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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老纪闻

(宋)王大成 撰

  先人旧在唯室陈先生讲席,及见诸所从游,如和靖尹先生之流,有《野老纪闻》数篇,未暇诠次,姑录梗概于此。

  林文节作启谢诸公,于苏子由,有一联云:“父子以文章冠世,迈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冠晁董公孙之对。”言渊云司马皆蜀人。及绍圣中,行子由谪词云:“父子兄弟,挟机权变诈,惊愚惑众。”子由捧之泣曰:“某兄弟固无足言,先人何罪邪?”绍圣初,在外制行元祐诸公谪词,是非去取,固时相风旨,然而命词似西汉诏令,有五言体。于苏子瞻一词,尤不草草。苏见之,曰:“林大亦能作文章邪?”其词有云:“若讥朕过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诋诬圣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又曰:“虽汝轼文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然而自绝君亲,又将谁怼?”

  或问《新唐书》与《史记》所以异,余告之曰:不辨可也。《唐书》如近世许道宁辈画山水,是真画也。《太史公书》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

  子瞻问欧阳公曰:“《五代史》可传后也乎?”公曰:“修于此窃有善善恶恶之志。”苏公曰:“韩通无传,恶得为善善恶恶?”公默然。通,周臣也。陈桥兵变,归戴永昌,通擐甲誓师,出抗而死。

  子由作文潞公麻词云:“郭氏有永巷之严,裴公有绿野之胜。”乃饯文公归洛致语耳,非王言也。

  子由代兄作中书舍人启,称“伏念某草茅下士,蓬荜书生。”子瞻以笔圈“伏念某”,用“但卑末”三字。

  蔡元长作问宗良麻词曰:“遂升开府之司。”

  退之作平淮西碑,功归裴度。李愬不服,后命段文昌为之。东坡作上清储祥宫碑,后坐元祐党人所为,命蔡元长易之,文词相去什伯矣。

  蔡元长题泗州塔,名“泗州大圣之塔”。及鲁直过,改题为“大圣僧伽之塔”。

  靖康末,虏人立张邦昌,颜博文作赦书,云“无德者亡,知讴歌之已去;当仁不让,信历数之有归”等语,无非吠尧之辞,闻者骇愕。及以大宝归,上表云:“孔子从佛肸之召,意在尊周;纪信乘汉王之车,誓将诳楚。”

  宣和乙巳,上皇内禅,吴敏元中建议。及谢门下侍郎表云:“上皇倦勤,授皇图于元子;微臣摄直,适视草于禁中。初无一言,以赞大议。”君子与其不伐。

  司马文正不喜《孟子》,作《疑孟》十余篇,皆求瑕语。余欲作《辨疑》示后人,未暇也。晁说之以道自云受学于司马公,因作《诋孟》一书。江南僧宗杲云:“晁以道可谓不善学柳下惠矣。”

  国朝修史书,盗贼王捉鬼之属,不满数千人,亦载于史,义似未安。齐豹书盗而不名,《春秋》之法也。

  狄青为枢密使,自恃有功,骄蹇不恭,怙惜士卒。每得衣粮,皆负之曰:“此狄家爷爷所赐。”朝廷患之。时文潞公当国,建言以两镇节度使出之。青自陈无功而受两镇节旄,无辜而出典外藩。仁宗亦然之。及文公以对,上道此语,且言狄青忠臣。公曰:“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上默然。青未知,到中书,再以前语白文公。文公直视语之曰:“无他,朝廷疑尔。”青惊怖,却行数步。青在镇,每月两遣中使抚问。青闻中使来,即惊疑终日。不半年,疾作而卒,皆文公之谋也。

  蔡京为翰林承旨,陈莹中已言:“治乱之分,在京用否。”蔡元康济问之,曰:“京,小人也,尤好交诸宦者,京得志,则宦者用,京与宦者得志,天下何以不乱?”靖康初,贬京分司,与莹中赠谏议大夫命齐下。

  方惟深子通隐于吴,吴人宗之。以诗行,其诗格高下,似晚唐诸人。绝不喜苏子瞻诗文,至云淫言亵语,使驴儿马子决骤。胡文仲连因语及苏诗云:“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痰。”子通曰:“做多,自然有一句半句道得著也。”余问何至,曰:“子通及识苏公,苏公之讥评诗文,殆无逃者。”子通必尝见薄于苏,故终身衔之。

  李景夏问章子厚曰:“邹浩谏立后,何不与闲曹塌可?却置狱远贬,就其名声。”子厚自失良久,曰:“君不知先帝怒甚。”

  李汉老云:“汪彦章、孙仲益,四六各得一体,汪善铺叙,孙善点缀。”

  林季野观鲁直诗,纳绎再四,云:“诗未必篇篇佳,但格制高耳。”

  蔡京与了翁有笔砚之旧,了翁深疾之。尝入朝,已立班,上御殿差晚,杲日照耀,众莫敢仰视,京注目,久而不瞬。谓同省曰:“此公真大贵人也。”或曰:“公明知其贵,胡不少贬?而议论之间有不恕,何邪?”了翁诵老杜诗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且此人得志,乃国家之大贼,天下之大蜮。”遂以急速公事,请疏京悖逆奸诈十事。

  杨龟山见李伯纪,责降中造宅,谓人曰:“李三好闲不得。”

  余尝论作诗文,若不得其道,则千诗一诗,千句一句,自少壮至老熟,犹旦暮也。居仁之于诗,每一见一变,至于今骎骎乎其未已,此岂偶然哉?

  山谷云:“诗意无穷,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能尽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韩退之《答李翱书》,老苏《上欧公书》,最见为文养气妙处。西汉自王褒以下文字,专事词藻,不复简古。而谷永等书,杂引经传,无复己见,而古学远矣。此学者所宜深戒。

  《汉高纪》诏令雄健,《孝文纪》诏令温润,去先秦古书不远,后世不能及。至孝武诏令,始事文采,亦浸衰矣。

  凡读史,每看一传,先定此人是何色目人:或道义,或才德。大节无亏,人品既定,然后看一传文字如何。全篇文体既已了然,后采摘人事,可为何用,奇词妙语,可以佐笔端者记之。如此读史,庶不空遮眼也。若于此数者之中,只作一事功夫,恐未为尽善耳。此唯室看史法。

  东坡三马赞:“振鬣长鸣,万马皆喑。”此皆记不传之妙,学文者能涵泳此等语,自然有入处。

  东坡云:“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而言止而意不尽,尤为极致。如《礼记》、《左传》可见。”

  石林每夜必延诸子女儿妇列坐说《春秋》。听者不悦曰:“翁又讲说《春秋》邪?”

  石林作文,必有格。昭慈上仙,石林入郡中制服,馆于州北空相寺。方致思作慰表间,门人有见之者,方坐,复有谒者至,石林出迎接。案上有一编书,题云:文格十七。启之,乃唐人慰表十三篇,皆当时相类者。

  石林凡看文字,采两字以上对句,举子用作赋,入仕用作四六,显达用作制诰。两字议论,举子用作论策,入仕用作长书,显达用作劄子。

  陈莹中云:“元丰乙丑,为礼闱检点官。时范淳夫同在院,与淳夫同舍,因语及颜子‘不迁怒,不贰过’。范公言:‘惟伯淳先生能之。’余问曰:‘伯淳谓谁?’范公默然久之,曰:‘君乃不知有程伯淳乎?’余谢曰:‘生长东南,实未知之。’余时年二十九,自是常以寡陋自愧。”

  《易》乾卦一阴生为姤,二阴生为遁。阴,小人象。阴至于二,则二与五相应,是君子与小人相应,而君子则当遁矣。故二阴生,卦则为遁。此沈浚道源云。

  齐地有虫类蚯蚓,大者人谓之曲善,擘地以行,呼之声也。孟子所谓:‘吾必以仲子为巨擘者’,即蚯蚓之大者。盖先尝谓蚓,而后充其操。注以为大指,非也。

  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笠,又从而招之。说者以为苙阑也,非也,香白芷之类异名,豚之所甘,既放之得所,又招之,非善治邪说者也。

  秦相桧,自遭施全见刺之后,常独处一阁,虽奴仆,非命不敢辄入。季年违豫三衙,杨存中、成闵、赵密往问疾,召入室中,款语久之。言及近日表勋酒颇佳,表勋,赐酒名也,各赠两器,皆降阶谢复坐。顾无仆从,自携出室,亦见驾驭之术。

  税欲外严而内宽,酒欲内严而外宽。

  显仁遗诏曰:“东宫有千八百三十万缗,奇数为献,遗世多疵。”文潞公遗张贵妃灯笼锦,事甚暧昧,盖家人之节不谨故尔。文公初不知也,然公安受其谤而不辨,益见文公之容。

  释氏但知极高明,而不能道中庸。原其学本于和顺,于道德至理于义则违之,故治国不得。

  胡如村言:“嘉祐以前士风,宰相与庶官书启,具衔,前名后押字,外封全写衔,封皮上头乘签子云:‘书上某官’。士人用名纸,有官即不用。吊慰人即用名纸,如见士人。敬之者亦用门状,见常人即以手状。”

附錄:

野客叢書三十卷附野老記聞一卷(浙江巡撫採進本)

宋王楙撰楙字勉夫長洲人養母不仕惟杜門著述當時稱爲講書君是書皆考證典籍異同前有慶元元年自序又有嘉泰二年自記一條稱此書自慶元改元以來凡三筆矣繼觀他書間有暗合不免有所竄易云云葢刻意自成一家之言故書中頗譏洪邁容齋隨筆不免蹈襲然如和嶠千丈松一條周顗阿奴火攻一條皆黃朝英緗素雜記之說灰釘一條自云後見藝苑雌黃亦引此辨與余暗合葢刪除尙有未盡也其間引據旣繁亦不免小有疎舛如歐陽修詩本義謂毛萇以前無以騶虞爲獸者楙引六韜以駁之趙岐孟子題詞謂孟子無字楙引孔叢子以駁之顔師古漢書註謂玉樹在甘泉而楙引漢武故事以駁之傅奕請正佛法表謂佛漢明帝時入中國楙引劉向列仙傳序以駁之杜甫詩筆架沾窻雨句本咏實景而楙改沾爲占引開元天寳遺事以證之不知是皆晚出僞書不足爲據也庾信哀江南賦晉鄭靡依魯衞不睦句本反用左傳語而楙謂非其本義黃庭堅詩註引烏孫公主琵琶事本出傅元琵琶賦序其石崇王明君詞乃因烏孫公主之例想其亦必如是而楙轉據明君事以駁烏孫公主事秦觀詞杜鵑聲裏斜陽暮楙辨暮字不誤是矣復謂當作斜陽曙以避英宗廟諱而改夫斜陽豈可云曙耶張祐寧王之詩自屬追詠而楙以爲目擊又以與祐詩年代不符則造爲祐身厯十一朝年一百二十餘嵗之說然則李商隱有九成宫詩壽更永矣他如茅盈見史記秦本紀註而楙沿梁孫文韜碑以爲漢人譏其以廟諱爲名非鶡冠子者柳宗元而楙云韓愈作盤中詩者蘇伯玉妻而楙以爲傅元(案楙葢據陳玉父玉臺新詠誤本然嚴羽滄浪詩話載玉臺新詠原本甚明)買石得雲饒句本姚合武功縣詩而楙以爲王建餘糧樓畝本淮南子語而楙以爲始於左思以準作准始於吕忱字林(案字林已佚此條見郭忠恕偑觽所引)而泛舉唐碑皆千慮一失不必曲爲之諱其餘則多考辨精核位置於夢溪筆談緗素雜記容齋隨筆之間無愧色也末附野老記聞一卷乃楙父所作不著名字惟據楙題詞知爲陳長方之弟子所記多元祐諸人遺事而解孟子旣入其苙尙沿晁氏客語之說葢楙曾祖伯虎及與黃庭堅游庭堅和炳之玉版牋詩所謂王侯鬚若緣坡竹者是也(案此事見書中髯奴條下)楙父承家世餘聞故所言如是耳至以其父之書附已書之末葢沿山谷集後附伐檀集例於義均乖然伐檀集爲後人所附非庭堅之意故分析著錄以正其名此書爲楙所自附非可諉過於他人故仍其舊第以著其失亦春秋褒貶各探其本志之義也書本三十卷見於自序陳繼儒秘笈所刻僅十二卷凡其精核之處多遭刪削今仍以原本著錄而繼儒謬本則不復存目附糾其失於此焉(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雜家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