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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清]夏敬渠著

奋字卷之一

第一回 三首诗写书门大意 十觥酒贺圣教功臣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青青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律诗,乃唐诗人崔颢所作。李太白是唐朝数一数二的才人,亦为之搁笔。后人遂把这诗来冠冕全唐。论起崔颢的诗才,原未能优于太白;只因这一首诗做得好,便觉司勋身分,比青莲尚高一层。固是太白服善,亦缘这诗实有无穷妙处,故能压倒青莲。无奈历来解诗之人,都不得作诗之意,自唐及今,无人不竭力表扬,却愈表愈蒙;崔颢的诗名日盛一日,其心反日悔一日。直到本朝成化年间,一位道学先生,把这首诗解与人听。然后拨云见天,才知道青莲搁笔之故。作者之心,遂如日临正午,月到中天!正是:

 

  不得骊龙项下珠,空摹神虎皮中骨。

 

  这诗妙处,全在结末二句。从来解诗者,偏将此二句解错,所以意味索然。何尝不众口极力铺张,却如矮子观场,痴人说梦,搔爬不着痒处,徒惹一身栗块而已。道学先生解曰:“此诗之意,是言神仙之事,子虚乌有,全不可信也。昔人已乘白云去,曰已乘,是已往事,人妄传说,我未见其乘也。此地空余黄鹤楼,曰空余,是没巴鼻之事,我只见楼,不见黄鹤也。黄鹤一去不复返,则白云亦千载空悠悠而已!曰不复,曰空余,皆极言其渺茫,人妄传说,毫没巴鼻之事,为子虚乌有,全不可信也!李商隐诗: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疑即偷用此颈联二句之意。晴川历历,我知为汉阳树;芳草青青,我知为鹦鹉洲。至昔人之乘白云,或乘黄鹤,则渺渺茫茫,我不得而知也!痴人学仙,抛去乡关,往往老死不返。即如此地空余黄鹤楼,而昔人竟永去无归,我当急返乡关,一见父母妻子,无使我哀昔人,后人复哀我也!故合二句曰: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愁字将通篇一齐收拾,何等见识,何等气力,精神意兴何等融贯阔大!掀翻金灶,踏倒玉楼,将从来题咏一扫而空,真千古绝调!宜太白为之搁笔也!若上句解作昔人真正仙去,则诗中连下空余,空悠悠等字,如何解说?且入仙人之境,览仙人之迹,当脱却俗念,屏去尘缘,如何反切念乡关,且乡关不见而至于愁也?愁字,俗极,笨极。愁在乡关,更俗,更笨!无论青莲断无搁笔之理,中晚诸公,亦将握管而群进矣!”

  道学先生所解如此。毕竟道学先生何人?是本朝第一位贤臣,姓文名白,表字素臣。听解诗者何人?是本朝第一位圣君,年号宏治,庙号孝宗皇帝。这贤臣何时解诗?这圣君何时听解?事尚在后。

 

 

且说文素臣这人,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领,是止崇正学,不信异端。有一副大手眼,是解人所不能解,言人所不能言。记得成化元年,朝廷命景王见濠,太监靳直,兵部尚书安吉,至南京祭告孝陵,并赴苏、常两府,查阅江海门户,操兵防倭。安吉至苏州,借观人才,以《三教同原》命题试士。素臣既不信仙,尤不喜佛,作诗两首触之。其诗云:

 

  深耕溉种在书田,非种当锄志已坚。

  性道朝闻甘夕死,明新得止欲归全。

  岂知南极三千鹤,不识西方九品莲。

  忽听蜂然邪说起,摩挲秋水拂寒烟。

 

  圣道巍巍百世尊,那容牵引入旁门!

  昔人附会成三教,今日支离论一元。

  使者经纶从可识,诸生诵法竟何存?

  迂儒欲叫连天屈,万里燕京即叩阍!

 

  安吉见诗大怒,欲褫其衣顶,罗织其罪,致之死地。访闻是苏州府第一名士,但有孝行,并无劣迹,欲发中止,惟记其名籍,恨恨而已。

  且道素臣是苏州府那一县人?何等阀阅?有何势力,如此敢作敢为?这文素臣名白,是苏州府吴江县人,忠孝传家,高曾祖考俱列缙绅。父亲道昌,名继洙,敦伦励行,颖识博学,由进士出身,官至广东学道,年止三十,卒于任所。夫人水氏,贤孝慈惠,经学湛深,理解精透,是一女中大儒。生子二:长名真,字古心,素臣其仲子也。文公赴广时,路产一女,落盆即死。水夫人既寡,只此两子,爱子如宝,却不事姑息,督之最严。素臣生时,有玉燕入怀之兆,故乳名玉佳。文公梦空中横四大金字,曰:“长发其祥。”又梦至圣亲手捧一轮赤日,赐与文公,旁有僧道二人争夺,赤日发出万道烈火,将一僧一道,登时烧成灰烬。文公知为异端,故尤爱素臣。

素臣幼慧,方四岁时,即通四声之学。文公每置膝上,令其谐声,以为笑乐。偶问其志:“愿富贵否?”曰:“愿读书。”“欲中状元否?”曰:“欲为圣贤。”文公颇惊异之。十岁即工诗古,涉猎史子百家。十八岁,游庠后,益事博览,精通数学,兼及岐黄、历算、韬略诸书。性恶佛、老,遇佞二氏者,必力折之。水夫人尝谓曰:“佛、老固谬妄,但世人沉溺已深,非口舌所能挽;何必好辨以贾福?”素臣曰:“母亲之训当遵,但本性使然,矫矫实难。且冀百有一悟,亦为正道稍树藩篱耳!”水夫人笑而颔之,遂不复禁。故素臣应观风之试,忽见《三教同原》一题,正性勃发,遂作前两诗,以触安吉,几贾奇祸也!

水夫人有弟,名云,字五湖,最爱素臣,常称为丰年之玉,荒年之谷。因性耽隐逸,一日挈家而去,不知所往。五湖而外,有季叔,名雷,字观水;族叔名点,字何如,俱与素臣同笔砚。亲友中,申心真、景敬亭、元首公、金成之、景日京、水梁公、匡无外、余双人等,为莫逆交。观水尝谓心真辈曰:“使我等并居廊庙,共行所学,致君泽民,虽皋、夔、周、召,所不敢居;恐房、杜、姚、宋之盛,尚当过之!”时心真等皆以为然。首公复请观水月旦诸人。观水曰:“公等皆卿才,日京用壮,非绝尘,即败辕耳!”指素臣曰:“此视所遭耳,不幸则为龙比,幸则其功业所至,殆未可涯量!”心真等亦以为然。素臣妻田氏,系河南内黄田翰林之女,通诗习礼,与古心妻阮氏共事孀姑,曲尽妇道。水夫人亦爱之如女。一门之内,雍雍穆穆,元气盎然。

  素臣常思遨游名山大川,以广闻见。且遍览山川形势,物色风尘,以为异日施措之地。因兄弟和乐,琴瑟静好,聚顺欢然,兼有贤母训诲,学业日进,迟而未发。一日,阅邸抄,见宦寺擅权,奸僧怙宠,时事日非,不敢再缓,遂请命于水夫人。水夫人慨然道:“夫教始于事亲,中于事君,安可守温清之细节,忘率土之大义耶?”素臣之叔何如,知有远行,约了诸相好作饯。因梁公远游,日京外出,只有心真、敬亭、首公、成之、无外、双人等七人,携樽挈盒而来,与素臣送行,并邀古心入席。成之欲取酒筹行令,敬亭道:“知己谈心,不必干以酒政,还是讲学论文罢。”首公道:“今日为素兄饯行,须借酒以壮行色。酒筹太热,酒太多;讲学论文太冷,酒太少。我等九人,俱有素性,今日挨坐而来,各言所志。言毕者,进以巨觥,各人俱酌酒相贺,以志之高下大小,为酒之数。在乎冷热多少之间,可乎?”众人皆称善。

  首公因令人满斟一杯,送与心真道:“请教。”心真让素臣,何如道:“弟与古心在座,素臣自然不便。”心真道:“如此,反主为客了。愚所已过四旬,落拓无所成就。尘世轩冕,久已视之若无;心胸垒块,固亦浇之不尽。虽然,窃有慕焉:郦食其为汉之迂生,廷叱天子而神独王;鲁仲连为齐之高士,辞烹诸侯而气不沮。为人排难解纷,而不居其功;与人休兵息争,而不避其祸。此愚之志也!”说罢,举酒一饮而尽。首公拱手道:“此丈夫之志也,小儒闻之,掩耳矣,宜进三爵!”心真不肯,勉饮了两杯,合席各饮如数。

  次及敬亭,敬亭不为虚让,因说道:“愚年虽未及四十,而去日已苦其多。功名之事,等诸浮云;性命之图,危若朝露。欲寡过而未能,思养心而鲜要。目下探诗程朱,于主敬二字,稍有把持。倘得功夫纯熟,不至如野马无缰,便是弟的进境了!此外更何所求?”素臣肃然改容道:“此圣贤学问,非敬兄不能行,非敬兄亦不敢言。在座诸人,虽各有所怀,谅无有出乎右者!这必当贺三爵!”素臣、首公等俱应道:“是。”敬亭也就不敢推辞,大家都饮了三杯。

  首公告过罪,即说道:“江河日下,教化凌夷。弟若遇时,欲复大司徒典教之旧,以论秀才升之法得真儒。即就现在官制而论,亦须专责国之课教贡士,如胡文定公经义治事之法,力行十年,必有真士出乎其中。然后分发郡县,使为司铎,以教天下之士。教有成者,升之太学;即士之升有多寡,以定司铎之优绌。其优者,不必迁官,但优以爵禄,如汉守令故事。如此数十年,则人才日盛,教化可兴矣!”敬亭道:“弟思独善而不足,兄已兼善而有余。宜进五爵,为天下庆得人!”素臣道:“禹、稷、颜回,同道,也是三杯罢。”因又各饮了三爵。

  次及成之。成之道:“弟与何如、双人为同志。何如不僭客,让无外选说,我等三人同说,可乎?”因及无外,无外持杯大笑,心真问故。无外道:“弟自笑弟之志,没文理,没嶒烜耳!诸兄之志,皆希心圣贤,援引古昔,麟麟炳炳,蔚然可观,才算得志愿。至如弟者,只知道把酒问天,看花踏月。焚一炉好香,抚瑶琴数曲。烹一壶好茗,读《楚辞》数章。泼几幅米家山水,绣几首崔氏鸳鸯。遇贫交缓急,敝簏不吝千金;逢龌龊鄙夫,老拳何妨一击。赠宝剑于烈士,拔佩刀于不平而已!诸兄闻之,得毋冁然乎?”心真道:“乐己之乐,道不背首圣贤。忧人之忧,情岂同于沮溺?方将率天下孤寒,向门俯首,又何敢笑?应进三爵。”无外只饮两杯,众人如数贺毕。

  成之、双人、何如同说道:“我等之志,龌龊卑鄙,本无足道。但不可匿而不陈。我等所愿者,抡元魁于乡会,占鼎甲于胪传;蜚翰苑之英声,著木天之清望。量才玉尺,桃李尽入门墙;藏简名山,神鬼皆为呵护。老妪俱拜乐天,外夷咸知苏轼。显祖宗于凤诰,垂姓字于瀛州而已。”说毕,各饮了一杯。敬亭、首公俱赞道:“才人本色,名士风流,宜贺三爵!”成之扯住不肯,因各贺了一爵。心真道:“如今要请教古心昆仲了。”

  古心正待开言,众家人道:“景相公来了。”只见日京满脸酒容,一腔怒意,气冲冲的直走入来。敬亭道:“吾弟在何处饮酒?因何发怒?读书人第一要涵养气质,不该有这般光景。”日京道:“大哥,你不知原委,先是兜头一盖,把兄弟要呕死了。”素臣道:“日京天性爽直,必有原故,敬兄且不必埋怨,待日京说明原委,再作理会。”古心道:“日京饮怒未息,且饮了入席三杯,消一消怒气,再讲不迟。”家人斟酒,递上。心真道:“酒且慢吃,待日京说明,才吃得爽利。”无外道:“我也急要听个明白,且把酒归了壶,省得寒了。”

  日京按住酒杯,说道:“闷酒易醉,我在家陪一极不相知的至亲,不知吃了几杯,送他出门,就撞了这一桩闷气,把酒都涌在心头,那里还吃得下!且待我说明了,吃个爽利罢。各位来约,值我外出,直到昨日二更天回家,方才知道。一早就起来,偏撞着这位至亲,只得陪他吃了点心,就对他说公席饯行的话。他说:“早着哩,我们许久不会,正要叙阔,难道只有文素臣是朋友吗?”首公欲问那至亲何人,却被无外止住。日京道:“我那时心里就闷得慌,没奈何留他吃饭,被他絮烦一个没住头,也不知他讲了些什么话。直陪他吃完了饭,送他出门,一径往这里来。到得县前,平白地拥出许多人来,把我截住在那边,只见有七八个人,都打得两腿血淋,看的有整百人,一片声替他叫屈,说是真正奇闻。”因笑道:“我那时就把饯行之事搁起,挤进去细细根问。才知道那二十五六岁年纪,白面孔,额上有一个大黑痣的,叫做屈伯明。”

  首公失惊道:“屈伯明是贫而有志的人,他为何事?他也是秀才,这瘟官难道就敢加刑吗?”无外着急道:“现是牵枝带叶的说了这半天,还没头没脑,首兄怎只顾打断他的话头?”日京道:“打的却不是他。他住在北关外,训蒙糊口,有妻子何氏,相貌端正。不知那一日来了一个五台山化缘的和尚,说会祝由治病,叫做行昙。看上何氏,几番到他家去募化,何氏回绝。到前晚三更天,行昙掇门进去,脱衣上床,竟去强奸何氏。何氏不从,极声喊叫。邻人闻声赴救,被行昙打伤了好几个,赤体逃跑。哄动了一关的人,直赶到几里路外,才拿着了。因这贼秃跑急了,黑夜慌张,跌在一个野坑里,满身臭粪,才被众人捉住。到馆中,叫了屈伯明,一同进城,解官审究。县官不肯坐堂,押坐班房里面。今日才叫进去,将受伤并捉获的人,打得死去活来。说是邻佑地方,并非应行捉奸之人,又未在奸所捕获。将行昙竟行释放,骂也不骂一声。屈伯明上去叫屈,县官不理,立时撵出。我那时恨不得撞进县去,打这赃胚一顿,奈是白衣,也没有这个道理。一路越想越气,几乎把肚皮都憋穿了。不料走进门来,又受大哥一番埋怨。”

  无外一面听,一面摩着肚子道:“这须用去年三月初头那响雷,把赃官贼秃一斧一个,登时劈死,方出我胸中之气。”敬亭道:“我不知就里,所以埋怨。若是我在那里,也要生气。”古心道:“总之是个和尚,便有五六分可杀的了。奸邪贼盗,到了无可奈何,就去削发避罪。今日强奸之事,本不希奇。但可恨瘟官枉断,真属千古奇闻!”成之道:“柯浑是广东人,广东省有许多州县,妇女以行奸下蛊为事,夫男明知不禁。邻保捉奸,柯浑必反以为奇闻!”心真道:“丈夫不在家,妇女喊救,邻保若不赴援,必至失节后已。于奸所打伤多人,赤体被获,岂犹有诬拿之事?而云非奸所捕获!柯浑也是科甲出身,如此断法,真属丧心!”何如道:“柯浑丧心,必得恶报!但何以如此丧心?其中定有别故。”首公道:“伯明有志之士,这番冤抑,焉知非激之使奋?仕途狭窄,恐非柯浑之福。”双人道:“行昙强奸未成,应得重罪。而脱然法外,真属不平。”敬亭道:“行昙亦必得恶报,岂能终逃法外耶?”素臣太息道:“水有源,木有本,奸僧肆恶,总恃佛为护符,安得扫除芜秽,为拔本塞源之治哉!”成之道:“事已如此,空言奚益?我等且完正事,乡邻之斗,暂且搁过一边,待他日各有际遇,再行廓清未晚。”

  家人们早已添上杯箸,把原斟的换过。日京更不言语,连饮三杯,说道:“小弟之志,微类心真、无外两兄。而与家兄辈,则迥乎各别。弟性粗豪,未尝学问,也不识理学渊源,也不论词宗同异,也不耐烦与腐儒酸子,镇日没嶒烜的歪缠,遇有际会,扪虱而谈,下马作露布,上马杀贼,如耿恭、班定远辈,立功绝域,图像凌烟。倘时运不济,便牛角挂书,鳖头饮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腔热血,遍洒孤穷,吾愿已定!诸兄得毋笑其狂,且嗤其妄乎?”首公道:“这才是英雄作用。觉弟辈所言,不脱俗儒腔调,此一席话,几如羯鼓,解秽矣!”因唤人斟上五爵。敬亭道:“舍弟粗豪,首兄不肯其率尔,以五爵相贺,殊非朋友之道!”日京止肯吃一杯,被首公、心真、无外,劝足了三杯。

  日京请问古心之志,古心道:“弟本拘迂,初无大志。惟愿取科甲以显亲,绝仕进以全性。彩衣侍母,青毡课子。种几株修竹,拓一本《兰亭》,耳听些好鸟枝头,眼看些落花水面。我寻我乐,吾爱吾庐而已。”心真、成之、无外俱赞道:“古兄之志,进不求荣,退不遗世,养亲教子,笃尽天伦,闭户读书,自得至乐,较我等所言,奚啻上下床之别。宜进五爵!”古心止受一爵。被敬亭苦劝,后受一杯。众人贺毕,末及素臣。素臣命童儿奚囊,拿过花笺一幅,援笔书《古风》一首。其词曰:

 

深山之深白云封,青天白日无人踪。

拥书万卷图百卷,千缸葡萄双芙蓉。

一发书,一披图,时乎嘻笑时嗟吁。

嗟吁嘻笑两无极,芙蓉光芒射四隅。

山间灵怪走欲尽,指天直落日中鸟。

双剑入匣破泥瓮,光凝琥珀浸头颅。

高歌太白襄阳句,清风明月来相娱。

上方星斗供揽撷,下视尘世如蝼蛄。

君不见汉两京,晋三都,其文空在人俱无?

江水东南流不转,功名富贵真土苴!

读书舞剑更酌酒,此乐那复思铜符?

山中云,云中山,尔能容我之痴顽?

与尔百世常相守,魂魄安能离此间?

 

  素臣写完道:“此鄙志也。”众人看过,俱哗然道:“诗虽绝佳,不过渊明无功之流,何足以辱素兄?知己相聚,乃有隐情,该先罚三大杯,重复宣示。”因大家立起身来,逼着素臣饮酒。素臣无奈,立饮毕,拱令还座,然后说道:“弟之本愿,实止于此。诸兄既众口一辞,弟亦卒能致辩!弟向有一梦想,本不可以言志,今被诸兄相责,只得也说出来,以博一粲。慨自秦汉以来,老、佛之流祸,几千百年矣!韩公《原道》,虽有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之说,而托诸空言,虽切何补?设使得时而驾,遇一德之君,措千秋之业。要扫除二氏,独尊圣经,将吏部这一篇亘古不磨的文章,实实见诸行事,天下之民,复归于四,天下之教,复归于一。使数千百年蟠结之大害,如距斯脱。此则弟之梦想而妄冀者也!”心真等七人,俱以手加额,极口赞叹道:“此非素兄不能行,非素兄不能言,不朽之功,无疆之福,古昔圣贤所实式凭之者也!我等俱在下风矣!宜饮百觥酒,贺亦如数。”日京复抚掌道:“我受着一肚子恶气,正没发泄。如今素兄要除灭佛、老,行昙之厮,定该枭首示众,这刽子一缺,舍我其谁?”何如道:“百觥太多,在座也没几人能饮此数。各饮五爵,无徒慕虚名,而无其实也。”无外道:“有此非常之志,必受非常之贺。五爵断不足酬。”从三十、二十觥,减至十觥。素臣被众人逼着,只得饮了十大杯。众人俱贺十杯。成之量窄,无外代饮如数。

  无外更与日京、心真,你一杯,我一盏,向素臣复贺,大家吃得尽醉。首公问素臣:“此行先往何处?专是游学,抑有别故?何日回家?临期我等好来接风,再图畅叙。”素臣道:“弟此行欲先往江西,登滕王之阁,望丰城之气,泛鼓蠡之湖,蹑匡庐之顶。归途,则由山阴、禹穴,以探天台、雁荡诸胜。如苏黄门之欲以名山大川,广其志意,非有他故也。出月初二日即行,归期未可预卜。大约少则三四月,多则半年,再与诸兄把臂。”日京道:“休听素兄瞎话,那里是游学?韩太尉且靠后,肯学苏黄门。他的心晒干了,比笆斗还大哩。”素臣笑道:“昔人云:‘胆欲大而心欲小’,若果如日京所言,则弟为天下之妄人矣!”双人道:“闻学宪已经出京,不知先按何地,还须速归为妙。”素臣笑道:“韩太尉苏黄门则吾岂敢?尚不至如村学究,恋恋于鸡肋耳。”遂大家一笑而别。

 

 

  素臣择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二日起身,诸言志者俱来送别,独有日京不知所往。素臣拜别祖先,向水夫人房中叩别,听了嘱咐,别过兄嫂,嘱妻田氏小心侍奉,吩咐老家人文虚夫妇,紫函、冰弦两个丫鬟,在家照管,带着小童奚囊,别了亲友,竟望江西而来。正是:

 

  马当风想滕王阁,文种潮生西子湖。

 

 

总评

或问解《黄鹤楼诗》固属高妙,特崔司勋非不信神仙者,其《临华州诗》云:"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地学长生。"此则诗本不作此解,曰不作此解诗便不佳,并诸跌顿虚字俱讲不去。古人作诗,每避熟就生,不肯人云亦云。《咏黄鹤楼》诗固无不颂神仙者,故以子虚乌有翻之,此避熟就生之法也。如《青雀西飞》一诗,断难以颂神仙解之,而玉溪先生亦岂不信神仙者邪!何其言神仙之子虚乌有,与司勋如出一口也!司勋、玉溪皆非道学中人。作者因此《黄鹤楼诗》,以神仙为子虚,又未经前人道破,故借之以作入笔,亦避熟就生法也。其引玉溪诗者,殆即恐后人有此一疑耳。《玉溪集》中涉神仙者,不一而足;其献成叔一首,则通首皆颂神仙矣!亦得云《青雀西飞》之诗本不作子虚乌有解耶!

此篇入笔、出笔总论略言之矣,而细微曲折之处,其灵妙更有可论者。此书为辟除二氏,而设他手入笔必双提佛老。作者乃专提老氏,后始兼及释氏。三首诗分两层说入。专则素臣所解,兼则素臣所作;专则一首,兼则两首。夹叙日京一段,又专论释氏,不及老氏;直至素臣言志,然后双提佛、老,总不肯下一直笔、呆笔。武夷九曲,以曲取胜;此文入笔亦然。

专及老氏,即提出弘治、素臣以定一篇之纲领;兼及佛氏,即提景玉、靳直、安吉以清全书之眉目。抄裘者必挈领,建屋者必筑基,文法之秘莫大于□矣。

以一梦起,以一梦结;以一诗起,以一诗结,皆此书极大关键。而总论未及,何况其余。实□身入宝山,遍地琳琅、美不胜收,目不暇给故也。引伸触类才能无待于后人阅者尚垂意焉!

甫出素臣,即继以路产一女,落盆即死。既已落盆而死,何必赘述,善读者必将深思其赘述之故。及读至"只此两子,爱之如宝"等句,方知其意,跌重下文,便撇去,不思明示以间,而使人思复弥其间,而使人不思颠倒后世才子之心而簸弄之,遮瞒后世才子之眼目而盖覆之。神矣,化矣!

赤日发出万道烈火,将一僧一道烧成灰烬,明伏后文而不嫌其直,以梦固灵物也。中国外夷道观、僧寺安可纪数,故须万道烈火,而所烧实止一僧一道。何等包括,何等明白!

日京入席时,容貌辞气活画出一位豪爽莽直英雄气象,真虎头、道子写生手也!无外摩肚亦是写生,然自是无外,不是日京。

十人言志,一段大文、正文;中央入十人论奸事,一段小文、闲文,以激荡之,非止横山截水法也。而人各一论,或庄或谐,或詈或慰,无一笔雷同。其伏后文诸事,如帷灯、匣剑,奇妙极矣!尤妙在素臣一海论,与后文辟除本志默默相感,脉脉相通,更不辨孰为大文?孰为小文?孰为正文?孰为闲文?此之谓神化!

素臣言之,本可即出正意。而复用古风以离之,总不肯作一呆笔、直笔;武夷九曲,只此一回尽之矣。素臣言志,即出正意,亦非呆、直。而加此一曲,便极灵活。将平生本愿翻作梦想,一若古风所云:乃其真志者。然如珠走盘,令人目光闪烁不定,真是奇现。

文幸加此一曲,固入妙矣;而知己相聚,乃有隐情,如众人公论何妙?在开后局一回,即借众友违心之讥,叙出素臣避世之念,而证之以梁公双人叹之以长卿,遂使深山一歌,绝无可议,所谓笔补造化,天无功也。前辈有云:读才子奇文,一毫性急不得。余于此书,屡疑屡论,屡悟屡悔,始信其言为不易之论。

合看开后局一回,则此古风,又是本志。辟除佛老,实是梦想。翻手为云者,覆手即为雨。鸟兔任其掷弄,迹象化为虚空,其腕中真有鬼物。忧则违之,达则行之。素臣本志合之则一,分之则二者也。而辟除佛老之事,任重道远,势格时违;即得明君委任,亦难必行其志,真有如梦想之未足凭者。作者不过据实而书,读之已觉凌空而舞。始知奇文不外乎实理,妙境即生于至情。

 

 

 

 

 

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

 

  素臣下船,望江西进发,到了杭州关上,要往江头雇船,忽想起:“西湖虽不过游观之所,却也名擅东南。现在足边,何妨一为拭目。”因向昭庆寺寻了下处,安顿过了行李。一个小沙弥跑进房来,说:“家师奉拜。”随后来一个雄壮和尚,笑容可掬的,向素臣行礼。一眼看着奚囊,寒喧了好些套头话。素臣问他名号,方知那僧法号松庵,是本寺住持,结交官府,甚是势要。生得暴眼赤腮,油头紫面,一部落腮胡,脑后项间青筋虬结。素臣看去,知非良善。估量着有膂力,会拳棒,脚步尚不甚牢实,想是酒色淘虚的缘故。幸喜囊中无物,自揣力量还制得住他,遂不放在心上。松庵别去。用过晚膳,将房内墙壁房外路径,细看了一遍,收拾安寝。奚囊乖觉,将自己带的一柄防身顺刀,藏放里床褥下。到一更之下,素臣听得隐稳似有男女谑笑之声,又远远听得妇女悲泣声息。悄问奚囊,却绝不听见。

  次日起来,早膳过,吩咐奚囊带些银钱,锁了房门,出了寺门,到断桥边四望。只见青烟横抹晓山,紫燕斜翻春水,那时正是艳阳天气,花香阵阵,从湖边扑面飞来,顿觉游兴勃然。一径往六桥走去,早已画舫疏帘,映出芙蓉粉面;烟堤嫩柳,拖来桃叶香裙。素臣心在湖上,一心览湖,且往来仕女,都是涂脂抹粉,绕翠围珠,无一个天然秀色,可入素臣之目者。遂把这些粉白黛绿,莺声燕语,都付之不见不闻。一路高瞻远瞩,要领略湖山真景。正走之时,只见奚囊说道:“那一个好像松庵和尚。”素臣上前相叫,要问他由岳坟到灵隐的路。那知这秃贼一双毒眼,紧射在湖中一只大船舱内,目不转睛,睁睁地呆看,那里听得素臣声唤?素臣暗笑道:“果然和尚色中饿鬼!”遂向湖中望去,只见一只大船,打着抚院旗号,有一个白须老者,同一个和尚,在舱内坐谈。后面一舱,门窗俱闭,并没女人踪影。暗忖:“天下事有三屈,想是和尚与松庵认识,在此听他说话。”遂丢过一边,也不再去叫应,打算别问路人。那知走不多路,陡然黑云四起,雷电交作,大雨如倾盆直倒下来,急折转身。只见游人仕女,个个如丧家之狗,落水之鸡。男人也还罢了,只有那女人被雨,其实可怜。只见:

 

    粉挂腮边,水洗观音金面;

脂淋项下,油揩邻妇青唇。

髻散发拖,枉着三更天四更天,出门时许多妆扮;

珠狼翠籍,借的张家嫂李家嫂,进门时何物赔偿?

一片黏连,湿裤湿裙裹双腿,好似丫叉芦卜;

浑身胶结,单衣单袄堆两乳,犹如泡胀馒头。

乱纷纷抱子牵夫,

闹囔囔呼娘觅女。

足慌,泥泞,

路滑,臂跷。

几阵风来色色牵,浑身发抖;

一交跌去哈哈笑,两脚朝天。

 

  素臣此时浑身浸湿,寒冷不过,休说没工夫笑这些女子,也没心肠去怜恤他,只顾着自己走路。无奈奚囊年幼,跟随不上。素臣把手拉着,且拖到一个亭子边来,那雨势比前更大。素臣看那亭子内,有多少女人挤着,因亭小人多,并至挨肩擦背,没些空缝。素臣把奚囊推入,自己却背着亭子站在阶前石上。奚囊道:“相公何不挤上来?”素臣道:“男女捱擦不便,你是孩子家尚不妨。”只听得亭子内有人叫道:“文相公,不妨,这亭子是公所,又不是女娘们建造的。他若怕男人,就不该进亭子来了。相公何必这般道学!”素臣尚未回言,只听一个说道:“我们虽有男人,都是同着女眷,先挤在内没法。谁似你和尚强挤入来,捱擦妇女?难得这位相公尊重,不肯进亭,极是好的人。你偏要叫他进来。少停雨住了,合你讲话!”素臣回头看时,只见松庵和尚挤在三四个女少年中间,一张嘴儿,差不多要贴向一个女人眼皮上去,那一簇松毛,已半掳女人脖项。

  素臣怒从心起,本要发话。却见松庵竖起两道浓眉,睁圆一双凶眼,大声嚷骂道:“你这活乌龟,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耻,就不该放妻子出来卖俏!莫说大家身上都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你也怪不得别人。便落了便宜,也只好算做上门嫖罢了。你说要合我讲话,你睁开龟眼,认认我是甚人?连昭庆寺松庵大老爷都不认得!这等瞎乌龟,只可烧汤,连跟马扎搿琵琶,都去不得!粪桶也有耳杂,敢在虎头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三十毛板,连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气,才知和尚的手段哩。”只见发话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做声。只见别的男子,都啯啯哝哝,埋怨那发话人。只见那些妇女,脸都吓青了,要掉下泪来。素臣如火上添油,因碍着许多女人拥挤在内,动不得粗。肚里思量:“且待雨住人散之后,历数其罪,痛打这厮出气。拼得别寻寓处,却是气闷不过。”

 

 

  正在辘轳,只见身旁走过一人,说道:“家爷请相公上船一会,因雨大不能自己上来奉请,吩咐小的致明,请相公休怪。”素臣道:“你老爷是谁?因何请我?船在何处?这样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杨树下,不是家爷的船吗?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现拿雨具,不多几步就到船上。雨大得狠,休要耽搁了。”素臣此时已被暴风冷雨,弄得浑身抖战,巴不得有躲避去处,遂不暇细询,急急穿换了,抢至船边,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驮在背上,雨伞遮着,随后下船。舱门口站着一个白须老者,满面春风的,迎接素臣入舱。素臣脱换雨具,便要施礼。老者道:“且慢。”吩咐一个小童到后舱去,说:“取我的衣服鞋袜出来,伏侍这位相公更衣过,进来请我。”向素臣告便,退入中舱。小童拿出衣裤等物,候素臣换过,将换下的收拾进去。素臣一眼看见,小童眉目秀媚异常,宛然女子,却又是贵相,好生怪异。因已请出老者来,便又向前行礼。

  老人又道:“且慢。”因让至中舱,令家人奉上一大杯热酒,说:“先生受寒了,且吃三杯,冲一冲寒。”素臣因被雨久淋,身子如在冰缸内一般,正用得着这杯热酒,遂略不辞让,连饮了三杯,就觉一股阳和之气,从丹田内诩诩发扬,须臾四肢百体,都活动潇洒起来。笑道:“老先生真回春手也!”即便行了宾主之礼,正要就坐,老者把手一拱道:“此位禅师,法号和光,是当今赐紫,现坐灵隐方丈,舌具广长,胸多智慧。先生且见过了,好求禅师指迷。”

  素臣只得看那和尚,生得面如银盆,眉如偃月,鼻直口方,耳长额阔,双瞳闪烁有光,一背丰隆多肉,约有四十上下年纪,身披浑紫暗龙袈裟,足穿大红朱履,光着一颗滚圆肥头,头顶上炙着龙眼核大紫红色的九十大疤。素臣一面答道:“晚生止识儒宗,不解禅理,求教倒也不必。”一面说,遂要就坐。老者慌道:“禅师是方外尊宿,兼之年长,自然该首坐了。但这位先生既不好禅,应以世法相见,听口声不似浙中,禅师现在驻锡湖上,还该是那位上会,这倒要凭禅师主张了。”和光无奈,只得虚让了一让。那知素臣本性最恼和尚,就是老者主张坐在下首,他也断不肯依,宁可仍到大雨内去站着的。况老者之意,分明要他上坐。于是并不谦逊,竟拱一拱手,向那第一位座位站立,说道:“有占了。”和光见这般模样,气破胸膛,又不便发作,只得怏怏的坐了第二位。老者坐了主席。吩咐另换席面,先送一道茶来。茶罢,素臣问道:“老先生尊姓台甫?贵乡何处?晚生素未识荆,因何忽蒙刮目,许以登龙,伏惟垂示?”老者道:“学生姓未,号淡然,祖居江右,因探亲来此,偶尔游湖。小价们说:‘岸上有位相公被雨,因恐挤了女人,不进亭中,许久立在雨内,浑身透湿。’又说:‘一个僧人反不避嫌,强挤入亭,又招呼那位相公进去,与众人嚷闹,那位相公总不理他。’学生深以为难,因到前舱,望见尊品是一位福德俱备之相,故斗胆叫人奉请。不识先生姓名居址,贵庚几何,曾否缔姻,家中更有保人,因何事至此,乞道其详。”

  素臣道:“晚生姓文名白,祖居吴江,今年二十四岁。先严早背,寡母在堂,长兄名真,拙荆田氏。因慕贵省匡庐之胜,窃怀黄门游学之思,故漫游到此。适为雨苦,正在无聊,得老先生援之泥涂,感且不朽。”淡然把眉一蹙,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不料无意中,忽遇故人之子!老侄如此少年老成,豪迈不羁,吾友为不死矣!”素臣急起立,问道:“老先生与先严交谊,晚生因幼而失怙,竟未深悉,伏乞详示。”淡然道:“先严钰庵公,官佥都时,与令先祖司成公为道义交。老夫任户部员外时,令先尊适为户部主政,尤为莫逆,彼此通家往来。那时老侄与令兄俱在襁褓,一取存真,一取尚白,早有此名,老夫至今不忘。因一官匏系,近年退休,又值妻亡妾丧,家难频仍,与老侄处遂成陌路。而世嫂贤孝之行,老侄岐嶷之状,时结于心,时触于目。前日来此,才打发小价到吴江问候,不料反于此地不期而遇,真是快心之事!”素臣方豁然道:“原来就是淡然老伯!此番出门,家母命小侄至丰城来叩谒老伯、伯母,不料伯母已经去世,深可伤感!家母说,那一年赐吊先父时,老伯尚未有世兄,有一位庶伯母,正怀身妊,是男是女,叫小侄问一确实。这位庶伯母,想正康健。小侄向失衹候,方才老伯说的台号,又未确知,以致觌面茫然,罪真擢发矣!”淡然道:“当初老夫贱号,原是翀然,本取飞翀之意。后来退休于家,绝意仕进,故改号淡然。老侄无从而知,更有何罪?老夫因无子,才置一妾,所生是女,至今藉以娱老。后来又生一子一女,可惜一子夭亡,止存幼女,又是老夫之累,慢慢与老侄细谈罢。”

  素臣从新出席,执子侄之礼。淡然亦竟受了两礼。素臣要移座向下,淡然道:“不消,我这是主位。”因仍旧坐下了。家人早已摆上酒肴,是半荤半素。和光不饮酒,止为设茶。淡然、素臣两人叙出世谱,益加亲密,说说笑笑的,讲一会家常,述一会世谊,说一会故乡风俗,不知不觉都饮至半酣。却把和光搁在半边,犹如冷庙内的泥神,热气也没人去呵他一口,撇得他冷清清地,喜不得,怒不得,耐不得,又发作不得,面上红了白,白了红,心头一股冷气,不住的从喉咙里要钻出来,真是赴吕太后的筵席,如坐针毡一般。他两人那里知道,只顾叙他的旧情,惊他的新遇,热闹不过,快活异常。这也罢了,不觉酒多生话,话多生节,堪堪干连到和光身上来。淡然道:“适才被雨的和尚,与老侄如何相识?”素臣道:“小侄几乎忘了。”因问家人:“这和尚可在亭内?”家人们回复:“已去。”淡然听着窗外雨声道:“这雨比前更大,如何去的?”家人道:“老爷与文相公叙出世谊的时候,那雨小了有顿饭时,那些女人被和尚挤擦不堪,便趁这雨小,都磕磕撞撞的挣往前边去了。那和尚见妇女俱散,又到我们船边来探头探脑,被小的们喝叱了几句,方怒吼吼的走了去。老爷们说话热闹,故不觉外面雨的大小了。”淡然掀髯笑道:“真所谓听而不闻也。老侄,如何相识起这和尚来?”

  素臣道:“那和尚叫做松庵,是昭庆寺住持,小侄贪其近湖,就寓在他寺内,故此认识。他口出恶言,本要与他理论,因碍着众妇女们挤紧不便,原想雨住后教训他,不想他已经去了。”淡然道:“我看老侄弱不胜衣,岂能与他理论?况这和尚如此狂邪,自然是个匪类,吾辈爱身如玉,如何与此等人计较?以后还当斟酌。”素臣道:“老伯见教极是。此等人与禽兽无异,于禽兽又何难焉?以后当以老伯之训,铭之于心!”

  两人正讲得密切,忽听得冷笑一声,却见和光变着色,说道:“老护法和这一位也说得够了,尚容贫僧一言。”淡然起身辞谢。和尚道:“老护法不必,且听贫僧说:俺们僧家与你们儒家一样,藏垢纳污,无物不有。贫僧一片平等心,再不说儒家没有几个好人,僧家没有几个坏人。但不可因僧家有一二下流,遂把佛门看轻,不敬三宝,肆意讥诃,以致现世折福减算,来生戴角披毛。如老护法说松庵不是,尚是就事论事。若像这一位所说,止识儒宗,不好禅理,不屑求教,这许多话头,便是毁佛谤僧,为死后地狱张本!众生好度人难度,贫僧原不肯饶舌。因是老护法的世侄,所以不惜婆心,指点一二。”淡然怫然道:“素臣少年,血气正盛,未免不达时务。若说堕入地狱,我还可以保得他断不至此,吾师可以放心。”素臣笑道:“地狱轮回,原是佛家妄言,即使果有地狱,小侄现在所为,断无堕入之理。但恐日后把持不定,为异端所惑,一时失足,得罪名教,这就不可知了。何则?目下小侄尚知崇正辟邪,不信佛教故耳。”

  和光着急,大声道:“你这话,分明说佛与僧俱应堕入地狱的了!无论俺们僧家,为腐儒所不识,至于我佛,是生天地的圣人,你都敢于诽谤起来,真是非圣无法了!且不必论我佛净智妙圆,神通感应,即如天下自帝王以及乞丐,没一个不望尘膜拜,顶礼尊信,使我佛稍有欠缺,此教便应久灭,何以万古长存?只消在这一点上想去,也该顽石点头了!试问,你更有何说?”素臣正色道:“奸僧藉佛,愚哄世人,以至无恶不作,罪犹未减,惟佛实为首恶,故我之恶佛,更甚于恶僧。天下真小人易识,则其祸显而浅。伪君子难识则其祸隐而深。发和尚辈,害止一二人,或数十百人,且人皆知恶之,则其祸浅。至于佛,则其说足以骇俗,其文足以眩世,虽高明如白居易、苏子瞻辈,皆靡然从而信之,何况庸愚?是以天下若狂,千年如梦,其祸遂深入于人心也!你说此教不灭,便见佛无欠缺。须知白莲、长生、灯络、糍团等教,鄙俚粗浅,庸愚陋劣之人也知,尚且至今不灭。况佛之言辩而坚,行伪而僻乎?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故洪水横流于尧、舜之世,猛兽充塞于武、周之时。天地之道,阴阳倚伏,不能有明而无晦,有春而无秋,有生而无杀,有君子而无小人。圣人之道,在象为明,在时为春,在德为生,在行为君子。佛则晦也,秋也,杀也,小人也。此所以与圣人之道,如阴阳之倚伏,相为盛衰,而示能遽灭也!顾《周易》一书,义在扶阳抑阴,如有裁成辅助之道,则不遽灭者,决然而灭之。使二景常明,四明皆春,广生机而绝杀机,广君子而绝小人,其责在于忧勤惕厉之儒者。使虞其不灭,而隔膜视之,是听洪水之横流,而不为大禹之抑;任猛兽之充塞,而不为周公之驱也,有是理乎?历考从前,固尝一灭于魏,再灭于宇文,三灭于后周武帝,尽毁佛祠,世宗毁像铸钱,魏主则诛杀沙门,至无一存者。其时牟尼、三世等佛,何以并没神通?可知佛亦胎生类中,一具体之人而已,有甚灵感!彼之所以得行其教,以不生中国故也。汉通西南夷之前,闽、粤以外,即属异域,从古不通中国,未闻圣人之教。佛生印度,更远万里,以坚辩之言文,僻伪之行,何怪愚夫愚妇,靡然而从之乎?故佛在外国,听之可也;然且圣人之徒,犹有用夏变夷之志。今俨然毒甫中国,与圣人树敌,尚可忍乎?魏、周、宇文之世,灭不终灭,盖德薄祚短,继起无人耳!若处当今圣明之世,而有守先待后之儒,行乎权之所得行,则爝火之光,一吹便灭。即势利奸僧,亦将背其所主,自逃法网,尚肯为佛尽力耶?你说万古长存,无论佛生在圣人之后,又数百年而入中国,兴废盛衰,不能并衡。即以西域言之,佛在印度,其教自西而北,红黄异派,愈变愈盛。蒙古之信喇嘛,遂成国俗。乃元代驸马诸王,遍镇印度,其时印人大半习麻哈默特之教,子孙北归,顿改回俗。是佛教早不行于印度,何况中国本非佛所行教之处?由渐而兴,亦可无端而灭,佛即有灵,岂能与气数争权?”

  说到此处,素臣厉色之中,稍带霁颜。末公听得颠头播脑,把酒都忘记。伏侍的家人小子,止顾在窗外窃听,无心换酒上菜。连那船家,亦觉入耳会心,津津有味。满船中除了素臣的话头,寂无声息,并雨声全不理会。惟有和光,心怀疑忌,就素臣语中留神揣摸,满想抵隙而争,心如辘轳,周旋上下,兀的好不自在。淡然冷眼一瞧,看他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滚圆的肥头,竟像血灌猪头一般。深恐素臣说到高兴,率性谩骂,惹他发作,倒也十分不安。那知和光听到佛教为天方所夺一段,忽然色沮神呆,若惊若喜,头发上紫涨的粗筋,渐渐隐落。一面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轮转闪烁的瞳仁,向素臣仔细打量,复逼到淡然。不期淡然正在关他举动,四只眼睛,突地里打个照会。和光回眸不近,嗤的一响,不觉笑将出来。

  素臣猛吃一惊,便道:“你笑什么?你道我辈一介寒儒,不操尺寸之权,断无灭佛诛僧之事!须知崇正辟邪,圣贤同志,孟子不行道于邹、梁,而正人心,息邪说,距彼行,放淫辞,功在一时,教在万世。所以孔子之道常存,杨墨之言终废。即你佛氏,在唐世亦甚猖狂,赖有韩公《谏迎佛骨表》《原道》数篇文章,后世士大夫尚不为其诱惑,你休笑他空言无补!”和光敛容离座,向淡然谢过道:“贫僧虽无学行,自小出家,从师祖师父游,亦尝朝过五岳,走遍名山。觉得方外人清修梵行,满想成佛作祖,只是空言欺世。惟眼前清福,享得太多,实为此生之幸。自主云林方丈以来,蒙贵官显绅,不时过从,应接太繁,顿觉心地尘浊,虽在山林,无意领略。即如抚台大人,那月朔望,不到寺中顶礼?平日又要差官叫唤,进署盘桓,与货僧讲论,不是湖山古迹,便是禅宗正觉。再不然,询问京中王公起居,某官现居权要,某人与有瓜葛。就是老护法,不是那日抚台特地引贫僧相见的吗?今日又承抚台之命,伴游湖上。贫僧因见老护法正直端方,慈祥仁厚,现在又系退闲林下,故交情重,不惮远游,俾贫僧畅聆謦亥,一洗胸襟尘俗。此亦贫僧志向差定,虽出入冠盖间,未尝戕灭却本性,所以有此。松庵一般人因缘若是,岂不当面错过!方才被这一位,说得佛门如此可恶,因而争辩几句。贫僧岂不知,圣贤学问兼容,并包释氏,左道旁门,难与抗衡?第思二千年来,其教日盛一日,历代圣帝明王,名儒硕彦,既无驱除之法。至今日而有令世侄一片苦心,窃恐终于无补。况且时下风俗,朝野靡然,宫中靳公公、德州景府,天下效其所为。而且羽翼四布,阴谋更不可测。令世侄无尺寸之柄,徒以口舌相争,转恐出而贾祸,所以竭尽愚诚,介老护法一言相劝。贫僧陪从过久,天色已晚,就此告辞。”说罢,向未公合十,转身望素臣和南,素臣略还半礼,和光已出舱门。云林寺沙弥香火,早放一艇伺候,因无篷幔,均钻上大船避雨。和光见雨势尚紧,吩咐上岸,到风林寺暂住。沙弥等应声,扶掖而去。

 

 

  这里未老重与素臣坐下,命小童换过酒来,开怀畅饮。素臣遂把方才辟佛话头搁过一边,复叙家常世谊,故乡风俗,说到未公儿女情长,不觉相对唏嘘,泣然涕下。素臣睹此情景,心颇不安,未免用言宽慰,譬解了一会。瞥见后舱人影,频出窥探,双门虚掩也,即不便回头,正对未公,未公尚是长吁短叹。后舱人影,似觉应声而至。素臣迎眸望去,却是六七岁女孩,圆面朱唇,眉目如画,看着未公,顿觉双螺蹙紧,愁苦不胜,转身入内,似与多人絮语,门亦随掩。素臣方始悟出松庵探头探脑,并未公说起累字之故。心下暗想:“未老如此年纪,丰城虽止隔省,水程可达钱塘江,但因探亲远游,挈带眷属,大是累坠。族中不乏子侄,老仆亦可纪纲,此行必有别故。正在委决不下,未公忽顾后舱,起来说道:“老侄本非外人,老夫此来,实为小女之事。故到此即遣价吴江,探询尊府。因抚辕不便安顿细弱,故借游览为名,赁舟暂住。今与老侄邂逅,当令小女辈拜见。老夫残年待尽,日后仗力正多,免得觌面不识!“说罢,即唤小童传语后舱,令素娥伏侍大小姐、二小姐出来。

 

 

 

  素臣尚在谦让。小童进去不多时,已见丫鬟掖着小女郎,随一丽者,姗姗而出。未公指着素臣道:“此是大小女鸾吹,此幼女金羽,此婢名素娥,亦儒裔也,大小女以为闺伴。老夫身后,主婢伶仃,老侄便时,宜加顾恤。”素臣未知所对。鸾吹不慌不忙,近前肃了四拜。金羽随姊起跪。素臣回礼起来,未公命坐。素臣道:“二位世姐请坐。方才老伯未与愚兄明言,适见势利恶僧,倨傲无礼,忿塞胸膈,不免发泄几句,坐久话长,有累世妹闭匿多时,伏乞容恕!”鸾吹敛衽,答道:“世兄志在圣贤,躬肩道统,嫉邪去恶之心,随机而发,适间所言,足使奸僧褫魄,愚妹窃闻,万分倾服!”未公望着素臣接口道:“世兄所言,乃圣贤血脉攸关,邪正绝续之会,赖此担荷多矣。小女子有此见解,可以师事门墙否?”素臣惭谢。未公因再问素臣:“赁居昭庆,远隔城遂,不便时常叙语。此来本往丰城,今中道相逢,可免跋涉。不识即回吴江,抑将游学他省?”意欲请素庵同回江西,以便嘱托一切。又因素臣备述家事,已娶妻室,恐性情拘泥,引嫌不众,则同归也是枉然。辗转忖量,触起伯道之戚,陡觉伤感起来。素臣深致不安。鸾吹体会老父之意,欲用寒喧套语,撩断未公话头。

  忽见小童惊慌进内,喊道:“老爷不好了,文相公快出来看罢!”船上诸人喧闹起来,登时声如鼎沸。但听得说:“潮来了,潮来了!”陡觉天色昏黑,四面山容全然隐灭,那湖中水势掀播,直欲接天,雨更倾盆而注,船身荡摇不定。本本傍岸而泊,此时已不知孰为苏堤,孰为白堤。一片汪洋,无边无际。满船啼哭,未公不知所为。素臣暗忖:“西湖那得有潮?此必非常变异!”也觉着慌,顾不得船中人,急走出舱,跳上船头。却不断浪卷舟轻,宛在虚空抛掷,方欲站住脚跟,身子一歪,早已随波逐流而去。正是:

 

    恰喜长途逢旧雨,那知蓦地起风波。

 

 

总评:

佛氏之祸,千古不灭。书生口舌安能与气数争权?剿袭《原道》文字,自谓律身。圣贤扶翼正教,肆口诋毁,誓不同流俗好尚。乃偶然心撄于境,则又确信灾祥祸福之说,祈祷谶悔,无所不至,比之佞佛者,更有加焉。盖无真正学问,趋向不定故也。少年锐气,至老耄而昏瞀。临终谵语,谆嘱子孙延僧礼佛,若恐坠入饿鬼畜生道者。迹其生平,固无一端可取。故徒作市井谩骂者,不许其读是书。

崇正辟邪乃此书之大旨,故开宗明义,即已揭清。此回为入手紧接处,一篇堂皇正大文字,与前三首诗,均是写足正意,不嫌复沓。

诛灭释子,以法王为首恶;超凡辈为爪牙,松庵、行昙亦其羽翼;故行文涉笔亦有先后。松庵、行昙叙事既略、而首先被诛,次及超凡,终于法王,而后僧佛,同归于尽。乃于此处忽出一不关甚事之和尚,舟中邂逅,絮语竟日,以一出其郁闷之气,似觉笔墨太烦,不知此正文家之旁击法也。和尚一云林方丈耳,结交抚台,气焰逼人,如此可畏。至于未公口吻亦郑重,而告素臣曰:当今赐紫。见得此时素臣亦一介寒儒,长途遇旧,不期而会。此炫赫势利之僧,而又为伴游未老而来,终席椰榆,拼得安心忍受。而乃因松庵之可恶一语牵连,心情发泄。转使和尚欲怒不得,欲去不能。而素臣崇正辟邪,真实本领跃跃纸上,凛然有难犯之色。苟非和光,则皆罪大恶极,为素臣所不屑与言者。虽尽百馀十回,此一篇堂皇正大文字,从何安放,固不得作泛泛观也。

和光之外,又有法雨同为素臣所教,以罪坐首恶之例。言之法雨,更为书中之赘疣,不知和光势僧,法雨文僧。素臣崇正辟邪之中,原寓援释归儒之意;所恶在佛,而不在僧。苟有机可迎,即其言易入。惟其为势僧,故正言庄论以折之;惟其为文僧,故婉喻曲譬以导之。所惜者,和光舟中一遇,其后反为戎首,以报素臣,则其品第又在法雨下也。然而素臣何容心哉!孟子曰:“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圣贤之用心,固至公而无私者也。

后文有发水覆舟、擒龙救妹一段大文章,而此回与和尚辩论,絮聒不休。作者好整以暇,是能于百忙中使闲笔者。然大雨即发水之征,篇中一再点醒,正为回末突如其来者,暗作联络,而顺文读去,绝无一线痕迹,试于和光告辞后掩卷猜之,此后当有何等文字,恐费十日寻思,不能得其端绪,是真裁缝灭尽针线迹者也。

和光告辞,辟佛之喻再着一句,便是赘述。此寻常小说家亦知体裁,谁谓作者肯蒙此诟病哉!但急抢下文,发水不得,与未公闲论他事又不得,正苦无从下手。乃复于百忙中使闲笔,以兄妹相见问答之语点缀一二,便觉文章花团锦簇,而且关合救妹,必有此段情节,始觉不疏不漏。且说出未公隐情,以下素臣、鸾吹相遇,百十回中,事实俱有筋摇脉动之势,此又以补笔作逗笔者。行文至此,技亦神矣。

 

 

 

 

第三回 只手扼游龙暗破贼坟风水 寻声起涸鲋惊回弱女余生

 

  素臣抢上船头,不期立脚不稳,斜扑湖中,一阵浪花,将他身子一卷,竟如旋风作势,愈转愈紧,霎时间已深入湖底。无奈西湖荇藻交横,下面泥极松浮,根叶荡漾,手足无可支搭。方知空明处乃是水底,不敢向下钻去;但从黑层层处,用力冒将起来。才得透顶,又是浪头兜盖,身子一滚,重新坠下数尺。如是者十余次,力竭体重,渐渐挣扎不来。忽见水面浮出一物,首大如牛,浑身碧毵毵的,毛长有尺许,身子笨重,在那里淌来淌去。素臣想着:“这不是水牛,湖中又无猪婆龙,不知是何怪物?”竭力冒出来,却好有一根船腔木,浮到面前,素臣抱住。仔细看那怪时,两角矗起,有二尺来长,昂起头来只管喷水,那浪头就高了些。心念:“发水之故,大约即是此怪。倘能除掉了他,岂不为湖上人弭灾解难?”生怕不能制他,反伤了自己性命,转念道:“我横竖已在水里,不如运起神力,试他一试!”遂觑定那根牛尾,踏住木头,移近那怪身边,将身一扑,拖住尾巴,狠命跨将上去。那怪全不知觉,尽力喷水。素臣怒甚,在他腰间用力一夹。怪竟大吼,回头见背上有人,将身子乱耸。那知素臣不跌下来,因复尽力一夹,趁势又把他颈骨一拗。怪已腾掉起来,望着直泅。素臣被他颠落。却不料那根尾巴,已为素臣扭断,落在船腔之上。水势更大,怪已不见。素臣泅行半里,方始近岸。

  此时惊魂略定,遂在堤上立住。那水犹没膝数寸,雨不住点,里湖水势,奔迅冲突,直注外湖,澎湃之声,弃塞于耳。雷霆霹雳,骇怪万状,目眩神摇,较方才出没水中,又换一番景象。远数西北山头,自天竺、云林、栖霞至葛岭一带,白云翁然,游漾不定,恰似雨中景致。惟大佛头、宝石塔顶,(老句)逦至昭庆后山,天惨地昏,峰峦暗黝,一派模糊,不可辨识。俯视倒影,但觉黑云万道,自山罅喷激而出,层叠不穷。山脚石壁间,奔泉突泻,白如练布,直灌里湖。素臣看清水源,心知此水非关湖决,既在此山,又非江流灌入,其为山中发蛟无疑。此时水势浩荡,雨更大注,素臣秃头危立,无可躲闪。一路寻思,将择沿堤人家,暂为避止。只见孤山一带,颓垣没水,板扉竹片,荡漾中流,山坳坦处,有人避水,团坐路隅,或三五人,或六七人,隐隐听得儿啼女哭之声,甚是悲凉。再向外湖一望,洪流滚滚,自六桥直至南屏,葑田万顷,尽失所在。那湖心亭子,四隅均被涨没,但见亭角翼然,浮于水面。满湖不见一船,看到近堤一带,忽有画舫,底已朝天,舱门窗槅,零落漂流,不知是谁家游船,陡撄此险?猛然想到,方才落水,未公坐船正泊此处,何以不见踪影?莫非即是此船,满船之人,已与波臣为伍么?因想:“未公探亲到此,弱息相依,同罹此厄,天道未免愦愦!奚囊小子,不知因何亦厄于水?虽然事已至此,只待水退,探访音耗,再作区处。我且沿堤而行,回昭庆寺寓处。”主意已定,转身寻路,幸堤上遍栽杨柳,水浸数尺,未经漂拔,依树而行,就浅就深,不觉已到断桥。上了桥面,暂且歇息。

  此时素臣头巾早已失去,髻散发披,又兼大雨冲刷,竟如海鬼一般。脚下踏的靴子,亦不知褪在何处。袜被水浸,涨紧如桶。一路水深没膝,看不见地下草石,走不半里,袜底洞穿,脚趾已为草根戳伤,觉得有些痛楚。无奈进退无路,只得忍痛再走。那知站身来,眼光到处,北山云势,黑阵阵直拥而上,雨点愈密,一股腥风,裹紧云头,东穿西扑,隐隐望见鳞爪飞舞。心疑:“莫非真有神龙取水?你看湖光山色,霎时间变成汪洋大海,此龙神力,亦不为小!但湖上居民,方春耕种,突然遭此巨灾,淹没田庐,溺毙人畜,不可算计!龙如有灵,何至害人若是?想来并非神龙,乃是山中蛰蛟,应时而出。昔周处斩蛟,为民除害,遂以成名。可见伐蛟,本属有司之责。今之民上,不修时政,使孽龙潜伏山中,酿为民害。此等尸位素餐之流,明圣之世,如何容他?今龙已启蛰,兴云作雨,谅不可制!但如此作怪,所过地方,不知又伤几许生命?诚无妄之灾也!”

  素臣正在胡思,云势越滚越近,看那龙时,蜿蜒夭矫,全身都现,忽然张牙舞爪,直奔素臣头上,却被腥气一扑,几乎跌倒。素臣昂头逼视,刚刚离着丈许。心念:“龙如伸爪下来,岂不被其攫去?即不被摧,估量风卷云驰,也应摄向空中,不知此身坠落何处!想着和他狠斗一番,我非周处,然斩蛟非史传虚言,安知无人能继其后?”素臣刚发痴想,那知龙自里湖山中出来,奔入外湖,偏偏隔着长堤,雨势过重,升腾不上。恰好堤上有十数株古柳,根围丈许,约是百余年物。那龙趁势过来,攒入树罅,摇头摆尾,身子竟为拴住,再也不能冲出。素臣认得龙入柳林,愈加着急。又见云气黑如浓墨,越围越紧,把一带湖堤,遮得不见天色,如在黑夜一般。却喜龙身笨滞,除头尾在两边掉弄,桶粗的躯体,兀自不能动弹,浑身麟甲,时作翕张。素臣顿悔落水之后,未将衣袖捻牢,把数百枝药制过的竹箭,抛入湖中。假如有此利器,望那鳞缝中发去,充其力量,可入数寸,使之满身芒刺,着药便烂,虽不能登时剁却,任他负痛而逃,亦终创溃而死。此时双手空拳,如何抵挡?“但我幸保余生,或者仗着天生神力!乘他困于林木,徒手搏击,批得一鳞,囗过一尾,也强如为龙风摄去!”因将身上浸透衣服撩起,紧缠胸背间,解下里衣上的绦带,束缚停当,耸身一跃,拣那最高的柳树,扳定一枝,腾过那边,踏在桠杈之上。龙尾向着里湖,龙头望着外湖,紧对南屏,知是越凤凰山,蹈钱江出海的。素臣看得明白,料他势突力竭,一时不得腾外,就由这树跨那树,贴近龙身,伸足过去。不意周身涎沫,滑不可立,险些颠掷,幸为柳枝格住。因复蹲于树杈,顺手折断柳条,捋尽萌芽,渐渐盈把,都有七八寸长。定了一会心,运出浑身气力,迸到右手指头,用放竹箭的法子,一连放出二三十根,却都钻入龙鳞翕处。细看龙头,昂藏自若,但背鬣簇耸,似亦微觉痛楚。因把所折柳枝,尽力放完。那龙已不自在起来,频频掉尾,傍着的树,也就震撼不定。最后,龙头猛转过来,绕着一树,直望素臣。两颗龙睛,巨如栲栳,炎闪有光;口若箕张,腥涎喷溢;颌下须粗如绠,连着腮际硬鳞,刀斧亦不能入。两个钩牙外露,磨击作响,大有吞噬之状。素臣骇极,急拗柳枝,如前射去,直贯左目。那龙忍痛不动。素臣将柳枝捏住,狠力一拔,一个龙睛,囫囵出来。复把一枝柳条,望右目戳去,如前力拔,又是一个眼珠,贯柳枝而出。负痛回头,旋又豁过尾来,旁边有一小柳树,嗡然一声,折作两段。那尾已捎到素臣所蹲树上。素臣举手迎着,钩起十指,攀将过来,贴胸抱住,随后伸起右手,将他尾上鳞甲,尽力剥去。才揭落四五片,觉得腥涎滑腻,手力松软。龙已从头上倒运气力,注于尾尖,猛想挣脱。素臣看他浑身一节一节的弯曲,知是运着全力,也紧紧迎住不放。那知龙用力太足,狠命挣拔,被素臣顺势一拗,尾上节骨,居然脱笋。抱持之间,顿觉瘫软,不似方才那硬挺挺的光景。此时龙怒吼发狂,张口砺齿,黑气直喷,前后四个长爪,乱舞乱动起来。十几棵树,宛如湖滩上的枯芦,随风摆弄,东倒西歪。素臣几乎跌将下来,暗忖:“龙尾已经拗断,料也不得飞腾,但困兽之斗,终非人力所能抵挡!看他使起性来,如此播荡,倘拔木而起,连我之性命,也不可知!”

  正在无计,果然震天价一响,眼前霎时昏黑,头眩神摇,不能自主。耳中但闻簌簌淅淅,滚滚汩汩,风声雨声,并湖中急流,堤上盛涨,蹲的柳树,早已扑落湖中,两旁大小,共有十五六棵,横七竖八,堵塞堤上。那龙已不知去向。仰视天空,黑气也渐渐淡薄,雨势亦收过大半,断桥石级,止剩一二层浸没水中,堤上高处,露出中间石板,估量水已大退。转身看到自己,却离那株扑水的柳树,有一箭路光景。记得遇着孽龙之前,已是过桥,如今偏在桥西,又枕着一块小小碑石而卧,这也奇极。莫非龙去时,摄我到此?抑树扑湖中,身随落水,迷茫中有人指引而来?素臣立起身来,看此碑石,兀是打断在地,水痕初落,恰好现出字迹,乃是“葛岭进路”四字。迎面峰头峭起,趿蹬盘云,好鸟穿林,山花欲活,确是新霁光景,却也无心观玩。因放了百余枝柳条箭,搿抱龙尾,浑身吃力,刚才昏沉沉,又是有人将他自半空掷下,微觉胸背肘腕间,筋节有些酸痛,不耐走动。就在碑旁,掇了一块大石,倚山面水的,坐着歇息。

 

 

  只听见桥那面人声嘈杂,你一句,我一句,惊喜骇怪,乱嚷了一会,只是听不清楚。少顷,有人说说笑笑,走下桥来,却是两个老者,一个后生。一眼看见素臣,齐声道:“咦,这个时候,还有人端坐在此,除非是淹不死的乌龟!”素臣立起身来道:“列位休得取笑!我是游湖覆舟,落水后,泅过岸边来的。因有同舟亲友,生死未卜,故在此打听。列位从那边来,曾听见今日湖中遇救者有甚人么?”那后生道:“这又奇了!今日里湖、外湖,翻掉船只,不知多少,须待晚来钱塘门、涌金门船埠查点回船,才有数哩;若是救起的人,更难打听。我们从松木场到天竺去的,因晓得湖里大水,耽搁半日,走过昭庆山门外,不料一座凉亭,被风吹倒,压死了几个人,寺中正乱着哩。二伯伯,你听那茶店中说的,是城里靳公公家祖茔里出了蛟。”一个老者道:“出蛟是不奇的。记得他家葬坟,请遍有名风水,说这穴是真龙潜伏,只怕被文曲星破掉。如今不知是不是?你这位先生,口音是下路,几时到我们杭州的?方才说同舟被溺之人,不知生死,倒要请教明白。”素臣走近前来,深深一揖道:“小生文白,吴江人氏。因路过贵处,在湖上小住,借寓昭庆寺。今早带一家童,沿堤游览,不期遇得世交故人,招小生登舟,叙谈许久,突遭此灾。小生落水,略谙水性,泅到堤边逃生万一。因见他们所坐之船,底已朝天,谅俱覆溺。惟未得确耗,是以滋忧。”老者道:“船底朝天,多分是覆溺的了。未识贵世交姓名籍贯,是何等样人?”素臣答道:“是江西人,姓未,舟中带着他两位小姐,家人小子并丫鬟,共是六人。小生落水时,船却未覆溺,不知何时被溺。”老者沉吟半晌,那后生插嘴道:“是了,是了,刚才有昭庆寺的香火说,发水时,他在堤上见湖中漂来一人,他就拾着一根竹竿,将那人衣服撩住,拉到堤边,又叫两个人相帮,始得捞起,岂知那人身底下,又是一人,牵连起来,竟救了两个,都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问他来历,说出姓未,原是主仆。你道因何牵连?也是忠义之气,感动神明,故能死里逃生的。他主人落水,老公赶忙跳下,钻入主人身底,要想驮他起来,所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岂不是义仆哩?后来问他住在何处,他说,还有家眷同时被溺,要在湖上觅一下处,倘被人救起,就此寻觅。否则,打捞尸首,也是要紧。不知何人哄传到城中,即有县里差役出来,说是县主奉抚院之命,如系江西未老爷,即便雇轿,送他们到署,再留差役探访家眷。未老爷本来不愿,因县主巴结上司,差人十分敦促,登时坐轿进城。那香火赚了四钱银子,是差人摸出来的。我在茶店听得明白,不知是这位的世交么?”素臣狂喜道:“据你说来,一些不错。”后生道:“这那里有错的,约略此时才进抚台衙门哩。”素臣道:“未老爷遇救,使我放心。但他老年无子,只有这两位女子,此番携带来杭,也是为了女儿的事,到此探亲。倘有不测,老年人伤心极矣!”老者道:“此事还须明日细访,我们湖上船多,或者有人救起,也未可知。天已晚了,我们要到天竺,还赶七八里路,不暇深淡。此去过桥,沿堤一直可到昭庆,你亦该回寓养息了。”说罢,三人一齐举步,道声失陪,拱手而别。素臣也不回答,看他们三人,一径望孤山走去。

  此时雨点已住,水又退去尺许,一带长堤,全然现露。只是云容黯淡,暮色苍凉,水面微风,吹到身上,却是浸透衣裳,冷如冰结,渐渐的发起抖来。听那后生的话,未公遇救,倒也十分可信。但船中多人,不知是死是活?因想在船,与鸾吹姊妹主婢相见,虽不过顷刻晤对,不能逼视其貌。然劈面看来,不特鸾吹品格端重,自是载福之器。那金羽方在髫龄,部位上亦无短折横夭之征。就是这丫头,也生得丰肌秀骨,广额方颐,不似终于下贱的。奚囊是我家小子,素来文虚钟爱,替他算命,说道:“将来富贵功名,要与主人并肩事主。”那未家小童,恰比不上来,看他相貌,亦不十分轻贱。诸人竟不遇救,则是命造风鉴,一无可据。我文素臣从此不谈星相可矣!辗转沉思,满望再有人来,或者问些消息。那知坐了多时,寂无影响,但有湖中的水声,与林间的鸟声,嘈嘈杂杂,觉得耳烦心躁,好不自在!

  正无聊间,忽听得前面堤边,隐隐有哭声,却又哽噎不出。忙立起来,依着声息,上前审视。走了四五十步,那哭声忽近忽远,忽扬忽抑,总是听不清楚。重复立住细揣,又像伏于草际,酷似女子声口。遂转向外边寻来,果然声音愈近。原来,此地是外湖堤是最热闹所在,去圣因寺不远,城中大家别业多所,古庙禅林,宋元遗踪,均在左近。著名胜景,如平湖秋月,更为游人憩宴之地。是日突然水涨,翻江倒海,自后山而下,不知底止,虽人尽室奔逃。加以哺时即雨,游人本来稀少,所以仓卒之间,水势虽平,尚是无人走动,看那墙坍壁倒的院宇,到处皆是。素臣走时,正是一座社庙的前面,却有几株桃杏,已被大风吹折,一丛杂树,夹着新芦,遮断湖光,寻不出下船的去处。望到庙后,乃是山谷,树木阴翳,绝不见一人影,那哭声却耳朵里直攒。素臣着急,满心要救他起来,拨开芦苇草一看,突然见有一男一女,在那里拖拽。一眼认定鸾吹,叫道:“妹子,你如何起来的?”鸾吹看是素臣,忙道:“如今我哥哥来了,快些放手,重重谢你便是。”素臣猜到几分,回过脸来,向那男的道:“这是我妹子,想来是你救起?妹子却又为何哭泣?”鸾吹道:“这位先生救我起来,要同到他家去,妹子不肯,在此扭结。”素臣道:“既是救命恩人,理应报答。今日难中,怎便有银钱?且同到寓处商量。”

  那男人嗤的一声冷笑道:“谁要你酬谢?你口音是苏州,他是江西,怎冒认兄妹起来?不瞒你说,我老陶是杀人不救人的,今日湖中发水,我在堤边看他淌过来,因见他的姿首,正合我的用处,才肯捞他一捞。若说银钱,老子在靳府里见得多,怕不够使用,要你谢礼么?你这汉子快走,老子拳头,兀是无情的!”素臣愤从心起道:“你管我江西不江西,兄妹岂可冒认?你救命之恩,本是可感。若然乘人之危,逼勒起来,真与强盗无异!还说谢礼做甚?”那人指鸾吹道:“你也是个泼贱货,见他年轻貌美,赛得过我老头儿,就把路人叫起亲哥哥来了!”素臣忍耐不住,伸起拳头,劈面打来。那人不防,向后一退。素臣又是一拳,跌入草中,爬不起来。鸾吹吓得发抖。素臣趁他跌势,飞起一脚踢将去,扑通一声,但见湖中水痕泛起,那人穿了两穿,霎时不见。鸾吹遂把那人救他之后,如何盘问,如何哄骗,要领他回去作妾,并自己夸说的话,述了一遍。素臣愈想愈气:“天下那有这种人?幸而遇我,否则,一个伶仃女子,如何禁得强暴?”鸾吹还在胆小,素臣譬解道:“这人虽有救命之恩,但既幸灾乐祸,则非救你之命,实是贪你之色。倘我迟来一步,如此扭缠,妹子看得事急,惟有与他拼命,始终一死,与见死不救无异,尚有何恩可感?”鸾吹方始释然。

  两人不及细说,将身上衣裳,略搅掉些水气。不知不觉,天已昏黑,人虽救出,却到那里安顿?要回昭庆去,怎奈四下无人,沿堤的路还有水潦,那龙去时,又拔起了些柳树,堵塞住了,料得世妹不能行走!倘竟露宿在此,孤男寡女,天明了,被人看见,更不方便,这却如何是好?看看鸾吹,神思昏疲,不禁动弹,遂道:“世妹暂坐片刻,待愚兄想出安顿之法。”鸾吹道:“方在水中,灌得肚胀气闷,正是九死一生,突遇那人,撑过小船来,捞到这里,不料他陡起歹心,将妹子百般挫辱,苦得叫天不应!幸而世兄到了,脱妹子于强人之手,此后自顶至踵,都出世兄之赐!只是方才与那人扭结,气力用完,如今步不能移,这却奈何?”素臣道:“今日救得世妹,乃愚兄分内之事,这话休提。你看,此时已是掌灯,山色水声,阴沉可怕,衣裳又湿。愚兄气体素强,尚可忍受。世妹初苏,如何禁得风露?愚兄借寓昭庆,由此回去,路却不多。因为发水的时候,此间人逃得干干净净,屋舍坍塌许多,愚兄在此,足有三两个时辰,才见了三个过路人,此外连影儿没见过。堤路被水冲刷,是否可行,月未上弦,黑暗中辨不清白。依愚兄主见,这里却有一俯社庙,不如权且进去安歇罢。”鸾吹低头不语。素臣催道:“此时尚有淡淡月光,不多几步路,世妹还可勉强过去。再是迟疑,一发昏黑了。”鸾吹被他摧逼,要知除了此策,亦无别法,也就依允。

正待起身,但觉两腿麻木,异常软弱,用手在素臣膝上,揿了几回,仍是立不起来。素臣看他这般光景,万分不忍,遂道:“世妹休得硬撑,愚兄斗胆代劳了!”便趁势立起,把鸾吹右手挟在腋下,慢慢移步。不妨鸾吹落水已久,足下两瓣莲花,早经褪出罗袜之上,绣花裤管本来扎紧,却是被水浸透,胀胖不过,鞋小足大,竟如柄凿。又碍素臣当面,不例细加整束,此正是女子说不出的苦处!素臣那里见得到,只管扶掖着要走。鸾吹羞得面上发烧,心里老大着急,跨不得两步,力已用尽。素臣却也会意,便道:“世妹既不能行,愚兄一发背进里边去罢。”说罢,把腰弯倒,凑着鸾吹,挽住他一手,却自己一只手翻到后面,轻轻托起鸾吹双膝,放步而走。鸾吹虽则弱质轻盈,无奈浑身浸湿,衣裙重滞,倒也十分累坠。不是素臣力量,那两个肩膀,几乎要压折了!三脚两步,早到社庙门首。那知这庙是三间头门,接着穿廊一道,便是大殿。穿廊之旁,一边一棵大银杏树,约有四五尺围圆,高过飞檐,密叶丛枝,遮盖天日。一边是座花台,杂莳花草。素臣自外走入,初觉空处尚有微光,及进了门,登时暗如黑狱。鸾吹遍身无力,压着素臣,恍如死人一般。素臣到此,满想背进殿上,觅下坐处,然后释手,省得他受些劳顿。一直背过穿廊,觉得自己足如重茧,跨步很不灵便,眼前火星闪烁,只是不见库中一件东西。忖着已是大殿,地下砖泥平坦,方胆好走。那殿上却有长生琉璃点着,挂得太高,殿门上护接的横槅,可巧遮煞,从外望进,全无影子。刚刚举步前向,不提防穿廊尽头,尚有阶石三级,尽力一踢,那五个脚指痛将起来!手势稍松,连背上的人,直扑进殿门之内,阿唷一声,急忙顺势将鸾吹按住旁边。猛然眼前一亮,才知道殿中本非黑暗,趁着照光,忽见鸾吹面色已如灰土,两眼插入眶中,口角间白沫迸流。素臣大惊失色道:“不好了!”正是:

 

    不逐三闾沉楚泽,难防灵辄触庭槐。

 

 

总评:

此回以斗龙为正事,缘龙在靳家祖坟。靳直叔侄逆谋胎息于此。素臣一生事业,全在诛灭逆阉,使无擒龙手段,则王气已露。飞龙在天,逆谋成矣。故此处不可不极意经营,有声有色,然后能振起全部文势,非好摆热闹阵场也。

斗龙是破逆谋之法,越数十回,而于奚叶诸人口中方才点清。然则素臣二次到杭州,是五月天气,蛟龙出窟、山水汇江之时,正合一试神力。乃急抢于初遇鸾吹之日,何也?不知书中极写璇姑,不应出得太后;而璇姑又无突然一出之理。不发蛟,何以有水灾?不救鸾吹,何以死松庵;不烧昭庆,何以遇刘大?洋洋洒洒三四千言,一层进一层,均注意在璇姑身上。庸手作书,不过回首用却说一起,视此何啻天渊。

斗龙破风水,虽至山东遇盗才得揭清,然全书事实皆为靳阉,景藩、素臣终身亦结局于二人。首回考试既已写出题目,此处正宜有一篇绝大文章。但发水之前并不说明缘故,斗龙之后亦不追出根由,仅于过路老者口中点逗几句,却又是传闻之词。素臣不暇细问,一若全无关系者,此正实处见虚之法、案而不断之语,直至奚叶说来,素臣方始恍然。前后神情一一拍合,岂率尔操觚者所能望其项背?

素臣此时只有未老落水是心里切记之事,鸾吹一辈人尚是陪笔。乃老者少年纷纷传述,才得未老真实消息;未老既有消息,于是转念及于鸾吹一辈人。故三人告别之后,素臣不即回去,要在此处久恋,以听鸾吹哭声,而后面文章遂接得上去。

鸾吹在水中会哭会喊、会扳住芦根、会揿着岸上,乃一起水反不能动弹,不能开口。非素臣具有脚色本领,不畏嫌疑、安肯如此竭力施救?鸾吹既醒,便欲挣扎起来,此贞娴女子常态。虽在仓卒生死之间,总是含羞,非假道学见相也。鸾吹女子本非寻常宦家闺阁可比,但学识终不及素臣:形迹未化,自谓经此大难,此身心属素臣。方始安顿,一见素臣,主意已定。故貌若羞愧,而手提背负之际,亦坦然听其所为。此段情节,正笼照下回。庙中一夕深谈,句句用立竿见影之法,无一字泛设者。

负进庙中,文势已去险就夷。况鸾吹初醒,素臣即谋不便露处之意。而未老生死,素臣切记在心,尤鸾吹从急欲问讯者。尔时一字不提,至入庙之后,尚不问及,可乎?乃作者故起波澜,为此回煞尾。有此一跌,然后下文再作腾挪;而笔不平直,具见巧思妙构。

 

 

 

 

 

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

 

  素臣一跌,回首看了鸾吹神情变异,这一吓,把自己身上疼痛,都不觉得了。却喜殿上琉璃,虽不十分明亮,倒也照得清楚。瞥眼看见殿中间,紧靠石供桌,一条拜垫横在那里。忙将鸾吹头面托住,转身紧抱他身子,跨进门槛,挨了几步,望拜垫上放下。重新候过鼻息,却也不甚冷。又见两眼,不似方才起水时张开直视。又再把两手次第诊过,右手寸部甚是洪大,连着关脉微带弦劲,右寸洪数关似稍平,但濡软无力,两尺不起,候明是厥惊痰壅,病在心络。料他自落水至起水,已是半日,惊忧悲恐,一时攒集,神思已是不定,加以湿衣黏裹,寒侵内藏,营卫骤虚,陡然颠扑,气不摄神,故至昏迷厥晕,症如中恶。若是急治之法,葱姜捣汁,灌饮摩擦,以宣达而调和之,自可应手奏效。如今那里有此二物?且待定一定神,或者也会醒来。因思把他身体横睡才好,无奈拜垫欹斜,一边没脚,正是睡不牢稳的。急向神座旁边,摸了两块砖头,却有二寸来高,将拜垫外边两角,微微掀起,塞进砖头,却好四平八稳,才把鸾吹横躺其上。自己在殿中踱来踱去,想着如再不醒,只好待到天明,打算药物,才好灌救。但夜色正长,湿衣冷气,渐逼渐深,这事终究不安。想到没法,不觉步出门边,抬头一看,原来有方匾额,是“西泠古杜”四字。因再走到神前,看那神龛外,立着牌位,金书“宋敕水仙王”五字。看了下来,向拜垫上一望,不防鸾吹身子已是侧转,面向里边躺着。素臣大喜,疾忙进前细认,不觉扑将下来,把鸾吹面孔捧定,连声叫道:“世妹醒来。”鸾吹开眼,觑定素臣,泪珠直流,悲得说不出话来。素臣释手道:“世妹静养片刻,此时切莫伤心。方才愚兄路遇三人,知道老伯为人救起,已有府县差人出城,接进抚院里去了。连一老仆亦未溺死。世妹天性至孝,大都未得老伯消息,如此伤感。愚兄救得世妹,正以露处为忧,一时未曾奉告。转累世妹思亲痛切,惊厥不安,倒是愚兄不是了。”鸾吹道:“此信果确否?怕是传闻之误,还仗世兄细探。”素臣道:“信是一些不错,世伯客游到此,杭人大半不识,适间说来姓名籍贯,无一不合,这是无疑了的。如今权过一宵,明晨暂送世妹到昭庆寺住下,愚兄进城,亲见世伯,一来问老年人安否,二来世妹得生,也应该安慰安慰。”鸾吹点头道:“此话极是。只是烦劳恩兄,如何使得?”说着,挣扎起来,便要向素臣叩头。素臣知觉,急忙止住道:“贤妹初苏,怎可劳动?且安坐养息一回。”鸾吹也就坐下。

  素臣抽空,将殿柱上绕着的琉璃灯索,解开放下,开了灯架的门,那灯光结得一球,光焰闪动不定,黑层层似灭非灭。随在石桌上,拾了一枝烧焦的竹箸,轻轻剔去灯花。觑到右边烛山上,剩有许多蜡烛头,随手拔下一枝大的,在琉璃内点着,仍旧插好,乍觉殿上通明,然后将琉璃扯起。看到殿上光景,不是久无住持的。想着身上湿衣,夜深冷气,兀是难耐。鸾吹衣衫亦是湿着,这苦更不堪受!因向鸾吹道:“贤妹坐着,休得心慌,愚兄要到殿后,寻些柴火烘烘衣裳哩。”便又点了一枝蜡烛,大踏步进去。忽想:“进来跌昏,未将庙门关好,却也不妥。”遂重出殿门,走过穿廊,将两扇栗树大门,砰的一声关住。却无门闩,暗头里摸去,总无觅处。门边却有一只石臼,重可三百来斤,素臣奋起神力,两手一掇,望那大门中间一堵,安排已好,进了殿中,重叮嘱鸾吹放心静坐。一直来到殿后,却是一重石砌,土墙隔住,正中有心虚掩。顺手推开,见两边僧房数间,后面厨灶连过园墙。觉得饥肠辘辘,因先入厨房,搜寻食物。那知这庙中,竟无隔宿之粮,东翻西倒,只有一个腌菜坛,内有隔年冬菜,随手捞出一棵,扯了一瓣尝尝看,那知又咸又臭,只得仍投坛内。此外兀自搜索不出。再推进左首僧房里去,满想或有化来吃剩的米,便也顾不得别的,煮一口饭,和腌菜胡乱吃些。那知这房内只有一张竹榻,一条破被,榻旁横着板桌,上置瓦灯、瓦壶,茶碗数具而已,其余不见箱柜等物,料无食物藏起,心中甚中诧异。又到左边窗外一窥,却有棺木三四具,不知是人家殡厝的,还是空棺寄存的。也就无心细看,复到厨下柴堆中,抽出一捆茅柴,肩到殿上。也不向鸾吹诉述僧房情景,离着拜垫,塌地坐下,先把身上一件旧青绸直裰脱下,一面烧起火来烘着。因劝鸾吹也脱下烘燥。鸾吹外罩黑绸夹袄,白绫裙,里面恰衬银红罗小绵袄,蓝绸夹裤。那绵袄被水浸涨,紧裹上身,虽把外袄裙子烘干,仍不免浑身水气。素臣令其移坐向火,脱下里衣。鸾吹不肯,只将外面的向火烤着。素臣看直裰略干,因披上身去,将小衣褪下再烘。复想:“鸾吹绵袄未卸,靠着这烈腾腾的火,水气直逼到里边,岂不酿成大病?”再三婉劝道:“愚兄与贤妹患难相逢,此时正宜从权,虽赤膊相向,贤妹岂以为狂?如不嫌龌龊,愚兄直裰,先为贤妹一披,自可解下里衣,万勿固执,致因水火交攻,感而成病。”鸾吹见他语意恳挚,又想到此番救命之恩,合着春秋钟建、季芊故事,私下已定了主意,也就不必怕羞。素臣说罢,早将直裰脱下,一手递过。鸾吹接了,依着素臣所说,褪出绵袄夹裤,向火翻弄。素臣赤着上身,帮他添柴拨火。

 

 

  两人对坐深淡,愈觉亲密,把各人的肺腑,都说出来。鸾吹面色被火光逼照,两颊绯红,说到中间,忽然低头忍住。素臣惊异,再三根问。鸾吹道:“妹子九死一生,蒙恩兄援手,粉骨碎身,无以为报!此时两个宿于庙中,恩兄秉礼君子,妹子虽愚,亦知廉耻,但瓜田李下,总是嫌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倘有混造黑白之人,那时妹子求死不得。是以辗转于心,未有良策。实告恩告,家父此来,原因妹子姻事未谐,自己年迈,族中无贤可嗣,素性寡交,戚友不多,即有亦难付托。因仰清门世德,太夫人义方之教,恩兄贤达令名,就近到杭,差人至府,意欲附为婚姻。昨日湖滨巧遇,方喜合由天作,乃一席寒暄,知闺中已有贤助,大失所望。妹子窗后窃听,亦觉心如冰冷。何期忽(土官)奇灾!重蒙大德,使妹子与恩兄,无敌体之缘,而有切肤之感!今日之计,妹子若事他人,何以解今宵之暖昧?如其矢志不嫁,又何以慰老父之桑榆?恩兄若鉴苦衷,收诸妾媵,此再造之恩,无异生死而骨肉也。妹子意决,明日禀明家父,就此随恩兄而归,惟恩兄哀而许之。”

  素臣失惊道:“贤妹此言,教文白何颜生于人世耶?无论贤妹名门淑女,愚兄忝在世交,断无屈为妾媵之理!就论目前情事,贤妹溺而不死,愚兄闻声赴援,剪除强暴,固非从井救人可比,况同舟共难,岂有见而不救者?是愚兄之援手,本无所要。即贤妹之感恩,不必言报。如谓此时同宿庙中,难于表白。试思贤妹同归,人之见之者其谓之何?不特无以明疑,窃恐反以坐实。贤妹所言,愚兄直以为下策,断不可从!”鸾吹见素臣坚拒,颇不自安,沉思良久,复笑向素臣道:“妹子所见卑浅,适闻正论,茅塞顿开。但思古有钟建、季芊之事,妹子今日所遭,无异于季芊,而恩兄所为,实过于钟建!当日季芊若不相从,则负逃之耻,终不可洗。妹子以季芊为是,谅天下不以妹子为非。恩兄若不俯从,妹子死无日矣!”素臣道:“贤妹之言差矣!钟建无妻,愚兄有室。假使建非有鳏,以国君之妹,而备妾媵于其臣,恐盈廷交谏,事不果行矣。贤妹以今夜之事,耿耿于心,似乎舍此决无善全之道。然愚兄倒有一策,舍间与府上世好,本是通家,昨日舟中,蒙老伯青眼,不以寻常世交相待,复令礼见贤妹,因此识面之缘,遂结死生之谊。是愚兄与贤妹,论分则疏,论情则亲,若泛泛通家兄妹称呼,未免名不副实。依愚兄主意,不如结为兄妹,解此一段嫌疑。日后尔我相逢,友于之爱,无异同胞。况且老伯初意,也只为爱女情深,艰于付托之故。愚兄得为贤妹亲兄,将来府上事情,自当竭诚尽力,老伯也可安心了。天明回到寓里,愚兄就进抚院衙门,见过老伯,将此话禀明,老伯定是欢喜的。”鸾吹道:“依兄所言,能使今夜之嫌,泯然无迹,不留着旁人话柄,妹子敢不遵命。”素臣不胜欢喜。

说话之间,两人衣服都已半燥,将就可着。止鸾吹袜履未便脱卸,素臣鞋落水中,袜底洞穿,早赤了脚,因各把衣服穿着起来。鸾吹见素臣头发散披,在自己头上,拔下金簪一枝,替他挽了髻子。两人起身,便在神前拜将下去,订了兄妹之交。自此,鸾吹叫素臣二哥,素臣称以大妹,相见亲热,居然同胞友爱之情,无心流露。鸾吹听了素臣这番议论,觉得心地坦然,把方才拘执之见,消化尽净。于是重复坐下,闲话一番。素臣恐他劳顿,叫他在拜垫上打盹,鸾吹那里肯依?素臣自觉口干舌燥,看看天尚未明,因向鸾吹道:“大妹,我适间向厨下取柴,顺便搜些食物点点饥,谁料这庙清苦,一无所有。记得后墙边摆着水缸,想来茶是弄得出的,我要进去烧茶,实在渴得要死了。”鸾吹说道:“二哥既要茶吃,妹子还该回去。”说着,点起一枝烛头,两人到了厨房,只不见有茶炉。只得揭起锅盖,寻了一只碗,到墙边取水,一边灌了十来碗,已是半锅。鸾吹烧起火来。素臣走到僧房内,那茶壶茶碗拿着,寻到抽屉角头,居然有一个小瓦瓶,内贮茶叶几粒,不禁喜出望外。忙取到了厨下,待水沸数过,冲满了一壶,携着茶碗,仍到殿上,对坐清淡。素臣又把守经行权的道理,讲了一会。鸾吹欢喜非常,毫无倦意,与素臣亲热之中,更加敬重。

 

 

  到了天明,素臣打量回寓,安慰鸾吹坐等,出去雇船。依旧掇掉了石臼,正在开门,这庙中的一个老和尚,一个香火,跑回来了。见了素臣,便施礼问道:“相公是那里来的?我们昨日发火时,怕水淹死,向云林一路逃走,连庙门也未关好。水退已晚,心想庙中穷得很,横竖没有值钱的东西,就在云林过夜,此刻才回来的。”素臣道:“长老便是此庙住持?我们是游湖被水,七八个止留得兄妹两个,余者不知死活。起水之后,无处投奔,因在此佛殿上过夜,糟踏了长老的柴草,烘火烧茶,如今要雇船到昭庆寺去,只得改日来谢了。”老僧道:“我们出家人,仗着布施,吃的用的,原不费钱。况区区柴草,后山尽多,相公不必介意。只是贫僧未尽地主之礼,着实心里不安。相公说要叫船,贫僧便去代雇。”说着,叫香火沿湖看船,自己同素臣走进,见了鸾吹,又恭恭敬敬上前施礼,让过了坐,就在下面陪着。素本来极恶和尚,看这一个老僧,却也清苦可怜,与松庵、和光等油头紫面的,判若天壤。不多一会,香火雇定了船,领了船家进来,讲定价钱一百四十文。兄妹两人,辞了和尚下船,有顿饭时,已到昭庆。两人上岸,转过一条街,才是山门。鸾吹履褪,一步一跌。素臣也顾不得,止好搀扶着了。不防跨进山门,劈头来了松庵,佯惊异道:“昨晚一夜不见相公回来,恰叫人在湖边打探几回,原来是好好的。此时从那里来?这位却又是谁?那尊管何以不见?”素臣含糊答应了几句。看松庵两只贼眼,不住的望着鸾吹,觉得不甚睬他,便道:“偏偏昨日的大风,把山门外亭子吹倒,坐着避雨的人,压死一人,压伤了几个。街坊人说,亭子年久失修,闹出人命,都是寺里的事。尸亲到来,听了这话,就来缠扰,闹了一夜,许下十吊钱,尚不干休。我松庵的性子,宁塞城门,不填狗洞的!此刻正要进城,请县里出来相验,听官断结,失陪了!相公事毕,再叙谈罢。”说着就走。

  素臣见了方才情形,甚是不快。且喜他进城,也可暂时放心。遂携着鸾吹,一直走到寓房门首,忽然跌足道:“昨日锁门之后,钥匙在奚囊身上,此时如何进得去?”正在迟疑,忽见小沙弥迎面走来,说道:“相公回来了?家师很记挂着哩。那位小哥,却在那里?”素臣道:“他同落湖中,未知生死。我正为钥匙在他身边,不得开门,止好扯断这锁罢了。”小沙弥连忙止住道:“扭掉可惜,家师处有配得上的,停刻他回,我去拿来。此时且请相公同那位小姐,到神堂坐坐,相公尚没有用饭,就在禅堂里用,也便当些。”原来素臣那日赁寓之后,小沙弥常来张罗,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之中,尚带厚实,知他出身不是贼恶,盘问家世,心上着实怜他。这时见他十分殷勤,也不疑虑,转身跟他走动。从天王殿左边夹巷,抄出罗汉堂后面,又转过地藏殿门前,见东首一带厅房,花树葱茏,有雕坛隔着。小沙弥选跑进去,到东边屋里一望,回了出来,领两人进西屋去坐下。素臣知是那边有人,却不在意。

  谁知那边的人,因小沙弥一望,知道有人进来,却在帘缝偷瞧一眼,认定了鸾吹,不觉叫道:“这是大小姐么?”鸾吹未及坐定,听那声音怪熟,一时想不起。那人已掀帘进来,抱住鸾吹,嚎啕大哭。鸾吹也登时泪如泉涌。素臣方认得是素娥,忙上前劝住了哭。三人重新坐下,各道遇救情形,不免又想起金羽,伤感了一回。素臣问道:“这也奇了,如今我寓在昭庆,偏是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如今素娥姐也会到这里来,大家碰在一块儿的。”素娥道:“文相公有所不知,昨日落湖,奴因恋着小姐,狠命钻出水面,隐约看见文相公在水里不住的泅,只差一箭路。假使近到身边,只怕文相公起来时,奴也会起来了,不是比小姐先会见么?至说到这里来,奴怕还不是好事!奴幸撞着乡下人的船,救起来的。他说到了钱塘门,再替奴打听亲属。谁知上岸在茶店歇息,多人盘问,奴说出老爷,就是那和尚听见了,一口担承,说老爷是他们寺里救的,叫几个沙弥领着就走。乡下人大约为要谢礼,不肯放手,奴亦将信将疑。后来茶店里人,众口一词,都是海奉和尚的,竟不由分说,把乡下人赶走,逼着奴到了这里。奴看此处不可久居,今日之聚,不知是祸是福?相公进城,总要早回!”素臣点头,连忙丢个眼色,三个默然不语。那小沙弥已领着人,送进饭来,一见三人同坐,怪道:“原来这位小姐,也是相公一家人!那饭不必两起摆了。”一面摆饭,一面招呼窗外人进来,素臣看去,却是一个妇人,年纪三十上下。指着鸾吹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走到鸾吹面前,仔细一瞧,失惊道:“呀,这位姐姐脚上都湿的!可惜奴家带来袜履,只有一副。哦,有了,有了,停会奴去拿来,替姐姐换过便是了。”因问鸾吹来历。鸾吹不解其故,未及回言。素娥向他略述几句。那妇人颠头播脑,转身打个照面道:“相公、小姐们用饭,奴家再来罢。”素臣甚是诧异,向鸾吹道:“寺里那有这样人么?”素娥道:“方才奴进来,也来胡缠。他说他丈夫随意,母族何氏,是寺中当家松庵的亲戚,常时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松庵叫他接应女客。据奴看来,这也不是好人!”素臣道:“你们只管当心,赶紧吃饭,我好进城,早些回来就是了。”素臣拿过碗饭,拣些素菜,要到外间去吃。倒是鸾吹拉住道:“仓卒之中,二哥何必拘谨若此?今日连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礼,竟是一同吃罢。”素臣也就坐下。

  三人吃完了饭,小沙弥领人收拾进去。素臣拍着小沙弥肩膀,叮嘱了几声,然后和鸾吹、素娥而去。刚看见钱塘门,只见吊桥那面,有多人簇拥,听说是湖中捞起来的。素臣赶进人丛,见岸上摊着几十个死尸,有人在那里认。素臣顺眼数去,却无昨日未公船上的人。那边棚内,又有救起的人坐着,素臣又去逐一看过。心下疑惑:“难道奚囊及未家小子、金羽等,连尸身都不见了?”因急于进城,回头便走,一径赶到县里,探问号房。谁知县里的号房,看素臣如此打扮,趿着凉鞋,摸不着头脑,劈头一顿抢白。素臣怒极,欲待发作,生恐惹出事来,只得忍着,问到府二门上。倒是这个听差的,估量素臣有些来路,又是问的一个客官,不可轻视,才是一是二的,告诉了他。那知抚院衙门,离着府县正远,素臣一来要赶见未公,二来进寺门时,就知松庵报官相验,深恐他事毕出城,鸾吹主婢不得安稳。不妨大街上热闹,挨肩擦背的人,素臣只在人缝里直钻,却好一钻,碰了一个四十多岁强壮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篮,篮内两碗面,泼翻了一地,碗也粉碎。素臣心知无法,趁着脚步,往前直跑。那女人大喊救命,三脚两步赶到了,一把拖住。街上的人纷纷围住。那女人指天画地的,告诉他们,说道:“我家里今朝来了茅家埠的亲家公,同我的女婿,方才卖了一百张锡箔,做了这两碗面,拿回去请他们的。谁道这瞎眼的死囚,狠命撞上来,泼得这样,倒一溜烟就要跑掉!你们替我想想看,应该赔不赔?”那些看的人,也有做好的,说道:“老奶奶,不要扭住他,叫他赔就是了。”素臣亦连忙认赔,就一手往袋里摸钱,谁知伸了进去,竟伸不出来了。那女人愈加着急,乱骂乱嚷,正在不得开交,忽然人丛里闪出一黄面短须的人,年纪三十上下,开口道:“慢着,慢着,两碗面要陪多少哩?”那女人道:“连碗连面,只是二百文。不可少的。”那人就在身边摸出一块银来道:“这里有二钱,也够了。”那女人方始欢喜,收银而去。看的人也一哄而散。素臣问那人名姓,那人道:“后会有期,此时不必相认。”拱一拱手,便自去了。

  素臣急走到了抚院,看那辕门已是关着,只留旁边小门出入。知道传过晚鼓,不能通报。奈心急如火,且去试试看。不料头门以内,寂无一人。直喊到二门口,才有个更夫坐着,素臣说明来意。更夫答道:“未老爷,牛老爷,总要明天说话哩。”素臣再三央他通报,更夫发火起来道:“你这个不识路的,你看看这里面那里有人,叫我通报谁来?”素臣无奈,只得退了出来。想着,鸾吹主婢现在未死,未公迟日知道,却也不妨。倒是寺中今夜,多凶少吉,我只索赶回去罢。于是仍寻原路而走,心乱脚慌,偏偏又错了路,到大街一看,街市全非,问了两个人,才到府县衙门。看着县衙里边,闹哄哄的,有人出来说:“本县太爷到昭庆寺后山,踏勘靳家的坟,才转到寺门外,相验压死的尸。那尸亲被太爷大骂一顿,要带回衙,才当场具了结去,连和尚所许的十吊钱,也不敢领了。”素臣听见,想:“和尚真有神通,今日报官今日就去相验过了。”忽然失声道:“不好了,快走,快走!”狠拿一跑。那知天色渐渐晚下来了,路上有人,也是要出城去的。素臣跟着同走。不妨出得城来,却是涌金门,于是再问钱塘门的去路,沿着城墙狠走。只见远远一道黑烟,夹着红光,在东北角上拥将起来,越走越近,渐渐的黑烟不见,都变作了红光,天已昏辚。暗揣:“莫非晚霞?怎红光里面,火星穿绰不定?”迎面已有几个人,掮着箱笼过来。素臣要问个明白,那些人喘息不定,都像说不出来的光景。此后来者愈多,最后有一群女人,拉着孩子们,提篮背凳,在那里自言自语。素臣才听得清,是昭庆寺僧房里失火。不觉顿足叫苦,想道:“昨日千辛万苦,救得鸾吹,今日又失了火!松庵想已回寺,此时主婢不知若何?事已至此,且到寺中再处。”

 

 

  原来这日素臣进城,日已过午,鸾吹主婢,对坐禅堂之内。素娥已将松庵如何纠缠,何氏如何哄动的话,一一述过。两人刻刻提防,只守着素臣早回,再作区处。何氏用话(饣舌)过素娥,已猜得一二,不比那窖里的人物。此番窥探,晓得鸾吹是他主子,想到素娥如此,主子的身分,自不必说。因亦不十分歪缠,倒常来陪伴说笑,甚是殷勤。到了申酉时分,寺中的人,都往门外看验尸。鸾吹着急,与素娥相对而哭。心下安排:“若是松庵敢行无礼,拼着一死!”不多时,小沙弥进来问:“随奶奶那里去了?”素娥回他出去。只听见讲堂对面耳房内,嘻笑之声,达于户外,但听见说,他竟是个石人。却见何氏领着松庵进来,鸾吹猛吃一惊,缩身要避。松庵便道:“小姐请坐。这里来的城里大衙门客太太,乡绅家的小姐,贫僧都亲身应酬,若是寻常香客,原是知客们照管。今早为了报官相验的事,忙了半日,此时才得空儿。所以特地奉陪,小姐休要见怪。”鸾吹腆然不答。何氏领进松庵,也不则声,就溜了去。素娥见势不佳,答道:“我家小姐,因落湖遇救到贵寺,原非进香的可比。大师无须应酬,尽可请便。”松庵一片热心,却被冷言冷语,兜头一盖,好不自在,便道:“我们出家人,最怕得罪人,总要应酬才是。小姐只是不理贫僧,叫贫僧如何落得脸来?”一面说,一面把椅子移近上边,紧傍鸾吹坐处,道:“不是贫僧无礼,如今要求小姐赏个脸儿了!”素娥才起身来,立在鸾吹面前,鸾吹已避到上面供桌之上,佛龛之下。松庵想:“一不做,二不休,只索放出生擒活剥的手段来了。”说道:“小姐避到那里去?快理我一理罢,和尚等不得了!”说着已挨到身边。鸾吹怒从心起,骂道:“你这贼秃!理你怎么!不理你怎么!”松庵道:“小姐理我,同到我禅房里逛逛;就是小姐不理,也要去逛逛!”鸾吹见事已急,计上心来,看供桌上一只古铜蜡台,高三尺许,顺手一推,却好隔着桌子,跌向外边,正中松庵脑上,戳进了二三寸。松庵阿哟一声,负痛拔出,大号而去。素娥在旁,看见松庵一头的鲜血,两手捧定,连袈裟都染红了!

  一时阖寺鼎沸,有几十个僧人,望着松庵房里的走,看了出来,都说道:“反了,反了,这小妮子狠会不毒手哩!”鸾吹、素娥眼见这般光景,那不着急?却已拼着一死,倒觉心地坦然。那何氏先在窗外,看见松庵胡缠,及鸾吹推堕烛台,早已随着松庵进房,伏侍他养息。却又要顾着鸾吹,遂匆匆回到禅堂,叫几个小沙弥,领叫他主婢二人,到窖房外面,同那些女人会会。鸾吹、素娥主意已定,不知不觉,被他们簇拥而去。正是:

 

    官衙信隔昏前鼓,方丈春深窖里花。

 

 

总评:

前回未老蹙眉而哈哈大笑,已伏得第六回告鸾吹事涉权宜,欲留彼到家,致书世嫂一段。但舟中与素臣细询家世,未尝进后舱与女儿一言,鸾吹如何有愿作小星之意,可见蹙眉而又哈哈大笑,意深计远。鸾吹舱后微窥,已悉底蕴。不然感救命之恩,而贻抱龛之耻,岂大家儿女所宜出。观后文,益知前回描写未公神情之妙。

鸾吹欲委身素臣,至于愿作小星,其情急矣!然鸾吹情急正在庙中双宿之嫌。素臣却色工夫固是第一等,而此等疑似之迹,人孰信之?此鸾吹之所以情急也。小儿女之见自应如此!若遽作素臣开导经权后之主意,便失闺阁气,而变作道学相。文章如画,要描写真容,不能神似,虽貌合而仍离也。

素臣却色本领,不特论庙中双宿一事者,固不肯信;即鸾吹信之,犹不能信之深。后文素娥伴宿经旬,为计多所诬,致于上堂。在素娥第知同床即有应得之罪,临行如此畏缩,乃鸾吹亦深虑其败露何耶?

素臣之于鸾吹,始则脱其难,继待其苏!出死入生,恩义极重,不知救愈数则感愈深,业已心焉许之矣。故庙中一夜周旋,并不作忸怩羞缩之态,此亦小儿女心情所应有之形迹。虽至脱衣易着,而文章仍庄而不佻。

西泠社的和尚香火突地出现,仍是闲文缀笔,可省则省,不知文幸须按情理。西湖堤上不比荒山穷尽;况是社庙,湖滨人家祈福报赛都集于此,安有空无住持之理!发水逃命,不暇关门,水退自应回庙。且庙中如此清苦,正可乘便为松庵辈作一对照。而后回素臣与刘大可惜火小,快人快论,却不连这西泠社并说在内;因是社庙,非愚夫愚妇捐资创造,徒饱奸僧欲壑者耳。

遇鸾吹正为遇素娥张本,遏石氏,正为遇璇姑张本。乃素娥偏不从素臣得救,而以救鸾吹情事写得如许细切,一到昭庆,素娥居然在内。此全用烘托法者也。未遇璇姑,并不遇石氏,几于泯然无迹。乃于何氏嘻笑个,特逗一笔。素臣既不听见,鸾吹素娥听亦不清,必待救火折屋,窖中妇女尽奔刘大家里而后石氏见,璇姑亦见。令读者未读下回,要于此回中寻些痕迹而不得,此纯用笼照法也。文章之妙,殆入于化。

松庵虽是狠,徒当主婢坐对禅堂,断无突入行强之理。妙有何氏穿绰其间,而松庵始有进路。然此回借鸾吹以影素娥、璇姑,偏夹杂一不伦不类之何氏者,正以表石氏也;表石氏苦无下手,当嘻笑之中微逗一语,胜于作本传多矣。千头万绪,庸人为之,必至说了这橛又说那橛,文气散漫,安得如此干净。

素臣进城后,松庵倏忽回寺;两边情事不能并写,却又不得偏略。于望见火光之时,趁势飞渡,尚是恰好地位。否则素臣赶到寺中,便须接着救火,而拒奸戳僧一切情事均须下回补出,失之略矣。

 

 

 

 

第五回 灯花发火荼毗两个淫僧 虎足从风结识一条好汉

 

  鸾吹、素娥被这班小沙弥,拥到窖房外面,一间屋里坐下。先前那沙弥亦在其内,说道:“小姐们请坐,等随奶奶来奉陪。我去捧了茶来,还要看家师去哩。”鸾吹看那间屋,却比别处不同,先在门外一瞧,却是平屋无楼,上面连着矮墙;墙外一带大厅,石砌堂基,却与墙齐,顶平无瓦,是砖灰砌涂成的,里面钉上幕板,甚是结实。面前小小天井,四围皆墙。想着何氏说,送窖房里面,莫非就是窖房么?却又并不见有女人,心下狐疑。沙弥提着茶壶,三四只茶杯进来,何氏也随后跟来,却在着壁一块地板上,用脚踏了几下,只听见豁的一声,这块板已掀起来,有两三个婆子踏级而上。原来此处方是地窖。素娥进前一看,里面灯烛辉煌,好像有一座厅房,嘻嘻哈哈,甚是热闹,又有呜呜哭泣之声。何氏便走下去,叫道:“刘嫂子,如今好了,有你两个同心人来了!”

  下连应声而出,一个绝美的妇人,不过二十来岁,走将上来。何氏指引他一同坐下,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道:“你看这位姐姐,不信有这等气力,也是数该如此!我们可以商量出去的法子,且莫与下面人知道。你们都是同心,正可叙谈。我刚听见和尚流血不止,叫人到西房里,请一五台山的挂音来,替他医治,我且探听一遭再来。”何氏去后,三人仍坐下了,彼此通问。鸾吹、素娥才晓得他是寺邻,丈夫刘大开糕饼店的,他母家姓石。松庵在他门前看中了他,几次叫人哄诱,全然不动。三日前,趁着刘大不在店里,竟叫人强抢了进来,藏在窖中,百般蛊惑。幸亏何氏为和尚信用,替他招架,着实周旋,方得无事。鸾吹听罢,觉得可敬可怜。素娥目不转睛的呆看,更是十分亲热。两人因把自己落水,遇救到寺里,怎样抵挡松庵,从头至尾,述了一遍。话到投机,已是初更时分。石氏仍到窖里坐着。鸾吹昨夜未睡,困乏已极,欲将两条长凳并拢,权将歇息。何氏进来告知:“和尚两次发晕,那五台僧正在洗拭头上的血渍。听他说,他们祝由科以术治病,譬如病在何人身上受来,就要移到那人身上去。我因此替姐姐担忧,我想,此贼孽由自作,今日老天假手姐姐,受此大创,也是气数尽了。窖里的人,受他荼毒也够了,此时寺中正在忙乱,不如趁此机会,把他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为众人报一报仇!”鸾吹道:“此计不妙。寺中虽然忙乱,我们四五人,连窖里的算下去,也不过三五十个女人,那得中用?倘若机关败露,或外面救得踊跃,烧倒烧不成,还要追究放火的人。我们主婢同刘嫂子,横竖拼上一死,倒也不怕。只怕累及大众,这计是万万行不得的!”何氏道:“据姐姐说来,或是我们四个人,与他拼命一场,乘他晕去,一齐动手,弄死了他。我们是女流,如何与和尚挟仇?人到官司,那官府心里明白,总是和尚不法,拐藏妇女,被我们拒奸格杀的。况有窖里这许多活口,怕也抵不得命哩。”鸾吹沉思良久。石氏听见这话,复走上来,忙道:“随奶奶且慢,我想姐姐说的,文相公他有拗龙手段,又救得姐姐出来,必有绝大本事。日间进城,他原料着这秃必然无礼,定要赶出城来。此时不过因事阻隔,不然,城中错走,不及出城,差不得半夜天明,总有消息。就是这秃性命,到天明吉凶已定。但是文相公到了,就有主意。目前不必慌张,且各自歇息一回再处罢。”何氏大笑道:“刘嫂子的才情,究竟是好的,怪道人家说,配着刘郎的武艺,真是一对玉人哩。”石氏微嗔了一眼道:“这时候还要取笑怎的?”何氏带笑而去。

  这里素娥把门关上,将条凳顶门摆着,让鸾吹睡下。自己又同石氏谈了一会心事。石氏引着到窖中,看看那些妇女,也有扮得狐狸似的,在灯下围坐说笑,也有面带愁容,眼泪汪汪的,在暗地里坐着。中间摆着一张大长方桌,上面铺一座胡床,桌上却排列许多玩耍杂件,丝弦乐器,点些大蜡烛,照耀得锦晃晃的,料是这贼秃行乐的所在。心下觉得害怕,也不甚去细看。依旧同出窖门,看鸾吹已是熟睡。两人静坐,忽觉耳边人声嘈杂,心头突突跳起来。那屋子四围是墙,听不出是什么响动。俄而一片神号鬼哭,愈近愈多。素娥只得推醒鸾吹,要开门去看。鸾吹梦中惊醒,不所知为。只见何氏气喘吁吁的进来,说道:“姐姐们,好了,好了,这贼秃死了!”鸾吹慌道:“怎就会死?如今我们怎处?”何氏道:“不妨,不妨。寺中火起,是烧死的呀!我走出去,又到他房里打听,那五台山的,正在和法,捻诀画符。谁知房里点的几对大蜡烛,都有四五斤重,那行昙口里念咒,手里拿符,要望烛上去烧,不防袖子一带,把蜡台拖了下来,火烧了衣服。行昙忙把身子乱抖,不料愈抖愈旺,袈裟已烧作十几段,七飞八舞,着处便烧。却好一段落在松庵帐顶上,引着床顶板,帐子四面都烧,松庵裹住,乱嚷乱跌,总是钻不出,爬不起。行昙在地上躺着,已是皮肤焦黑。两只秃驴,只是喊叫,火势尽在房里穿绰,四面通红。我竟看呆,直至透上了屋,才起来叫人。谁知东西两带房间,这些和尚,都如死人一般,再也喊不醒!我又不便推门打户,只得喊到外面,喊得舌燥口干,才有五六个道人及两个小沙弥赶了来,已是走不进去。此刻连西面十几间禅房,一齐都着,恐怕越过墙去,要烧到大殿哩!外面人声鼎沸,想是救火的都来了。停刻水龙官府到了,不知救得熄救不熄哩!只是我们在此,如何逃得出去?姐姐们窖里人,晓得不晓得?叫他们出来,聚在一处的好!老天老天,今日能够出去,这也是你有眼睛了!”

 

 

  众人正在发急,听得外面屋上脚步声响,直向西面而去。石氏暗喜。鸾吹跨出门来,抬头一望,这天上的红光,与墙头相映,好似雨后晚霞,鲜艳夺目。中间火星喷射,如球大的,如斗大的,不计其数。忽然东南角上,两条大龙,因风盘舞,一上一下的,在那里斗起来。众人看呆,有几个窖里出来的,不觉大叫。何氏连忙止住道:“这是啥时候,不想逃命,还看得有趣么?”那叫的倒不好意思。众人想不出逃法。风声怒号,火势愈紧,一股浓烟冒起,听得豁琅琅一声,忽地明亮,火又近了好些。单是对面墙外的大厅房,未曾烧着,左边一带,墙坍壁倒,接声息相属。猛然见墙外有一个人影,飞来越去,捷若猿猱,一脚一间,接连几纵,已跨过来。鸾吹看清,手中拿着一枝长干的家伙。就听得屋上像凿子凿来的,响了几下,这浑身砖砌屋,格格震动。转眼间,幕板洞穿,那人伸手下来,将板扯掉四五块,手里家伙,直落在中间桌子上,豁琅一声,两只茶杯落地,把灯盏都震熓了。那人已到屋中,火光之下,石氏抢上前去,细细一认,却缩了转来。素娥立在人丛,早看明白,禁不住口,大声道:“文相公来了!”素臣一看,却是许多女人,和他主婢在此,摸不着头脑,也不及根问,便道:“你们还只守着,快出去罢。如今只有东北一带火路,被我拆断。”这一句话中,众妇女们一齐走动,素臣领着,望拆屋的那边走去,却是无路。只见夹巷之旁,一道墙头,问道:“这墙外,是那里?”石氏忙接口道:“这就是奴家住的屋。”素臣道:“如今没法,只有推倒了墙过去。”说着,抡起火钩,望墙上打去,不消几下,已成大窟窿。众妇女七撞八跌,都在砖石上爬将过去来,各出陷阱,共庆重生,嘻嘻哈哈快活,自不必说了。惟除了鸾吹主婢,石氏、何氏四人之外,都在窖里住过多日。火起的缘由,四人未与说明,又不知何故从半天落下一个文相公来,搭救他们。这里又是谁家,不免萋萋绰绰,在那里交口接耳。素臣竟在鸾吹主婢,也不料救了这些妇女,才想到前夜听见嘻笑悲泣之声,正是此辈,心里着实欢喜。

 

 

  原来素臣走进寺门,路已拥断,城内火龙未到,官府又没临场,无人弹压。那些寺中租屋的店家,搬运什物,抢火的沿路阻夺,被素臣打翻了几个。忽然记起禅堂在大殿后东面第三屋,就抄过大殿围墙,耸身一跃。那火已扑到大殿西挑角上,望着禅堂无恙,急跑过去。不料瓦楞淌下,立足不稳,几回跌倒。因拣屋脊上紧步而走,近的一跃便过,远的循墙头抄去。到了禅堂,揭开十余片瓦,挖掉三五根椽子,溜将下来,不见一人,只有蜡台倒地,十分疑惑。久闻寺中有地窖,此时主婢不在这里,想被他们赚入窖中。看那火势穿过大殿,只望禅房烧去,这地窖离着禅房尚远,遂往没火处跳去。不防兜头撞着一个好汉,手拿火钩,狠命要往人丛里下去,帮着救火。这钩子约摸有丈八来长,粗重得很,那汉随意使用,甚是便捷。因想:“我要寻着他地窖,这钩子正用得着。”也不管那人是谁,迎面赶去,出其不意,竟一手夺了来,头也不回,飞奔前去。看到这座房子,顶上平坦,是砖灰砌成的。心下疑到地窖,抡起火钩,望下面凿将去,这砖顶却甚牢固,定一会心,使出神力,才舂成一洞,隐隐听见女人声间,不禁大喜。就这洞上再打开许多,露出幕板,一连扎了几扎,钩起一块板来,耸身下去,果然鸾吹主婢皆在那里!

  火势把一带禅房烧得尽净,兀是不熄。素臣领着一班女人,过了这边屋里,也无心再去救火,就把火钩丢在墙边,进了屋里,略定喘息。因看这班女人,大约都是和尚坑葬下的,只是我刚才跳下来,那一个近前仔细看我的,他这面貌虽是艳丽,却也十分端重,妩媚之中,带些幽贞气格,如何也被和尚捞着?看他此时让坐,知道是此屋主人了。又见他进门来,就有一十六七岁女子,上前问讯,不知又是何人。那相貌,是个极聪明,极有福德的。两美相合,比着鸾吹主婢,真是伯仲。素臣凝思不语,只听见何氏叫刘嫂子,并向那小女子福了一福,说道:“这就是刘嫂子家璇姑娘么?”素臣才知他是姑嫂。这里众妇女,也有向他姑嫂道谢的。絮聒了一会,随便坐下。鸾吹主婢,紧傍素臣坐处,正欲告诉他。素臣使个眼色,便不则声。二人也只是看着石氏、璇姑。素臣复看众妇女时,虽也有几分姿色,比着鸾吹主婢、璇姑姑嫂,竟有天渊之隔了!素臣看到石氏,只见石氏向璇姑说道:“你又不歇息,只管呆看,我和你在灶下烧茶去罢。”众女人道:“我们都渴得要死,大嫂去烧些茶来,真是感激不尽。”石氏忙向璇姑去烧茶。

  素臣方根问寺中之事道:“我出门后,松庵曾否回寺?”鸾吹道:“哥哥去不多时,这贼秃就赶回来,妹子性命几乎不保!”因把拒奸戳伤之事,述了一遍。说到蜡台一节,素臣道:“这又奇怪了,那蜡台有四十多斤,你如何运得动他?”鸾吹道:“这真是鬼使神差,妹子那里心也慌掉了,也不估量他轻重,顺手一推,不料那和尚腻了油脸,正靠住供桌,直向他脑袋上戳进,霎时血流如注,抱头鼠窜而去。妹子着实担忧,二哥又未回来,倘贼秃有了不测,虽则告官不出,就告了官,爹爹的分上,只消诉明根由,也是不妨。但传闻出去,却不好听。那时妹子和素娥,急得没法!就有许多沙弥等进来,把我们两个,送到地窖外面屋里,也不知他何意?后来妹子力倦睡着,却被素娥叫醒。随奶奶已在面前,说和尚痛得晕去,叫一个五台僧行昙,用祝由科符水救治。”素臣听到行昙二字,恍然道:“这行昙被柯浑放了,着实便宜,却到此地则甚?你且说来。”鸾吹道:“随奶奶是看见的,说:尔在房里,只有两个和尚,行昙焚起符来,那知烛台翻落,火烧衣袖,延及床帐,登时俱着,满屋火起,两个贼秃都被烧死。”素臣道:“这是恶贯满盈,天理不容了!只是你们如何都在一处,不被火烧呢?”何氏接说道:“这是奴家和小姐商量,先要放火,次要弄死这和尚,小姐都说不妥,要专等相公。等到临晚的时候,见和尚几次晕去,奴家想乘乱脱逃,通知窖里众人,悄悄的收拾停当。恰好遇着火起,都钻过这边屋来。亏是大西风,火都往那边烧去,相公若再迟来一刻,也就要烧死了!”鸾吹道:“二哥出门时,原知道是险地,因何直到昏黑始回?家父舍妹,可有消息?半日心慌,竟没问起。”素臣道:“我也忘死了,老伯现在抚院衙门,因和尚去报官相验,大有担阁,今日未必回寺,可以安心寻访,路上又泼翻了人家面碗,累和要死。那知那贼秃,归家如此神速!”因把日中遍认死活身尸,及都院衙门拦阻之事,说了一遍,道:“明日二鼓去见,定没阻滞也。”鸾吹笑逐颜开,欢喜感激。但不知妹子死活,一喜一忧。

  石氏提了一大壶茶,托着一大盘米糕,七八只茶杯,一大把竹箸,说:“是日里剩下的,相公小姐们胡乱用些,等丈夫回来,再弄饭吃。寺里边的火,到这时候尚未全熄,不知烧了多少人哩。”素臣饿了一日,略不辞让,先取箸夹食了三五块糕,又吃了两三杯茶,走到窗口去望着,东南角上,尚有余光。鸾吹等每人吃了两块糕,收拾过去。只听叩门声急,璇姑去开进来,大郎满身衣服,半湿半焦,走进门来,见男女拥挤一房,不知何故。石氏跑出,扯住了大哭。大郎惊喜交集,急叩其故。石氏把前后情由,没头没脑的,夹杂叙述了一遍。何氏赶出房来,将石氏誓死不从,几番短见,亏他救活,日夜防守之事述知。大郎本信得石氏,复有何氏之言,更加冰释。忙叫道:“文相公!”素臣走出房来,大郎仔细一看,但见:

 

    周情孔思,千寻泰岱之观;

虎坐龙行,万里长城之概。

面冠玉而温润,栗然备首春之无气;

目涵珠而精莹,彻若发照夜之奇光。

耳厚颐丰,郭汾阳三朝福将;

气清神隽,李青莲一代词宗。

拥皋比而谈经,不愧横渠夫子;

坐军营而借箸,肯输诸葛先生?

 

  即便倒身下拜道:“文相公真天人也!”素臣忙抢一步,把大郎拖起,定睛看时,但见:

 

  六尺四五身材,二十二三年纪;

天庭略窄,早年未免■■;

地角殊半,老去正余福泽。

耳长颐阔,必非落薄之形;

背厚肩宽,大有魁梧之概。

剑眉横铁面,依稀西汉黔、彭;

虎项称狼腰,仿佛初唐褒、鄂。

时乎未至,卖糕饼以营生;

运若早来,拥旌旄而立业。

 

  素臣不胜惊喜,赞道:“好一表人材,膂力自不消说了!可会武艺?”大郎道:“小人家贫落薄,经营糊口,那有工夫习甚武艺?”素臣道:“你这相貌,岂是落薄之人?该留心学习武艺,俟边方用人,可替朝廷出力,封侯拜将,荫子荣妻,方不枉了你般相貌!”大郎道:“承相公错爱!只是小人没有此福,惟望相公照应。今日辛苦,且请在房歇息,小人去收拾夜饭来。”大郎说罢,跑至厨房,将米淘好,吩咐石氏,急速煮将起来。石氏连忙烧火,大郎弄些便菜,又将前后情节,细细说了一遍。素臣道:“这些和尚,罪大恶极,该有此烧了!”因走出屋外,看大郎房屋,靠着昭庆寺,前后共是两进。头一进,东边间后面,空一小门出入。前东半间,摆着一张作台,一只行灶,向北一带排门。后东半间,摆着一架磨子,地下堆着些砖块石灰。西半间,靠着板壁,安放一张跳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板壁上贴着一贴对联,上写:剑气冲霄汉,文光射斗牛。中间挂一幅丹凤朝阳的画儿。向南四扇长窗,两扇短窗。窗外靠东,一披灶屋,两间半天井。东半间,一口小井,井上满地水淋,短窗檐下,压着一个炭篓。靠西一间,满地都是砖灰,一个酱缸盖已打碎,正是倒墙之地。

  素臣闲看一会,走进屋里。大郎叫璇姑,在小床侧首,递出一张椅子,说道:“穷的时候,把家伙都卖尽了,止剩这张椅子,相公请坐一坐。小人妻子若非相公搭救,必被这火烧死,没有专诚拜谒,只是心上感激罢了。小人因寺里火起,拿了一把火钩,奔到寺前,正在使用,忽被一人劈手抢去,回转头来,那人已跳上屋檐,如飞而去。小人跟着众人,也发了好几个水龙,白不中用。看着火势,人人害怕,不敢争先。落后官府出来,吩咐救出一人,赏五两银子。就有许多人,随着火兵,拼命钻进去抢救,大家拉房扯屋,泼水斩风。谁想这火却是天火,越救越大,泼水上去,就如烧油一般,火势反盛!烧得大殿上正梁透体通红,被一阵猛风,往东南上刮去。就像两条火龙在空中斗舞,盘旋不定,把人都看呆了。谁想这寺里房头,处处藏着妇女,夜里都烧了出来,还有烧死在里面的。却又作怪,那火只拣着和尚住的房子便烧,见赁住的,便多不烧,连火色焦痕,也没一点,如有铜墙铁壁挡着一般。临了来官府在火扬上检点,本寺止存了几个道人,合一个八十多岁的病老和尚,六七个小沙弥,其余五十余众,连一个坐方丈的妙相禅师,都一概烧死了。小人初时认真救火,也奔上房去,拉倒了几间大屋。后来见是天意,兼恨这班贼秃窝藏妇女,心便懒了。只掉不下夺火钩的那一位好汉,再找他不着。如今想起来,莫非就是相公么?”

  素臣道:“我也夺过火钩上房,大约是我了。不是你,也使不着这等火钩。如今火钩现在倒墙那边,你去看,是也不是?”大郎如飞去摸了来道:“一些不错,若不是相公,西湖边上,要在小人手中夺得去火钩,也就烦难哩。”素臣道:“若非这把火钩,便拨不开椽,捣不破顶板,你妻子们也未必便能保全。你出去的时节,就注定在这火钩上,救出你妻子来的了。可见事有前定,数非偶然!这和尚们,穿吃了十方施主现成衣饭,饱暖思淫,造出这般弥天大罪,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场大火,俱已荼毗,这难道不是天数?只可惜小了些,若依我的意思,竟把这西湖上凡有寺观,一律烧尽,方为畅快!”大郎道:“这些贼秃,无恶不为,一寺如此,寺寺如此,只怕天下也都是如此。怎得老天有眼,普天下都烧一个干净才好。”素臣抚掌道:“刘兄快人,有此快论!但是佛教不灭,人皆可僧。寺便烧完,终须复建,又要苦这些愚夫愚妇,解橐倾囊,捐赀创造,徒饱奸僧之欲壑耳!”说罢长吧了一声,正是:

 

    欲知无限心中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素臣正在浩叹,石氏、璇姑已安排上饭来。素臣在外,鸾吹等在内,都是一碟白煮鸡肉,一碟煎鸡蛋,一碟盐菜,一碟清酱。众人俱饿,谢了一声,即便举箸。饭刚吃完,天已大亮。素臣嘱咐大郎,关一日店,将众妇女问明地址,分头送回,“我到城中报知老爷去。”向鸾吹说道:“你可安心守等,如今是再没甚事了。”鸾吹道:“事便没事,只是急欲见我父亲,望二哥速去速来。”素臣应诺,急奔入城,赶进抚院衙门。只见头门内走出一人,竟是未公家人。走到面前,家人惊喜道:“文相公恭喜,老爷等不及早喜,就要出来,往湖上去,亲自打捞两位小姐尸骸。”素臣道:“你家二小姐不知下落,大小姐及婢女素娥,却是我救得在那里,昨日来报信,因晚鼓已报,门上人不肯传禀。今恰好值你出来,可先进去禀知。”那家人道:“谢天谢地,小的先进去禀过。”说罢,如飞的跑进头门去了。

  少停,只见门上一片声,催传轿子。顷刻,抬进一乘大轿,一乘官轿。大轿抬到里边去了,官轿就歇在头门。只见进去的家人,飞跑出来,说道:“老爷出来了,请相公先上轿,老爷怕官府们缠扰,不便落轿,说是到路上细谈罢。”素臣因坐入轿去。只见中门大开,众家人拥着未公轿子出来,在素臣轿边经过。未公在轿内说道:“恭喜老侄,又得援救小女,到路上再谢,老夫先僭了!”素臣未及回言,那轿已抬向前边去了。抬素臣的轿夫,连忙挹起。原先这个家人,就跟在轿后,素臣问其名姓,方知他叫未能,是未公世仆。他的儿子,名叫容儿,也落在湖中,生死未卜。到了城外空阔地方,住了轿,大家走出轿来。未公问出水援救之事,素臣撮总的,叙述了一遍。未公作揖致谢,复道:“老夫那日落下湖去。”指着未能道:“亏他熟于水性,把我救起,到高阜处一座小楼上住下。这些家人们,也有自己赴水起来,也有被人捞救,络续都聚在一处。只有两女及丫鬟素娥,并一个小童名叫容儿,并无踪影。意欲借宿湖上,再行捞访。不知是甚人报信,府县官都出来候安,只得进城。几次差人往湖上,访问无踪,打捞也没尸首。原来大小女,幸遇老侄得生!二小女年稚,大约是无望的了。”说罢,凄然泪下。素臣劝住了,复入轿中。未公吩咐,抬轿到昭庆寺后刘大郎糕饼店内去。轿夫多半认识,答应一声,如飞抬起,没片时,已到刘大门首。未公、素臣走出轿来,门口围着许多人。到得门口,见屋里挤满了人,三四个穿青衣的,把铁链锁着大郎,拉了要走。石氏披头散发的,乱跳乱哭。素臣摸头不着,未公一发茫然。正是:

 

    人情怎比秋云厚,世路争如鸟道宽。

 

 

总评:

素臣抢火钩上屋,何必写一条大汉及火钩之长与粗。缘非如此,则火钩拨不开椽子,捣不破顶板;非如此大汉不能用此火钩,素臣固有心拣择,非随手捞得也。尤妙在即以大汉之火钩救大汉之妻,并得大汉之妹,而收伏大汉之心。大汉及妻妹,龙也;火钩,珠也。以一珠驯三龙,笔墨都成雷雨。素臣云:事有前定,数非偶然;固属至理。实以灭尽针线之迹,不把金针度与人也。读竟,为浮一大白。

茶杯等物至今仍在桌上,缘鸾吹顶门而睡,沙弥无从收拾;松庵受伤,沙弥更不暇收拾;何氏先则设计,后思逃窜,俱未及收拾也。细密至此,人巧极而天工错矣!

写素臣猝见璇姑,百倍可怜,至于没法,非写素臣无赖,正写璇姑绝世丰姿。虽以素臣见之,犹作如许出神之状。其后刘大夫妻百般哀恳,素臣决意不收,方是第一等脚色本领。此又双管齐下之法,不可不知。

素臣救出鸾吹等,即入璇姑本传,何以不为璇始写照,反先为素蛾传神,缘璇姑、素娥犹两骖也。璇姑之美,既已帷灯乍启,匣剑初开,而璇姑尚理狱底,不以华阴赤土,一为拂拭,未免轩轾过甚;且失此机会,更无处赘写璇姑。而璇姑则宛转于床第之间,缠绵于股掌之上,可细意描摹也。第四回璇姑梳妆换服,将入襄王之梦,然后为之写照,可谓天然位置。璇姑、素蛾既犹两骖,而璇姑序次为长,即先写璇姑,留素娥于丰城本传中再为写照,亦无不可。不知此正文章死活灵蠢关头,差之毫厘,即谬以千里者也。文不钩联回互,则死而不活;文不宛转关生,则蠢而不灵。未出璇姑,转先出素娥;略写璇姑,即详写素娥,而璇姑、素娥彼此贪看,几至出神。必如此钩联回互,宛转关生,方为灵活。若见璇姑,即呆写璇姑;见素娥,方呆写素娥,蠢极,无足言文。

文家有一箭落双雕之法,行昙祝由治病,与松庵同归火化,即用此法。淫僧孽报,不妨任其迟早;而此一秃因柯浑枉断,致动公愤,尤欲其速报为快。并入松庵一网,既省另作炉灶,又得早平日京之气,即无外亦可少磨几遍肚皮也。

素臣捣破顶板,火势往屋里直滚,被褥木榻一总齐着,半屋俱是火珠。是从上而下钻出窟窿,火已烧过西边,如喷筒般喷出夹巷,是从东至西。此数语俱正写火势,却为素臣入火、出火大作声势,平添气色,非呆写火势也。以后鸾吹述行昙治病起火,刘大详道寺中火势,皆于火后追论,翻正位为余波。石氏说火未全熄,素臣看尚有火光,则火之歇脚。素臣可惜火小,刘大更欲烧尽普天下僧寺,复从火后创出奇论,几使余烬复燃、烧天灼地,总无一呆写正位之笔。而火之后路复纡回曲折、起伏缓急,各极其妙,岂非才子之文?

“佛教不灭,人皆可僧”,一段正论,复加之以长叹。将素臣本怀书门大意提掇一遍,如画龙者于云气苍茫中,时露片鳞寸爪,最是空灵之笔!

曰末青衣链锁刘大,石氏散发跳哭,陡起奇波。不知者谓是恋阅者之目,知者谓是振全回之势,沈宋优劣,定于落句。钱起《湘灵鼓瑟诗》亦以落句收场,可同于强矢之末不穿鲁缟乎!《水浒》、《金瓶》等书亦如此法,而得失参半,惟此书能擅胜场。

 

 

 

 

 

第六回 未鸾吹和衣报德 刘璇姑降志酬恩

 

  素臣正待根问,大郎掣过头来,说道:“真是祸从天降,望文相公作主!”素臣道:“不必惊慌,你且细细说个缘由,自有道理。”那青衣人把素臣上下一估,道:“说甚文相公、武相公?他这事犯得大哩,你休大模大样出来,担当这天字第一号的官司!看你身上衣襟都烧焦了,怕不是余党哩!”未家家人喝道:“老爷在此,休得罗唣!你们没事的,便让出地方来,好坐了问话。”青衣人听说是老爷,又见这些大叔们冠冕,不敢放肆,但说道:“老爷想是过路乡宦,不知这事?这刘大窝拐妇女,歃血结盟,黑夜拆墙,放火烧寺,事情重大哩!”未公笑道:“原来为此!你们且放了他,我自有处。”青衣人那里肯听,半边挤过一人,将一个青衣扯了一扯,低低说道:“这是都爷的同年,快些放了。”抬未公来的轿夫,也挤将进来,递了眼色。青衣人才软软的开了锁,说道:“不干小的们事,他自己犯拙了,也不是小的们敢多事,实干系地方,不敢不查报的。”大郎被放,忙去掇一张椅子,请未公坐下。一张杌子放在横头,素臣也就坐了。那看的人,兀是挤着不散。未公道:“你们是何等样人?可有牌票?因何擅自拿人?”青衣人听见话头利害,一齐跪下道:“小的们两个是地方,两个是汛差,一切地方上奸盗赌博,不公不法的事,都叫小的们查察。昨夜昭庆寺中失火,浇死了无数僧人,官府都来救护,正查不出起火之人,原吩咐小的们细查。这刘大平日吃酒赌钱,打街骂巷,原是不安本分的人。昨日夜间,他家人声嘈杂,闹得邻舍家都不得睡觉,小的们原也疑心。今日连店面都关闭着,愈加疑惑起来。因进来查看,见房里窝藏着七八个女人,天井内墙头,直拆至寺里松庵和尚卧室屋里,鸡毛撏了满地,这明是他歃血聚众,拆墙进去,放火烧房的了。所以要拿他去见官,听凭官府裁察。虽没奉有牌票,实是小的们应查的,原只要卸掉地方上的干系,并不是敢于生事。”刘大道:“小的一生,不会赌钱,酒便吃些,只逢着节日,在家里吃几杯闷酒,从不到街坊上去生事。只求问他,谁和小的赌过钱?打骂过甚人?就明白了。这些女人,是在寺里被火,拆墙逃出,小的还在寺中救火,归家始知,怎说是小的窝藏?小的妻子,宰了一只鸡,留众女人吃了夜饭,怎说小的歃血结盟?只求老爷去看,那些墙头是从外拆进去的,还是从里打出来的,便知道小的冤枉了。这两个人说是汛差,早上来查问,小的就把实情告诉。他问小的借三十吊钱,地方居间,讲到二十吊。小的卖饼为生,如何有这些钱钞?他索诈不遂,才把小的锁起来的。”那些青衣人尚要分辩,未公道:“不许多说,这事委曲,我已悉知。我且问你,墙是从外拆进,是从内拆出?一看便知。活口现在,从寺里逃出,被刘大窝藏,一问便见。地下有鸡毛,便是歃血结盟。大户人家,日日宰鸡,便是日日结盟歃血么?今早府县官,在都院衙门禀明,这寺因住持僧人有病,请五台僧行昙祝由治病,为焚符起的火,怎还叫你查察起火之人?你们这班光棍,专一遇事生风,恐吓索诈,本该送到府县去重处。因诈尚未成,姑不深究,都与我撵出去罢!”家人们即便吆喝。汛差、地方,只可磕头而出。看的人纷纷散去。

  刘大夫妻感激叩谢。未公安慰了几句,吩咐把门掩上,请出大小姐来。鸾吹、素娥如飞出见。未公道:“不必痛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且到船中,再细说与我听。我自落湖中,身子着实不好。”向着家人道:“你们着一个到江口去雇定船只,一面请小姐上船,留几个在湖上,再行逐细打捞。我城中辞别马爷,明后日就要长行了。”因向素臣道:“老夫身子自觉不妥,急思首邱,不能担搁,老侄可同到舍下,畅叙几时,老夫有许多心事,要与老侄商量。”素臣道:“小侄几死幸生,恐家中讹传,致老母忧虑,急欲回去,也在一二日内起身,不得追陪老伯,心实歉然!俟到家禀知老母,即至丰城,叩谒尊颜,畅聆训诲。”未公道:“吾女受你大恩,尚未稍报,我辈相与以心,也不在口头言语。你怕世嫂挂念,不但坚屈同行,老侄一到敝省,千万即屈枉顾。但世事无常,不知尚得与老侄相会否?”说罢,潸然泪下。素臣也不觉怆然,拭泪安慰道:“老伯精神矍铄,定享期颐。目下偶然不快,无足介意。小侄一到南昌,自必趋叩尊前。惟乞路上宽怀保重。”鸾吹附耳说道:“世兄舍死救援,其恩固大,而不欺暗室,其节更坚。孩儿因黑夜同居,难以自白,见爹爹颇属意世兄,万不得已,欲以终身托付。世兄侃侃而谈,词严义正,孩儿汗下通体!并将守经行权之道,细细开示,令孩儿拨云见天,孩儿已认世兄为亲兄,尚未禀知。不知爹爹意下如何?”未公跌足道:“前日深谈,备悉底,虽知已娶,欲为两全之计,因事涉权宜,难以启齿。欲留彼到家,备写情节,致书世嫂,成此婚媾。今据你说来,这婚不必提起了!”

  石氏捧出三杯茶来,未公便不言语。素臣看着石氏,触起一事,向未公道:“方才那班光棍,无事尚且兴波,何况形迹可疑?我等转身,必生大讼。老伯进城,须将原委向抚军细细说明,饬府县给张告示,晓谕禁约,方保无事。一则事连世妹,恐致张扬;二则昨日小侄与世妹,全亏夫妇收留停歇,杀鸡为黍,殷勤伏侍,望老伯垂念一言。”石氏连忙跪地,鸾吹力为怂恿。未公道:“我见抚军,即为力言罢了。”石氏磕头起去,捧出三碗鸡蛋,未公等用过。雇船家人,跑得满头是汗,来说:“船已雇下,就请小姐上船罢。”未公道:“我也就要进城了。”鸾吹倒身下拜道:“二哥大德,几番救援,无可仰报,唯有铭刻五中而已。”素臣回礼,被未公扯住道:“老夫也该拜谢,怎连你妹子都要还起礼来?”鸾吹起来,泣下沾襟。素臣也不禁流出两行清泪。未公道:“我自被难,囊空如洗,今日去辞抚军,如有盘缠送出,当分半,为老侄归途之费。”因指着未能道:“就叫他送来罢。”素臣道:“老伯人口众多,小侄孑然一身,所需无几。少为分惠,够回家之费便了。”未公道:“老侄之言亦是,临时酌量罢了。”因问:“轿子可齐?”未能道:“老爷的轿子现在,文相公的轿子,就叫他送小姐下船,另外又叫一乘脚轿,是素娥坐的。”素臣进来,鸾吹泪如雨下,素娥亦垂泪叩头,匆匆上轿。鸾吹在轿中,只说得一声:“二哥保重!”那轿夫已抬上肩头,如飞而去。素臣与鸾吹,虽无一毫私意,但宛转周旋患难之中,已非一日,忽然别去,不觉豪杰心胸,化作情长儿女,司马青衫,已斑斑点点,湿了好些英雄之泪。

 

 

  大郎在门外,叩送了未公进来,请素臣坐下。叫石氏烧茶,自己到街上去,买些茶食,请素臣吃着。问素臣:“可到湖上去?”素臣道:“我疲乏已极,无心游赏,你可打发这些妇女回去,了结此事。”大郎吩咐妻子,快煮饭与众位吃。何氏等从板壁后一齐出来,说:“回家念切,等不及吃饭。”齐向素臣磕头,极口感谢祝颂。又谢石氏、璇姑,向大郎说了住处。大郎吩咐妻子,请素臣进房安息。领着众人,挨路的送将去了。大郎去后,素臣独坐神疲,连连打盹。石氏与璇姑商议:“你哥哥说请文相公进房安息,但房内除了你我两处床铺,更没空地。看他这般疲倦,须请到那一铺床上歇息?”璇姑道:“是哥哥吩咐的,请到哥哥床上歇息,想不妨事。”石氏便向素臣说知,素臣推说不便。石氏道:“奴家受相公大恩,杀身难报。丈夫敬重相公,如父母一般,出去时再三吩咐,相公不必执意。”素臣本意不欲,见石氏十分情重,大郎又真说过,身子实在困乏,支撑不住,且是心无邪念,原不作甚嫌疑,遂把身踱进房来。只见房内,朝外铺着一张床,床头隔着竹芭,上挂一张弹弓,一柄破着靶的剑儿,竹笆那边,对着西壁,又有一张小床。侧首一张条桌,桌上笔砚齐楚,摆有旧书数十本,素臣看时,是一部《四书》,一部《袖珍五经》,一部《算法》,一部《纲鉴荟要》,还有四本《袖珍字汇》。素臣随手抽出一本《纲鉴》,走向正中床上坐着,看不得几行,早已昏然欲睡。仰身下去,书尚拿在手中,已是沉沉而睡。

  素臣睡去,梦见松庵和尚,在斗室内,把一女人剥得赤条条地,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那女人肚皮上割去,要取那腹内的胞胎。素臣大怒道:“原来这贼秃不曾死!”因要地抢起一把刀来,看时,却是山腰里一把板斧。随把斧向松庵头上劈下,劈做两半,冒出一股白浆来。正惊疑,远远的见一个女子,抱着一床被褥,铺在榻上,笑嘻嘻的道:“我家小姐来了。”及看那女子,却是素娥。素臣正要根问,只见两个女子,从壁橱门内冉冉而出。前面一个,正是鸾吹,后面一个,也像是认得的,近前道了万福。鸾吹一手扯那万福的女子,连素臣都推拥上榻去,说道:“妹子喜也。”自己却钻过壁橱那边,把门扣上。素臣慌得耳红面热,急要爬起,却被那女子一只红袖,紧紧裹住肩头,再爬不起。那女子的粉脸,直贴到素臣脸上,一阵香气透入鼻孔,不觉神思迷离。看那女子,又变了一副美秀而文的相貌,急喊:“大妹,大妹!”听着鸾吹在外笑声,只是不理。素臣情急,连连叫喊。却见那轴龙眠观音,在壁上吸吸的动,动了一会,走下一个美女,擎着自己带出门的一把七星宝剑,望着与素臣同睡的女子,壁面砍来。猛吃一惊,伸手捻住那美女纤掌,抵死不放,不容劈下。正在支持,只觉身子有人摇动,忽然惊觉,却见石氏、璇姑俱在床前,喊叫道:“相公,敢是梦魇?请放了手!”素臣醒转,一手兀是捻住璇姑袖子,抵死不放,羞得满面通红,急放不迭。两人出去。素臣睡思尚逍,恐其再进房伺候,把房门闩上,重复上床,酣然而睡。

  大郎送了妇女回家,路上买了些鱼肉嗄饭,又打了一坛好酒,拿回家来。石氏将素臣打盹,请其入房安息之事说知。大郎道:“文相公是天人,又受他大恩,正该如父母一般的看待他。我还有话与你商量。只是天井内墙头倒塌,甚不稳便,怎好?”正说时,只见许多差人,拥进门来,说道:“刘虎臣在家么?”大郎心头突突的跳动,只得迎出去。两个差人拱着手,说道:“县里、厅里,差我们送两张告示在此,给你贴在门前禁约。这两个匠人,是县里叫来,替你砌墙的。”大郎方才放心。展开告示,看是:

 

持授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正堂钱,为查禁事,照得:本月初七日,昭庆寺西房失火,延烧大殿各房,本县业经督率兵役,竭力救扑,其四围居民并寺内赁出僧房,俱经逐一细加勘验。实由五台僧行昙,祝由治病。焚符起火,并无附近居民放火围抢情弊。乃访有不法棍徒,擅敢藉端恐吓,殊堪发指!姑念尚无诈财情事,从宽除已往不究外,合行查禁!为此示仰该地方里排及附近居民人等知悉,嗣后倘有奸徒,藉火居奇,妄图诈害者,许尔等即时扭禀,以凭大法惩治,不得扶同容隐,致干并究未便!凛之,毋违。特示。

 

  后面落着年月日期,并实贴刘大糕铺字样。大郎看毕,复展那一张看时,是杭州会经历司的,中间情节,与钱塘县一般,仍复卷过,说道:“多谢两位老爷鸿恩。二位请坐,我去拿茶来。”那差人道:“茶倒不消,酒饭也不必备了,我们相与有日,也不要你甚么脚步钱。只是两处房里的纸笔之费,却要浓艳些,方才再三叮嘱,说道,告示内的字眼,个个都下得结实的。”大郎听这口气,只得取出三百文钱,又拿四杯茶,给差人与那瓦匠吃。说道:“有劳两位,这点子薄点,连两处房里相公们,俱在里头了。”那一个差人正待发话,被这一个扯了一把,一眼瞅着钱文,说道:“论起这钱,单是房里老师,还不够开发,若我们两个去恳情,县里一百六十,厅里百文,敢怕也肯收了。这四十文钱,本不该和你争论,只是也要我伙计收得进去。”大郎没法,又添了六十文。差人收起,吩咐两个匠人,速行动手,早去回官,拱拱手,出门而去。

  大郎领着匠人,看了倒墙,瓦匠道:“方才官府吩咐,立刻就要修好,说还要回甚未老爷的话。如今还少了砖头、石灰,房里原说向铺户支用,须索上街去取来。”那一个匠人道:“你看那头一路,都有倒墙,去搬些砖来凑用,我们是奉官差的,就有人看见,也是以公济公,怕甚的?去要些灰来罢。”大郎道:“这都不妥,是我家砌墙,怎好搬别人家的砖?也不应累及行铺。前月内收拾房子,还剩有些板砖石灰,但不知可够用哩?”因领匠人,至磨间房内一看。匠人道:“尽够了。怪不的官府肯照顾你,原来是出了这样好心!”忙忙的搬砖泡灰,泥砌起来,就叫大郎帮作小作。不多一会,已把大半垛墙砌好。大郎取了六十文钱,付与瓦匠,道个劳谢。那瓦匠一头说道:“论起来,还不够酒饭钱哩。一面如飞的,出门去了。

  瓦匠方走出门,便是未能进门,大郎忙叩房门,素臣已醒在床,把那本书仍放条桌子上,开门出来。大郎道:“未老爷管家在外。”素臣急走出外间,未能抢步打签,说道:“老爷多多致意相公,说不来别了。”在怀内摸出一封银子道:“这是六十两纹银,送与相公盘缠的。”素臣道:“我说过所需无几,为甚送出许多?”未能道:“马爷送二百两程仪,老爷原要分一半送来的。因相公说了,只送这些。”向门外叫应道:“你就挑进来罢。”只见脚夫,挑进一担行李进来。未能道:“马爷送两副铺盖,老爷一副,小姐一副。小姐因受相公活命之恩,无以报答,对老爷说明,情愿和衣睡到江西,将铺盖送与相公。这枝耳挖,说原是相公的,叫小的一并送上。”素臣道:“这银子耳挖也罢了,铺盖是小姐送与的,如何使得?”未能道:“小姐恐相公执意,吩咐过小人,说,小姐性命,是相公救的,这点子铺盖,值得甚么?止不过略表诚意。况且小姐并没睡过,有何妨碍?禀过老爷,就是老爷送的了,相公亦不便推辞,是一定要收的。”素臣只得收领,问:“老爷几时起身?二小姐可有下落?”未能道:“二小姐并无下落,老爷因城里连兵部的公子要请酒,老爷素与连老爷不投,急要回去,今晚便要动身。小的立刻就要去了。”素臣在银封内,取一小锭,赏了未能,问:“船在那里?”未能谢赏起来,说:“船在江口王家客店码头上。”素臣又问大郎要了几十文钱给了挑夫。未能出去,走不几步,又回转来,说道:“几乎忘了刘大的事,老爷向马爷说过,已吩咐府县发告示来禁约,请相公放心。小姐和素娥妹,都再三叫小的问一位璇姑娘和刘大娘,望相公说声。”说罢,慌慌张张的去了。

  素臣忙整一整衣巾,揉一揉双眼,要去送行。大郎拿着告示出来说:“吃了饭去。”素臣展开告示,约略一看,仍递与大郎道:“天已向晚,再吃起饭来,便送不及了。”遂问明路程,急急出门,走至按察司前,早见许多官府送客回来,问知未能船已开去。跌足急问:“可赶得上?”回说:“这样大顺风,除非赶到常山,也赶不及了。”素臣不信,后面一起一起的人来,都是一样说话,只得怏怏而回。大郎道:“相公便一直跑出门去,把银子都没收拾,掉在桌上。小人收进去了。”素臣道:“银子事小,只有未老爷不曾送他一送,心实歉然。”大郎请素臣进房,素臣道:“就在这里稳便。”大郎道:“方才未老爷送来的被褥,都是绫罗锦绣,惹人眼目,里面还谨慎些,起早些迟,也得安稳,没人搅扰。小人们床铺已搬出外边,容小人尽这点子敬意罢。”素臣见其诚恳,兼怕有人搅扰,因走将进去。到后半间,见板壁后,已把丹凤朝阳尽儿收过,铺下一张小床,说道:“不然,就在这里罢。”石氏忙接口道:“这是我们的床铺,相公的被褥,已铺在房里了。”素臣问璇姑睡处,石氏道:“在阁楞上。”素臣抬头,果见上有阁楞,觉着不便,因复进房。只见房里,比前大不相同,眼目之前,忽地焕然光彩。却是为何?因素臣到东口去送未公,大郎与石氏商议道:“文相公精神奕奕,相貌非凡,将来必是惊天动地的人。你的性命名节,亏他保全,今日又亏他力言,脱了奇祸。你姑娘才貌双全,我们这样人家,那里有好对头来说亲,可不枉了他终身大事!少刻等文相公回来,多劝他几杯酒,叫妹子伏侍他同睡。明日说明,送他为妾。一则尽我们报恩之念,二则妹子终身得所,三则靠傍着他,或者还图得出身,有扬眉吐气之日。我早上求了一签,是大吉之兆,他日要与王侯并肩哩。但不知你意下如何?”石氏道:“我也正有此意,这是极好的呈,待我去与璇姑娘说。”

  疾忙跑至房中,向璇姑说知。璇姑变色,摇头不应。石氏复极力撺掇道:“你看文相公相貌,大贵非凡,他与未小姐如此光景,可见是情重之人。这是你终身大事,不可当面错过。你哥哥说的,我们这样人家,出甚好对头,止不过肩挑背负,开店经营的人,晓得啥仔惜玉怜香,枉负你聪明美貌!到那时节,就懊悔嫌迟了。况你哥哥又求得上等好签,可见是姻缘了。姑娘,你休得固执。”璇姑低头沉吟一会,涨红了脸道:“先说明了还可,若不说明,断难从命。”石氏复劝不依,出来述知。大郎道:“说明了,只怕文相公不允。我同你求妹子去。”因同至房中,再三苦劝,璇姑执意不从。大郎着急,跪在地下,两泪交流,说道:“我和你是嫡亲姊妹,难得天上落下这般异人,可了你终身大事,若不委曲图成,还成个人吗?我非不知你的本性,只怜念过世的爷妈面上,你从了罢!”石氏也跪地同求。吓得璇姑满面失色,忙跪下去,哭道:“哥嫂要折死我了!请起来商议。”大郎道:“不用商议,只求你允了,哥嫂才放心起来。”璇姑兄妹姑嫂之情最重,忽见哥嫂屈膝,欲了自己终身,不觉痛泪直下道:“但凭哥嫂主张!”大郎夫妻方才起来。欢天喜地的,一面收拾酒肴,一面打扫房屋,将璇姑一张床,移至外间,有两座箱子,一张梳头台,一张条桌,一个面架,一张椅子,一张杌子,一齐皆用水擦洗。床上要铺起鸾吹送来的被褥,石氏打开看时,却是两个洋布大包,包着一条丹穿牡丹五色绒毛毯,一条天蓝贞缎八六全床锦褥,一条松花色绫褥单,一条闪绿红锦面子,清水杭绸夹里,中间夹着通照湖锦的薄被,上面冒着一段元色八丝缎子冒头,一条六幅杭绫被单,一个绿套青妆的缎枕,大红枕顶,两头绣着芙蓉丹桂,一条洒线团花的大红缎子床围,一顶元色宦绸上沿,大红绉纱周围的帐子,面前垂下四条画花白绫飘带,带上扣绊俱全。大郎一面张设,一面赞叹道:“终是大衙门里出来的,与众不同。这样铺盖,休说没有睡过,连眼里也没瞧见!我常笑那富贵人没些见识,他却也受这般痴福!”石氏道:“这是姑娘的福气,头一夜就有这样采头,都爷来送这做亲的床铺哩。”

  璇姑正在指着铺设,听了这话,把脸就涨红了,要走开去。石氏一把扯住,说道:“如今在我们家里,一会要你去就他,不可害羞!文相公若有推托,还要认真去温存他哩。”大郎道:“一来完了哥嫂心念,二来结果他终身,这是一桩大事,你既允了,就要依着嫂子的话,不可单作孩子气的。”石氏道:“文相公相貌,定然发达,将来夫荣妻贵,今日这一副枕顶上绣着的,便是预兆。到那时节,才知道哥嫂的主意不错哩。”大郎道:“闲话少说,你看妹子头上,都是灶灰,你也该替他梳洗梳洗。”于是,石氏撮哄着璇姑,重复梳洗,略施脂粉,换了一身济楚衣服。石氏细看一看,但见:

 

    髻挽乌云,仿佛巫山神女;

裙拖绿荇,依稀洛浦灵姝。

元精含玉兔之光,目注一泓秋水;

秀气撷青冥之色,眉横两道晓山。

笑看万丈银河,欲夺天孙之锦;

胸罗二十八宿,常腾宝婺之辉。

喜孜孜满面春风,已向床前擎雀舌;

羞忮忮一腔心事,还从帐里吐丁香。

如山面重,岂甘抱此衾绸?

似海情深,无奈何他兄嫂!

 

  石氏笑道:“真个人要妆梳,姑娘这会子就精采了许多。明日开出面来,不知如何标致哩!”璇姑羞得红了粉颈,抬不起头来。石氏道:“不是专和你说顽话,姑娘面太重了,停会却使不得闺女性儿。”大郎道:“你嫂子说的是,这须要屈你一遭儿。”当下收拾刚完,恰值素臣回来,因房中箱子桌椅,都洗抹干净,再配着那一副铺陈,五色陆离,鲜明夺目,蜡烛照耀,不同如豆灯光,觉得房屋都焕然一新了。素臣视物思人,想着鸾吹情意,平添出一种凄其,十分怜惜。大郎早搬出鸡鱼果肉之类,斟上酒来。素臣令大郎同坐,大郎道:“小人怎敢!”素臣笑道:“刘兄,你日后要向凌烟阁上标名,今日岂不可与我一介寒儒同坐?”大郎惶恐谦谢,只得移过那椅子,陪在横头坐下,竭诚相劝。素臣连日惊吓奔波,水沉火燎,困惫已极,此时才得安心饮酒。兼之大郎感恩戴德,说的都是些着肉痛痒之言,亦且性情洒落,议论爽快,与素臣又谈得投机,正是:酒落快肠,不觉饮够十斤多酒。素臣早晨吃了些糕点,一日竟没吃饭。大郎这酒味虽醇,却有力量,不觉酣然沉醉,坚辞不饮。大郎斟了一大杯,跪在地下,说道:“求相公干了,小人才敢起来。”素臣一面搀扯,一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如今是再吃不得,要去睡了。”正立起身,只见石氏也捧着一大杯酒,要跪下去。素臣连忙止住道:“我吃罢了。”又强把这杯酒,望喉咙里直倒下去。那肚里的酒,就往上涌起来,一时脚步乜斜,望床边摇摆上来。大郎又令璇姑,拿了一大杯酒,在床前拦着素臣跪奉。素臣已入醉乡,糊糊涂涂的,把璇姑扯起道:“兄不必,我吃就罢。”一手捻住璇姑纤手,一手举起大杯一仰,有半杯仰入口中,有半杯淋漓衣领、地板之上,酒杯放下,身子望后要倒。石氏接过酒杯,指点璇姑,疾忙扶住,挪至床沿坐下。大郎问:“可用饭。”素臣含糊道:“不了。”身子一面倒下。石氏与大郎,慌张收拾干净,又换了一枝红烛,璇姑也跟出房来。石氏道:“姑娘快些吃饭,好进房去睡。”璇姑红了脸,道:“我饭是不吃,却到底不便进去。”大郎道:“你又来了,我方才怎样和你说的,快不要孩子气。”石氏忙把璇姑推入房中,把门扣上。璇姑道:“我还没洗手脚哩。”石氏道:“这倒是要紧的,房里有小脚盆,我递一盆热水进来就是。”当即打了热水,把炊就的一壶茶,坐入茶桶,开门递进,仍复将门反扣而去。正是:

 

    明珠照海神龙戏,锦被漫天彩凤愁。

 

 

总评:

地方、汛差逼事生风,希图炙诈,声情毕肖。估看素臣是一样话,大叔冠冕是一样话,问到无事拿人又是一样话,免送府县重处,即并无话敢说矣。层次浅深,丝毫不走,非老手不能。妙在青衣人说房里窝藏一伙女人,天井内墙头直拆至寺。尤妙在对未公说他明是歃血聚众,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文心之妙,正复灵变无比。

未公虽知己娶,欲为两全,而婚事不必提起,复加斩钉截铁,宜素臣柩前痛哭云。深知硁鄙之怀,洞识拘迂之性也!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若未公者,斯可谓之知心也已!

鸡蛋一段,似属琐笔,却极细密,非此些少担搁,雇船家人即满头是汗,犹嫌太速;而鸾吹、素蛾已饿,蛋系现有之物,亦属必至之情,必有之事,可视为琐笔耶?

鸾吹泣下沾襟,素臣两行清泪,皆情所必至,理所固然,而即至劳旁观者有弓影之疑;此瓜田李下,君子所由明微别嫌也。此回从石氏口中叙出,第六回从璇姑口中漏出;文心之细,直从发孔中穿出!但云心细如发,乌足以喻其妙?

鸾吹兄妹之说,固属附耳密陈;未公跌足之言,亦系悄向鸾吹私说。石氏等所共闻者,唯嘱其早至江西,商量公事;所共见者,泣下沾襟,两行清泪,及送秋波、送簪耳。弓影之疑,不亦宜哉?

前回论钩联回互、宛转关生之妙,只璇姑、素娥两人。此回素臣之梦,则并摄四美,或现一麟,或现一爪,或但于云中蜿蜒作势,以成群龙戏空之胜,真奇观也!

一梦并摄四美,妙在无一雷同。素娥则全身俱现,金羽则于鸾吹口中点出,湘灵则仅逗一文字,天渊则寓之于剑,复各极隐现即离之致。活至此,可谓透活;灵至此,可谓透灵。并摄四美,妙在前有来龙,后有去路。松庵斗室,梦之因也。割肚取胎,则伏后文;刀变板斧,则顾前文,又成一钩联回互之势。头劈两半,流出白浆,毕竟何物?既与松庵收结小像,而四美于是乎环至而待用矣。其来龙之妙如此。素臣伸手拉住劈剑美女,却是捻住璇姑之袖,与梦境一色迷离。思路之妙,更复如此。必如此锤炼,方计其放胆做梦也,否则便成梦!

 

 

 

 

 

第七回 绣被寻春猛放登徒色胆 危崖勒马惊残倩女香魂

 

  璇姑看素臣时,已经脱入被中睡了,衣裤等物,乱卸在被褥之上及床前地下,因把地下浇的,先拾了起来,一并放在床上。自去洗了手面,除去钗饰,把脸盆安放竹笆那边,将面水倾入净了下身。安好茶桶,将烛花剪去,把素臣卸下衣裤,一件件了,搭放床前竹竿之上,袜缠腰带,放在里床。将素臣一照,只见玉山颓倒,满面春容,风流潇湘,煞是可怜,不觉撇去了万种娇羞,平添出一腔情思。璇姑自见素臣少年磊落,相貌不凡,原有几分敬慕。因颇知大义,无甚他念。及至哥嫂令其陪侍,便觉意绪无聊,心情不定。暗想:“做妾虽非美事,只要事得其主。文相公相貌,是个正人君子,若得见收,必无弃捐之虑。况我家受他大恩,借此报效,亦不为过。”定了主意,便可亲热。及铺床理发,又被嫂子嘈杂了些言语。素臣饮酒时,在暗中偷眼细看,见他气概非常,议论惊人,更觉心爱。至劝酒时,被素臣一手挽住,横上身来,不觉情动神迷,彷徨无主。至此银缸一照,春思忽生。又想着哥嫂吩咐,该自去就他,那里还执持得定!便自吹灭了烛,卸了衣服,单留紧身衫裤,放下帐子,揭开锦被,竟挨到素臣身边,朝里而睡。

  伏了半刻,被素臣身上一股阳气薰蒸得浑身滚热,只觉得耳红面热,心头突突地跳动,甚难消遣,要伸手去把素臣抚摸,羞怯不敢,那知隔墙偏又凑出些声响来,侧耳细听,却自嫂子喉中而出,虽甚含糊,愈增春兴,一霎时,心猿意马拴缚不住,惺惺忪忪的伸缩不定。素臣睡中一惊,那身子便直翻过来,一手搭在璇姑腰间,觉得不甚安稳。璇姑忙把头一避,那只手直放过去,璇姑颈项恰好挨着素臣臂膊,枕贴而睡,听那声息已自重入睡乡去了。璇姑春情正动,怎当素臣贴肉而睡,两股中间交入素臣之股。虽尚隔有单裤,那一股热气,已透入花苞之内,去发扬起来,不觉欲火已动。须臾,面赤耳热,心头乱跳,按捺不住,只得将手紧按素臣肩背,把头脸斜贴素臣肩窝,咽唾忍爱。早把素臣从睡梦中惊醒转来,朦朦胧胧的查问,璇姑不敢答应。素臣疑惑,一手兜转,早摸着璇姑满头油发,一阵香气,直透鼻中,不觉失惊道:“不好了,你是何人,快些下去!”用手推时,却是大醉初醒,绵软无力,兼被璇姑紧紧按住,竟推不动。璇姑着急,只得说道:“奴是璇姑,哥哥教奴来服侍相公的。”素臣道:“这个使不得,快些放手。不然,我就要叫喊了。”璇姑见事决裂,急得哭起来道:“奴非路柳墙花,哥嫂感念相公恩德,无可报答,叫奴来服侍相公,故不惜羞耻至此。相公不嫌丑陋,收奴为妾,感激不尽。若决意不收,奴是闺中处子,今既与相公贴身而卧,断难再事他人,亦无颜再图苟活,惟有一死而已。”说罢,呜呜咽咽的,哭泣不止。

  素臣酒后梦回,情思迷离。璇姑头脸香腻,哀音宛转,既是可怜,兼以贴身交股,实难为情。暗想道:“自我始之,自我终之,原亦无害。且此时推之使去,叫他何以为情?倘真怀短见,岂非伯仁由我而死?”遂用手替璇姑拭泪道:“非敢薄情,实于理有碍耳!既然有这样苦情,且待来日,和你哥嫂从长计议。”璇姑见素臣颇有回心,转悲为喜,把手放了下来,说道:“相公不须商议,奴身总属相公的了。”素臣忽然转一念道:“这事毕竟不可。娶妾虽士人之常,但我因救其妻,而收其妹,几于以羊易牛!且恃有微恩,而妄行非礼,与挟势欺凌,乘危要约者,一间耳!但此时夜静,若勉强决绝,必致啼啼哭哭,惊闻邻里,坏他名节。且恐此女一时短见,激成事端,势在两难,如何是好?”踌躇了一回,暗忖:“昔柳下惠坐奔女于怀,后世称为和圣,只得舍经行权,今晚且自如此,待明日与他哥嫂说明便了。”立定了主意,因向璇姑说要小解,可向里床一睡,一面腾身跨过。璇姑道:“床头边有茶桶,相公若渴,奴便起来。”素臣慌忙止住,璇姑真个转身里床,素臣却并不去解手,趁便将被单裹住璇姑,紧压两边,重复睡下。璇姑疑惑了一会,听着素臣鼻息齁然有声,像是睡去的一般。自己身子,被被单裹住,不能翻动。心里想道:“这明是拒绝我的意思。他方才口气并不决绝,如何忽然变起卦来?”正在猜想,只听见素臣渐渐的鼾声大作,竟自沉睡去了。此时璇姑心思恍惚,神气迷漫,又苦又闷,胸中如辘轳一般的旋转。约有半个更次,不觉困乏起来,也是沉沉而睡。

  素臣起初原是假睡,到后来就真睡去。毕竟心内有事,睡得警醒,一到天明,即便醒转,坐起身来,将帐子挂上。只见璇姑兀自鼾然不醒,那一副俏庞儿,如芍药初含,芙蓉乍吐,鲜光灵气,奕奕动人,实是可爱!因叹一口气道:“非是我太上忘情,实缘礼法所拘,辜负你一番错爱!”因向床上找寻衣裤不着,只得赤身下床,才见搭挂竹竿之上,忙取下来穿好,拿过里床袜缠腰带,着缚停当。大郎在外听见,说道:“相公且再睡睡,何必恁般早起?”大郎说着,把石氏、璇姑一齐惊醒。璇姑见素臣已经下床,急急披衣而起。素臣已开房门,在大郎床前疾趋而过,到外间坐下。大郎自到井上打水。石氏进房,向璇姑低声道喜。璇姑垂首,默然无语。石氏道:“天色甚早,怎么不窝伴文相公睡睡?”璇姑没情没绪,不则一声。石氏生疑,走到灶前,接着大郎的水桶,悄悄说道:“姑娘与文相公,昨夜莫非没在一处?”大郎道:“胡说,昨晚妹子欢欢喜喜的,那有不从之理?”石氏道:“敢怕倒是文相公不从。”大郎道:“一夜同睡,决无此理!况且夜里,依稀听得妹子微有泣声,后来两人还唧唧哝浓的说话,我才放心落(目忽)。你休要胡猜,快取起火来,先烧脸水,再把罐里鸡蛋,多拿几个来,打与文相公吃,也打两个与妹子,他两人昨日都是没吃夜饭的哩。”石氏便不作声,忙忙的烧水煮蛋去了。

  素臣洗过了脸,要与大郎说明,一时碍口,想璇姑自然告诉哥嫂。那知璇姑又因素臣未经回绝,且又害羞,无言可说。直等大郎拿出鸡蛋来吃了,请素臣进房,一手提着篮筐,又要去置菜。只得开言道:“夜来之事,极感盛意。非我寡情,实在别有苦衷!令妹相貌,系大贵之格,不宜屏为妾媵,将来自有佳偶,夫荣妻贵,再不可轻■■之见。我离家日久,归心如箭,只此就要告辞,不必再费钱钞。”大郎听了,如青天里打下霹雳,方知妻子之言不错。不等素臣说完,慌忙丢下竹篮,一手扯住素臣衣服道:“这里当街浅室,不是说话之处。请相公进房,容小人一言。”把素臣抵死扯入房中,跪在地下,只顾磕头。素臣着急,用力扯起,说道:“你有话且说来,何须如此!”大郎含泪道:“小人虽在落薄,祖上原是书香。有这个妹子,手足颇是情重,因感相公恩德,叫他付侍,并不是妹子轻狂。小人自有良心,亦非设局迷骗。小人也颇爱脸,断不肯出妻献子。只缘知恩报恩,兼为妹子终身之计。也替相公打算过,读书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算不得破坏相公行止。妹子性情和顺,颇自明理,兼听小人言语,不得到触犯大娘的事。只怕他年纪小,不会扶侍,他也还是伶俐,闻一知二,讨得人的欢喜。万乞相公俯从,替小人留个脸面,不要说回去的话。”素臣道:“你妹子果然和顺,那有轻狂?扶侍小事,更不必提他。我知你是正人,那有疑心你的事?妻妾虽是常事,但何人不可娶,而独娶汝妹子?挟了小恩以越大法,实是行止有亏,难于从命!”大郎道:“小人既无可疑,妹子又无不正,相公并非有挟而求,出自小人之意,借小人报恩之心,完妹子终身之事。在小人既一举两得,在相公又何嫌何疑?”素臣道:“你我之心,虽无嫌疑,然明明是嫌疑之地,如何可居?”大郎道:“莫说相公是读书之人,见理透彻,就是小人,读书不成,也知道豪杰心胸,只求自己干净,不管人议短长。相公既无嫌疑,则不必避了。若要避,便是有嫌疑了,求相公详察。”素臣道:“昔人施恩不望报,今我救汝妻而收汝妹,此心如何过得?”大郎道:“相公何尝望报,小人也不专为感恩。小人妹子得事相公,正如乌鸦随凤,实为小人之幸。相公心上何至难过?”素臣道:“私奔妇于密室,较之拾遗金于旷野,尤属丧心,岂吾辈所肯为?”大郎道:“女与妇异,私与妾异。竟算没有救小人妻子一段情节,求相公收妹子作妾,就辱没了小人及妹子,并丧了相公的良心吗?况且妹子,现与相公同床共寝,女人所重者廉耻,岂有再事他人之理?相公如断不肯从,则妹子必至轻生。小人因欲报妻子之恩,而遂致妹子于死,不孝已甚,羞愧难言。生既无以对亲朋,死亦何颜见父母乎?”说罢,泪如泉涌。

  璇姑正在不明不白,闷闷的对镜梳头,微微叹息,忽听见素臣要去,心头便如鹿撞。及见哥子苦留,素臣执意不从,早已泪如雨下。再听到哥子末后一段说话,真如万箭攒心,竟放声大哭起来。石氏既替姑娘着急,又替丈夫担忧,自己亦甚感伤,不禁呜呜而泣。素臣到此地位,不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落下几点伤心之泪。说道:“你们且住了哭,容我细细打算。”大郎道:“相公,这事没有打算的,总要相公全我一家廉耻,救我一家性命!”璇姑道:“相公若主意已定,奴家只有先寻自尽,魂灵儿也要跟着相公的。”说罢,呜呜的哭得呆了。素臣见此光景,心内惨然,暗暗踌躇:“事已如此,谅没挽回,就是有负初心,也顾不得了。”正待开言,璇姑见素臣呆想不言,愈加情急,说道:“奴家生死,只在相公一言。要想昨夜与相公合被同衾,沾身贴肉,将来若再事他人,便是狗彘一般!休说外人耻笑,就是自家哥嫂,亦无颜相对!相公是守礼君子,原是奴家听从哥嫂,冒昧相从,自作之孽,将来九泉之下,断不敢怨着相公,只自恨一时错见,永作含羞之鬼的了!”说罢,复号哭起来。

素臣听到伤心之处,不觉泪涔涔下道:“你这里墙卑室浅,这样哭法,被人听见,怎了?我如今情愿收你为妾,你可住着啼哭。”璇姑正自伤心,啼哭不止。大郎道:“不要哭了,相公既肯收你,我与你快些叩谢,哭他则甚!”遂扯着璇姑,一齐磕下头去。素臣慌忙扯起道:“承你兄妹错爱,是我拘迂,累你们悲苦,怎反劳多礼?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放心便了。”璇姑方才收泪。大郎欢天喜地,自去买菜。石氏向璇姑道:“你陪相公在房宽坐,趁空就梳完了头。我去打米做饭了。”

璇姑掇过椅儿,请素臣坐下,自去对镜,重复梳妆。梳洗已毕,靠着梳台,含羞站立。素臣令坐,璇姑道个不敢。素臣道:“妾乃侧室,并非婢仆下人,那有不坐之理?”璇姑告罪旁坐。素臣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你名字可是双全的全字?可曾读书识字?可会些这与算技能之事?”璇姑道:“奴年十七。亡母梦织女星手持机锦,投怀而生,故取璇机的璇字。就是母亲教了几个字儿,也还写得上来。母亲还教过做诗做对,没有学成。就只看得桌子上这几本书,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哩。针黹是嫂嫂教的,也学些算法,别的却是不会。”素臣道:“那桌上的算书所载各法,你都学会么?”璇姑道:“虽非精熟,却还算得上来。”素臣欢喜道:“那签上写着《九章算法》,颇是烦难,不想你都会了。将来再教你《三角算法》,便可量天测地,推步日月五星。”璇姑大喜道:“小奴生性,最爱算法,却不知有《三角》名色,万望相公指示。”素臣道:“《三角》只不过推广《勾股》,其所列四率,亦不过异乘同除。但其中曲折较多。还有《弧三角法》,更须推算次形。我家中现有成书,将来自可学习,也不是一时性急的事。”当将钝角、锐角,截作两勾股,与补成一勾股之法,先与细细讲解。正讲到割圆之法,大郎夫妇已收拾早饭进房,令璇姑同吃。璇姑请素臣上坐,自己侧首相陪。

璇姑心爱算学,吃饭时津津而问。素臣也将箸蘸着汁汤,在桌上画那全圆弧矢弦径之形,逐一指示。璇姑资性聪明,兼与算法有缘,一经指点,件件都有悟头。素臣大喜道:“我留心算法,到处讲说,绝少会心之人。不料你这小小女子,反有如此聪明,海内虽无高弟,闺中自有传人,我无忧矣。”吃完了饭,一面吃茶,一面讨过纸笔,写出几个三角求积,容圆,容方的图形,于三边注明丈尺,叫璇姑推算。璇姑细看一会,在后面余纸之上,也画作几个图形,将三边丈尺增减,较原图容积,各得十分之六。素臣拍案道:“大奇,大奇,此真可与言算矣!”因把八线之理,细细讲解,画了又说,说了又画,外面午饭拿来,也不歇手,带吃带画带说,没个住头。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将夜,石氏点灯入房,悄把璇姑唤出,方才停歇。石氏看着璇姑,熬笑不住的,说道:“好姑娘哟,胶住了姑夫,房门外一步也不出来了!你看,这些菜蔬,都是我一个人收拾出来,忙得好不利害。你连影儿也不见一见儿。好个文相公,早晨那般古怪,铁青了面皮,人也吓得煞的,这会子说也有,笑也有,像小孩子捧着糖果儿的,真个要算姑娘的手段高着哩。如今哥哥等着你说话,你且去说了来,好请教你显的啥仔法儿?”璇姑涨红了脸,羞得要不的。

大郎在外间屋里咳着嗽儿,忙走出去。只见大郎在桌上打开衣包,提出一件大红绸外盖,一件月白绫夹衫,一件绵绸衫,一条红绸裤,都是半新的。一个缎子包头,一条秋蔡色汗巾,一副大红丝带,都是簇新的。说道:“昨日还是私下的事,如今说明了,也要像一个样,你拿进房里去,换了出来,拜了祖先,在寿星前磕个头,好与文相公成亲。”璇姑向石氏道:“羞答答的,怎好进房去换?”石氏笑道:“姑娘好害羞呀,成日躲在房里,金钩钩不出来哩,如今倒怕进房起来了。不见我手里托着酒菜,去摆羹饭了,灶前龌龌龊龊,满地都是汁汤汁水,难道好到天井里去换不成?也是满地鸡屎在那里,不怕污了衣服吗?你只进了房,自然不会害羞了!”璇姑却想起一个地方,抱着衣服,竟向哥嫂床上脱换,将旧衣拿时房中藏放,忽见床尚未铺,慌忙铺好,对镜换了包额,理一理鬟鬓,低了头,走出房来,外面大郎、石氏已经拜过祖先,上过两回酒。璇姑出去拜了,又上了一回酒,献过汤饭,焚化了钱纸,收拾过去,供上寿星纸马,斋献已毕,送了神,石氏把供献撤去。

大郎请出素臣,顺手掇了房内一张椅子,朝北摆着,铺下一个洋布大包,说道:“今日是喜日,等妹子见了礼,好吃合欢酒儿。”璇姑深深下拜,素臣口说不消,已是拜了四拜。复请哥嫂见礼,垂泪下拜,大郎夫妇一齐拉扯,勉强拜了两拜。大郎、石氏将献寿星的通宵银蜡,各执一枝,照着素臣、璇姑入房,换去油灯,送进酒菜,掇进桌椅,在床前安放,铺满了一桌,虽无凤髓龙肝,颇有山珍海错。大郎斟了一大杯酒,说道:“小人不在这里伺候,叫妹子伏侍罢,请相公满饮此杯。”素臣道声多谢,接过来干了。大郎又斟上一杯道:“相公吃个双杯,与妹子成双到老。”素臣又吃了。

 

 

  素臣吃酒之时,石氏也递了璇姑两杯,大郎夫妻方行告退。石氏将一方白绫帕子悄悄的塞在璇姑袖里,说道:“你不可出去,我们自添酒送饭进来。”璇姑问:“这帕子做甚?”石氏笑着低低的说道:“停会上床去自有用处。”璇姑知道不是好话,红了脸,不敢作声。石氏带笑的去了。璇姑此时,觉与素臣较前熟落,亲亲密密的,斟酒劝菜。换了些细软衣服,体态愈觉轻盈。又且人逢喜事,笑逐颜开,眉目之间,另有一种风流情况。到得饮过了五六杯酒,那莹白的嫩脸上,泛出朵朵桃花,更是可人。素臣此时心无二念,只怡然安享温柔之乐,眼看着绝世佳人,千柔万顺的百般奉承,更喜聪明好学,算法得有传人,心里畅快,不觉饮至醺然。素臣恐又像昨夜那样大醉,就止住了。璇姑见素臣已有酒意,亦不复劝。大郎还要送进酒来,被石氏阻住道:“今日是姑娘吉期,快些送饭进去罢。”饭毕,两人洗过手脚,璇姑伏侍素臣睡下。除了插戴,脱了衣服,把绫帕藏在褥下,跨上床来。

  素臣掀开锦被,放他钻入被中,舒手过去枕了璇姑粉颈,把一手替他松了钮扣,脱下里衣,复将裤带解开,褪下裤子。璇姑不敢推拒,任素臣解卸。素臣此时安心受用,着意温存。将粉颈轻勾,香腮斜贴,一手把璇姑身子抚摸。璇姑正在情思迷离香魂若醉,忽觉素臣那手如有所惊一般收缩不迭,停了片晌。把手抱住璇姑纤腰,将一腿屈入璇姑胯里,交股而睡,绝不动弹了。璇知系惊弓之鸟,觉道又有变头,心上顿生疑虑:“倘此番又成画饼,岂不更加羞耻!”一阵心酸,早流出两行清泪,滴在素臣臂上。正是:

 

    疑雨疑云难入梦,迷花迷柳不成春。

 

 

总评:

写素臣却色,一却鸾吹,一却璇姑,一却素娥,接踵而来,易致复沓之病。乃绝不犯复,且无一字一句一情一节略见雷同。如画美人者,同此眉目,同此口鼻,同此发鬓,同此肌肤;而传神阿堵,或则倜傥风流,或则端庄闲雅,或则胡天胡帝,或则宜喜宜嗔,神情面貌,无一雷同者。画至此,乃为高品;文至此,乃为奇文!

有哥嫂衬言,此人之不同也。却鸾吹,并未沾身,却璇姑,已至交股,此势之不同也。却鸾吹一刀两断,却璇姑藕断丝连,此情之不同也。却鸾吹,遂为兄妹,却璇姑,终为夫妾,此事之不同也。同一却色,各各不同至于如此,岂非奇文?

却鸾吹于旷野古庙,却璇姑于密室床帖,此地之不同也。却鸾吹,止两人面论却。文家有特犯之法。即却鸾吹,既却璇姑;甫却璇姑,复却素娥;此特犯之法也。写璇姑既有五不同,以不犯犯之矣。接写素娥,则不犯鸾吹,必犯璇姑;不犯璇姑,必犯鸾吹。夫特犯者,特不犯也;真至于犯,法安在耶?今观其却璇姑,既与却鸾吹全不相同矣,复与却素娥似同而实不同;似同则不犯鸾吹,实不同则不犯璇姑,此又神于法者也。故素娥之密室床帏与璇姑同,并头交股与璇姑同,终为夫妾与璇姑同;而璇姑迫于兄命,素娥误于淫乐;璇姑只图见收,素娥即求欢会;璇姑惊弓不已,素蛾得水即解;璇姑不敢抚摩,终止咽唾忍受,素娥急求救命,几于欲杀欲割。绝不犯复,且至无一字一句一情一节略见雷同者。有此变化,乃敢一而再、再而三以特犯之。

以璇姑之品格,欲其揭被挨睡,此断断不能之事。而巳允兄命,自就素臣;又必得如此,方可谢兄嫂跪求之意。文至此,几于穷矣。作者因取炼金成液之意,用十渐法,以屡锻而屡镕之,使百炼钢者,不得不化为绕指柔。较《西厢记》所云一见那人,兜的便亲者,立意高下,奚啻霄壤之别!夫一见风流年少,而兜的便亲者,少艾淫娃之所同也。《西厢记》可以解释莺莺,此书何可以唐突璇姑?故必用十渐法以柔之,而止于咽唾忍受,然后璇姑之端兵乃见。缘作《西厢记》人殉中止有有少艾淫娃兜的便亲之邪情,而无端女淑媛必待十渐始不得不化刚为柔之正情,故自卧于地以让作者之高置其身于百尺楼上也。嗟夫!

石氏调侃璇姑及素臣一般,特特显出素臣之诲人不倦,璇姑之笃信好学,不厌其嗜有同痴而臭有同心也。此时两人心目中只有此勾股钝锐一事,虽逼迅雷疾风,山崩川涌,亦五不闻不睹,何复记忆昨宵之虚度春风,今早之先号后笑,并计及此夜之真赴阳台也耶?素臣、璇姑至勾颈贴腮之时,读者拭目观其如何云雨,如何云收雨歇,如何同梦矣;乃复有绝不动弹之事!读者试掩念,深思十日,必得其故。勿急看下文也。

武字卷之二

第八回 非雨非云绝胜巫山好梦 画天画地恍图周髀遗经

 

  素臣一面替璇姑拭泪,一面安慰道:“你不必悲伤,我已安心收你。但我是读书之人,有老母在堂,岂可不告而娶?日间因你学算,投我所好,与你津津讲论,到得酒后,满心还是欢喜着你的聪明好学;以至忘怀,几误大事,幸得一时想起,我与你合欢有日,且安心待我回家,禀知太夫人,娶你回去成婚,方是正理。你意下何如?”璇姑道:“相公所见者大,奴非贪欢之辈,敢不遵命。只是惊弓之鸟,心胆已碎,惟恐再有他变耳!”素臣道:“我岂薄幸之人?倘虞相负,有如此烛!”璇姑慌道:“相公何必设誓,小奴谨依相公吩咐就是了。”素臣见璇姑柔婉听从,心甚喜欢,抱住而睡。

  素臣一觉醒来,却被璇姑纤纤玉指,在背上画来画去,又频频作圈,不解何意,问其缘故。璇姑惊醒,亦云:“不知,但是一心忆着算法,梦中尚在画那弧度,就被相公唤醒了。”素臣道:“可谓好学者矣!如此专心,何愁算学不成?”因在璇姑的腹上,周围画一个大圈,说道:“这算周天三百六十度”。指着璇姑的香脐道:“这就算是地了。这脐四周,就是地面。这脐心就是地心。在这地的四围,量至天的四围,与在这地心量至天的四围,分寸不是差了么?所以算法有这地平差一条,就是差着地心至地面的数儿。昨日正与你讲到此处,天就晚了。”璇姑笑道:“天地谓之两大,原来地在天中,不过这一点子。可见妻子比丈夫小着多哩。”素臣笑道:“若是妾媵,还要更小哩。”璇姑道:“这个自然。但古人说,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谓之天行。怎么相公只说是三百六十度?”素臣道:“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虽唤做天行,其实不是天之行。天行更速,名宗动天,历家存而不论,所算者,不过经纬而已。这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也只是经星而度。因经星最高,其差甚微,故即设为天行。古人算天行盈缩,也各不相同,皆有零散,惟邵康节先生止作三百六十度,其法最妥。今之历家宗之,所谓整驭零之法也。盖日月五星,行度各各不同,兼有奇零。若把天行再作奇零,便极难算,故把他来作了整数。地恰在天中,大小虽殊,形体则一,故也把来作了三百六十度。天地皆作整文,然后去推那不整的日月五星,则事半功倍矣!”璇姑恍然大悟。素臣戏道:“如今该谢师了!”璇姑也戏道:“奴身自顶至踵,肌体发肤,皆属之相公,无可图报,只求随时指点。休似昨日将被单紧裹,把徒弟漫在鼓中就是了。”两人谑笑一会,沉沉睡去。

 

 

  直到一轮红日穿透疏棂,外边大郎夫妇洗锅抹灶,打水取火,方才惊醒。璇姑先起,素臣叮嘱:“夜间之事,不必与哥嫂说知,省他又生疑虑。”璇姑道:“这样事怎生说得出口?况也不必提起。”素臣随后起身,璇姑收拾床铺,开门出去。大郎已出门买菜,石氏已把早饭煮好,风炉上炖好一罐莲桂汤儿,递与璇姑说道:“姑娘,这番是真正恭喜了!”璇姑含羞不答,自拿汤水进房。少顷,大郎回来,向石氏道:“刚才路上好一只大野鸡飞过,离着只有十数步,可惜没带弹弓。”素臣接口问道:“刘兄,你会打弹么?”大郎道:“小人胡乱学打几弹,不十分准,只好取几个雀儿顽耍。”素臣道:“弹弓固好,不如用指拈打,更觉便益,兼有力量。”大郎道:“不用弹弓,可知便益,相公若会,乞赐指教。”素臣道:“用指打弹,又不如用掌发弩,战阵上要算一件惊人的本事,我略知一二,你若要学,待我教你。”大郎欢喜道:“这是极好的了。”石氏接说道:“且吃了饭再处,休饿了相公。”大郎没法,催着石氏,手忙脚乱的弄上菜来,拿饭进房。

  素臣用过,正待收拾开去,大郎早已进房,要求素臣教弩。素臣道:“我一时高兴,和你说起。但我归心似箭,今日就要起身。等我来接你妹子的时节,教你便了。”大郎听说,口定目呆。石氏连忙接口说道:“教弩正有日子哩,倒也不在一时。只是姑娘才得伏侍相公,常言道:‘一月不空房。’相公且住满了月,再说去的话。”素臣决意要行,大郎苦劝,从半月十日,说到且过三朝,素臣尚不肯依。璇姑见留不住素臣,默然不语,只觉得鼻里辛酸,两眼中要流出泪来。石氏道:“相公就是想家,也不在这两三日上。除非姑娘有甚毛病,第二朝便至决撒,若是好好的闺女,怕没恁般情理!我丈夫说过了三期,是再少不去的了。”素臣无奈,只得允过三朝,断定十一日清早必行。大郎道:“到十一这日,准送相公。只是方才说的弩箭,要求相公指教。”石氏道:“才吃过饭,你该叫只湖船,跟相公到湖上去游玩,散散心儿,为什么只管逼着相公教弩?”素臣道:“我生平最喜以学传人,你令妹酷好算法,你如今也喜学弩。总是空闲,尽着这两日,与你们讲究便了。”大郎、璇姑俱各大喜,石氏亦不复阻。

 

 

  素臣取一根稻草,摘了尺寸,令大郎削起几枝竹箭听用。一面取过纸笔,画了许多黄白赤道地平经纬各图,将那弧度交角之理,指示璇姑。正在讲解,大郎已削了三五十枝竹弩,拿进房来。素臣笑道:“为何要这许多?只两三枝,做个样子儿罢了。”因取一枝在手,推开房窗,望着对面屋脊一棵蓬蓬松松的草,说道:“我这一弩,要中那棵草中间粗的梗上,从下数上第三节草节,却要穿在上面,不要透过去。”说完,把手一覆,那枝竹箭已不歪不邪,横贯于上。石氏、璇姑齐声喝彩。大郎初听素臣说着,心里认是作耍。及至发去,果然中了粗梗上第三草节,却又真不脱过去,那枝竹箭又似称过分两的,不长不短,停停匀匀,横贯正中,随着风势在那里招招扬扬,把大郎惊得呆了。回转头来,看了素臣一眼,翻身便拜道:“相公神弩,真教人服杀也。”素臣慌忙搀起,说道:“此不足为奇,只是指掌停匀,臂力相称,远近高低,便能如意。”因取纸画一酒杯大的圈,圈内浓点一点,有黄豆大小,递与大郎道:“你拿去糊在壁间,注目而视,总要看到这圈,如月洞一般,可容人进去的模样,那一点儿像这瓦钵一般大小。我再教你压抵神捺的指法、掌法、高低轻重伸缩疾徐的臂法,则发必中的矣!”大郎疑心道:“这点子大圈点,如何得看至月洞瓦钵大呢?”素臣道:“神之所聚,形随神运,神既盛足,形亦充周,此理之常,无足怪者!只要专心致志,一虑疑神,自有妙处!”石氏道:“文相公说话,是一毫不错的。”大郎道:“这又奇了,你如何晓得这种道理起来?”石氏道:“奴家做针指的时节,定睛看那花朵,看得久了,便胖大了许多。想就是这种道理。”素臣笑道:“刘兄休管是与不是,只专心注视便了。”大郎拿着纸圈,自去黏壁注视。石氏自去灶边收拾,素臣自与璇姑讲究历算。

  少顷,听只见大郎喊道:“相公,不错,果然这一会子就大了许多了。”素臣笑道:“这是方才大嫂的说话了,是眼花,不是真看得大。你快些闭目凝神一会,然后再看,最要有意无意,勿忘勿助,方有效验哩。”大郎听说,果然如法用功,默无一言了。素臣与璇姑讲到日月五星,说:“那七政里面,最难算者,是水星。因其与金星同附太阳而行,实测更难于金星。故成书定本轮半径为六分之五,均轮半径为六分之一,亦止得其大概。须以仪器晨夕两测再测,多方以定之。其余则竭汝聪明,与成书推证,兼以实测,自无差谬。”璇姑问:“七政去地远近,何以能灼知无疑?”素臣道:“此从诸曜之掩食得之,人从地仰视,而月能食日,是月近于日也。月食五星,是月近于五星也。五星又互相食,是五星各有远近也。五星皆食恒星,是恒星最远也。日为外光,故不能火木土及恒星,而独隔地影以食月,故食必于望。又宗动天之气,能挈七政左旋,其行甚速。故近宗动天者,左旋速而右移迟,远宗动天者,左旋迟而右移速。右移之度,惟恒星最迟,土次之,木次之,火又次之。日金水较速,而月最速。是又以次而近之证也。夫恒星与宗动较,而岁差生;太阳与恒星会,而岁实生;黄道与赤道出入,而节气生;太阳与太阴循环,而朔望盈虚生;黄道与白道交错,而薄蚀生;五星与太阳离合,而迟疾顺逆生;地心与诸圜之心不同,而盈蚀生:其大略也。测算并用,心目两精,循序渐进,毋有越思,斯得之矣!我生平有四件事略有所长,欲得同志切磋,学成时传之其人。如今历算之法,得了你,要算一个传人了。我还有诗学、医宗、兵法三项,俱有心得,未遇解人。将来再娶三个慧姬,每人传与一业,每日在闺中焚香啜茗,不是论诗,就是谈兵,不是讲医,就是推算,追三百之风雅,穷八门之神奇,研《素问》之精华,阐《周髀》之奥妙,则尘世之功名富贵,悉付之浮云太虚耳!”说罢,目视璇姑。

  璇姑道:“相公原来是口不应心的人。连日讲说道学,累奴吊胆惊心,不知费了多少涕泪,几乎磕破头颅,才得改过口来,好似涓滴一般闻着酒气便醉的量儿。那知相公口紧心宽,直想吞江吸海,只不知是那几家子晦气,又要担惊受吓,磕头哀告,出掉无数鼻涕眼泪哩。”素臣不觉失笑道:“我尚在托之空言,你即已信为实事。倘真金谷中遍种名花,只怕你要倾倒醋瓶,淋漓不已了!”璇姑道:“奴家自身难保,还敢醋着他人。况且屏列金钗,原是读书人应有之事。只恐奴性痴愚,不能领略历算中精蕴,有负相公斯许耳。”素臣甚喜,说道:“世上最难得者,是慧心解人。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何况一室之中,欲使四美俱备,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过屠门而大嚼,我之言类是耳。岂真有此奇缘,作此妄想乎?”璇姑道:“有大志者,必有奇缘。有奇才者,必有奇遇。即如未家小姐,生长大家,自然知书识字,善赋工诗,将来归于相公,岂非传诗高弟?素娥姐精于岐、黄之术,小姐来,自必随媵,岂不可与言医?所少者,谈兵一人而已。小奴看来,此等机缘,在他人实属万难,在相公则易如反掌。“

  素臣惊诧,正要查问,却值石氏送碗箸进来,缩住了口。璇姑连忙出房拿饭,石氏道:“看见你哥哥么?”璇姑举目看时,见大郎坐在一条板凳上,目不转睛的注视那壁间圈点。石氏道:“你在房里讲得密切,不好来惊动。你哥哥又像痴的一样,从早晨直看到如今,头也不回一回。累我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炒菜,七上八落的,好不吃力!方才饭好,叫他来拿,他声也不应一声,竟是出了神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璇姑道:“哥哥专心致志,所以熟听不闻。但不吃饭,恐怕饿了,还是叫应了他,吃过了再看罢。”素臣出房,走到大郎身边,轻抚其背曰:“刘兄何好学乃尔!”大郎正在出神,忽被素臣在背上一抚,惊得直立起来,淌出一身冷汗。看是素臣,笑道:“相公,实在有些妙处,此时圈点已两三倍大矣。”素臣蹙然道:“我不知你如此出神,致你吃此大惊,得罪极了。你这样专心,再没有不成的。只怕太赶急了,神便要昏,目便要花,且吃了饭再看罢。”大郎应诺。

  素臣进房,璇姑已自搬进饭来,复去拿菜。素臣遂坐下吃饭,一头吃,一头想着璇姑的话是何来历。璇姑拿菜进来,看见出神光景,笑说道:“可是奴说着未小姐,又提起相公心事么?”素臣见璇姑复作此语,更是怫然,因正色道:“我正要问你,我与未小姐分属兄妹,何得胡言乱语!你话必有来因,快些直说我听。”璇姑见素臣声色俱厉,不觉害怕起来,说道:“想是奴失言字,只求相公宽容。奴见未小姐深感相公救命之恩,刻于心骨,说起水中捞救,黑夜扶持的话,深情好不缱绻。那日相公睡在床上,梦里连连呼唤,小奴进房厮叫,犹捻住小奴之袖,连呼大妹。小姐临别,奴在板壁后,又见相公与未小姐满面垂泪,痛苦难分。别后,小姐又把被褥金簪,送与相公。奴家由后思前,想必未小姐知恩报恩,与相公已有终身之约,不觉一时说出,冒犯相公。”素臣叹道:“昔人瓜李之嫌,真如金玉。”因把湖内捞救鸾吹,在社神庙中,鸾吹愿作小星,自己绝他的话,并借与耳挖簪发之故说知。又把那日梦见素娥送被褥,鸾吹推美女同睡之事,也述了一遍。当将耳挖拔下,簪在璇姑髻上道:“如今可明我心迹,不是什么表记了。”璇姑谢赐,复深深认罪道:“原来相公有这般奇梦,如今看起来,这梦明是为小奴而设了。”素臣道:“你且说来。”璇姑道:“相公持斧欲杀松庵,是前过之事,因缘而生。素娥姐抱褥而来,恰应未小姐送此被褥,而醒时捻住双袖,现又与奴睡此被褥之上,岂不要算做应梦吗?”素臣沉吟一会,道:“梦寐之事,岂可全信?”因放下一边。

  两人吃完饭,收拾出去。素臣想起,璇姑还说素娥知医,须再问个明白。只见璇姑笑嘻嘻的进来,说道:“我家哥哥真是用心,手里拿着一碗饭,似吃不吃的,两只眼看着那圈点,像泥塑的一般,直到这会子还没吃完饭,嫂嫂拿他碗去换热饭,也不知道,一手叉着,还认是碗在手里哩。”素臣道:“这也难得。你昨夜在我背上画圈,也就是这个道理,可谓难兄难妹。你方才还说素娥知医,从何见得?”璇姑道:“这是嫂嫂说的,和尚被小姐戳伤,疼痛呻吟,素娥姐说他晓得医,倒管医得好,但正要他死,那肯医他?”素臣点点头。璇姑见素臣情致无聊,取出《九章算法》来,请指示纰缪,以分其心。素臣道:“径一围三,古人止约其成数。其实则径常不足,周常有余。常用贵乎简便,亦当作径一百十三,周三百五十五,方无大舛。若必求吻合,则更有密率,现载成书,将来你查阅自知。至前边这些加减乘除之法,则系开锁之钥匙,入室之门径。但不可用算盘。盖量天测地,要算那日躔月离,法极繁重,一盘少错,百盘皆空矣!必须用笔算之法,则落纸有迹,虽有差讹,按图可复也。”因将笔算加、减、乘、除、平方、立方之式,各写一纸,令璇姑学习。璇姑灵颖,加减乘除,不过一遍即会。平方、立方,少加请问,亦即通晓。到得点灯时,早已纵横无碍,十分透彻,又把带纵平方、立方之法,写出几条,讲解与听。到得夜膳上来,已俱会了。素臣满心欢喜,一面吃酒,一面讲解,酒落快肠,直至酣然而罢。

 

 

  次日起来,璇姑打水进房,说道:“我哥哥直到半夜方睡,说是壁间圈点,已大有五六倍了。”素臣梳洗出去,见大郎已在壁间注视,因说道:“刘兄,你用工夫,还该循序而进,总以无间断为主,却不可使神太疲。”大郎起身答道:“相公说得极是。昨日看到二三更天,忽觉眼光散大,景象元虚,恐怕错走了路头,故此歇了。以后谨依相公之言,循序而进便了。”素臣进房,又画了几个图形,与璇姑讲究。到得吃夜饭时,璇姑蹙着眉头,低声问道:“相公可能再留几日?”素臣道:“这断不能,明日一早即行。”璇姑不觉垂下泪来。素臣笑道:“这又奇了。我和你日子正长,岂在目前须臾离别?况我早去一日,便早接你一日,快休作此悲凉之状!”璇姑不敢再泣,拭泪道:“世情反复,人事风波,但望相公早来收取,毋致再有变端!”素臣道:“再有何变?我到家后,禀过太夫人,即来娶你,断无他虑!”因唤大郎进房。大郎拿着那封银子,还没与相公说明。素臣道:“何妨。”令大郎将四十两称作一封,八两称作一封,说道:“这四十两算不得聘金,你存下做本钱,随分经营,不要开这糕店了,房屋浅窄,毕竟有许多不便。这八两留与璇姐,买些零碎,准备着早晚来接。余下剩的三四两,我做盘缠罢。“在内检出一块,托大郎定船,把余银收起。复在梳台抽屉内,取出一个贴儿,说道:“这上面写着指掌臂三处用力之诀,并袖藏十弩连珠发用之法,刘兄可细心体会,自有妙处。“大郎兄妹,各自谢了,大郎收银出房。

  素臣吃完夜饭,便要安息。璇姑伏侍素臣先睡,将素臣大衣,偷出一片里襟,将火烧损处补好,然后上床。此夜恩情,比前两夜更自不同,觉欢情正厚,别绪旋抽,恨不得将两个身躯,熔化作一块,真个千般怜惜,万种温存。璇姑道:“奴也曾与嫂嫂同床,再不敢着肉贴皮。为何与相公同睡,就如连枝比目一般无比亲呢?”素臣道:“男女之乐原生乎情,你怜我爱自觉遍体俱春。若是村夫俗子不中佳人之意,蠢妻騃妾不生夫主之怜,纵夜夜于飞,止不过一霎雨云,索然兴尽。我与你俱在少年,亦非顽钝,两相怜爱,眷恋多情,故不必赴阳台之梦,自能生寒谷之春。况且男女之乐原只在未经交合以前,彼此情思俱浓,自有无穷乐趣。既经交合,便自阑残。若并无十分恩爱,但贪百样轻狂,便是浪夫淫妇,不特无所得乐,亦且如沉苦海矣。”璇姑道:“奴家未历个中,不知云雨之事,其乐何如?窃以为乐根于心,以情为乐,则欲念轻,以欲为乐,则情念亦轻。即如前日,自觉欲心稍动,便难消遣,情之一字几撇天外。今因相公禀命之言,欲念无由而起。情念即芊绵而生。据此时看来,相公已怡然自得,小奴亦窅然如迷。挨胸贴肉几于似片团成,交股并头直欲如胶不解,床帏乐事,计亦无逾此者。恐雨云巫梦,真不过画蛇添足而已。”两人讲得投机,更加亲爱。正是:

 

  俗子但知裙里物,佳人能解个中情。

 

两人浓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大郎已雇定船只回来。素臣梳洗毕,收拾行李,把一条褥单,一条缎褥,留与璇姑,换了璇姑的一床布褥,道:“如此,觉你我虽离,如不离矣。”璇姑亦去寻出一条白绫汗巾,上面绣着晓日朦胧,杨柳披拂之势,题着一行小字,曰《春风晓日图》,系在素臣裤带之上。垂泪道:“见巾如见奴也!”素臣安慰一番,吃了早膳,谢了石氏,起身下船。卸过行李,辞别大郎,大郎道:“小人已对家中说过,送相公到了吴江方回。”素臣也就允了。在船无事,又把用弩之法,与大郎讲说。大郎心领神会,素臣更觉喜欢。

行了一日一夜,舟抵乌镇,买些饭菜,放开船头。不料河中正撑一只大沙飞船过来,两船一碰,大船上人多恃强,说是碰坏了他的船头,跳上船,把船家锁去。素臣这船,便直横过来。正是:

 

  长年起平地风波,豪士证淫人瓜果。

 

 

总评:

素臣受惊,忽又诈睡;读者不看下文,莫测其故。及看下文,却又是极正当、极紧要的关头,非刁顿作难,亦非拘迂可笑,此文章所由妙也。千古妙文,凡起一波,发一端,必出人意外,又入人意中。不出意外不奇,不入意中不正。不奇则无文,不正则无章。惟奇而不乖于正,乃擅文章之能事。

璇姑之好学,以背上画圈为添毫法;大郎之好学,以背上轻抚为添毫法。难兄难妹,全副精神,俱传写无余,非道子复生,何来此等妙笔!甫写璇姑好学,即写大郎好学,亦特犯法也。素臣云:“你昨夜在我背上画圈”,就是这个道理。此明说以弥其犯之形迹,所谓细意熨贴平也。而璇姑俱用暗点,大郎俱用明点,则又特犯之秘诀。

素臣欲再娶三姬,各传一业,而璇姑即以鸾吹、素娥当之;又明说所少者,谈兵一人。此钩联回互、宛转关生之妙也。手挥璇姑法,应目送素娥、湘灵、天渊。前回一梦,已并金羽摄入,此复明联兵医诗学。其机愈灵,其局愈紧。常山蛇阵,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特言其大略耳;实则寸寸节节,随处皆应。吾读此回,知之。

素娥、湘灵、天渊于素臣、璇姑问答,两层联络,何独遗却金羽?不知素臣述梦,已连金羽影出。而沉吟一会,言梦寐之事,岂可全信;又撇去璇姑占解,暗为金羽等存疑。是于无字句处,已将金羽钩联回互,极宛转关生之妙矣,岂非神化之技?

素臣、璇姑论云雨为“画蛇添足”;非深于情者,不能为此言。彼专以云雨为乐者,固属渔色之徒;即兼以云雨为乐者,亦非钟情之辈。盖情钟则爱,爱则怜,爱且怜则乐,虽衣冠钗饰,肃雍相对,其乐无涯;况捱胸贴肉,似片团成,交股并头,如胶不解乎!如演剧者,前数十齣,极尽悲欢离合之致,令人欲歌欲泣;至团圆一齣,则皆视为可有可无之事矣。夫优伶演剧,必至团圆后已;犹男女会合,必至云雨后已。其实云雨之可有可无,亦如团圆之可有可无。而非深于情者,不知也。彼《西厢记》等书,极摹云雨之乐,止可称欲鬼耳,岂情种哉!

 

 

 

 

 

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

 

急得后面摇橹的船家,乱跳乱喊。大郎袖里藏着十枝竹弩,正在学习指掌臂法,一时不禁跨出船头,望着锁人的水手,把手如法一抻,恰射中大股之上,鲜血直淋,叫声哎唷,站立不住,倒在船上叫唤。那边船上,跳出三四个人,来打大郎。大郎用手一架,当头两个,一个已滚下河去,一个跌转大船头上,爬不起来。那后面两个就吓住了脚,大喊:“打死人了!”大郎着慌,正要避入舱去。猛听得那边船里,大吼一声,奔出一个大汉,跳过船来,一手揪住大郎胸脯,望着河里就掼,却掼不倒。大郎忙用手肘,照着大汉手弯直坐下去,却坐不脱,因也用手揪着大汉。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的蛮打,只听得一拳下来,就如打油车的一般,轰的一声,震得那船头摆了几摆,船底水声轰隆轰隆的响,连那边船上的人,都看得呆了。岸上人齐声喝采,说道:“好打!”

素臣睡在中舱,听得锁了人去,慢慢的披衣起来,听喊打死了人,慌忙穿着,又见大郎与人厮打,势其凶猛,急赶出舱来,口里说着:“不要混打!”把眼一看,失声道:“老弟!”那大汉与大郎,俱各放手。大汉道:“素兄,此位何人?”素臣道:“这位刘兄,是我相与。你且进舱来,和你细讲。”那边船上家人,忙把船家开锁,说道:“谁知是文相公的船!”岸上人都道:“谁知是一家子人,在那里瞎打!”哄的一声,都散去了。

 

 

  兀那大汉端的是谁?却是素臣最相好的朋友景日京。日京进舱,素臣问:“缘何在此?”日京道:“话长哩,你这刘兄,真好膂力,实是可爱!”素臣笑道:“打得你不疼么?”日京道:“要打得疼才好。不痛不痒的,就一日打到晚,也没劲。刘况,你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方才发的弩箭,可是素兄的传授?”素臣惊讶道:“你讲什么弩箭?他还没有学会,你如何知道?”日京道:“素兄原来不知,我那边水手的腿上,敢还在那里淌血哩。”大郎道:“是小人冒昧,看见锁了人去,一时气忿,就发了一弩,不料竟射中了,弄出事来。”日京道:“休说闲话,你究竟多少年纪?会什么武艺?说出来罢。”大郎道:“小人二十三岁了,不会武艺。就是文相公教我用弩,才学了两日。”正在说话,只见那边船上,走过一个人来,说道:“表兄外违了。”素臣道:“原来梁公在此,日京怎总不提起?”日京道:“我要紧问刘兄的话,忘记和你说了。”梁公道:“他们大闹,我尚未起身。后来听见表兄声口,才急急走来的。我们如今快搬在一处去。”素臣问:“可是同路?”梁公道:“弟的船是回去的。”素臣大喜,吩咐把行李都搬上大船,净过手面,吃了早点,四人坐下聚谈。

  日京道:“刘兄好膂力,素兄若不出来,我定要吃亏哩。”大郎道:“小人勉强支持,已是筋疲力尽。文相公若迟一会出来,小人定要受伤了。”日京道:“你这话通是假,老实对你说罢,我两个要算做棋逢敌手哩。”素臣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两人,缘何事到此?我出门时,梁公尚未回,何以又在一处?”日京道:“我那日吃酒回去,就到县前打听那贼秃下落,方知那贼秃的师父,是赐紫禅师,县里赃坯开释了他,立刻叫他走了。弟回家气了一夜。明日一早起来,也没向家里说知,打听他往浙江,就一路赶下来。那知连日遇雨,倒受了他的累!到得杭州,方知那贼秃在灵隐寺挂褡,正往那里找他,却遇西湖后山发蛟,险些儿弄到水里去。候了他一日,没处下手,那知被昭庆寺里接去,祝由治病,正值寺里火着,连那生病的和尚,都一齐烧死。”素臣方知替松庵治病的,真是这个行昙和尚。点着头道:“这真是天网恢恢了。”日京道:“我打听这贼秃已死,亲到火烧场上,又见无数焦炭也似的尸首,说个个都是和尚,心里愈加畅快,在湖上吃了一醉,才回寓所。前日到关上去搭船,只见管关主事送出梁兄来,就下了船。不料因与刘兄厮打,得会素兄。”梁公道:“弟自江西回来,路过北新关,因关上主事,是先父的门生,顺便一望,不想遇着日京。”日京道:“表兄要往江西,缘何忽要回去?”素臣因把前后事情,述了一遍。日京大喜道:“原来刘兄是素兄的大舅哩,今日我作东,替素兄会亲。”大郎连声道:“小人怎敢?”梁公道:“还是小弟作东,一来压惊,二来贺喜,三来为日京、刘兄合面。”日京道:“什么合面?不是这一打,我们怎得成交?如今是好了,与素兄做了亲戚,我两人便得常会,正有得打哩!”素臣等一齐失笑。梁公命家人坐着小船,赶回乌镇,买备酒肴。将大船暂泊岸边,讲说江西风景。梁公道:“自小读《滕王阁序》,不胜慨慕。岂知浪得名耳!”因极赞匡庐、彭蠡之妙,劝素臣至江西,必当畅游。日京道:“匡庐竞楼,彭蠡沟渠,若欲大开眼目,非昆仑、沧海不可!”大郎道:“小人曾从乍浦出口,飘至一岛,尚在内洋,登山四望,已觉眼目一空。何况昆仑、沧海?”素臣笑道:“日京每作乘桴之想,不谓刘兄乃与同心。如有用我,其为东周、鲁、卫诸国,尚可大行。况今天下之一统乎?何必怀居夷之志也。”

  四人议论一会,酒肴已备,摆将上来。日京要大郎坐首席,大郎抵死不肯,说道:“景相公若这样相待,小人就下小船去了。”日京道:“什么景相公?我和你是朋友了,以后若是这样称呼,须吃我三拳。”梁公道:“日京怎只顾讲打?以后刘兄若不与我们朋友称呼,当饮以三巨觥。”素臣道:“最好。”梁公定素臣首席,大郎次席,自己与日京上下列坐。大郎不敢与素臣对坐,日京硬拉不从。素臣见他执意,只得把梁公一座换与大郎。日京道:“也罢,我们对坐着好。”大郎复不肯僭日京,日京暴跳如雷,方才坐下。三人原是好友,日京更喜新得大郎,谈笑风生,欢然畅饮,自午前直吃到日落,汤饭过后,点起大蜡,煮茗谈心。只见两个船家,进舱磕头讨赏,一个是被弩所伤,一个是跌下河去,被水底石块磕伤了头脸。素臣解开银包,取出一块三五钱重的银子,赏令买酒补苦。两人连连磕头,欢天喜地的出去了。素臣道:“刘兄,这弩岂是轻重发得的?幸喜未经练习,臂掌之力,不能运聚,若工夫深了,箭上再用药煮,则中者无有不死。非到战阵之上,及猝遇江洋大盗、北路响马,断不可轻发,致伤人命!你因何孟浪若此?”大郎道:“小人该死。也只道初在学习,未必能中,就中,也穿不进皮肉去。一时气愤,发了一弩。半日在这里懊悔,以后再不敢混用了。”日京道:“素兄休再埋怨,刘兄也不须懊悔,不是这一弩,便不厮打,怎知道你有这等膂力?以后只依着素兄说话,不是江海里,就到北路上守候强盗去罢。”众人俱笑。日京忽然要与大郎比起力来,梁公道:“这船上又没有石磐,如何比法?且到家再处。”日京不依,定要比较。素臣道:“取一根柴棍来,你们坐下,各将脚底对抻住了,将柴棍横在两人脚尖上,四只手抓住棍子,一时用力。坐得住的,力量便大。坐不住被提起来的,力量便小。”日京已坐下地,连叫:“取柴棍来!”船家递进一段柴棍,日京拿着,连催大郎。大郎被逼不过,只得也坐下去。如此抻好,两人一齐用力,真像一对猛虎,在岩谷中狠斗起来。但见:

 

狼腰作势,虎背施威。

紧咬牙关,满口敲金戛玉,

生拗臂膊,深身簇铁攒钢。

依稀朱粲啖生人,忒出赤眼睛有核桃般大;

仿佛神荼擒死鬼,扛起青筋膜有骨拙般粗。

脚似排沙,遇石壁铜墙,一步也支撑不去;

手如锯树,到盘根错节,两人都扯拽不来。

 

  两人各施神力,并至良久,这柴棍只在脚尖缝里,休想移动半分。梁公道:“未知鹿死谁手,真可并驱中原矣!不必并了!”日京把头摇了一摇,用尽周身之力,将两手忽地一紧,这棍儿竟有动移,大郎的臀尖待要离地而起。素臣暗揣:大郎毕竟输了。却见他牙关咬响,尽力一凝,只听刮喇一声,如空山爆竹,一根柴棍,拉作四截,四只手内,各擎一段,仰跌下去。震得船板怪响,这样的大船,兀自连连摆动,船底水声廓落,那一枝大蜡台,几乎折下地下。素臣大喜道:“这才是棋逢敌手!”众家人都看了出神,喝起采来。船上水手、舵工,都吓呆了,道:“这样碗口大的柴棍,截作四段,没有几千斤的燥力,也休想罢。”梁公道:“再检粗些的柴棍,日京和刘兄,试与表兄一比,看也支持得几时?”日京喊道:“刘兄休听梁公瞎话,素兄神力,好与他比较的吗?只上手便提了起来了!他容你支持一刻吗?”舵工、水手俱摇着头不信,还有大似两人的力气?因众家人都说不错,便一齐眼睁睁地呆看着素臣。大郎道:“文相公神力,是知道的。谁敢比试,不成了蜻蜓摇石柱吗?”船上人方才信了。梁公道:“既不比试,可烫壶酒来,与二位接力。”家人们一面斟酒,一面开铺。日京看见素臣床铺,骇然道:“素兄寒士,何勿奢侈若此?”素臣将鸾吹感恩赠送之事说了。日京道:“未小姐多情人也!”梁公道:“这床褥子,殊不相称。”素臣又把换给璇姑之事说知。梁公道:“表兄亦多情人也。”素臣解衣就寝,梁公瞧见汗巾,先赞道:“此夜来神针也!又是何人所赠?”素臣笑而不言。大郎道:“是我妹子做的,胡乱给文相公擦手。”梁公细看了一遍,说道:“针指不消说是第一等了。这春风晓日,尤与表兄相称。表兄志在攘斥异端,正如日出扶桑,阴邪悉灭,阳光遍照,万物皆春,他时功业,兆于此图矣!”素臣道:“此我酒后妄言,梁公何由而知?得毋日京饶舌耶?”日京道:“是小弟说的。素兄得权行志之时,这杀和尚的刽子手,是我定下的了。刘兄却不可倚着私亲,想来搀越。”说罢大笑,把壶内余酒,一饮而尽。素臣因问梁公之志,梁公道:“弟本庸人,安有所志?”日京嚷道:“你不必瞒了,我已问过他,他要做倜傥步兵,风流御史,如阮嗣宗、杜牧之一辈人哩。”素臣道:“梁公情见乎辞,这才是多情人哩。可惜瓶已告罄,到明日补贺十觥罢。”说罢,就寝。

 

 

  次日黎明,已到天江码头,大家收拾回家。素臣腹中轮转:母亲家教极严,此时须慢慢的宛转禀知,岂可一时冒昧?亦且未经禀命,即带人回家,难免专擅要求之罪。因向大郎说道:“我本欲同你上去,如今想起却有许多不便。你可先回,对令妹说,叫他放心,大约月内,就来接他便了。”大郎唯唯。却俟素臣上岸,悄向邻里访知,水夫人大贤大德,田氏贤惠非常,与梁公家人所言无二,满心欢喜,方坐着原船回去。

  素臣到家,将前后事情细述,单不提璇姑之事。水夫人凄然道:“奚囊这小厮,最有天性,那相貌也不像早夭的。只愿有人救去,便谢天不尽了。”田氏及丫鬟等,俱为悲感。文虚夫妇,听见儿子被难,哭得更是惨伤。水夫人道:“你起身后,未家老伯就有书来问候我,说他现在杭州,要你弟兄们去一会。你哥哥要在家照管,未得前去,写书回复,说你已到江西拜他。他还送了几色土仪,几疋绸缎,因是世交,只得受下。谁想你在湖上,救了他大小姐之命。只是二小姐并无下落,难免悲伤。”因问田氏道:“他家人是几时去的?”田氏道:“是初七日到,初八日去的。”文虚传禀:“门斗在外要见。”素臣出去,问知宗师按临苏州,先考苏州,十八日取齐,二十日开考。水夫人道:“为何考信如此急速?你哥哥身子不好,不去亦可。你既回家,该去应考,歇息一两日,明后日起身罢。”

  素臣领命,到古心书房中来问候,即述考试之事。古心道:“我无大病,不过脾胃不好,时常作泻,你说不药为中医,节饮食,以俟其元气自复耳。我本无意功名,母亲既许不去,是极好的了。”因问别后之事。丫鬟秋香送上茶来,素臣一面吃茶,一面将在外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古心道:“出门不过几日,就有许多变头,可见世路崎岖。我之志在杜门,正为此也。你虽别有主见,以后也要斟酌。”素臣道:“大哥所言极是。如果道不足行,便当如五湖母舅,挈家避世耳!”古心复问:“璇姑之事,曾否禀知母亲?”素臣道:“母亲严正,须缓缓乘便禀明。弟于后日即赴江阴录科,大哥在家,须伺母亲欢喜时节,乘便为弟进言,必要婉曲剀挚,说得出刘大一家苦情方好。”古心应允。

 

 

  只见日京直赶进来,素臣放落茶盏,起身接住。秋香笑嘻嘻的,收着茶盏出去。古心道:“学台按临江阴,舍弟后日起身,日京同船去罢。”日京道:“那样没要紧事,那在小弟心上?我是来请刘大哥去吃酒较量哩。”素臣因把大郎随身回去之事说知,复叮嘱道:“家母跟前,尚未禀闻,你声气低些。”日京道:“你这胆子忒小了,拼着躺在地下,打烂了屁股,伯母的气敢自悄了。不该放他回去。”说罢,怏怏而去。

  素臣复进内,见了玩氏,问问两侄功课。走过这边来,却是何如与元首公等一班好友,讶素臣速归,特来询问,并约同往江阴。素臣把择期十五之事说了。首公道:“素臣也择的这一日,正好同行。”及说到湖上之事,无不骇然。复要公席接风,兼以压惊。素臣怀着鬼胎,力辞掉了。素臣陪水夫人吃饭,心里忐忐忑忑,不敢吐出璇姑之事。饭后,勉强出门,去看还众人。直到晚来,在枕上私与田氏说知,并嘱令进言之法。田氏喜道:“这是极好的了。奴家虚弱,常是三好两歉,原怕误了嗣息。得他来相帮扶侍婆婆,料理家事,也好替我许多心力。”因极口应允。

  次日早晨,水夫人房中丫鬟函跑来,向田氏悄悄的说道:“二相公在外娶妾,瞒了太太,如今弄破了,叫紫函去请二相公哩。”说罢,如飞而去。田氏大惊失色,忙至水夫人房中,见水夫人满面怒容道:“玉佳在外胡为,曾否知道?”田氏因把素臣苦衷,及不敢冒昧禀知之处,宛宛转转的禀说。素臣已被紫函叫进房来。忽见水夫人怒容,这一惊不小!正是:

 

   水向背中浇下去,雷从头上打将来。

 

  忽忙跪倒水夫人膝前,匍匐于地,不敢仰视。田氏也急跪下代求。水夫人怒骂道:“你这逆子,枉读诗书,空列学校。岂不闻瓜田李下,君子不居;濮上桑间,诗人所刺?施恩望报,乃鄙士之胸襟;这德不卒,岂通儒之意量?昔柳下坐怀,不闻贮之金屋;鲁男拒色,唯知闭此柴门。乃敢阳托知恩报恩之名,阴行知法犯法之事。下既亏你一生行止,上复玷你祖父家风。倒不如死在湖中,得个完名全节!你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我?”素臣吓得爬在地下,只是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亏得田氏把素臣再三辞绝,及璇姑一家苦情,含着两眶眼泪,代素臣剀切陈说。水夫人怒气才略平些,说道:“若不看媳妇分上,便当尽法痛处。如今幸未成婚,惟有乘墉勿攻,掩盖前愆罢了。”古心闻知水夫人发怒,一来怕母亲气坏,二则恐兄弟受苦,扶病而至,入房跪求。水夫人叫紫函扶起,说道:“你身子不好,不该劳动。你兄弟所作所为,不顾廉耻,若非他妻子贤惠,恨不得处死了!我已吩咐他,趁此中止,则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耳!”古心道:“母亲所言,固是正理。但璇姑一家性命,恐不能保。贤者守经,圣人行权,望母亲体太上之达节,全儿女之私情,还是收他回来的好。”水夫人怫然道:“我读史书,最恼汉儒牵扯行权二字。子臧云:‘圣达节,贤守节。’贤且不能,妄言达节耶!假权之名,行诈之实,真乃小人之尤。安得以此诳我!玉佳既未与璇姑苟合,何至关系一家性命。这是你弟兄们串通着,来欺罔我了,殊属可恶!”古心吃,不敢置辨,但说道:“孩儿辈若敢串通着欺罔母亲,岂非狗彘不如?还望母亲详察。“水夫人道:“既不是串通,快些回房去罢。你身子不好,休要久站在此。”古心只得告退。

  田氏抬起头来,复禀道:“方才大伯说的话,实非欺罔婆婆。据媳妇看来,这璇姑的性命,是断不能保的。他哥子如有人心,恐亦不能无事。若兄妹二人俱有变头,则璇姑之嫂,所靠何人?一发难于存活了!婆婆以好生为心,即一草一木,也不肯轻易毁伤,何况一家性命?还望婆婆垂察。”水夫人道:“你且起来,把璇姑一家性命不保之故,细细说与我听。只恐人情巧变,未必如你所料耳。”田氏道:“官人跪在地下,媳妇怎敢起来?那璇姑姿容德性,据官人说来,俱是好的。已与官人沾身着肉,四夜同床,岂肯再事他人,含羞苟活?即可性非激烈,未即捐生,而一闻弃捐之信,必深薄幸之冤。晨昏气苦,难对人言。积怨愤愁,悔恨入骨!加以亲邻讪笑,兄嫂嗟呀,触目伤心,沉疴莫疗,亦必饮恨而死,难望生全!其兄既有人心,则因其妻之故,而致其妹子死,既无以见祖宗于地下。而官司相验,道路流传,积念烦冤,牵肠怨悔,亦难靦颜人世!至于石氏,则既能拒淫僧之奸,岂不守丈夫之节!而一室三人,两俱非命;妇人短见,势必轻生。即或未然,亦难久活!望婆婆怜此三人之命,开其一线之生,真属阴功万代!”水夫人不觉惨然,沉吟了一会,说道:“据你说来,则木已成舟,实难挽回了。但收之则非礼,弃之则不情。听凭他自去主张,只不要向我说,省我生气!”当命紫函扶起田氏,喝令素臣起去。两个叩谢起来。素臣见水夫人怒气已平,含泪禀道:“这事全要母亲作主,若母亲不管,孩儿如何敢收?璇姑性命仍不能保的了。”水夫人道:“明日就要起身,这也不是什么风火之事,快出去收拾行李罢。”素臣不敢再言,退出房来,想母亲已有允意,且到江阴考了回来再处。

 

 

  次日,同了何如、首公、成之、双人、日京、梁公等六人,去江阴候考。二十一日,挂考苏州一府已进生员,素臣叔侄与首公、梁公四人入场。试毕,写出文章,你我互看。大家都道:“是素臣的好,这番决定冠军。”日京道:“此文局法正大,结构谨严,命意俱不犹人,设色迥非常采,行间奕奕有光,字里铿铿作响,岂特冠军,兼可名世。”素臣自己反复细看,亦觉得意。暗忖:“即不冠军,亦断不出三名外去。”寓中无事,与何如等四人结伴,游觉春申、席帽、莲华、石筏、巫山诸名胜,到处留题,无不精妙。素臣之作,尤为绝伦。一日,游至九炉,慨然道:“干将、莫邪之剑,相传铸于此山。前日本欲往丰城,寻埋龙旧狱,却在湖上遇水,此愿竟成画饼。如今回去,一定要续旧游的了。”

  到了二十九日,挂考吴江县童生,成之、双人、日京一同进试。素臣等送考回寓,提调衙门已拆发已进之案,门斗来报:首公一等第一,梁公亦是一等,何如考在二等中间,惟有素臣,竟自入海去了。首公愤愤不平道:“怎么素兄这篇文字,竟有三等之理?刘贲下第,我辈能无厚颜!”素臣笑道:“好尚不同,取舍自别,此何足介意!但家叔这篇文字,定该不出五名,列于二等,在知与不知之间,为可诧耳!”到晚,成之等出场,写出文字,大家称赞一番。素臣道:“你们看这三篇文字,是那一篇最好?”首公等道:“文字不相上下,神完气足,俱是作家。只觉这日京一篇,尤有卓识,精凿不刊,冠军无疑。”素臣道:“英雄所见略同。但据我看来,成兄,双人,定然恭喜,日京的倒未必稳。”首公等都不服道:“若不入日京,试官便是瞎子。”素臣笑而不言。果然发出案来,成之案首,双人第三,日京竟在孙山之外。众人一齐叫屈。日京笑道:“素兄考在三等,我就不想进学了,岂待今日始知!”复试发落,谒见已毕,雇船回家。经过九龙、虎阜诸山,各有留题,不必絮述。

  素臣到家,见水夫人微有怒意,吃了一惊。及听责备出来,是为考低之故,反得按定心神,但无言可答,唯有认罪而已。水夫人索考作看过,问:“可是场中原本?”素臣道:“孩儿从不作假,况敢欺诳母亲?”水夫人回嗔作喜道:“这是我错怪你了。有此佳文,不能前列,乃试官之过,非汝之罪也。”素臣见过兄嫂,进房即问璇姑之事。田氏道:“奴家竭力进言,婆婆已肯收留,说:‘等你官人回来,稍停几日,差人接取。’且静听婆婆之命,不可催促,恐反触怒。”素臣忙作揖致谢,田氏回礼不迭道:“这是奴家分内之事,怎敢劳谢?”素臣因写了一封书,并检出历算书器,差人先寄与璇姑,以安其心。其书曰:

 

    太夫人心最仁慈,而性极严正。归家,知汝之事,勃然大怒,以我为德不卒,妄行非礼,几至不解。赖正室跪求,宛转周全,目下怒气已平,将来可望合璧,汝其安心以待。算书全部,一百三十二本,规矩一匣,仪器一具,专人寄付,好为收领。算法妙于三角,历学起于日躔,以汝灵心,悟我成法,如胶投漆,如露凝香,正地虑日月跳丸,茫茫无定,玑衡转轴,渺渺无端也!日佩汝巾,夜眠汝褥,形离神合,更勿问风雨矣!俏魂香梦,当亦同之!后会非遥,珍重珍重,兄嫂前统为致谢。余不覼缕。

夫主素臣字付璇姑收阅四月十四日

 

  素臣封好寄去,在家静候好音。一日晚间,水夫人向说:“你在杭州所做之事,本属苟且。但念彼一家苦情,只得领回家来。我已择定五月初八日,是黄道不将吉日。初二日,是出行吉日。你可于初二日前往,于初八日进门,以完此事。”素臣大喜,去通知哥嫂,只听见秋香顶嘴口声,进房根问其故,方知前番素臣回家,将璇姑之事,嘱托古心,被秋香听见,报知水夫人,以致发怒。今被际氏查察出来,罚跪着要打。秋香不服,说原不该瞒着太太,正在顶嘴。素臣忙劝止道:“嫂嫂息怒,不必打他。小丫鬟们最喜欢报新闻,那知利害,却并非怀甚歹意。如今已蒙母亲择于五月初八日领回完聚。从前之事,带考较他则甚。”古心夫妻俱各欢喜,也就放了秋香起来。

 

 

  次日清晨,田氏因璇姑吉期较近,忙忙的收拾房间,停当床铺,知道璇姑通晓文墨,在书房内取进一张书架,便他安放书籍。一切文书之具,都替他摆设在一张四仙桌上。又将自己房内一把十九回的花梨算盘,也拿了过来。素臣笑道:“娘子如此周致,可称贤德夫人。但你虽无醋意,我却饶有酸风,几时得脱这顶醋浸头巾,方与你是一双两好!”田氏也笑道:“人情喜新厌旧,奴家此时虽无醋意,焉知将来不忽起醋心?只怕官人才脱了醋浸头巾,又戴上醋浸纱帽哩!”素臣大笑道:“果然,果然。你看,如今作官的,那一个不惧内?我之所以偃蹇诸生,未必不受你贤德之累也。”夫妻正在谑谈,文虚传禀,观水高升,报人在外讨赏。素臣忙出厅来,只见报单高贴,上写着奉旨特授国子监司业字样。素臣道:“五老爷散馆未满一年,因何得此超擢?”报人道:“闻说是时太师保举。”素臣点点头,发去讫。

  转盼已五月初二,一早下船,恰遇顶风,再行不上。素臣心里焦躁,把船家一齐赶上岸去扯牵,足足拉了一日,只行得二三十里。素臣夜里催着要开,船家道:“又无月色,风势又大,除非不要性命也,行不去。”素臣无奈,只得和衣睡下。听到半夜,那风势越大起来,心里焦急非常。到五更,听得风略小些,船家被素臣催逼不过,一早就开了船,也走了二十多里。那知将到午时,竟狂天倒地起来,刮得灰沙瓦砾,满天雪乱。船上水手,把桩橛打了又打,一个个都钻向舱底去了。素臣此时,率性丢了肚肠,躺在铺上纳闷。这风足足的刮了一周时,到次日己牌方住。素臣见风一止,即催开船,行了半日,趱了五十多里。素臣道:“今日月虽不久,却没甚风,再没得说了。”水手们扯的扯,摇的摇,赶了一夜。次日节日,素臣多买酒肉,赏赐众人,要他出力。谁知有两个酒鬼,吃得烂醉,随你打骂,只顾打鼾。人手少了,反赶不出路来,极烽催趱,至二更天顶关歇下。等到天色将明,素臣已是上岸,吩咐文虚看船。忙忙的走到湖边,只见大郎门上一把锁锁着,寂无人声。素臣着急,慌问邻居,有一老人答道:“他家搬了。”问:“何日,搬往何处?”老人道:“是昨日夜里搬的,并没通知邻里,不知他搬往何处。”素臣连问数处,都是一般说话,只得仍回关口。正是:

 

    鸿飞雪散宁留影,雁去云空已没痕。

 

 

总评:

书之命名,至八十七回始出。八回之“春风晓日图”,其篙矢也,故以系在裤带。及“见巾如见奴”等语,隐示轻亵,不足当命名之意,俾明眼者思而得之。然使明眼者一思而即得,或深思而得之,犹非至文也。文家有一翕一辟、一阴一阳之法。前回之隐示轻亵,“辟”字诀也;此回于梁公口中提出“攘斥异端”正意,而云他日功业兆于此图,是又明以此图为名书之故,乃“翕”字诀也。一辟而阳气外泄,端倪可窥;一翕而阴气内藏,征兆无迹。虽使明眼人深思十日,亦彷徨而莫测矣。法至此,乃凝于神!文至此,乃几于化!

写日京爱才,如李龙眠画,纯用白描,将一副真诚爽快,血气热肠,曲曲绘出。古诗云:“买诗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何足绣,亦非酒豪。绣日京,以酒日夜浇之可也!日京、大郎止各打数拳,拉断一根柴棍,而妙笔写来,便如恶虎搜山,毒龙搅海,声势百倍,气象万千,岂非文豪?

日京、大郎神力,观者目骇神惊,乃忽嵌入素臣,使半日惊天动地之事,消化净尽。此为立地翻空之法,令水手舵工,杳然入迷,不知素臣是人是鬼,是天神是精怪,真奇文也!十友言志,独空梁公,留俟后补,既极活变;而此回补志,乃由日京代吐,是活中有活,变中有变,更无穷矣。三多情人语,将首回言志,此回补志,并六回之送被,八回之赠帕,打叠一片,如天衣之无缝;而二十三回之比翼鸟,亦跃跃欲出,真属绝世奇文!

由日京补言梁公之志,活变极矣。尤妙在未补以前,先提日京大开眼目,大郎眼界一空,而断以素臣东周可为之论,是不啻三人各言其志也。日京、素臣皆已言志,而重复见奇;大郎不居十人之列,而单词见意。活至此,乃真如月魄之荡水!变至此,乃真如丝弦之化龙!

大开眼目、眼界一空、东周可为三言,如操左券。而讥贬《滕阁》,复为素臣“长歌”蒿矢。联络回互之法,至密亦至灵也!

水夫人学问,此回初见一斑;素臣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复将家教之严,一笔写尽。有母如此,而子不圣贤者,吾未之前闻!

秋香喜报新闻,亦于此回初见一斑;秋香笑喜喜取茶盏,情见乎辞色矣。极些小处,亦必有起伏之法,文可易言乎!

五老爷高升,系时太师保举,预伏入京之线。成化朝商辂、彭时,俱为贤相,而时尤方正。则此时太师,或即指彭时?附识于此。

 

 

 

 

 

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

 

  素臣回到关上,本要安顿了文虚,再去寻访。却想起:明日便是初七,母亲吩咐初八进门,若不回去禀知,岂不挂念?因连忙开船,却值顺风,初八日一早已回家中,将情节禀明。水夫人道:“这事本该亲去寻访,但你出门后,五叔即有书来,说时公慕你才学,要荐之于朝,专等你去,就要启奏哩。我想时公系本县人物,知己之感,义不容辞。即可显亲扬名,又得展抒抱负,此莫大之事。璇姑兄妹,据媳妇说来,都不是庸碌之人。虽有故迁移,断无爽约之理。或托日京,或你哥哥前去访问,一有踪迹,先接到家,付信进京,也是一样。我意已决,作速长行可也。”素臣一来不敢违逆母命,二则志在君民,时不可失,想哥哥是要在家侍奉的,还是托日京的便,因请来说知。日京搔着头喜道:“我正要去会刘大哥,恰凑着我的便,我就去收拾行李,也不等你出门了。”素臣一手扯住道:“你访着刘兄便好,倘访着住址,刘兄适有事他往,璇姑岂肯凭信,却不又费周折?”日京想了一想,说道:“兄所虑亦是,有甚凭信?给我带去罢了。”素臣在腰间解下晓日圆帕子,递与日京,再三叮嘱,休如此莽撞误事。日京头也不回的去了。

  素臣择日出门,余双人来结伴,游学京师。素臣道:“我正愁长途无伴,双人同去,是最妙的了。”到了起身这日,素臣别过母亲兄嫂,叮嘱田氏晨昏侍奉,拜别宗祠出门。到得码头,祖道者有三五十人,大家殷勤相劝,素臣、双人各领了情,作谢下船。又是何如、心真、敬亭、首公、梁公、无外等六人设席,在船送行。心真等俱道:“时公系当世大贤,钦慕素兄,雅意推舆,云龙风虎,在此行矣!昔人云:‘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素兄之学,远过东山,将来事业,岂有涯际?昌黎公那篇亘古不磨的文字,行见切实发挥,不致托诸空言的了。须满饮十觥,贺亦如数,为素兄少壮行色,然后入席。”素臣廉谢道:“弟前日固是妄言,此行亦属孟浪。止因家叔之命,不敢违逆,即时公果有汲引之诚,弟亦难免虚声之耻。且世事无常,天心难测,二氏之祸,蟠结已深,亦非一时可解。恐诸兄所期,徒成虚语耳。”无外大笑道:“素兄将历仕途,即作模棱之说,可知纱帽是一件最坏人品的东西!我匡无外只图泼墨濡毫,不欲腰金衣紫,正为此也!”首公笑道:“素兄岂是殷深源一辈人?但非无外之言,不足激发其锐气。李固之书,未必非黄琼之助!我等且奉起酒来,不必空议。”心真等亦众口一辞,逼着素臣。素臣没法,只得与众人对饮了十觥,然后入席。席间,首公等复贺双人:“此行则李、郭同舟,入京则禹、阳聊辔,但须时以原道讽咏素臣之侧,使之不忘耳。”双人益加愧谢。一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直到姑苏关上,方才过船别去。

 

 

  素臣、双人在船无事,讲究些经书奥义,诗古金针。双人之僮意儿,又会吹一管洞箫,颇不寂寞。忆着璇姑之事,未免有几分疑虑。

  不几日,到了扬州,上了四舵大马溜船,素臣雇的是三舱。那知头二两舱,下的是杭州天竺寺和尚,名叫法雨,带着两个侍者进京,到魏国公府中去打七。房舱又是三个尼姑,是苏州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名叫静悟,是伏侍小尼的。那两个小尼,生得妖妖娆娆,都有六七分颜色。一个十八九岁,名叫了因;一个十五六岁,名叫了缘。进京去,替苏州在京的太太小姐,做绣作帮嫁事的。素臣愕然道:“懊悔上了这船了。我平生最恼释氏,偏夹在男僧女尼之间,长途气闷,如何是好?”双人道:“素兄心中有妓,小弟心中无妓。”素臣道:“男僧放肆,是有愚兄制他。倘女尼猖獗,就要借重贤弟了。”当日天色已晚,匆匆的收拾睡了。那知双人这一铺,紧靠着房舱。那边两个小尼,害着傍影相思,早是破题儿第一夜。

  明日起来,只见法雨和尚在二舱内,铺出暗龙天青贡缎镶边,宝蓝素缎托里的嘉文簟,靠簟褥斜躺在上,一手擎着细窑茶杯,泡着雪白也似的芽茶,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咀嚼。一只胳肘,搁在一个大立圆的凉蒲墩上,满墩俱织有细巧花纹,亮晶晶的耀着人眼目。一手执着沉香尘尾,待拂不拂的,掠那飞来的苍蝇。乜斜着一双眼睛,看着素臣,待说不说的问道:“你这三舱的客人在那里住?到京里去做甚勾当?”素臣心里本不耐烦,又见法雨模样放肆,出言骄慢,愈加不快。因答道:“我本住吴江,生平不喜和尚,你休问我进京去做甚勾当。”法雨不听便罢,听了时,脸上起一朵红云,心头簇一盆赤炭,冷笑道:“你这人好莽撞,怎便轻易发话?你说不喜和尚,可知我便不喜俗家哩!”素臣道:“你既不喜俗家,却到俗家去则甚?”法雨厉声道:“俗家有信吾教者,礼宜接引,何得不知佛理,妄肆狐谈!”素臣怒道:“你既知佛理,岂不知佛以寂灭为宗?就该赤体不衣,绝粒不食,登时饿死,何得奔走长途,气怜豪富!你所接引者,不过金银、布帛、米麦、豆谷耳!以三农辛苦所出之财,饱汝等奸淫无厌之壑,还敢嗥然狗吠,反说我妄肆狐谈!”法雨大怒道:“佛家寂灭,不过要人了去万缘,以观自在这一点灵明。正如智珠慧日,活泼泼地广照十方!所以诸佛菩萨常在人心,千年不死。若但言饿死,则是你们竖儒酸子,读了几本破书,寒不可以为衣,饥不可以为食,资身无策,短见无聊之所为。岂佛力神通,法门广大,而轻言饿死乎?以饿死为寂灭,真扪烛之盲谈也!”素臣笑道:“薪以传火,火本随薪而尽,薪尽则不复冀火之存。薪以传薪,根不铲则逢春自发。火以传火,薪日盛则流焰无穷。释氏一心牵挂,空自葛藤,斩草除根,终无生意。口口言空,空者何在?心心极乐,乐者何存?吾儒止论实理,乃是真空;素位而行,乃是至乐。此所以鹑衣百结,而歌声若出金石也。若尔等贫则乞食,以布施为良田;富则宣淫,以欢喜为说法。躯壳虽存,良心已死,岂若夷、齐首阳,生理昭昭,生气奕奕,于今为烈耶?你说法门广大,不过纳亡招叛,聚集些盗贼凶徒;佛力神通,不过呕鸽吞针,撮弄些江湖戏法。招提灿烂,那一间是你佛带来!即针头木屑,无非宰官囊囊,商贾风霜!供献庄严,那一件是你佛挣下?即碟果盘蔬,都是织女酸心,农夫血汗!你说不喜俗家,若没有俗家,怕不一个个都做辙内之鱼、沟内之瘠么?我非扪烛之盲谈,汝实游魂之狂叫耳!”法雨听了这一篇议论,连片讥诃,气破胸脯,钉呆了两只眼睛,赤忒忒的看着素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臣见他无辨,恰好意儿拿水进来,便回转身去洗脸。只见房舱内两个小尼,搭伏着肩头,一手掀开隔断的毡条,在窗槅中间,偷觑着双人的嫩脸,双双的都出神去。双人年止十七,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压沈,丰姿绰约,浑如灵和疏柳,张绪当年。两个小尼情窦已开,见了这般年少风流,恨不肉儿般团成一片。夜里隔着一层疏槅,两片红毡,已是万种思量,千般模拟。又遇着五月将尽,天气正炎,双人赤着上身,露出无暇美玉。小尼此时,恨不得把碗水儿将双人过下肚去。素臣痛抵佛教,他那里听见一字,只呆呆的注视双人,正在难割难分时候。双人一心倾听素臣的议论,竟毫不知小尼在后偷觑,直至素臣把嘴一呶,双人回过脸来,却好打个照面。那两尼眉花眼笑,卖弄精神。这双人颈胀头红,惭怕颜面。素臣看得逼真,心里暗笑。

  洗完了面,只听法雨勉强支持,复说道:“爱之若将加诸膝,恶之若将坠诸渊。心一不平,便至党同伐异。试问,你儒教中,出仕者能有几个皋、夔、周、召?设教者能有几个孔、孟、程、朱?至于衣冠败类,则指不胜屈矣!我佛门中弟子,难道没有几个下流;其中挺然杰出者,代不乏人!休说那传灯列祖,非小儒之所知;即如支公爱鹤,曾心醉乎名流;智永工书,乃家藏为宝笈;欧阳作序,神惊秘演之才;韩愈论交,心伏大颠之理。争似儒冠宝戴,但识之无;腐口常谈,惟通者也。下笔则弄獐伏猎,临文则祭獭涂鸦。足令目击者攒眉,传闻者捧腹乎?”素臣微笑道:“儒家即有败类,尚不至无父无君,全乎禽兽。释氏则不识天伦,不服王化,弃亲认父,灭子求徒。其下者行奸作盗,固国典所必诛。其上者灭类绝伦,亦王章所不宥!至若支遁、智永之徒,流连山水,模仿钟、王,略谙吟哦,稍为朴实。然而大本已亏,其余安取?儒者狎之,不过如善舞山鸡,能言鹦鹉,为耳目之玩、谈笑之资耳!彼永叔之序、韩公之书,班班可考,何妄言神惊心服耶?但听尔之言,趋而愈下;扩吾之量,放而弥宏。果有片长,不妨节取。只恐缘头疏底,不过善男信女之粗谈;短句长篇,止袭苦海福田之恶唱。出神在一个蒲团,喜学得几声梵语。是诚入迷途而不悟,欲喷饭而无从耳!”法雨作色道:“此是醯鸡之谈,安识广大?释家灵慧,非鄙儒能知!即不佞如小僧入定之余时,而舒笺赋咏,真能屈、宋衔官;握管为文,欲使欧、苏舆隶!尔亦从未尝凤髓龙肝,一见了火齐木难,便自眩然而走耳!”素臣大笑道:“好一个说大话的和尚!且取出来,不知可有一字一句,入我文人之目的哩。”

  法雨微哂,把箱开了,取出一部文集,一部诗集来。外面绫锦装套,金检牙签,中间一本一本俱是薄罗装面,双丝扣钉,松绫包角,面页贴着泥金检儿,裁切得甚是齐整。指着说道:“这两部诗文,俱系小僧心血,你看那一篇不是锦绣?那一首不是珠玑?你若果有些眼力,定然拜服,不敢妄议了!”素臣不答,先拿起一本文集来看,都是些寿某吏部、某都宪的序文,题某禅师、某和尚的语录,某寺建塔的碑铭,某师入火的偈语,间着游山玩水、听琴看画的杂文。又取一本诗集看时,只见也与文集一般,前面列着许多大老的序文,中间注着无数名公的批语,密点浓圈,花花绿绿,煞是热闹。

  素臣将两部诗文大概看过,说道:“你这文字如木排,排木非无材料,却未曾清荒见老,又七横八竖的乱堆一处,便不好看。你这诗,如小家暴富女人乱烘烘插着一头簪钗,糊突突涂了一面脂粉,原有装饰,全没安排!我本酷恶禅门,不该为你指示。但孟子有云:”归斯受之而已。‘念你也费过苦功,可怜未得门径!若要在诗文中讨些生活,肯虚心求教,我便不惜提攜,把你病根一一指出。然后用着对症的灵丹,可使你旧患顿除,新肌渐长也!“法雨惊异道:“小僧酷好诗文,以为性命。你若果有些见识,指得出我些小错处,则从前议论,俱可付之太虚。且请教,这诗文中,那一处有何毛病呢?“素臣因把文集揭开,一篇篇指出他看道:此处不应如此起,此处不应如此接,此句与前面这句矛盾,此段与后面这段抵牾。此系重头,此系两舌;此系赘疣,此系蛇足;此系生吞,此系杜撰;此篇前反后正,文字嫌其板重,中间须着一段虚文;此篇通局发,文字嫌其呆整,后面须缀一段闲文;此篇花簇文字,不宜有此一段,如一疋美绫内,间着几尺粗机麻布;此篇秀丽文字,不宜有此数句,如一队仕女中,挤着两个乱发头陀;这几篇情理有亏,宜删;这几篇冗长无味,宜节。

  素臣讲得高兴,率性把古文三味,细细开发出来。法雨初时满肚不然,讲到后来,觉得实有道理,便把素臣指出病根,逐细体认,真如拨云见天一般,已是畅快。及素臣细讲那古文三昧,更是闻所未闻,津津谛听,听到得意之时,竟是抓耳挠腮,心花俱放。法雨此时心悦诚服,见素臣语势将终,便立起身来,扑的跪在地下,说道:“相公真天生才子!贫僧冒犯,乞恕无知!还望大发仁慈,不吝指迷,感激无地!”素臣一把扯起法雨来,一手在桌上一拍道:“和尚真快人也!”这句话没有说完,就从这一拍里,房舱内豁琅一声响,一张桌子倒下,把桌上的碗儿、碟儿、箸儿、勺儿、菜儿、饭儿、酱儿、醋儿、汤儿、汁儿,一骨脑儿都倾翻船板之上。慌得三个女尼,慌忙扶起桌子,收拾了板上的碗碟菜饭,揩抹了酱醋汤汁,揭起舱板,喊道:“不好了!一包《观音经》被香簟汤浸透了!”

 

 

  且道素臣一拍,因何把房舱内的桌子都击翻了呢?只因素臣一心讲究文法,法雨一心领受,双人一心谛听,两尼一心偷觑双人,大家都是心不在焉。头舱侍者,三舱意儿,房舱老尼,各把早饭整备,摆在桌上,素臣等五人俱不知道。那两个小尼,斜靠着桌子,四只眼睛,都向窗槅中直注在双人的脸上,正自出了神去。忽被素臣在桌上一拍,大声称快,便如在小尼耳边,起了一个霹雳,两个身子,不觉一齐直挫下去,一人一只粉臂往桌上一撑。偏偏房舱内桌子,是折叠的,有甚禁架?便自直掀转来,把桌上东西一齐翻落。亏得两尼猛将身子一凝,疾便攀住窗槅,不然就连身跌下去了。正是:

 

    书生一掌平空击,美女双魂绕着飞。

 

  此时素臣等也只道事有凑巧,各自吃饭。只有静悟眼见小尼出神着祟,打翻了桌子,累他收拾,好不气闷。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嘟哝了几句,也就罢了。法雨候素臣吃完了饭,说道:“小僧吃完多时了,请文相公到前舱,还要求教。”素臣略不推辞,走到二舱,法雨让在嘉文簟褥上躺靠,令一个侍者在旁打扇,一个侍者在头舱烹茶,将原烹下的,先取一杯,展抹过杯口渍沫,躬身递上。自己另放一个坐垫,侧首相陪,屏息而听。素臣遂倾箱倒箧,把那古文之法,不传之秘,一齐揭示。喜得法雨满心奇庠,说道:“天幸遇着相公,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从此读书作文,俱可望有门径矣!”两人在前舱,言者娓娓,听者津津,不觉炎暑。那两个侍者,当此昼长人倦的时候,伏侍已久,支持不定,两把扇儿,不知不觉丢落板上。与三舱内意儿,房舱内静悟,都往大槐国里,看淳于驸马、金枝公主结亲去了。只有双人专心听讲文,两尼专心看着双人,还在眼睁睁地。

  两尼暗地商量:“怎样勾挑一下?”寻思无计。忽见双人拿去一撮西瓜子儿,放在铺上,一个一个的取来咬吃了。因忙取些瓜子,用香口咬开,剥出仁儿,在窗槅中递将过去,安在铺上。双人听出了神,只顾伸手取食,竟像自己剥在那里的一般。了因心里好不喜欢,暗忖:“这事有几分想头了!”了缘看见,也忙剥瓜仁送过。双人也不管是子缘递的,是了因递的,一概随意取食。两尼更是喜出望外,那知子因又撮瓜仁过去,恰值双人一手正转过去,取那铺上的瓜仁,可可的捻住了了因的纤纤春笋。双人回头一看,把脸胀得通红,缩手不迭。了因把手慢慢的收将进去,对着双人,迷迷而笑。了缘搭着了因香肩,也向着双人嫣然巧笑。双人老大没趣,一迳走出前舱,到船头上解手。侍者意儿、静悟,俱被惊醒,看着天色将晚,各人收拾晚饭。素臣尚在高谈,法雨尚在静领。直到摆了饭,双人方才进舱,大家吃饭。

  两尼见此光景,私下商量道:“看来是个雏儿,脸太嫩哩!我们夜间如此如此,在黑暗之中,自然不害羞了!”双人到晚间,也悄悄的,与素臣说知日间之事。素臣问道:“你意如何?”双人道:“自我始之,自我终之方好。你知我家家法,母亲又严,况且是个尼姑,我又年少,非娶妾之时。倘他只顾歪缠,我只得叫破他了。”素臣道:“据我看来,弟即能始终之,非断乎不可。我们初上船来,并未相熟,你又未加顾盼,有何情丝,而即为投桃之事?是只知好色,一味贪淫。如此之人,岂可列于妾媵?但遽然叫破,长途千里,使他何以为颜?且使全船皆知,亦是坏人名节。不如包容荒移,付之不见不闻为要!”双人点头称善。

  那知到得更余,了因伺两个睡熟,悄悄的将窗槅挪开,竟摸到双人铺上,轻轻揭开单被,将身子紧贴双人。双人睡中惊醒,竟摸到了因胸膛,令其下去。了因眼泪直挂,将嫩脸紧贴双人之脸,两手紧搿双人腰胯,抵死不放。双人因素臣之言,不敢叫破,只得将手拍胸,连叫:“素兄,天气暑热,睡不着,我们起来坐坐罢。”了因知事不谐,只得放手爬下床去,伏在半边,静听消息。双人已坐将起来,又听见素臣答应,也要坐起,才吓慌了,急急的钻进舱去。却值了缘潜立舱口,窃听声息,暗中厮撞,大家都吓了一跳,两人忙将槅子悄悄闭上。素臣知有缘故,坐起说道:“我也正睡不着,合你联句,联到天明罢了。”了因见没挽回,同了缘跨上床去,睡在一起,紧紧搂抱,各把香腮揾住。将下体乱研乱擦,弄出一身极汗,方才睡去。

 

 

次日,双人早起,叫船家进舱,指说:“此窗虽有毡条遮着,但天气暑热,我们出身露体,到底不便。你可有木板,将来隔断方好。”船家笑道:“那有木板?况且里面女师父们并不说起,反是相公们这样着急。”几句话,说得了因、了缘在内,胀红了脸,半晌没趣。素臣道:“我有道理在此。”叫船家将竹片夹了芦席,周围用细钉钉起,竟像板壁一般,正收拾得完,法雨已来请吃面,素臣辞谢。法雨道:“扬州知府送的几斤口麻目笋,小僧未曾尝动,并非残物,烧了些自然汁,下几条素面,也是钞关上主事所送,都是现成的,不须费钞,胡乱请相公们吃些,还要请文相公讲诗哩。”素臣、双人只得同去扰了。双人就坐在二舱听讲。

 

 

素臣因把作诗之法,开示出来,说道:“八句律诗,就如一个人模样:头两句是头,次二句是颈,次二句是腹,末二句是足。古人命为首联、颈联、腹联、足联,其意可知。或称颈联为项联者,项即颈也。或称腹联为腰联者,腹取其无所不包,腰取其旋转如意。故颈联之下,非扩充,即展变,腰腹虽有异名,部位不可移易也。一人止有一头,断不可头上装头。有头必须有颈,断不可头下装腹。推之腹足,其理可知。今尔之诗,或两头而一颈,或两颈而一头,腹内时时钻出头来,颈下往往接将足去,岂得为人?又岂得为诗?至于绝句,则或截首足二联,或截首项二联,或截项腹二联,或截腹足二联,皆就律诗起承转合之法,随其所截而用之。如截首足二联者,一起一合,便为如法。截首项二联者,一起一承,已无余事。截项腹二联者,不可有起合。截腹足二联者,不可有起承。今尔之截诗,都不合法,失古人之意矣!至若古诗,则纯乎古文之法,比赋兴不拘一体,必与古俱化,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草蛇灰线,断崖回溜,迅雷急雨,阵马风樯,无定势亦无定情。要在奇正相生,主宾间出,反正虚实,参伍错综,无一句平铺,无一笔直叙,而细意熨贴,反不得正,宾不凌主,仍是一丝不走,斯可与入古人之室矣!合而言之,诗者,思也;律者,法也;非法无以限思,非思无以妙法。故一诗有一诗之意,无意则浅,有意则深,意显则浅,意藏则深。古人用意,惟恐人知;今人用意,惟恐人不知。此诗这所由升降也。一诗有一诗之法,无法则意浅,有法则意深,法疏则意浅,法密则意深。古人以法运意,匠心经营;今人止知推求字句,不将全局炉锤,纵有好意,浅而乱矣,是又律之所由升降也。初学既不知用意用法,好高者复不受羁勒,以致髭须捻断,终身面墙,叠砌丛堆,乱如茅草,不特尔诗为然,世上这些名公巨卿、文人墨士,能有几个不犯此病?不知诗律,而冒昧吟哦,是犹避影而就日,入户而闭门也,岂不妄哉?”法雨如梦方醒,如病忽瘳,如劳得息,如盲复明,把自己诗集细细检阅,叹息了几声,说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这两句成话,向来不肯甚信。如今看来,岂止十年?若不遇相公,不经指示,就读他一千年,也不中用!”

 

 

  素臣未及回答,忽见船头上纷纷的跳下人来,不知何故,问着船家,方知已到淮关,船已停泊,船家去请了关上人役,下船来查看税物的。法雨懊悔没有讨关。素臣、双人上岸,到关前闲步一回,走下船来。只见老尼静悟,手里拿着一贴药儿,正待进舱。素臣问:“是谁吃?”静悟道:“是了因师父,不知怎么,忽然生起病来,口渴心烦,浑身潮热。叫我到药铺里去,说了病源取来的。”素臣悄向双人说道:“这病是因你而起的了。”双人道:“天气暑热,小弟也觉烦躁。或者受暑致病,亦未可知。”那知隔了几日,了缘将席挖一小孔,还在偷看双人。那了因竟自卧床不起了。正是:

 

    丝尽春蚕空有壳,泪干银蜡已成灰。

 

 

总评:

诸友送行,提掇《原道》一篇文字,仍以十觥为贺,不特钩联回互,宛转关生,兼以反逼后文湿透青衫之泪。素臣云二氏之祸,蟠结已深,非一时可解,不特正照后文,并为百数回中,屡离屡合。屡至茧断丝绝埋根。奇文如宝,面面玲珑,讵不信哉? 甫辟和光,即辟法雨,亦是特犯之法。和光辟成九雠,法雨群成相识;和光因雠得祸,法雨因识得福,其大不同处也。两面对斟,亦无一句一字、一情一节略见雷同,此为神妙。和光势僧,法雨文僧,故和光穷则使势,法雨穷则诌文;素臣所恶者势,所好者文,故有投不投之别。然非法雨之虚心服善,亦不能投。村学究做得两篇烂时文,即已目空一世,欲其扑跪求教,得乎?

薪火空乐之论,虽使释迦、达摩复生,亦不能略置一喙。所谓狮子搏兔,亦用也欤?法门广大一段,为一等人设,亦属利剑震雷,法雨气破胸脯,钉呆了两眼。全为此届。薪火空乐之论,恐未能领会耳!

素臣称快,用手拍桌。而房舱桌子,应声而倒,碗碟菜饭,酱醋汤水,一古倾翻。奇想天开,真出神入化之笔!

甫写璇姑好算,大郎好弩,又写法雨之好诗文,皆特犯也,而无一句一字一情一节略见雷同。才子之才,真若沧海,无所可量!

素臣高谈,妙在夹写两尼。长松千尺中,缀以野花数朵,作态生娇,此杂色之中最有情趣者。

素臣论文论诗,皆千古所未发。泄尽阴阳秘橐,恐干造物之忌,有雷轰龙攫等变,故须以了因赤身上床秽事禁之,如异书中之夹藏春画者然。或问:全部中崇正辟邪,存理遏欲,尽泄阴阳秘橐之论,倾倒如许,何不一一禁之?曰:雷所得轰,龙所得攫者,才耳。如彼至德要道,自有鬼神呵护,不须禁也。言者爽然而退。

甫写素臣却色,即写双人却色,又特犯法也。试以素臣之却鸾吹、璇姑并却素娥三回,与此回对勘,有一句一字一情一书略见雷同否?屡屡特犯,而丝毫不犯,斯为绝伎。

 

 

 

 

 

第十一回 唤醒了缘因生起死 惊听测字有死无生

 

  双人到晚来,听着了因呻吟之声,向素臣耳语道:“素兄医理通神,明日该与老尼说知,替他诊视用药。”素臣道:“藕已断而丝尚连,老弟情见乎辞矣!”双人道:“素兄休得取笑。人命为大,何忍恝然?”素臣唯唯。

  第二天一早,老尼即来说道:“了缘师父知道文相公深通医理,要请去看了因师父的病哩。”素臣更不推辞,跟着老尼,从船舷上进去,诊了脉息。正要出来,了缘留住说:“小尼连日也是心烦体热,茶饭少进,要求相公一诊。”素臣诊过出来,与双人悄悄说道:“了因之病,已不起矣。”双人慌道:“难道竟无治法的吗?”素臣道:“要治何难?只老弟通一点灵犀耳。”双人惊讶道:“真个是这病么?”素臣道:“一点不错,只怕未必能到京的了。”说罢凄然,双人亦为泪下。素臣道:“不但了因,即了缘亦恐不免。”双人惊问道:“了缘不曾说有病。”附着素臣耳说道:“今日清早,还在芦席窟窿中张看的。”素臣叹道:“都是这张看的不好,旦旦而伐之,生机焉得不尽?大约了因是前晚俯就之人,与老弟沾皮着肉,故其病速而深。了缘止以目成,故其病迟而浅。然浅深虽殊,成功则一。我方才诊过了因,即诊了缘,病根都是一般,如何是好?”两人正在凄惶,老尼慌慌张张的出来,催讨药方。素臣道:“此病非药石可医,惟有宽心排解。若再胡思乱想,虽卢、扁再生,亦无用也。”老尼进去说知,了因在内,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了缘着急,又叫老尼来,要他的药方。素臣道:“他的病与了因一般,也没甚药医治。惟有安心息虑,不费精神,不起杂念方好。”老尼叹息点头进去。就是那一晚,了缘也是卧床不起。素臣、双人俱为惨然,只是礼法所在,无从井救人之事,不比释氏邪说,可觉梵志之应淫女。每日如坐针毡一般,讲究诗文的豪兴,都消化尽净。幸喜法雨连日体会素臣之说,要把自己诗文,改窜出十数首来,求素臣笔削,在那里苦思力索,句酌字斟,不来与素臣纠缠,一任两人攒眉相对,情绪无聊而已。

 

 

  忽一日夜间,船泊临清,只听房舱一片哭声,了因已是溘然而逝。素臣、双人各为下泪。法雨尚未知了因有病,忽闻已死,更是惊骇。了缘哭了半夜,天明叫船家上岸,买了棺木,草草盛殓,就请法雨进舱,念了入木经。当日就送上岸,寄在一个尼庵里。素臣、双人送丧回船,老尼来请素臣、双人进去。了缘在枕上哭着说道:“有一句话,本是难说。如今小尼病已垂危,也顾不得羞耻了。我两人之病,实为余相公而起。如今师兄已死,不可复生。小尼奄奄一息,亦在旦夕。可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文相公作主,劝一劝余相公,许收小尼为婢,或者还有生机。就是死了,也得瞑目泉下。”说罢,泪如雨下。素臣道:“余相公是读书之人,家教极严,此事断然不能。但怜你病危,不得为不提醒。从前恐你们爱惜脸面,不好说及。如今你既自家说破,我可直言无忌了。你此病既为色欲而起,须将色欲来医。但此时现在舟中,画饼岂能充饥,枉自送了性命。你须把余相公之事,置之高阁,只如双人已死,浑身肉腐明攒,见之可怕。又譬如自己已死,埋在荒郊野墓,不能亲近生人,屏去万缘,扫除杂念,相思一断,诸病皆除。到得身子好些,急急回家,寻一单夫独妻亲事,了你终身。不然,则遇着俊俏郎君,旧病依然复发,原少不得要做伤心之鬼。纵然遇着邪缘,毕竟担惊受怕,并致出乖露丑。到了柳败花残的时候,谁来怜你?依旧空房独宿,挨尽凄凉,妄想胡思,积忧成病!就是跟着余相公,他有正室在家,未知能容与否?即或勉强收留,也只好略沾余沥,纵使大度容人,三百日里,也须拥二百日的寒衾。岂如嫁一田夫俗子,夜夜同床,朝朝共桌,不比花前月下,胆战心惊,没有四妾三妻,拈酸吃醋。你须立定主意,不可走错路头,死者不可复生,勿以性命为儿戏,复蹈了因故辙,弃在旷野荒庵,永作无夫怨鬼,无祀孤魂也!”

  了缘听了这一篇痛切话头,吓出一身冷汗,心头顿觉清凉,头目忽然爽豁。在枕上连连叩首道:“小尼感相公开示,迷窍忽开,倘得回生,感恩不尽!”素臣、双人俱各欢喜,嘱咐他:“安心静养,病即可愈。断不可再起杂念。”叫老尼料理稀粥与他吃,并定了一个降火安神的汤头,然后出来。法雨接着说道:“原来两位女师之病,都为余相公而起。小僧如在睡梦,一毫不知。余相公少年老成,可敬可敬。文相公这一番议论,真可使顽石点头,胜如药饵百倍。了缘师之病,大约可以霍然矣。”一面在袖内取出一册诗文,请素臣笔削。素臣逐细批点,用心改窜,复乘法雨敬服,劝其逃墨归儒,判别黑白,指示途径,勤勤恳恳,痛切针砭,按下不题。

 

 

  单表了缘病势,隔不多几日,果然大减,到张家湾时,已自起了床了。了缘一等住船,便到中舱,向素臣、双人深深拜谢道:“文相公救小尼之命,余相公全小尼之节,大恩不知何日得报?”素臣道:“你此时病虽好了,根尚未拔。若不依我之言,急急回去寻一结果,将来目有所见,心有所感,必到复发,须要放出主意来才好。”了缘道:“文相公之言,小尼切切在心,如今也不上岸去了,就随船回去,还打帐带了师兄棺木,一来触目惊心,免得再萌邪念,二来也了我二人十年来相处的情分。到家时,养起头发,听凭父母择一头亲事,结果终身,再不作浮萍断梗,路柳墙花了。只是师兄一死,所费不赀。如今若带他灵柩回去,盘缠关钞,未免不敷,事在两难耳。”素臣大喜道:“这便才是,空门中岂汝等少年女子所居之地?京师中又岂汝等少年女子所游之地?只要拿定主意方好。了因之柩,断断该带回去。”因回顾双人道:“休说他两人情分,不忍将棺木撇在荒庵,就是你我偶尔同船,亦觉为之不忍。你我盘费虽没宽余,当尽所有者助之。不足,则衣服卧具,俱可典当,以成此举。”双人连连点首道:“素兄所言极是。”了缘愈加感激,拜谢进去。

素臣检点囊橐,止剩有五两多些银子,千余文钱。因各寻出几件衣服,叫意儿上去典当。却被法雨一手扯住进舱,说道:“二位相公用意,可谓及枯骨。但此地车辆进京,尚须盘费,这些衣服,也都是需用之物。小僧囊颇有余,不如代出了罢。”因在缠袋内,摸出一包银子,是十两整封,递与素臣。素臣略不推辞,将剩的五两银子,并作一包,叫意儿送进房舱,说法雨慨助。了缘心里明白,说道:“多感相公、师父们见赐,师兄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小尼出来回谢,素臣等连声不必,却走上船头来。法雨躬身说道:“连日因两位女师,一死一病,少受了相公许多训诲。小僧到公府中去打过七,即到相公寓所来求教,不知尊寓在何处?”素臣道:“我寓在家叔寓中,你只到国子监内,问文司业的寓所便了。但此系雕虫小技,虽云无益,汝若听我良言,逃墨归儒,更有理学经济无穷精义,益汝神智也!”法雨更是感激,欢天喜地的,向公府中去了。素臣、双人雇一辆轿车,竟望国子监来。

知观水寓在米市,法雨复打车出城,当日叔侄相见,说不尽家乡事体,途路情由。双人本是旧知,摆开筵席,畅叙离情。观水见素臣已到,指日飞鸣,国计家声,两有所赖,更自欢然。直吃到金吾禁夜,玉漏频催,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观水领素臣来见时公,只见门前寂静,问起家人,方知时公有恙,因同进房去问病。那知时公自得一病,即昏然而卧,不省人事,观水、素臣竟无从与交一谈。当日,太医来看,用的是十全大补汤,说的两来船活话。观水命素臣诊视,却是不起之症。私向观水说知,不胜悲感。当时,就在时公赐第中宿了。

  隔了几日,到七月下旬,忽然刮起大风,竟纷纷飘下雪来。寓中之人,个个骇然,有的道:“炎天下雪,必有奇冤。”有的道:“已交秋令,此地早寒,或非灾异。”唯有素臣汉侄,知是哲人其萎之兆,相对怆然。到了三更多天,时公已是骑箕而去。观水大哭一场,素臣亦湿透青衿,不能已矣。丧事中,朝廷钦赐祭葬,百官公奠酒筵,门生故更会葬者,纷纷而来。观水、素臣同心料理,无不中则。惟权阉靳直致博,力劝时公子侄却之,颇为同辈齮齕。

忙了半月,送柩出城,到张家湾上船。叔侄二人,凄凄惨惨的,同车而回。到得寓所,只见举家惊惶,根问,方知是靳直授意安太师密参,降了保定府教授。观水大笑道:“我本无宦情,时师下世,尤觉意兴索然。且得罪权庵,岂能免祸?今蒙圣恩高厚,不加谴责,许我为师儒之职,实出我之望外。但时公一殁,举朝无人,为可忧耳。”司业闲曹,本无出息,观水又是极廉介的人,竟至囊橐萧然,出京盘费,尚无所措。素臣、双人俱要辞归,观水道:“你们俱是空手,如何能作归计?待我遍托门生,寻一馆地,暂且安身,以圆际遇罢了。”因向各门生说知。不数日,两人俱有馆地,观水送了两人赴馆,然后赴任而去。

 

 

素臣主人姓袁,名静,字正斋,籍隶大兴,现任翰林院侍读。双人主人姓赵,名日,字日月,籍隶辽阳,现任兵部郎中。两人比邻而居,都是以朋友为性命,书史作生涯的人。知素臣系观水之侄,时公欲为保荐;双人又系臣素密友,同伴进京,均属正人无疑,故欣然延请。到馆后,兴味相投,日近日亲,情如胶漆。正斋、日月更视素臣如师保,如父兄,敬爱非常。但是素臣忆着老母在家,本拟功名唾手,今闻此信,恐生悲感,兼之家计贫乏,难免焦劳,心下不胜愁闷。

  一日,与正斋、日月、双人月下同饮,触起愁心,忽然大哭起来。双人忆着老母,亦流泪不已。素臣援笔立成古风一首,其诗曰:

 

    祝融怒逐共工逃,头触不周天柱桡。

  鸿蒙元气缺西北,女娲炼石补不得。

  尾闾之水色如赭,沃焦一片不禁泻。

  可怜精卫吻作灰,朝朝海上空徘徊。

  百年三万六千日,人生十不满其七。

  月落杯中酒不干,吾人行乐及时耳。

  无为鼻孔生辛酸。噫嘻乎悲哉!

  客且无猜,余以告哀:君不见——

  《小雅》笙诗之南陔,南陔有声其辞阕。

  孝子有心不可说,欲说不说先悲伤。

  而我独非人子肠,皇天颓兮迷元黄!

  海若干兮变沧桑,我生七年我父亡。

  音容至今都渺茫,寡母苫块血已枯。

  宵来壬绩茹苦荼,篝灯教字还勤劬。

  嗟予少小保所知,惟知逐逐为儿嬉。

  母怒责儿儿叫哭,慈母伤心泪谡谡。

  二十年来教子心,泪痕日日沾衣襟。

  最怜自幼及成人,都无一事酬吾亲。

  埘中既乏茅容鸡,仲由菽水独难支。

  厨头爨火禁不起,萧然无以供甘旨。

  年过二十仍诸生,眼看同学多簪缨。

  伏雌不飞复不鸣,阒然无以扬亲名。

  亲日食贫吾所甘,培风弩力当图南。

  青天之上揽日月,会须北阕方停骖。

  河中双鲤驰尺一,今年五月逐行驿。

  举头凤阁临朝昏,朝昏磨秃弼头笔。

  吐哺公旦发皤皤,多方抉剔争爬罗。

  黄雪漫漫箕尾连,白云满目空摩挲。

  摩挲静夜独伤神,突有明月来惊人。

  发付牢愁酒一盅,拼教烂醉真如泥。

  无限平生心内事,一醉茫茫总不知。

  那知两手都慵举,当筵脉脉不能语。

  无端又有林中乌,绕树三匝相哀呼。

  天涯失意吾与汝,汝呼我哭声呱呱。

  乌声啼落一庭月,月落庭空风入骨。

  磷磷鬼火来逼人,满座当之动毛发。

  补天天倾,填海海竭。

席散风歇,客走鬼没。

  惟有林鸟一夜哀,同声直到明星揭。

 

  素臣写完,掷笔复哭,正斋等再三劝慰。只听见剥啄之声,家人去开进来,日京道:“原来是长卿兄,几时回京?缘何夤夜到此?”长卿道:“弟直至今晚方回,夜膳时,秉烛观书,忽听见哭声,如孙登之长啸,有鸾鹤音,为弟一生耳所未闻。不胜惊异,故寻声而至。”日月指着素臣道:“哭的就是这位先生。”复向素臣、双人说:“此即弟辈所常说太常博士,宛平洪长卿也。长卿学品,两先生久已耳熟。更有一桩绝奇的本事,闻声而识是人品行之邪正,格之贵贱,阅时验之,历历不爽。今闻先生之声,惊为希有,秉烛而来,先生之品格可知矣。长卿所居,即在舍后,因奉使至中岳祭告,故未得会。今请两先生法眼谛视,方知弟辈非虚誉也。”长卿与素臣、双人作礼叙述过,问起大哭之故,也劝慰了一番。见桌上长笺,泼墨淋漓,拿将起来。正斋道:“我们只顾劝解,尚未看诗。”因一齐立起来看,看毕,长卿击节叹赏道:“至情斐笃,天才横溢,天海两结束,月酒两钩联,忽断忽续,忽合忽离,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古文三昧,尽此一篇中矣。”日月、正斋同声赞叹,素臣带泪谦谢。正斋就着残酒,要长卿入席。长卿道:“夜已将半,弟尚未复命,明日须五鼓入朝。文先生正在感伤,定该早些安置,风露之中,不宜久坐,恐违玉体。”日月等俱以为然,遂各散去。素臣一见长卿,竟像旧曾相识认的一般,心中恋恋,睡梦之中,如有所感。

  次日起来,因长卿入朝复命,直挨到吃过早饭,方才出门。那知长卿挂念素臣,已至门首。素臣让进书房,接膝密谈,真是同心之言,其味如兰,你敬我的才华,我服你的见识。论理学,则周程同席;谈气节,则李郭同舟。说不尽的似漆投胶,如鱼得水。当晚两人不忍分别,抵足而谈,直至五鼓方睡。自此,无日不会,几如并蒂花、连理木一般,两人遂成了第一等道义之交、性命之友了。长卿兵机算法,都未得真传,请素臣指授。素臣倾囊倒箧,朝夕讲解,长卿心领神会,日新月异。素臣欢喜异常,因道:“弟有四事,略为擅长。诗法则吾兄久探元秘,兵与算亦造精微。惟医学未与吾兄讲究,吾兄岂有意乎?”长卿道:“医为人之须知,弟实未知其蕴。不知吾兄已探其奥,请居北面,专赖提撕。再者,冢宰赵芮,系日兄服弟,其夫人现患产症,命在旦夕。吾兄既擅神术,宜以人命为重,不计其人之卑鄙也。”素臣道:“赵芮为人,弟素所不喜。既系日兄近族,亦可一往,但无自炫之理。”长卿大喜,即通知日月,领了赵芮家人,驾车来迎。怪素臣道:“吾兄抱此神术,因何并不提起?何厚于长卿,而薄于弟也?”素臣道:“医本浅疏,何足挂齿?今日与长卿谈及,我兄乃出此言,得毋知弟者疏乎?”日月也不觉失笑。

  家人叩见,述其主敦请之意。素臣与日月俱望北城而来,到了方皋胡同赵芮门首,下得车来,赵芮已在门前迎接,揖让进去,直至内厅,礼毕茶罢。赵芮开口道:“家兄极称先生才品,兼精岐黄之术。拙荆小产,因恶露未净,饮食不进,危险非常,望先生细细诊视。不瞒先生说,拙荆系楚王嫡女,倘有不测,关系不小。千万用心医治,学生不惜重酬。”素臣怫然道:“老先生之言差矣!在老先生结发之情,何分贵贱?在晚生割股之念,宁计锱铢?因令兄与晚交契,故造次登门。若以医生视晚,以势相吓,以利为饵,则显者之堂,非穷儒所敢厕足,就此告别了。”说罢,拂衣而起。赵芮气得两颊绯红,满心焦躁,但因郡主病危,只得假作欢颜,一力挽留道:“学生因夫妻情分,精神恍惚,语言瞀乱,以致开罪先生。万望曲赐涵容,推家兄之爱,起贱内之生,则学生之夫妇,感激深恩,铭心刻骨矣。”因连打哄不已。日月听赵芮初时说话,卑鄙龌龊,满肚不快。因素臣已在发话,故未责备。及见他认罪苦求,只得又代他劝留。素臣没法,重复坐下,又吃了一道茶,然后请进内房诊视,问了病源出来,把从前的方子,逐细看过。大声说道:“老先生莫怪晚生说,郡主之病,非药石可疗,虽有卢、扁,不能复生矣。”

  赵芮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做声不得。老官人疾趋而至,把赵芮请将进去。须臾,垂泪出来,向素臣恳求道:“拙荆知道先生回绝,痛苦异常,叫学生跪求一方,以救其命。”说罢,就跪将下去。素臣忙扯住了,说道:“方是还有一个,服之万万无用。”日月道:“这又奇了。服之无用,何为有方?既系有方,何又万万无用?吾兄磊落之士,自不以舍弟前言芥蒂,但毕竟是何缘故呢?”素臣道:“郡主之病,纯乎气郁。气一日不顺,郁一日不开,则血一日不行,胀一日不消,饮食一日不进。虽有卢、扁,岂能回生?弟所拟之方,亦不过行气开郁耳。前此诸方,有行血者,有化血者,有谓血得热则行,而用辛热之剂者,有谓气虚则血不能行,而加滋补之品者。是皆未中病情,宜其不效,且反加剧矣。至此方则专乎顺气,此方则专乎开郁,此方则顺气开郁,兼而行之。兼而行之,何以亦如投石于水,杳无功效?弟再四思之,缘郡主且叶熊占,而忽变喜为悲,必多郁闷。倘见药而生气,则欲藉草木之性以顺气,而胸中之真气先逆而上,乌得有功?故弟有方,而又万万无用也。”赵芮失惊道:“先生真神医也。拙荆一见药碗,无不生气,云:‘好好一个男胎,又小产掉了。’见药即气,实不出先生所料。但何法可以救全,还望先生大德。”素臣道:“老先生可进去与郡主断定,说晚生尚有一方可治,必欢然服药,方能奏效。若再有拂逆,药便不效,病亦不起矣。”

  赵芮沉吟,正欲进说。只见屏风后几个宫女丫鬟,急走出来道:“郡主有请。”赵芮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拙荆已知先生神术,立等赐方。痛哭流涕,向学生说:‘我们虽艰于得子,但尚在壮年,已经坐喜,将来自可生育。’母亲也是这般劝解。此时性命关头,专望挽回,断不敢生气,叫学生仍前跪求。”说毕,下跪。素臣大喜,扯住道:“如此恭喜。”因将那一个顺气解郁的方,加重了分量,说道:“不必更立新方。”赵芮见不另立方,恐素臣尚挟前嫌。日月力保,必无此事。一面留进书房小酌,一面着人料理药饵。饭刚吃完,有两个丫鬟,慌慌张张的,把赵芮请去。日月惊疑道:“光景有些不妙!”素臣笑道:“不过是服药下去,气顺郁开,积瘀尽下,如悬河决溜,未免着忙耳!”须臾,赵芮趋至,说道:“先生神剂立刻见效,只是血下不止,恐成脱症,奈何?”素臣笑道:“郡主壮年,气血甚盛,何处云脱?瘀若不尽,反成后患。老先生当听其自下,直至四五更天,血色鲜红,方可煎薄粥汤服之。”说毕,告辞。赵芮那里肯放。日月道:“我兄须在此一宿,以安病者之心。弟因同司廉介存得了子,有公席贺他,不能奉陪。”素臣道:“介存得子,弟也该致贺,兄可先为道意。”因拱手分别。那晚酒席之盛,礼意之勤,自不消说。

到明日天明,赵芮出来谢了又谢道:“不出先生所料,几个更次,竟连下一桶多些紫黑血块,到四更尽,方见红血。五更吃了粥汤,睡了一觉。如今觉得心胸宽泰,思量饮食,请先生进去一诊,看是如何?”素臣诊了脉,说道:“已全去。”写了一方道:“此不过安神顺气,活血醒脾,品多而分轻,每日止须一剂,吃了四五剂,就不须服药。总以极稠薄粥养之,半月后,才进以饮食,精神气血,必较前更好也。”说罢,告别。赵芮苦苦留住,用了早膳,才送起身。说道:“昨日承先生责备,学生知罪,不敢言谢,铭之于心,断不敢忘便了。”

素臣回馆与长卿讲论医理,日夜不倦,不觉已是岁除。正斋、日月,公分邀了长卿,为两西席开筵度岁。素臣酒后感怀,成诗一律。长卿接过花笺,朗读道:

 

    千里壮心辞骨肉,三更残腊对风尘。

  不须后日催前日,已见今人代昔人。

  烛泪正怜除夜影,椒花又颂别年春。

  且愁裘马翩翩地,何计支离着此身!

 

  众人击节叹赏了一会,说道:“出外之人,不宜悲感。明日岁朝,皇上御殿,大宴百官。二位先生早些同进朝去游览一回,再往各名胜外登眺,不要闷闷的坐在馆中,徒伤怀抱。”次日五鼓,约齐进朝,由西华门而入,到五凤楼后,早望见金銮殿上,九鼎香烟,氤氤氲氲,如云如雾,从午门内倒穿出朝来。只见各官员陆续而至。恰好赵芮领着两个侍郎,前面打着几碗绛纱灯,许多人役簇拥而来。素臣闪避不及,赵芮作揖道谢,着个家人将日月请去。素臣等都到兵部朝房口等候,见一对对绛纱灯,引着几位官员入内。长卿指着开首一人,说道:“这是尚书连世,与赵黄一鼻出气人。后边两侍郎,皆其类也。”素臣点首叹息。少顷,日月气冲冲的走来,素臣问其缘故。日月道:“我那堂弟真是鄙夫!说弟妇感兄活命之恩,况又不受钱帛,要为兄图个出身,但怕兄性气不好,托我相劝。若得削方为圆,便引去拜在安相名下,不日就可进身。被我剥削了几句,说这位文兄,是一个不趋火势的正人,你休得以俗眼视之,俗情待之。”素臣正欲回答,只见各官员一齐走动,长卿等知是皇上将次临朝,匆匆作别,赶进午门去了。素臣、双人步出东阙门,要往国子监中,去摩挲石鼓。素臣口占《兰陵王》一阕,念与双人听,其词曰:

 

    暂栖托,身傍西华南角。

天街上,车碾香尘,马簇飞花红的烁。

一帘珠落索,卷起龙楼凤阁。

千官济济入通明,朝下齐歌太平乐。

闲时自猜度,假饶少年,心性不恶。

秋风要便抟雕鹗,也知道待漏金门之下,

仰圣瞻天共雀跃,又何苦飘泊?

非错,吾岂作,

看灯火幽窗,尽堪寂寞。

诗书牢把儒冠缚,肯因此弃旧时之学。

平生傲骨,便死也不教磨却!

 

  双人赞道:“典丽而不靡,壮浪而不微,发乎情,止乎理,诚足夺坡公之席,而摩稼轩之垒。但长卿等恐吾兄悲感,故奉劝出来游赏,不料反增慨叹!我们他乡之客,还该放旷些才好。”两人一路说话,竟出了神,直撞向一位王妃的凤轿上去,吓得两旁侍从都失了色。早有几个宦官骂道:“前边这些护卫都瞎了眼,怎么放人闯进道来?”一面骂着,一面来拿。前面人役,俱赶回擒捉。素臣、双人老大吓了一跳。只听得凤轿中妃子,款吐凤音,说道:“我们没设行帐,两位都是读书人,不必拿他,好好扶他开去就是了。”那宦官怪异之至,都不敢违拗,说道:“造化你这两个孩子,快些走罢。”素臣、双人如飞跑去。

那知这一跑开去,双人一只脚,绊住一条绳子,用力一踩,只听得许多人声口,齐叫一声哎呀,早钻出一个人来,把双人拉住。素臣急回头看时,是街上搭的一个布棚,中间支着两脚木架,四边地下,都用小木橛钉了绳子,把那布棚紧紧的绷住,绳子踩脱木橛,木架倒下,便把棚里的桌子倒翻,桌子上的东西,也都撒了满地了。素臣陪着小心道:“我们心慌,碰倒了你的棚帐。如今帮你搭起来,倘损坏了什么,赔偿你便了。”

那人方才放手。素臣、双人帮着那人,支起木架,钉好绳橛,扶起桌子、板凳,把地下的纸墨笔砚、课筒、历本、水注、笔架、柬板、戒尺、字匣等物,一件件收拾起来,喜和是灰沙地土,水注砚瓦,都没打碎。举目看时,只见木架中间,还挂着一张纸贴,上写着:“江右吴铁口,兼精星相,测字如神”十三个大字。素臣等正待抽身,只见铁口道:“这位老爷今年二十几岁了?”素臣答以二十四岁。双人笑道:“素兄今年该是二十五岁了。”素臣也笑道:“正是二十五,我还记了昨日的年纪哩。”铁口又道:“老爷去年见过惊吓没有?”素臣道:“见过的,你问他怎么?”铁口点点头,说道:“须是死去活来的惊吓,才算数哩。老爷请坐好,小子替你细细一观。今日是大年初一,行动要讨个吉利,就请升起冠来。”

  素臣才知道要替他相面,因他说着大年初一要讨吉利,双人踩脱了他的棚帐,不好回他,只得坐下,把头巾挺起,露出额角。铁口道:“可惜发际低了,少年须见刑克,大老爷在堂么?”素臣道:“先尊去世多年了。”铁口道:“小子就知道是要克父的哩。妻宫两硬,无伤。子息迟招为美。去岁的灾星,亏老爷躲避过。目下气色黑滞,又主有血光之灾,淹缠之疾。一交冬令,诸难悉难。将来交了眼运,扬眉吐气,富贵俱全。一到四十以外,便该八座了。五十岁人,出将入相,荫子封妻。二十余年大运,寿元八十六岁。相中该娶四五位尊宠,有七子送终。方才撞了楚府亲王道儿,未免吃吓。将来便与他沾亲带故,你往我来,同为一殿之臣。小子在此,相过二十多年,从未遇此大富大贵,大福大寿,十全之相。相金要尊重些,不是那穷翰林的生活,一两五钱拿得出手的。”素臣笑笑,身边去取银包。围着的人俱眼睁睁地看着素臣,有的说道:“相貌果是不凡。”铁口又看着双人道:“这位老爷,便是早年发达的了。请坐近些,待小子好看。”双人只得将板凳掇近,铁口把双人帻巾起了一起,说道:“尊相少年,也该有刑伤。功名比不得那位老爷,却要早十年光景。一生平稳,不遇风波。寿有古稀,爵位止许九卿。子息也只好五位,都赶不上那位老爷。小子据相直言,切勿见怪。”素臣笑道:“爵位又卑,子息又少,尊驾相了二十余年,只怕从没相过这等丑相哩。”围看的人,都笑起来。素臣解开银包,拿出一块银子,约一二钱重,递与铁口道:“连这位老爷都在内了。”铁口道:“单是这位老爷,还差着哩。”素臣道:“我出恭要紧,你收了再处。”便如飞的,跑向茅房里去了。铁口道:“老爷尊相,原是万中拣一。因不及那位老爷,所以说休要见怪。但尊相却是顺风扬帆,一生没有挫跌。不比那位老爷的大开大合,常要担惊受吓。只是一件差些,一生常主小人不足。”

  铁口正在支饰,只见一个大汉,直挤过来。铁口高声道:“好相貌,可惜尚未遇时。”大汉道:“我没钱,也不要相面,只拆一个字,问寻人可寻得着?”铁口见说没钱,便不招揽,懒懒的说道:“大年初一,是要两文钱一拆哩。”双人看那大汉,真好相貌,便道:“你只顾替他拆,我出钱便是。”铁口忙向大汉道:“你在匣内拿出一个字来。”那大汉已挖两文钱在手,指道:“就是这招牌上的‘如’字罢。”铁口取过柬板,拿起笔来,忽笑道:“原来水注内的水,被这位老爷泼干了。那位爷替小子取些水来?”众人内就有一个,伸手接过水注,到水槽中取了水,如飞递过来。铁口在板上,写了一个“女”字,一个“口”字,问道:“你寻的是男人,是女人?”那汉答道:“是男人。”铁口摇着头道:“是女人,一寻就着。是男人,再寻不着的。”那汉道:“怎见得呢?”铁口指着柬板道:“这‘如’字拆开不是一个‘女’字,一个‘口’字?是只有女口,并无男名的了。”那汉蹙着眉头,眼中竟像要挂出泪来。双人道:“拆字何足为凭,就如何着急?”那汉将手内两文钱丢与铁口,复向袋中,取出一张黄纸,递与双人,说道:“正阳门内关帝签,是准不过的。这签诗甚是不好,故此着急。”双人看是第四十八签,上写着:

 

  登山涉水正天寒,兄弟姻亲那可安。

  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重欢?

 

  解曰:此签家道不安,虑妨人口,孝服临门,逢贵人提挈,方保渐亨,不利远行。

 

  双人问道:“你寻的可是亲戚?”那汉道:“正是兄弟姻亲哩。孝服临门,临字甚是不好。”铁口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我不好断生断死。这谶诗说有孝服临门,与我拆的字一般,你这令亲多分是已死的了。”铁口把“如”字头上,加了一画,“口”字一直反勾出来,说道:“这不是个死字?”那汉满眼垂泪。恰值素臣解完了手,走入棚来,那汉一见,就喊道:“兀的不是文相公么?”那些围看的人,忙问大汉道:“你方才拆字要寻的,可就是这位爷?”那汉答道:“正是。”只听得那些人,一齐笑将起来,说道:“拆的好准字。”哄的一声,都散去了。羞得铁口满脸通红,做声不得,也不再再索相金。素臣、双人拱一拱手,忙走出棚。素臣根问那汉,那汉一五一十的,说将出来。正是:

 

    鱼吞香饵连钩咽,鸟着朱丝带箭飞。

 

 

总评:

素臣唤醒了缘处,绝似葱岭人说法。但佛教欲人入空,素臣欲人步实,如冰炭耳。孔子言道德,老聃亦云道德,意正相反,安得以病此书?了缘听素臣一番说话,惊出一身冷汗,顿觉心地清凉、头目爽豁,亦似棒喝禅悟。但素臣当下及于了缘起床、自己上岸时,复谆谆嘱咐,恐致复发,与释家一超直入如来地者,大不同矣。儒教知后必践以行,释教一知便了;此人禽关也,读者察之!

素臣于了缘,则力劝其择配;于法雨,则力劝其归儒;真圣贤心胸,随时随处痌瘝在抱之念。厥后两人不能受教,所关固大,而此时力劝已尽。仁者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之心,孟子言“能言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即是此意。

素臣入京,读者拭目。时公保奏而至则已病,病即不起,与素臣且不得略交一言之文,变幻固己,特不知其意指所在。考成化期,用彭时、商辂则治,用万安、刘吉则乱,则时公之死,正治乱关头,不可不详。且素臣又为拨乱反治之人,故于时相死时即当一写。素臣入京,暗为接(木阜),却穷上反下,此《易》理也。不知《易》者,未可强读此书。

或问:素臣入京既为时相接(木阜),自应执手叮咛,以天下为托,何以不交一言?曰:此书之妙,妙在无一直笔、呆笔、浅露之笔。若果执手叮咛,呆直浅露,无恶不备矣!且彭时何足开素臣之先!一执手叮咛,则素臣异日设施,皆时公之教,令主人本传削色矣。故以不一言截而断之,更以祛呆直浅露之病。

素臣入京,固为治乱接(木阜),亦为得交长卿诸贤起见。云从龙,风从虎,有主持不可无夹辅,此素臣虽不得时相保荐,而亦必入京之故也。譬诸军旅,素臣,其主帅也;长卿辈,其偏裨也;奚薛辈,其卒徒也。偏裨固不可缺,卒徒独可废乎?则素臣入京,又为结识奚、薛之故。

素臣非入京不遇奚、薛,入京而时相不死,时相死而闯王妃之道,闯道而不碰翻帐棚、即不得相面,不能遇刘大,以遇奚、薛。屈曲如游龙,稗官小说家,岂易学步!

素臣闯道,王妃口吐凤音,免其拿捉,读者不解其故,或疑为王妃之度,孰知其上环赵芮,下顾金羽,有草蛇灰线、匣剑帷灯之妙。

但于郡主口内露出一母亲事,于铁口内露一楚府事,而款吐凤音之妃子,即知为楚王之妃,即知其释放而并称“二位”称“好好”之故。其笔墨之灵活至矣!极矣!尤妙在始终不露其故,令明者自悟,此真神鬼于文者矣!

闯王妃道而相士乃云亲王,且云楚府,是大概看其仪仗,或认识楚府一内监、一护卫,因无行帐而指为楚府亲王也。是为点晴之笔。

写相面既无一句非相士声口,妙在离合参半,明照后文而不着呆相。结末众人同声发笑,一哄而散,尤使笔墨俱化烟云。

 

 

 

 

 

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

 

  好汉便是刘大郎,路上告诉素臣道:“小人自别相公回家,就收了店,每日在家学絮。那知从前来吓诈的汛差、地方,心里记恨,因府县发下告示禁约,不能奈何小人。就去与松庵一个护法说了,竟说寺里的火,是小人放的。那护法是东厂靳太监的侄儿,名叫靳仁,大家倚势,无恶不为。松庵传授他邪秘之法,逢迎他叛逆大计,相好无比。松庵的俗家住在山后,有一二百个人丁,都是他的党羽,还结连海岛里一班海盗,在海面上截邀客商。近年来常载金银,假着赊毡帽夏布,与人往来发货讨帐的名目,散给军粮札付,将来竟要大弄!”素臣失惊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前在你家,怎绝不提起?我只知靳直擅权,其侄靳仁,颇有好善乐施,仁厚之名,故从前并不在意。怎说是无恶不为?”大郎道:“这些恶端,是靳仁府里一个奶公说的,从前小人原不知道。靳仁阴谋不轨,因此买服民心,每年施舍棺木、棉袄、药饵、姜粥之类,有膂力拳棒的投奔他,都肯收留资送,穷苦的亲朋乡里,也肯周济,又叫人各处码头市集,日夜行船上,传说他许多仁义。故此江浙一带,都称他为孟尝君。”素臣叹道:“原来如此。你且说靳仁便怎样奈何你?”大郎道:“靳仁听了谎话,和他党羽,黑夜前来抄杀。来了一个旧邻单传,与小人相好,他的妻子羊大嫂,在靳府做奶娘,得了风声,悄悄送信,叫小人逃避。小人连夜搬到城里一个亲戚张皮匠家藏着。果然到次日夜间,强盗就来,打开门面,见没人才罢。还连累了同街一个盐店,打劫了好些银两去。小人躲了几日,赶到吴江,来寻相公,那知相公已进了京。一路赶进京来,受了暑气,在山东台儿庄生起病来,吃了混帐医生的药,几乎死了。淹淹缠缠的,病了三四个月,把盘费衣服都弄光了,赶进京,才知时太师已死,又找不着相公寓处。进退无门,流落在琉璃厂里,替匠头挑砖过日。闲着就出来寻访,总没寻处,不料今日也被小人寻着了。”素臣着急道:“你出来了半年多些,大嫂和璇姑在家怎样度日呢?更怕靳贼另起风波,这事怎处?”大郎道:“这却不妨。我那亲戚做人老实,住的连兵部的房子,在他府门里面,闲人不敢进去,又在禁城之内,料不妨事。前日相公存下的银子,尽够他们盘缠哩。”素臣道:“这事终久不妥,我必须回去方好。”一面说,一面走到馆中,馆童连忙搬出酒饭,三人同吃。

双人将签诗交还大郎,说:“正阳门关帝签笤最灵,缘何也有不准的时候?”素臣道:“别的签笤,吉则通首皆吉,凶则通首皆凶,故多不准。关公签诗,凶中有吉,吉中有凶,又多两岐之言,影射之字,故易于准。乃做签诗者得诀,非关公独灵也。其旁注圣意解曰,即泥于一湍,故多有不准耳。”一面说,一面接来看过,就燎在煤炉里,说道:“这签却也当得准字,铁口姓吴,算‘虎头人’吗?”双人连连点首。素臣复问大郎:“你是那一日搬的?我来寻你,见门上好好的锁着,邻人也并没说被盗的话。”大郎道:“小人是五月初五日晚间搬的。”素臣点点头道:“我正是五月初六日在你门首,那时尚没被盗。若不遇顶风,早得与你相会了,总是数该如此。”双人道:“今日之遇,又算是凑巧的了。我们若不闯王妃的道,定不碰倒吴铁口棚帐,便不至相面耽搁,刘兄便不能相遇了。”素臣叹息道:“遇了刘兄,又不知生出许多事来。天下事总有定数,人在暗中,自不觉耳。”因着馆童,寻了正斋回来,说知缘故,并于明日告别。正斋苦留不住,因取历本看过道:“初二是断断不能。初五黄道,竟是这日罢了。”素臣应允。一面辞别洪、赵二友,一面令大郎去取行李。

 

 

  到得晚来,日月、长卿、双人,都把铺盖取到,并大郎的一并铺在炕上,正斋也将被褥取出。大郎见自己被褥蔫破,衣衫褴褛,兼有四人的羔狐锦锻相形,羞得面红耳赤。素臣道:“在座无一俗人,不必介意。但短衣究不雅观。”因把自己一件旧袍,令其穿着。须臾,摆上酒肴,是正斋饯行,痛饮畅谈,至三更上炕,复谈至四更鼓绝方睡。初二日,轮着月日,初三日,轮着长卿,席散,都仍至素臣馆中同宿。到初四这一日,是袁、洪、赵三人公席,双人也搭了一分,公饯素臣。酒至数巡,长卿举杯向素臣道:“目今宦竖当权,掌丝纶者依阿趋奉,铨部通与交通,本兵为其颐指,九卿望尘而拜,台官钳口不言。以致贿赂公行,盗蜂起,将来时事,大有可虞!吾兄抱负非常,经纶素裕,我等俱系心交,当此远别,请一白所怀,以慰众望。”素臣谦让不遑。双人道:“素兄志在扩清二氏,独尊圣教。”因把家中言志之事,述了一遍。长卿等俱酌酒称贺道:“此不巧之功,无疆之福也。”拨乱反正,不待言矣!“逼着素臣饮了三杯。长卿复问双人,素臣也将家中所言述出,因也奉了三爵。

  素臣、双人请教长卿等之志。日月道:“弟愿为司徒之官,立限田之制,使富者不得兼并,贫者皆有恒业。广蚕桑于西北,禁奢靡于东南。除盐铁之禁,蠲米粮之税,以惠农通商,俾民皆富足,然后教化可得而行也。”正斋道:“非曰能之,愿学焉,则弟所窃愿者,端在礼乐之事矣。今之冠礼久废,婚丧祭祀,非亵则诬,而吵亲,火葬,淫礼,尤其甚者。宜反而悉衷于古,其通俗而无害于义者,存之。至乐则尽放郑声,以复雅乐,琵琶弦索,艳曲淫词,俱讨之祖龙一炬。此弟之志也。”素臣道:“衣食系生民之命,礼乐为教化之原。二兄有志于此,社稷之福,苍生之庆也!”因各贺了三爵。

长卿道:“弟之志,在退小人,进君子。屏刑法之科,而化民以德。陋汉、唐之治,而责难于君。顾其学甚难,其功非易,不过空怀此愿,以没世而已。”素臣道:“此皋、禹之经纶也,非长卿兄不能行,亦不敢言。”也奉了长卿三爵。众人贺毕,长卿随问及大郎。大郎慌立起身,说道:“洪爷是取笑小人了。小人何人,敢有何志?”长卿道:“兄不要太谦了。兄形如伏虎,音若洪钟。后福不小,但未遇时耳。安得无志?”大郎惶悚非常,抵死不答。素臣道:“刘兄是常开平、吴江阴一辈人,虽不言志,其志可知也。”长卿点头称是,因也奉上三爵。大郎苦辞不获,只得与众人对饮一爵。是日直饮至五鼓才罢。

 

 

  次日起身,长卿等良朋分散,学徒感恋先生,悲泪自不消说,连大郎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长卿等谆嘱,为国自爱而别。素臣绕道至保定,别过观水,催着车夫,赶了五六日光景。这日正到东阴县地方,只见四面皆山,树木丛杂。素臣道:“刘兄,我们一路来,看那些树皮都剥尽了,村庄上一堆柴草没有,居民鸠形鹄面,逃荒的沿路不绝。自古道,凶荒多盗。此处山势险恶,恐有歹人出没,须要小心。”大郎道:“小人也是这般想头,但靠托相公本事,就有盗贼,何足为惧?此犹可。就是小人,仗着相公传授,并自己的膂力,约摸三五十个汉子,也还抵当得住。这强盗若想着我们,可知晦气哩。”大郎正在夸口,早有一人,纵马而过,说道:“好大话!”一头笑着,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素臣埋怨道:“刘兄,你闯出祸来了!”大郎道:“这人甚是文弱,不像个歹人,还是过路的,听着小人言语,认是扯架子,装空头的人,故此作笑。我们也不管是好是歹,都留些神罢了。”素臣道:“天下能者尽多,刘兄怎便说此满话?这人一笑,定起干戈,三五十蠢汉,兄便抵当得住,一两个好汉,兄便有些费手了。以后说话,务要谨慎。江湖上不是当耍的哩。”大郎唯唯遵命。

  又趱过一重冈子,只听吁的一声,一枝响箭,望着素臣喉管边直擦过来。素臣一手绰住,折作两段,掷将过去,说道:“不好了,强盗来了!”两人齐跳下车,那车夫已是滚下地去。只见山冈那边,跑出一二十个强盗,大半彪形虎背,却拿着器械,挂着弓箭,骑着高头骏马,七八十个马蹄,翻钹相似,泼风价的赶来。素臣手中并无器械,未免慌张。大郎把手一覆,早发出两枝弩箭。那当头的一个强盗,把棍一拨,一枝箭早已落地。那一个把身躯一扭,这箭从肩膀边直钻过去,反把后面的强盗射倒了一个。不防大郎又发出两枝连弩,都向着当先的咽喉钻去。一个把头一低,恰好中在头盔上。那一个躲闪不及,张口一咬,咬个正着,险些穿入喉咙中去,都吓出一身冷汗。那两匹马已是赶到,两条棍子,齐齐的望大郎头脸直劈下来。大郎发弩不及,方才害怕。素臣迎上一步,将两臂尽力一架,两条棍子一齐折作两段。那两个盗首,便各拿断棍,向着素臣劈打。后面的强盗,一拥裹上,各掣腰刀、板斧,风一般砍斫。大郎着急,转身把车杠死力一扳,扳断了半截,抡在手中横七竖八招架。素臣身子一蹲,就地滚去,把匹马滚折了一只腿。那马负痛,直掀起去,马上的强盗便直跌下来。素臣趁便夺了他手中的腰刀,在强盗堆里,大杀起来。两个盗首,撇去断棍,掣出腰刀。大郎虽然勇猛,却是不会武艺,一味蛮打,臂上早着一刀,大叫一声,负痛逃走。被一个强盗,暗放一枝冷箭,射中大腿,倒在地下。众盗正在乱窜,素臣忽然着慌,一面招架,一面捞着夹在腋下,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强盗得势,纵马赶来。素臣胁下夹着一条大汉,又是步行,如何得脱?正在危急之时,只听见一匹骡儿,吼吼的嘶着怪声,直奔上来。素臣定睛看那骑骡之人,却是景日京,不觉大喜道:“老弟来得正好!”日京并不回言,攥着一根铁尺,飞也似的,奔那强盗去了。那强盗骑的马匹,听着骡儿吼声,屎尿都吓了出来,一齐掣转头,往山冈上没命跑回。素臣忙喊道:“老弟休要追赶!”日京正在性发,那里肯住?那骡儿咬马,又是他的本性,如流星赶月一般,逢山过山,逢水过山,直追将下去。素臣放下刘大,只得也大拔步赶去。

  赶到一重冈上,只有两个跑散的强人,正在那里歇息,一个是被大郎弩箭所伤,一个是被素臣滚落马下,跌闪了腿的。忽见素臣追至,料逃不脱,跪地求饶。素臣把两人腰内搭膊解下,背箭绑住两手,喝令引导。二盗只得负痛前行。大郎将臂腿扎好,在地下拾了两根断棍,也赶上来,大家押着前去。只见对面冈子上,日京已被强盗杀败下来,只有接应,回转身仍复追过去。那众盗拼命迎斗,这番却都是步战,怎当素臣神勇?不片刻,早打翻一个,一个往乱林里没命的跑去,其余的一哄都走了。素臣捉了一个盗首,并押去的两个,说道:“穷寇莫追,我们快些回去罢。”日京道:“我的骡子,被他抢了去哩。”素臣道:“有这三个强盗在此,怕他则甚!但是怎样被他抢去的?”日京道:“我赶过两重冈子,他们都下了马了,团团围住,与弟拼命。骡子腿上着了一刀,乱掀乱跳,我便纵脱骡子,便被他抢去了。”一会,走上大路,只见车夫坐在地上,兀自发抖。日京笑道:“这样脓包,也出来走道儿。”素臣问:“前去多路才有宿头?”车夫道:“要走二十里,才有宿头。日头又下去了,怎走得及?”素臣道:“这也顾不得,快些赶去。”车夫只得起来,收拾车子,忽地失惊道:“阿呀,车杠都被强盗大王爷爷打折了!怎么走呢?”大郎道:“倒不是强盗打折的。如今没法,把绳绑缚起来。”指着强盗,说道:“我们押着他三个推便了。”日京道:“那一个不用力的,吃我一铁尺。”三个强盗,暗暗叫苦。

  走不半里,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一队人赶下冈来。素臣提着腰刀,日京攥了铁尺,飞步迎去。却见来人有八九个,都把两手反绑着,有两个喽罗模样,四只手擎着七八把火亮。素臣料是用“苦肉计”,按刀而待。须臾,走到跟前,一齐跪下。那个盗首,朗朗的说道:“咱们原是良民,只为贪官酷吏,逼迫至此,虽在绿林,并不打家劫舍。除了和尚之外,从没妄杀一人。兄弟十二人,誓同生死。今日被爷爷拿了三个。咱们要逃,也连夜走了。只是念着弟兄情分,心里过不去。如今都来替爷爷磕头,情愿多送些卖命钱,饶了咱三个弟兄性命。若爷不爱钱,为义气上,肯饶放咱们,咱们便刻着爷的长生位,朝夕礼拜,有用着咱们去处,情愿杀身图报。若决不肯饶,就把咱们一齐砍了,省得弟兄们东分西散,只求不要解官,免受赃官恶气,情愿死在好汉宝刀之下,誓不皱眉。”素臣道:“我等清白传家,肯受盗贼赃物?只须除盗安民,原不解送官府。你们同恶相济,有甚义气?我非江湖豪杰,又为甚义气放你?但既以礼求,若不放你这三个弟兄,只道我没有慈心。若空空放去,纵盗废法,又堕入你们套中。也罢,把他三人放去,以全你弟兄情分。把你们杀了,以正朝廷国法,你们情愿不情愿?”那些强盗齐答道:“咱们情愿。”素臣飕的一声,掣起腰刀,攥住为首的一个强盗,望着颈上便砍。那盗首神色不动,伸颈受刑。正是:

 

    江湖也学忠臣样,引颈从容受极刑。

 

  素臣把刀收住,正在沉吟。只见推车的三个强盗,一齐跪下,痛哭道:“咱们已经被擒,应该就死,如何连累别人?爷只把咱们三个砍了就是。”素臣尚未开言,日京大喊起来道:“素兄罢了,放他们去罢。”大郎也来劝着。素臣道:“强盗是好放的吗?且待我看来。”一手拿过火亮,细把众盗细看,只见个个狰狞,人人勇猛,两个盗首,生得更是魁梧。但见:

 

    一个铁面剑眉,一鼻孤悬如玉柱。

一个虎头燕颔,双眸四角有寒光。

一个口似悬盆,乱簇髭须遮不尽。

一个耳如垂瓠,直从腮颊挂将来。

一个索绑绳穿,兀自威风凛凛。

一个愁眉泪眼,犹然气象昂昂。

四膝落尘埃,此日剧怜如伏虎。

一朝得云雨,他年端不让飞熊。

 

  素臣叹息道:“草泽之内,固当有人。”亲为解其绑缚,说道:“你们都去罢。”众人叩谢起来,求问素臣等名姓。素臣道:“萍水相逢,一霎便飘流开去,记恩记怨,总是枉然。你们若改邪归正,后会正自有期。倘然怙恶不悛,就永无相见之日了。何必致问?”那两个盗首道:“恩爷虽不望报,小人们实有良心,就是供一牌位,烧一炷香,也是小人们一点微意。”素臣道:“大丈夫怒则刀兵,喜则杯酒,偶然感触,开笼纵柙,何足为恩,亦无可感。既是你们好意,我和你相逢此地,就称我们为东阿生罢了。”说毕,催着车夫,就要动身。众盗一齐跪下道:“此去宿头,有十七八里,山径崎岖,树木丛杂,积雪未化,路滑难行。况车已断杠,腹中饥馁,尤为费力。小人们见恩爷貌若天人,勇力盖世,兼之气概非常,斗胆欲请至山庄,款留一宿,略闻咳唾,明日五鼓送行,也不枉虚生人世。倘有异心,天诛地灭。”素臣暗想:“大郎受伤,固该早息。路远腹虚,车又断杠,实属难行。这些人心术毕竟如何,亦须讨一下落。”因笑说道:“大丈夫推诚相与,蛮貊可行。昔齐贤从盗乞食,张纲卧寝贼营,谁谓古今人不相及邪?何必发誓。”众盗大喜欢呼,如唱凯歌一般,几个执着火亮,几个扛着车子,叫车夫赶着头口,簇拥而行。

  过了一重冈子,有一二十个喽罗,执火而来,盗首喝令前行。又过了两重冈子,显出一所庄院,门前一湾涧水,四面环着合抱的树木,两边有百十余家村落,正在那山坳中间,满山都是松树,层层围裹转来,甚是藏风聚气。走到涧边,却是一条木桥。庄内跑出一群,有四五十只猎犬,都是高颈瘦足,卷尾钩身,向着素臣等直扑将来。两个盗首,在后面吆喝了一声,便齐齐的掣回身子,摇尾而行,如引导一般,先跑入庄门去。素臣等进入厅堂,各盗领着头目,重复叩头致谢。素臣扶起,问其名姓,方知为首二人,一个姓奚名奇,一个姓叶名豪,都是汶上县人。二人也问素臣等姓名,素臣方始说与知道。吃过了茶,就有一个喽罗,送上一大包药。叶豪道:“这是神效刀疮之药,替刘爷着些。小人受恩爷一刀,和带伤的兄弟们,也都要用着哩。”大郎忙把伤处解开,奚奇替他掺上,包扎好了。受伤各盗,自去敷掺。喽罗已烫出酒来,素臣叫奚、叶同坐,两人抵死推辞。却被日京一手一个扯住,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快些坐下罢。不然,就要和你撕打哩。”二人只得坐下。先摆的兔脯、獐干、鹿耙、虎肉,后献上蒸猪、蒸羊、爆鸡、烧鸭,桌前架着一二尺长,六七寸围圆,焰腾腾烁石流金的火炭,大家放量而饮。

 饮至半酣,酒力内发,火势外炽,一个个都流出汗来。喽罗提着一篓炭,正待倒下盆去,被日京兜臂一把,失声叫唤。素臣忙问何故,奚、叶惊喝喽罗。日京道:“再倒下去,便把人炙焦了。却不干他事,是我着急捻得重了些,不道他皮肉这般软嫩!”素臣大笑。席散后,问奚、叶道:“你们说,除和尚之外,从没杀人。想与和尚有仇吗?”奚奇道:“小人住在汶上县西门外,离城十里,一个大慈悲寺管下的房头,叫做清净招提间壁。那招提内住持,号叫百空,是寺里大和尚真如付拂的徒弟。那真如生得相貌丰富,能言舌辩,结交官府与京里大老爷都有线索,在府县面前说话,一说一灵。这百空靠着真如声势,专一结交书吏,写得绝好呈状,替人包打官司。庵里造着盆堂,宰杀贼牛贼马,开场放赌,扎讹诈钱,山东一带大道上的土妓,每月有他的常例。若少缺了,官府就差人下乡驱逐,遮莫干下些不公不法的事,官府捕捉要紧,只买得动他收留在庵,应捕人等,便不敢去拿。更有一桩伤天理的事,是酷好男风,庵里绝标致的沙弥,已有五七个尽他受用,兀自在外搜括,但是瞧见清秀小伙,便设计弄入庵中取乐,又最喜奸弄幼童,常常把小孩子屁眼弄破,鲜血淋漓啼啼哭哭。父母知道,只可鼻涕眼泪出气,哑屁也不敢放一个。”

  奚奇等正说到那里,被日京将手里一碗撮泡浓茶,向火盆里一摔,泼得那火灰轰起,飞了素臣等一头。素臣惊讶道:“日京,这又是什么缘故?”奚奇、叶豪满脸失色,喽罗们连私下站听的头目,俱吓得面面厮觑。日京捂着肚子道:“小弟听着和尚无法无天的作恶,气得慌了。”素臣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却干这茶甚事,把来摔破了?奚壮士,且把这话说完。日京,休再发莽性!”奚奇才放了心,说道:“却是那一年,小人隔壁邻家,一个小孩子,年止九岁,跑到庵里去顽耍,被他捉到房中,一顿狠弄,把这孩子的屁眼豁到鸡巴根子边去,淌了一裤子鲜血,死了过去。那贼秃叫人扛到他家,说是爬在树上骑豁了的。他父母喊醒转来,问明缘故,请了医生医治不好,到半夜里就痛死了。他母亲乱磕乱撞,要死不活,哭得好不伤心。又不也伤犯那贼秃,只把心口狠捶道:“死了我了,死了我了。”小人听了一夜,气极性发,一早起来,要痛打这贼秃出气。凑着这贼秃走出庵来,被小人劈心一拳,不料登时打死。”日京拍案大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我听你说了半日的话,把肚子几乎胀破。若不是一拳打死,就和你拼个死打,偿那小孩子的命哩。”素臣不觉大笑,连奚、叶众人,都忍笑不住。

  奚奇又说道:“小人幸无父母妻子,连夜逃走,走到此地,被众兄弟出来邀截。因斗小人不下,劝说入伙,小人暂且安身。后来官府着落无亲近邻追拿,这叶兄弟,与小人相好,渐渐要着他身上,便也逃在外边。直到去年二月里,才到此聚义的。小人们一来事因和尚而起,二则见那些和尚,奸淫邪盗,无所不为,各处庵寺,大概如此,故此对天发誓,遇着和尚,都不放生,取出心肝,做汤醒酒。”素臣道:“这也罢了。只是你们在此胡做,官府怎生容得,不来捕捉?这些庄邻,如何也不举报,任凭你们作为呢?”奚奇道:“如今人怕的是凶,官府也派过几次人来收捕,被小人们都赶散了,走不迭的,也磕伤了几个。州县官每月出甘结,说所管地方,并无盗贼。若要申文出去,请兵派将,他如何敢呢?这些庄邻,莫说不肯首报,还惟恐我们不做这勾当呢。”素臣道:“这是为何?”叶豪接着说道:“从前众兄弟在此,还是无纪之师,邻里都怀畏惧。到奚大哥入了伙,就整顿起来,立有禁约,号令严明,止劫富商大贾,污吏贪官,违令者军法从事,大家都有约束,不敢无事生风,与这些邻里,真是秋毫无犯的了。当先县里拿着一起贼盗,就下乡来敛钱,若不给他,就攀在案里,等你辩得明白,已是破了家了。就是大道上饿死一个无名乞丐,官河内漂出一个无主浮尸,都要来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查赌,查娼,禁私宰,捉私盐,敛丁钱,派册费,编保甲,散由单,挨排里长,查勘堡房,每月出具,并无盗贼发生,奸菲容留,及积年逃凶被盗,在境甘结,道不尽的许多名色,色色俱要费钱。搅得村里人家,鸡犬不宁,夜里都是担惊受怕,睡不着的。如今小人们聚在此处,那些汛快、弓兵,及一切差牌,影也没一个来了。村里人种地的种地,摸鱼的摸鱼,牧牛放鸭,樵柴纺纱,日里安心去干那正经,闲着就说朝报,下屎棋,到夜里上床,一觉直到天明,好不快活。遇着荒年,问小人们借贷些籽本,将就苦过,守等下次的田场,再不肯出去逃荒。别村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都不服气,恨不得都挤到这村来住。恩爷不见,一路的树皮都剥光了?小人这村里,可有一株没皮的树?他还肯举报我们么?”

  素臣忽地感触,叹息道:“胥吏如此作奸,官府全无觉察,皇上本自圣明,而不能照及覆盆之下,股肱耳目之谓何?此不得为宰相御史宽也!”日京等俱点头长叹。奚奇道:“从前时太师当国,奸臣还有惧碍。自从安太师药死了时太师,与靳太监、赵吏部、连兵部一班人,狼狈为奸,朝里通没正人。外边官府,非贪即酷,盗贼日多一日,百姓越发苦了。”素臣笑道:“时太师好好病死,怎说是安太师药死?”奚奇道:“这原是村里人的朝报,说时太师参了安太师,进什么春方,就被他药死的。”素臣道:“时公死时,我现在他寓中,安相拟时相参本,系我家叔手笔,又受靳直嘱托,特参谪降,这是有的。若说药死时公,这真是村中朝报了。”奚奇道:“原来这是假的。只是安太师一味贪财,欢喜奉承,内外大小官员,都只管逢迎上官,进奉财帛,公行贿赂,把民间的事,一毫不管。如今山东地方,盗贼虽多,还没甚大事。那青、登、莱三府海岛中江洋大盗,都靠着妙相禅师、松庵和尚并番僧的势力,无所不为,只怕将来就有大事哩。”素臣急问:“怎又有甚松庵和尚?”奚奇言无数句,逗出根苗。正是:

 

   逆竖阴谋入明镜,阉坟泄气露机缄。

 

 

总评: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颇怪素臣志在除奸,而身历杭城,绝不向阉孽靳仁一加访察,以为智者千虑之一失,读至此回,素臣与刘大问答,方悔读书人最忌性急,一性急便令著书人齿冷也。

一言志耳,言于家者十人,言于途者一人,言于京者五人,已极错综变化。而于家则先到止有九人,于途则系旁人代说,于京则刘大并未发言,且抽叙一观水不入言志之局,而实开言志之端,遂使错综如河洛之数,其生不穷;变化如云龙之形,其态百出,真足令史迁挢舌矣。

言志唯诸友中未遇时者得与,故戴、刘、王、马诸公即不列名。何以并与刘大又独与刘大而遗白、铁、赛、尹诸君乎?曰刘大亦未遇时者。列一刘大而曰开平、江阴一辈人,虽不言志,其志可知;则白、铁、赛、尹诸君视此矣,而刘大究未言志也。且此番贺酒概饮三爵,而刘大独饮一爵,更显别于长卿诸友矣。惨浅经营,其心独苦,出没变幻,其笔愈神。能读此书,则《史》、《汉》、《三国》随目而下,无不了了矣。

说大话人乃至当场出丑,刘大之膂力精神更有素臣神勇,犹且几入虎口,况他人乎?天下英雄豪杰,读至此回,俱当自认鸡肋,免领尊拳,勿蹈刘大之覆辙。

 

 

 

 

 

第十三回 为寻姬欣逢豪杰 因失帕迟误婚姻

 

  素臣听见松庵二字,急问奚奇,奚奇道:“小人弟兄们住在这里,怎便晓得外事?这班江洋伙友踪迹,又没处探听,也不过是断烂朝报罢了。这松庵和尚,说是在昭庆寺里当家,靳直家在杭城,他侄儿靳仁,与他结交,联络一气。原来江洋里的人,都是靳家布置,因法王势力甚大,仗着他好结党羽。故此时贼阉与景王表里为奸,隆奉和尚,其实各有异志,将来终不两立。那靳仁是个酒色之徒,知道松庵健于采战,百计去巴结他,要求他方术。松庵亦靠他的势,图个结交官长的路头,十分亲密。两人虽则一僧一俗,若是女色上的讲究,竟有要做易内通室故事。这里百空酷好男风,松庵却不好此,他寺里掘有地窖,藏些妇女,凡是进香的,及租他寺中屋宇的店户人家,稍有姿首,他便计赚力屈,软硬要到手了。昨日庄里人,有在杭州做买卖的,回来报一新闻,倒也可喜。这位刘爷是杭州人,不知此事可真么?说道,靳家有坟在西湖山上,数年之前,有徽州风水先生,说他葬的是真龙发迹之地。靳仁一发胡为。谁知今年三月初头,这山上出了蛟,把坟都冲榻了。想来风水所说的真龙,就是此孽?祸不单临,出蛟的第二日,昭庆就失了火,烧死和尚不少,松庵亦在数内。窖里的妇女,都逃了出来。妙相也是昭庆方丈,他本是法王的贴身行童,那年松庵自知结怨地方,压住不得人,特地到京里请他下来,坐起方丈,号召各处僧众,听他差使。每日松庵拣两个窖里的供养他。听说妙相比松庵又狠,那供养过的,到了次日出来,都像生病一般,须得调息十日半月,才可轮转一回。松庵用了几个老在行的女人,在那里管窖里的事,两个秃驴享用不尽。不料连妙相一同火化了。此信传来,小人们着实快活,赶忙打发喽罗,到文登县,看那江洋里的举动。只见盗船上,各挂白布旗号,都收泊在附近海岛中,有十几天不到洋面上做买卖了。如今听说法王,已札宝音、宝华两寺的和尚,代了妙相。杭州一路,尚无人主管,也是为了靳仁,恐怕自己的人为他心腹,帮他做事。所以说两贼参商,貌合神离。将来举起事来,祸犹不大。”

  素臣道:“我不信靳仁这厮,有此靠傍。那松庵又是如此声势。如今靳仁势孤,浙江的事,自无过虑。但浙江沿海,门户正多,靳仁腹心四散,那登、莱、青的,怕另有勾结之法。你们在此,将来登州一带,自须责着你们身上。然北京门户,正在天津、辽东各口,须得有妥当着实的人,才可联络。弟兄们随时留心,有那方的豪杰,务要与他结交。辽洋里各岛,着实可虑,镇兵镇将,多分是奸人党羽,一日猝发,全不中用。你们既想皈正,这就是替皇家出力的事情了。”奚奇道:“江洋里人,忽来忽去,怕不通辽洋各岛。我们既受恩爷的教,从明日起来,兄弟分投出去,寻些帮手,以备恩爷差遣。”素臣道:“这也不必性急,但须随时物色便了。只是你们此后,那些断路的行径,则索少做些。光天化日之下,那里容得杀人放火?你们章程虽好,这强盗的名头,总要担承。到那玉石不分之际,如何辨得明白呢?”奚奇道:“小人内以山庄为巢穴,每一出去,就要回来,从不至别的村落行事。放火自不消说,若是杀人,却也杀过几个狠恶和尚,他在邻村募化,被弟兄们诱入里来的。有一日,众兄弟经过山冈,遇着一不识势的,手里执着铁鞭,掣马冲来,看人不在眼里,众兄弟只得同他狠斗。不料宦兄弟一不留手,那人的头就滚下马来,这是那人说大话惹出来的。后来有人从京里下来,传说靳太监遣人到杭州去,在东阿被盗杀死,行文官府,缉捕甚急。亏了无人见证,一两月后,也就不提。这人名叫陶神保,他兄弟二人,都在靳家做走狗。小人们听了,约计时日,正是暗合,心下却快活得狠。此外小人们的本心,原并不要杀人的。”

 

 

 

  素臣回头向大郎道:“何如?我说是你这大话闯出来的。”大郎羞得要死,绯红两颊,做声不得。日京道:“我好容易得见刘兄,要和他说几句阔别的话,他并不理睬,我正怪着他。原来有这个缘故,怪道刘兄今日总没兴头,终席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素兄,你怎还要埋怨他?全亏他这几句大话,今日得与众好汉相聚,将来倘有际遇,帮着你剿除叛逆,才知道他这大话的好处哩。”素臣道:“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不是要埋怨他,正深爱着他,要他藏锋敛锷,以成大哭。老弟亦犯此病,以后都要收敛才是。”大郎连连应诺:“承文相公教训,小人心窝里都是感激的。小人靠着练得弩熟,一时放肆,以后再不敢乱说大话了。”日京道:“小弟以后,连口也不开罢了。”素臣道:“你们重义轻生,不同草寇,已感我心。如今看这些禁约,更觉心中怜爱。你们相貌魁梧,心地明白,将来大有出头,断不可自暴自弃,须要反邪扳正,替朝廷出力,博个封妻荫子,显亲扬名。比如方才被我所杀,替你们细想,非但作刀头之鬼,不空担一个污名了么?”

  奚、叶等听了素臣这番言语,不觉眼中簌簌的垂下泪来。素臣因劝道:“你们不必过悲,只要自己定了主意,不至如那些强盗,不分好歹的,专以杀人劫物,当个正经罢了。”奚奇道:“小人们在此山冈,却并没有别的念头,只收贪官酷吏赃银,一切过路的客商,载有财物者,抽三分之一,为众弟兄衣食用度之资。空的时节,把这些刀枪棍棒并火箭习练起来,以望将来作用。只是没人提拔,怎得跳出火坑,与弟兄们另做出一番大大的事业么?”素臣道:“你们果有真心,我将来倘有机遇,用得着你们之处,即写书来提拔你们。此时在山,要把心肠摆好,逐渐的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误性命。”奚、叶齐声道:“若得恩爷肯提拔,只须写一信来,小人们奉到即行,断无片刻迟滞!”素臣道:“我的字,你们也难识辨。此系密室之中,这两位是我骨肉亲朋,断无泄漏。我给你一个暗号,把我的姓,加了素臣的臣字,拼成一个(上“文”下“臣”)字,写在字内便了。”奚奇等俱各大喜。

 

 

  因漏已四鼓,收拾就寝,奚奇等伏侍素臣睡下,然后进去。咐吩宰杀猪羊,熏蒸鸡鸭,候素臣等黎明起身,饱餐一顿,又托出一大盘金珠来,苦要素臣收受。素臣道:“你既存归正之心,我岂有嫌疑之见?但我们盘费尚有,断断不消!”奚奇等知是不肯受他不义之物,只得罢了。出了庄门,车夫已驾车伺候,看那车杠已经收拾完固,日京的骡亦准备好。日京问道:“你们这些好汉,怎骑那等驽马,一匹也不中用的?”叶豪道:“小人们骑的马,虽不是名驹,也算是壮健的,怎景爷说是驽马?”日京指着那骡道:“若不是驽马,怎见了这些的瘦骡,慌得那样,没命的跑法?”宦应龙道:“景爷不要错看了这骡呢,昨日喽罗那一个近得他的?直到小人亲自去降,才降住了,尚跳蹶不服哩。那儿骡本性咬马,再遇着无用的,有个不怕的么?景爷没听那吼声,竟是怪兽,绝不是驴骡声气吗?”素臣把那骡子一看,见有四尺高身材,头尾八尺多长,昂起头来,有五六尺上下,膀圆腰细,耳峻啼轻,浑身青色,没有一根杂毛。向日京道:“名士爱马,怎这匹骡子,你还嫌着他瘦?可谓相骡于牝牡骊黄之外者矣!你嫌他瘦,可知他筋骨的利害哩!”日京道:“这骡力量还好,只嫌他口软。”素臣笑道:“你的力气,再发起性来,一味蛮勒,只怕虎口也要护疼哩。”说罢,上了车骡。奚奇等送出两重冈子,都伏在地下,说道:“小人们不敢远送,恐招耳目。恩爷如有机缘,千万付信来,提拔小人们。”说罢大哭。素臣在车上拭泪点头。奚奇等望不见了车骡,怏怏回去。

  素臣上了大道,嘱咐车夫休要漏泄。车夫已得了重赏,连连应诺。素臣忽地失声:“你看奇么?”日京问故。素臣道:“你为何事进京?我托你璇姐的事,可曾访着?这两句话都没问,不是奇事么?”日京除下巾帻,把头上连凿几个栗暴,道:“我忘死了!我见刘兄没兴,想他缘故不出,倒把正经事撩在脑后了。说起来素兄却不要怪我,自己也休气苦,总是做兄弟的不是了。”素臣急问道:“敢又做出什么事来?快些说与我听。”大郎失惊道:“莫不我妹子有甚长短?”日京道:“这倒不是。只是我自不小心,负了素兄之托。”素臣焦急道:“有话就说出来,只顾疑影影的,惹得人心里过不得。”日京道:“素兄托了我,我第二日就起身,你进京,我也没送。那知到了杭州,在湖边上住了一个多月,一毫影响也访不出来。只得回家,弄了盘费,到七月初头,又去访问。因湖边没有踪迹,到各山去瞎撞了半个多月,又没踪影,后来又到城里去访。”大郎道:“到城里该访出来了?”素臣发躁道:“不要打断他了。”日京道:“城里访了半个多月,也访不着,只得又回家来。到了家就生病,直到九月尽,才得起来,又走不动路。到十月中旬,仍到湖边,找了十多日,遇着一个道士,会起《六壬课》,去买了一课。他说:”这课是太常、天后、元武三神用事。可是寻一女人,带着他手帕之类来的?你说得明,我指引得明。‘小弟就把缘由向他直说。他又要帕子看,我不合在身边取出来,给他看了一看。他说:“往西北方去,只在三四日内,一定寻着。’那知回到寓所,帕子已被他掉换去了。小弟没了信物,才赶进京来的。”素臣击足埋怨道:“江湖上偷天换日的极多,你怎这样不小心,拿帕子与他看则甚?”日京道:“可知是小弟不是,懊悔到如今了。”素臣道:“也不必懊悔,总是数该如此!你起的这课,天后为阴私之神,又为恩泽,不是明指着璇姐么?太常为旗帛之类,所以他说是手帕了。至于元武,却又是阴幽盗窃之神,正主失脱。这数已注定失帕了,懊悔何益?你若不失去这帕子,便不须进京。刘兄臂膊受伤,我独木难支,便有可虑。这又是因祸得福了。只是我与璇姑,怎就有许多间隔?这道人拐了帕去,必有风波。不知璇姑现作何状?”日京道:“我被他拐了帕去,在城里城外,找了二十余天,连影也不见一个,只得回家,已是十一月尽边。急急的弄了盘费,赶进京来,不料在此相会。你和刘大哥,是怎么在一块子的?如今璇姑现在何处?刘大哥你为何事搬家?搬在那里?累我寻出魂来,再寻不着呢。”素臣把大郎搬家及进京相遇之事,述了一遍。三个人在路上,都是闷闷不乐,惟有日逐催趱路程。

 

 

  趱了十余天,已到扬州,卸了车,渡过江来,素臣、大郎雇船,日京骑骡,傍船而行。到了无锡北门,只听河内有人喊道:“那青骡之上,不是景相公么?”日京看时,是水梁公家人。船内俱是家乡亲友,忙跳下骡,船已拢岸。那家人便上岸,牵着骡子,日京下船。何如、古心、成之、首公及梁公,俱接出舱来,问何故即回。日京道:“半路上撞着了,还进京去则甚?素兄就在后面船里。”因把前事述了一遍。大家都过船相见,唯有梁公认得大郎,其余俱是初会。古心道:“二弟回来得凑巧,我们正在江阴科考,就同船去罢。”素臣道:“母亲知道时公死信,叔父谪降,恐有悲感,如今身子可康健么?”古心道:“母亲乐天知命,以为定数如此,不堪介意。知道你得了几个好友,反是喜欢。如今身子甚是康健。我一面写书回家,你可放心同去。”梁公等皆为怂恿。素臣一则制科一途,本非所好,二则上秋于场内,梦一神人语之曰:“相公学究天人,识通造化,熊猿龙虎,俱效腹心。臣仆舆台,皆堪将帅。功名与国咸休,德业同天并老,何必作此穷措大生活耶?”自此愈把帖括厌弃,专究心理学经济之道。因回答道:“功名一事,弟看得甚淡。此地离家甚近,那有不先回家之理?到家后,耽搁两日,就要到杭州去接璇姑回来,完却一未了之事。若是命里该中,到七月内遗才进场,亦可。”古心也就不来相强。大家问些京中之事,单把日京苦苦留住,就分手开船。

  第二日,到了吴江,素臣进门拜见水夫人,真如久闻母乳之羊,跪在地下,捧足呜咽,悲喜非常。当将别后之事,细述一遍。禀知大郎在外。水夫人吩咐文虚,去安顿了。素臣见过嫂侄妻房,亲友来看者,酬应了两日。大郎归心如箭。素臣不敢率请,田氏正要代禀,水夫人已先开口吩咐道:“你远出乍归,本该看拜亲知,应酬几日。但刘大郎在外,未免心焦。日京失去手帕,又恐别生事端。明日初三是黄道吉日,你可同去领回,到家后择日完姻便了。”素臣踊跃遵命。

  初三日一早,雇船连夜趱行,初四日日西,已到关口。大郎道:“小人先上去,明日清早来接相公罢。”素臣应诺。大郎上岸,赶到连府门首,就要进去。门上人阻住道:“往那里去?”大郎道:“我住在大弄里张老实家。”说罢,又走。却被那人一把扯住,吆喝道:“什么张老实、李老实?前日府中失盗,大弄里租屋的人,都撵出去了。你不见这墙上的告示么?”大郎猛吓了一跳,抬头看那告示,因日已落山,心里慌急,看不甚清,约摸是为着失盗,驱逐住屋之人,以后并不出赁,不许闲人进府的话头,不觉目瞪口呆。又陪着小心,问:“张老实搬往何处?”门上道:“他们搬去,是赶逐出门的,知道他搬往何处!若不快去,就要押起来了。”大郎没奈何,只得走了开去。向墙门外邻舍根问,也没一人知道。忙赶出城,城门已锁,只得寻着一个饭店,因无行李,幸是本地人声口,费了许多唇舌,方才留宿。一夜千思万想,何曾合眼!五鼓起来,在城门口守得不耐烦,才出了城。赶到关前,日出不多一会。素臣已在船头上呆望,大郎告诉一遍。素臣失惊道:“这必有事了。失盗之事,想来亦为璇姑而起。”大郎道:“相公如何见得?”素臣道:“禁城之内,如何便有失事?不是本家设谋,就是奸徒劫抢,大约还是靳贼所为。我和你上岸,寻了寓所,访寻几日再处。”因打发船钱,寻了僻静下处。

  素臣在各寺院去闲闯,大郎自从各亲戚人家寻访,访了三日,全无踪影。大郎道:“小人的亲戚、朋友、近邻,凡有一些瓜葛的,都访遍了,总没一点下落。难道鬼摄了去不成?”素臣道:“此事必由靳仁而起,可曾到靳家左近去访寻?”大郎跌足道:“小人真是昏了。我那旧邻舍住在靳府间壁,怎么不去问他?”素臣道:“去是该去,但靳仁正要寻你,须要着实小心。”大郎想转来道:“哦,正是了,我说怎么就昏到这般地位。原来第一日就要去访的,也为这个缘故,没有敢去。如今也顾不得了。”说罢就走,素臣在后暗尾而行。

  出城半里,便是靳宅。只见照墙甬道,门楼阀阅,兽头吞环,马柱狮石,各色全备。门外竖着八根朱杆,门内竖着一块金匾,杆斗匾额,俱是“内府大臣”四字,其煊赫之象,无异王侯。素臣远远的绕着屋基,走过西半边,见侧边又是一座墙门,一簇人围在那里,看走高脚的女人。墙门内,许多和尚道士,异言异服的人。左道一带高楼,楼窗上俱挂着湘竹帘儿,好些妇女,在内观看。转到后面,见后门关闭,静悄悄并没一人。转过东边,见有一座小门,一个拔发丫鬟,立在门里,看着两个小厮,手里拿着三五面铜镜,给那磨镜的老儿磨洗,生得神如秋水,面似芙蓉,双眉画黛,两目含霜。见素臣来,目不转睛的细看。素臣见他年小,也仔细看他,两人都出了神。只听豁琅琅一片声响,吓了一跳,却是小厮把那磨镜的几片惊闺叶儿乱拍。素臣回过头来,见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年尼姑,站在庵门首,笑嘻嘻的看着他两个。素臣老大没趣,洋洋的走了开去。回到寓所,想着:“这女子竟是大贵之相,莫非是靳仁眷属?看来还是丫鬟装饰,也属不妙,与我并不相识,何故注目而视?”好生委决不下。

  不一会,大郎回来道:“信是有一个,却不甚真。那旧邻舍也不知道,却拼着一个姓随的,叫做随意,他妻子何氏,就是相公救出来的,后来他到小人家来谢,见过一面。他说,去岁十一月初头,有两个女人,一个道者,在江口下船,往江西丰城县去。那道者也会起《六壬课》,那女人的年岁,也与小人妻妹相仿。”素臣道:“那随意怎知道者会起《六壬课》?”大郎道:“那随意因妻子做了什么恶梦,与一般船上人讲起。就是那道者船上的驾长说,停会我们船上客人下来,替你起他一课,便见分晓。随意问明那客人,是个道士,会诸般法术,《六壬课》是极灵验的。”素臣沉吟道:“璇姑和大嫂,都是有主意的,如何肯与道者同船?莫非道士拿着手帕,只说我在江西,去哄骗他?或有甚邪术,落其套中?如今也休管他真假,我和你分路去寻访,你竟到乍浦海边,拣一个庵观住下,一来可以留心靳家洋面上事,二来璇姑或被盗贼掳入海中,也未可定。我回家禀知老母,径往丰城,一来访你妹子,二来去看未公,他带病上船,我原放心不下,也是一举两得的事。”大郎道:“海面上事,小人还略知一二。倘得寻着妹子,竟送到吴江便了。”素臣点点头,将盘缠取出五六钱,其余的都与大郎,收拾行李自去。

 

 

  素臣回家,备细禀知,水夫人甚是不快,说道:“事已如此,且趁便往江西去寻一寻看。但盘费无出,未老伯父女,俱该带些礼物送他。文虚自奚囊落水,常是三好两歉,只可在家照看门户,你孤身一人,走这许多路,也不放心,奈何?”素臣道:“孩儿出门,若人多便有牵绊。若是只身,要行要住,都得自由。未公父女,所重情义,轻巧之物,略略带些,即可表意。只是许多好友,都去科考,无外出游,心真远馆,盘费一事,倒是一件难事哩。”水夫人道:“景敬亭现在家中,可去与他打算。”素臣道:“敬亭比孩儿更穷,只恐去也无益。”水夫人笑道:、银子是要与穷人打算的。若求之钱虏,不啻与羊谋皮了。敬亭为人朴实,最重交情,不是假道学一流人可比。你去与他打算,或有用处。即使没用,亦不至为失言。若去向亲戚中酒肉面孔人告贷,不特万无一济,抑亦不智甚矣。即你相与诸人而论,那一个不是轻财重义的?却都是穷人。惟匡无外颇有家财,这是富人中出类拔萃的,岂可概之常人?”素臣道:“母亲之言,真是金玉,孩儿就去便了。”因急去看敬亭,将到门首,只见许多人拥挤观看,三四个如狠似虎的差人,手拿铁链,把敬亭一个老家人锁着,牵出门来。不知何事,却吃一惊,把自己要借盘缠的念头,早打入赘字第一号去了。正是:

 

    未能风送滕王阁,早已雷轰荐福碑。

 

 

总评:

叶豪述靳坟之事,表明素臣初出茅庐第一功也。远隔十回,使议者猜度万遍,智力俱竭,始为点破;作者之苦读者乎?善读者乃愈得乐耳。彼《水浒》、《金瓶》及诸稗官小说,一出口即解其意,一停墨而即尽其义,读者见乐不见苦,善读者则认为殊未得苦中之乐,其乐无穷也。

踏勘靳坟一语,亦如禅家谜语,糊涂鹘突,令人杳然不知其所指,至此乃一索贯之。譬诸国手布局,东下一子,西下一子,了不相涉,卒之两两相应,奕奕有神,以成胜局,可谓化工。

大郎因说大话惹祸出丑,是为弩箭所误,特于大郎口中指明,以为恃技之戒。至于低头没兴,终席不发一言,则又示人悔过之法,切勿草读之。

赞骡一段,补完前回破绽,然则前回亦故卖破绽耳。真有破绽,何谓才子之文?

璇姑一事,莫怪日京莽性。生员切己,莫如素臣,何以亦至遗忘缘初遇日京,只喜其从空而降,急呼将伯,此事自不暇记及。日京不答,奔盗而去,恐其有失,拔步向赶。更不能记及他事,至交战、义释、留入山庄,则素臣全副精神,为诚心结识除奸拨乱之计,故都不记有璇姑一事矣。“忽地失声,你看奇么”,八字为素臣写生;“除下巾愤,把头乱凿”等句,为日京写生。作者特为此蹴踏,以起花样,绣出锦心耳。然非实有可忘之理,则花样虽奇,亦嫌脱母。才子之文,固必理法兼到。

不特绣出锦心,兼写素臣全副精神为诚心结识除奸拨乱之计,即切己如璇姑,亦且撇去天外也。此又双管齐下之法。

莽性人偏作闷人语,负友之托,悔艾特甚,非鄙士有嗫嚅之态也。不可不辨。

素臣既知靳仁作恶,故尾至其家,前后门周遭细看,并疑虑丫环之贵相,愈知前次之不加访察为误信传闻也。此文字补救之法。

或谓素臣前次至杭,会未老、辟和光、落湖遇怪,救鸾吹、杀陶贼、探淡然生死;众女出寺、却报恩之色,结完壁之缘;教算、教弩;诸事蝟集,亦何妨暂略靳仁。曰:非也。才子临文,如名将临战,好以整,好以暇,每于极忙处点缀闲情,以见力量。如写强婆泼面、爽士赠银,何等闲暇!独一吃紧之靳仁,反因忙而暂置高阁乎?此以见靳仁谋逆,原有些小智术,买服民心,瞒人耳目,为后文几成大事之案,而文章亦遂因此成顺逆起落之势。缘情立法,法转生情,故能入妙!

揆字卷之三

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素臣上前去问,方知道为隔年漕米未完,带家属收监听比。因入内慰问。只见敬亭在厅上,攒着眉头,踱来踱去的,口中叹那一股冷气。忽然看见素臣,不觉笑逐颜开,说道:“前日匆匆一面,后又造府奉看,不料已往杭州。尊宠想已进门,怎不请弟去吃杯喜酒?”素臣叹口气道:“不要说起,又成画饼了。”敬亭着惊问故,素臣述了一遍,道:“弟因要往江西,缺少盘费,走来与吾兄商议。不料尊纪被差人锁去,眼见得自治不暇,何能济人?弟在窘乡,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奈何?”敬亭道:“弟正为漕米之事,在这里筹画,想吾兄在家,便有商议。不料兄已回家,却又如此窘迫!”素臣起身欲别,说道:“弟若别处可挪,并得宽余,再来看兄。”敬亭急忙扯住道:“另有商量,吾兄盘费,所费几何?”素臣道:“至少得一二十金,多则益善!”敬亭大喜道:“如此,便有商量了。弟因拙于谋生,祖产尽废,只剩有五亩沃产,少供家中食米。如今欠下漕粮,想要卖去一亩。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今吾兄所需,既属多多益善,则弟不难于全弃矣!”素臣道:“吾兄这田,时值若干?”敬亭道:“此田既系沃产,又在有谋田套之内,从前为图方圆,几次首人来打合,愿出重价,大约可卖百金。但此老最刁钻,知我漕米事急,必然沦落,只怕止好照时价八十金了。”素臣道:“轻卖轻赎,沦落也甚有限。但系吾兄命产,于弟窃有未安!”敬亭大笑道:“吾兄那有此言?不但薄待小弟,亦且自视太轻了!”素臣不禁大笑。敬亭道:“事不宜迟!”连忙邀至书房,写了文契,就请素臣作中,同到有谋家来。只见有谋满面灰土,气吁吁的,站在赤日之中,手里拿着竹筹,两只眼睛,兔起鹘落的,监押着管帐先生及家人们,在那里粜麦。看见素臣等进来,口里不住的说得罪,却心只在素上,不肯来接,吩咐一个小厮,把素臣等请到书房里去坐。

  二人走入看时,只见书房里一张方桌,上堆许多租簿,一把算盘,横压在上。旁边一个圆砚,中间凸起,四周凹下,注着纯煤的墨水。压着几张租帐并谢孝请酒的红白残柬。一管开花水笔,斜插在算盘之上。侧边一张木柜,架着一架天平。七横八竖的,乱排着几张椅杌板凳。壁上贴着立誓不入银会,不借当物的纸条。地下铺着鸡粪、鸭粪,窗前一张条桌,桌上放着几个黑漆也似的茶瓯,一个斗大的白木茶桶,把乱棉絮里拥着一大瓦壶的茶。素臣道:“你看这等书房,焉得不富?”敬亭微微含笑。那小厮在茶壶里,筛出两杯茶,送上来。素臣却待去接,只见小厮头上一头秃疮,脓水淋溃,黏连着灰土,挂到鬓发之下,一股腥气,直透进脑门里来。鼻孔内两管黄脓鼻涕,像虎邱山吊桶,一上一落的,在那嘴唇边打探。双手就似灰耙一般,兼害着满手的脓窠疮,渗濑怕人。素臣一个恶心,几乎连敬亭家中吃的泡茶,呕将出来。忙说道:“你放在桌上罢。”敬亭攒着眉头,接了小厮的茶,见那茶的颜色,如酱油汤一般,面上汆着许多锅锈,二人如何敢吃!要在椅上坐去,却见满椅黏黏连连,都是些鸡鸭之粪,新旧重叠,如胶如锡,只得拱立而候。

  候至外边人散,有谋方赶进来,连连告罪,做出许多局蹐之状,作了几个深揖,扯过三张椅子,拱请二人入座。二人本不能坐,因有谋连请,只得就坐,可霎作怪,身子便要坐下去,那臀尖却不知不觉的,与那椅子若离若合,如晴蜓戏水一般。有谋觉着,忙把衣襟扯起,将两张椅子乱扯,虽抹不净,也只得勉强坐下。有谋开口道:“二位先生枉顾,有何事见谕?”敬亭述知来意,向袖中取出文契,有谋接过一看,即放在桌上,说道:“这田小弟本是要的。只是目下新嫁了小女,手头甚空,今日贱粜这麦,还是补那未完,去还各店帐目。景先生不如别为之计。倘真没人承受,再作计较罢了。”敬亭道:“小弟这田,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内,除了老翁,谁人好来承买?”有谋道:“这倒不论,难道尊府这田,只许小弟买,别人就买不得的?”敬亭道:“老翁前日原说五亩一契才要,如何今日反推调起来?况且这田是老翁知道的,不须肥壅,水旱无忧。这样美产不买,还买什么田呢?”有谋道:“前日的话,也是一时之见。如今细细打算,实是吃力,须卖去自己的田产,方可舍熟抱生,所以愈算不来了。先生说这田好,小弟又不图方圆,难道好嫌这田不好?其实这田也只是空好看,田运十年一转,到近年来,这田也只顾变丑了!况且先生契上的价钱,也忒昂,还是别变为是。省得说小弟沦贱了府上的美产。”

  素臣立起身来,说道:“敬兄,买卖交易,须要两相情愿。老翁既不愿买,何可相强?我们既来尽过,自可别售,不必再说了。”一面说,一面向桌上去取那契纸。有谋不知头路,只认是素臣在京里回来,有些积蓄,要买此田,来先尽田邻的意思。自己又已说煞,许其别变,恐怕事有决撒。忙把契纸抢在手中,满脸陪着笑道:“文先生直恁性急,小弟与景先生相与在前,没有商量不得的事。方才并非推掉,实因力量不及,既文先生如此见怪,小弟倒觉不安了。景先生,小弟勉力竟买此田罢,只是价钱,要大加酌减哩。”素臣道:“老翁既愿成交,只求减价,应该多少,吩咐出来就是。”有谋道:“此田时价,在八十两以下。文先生性直,小弟也是爽直不过的,竟是八两一亩,银色九五。青苗连田过割,这是大例,不消说的。文先生是豪爽人,谅来也不希罕中物,一面立契,一面交银就是了。”素臣道:“这田时价,每亩值银一十六两,若论方圆,便须二十以外。老翁过善勒掯,敝友不妨勉从,依小弟劈斫,竟是十两一亩。如少厘毫,即请掷还文契,休再葛藤。至于中物,竟不必提起罢了。”有谋看了素臣两眼,一口应允,说道:“这田是不消踏的。但成交须粗备一酌,略见小弟之意,只是仓卒备办不及。若另择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计较口腹。”吩咐小厮:“进内去说,就是家常便饭,收拾出来罢。”一面开了木柜,取出一张白纸,铺放桌上。一锭大煤墨,在砚上横七竖八的,磨了几磨,把那枝开花水笔蘸饱,请敬亭写契。

  敬亭刚提起笔,便断倒年限,准要七年。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为满。如此贱价,怎还说七年的话?”有谋再四推扳,方才五年放赎,敬亭只肯三年。素臣道:“就是五年罢,争他怎的?”有谋赞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贱性也是一刀两料的。”敬亭见素臣允了,提笔便写,又被有谋絮絮叨叨,说出许多门房上下,重叠盗卖,对手取赎诸般条款,敬亭索性依他,与素臣都画了押,付与有谋,讨出那八十两的契纸撕毁。有谋道:“还是用了饭交银?交了银用饭?”素臣道:“饭是断断不消,请交了银子罢。”有谋嗫嚅道:“怕没有此理,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因急跑进去,取出银来,止有十两之数,又是九折,说是没有预备,明日一早兑罢。敬亭道:“这银怎说是九折?”有谋道:“这是吴邑通例,后手也是一样九折。”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来找足罢。”敬亭把银打开,只有一锭是九三,其余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许多八成在内。因说道:“这银还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有谋道:“契写九五,规矩原是九三。这银子牵算,足有九二下垆,交易作九三,是极公道的。”素臣笑道:“据老翁自己也只说是九二,怎写得九五上契?且银已九折,杂费俱无,老翁大号有谋,真可谓名不虚传。”有谋被这几句话,说红了脸,只得胀胖了颈脖,又添上一钱八成银子。敬亭甚不伏气,素臣道:“敬兄罢了,大段如此吃亏,在这点子上,急出什么便宜?快些回去罢。”有谋假意留饭,素臣慌忙辞出。敬亭赶上,说道:“此老着着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罢了。只有那五年之说,到底不该依允。”素臣在袋内摸出痧药瓶,吸些入鼻,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答道:“吾兄好不见机,请问性命要紧,银子要紧?”敬亭茫然。素臣道:“亏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粪窖,不见满衣裙上,被鸡鸭的粪屎直雌上来么?若随着吾兄与他争执,葛藤到几时?这条穷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觉失笑。素臣叹口气道:“人有千算,何足与较?我辈既做穷人,有田无田,也不争这两年,吾兄何不达也!”敬亭大悟,感叹不已。到分路所有,将银欲付素臣。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我的事还在可缓。”遂别了回家,向水夫人说知,太息了一会。

  次日日中,敬亭气吁吁的走来。说:“田老真是可恶,累弟跑得要死,只回说不在家。方才又去,进门就撞见了。又说是要等粜麦,须明日再去。弟恐吾兄心焦,故先来说知。你说,可恶不可恶!”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态,不足恶也。但累吾兄奔驰,为不安耳。”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讨三四遍,俱以麦为辞。直到敬亭焦急,情愿收受他小麦,自去粜麦,然后拣着租工丑麦,抬了好麦价钱,又短些升斗,搀些空头,打发出来。到得转粜出银,总算一算,三十六两银子,竟吃亏四两多了。敬亭甚是懊悔。素臣道:“此老于钱财则得算,于心地则失算,不足动气,但觉可怜耳。此非弟之迂论,吾兄其细思之。”敬亭点头道:“是。”因留下尾零,将三十两付与素臣。素臣回家,只见水夫人面有怒容,桌上摆着几封银子,地下堆着几十串钱,吃惊问故。水夫人道:“这三十千钱,是匡家的无外与你至交,他夫人最有侠肠,知你在外借银,故着家人送来,其意可感。这五十两银子,是吴参议的,也说闻你出门乏费,不约而同的送来。你与他怎样往来?因何问他借银?实说与我听,休得藏头露尾。”素臣道:“吴天门行止不端,居心奸诈,自做知县起,历升到参议,无任不贪,无任不酷。现在家居,交结官府,使势作恶,无所不为,孩儿深恶其人!只因系县中先达,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从没往来,如何肯问他借贷?他常在亲友前,称赞孩儿的才学,说是无人荐拔,未得飞翀,意在收罗孩儿,入其恶党。孩儿守身如玉,岂肯堕入污泥?不知他怎生晓得孩儿在外借银?又来笼络,望母亲详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说你读书十年,见识安在?学问安在?竟与此等人相与起来。既是他来笼络,不干你事,只须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虚把原银送去说:“多谢吴老爷盛情,盘缠已经凑足,心领罢了。”素臣拿出敬亭田价,又述田有谋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终于自算,有谋可谓无谋!当初你父亲死后,家计日落,富室宋祖太因无子息,必欲招你为婿,承受彼业。是我决意力辞。后来你丈人谪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阅文,取你案首,托人议婚。我访知媳妇德性,一口应允。当时亲友,见我辞富就贫,颇有以为迂阔的。那宋祖太为人,仿佛今日之田老,以盘折起家。他既无子,其毒不得不流于女,我焉肯以汝为之婿,代受其祸乎?至这吴天门,则其祸更甚。闻其子凤元,尤复跨灶,将来受祸必更深更惨。汝当切记于心,不可受其笼络,致与小人同祸也!”素臣顿首受教。把十两银子,买了几个疋头。匡家三十千钱,留在家中用度。带了二十两银子做盘费,收拾行囊出门,已是二月十五日矣。素臣因在东阿经过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铁弩,放在袖中,以备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盘过坝来,江头落了行家,雇定舱口,因前舱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无事,上街闲玩。只见一个头陀,生得相貌狰狞,身躯雄壮,额角上生一个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红毛。头上束一条戒箍,把头发束住,拖下来有四五寸长,连肩带眼的罩着。颈里挂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龙眼大小,赤着一双毛足,盘膝儿在一个行家门首,拦门坐着。旁靠一个大包,街石上铺着一卷《金刚经》,一手拿着金瓜大一个木锤,敲着那饭篮大一个木鱼,一片声,如春潮一般轰轰的震响。围着一簇人,在那里惊看。只见一条大汉,分开众人进去,喝道:“你这头陀,就要化些东西,也该善求。怎么拦门截户,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们进去的不得进去,出来的不得出来,是什么道理?”那头陀敲着木鱼,眼也不抬,声也不答,嘴里啯都啯都,只顾念他的经。那大汉焦躁道:“这头陀耳又不聋,眼又不瞎,咱老子问你话,你兀自佯憨儿带痴么?”头陀低眉合眼,将手敲着木鱼,越发勤了。那大汉大喝道:“兀那头陀,你人也不认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杰的飞天龙郑铁腿么?再不走开,咱就一拳,把你这脑袋打做蒜泥哩!”那头陀对着经卷,率性把眼睛都闭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鱼,越发震添天价响起来。那大汉登时把头脸胀得通红,一股杀气,从丹田里直吊到额角上来,更不发声,将练成的铁腿,向头陀尽力一腿。只听大叫一声啊哟,跌倒在地。众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却是飞天龙郑铁腿,都猛吃大惊。看那头陀,兀自闭着眼睛,敲得那木鱼怪响。看那铁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里不住的哼声,一只腿直挺挺的伸着,挪动不得,大家都吓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则因有正务,二则恐干连人命,只得忍耐。却见众人把铁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钱,一疋布来,赔着许多小心。又到西首,一般照旧打坐去了。

 

 

  素臣闷闷而回。只听得一人在后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素臣回头一看,却是个妇人,依稀认得,问道:“大娘是谁?”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贵人,那里记得?奴家时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来,不想今日得见!奴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记得起么?”素臣忽然道:“原来正是何大娘,你住在此地么?”何氏把手指着道:“那一带竹笆,门前晒着鱼干的就是。”素臣见不多远,有话要问,因便走去。走到跟前,见一人背着一枝桨,正走出门来。何氏道:“这就是我丈夫。你又揽着生意么?快来见了这位相公,这便是救我性命的吴江文相公哩。”那人叫声啊哟,把桨掷在地下,忙让素臣进屋。夫妇二人,倒身下拜,拿出茶来,殷勤伺候。何氏道:“相公往那里去?因何闷闷不乐?”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要到江西,因船未开,在街闲行,看头陀生气之事,说了一遍。何氏道:“奴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讨鞋样,看见那头陀生得真是凶恶,两只贼眼,与松庵和尚一般,必是个强盗出身。”随意道:“这头陀是昨日到的,说是从天台回来,随路结缘,在这里硬化。大家都不忿,却因他凶神模样,不敢撩拨他。”相公说:“郑铁腿都吃了亏,越发没人惹他了。”因向何氏道:“你留相公坐坐,吃了饭去。有钱在床头边,朱臭嘴船上有好鲜虾,可叫麟姐买来下酒。我揽了富阳客人载,催着要开船,失陪相公,休要见怪。”素臣起身道:“饭是不消。我有一事问你:前日刘大郎,说你见一个道人,领着两个女子,雇船要到丰城县去,是你亲眼见的么?”随意道:“是小人亲眼见的,却不知果是刘虎臣的家眷不是?那道人还替小人起了一课。”因向何氏道:“你在家要着实小心,他不是断着去岁平安,今年二三月边要防不则之祸么?”何氏道:“那里防得许多,知道他今日来,明日来哩!他还说有贵人星化解的。只是我丈夫到刘家,没见过刘大娘合璇姑娘,我那日又没到船头去看见那个女子,不知可是他姑嫂两个。相公到江西去,倘真遇见,千万替奴问好。并问声未小姐及素娥姐。”素臣点头出门,随意夫妇苦留不住,只索罢了。

  素臣回行住宿,次日午后,舱中客人已足,素臣下船,见何氏正在江边洗菜,说道:“相公原来搭这毛里鳅的船。这岸上就是我家,若不开船,千万到家里去吃茶,若要洗澡,也是便益的。”素臣道声多谢,走入舱来。那知火舱还要搭人,在船诸客,因天色向晚,略催了几句,也就罢了。素臣正要买酒拨闷,只见何氏提着一壶绍兴老酒,托着一碟鲜虾,一碟鲜笋,笑嘻嘻的走到船篷边,说道:“奴家无物孝敬,掘得几棵鲜笋,送与相公下酒。”素臣道:“怎又要你费心?只好回来谢的了!”船家双手去接,腾换过了,说道:“何嫂子,收了家伙去,怎单送鲜虾与客人,不送只醉虾与你老爹吃?”何氏啐了船家一脸唾沫,收着壶碟自去。素臣把一壶酒,一碟笋,吃秘罄尽,鲜虾也存不多几只,竟自沉睡下去。众客人展放铺盖,讲些江湖上的话,议论素臣定是初次出门的,不合上船就睡,如此大意。一个老客人道:“出门人最忌酒色二字,这相公少年美貌,大约不能免的。你看,方才那女人送酒菜与他,这一种亲密的意思,多分是那道儿。一到酒色迷了,那里还知江湖上的利害!”船家钻头进舱,低低说道:“那女人不要看轻了他,是经过松庵和尚的大行货子的哩!”众客人道:“这却被老客长,拿三道三的,一猜就着了!”老客人道:“这等事可以屈说人的吗?你们不听见那女人,还叫他家去洗澡吗?”大家议论一会,次第睡下。

 

 

  素臣一觉醒来,已有三更天气,听那些客人,都已酣然入梦。因要解手,把篷掀开,见一天月色,万簌无声,懒去穿衣,就裹着一身夹被,赤着腿儿,趿上鞋子。看着船已点开,离岸有八九尺光景,立在船舱,掩好竹篷,将身一纵,跳上岸来。看那岸上,一带竹笆,围掩着几间冷摊瓦屋,认得是随意家里。拣着侧边一块没月光的所在,蹲下身去,忽然记起没带草纸,正待下船去取。忽听隐隐悲泣之声,出自随意家里。走不两步,猛然的月光耀眼,见那篱边树上,挂着亮晶晶一个大木鱼,正是那头陀所敲之物,顿吃一惊,连忙把披的夹被折叠了,束在腰间,走去把门一推,却是拴好的。将身一纵,飞上屋檐,走过屋脊一看,只见院子里,一个赤身头陀,坐张小矮凳上,对面摆着一个浴盆,盆里气腾腾的热水。水里躺着一个女人,寸丝不挂,两腿分开。头陀手里拿着一双草鞋,在女人肚上揉擦。素臣心头火发,暗想:“弩箭可惜都在袖里,没有穿衣服来。不然,只消一弩就是了。”只恐误这女人性命,不及回船,随手揭了五七片瓦,将身跳下,正在头陀背后,趁势向脑袋直劈。只听刮喇之声,瓦片震得粉碎,都必必剥剥,爆将开去。头陀大叫一声,一手向素臣腿下攥来。素臣腾开一步,飞起右脚,只听甲折一声,素臣裹的夹被已被头陀扯破。头陀左肩,早着了素臣一腿,啊唷一声,直立起身,奔入素臣怀里。素臣凑手不迭,把身子望上一耸,离地有八九尺高,在头陀头上直蹿过去,将右脚在头陀背上一蹬,便如蹋了石壁一般,合面倒下,震得地皮怪响。素臣转身着地一腿,只听轰的一响,叫声:“死也!”却正踢着浴盆。那盆里女人,正想爬起。被这盆一掀,掀跌在地下叫痛。盆已踢碎,浴水泼做一院。头陀滚身挣起,望里便走。素臣急复身赶去。头陀忽地转身,照准素臣心窝,飞起一腿。素臣将身向侧一蹲,凑个正着,一手托将过去,把头陀肾囊上,如托泰山一般,托起撞落,直蹿入屋里去了。素臣抢进去,一手挺住胸脯,一手抡着拳头,在那心口、小腹、两肋里,连打五七拳。那头陀口里、眼里、耳里、鼻里、心里、脐眼里,一齐冒出血来。正要出去看那女人的死活,只见屋角头又钻出一个头陀来,心里着慌,大喝一声,道:“不是你,就是我了!”正是:

 

    鸷鸟惊弓疑曲木,神鱼脱网怕蛛丝。

 

 

总评:

描写有谋书房,已令守钱虏全身出现,至交易之双折六归,则肺肝俱揭矣!作者岂与富为仇?下此摄魄追魂之笔,缘其心灵,故其手敏、写才子即肖才子,写美人即肖美人,写英雄即肖英雄,写淫女即肖淫女,故写钱虏即肖钱虏。此之谓化工。

写敬亭之于素臣,只攒眉叹气、笑逐颜开、着惊急忙、大喜大笑、大悟点头等字内,簇出一片热肠义气,不分尔我交情。写素臣之于敬亭,只件件依从有谋恶算上绘出一种达识豪情、无间形骸友谊,此为后文瞎跑野路、落职传书之蒿矢。读者能着眼此数回。便可分管鲍一席,真有功名教之文。

凤凰非竹实不食。而鸢鸱以腐鼠吓之;素臣却鸾吹、璇姑之殊色,而众客以何氏疑之。天下事类此者多,何可深叹!

此回素医开除头陀,为下回伪檄张本。硬化钱布一段,似属闲文,不知才子作文,断无突如之笔,故先有硬化一段挂影,复有木鱼一惊引路,然后推门、上屋、揭瓦、跳劈,以至开除;方不嫌突如。云之遍天下,必由于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且有硬化一段,先表出头陀十分本事,则开除者本事何如?此又烘云托月之法。有木鱼一惊,方知哭声有故,必至推门上屋,此又拨草寻蛇之法。以为闲文,则并无正文矣。吁!进必以渐,开必有先,斯化工也,文之至者!与造化参,亦犹是而已!故不特开除头陀,先有硬化一段挂影,即如素臣之得手,即有铁腿之吃亏先之。有此回之铁腿,即有第四回铁臂先之;有桂树之木鱼,即有饭箩大敲得越勤越响先之;有藏檄札之包,即有旁靠大包先之;有两三吊钱、四五匹白布,即有五百钱、一匹布先之;有屋角钻出之头陀,即有大姑娘麟姐等名目先之;有送上船之鲜虾,即有朱臭嘴先之;有洗澡揉胎之浴盆,即有何氏请素臣洗澡,老客复述先之,有伪檄之刘虎臣,即有随意口中先之;有头陀之祸,即有随意嘱何氏小心,何氏答今日、明日,又于前回大郎口述恶梦先之;有素臣之援救。即有贵人星化解先之;有救何氏之事,即有相遇到家、正在江边洗菜并送酒菜等事先之;有(随)[何]氏独处被祸,即有随意揽载先之;有见竹笆认得随意家里,即有何氏指着一带竹笆先之;有推门上屋之事,即有认得随意家里及隐隐悲泣先之;有头陀擤揝腿、素臣腾开,即有铁腿倒地、素臣看得明白先之;有踢打纵跳之费手,即有懒穿衣服、没带弩箭先之;有头陀着腿不倒,即有赤足靸鞋及扯破夹被先之;有头陀看出何氏有胎,即有一双贼眼先之;而扯破夹被、伪檄诸名、补天等丸,又为后文先路。一枝一节、细小零碎之处,无不前有来龙,后有去路,方能与造化参而成天地间之至文也。若俱以为闲文而去之,则人之有头,何以必联属于颈?有口,何以必附着于颊?有骨有肉,何以必包之以皮,而束之以筋?百骸各各不连,十指节节俱断,焉得成人?此特就一事一段而言,通看全部,其针线之密、筋节之灵,无不如此举一反三,始知此书为人间第一奇书,非一切稗官小说得仿其万一也。

 

 

 

 

 

第十五回 看法王伪檄文素臣改姓更名 临帝子长洲白又李挥毫破浪

 

  素臣赶上一步,那头陀望后便倒,素臣随手一提。那知这头陀衣服没有穿好,提着一边,直看起来,却滚出雪白一个身躯,胸前堆着两只嫩乳。素臣正待喝问,只见外面女人,水淋淋的赶进屋来,喊道:“这不是和尚,好汉爷爷饶命!”素臣看清何氏面目道:“何大娘,这是何人?”何氏仔细一看,叫道:“天爷!原来又是文相公来救奴的性命!这是奴的小姑娘,叫做麟姐。”素臣方始放心,忽见何氏赤身,一手掩着阴户,才觉着自己身上一丝也无,失声道:“啊呀。”连忙把麟姐身上扯下来的衣服,披裹在身。说道:“何大娘快穿。”何氏叫声:“啊唷!”胀红了脸,急走出院,穿了衣裤,又拿一件女衣,递与麟姐。把桌上点的火,减去灯草,剔去灯煤,扯着麟姐,一齐跪下磕头不迭。素臣道:“休要磕头,待我先打发掉这尸首。”一手把头陀胳膊抄紧,一手捻着腿胯,何氏悄开后门,向竹林里穿出,远远撇下。

  何氏候素臣进屋,从头哭诉道:“奴家昨日到大姑娘家去,见那头陀偷瞧奴家一眼,不料他已留心。今日夜里跳下房来,手拿尖刀,禁住奴家,不许叫喊。先把麟姐强奸了,还要带他去,把头发剪齐,女衣脱去,褪下一件僧衣叫他穿着。吩咐奴家烧汤,说要洗澡。只得替他烧汤。屋里点了灯,他又浇满了油,加了五七根灯草,兀自嫌暗,要在院子里趁着月光,只得又把浴盆扛出来。洗完了浴,换了热水,逼着奴洗,摸着肚子,说道:“果是有娠,替你揉下这胎,借我一用,不许叫喊!‘奴家这屋四面脱空,叫喊也没人救应。被他揉擦得要死,如今小肚子里憋得生疼,不知可得活命哩!相公在船,如何知道又来救援?“素臣道:“我因上岸出恭,看见他木鱼挂在树上,又听有哭声才上屋来探看,出了我昨日的闷气!你有草纸拿张来,且出恭再处。“何氏忙取草纸,素臣出院,寻见鞋子,带湿穿着,提那夹被,却水浸透了,递与何氏道:“快替我烘一烘干。“何氏忙去烘被。

  素臣悄悄开门出恭时,细看树上,并没包裹。暗忖:“日间所靠大包,藏放何处?”出完起来,回到屋里,却见绳凳上放有大包,打开看时,只见一个油纸包内,有晒干的三五具血孩,八九颗干心。又一个纸包内,包着两包丸药。一包写着“易容丸”,有五七百粒桐子大五色的丸药,一个纸贴,上写着,每月一丸,以津唾调搽,可变色百日,碱水擦之即退。一包写着“补天丸”,也有五七百粒桐子大,却是一色紫红的丸药,也有纸贴上写每用一丸,以火酒调服,可御十女。女子服之,可御十男,冷水解之方泄。又一个油纸包内,裹着一个油布面宫锦裹的包袱,袱内都是些纸札,打开细看,只见一张札付,上写:“大法王座下,推诚诩运虎卫国师一尊超凡”,后面写着宣教元年七月,钤着“宣教奉天”之宝。又揭起一张,却只有“大法王座下推诚诩运”字样,没有衔名,后面年月俱空,但有印记。一连看了八九张,都是一样。又拆开一束,却又写着大真人座下,一色的也有四五纸。又拆一束,却是大将军台下,一色的有一二十张。俱没衔名,却都是龙凤花边,编着号数,甚是整齐。临末,揭出一张,却不是札付了,是一张缉批,上写着:大法王札,为密缉事,后面列着许多人名。素臣一眼看去,见第二行像自己名姓,连忙细看,见明写着:主谋放火忧戕杀元勋凶犯一名文素臣。暗吃一惊,暗忖:“这法王是谁?如何要缉起我来?”因想着刘大合奚奇的说话道:“是了,莫非这大法王就是番僧?那拆墙放火,既疑是刘大郎。那些地方们访知我前在刘家,所以说我是主谋。这元勋,想就是松庵师徒了。”因见第三行也有放火字样,便又看下去,只见第三名,写着:同谋放火戕杀元勋凶犯一名刘虎臣。笑道:“一些不错,是这个缘故!若昨日不遇着随意,还不知大郎的号,今日还有些狐疑哩。”因重新看那第一名时,只见明明的写着大逆元凶一名卫圣功,素臣心里轮转道:“这人功冠古今,名闻海宇,智勇兼备,才德俱优。我文素臣自负,虽也不弱于他,而有形象显,无象者幽,瞩显则明,察幽则晦,茫茫天下,具眼何人?我与他性情学问,孰优孰绌,是异是同,有谁鉴别?伪批之上,与彼比肩,反可作我二人同心之谱矣!”自叹自喜了一会。

  然后逐句看去,第四名,是叛犯一名袁作忠,第五名,是逆犯一名尹雄,第六名是贼杀从龙凶犯一名奚奇。暗忖:“奚奇之言不谬,百空、真如果然是靳贼党羽。”第七名,是截杀从龙凶犯一名,下面注不识姓名,心疑山腰之事,从龙名目,莫非指着陶神保兄弟?第八名,是叛逆一名,施存义,第九名是谋逆行刺女犯一名解翠莲。暗想:“这翠莲怎样行刺?颇有聂隐娘、红线之风。但未刺着,只怕术尚未精。”余外都是些僧衣、僧裤、经卷、念珠等类。随手将衣裤一抖,早落出一个银包,一个印囊。在那印囊里面掏出一颗印信,上篆“虎卫国师”字样。打开银包看时,约有四五十两银子,另外又是两三吊钱,四五疋白布,一串牛肉羓子。当将衣服、银钱撂地,把伪批烧毁,两包丸药,烧去纸贴,塞在印囊里面悬于手腕,其余等物,一并包在衣包,绾缚好了。问何氏:“那头陀刀在何处?夹被可曾烘干?”何氏道:“被烘干了,刀在屋角边。”素臣拿过,喝采道:“好刀!”束好了夹被,脱去身上僧衣,把屋内堆着的僧衣僧裤等物,一齐收拾,裹着那刀,连那衣包,提出后门,撇在头陀身边。复身进来嘱咐何氏道:“你的胎,是要下来的了。胎一下时,可把益母草汤煎着三钱炒黑荆芥穗,冲着童便服下,便可无事。地下这些血迹,快用水洗去。我便回船去。”何氏道:“这和尚杀死,敢怕要吃官司?夜里也怕人,便怎么处呢?”素臣道:“不妨,官府若来相验,看见他包内之物,定然不敢张扬,也再不来追究。至于黑夜害怕,也顾不得你了!”说毕便走。何氏千恩万谢的祝送。素臣忽复转身,指着地下道:“几乎忘了。那一个银包内,约有四五十两,那钱约有三吊,你可收拾下度日。若果害怕,与你丈夫商量,弃了此地,别处去住罢了。”何氏这一喜,更出望外,跪在地下,只顾磕头。

  素臣不及去扯,忙出了门,赶到船边,看那西天月色,虽是皎洁,觉得光淡了些,想是将及五鼓了。轻轻跳下船舷,那船动也不动一动,听那船里众人,兀自酣睡不醒。悄悄入舱,放翻身体,一觉睡去,直至次日巳牌方醒。同船客人都说:“你这位相公,怎这样好睡?昨晚没点火睡起,直睡到如今,你看路已走了三四十里来了。倘或夜间有人上船,岂不弄出事来?自己的行李什物也罢了,连累别人可是啕气的事!已后断断不可,须要睡得惊醒,出门人不是儿戏的呢。”素臣笑道:“老客们都是睡得惊醒的么?人睡如小死,只怕落了(目忽)时,就有个船,也未必知道哩。”那此客人都面面相觑,说道:“这相公真是不听好话的,亏着没叫醒他,老客们才是神仙哩。”那老客人正色说道:“我们做客人的,刻刻留心,时时吊胆,身子睡着,心里是碧清的,床前蚂蚁爬动,兀自听出那脚步儿走响,休说有人上船,有个不听见的道理!你是位相公,我们不好得罪你哩,若是一般走江湖的人,方才这些死话,大家就耐不住了。”素臣暗自好笑,只得改口道:“小生是个书愚,不谙出门的事体,如今承教,以后留神便了。”众客道:“这就是了。我们同船合命,也只要共保无命。出门的筋节,那个是生来就会的么?”

  船家边递过饭来,素臣讨水洗面,船家道:“脸水没有了。这饭是存在里的。要洗脸,以后须早些起来,路上赶风赶水,那里为一个人,再去烧锅起火,担搁手脚呢?”素臣无奈,在江中取些冷水,嗽一嗽口,擦一擦眼,把冷饭吃了。饭后,众客通问姓名,素臣想起伪批之事,暗忖:“不可不妨。我名白字,可取太白之意,竟改作白又李罢了。”因向众客说知。自此,众客俱称又李为白相公。素臣暗暗留心,惟恐错说,过了几日,口头熟溜,居然是白又李了。且说白又李忆起,这些札付,决是靳贼所为,刘大郎与奚奇之言不谬矣。昨日打死了这头陀,也除了一个利害羽翼,这半夜功劳,不为无功。又想着大郎在乍浦,不知贼人缉访,大有可虞。又想大真人不知可是那起《六壬数》的道士,或另有其人。能与番僧各建旗鼓,本领必将胜于超凡。那大将军不知又系何人,莫非海洋中盗魁?一会子,又想起水夫人及家中,是否平安,又想起璇姑不知果否落局,又想起科考诸人可俱得意,日京会否进学。忽然的又思量起观水及京中诸友,并想到奚囊生死。想至后来,连东阿诸盗,俱在心中轮转,一时千头万绪,如沸如焚。兼以夜来赤身苦斗,受寒劳力,又着了些饿,未免多吃了几碗冷饭,竟自种下病根,却因他身子结实,一时不能发作。

 

 

  船到常山,大家起旱,又李雇了一乘兜轿,正吃了一饱的饭,猛然乌云四合,下一阵大雨,把几件青衫,都淋得透湿。大雨将住,就是一阵大风,吹得遍体如冰,毛发俱竖。风过了,就现出一轮红日,身上衣服登时晒干,却把那些寒气,都逼入骨里去了。又李本是壮盛,一路上还是逢山看山,逢水看水。到了玉山下船,却搭了一只货船,船内装满铅粉,止空一小小八尺,仅容一席之地,更自闷人。一日,在船中忆着水夫人,自怨自艾,做了一首《古风》。其词曰:

 

    远行出门闾,举足心自量。

鄙夫念鸡肋,男子志四方。

  况值阳九厄,云胡守闺房?

闺房讵足道,顾瞻萱草堂!

  仰头发长啸,低头重彷徨。

儿行三千里,母心万里长。

    万里有时尽,母心无时忘。

母心无时忘,儿行途路旁。

  路旁无深谷,路旁无高冈。

高冈与深谷,乃在慈母肠。

  游子动深省,泪下沾衣裳。

儿泪有时干,母心无时忘!

  母心无时忘,儿行途路旁。

儿行途路旁,一步一悲伤!

 

  又李自做诗以后,更觉心绪不宁。不一日,到了南昌,觉道有些头疼,吃些浇酒大蒜,也就罢了。因到滕王阁去游览,见阁已被火,兀自游人如蚁,都向那毁垣塌壁中,去拂拭那残碑断碣。蓦然感触,到江头叫了丰城去的船,在船里竟大哭大笑起来。恰好凑着大风,刮起大浪,把船颠上落下,像那狮子抛球一般,险些儿合下水去!船工的舵工水手,大惊失色,几乎吓出魂来。又李都不管,急急检出纸笔,写出《滕王阁辞》一首,高声朗念道:

 

  狂夜龙吼鼓蠡水,灵鏊朝驾匡庐山。

  山峰倒入水光紫,水波飞溅山色斑。

  水光山色天下奇,其中有一仙人栖。

  仙人朝暮教歌舞,清流汩汩红燕支。

  燕支粉黛欲倾国,春日秋宵斗颜色。

  仙人老死歌舞中,腰间佩玉不可识。

  空余高阁卧长江,粉黛燕支出画堂。

  霓羽久随弦管歌,秋风北地来王郎。

  王郎年少负奇才,挥毫落纸生风雷。

  坐中懊恼阎都督,两行宾客相疑猜。

  世间万物皆臭腐,惟有文章自千古。

  清歌妙舞隔重泉,魂魄犹惊撞钟鼓。

  滕王高阁几千秋,千秋凭吊思悠悠。

  不在滕王不在阁,当年才子文章留。

  只今高阁成煨烬,四壁萧然惟鬼磷。

  其间何物动人怜,能使衣冠聚荒径。

  荒径衣冠感慨多,吴侬搔首独摩挲。

  摩挲古碣心无极,落日扁舟水上波。

  水波万顷月光彻,照入诗肠明似雪。

  无人得遇马当风,空劳呕尽心头血!

  忆从总角学哦诗,诗成长望天之涯。

  今人智岂古人后,茫茫四海谁相知?

  此中有数不可争,此时郁勃难为情。

  王郎侥幸有如此,令我凄然百感生!

  江豚夜半作妖孽,风雨忽来舟欲裂。

  狂生不解死生悲,如意击壶边尽缺。

  缺尽壶边不值钱,舟人笑我何其颠。

  一人知己死不恨,举世欲杀非可怜。

  难将此意从挥霍,咽向心头时作恶。

  仰天披发谱长歌,濡毫乱洒滕王阁。

 

  念完了,又复大哭,把手中之笔一掷,恍见霞光万道,如有许多蛟龙,争戏夜明珠一般,张牙舞爪,都望江心拿攫而去。立时风恬浪息,月光水光,万里同白。又李仰天大笑,斟酒痛饮,尽醉而卧。那些船上人,无不目悚心惊,称奇道怪,说:“我们今日,载着一位痴仙也!”正是:

 

  休言才子是天生,不遇长风空老死。

 

  次日清晨,船已泊在丰城河下,问到未家,见门上挂着孝帘,贴着门状,猛吃大惊!急看一眼,见状上镌着“不肖席珍,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先考皇明诰封奉政大夫澹然府君”字样,不禁泪落如雨。进门叫唤,并无人应。只得先把钱打发脚夫,将行李卸在厅上,又高声喊叫。才有一老家人出问:“相公尊姓?是那里来的?”又李道:“我姓白,住在吴江,是你老爷的通家子侄,去年三月里,还与老爷在西湖相会的。”那老家人道:“相公没看见门状么?先老爷已于去岁四月二十七日去世了。”又李道:“这是知道的,我正要进去吊奠,并会你家公子。”老家人道:“不要说起公子的话,为嗣了他,啕气不尽。既是相公要吊奠,待老奴进去说着。”少顷,出来道:“相公,你认错了,先老爷并没有相公这一门亲识。”又李道:“这又奇了,想嗣子不知是远支近房,那知我与未公世谊!”因又说道:“你公子或是不知,你小姐是知道的。你再进去禀知小姐就是了。”老家人道:“原是对小姐说的,那个去向公子说?”又李道:“这越发奇了,怎小姐都不认起来?”那老家人见又李呆在椅上,只认是拐骗的人,发话道:“你若要套假书,认假亲做那脱天的事,只该在热闹人家去。我们这样冷落门户,也不该光降了,还只顾呆坐着怎的?”又李正在疑诧,忽闻此等话头,不觉发怒喝道:“休得放肆!我文相公是拐子么?”老家人道:“你是姓白,怎又说甚文相公?”又李失笑道:“是我说错了,实是吴江文素臣相公。”老家人道:“怎么自己的姓都会错说的?”还待班驳,只见屏门后有人伸头一探,失声道:“这是文相公呀!申伯伯怎还不进去说呢?”又李看去,依稀认得是婢女素娥。那老家人方才跟着素娥进去,不一会,见鸾吹浑身缟素,哭出厅来,说:“哥哥怎今日才来?可怜我父亲不能见面了!”又李流涕而答道:“愚兄因有事耽搁,不料老伯已经辞世,不胜哀悼!”作下揖去。鸾吹跪在地下,连连稽颡。又李慌忙也跪下去,拜了四拜起来。只见中间屏门大开,大厅上停着未公灵柩,两枝白蜡辉煌,一段香烟缭绕。又李进去,伏地大哭。鸾吹陪着,哭得真是凄惶。那老家人也陪落许多眼泪。素娥住了哭,劝说道:“文相公一路来风霜辛苦,不宜过伤。小姐也该节哀相劝。”鸾吹渐渐收住哭声,含泪劝解。

  又李正待恸哭,忽觉胸肋板痛,暗忖,且到明日哭祭,也就勉强拜毕而起。鸾吹陪进内书房来,只见满屋蛛丝,凝尘积寸。老家人取进铺程,安放东边榻上,一面扫地揩抬。又李探出尺头,递与鸾吹道:“这两端缎子,是愚兄弟奉上老伯做件衣服的。谁料去岁湖边,已成永诀!这一端绉纱,是家母寄与贤妹的。”鸾吹涕泣拜受。须臾,摆上饭来。鸾吹道:“家中不用荤酒,一时备办不及,恐哥哥饿了,请胡乱用些。”又李道:“素饭甚好,愚兄才算今日闻讣,以后俱不用荤。”鸾吹道:“哥哥并无服制,怎说吃素的话?”又李怆然道:“老伯待愚兄真如子侄,即再降一等,亦总比大功之丧。百日之内,自当不用荤酒。”鸾吹再四不肯。素娥道:“文相公至性谆诚,然究系无服,也不必拘定月日。俟过了老爷周年,再用荤酒,似为两尽。”又李与鸾吹俱各允了。又李见鸾吹陪坐于旁,请其自便。鸾吹道:“论起小姐,与哥哥患难周旋,情逾骨肉,本应亲陪茶饭。奈嗣弟顽劣,恐有嫌疑,止在这旁边,与哥哥叙话,休要见罪。”因将未公回家得病,医治不效之事,从头告诉。

  又李用完了饭,问嗣子如何顽劣。鸾吹道:“一言难尽!”因叫素娥:“你看看外边。”素娥道:“大相公此时,正好在赌场中呼么喝六哩。况且此处,他也从没进来。”鸾吹因说道:“先父病中,请了族亲,立堂弟洪濡为嗣。写上两纸分关,两张遗嘱,将二百亩田,留与小妹用度。”素娥接口道:“文相公就如小姐的亲兄,小姐的姻事,也该通知相公,待小奴代说了罢。”鸾吹羞得满脸通红,垂首不应。素娥便道:“先老爷回家后,就将小姐许配本县世宦东方老爷家。那公子文才相貌,俱第一流,与小姐天生对头。老爷这二百亩田,写开小姐在家,即为日用。小姐出门,即为奁田的。”又李道喜,鸾吹羞得要死,只等哭泣。又李道:“贤妹明理之人,男婚女配,人伦之大,何作此寻常儿女态耶?愚兄蒙老伯嘱咐,到处留心,并无佳士足婿贤妹者。如今是好了,这条心念可以放下了。”鸾吹挪然了一会,慢慢的抬起头来,说道:“先父又把一百亩田,留与舍妹,以十年为期,说日后寻得着,替他备妆奁。倘寻不着,仍归嗣弟。又留下一百亩田,说小妹蒙哥哥救命,奉为遗念。其余千余亩田都泼与嗣弟管业。这都是先父亲笔,族亲都与名画押的。那知嗣弟年幼,溺于赌博,自从嗣了进门,丧事一毫不管,终日呼卢喝雉。小姐和他拼命的吵闹一场,方不敢在家赌博。去岁至今,已败去千有余金,将先父世守之业,已卖去二百余亩。前日不知听谁唆使,口里不干不净,说:”吴江人怎得我未姓的产业?金羽妹子死已多时,遗田早应归我。‘把小姐气得要死,取出分关遗嘱,要往亲族处告诉,方始跑了出去。将来正有气淘哩。“又李道:“蒙老伯厚爱,留田为念。愚兄何人,即无令弟之言,也是断不敢受,这个休提。只是令妹杳无音耗,却是可忧之事。“鸾吹道:“依小姐看来,舍妹未必便死。先母生舍妹之时,梦金雁投怀而生,先父亦梦神女降庭,旁有一老人云:“此女大贵,宜配文星,可善视之。’小妹因有先父先母之梦,至今只料生离,不料与他死别。但此时如雪中鸿爪,咄咄谈空,真成说梦,为可痛耳!”说罢,潸然泪下。又李亦为感伤。素娥站在鸾吹椅后,两耳静听又李与鸾吹密切谈心,一双慧眼,不转睛的看着又李面庞,忽地失声嗟叹。又李、鸾吹俱惊讶问故。正是:

 

    扁鹊隔垣知脏腑,华陀剖腹见心肝。

 

 

总评:

何氏一淫妇耳,在书中何足轻重,乃前于昭庆失火详述其事,前回又于无心遇见,琐述感恩接待、送酒送菜等事;不知前在昭庆写何氏,正为除松庵;今在江头写何氏,正为除超凡。贼人党羽,两被素臣翦灭,而一何氏交涉其间乃能奏功,安得不详记之?牛溲马勃,都是药笼中物,于此见舟中指度法雨援释入儒。必牵扯淫尼害相思一段,亦是文家烘托之法,非作者好使龌龊笔墨也。

麟姐是何氏小姑,更属书中不关紧要之人。乃前回之尾、此回之首写得如此声色。奇情奇事,偏于空闲处点缀,令读者目迷五色,极口赞文章之妙,似作者有意矜才使气,不图读至六十五回,李又全移先生到里边交十五姨温养,正是素臣生死关头,而后来除灭窠忠,即亏随姨内助,始恍然于麟姐之本非等闲,不读全书,那知此书之妙?

伪批中姓名,最可疑者是第一名、第七名,然观标题,即可知其人主谋放火是指一事。曰大逆,则统括全书。素臣心里轮转,毕竟不识其人,而读者已早识之矣。两标从龙联名,而下就奚奇身上即知,不识姓名之谁何。百空之死,事后指名缉捕,奚奇久逃始归山庄,故札上有名陶神保之死,实在宦应龙之手,而众兄弟名不尽著,理应归罪奚奇。若其弟死于湖上水未退净、行人绝迹之时,一拳打倒、一脚踢翻,虽捞获尸身,伤痕致命,明知被殴落水,而难得凶人姓名,是以存疑,故曰观标题而可知也。

伪批中姓名,有识者,有不识者,有未识而终识者,有似识而终于不识者,有不知姓名者;有先出者,有后出者,有终不出面者;而不知姓名终不出面之第七名即第一名从空特下之卫圣功,第二名现看伪檄之文素臣,已属幻不可测,巧不可阶。

何氏本感素臣,现又复救其命,然别时止于祝送,而一得银钱,即磕头不已,非写何氏,颠倒正写钱神力量。《易》曰:“何识聚人?曰财记,曰财散,则民聚。”善用之者功用如此,而奢夫败子以泥沙视之,独何心哉!

老客云听出蚂蚁爬响,而素臣开篷、掩篷、上岸、落船毫不知觉,此虽会逢其适,可见一切世事,总无拿得定处,立即向开掩上落之上乱说瞎话,尤足发一大笑也。

因伪檄而更名改姓,生出申寿葛藤、鸾吹失惊,任公鹘突,鹣鹣阻隔,及后文一切花色,缘情生法、法又生情,的是奇文。

《滕王阁辞》,独辟手眼,足令千古有才无命文人同声一哭,而总论归之圣贤豪杰,为特下卫圣劝一笔点睛。霞光万道,蛟龙拿攫,亦非专价《滕王阁辞》,系赞此特下一笔之灵妙。此又看书者独辟手眼,足今千古拄经论史迂儒头脑一定。奇文如宝,面面玲戏.非独辟手眼,则得其一斑,失在全豹矣j何休之迂谈,康成之氓纬.吠助、赵匡之穿凿,致堂、南湖之纸缪,并失一斑者也。使批此书,作者不齿冷既涕泪洒衣裳矣!

《滕王阁辞》为心中轮转一段而作,则霞光万道、歧龙拿投.其赞从空特下一笔之妙.元疑特异此词。前贵述忆母一词.似反隔断神气.不知素臣既见批札,复为轮转,此时大段已作鞠躬之念,独有一老母横梗于胸耳2不为拈出,得毋类绝据之造价耶:故必有忆母一问以纪孝,始得有膝闻一词以纪忠,王郎侥幸.正没自为王邵.非争文人一座,乃争圣功一席也。天然位置.真是丝毫移掇不动!

 

 

 

 

 

第十六回 又李伤寒遗铁弹 素娥取冷卧铜屏

 

  素娥道:“此时土令,文相公面如青亚,木来克土,贼害已深。印堂山根气色深黯,目睛黪而不明,耳轮枯而不润。据奴看来,竟是大病之状,如何是好?”又李失惊道:“素娥姐果然粗于岐黄,璇姐之言不谬矣。”急讨镜子一照,慌把脉息一诊,大惊道:“六脉乱动,浮紧弦硬,胃气全无,真脉已见,合之面色,无复生理矣!”鸾吹满眼垂泪,说道:“素娥虽是明白些医理,如何就信他?哥哥体本壮实,现在好好的,就有小恙,天相吉人必然无事。只是宽心调摄就是了。”又李道:“愚兄于此道,颇知门径。方才把镜自照,又诊了两手脉息,自知病势已深。当作急归家,图见老母一面。倘得幸生,再来看你便了。”素娥道:“这是断然不可。奴观气色,病势已在目前,若到船中发出,既无伏侍之人,又乏疗治之策,岂不误了大事?小奴略知医理,尚可竭力绸缪,不若安心住下为妥。”又李道:“汝言固当,只是老伯已死,我一异姓之人,孤身卧病于此,恐起外人之议,还是速去的是。”鸾吹道:“蒙哥哥生死骨肉,感人肺肠。若果有病来,自当尽心伏侍,虽有外人议论,只消付之不睹不闻。哥哥岂忘社神庙内之言乎?大丈夫不以昭昭伸节,不以冥冥堕行,何嫌何疑,而生枝节?小妹至今铭刻于心,既被以恶名,亦甘受不辞耳。”又李感激鸾吹诚意,且自知受病已深,其来已速,断断不及归家,因便允诺,致谢道:“我本拟明日备一薄筵在老伯灵前痛哭一番。如今被素娥姐说破,这一会子就觉支持不定,贤妹请便,愚兄就要歇息了。”鸾吹道:“小姐也拟明日备一素酌,替哥哥洗尘,如今也不敢了。”因一面叫仆妇们铺设床帐,请又李睡下,一面吩咐熬粥。自同素娥进房,含泪向跪,口称:“有事奉求。”

  素娥大惊失色,忙跪下去,两手叉住鸾吹胳膊道:“小姐吓死我也。”鸾吹道:“文相公自言知医,你又深通此术,都说病势非常,则目前发作,自必险不可当,难免淹缠床席。一切诊视用药,固须仰仗你力。只是老爷死后,嗣子非人,家人们逃者逃,散者散,只未能最有忠心,又在西庄主管。家中惟剩申寿一人,年迈无用。灶前几个丫鬟仆妇,俱系蠢笨无知。生素这丫头虽是聪巧,年纪尚小。文相公孤身卧病,一切饮食起居,以及大便小解,若没有一人贴身伏侍,昼夜不离,着意知心,添寒减热,此病岂能痊愈?我受文相公厚恩,本应不避嫌疑,亲身伏侍。但我已字人,文相公守礼君子,断然不许。仔细算来,惟有你是同心,分虽主婢,情同姊妹。要与我前去调护恩兄,须要贴心着肉,持抱抚摩,形迹全捐,身命不惜。俟文相公病愈之时,我作主将你送他为妾。一则报我之恩,二则完你终身之事。文相公才德俱优,将来事业不可限量。我须湖上山前社神庙内,不惜身为小星,以酬其德,谅不致辱没了你。但是我所应为之事,要累及于你,此心实有不安耳。”说罢,涕泪俱下。素娥慨然道:“小姐请起,容婢子一言。”鸾吹道:“你允了,我方敢起来。”素娥忙道:“总依小姐就是了。”鸾吹致谢而起道:“既承慨诺,你就是我的恩人。以后姊妹称呼,不必叫我小姐了。”素娥道:“这个婢子怎敢!文相公固有恩于小姐,而寺中发火,救出者岂止小姐一人!婢子感恩,亦与小姐无二。况婢子蒙小姐饮食教诲,另眼相看,小姐有命,既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但文相公何等人物?小姐根栽月窟,才貌无双,文相公尚且以礼自持,不肯轻系红丝。婢子系爨下之人,岂足入文相公之目?小星一事,看来断断不能。婢子虽是下人,亦知廉耻。既与文相公日夜周旋,断不肯靦颜再思别配,只求小姐念此苦衷,留在身边,伏侍小姐一生,做个守贞老婢,就感激不尽了。”说毕,亦潸然泪下。鸾吹落泪道:“听汝所言,令我心碎。但文相公虽然守礼,亦是通情。你与他患难周旋,恩深义重,亦断无恝然之事。我就中尽力撮合,管教你不作向隅之泣也!”

  主婢二人,在房商议,厨下粥已熬好,进来说知。素娥忙做了几碟通气和胃的小菜,拿进书房,走至床前,听着又李鼻息甚粗,呼之不应。揭帐看时,见又李和衣躺卧,昏沉不醒。将额上一摸,竟如火炭一般,炙得纤手生疼。鸾吹随后出来,素娥说知,忙叫哥哥。又李不省人事,含糊而已。鸾吹噙着一把眼泪,将前言复加叮嘱。素娥道:“方才允了小姐,便是婢子之事,何须嘱咐?”因掇张杌子,坐在床前,定了心神,调了气息,将又李脉息诊过,说道:“文相公脉理真是精明,适才所说脉象,一毫不错。”因加减麻黄汤,在药箱内簇起一剂药来,架好药罐,生旺了火,鸾吹执扇而扇,不移时煎好。素娥用碗倾出,捧至床边,将又李靠好,头颈扶正,鸾吹将汗巾围好,素娥侧放又李嘴唇边,用指捺定下唇,倒将下去。那药盘在口中,不进咽喉;鸾吹急得泪流满面,一面扯那汗巾揩拭,登时脸上失色。素娥道:“不要慌张,待这药气通些下去,就可人喉了!”因把药碗搁在又李唇下,使那碗内蒸蒸之气,冲人鼻中;又蘸着药汁,揩擦又李鼻管。候了一会,只听喉中啯的一声,口内之药已落人喉。素娥把药碗一侧,口角边却又盘将出来。啯吹仍复拭净,说道:“素娥妹,怎么又不下去呢!”素娥道:“这病忒深了,须慢慢的通去。”因又候了一会,又咽下一口。如此约有一个时辰,把药顿了几回,方才将次吃完。到临了一口,忽然直呛下来,喷得主婢二人,淋淋漓漓,一脸都是药汁。看又李时,喉中作响,气逆神乱,鸾吹吓得魂出。素娥摇手示意,急从又李胸前,轻轻向下摩去,摩了百十遍,面色方回得过来。靠垫抽去,将又李头身放平,揭过被来,连头盖上。向鸾吹道:“这夹被不中用,快些开床绵被出来。”鸾吹急急进房开被,素娥收好药罐,顿上一罐清水,鸾吹自己拿被而出,问道:“方才好好的咽,为何忽然直呛起来?”素娥接被盖好,答道:“倒药时节,想是心忙,存了些药渣。”鸾吹方得放心,令素娥进房吃饭。素娥道:“婢子心里着忙,吃不下去。小姐请去用饭罢。”鸾吹道:“你摸我心头不是还跳么?那里要吃饭呢!”素娥因摸鸾吹心头,看见鸾吹脸上斑斑药汁,把袖角蘸水拭净,自己也拭了一会。

 

 

  天已渐黑,点起大蜡,两人屏息静候多时,素娥轻轻揭帐,将手探入被中,把又李额上摸时,焦枯干燥,仍然火炭一般。说道:“怎这样狼虎药吃下去,一点子推扳不动?”鸾吹面如土色。素娥忙道:“文相公本质坚实,非轻剂所胜;口角又流掉了些,明日用下重剂去就是。”两人在床前守了两个更次,听又李鼻息粗浊,别无动静。素娥道:“夜深了,小姐进去安息。看来这病非一时可愈,若一日就拖乏了身子,岂不误事?”鸾吹点头,又坐了一会,再三叮嘱,方才进去。素娥关好了门,看那炉中之火,渐渐消化,又生了一炉炭火,换上一罐冷水备用,剪去烛花,又坐了一会,觉得身于困倦,想总是贴身伏侍的了,竟自揭开帐子,和衣倒在又李脚边,侧身而睡。一交五鼓,小解甚急,忙去摸又李时,仍是大热未退,因开门进内。一路门户,仅是虚掩,走近卧房,鸾吹惊问道:“何人?”素娥答应。鸾吹急开房门出问,素娥说知缘故。鸾吹道:“这便还好,早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来了!”素娥走入自己房内,一面小解,一面说:“小姐怎不脱衣服睡?”鸾吹道:“我一夜风吹草动都吃着惊,悄悄的书房门首走了好几遍,那里放心得下!你今日下药,须是细心斟酌,要有些效验才好!”素娥解毕出来,看了又李之脉,放了水罐,把炉中余火生旺起来,将昨日药方倍了一倍,簇起一大剂煎好。

  鸾吹早已出来,两人照着前法,灌下药去,幸没一些渗漏。仍将被盖好,候了多时,休想一毫汗气!鸾吹焦急异常,素娥也觉着忙,因原方减了分两,泡碗汤灌下一催,直到午后,额角上方有汗出。素娥伸手摸又李胸腹,也觉潮润,只不便当着鸾吹之面,摸向小腹边去。暗想:连下这等利害药儿,外邪也自然赶出来了!鸾吹见已出汗,略觉放心。素娥见没清头,愁眉仍结。候到临晚,又李知道口干,要讨汤水。素娥一喜一忧,忙把紫苏汤去吃了,还叫口干,要吃冷水。素娥忙看舌胎,鸾吹点烛照着,只见满舌俱是黑胎,其色暗黪,用指去摸,如火刺一般,于涩碍手;忙取生姜揩擦,用上青布蘸水绞过。诊了脉息,按摸胸腹,向鸾吹道:“脉实腹坚,非承气汤不可治也。”鸾吹道:“这事全仗贤妹,我不能赞一辞!”二鼓后,鸾吹进内,叫小丫头生素,拿了净桶并未公所用铜夜壶出来。素娥寻思:又李不知可有斑毒?就是通身有汗无汗,亦须挤挨始知。且病人第一要睡得安稳,和衣怎得自在?明日要用下药,出恭亦不便益!因说道:“文相公,替你把衣服脱去罢。”又李昏沉不应。素娥只得替又李先脱鞋袜,次解衣裙裤带,用手腾松腰裤,扯落裙裤,然后把两手褪出袖口,将身子推转向外,卷好衣服,仍推向里,扯出衣服来,足有一个更次,方脱盖得停妥,素娥已是筋疲力乏。岂知这一脱衣服,又感冒些风寒了!素娥折叠衣服,觉着袖口沉重,用手摸出,多是铁弩,收在抽斗之中。将衣服等件搭放过了,提起裤带,见有顺袋饱满,中有银两、丸药。藏好枕边。复点纸捻,将胸腹照过,然后拥盖好了,倒在又李脚边睡去。

  次日,素娥用了一剂大承气汤,止放几个响屁。鸾吹道:“怕没有积滞么?”素娥道:“下面失气,必有宿积。”因又用一剂,便打下许多粒粪,如铁弹一般,坚硬异常;那秽热之气,甚是难闻。生素掩鼻,鸾吹、素娥都不甚觉。把粗纸铺垫,抽换收拾,一连两日,粪始完。又李方有清头,夜中急要小解,却不知素娥将夜壶藏在那头,以便递送,揭帐寻觅不见,烛光之下,瞥见净桶。素娥压被而睡,念其劳乏,不忍惊动;勉强下床,就桶小解,未及披衣,觉有寒意。无奈其便甚长,到得上床,已连打几个寒噤,便又变成疟疾,大寒大热,如祟如狂,叫喊连天,摆摇震地。鸾吹愈加慌张,素娥道:“不妨,转了疟疾,大事无碍矣!”不料又李此疟,利害非凡,冷时如拥卧层冰,便讨火烘,热时似拥围炽炭,便呼水浸。素娥苦谏道:“文相公深通医理,如此蛮法,必致伤生!”又李道:“我非不知,但一刻忍受不住;若不如此,亦必立时冻死,热死。纵使捱得一两日,反不如即死,得免此冰割火燎之痛苦乎?”说罢,泪如泉涌。鸾吹听得万箭钻心,哭向素娥道:“只得要依哥哥之言,暂救目前之急了!”素娥哭道:“这个断断使不得的,饮鸩酒而解渴,立见死亡矣!”鸾吹大哭道:“难道竟没法可解的了?我只索先行自尽,不忍见哥哥受苦也!”素娥痛哭道:“文相公如此苦楚,小姐如此惨伤,事急无奈!”低低向鸾吹说:“只得如此如此,可以少解冷热之势,于病体还不至大伤!”鸾吹连忙跪下叩谢道:“妹子,你肯如此救我哥哥,叫我怎生报你?”素娥慌跪而扶起,鸾吹急令仆妇丫鬓,横七竖八的,扛了一座古铜屏风进来,扯脱座子,平放在地;又乱抢了几篓银炭,几架火盆来,火盆外四面垂下帷幕,急锁门而出。

  恰值又李寒势已来,素娥慌走入帷,加炭再扇,便自焰腾腾地,脱去衣裙,单留裤子,坐在中间,被四面火势逼来,炙至喉吻俱枯,毛发欲燎,浑身似炭,汗出如珠;又李正在极冷之时,素娥直奔入被,又李慌忙抱住,顿觉寒谷生春,如怀暖玉。垂泪致谢道:“我本不应越礼至此,实在冷不可耐了!”素娥停了一会,觉身子渐冷,复向帐中坐火,再钻入被,如此者三回,又李觉冷已可当,就止住素娥。停了一会,热势渐至,素娥下床,伏于铜屏之上;须臾,冷气攒心,遍身僵直,仰将转来,复睡一会,觉再受不住,方爬起身上床来,钻人又李怀中,紧紧抱住,如偎冷一般,脸贴着脸,两手向背上抚摩。又李正在烧炙之时,忽遍体生凉,爽快无比!睁着眼,对素娥垂泪道:“你弱怯身躯,弄出病来,如何是好?”素娥道:“小奴受文相公活命之恩,又受小姐万金之托,即粉骨碎身,亦所不辞,区区致病,何足挂齿!”又李感激非常。偎了一会,觉身子渐热,复向屏风取冷,冷既取足,再来拥抱,抱至复热,仍欲下床。又李即不肯放,说道:“此时之热,已略可耐;若再取冷,不特我心不忍,汝体有妨,亦恐不能继也!”素娥困乏已极,亦便停止。每日预煎汤水,冷时饮以生姜,热时饮以紫苏,未发之时,加减柴胡桂姜汤,用心调治。两日之后,病势转头,偎冷偎热,止须一次。五日以后,渐次轻可,素娥仍欲偎睡,又李道:“我此时寒势已是可耐,不似从前欲杀欲割;若再如此,必害汝命,于我之病,亦无益而有损耳!”素娥是一时情极之计,原知与病不宜;听又李说是可耐,也就罢了。鸾吹因素娥偎睡,不便出来,常在门钱站立探听,候寒热退方进看觑。一闻此言,便照旧时刻不离,煎汤送药,直至三更,方才进去。

 

 

  过了几日,又李外感内伤,病已俱去,只是神虚力弱,气乏心嘈。鸾吹将桂圆、胶枣、雪蔗、冰梨等类,放在又李床头,以备又李一时饥渴之需。素娥定了加减十全大补汤,每日调理,元气渐复。已到四月二十日,将近未公周年,鸾吹与素娥商议,日间把书房门闭上,外面夹弄两头小门关断,以免亲族们搅扰。果然自二十二日起,至二十五日止,接连有族亲并东方亲家公私祭奠,止空二十六日是本家祭奠。鸾吹内外料理,哭泣跪拜,迎送支接,辛苦异常。嗣子洪儒却躲得无影无踪,各处找寻不着。偏是连日大雨如注,累那老家人找得发昏。到了二十六日一早去寻,又央了助忙亲族,分头挨访,祭筵摆设齐全,单等他回来祭献。直到午后,才拖泥带水的在雨里跑来,拜了几拜,并不哭泣,刚化完纸钱,就讨饭吃。鸾吹愈加气苦,说道:“父亲嗣你为子,便要你为祭礼之主;那有一个周年不来家的事?连日亲族来上祭,通没有人陪待,要你这不孝子何用?刚寻得来,哭也不哭一声,纸钱还没化完,就乱嚷要饭吃,和你向各处去告诉,看有这理没有?”尽力的数落了一顿。洪儒总不做声,呆了一会,说道:“我输了钱,要去翻本哩!方才的盆口,正有些转头了!好姐姐,你不要奈何我,快收下祭罢。”鸾吹道:“你终日赌钱,可怜父亲世传之产,够你几年化费!”洪儒道:“饭不拿来吃,只顾说闲话。既分与我,就与姐姐无涉;只要骰子一转,便把以前卖的都赎回来了!”说罢,掣身便走。被鸾吹一把扯住道:“你往那里去?”洪儒瞪着眼睛道:“我说过要去翻本,不信姐姐没听见。我许过他们,拜了一拜就去,才放我来的;如今还歇着盆,在那里等我哩他那里也有饭吃,你放我去罢了。好姐姐,你放了手!”鸾吹道:“是你的钱,该凭你去输的了!明日就是父亲死忌,难道不要在家,这也是与我无涉,不该管的吗?”洪儒叹口气道:“精晦气,雨又是这般大!明日又是真死忌,白作掉了好盆口,还招他们怪头哩!如今请放了手罢!”鸾吹放手。洪儒呆坐在拜毡上,看那雨势,越是气闷,候收下祭去起来,有心没想的,吃了几碗饭,茶也不喝一口,钻入雨里,跑过自己房里睡觉去了。

 

 

  鸾吹看见这般光景,愈加气苦,在灵前又大哭一场。里里外外,监看着收拾料理一番,已是点灯时候,才过书房里来,素娥开门接进。又李深致不安道:“老伯周年,竟不能亲到灵前哭奠,抱罪已极!贤妹为着愚兄,心力俱瘁,连日料理家事,又极劳顿;方才听见屡次哀号,只恐有伤玉体,还宜节哀,以慰老伯之灵!”鸾吹道:“先父周年,亲族都来致祭,就是素妹子关在此处,尚且早晚到灵前哭看几回。惟有不肖嗣弟躲在赌场,直至今日午后寻回,反与我嚷闹一场,不由妹子不分外气苦。”又李道:“原来如此。但愚兄卧病于此,应代我致意他才是。”鸾吹道:“这倒不必,若与他说知,反有气啕。”又李道:“事虽如此,但他既来嗣,便是一家之主,没有不通知他的道理。啕气事小,失礼事大,若因失礼而啕气,曲便在我,只可受气,并不能啕矣!”鸾吹道:“哥哥所言亦是。他已睡久,明日与他说知便了。”

  鸾吹见又李精神甚旺,语言爽健,因问起别后之事。又李把进京出京,及找寻璇姑,开除头陀,见檄更名等事,约述一遍。鸾吹道:“妹子看璇姑眉目,灵秀不凡,与我这素妹,如一对明珠,真是我见犹怜,足充哥哥妾腾;若在丰城这弹丸之地,定记得着。那何氏不料又遭此厄;若非哥哥相救,亦断无生理矣!”素娥道:“怪是前日申伯伯进来,说甚吴江姓白的相公。”又李道:“我在船,众客俱称白相公,一路上,脚夫店家问我,俱以姓白应之;到那日,不知不觉的,也说是姓白了。”因叮嘱鸾吹:“明日对令弟说,也竟说白又李,现在有道士在此,恐生意外!但令弟所居,与此远近?我们说话,休被他听见方好!”鸾吹道:“这一所老宅,是先父分受;那边一宅,就是嗣弟生父先叔所居,后来卖与先父,搬入乡间去了。嗣弟住在那边一宅,自有粗使什婢承值,他也成日不在家;这里是先父的内书房,等闲人不得进来。”因指墙外道:“此是极西,外边是空场,场外更有墙;嗣弟住在那边极东,离此老远哩!”又李神气尚弱,听着谯楼二鼓已紧,因道:“夜深了,贤妹连日哀劳,请进去安息罢。”鸾吹道:“因话就话,竟忘记哥哥是病体。”因道了安置进去。素娥关上门,顿些汤水,净了手面,正要上床,忽觉腹中甚饿,是日间哀感,少吃茶饭之故。却懒去顿粥,想起床头茶点,伸手去取。一时摸不着点心,却摸了又李的顺袋,口边塞的印囊,拖着印绶,乱丛丛的,只认袋绳解散,随手取至灯下结束。却见是印囊印绶一般,暗忖:“因何有此?”开囊看时,即见一个纸包,上写补天丸字样。因知道补天丸是极有补益之药,撮起一把,嚼来充饥。谁知因这一嚼,不特廉耻俱无,几乎性命不保。正是:

 

    一团赤炭从心落,两朵红云上脸来。

 

 

总评:

素臣初次出门在昭庆借寓,次日即遇未者。舟中叙话,同被水灾,泅浮遇救,接着斗龙,两番很力,已觉困惫。及见鸾吹、杀陶贼,又是惊忧喜怒,交集一时,方回寺中,稍可息养,忽而奔波城内,忽而救火夺钩,忽而拆墙放女,数日之间,身心交瘁。乃别过未老,回到吴江,安然江阴赴试,并未因劳感疾,此次出门,因访璇姑不着,心下担忧,候船闲玩,突遇头陀,登岸出恭,巧援随妇,辛苦一夜,事毕回船,风露之中,放头大睡,加以几碗冷饭,积食未消。严陵滩三日波涛,滕王阁一番哭泣,内因外感,积累而来,一到丰城奄然大病,何先后气体之不类耶?掩卷思之,乃知人生最不忘情,莫如知己之生死。前之不病者,撄心之境尚有快意之遣,以未公父女援救,事后自可宽怀也。后之必至重病者,劳身之后,骤值痛心之事到门,见状悲生,仓卒临时不及遏也。谓此时而素臣犹能却病,非真知素臣者矣。

忆母一诗,与滕王阁怀古一篇,皆真血性文字。遭际愈奇,阅历愈深,悲骚亦愈甚。使在初次出门之日,即不应有此胸襟,又安得有此文字!善读书者自能设身处地而得之。又李之病,虽为素娥而设,而既写其病,即无突然而病之理,故自前两回开除头陀受寒劳力起,节节生根,至寒气逼入骨里,则病已成矣;觉道头疼,则病已见矣。加以郁勃赋诗,大哭大笑,复在柩前哭至伤心,病安得不速发且极重乎?此亦云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然后不崇朝而遍天下之义。

不特开除头陀以后节节生根,而其根伏于第六回璇姑之香口,又李云“素娥姐果然精于歧黄,璇姑之言不谬”,是未种根之先,先安一医病之国手矣。周身骨节,节节灵通,真至文也!

头陀包内之药,后来借作攻苗之具,是素臣之开除头陀,不取包内别物,而独留此药者,却早有作用在内。然以孤客而驻足于嫌疑之地,此等物件自应弃去,乃因此而几酿大祸,不知者将以素臣为何如人耶?

素臣却色本领,自是独绝。前次璇姑以有兄嫂之命、救命之恩,自己终身之托,故于第二夜放入被窝之后,觉得与素臣十分亲爱,沾皮贴肉,似片成团,是情至于极,使素臣于此断难支持,而后却色之本领见。此次素娥炽炭卧屏,于素臣不谓无恩,枕边垂泪,情由恩起,已无异于璇姑之亲爱,无如病中感激,瘦骨支离,在素臣心里无他,即素娥亦不肯遽就,无处可见却色本领,故不得不以误服丸药作一逼势,使素臣又至于无可奈何之地,而后见其真能却色。读至后回,令人胆战心惊不止。邪符所魔,正士偏心;淫药所迷,贞姬失节。天下误事之物,不必尽是补天丸,而如补天丸者多矣,可畏也哉!

 

 

 

 

 

第十七回 淫药迷心贞媛爬罗云雨 天泉破腹通儒笺释岐黄

 

  素娥嚼那药时,满口生香,但觉有一种辛热之气,冲入咽喉,知非平补之药,急急吐去。那已化之药早和着津唾,沁入腹中矣。因把那药包起,收好袋内,拿到床头,却反摸着枣儿,吃了几个。便觉遍身暖畅,情兴勃然,坐在床上,将连瓣轻勾,缠束停当,套上暖鞋,倒在又李脚边去,想要安睡。那知伸缩不宁,小腹内如火炭一般,发作起来,一霎时情思迷离,神魂飞荡。用手摸那不便之处,竟氤氤氲氲如初出笼的馒头,一股暖气直蒸出来。此时素娥一点欲心,如游蜂浪蝶,把持不定,因把被角紧紧咬住,咬得牙关格格地响,那里按捺得下!只得爬过又李这一头来,将香腮去贴着又李的脸儿,越觉浑身无主,春兴横生,那含苞之内,竟如虫行蚁蚀,痒不可当。心头火发,急求欢会,刻不能耐,急急的卸脱衣裤,将又李抱住,口中不住哼唧。

  又李睡中惊醒,听着他口内哼声,吓了一跳,说道:“素姐为何忽作此状?”素娥道:“小奴此时方寸已乱,有死无生,只求相公垂怜,救奴一命。”又李认是一时情动,不忍呵叱,将手搂着粉颈说道:“我此病非汝不生,感入肺腑,你既与我沾皮着肉,亦难再事他人。日间小姐因论璇姑,将你夹杂而言,亦非无意。我原打算向你小姐说明,回去禀知老夫人,即来取你为妾。你是极明理的人,此时苟合,岂我所肯为耶?”素娥道:“奴此时五内如焚,更甚于相公之疟,明知非礼,急求救命。相公说这远话,只好索我于枯鱼之肆了!”说罢,竟哭起来。又李道:“实事断断难从,只好为末治之法。”因将一腿横人素娥股中,把嘴哺住素娥香口,一支手替他遍体抚摩。那知素娥欲火愈炽,兴发如狂,紧抱又李腰胯,将身不住揉挪,流泪满面说道:“奴这回真个要死也!”又李暗思:素娥贴身伏侍这许多时,并未见他动情;就是偎冷偎热,那样沾皮沾肉,也不见有半点邪心,如何今日这等作怪?兼觉着素娥口中与那玉户内,如火炭一般,想就是兴发,也不到这个地位,敢是生出什么怪病来?因急问道:“你向来并无邪念,今日忽然如此,必有缘故;可老实告诉我,好替你医治。”素娥忽被提醒,忙答道:“小奴一时饥饿,到床头要觅茶点,拿着袋里补天丸,嚼了一撮。”又李失声道:“不好了!”即欲推开素娥下床取水,那知素娥万分难过,死力抱住,又李尚在病中,推之不动,着急非常。忽想起床头银罐内,有水浸冰梨,忙取一只,塞向素娥口边,说道:“你误服毒药,非水不解,且吃这梨下去。”素娥听说所吃者是毒药,猛吃一惊,忙把梨乱咬而食,便觉一股凉气,沁人心脾,连称爽口。又李忙又递过一支,连那罐中之水,倒人素娥口内。素娥此时如冷水浇背,欲心顿减。因定一定心,咬定牙关,放下两手,跨落床去,连喝几杯冷水,始觉心地清凉,欲火尽灭。钻进被中,又李把他抱住;素娥已是浑身冰冷,如睡在铜屏上一般。在又李怀中偎了一回,方才温暖,忽地痛哭起来,又李忙代拭泪,问其缘故。素娥道:“奴虽下人,亦知羞恶;日来伏侍相公,一奉小姐严命,二报婢子私恩,即沾肉沾身,而此心漠然不动。何期今夕丑形尽露,廉耻全无,更有何颜,复周旋于相公之侧乎?”又李道:“此非汝之过也!邪符所魔,正士偏心;恶药所迷,贞姬失节!使我若服此药,亦必情荡神摇,罔知忌惮!你一月中,始则涤污撤秽,继则贴肉沾肤,宛转床席之间,憔悴屏炉之上,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而心明于日,皎皎不欺;我不特感尔如骨肉,亦敬尔如友朋!宁以狂药之故,稍渝此念乎?”说罢,亦吊下泪来。素娥忙道:“相公千金之躯,病未全愈,岂可感伤?奴蒙相公开释,铭感无穷,再不放懊恨便了!只是相公身边,怎藏着这般恶药?几使小奴破节丧身,含羞地下!”又李道:“此头陀超凡之物,他还有一张药贴,上写着每服一丸,可御十女,女子服之,可御十男。当时就烧掉了,以致几误汝命!”素娥道:“你不并药烧掉?”又李道:“我因别有用处,藉以剪除凶孽,故且留之。”素娥便不再问。但药性虽解,神气已伤,气喘吁吁,四肢无力,又李紧紧抱住,百般怜惜,抚摩了一会,大家都劳疲了,沉沉睡去,竟如死人一般,天已大明,兀自酣然不醒。

 

 

鸾吹黎明即起,在门首走了几个转回,总不见开门。因檐溜甚急,又听不出一毫动静,只得把门敲响。敲了几回,只不见开。鸾吹心疑,叫人掮下门来,仍复上好,然后独自一个,走进房来。只见帐幅双垂,惟闻鼻息,揭帐看时,见又李一手搂着素娥粉颈,脸贴脸、嘴对嘴睡得正甜,鸾吹胀红了脸,暗诧怎这样睡法,好不难看,瞥见脚后堆着素娥的衣服,一条旧绸裤,露出半支裤管,羞得鸾吹倒退几步,悄悄的走出来,站在门外,心头兀自跳个不住。因恐有人进来,取一把小锁,走来锁好。暗忖道:“原来他两人已效于飞,因贪同梦,所以失晓;只是哥哥病未痊可,因何孟浪至此!素娥这妮子也该等哥哥病愈,不应如此性急,倘有反复,如何是好!”又想道:“这是几日关门的缘故,哥哥身子略好,我又不进房去,整日关着孤男少女,你怜我的恩情,我怜你的憔悴,温存调笑,以致弄出事来,这倒是我的不是!怪道连日素娥有张没智,早晚见我到跟前,只顾把眼偷睃;昨晚哥哥催我进房,都为此耳!”鸾吹自在房中筹想。

素娥一觉醒来,见已天明,只是雨声淙淙,没有日色,不知时候。悄悄偷出被外,穿着已毕,立在床边,打了两个呵欠。走进门边,只见门上未闩,失惊道:“我昨晚亲手闩好的,怎么会开起来?”因把门一扯,却扯不动,摇了两摇,在门缝里一张,见有锁锁着;暗忖:是小姐所锁无疑;莫非进来,见我与相公并头交颈,只认是已经苟合,不便叫醒;又恐厨下嫂子们进来看见,故此锁门去的。小姐,你错疑心了也!只是羞人答答,怎么去见小姐呢?沉吟了一会,只得将门敲响。鸾吹恰好又到门首探听,连忙把门开了。素娥叫了一声小姐,不觉两颊红生,低头而去。鸾吹叹道:“干柴热火,却也难怪着他!只要小心些,不要使病体反复方好!”因走至床前,正值又李醒来,互相厮叫。鸾吹问道:“哥哥病体又好些么?”又李道:“今日身子倒觉乏了些!”鸾吹道:“哥哥出外之人,兼在病中,诸凡要加倍小心,第一以保养精神为主!”又李道:“这个自然。”

两人正在叙话,素娥出来,站在鸾吹椅后,不住连连呵欠。鸾吹心里觉得不耐烦起来,又不便直言,只得淡淡的说道:“素娥妹,你也是这般辛苦了!哥哥说今日身子较乏,望你着意扶持,耐心调护,休使病加,小愈方好!”素娥觉道话里有针,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鸾吹见这模样,也就不便再言。

厨下仆妇来请检点祭席,鸾吹辞出,素娥生火煎药,才伏侍又李吃完,忽听鸾吹一片哭声,与洪儒嚷闹。慌忙赶去,只见鸾吹气得浑身发抖,泪如雨下;洪儒早已一道烟的走了。素娥上前苦苦劝住,问起根由。鸾吹告诉道:“畜生连催羹饭,疾忙收拾上去,拜也没有拜完,就催化纸。我忆起哥哥所言,向他说知,你说他开口第一句,是怎么说法?”素娥道:“他赌钱性急,敢是说不及进会!”鸾吹摇着头。素娥道:“莫非反怪通知得迟了么?”鸾吹道:“把我就气得昏了,他若像你这样说,也都罢了!他呆了一呆,胀红了颈脖,把手一托,说道:‘他休想这把刀!哪一个不说这田是我该得的!’我吃他这劈头一句死话,竟没甚话回他。他又说:‘随他去告状打官司,终是不中用的!姐姐,休要为着外人,替他说话!’我也气极了,合他嚷道:‘我怎为着外人?爹爹知恩报恩,写下遗嘱,昨日才过周年,你就翻爹爹的招吗?’你道他再说出甚话来?真要把人气死了!他说:‘知道爹爹弄甚圈套哩!’我听到这句话,我也顾不得,要和他做出的了!吃我一手扯住,说道:‘好呀!你把爹爹都说起来了!爹爹要弄圈套,不好多给田与我!要弄圈套,爹爹是何等样人,肯弄圈套!爹爹一千四五百田,只拨开三百亩给与我们,还是弄圈套的吗?我和你到各房去告诉,看该是这样诽谤爹爹的吗?’他才吓青了脸,洒脱手,乱跑出去了。你说,叫人要气不要气呢?”素娥道:“大相公赌昏了,又听着旁人唆调,才说出这样话来!怪不得小姐要气,婢子听着都气坏了,怎伤犯起老爷来!”鸾吹道:“再说甚呢,不是伤犯着老爷,我也还不是这样生气!”素娥道:“小姐身子要紧,大相公不是真正恶人,慢慢的告诉亲族,戒他下次罢!”鸾吹道:“我也气昏了!文相公吃了药没有?”素娥道:“婢子正伏着,刚吃下药,听见小姐啕气,就跑了来,小姐请进房去歇息罢!”素娥慌慌哭拜起来,即到书房,问又李吃药后光景。

  又李道:“外边为何啕气?”素娥道:“本等不是恶人,却开口出来就叫人生气。相公在病中,休要管他!”又李道:“可是你大相公么?”素娥道:“再有谁来!相公肚里像有些响动?”又李道:“这药吃下肚里,只是啯都都的响,不像个受用的。”素娥道:“与前日是一样的药,因相公昨晚劳乏,加一钱人参,怎反不受用?”又李道:“不好,这会子像要出恭!”说犹未绝,只听刮辣一响,失声道:“不好了!”那响声就如连珠的花爆,络绎不绝。褥子上早流出粪来。素娥忙提两件旧衣,揭开被来,只见淋淋漓漓,一屁股都是粪水,被褥上就如糖水浸着木樨,撒满一床。素娥忙把衣服揩垫,抢了一把粗纸,替又李揩抹屁股。只听又李叫声:“阿呀!”那粪门就如黄河口决一般,一股黄泥也似的水,直冒出来,冲了素娥一手,连一支衣袖,都黏黏连连的湿了一半,慌得缩手不迭,说道:“这怎好呢?”偏是又李腹中响不绝声,那粪色犹如清水般的,一阵一阵,只顾淌将出来。又李面皮雪白,喘气不宁。素娥心里慌张,手足无措。鸾吹走进忽见,眼睛都吓定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素娥扯衣服揩手,跑进房去,拿出许多破衣破絮。鸾吹哭道:“我就说不好,真个弄出来了!你这样也不济事,还是拿被褥来换才好。”素娥道:“文相公是乏极的人,如何换得?胡乱揩拭揩拭,只顾垫上去便了。偏生这雨还不肯歇,怎么弄得清洁哩?”素娥方垫得好,又泻了一阵,直泻到晚来,方才稀少,又李已是发晕。鸾吹只管啼哭。素娥手忙脚乱。弄到泻住了,鸾吹才收住哭声道:“从前之事,不必说了;只是如今怎样医治才好?”素娥道:“连日吃的都是这药,并没见泻,怎今日忽然大泻起来?”鸾吹道:“敢是夜间扑了风,受了寒了?”素娥道:“夜里风是扑了些,也不到这等利害!如今没法,只得再把那方加减,吃一剂下去看。”鸾吹拿出三钱上好人参,素娥撮药煎好,灌将下去。不多一会,又李又说不受用,早听见腹中作响,果然又泻起来,泻到三更多天,方才稍住,又李已晕过数次。鸾吹问急救之法,素娥道:“这药都是暖胃补虚,升提分利,专止泻泄的药;如今下去就泻,有甚药去治他呢?”鸾吹捶着胸脯,痛哭道:“总是我害了哥哥了!”素娥道:“不是哭的事,文相公虚乏已极,恐防要脱;且把上好人参,多煎些吃下去,扯他一把。”鸾吹道:“他吃下许多,就泻出许多,倒不如干吃罢。”素娥道:“这也是个道理。”鸾吹进房取参,喝着厨婢们进去,拿出顶号大参,素娥细细嚼哺。直哺到一更天,又李面色方转,口鼻之气亦渐温和,开眼看着鸾吹手执烛台,站立床前,素娥伏在头边,嚼参哺送,两人兀是眼红胞肿,泪挂如珠,万分不安。问知时已四鼓,几遍催促两人安息,鸾吹只得进内,再三叮嘱素娥,小心伏侍。素娥关门,收拾上床,仍嚼参哺,不令又李自嚼,恐干嚼动火。于是又嚼哺了一二钱,又李止住,拥被而睡。

 

 

  次早,东方一白,鸾吹即来叩门,素娥开进,说知现在去睡,鸾吹喜极。候又李醒来,大家商议用药。素娥道:“相公是精于医理,前日用的是十全大补汤,昨日因相公身乏,加了一钱人参,如何反至作泻?后来一剂,把四物汤减去,加入升麻、于姜、猪菩、泽泻等温提分利之品,怎又连泻不休呢?”又李道:“这事真令人不解!”因复呆想了一会。忽间:“煎药之水,是河水,井水?”鸾吹道:“连日都用井水,莫非错打了河水?”素娥道:“河水也没作泻之理。”又李道:“只恐并不是河水耳,你听檐头水溜,几包点滴不止,连日那样暴雨,莫非误用了天泉之水?”素娥道:“天泉虽有自上而下之势,既有许多补药在内,亦可抵当得过;即使作泻,也不宜如此利害,这般神速。”又李道:“医者,意也。草木之品,因其气味而定其补泻,其力原不甚大;只缘病者气血亏虚,故能奏效。若无病之人,气血俱盛,就是多吃补药,亦不见益;偶吃泻药,亦不见损。连日天时不正,大雨如注,以如此急骤之势,入我久病脾虚之腹,岂不神速?岂不利害?虽有参置在内,而水多药少,力不相敌;且浸灌滋润,俱是急水暴注之性,到得药力出来,早已冲肠倒胃,俱从大肠而去矣,岂能与水性相牵制乎?”素娥大悟道:“相公之论,真是精微;定当注人《本草》以惠后世。”因急向厨房查问,果因大雨,汲水费力,就便在院内水缸中提来的。鸾吹大怒,要去责治提水之人。又李力阻,鸾吹道:“倘哥哥不精于医理,仍把此水煎服,岂不致误大事?即昨日连泻,致哥哥委顿异常,其罪也就不可恕了!”又李笑道:“贤妹何不达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惟我该有反复,贤妹等该受惊忧,故厨下人提这水来,彼不过为造化所使,莫之为而为耳,岂彼之过哉?况书云:”有过无大‘;正见无心之过,虽大必宥;即愚兄不幸因之致毙,亦止过之大者耳,何必追究,以致刑及无辜!”鸾吹、素娥俱赞叹悦服,遂置不问。自此仍用原方,调理了两三日,病已全退,神已渐复。鸾吹想起忌日啕气之事,告诉又李。又李道:“愚兄前日说明,分田一事,断然不受,这个可置勿论。只是不该疑及老伯,怪不得贤妹动气!”鸾吹道:“在哥哥视此田,固如酸鸡腐鼠,但系先父一点念头;若断不肯受,虽不敢引‘却之不恭’之说,只是教小妹何以为人!言犹在耳,骨尚未寒,而弃先人之命,几如草芥,是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还望哥哥曲全为是!”

  又李正待开言,只见厨下仆妇,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大相公来了!”鸾吹道:“来便来罢了!做这般张智!你对他说,我就出来了。”那仆妇一手指道:“已进来了。”鸾吹道:“他怎就直跑进这里来?”正待起身去迎住他,只见洪儒已跨进书房,两只眼睛,不住的把又李、鸾吹、素娥三人轮看。素娥正爬在床上,替又李收拾床铺,忙退下来,叫了一声大相公。洪儒也不答应,把嘴对着又李,像要说话的模样。又李因开口道:“小弟前日造府,适世兄公出,后遇老伯忌日,世兄回府,弟又卧病在床,曾托令姐转达。今蒙枉顾,只是尚在病中,不能为礼,殊为开罪!”洪儒扯一把椅子坐下,咳了几声嗽,胀红了头颈,说道:“白老哥,久违了!尊处住在那一县?我小弟今日来奉拜的,第一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俱觉好笑。又李却恭恭敬敬,正色而答道:“小弟住在吴江,贱字又李。”洪儒道:“不差,是吴江。只是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只待要笑,又李摇头示意,方才忍住。那仆妇再熬不住,几步跨出房门,一路笑进去了。又李道:“小弟贱字又李。”洪儒道:“是又李,不错,是哪一个‘又’字?‘李’字?”又李把指头在被上划着,洪儒道:“我看不明白,你拿笔写出来,看我可认得。”鸾吹道:“是‘又闻君子之远其子’的‘又’字,‘井上有李’的‘李’字。”洪儒道:“姐姐动不动念出古典来,兄弟那里懂得?”素娥道:“我告诉了大相公罢,是‘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又’字,‘赵、钱、孙、李’的‘李’字。”洪儒欢喜道:“你念出诗来,我就懂得了!上句是‘种桃道土归何处’,我也记得的。白老哥,你这个‘又’字,原来是这句诗上的。”因自言自语的念着“前度刘郎今又来”“赵、钱、孙、李”两句,忽然立起身来,说道:“白老哥,我去了,我还要来看你哩。”又李道:“恕不送了!”洪儒也不听见,还自哺哺的念着那两句,跨出房门去了。鸾吹道:“你看他这个样子,真叫人气死,笑死!”素娥道:“不是文相公摇着头,竟要笑出来了。”鸾吹道:“家中男妇,俱已吩咐,改称白相公;我与你两人倒没改口,以后俱要留心。”素娥点头应诺。又李道:“看令弟不过愚傻,并非奸恶;但此来情状,甚是蹊跷,恐有意外之事。”鸾吹道:“有何意外?他不过想赖田耳!现有先父遗嘱,怕他怎的?”素娥道:“若说遗嘱,是文相公的事,与白相公无涉了!”鸾吹失惊道:“是呀,我们只顾其前,不顾其后,这事弄拙了,怎处呢?”素娥沉吟道:“还有商量,我前日见那遗嘱上,写的是吴江文白世侄,只消把‘文’字改作‘之’字就是了。”鸾吹忙取出来,只见上写着:“我与大女鸾吹溺水,为吴江文白世侄捞救,留日字号四百亩,以报其德。”等语;字系行写,那“文”字竟与“之”字仿佛相同。鸾吹大喜,即把笔略描一描,竟成“之”字,毫没添改形迹了。又李道:“这遗嘱,只不过为拨田凭据,尽可勿论;只是他方才走进房来,两眼轮转,把我们细看,又再三问我名字,牢牢记去,必非无故。”鸾吹道:“他的蠢愚之状,向来如此,不必虑他。”素娥道:“大相公只读过《千家诗》、《百家姓》,敢怕在后面些,还不记得;小姐把《论》、《孟》与他印证,如何懂得?”又李笑道:“怪道他说是念古典了!”鸾吹、素娥俱各失笑。

 

 

  隔了几日,又李病已霍然,起床静养,只见厨婢拿着一把富蒲、艾叶、并几枝石榴花来,说道:“是申伯伯在园里折来的;说今日有龙船,白相公可要去看,散散心?”鸾吹道:“我竟忘了,今日是初三了,哥哥身子尚弱,如何去得?且到初五日再处。”又李道:“我身子好时,这些戏玩之事,也是不喜,何况病后?只是客中兼病,竟不知午日就在目前,这几枝榴花蒲艾,不啻尧阶奠荚矣!”鸾吹吩咐,分几枝去供在灵前,留几枝养在瓶中。那厨婢就要来插,素娥道:“你去灵前插好,这里待我来养罢。”厨婢分着几枝自去。素娥取出剪刀,将蒲艾榴花,逐枝裁剪,正要配入瓶中,只见厨婢急急赶来,说道:“大相公领着差人在外,要白相公出去哩。”鸾吹着忙道:“你就说不在这里了。”素娥道:“大相公是知道的,如何回得去?”又李道:“不妨,我自出去,凭他法制可也。”鸾吹道:“哥哥这样身子,是断断出去不得的。苦小妹不着,与这兽弟做一出罢!”又李道:“他既有差人,自必经了官府,贤妹如何可以遮蔽?况我并无系恋,到了官亦不过飘然而去,便满其所欲了。何必使你出头露面?银钱与体面孰重?贤妹不可错了主意,必于争执此田!”因整顿冠服,踱出厅来。洪儒道:“这个就是吴江的白又李。”那差人听说,身边拿出牌票,向又李照一照,簇拥而去。正是:

 

    水淋珠子天然白,日照珊瑚骨里红。

 

 

总评:

又李谓素娥心明于日,皎皎不欺,何至一撮之药,入口辄吐,即如淫女之忘廉丧耻?与后文璇姑之心正不受邪者迥异。曰:“心正不受邪,只神鬼妖孽摄召崇魇等事,若毒药入口无不乱性者,如麻药之不知痛痒,蒙药之不知人事,重药之渐成死症,鸩药之立致惨亡。圣贤服之,与庸愚同祸,有得独免者乎?惟一粒之药,入口辄吐,而仍如淫女之忘廉丧耻,乃见淫药之能事,又李籍以剪除凶孽者此耳。读者但知为鸾吹设疑、素蛾致死,而不知为补天丸出色,犹未得窥全豹也。奇文如宝,面面玲珑,讵不信哉?”

又李即籍补天丸剪除凶孽,何以文了不相应?曰:凡作后文而不知应者,下工也;知应而应者,中工也;知应而不应,不应而仍不失为应者,上工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道至常而极变,但言其常而不参之以变,非天道也,即非至文也。惟常故设伏,惟变故不应,非深知天道者,何可遽读此书!且读后文素臣抚然一段,则不应而仍不失为应矣。自非上工,其孰能之!

误服淫药,为鸾吹设疑,为素娥致死,为补天丸出色,法诚得矣。而忍以皎皎之素娥,忽如淫女之忘廉丧耻,于立言之体不梢失乎?曰:伤寒之若狂,非狂也,病也;素娥之若淫,非淫也,药也。药性既解,忽地痛哭,为有廉耻乎?为忘廉耻乎?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作者以君子处素娥,焉得为忍?

热病如祟,弓影如蛇。鸾吹一着疑心,即无事不致疑,真有无声鹤唳,草木皆兵之象,此为入情之笔。天泉一论,抉岐黄未发之秘,非但笺释也。庸医读之,或且瞠目不解;名医读之,当广传同志,勿仅铭诸心版,斯不负作者之意。

却素蛾系书中第四次却色,读者须合前三次细细参阅,方知特犯之法之妙。

却色至此回而极矣!无论双人之却邪色,较此迥别,即却鸾吹、璇姑,亦不得与此并论。鸾吹并未同床合被,其拥挽抱负,皆本侠肠,无情丝牵绊;璇姑虽宛然在床,而为德不卒,谊士羞称,却之尚易;至于素娥,则既感其恩,复许为妾,而常此赤体拥抱,哭泣求欢,犹且决意绝之,不几太上忘情乎?噫,难矣!

或谓却璇姑,至第二夜则素臣已心许为妾,不特亦体拥抱,并为抚摩矣,而手忽一惊,遂至绝不动弹,一任璇姑心酸泪落,岂非太上忘情?曰:璇姑所争,在收与不收,其心酸泪落,只为不收之故,则其情缓;素娥所争,在合与不合,其哭泣求救,专为不合之故,则其情急。缓者不必治之以急,急者岂甚治之以缓?况系感入肺腑之人,而终不肯稍为权宜以济燃急,则真属太上忘情矣!故其却鸾吹,当却者也;却璇姑,可却者也;却素娥,不当却而又不可却者也。夫至不当却、不可却而终已却之,作者定为天下无双正士,岂虚誉哉!

 

 

 

 

 

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

 

  鸾吹、素娥急赶至屏门后探看,则见差人如狼似虎,蜂拥又李而去,吓得面面厮觑。素娥道:“如今快叫申伯伯去打听,可是为那一百亩田,怎样告准状子的?”鸾吹急叫申寿前去;与素娥两人。在房里只顾打旋,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胸前气塞,心里劈劈的乱跳。等了一会,申寿回来,呆靠在窗外,说道:“是要等白相公回来,才知道的了,那里去打听呢?”鸾吹着急道:“你怎这样没用,难道白相公也没看见?”申寿道:“不是老奴没用。是老爷死得不好!”从前老爷在日,休说跟轿进去,有许多威风:就是老奴们偶然闲闯,这些衙役见了,都直立起来,你也要扯去吃茶,我也要请去吃面,发着脚的奉承。如今是乱吆喝着:“走开去。走开去!‘他可许你站一站脚儿?谁看见白相公的影子,总是老爷死了,衙门人都变得大了,还是当初的样儿么?”鸾吹听着他嘴叨,愈加气闷道:“不要说了。快些到西庄去唤未能来,他病已好了,麦租也结局了。”申寿还要争辞,素娥道:“小姐心焦,不要耽搁了!”申寿方摇头而去。鸾吹等因无消息,分外为又李担忧。

 

 

  又李被差人拥至县前,却落在一个茶馆之中,便有把门、站堂、值刑的许多差人,及招房堂差,承行各项书吏,陆续而来,各拣座头,拉杂坐下。店家拿出茶点,各桌上都向又李拱手,让过那边同吃。又李大拉拉的坐着,只做没有听见,一概不去理他。那原差悄悄的说道:“那两位是房里老师,那两位是班中头役,都是极行时的,不可轻慢了他!那使胡子老师是承行,你的事情,都在他手里,我替你私下招他过来,讲一个规则,省得人多口杂,又费钱,又不好看!”又李冷笑道:“所言公,公言;为什么要私下讲究?也没有什么讲究,只同你去见官就是了!”

  那原差瞪呆了眼睛,那些人都向他打着市语,原差啯都啯都的说些什么,只见众人一齐开口道:“就是明讲也好!”又李笑道:“我客中那有银钱?即有银钱,也不赏你们这些奸胥猾吏!”众人不听犹可,一听时,个个磨拳擦掌,像要攒打的模样。内中一个老者说道:“列位且不必动粗,承老师,你是承行,还是你去拍拍醒他,免得当场出丑。”那胡子摇摆过来,又提出一个不知头势人。说道:“看尊驾衣冠,像是宫墙中人;但既涉官司,就有微末前程,也不济事!况这事情重大,只怕有碍功名!此时若不破费几个怪钱,将来悔便迟了!就是原告呈词,也该抄看,当官好去辩理,不要差了念头,自误其事!”又李道:“方才票上虽未黏词,那原告的名字,是未洪儒,注语是奸婢谋闺,状子大约可知,何用抄词?至于这一顶头巾,原算不得什么前程,久已要丢掉他!事情重大,谅不到军流斩绞的地位,便有误事,也没懊悔,何须饶舌!”那承行向那老者道:“你听见么?我倒好心和他说正经话,教他筋节,他倒挺出这样死话来,看去就是失时倒运的货色!他说不到军流斩绞,官断十条路,若像照着这般样子,去触恼了官府,也就拿捉不定,便是拖着木狗去充当驿卒,也够他受用了!”那堂吏合招房道:“别人的钱,还有隔两日见效的;我们的钱,是走上堂就爆响的呢!传语的时节,只消增减一两个字眼,轻重一点子口气,草供上要紧关目,结实的略松泛些,轻松的略结致些,就便宜得多了!”又李道:“我本没甚口供,你传话的好歹,叙供的呆活,总不干我事!”那承行瞅了堂吏、招房一眼道:“你们也有这些热气,去换他冷气!我们且吃茶,等他见了棺材,再把石灰去揩他眼泪就是了!”只见值刑的说道:“你前程真假,虽没考较,但这事少不得要革了再审的;到那时夹棍板子上身,休怪我们忒奉承了些!”又李大笑道:“这个还早,就雇了急足,飞递咨文,也得一两个月哩!”只见原差说道:“我差了这件古董事,买牌票,跑脚步,酒也没喝你一杯,钱也没见你一个,如今要见官了,难道也推甚死话不成?”又李道:“谁叫你跑脚步来?你既做差人,自该跑腿,不消和我说得。你若要牌票钱,该问你本官要,为什么出这没钱赚的牌票,拘起人来?白相公身边,钱是有几个,说过不赏奸胥,不要只管喷叨,惹我相公动气!”

  又李刚说完,众人齐嚷道:“从不曾见这等犯人,开口就说赏字!谁是你的奴才?奸胥、相公的受你这声儿、气儿!耐着官府就要坐堂,停会出来,大家动手,打他一个烂熟,看他是竹酱篷?还是铁酱篷?”又李冷笑道:“要打不妨,我白相公病了多时,筋骨并不爽俐,你们这些通草拳儿,每人替我打上一二百拳,只当叫你们捶背也好。”众人不觉大笑道:“原来是个傻子!你看他瘦的那一把骨儿,倒亏他不知死活,说出这样没影的大话来!”又见店家走来,说道:“各位,这茶钱是谁出?吃了有几十壶哩!还有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那一样不是钱?看这人模样,是不肯出钱的人哩!各位只要招架一声,小店有了放心,就不敢来聒噪了!”又李道:“你这茶几个钱一壶y ?”店家道:“茶是两文一壶;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都是四文一卖。”又李在顺袋内,摸出两文钱来道:“拿钱去,我止吃你半杯茶,也算是一壶了。其余都问吃的人要去。”众人一齐声哄道:“反了世界了!你为着官司,我们替你出茶钱,你休做梦!还认是官府发了大红全柬,请你来赴席看龙船的吗?”

  众人正在哄哄,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赶进店来,说道:“各位不消发怒,我来算还茶钱就是了。”一面说着,一面向一个缠袋内去摸钱。又李把那人一看,问道:“你是未老爷管家未能呀!”那人道:“小的正是。今日进城交帐,才知道这事。小的打发掉了这钱,来叩见文相公。”又李走过去,把缠袋一手揸住,说道:“这茶钱是不许还的!”未能忙打签下去,又李扯住,低低说道:“我姓白。”未能会意,起来,高声说道:“白相公,这是衙门规矩,不但茶钱,小的还带着各项使费,在这袋里。”又李不等说完,一面取袋缚在身边,一面说道:“行贿用钱,断然不可!你若出掉一个钱,我就怪你!”对些书役和未能,都面面相觑。又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道:“茶钱都是我的!”一面打发,一面把这些人请出茶铺去了。未能跌脚,悄向又李说道:“这人姓计,名多,绰号计都星,是出名的讼棍;他来还茶钱,是包着大相公打一面官司了。”又李道:“一面两面,都也不必管他。你只回去,安顿小姐,叫他不要着急,说我这事是断然不妨的,不可瞎用掉了钱。”未能唯唯而去。

  停了些时,鼓楼上敲三梆,原差来带又李进县。知县升堂,又李昂然而上,点名过堂毕。先叫了洪儒上去问不多两句,就叫抱告计多。远远见计多指手划脚,却不听见说些什么。计多下来,上面已叫着白又李了。又李踱将上去,打了一拱,站立半边。那些差人连声喝跪,又李端然不动。那站堂的,用力把又李一拖,一个便在后尽力一擦,却似生根的一般,休想动得分毫!暗忖:怪道茶坊里说大话,果然有些把势哩!知县见此倔强之状,已是怫然,问:“是何等前程?”又李答:“是生员。”知县道:“你不过是生员,有事犯我案下,如何不跪?”又李道:“生员若有事,自然该跪;生员本无事,如何敢跪?有事而不跪,是无官长;无官长,是无朝廷也!无事而辄跪,是无学校;无学校,是亦无朝廷也!”知县怒道:“现有人指名告你,怎么说个无事?即使被人诬告,也要本县替你审豁。朝廷设立法堂,正为民间伸冤理枉;被告者俱说无事,要这法堂何用?还不快跪!“又李道:“若事有冤枉,被人诬告,在法堂之上,要求老父台伸冤,这自然该跪了!若冤既无待于伸,状亦断无庸准,便与这法堂,渺不相涉了;何敢望尘雅拜,长跪乞怜,以轻朝廷而羞学校之士乎?“知县勃然大怒道:“怎么竟说状都不该准的!未洪儒告你诱奸了他的婢女,现在图谋其姊,这是奸诱重情;就是果有冤屈,亦须质审始知,怎竟说是不该准呢?你体得倚恃护符,抗拒官长,只怕咨查过去,革了前程,动起刑来,那时悔之晚矣!“又李笑道:“老父台不须发怒,听生员一言:朝廷设立法堂,以为听断之所;即设立律例,以为听断之书。犯事者不得倔傲于法堂,与听讼者不得并髦夫律例,其制一也。律上明明载上,指奸勿论;既非奸所捕获,又无奸情证据,考之律例,两无所附,何所见而准其状?则亦何待审而知其诬?老父台明明犯着滥准词状之条,怎反说要咨革起生员来呢?未公与生员三世通家,谊同骨肉,生员因吊奠而病卧其家,即可诬以奸情;则旅游者必露宿,家居者必塞门,窃恐男女共行于途,皆将指被为有淫具而治之以奸矣,乌可乎!”

  那知县一腔盛怒,正待发作,被又李侃侃凿凿,援古证今,忽庄忽谐,人情人理,一时竞发泄不来;欲要寻个驳头,急切思量不起,弄得没法。那堂吏受又李之气,悄悄的提一句,禀道:“老爷只消问那抱告,讨奸情证据就是了。”知县连忙叫了计多上堂,问道:“你家主告白又李奸情,自然有确切证据,可从直细说,不得含糊隐漏。”计多道:“小的主人若不拿着实据,怎敢妄告奸情?你要说这白又李,以孤身男子,藏在深闺,奸谋叵测;只消讲他与婢女素娥同床共寝,一月有余,这便是奸情确据了!如今只求老爷把素娥提来严审,并令稳婆试验,便是白又李的奸婢谋闺,千真万实矣!”知县复问素娥年岁相貌,计多道:“素娥年十八岁,是极标致的。”知县点头大喜道:“这状子上单说与婢女素娥有奸,要图谋你家小姐,却没说一月余来同宿的话;本县因事及暧昧,有关缙绅体面,先拘白又李来录供,没有提婢女素娥到官鞠讯。如今据你说来,既非年小蠢恶之婢,同床寝宿,已一月有余,则奸情是实;要根究到底,顾不得体面,询不得私情的了!”因标下一条火签,立拿素娥听审,一面叫下稳婆伺候;吩咐将人犯带过一边,把别起事情带来先审。未能探知消息,飞赶回家禀报。

 

 

  鸾吹自未能将又李说话,并不肯出钱,及告着奸婢谋闺之事说知,浑身如浇冷水,想素娥与又李苟合是真,一经审明,自己名节,无从湔洗!正在万分愁苦,欲杀欲割之时,忽听官府要拿素娥,急得心中鹿撞,眼内珠倾,扯着素娥,放声大哭道:“这是我害了你了!如今当官去审明,你与哥哥俱罹法网,难免出乖露丑!仔细思量,更没别法,只索要寻短见了呢!”素娥也怕与又李同床寝宿,犯了礼法,要治他的罪;因哭着说道:“小姐说甚话,先老爷夫人,现在只有小姐一位嫡亲骨肉;况且白相公坐了监狱,还要小姐照管,如何说起短见的话来呢?婢子不合不惜廉耻,与白相公同床共寝,干犯礼法;然浑者自浑,清者自清,婢子做事一身当,怎肯连累小姐?若小姐一寻短见,则不特丧葬祭祖无人作主,亦且皂白难分,反启外人议论,致污名节,这是断断使不得的!”正在苦劝,差人已到,在厅发作,立逼要人。未能只得进来催促道:“小姐,不是哭泣的事,快些打发素娥妹出去!计多主谋,告准了状,捺住差人,直待挂了审,才来拘人,给我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又代白相公出钱,打一面官司。若再不用钱,便直输到底了!须封起八两银子,包给原差做铺堂,并直刑使费,那银子第一要料理,若没有钱,便是性命干系哩!”素娥听说拶子的利害,不觉号哭起来。鸾吹愈加心痛,哭道:“都是我的主意,叫你去伏侍哥哥,如今害你受刑,于心何忍!”把两只脚儿,在地板上跳个不住。差人见不发人,在外敲门打壁,沸反盈天,未能只得死命催促。鸾吹一头痛哭,一头赶进里房,开了箱笼,捧了一捧银子,放在桌上道:“凭你去打发,只要素娥妹不吃苦便了!”未能掳着银子,催逼着素娥出去。素娥好似绑上法场一般,上前两步,退落一步,眼睁睁看着鸾吹,泪如雨下。鸾吹扯住素娥,哭做一团滚乱,到小厅后,只得放手。直看素娥哭出了门,方才赶到灵前,大叫爹爹,号啕痛哭,竟昏晕在拜毡之上。那些厨婢灶婢,因素娥做人忠厚,没一事不在小姐前周全他们,常时疾病,又都亏他医治,稍带知医,个个与他相好,都噙着眼泪,哭送出门,到望不见轿子,才走进来。才见鸾吹晕倒,慌忙唤醒,大家才扶进房,倒在床上,悲啼不止。

  素娥号哭出门,在轿中忽然想起:我虽不合与相公同床共宿,然事已如此,哭他何益?古人云:土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为小姐所知,相公所悦,且为救命之恩,豢养之德,就杀身以报,也不足为异!平日读史,见那些忠臣义土,赴汤蹈火,如履坦途,未尝不啧啧叹慕,色动神飞;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这样畏缩起来,岂不可愧?我今所犯,料还不是死罪;况我尚有苦情,不是无故去做非礼之事。若到官时,须把前后情由,细细说明;或者怜我因奉主命,知恩报恩这点念头,宽我之罪,也未可知!就是必不能宽,我便直认其罪,一力出脱相公,说他病即昏迷,不省人事,俱我一人所为;任他拶逼,我只拼了一死,便可全白相公之名节!须要侃侃而谈,不可嗫嚅畏缩!素娥定了这个主意,便觉胸有把握,竟安坐轿中,不作楚囚之泣了。

  不一时,已到县前。那些闲人望见轿子,都知道是未家女婢,犯着奸情,拥挤何止千人?未能料理停当,要与又李商量,同一同口供;那些差役部嚷起来道:“未管家,这是断断不能!你看他方才那种气概,休说我们被他凌贱,连老爷也被他那样挺撞,合堂人都气破胸脯,正要拍出他鬼脸来哩!我们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只保得府上的姐姐不吃苦便了!”因叫军牢,把闲人打开:“你看,这轿子要挤破了?官府看见,不是当顽的!”那军牢果然拿着鞭子,望人头上乱打,打出了些空儿。恰好那节事已审完,原差去回复了,如飞跑到轿子边,好好唤出素娥,领将进去。那知县把素娥细看,暗吃一惊,诧道:“怎丫鬓中,竟有这般绝色?休说一月有余,便是片刻同床,也没有脱白的事!这奸情是实,要重治白生之罪的了!”因定一定心,问:“是你家主告你与白生有奸,须把他何日诱你成奸?又怎样图谋你家小姐?从直说来。本县怜你年纪小,误落白生之局,不难为你;若支吾不认,便只得用刑了!”吩咐取拶子伺候。合堂吏役都看呆了。值刑的慌张答应,豁琅的丢落拶子,就便提一句道:“老爷怜你年幼,只从实认了便是。”堂吏等亦点头示意,那拶子正落在素娥膝边。素娥胸有成竹,毫不动容,朗朗的说道:“白相公系先老爷通家世侄;先老爷与家小姐,在杭州溺水,亏白相公舍命救起。先老爷感白相公救命之恩,临终遗命,留四百亩,以酬其德,立有遗嘱可证。前月白相公来吊奠先老爷,因过哀成病,臣床不起。家小姐感白相公恩德,因家中并无五尺之童,命贱婢昼夜伏侍。家相公恐白相公分田,故此诬告奸情。白相公病中昏迷,贱婢不避嫌疑,尽心调护是实;至于淫蝶之事,休要说白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即贱婢下人,亦知以礼自持,不欺暗室,此心可对天日!若有一字涉虚,愿甘立毙杖下!”知县暗忖:又是一个说大话的人!因问:“你家主说你与白生同床共宿一月有余,可是真的么?”素娥道:“这是真的。白相公奄奄一息,贱婢因奉小姐之命,代主报恩,昼夜在床,灌汤灌药,揩拭污秽;只是两心皎洁,从不稍涉于邪。望老爷鉴察!”知县冷笑道:“这也就难信你了!”因不忍用拶,吩咐稳婆,领至招房,赶出闲人,细心探验。须臾,稳婆回禀道:“验系童体,并未破身。”知县不信道:“如此一对孤男少女,同床月余,那有完璧之事?”只见计多跪上来禀道:“老爷不可信,他家小姐现差未能,在外挥金四布,这稳婆是受他买嘱混供的。”稳婆着急,发誓道:“你便叫秃老虎许我二两银子;若得了未能一个钱,就烂掉这两只手!”知县喝道:“不许胡说,我自有道理!”吩咐家人,将素娥、稳婆一齐领入内衙,叫老家婆眼同验明回话。须臾,家人同稳婆出来回禀:“夫人亲自验明,不特未经破身,眉毛交紧如索,乳头结束如豆,是个守礼谨身闺女;欢喜异常,留在里面备酒饭赏他哩。”

这县官姓任,名信,为人忠厚,居官廉洁;只是有些任性,常要枉断事情。更有一件毛病,是“惧内”两字。因夫人有才有貌,又有些奁资,贫贱时仰靠他,所以凡事都受他三分节制。惧内的人,听说夫人喜欢,便是兜心一拳,呆在公座之上,做声不得只见阶下一群人,冠裳济济,踱上堂来,突如其来。说道:“未老先生一生廉介,正直无私,今被嗣子洪儒,诬告白又李奸情,词涉其姊;若非屡次验明,则其姊受不白之冤,未老先生亦蒙羞于地下!不孝不弟,罪不容诛,伏乞老父台按律重惩,凡在结绅,惧感大德矣!”任知县立起身来,举眼看时,都是本县有名的乡宦,慌忙出位,拱手答道:“各位老先生请回,晚生自当遵命。”众乡宦方才下去,只见许多生员拥挤上来,说道:“未洪儒得受胞伯万金产业,忘恩反噬,几累茕茕弱息,玷辱清名!求老父师大法痛惩,以植纲常,以安孤苦!”任知县道:“各位年兄请回,本县自有公断。”那些生员打了一拱,齐齐的排立两旁,把这些站堂吏役,都拦在背后,急切里挤不出来。

任知县心里踌躇;这事情弄大了!一来夫人喜欢,不敢违拗;二来乡宦生员环堂请法,不便模棱;三来验明女身,无可班驳;四来看审的拥挤数千人在此。也该顾惜声名!因想:白生何仇?洪儒何德?止因白生出言挺撞,致动我怒,原没甚大怨,何苦屈法去求他过失!方才唐突时节,亏我的话头尚未说杀,如今按法而断,不特可盖前愆,愈显得我不设成心,虚衷大度,有何不可?因定了主意,翻转面皮,喝带原告上来。此时计多见素娥验是女身,心里已是慌张,还恃着官府袒护,法可从宽。及见众绅持各抱不平,当堂请法,吓得目定口呆,手足无措!那洪儒更是雏儿,早已浑身抖战;忽听见县官叫他,心头突突的跳着,一路爬跪上去,连连磕头。知县大怒道:“你这畜生!未老先生嗣你为子,把万金遗产都付与你,丧心反噬,几使受辱九原,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本县今日执法公断,要打死你这畜生,替未老先生出气!”一面把棋鼓乱敲,一面将签筒内刑签尽倒出,口里不住声的喝着:“扯下去,与我着实打!”那些差人,虽得足了洪儒的银子,见官府发怒,绅拎不平,无可遮盖,齐齐的吆喝一声。两个值刑的,将洪儒劈头一提,直拉下翻檐。旁边又走过两名皂隶,一个把洪儒头颈捺住,一个掀住两足,将裤子扯落,露出雪白的屁股。值刑的将板子在臀上一捺,捺得洪儒杀猪也似的叫。只听得吆喝一声,那板子望空中飞起,洪儒魂飞魄散,直挺挺的躺着受死。

 

 

  早是又李从人丛内挤将出来,上堂跪下。任知县疑是来羞驳他,忙道:“本县知你被诬,已在这里惩治原告;有什么话,请起来讲。”又李跪着说道:“未洪儒诬告生员其罪小,涉及闺阁其罪大;老父台执法惩治,本所应得。但洪儒年幼无知,其中必有主唆之人;求父台暂息雷霆,免其责辱,以全结绅之体;究出主使,以伸朝廷之法,实为两尽!”任知县道:“这是以德报怨了,更为人情所难!快请起来,本县严究主唆就是。”又李谢了起来,那值刑的板子,在半空中正待打将下去,任知县吩咐,且放起来。众差役又吃喝了一声,把洪儒提起,推至案前。任知县喝问道:“你这畜生,平空诬告了白生,如今白生反替你跪求,本县若不看白生情面,这顿板子,你也休想性命了!快把谁人主使告这状子,实供出来;若有半句支吾,取夹棍伺候!”众差役又齐齐的哈喝一声。那洪儒如在鬼门关上,刚放转来,魂魄还没上身,亦且字义不明;两手抠住裤腰,定着两眼,答应不出。任知县把棋鼓一击,合堂差役齐声一喝,吓得洪儒浑身色勒勒抖个不住。又李道:“老父台问你,这状子是谁人叫你告的?”洪儒听得明白,方回过头去,指着计多道:“就是这计老哥叫我告的。”知县道:“计多是你家人,怎这等称呼?”洪儒道:“他不是家人,他是会写状子的,与我赌钱相好,是他叫我告的。”知县大怒,喝带这光棍上来。差人把计多带上,知县骂道:“你这奴才,充做未家家人,在本县跟前,再三顶说,坐实这奸情;原来你是开赌写状,包打官司的光棍!左右,与我扯下去,先打四十!”打的时候,任知县不住的击着棋鼓,喝道:“着实打,着实打!”这四十板,打得计多皮烂,鲜血淋漓。看审的百姓,拥堂的生员,人人称快。洪懦抖战不已。

  知县复叫值刑的竖起夹棍,套着双足,喝计多供招,先要同赌人姓名。计多到此,也就一毫没计了,只得先供出几个赌脚。知县标朱笔,立拿,一名不到,重责四十。却喜惧在堂上,看审一面官司,急切挤不出来,登时拿到四名,跪在一边。计多实供道:“那一日未洪儒在小的家赌钱,他说:‘这两日精晦气,赌钱又输,家里又有人坐着,要分一百亩田去!’小的问他:‘是何等人?为何事要分田?’未洪儒说:‘忘记他姓名了。’单把未老爷遗嘱分田的缘故说明。小的说:‘外人怎得分你未家产业?我和你去拜他,若是个雏儿,便可赖起这田做赌本。’未洪儒说:‘他躲在姐姐房里,我也没见他面,你如何得见他。’小的想着,一个男人,怎躲在女人房里?不合撺掇洪儒去问姓名,看破绽。隔日,洪儒问了姓名,说:‘不是姐姐房里,是在极里头一所书房里;我进去时,白又李坐在被里,姐姐坐在床前椅子上,素娥爬在床沿上,说说笑笑,讲得正是热闹。’小的问他:‘素娥是甚人?有多少年纪?’他说:‘有十六岁,是绝标致的丫头。’小的想着少女孤男,喧笑一室,主仆杂乱,内外不分,大有可疑了。因叫人从西边园内,爬墙进去偷看了两夜,说是每夜小姐到二更天才去,标致丫鬟上床陪宿。小的只道白又李奸情是真,才敢代洪儒抱告,希图赖田瓜分,只此便是实情。若有半句虚辞,愿甘处死!”任知县又问洪儒,洪儒连连磕头道:“句句真的。这几个人,是日日同赌的。”知县吩咐,取一面重枷,判着枷号三个月,满日责四十板释放的枷封,当场将计多枷号出去。同赌四人,每人四十板,枷号一月。连洪儒责取永不赌博甘结。复吩咐道:“本该一顿板子,打死你这畜生!看你先人面上,白生又代你跪求,免你当堂出丑!以后若敢赖田诬告,再行赌博,定即处死!”因唤两名差役,着押带洪儒,交与族长,说:“我老爷吩咐,带到未老爷枢前跪着,听凭未小姐以家法惩治。惩治过了,带来回话,他若不遵,仍行责处便了。”差人押下洪儒,众生员打拱,赞颂任公明断。又李候其退下,正待作谢。只见知县起身拱手道:“年兄少年老成,不欺暗室,真可追踪柳下,可敬,可敬!请在宾馆少坐。本县退堂,就着人延请,要畅领教益。”说毕,转身,打鼓退堂。当有柬房书吏,把又李请在寅宾馆中。又李本不耐烦进见,因审时十分唐突,不便再违其意,只得坐下等候。

 

 

  不一会,里边一片声传请,柬房慌把又李请上堂来,到月台口,见一乘轿子歇在西边,堂上一个女子走将下来,又李看时,却是素娥。素娥低着头,急走两步,自人轿中。又李刚走上堂,里面云板一声,暖阁开处,任知县早迎下堂来,连连打躬,至西书房叙坐。素娥自坐着轿子回家,只见一人在前飞跑,血流满面,有二三十人,在后追着;远望跑的那人,却是洪儒,只不知被何人赶打。原来鸾吹许字之婿,复姓东方,名旭,字始升。他父亲曾做郧阳巡抚,性耽静养,勇退归田。听见未洪儒告状之事,叫人抄词去看过,气得要死。因想:未公家教严肃,未小姐颇著贤声,不信有此丑事!暗暗打听审期,纠集了绅拎看审,若奸情虚了,便要严治洪儒,倘奸情是实,便要当堂退婚。及至审时,素娥还是童体,只为赖田起见,诬蔑奸情;故令众绅衿上堂请法。不料又李反为洪儒开脱,只得罢手。岂知走到大市口,恰好洪儒撞遇东方家中这些子弟亲友,便个个磨拳擦掌,把洪儒打得满面流血。亏得原差死力劝救,放着洪儒逃脱。素娥见了,虽不知被何人赶打,心里却甚快畅,暗道:“这真是天报了!”

  不一时,到了府中,下轿进去,直走到大厅后半边巷里,隐隐听得鸾吹哭声。急跑进去,喊道:“小姐不要哭了!如今是好了!”鸾吹忽听见素娥声气,从床上直竖起来,一把抱住,说道:“怎样好了?莫非是做梦么?”厨下仆妇丫鬟,听见素娥回家,都赶进来,挤满了一屋。素娥把两次验看之事,红着脸说了一遍。鸾吹惊喜道:“这真是鬼使神差,谢天不尽了!”素娥道:“县官夫人十分怜爱,叫他两位小姐相见,原来他家也有这等美貌小姐。那大小姐更是文致,直要爱煞了人!夫人赏了酒饭,还叫他大小姐陪着,殷勤相劝。那大小姐好和气,就如熟识的一般。临出来时,好生不舍,叫婢子时常去走走。那夫人留住婢子,等外面审完了事,—一告诉了,才送我出来,又叫问候小姐。”鸾吹道:“你出门后,我已拼着一死;只苦你不知要怎样受刑,累我直哭到如今。那知遇着这样好人,做梦也做不到将来怎生补报他们呢?”素娥道:“大相公已经脱了裤子,要打了,转自白相公苦求,才免了打;打虽免掉,却也够了他了!”鸾吹道:“既没有打,有甚够他?”素娥道:“路上许多人赶打,小姐你不曾看见哩,大相公满头是血,七跌八撞的,跑得那个样儿!”鸾吹问:“是甚人赶打?”素娥道:“便是不知道,莫非看审的人打抱不平?”鸾吹问道:“白相公怎不回家?”素娥道:“我在衙里,听见夫人吩咐,拿燕窝海参出去,要留白相公吃酒哩。”

  正说着话,未能在外要见,仆妇等都欢喜回厨。鸾吹、素娥忙走出去,未能道:“官司的事体,素娥妹自然告诉过的了。只小的被值刑的缠住要钱,不得先赶回来报个喜信。但是外面轿夫,喉咙都喊干了;素娥妹快些打发他去罢。”素娥道:“我与小姐只顾说话,竟没提起轿钱。”鸾吹急进房,提出一串钱交与未能,令其打发零用。未能拿钱出去,随即进来禀说:“四房老相公奉官府吩咐,押大相公罚跪灵前,请小姐痛打一顿,还要去回销哩。”鸾吹恨道:“他也有来见我的日子么?”一面吩咐开了厅门,点起香烛;一面走出厅来,见过族长,便到灵前,放声大哭。族长劝道:“这畜生瞒得铁桶,你这里也没来告诉,族中通没一人知道,几乎弄出事来!亏着天有眼睛,官府明白,也是做官的侄儿阴中保佑!虽没当堂责处,已经扯脱裤子,吓得魂出,连同赌的打得皮开肉绽,官司是全赢的了!方才在县前大市口,被东方亲家那边,打得满头流血,遍体成伤,如今又押来,凭你处治,也可出你这口怨气了!”鸾吹、素娥方晓得打洪儒的,是东方旭家里的人。鸾吹道:“这样伤天害理的人,那有手去打他!侄孙女自从清晨哭到如今,水米也不曾沾着一口,浑身像死人一般,气也没有了,还拿得起手来吗?”族长道:“你若不打他,便要当官去打;方才计多那样硬汉,听说打得死去活来,如今还不知有命没有命!鸾小姐,你可怜见过世的四侄侄妇面上,打他几下,饶了他的狗命,也是你一点阴骘!”那洪儒是吓破了胆的人,亲眼看见计多等打的那样,又亲耳听见官府吩咐的话头,今见鸾吹不肯打他,怕事决撒,嚎啕痛哭,总不收声。鸾吹看他直撅撅的,跪在地下,满面都是干血黏连,眼泪如檐头急雨,直冲下来,也甚觉可怜;却想起自家名节,几乎被污,性命几乎不保,又觉恨他人骨,呆呆的不肯转口。洪儒见鸾吹执意不打,小厅上差人又催带回官,害怕非常,把双脚挪上几步,一手扯住鸾吹的裙幅,将头在地下,只顾乱碰。满眼垂泪,极声痛哭,说道:“兄弟以后再不敢了!只求姐姐打我几下,救我的性命罢!”鸾吹还要奈何他一会,只见洪儒额角在地一连几碰,鲜血直淌出来,旧痕新痕,模糊成片,连着眼泪鼻涕,淋淋挂挂的,直牵带到衣领胸襟之上,竟像血人一般!不觉顿起可怜,哭道:“你好好是我兄弟,何苦如此?你以后再不要是这样,我原拿你好的哟!”洪儒也大哭道:“我将来拿你像娘一样了,再不敢啕你的气!你可怜我,打了我罢!”鸾吹满眼滴泪,一把拖起洪儒道:“你只消改过,我又打你做甚?四叔公,只算是我打的了!”族长恐有反复,又敲实了鸾吹口气,然后带着洪儒,同差人回官去了。鸾吹折转身来,要进房去,只见素娥靠在柩旁,神气昏沉,满面灰色,竟像死人一般,不觉大吃一惊。正是:

 

    乍敲金橙方旋凯,忽举烽烟又报惊。

 

 

总评:

  自古及今,无此倔强被告。作者翻去一切屈打成招熟套,特开一异样花攒锦簇席面以处又李,正为绝顶人生色,不使庸庸辈同作楚囚之泣;而文章亦遂臻绝品。凡有幽忧沾带之病,读之无不立愈者,岂独治头风一疾耶?

  “素娥忽然想起”,一转最妙,即见平日学问,又见临事本领,然何以不早作此想,此则文章家起落之法,不落至十分,则起必无势,兼使落处减色。故必壕哭出门,方忽然想起,使鸾吹素娥之病苦异常,而读者之快活亦迥异寻常也。

  绅衿上堂请法,可谓突如其来,文章最喜者是此等突如其来之笔。素娥见众人追打洪儒直流满面,亦是此法。又李如此激灌怒官吏而卒致讼事全赢,并且延为上客,古文顿挫之法尽于此矣。

  不特顿挫由此而出,撕衣惊痘,递入湘灵正传,又系明修暗

度之法,不可不知。

  素娥云:“大小姐好不和气,见了婢子如熟识一般。临出来时,好生不舍”,此已暗度陈仓矣。不必撕衣惊痘,始入湘灵正传也。

  湘灵何以一见素娥即如熟识,临别依依不舍?此与后文素臣红豆初见同法。天生眷属,点点相关,深入始知其妙。

  湘灵系千金闺秀,何肯陪及婢女?夫人亦何肯令其陪侍?此正出色写素娥丰格,不敢以爨桐侮之,非止我见犹怜也。任信吃惊,定一定心方能问供,亦是此意。

  文章有特翻前局之法,然必极情尽致,方为神变。此回如又李之凌贱吏役,挺撞官府,其势必至受辱不堪,而终于留进内衙,设席款待;素娥之痛哭出门,决意受刑,而终于款留酒饭,并令千金陪劝;鸾吹之虑污名节,惟思自尽,而终于逆弟跪求,破头恳打;皆是特翻前局,沉九渊者,忽升九天。其余绅衿之上堂请法,众人之赶打洪儒并同赌四人牵连伏法,无一不出于意想之外,极尽情致,神变极矣。即此已不愧第一奇书之目。

 

 

 

 

 

第十九回 怪医方灯下撕衣惊痘出 奇解数竿头拍手唱歌来

 

  鸾吹道:“素妹,你脸都变了色了,为甚这样光景?”素娥低低应道:“婢子困乏异常,眼前怕就有大病来哩!”鸾吹道:“我也只有口气儿,但你脸色更不好看,快些进去安息。哥哥身子才好,只怕经此劳顿,又有反复,还要累你伏侍哩。”一面催促素娥进去,一面吩咐仆妇熄烛关门。只见未能进来说道:“头里小姐给的银子,用去了八两铺堂;值刑说,重打了计多,要去六钱;原差押大相公来受责,又出了一两银子东道;县里留素娥妹酒饭,厨子合外宅门又诈去五钱:共用了十两一钱;这里还剩六两多些。轿钱打发了一百个,这是存下九百;小姐请收下了。”鸾吹道:“我身子不好,心里不耐烦,你放在身边,用了算罢。白相公在县里吃酒,可叫乘轿子,打碗灯笼,去接了回来。后日就是端阳,要备三席酒;一席做过羹饭,就分散与你们过节;一席请白相公,兼谢谢素娥;只我一席是素,二席都用荤罢。”未能应诺而去。

  天色已黑下来,鸾吹忆着素娥,自己执烛,照进书房,见素娥和衣睡卧。轻轻将手在额上一摸,觉道有些发热,忙替他盖好夹被,放落纱帐,悄步出房。恰值未能提灯回家,说:“白相公今日是不能回家的了,明日再去接看,里头吩咐出来,要留过节,还要请去看龙船哩。”鸾吹道:“他这身子,如何劳碌得动?你还去说声,接了回来罢。”未能道:“官府里面,不比人家,小的去守候了多时,方得传活进去,已经回了出来,谁敢再禀呢?”鸾吹沉吟道:“既如此,你明日早些去伺候罢。”鸾吹暗想:怎知县这般用情?不解其故。

 

 

  原来任知县这日要清又李,一来要迎合夫人之意;二来要博大度之名;三来见又李相貌不凡,少年刚正,议论雄伟,将来必然发达,有心结识;然未经禀命,不敢自专。一面送又李至书房,一面进去禀夫人。那夫人严氏出自名门,秉性贤达;虽为任公所惧,常要讲起妻为夫纲的道理,却是识大体,有作用,不比小家妇女一味蛮打瞎撞。所以任公官声,不为所减;到那紧要去处,反得夫人之力。以此任公益加敬畏,凡事都不敢自专。夫人听说要请白生,大加称赏道:“这酒是很该请的;一则这件事哄动合县人耳目,若不加以礼貌,岂不笑你为庸碌之人?二则此人见绝色而不迷,是第一等正人君子,这等人不亲近他,还去亲近何人?三则任公有三来,夫人有三则。我在屏后窥他相貌不凡,骨格耸异,虎步龙行,是一大贵之相,识英雄于未遇,正该在此时物色他。依我主意:若止一席而散,尚不见你好贤雅意;此时节下,天气正热,外面送来礼物颇多,你便留过了节,所费无几;一发同去看看竞渡,耀人耳目,方显得你吐哺盛节,赠纻深情,不是风尘俗吏所为也!”任公连连赞道:“夫人所见不差,真个四面八方,俱算得周到,下官谨依尊命。”任公得了夫人旨意,席上分外殷勤。他原是科甲出身,文墨精通,史书淹贯,与又李亦是讲说得连。席罢,更苦苦相留;又李感其诚诚,只得住下。里面拨出小童一名,名唤锦囊,在书房伏侍。又李触着奚囊,不觉凄然。任公打发了些公事,备下围碟,又陪用了几杯酒,黄昏后秉烛坐谈,夫人房里,烹出上好毛尖,送来润吻。因叩起:“文章之外,更擅何长?”又李不觉漏出兵诗医算之事,略略说些大概,已是闻所未闻。任公道:“弟有一故交,姓林,现任福建参将,精于兵法;他说:‘六韬三略,俱属无用;只有一部《左传》方是兵家要略。’弟尝惊以为狂,据他讲来,却颇有些动听。弟于幼年,也学做过诗,未曾楔门,又已久荒。至医算之学,却从未讲究,只抄几个丹方,打那归除乘法罢了。不意先生青年,如此该博,真是奇才。”又李道:“六韬三略,原非无用,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执于死书,便蹈赵括之故辙,如医者之具有成方,而未施于症,不若《左传》之一症一方,朗若列眉也!”因把《左传》上战阵之事,略为指点。

  任公正听有入头,只见锦囊悄向耳语,连忙告便,进去了一会,出来说道:“先生方才讲究医理,字字精深;二小女向有痞症,今日忽然发作,欲求先生一诊,不知可好亵渎?”又李道:“叨承厚爱,岂以亵渎为嫌?但诊脉须在清晨,此时酒后,恐非所宜!”任公道:“先生并无酒意,拙荆因小女心腹绞痛非常,嘱弟今晚必要求先生一诊,万勿见却!”又李无奈,立起身来,锦囊执灯前导,进至房中。只见灯烛辉煌,几个丫鬟仆妇,簇拥一个披发女子出来,又李逡巡不进。任公道:“拙荆说先生是坐怀不乱之人,小女尚幼,不必拘泥形迹;况且先生说的望闻问切,望正是第一件事哩!”这女子攒着双眉,朝上深深道了万福。又李竟自坦怀,手执蜡炬,细细照看,叫他咳了一声,问明痞在何处,次将六脉诊过,问月事行否。任公道:“尚未,”又李道:“此非痞也,乃肝经积血耳。”任公道:“此症经过许多名医,都说是痞,但只是医治不好,日甚一日;先生独决其非痞,何以知之?”又李道:“令爱面色青黯,两目风轮无光,声涩而滞,病在左胁,肝脉结涩,月事不行,非肝经积血而何?”因写一方,是延胡索一两,不用引,河水煎服。说道:“此病一服即愈。”刚放下笔,回过头来,要叫那锦囊点灯照出。

  只见背后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侧露着半面,在房门口偷看又李写方。又李瞥然看见,吃了一惊,叫声:“阿呀!”左手早把那女子胸前衣服扯住,那女子缩身不及。又李侧身转立,便把右手去解他衣服。吓得那女子魂飞魄散,口中大叫。任公又气又吓,竟呆在椅上,立不起来,口里只叫:“反了,反了!”里面夫人和许多丫鬓仆妇,都慌得没了主意,一片声乱嚷。又李把那女子穿的两件纱衫,已是纷纷扯脱。那女子精着半身,突出两只嫩乳,急得双足乱跳。又李一手扯住那女子腰间的抹胸,一只手还要去扯脱他的裙裤;那女子抵死掩住下身,没命的喊叫。房门外乱赶进无数家人来打捉,被又李把手一搪,当先的搪倒了两个,跌转去,又搪倒了几个。又李只是不放手,只顾要扯去那女子的裙裤。那女子将身子蹲倒,两手捧住了又李左手,尽力乱抓乱掐,口里忘命大叫,叫得声气都没了。夫人领着许多妇女,手里乱丛丛的,拿着竹竿门闩,向又李头上,横七竖八乱搠乱打。那小姐诊脉进去,已经上床睡好,也爬了起来,拿着一根绷架,攒着眉头,帮着夫人们搠打。任公气破胸脯,急得魂出,只叫:“反了,反了!”家人们出去,拿了枪刀棍棒,赶进来要打要砍,又李一手提起椅子招架,一手攥住女子,却不放松,两只眼睛,睁睁的只看着那女子的面目喉颈。家人们砍打不进,要出去叫皂壮进来。只见又李大喜,大笑道:“如今是好了!”一手把那女子放松,一手把椅子望着众家人用力一扫,那些枪棒,都纷纷的扫落在地。一面向任公说道:“老先生恭喜了!”任公吓呆了,那里听见,只顾喊:“反了,反了!”转是夫人有些见识,猜道必有缘故,把手里一根门闩,撑定了身子,喘吁吁的,在房门口说道:“家人们不要动手,白先生快些说出缘故来。”又李道:“这位女子,是府上何人?”夫人道:“是大小女。”又李道:“大令爱一身闷痘,最逆之症;我瞥然看见,黑色已绕咽喉,再停时刻,必致闷倒,便属不救之症;故舍命救之。要想老先生同在房中,婢仆环立,我岂敢妄行调戏?如今夫人将火照看,令爱喉间,黑色退尽,浑身已发出痘点,性命可保矣!”那女子一脱了身,急跑进房,衣服也不及穿,躺上床去,就如死人一般,浑身瘫化在那里。夫人拿烛细细照看,果然头面及上半身,惧发出微微红点;因复替他解开裙裤,只见小腹、腿弯、臀、足各处,俱有点见了。

  此时家人俱环拥房中,任公尚自着呆。又李自把窗眼中灰尘,来泥那手上抓伤之处。夫人竟出房,跪将下去,朗朗说道:“大小女喉间黑影,起自心胸,已有数日,揩擦不去,正自疑心,却不知是闷痘逆症。蒙先生苦心神力,救他性命;妾身等反行冒犯,获罪无穷!今特来拜谢,还要求先生始终加惠,用药收功,恩有重报,决不敢忘!”任公忽见夫人出跪,直立起身,一骨碌也跪在地下。又李不便拖扯,只得同跪下去,拜毕起来。夫人道:“白先生请起。”自己却不进去,丫鬟连忙掇过一张椅子,夫人要坐下去,却见又李立着,正待开言。又李道:“这椅子已是掼碎,坐不得了。”丫鬟忙又搬过一张椅子,把那碎椅,掇放院子内去。黑影里,见窗外一件东西,色色的乱动,那丫鬟叫声:“阿呀!”掼了椅子,向房里直滚进来。众人俱吃一惊。夫人慌忙喝问,丫鬟说知缘故。家人点亮了灯,齐去照看,口里打着啐声,手里扯着一个人进来,却是小童锦囊,吓做一堆子,在窗外发抖。

  又李、夫人、任公先后坐下。夫人开口道:“先生方才既知小女出痘,因何不说明原委,用药救疗,而必如此治法?此中定有精微,乞道其详!”任公道:“正是,先生为何不明说呢?”又李道:“令爱症已犯实,危在顷刻,非药石所能疗;即药石可疗,亦非仓卒所及施。晚生卒然拿捉,急褫其衣,更作欲扯脱裙裤之势;使令爱又惊,又怕,又恐,又羞,生推死拒,大叫狂号,魄散魂飞,气尽力竭,一身气血无不跳荡,周身毛孔无不开张,然后迷门之势,得以立时解散,发出红点,流露生机。若用草木之性,去疏通迷闷,虽倾盆灌服,岂能有此力量?此系一时权宜之计。若一说明白,则令爱止有羞惭,并无畏恐;即使独瞒令爱,而旁观之人,俱无声势协助,惊骇不至十分,迷闷不能全解,此痘未能即透,生死尚未可知也!”夫人、任公,方各大悟,同加赞颂道:“先生真医中华陀也!”一面叫人去赎延胡索,一面请又李看痘开方。家人等皆咋舌而退。

  又李进房,看过头面两手,问明周身紧要处所,说道:“痘色红润,根脚分明,晕色结致,神气清爽,部位齐全,此无病之症;药以治病,若无病而药之,岂不反伤元气?”不肯写方。夫人道:“小女症已极险,即蒙神法救活,亦岂能如无病?还求大德终始,慨赐收功。”又李道:“心为君主之官,一毫不可干犯;故惊触则立死,惊去则立生;痰迷则立厥,痰退则立解;犯则其病至速,退则无病亦至速;今迷间已解,即如无病。古人云:”不药为中医。‘即小有疾病,尚不可妄投药饵;况可无病而药之,用发散消导之剂,以虚其虚,用培气补血之剂,以实其实乎?晚生不避男女之嫌,不惜搠打之痛,正以人命为重,岂有不欲收功之理?望夫人勿疑!“任夫人道:“果是如此,感谢不尽的了!“令任公送至书房。任公候又李睡下,方敢进去。又李睡在床上,想着:素娥出门时,不知如何着急?鸾吹不知如何愁苦?进门时两人不知如何欢喜?又想着这些绅士,还算有公道的,肯与已死乡宦说话,亦必未公德量足以感之。一面又摸着头上,笑道:“怎竟不知,被这些女子打出这许多块来!“只听见一个丫鬟声气说道:“锦囊开门,接了进去,夫人送桂圆汤在此;稀饭熬好了,就拿出来。”又李道:“锦囊己睡,稀饭是不吃了,这桂圆汤烦你拿了进去罢,多谢夫人费心。”又听见两个丫鬟,飞步赶至门外,问道:“二小姐吃下药去,疴出许多黑血,夫人怕病乏了,问可有法止住他?”又李道:“病得尽才好,怎反要止住他?你对夫人说,是不妨事的。”又是一个跑来,说道:“如今不是黑血,是紫血了。”又李道:“紫血也要等他下完,才除得尽病根。”隔一会,两个慢慢的走到门前,问:”白相公可曾睡着?”又李答是:“尚未。”女人道:“二小姐血已止了,肚里痛也住了,请白相公放心,明日夫人和老爷面谢罢。”又李应道:“知道了,谢声老爷夫人罢。”

  待得这些人去尽,已是五鼓,一觉直睡到次日巳牌方醒。又李起来,锦囊送上脸水,说道:“老爷来看过三四遍了。”又李正在洗面,任公进来,满口致谢道:“二小女病已全愈,只身子乏些;大小女的痘,方才请专门痘科女医看过,说是上好心经痘子,先生神力,愚夫妇感戴不尽!”又李谦逊了几句。任公一眼看见又李头上许多磊块,说道:“头无恶骨,先生头上就有这些奇骨。是极贵之相了!”又李笑道:“那有这些骨头?是昨晚被尊婢们打肿的。”把左手袖口卷起道:“这也是被令爱抓伤。”任公踌躇不安道:“这等得罪极了!这手上连肉都抓去了,怎么处呢?”又李一面取巾要戴,一面说道:“令爱彼时羞怒急迫,尽力抓掐,幸晚生皮膜尚坚,否则筋脉将断,何论肉乎?”任公深致不安。一面接过又李头巾,说道:“这方巾网巾都破碎了。”吩咐锦囊,拿进去缀好,再有治伤药儿,要些出来。须臾,一个仆妇出来,说道:“夫人说那顶方巾不好戴了,须另摺一顶;这顶便巾,请白相公暂戴。这匣獭髓膏,治伤痕是神效的,白相公就搽一搽,两三回包管就好。”又李谢了,把膏搽在手腕;却不戴那便巾。任公道:“这还是新摺的,并未污秽,先生何故见却?”又李以实告道:“此系忠靖巾式样,乃老先生委蛇之饰,非草野之士所敢亵也!”任公笑道:“先生豪气干霄,怎亦作此拘迁之见?”又李道:“冠制于朝廷,当凛天威咫尺之义;士君子谨小慎微,何敢视王制为弁髦!”任公肃然改容道:“先生正士,弟失言极矣!”因命仆妇拿回,说:“白相公守礼不戴,可快摺新巾出来。”须臾,锦囊托着两碗莲桂汤,一个丫鬟,拿着梳具,传夫人之命,来替白相公通发。又李夜间被打,髻发散乱,急需梳理;却见丫鬓少艾,引嫌辞谢。任公道:“这丫鬟名叫晴霞,是伏侍大小女的,贱内最喜欢他,等闲不令见人;因先生是坐怀不乱正人,特着他出来伏侍,先生休得过却!”一面指点示意。晴霞便走上前,竟将又李头髻解散,用梳通理,又李只得听之。一面吃汤,一面与任公闲论。

  晴霞梳完挽髻,见一枝金簪,七弯八曲,枝叶打并做一块,忙拿入内。任夫人接过,用箝修理,却是一枝并头莲,系高手匠人造成,玲挑剔透,爱若明珠,不忍释手。湘灵细看,却少一小瓣,疑是打落在地;向外房寻觅不见,便交与晴霞,出来簪好。恰好巾已摺就,送将出来,是一顶栗色亮纱方巾,面上盘着藕色如意,中间嵌着一块嫩黄蜜拍,又是一个网巾,两条鸳鸯带子,上坠两个羊脂玉环;晴霞便替又李扎带好了,方才进去。便是一个仆妇,托出一个方盒,摆下几盆精洁点心,又是一大盘百果蜜糕,一大盆火肉角黍,又李用过。随即摆上饭来,水陆毕陈,极其丰腆。饭后,告辞,任公苦留过节。又李道:“这断不能领命!晚生自到敝世伯家,即发重病,未曾一致薄祭;前月未公周年忌日,俱因病未起一拜。明日是个节日,必要回去哭奠一番,少尽鄙念,望老先生垂谅!”任公进去一会,出来说道:“拙荆说,节日既不可留,今日一定要屈先生,同弟至江口一观竞渡,少尽愚夫妇寸意,改日专诚再求大教。”又李只得依允。忽然想起丰城狱来道:“晚生渴想神狱,昨日冒犯,本拟游宿其中,细探古迹,不料竟成虚愿!”任公道:“原来先生具此逸肠,弟不能仰体雅怀,玉成豪举,开罪多多矣!”二人批掌大笑。

  任公吩咐将狱中打扫洁净,陪又李入看,见一间屋内,四面白木板壁,用猪血涂红,正中竖着一方碑翰,上写“光射斗牛”四字。又李想着:狴汗空存,龙泉何在?易求骏足,难遇孙阳!胸中一段牢牢骚骚,郁郁勃勃之气,按捺不住,回到署中,取过纸笔,挥成长歌一首。其辞曰:

 

    昔人铸剑芙蓉城,神妃胎孕立金英;

  雨师洒扫雷公舞,蚊龙持炉下天精。

  一名干将二莫邪,九炉朝朝宝气横;

  炎然千霜神物死,芙蓉城空带江水。

  独立青山即故踪,一片山凝暮痕紫;

  我因此剑思丰城,丰城狱隔三千里。

  夜来绕屋不得眠,晓起扁舟发如矢;

  落日经过泰伯城,朝烟直入专诸市。

  九龙山头望太湖,七十二峰如画图;

  虎邱山上听吴女,清歌一曲千明珠。

  峰结莲华多羽客,廊名响揲有灵姝;

  灵姝羽客两销歇,枫落吴江舟入越。

  钱塘潮水压天来,弄潮儿惯随潮没;

  须臾忽出鼋鼍问,把起江心几团月。

  富阳西去桐庐江,两岸青岚倒入窗;

  独上严滩吊子陵,高居白云不可升。

  昆阳城边汉光武,鄱阳湖中明太祖;

  青田握策守如女,老虎横戈临若虎。

  红血满湖湖水立,我来犹见山光湿;

  山光湖水逃难休,膝王高阁悬千秋。

  千秋遥对丰城狱,无复龙光射斗牛;

我思神物泪欲流,欲流不流心自筹。

  长江十里一延颈,高山百里一回头;

  安得剖取双明月,神光璀璨为两眸;

  崎岖海岳索灵异,归贮芙蓉百尺楼。

 

  又李刚写完,任公出见,讽读一过,说过:“弟虽不识此诗之奥,但觉光芒四射,气象万千;太白仙才,恐亦让先生出一头地!”赞说毕,即携入内,出来,请又李上轿道:“拙荆颇爱诗文,小女亦耽笔墨,喜得他母子三人,如获奇珍,要留在里边,抄出盥诵。我们且去看龙舟罢。”又李道:“俗子笨句,何堪大家一盼?”任公让又李先上轿,自己不用执事,也不鸣锣喝道,随后而行。又李轿出头门,只见未能轿子旁边禀说:“小姐记挂着相公,叫小人来请,今日一早到宅门上,回进说要留相公过节,小姐放心不下,又着小人来了几遍,门上只是不肯代传。相公今日看了龙船,还是回县?还是回家?”又李道:“县中苦留过节,我已解脱;现备酒席在船,只怕要到晚才得回家。我身子甚好,叫小姐不要记挂。”未能应诺而去。

 

 

  又李、任公下船,见岸上男男女女,挤得挨肩擦背,通没些空缝。江边游船,也有百十余号。三只龙船,在江中颠风播浪,旋转如飞。两人一面观看,一面饮酒。划了一会,三只船上鼓司太保,齐向官船磕头讨赏,门子丢了三个红封,又磕头谢赏,龙船过去……就是一只卖解的船,船上一个少年女子,船中桌上,四面缚着四把快刀;那女子光着上身,露出半身白肉,将一幅黄绿束着两乳;穿一条大红纱裤,将五色带紧扎裤管;一双白绸裹脚,黑带绾紧;下着一对小小燕尾青色结底尖鞋,不着膝衣,在那四把刀尖上,前合,后仰,左穿,右插,那肚腹、背脊、咽喉、胁肋,与刀尖离不上半分来去,把任公看得呆了,脸俱失色!岸上人合船里的,都齐声喝采,把钱望着船中丢去,却不敢来讨赏。

又是一只船儿,四面扎缚栏杆,前后搭着彩绸,中间铺着绒毯,两旁架着刀枪剑戟鞭铜锤钯诸般兵器,两个花拳绣腿的后生,在那里放对,做那泰山压顶、猿猴献果、观音倒净瓶、小鬼跌金刚等把戏,身势甚是便捷,手法亦颇花巧。大家喝着采,打了赏钱过去。

只听得岸上船里的人,一齐发起笑来,又李看去,只见一只破船,并没扎缚,也没铺设,一个瘦矮老人摇着;船里一个晦气色脸的汉子,有三十多岁年纪,几茎黄须;穿一条青布破裤,两根钱串,系着一双半白半黑的破靴,露出脚跟上的红肉,中间想是没有袜儿,赤膊着,空手捻着一对拳头,上托天,下捺地,前推后勒,侧撞横勾的,支那空架子,想要博几文赏钱;却周围的摇了几回,没有个肯给他钱,只顾哈哈的看着乱笑。那岸上的小孩子们,都拾起土块,望着那船里乱掷,要撵他开去。任公看了,熬不住笑向又李道:“这化子没一些本事,怎也混在卖解数里,要博赏钱起来?”又李叹道:“此人却是真实本事;老先生未尝讲究,众人俱喜油拳,以致埋没真材,殊堪慨叹!”因吩咐从人,叫过那船,在缠袋内,捞出四锭银子,递与那汉,说道:“你有此本领,可惜不遇识者,致为群儿所侮;但不可灰颓志气,以致消磨;尤不可错走路头,以伤忠孝!目下烽烟不靖,边陲需人,你当投效九边,替国家出力,博个荫子封妻,荣宗耀祖,切勿磋跄错乱,负我一片热肠也!”那汉子听罢,眼中流泪,翻身便拜,说道:“爷的言语,通是好语,咱都记得。若肯错过道儿,也不到今日这般丢丑了!只是爷的名姓,须叫咱知道?莫非有报答爷的去处?”那些差役见又李赏钱,又说好话,既是好笑,又甚不伏气,便吆喝道:“老爷在船里头,也不磕头,还是这样高声大气,咱哟咱的,小的也不说一声!你快些开去,不要讨打!”那瘦矮船家,慌忙把船放开,死力摇去。那汉子两眼含着眼泪,睁睁的看又李,退将去了。又李甚不愤那差人,却碍着任公,不便呵斥。任公正待根问又李赏识那汉之故,只听众人齐声喝采道:“这回好的来了!“

  任公与又李看时,只见两只小船,横在江心,这只船上,立一根红竹竿,竹竿边,挽着一个穿红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八九岁,把红带扎缚裤管,红绸裹脚,红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大红结纱抹胸,右手捏着一根红布八脚旗;那只船上,立一根绿竹竿,竿边挽着一个穿绿纱裤的美貌女子,年纪有十六七岁,把绿带扎缚裤管,绿绸裹脚,绿缎鞋,胸前束着一幅宫绿暗纱抹胸,右手捻着一根绿布八脚旗。两根竿子梢头,横缀着一条五丈多长的细绳,随着那两只船的势儿,在空里不住的摇摆。只见两船梢上,两个赤膊雄壮后生,各有二十以外年纪,各拿一面锣儿,镗镗的敲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尖,忽地勾着绳子,倒挂在上,手里拿那红绿旗儿,划着那江中水声嗤嗤的响。只见两个女子,两对红绿鞋底,忽地立在绳子上,手里两根红绿旗儿,被风吹在半空里,飘飘扬扬。只见两只船,随着浪,在风里一颠一播;那两根竹竿,便是一合一仰;那一条绳儿,竟是忽上忽下,忽东忽西的,动荡个不定,那两个女子,便是忽歪忽斜,忽侧忽闪的,且是伶俐。只见两个女子,走到中间,一头并住,堪堪待跌;只见两个女子,互扭抹胸,把身子一旋;只见两个女子,高高的空里落下脚儿,狠狠的将绳子一蹬;只见两根竹竿,都朝着江里,深深的一摆;只见两只船,都望着江里,直翻转来;只见一条绳儿,竟往江里直淹下去;只见两个女子,浑身溅着浪花,在雪窝里乱滚。

此时任公吓出一身冷汗,又李正在出神细看,满船人失了色,岸上河内约有七八千人,都惊呆了,静悄悄的没一些声息。只听锣儿镗的一声响,那两只船上两个后生,一齐动手,把桨直划开来;那船便仰过去,那竹竿便直竖起来,那绳便直绷起去,那穿红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绿竹竿边,那穿绿的女子,便飞也似的跑到红竹竿边,那锣声便不住的敲响,那两个女子,便水淋淋的一齐落下,两只藕臂,各挽长竿,竿头招摇着两条旗儿,拍着四只玉掌,齐齐的唱道:

 

  船儿快快摇,竿儿快快跷,旗儿快快招,

娘的脚儿快快跑,爷的眼儿快快瞧,

瞧的快,快的跑,锣儿敲得响嘈嘈;

娘的歌儿快快唱,爷的钱儿快快抛。

 

  这歌声里面,只见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声喝采,江中百十号船内,也有一二千人,都喝采不迭。两只船头,接着尾连在一处;两个女子,各披一件红绿纱衫,手里擎着一杆长柄大筐,望着船缝里直搭进来讨赏。任公击节道:“走得好,走得好!家人重重赏他三钱银子。”又李在缠袋内,捞出两锭银子来,一只筐内撩了一键,说道:“这身分胆气,也是有本领的,不比平常撮合,可惜也落在卖解数内!”两个女子各各谢赏,四只眼睛都注定了又李,脉脉含情。当不得那一双木桨望江中一划,便直掠向别船去了。任公道:“今日是小弟作东,反累先生屡屡破费,深为不安;亦且忒多了,未免有伤于惠!”又李笑道:“此不过一时赏心,未觉其多;方才那四锭银子,则但嫌其少耳!”任公默然无语。

  只听岸上人一齐喧嚷,船里的人都和着说:“兀那道土来也!”任公与又李急睁眼看时,只见一只船上,坐着一个道土,生得面如黑炭,眼如铜铃,身穿九宫八卦金镶绣绊法衣,赤着一双精毛黑腿,一部红须从嘴直至鬓发,根根倒卷起去;左手攥住令牌,右手仗着宝剑。两个女子,与走索女子年纪相仿,姿色亦不甚高下,穿着一身宫妆衣服,端端正正的,分立在令牌之首,宝剑之尖;从大江中心上流头,趁着水势,直泻下来。任公远远望着,只认是两个纸人,泻到跟前,才知道是活的;不觉大惊失色,毛发俱竖。又李笑道:“此不足为奇,乃左道惑众耳!”再看那船时,更不转来,已一直往下流泻将去了。正是:

 

    黄金有限心无限,宝瑟难听筝好听。

 

 

总评:

  素娥女子下人,顶天立地一段议论,非具只眼、见大义者不能,岂特为又李知己,将使情浅者深,情多者检,儿女情肠、英雄壮气,所系甚重。

  妇人无哀善于假哭,假哭者,人必笑之。男子伤心,每至大恸,大恸者,人必感之。伤心不至十分,则哀恸不至十分,感人亦不至十分矣。

  狱中探古,为湘灵暗吐情丝而设,却先有岁考时九卢山一游作引,便非突然之笔。篇首“昔人铸剑,独立青山”等语,便成天然来脉,欲寻蛇必先搜草,古文之法如是如是。

  看龙船自必铺张,龙船之盛乃止落落数语,而带写卖解诸船,反极力铺张,连篇不止。避熟就生,总不落人意想之内。

  写卖解诸船,以走索女子及道士之实为主,以撺刀放对男女之虚为宾,先虚后实,先宾后主,此古文定法,妙在中间夹一晦气汉子,疑虚疑实、疑主疑宾,令人目迷五色,尤得古文三昧。

  前有撺刀放对之花巧,后有走索之飞仙,道士之作怪,中间有一晦气色脸的汉子捏拳支架,变互错综,可谓极情尽致。总评:

  素娥女子下人,顶天立地一段议论,非具只眼、见大义者不能,岂特为又李知己,将使情浅者深,情多者检,儿女情肠、英雄壮气,所系甚重。

  妇人无哀善于假哭,假哭者,人必笑之。男子伤心,每至大恸,大恸者,人必感之。伤心不至十分,则哀恸不至十分,感人亦不至十分矣。

  狱中探古,为湘灵暗吐情丝而设,却先有岁考时九卢山一游作引,便非突然之笔。篇首“昔人铸剑,独立青山”等语,便成天然来脉,欲寻蛇必先搜草,古文之法如是如是。

  看龙船自必铺张,龙船之盛乃止落落数语,而带写卖解诸船,反极力铺张,连篇不止。避熟就生,总不落人意想之内。

  写卖解诸船,以走索女子及道士之实为主,以撺刀放对男女之虚为宾,先虚后实,先宾后主,此古文定法,妙在中间夹一晦气汉子,疑虚疑实、疑主疑宾,令人目迷五色,尤得古文三昧。

  前有撺刀放对之花巧,后有走索之飞仙,道士之作怪,中间有一晦气色脸的汉子捏拳支架,变互错综,可谓极情尽致。

文字卷之四

第二十回 痛哭为知音一死一生交情乃见 伤心求结骨不生不死惨语难听

 

  须臾,船已散动。又李拜别任公,未能在堤边候着,跟轿而回。已是点灯时候,又李走进书房,听见素娥呻吟之声,吃了一惊。鸾吹迎着说道:“哥哥辛苦坏了,素娥妹卧床,不能伏侍,奈何?”又李道:“我听他声气甚是不妙,本欲俟明日哭祭老伯,即束装归家,如今只得留此替他医好了病,再作归计的了。”鸾吹道:“哥哥病未复原,如何可再着劳?料他也没甚大事,待小妹扶他进去调理,哥哥宽心静养,且到秋凉再处。”又李道:“且待我诊一诊脉看。”因把素娥两手诊过,携烛去照看面色,说道:“此病不减愚兄。贤妹积劳之人,自己尚恐病至,何能料理病人?兼且不谙医理。况愚兄病中,承他舍命伏侍,救我残喘。他今有病,便视同陌路,此岂稍有人心者耶?”鸾吹含泪而谢。又李在身边解下缠袋,说道:“此前日所收未能之物,今日江中,已赏去六锭,贤妹请收了。”又在顺袋内,取出银包,检了两锭银子,交与鸾吹,托备祭席。鸾吹道:“明日祭筵已备,哥哥不必费心。”又李道:“贤妹所备,如何算得愚兄的!”鸾吹只得收下,吩咐未能赶备,候白相公祭过,再摆本家祭礼。又李上床后,即替素娥解带宽衣,素娥不肯,说道:“恐病人体气,感触相公。”又李道:“我与你贴身而睡,痛痒可以抚摩,精气可以滋润,大解小解也便宜许多。我病时,你冷热相偎,污秽亲拭。怎你病时便怕体气感触起来?”素娥只得任凭解脱,又李摸其头面,并抚摩其胸腹,见肋骨尽露,乳柄俱无,不觉痛惜起来,眼中酸酸的泪出,滴在素娥臂上。素娥着惊道:“相公,你怎没正经起来?奴是女子,兼系下人,生死何足轻重!相公顶天立地,将来要做偌大事业,关系天下后世,倘若苦坏了身子,小奴之罪,重若邱山,如何当得起呢!”又李愈加感痛,因怕素娥着急,勉强安慰道:“我依你的话,总不愁苦就是了。”

  又李一夜惊惊测测,拥抱素娥,觉着素娥皮肤之内,一会是热,一会把手在身上轻按,不甚觉热,按至皮里,热气渐旺,到得骨节之上,竟如火炭一般。想道:“此骨蒸之病也!我病中累他担饥忍渴,受热受寒,力尽神伤,致有此症!”次日黎明,复在床上调息细诊,问明经水不行,说道:“你此病系骨蒸痨症,须以培肾水为主,俟肾水少足,然后补脾补肺。你深明医理,可是这般治法的吗?”素娥道:“小奴之意亦是如此。”又李起来,撮了一剂药,开了房门,鸾吹已在门口伺候,问:“病势如何?”又李道:“病根甚深,还可治得,贤妹不必心焦,如今药已撮下,只要取水生炭了。”鸾吹道:“我叫生素来睡,料理水火之事。”素娥道:“今日节期,相公与小姐俱备有祭筵,小奴要挣起来拜一拜。”鸾吹忙道:“这使不得,你睡着还是吃力哩。”又李也便劝阻。只见素娥在床上两手死力撑住席子,想要挣起,那知这两只臂膀不由做主,瑟瑟的抖个不住,一个瘦脸挣得失了色,更是难看。鸳吹急赶向前抱住,道:“吓坏人也!”素娥喘息不止,垂泪道:“那知病已如此!”鸾吹再三安慰,出去料理祭席。又李煎好了药,递至素娥口边。素娥要叫生素来拿,说道:“相公是何等之人,岂可伏侍小奴?不特亵渎相公,也要消受得起。”又李道:“我与你分有尊卑,情无厚薄;你若只顾以为不安,反使我意不伸,于心不快。”素娥只得顺受,急急的吃完了药,说道:“但愿吃下去见效便可,只怕奴病已深,非药石所能疗也。”又李道:“只要对症,自然见效;若心不宽,便有效也自迟了,快不要如此。”素娥含泪应诺。

  厨婢报说祭筵已设,又李整衣出来,上了香,奠过了酒,拜将下去,伏地不起,放声大哭。鸾吹初时陪着哀哭,哭到后来,见又李哭得利害,怕哭坏了他,反来劝止。那知又李这哭,出于痛肠,苦劝不止。未能站在半边也哭呆了,许多仆婢围着看哭,俱哭得发昏,连洪儒都哭得两眼通红,哭将起来。鸾吹已是哭得没有声气,见又李伏在拜毡上直声喊哭,大痛无休,只得跪向前去,苦口劝阻。又李哭道:“愚兄与老伯通家世侄,自不消说,只那岸边一见,即蒙垂青,延请入船,非常关爱。骂座之态不以为狂,迂腐之谈独惊为异。至于贤妹,虽为愚兄救起,究有男女之别,而店中哭拜、被褥留遗,绝不嫌疑瓜李,稍涉防闲。此非深知径鄙之怀,洞识拘迂之性者,何能至此?古人云:得一知己,虽死不憾。茫茫四海,知我如老伯者,宁有几人?乃临别拳拳,嘱图再会,怜才苦命,舍意无穷。而愚见以儿女之私、功名之见,忍忘肺腑,竟爽巾车。衣冠空在,人琴俱亡;抚今昔之殊,念幽冥之隔,能勿怆人心脾耶!”说罢益加号叫,竟哭晕在地,不省人事。慌得鸾吹、未能等连忙扶救,掐住人中,喊了半日才醒转来。生怕又李再哭,急急扶掖到书房中,向素娥说道:“哥哥哭坏了,你可放开被儿偎抱着他,我去灵前祭了就来。”素娥听又李号哭之声,已是着急;今见仆婢们扶掖而至,吓得那一缕瘦魂竟自飞扑出来,口里答应,两手忙将单被掀开,抱住又李肩头,呜呜咽咽,心痛不已。鸾吹祭毕,如飞而来。

  又李昏昏的睡了一会,睁开眼来,只见鸾吹坐在床沿上,兀的如死人一般,通没了颜色。素娥一个头贴着又李肩,兀自抖战不止,说道:“我一时痛心,晕昏了去,此时已平复如旧,怎累你们慌得这种样儿,岂不惊坏了我!”鸾吹等才略放心,大家都定。一刻,厨下送酒席进房。鸾吹道:“哥哥只怕还用不得。”又李要鸾吹等放心,说道:“我已好了,有什么用不得?”鸾吹道:“今日节日,我备两席荤酒,打算请哥哥合素娥妹坐坐,那知贤妹病势如此,只可改日补请的了。”素娥道:“小姐真要折杀贱婢了也。”鸾吹请又李上坐,自己在下席相陪,虽也勉强相劝,却都是哭坏了的人,不过略见大意,就撤开去。又李席间,把衙中医病,及看龙舟之事,述了一遍。问道:“我簪发的如意,缘何不见,却换了一枝金簪?”鸾吹惊异不已道:“哥哥原来更受此劳苦!妹子那如意,因哥哥病疟时怕折损了,才换这金簪的。明日梳头是换正,可也怎竟没留心,连换了头巾都没看出?”素娥道:“相公医法,如此入神,怎这药吃下,一些不见动静,想病已入膏肓矣。”又李道:“他们的,都是风火症候,易于奏功。你这病,是本原上来的,何能速效?医下三五日,有些效验,就是对症之药了,岂可如此性急?”素娥点头,也只望渐渐奏效。

 

 

  那知医了几日,如水投石,倒觉得胃口里泛泛的,只顾恶心。素娥道:“奴因相公病重,每日俱带些饿,老爷周年,死忌这两日便是一日到晚,没吃东西,脾胃想是伤了!相公用药,可要些补脾之品?”又李道:“补脾之药,无不香燥,助火涸水,故此不敢轻用。如今也罢,加入一二味滋润些的脾家药罢。”鸾吹悄问素娥道:“你的月事,怎不见来?”素娥道:“骨蒸如此利害,已成干血痨症,那得还有月事?”鸾吹道:“哥哥医学极精,岂有屡服无效之理?只怕你讳疾忌医,致哥哥错会病原,所以不效。”素娥道:“婢子实不知自己病原,怎肯讳疾忌医?”鸾吹红着脸儿道:“我与你情深义厚,无不可言。我看你神思倦怠,恶心呕吐,咳嗽足肿,月事不行,莫非坐了喜么?”素娥听罢,羞得满面通红,涕泪俱下道:“小姐怎说起这样话来?莫非疑心婢子与白相公有苟合之事么?婢子即有邪心,白相公岂有屈就?前日稳婆验试,就要弄出大事,性命便不可保,何待今日!”鸾吹吃惊道:“我前日因你失晓,掮门进来,见你与哥哥交颈而眠,裤子都脱卸在床,因恐丫鬟们进来窥破,故锁了去。及至开门时节,你又两脸胀红,似有含羞光景,次后见你呵欠连天,我竟疑及此事。所以哥哥破腹,猜是扑风受寒。当官验试,感谢神差鬼使。那知你尚是女身。若非今日说明,此疑何由得白?”素娥因将误服淫药之事,述了一遍,说道:“婢子见小姐叩门,知已看破脱裤同寝之事,见了小姐,不觉羞惭满面。那夜如此作为,疲乏已极,所以连连呵欠。”鸾吹道:“既是如此,为何出门听审,那般畏惧?”素娥道:“婢子想一到当官,自必水落石出,不特官府要治男女同床,渎乱礼法之罪,而于公庭上,供出秽亵实情,故此害怕。”鸾吹惊喜,惭谢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开罪无穷,惭感靡尽!只是贤妹之病,竟如此深得,如何是好?”不觉又垂下泪来。

 

 

  那知这一会长谈,虚火益炽,神气益伤。又李治了几日,脾不见旺,肾水愈枯,毛发俱焦,形神俱槁,一身大肉,落去无存,把一个娇滴滴的玉人,变做了一杆枯木,毫无生意!起初还呷几口粥汤,后来竟是水米不沾。起初大小便还勉强扶掖起来,后来竟直僵僵挺在床上,任凭抽垫了。弄得又李主意全无,鸾吹只顾哭泣。素娥心中甚清,知道身子是不得好的了,生必又李、鸾吹着急,强着要作欢容。那知笑脸都是愁颜,惊齿牵唇,愈增两人悲切。到了五月十二这一日,鸾吹入内,素娥苦苦讨镜照了,长叹一声道:“断无生理矣!”因把手牵着又李衣袖道:“奴的死期,就在早晚!有一句话,几日要说,如今缓不得了!奴本儒家,父母早丧。一兄失手,打死了人,问成绞罪,遇赦减流,发配广西,不知生死。奴自卖府中,虽蒙老爷小姐青眼相看,自恨已作下人,终身岂能自主,倘误配匪人,固情难苟活,即牵丝俗子,亦赍志半生!幸遇相公垂怜,辱收葑菲,私心欢跃,不可名言!自怜命薄体微,岂能长侍巾栉?然犹冀有十年之寿,得承雨露,稍服勤劳,或子或女,得一人以延血脉,则临危撒手,瞑目九泉矣。何图宿孽已深,朝荣夕萎,从此永辞人世,遂化青磷耶?”说到那里,咽不成声。又李一阵心酸,真如刀割,把镜子烛台放在床前桌上,将身倒下,捧住素娥之面,含泪说道:“你不要说了,令我心痛欲死矣!”素娥哽咽了一会,哭道:“小奴死后,相公若肯垂慈,将我尸骸烧化,结骨带回,使我魂魄一路可以追随相公。到家后,随分把一块地埋着,清明除夕烧化一陌纸钱,小奴九泉之下,感激相公天高地厚。”又李听到伤心之处,泪落如雨,说道:“你还要好起来哩。倘若不幸,我载你棺木回去,择地安葬,将来璇姐若得生子,就立在你名下,岁时奉祭,决不使你为无祀之鬼也。”素娥道:“相公若肯如此加惠,小奴含笑入地矣。”因要挣起来叩谢,那里挣得起来,只把头在又李肩上泥了两泥道:“小奴如何报答相公!”说罢睁着眼睛干哭,更哭不出一滴眼泪。

 

 

  又李心上如有几十把小刀绞转的一般,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把衣服解开,抱住素娥头颈在胸前偎他歇息。旋听见素娥微微鼻息,像是睡了去的,因呆想道:“怯症本是难医,但没有这般快当,想事在早晚了。我此后还要治什么病?说什么医?回去便当把家中所藏医书尽行烧毁,不要再去误人性命了。”复想起素娥在铜屏上火炉中的事来,不觉一阵心酸,泪落不止。又想道:“我直恁命薄,一个璇姑,现在沓无下落,前日江中果见一个道士、两个女子,则璇姑不在丰城可知。如今是死是生,尚未可定。素娥病势又在目前,虽我有老母在堂,当以理节情,但此二女倘有不幸,则鸟啼花落,触处悲伤,更有何心浪游天下?从此当杜门养母,藉斑衣之戏,以忘此恨耳。”因又想道:“看脉察症,其为骨蒸痨瘵无疑,怎这样对症药儿吃下去,反有增无减?莫非误服头陀之药,尚有余毒在内,热邪未清,愈补愈炽,也未可知。”因一面松下手来,褪去衣裤,贴身拥抱,只见一阵冷气直逼上床,顿觉浑身起栗,毛发直坚,桌上的蜡炬便淹淹的直灭下去,只留一点亮光,似明似灭,连床帐都照不见一些影儿。又李暗想:“光景蹊跷,莫非素娥此时就要去吗?”因贴过脸去候他鼻息,却还有些游气。只见素娥身子震动,喉间格格有声,又李疑要上痰,用手摩他心胸之间,摩了几下,只听得啯的一声,素娥在梦中哭醒转来,心口不住的乱跳。又李忙偎他脸儿说:“不要害怕,我抱你在此。”素娥道:“原来是做梦。”又李问所做何梦,素娥只不肯说,道:“无非是不祥之兆。相公,外面是甚时候了?”又李道:“约摸有四更天了。”素娥道:“奴只怕等不到天明了。”又李道:“你怎说这话,我还有个想头,要医好你哩!你且把梦说来。”素娥道:“说来恐怕吓了相公。”又李道:“梦好也罢,不好也罢,原是作不得准儿的。你只顾说来。”素娥只得说道:“方才睡去,见一个头陀,满身血秽,赶来向奴索命。奴慌忙逃避,却被两个黄脸神道拦住,那神道一个是宰相打扮,一个是将军打扮,奴便求救于他。那尊神道都说是该还他命的,用手扭住,将一柄解手小刀在奴口中戳进,把喉腹肠脏一齐划破,那刀子直到小便处划将出来,奴便死在地下。那头陀神道都不见了,只见老爷走来,将我身躯提在外边竹园内青草地。奴想老爷是已死之人,他来领我,我又身躯残毁,横卧荒原,得此凶征,再无活理了。”说罢,呜咽不止。

  又李一面听话,一面伸腿去紧紧的抵住素娥玉户,一张嘴哺着素娥之嘴,含住舌头不住的吮咂。素娥道:“相公怎是这样,奴系将死之人,满口臭秽,若触伤了相公,怎么处呢?”又李道:“你不要说话,有个缘故哩。”素娥便不做声,又李把素娥的舌头细细吮咂,又伸进舌头去抵住素娥的舌根,不住的搅动,下面一只腿连着前阴后臀紧紧抵住,足有顿饭时候,然后放开,说道:“你有更生之路了。”素娥连忙根问,又李道:“我夜里正疑及此,恰与你梦相合,竟是未老伯冥冥之中来指示你的生路。你梦头陀索命,可见病因头陀之药而起;梦黄面神道,一为宰相、一为将军,明是甘草、大黄两味神品。我把你病做怯症医治,岂知毒药之气未除,反炽其焰;后又加人脾药,更助其火,所以有损无益了。你那日误服毒药,我搂你在怀,觉一股火烈之气熏灼得口中及股上都是成疼,方才试之,仍是一般。若以大黄荡其邪,甘草解其毒,岂不对症?那解手小刀还藏着一件药引,竟是用小解和服也。淫药迷心,心与小肠相表里,所以淫津邪汗俱能解散药毒。如今将小便引经,使大黄、甘草气性直走小肠,岂不神速?白又李,你好侥悻,好快活也!”素娥细想了一遍,道:“相公此解颇极精微,但梦中死在荒郊,恐无生理。前服头陀之药,相公说冷水可解,我已经吃过许多,真个淫心荡志当下瓦解冰消,如何还有遗毒在内?奴此时浑身肉落,一息丝悬,甘草虽有调和之功,大黄实有倒排之力,只恐一匙下咽,便与相公永诀耳。”又李道:“梦死得生,并非恶兆。那头陀之药虽被冷水解去,然止解其势,未解其气,况你是含花闺女,不比破体之人,彼服淫药交媾者,用水解过,男女淫精即时泄出,会合之时,各人尽兴,事毕之后,心汗沾儒,毒气方能解散,然且必有留除,若屡行服用,断无不受其害者,重则丧其性命,轻则残其体肤;近则发难于本身,远则贻毒于子女,何况你兴既抑而不伸,苞又含而未吐,这药一股辛热酷烈之气,教他何处发泄?以致熏蒸肠胃剥削精神,竟与骨蒸痨擦之病无殊也。至于毒药所以治病,但不可过剂而已。经云有故无殒,你岂不知,怎犹作此畏首畏尾之论邪?”素娥方才豁然道:“相公开示明确,小奴可望更生矣。”

  又李心里快活,等不及天明,就起来叫生素生火。只听外面敲着房门问道:“哥哥为何如此早起?”又李忙开门,说道:“天还未明,贤妹为何就起来了?”鸾吹道:“这便还好。妹子因放心不下,走来探看,方才在院子里见东方已有些光,天也就要亮了。”素娥在床上说道:“小姐如此挂心,婢子怎生消受?”又李忙去撮药,鸾吹问病势增减,又李道:“如今好了,有药在这里了。”素娥道:“婢子做了一梦,相公详解出来,竟是老爷托梦指示药方。”因把梦述了一遍,鸾吹吓得满脸失色,说道:“此梦甚是不好。”又李将解梦之法述了一遍,道:“贤妹以为何如?”鸾吹道:“小妹是不谙药性的,只吃下去见效,就谢天不尽了。”又李看生素煎药,一面问鸾吹要参,说:“解去毒气,立刻要扯他元气哩。”鸾吹忙进去取。又李忽想起来,向素娥道:“你以梦中身卧荒郊为不祥,我也只解梦死得活,如今看起来也是两样妙药,你梦卧于青草之中,青者侵也,草头加一个侵字,岂不是人葠的葠字?竹者粥也,以参煮粥,扶植元气,岂非又是两样妙药?”素娥愈加欢喜。鸾吹拿参出来,对素娥说道:“我替你在灵前点上香烛,祝告过了,保佑你这贴药下去即时见效也。”素娥感泣致谢。

  须臾,煎好了药,又李拿碗到院中,除去两头,解了一碗小便,进房将药倒出,和人半碗,伏待素娥吃。素娥连日被药所苦,因恐又李费力,生生强咽,甚是烦难,此时心上开松,看这药是救命灵丹,恨不得一口便吞下去,那头也觉得轻了些,竟是侧得转来,不消几口就把这一碗连尿带药一齐都吃了下去。说道:“小奴生死,只看这一剂药了。”又李一面安慰道“这是必效的”,一面取一床单被摺作四摺,将粗纸一刀,替素娥垫好。只听得腹中轮转,响了一会,渐渐响到小腹之下,流将出来,都是些黑水。素娥已是发晕。又是一阵出来,那水就紫了些。素娥两只眼睛都插人额颅里去了。鸾吹吓得抖战,说:“哥哥,这光景不好。”又李道:“不妨。”揾住素娥嘴儿,接了几会气,就醒了转来。鸾吹抖战略定,那水却由紫而红,由红而淡了。又李忙令生素准备参粥,看素娥时,两眼瞑合,口鼻之内俱是冷气了。又李连接了几口气,总不转来。鸾吹重复抖起。又李亦自心慌,也不顾鸾吹、生素在旁,并满床污秽,竟跨上床去,揭开单被,爬在素娥身上,一脚屈入素娥胯内,将膝盖抵住前阴后臀,不放一些出气,将棉絮捻紧塞好鼻孔,两手掩住素娥耳目,把嘴合在素娥嘴上,尽力吸那冷气,复从丹田里提出一股热气,推入素娥口内,一连接了三口,不见素娥醒来。又李十分着慌道:“此时不得转来,这事就不可知了。”因复用力吸了几口,拚着性命将满腹中真气一齐吊起,手脚一齐加力抵垫,揾着口儿如狡猊吐火,啯都一声,直冲进去。又李神气俱伤,浑身发抖。鸾吹正拿着一碗参粥,几乎倒在地下,忙放在椅子上,放声大哭。只见素娥咽喉一胀,头颈一动,直侧过去,喊一声“闷死我也!”又李说声“好了!”扯去棉絮,放开手脚,侧卧在床,喘息不休。鸾吹又惊又喜,收了哭声,令生素再倒一碗参粥,一口一口的哺与素娥,渐渐眼睛放开,皮软色活,神气渐复。哺有半碗米景,素娥睁眼道:“相公,小姐!不料又得相见也。”鸾吹道:“你方才竟如死去一般,把我两人几乎吓杀。”素娥道:“婢子心中甚是明白,只被一股冷气寒住,不得出声。如今是好了,只是累相公小姐如此担心费力,真个要折杀婢子。”鸾吹道:“休说这话,但愿你就好起来。只是肉已落尽,不知几时才得复原哩。”又李道:“病根已去,只要调理得宣,补益如法,便一日一日的好起来,不消半月,便可复原了。”因起来把粥碗放下,说道:“我的一碗已吃完了。”鸾吹忙要再哺,素娥道:“此时已能呷食,不敢再亵渎小姐了。”鸾吹把那半碗参粥侧在素娥口边,一口一口的竟自呷完,不觉笑逐颜开,说道:“真个好了!”令厨婢打水与又李洗澡换衣,替素娥收拾床铺,直到夜来,欢笑之声不绝。

 

 

  自此调理了五七日,肌肉渐长,气血渐生。县中屡次叫人来请,又李只推病后劳乏,在家调护素娥。到了五月二十二这一日,任公亲自到门,又李还要托辞,素娥再三劝说:“小奴病势已无变头,岂可担误相公正事?”鸾吹亦再三怂恿,然后出厅相见。任公一见面便道:“原来先生果然反覆,尊容竟清减了许多。弟拟备一酌,屈先生枉过,畅听珠玉;如今转要奉劝先生静养几天,再来虔请的了。”又李道:“如此足感盛情。”吃了一道茶,即告别而去。又李进来把镜一照,果然面容骨瘦,甚不好看。复看着鸾吹道:“贤妹也是一脸病容。”因自己诊一诊脉,又替鸾吹诊过,写了药方,大家吃药。

  过了六七日,觉道各人面上都有些肉来。素娥也下了床,半眠半起,鸾吹叫厨下备了酒席,抵死要素娥入席,素娥苦辞不敢,鸾吹道:“哥哥在上,听愚妹一言。素妹虽系下人,原出旧族,与小妹谊如骨肉。今又代小妹伏侍哥哥,尽心竭力,不避汤火,小妹感之彻骨!今此席特为素妹而设,一则谢他代我之情。二则与哥哥说明,要送与哥哥为妾。从前已有约言,姊妹称呼的了。如何还固执不坐呢?”因向素娥说道:“自今以后,我便称你妹妹,把素娥二字绝不提口。你须叫我姐姐,将小姐二字束之高阁。愚姊之心,可表天日,如有不诚,明神殛之!妹若违此,亦招谴责也!”复向生素等说道:“以后仆婢们俱称呼二小姐,如有违误,定行责处。”生素等俱各应诺。素娥失色道:“蒙小姐天高地厚,如此相待,素娥感激,深人肺腑,但欲灭主仆之分,倒冠履之辨,是断断不能从命的。宁受神谴鬼责,死亦无怨。”又李道:“素姐恩情,愚兄感之入骨。不瞒贤妹说,愚兄与彼虽无所染,却已有约言,正要相求。贤妹今承盛意,愚兄不为虚让,俟回家禀明老母,即便择日来迎。至素姐之谨守主仆名分,原是正理,但文子与撰同升,卫青由奴拜爵,女子中以贱而贵者更复指不胜屈,素姐你若只顾推辞,反辜了世妹一片大公之念。恭敬不如从命,我竟要强作主盟的了。”素娥没法,跪下去连连磕头,道:“承小姐抬举素娥。”话未说完,鸾吹跪地接说道:“哥哥既做主盟,便当伸法,妹妹口中尚以小姐见称,请问何以治之?”又李道:“恕其初犯,以后再不可怙过了。”因逼着素娥改口。素娥只是不敢,将手去擎起鸾吹,鸾吹道:“妹若不相叫,愚姊今日是不起来的了。”素娥无奈,只得低低叫了一声“姐姐”,鸾吹便连呼妹妹,平拜了四拜起来。素娥又跪下去谢又李收留,又李搀起道:“论理是我该谢你哩!”素娥又要叩谢,鸾吹一把拖住道:“我和你既为姊妹,怎还尚有许多虚文?”又李要谢鸾吹,鸾吹连声“不敢。”入起席来,素娥只得坐了。鸾吹送过又李之酒,因向素娥道:“本该亲送一杯酒与贤妹的,既为姊妹,转有不便了。生素,可斟酒与二小姐。”生素满斟一杯,笑嘻嘻的送与素娥。道:“二小姐清酒。”素娥红着脸儿接了。

  大家说说关关,开怀畅饮。又李触看江中汉于,因太息道:“世事何常,庸人但狃目前,不知埋没了许多豪杰!素娥姿容秀美,德性温柔,守定识高,奚止闺中之秀;只因久屈金钗,今日骤登绣阁,便有许多局蹐之状。即如前日江中支拳的汉子,将来若有际通,怕不是一位分茅祚土的功臣?只因久屈泥涂,致为群儿所辱。愚兄前日将贤妹四锭银于赠之,还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嘲笑哩。”鸾吹道:“便是前日未能回家,也说过有一花子,支着空拳,没些本事,白相公倒赏了他几锭银子,岸上人都以为笑谈。不知那汉子有甚本领,得邀哥哥赏识?”又李道:“那汉子生得豹头虎项,碧眼虬髯,浑身赤筋磊块,如葡萄藤一般虬结,没得些空缝。此非运气炼筋极有功夫者,不能支的架子,无目者俱笑为空拳。岂知他两手向天一托,真有上托泰山之势。向地一禁,真有下禁鳌鱼之力。前推后勒,不啻排石壁而倒铜墙;左探右攫,直可攫青龙而鞭白虎。即古之贲、育,无以过之。愚兄天生膂力,得有真传,与之并驱中原,犹未知鹿死谁手耳。”鸾吹道:“原来如此。哥哥神力,妹子在湖边习见而知,究竟不知有许多斤两?”又李道:“愚兄之力,没有上秤称过。也不知实有许多。”因一眼看见那扇古铜屏风兀自侧在半边。指着说道:“敢怕这样铜屏五七座,也还拿得他动。”鸾吹合素娥都骇然道:“不信试样铜屏,就拿得起许多座,我们真如蟪蛄之见矣。”

  鸾吹又想起遗嘱来,说道:“近日嗣弟颇有悔心,要妹子将父亲遗命的一百亩田检出文契来,请哥收去哩!”又李坚不肯受,鸾吹道:“既哥哥坚执不受,等妹妹出门时,作为奁田罢了。”又李正待开言,只见小丫鬓拿着一个大红全柬进来,说道:“是未能传进县中的请帖。”又李接看,见写着“谨詹六月初三日,洁治蔬觞”等语,知是难辞,将帖收下,传命未能发放差人回去。又李此时酒落快肠,斟来的就于,不觉已有六七分酒意,因讲铜屏时鸾吹素娥都有不信之意,遂立起身,叫生素满满的斟了三大爵,连饮而尽,说道:“愚兄竟大醉矣。”走过几步,两手去扶正铜屏,提了一提,说道:“这屏是重的。”鸾吹、素娥都着慌道:“前日五六个人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得侧转,怎去提起他来?可知是重的了。”鸾吹又道:“哥哥病后,不要闪了贵手。”又李笑道:“连日缠绵床席,几令我有髀肉复生之叹。今日且挝一回羯鼓,以博贤妹们一笑。”因把三个指头将铜屏拈住,轻轻撮将起来,撮至院内,向上直托起去,在院中走了几回。鸾吹与素娥都吓坏了,一齐说道:“敢怕乏了,放下来罢。”只见又李忽地往上一掷,那铜屏跃起空中,离地有三丈多高,映着那落日的光芒,闪闪烁烁,如水晶相似,望着又李头上直劈下来,只听大叫一声“阿呀”,正是:

 

    漫道泰山将压卵,岂知只手可擎天。

 

 

总评:

  鸾吹劝阻,未能哭呆,婢仆发昏,洪儒眼肿,其感十分,其恸方是十分,其伤亦必至十分也。画家烘云托月之法,此尽其妙。又李哭说一段,点出十分伤心之故,真足令石人下泪。

  鸾吹经月之疑,至此始为点明,使素娥不病,病而非此等症候,鸾吹之疑,将终身不释矣。玉以磨而发彩,剑以拭而腾光;素娥此病,其他山之石、华阴之土欤?

  文家有做结解结之法,鸾吹之疑结,自见裤管做起,而素娥颊红头低,而又李身乏,而素娥连连呵欠,而面红不答,而又李连泻,而承认扑风,层层扣绾,遂至稳婆验试,通县皆知,而鸾吹心结始终不解,将终无解日矣。至此乃一解而散。其始也,非

鸾吹之必疑,作者做结之法也;其后也,非素娥之心病,作者解结之法也。自做自解,使读者错乱颠倒于文法中,而皆实有其事,实有其理,实有其情。此为人巧极而天工错。

  天地一情府也,生人一情种也,惟有礼以节之,故不至纵情灭性;有仁以导之,故不至纵情灭性。愚人贪恋,荒士昏迷,纵不知检;狂夫登木,异端出世,绝不使生。

 

 

 

 

 

第二十一回 美女和新诗暗吐情丝一缕 良朋惊错信瞎跑野路三千

 

  鸾吹、素娥二人忽见铜屏向又李头上直劈下来,吓得魂不附体,齐叫一声“阿呀”,几乎跌倒在地。又李却早身子一蹲,两只手将铜屏捧住,从从容容的拿进房来,插放座子上面,覆身坐下,问鸾吹等因何叫唤。鸾吹坐在椅上,觉道这头里森森的摇动;素娥青着脸,伏定桌儿,俱答应不出。惟有生素这丫置笑得眼睛没缝,称赞道:“白相公好大力哟!”鸾吹定了一会,说道:“哥哥真天神也!小妹心胆俱碎矣。”素娥勉强站起,说道:“相公以后还须保重,倘伤了力,如何是好?”又李道:“酒后粗狂,也不知贤妹们如此胆小,此时正在深悔耳。”大家又讲些闲话。用过夜膳,鸾吹因吃了惊,先进去了。又李与素娥解衣就寝。素娥道:“相公真不顾人性命的,险些儿不把奴吓死也。”又李道:“我对璇姐说过要娶四个慧姬,一算,一医,一说诗,一谈兵。谈你这种胆量,若到战阵之上,听得轰雷也似的炮声,看着刀枪剑戟,纷纷击撞,杀人如麻,流血成河,岂不真要吓死?所以勇力易得,胆气难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神不挠,此荆轲之勇,非秦舞阳所得几其万一也!前日江中唱歌女子,若无胆气,纵练得纯熟,演得便捷,一到临时,必然失足。可惜沉埋于此,徒作卖解之人!你若有这般胆气,我便不惜工夫,将兵法传授,了我一桩心念也。”

  素娥道:“小奴看着厨下杀一只鸡儿,那鸡翅一扑,兀自吓得乱跳,还敢到战阵上去?兵法一事,只好让相公去寻那卖解女子,传授心法的了。惟有医道一端,略知梗概,要求相公细细指教。”又李道:“医法与兵法无异。杀贼必知贼情,既知贼情后可用将;医病必知病情,既知病情后可用药。用将知将之所长,尤必知将之所短。用药亦然,取其长而避其短,然后杀贼而不扰良民,治病而不伤元气,至贼情之虚者易知,实者易知,惟虚而示实,实而示虚者难知。病情亦然,水极似火,火极似水,非详探确验,鲜不为所误矣!既知病情,则三审当亟讲也。一审天时,二审地势,三审人宜,如兵家之天时、地利、人各也。春夏科冬,用药各殊其时,固也;而一时中,复有雨晴燠寒,风雷晦蚀之不同。南北高深,用药各殊其势,固也;而一邑中,复有山陵陂泽,原隰斥卤之不同。强弱老少,各殊其宜,固也;而一人中,复有盛衰喜怒,淫劳饥饱之不同。消息变通,一毫不可拘泥。三审之外,又有三宜:一宜专,治一经之病,而杂以各经之药,则牵制而无功;如宦者监军,十节度俱败,是也。一宜平,药不求奇,方不避熟,宁守正以纡迟,毋行险以侥幸,如孔明不用魏延子午谷之计,是也。一宜慎,智术有穷,情伪难测,稍不加察,毫厘千里。昔东垣治病,已煎黄连石膏之剂,复换桂附,用至数十斤方愈,可见病情之难测。所以诸葛如此神明,只认个谨慎二字。将欲热之,必先温之。将欲寒之,必先凉之。浅学者訾为模棱,岂知古人之心,诚有所慎乎?立方如布阵,逐病如捣巢,忌过剂如戒穷追,扶元气如谋善后。至若五脏六腑之应,五色六味之别,五运六气之宜,以及寒热互施,补泻反用,分标本于因缓因急,治子母于隔二隔三,一切机宜,俱关紧要。如六韬三略,不费穷搜,参互会通,成为名将也。若夫提纲挈领,则断推仲景一书;《素问》、《灵枢》、《难经》、《脉诀》,既沉浸而含咀,则其源已深,以仲景达之,其流乃沛然而莫御地。百病皆生于感,仲景以伤寒发之,通其义而百病受治矣。故感之杂暑杂温杂热;杂湿者,辅之以河间;感之由于阳虚者,辅之以东垣;感之由于阴虚者,辅之以丹溪,感之由于真阴真阳虚者,则仍以仲景八味丸加减治之。纲举则众目斯张,领挈则全裘悉振,此亦如左氏一书,为兵家提纲挈领之要也。”

  素娥倾耳谛听,如啖江瑶,如闻天籁,如醉中山千日酒,如饮卢仝七碗茶,喜得满面天花,一心奇痒,伸出纤纤玉手捧住又李之面,说道:“相公医理如此神明,真个一月千川,一雷万谷。奴虽愚暗,亦觉茅塞顿开,灵机忽启,散钱归索,暗室逢灯。若早遇相公十年,怕不成了名医哩!”又李道:“你今年止十七岁,怎说早遇十年?难道你六七岁时就知医的么?”素娥垂泪道:“奴本儒门,先父沈杏园弃儒学医,有名无时,潦倒半生。奴年九岁,父母俱亡,哥子有事,被家叔卖人府中,以至于此。奴自四五岁先父教奴识字,就把《素问》上的字写出指教,一二年内,把《灵枢》、《素问》、《难经》、《脉诀》、《仲景伤寒金匮》这几部书都读完了。先父细意讲解,小奴悉心听受,日以为常。后入府中,偷看架上医书,老爷盘问,小奴琅琅背诵,又粗为分解,老爷大加称赞,将所藏医书都付小奴收管,至十一二岁,家中人有病,竟教奴医治起来。此奴学医之始末也。”又李道:“我说年纪怎如此通晓医理,原来是个医中的女神童哩!我家中尚有许多秘书,回家时便传与你,了却我一半心事也。”两人讲得投机,分外亲热,也如璇姑一般,你怜我爱,交股并头,互相摩抚,沉沉而睡。

 

 

  次日起来,素娥身子又爽健了好些,因到未公灵前,拜谢梦中指引之事,又是一番哀感。又李因是朔日,亦来展拜,与鸾吹两人同在伤感。那嗣子洪儒听见哭声也赶到柩前,拜而垂泪。又李见他光景大异从前,因劝说道:“我看世兄近日举动比前迥乎不同,气质甚觉温柔,性情大有感触,这是回头机括了。从此当努力向上,不可再和那些小人为伍,要想老伯一世清名,岂可自我堕败?所守先人产业,何苦白送与人?将来娶妻生子,撑立门户,好不烦难,幸有祖宗遗产,现成受用,岂不快活?这些小人贪你银钱,与你如兄若弟,非茶即酒,若到你破家之后,谁来睬你?世兄虽未曾读书,喜得年纪还小,及早收心,请令姐教导些文理出来,便可挣个功名。老伯同年故旧尽多,或者另有际遇。论起职分,该有官荫,若补得上,更可接续缙绅一脉;即不然;亦可捐个监生,挡抵门户。前日法堂之上,险些儿受了官刑,不要说娇怯身躯捱不起无情竹片,而一经刑责,亏体辱亲,有何面目以见邻族亲友乎?”说罢不觉垂泪。洪儒大哭道:“我自今以后再不去搭那班人了,只在家中听姐姐教训,任姐姐骂我打我,总不违拗的了。”鸾吹哭道:“你若肯如此,我情愿日日拜你,还肯打骂你吗?我自从告状之后,恨你入骨,哥哥替你讨饶,我还心不甘伏,后来灵前看你那种可怜之状,心里又疼痛起来。这几日见你言动举止都不比从前,我心上甚是喜欢,你若认真读书,三更半夜,我总陪着,教导你的。”因指着素娥道:“我已认他为妹,吩咐下人都称为二小姐的了,你若也肯改口,便在我两人身上包管教你些文理出来。你原是我堂弟,嗣了过来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兄弟了,爹爹面上,满眼睛就看着你一个,有个不尽心竭力教导你疼惜你的么?”说罢泪如泉涌。洪儒竟跪在地下,抱住鸾吹两足,号哭道:“姐姐不要哭了,以后再不敢搭那班人了。”鸾吹含泪喜极,逼令素娥相叫。自此素娥竟称洪儒为大兄弟,洪儒竟称素娥为二姐姐矣。又李大喜道:“世兄竟是一变至道,愚兄回去亦觉放心。”鸾吹道:“全亏哥哥苦口相劝。”又李道:“还是老伯冥中祐助。”大家又同在灵前拜了四拜,走进内厅。洪儒就要往东边宅内去,鸾吹一把扯住,说道:“如今不必另爨了,哥哥在此,你便是主人,该陪他吃饭。以后你的田地收起租息,不必贴备饮食,积攒两三年,便可将所卖之日恢复转来了。”洪儒依言,陪待至夜方去。

 

 

  到了初三,日头才出,任公已发速帖,随后就着人来请。又李笑道:“好性急的人。”回了去不多时,又是一个差人竟守在门前不去,停了一会,竟是连一连二的人来。又李没法,只得上轿。到了内衙,直让至后堂,任公倒身下拜,又李拖不及,同叩起来。只见上下两席摆开,请又李南面而坐。又李再三不肯,方把席略撤,又李席向西南,任公席向东北。堂中不用一男人伺候,俱是丫鬓仆妇。献过三道茶,一簇妇女先拥出夫人来,铺毡拜谢。又李急跪下去,说道:“夫人如此过礼,晚生如坐针毡矣。”夫人道:“妾身夫妇只此两女,若非先生神力,小女已登鬼箓,二小女抱此痼疾,岂得永年?先生之恩天高地厚,即日日叩拜亦难报答耳。”拜毕,又是一个女子走上前来,但见:

 

    眉似晓山,秀气恍从天外落;

目如秋水,灵光疑向月中来。

杏脸晕桃腮,朝处那当窥镜;

樱唇封瓠齿,齼时只解倾城。

娇怯怯杨柳腰儿,亏人扶你;

薄生生藕花衫子,无力胜他。

袅袅行来,六幅湘裙,低护两弯莲瓣;

深深拜去,几层巫袖,轻旋一捻云窝。

 

  这女子背后又是一个披发女子,生得亦甚美丽。齐齐的立在红毡,拜将下去。又李连忙欲拜,被任公双手扯住,道:“小女蒙救命之恩,断断不消还礼的。”又李只得受了。夫人等进去,任公陪着又李,剧谈豪饮。丫鬟拿着一幅松绫,递与任公,任公立起身,就着那丫鬓与又李道:“此大小女拙作。前日捧读过尊咏,把玩不忍释手,拙荆令做此诗,以志仰止之意。先生直言指教。”又李起身去接,见那丫鬟大指是个骄指,接过看时,见那书法如朵朵鲜花含着晓露,嫣然欲笑,甚是可爱,复看那诗道:

 

    吴江才子谪仙胎,要看丰城剑气来。

彩笔千秋垂海岳,巨灵独掌握风雷。

华求赤土成灰劫,焕拭西山几梦回?

莫向延平问消息,眼前神物总成埃。

 

  又李一连念了数遍,忽然拍案大赞道:“此奇才也!不意闺阁中得之,真足令须眉削色矣!”任公道:“弱龄女子,偶尔涂鸦,求先生指示纰谬,怎么敢当过誉?”又李正色道:“晚生赋性疏狂,从不肯虚誉一人。此诗格律谨严,精神湛足,是不消说了;只这一种饥渴之情,笙簧之好,徘徊宛转,慷慨淋漓,跳荡于楮墨之间,不拘形迹,不落筌蹄,足令喜而式歌,感而成泣。此晚生一知己也,一畏友也,当请出来,待晚生肃拜谢教,并求全集,付之剞劂,以垂不朽,庶莫邪不至尘埋,以少报拳拳之意耳。”任公道:“此先生宏奖后学之苦心也,小女菲才,如何当得?只是小女读了先生佳制,如食江瑶柱一般,朵颐不已,必要求观全豹,不知先生可屑教否?”又李道:“晚生偶有吟咏,出口而忘,落笔即置,不特未灾梨枣,亦且从未抄誊。既一会爱痛等嗜痴,晚生亦丑难避影。从前之作已等镜花,近日所哦尚留鸿雪,请给中书录呈,大削可也。”任公向那丫鬟道:“晴雪,快拿笔砚并取薛涛笺过来!”须臾拿到。又李笑道:“江花易尽,何消许多?”因援笔将《舟中忆母》及《滕王阁辞》二首写出。任公看了一遍,极口称赞,即付晴雪送了进去,太息道:“人不逢时,圣贤亦与庸愚同尽。先生说王郎侥幸,真定论也。以先生之才德,尚屈于一衿;虽飞鸣月日,已足令人叹惜。至若敝同年之子洪长卿,才情学问虽远逊于先生,然就弟所见闻,实未有出其右者,而乃一官匏系,二竖膏盲,倘因此竟赴玉楼……”

  又李听说是洪长卿病重,不觉大惊失色,也不等任公说完,直立起来,急问道:“这洪长卿可是现任太常博士的吗?”任公道:“正是。”又李急问道:“他这病是真的吗?”任公道:“昨日弟有家人自京中回来说的,他起身的隔晚,还到长卿家中,听说病已数月,势甚沉重,医生都不肯用药哩!”又李听说,心如刀割,顾不得任公在座,竟是救声大哭,说道:“此晚生第一良友,即此告别,立刻起身去了。”忙忙的作了一揖,急望外走。任公出于不意,慌慌的一把扯住,说道:“先生尚未用饭,就是进京,今日也迟了。”又李一头走一头说道:“良友病危,晚生方寸乱矣,饭吃不下,明日是更等不及的了。”任公那里扯得他住,只得追送出来。

  又李不及坐轿,大踏步走到未家,直进书房。鸾吹等接着,未及问话,又李道:“烦贤妹们替我收拾行李,即此告辞进京去了。”鸾吹大惊道:“哥哥这是那里说起?”素娥着慌道:“相公为着何事,满面都是眼泪?”又李道:“我曾说过,生平第一好友是洪长卿,如今听说病已垂危,那里还敢耽搁?须着未能回去,把我进京去看病之事说明,断不可迟误;素姐之事且莫提起,待我回家详细禀知家母方妥。”鸾吹、素娥俱知又李热肠,不敢妄留,都说道:“去是该速去的,只是今日断来不及,一面收拾行李,雇觅牲口,明日早行便了。”又李着急道:“有什么来不及,只要一个行囊,牲口沿途雇觅。赶到京中,倘还未死,医得他活,固属万幸;即不然,亦得握手一诀,这是差了时刻痛悔终身的事,还只顾说那远话。贤妹们若不替我收拾,只得空身而去了。”说罢满眼垂下泪来。鸾吹、素娥急得没法,慌忙打起铺陈。又李已向灵前哭别,一手提了铺盖,飞步出厅,鸾吹、素娥七跌八撞的直追出去,只听见又李口中说着“保重”二字,如飞去一般,连影也不见了。

 

 

  鸾吹、素娥面面厮觑,呆了一会,只得进来,喘息定了,恨道:“总是这知县不好,有甚要紧,一替两替的来请,请了去就给这一个凶信,累我姊妹们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及,真好苦也!”只见未能进来说道:“县里打发人来送四样路菜,一百两盘费,说随后官府就来拜哩。”鸾吹道:“人已去远了,还拜谁呢,快回他去!”未能答应出去。素娥道:“阿呀,不好了。”鸾吹也失声说:“不好了!忘记了盘费了。”素娥一头走一头说道:“我去对未能说,追一遍看。”鸾吹连忙赶进房中,抢了一大封银子,跑到厅上,只见未能正点着头出去,鸾吹急喊未能,未能道:“小的去追白相公。”鸾吹道:“带了银子去,万一他不肯转来呢!”未能接银,如飞追去,到城门口问时,看城门的说道:“这一个人那样走路,约摸走了十里路了,那里还追得上?”未能暗想:“别个人追得上,这白相公是追不着的。昭庆寺那样高屋,兀自跨上跨下,像阶沿石一般,就骑着快马可也赶他不着哩!”正走回来,只见远远一匹马出着辔头,飞也似一般跑来,喊道:“未管家!可曾见白相公?”未能看时,认得是县里家人,说道:“去远了,赶不及了。”那人道:“老爷吩咐,必要赶转,送银子与他,还有要紧话说哩。”未能回头看时,已是跑出城去,只听见铃声响了。未能缩住了脚,暗忖:是这样跑法,只怕还赶得及。覆身到城门边去候信,到晚来杳无音耗,去留城门,管门人道:“今日是一夜不关的了,要等方才那骑马的鄂爷赶了什么白相公转来,才许关城哩!”未能放心,忙赶回家与鸾吹说知。鸾吹、素娥都喜道:“有甚要紧说话?只赶得回来才好。”吩咐厨下给饭。未能吃饱,点着灯笼,仍到城门边候信,直候到三更天,才见那匹马踱回来,忙问可曾赶着,那人挣眼看了未能一看,道:“那里赶得着?就像腾了云去了,我赶出城时,路上人都说差十里路,那知直赶到夜,问着人还说是十来里。这马到夜是不肯跑了。除非赶到京才赶得着哩!”未能道:“我说是赶不着的哩!”各自回家覆命不题。

 

 

  又李当日足不点地的,走了半夜,走有一百多里路,在路旁一个古庙里歇了,也没解开铺盖。约有半更天光景,更是耐不得了,又起身,走了有四五十里,天才大亮。身边摸出几十文钱来,买点心吃了。又走到九江府,渡过江去,又渡过濯港,担阁多了,只走了一百七十里。到黄梅县地方,天色已晚,各家都上火了。因想,欲速则不达,如此走法,怕乏了,反不妙。还是雇骡接力,夜里也睡一二更天方好。主意定了,就下了饭店,打算雇骡。店家道:“直要过了庐州府,到宿州、桃源一带,才有骡雇哩。沿路若撞着回头骡子,更是便宜;若雇紧包程,须十两一头,不如骑站驴便宜,也是快的。”又李想雇包程的好,打开被囊却并没银钱,路上没有解动,定是他们忘记的了,忙把顺袋翻转,倒出家中带的盘费,钱文药物以外约有八九两银子。想前程是雇不成的了,且骑站驴趱路罢。

  走了五日,才到红心驿地方,问明设有站房。那日就往站房里歇了。那知又李是骑不惯小牲口的,那驴又骑不动,要跌仰下来,紧勒一勒驴口,又勒破了,到了站里,费尽唇舌,赔了一二百钱,站驴又雇不成了。恰遇着一群回头骡子,讲定五两银子送到京中,又李大喜,连赶了几日辔头,那骡再支不住,伏在地下,只顾喘气,总不起来了。后面骡夫赶来看见,打了几鞭,见打不起,知是真病,滚在地下乱哭乱嚷,道:“死了我了!”又李心上更是着急,别的骡夫道:“这不是哭的事,大家帮着扛起来,撮弄到前面店里去请兽医看视。”那骡夫来要药钱,说医好了大家没事,若是死了就不得开交哩。又李数钱给与,看着日色,只顾跌脚叹气。那骡吃下药去,没甚动静,兽医说是夜间吃料就有救了。又李着急道:“我不追你的银子,我自去了。”那骡夫嚷道:“我这骡值几十两银子,生生被你打死,你到说得好太平话儿!”又李气破胸脯,只得等了一日。到半夜里,骡夫大哭大喊起来,那骡已没有气了,店家人等都来劝讲。将换钱剩下的二两多银子、一条夹被、两件棉衣都准折了,赔算一半骡价。打发停当,已是四更天气,提了被囊,竟出店门,一路反是侥幸,亏得早死了些;又恐那骡实系起急而死,心里复是不忍。

  走到日出,已是滕县地方,第二日宿在东平,想着盘费将完,前去七十里就是东阿县了,叶奇等尚未归正,不义之财不可假贷,亦且怕有耽搁,误了正事,四更起来,便往小路抄去。那知路杂难行,夜间更没人问,走了十里倒错了八里,急得满心火发,抄出高堂州来,整整的走了三日。这日赶到德州,因无盘费,一日竟未吃饭,觉道疲乏,将晚就下了店。店小二道:“爷还是进京的,还是瞧大言牌的?若是瞧大言牌的,就替爷预备早饭哩。”又李道:“是进京的,谁要瞧什么大言牌!”小二答应去了,又李净过头面,往后面去解手,心里筹画盘费,想更无别法,只有当大衣服的了。恰被侧首小房里一盆水直倾出来,冲着地下灰土,又李缩脚不及,把两只鞋子溅了一片都是泥水。又李道:“什么人,眼睛都没有的?”只见屋里跑出一个人来骂道:“你又是有眼睛的,敢开口骂人么?”就是一拳望着又李劈面打来,又李侧过头脸说:“不要动粗,我也没有骂哟!”那人道:“咱学动这一遭儿粗!”又是劈面一拳,又李闪过,笑道:“真个要打么?”那人道:“算你乖,且着咱这一腿!”又李更耐不得,将脚照准那腿轻轻一洒,那人已跌倒,嘴里喊痛。只听旁边看的许多骡夫、车夫,唿哨一声,蜂阵般裹上,被又李提起一个扫去,早扫跌了两三个,其余的往各房里乱跑。又李放下手里这人,却一个头眩倒在地下,绝不动弹。那些跑的跌的驴夫车夫,重复裹来,发喊道:“打死人了!”

  这一声喊里,却把合店客人一齐惊动,赶出房来。只听见一个人叫道:“那不是素兄么?”又李把那人一看,大喜道:“原来是双人!”地下那人已是爬起,一道烟走了,众车夫骡夫都慌得跑了,众客人也各自走开了。双人道:“吾兄为何事进京?尊宠可曾进门?”又李道:“遇得你最好。长卿兄病重,现在怎样了?”双人道:“长卿从未有病。”又李道:“这又奇了,我闻他病重,连夜赶来,怎竟说没病?”双人道:“愚弟起身,他现在送行,况与他时常相会,有病没病弟岂不知?且请问吾兄之信从何而得?”又李喜得鼻涕眼泪都笑将出来,道:“既是没病,谢天不尽了。大便甚急,且出了恭来和你细讲罢。”又李解毕进屋,小二正在送饭,又李道:“我的饭也拿这里来,那铺盖也搬来,我和这位爷一处歇了。还要给盆水,要洗掉脚上这泥哩。”小二没口子答应。双人让又李上炕,一面推搡炕边上睡的人,骂道:“蠢奴才,文相公在此。”又李道:“意儿好睡呀!”意儿爬下炕来旺了两旺,把眼睛擦了几擦,忙跪下去磕头,叫了一声。又李把前后事情约述一遍,因嘱道:“路上只说我姓白便了。”双人转嘱意儿,意儿道:“晓得。只怕要错叫出文相公来哩!”双人道:“这蠢才!只要留心就是。”因向又李作贺道:“恭喜又得一位尊宠。那长卿病重之信,弟想起来了。数月之前,东厂靳直点了秉笔,要收罗时望,因长卿名誉甚重,叫人来致意,说要特本保荐。长卿本欲弃官,因家贫需此微禄,所以托病辞绝。靳直不信,屡遣亲信之人来探听,长卿竟告了三个月假,在家养病。恐靳直探察,吩咐家人,俱说病重。任公家人进京大约正在此时。”又李道:“这不消说了。我一路担着无限忧疑,岂知不特不死,并未病,其乐何如?今日须痛饮至醉,一则替长卿庆不病之喜,一则与你叙久阔之怀。但我囊无一钱,吾弟可有余赀,足供平原之饮。”双人道:“穷儒馆谷,虽是无几,然十日之饮尚觉裕如。”因叫意儿去打了十斤酒,又买些菜。小二送进热水,又李洗过了脚,坐下对酌,说些新闻,讲些时政,这十斤酒不知不觉的都饮尽了。正是:

 

  他乡遇故传佳信,久旱逢霖中圣人。

 

  双人道:“弟明日要留此一日,去看打大言牌,吾兄有兴同去一看,到后日回南何如?”又李道:“我此时得了长卿确信,其兴百倍;且为着靳直之事,正要物色英雄,虽出处未定,不得不且尽目前,明日陪吾弟同去便了。”睡至五更,小二来催又李起身。又李道:“我因遇着这位乡亲,已不进京,要同去瞧大言牌哩!替我也煮上些饭罢。”小二道:“这大言牌是难逢难遇的,如今也想回来了。”又李、双人吃饭后,带着意儿,问了路径,竟投东门外大法轮寺来。正是:

 

    七煞旗边踢元武,九莲台上倒观音。

 

 

总评:

  又李掷屏,鸾吹、素娥吓至魂不附体,生素笑至眼都没缝,读此书笑者什百吓者一二,惟愚乃屡屡吓至魂不附体,虽未必深知此书之妙,或差胜于生素之赞叹云。

  此回完医妾本传,自合回顾诗算下注兵法,妙在医兵双论,俨如合传,使素娥天渊二人分拆不开,几莫辨其孰仆孰主也,文至此乃几于化。

  素臣与璇姑单论算,与素娥则兼论兵论算,在日略见于夜,论医则专在夜,那得有雷同之病。其诠解元妙,虽使留侯持箸东垣著书亦无以过,岂非绝世奇文?

  联络天渊就易,联络金羽极难,忽于素娥口中逗出早遇十年之说,乘便即入医中女神童之赞,帷灯匣剑,巧夺天工。

  鸾吹认素娥为妹,下人俱已改口,独难强之洪儒,余为作者踌躇再四,颇费安排。文从素娥拜谢未公入笔,俾洪儒闻声而至,又李药石已投,洪儒哭悔,方挚入以鸾吹之言,何等便益。既泯讦讼之釁,复定姊弟之称,双管齐下,灵妙极矣。尤妙在素娥拜谢恰于朔日,又李等非无端而集于前回,先安放洪儒悔心,欲检文契之事,更觉针锋相对,无一毫扭合痕迹也。甫令生素等改口,即埋伏洪儒改口之根,并于前回洪儒两眼红肿已先埋根,始笑余之踌躇不免于张趯之知也夫。

  湘灵一诗,又李何至倾倒,盖其所以感激矣。千秋垂海岳,独掌握风雷,固是极赞,犹未若张华、雷焕赤土西山之慷慨泣诉,居然延平之合也,使又李为相如之徒则负之而走耳。肃拜谢教并求全集付梓,使神物不致沉埋,却之以恭,谕之以正,此又李之大学问大术智,迥异怜才慕色者流。所以连念数遍而忽然拍案大赞也。初读至此,惝然不识其故,僵卧如死人者数日,而忽然得之,辄复拍案大叫,赞叹不绝,当世锦绣才子试一参之。

  或谓果如子言,湘灵不免于文君矣,何足为又李之妾?曰君寡而背父母以奔者也,湘灵女而奉父母之命以致其情者也,正判若黑白,何拟不于伦至此极耶。

  又李闻长卿有病,便自放声大哭,即此告别,立刻进京,写朋友之情至此至切,伐木车笠诸诗歌俱可废矣。鸾吹、素娥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及,并至忘记盘费,未能如飞而追、鄷升出辔而赶,口庙歇止半更,鞭骡喘气而死,层层簇写,百倍精神,天下即有此等朋友,亦无此等笔墨表之。吁,可痛哉!

  提扫骡夫不过为双人合笋,故一见双人,晕倒者即时爬起,不更稍费笔墨矣,或问:双人何妨直出?予笑曰:直出甚易,特呆笨,少机趣耳,作者当日即焚香祷祀,不愿公等读此书也。

  提扫骡夫不止为双人合笋,兼为打擂先声,此谓奇文如宝。

  本为进京却不进京,本不看大言牌却偏看大言牌,才子之文真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搦。

  书中回末必生一波,此独平下者亦以读者眼光俱注下回,不必更作引人入胜之笔。

 

 

 

 

 

第二十二回 倒擂台救出一双姊妹 解邪咒团成两对夫妻

 

  又李走出店门,只见男妇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随行逐队,拥出东门,早望见一座大寺,寺前一座高台,台前两根旗竿,竿上扯起黄布长旗。堪堪走近,见那旗上现出斗大的黑字,一边是“任四海狠男儿争夸大口”,一边是“遇一个弱女子只索低头。”双人道:“不想是个女人,这也奇怪。”又李道:“休看轻了女人。我前日在丰城看那两个卖解女子,也就服他的胆气哩!”因把走索之事说了一遍。双人道:“这也真算做了绝技了。”走近台前,只见东首台柱边放一双朱红木斗,斗里横搭着一株红竹竿,竿上五色彩线穿着一扇锦边绫面的竖头牌,随风招扬,上写“大言牌”三字。双人道:“吾兄若肯出场,便可先打碎此牌,后上台比较了。”又李微笑抬起头去,见一个大匾额,匾额上横罩着大红全幅彩绸,绸底下露出四个大金字,是“天下无双”。又李笑道:“这真是大言不惭了。”台柱上挂着一副板对,上写着“踢倒南山擒白虎,踏翻北海捉苍龙。”看那台上却是三个座头,正中一张交椅高高的架起在一个盘龙座上,披着绣金红纱椅披,安一个藤心缎边暗龙纹的坐垫;两旁两张交椅,一色披着白纱洒金椅披,也安着缎边藤垫,后面一字排着四枝豹尾枪。东边斜摆一张红柜,柜上天平戥子、纸墨笔砚之类,柜边一字儿摆着四张椅子;西边斜摆一座架子,插着诸般兵器。台顶席篷密密的不露一些日色,飞角四柱俱用彩绸缠挂,裹嵌着铜球铜镜,耀眼生光;下面铺着全场绒毯,簇起九凤穿花花色。四面游人拥挤,语言嘈杂,远远的搭着篷帐,卖那茶酒吃食,也有星卜挂招,也有走方卖药,更是撑着红伞卖西瓜的,嘴里喊叫“一个大钱一块”,合那卖冰梅汤的,掂着那铜瓯儿响做一片,闹的人心里发嘈。进寺看时,山门大殿虽也高大,却是倒败,只有几个乡里妇女在殿中拜泥佛、数木罗汉,看那募化装金的出海观音,几个晦气脸的和尚跟着要钱,并无热闹。

  走出寺来,对着擂台又是一座小方台儿,也挂彩红,却没匾对,扎缚也甚平常,中间设着两个座儿,却有一张公案,围着一条抹红桌围。正看得完,听得人声鼎沸,远远的彩旗摇曳,鼓乐喧哗,两枝号头高一声低一声的吹将近来,几对枪棍过去,只见前面两个女子骑着白兔也似的细鬃白马,后面一个道士骑着黑虎也似的卷毛黑马,却正是丰城江中所见之人。又李暗想:这厮又到这里来作怪了。细看那女子,都有六七分姿色;看那道士,竟是黑煞临凡,渗濑得怕人。后面喝道之声,又是一位官员过来,掌扇上写着“德州副堂。”须臾各上台去,那道士便向擂台上居中高坐,两个女子列坐两边。那官员坐在小台左边,有四十多岁年纪,一个金黄面孔,嘴上搭着几根燕尾短须,躺在那红绸交椅上,一手拿着白纸折扇,一手撮着青纱圆领,不住的乱扇。只听得小台上两校号头齐齐的掌了三声,便发起擂来。擂了三通鼓,那台上的人齐齐发一声喊,把台下众人嘈杂都禁住了,静悄悄的没一些声响。只见那道士掀起胡须,高声说道:“贫道兄妹三人,在四川峨嵋山学道,奉峨嵋真人法旨下山,普度通晓法术、精熟武艺、练习拳棒之人。路过本州,本州相公礼请登台,自本月十九观音入度之日起,至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之日止,要普度有缘,同归大道。列位看官不可当面错过,果有神仙缘份、英雄本领,即请上台。”道士说毕,台上人又齐齐发一声喊。

  只见人丛里早挤出一条大汉,跳上台来。那道士立起身,把手一拱,道:“请坐了。”那大汉便向柜边坐下。柜上一个人敲着天平,那大汉身边摸出四五锭小银,那柜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子称了一称,在柜内取出一封银子,问了大汉,拿纸笔写了些什么,叫大汉画了一个押,走下台来,如飞到小台上,连银递与州同看过,判着日子,压在公座之上。只听那小台号起,连掌三声,许多人役齐喝,一齐放打。这边台上众人也齐齐发一声喊。就是那喊声里,擂台上右边坐的一个女子把身上纱衫纱裙卸去,露出白雪也似的一身白肉,一条元色熟纱抹胸勒着两乳,下穿金黄纱裤,管上扎着紫绸带儿,缠着绿绸裹脚,着一双大红缎子平底凤头鞋。只见这大汉剥去身上布衫布裤,露出黑漆也似的一身黑肉,两乳上一撮黄毛,一条柿漆生布裤儿,管上挂着蓝布带子,缠着白布裹脚,着一双深育砑布头班鹞子鞋。两人各立门户,走到中间,那女子两手紧护小腹,卖个上身破绽,这大汉就使乌龙探爪去抓他杏脸桃腮,那女子忽地一闪,蹲着身子使个喜雀登株,把一超越小脚尖儿觑定大汉肾囊假意虚挑,这大汉忙使金鸡劈腿势,把右脚尽力一撩,那女子蓦然仰卧,两腿放开,使一个玉蟹舒箝势,向大汉腰裤里生生的一夹,夹得这大汉小便直淋,做一堆蹲在地下,如棉条一般,更是挣扎不动。那女子笑吟吟站起身来,慢慢穿裙;这大汉苦淹淹挣下场去,堪堪待死。台下众人看出一身臭汗,齐齐喝采道:“这女人好手段也!”

喝采未绝,台东边早飞上一个女子,手捻一锭大银,铛的一声响,望天平里掷去,把衣裙一卸,就去与那女子放对。又李急看,就是那丰城江中唱歌走索的女子,仍是绿抹胸、绿裤、绿带、绿裹脚、绿鞋。擂台上左边坐的一个女子,慌脱去衣裙,露出鹅黄绉纱抹胸,一条浅紫纱裤,元色绸带扎管,白绫裹脚,穿一双大青素缎鹤顶衔珠鞋。那掌柜的人平着银子,取出两大片银来,喝道:“快立文契!”这穿绿女子那里依他,说道:“打死便撩,谁要偿命?立什么文契!”那道士哈哈大笑道:“来得正好!今日才遇着有缘人了。”那台上左边坐的女子便来接手替那场上女子收科,这穿绿女子也就入步重新放对。两个女子都使着含鸡步儿,紧走起来,一往一来,走有一二十回合。又李看那台上女子只办着招架,渐渐的招架不迭。只见右边坐的女子仍把衣裙脱卸,忽地走入场来,三个女子丁字儿站着厮打。台下众人俱不忿起来,只碍官府镇住,不敢哄闹,却嘈嘈杂杂的议论。

又李心头火起,正待发喊,只见台下早飞起一个赤着上身的女子,撞入场中,捉对儿敌住,浑身红抹胸,红裤,红裹脚,红带,红鞋,正是那丰城江中一同唱歌走索的女子。四个女子打到热闹,在台上左穿右插,仰后迎前,骨节珊珊,星眸炯炯,金莲簇簇,玉臂纷纷,四朵桃花娇面,四条白雪身躯,间红黄紫绿四色裤儿,闪闪烁烁,参参差差,如黄鹂织柳,粉蝶拍花,燕子穿帘,蜻蜒戏。把看的人,眼光霍霍都耀花了,那里还顾得场规,不住声连珠炮也似的喝采。那州同睁大了眼,落开了口,急切再合不拢来。又李看那台上两个女子的脸红颈胀。气乏神亏:看那两个唱歌女子,正是眼明手快,气旺神完。只见那道士闭着眼睛,牵着嘴唇,像是念些什么;看那唱歌的女子登时变起脸来。正是:

 

  四泓秋水无神,两朵芙蓉失色。

 

  又李知是道土的邪术,想着预备的袖弩,暗道:“可惜被素娥浆洗衣服掉在丰城,不然正好暗中助他一弩,除这妖道,救这唱歌女人的性命。”再细看那唱歌女子,脚步已是散乱,口里发起喘来。又李见事危急,将身子蹲下去,把肩头一摆,看的人纷纷攘滚,闪落两边,抢上一步,把东边台柱用力一扳,只听得豁喇一响,如山崩石塌一般,早把柱子扳断,那台便直卸过来,台上的人连桌椅框架等物一齐滚落地下,只空了道士一个挽着西北角上柱子悬空站立台上。台下跌伤压坏的,紧喊爬滚,四边的人一齐发喊,如粪窖中蛆虫般乱搅。又李看那唱歌女子,已被两个后生背负,前面一个后生,如猛虎一般打开条路,往西而走,看那两个卖打女子闹跑进寺门去了。看双人、意儿在人丛中捱挤不出,连忙走去,分开众人,携手出来,回到店中歇下。双人道:“方才四个女子正打得好看,偏倒着台,没见输赢,真是煞风景事。”又李道:“这台是怎么倒的?”双人道:“都说是人多挤折了台柱。”又李道:“你看那柱子有多少围圆,怎挤得断?”双人道:“不错呀,那柱有三四尺粗,怎挤得断呢?”意儿道:“是白相公拉倒的。白相公分开了人,小的正看得清,台就倒了。”又李道:“不要高声,实对老弟说,那两个打擂女子就是丰城江中走索卖解的。那道士暗施邪术,要害他性命,故愚兄攀柱救之。”双人道:“弟出神在台上,竟不知道。怪是台倒了,就不见吾兄哩。”

  又李等正在讲话,只见一个人在门口一探,道:“造化,寻着了。”又李忙看那人,有二十多年纪,走跳江湖的打扮,请又李到外边说话。又李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这里别无外人,不妨直说。”那人低低说道:“小人解鹍,家传卖解,领着两个妹子在江湖上走跳,前日在丰城江中蒙爷赏了两锭银子,至今感念。今日打擂,被道士暗算,又蒙爷搭救,真是重生父母。”又李道:“打擂时我不过在那里闲看,后来台挤倒了,就回来了,何曾有什么搭救的事;你认错了人。”解鹍道:“人多眼暗,看的人也都认是挤倒的,惟有小人看得真切,妹子被道土魔了,因官府镇住,自己本领又低,不敢胡乱。正在着急,忽被爷把小人挤开,扳折台柱,救了妹子的性命,这是小人亲眼看见的,那得会错呢。”又李只不肯认,解鹍滴泪说道:“爷不肯认,真教小人没法。但小人妹子被魔病危,闻爷是个神医,要求爷去一救。爷不肯认,这是小人妹子没命,辜负爷一番救拔之恩了。”又李惊问:“我怎是个神医?你妹子真个魔着吗?”解鹍道:“妹子不魔,敢谎着爷吗?日蒙爷重赏,小人们感激,问着人,都说是一位名医,医好县里老爷的病,请来看龙船的。”又李道:“你何不早说,只顾牵那倒台的事。快领我去,休再葛藤了!”

  解鹍喜出望外,忙揩干眼泪,领着又李走到一个小酒店中,进了一条小弄,连转几个弯,才是南北开窗,对面六间房屋,壁上架着诸般兵器,好生疑惑。忽地跑出一个人来,扑翻身便拜,道:“原来是文爷。”又李慌忙扯看,正是开路的壮士,却如何知我姓文,又有些面善?那人道:“文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元彪,正月里在东阿山庄见文爷的。”又李方才记起,道:“原来就是你,我说怎那样勇壮。你们弟兄都好吗?”元彪道:“靠文爷洪福。”又李道:“我如今改名白又李了,你以后休得叫我文爷。”元彪问故,又李道:“话长哩!”又一个汉子走来磕头,说叫解鹏,随请又李到北屋里去。只见两个女子都昏迷不醒,躺在炕上,口吐白沫。又李看了面色,诊一诊脉,开出方子,却是大黄、牙皂两味,注明分两,外要劈砂五钱。元彪忙去买来。又李取笔,蘸饱朱砂,在女子心窝里叠写“邪不胜正”四字,又在字四围画一大圈,浓浓的圈将进去,把字迹都圈没了,就如一轮赤日一般;将两味药末用绿豆冷汤送下,只听得两个女子心窝内啯的一声,须臾满腹呱呱的响,一霎时大小便齐下,淌了一裤裆,尿屎胶连着许多痰块,竟是霍然而愈。又李十分欢喜,走过南屋里来,问元彪道:“你缘何在此?”元彪道:“此处上接帝都,下通山庄,系南省进京大道、水陆马头。小人们打探买卖,都在此店歇脚,这店家伙伴合本钱都是山庄里的。今日小人去看大言牌,见这两个女子甚是英雄,后来忽地改变,就猜是道土的邪术,正是没法救他,忽地倒了擂台,小人就打开一条路,领到这里。那解鹍说是江西一位医生扳断台柱救他妹子的。小人想着,那样粗柱,扳折得断,定是非常之人,心里也想结识。耸恿着解鹍。他也要救妹子,出来寻找,那知就是爷。我想那里还有这样神力呢。”又李因把头陀之事说了一遍。元彪伸舌道:“原来他们竟如此大弄。这道士必是一伙,怎样开除了他才好。”又李道:“不可造次。”两人说话间,两个女子同走过来,双双拜谢。又李细看,但见:

 

    柳似双眉,剔生生有几分杀气;

星如两目,闪烁烁有一种威风。

面白而光,凤衣中剥开鸡子;

唇红欲滴,冰盘内捧出樱桃。

体态妖娆,行动处饶有江湖气味;

衣衫紧窄,约束来不似闺阁行藏。

小蛮腰屈曲盘旋,那数临风飞燕;

凌虚步轻松矫捷,真如入月嫦娥。

只年纪争差,人说是同胞姊妹;

这面庞厮像,天生合一个爹娘。

 

  又李问道:“你们家传卖解,光是跌扑打交、跑马走索这些本事,还有别的武艺没有?”那女子齐应道:“卖解之人略晓些枪棒双刀。”又李大喜,问被魇初好,可能比试?都说道:“蒙恩爷神术,竟如没有被魇一般了。”又李便令元彪放对。元彪看着恁般一对美女,心中火热,巴不得要与他交手,嘻着嘴说道:“怕对不过哩!”那女子道:“这位爷打开了路,救咱姊妹出来,怎敢与他放对?”又李道:“不妨,只用棍子,较量时各自留情罢了。”那年长的女子,扎拽衣裙,攥一根金锁乌龙棍,站在右边,这元彪卸下外衣,攥一根秃尾青蛇棍,站在左边。女子让元彪起手,元彪掣起棍,使一个金刚探海势,望地一扫,紧紧的撩那女子脚跟,那女子似不见的,使一个美女摇杆势,把下截棍头轻轻一格;元彪左脚早进,把手臂靠着棍子,使个鹰鹞扑鸡势,连肩带颈的望那女子劈头打下,那女子不慌不忙,把上截棍头轻轻的又是一格;元彪换过右脚,使着粉蝶迷花势,一棍子望那女子小腹上直搠过来。那女子微笑一笑,使着鸳鸯戏水势,两手一竖,那根金锁棍搅着元彪的秃尾棍,直翘起来,只听见阿呀一声,元彪那棍已是撇落在地。原来就那一翘里,元彪疾松,女子得势,觑定元彪右手大指骨上点了一下,元彪负痛,更攥不住,只得撇了,跳出圈子去了。

  那女子拾起元彪那棍,一并放下,向又李道:“是这位爷让咱的,爷休笑话。”元彪胀红了脸,做声不得。又李道:“元哥棍法原是不弱,起手虚撇这两棍,若有意招架,便得了便宜,但既不上套,便应转换,也为轻敌之故。这大姐实实是惯家,不比江湖上走跳油花伎俩。请问大姐何名?年岁若干?”那女子道:“咱叫做碧莲,今年十八岁。妹子翠莲,小咱一岁。”又李道:“令妹武艺何如?你们都会使剑吗?”碧莲道:“咱妹子武艺也是平常,只比咱高些。咱姊妹都学过剑,咱却也不如妹子。”又李因问翠莲为何事去行刺杭州靳太监的侄儿靳仁,翠莲呆了一呆,说道:“爷跟前咱敢掉谎?咱刺过他来,只没有刺着。”又李道:“刺着了倒好了,如今他各处差有本领的人在外拿你哩!且告撤,为什么去刺他?怎又没刺得着?”翠莲道:“去年八月,咱姊妹在西湖卖解。那靳太监的侄子,瞧着咱姊妹的解数,叫地方拿了五十两银,要咱两个去做妾。说若不依,就要送到县里去拶打。咱哥子因石卵不敌,就连夜逃去。咱一时气忿,黑夜里到他家,寻到一所侧楼口,只见那厮合一个道士两个和尚,在那里吃酒。咱在楼窗里飞剑进去,却被那道士把手里的筷子点掉。一个和尚便跳出窗来。咱见不是头势,便如飞的跑掉了。这事爷何由知?他又怎样差人拿捉呢?”又李欢喜,将打死头陀,搜出伪檄之事,说了一遍。翠莲看着解鹍道:“他们既然各处访拿,咱们只顾在外边卖解,定要着他的道儿哩。”解鹍等一齐失色道:“若不卖解,拿什么盘缠?今日又白折掉十两银子,两件衣裙。”又李道:“靳仁要你姊妹两个,如何知是翠姐去行刺,那批上指名缉拿?这道士同在丰城,怎不与你们为难,直到这里打擂缉访?今日翠姐上台,他就说遇着有缘之人,可见也是拿你们的哩。”翠莲想了一会,说道:“那剑上有咱的名字,端午那日,丰城县豪杰韦胡子在省里滕王阁上做胜会,要咱们去撮弄,连夜上省去了。想这道士不知,故没合咱们做对。”又李沉吟道:“原来为此。我如今有一句话,不知你姊妹们肯依不肯依?虽是免得你们祸害,却也要你姊妹们心里情愿。”

  碧莲、翠莲都是伶俐女子,见又李话中藏着针儿,已猜着九分,垂着颈儿齐声说道:“爷是咱姊妹们的恩人,不比豪强使势,随爷心上,咱姊妹都是情愿的。”说毕,早把两个脸儿通胀红了。又李道:“这元哥方才比棒,虽然输了,却也是一条好汉,相貌堂堂,年纪尚小。他还有个结义兄弟,叫宦应龙,年更小些,相貌一般,本事亦甚了得。他二人都未娶妻,我的主意,要把大姐配与元哥,翠姐配与宦哥。你们年纪相当,才貌相称,实是两对儿绝好姻缘。元哥住在东阿,离此甚近,你两个哥子便可同去安身,不受靳仁之祸。他们结义兄弟一十二个,都是极义气的人,不是寻常绿林行径,将来我有机会,便来提拔,替国家出力,剪除叛逆,建立功名,博个夫荣妻贵,不强如在江湖上撮弄度日。你与哥哥们计较,可从则从。如不情愿,我也不来强你。”碧莲、翠莲方知又李之意,呆了一会,暗自踌躇,也是情愿,终是女儿身分,不好速应。解鹍忙接说道:“这是极好的事,一来免了小人们祸害,二来结果了妹子终身。况是恩爷吩咐,谁敢不遵?但恐仰攀不起哩!”又李问元彪意下何如,元彪也疑又李自要,惟啧啧羡慕;忽闻此言,喜出望外,嘻开了一张大嘴,说道:“白爷吩咐的话,小人敢不依吗?但怕武艺低微,配不上这位小娘子哩!”碧莲满面娇羞,拉着翠莲跑过北屋去了。又李叫解鹍过去,向碧莲、翠莲头上各拔一枝莲瓣花筌交与元彪,元彪把碧莲的簪在发上,把翠莲的收好,解一个飞虎腰袋定了碧莲,替宦应龙拿出十两银子定了翠莲。解鹍解鹏、元彪俱替又李磕头,又李令三人磕头为定,三人依言,同拜了八拜,又李方才起身,嘱咐连夜回庄,恐迟了误事。元彪应诺,要留又李用饭,又李道:“我还有朋友在店,不吃饭了。你回去对众兄弟说,断断不可出来,我也不去看他们了。以后如遇靳直寄银回家,务须尽数邀夺。靳仁在外结识江湖,全靠他叔子这一宗赃银,若劫去他的,是深有益于国家的事。千万不可忘记。”元彪谨记在心,送将出来。又李回店,双人盼望已久,笑问:“女子医好的吗?谢仪若干?足供平原之饮否?”又李道:“不止谢医,还该谢媒。却都是依着古文,四拜自跪而谢的老套头了。”因把医治撮合之事述了一遍,双人称叹不已。

  吃过午饭,到院中闲步,只见各房里客人合那些车夫骡夫闹音音的,都说着打擂的事。有的说着大汉被女子夹坏,笑做一片的;有的说四个女子打得花簇,从来没有的。有的说棋逢敌手,若不是倒台,敢怕打到如今还没见输赢哩!有的议这样粗柱怎会挤断的。有的说是被一好汉用力扳断的。又一个老年客人说道:“所言当以理观,那样粗柱,离了楚霸王、李存孝的力量,怎扳得他断?这都是造言生事之人捏出来骇人听闻的,那里当得真来。”又一个客人道:“这样粗柱,就是人多也挤不断,这事到底是一件疑案。”那原说扳断的客人争道:“我虽没瞧见,那近柱子的人都说是后生汉子走来扳断的,怎便说是造言生事的?”那老客人道:“你这位老客,既没瞧见,怎便信以为真?你想那后生汉子为甚要扳断那台柱?他既有这般神力,为甚不上台去打擂,得赏钱,献本事,逞威风?却在暗里扳那台柱做甚?”那些客人都道:“这议论不差,毕竟是人多挤断的。你看今日的势头,真是天都挤得破的,休说那三四尺粗的柱子。”又李听着,暗笑不已。次日与双人同车回南,看那车夫,却就是泼水打架的一个。又李道:“你昨日要打我,今日我却坐你的车子,这叫做打成相识了。”那车夫没口子分说道:“小的昨日该死,喝醉了,得罪了爷。爷是大人,不作小人之过罢。”

 

 

  走了五日,到济宁州地方,卸下车子,同去河头看船。又李道:“我们看船尽有耽搁,且在这里吃碗面去。”双人道:“请先进去,小弟解了手就来。”又李进店,见一个座头靠着河窗,正好看船,便去坐下,侧转身搭着窗槛,正看那船的有无多少,忽被一人在背后一手攥住肩头,直扳过去。又李回头过去,那人连忙跪下道:“小人该死,不知就是恩爷。”又李仔细识认,才知是宦应龙,一把扯将起来,问缘何在此。应龙低声答道:“小人蒙恩爷赏给妻子,就是到店的一日,兄弟们乱着替元彪合小人完了婚。奚大哥要送些路菜与爷,小人因要叩谢,讨了这差,直赶到兖府,问各店家都说没有这相貌的客人,小人料是往济宁,下船斜抄过去,正在这里要吃面,往那角里小解过来,恰好遇着恩爷,一面去桌上解那行李。”又李笑道:“我一进店,就去看河,竟没见桌上的包裹,可知你要发恼哩。只是你新婚燕尔,怎累你远涉?”应龙道:“这是爷笑话了。”取出两个大油纸包,说道:“一包阿胶,一包路菜,奚大哥知道恩爷性情,不敢送盘费,这点子小菜,路上便益些。这胶是上等的,爷放在身边,可以救得人。”又李道:“多谢你们费心。你快些回去,这里人杂,我甚担心。你做的面,我替你吃罢。”应龙诺诺连声,捆起行李,如飞而去。店家拿进四碗面,说道:“爷吩咐下两碗,才去的爷也下两碗,怎要吃这许多?”又李先把两碗吃了,不见双人进来,心里疑惑,把那两碗也吃了,急赶出店。却被店家一把扯住,喝道:“你这人往那去?敢是拐子么!”又李听了,两太阳火星直冒出来。正是:

 

    瓮内要藏千日酒,杖头须挂百文钱。

 

 

总评:

  打擂最是熟套,今忽扳倒台柱,戛然而止,可谓一脱时蹊矣。然不稍微点缀便觉减色。拥出东门早见大寺高台旗杆布旂,是从远望去;旂上斗大黑字现出卖打者系女人,随手萦拂点逗双莲,是从近看去。直至台前,先看竖牌匾对,次看座头椅垫,次看座后豹尾,次看银柜椅架,次看席蓬綵紬毬镜,次看全场羢毯,是从台之上下前后东西南北一一看遍,趁便夹看游人买卖,写得如花似火如沸如蜩,点缀极矣。妙在入寺一段,换出一种冷落气象以夹杂之,然后补看对面小台,使文径不至直,遂与平常点缀者有霄壤之别。

  打擂重在四女,然无突入之理,故必用大汉出场。女子一身白肉,衣鞋五色,大汉一身黑肉,乳上黄毛连衣鞋凑成五色,细处一笔不苟。及至交手,则连下紧护小腹、探爪抓腮、觑定肾囊、

金鸡劈腿、蓦然仰卧、两腿放开、玉蟹舒箝、生生一夹小便直淋淋、蹲如棉条挣扎不动,笑吟吟站起身慢慢穿裙、苦淹淹挣下场堪堪待死,及众人发喊:“这女子好手段”等语,总以谐语出之,无一杂色,善戏谑兮不为虐,不止为读者绝倒。亦以女人打擂必应有此风流笔墨以调笑之,乃与题称。

  写四女交手真如蜻蜒点水、燕子穿帘、粉蝶扑花、黄鹂织柳,令人眼光霍霍。读其文且然,况当日亲见其事者乎?然非此妙文亦无由传此妙事耳。

  文章之妙在令人捉搦不住。又李因江湖利害多备铁弩,读者注目其施放矣,乃杀头陀则弩偏在船,看打擂则弩偏在丰城,然则制备此弩者何意?故作疑笔引人入疑城邪?游戏三昧不必认真邪?抑留于丰城另有别用邪?欲捉搦之就孰得而捉搦之邪?天下无印板文字,制则必用斯印板矣,惟不印板乃为奇书。扳断台柱之妙,总论已言之矣,妙在又李看台上众人物件滚落、看道士挽柱空立、看跌伤压坏者哭喊爬滚、看四边发喊如蛆虫乱搅、看两个后生背负唱歌女子、看一个后生如虎开路、看卖打两女跑进寺门、看双人主仆捱挤不出,与前文远看近看上下前后东西南北之看遥遥作对,文法之谨严、机局之灵密又复如此。

  牙皂、大黄,一开上窍一开下窍,以绿豆之清凉败毒者引之,乃疫气神验之方。妖道邪咒与天时不正之气相类,故用之而效。朱砂镇心圈写如一轮江月,其亦辟邪之善物欤?

  此回专为团成元宦、双莲两对夫妻,近伏二十三回之救鹣鹣,远为五十一回山庄被围之地。又李于双莲拜谢时即说明主意,未为不可,而文字已苦于呆直矣!妙在糊突其辞使双莲错会主意,不特双莲错会,即读者回思丰城枕上与素娥论兵,津津双莲之语,亦必疑之。追双莲垂颈齐声,通红两脸,然后说出元宦,双莲反致着呆。径路迂迴,姿质妩媚,何等灵活。而夫妻交手复用金锁秃尾等棍,探梅扑鸡迷花戏水等势,亦属绝世文情,且与大汉之打擂一起一结,尤为极称云。

  扳断台柱之说,众客猜疑,老客独断为妄,说来大是情理。以情理论眼前事尚且失之,况后世迂儒无情无理而论前朝史事耶?读至七十三、六等回,乃叹可以畅论史事者,惟作者一人而已。

 

 

 

 

 

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

 

  店家道:“四碗面钱没打发,就是这样跑去吗?”又李一天火性,都消向大雪里去了,说道:“我竟忘了该多少钱。”一面伸手往顺袋里去拿。店家道:“每碗十文,共是四十个大钱。”那知又李这只手伸了进去,竟缩不出来。原来袋内一文也无,连日打尖住夜,都是双人打发,竟忘怀自己没有钱了。因露出顺袋,说道:“且把这袋押一押,我去叫朋友来还罢。”店家认真是要吃白食的,说道:“这袋旧得很,你现夹着油纸包儿,是松江布不是?拿一匹押着罢。”又李道:“也罢,就把这包路菜押着。”店家打开,见都是腊肉、风鹅、鹿干、免脯之类,约摸有五七斤,值得钱多,便自收了。那些围着看的人,也都散了去。

 

 

  又李拿了那包阿胶,去寻双人,走有半箭多路,见空里搭着一个帐篷,有四五百人围着观看。又李周围望去,见双人掂着脚儿,挤在那边,走去埋冤道:“老弟,怎这样没要紧?”双人回头笑道:“累吾兄等坏了。且看他医好这胡子的疣去。”又李分开人看,只见一个胡子,生得钟馗一般,头上生一个大疣,有五簋碗大,疣上缚着一根腰带,高高的吊在左边一根竿子上。那胡子侧着头,满脸流汗,赤着一双毛足,站在那竿子根头。这右首杆子旁边,一张板凳,凳上坐一个后生,左眼睛里夹着一条红纸,右眼睛里夹着一条白纸,那两条纸有三尺多长,随着风势,在那里招摇。那后生只顾挤紧眼皮,低头而坐,眼里不住地淌出泪来。看那篷里板门之上摊着许多膏药,九药、虎头、蛇骨、一大堆钱,一个人扇着扇子在那里说地谈天,指方卖药。那人三绺长须,方眉阔额,面如银盆,齿如编贝,只吃亏了一双鼠眼,正是那不谙岐黄的术士,全凭口舌的医生。又李暗笑,扯了双人就走。

  双人慌道:“他说有药煮的线儿,替那胡士扎去那疣,只要一刻工夫,并没疤癍,当着众人见效哩。”又李道:“这都是鬼话,你同我去,说与你听就是了。”双人没法,同到面店中坐下,又李一面叫店家下面,一面说道:“这是江湖上设帐卖药的长技,挂个招牌儿骗人,真个治得好病么?”双人吃着面问道:“怎叫做挂招牌?”又李道:“方才那胡子合害眼的就是招牌了,卖药的遇着这呆人,是他时运到了。把他算个招牌挂将起来,看的便多,生意便盛。他就拿那香灰丸药、东丹膏药,指方说症,要卖完了才治那病。知道的便走了开去,不知道的便丢出钱来混买,价钱又贱,治的病症又多,每人十丸五丸、十张五张的买他,他却只是不去治病,暗暗的把丸药膏药添将出来,那看的人等得不耐烦,方始走了。去者自去,来者自来,到夜同归于散,他的钱却也卖得够了,有什么下落看出来呢?”双人不信道:“这害眼的是以后来的,那胡子是先在那里的,已经等了半日,若不替他医好,怎肯干休呢?”又李笑道:“这事我见得多,这害眼的,他把利害眼药点上,嵌上那两条纸儿,教他紧闭双眼,那人眼里生疼,尽力闭着,到得疼止泪干,已是替他挂了半日的招牌了。然后揭去纸条,叫他开眼问道:“如何?‘那人闭久生光,又流去许多热泪,一张开眼,自觉忽然爽亮。他便包了一粒眼药,叫他临睡点上,包管明日即愈。这生疣的心焦起来,他便有话去安顿他,说道:“你这样大疣,若不多扎一会,闭断那气,即时便疼得利害,你受了几年的累,这一会子就耐不得吗?’那人也就定了。他又不时买茶买点心给他吃,晚来又骗他到下处去医,那人也就信了。到了下处,又买酒买肉,请他吃得醉饱,然后回覆他说:”你这疣扎了一日,兀自闭不断气,实是难治,不敢孟浪伤你性命。‘那人又没给他钱,又吃了他许多东西,难道好与他打闹不成?也就只索罢了。“双人恍然大悟,不觉失笑,身边取出一二十粒丸药撇下河去。又李微笑。同出店来还了面钱,赎出路菜。码头上看了一只六安沟船,付了定银,写了船票,回到下处,叫了意儿,发下行李。安顿已毕,双人问起纸包,又李将宦应龙之事述知。

  忽听船头上沸反起来,出舱去看,见几个差人与船家嚷闹。又李问故,船家指着说道:“爷没瞧见的吗,这船已揽了爷们的载,他还封着封皮,要我们当官。”又李回头一看,只见舱门上贴着一张“济东道”的封皮,朱标“七月初二日”字样,又李向差人说:“你们虽奉官差,但他已揽生意,没有封捉客载之理。可把封皮揭去,另封别的空船罢。”那差人把眼珠忒出,喝道:“咄!你不见河下大船都被靳公公封去了么?不是没船,咱们也去封了沙飞马溜,谁来要这小船?道爷要送总漕大老爷的亲戚到淮上去,急如星火的事,你是什么样人,敢说硬话?就有空船,咱们偏要你这一只!”跳上涯,一头指着船家道:“你不快些打发掉客人,你这船休想回去。要锁在河下过年的了。”早有船行主人拿着定银交与又李,要讨回船票。船家发急道:“河路大例,揽了载是不当官的,怎主人家也糊涂起来?”那主人把船家背上一拍,说道:“你还没睡醒哩!我怕不知道,也是什么县丞、典史,你也该知道大官府的利害,等得夹棍板子一齐上身,再讲大例敢是迟了。”那船家登时害怕,哭丧着脸儿向又李说随:“是我的晦气了,爷们请上涯罢。”又李道:“不过是道官罢了,就是总槽自来,我也不依。没有阻断朝廷河路,不叫人走的理。”那行主人冷笑道:“卵不与石斗,出门人省些事罢,不要想争这饿气了。”双人也勃然道:“谁是卵,谁是石?谁要争饿气?官府是不吃盐米的,敢说没理的话吗?”沿河上挤着的人都笑将起来道:“这位年纪更小,也是一般使性儿的,能有一个不开交哩!”又一个道:“有什么不开交?出门的人这张嘴,都像西江蚊虫,铁一般硬的;到了那要紧去处,他自会倒下篷来。”又有两个道:“会倒篷,是老江湖了,怕少年不识窍,真有个不得开交哩。”

 

 

  众人正在嘈杂,只见五六个差人赶到河头,喝道:“那船家卸了载没有?”船家没口子应道:“小的死命催这客人上涯,客人只是不理,岸上爷都是眼见的。”那些差役便都跳上船来,一面揭起板,把又李等行李乱丢上涯,一面吆喝又李等起身。又李指着众差道:“你们狐假虎威,擅封客载,混起行李,少不得告诉你本官,个个都要重处。”众差大怒,俱待发作,内中一个有年纪的把眼挤了一挤,悄悄的说:“这两人相貌堂堂,像是个大家子弟,听他那样话头,莫非有些来历?一会里边人出来做了主,我们干系便轻了。”那些差人仔细看了又李两眼,也就不来罗唣。只见脚夫们一杠一杠的,扛着行李、酒席、下程等物下来,众差人船家手忙脚乱,揭起舱板,藏放摆设。又李、双人盘膝对坐在官舱炕上,总不理他。两边船家、水水及岸上众人,都替又李等担着一把干系,暗道:“这客人必要惹出祸来了。”须臾,三四个家人簇拥一顶官轿望河沿上抬来,船上差人飞跑两个上去,在轿前回话。那轿里的人就叫歇下轿子,吩咐家人进城去与道爷说知,叫妥了船再下轿罢,一个家人便如飞赶进城去。差人们有进城的,有下船的,家人内也有要下船来的,被轿中人喝住,道:“等道里人来,你们不许去生事。”三个家人便齐齐的站在轿旁。不多一会,便是一匹快马,出着辔头,飞也似的赶来,到轿前跳下,说:“小的赶那客人,老爷随后出来请罪哩。”背后又跑到六七个,跑得满头臭汗,跟着那家人奔上船去,喝道:“你这两个客人好不知事,怎把官府叫的船都霸住了?天下官管天下百姓,还不起去!”又李笑道:“你们硬封了我的船只,反说是我霸占,我也没好气和你们说话,且等你主子来讲。”那家人见又李气概不同,说话大样,惟恐实系势要子弟,主人的约束又严,倒弄得没有收科,只得洋洋的道:“也罢,老爷就来了,你自己辩去。”那些衙役见管家不敢发威,也就不敢作恶,看的人都猜摸不着。

  只听岸上锣声响处,一路喝道而来,相近河沿上,那乘官轿便歇下轿子,走出轿来,那官轿内人也出轿相见,道官深致不安,搀着手同下河来。刚上得船,又李猛然的直跑出舱,将手一把挽住,道:“原来是梁公。”那道官正跨上船,失声道:“这不是文世兄么?”忙挽住又李之臂,双人疾趋而出,一手接着梁公,一手挽住道官,四个人八目相视八臂互持,一齐大笑,共称奇遇。那岸上及各船上看的众人都惊异道:“怎四个人都是旧交?亏着头里还没有打架哩!”有的道:“怪是这两个客人辣气,定是有大靠背的,咱们白替他担忧。”又有的道:“这道爷不知客人是谁,这客人是知道道爷在这里,特地来斗他顽的。”那行家呆了,那船家好不快活,那些衙役把又李等行李措手不迭的搬运进舱去,那封船的原差已在半边发抖。

 

 

  毕竟道官是谁?这道官姓廉名和,字介存,籍贯广东,是又李之父道昌公做学副时选拔之士,却中在梁公的父亲房里,与赵日月是同部司官;又李、双人在京俱有往来,不时相会的。当下拱让进舱,叙礼已毕,又李问介存几时荣任?令郎歧嶷可知?介存道:“小儿颇易长成,世兄所惠银铃已被打瘪,看来是个顽皮。弟自今年三月里到任的。”因向双人致谢道:“出京时又承厚情。”双人道:“不过敝东们公饯,何劳齿及。”介存道:“文世兄不知,小弟转外,先生是知道的,怎也过门不人。”双人道:“晚生不知老先生驻扎此地,失于晋谒,得罪了。”介存道:“我们都是相知,不妨当面说明。这船毕竟是世兄先雇,还是弟处先封?”又李笑道:“以羁孤之寒士,而公然执河路之通例,与官长争短长,弟已自觉其狂,即旁观亦群嗤其妄,况敢于老世兄已封之船无端生事,所据何例?所执何言?天下有此情理否乎?惟老世兄自审之耳。”介存大笑道:“弟这一问真是糊涂到底了。”连连作揖谢罪,叫过封船的差人来,喝骂道:“你这该死奴才,敢于捏词妄禀,说是封雇在先,幸两位老爷都是本道旧交,还说得明白。左右,与我扯下沿河去,着实打,打死这奴才才好!”又李道:“老世兄且饶他这一次罢,这差人虽有不合,但因此得与梁公及老世兄相会,也亏他一封之力。将功折罪罢了。”双人亦为讨饶。介存复打拱道:“此事上关朝廷法度,下系小弟官声,若不重究,则强封客载竟是弟之本意了。”因吩咐家人,发到州里去,重责三十板,枷到河边来晓谕这些船家行户,以后便不致受衙役诈累。家人押着衙役,锁了原差自去。介存复向又李等告违命之罪。又李、双人俱称不敢。介存坚请上涯,又李、双人坚辞不肯。只见岸上一骑探马飞报:有钦差到浙江去修理靳司礼的祖茔,要在这里下船,各官俱接到前边去了。介存局蹐道:“地主之谊毫不能尽,何以为情?”一面吩咐雇船,并备下程酒席,一面起身作别。又李等送出舱去,说道:“弟等与梁公久阔,正要在一处畅谈,断不消另雇船只。老世兄公冗,也不敢来惊动,竟自开船而去了,下程酒席之事一概心领。”介存道:“船可不必另雇,这一饭之敬怎也要拒绝起来?老世兄岂真有芥蒂乎!”说罢,大笑而别,单留一个家人在船守等。

  不多一会,已送下两席酒,并两封折程:又李四十两,双人二十两。两人收了酒席,璧还程仪。家人坚致主命,抵死推送,只得一并收下。催促开船,却被河沿上一个乞丐一手挽住铁锚,不容开去。这船上四五个去拉扯,总扯不动,便各抢木篙去攒打,被那乞丐两手架格,将木篙纷纷格入水中。各船上手水都不忿起来,黄蜂阵一般裹转来对打,岸上的人嚷做一片。那乞丐被各船水手三二十根篙子在头面上溯打,撩起野性,大吼一声,跳上船头,捞住三五根木篙,横七竖八的乱舞。那些水手挡着的都跌在船板上及水里去,其余一哄的跑走不迭。岸上人都发起喊来。又李急奔出舱,使掠燕势,从篙罅中掠入乞丐胳肘下边,用螳螂势直发起来,两臂一撑,早把乞丐两只胳膊拿住,大喝道:“你这厮无故行凶端为何事?”那乞丐被又李拿住,施展不得,大喜道:“咱今日才遇着狠手了!咱不为别事,见道爷送这许多酒席下来,爷们吃不了,天气又热,可惜掉了,要问爷讨一席斋,这肚皮一饱。叵耐船家开口便骂,动手就打,撩拨得咱性发,抢些篙子舞着,要吓散他们。并非行凶。爷休着恼,只赏咱一席吃他个饱罢!”又李放了手,笑道:“原来为此。”吩咐下人把三席酒分作四席,一席摆在船头,赏这乞丐;一席押在船梢,赏那船家。一席摆在中舱,与梁公、双人同饮。一席留给下人。又李与双人一面饮酒,一面看那乞丐,也不谢赏,也不索箸,朝着舱门,盘腿坐下,伸出五个铁锥般的指头,向那碗里面不住的乱攥。那一席酒,原是十六大碗,分作十二碗,船家把四个大沙碗来折放,那沙碗有六寸多高,二尺多围圆,比着小饭箩还大,且是堆得高高的。合着一大钵头的老米饭。不一会,已被他捞得罄尽,把两河两岸各船上围着看的,都看得呆了。又李大喜道:“壮哉此丐,非常丐也。”因问:“酒量好么?”乞丐道:“算不得量,随爷赏罢。”又李吩咐,把送来的绍兴老酒,开一坛赏他。把那分开的十二碟添桌,折的一大瓦盆,也掇出来,再给了一双大碗,一双箸儿。意儿拨开泥头,却拿不动,那乞丐站起来,一手提出,先把大碗盛着泥口,倒出一碗,不消几口,已是干了。把嘴一抹,赞道:“好酒!”一连倒了一二十碗,也不动箸,也不捞那添桌。只把那酒坛捧起合在嘴上,骨都骨都的吃干了,方才放落,笑道:“今日要算是酒醉饭饱。爷,咱爱你的好相貌,不想更有这般神力。咱要问爷的姓名住处,将来好寻爷厮会,爷肯也不肯?”

  又李看那乞丐、黑面虬髯。俨然尉迟敬德。听那声气,响若洪钟,且是背厚腰圆,肩高顶短,成一个龟形贵相。知是未遇之士,有心要结识他,便应道:“我白又李住在吴江。最喜的是物色风尘,结交豪杰。你说爱我的相貌,可知我更爱你的相貌哩。你这壮士,姓甚名谁?须说与我知道,将来好寻你厮会,你肯也不肯?”乞丐大喜,直立起身,跟跟跄跄的撞进舱来。说道:“咱姓铁,人都叫咱做铁丐,便是咱的名字。咱相貌丑,心却不丑,咱也爱结交豪杰,却从没遇着爷一般天上的人。这两位爷,也都是贵人哩!白爷,咱仔细看了你有半日哩!咱也不是无故硬、硬求讨的人,咱要拜你两拜,你要使着咱,咱就依你使,你肯受咱的拜么?”又李恍然大笑道:“你要拜我,可知我也要拜你哩!我如今就要使着你,你敢去么?”铁丐喜极,拍着颈脖道:“爷肯使咱,咱这颗头就有着落了。”扑翻身便拜。又李慌跪下,回了五六拜。铁丐已拜完了八拜,跪在地下问道:“爷使咱做什么,就说给咱,咱便死心塌地去做。却不耐烦守等着,闷的心慌。”又李附耳叮嘱了些言语,铁丐道:“咱有一件紧急要事,在这里等一个人,要耽搁十日半月,事完了即刻便去,好歹不负爷所托便了。”又李搀了起来,就把那四十两程仪并那包路菜送与乞丐。乞丐并不推辞,也不作谢,但说:“咱便去也,改日再见!”跳上河沿,更不回头,竟是大踏步的去了。

  船上人收拾碗盆,拔撅开船,都扮着鬼脸,兼替又李懊悔。那些闲看的人个个目定口呆,罔知所以。意儿跌足道:“这花子多分是个强盗,怎白相公与他结拜起来?被他拐了这许多银子去?”船家、家人虽不敢插话,心里却与意儿一般见识,但不解改换姓名之故。那梁公一味垂直不言,双人也是疑心,说道:“铁乞气概虽好,相貌终是凶恶,吾兄不该结识他。银子事小,只恐被他连累。”又李笑道:“这等相貌怎说是凶恶?不过黑丑不白净耳。相合龟形,法应大贵,双人勿小觑之也。”又李因心下快畅,连举大白,吃得酩酊才罢。

 

 

直至一觉醒来,想着梁公日间光景大有可疑。天明起身,叩其所以,梁公忽然变色,竟是吊下泪来。又李吃惊道:“梁公何作此状?快些见教。”梁公拭泪道:“此事说来,表兄定不乐闻,然弟一片痴心实是排解不去。回家即当闭门谢客,绝意仕进,并恐不能久生人世矣!”又李心焦道:“梁公快士,何如此嗫嚅不吐?”梁公只得说道:“扬州有一名妓许鹣鹣,弟梳弄之后,至今三载,未接一人。彼立誓嫁弟,弟亦立誓娶之。不料司礼太监靳直要买美貌女子去蛊惑东宫,差人至扬,竟硬要了去。小弟力不能挽,一路追赶,隐隐的见纱窗内有人探望,不能相傍,竟弄得小弟如醉如痴。因想济东道廉君是先父门生,平日相与最厚,因急急赶到济宁,与彼相商。廉君再三劝阻,说靳司礼现在秉笔,你是一介书生,如何争得他过?况且是个妓女,非比原聘良家,可以仗理执词,合他讲究得的。因竭力劝弟回去,并恐弟跟着鹣鹣船只弄出事来,留住内衙,直待船去三日之后,才送弟起身。弟再四打算,实无良法,区区此心,有如刀割。目下精神恍惚,寝食惧废,只怕将来便要成病,不能与吾兄等久聚了。”又李道:“怪道你面庞消瘦了许多。昨日我遇着铁丐,留心在彼,也忘了你吃许多酒饭。”意儿道:“昨日水相公滴酒不沾,饭也只吃得一两口就剩下了。”双人道:“弟也为着铁丐,未察梁公兄情事。事已如此,只索割断情丝罢了。”

又李太息道:“青楼为古今一大陷坑:不知破坏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山盟海誓是他的口头言语,剪肉焚香是他的家传伎俩,无非哄着痴人浪费钱钞,那里是当得真的?就是贪着你少年裘马,一时心热,真要从良,到得进了门来,自有正室在家,纵然贤德,岂能把十分雨露全洒在野花之上?那时孤眠独宿,受不起单枕寒衾,心猿意马,一时拴缚不定,更要弄出事来。即如鹣鹣,果系钟情,便当毁容示节,捐躯明志,才见他真心向你;如今飘然而去,亦可略见一斑了。场期在迩,吾弟当努力功名,勿为所迷也。”粱公垂泪道:“表兄所言,字字金玉,独不可概之鹣鹣。鹣鹣女德全备,不幸生于娼家,誓不接客,惟愿从良;一经许弟,三载不渝,经过许多风波不改其志。前日事起仓卒,屡次投缳,其母惧祸,痛哭哀求。鹣鹣因系生身亲母,故尔暂缓,大约一进靳宅,断无生理矣。弟本欲随进都中,候他死信,打听着停棺何寺或埋玉何山,私去痛哭一番,招魂而归,设个牌位,与他朝夕相依,杜门却扫,以奉老母。”因指着两个老仆道:“不料家母因科场期迫,叫这两个老家人追踪至此,逼弟回家;介存又苦口相劝。举人进士是什么大事?却不敢违逆母命,只得硬了肚肠回去。昔王伯舆登山恸哭云:当以情死。弟非有母在堂,此时也就不可知了。”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

  又李慨然道:“如弟所言,则鹣鹣真情种矣,当竭力为弟图之。”梁公忙跪下去,道:“弟一遭此变,即思表兄若肯援手,庶可挽回。后复转念表兄秉礼守正,平日痛恶此等狭邪之行;且靳监选送东宫,事关朝廷,表兄尤不肯为朋友而干君父,故昨日幸遇,不吐露一字。乃蒙格外垂怜,许助一臂,不特弟与鹣鹣没齿不忘,天下有情之人皆欲买丝绣吾兄之像,朝夕焚香顶礼矣。”又李慌忙扶起,道:“老弟岂为狭邪之行者?但不免晋人习气耳。靳监以此蛊惑东宫,若得劫而去之,正忠君爱国之事,有何干犯?昆仑押衙,非愚兄所肯为;而此则除君之疾,赴友之急,救贤媛之生,一举而三善备焉。时不可失,事不可迟。你陪双人同往句容录遗,愚见即此奉别,追赶鹣鹣去了。”因问鹣鹣年岁相貌,现在第几号船上。梁公道:“鹣鹣今年十八,面如瓜子,色如桃花,目秀眉长,发可委地,弱不胜衣。在第五号船上,舱门口插着两面绣凤白旗。彼知表兄为天生豪杰,与弟至交,定无疑虑,亦断不挟男女之嫌也。但场期在迩,阻表兄青云之路,为不安耳。”又李道:“愚兄于功名一道,早已视若浮云。必不肯以不可必之虚名,而废有可为之实事。况目今时热,如厝火积薪,忽然一发,便成燎原!愚兄回家,即欲禀明老母,避世洞庭,绝意仕进,况区区一第乎?”梁公感激无地,命家人收拾行囊,取银五十两,以作盘缠,拜送又李上涯,与双人两人,直至望不见又李征尘,方拭泪开船而去。

  又李提了被囊,连夜赶来,到次日下午,早望见了许多大船,打着司礼旗号。因走过头去,倒抄转来,沿着河岸,逐只远看。共是十号大船,一三五七九号船上,俱插着绣凤旗,分着五色,第一号是黄、三号是赤、五号是白、七号是黑、九号是青,纱窗内隐隐有女人在内;二四六八十号上,插着飞虎旗,也分五色,大开窗槅,都是厂卫中服色。又李看明,复走转第五号船边来,却不敢近前,又隔着纱窗看不见一些面貌。须臾,船已尽过,低着头慢慢走去,只听得各船筛锣,轰天的三声大炮,那船只一字儿鹅毛扇连着顶闸歇下。又李到堤上吃些酒饭,天色渐暗,远远寻一古庙歇下。到一更多天,初月已沉,阴云四起,野夕昏黑,更无人踪。又李暗喜天色凑巧,悄悄的走上堤来,只见沿堤绷着几个行篷,都有兵丁守宿,岸上提铃唱号,络绎不绝,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红,船上门灯桅灯,点得烁亮。又李站了一二更天,没些空隙,暗想,到下半夜自然倦怠。那知靳监权势非常,汛员悚惧无比,彻夜巡逻,不放一些懈怠。直等到东方发白,方才回庙歇息片时,到张秋市上吃了一饱饭,抄上堤来,只听三声炮响,十号大船一起开行。又李没情没绪跟去,见船上遮阳低盖,纱窗紧闭,几百纤夫在堤扯曳,许多水手在船撑驾,无数兵役手里拿着红棍往来催趱,打喝闲人,在堤上走道的人都不敢傍着河沿,也不敢停留窥伺,河里小船也在四远,不敢依傍连接,交过的船只都收在对岸而行,没一只敢靠近大船的。又李寻思无计,到晚又上堤来,守了半夜,抄过闸去,到那岸看时,离船愈远,更是没用。

  次日午后,已过东昌,到永通闸口。因船尚在后,走过下岸酒店买些白酒解闷。只见一簇小孩子在河里洗澡,把水你泼着我我泼你的乱着顽皮。又李没头没脑的手里拿着酒杯,眼里看着孩子,心里想着正事,竟出了神去。那酒保走来说道:“看这位爷,杯里滴酒也无,只顾揝在嘴上,敢是想着甚事么?”又李猛吃一惊,慌忙放下,一面斟酒,一面说道:“我看着这些孩子顽得有趣哩。”酒保哕了一声,说道:“这些孩子日逐在河里吵嘴,吵恼了就打,打痛就哭,累着大人们陶气,好不惫赖,爷还是喜欢他哩!”因看着河里道:“又是那几个吞下去了,阿呀,那不是姚家大丑子么!大丑子快来!大丑子快来!”只见河里那些小孩子一齐拍手道:“快来,快来,快快来哟!”又李听着,猛然心里被他一触,手里的杯不觉直掉下来。酒保道:“你这位爷怎这等出神捣鬼的,打碎了杯儿要赔的呢。”一面抹桌,一面在地下拾起那杯,把手指弹了两下,说道:“还好,若在砖地上,便不得囫囵了。”这又李毕竟触着些什么?正是:

 

    几日漫天钻不透,一时蓦地撞将来。

 

 

总评:

颇疑卖药一段有贪写趣事、喧夺正文之病。然应龙之来不特见山庄诸人及两对夫妻之感恩戴德,且以结穴前回,拖起后回,并伏铁丐龙儿等事,所谓曳一发而全身俱动者。若不遣开双人,相见时必添许多累坠,以趣事遣之不亦可乎?揝住肩头直扳过去之斗笋,一把扯住敢是拐子之疑阵皆由此得。打擂、争船、斗狠,齮齕中间,此一段闲情趣事,尤为杂色也。

又李、双人一对硬性,不特看者为必惹祸,即读者亦疑必起波澜,乃一斗笋缝,即瓦解冰消,才子之文不可捉搦如是。

使梁公出轿或家人下船,其事即解。妙在约束家人不许生事,直待介存自至,八目相视八臂互持,共称奇遇。弓必开满、机必踏足,方能洞中。子弟善学,便中添无数意智、无限气力。

此回本为追赶鶼鶼,欲追鶼鶼必会粱公,若径会粱公,文致直矣。故用封船一事以波折之,复约束家人以尽波折之势。然使又李与介存无一面之识,即有世谊,必叙述始知,何由八日相视、八臂互持之巧合,妙在第九回即预伏生子一事,双人馆于日月,其相识可知,至此补点巳足,真可谓心细如发。

既见粱公即应人鶼鶼矣,乃复用铁丐一隔,使梁公覿面千里,含意未伸,愈波折愈巧妙也。

前一波折既以硬性开场、合面落场,此一波折亦复如是,復矣。妙在自首至尾,寸寸节节无一雷同情事,此特犯之秘诀。

铁丐一段,既隔断鶼鶼,复埋伏海鸟诸事,此为前后钩锁、双管齐下之文。又李附耳叮嘱固是预伏,无人做事亦是预伏,钩锁中复加钩锁,奇文妙文。

自打擂至此皆写英雄草泽,有金铁齐鸣之势。梁公拭泪一段,忽变为多情儿女茹苦含冤,此杂色诀也。而招魂设位仿佛又李之鸟啼花落触处悲伤,杜门奉母复与又李杜门养母之言如出—口,是又如杂色诀中嵌人钩锁之法。

梁公深知又李之臂力肝胆,当介存劝回时,必翘首天半,恨不即见;又李一求援手,乃覿面而若无覩者。至又李谆谆询问,犹嗫嚅不吐,岂非羲皇上人!读至架公喜出意外一段,方知才子作文必不留—一瘢痕,为强作解事小儿所指索如此。

知其人之肝胆臂力而辄求援手,知其人之肝胆臂力而不敢以此等事求其援手,人品之孰高孰下,交情之孰深孰浅,不待智者而后知之矣。古人作文有力争上流之法,读此益信。

日京不索信物,又李曾目笑之,何至蹈其故辙?无奈粱公数语,斩钉截铁,较信物更觉顶针,若再向讨索,反嫌蛇足矣。而因此柄凿几至僨事,匠心经营几于鬼斧神工,奇文妙文。

或问失带信物亦不过多作波折耳,何谓鬼斧神工?不知若带信物则当晚即下船而去,必奔东阿旋作归计矣。何至拉动大船直跑向近京地方,定奔近不奔远之计耶?是梁公数说即催送又李应诏之符檄,岂非鬼斧神工?

又李心中猛触,读者思之究是何故,思而不得,必以为意外事也。及读至下回则事又在意中,何则?先子卖解种根、复打擂生枝发蕊,此时自应结果也。文至此乃为神妙。

 

 

 

 

 

第二十四回 真剑术一女子上树撩天 假卜封众英雄死心塌地

 

  又李听着小孩子拍手唱念,忽然想起丰城江中拍手唱快快歌的女子,暗忖:除非他来,方可近得大船。急急的还了酒钱,提了被套,竟往东阿县来。因问路担搁,次日向晚,始到山庄。庄门前静悄悄不见一人,心里狐疑,走过桥来,门口一只猎犬吠了一声,直蹿而出,早惊动里面几十只犬,一齐拥出,如猛虎一般乱扑。又李正待动手,忽然一齐立住,回转身向着庄门如引导一般摆尾摇头而进。犬才进庄,便是大吆喝的乱跑出四五个喽罗,见面便一齐跪下,道:“原来是文爷。”有两个先跑进去,有几个接了被套跟着进门。走进大厅,奚、薛二人领着十个弟兄合解鹍解鹏一齐出接,环跪叩见,又李还礼不及,扯起问好,即问碧莲。翠莲。解鹍应道:“托恩爷福庇,就出来叩见。”奚奇把又李请入厅后,曲折而进,从楼房下走出一个大院子来,院子里摆着四席残酒,院子前面有座山冈,东西两面,高墙回抱,山上墙外,都是参着天的大松树,三面松筠青翠,遮着院子,就如搭着凉棚一般,只透风声,不漏日色。

  此时七月初旬,天气暑热,又李在赤日中趱路,正是浑身臭汗,到此顿觉清凉,不胜爽快。奚奇叫打水在楼下,喽罗送上凉茶,又李连吃了两三碗,到楼下洗了浴出来,只见院中铺下红毡,碧莲、翠莲双双跪拜,又李慌道:“我大衣都没穿,赤着两足,怎么就行起礼来?”要转身进楼,二解及元、宦四人一齐扶住,道:“恩爷怎如此说?”碧莲姊妹早已拜完,站在半边。须臾,喽罗们抬出一张桌子摆在中间,把残席绰列两旁,献上肴馔,点起大蜡,请又李正面座下,先是奚、薛二人执壶斟酒,奉了三杯;次及十弟兄,各奉一杯;然后二解、双莲,合奉三杯,又李都一饮而尽。碧莲、翠莲奉过酒,便要回避,又李道:“且慢,我正有事要央你姊妹二人。”奚奇便令喽罗添出两张椅儿、两副杯箸,安放在二解肩下,说道:“咱们都是骨肉一般,恩爷又是救命恩人,就在这里同座,听恩爷吩咐。”又李因把鹣鹣之事述了一遍,道:“我跟着两日,无处用力,要烦你姊妹二人,带着元哥、宦哥同去,如此如此,方可济事。”碧莲、翠莲齐应道:“爷有事差遣,随着水里火里,都是去的。”又李道:“既如此,我们今晚歇息一夜,明月五鼓便行。只是到那里迎去才好?”宦龙道:“文爷,”元彪忙接口改叫“白爷”,道:“他从水路上来,正有耽搁,咱们抄到故城,一路候下去就是了。”奚奇谢过前日不出迎之罪,又李也谢了他送阿胶、路菜的事,因问道:“你们可知那道士合两个女人的姓名?如今往那里去了?”李全忠答道:“奚大哥着小人探听过,那道士混名叫西天玄武,姓吴名天;他两个妹子,大的诨名玉观音,小的诨名赛观音。又有人说并不是他妹子,不知是那里拐来,日里便算兄妹,夜里便做夫妻。自从倒了擂台,在州里查访几日,就起身回南去了。若知道两位嫂子在山庄,便也不肯干休哩。”又李道:“山庄里人强马壮,他若来薅恼,便开除了他;若肯倾心,便自收伏,也除了靳直的羽翼。”奚奇诺诺而应。

  又李道:“你们今日为何事宴会?”奚奇道:“众兄弟公请两位解兄弟,又算替元兄弟们会亲,不想正值恩爷福星降临,元兄弟、宦兄弟将来前程远大,夫妻偕老,都靠恩爷洪福哩!”又李因向奚奇、叶豪正色说道:“靳仁叔侄蓄意谋叛,遍置党羽,结识异端,将来大有可虞。你这里系南北通衢,咽喉之地,他家中虽也豪富,只够靳仁挥霍。至给发那些伪扎,钱粮专靠着京中下去。以后须着细打探,凡遇靳直寄带禁银回家,及外官进奉靳直赃银,必须设法尽数截来。一来供你山庄用度,二来绝了他银饷。他的党羽,便不至日炽一日,将来发动,其势亦不甚张。你兄弟们聚集此处做这劫夺之事,本属犯法凶徒,若能替朝廷暗暗出力,便可将功折罪。我系清白之人,岂肯与你们往来?只因见你八条禁约,大有人心,且与和尚为仇,弟兄们俱尚义气,相貌武艺俱有可观,是以不避嫌疑,要提拔你们跳出火坑,博个腰金衣紫。倘若忽变初心,见他势甚反助其虐,则他日相遇,你既为朝廷之叛臣,即为我之仇敌,就不得好好相见了。”奚奇等十二人,一齐起立,说道:“小人等不幸为官司逼迫,陷身盗贼,止图苟且偷生,并不敢怀异志。自蒙恩爷久释,此心无刻不思归正,为朝廷出力,以赎前罪,以仰报恩爷。靳仁现在给发伪扎,各处访缉,又屡次截夺过他财物,原是势不两立。今蒙恩爷吩咐,小人们合胆同心,凡遇可以消散靳仁逆谋,或是削除他党羽的事,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吩咐喽罗,取过十二根箭,一人拿着一枝,说道:“小人等折箭为誓,倘日后背了今日之言,就如这箭一般,分身而死!”说毕,把手中之箭,齐齐折为两段。又李大喜道:“你兄弟们有如此忠心,将来必有好处。包管着功名显达,荫子封妻。只今日这箭一折,早把靳仁魂魄,暗暗折落一半也。”吩咐取一只碗来,叫喽罗斟满,拿起来一吸而尽。说道:“我替你众兄弟们贺喜,吃这一杯喜酒。”因看着月光半璧,已挂中天,照得那四围松树,重阴叠翠,分外葱茏。回头向翠莲,指着墙外山上一棵顶高大的松树道:“你既会剑术,这一棵大松顶上正中的那一小枝,定是上得去。”众人把那松树估看着,说道:“那松树敢有十丈,又在那山峰之上,离地有三四十丈。那正中的一小枝,看去如细竹条一般,随风招扬,如何走得上去,站得住脚呢?”翠莲把松树仔细一估道:“多分是上不去的,咱试走一回,恩爷休要笑话。”又李道:“我正要看你走法。”

  翠莲把外面纱衫卸去,将汗巾把里面小衫紧紧拴牢,脱去裙子,把鞋子重复扎紧,飞身一跃,已上墙头。跳过相近的松树,只见两手抓天,双鞋踏月,东跳西掷,斜蹿横钻,如蛇觑雀巢,蜗黏石壁,猕猴取果,鼯鼠缘枝,光烁烁的。在那碎月中间,穿青插翠,早伶伶仃仃的,立在那大松顶中间第一小枝之上。众人把眼睛都看花了,齐声喝采。又李大叫道:“翠姐,且立着不要转动,待我买一卦着!”因在席上果碟内取一核桃在手,向众人说道:“翠姐云譬挽空,可容着这一个核桃。我今对天买卦,倘得托赖朝廷洪福,与你们兄弟剿除得靳仁叔侄,这核桃打去,正打入翠姐云髻之中,恰好藏在中间,不致脱落;若是剿除不来,便打不中,即使打中也不能留住,脱过那边去了。”奚奇、叶豪齐道:“恩爷断断不可买此一卦以惑众心。如今小人们在月下看着宦家嫂子连面目都看不清,何况头上之髻,髻中之空?这是断断打不着的了。再要藏在中间,不脱过去,尤属千难万难。何苦又买这卦呢?”元彪等一十二人亦俱谏止。又李道:“不然。论理固是如此,但朝廷洪福齐天,你们众弟兄肯为朝廷出力剿除叛逆。举心动念,天地皆知,必有鬼神护佑。壮忠义之气而褫奸邪之魄,如滹沱冰合钱塘潮断,出乎人情意计之外者。只看我买这一卦,便知国运之盛衰、天心之向背了。”众人复待苦谏,又李已将手内核桃飞去,只听翠莲在上面大喊道:“着了!”不一时,如飞的走将下来,把头低着,叫宦应龙去取髻中核桃,说道:“恩爷,好神手也!”应龙在翠莲髻内取出核桃,众人无不大喜大笑,说道:“这真是圣天子百灵护佑,大将军八面威风!滹沱冰合、钱塘潮断,显应亦不过如此。逆阉祖父化龙,既被恩爷挖出眼睛,今又得此显报,靳仁叔侄,必为恩爷扫除矣!”又李也大喜,道:“我说从古无没膫子的皇帝,故敢于买这一卦,今果买着,天意可知矣。我等大家对天拜谢。”一院子人都一齐跪下,向北叩首,欢声如雷。又李吩咐斟下十七碗酒,向奚奇等说道:“一来靠朝廷洪福,二来仗尔等同心,今日得此胜采,当各饮三碗,如凯旋时饮至一般。”因先拿起碗来连饮三碗,道:“我先干了!”各人都神飞色舞,连连举碗,如数吃于,欢天喜地的齐送又李至密室中安寝,将核桃供在三义神前以作后验。

 

 

  次日清晨,元宦夫妇扎扮停当,奚奇等饯送又李起身。又李令元宦分路而进,于武城会齐,寻了客店寓下。元彪去买一只小船,把带来的罾网鱼篮等物安放船中,碧莲姊妹荡浆徐行,元彪只在店中收买活鱼,往来接应。又李、应龙远远的跟船而行。直到日落,才碰着靳太监旗号的船,顶着一个闸口歇下。又李暗将第五号船旗色指与碧莲、翠莲看明,并说知鹣鹣身材面貌及打动话头,因天色已晚,不便行事,把船远远歇在芦苇中,四个人坐了一夜。次日天明,又李与应龙去上岸,四远照应,碧莲姊妹把船划上来,望着绣凤白旗,慢慢的划至船边,相近中舱。碧莲便伸起挽钩轻轻挽住,翠莲便拿着鱼篮,安着两尾大金色鲤鱼,飞身跳上大船,蹲在船沿上,一手推开纱窗,把头探进去,说一声“卖鱼”,那船上各人一来因是女人,二者年纪甚小,三者姿容秀美,那里肯撵他开去,都出神呆看着两人,由他做买卖。翠莲钻进头去,口里便叫“卖鱼”,眼里已把舱中几个女人估看了一遍,暗想:那几个下人打扮站立在旁,定是伏侍的人了;这一个妆束平常,相貌却好,又坐在椅上愁眉不展,不知是何等样人?看那中间一个女人,有十八九岁年纪,衣饰与众不同,一面泪容,如着雨海棠一般,托着香腮,倚桌而坐,身材面貌与又李所说无二,其为鹣鹣无疑。因说道:“这河上都是山东人卖的死鱼,我是吴江人,养的好生鱼,若是吃过吴江鲜鱼,尝着滋味,不要当面错过了。”

  那中间女人正是鹣鹣,因五七日不见梁公踪影,暗想水郎定是苦坏,病在荒郊野店,一会又想古有昆仑押衙,莫非水郎去访觅异人?千思万愁,日夜不宁,这日起来,没情没绪,又在出神捣鬼。初时翠莲上船探头叫唤,心里还觉厌烦,因见是个年少美娃,不忍叱逐,忽然听说“吴江”二字,心里蓦地一惊,再想他话里俱有金针,一时疑心,竟猜是梁公所使,便自直立起身,急急走近窗边,说道:“我最喜活鱼,你果吴江人吗?”翠莲道:“这鱼全靠吴江水生养着他哩!”鹣鹣听了,一发信是梁公所使,登时耳聪目明,眉花眼笑,假作看鱼死活,一手去提那鱼,一个头低着,直侧过翠莲胸口来。翠莲凑着鹣鹣耳朵,低问道:“奶奶可是许鹣鹣?”鹣鹣把头点了一点,翠莲忙道:“水爷差我来的,晚上人静,开了这窗,有要紧话说哩!”鹣鹣急把头点。那些女人已都拥至窗边,也有看鱼的,也有合翠莲攀话的。鹣鹣道:“这鱼我甚喜欢,你要多少钱,到舱上去问管事的支取。若有好鱼再送几尾来,你就去罢,不要耽搁你,误了你的正事。”翠莲也见人多碍眼,忙说:“这尾鱼要八十文老钱,谁领我去支罢;不要误了奶奶的正事。”鹣鹣叫一个使女领翠莲到艄上来支钱。

  管事的是个太监,年纪三十上下,性极风骚,见翠莲在船舱口,不便来调戏;推着要买鱼,已跳下小船,与碧莲勾搭。碧莲怕决撒了事,凭他涎着脸,说些风话,只是迷迷的笑,不则一声。这太监正在遍体酥麻,忽被使女讨要鱼钱,打断兴头,好生不快,却又看着翠莲年纪更小,比碧莲更风韵,心里又是喜欢,连连答应,如飞跳上大船,骗翠莲到艄去给钱。收了活鱼,一面向腰间摸出铜钱,两只眼睛钉在翠莲脸上,手里把那铜钱颠来倒去,那里数得清?翠莲催促,便笑将起来,道:“好急性的孩子。”胡乱着数了八十文钱交与翠莲,悄悄的把翠莲手抓了一下。翠莲发急道:“怎么是这样缠帐!咱是好人家儿女,你休认错了人呢!”太监笑道:“咱是没鸡巴的,怕怎么!你这样着急?偏要合你顽顽。”一把扯住翠莲之手,搓挪不住。翠莲有事在身,不敢发作,却甚情急,待哭出声,碧莲听见,忙把小船挽到艄边来呼唤。那太监方才放手,让开了路,笑嘻嘻的说道:“你有好鱼只顾拿来,咱多给你钱,咱与你是一般样的人,你休害怕,以后不合你顽就是了。”翠莲也不回言,急走出艄,如飞下船。到了僻静处,会着又李,述了一遍。又李大喜,道:“鹣鹣果是真心待着梁公,我们也不枉了。”翠莲道:“那奶奶想得水相公厉害哩!咱们到晚来,只消如此如此,便连夜奔回山庄里了。”

 

 

  到了晚间,各船俱已停泊。翠莲划船在对岸芦苇中,悄悄的看那第五号上中舱,窗槅却是关得紧紧的,杳无动静。直等到三更天,才见朱棂忽启,朦胧的月色,照见两个人模样在窗口影动。碧莲讶道:“怎么有两个人?怕去不得么。”翠莲也觉疑心,不敢冒昧。只见那两人伸头向外探望,翠莲道:“莫非是那奶奶的心腹?且去闯一闯看。”碧莲便将挽篙轻轻的撑过来,翠莲飞身跳上船来,鹣鹣接着,喜之不胜;低低问道:“大姐,水郎现在何处?如何请你来的?如今怎样去法?”翠莲便不顾忌那女人,答道:“水爷不在这里,托他好友白爷找我姊妹们来救奶奶的。白爷现在对岸,过去便知,只消驼你下船便了。”鹣鹣狐疑道:“水郎的朋友我是知道的,只有姓文、姓景,系他至交,其余好友也没有姓白的,这事还要商量。”旁边那一个女人道:“如今事已至此,且逃出去再处。”鹣鹣道:“妹子虽自誓必死,心里还想着靳直是个宦官,就到他家,还不妨事;倘若造化,东宫看不中意,或问知已有丈夫,发将出来,水郎的年家故旧颇多,可以设法赎身,若误落奸人之局,今日性命便不可保。姐姐,你是过来人,岂不知道,如何可轻易许他?”那女人连连点首,鹣鹣因向翠莲道:“你去问那姓白的,可有水郎带来信物,拿我一看,便同你下船;不然,宁可死在京中,断不下船的了。”翠莲着急,再三催劝,鹣鹣愈加疑惑,说道:“你若有信物,明日可推着卖鱼,拿我一看,夜间即随你过船;若没有信物,便不必来了。你若强逼我下船,我就喊起来,不要怪我薄情。”翠莲没法,只得叮嘱道:“我去讨信物来,你可开着窗等我。”因心里焦闷,失于留心,跳下船来船身一晃,觉有水声,忙把船点开。早听见大船艄上喊道:“那里水响?防有小人!你们起来瞧看瞧看!”慌得碧莲、翠莲如飞点过对岸,藏在芦苇中。伏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放心。看那大船的窗,已是闭上。悄悄走上岸来,向又李告诉鹣鹣必要信物方肯下船。又李着慌道:“这事决撒了!我因梁公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如今怎么处呢?你们方才该强逼他下船,或者主意尚未打定;若等他筹算了一夜,就断然没用了。”翠莲道:“那奶奶主意是拿得定定儿的,咱方才也催逼过他,他就要喊起来,慌得咱没了主意,跳下船来,把船都端晃了,水响起来,几乎闹出事来哩。”又李跌足道:“这样有见识有志节的女子若救不出来,岂不枉了!”四个人蹲在野岸上,商量了一更天,总没主意。又李道:“明日你姊妹们且把卖鱼为名,捉空儿告诉他,说我实是水爷最相好的朋友,从德州回来,在济宁遇着水爷,受他重托,把自己乡试都误了,费许多气力,弄我姊妹来救你,休辜负他一片热肠。因水爷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并无别故。再把水爷家世细说一遍,或有转头也未可知。”翠莲道:“他舱中人多,日里边悄悄说得一两句话,那些女人都挤了来,只得就撒开了,那得细细的讲劝呢?”又李道:“天下事是料不定的,且到明日看机会,尽心竭力为之便了。”

  到了次日,翠莲又拣了两尾活鱼跳上船去。却好这日顶闸歇船,候着开闸上岸。两个女人赤膊跑马,卖那登里藏身、抢鞍换马、金鸡独立、倒竖蜡蜒的诸般解数。中舱伏侍的女人及船上水手、太监、从人都立向那边去瞧看。翠莲暗暗欢喜。鹣鹣合那一个女人连忙走到舱口讨看信物,翠莲道:“白爷因水爷说得十分把稳,一时没讨信物,却与水爷是刎颈之交,从德州下来,在济宁遇着水爷,把自己乡试大事都误了,连夜赶来救你。因没人通信,又黑夜奔驰,受尽辛苦,赶到咱们东阿县来叫咱姊妹们来救你,你若不肯去,不要说辜负了白爷一片热肠,咱姊妹们许多心机,可怜水爷在家眼巴巴盼着好音,若知道因没带信物误了大事,懊恨愁苦,断保不住性命哩!”因把梁公家世细说一遍,复道:“这可是咱们捏造得出来吗?”鹣鹣只是不信,说道:“水郎的好友我都知道的,他最好的两个心交,一个是文素臣,一个是景日京,却并没有什么姓白的。我主意已定,总要以信物为凭的了。”那一个女人道:“这白爷或是近日相与,也未可知,怎知道水家家世这等详细?”鹣鹣道:“我与他分别不多几日,这姓白的又说是从德州下来,可见是假的了。水郎是极谨慎极细心的人,有甚刎颈之交?除了文、景两位至交,是我深信的,可以不用信物;其余好友,就必给与信物的了。既没信物,便有脱骗之事,若不知道些家世,如何敢来捏骗?大姑娘说的好,把这把刀、这条命黏在一处,方不堕入奸人坑阱。妹子,如今亦惟有此一着耳。”那女人点头道是。碧莲见船上无人,把挽篙倒挽小船,也跳上来,问道:“翠莲,这事说的怎样了?”翠莲道:“这奶奶总不肯信,说水爷的好友只有姓文姓景的,并没咱们的白爷哩!”碧莲道:“敢咱们的白爷也姓文哩!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爷,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爷的吗?”翠莲喜道:“咱没有留心,要是这样可知好哩!咱们去问了白爷再来说罢。”鹣鹣笑道:“你不必去问。这位大姐听了口风就说那姓白的也姓文,你就去问了来,说是姓文,我也不信,总以信物为凭。若没有信物,就不必再来了。”那女人也笑道:“大姐去问,断然是姓文的了。却是信不过哩。”碧莲发急道:“现是这位奶奶心里冰着,怎当得再浸上冷水?咱们这白爷是天生豪杰,专一济困扶危,咱姊妹两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奶奶若一下船,便得与水爷厮会;若不下船,水爷性命便是了帐。要自己出主意,不可当面错过,后悔却是迟了。”鹣鹣道:“我主意已定,凭你口吐莲花,总要信物见面,更无别法的了。”碧莲、翠莲面面厮觑,暗想:信物是断然没有的,回去讨来是断赶不及的,善劝不从,强逼不能,这事万分决撒的了。错过今日这样机会,岂不可惜?

  正在想断思绝,目定神昏,忽然那一个女人把手一指,失声道:“那是文相公哟!”碧莲、翠莲急回过头,只见又李远远的在岸上张望,不胜惊喜。碧莲道:“何如?这便是咱们的白爷。咱原说他也姓文哩。”鹣鹣忙探头看,道:“姐姐可看得真?不要认错了。”那女人道:“我只不好叫应他哩!真是文相公,一些不错,这会子连后影都看清了,那得会错呢!”鹣鹣笑逐颜开,忙向碧莲、翠莲陪话道:“是我错疑心了,累两位大姐费许多唇舌。既是文相公在此,夜里千万来救我下船。文相公是极豪侠的真儒,是水郎极相好的朋友,并不要甚信物,放心同你下船。你晚上是必早来,我这里一定开舱等候。我恩有重报,断断不要迟误。”碧莲、翠莲大喜过望,慌忙下船,漾开去了。

  却是又李如何敢来张望?因此日船上人俱向对岸,故敢远探;及见翠莲上船耽搁已久,碧莲复上,定是费力,对岸卖解的又将要收场,惟恐被人冲破,心中着急,便只顾近河边上去探看,恰见一个女人把手指着,因日头耀眼,看不出面目,不知是好是歹,连忙缩了开去。不一会,碧莲、翠莲在东首远远的绕转来,又李忙迎上去,下了船,问道:“你姊妹们面上都有喜色,敢是有些好消息吗?”翠莲道:“说也奇怪,白爷说天下事是料不定的,果然不出白爷所料,初时百般苦劝只是不依,说水爷的好朋友只有文素臣、景日京两个,并没姓白的。”又李失惊道:“文素臣就是我了,我怎失算至此,没合你们说明?”碧莲道:“妹子连影也不知,咱略有点子影儿,说白爷就是文爷,他那里肯信?回得斩钉截铁。亏着他船里一个女人,忽地望见白爷,失声叫,说这就是文相公,他方才信了,欢天喜地的约定了夜里去救他哩!”又李大喜道:“这真是五行有救,万千之喜了。只是船里的女人如何认得我呢?你可知他是什么样人?”翠莲道:“只听那姓许的叫他姐姐,像是一家子人,相好不过的哩!”又李道:“这又奇了!鹣鹣的姐姐自然也是妓者了,我生平足迹不至平康,从没见过一裙一袖,他如何认得起我来呢?”碧莲、翠莲俱各点头。正是:

 

    不放晓烟笼芍药,却教鹦鹉唤春风。

 

 

总评:

写奚叶等之敬奉又李,先则喽罗迎跪,次则众弟兄环跪,次则双莲跪拜,令又李赤足小衣而受,次则正面独坐,轮次执壶。层层簇写,方见心悦诚服。再有卜卦一着,安得不死心踏地赴汤蹈火惟所使命也。尤妙在猎犬一段,闲闲点逗,为之先声。非细意读之,孰知其妙。此假卜卦,全为买伏众心,即狄武襄钉武之意,乃兵机也。妙在第六回发弩中墙草第三,即横贯正中停匀招飘,先为此处生根,不则非令读者疑神猜鬼,即杳不知卜卦之真假矣。翠莲云“恩爷好神手”一语道破,正作者并金针度人之法,并非独表翠莲。

一院人向北叩首,欢声如雷,俱被一核桃买伏矣。假卜卦之效如此,翠莲亦在其中,知金针度人并非独表双莲。

“吃过吴江鲜鱼”数语,双关得好。至“全靠吴江水生养着他”,竟明说梁公矣。在旁人听,愈则毫无疑影,笔墨之妙如此。

太监缠帐似属闻文。而非此风监则看脚路一语几于决撤矣。然无此番则后一番亦嫌于突,此待月先埋树之法。

失带信物几至决裂,文字方有曲折,方得催送又李进京,然非梁公“定无疑虑”等语,又李何至粗疏若是,此见经营苦心。

读至“大姑娘说的好”一段,直欲拜他不起,抚膺大恸,总论明修暗渡之法,则此回之救鶼鶼为度入璇姑本传。若必俟救出鶼鶼后始度入石氏,复从石氏度入璇姑,文境平矣。石氏既于翠莲眼中口中跃跃欲出,过来人一语复暗伏石氏前事,而璇姑则断断无从突出,故以“大姑娘”三字特提而出,而大姑娘之为何人,非特双莲不知,读者亦茫然不知也。如帷灯如匣剑如镜花如水月,巧至此,乃真不可阶矣。大姑娘所言至二十九回得而见,大姑娘为何人则究不可得而知也。不知其人,即见其言,与不见等耳。至三十二国微露一痕,至五十六回全身俱现。古人读之或有会心,今人读之无不瞠目者矣。安得不抚膺大恸拜地不起也!

“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爷,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爷”的些小处亦有倩文相生,前后伏应三法。

鶼鶼望救情切而坚持信物断不可移。由胸中有一“死”字把握得定,故丈夫无把握必至随波逐流,愧此女多矣。

鶼鶼回绝双莲至于想断思绝目定神昏,普天下锦绣才子穷日之力代为打算有一挽回之法否,刚亦惟想断思绝目定神昏而已,不意下文陡按女人失声,一拍即合,真属妙手空空。

姓白则没有信物不必再来,且文则并不要甚信物,放心同你下船,信于朋友至此。立身行已固可息乎?切勿草草读过也!

鶼鶼之姐毕竟何人,不妨作十日思。且必以为事在后文,孰意其事反在前文;必以为其人起另传,就意其人乃起本传。且又李之赶救鶼鶼,半为此人。而设文之奇变乃至如此,非独为回末起波也。

 

 

 

 

 

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

 

  又李想了一会,全没路数,说道:“且到夜来。你姊妹们问一明白,倘与我有甚瓜葛,也是落难之人,千万一并救出。”碧莲、翠莲齐声应诺。又李约会应龙仍在岸上踱去,碧莲、翠莲仍从水里撑来守候,大船住了,方各休歇。等到起更,碧莲与翠莲商议道:“咱们的大船是没有声响的,下小船却易晃动,昨日略晃了些便晃得水响,惊醒了人,几乎弄出事来。今日要弄两个人下来,更怕响动。姊姊不瞧见大船帮上有个大铁环么,咱如今打算把索子一头扣在船环里,一头把木桩钉在岸上,不比竹竿结实多么?那两个女人身量甚轻,咱们一人背着一个,在索上走过来,可不稳吗?”翠莲道:“此法甚好。”一面说一面上岸钉桩。又李问怎要打起橛来,停会又要费力。碧莲说知缘故,又李道:“你们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怕他们两个着惊,就不稳了。”碧莲道:“咱们自有话骗他,只把衣服罩过他们头脸就是了。”碧莲下船,与翠莲目不转睛望着大船舱里,只见火光不息,窗户紧闭,里面大惊小怪卿卿哝哝,总不住声,等到四更天气,兀自响动。又李、应龙三五回跳下岸来探问,都想不出缘故。又李恐有变卦,翠莲道:“他们欢天喜地,千叮万嘱,那有变卦的?”又李、应龙如热石上蚂蚁,走个不住脚;碧莲、翠莲如冻河上狐狸,听个不耐烦,不觉金鸡报晓,东方发白起来。眼见得不济事了,只得拔起桩撅,叫碧莲、翠莲早些吃饭,仍提活鱼望大船上摇来。

  却被大船上一个水手喝道:“咱们这船走了好几日了,怎么你这两个女人还只顾跟着,莫非是看脚的歹人吗?”碧莲姊妹是心虚的人,被这话兜心一撞,把脸胀得通红,目定口呆,更无一字回答。只见那太监忙跑出来,极声吆喝:“他们是两个小孩子,看什么脚路!咱船上又没财物,他敢是要偷你家的人吗?他无过是沿路卖苗的人,他贪着咱们,图赚几文钱,便多跟几里路下来。他有什么不是,你怎便吓唬他?”翠莲得了这话,心才放定,就趁着口风说道:“还是这位爷知道,这位爷是明理的人。咱们在这条河里,上自天津下至南旺,都是咱们的衣饭,都容咱们拿鱼。好意儿拿几个活鱼来孝敬,这位爷反讨着这样话儿。”回头向碧莲瞅着眼道:“咱们摇回去罢,不要惹人家疑心,咱们真个要偷你家东西哩,人哩。”太监见翠莲啯哝着要去,慌得了不得,没口子叫道:“不要使性子摇回去,理这忘八则甚?你有鱼只顾拿来卖,不要睬他。你这忘八羔子,有咱做着主哩,你敢放屁!咱须没有不是,咱是明理的人,你靠着谁的势,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中舱的姑娘正欢喜他这活鱼,别的菜都不吃,流水的称赞着他那好鱼。你撵他开去,你敢是个死,咱是担不起,你这好忘八羔子!”那水手吓慌道:“小的敢放屁?小的也只是个小心。”洋洋的躲开去了。

  太监嘴里劝骂,手里招着碧莲,碧莲便不做声,碧莲趁势把船摇去,挽定了篙,说道:“像方才那人说那样话,咱们的鱼就臭了,也不卖。看这位爷面上,妹子你拿鱼上去罢。”太监欢喜道:“这便才是,咱没工夫,停会要结实打这忘八哩!”翠莲更不言语,提着鱼跳上船去。那太监仍落下小船,自与碧莲搭话。鹣鹣慌忙赶到舱口,一面接鱼,一面低低说道:“几乎决撒了!昨晚丫头病发,如今好了,晚间切莫有误。”碧莲点了点头,高声讲定鱼钱,如飞下船,与太监说知,太监一手取钱,一手捻着碧莲纤指道:“你敢还没有丈夫,咱家里富贵多着哩!你若有爹妈,回去说知,咱情愿多出些银子,带你进京做个干夫妻,你爹妈要做官,咱就给他做。你到那时方知,尽着你受用,不强似你卖鱼吗?”碧莲心甚懊恼,却怕坏了正事,又因是太监,便给他些干便宜也算不得数,红着脸说道:“咱们是乡里人,爷怕没有好的伏侍,要咱们这样人哩?”那太监喜得迷花眼笑,也不更数,把袋里的钱都倒出来给与碧莲,道:“好个会说话的孩子,你这脸儿还说不好?咱怕没见齐整女人?咱心里只是喜欢你。也是个缘法。你回去快快儿合爹妈说,你这位大姐撺掇着,咱重重的谢你,往后看顾你一个肯心,咱在这里候着信儿。你们还不知道,咱前日在扬州,知府、知县都坐在两旁;咱是虎皮交椅在中间坐着哩!”碧莲怕他歪缠,忙道:“咱回去就合爹妈说知,多分是肯的,咱明日来回爷的话。”那太监笑得眼儿没缝,喜得心窝里怪痒,说道:“不要担搁你们,咱上去了。你姊妹两个是必早去早来,你妈爹若舍不得便同进京去,咱给大房子他住,咱有人伺候他,大鱼大肉尽着他两口子吃。大姐若也进京,便一般的受用。我这船走得迟,你必是赶得上。你拿定主意,休听闲人的瞎话。咱到天津要上人,还有大担搁。这大船转卫才是烦难,你总是赶紧着,不要担迟罢了。”碧莲一等太监上了大船,便把挽钩点开,望后倒去,口里答:“咱家离这里不远,咱姊妹明日准来。”那太监喜得魂出,站到船艄上去,直望不见小船的影儿,方始懒懒的进舱去了。

  又李、应龙看小船直退下去,疾忙赶来,直赶有一二十里地方才赶着。又李急问:“昨日为着何事?你们与太监说些什么?怎把船直退下来?”碧莲姊妹把鹣鹣所言及太监之事说了一遍,道:“恩爷不瞧见他在大船梢上瞧出了神吗?咱们怕他疑心,才直退到这里来的。”又李方才放心。重复慢慢的跟着,跟不到二十多里,日才歪西,大船已歇。又李心疑,应龙道:“定是那没膫子的主意,想翠姐做干老婆,怕走远了追不上哩!”又李笑道:“不差,这色之一字真也利害,没鸡巴的人还是这样失魂落智,何况其他。”两人正在说笑,恰值元彪走来问信,又李备细述知,元彪大喜,便不回店,与又李等四散等候。又李守着那日头,再也不肯下去,心里甚是焦闷,又见大船上水手空着没事,总在船头船沿躺着睡觉,暗想:“这班人如此好睡,夜来必定警醒。昨晚已经脱空,今日多分又是疙瘩帐哩!”那知这念头一动,竟越想越急起来。着急一会,忽然失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尽心竭力为之罢了,作此无益之思有何用处?”因踱至沿河酒店中小饮三杯,那日光早已钻人山中,不觉太息道:“日月的时刻本有一定,只因人心动静无常,遂分迟速,所以养心是第一要义。”暗暗的慨叹一番,已是金乌匿影,玉兔生辉。慢慢的还了酒钱,走到小船边来,见翠莲上涯打撅已毕,捱近前去,估量那索纯是生丝绞成,知甚牢固。照会元彪、应龙四散埋伏。

  等到二更天,大船上舱门已开,碧莲把小船轻轻的点过大船边来,将索穿进铁环,紧紧绷扣,姊妹二人飞身上船,问那女人如何认得白爷,鹣鹣道:“他是文相分亲人,也要上去,见面自知。”碧莲道:“既如此,娘们各把衣服遮着头脸,咱们作起法来,这索就变了一座金桥,稳稳的驼着过去了。”鹣鹣等因是素臣请来,知有本事,凭着调度。碧莲翠莲各负一人,在那索上如飞的直削过对岸来。那知两人同在一索,背上各负一人,身势太重;正到中间,把岸上的木桩直拔起来,这四个女子便随着那绳向河里直淹下去。又李同元宦二人正在岸边接应,俱吓出一身冷汗。又李眼快,疾忙一手拿住木桩,用力往后一凝,那索便直绷起来。碧莲、翠莲乘着这势,四只莲瓣如在冰山上滑下来的,映着雪白也似的月光,分明龙泉、太阿从空掷下。

  碧莲、翠莲足方到地,大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又李等吃惊非小,望着野地忘命而跑,跑了一更多天,碧莲、翠莲道:“咱们跑得吃力,再不能这样跑法了。”元彪道:“后面四散都有火光,倘被赶上,岂不误事!”碧莲道:“你们是空身,跑得如驾云一般,可知咱们背上有人。”翠莲道:“咱们四人轮替着驼,便跑得快。”应龙道:“还是你同嫂子背着慢慢的跑去,咱与元哥哥在后保着。有追的上来,拼得与他放对。”又李道:“若要拒敌,也不来找你个了。没有碧姐、翠姐在此,就是元哥、宦哥背负原也不妨,今既有女人,自当以女人背负为正。此时紧急关头,倘可勉力,总求强为支持。此劳此德,又李断不敢忘。”碧莲、翠莲听说,跑得比前更快,道:“恩爷既如此说,咱们还要命吗?”一口气直跑到天将明时,在一个荒坟堆里放下背上二人,自己倒于地下,不省人事。又李心痛异常,忙令元彪、应龙各抱其妻,平立于地,用手从心口徐徐摩至小腹,免使热血奔心。摩了好一会,方才苏醒。鹣鹣与那女人骨软筋酥,倒卧地下,动弹不得。

 

 

  歇息片时,东方已白,又李把那女人细看,叫声:“阿哟!你不是刘大嫂么!你如何在这里?璇姐现在何处?”那女人果是石氏,正在神魂飘荡。忽被又李唤醒,勉强爬坐,哭叫道:“文相公哟!奴家与璇姑娘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元彪道:“恩爷如今且不要问他,天已大明,急切寻一个所在安顿才好。”又李应道:“是。大嫂,你只说璇姐现在是死是生,别的情节待后再说。”石氏道:“奴与姑娘同落骗局,奴先出轿,投水遇救,姑娘定然也寻自尽。只是奴家丈夫可曾寻着相公?现在是生是死,也先求相公一说。”又李大哭道:“刘兄现往乍浦。璇姐,你好命苦也!”刚哭得一句,急急揩着眼泪,起身四望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龙道:“昨晚咱们乱跑也没管东西南北,这所在相近富庄驿,这二更天,竟跑有一百六七十里,怪着身子是这样疲乏哩!”又李道:“相近富庄驿,离保定只有二百多里了,且到保府再处。”元彪道:“为何不到咱们山庄里去?”又李道:“这里离山庄远,离保府近,有事人奔近不奔远,保府有我家叔在那里作教,又有家眷同居,尤是妥当。但保府兵捕极多,你们俱是生人,恐有不便。碧姐、翠姐疲惫已极,更该回去歇息。只是劳你们夫妻吃许多辛苦,受许多惊恐,现在一无可报,惟有心感而已。”元宦、双莲齐应道:“小人等受恩深重,些微小事怎也提在口里?小人们竟依恩爷吩咐,即此拜别,同回山庄去了。”说毕齐跪。又李亦跪下去,说道:“我劳了你们。”正要拜谢,鹣鹣、石氏慌忙爬跪道:“妾等蒙四位救出了天罗地网,此恩此德,何时得报?”大家连拜了几拜,起来分别。又李道:“鹣娘等妆束,路上行走不便,须与碧姐。翠姐一换。”鹣鹣忙把身上银红衫子、月白纱裙脱下,石氏脱下一件半旧元色纱衫、一条白纱裙儿,将碧莲、翠莲身上一色两件青布衫、白布裙换来着好。分别后,鹣鹣重复拜谢。又李与石氏搭扶着挨上官道来。

  走有三四里地,石氏尚可支持,鹣鹣再勉强不去。又李回头看时,见他满头香汗,气喘无休,暗忖:“如此走法,何时得到那边?事体发觉,文书飞递过来,各处办缉,这事怎了?”正在心焦,只见两辆车子推过,前面一辆是空车,后面一辆装着几个女僧。又李看那车沿上坐着一个小尼,颇似认识,却想不起,因问空车往何处去,可肯带人。那车夫歇车答道:“咱德州放空,回保府去的。”又李忙道:“我们正要到保府去,要多少钱可搭了我们去?‘那后面车子直开过来,只听那小尼道:“真是像文相公哟!“又李因事在身,不敢招认,车夫打着牲口,已如飞的过去了。这里车夫讨要五百个大钱,又李许他四钱银子,车夫欢喜应承。鹣鹣与石氏勉强爬上车去,又李坐在车沿。走不上半里,鹣鹣头脸俱被车箱磕破,石氏额角上也撞出血来。又李无奈,吩咐车夫缓行,一头暗想:”前车小尼究是何人,如何知我之姓?“未免出神光景。车夫留心估量,只顾疑惑起来,道:“爷们俱像南方人,在那里来?怎没雇车?连牲口都不雇一个?行李也没一些,多分是拐带私逃,倘被人追赶着,连咱都有干系。不如原下车去,咱原赶空车去罢。“又李笑道:“你瞧我可像是拐带人口的么?我原是南方人,这两个是我妹子,从水路到济宁,雇车上保府投亲。不料车夫是个歹人,昨日到新店地方,我在后面出恭,两个妹子下车往高梁地里去小解,那车夫打着牲口如飞跑走,把铺陈衣服尽数拐去。你怎人也不识,反疑心我是歹人?“车夫慌道:“不是咱瞎疑心,因没有行李,出神捣鬼。那知爷是遇了拐子,心里不自在。爷不知道,咱们这一行,人多心别,常有这般歹人,弄出事来,连累着咱们害臊哩!爷说要往保府投亲,投的是那一家?“又李道:“我投的是姓文,现做保府学教官。“车夫道:“原来是府学里文老爷一家,怪那车上的女师父,叫爷是文相公哩!咱这车子要从南门过去,送爷到大街下车就是。这女师父是景州王府供养。他们都是北方人,怎认得爷?“又李道:“我正是心里不明白,却被你问穷了。“因复想小尼一会。忽想起璇姑之事,要问石氏;石氏与鹣鹣拥抱而睡,知他困乏已极,不便惊动,呆坐了一会,疲倦起来,就盘着腿儿在车沿上一仰一合打吨。车夫暗忖:”这真是初出门的人不知厉害,难怪着了道儿。“慢慢的由着他牲口自走,不来惊觉三人。

  这三人俱在乏极,常睡不醒。毕竟又李先觉,把眼揉擦,看那太阳已是衔山时候。车夫笑道:“爷怎这样好睡,连咱也打了许多吨。前面是河间府,在城外下店。明日不是这样,要赶紧着走哩。”须臾到店。店主因没行李不肯留宿。转是车夫详细说了被拐情节,方留在一间厢房内住下。吃过晚饭,又李向石氏说道:“店中人已下满,没有空房,男女不便同宿;你同鹣娘关上房门稳睡,我在窗外坐夜。”石氏目视鹣鹣,鹣鹣道:“妾等俱沐相公救命之恩,素知相公是坐怀不乱的正人,连日辛苦已极,正该歇息,容妾等炕边坐守,也是无碍。”又李正色道:“常则守经,变则从权。到不得不坐怀之时,方可行权;今日乃守经之日,非行权之日也。着自恃可以而动辄坐怀,则无忌惮之小人矣!”因即扣上房门,掇条板凳,在窗外坐夜。石氏知道又李情性,就闩上房门,同鹣鹣和衣而睡。

  又李看那上房垂下竹帘,帘外插着屏风,知有女眷,不敢再视,垂头静坐。坐到一二更天,听有许多人声口,逐店吩咐下来:“明早不许放人出店,候官府查验明白,然后放行。”吃了一惊,猜是鹣鹣事情发作。少刻,只听各店梆声震响,十分严紧,更是着忙。见隔壁槽上驴夫上料,问其缘故,驴夫将德州河下劫去宫女,飞报沿途协拿,及本府接着文书要逐店查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出来,又叹一口气道:“咱晦气,揽这客人要早些赶路,好卸掉这载,偏又碰出这事,明日不知守到多少时候才得动身哩。”又李问得明白,更觉慌急,暗忖:“若单是鹣鹣一人,还可负之而逃,今又有石氏同来,一身断难两负。”辗转寻思,无一良策。猛然抬起头来,只见上房屋里一个大汉,戴着范阳斗笠,嘴边倒卷红须,浑身装束如昆仑一般,飞身而下,闪入屏风里面。又李坐在暗中看着,月光中甚是明白,忙蹑足走入屏内,见帘本半卷,窗已大开,屋内绝无动静。蹑足至左边房外,微有声响,瞥见那大汉在房内拖过一个女人,将一把尖刀往心窝里用搠拥去。又李跨进一步,疾忙飞腿,铮的一声,把刀踢落。那大汉侧身一腿横飞过来,又李蹲身抢入大汉胯下。那大汉见不是头势,长叹一声,纵出房去,又李也奔出来。那大汉已飞上侧厢房檐,寂然不见。

  又李恐其复来,站立檐下。只听背后有人叫着“文相公”,回头看时,正是车上所见小尼。因急问:“你是何人,我甚面善。”那小尼垂泪道:“小的是未老爷家小厮,名唤容儿,淹在西湖,被人救起。房内尼姑不是好人,把小的落发,引诱人家妇女干那邪事哩。”又李大喜道:“原来你是容儿,因你改装,再想不起。里面有几个尼姑,没有杀伤吗?”容儿道:“都没杀伤,只是两个人都像着鬼一般,说不出话。小的正出来小解,见那大汉厉害,躲在暗里,没被他拿住。如今幸遇相公,他们又像着了鬼祟,不如跟着相公,连夜走出店去罢。”又李叹口气道:“我自己有事,现没主意,那能带你出去?”容儿忙问何事,又李道:“我有要紧事到保府去,今被官出差查点,不能早出店门。”容儿接说道:“这却不妨,只是怎样救得小的回南方好?”又李急问道:“怎说不妨,你敢有甚主意吗?”容儿道:“房里两个尼姑是景州王府供养名尼,更是七妃娘娘的师父,店家都知道,极怕他,就是河间府的太太奶奶,那一个不奉承他?那太爷更是怕他势力。如今文相公是救他命的恩人,只要他醒得转来,他便带相公出得店去。”又李大喜道:“既如此,我和你进去,且救醒他来。我得脱身,才可替你打算。”因同容儿进房去,在盆内取出火来,点着了桌上的大烛,看这地下女尼,约有四十上下年纪,面如满月,浑身白胖,眼睁睁地看着又李。又李取条单被遮好,在口内挖出一个大麻核桃。又照炕上一个,有二十多岁年纪,有五六分颜色,赤体仰卧,忙把炕上乱衣堆在身上,也在口内挖出麻桃。见桌上有茶,叫容儿斟出两盏,替两人漱口,抹去涎沫。面盆内贮有沉藕的清水,每人灌下数盏。停了一会,各各醒转,遮遮掩掩的穿好衣裤,拜谢又李活命之恩。又李拾起地上宝刀交给容儿藏起,不及问他缘故,便道:“你们不须拜谢,也休说感恩图报的话,只我有一件紧要公事到保府去,叵耐今日府里差人吩咐,店中诸客明日俱要候官府来查验明白才放起身,便误了我的正事。只要你们早些带我出去,便算报了我了。”

  容儿不待两尼开言,就先说道:“爷救小尼等三命,胜似重生父母。这些小事,家师们自当效劳。”因向老尼道:“我们正要到保府,若得这位爷同行,一路便可放心,这是极好的事。”那老尼是吓破胆的,连声答应道:“这事全在贫僧身上。实不相瞒,贫僧真修是景州王府剃度。这河间府太太也皈依贫僧,衙门内外那一个敢拗着贫僧的言语?爷但请放心,明日一早,吩咐店家,一同出门便了。贫僧也往保府路上,还望爷照管。爷有甚事,只消到郁林庵来,贫僧自有报答。”又李道:“路上倘有意外,都在我身上;关津若有留难,都在你们身上。你们放心歇息,我自在外防守。一到天明,来知会同行便了。”因即抽身出来,仍向侧檐边坐下。已是月光西没,约莫有四更时分,又享收摄精神,静坐一会,听那梆声,已转五更,走向槽内,叫起车夫,整顿车马。车夫叹着气道:“走不成,通是爷们不肯赶路误的事,今日不知守到什么时候哩!”又李道:“不妨,我已向上房女僧说明,同着早走的了。”车夫喜得打跌道:“那女僧是王府里面的人,他肯带着同走,怕走不成?他原认得爷,保定府里那一个官府不熟识?爷想是来过一遍的了。咱就收拾起来,爷再合他说结实着。”又李走到上房,敲响窗槅,里面容儿连忙接应,收拾起身。然后把自己房门卸下扣儿,里边石氏已拔开门闩,大家打点上车。店家走来拦阻,那老尼吆喝道:“这位爷这两位姑娘,都是咱认识的,太爷有甚话说,你只说出咱来就是了。”店家道:“德州河下大盗劫去宫女,官都要问罪,雪片的文书下来……”那老尼不待说完,(扌紊)着胸脯道:“你这厮还敢多说,这位爷须不是大盗,这两位姑娘须不是宫女;便算是大盗、宫女,咱放走了,须到不的你这厮来放屁辣骚,兀的不气死了人。”那店家吓青了脸,忙道:“小的没说完,小的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放屁辣骚?”

  容儿做好做歹发放店家,开车出店,坦然而行,直到板桥歇车打尖。只见店门前已挂有告示,许多人围着看念。又李随着尼姑一拥而入,便不顾嫌疑,同在上房坐下。老尼吩咐备荤素两席,让又李等三人在左。素席不过豆腐、面筋之类。荤席是四大盘嘎饭,满堆着白片猪肉,白撕鸡肉、醋溜鲜鱼、油炒鸡蛋,中间一大碗鸡肉汁汤,拌着些粉条,一大壶烧酒,三付杯箸,三个盐醋碟儿,又是一碟蒜泥、一碟大葱、一碟陈酱、一大盘薄饼。鹣鹣、石氏相顾错愕,又李更不辞谢,拿过酒壶连饮一二十杯,把箸连夹鸡肉按酒,将薄饼卷着葱酱大嚼而吃,复吃了十数碗饭,把一大盘饼、两大盘肉。一碟蒜泥、一碟盐醋、两碗葱酱,掳得罄尽,还喝去了大半碗肉汤。两个尼僧都咬着指头啧啧羡慕,店中伙计都看呆了。又李让石氏等吃饭,起身出店,自去看那告示,只见上写道:

 

北直隶保定府安州正堂安,为飞移协缉事。本月十三日巳刻,准山东德州关称,本月十一日三更时分,有大盗百余人,明火执仗,突入掌司礼监事东厂大监靳府贡船,劫去彩女一名许氏。在船人等及汛兵、更夫,救护不及,在逃无获。事关宫禁,处分严切,除通详各宪,咨檄各省各属,密缉严拿外,合就飞移,为此合移,烦为查照来文事理,希即广差兵捕,飞行缉拿,并查照后开年貌,在于所属城市乡社、关津隘口,大张晓谕。有能截留彩女送官者,赏银一千两;截获盗首者,亦赏银一千两;获盗一名者,赏银五百两;知风报信者,赏银三百两。等因准此。除飞详各宪,并选捕勒缉外,合行晓谕,为此示仰州属人等知悉,查照后开年貌,有能截获报信者,即照来移赏格,在于本州库银内照数赏给;倘敢知情容隐,指引递送,匿不首报,即照本犯治罪。慎毋以身试法,致悔噬脐,凛之,毋忽。特示。

 

  计开:彩女一名许氏,小名鹣鹣,年十九岁,瓜子面,粉白色,两颊微红,眉细,耳垂珠,额广,颈长,唇红指尖,发长黑,齿细白,肩垂腰细,足小不及三寸,扬州口音,髻插素白玉簪一枝,赤金如意一枝,耳上赤金丁香一对,指上碧玉戒指一对,身穿银红纱衫,白纱衬衫,月白纱裙,足穿老鸦青缎白绫平底鞋,身长八尺八寸。大盗百余名,不识姓名,俱搽脸。成化四年七月十三日示实贴板桥

 

  又李约略看完,且惊且喜。只听众人纷纷议论,有的说,这伙强盗胆大,彩女都可以劫得的吗?有的说,这事情大了,必要破的。有的说,定是东阿县那一班义士劫去的。有的说,东阿县义士不爱女色,还是山东登莱等府那伙江洋大盗做出来的。有的说,十一日三更时分的事,再到不得这里的。有的说,这里近京,地方兵捕又多,强盗断不敢来,况且有百余名,那处容放?定是下海去的。有的说,这伙大盗莫说不到这里来,就站在对面,咱们也只好瞪他一眼,那赏钱休想得的他成。众人都笑起来,道:“强四海饿得慌,想天鹅肉吃哩。”又李含笑入店。众人用饭已毕,瞧着鹣鹣髻上并无玉簪,悄悄吩咐将耳上丁香、手上戒指除下,把石氏髻上一根银扁方分出来,换去赤金如意。催着上车,容儿踅近又李身边,要又李设法带回,并问西湖翻船之事。又李道:“那日一船人都救起来,只差你合金羽小姐。我住在府学文教官衙里,你有便可来寻我。”容儿大喜,会意去了。各人上车,鹣鹣、石氏坐得略稳,又李要问璇姑,终觉不便,仍缩住口。到日落时,已进南门。女尼等在前车,不知又李住车,谢也没谢一句。又李在文庙前下车,还了车钱,领着鹣鹣、石氏,来至教授衙署。家人传禀,观水大喜,亲自出看。又李已进宅门,叩见过了。观水见石氏等站立院内,问是何人,又李道:“少刻细禀。且请他两个进去,见了婶母。”观水自同又李进内,一面叫丫鬟出来,领了石氏等进去。又李将别后事情约略述了一遍,观水道:“时事大非,吾将归隐。然有心存救世者,未尝不嘉予之。汝之收揽人材,消除逆焰,皆我所深喜。至鹣鹣之事,宜待大势稍定,同我家眷回去,方为稳便。”因吩咐打扫内室与鹣鹣、石氏居住,自与又李在书房歇宿,畅叙离情。

  次日,里外具有便席,把璇姑之事暂搁一边。直到十五日黎明起来,观水到文庙行香,又李进内,鹣鹣方始问明梁公下落。又李方始叩问璇姑事情,石氏方始噙着两眼的泪,—一告诉出来。正是:

 

    万种愁心言不尽,两行清泪帕难干。

 

 

总评:

双莲欲背负两人于索上走过,若非丰城江中眼见,何任其行险?乃知第十七回即为此处埋根之妙。

走险究不若用船,妙在隔日翠莲晃船,先伏曲木蛛丝之誓,在他人视之,索险于船百倍;在双莲视之,索固不啻平地,非若小船之易晃也。翠莲云:“可不稳么?”碧莲云:“此法甚好!”又李云:“我是知道的。”绝技惊人,真是:可谓知者道,难与他人言。

小船易晃,或填土或镇锚,不愈于走索耶?土不易担,锚须另购,而大船适有铁环,只费打量片刻工夫,岂不省便?且以双莲绝技而置于无用,反为另起炉灶,担土购锚,岂非笨伯?

惟主意用索,教先着晃船一事。非不能用船也,盖用小船则无拉动大船之事,即有惊觉,何至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簇出十分气势,使又李等忘命奔跑乎?弓不开满、机不踏足,发出箭括必不猛捷,文字便减颜落色。且无此急命奔跑,不能近保定而远东阿,又李便不即进京,尤与前数回层层卸递、逼入本传之旨枘凿矣。此为匠心经营。

不拉动大船不特减颜落色,与逼入本传之旨枘凿,而赶救鶼鶼全靠双莲,又李竟无一毫用力处矣。此书写又李,处处以全策全力归之,为古今钤略另开一生面。若全靠双莲,便与“天下无双人间第一”标题不合,今于木桩拔起、四女直淹之时,又李一手绰住,使双莲垂成几败之功转败为成,而赶救鶼鶼全靠双莲者一变而全靠又李,方是另开生面,与全书一色机杼也夫。然后人为天下无双之人,书为人间第一之书。水手一喝,非大监分说几至决撒。妙在前回竭力描写风监心热,渴欲其来此处,便不妨畅口分说,而偷人一语如灯光四射满屋照亮,却仍是雪中一爪,捉摸无踪,尤为神隽。

结于夫妻乃风监必至之情,非硬坐也。天下人好淫至和尚极矣,而大监欲突而过之,以更无发泄处故也。袋线倾倒卖弄富贵势,许官许屋许鱼肉,天津耽搁转卫烦难,层层刻画几于摄魂追魄。而前在扬州数语,想入非非,直欲令人拜地不起。

木桩直拔起来,四女直淹下去,与丰城江中船直翻转绳直淹下对照。又李一手扯住索绷、双莲从空掷下,与后生划桨仰船绳便宜绷、双莲飞跑落下对照,未有此回先着那回,方做那回即注此回,钩锁伏应之法尽矣。独惜此时无岸上五六千人一片喝采、船内—二千人喝采不迭.而船上水手舵工一齐发喊、岸上兵丁纤夫一时俱起,又反面对照法,奇文化文。

逐店吩咐查验放行,又李等插翅难闷矣。妙在道中先带小尼,一把钥匙,天明即开锁而去也。自结自解,直是以文为戏。

大汉何人?行劫何事?思之不得,闷闷累日。世间好书,如《左》、《史》等类,每有闷人之笔,无此书之层见迭出也。然不闷极则快亦不极,愈闷愈快,余于此书,盖往往喜心翻倒极涕泪满衣裳。

止缉鶼鶼,以石附带,图省累也;大盗至百余名,以贼众难救,图卸罪也。有司之巧诈,护役之附同,古今一辙,可发长为喟。

鶼鶼髻上何以并无玉簪?其为奔跑脱落无疑。书中竟不补出,非破绽也,令人自会耳。如此忘命奔跑而极滑之素玉簪犹不脱落,乃真破绽耳,于此愈见作者之周致。

天字卷之五

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

 

  原来石氏与璇姑,自成化三年五月初五日夜里搬到皮匠张老实家中,到初八日,刘大往吴江寻觅素臣商议,等了十多日,不特素臣不到杭州,连刘大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石氏姑嫂甚是着急,每日央着张老实去求神起数,拆字占龟。也有说为事担搁,也有说因病淹留,也有说就有信息,也有说出月回来。纷纷杂杂,把两人早鹘突突的哄过了一个多月。到后来率性不去占卜了,纳着头,镇日你看我,我看你,如泥塑一般出神呆想。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老实作飨了祖先,备下一桌素饭,请石氏姑嫂过节。老实的妻子张妈道:“我们同宅住房的人,惟有你我男女俱无成年。没有喜事,酒杯的儿也没给他们看见。他们家里时常娶亲嫁女,送礼行盘,都请你我去吃过喜酒,如今这一席虽是素菜,却也好看。刘家姑嫂两个因大叔没信,终日愁闷,茶饭都是懒吃,此时天气又热,剩下来的可不白枉掉了。我的主意,要把这三四家邻舍请来坐坐,一来还了他们的礼,二来讲讲说说,替姑嫂两个散一散心,你道好么?”老实连连点头说:“你这主意最好。”张妈就连忙走过间壁,把这些邻舍无非是赵大、钱二、孙三、李四的妻子,强拉了过来,一面私向石氏姑嫂说道:“原是专为你两人买这点子素菜,到是他说,你们终日愁闷,该请几位邻舍来替你说些闲话散散心。”石氏、璇姑心头有事,那里耐烦,当不得这张妈死推活扯,只得走将出来与众人相见。那四个邻妇里面,算是钱二的妻子有钱,李四的妻子有嘴。便是李四嫂先开口道:“阿哟!再不晓得大姑娘家里藏着两位天生的美人。早些给个信儿,叫做婶子的早瞧一眼儿,也是大娘的阴骘。”石氏道:“大娘休得取笑。”那钱二嫂便道:“真个好标致人儿,赛过里边这些姨娘姐姐,就是我那单家表妹也没这等身分,李四嫂说的一点子也不错哩。”石氏、璇姑有事在心,懒懒的逊了几句。众邻妇坐上了席,一面吃酒,一面说话,嘈嘈杂杂的。

  正是兴头,忽见门外一个眉清目秀扎着双丫髻的一个小孩子,朝着屋里嘻嘻的只自笑。只听李四嫂啯的一声直立起来道:“大姐,连日怎的恼着?这会子好风也吹了仙人下凡哩!这又不是我家,说不得贵人不踏贱地,屋里有两个美人,你可瞧一瞧儿,怎的就不进去呢?”石氏听说,向门外一望,只见雪白一个脸儿,在门缝里瞧着璇姑。李四嫂早已跑到门外,一把拖住,说道:“我白磨破了嘴唇皮,怎的声也不回我一句儿。”那姐儿总不言语,只是摇着头,迷迷的笑。慌得众妇女都赶出去,张妈推背,钱二嫂拉手,别的帮着扯劝。李四嫂便抱起小孩与他亲着嘴儿,说道:“贵哥儿,可要豆炙饼吃?”那姐儿方始进门。石氏、璇姑只得站起身来,大家厮见。老实连忙送出一副杯著,又向钱二嫂家借过一张竹椅,方才坐定。钱二嫂先向石氏说道:“这位大姐叫春红姐,是大奶奶房里第一位得用的姐姐。柴房、米房、银库、钱房,是处的钥匙都是他掌管;大戥的银子都托他称使;各处的帐目都靠他查算。”李四嫂接过说道:“这贵哥儿是大奶奶亲生的公子,别的人谁敢近他?只托这大姐照料一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谁不奉承这大姐?谁敢在他跟前咳一个嗽儿?我这大姐又且生得好性格儿,每日欢大喜地,待着我们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儿。我这大姐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是里面姨娘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花绣,都比他不上。还写得一笔好字,看得一肚好书,打得一手好算盘,猜得一口好灯谜。知机着窍,见景生情。与大爷大奶奶就似合穿着裤儿,相好到没开交儿。”张妈道:“婶子们只顾说着话,也替我劝大姐吃杯酒儿。”李四嫂笑道:“我只见着他心里就喜欢,把酒都忘记了。大姐,你可于了那一杯,我好来斟。大姐。”那春红待说不说的道:“我实是吃不得。这几日不知怎么,心里烦,茶饭都懒待吃。里头作飨,我只呷了一杯酒,是样都给小莲吃了。这两位是那里人,几时来的?生得好模样儿。这位更是齐整,像还没出门哩!我常在这门口过,怎通不见一些影儿?”李四嫂道:“这位刘大娘是张大娘的婶子,这位璇姑娘是张大娘的姑娘,还是个闺女哩!他两位来得久了,因心里有事,总没出房;张大娘又是古执的人,我们也没敢来聒噪。今日大家都有节事,却被张大娘请得认真,才来扰他,才得见这般美人。刘大娘方才还说我取笑哩,如今连大姐也称赞,可知是真了。你还没有知道哩,就是上等画的人儿,他也不肯轻易说他一声好;尽说好时,谁敢再说个不好?这就是瞎眼婆子只好打人孤老院去了。”

  李四嫂正在嘈杂,只见一个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的,往门里一张,喊道:“大姐原来在这里,我那一处不寻到,快些进去罢,大爷要你去哩,快些罢!大姐,好大姐!”春红哕的啐了一声道:“你看这个样儿,可是反了兵马渡过江来吗,也没这个样儿!”那小丫鬟揩拭着脸上唾沫道:“那里是反了兵马?是大爷等着出门,说是天热,要换单衫袍子哩!你只是坐着不肯去?”春红道:“你先去罢,不要装那腔儿。你说我也进来了。”那小丫鬟如何敢去,春红道:“我还要问问这位姑娘的话儿,你哭丧着脸儿怎的,你可也瞧过这样好美人儿?”那丫鬟真个仰着面,把璇姑孜孜的呆看,慌得张妈没做理会,只得功道:“大姐,不是我不会做人,大爷的性子好不利害,你又不肯吃点子东西,你和哥儿进去一进去,停会再和我家璇姑娘攀话罢。”春红笑道:“这倒也不怕他,他有性子便怎的,人在墙门里坐坐,怕跑了街上去出着他的丑吗?”李四嫂笑将起来道:“好大姐,你这般玉人儿,你只不肯上街,你还说是出丑么!那些大官府家的太太奶奶都不敢见人了。张大娘,你是不知道,他大爷的性子利害,可知这大姐的性子尊贵多哩,他见我们以下人儿,他倒和气,肯下意儿和哄着说笑;他大爷容易要他一个笑脸儿倒是难哩!他也是与这大姑娘有缘,一见面就要与他叙个情儿;等闲大乡绅家姨娘小姐,他还不肯和他甜甜的说句话哩!”

  四嫂正在奉承,只见外面又跑进一个丫鬟来,墓地看见璇姑,呆了呆,便骂着那小丫鬟道:“有你这丫头!大爷那样发急,你还在这里听说闲话,快进去捱马鞭子罢!”小丫鬟慌得哭起来道:“我什么不催,大姐总不动身。”春红斜瞅了一眼道:“就总推在我身上,我自爱说句话儿。玉梅妹,那单衫袍子折在里间第七只箱子上描金皮箱里。你也在房里的,须不比小莲,吃饭还不知饥饱,什么就不记得了?总要支使着我!”那玉梅忙陪笑脸道:“好大姐,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只是没有钥匙。大姐,你不进去也罢,却只苦了小莲,省了他一顿鞭子罢。”春红懒懒的立起身来,抱过贵哥儿道:“也罢,我进去了再来。”玉梅、小莲欢天喜地簇拥而去。正是:

 

    积宠成骄,积骄成贵。

处士盗名,鄙夫窃位。

 

  春红等刚跨进房,连公子便把小莲劈面一掌,被春红一隔,说道:“做什么便打他?”大奶奶道:“春红,你也忒没要紧,小莲来寻你,你也就进来罢了。”春红笑道:“哥儿要往大巷里顽去,走到张老实家门口,只见里边两个女人生得好模样儿,一个年纪小些的更是齐整,我心里爱他。”那大奶奶瞅了春红一眼道:“你快去寻纱衣罢,有许多闲话。”春红哕了一声,慌忙放下贵哥,自向后房去了。这公子就如热石头蚂蚁,在房里团团的只顾打旋。春红拿着纱袍出来,笑道:“好性急的爷,只今日是好日吗?”那公子不及回言,披衣而去。大奶奶埋冤春红道:“你这张嘴,生来是这样厂的,我可也掩得你住?你看大爷听着你说话,喜得他那样儿,那魂灵儿已飞了出去了。你见他打旋,你说是为出门去这样性急?我倒猜着他要到张老实家去会那好模样的人儿。你就天生这张好厂嘴儿也!”这句话把春红更说呆了,懊悔不迭道:“我怎生这一张厂嘴儿,总为那一个生得可爱,把心就昏了。大奶奶,我看那个女子相貌端庄,性气高傲,不是容易上钩的鱼儿。”大奶奶道:“你到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大爷的鬼见识儿,还是数得出来的么?更有那攀着臀、撮着屁梯己的人儿,你不肯上钩,他没有大大的网儿,拦着河来撒你的吗?”春红道:“大爷真个把网撒下去,春红帮着大奶奶把砖儿瓦儿瓶儿罐儿雪片的打下去,包管撩破了网儿,赶掉那鱼儿,他也只索提着空网儿走罢了。”春红自与大奶奶商议,公子却如飞跑到张老实家,在门缝里失惊打怪的张看。里面那些邻妇只顾张家长李家短,夹七夹八的乱嘈,张妈只顾劝着吃酒吃菜,石氏璇姑只顾出神呆坐,由这公子窥觑,竟没一人瞧见。直到众人将及起身,公子方才进去,劈面撞着春红,迷迷的笑着说道:“大爷没去拜客么,在那里来?”公子并不回言,直奔凤姨房中去了。

 

 

  这公子名叫连城,颇有才貌,性极慷慨。父亲连世,现任兵部尚书;母亲和氏,随任在京。因家中产业甚多,留他在家掌管,却不耐烦这些收租放债事情,惟好炼丹采战,觅柳寻花。亏得正妻刘氏,强干有才,把持家事。正妻之外尚有三妾。这凤姨姓单,名唤凤迎,父亲单财,是仁和县中仵作,因合钱二嫂有亲,凤迎时常来往,见公子垂涎其女,暗令通奸,潜行捕捉,诈了一主大财,然后嫁至府中,做了第二房的姬妾,家中俱呼为二姨,生得瘦小身材,心灵性巧,因大奶奶颇有醋意,拘管防闲,不能任听公子作为,他就翻转样儿,不做酽醋,却做囗糖,专一迎奉公子,替他出些鬼计,奸骗外边女子。公子爱之如同掌上之珠,爪中之肉,凭着大奶奶这般风力,一月之内定要在凤姨房中睡着三夜五夜。凤姨见有功效,一发贴心贴意,替他画策设谋。这日公子走进房中,一口就把璇姑之事说知,凤姨笑道:“这有何难,是在你家墙门内的人,怕他飞到那里去?只不要使大奶奶和春红知道,包你成事便了。”公子连忙抱在怀里,急求定计,说今晚就要谢媒。凤姨迷花眼笑,勾着公子的头儿说道:“天下事有了银子没有做不来的,只消叫张老实到一秘密所在,许他些银子,叫他做牵头,或是与那女子明说,或是暗中照应,只要弄得上手,便是果然贞烈的人也只索顺从了。却不可使春红知道。”公子道:“果是妙计,但张老实本分的人,从不肯做虚嚣的事,故此人都叫他张老实,就叫出了名。他如何肯做牵头呢?”凤姨笑道:“大爷怎这样没见识,随着他是个老实人,见了银子就不老实起来了。你率性和他直说,做得成给你许多银子,如今先给你许多,若不肯做,就送你到官,打你许多板子,连夜赶出屋去,叫你合妻子露天去睡觉。他漆黑的眼珠见了雪白的银子,又怕没屋住,又怕捱板子,又想着后头的许多银子,他还肯老实不依你吗?只要春红不知,大奶奶就无从知道,这女子就稳稳上钩。这就是你女儿一点子孝敬。”这几句话喜得公子心花都开了,把嘴连连亲着道:“我的心肝,你怎便有这些意智!我若出兵时,筑坛拜将,定要封你做个军师哩。”说罢放起凤姨,慌忙走出房来。恰好撞着春红,瞅着眼道:“大爷你出去拜客是几时回来的?这会子晚了,怕夜凉,换去了单衫罢。”公子忙道:“我这会正热得慌,方才忘记拿扇子,如今还要出去哩!”春红笑道:“白日里就讲鬼话,现拿着湘妃骨儿扇子去的,敢是忘记在那一个房里也怎的。”公子已走过花厅,摇着头道:“正是忘记在书房里,如今就去。”春红再要说时,连身影俱不见了。春红暗忖:大奶奶真好神猜,你看他那样儿,赤紧的干那茧儿去也。

  公子走出花厅,向夹巷里抄过花圃中来。那花园与这边住宅是一样两所大房,这边房子靠西,前后共有七进。那边房子靠东,只得四进,后面三进基场,便做一个小小花园。这边前开大门,对着大街,后开水门,通着城河;那边前后俱是围墙,两边各不相通,中间夹一长巷,只第三进长巷中间开一角门,通过东边去的。这公子因好外道,供养着些不三不四的道士在内讲究炉火之事,只许男人进去服事,丫鬟仆妇除做鼎器以外,脚尖儿也不敢跨进一个去。这日公子因凤姨嘱咐怕走漏消息,故此走到东边来,不去惊动道士,自在前边一间密室坐下,着一个小厮去把张老实叫将来,悄悄的把凤姨所教之言从头至尾说一个明白,在袖里摸出十两一锭雪花也似放着光的银子,说道:“事成之后,再找九锭。”吓得那张老实哑口无言,半晌出了神去。公子喝道:“你休装聋做哑,肯依则依,如不肯依,立刻押你去捱板子,撵你出门了。”张老实一则怕出屋受刑,二则从没见过这般银子,果如凤姨所料,把良心吓过一边,说道:“银子是不敢要的,小的回去与老婆商议停当,来回覆大爷罢了。”公子大喜道:“这事成了,不特所许九十两银分毫不少,将来还要着实看顾你哩!只是明日就要给我回信。这银子你可收去,不可推却。”老实连忙答应,收了银子来家,悄悄与妻子说知。张妈甚是埋冤,老实道:“我原不肯应承,公子说要送官,今日就赶我们出屋,又要把你去拶拶子,你说当得起吗?”张妈也是害怕,却见老实拿出一锭银子,吃了一惊道:“怎银子有这样大的?我眼里从没见过。这是给那一个的?”老实道:“这是公子赏我的,事成之后还有这样大的九锭,还要另眼看顾我们,许多好处在后头哩!”张妈变愁为喜,笑着说道:“这便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如今怎样去说骗他呢?”

  夫妻两个捏紧了那锭银子出神,捣鬼了一会,总没计较。张妈道:“且藏好了银子,拿夜饭他们吃了,和你到床上去再想。”于是忙忙的拿了夜饭,送到石氏屋里,想要说些什么又没处说起,只是呆立。石氏道:“姆姆请便,我们吃过,收到灶上来罢。”张妈只得出来。直到上床,两人爬在一头睡了,细细商量。老实忽然想着主意,张妈连忙根问,老实又道:“不妥,不妥。”张妈道:“我倒有主意了。”老实正待问时,张妈连连摇头道:“也不好,也不好。”直到更余,老实方欢喜道:“这是极妥的了,明日你就骗他姑嫂两个进去拜见大奶奶,再不就说大奶奶叫进去,料他不敢违拗。我自与公子说知,在二门里候着,抢到花园里成亲。你说好么?”张妈道:“几日前,我曾劝他里边去见见大奶奶,往各房走走,散散心,他们把头几乎摇落。况且里边人多口杂,白日里拖拖扯扯,闹得大奶奶知道,不是耍子。我如今真有一条好计了。”老实忙问何计,张妈道:“你便出门去了,借宿在亲眷家,我便推着害怕,要刘婶子来相伴,教公子预先伏在灶下,等他自到璇姑娘屋里去。他见公子这样风流年少,敢也肯了。”老实大喜道:“真是妙计!他就不肯,男子汉的力量,璇妹可是拗得过的?到弄上了手,生米煮成熟饭,公子有的是银子,璇妹也是没见过大银子的,怕不情愿?我们这一锭银就得的稳了。”张妈笑将起来道:“可是我的主意好呢!我成日听见里边杀猪宰羊,哥儿姐儿吃得满嘴的油。我和你好的时候,过冬过年也只买得半斤四两的猪肉,这羊肉总没有尝着他是啥仔味道。如今有了银子,要你买一斤羊肉,蘸着葱酱,和你吃一个快活,”老实道:“我和你还是做亲时节做的绵裤,才穿了两年就当折了,至今没有傍着棉裤的影儿。这事若成了,我还要做两条蓝青布棉裤,大家受用哩。”张妈道:“这更好了,将来银子多了,每日买他两块豆腐,多着些油,和你肥肥嘴儿。我和你四五十岁的人了,又没有男女,有了银子还不受用受用,真是个痴子了。”老实道:“休说后来许多看顾,只有了他后手九锭银子,也不愁没男女了,拚着一锭大银,讨一个有瘌痢丫头,生得一男半女,我与你老来都有靠了。”

  这张妈正在欢天喜地,忽闻此言,发极起来,骂道:“你这老失时!老短命!我嫁到你家替你烧茶煮饭,洗衣刮裳,铺床扫地,捣米舂粮,一日到晚手忙脚乱,略空闲些,还帮你上两只鞋儿。这样辛苦,可曾尝着你半斤四两鱼儿肉儿,有一顿没一顿的捱饥忍饿。到如今,还是我出了主意赚来的银子,你就要讨起小老婆来,你叫人心里疼也不疼!你这天杀的可比那强盗的心肠还狠着三分!我好苦也,我好苦也!”张老实急急辩说道:“不要哭,隔壁的人听见了不是耍子。我和你说笑话哩,谁要讨小老婆就是活乌龟!”张妈那里信他,只是呜呜的哭。石氏与璇姑晚上洗了脚,因剪鸡眼及脚指甲,还未去睡,听着老实夫妻卿卿哝哝,却也不在心上。这石氏脚上一个鸡眼老了,再剪不下,想起中间屋里切皮的刀儿甚是快利,要拿来拿,他因光着孤拐,出来摸那皮刀,只听见张妈说帮赚银子就要讨小的话,老大疑心,要听他个下落,忽听张妈出声啼哭,老实又说隔壁人听的话,就悄悄的提着刀进来,自与璇姑猜想。这老实只得再四苦劝,连罚毒誓,又爬上身去,把腰间挂的棉花条儿死推活塞在张妈阴户之内,陪了一会子不是,张妈方才住哭。老实拿着一块破布头,正在张妈下边揩拭,忽然的身子直坐起来,失声道:“不好了!”手里布头便直抹到张妈嘴唇边来。正是:

 

    饱暖尚赊先纵欲,欢娱初罢忽成惊。

 

 

总评:

断笔之妙详见总论,读者细意体之,兹不复赘。

文章吃紧处,全在出笔入笔,稍一呆直便如堆木排砌土墼,无生趣矣。此回入连城之窥璇姑,则先以春红之窥璇姑入;春红之窥璇姑则先以小孩子朝屋嘻笑。委婉空灵如蚕丝蛛网、电影灯光,入笔至此乃为灵妙。

文章最忌突然直人。连城之窥璇姑至于出神,妙在先之以李四嫂、钱二嫂、春红、小丫鬟、玉梅,见者无不色动神飞,而后连城之出神乃不嫌于突,乃不如登徒子辈略见一裙一袖便出神捣鬼,如《西厢记》所云:驀然见五百年风流冤业也。

写春红骄贵,虽使虎头复生亦无以过,其颊上三毛则以一“气”字尽之。大奶奶之埋冤,春红之两答;凤姨之划策,春红之屡笑。已将后文线索提拿在手,读者于此会心,思已过半矣。

老实夫妻自想吃羊肉至做棉裤、豆腐多着油,雕刻极矣。尤妙在癞痢丫头一语,变喜为哀,全换一机花色,乃为想入非非。

张妈方才住哭,张老实忽然直坐,失声道:“不好!”不特为未回起波,且使上文之由喜而苦而和外,又开出一着急情理,尤为奇变。

 

 

 

 

 

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

 

  张妈一手捞掉破布头,哕了一声道:“这样龌龊东西怎直揩到嘴边来!还是二三月里干了一回把戏,直到如今了,做啥仔失惊条怪的,真个要留着那清水鼻涕去讨小老婆养儿子吗?”老实发急道:“你还说这样话,我那银子不见了!”吓得张妈直竖起来道:“这不是当耍的!”两人慌忙起来,赤着身子各处去摸,再摸不着,只得向灶下火种内取起火来,寻一个不耐烦,方从破棉絮笼子里倒了出来。老实紧捏在手,吹息了灯,商议藏放之处。张妈道:“我有一个罐头在床底下,向来有一两个钱便藏在内,从没走失,如今放在罐子里去罢。”老实道:“不好,不好。一两个钱不打紧,这是一大锭银子哩,被贼提了去怎处?不如放在笼里,塞向底去,贼便不得知道。”张妈道:“贼会提罐子,这破棉絮倒不值钱,不会连笼子偷了去的。”老实道:“除非常捏在手,却不得睡,真是没法。”张妈忽地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把些棉絮将银子裹好,揭起草席,拿一条绳把银子扎紧在床中间竹爿上,我和你夜夜一头睡,两个身子压住草席,就有贼来也偷不去了。单只怕垫破了席子,却拿甚过年?”老实道:“如今有了银子,过起年来还要买一条布褥子受用哩,这席就破掉了也不打紧。”张妈满心欢喜,连屁眼都要笑起来,说道:“我和你老运亨通了。三月里头那抽牌算命的婆子要了我一条麻线,替我抽着一张牌,原说我前世是财主人家的媳妇,守着一柜金银,将来还有好日子过。真个被他算着了哩!”夫妻二人将银如法藏好,整整欢喜了半夜。

  到次日清早,张老实急赶进二墙门来。公子已出小厅,一眼看见,连忙叫到密室。老实把妻子的主意说了一遍,公子满心快活,急到凤姨房里,坐在床上,将老实之言述了一遍。凤姨沉吟道:“这算计不甚妥当。”公子着慌道:“他少年女子,非贪富贵即爱才貌,见了我这般风流俊俏的公子,有个不情愿的吗?我有抽炉换火之法,拼得费些精神给他一个甜头,怕他不死心塌地吗?”凤姨道:“大爷有所不知,大凡美貌女子,喜的是有才有貌多情多意的人儿,大爷虽才同子建。貌比潘安,他在黑夜之中如何知道?与他未识一面,未交一言,有啥仔情儿意儿?至于炉火之妙,未经交合他又何从领略?奴家所以说是不妥,”公子想了一想道:“你所虑一毫不错,他不知我才貌双全,本领极大,只认是一个臊胡麻黑、一窍不通的蠢汉,腰里挂着一条冷如冰、软如绵、细如笔管、短如笔帽的东西,忽然黑暗之中无情无意要强奸起他来,这事就断断不成了。这张老实甚是可恶,怎设这样不中用的计策来骗我?”说罢就要起身。凤姨一手按住公子腿儿,笑道:“大爷提起笔来诗词歌赋顷刻而成,做得玲滋剔透、变化出奇,怎到这些事情上便呆笨起来?你买嘱张老实,原只要他肯做你心腹,听你指使,这主意原要自己出的,他一个做皮匠的人,能有啥仔见识?奴替你策划,就着他这条计做去,却要先嘱咐张老夫妻,只说住房渗漏,请你去看,领到那女子房中,门口叫几个家人堵住,使他不便出来,然后低心下气与他见礼相叫,说几句知心着意的话儿,称赞他的姿容,怜惜他的穷困,流露出些风流情态,卖弄出些锦绣才华,使他芳心暗动,情兴勃然,到晚来然后贴身拥抱,婉转求欢,任他铁石心肠也自把持不定,到了交合之时再放出你生平本事,奉承得满心满愿,到那时节只怕你开交他不肯依,要与你做个天长地久了。”公子听得此言,如连绵阴雨,一轮红日忽升空;痂疾淹缠,九转灵丹初下咽。两只眼挤得没缝,一张嘴合不拢来,呵呵的笑道:“卿真巾帼良、平,闺帷随、陆,令我心花朵朵,腋风飕飕。我的俏心肝,恨不与你肉儿般团成片也。”说罢急走出房,到密室中与老实说了,进房去换了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把镜子照看,将巾儿重整,领儿重提,暗忖:看了我这何郎粉面、荀令香容,便是嫦娥也要思凡,这事断无不成之理。欢天喜地的含了几片鸡舌香儿,叫了四五名家人,吩咐了说话,竟奔张老实家来。

  恰值璇姑梳洗方完,石氏适在厨下,老实夫妻打个照会,公子一连几步跨进璇姑房来,众家人止放张妈一人走进,即便齐齐站在门边,把石氏隔在外面。璇姑忽见华服少年蓦然直人,涨得满面通红,没做理会。公子假意问张妈道:“这位小娘子何姓何名,向居何处,缘何到此?”张妈道:“这是我的表姑娘,姓刘名叫璇姑,向在湖边上住,有些事情暂时借住在此。因他心里愁闷,没同进来拜见大爷合大奶奶哩。”公子慌忙走上一步,深深的唱个肥暗,说道:“原来与拙荆同姓,想定是一族了。小生酷好炉火,常在丹房用功,不知小娘子光降,没有叫拙荆来候得,休要见怪。”璇姑没法,只得还了一礼,正色道:“屋里狭窄,男女混杂不便,请外面去。”璇姑话未说完,只听得李四嫂一路笑进房来,说道:“小媳妇正在那边倒脸水,看见大爷身影,吓得连忙撩掉了,两步做一步的赶来。大姑娘,你说啥仔话,大爷须不是外人,我们都靠着他的洪福过日子哩!他进得你我房屋里来,便是天大的造化。你看大爷这样的相貌,皇帝也只靠后,将来入阁拜相中状元,都是稳稳儿的。大爷又做得好文章,前日新考了案首,连明年的解元都捆在蒲包里。你心上有啥事,对大爷说一声儿,他便替你摆布得停当。就是你哥哥没有音信,也只要告诉大爷,大爷立刻吩咐了知县太守,行一篇文书,任你琉球、日本,跑到海外去了,也会找得转来。”

  公子大喜道:“这位姐姐年纪又小,人物又好,可惜生在小家,只怕错了对头,若有人提挈,便也配得王孙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受用那风流美满的福气。小生是最有热肠的人,今日有缘遇见这位姐姐,少不得要寻个才貌兼全的少年公子替他撮合,做个一双两好的夫妻,决不肯把这样美人落在村夫手里,合着了‘红颜薄命’印板刊就的话头。李四嫂,就像我大爷这样相貌可也配得过来,不辱没这位姐姐么?你代我问一点子口风,就好替他留心哩!”李四嫂道:“阿呀呀,大爷这般相貌,就是走遍天涯也拣不出第二个。这大姑娘好不伶俐,他眼里自有分两,怕不知道吗?”公子道:“相貌固然要好,文才也是要紧的,一有了文才便风流惆搅,不是土木偶人了。小生不取夸口,这诗词歌赋,只要有个题目就直滚出来,除了唐朝杜工部、李太白,或者让他一筹,其余的诗人,也就不在小生眼睛里了。有了才貌,又要多情,若不知惜玉怜香,一味使著痴公子性儿,就把那一枝好花被狂风骤雨都打落了。小生时常想起,古来许多女子空自生得聪明标致,不能遇着多情的宋玉、怜香的荀令,白白的凄凉愁闷,枉度青春,煞是可怜人也!”李四嫂道:“里边的大奶奶,我们也不敢在他跟前多说多话;这几位姨娘姐儿们,那一个不喜欢小媳妇的?只要说起大爷来,个个迷花眼笑,说大爷是第一个多情的人,把美貌佳人镇日躺在心窝里睡觉,略大些的风吹一吹都是肉疼的。珍羞美味,统罗缎疋,那一件好东西不拿来供给他?只是大爷的诗词歌赋,小媳妇们却不懂得,这大姑娘是聪明不过的,大爷有啥仔文章给他看看,便知道大爷是个真才子哩!”公子道:“我的诗集文集刻在外边,人家都读烂了,拿来请教,只恐姐姐不肯相信,如今求姐姐命题,要一首就一首,要十首就十首,考小生一考,才见得真实本领哩。”

  李四嫂见桌上摆有笔砚,就去研起墨来,说道:“好大姑娘,你就出十来个题目,大爷就一连做他十来首诗,教小媳妇见个十面,好在人前去说几句海话儿。”公子听说,忙走至桌边,只见桌上许多竹纸,纸上蝇头细楷,写许多数目,画出许多日轮、月轮,合半规、全规的弧矢弦,径切割各线。公子虽不知其中奥妙,早已吃了一惊,失声道:“原来姐姐如此聪明,竞在这里推天算地哩!就是这一笔字也写得如鲜蕊一般,教人爱煞。小生家中颇多天官之书,因没有传授,未曾习学,若小妾们有姐姐这等才貌,小生不惜拜为名师,结为益友,成年成月在闺中领略教训,还肯出门一步吗?姐姐数学既精,诗才自妙,小生匆匆献丑,不知可入得尊目哩?”因提起笔来沉吟道:“姐姐既不肯出题,还求限一韵脚,方知小生不是宿构。”却见璇姑面壁而立,总不则声。一眼看到床上一个枕头,枕顶上绣着并头莲,即便拿在手中,将纤指摩挲,又连嗅了几嗅,说道:“小生最爱的是并头莲,就限着这‘莲’字罢。”遂在那月轮之后题诗一首,道:

 

    写罢冰轮下碧天,蓬门今喜降神仙。

  含颦尚欲倾人国,巧笑应教妒女怜。

  未许瑶琴通款曲,且将斑管泼云烟。

  我才卿貌差堪匹,看取床中并蒂莲。

 

  公子题完了诗,喜孜孜的拿到璇姑跟前,深深一揖道:“偶尔涂鸦,不足揄扬万一,姐姐休得见笑。”这璇姑被公子与李四嫂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满眼流泪,欲待发作几句,又恐触怒于他,喝令豪奴凌辱,暗暗定下主意道:“我只面壁而立。任他说得口于,总付之不见不闻。他伎俩穷了,也只得进去,然后与嫂嫂商量;再作计较罢了。”此时公子作揖送诗,便守定这个主意,朝着南壁,身也不动,头也不回,耳既如聋,口复似哑,真若囫囵鸭蛋,无缝可钻。弄得公子伸着手拿了一首诗,竟是缩不转去。李四嫂看见光景不妙,忙替公子收科道:“他年纪小,没见过人,害着羞不便来接,大爷可放在桌上,他停会看入了头,只怕拿着纸儿流水的送到里边,来求大爷做哩。”公子见璇姑始则流泪,继则面壁无言,单与李四嫂绰这些寡嘴,也自觉没趣,因借李四嫂的话便作收科道:“李四嫂说的是,我大爷是情重的人,一时见了绝世佳人愁眉不展,急欲安慰,使他宽怀,未免说了几句交浅言深的话,竟忘了他年幼娇羞,反为唐突了。”一面把诗放在桌上,说要从新斧削,一面问张妈道:“昨日你男人说这屋子里有漏,请我出来看过,好教匠人收拾,你可指与我着,是那几处。”张妈连忙东指西点,鬼混一回,怏怏而去。

  璇姑等公子一出房门,便把那枕头拿过来,将皮刀剁得粉碎。石氏正赶进房,说道:“姑娘,于这枕头何事,把他剁烂,夜里拿啥仔枕头呢?”璇姑道:“那恶奴把这枕头抚摩闻嗅,急急剁烂已被污秽,怎还顾得夜里枕头的事?”石氏点着头道:“我要赶进房来,他家人小厮三两皮的堵住了门,进来不得。欲待发作几句,又恐触犯了他,惹出事来,只得忍住。我们如今怎样好呢?”璇姑道:“我也是这个念头,没有发作。如今只索防备着他,倘有紧急,唯命一条而已。”石氏道:“这才是个正理。我从前落在和尚阱中也是这般主意。我想姑娘若没与文相公做过亲,现在还是闺女,遇着这等势力之人,拘他不过,贪他才貌,就做了他侍妾也还不为辱没,强如嫁了村夫俗子,辜负一世聪明。如今是不消说,要从一而终,顾不得性命的了。”璇姑道:“我何尝不是闺女,只是一心相许,三夜同床,虽未合欢,已如并蒂。休说文相公圣贤学问,豪杰胸襟,有貌有才,能文能武,比这恶奴单单生得一副俊俏面庞,略略做得几首浮华诗句者,相悬天壤,就是一个蠢然无知、奇形怪状之人,我也只知一马一鞍,心无二念。任他子建般才,潘安般貌,也一毫动我不得!”石氏道:“夫妻是五伦之一,由天注定,岂是掂得斤,播得两的?只凭着父母兄长一言而定终身,就不可更变,嫁鸡逐鸡,嫁犬逐犬,那里好论才貌?就是丈夫下流不肖,也只可怨命,不可怨及父母兄长。那些文词小说上,动不动爱着才高,怜着貌美,就私下把终身相订,那父母所许的丑陋丈夫就视之如仇,投河落井,要去跟那有才有貌的人。我常时看了那种不通的邪书就要生气。”璇姑道:“父母兄长固无可怨,但怨命也不安分。只该苦口劝谏,诚心感动,改得一分便尽得自己一分道理。不可诿之于命,况可有怨心乎?”石氏连连点首道:“姑娘竟是女中圣贤,讲得如此透顶。但你说尚是闺女,毕竟何故?”璇姑道:“文相公因未奉母命,迟待将来。”石氏啧啧称羡,因道:“昨日晚间,张妈靠边呆立,我尚不甚在意。拿皮刀时,听那话头,就满肚疑心。今日公子突如其来,又吩咐家人堵住门口,买嘱李四嫂帮同引诱,然后恍然。知道他庆妻二人已受公子贿赂,要谋你为妾了。我们孤身两个女子,无从逃避,只有牢守此心,以死自誓,再无别法的了。”璇姑道:“嫂嫂之见正与奴合,我们如今也不必作楚囚之泣,也不必作杞人之忧,也不必与张嫂夫妻计论,倒安心息意,静以待之。他早发动一日,就是我命该早尽一日;迟发动一日,就是我命该迟死一日。或者天可怜见,哥哥一旦忽然回来,就可高飞远举,保全身命,交还文相公耳。”

  两人打定了主意,竟像毫没有事的人,在张老实夫妻跟前并不发一言半语,老实夫妻自己虚心,不敢先来兜搭。公子恐事不妥,屡次着人问信,总没动静,心里又喜欢起来,暗想:“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他一个羞怯女儿,在众人之前怎好与我调情弄意?此时不发,心计可知。晚间之行,必然无虑。”复去丹室中,见过道土,在吕翁像前暗暗通陈,求了一签,诗云:

 

    前定夫妻共小星,当年足下系红绳。

    劝君莫作等闲看,苦尽甘来是贵人。

 

  公子看完,暗暗详解道:“前两句竟明说是我的小星,月下老人已注定在那里的了;后二句言此女将来大贵,教我好生看待他。苦尽甘来,是说他生于贫贱之家,历尽困苦,忽然遇我,就一朝发迹起来。这不一句一字都有着落的吗?”又见旁注“大吉”二字,后面解着“万事俱成,婚姻尤利”八字,不觉心窝中奇痒起来,连磕了几个头,收拾过了签筒,忙走到密室中去调气数息,内视反观,用那长养精神的工夫,专待夜来施展。

  坐功一会,忽听外面一片声找寻公子,直待家人寻到,问其缘故,方知是靳太监的侄儿靳仁领着一个道士来拜,说有要事奉闻。公子只得接出厅来,见上首坐着道士,头戴纶巾,身披鹤氅,下首便是靳仁,阶下立着五六个从人。公子趋步上前施礼,茶罢,靳仁开口道:“此位仙长姓魏,法号少阳,隐居西岳,方外俱称华山真人,精通《道德》《南华》诸经,熟于奇门遁甲,一路望气而来,因知吾兄好道,渴欲识荆,兼慕聂师之名,故尔晋谒。”公子因向少阳道:“鄙生渴慕玄门,无从蠡测,不知真人紫气西来,失于抵谒,岂敢反辱先施?老师仙容晔晔,九转已成,鄙生俗状蚩蚩,寸心如梦,将来还要皈命赤松,不知肯容滥厕门墙否耳?”魏道手摇羽扇,缓启朱唇,说道:“久仰天才,名如雷贯,今看玉貌,气若鸿轩,飘然出世之姿,炯矣凌云之概,欲求公子之匹,其在张留侯、李药师之间乎?贫道得邀青睐,便属前缘。公子谬拟赤松,殊为言重。只是面上气色明晦兼呈,吉凶交动,喜事固眼前即见,哀声亦接踵而来。公子须谨防之。”公子着惊道:“这喜事或者有之,至于哀声却从何而起,请示其详。”少阳便转口道:“哀声亦不过婢仆中疾病逃亡之事,且有喜事一冲,自可逢凶化吉。贫道向慕聂师之名,未得谋面,伏望先容。”公子见说婢仆之事且有化解,遂不放在心上,单把聂真人请了出来。

 

 

  这道人名叫聂静,有四十多岁,专精采战之术,公子拜他为师,家中姐儿除春红之外都送去与他做过鼎器。聂静之外,还有一个聂元,一个宦焘。聂元本不姓聂,因他幼年颇有丰姿,被这聂静刮上,就改姓从聂,认做嫡亲叔侄。那宦焘专于炼丹,与聂静系师兄师弟,公子呼为师叔,三人与靳仁亦是旧交。因公子专好神仙,靳仁尤奉天竺,故此三人常住在丹房内,受着公子成年的供养。这三人之外,另有一个道土,名叫陶真,却专做静功,与三人不甚投合,公子也不甚亲信他,因重其名,以礼拥来,别在一房住宿,却也是一般供养。当下聂静出来,他与少阳是同道中闻名相思之人,有许多相见恨晚之意。这里公子方与靳仁叙述寒温,靳仁向公子耳边说了几句,公子连连致谢。须臾摆出夜膳,四面坐定,讲了些西岳的景致,说了些方岳的技术。公子因有事在心,不敢兜搭。鹏士见主人之意甚怠,胡乱用了几杯,就起身告辞。靳仁见公子不留,就同辞了出去。

  公子送出大门,聂道辞别过去,忙叫家僮去讨了张老实的信息,安心等候。那张老实果然托故外出,至夜不归。张妈必要石氏相伴,石氏抵死不肯。转是璇姑道:“不妨,我主意已定,迟早总是一般。嫂嫂就同在这边,亦不济事,倘若必不肯去,他叫几个家人把你我一齐捉去,更是厉害。不如任这恶奴自来,见我这般决裂,或者息了念头,固属万千之幸,不然便与他讲个死活,亦是大数难逃,非人力计较所能幸免也。”石氏听了,也觉说得透彻,只得含着眼泪去与张妈同睡。公子在密室中候至人静,袖着几十两银子,悄悄的走出西边长巷,转过二墙门首从廓房下抄进空院子来。忽然,暗中抛出一条索子兜头套住,许多人一哄上前,把公子捉住。登时火把雪片的照将起来,公子抬头一看,吓得魄散魂飞。正是:

 

    迎轿忽逢花粉煞,开船正遇石尤风。

 

 

总评:

张老实夫妻由喜而哭而和而急,至此复转而为喜,且自羊肉而棉裤而油豆腐而癞痢丫头,至此复终之布褥,曲折尽情,自成一段穷儿暴富、柴米夫妻小传。此史公得意之笔。

连城见璇姑所画日轮月轮,惊讶失声,以为推天算地,不过赘其聪慧耳。孰知因此一桩,乃开出别一天地奇文化文。

连城之卖弄奉承,四嫂之帮闲引诱,可谓尽情,而璇姑以面壁了之。心正则诸邪不入,法定则诸幻自消,达摩以此灭天理,璇姑以此存天理,同一面壁而邪正判然,非援儒入墨也。

璇姑石氏两宏论,可谓闺门金鉴,不特倜傥之文君、英俊之红拂贻差巾帼,即咏雪如道蕴,亦应痛悔天壤王郎之叹。

靳仁一来打通正传,兼之远作峒蛮线索,近为摄名埋枝,周身骨节,节节灵通。而连城图谋璇站,全副精神俱于无字句中跃跃而出,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此为丝丝入扣暗中抛索。如道家所云,三神山丹不得近,近者辄被风引回也。妙在机关线索俱于前文布置已定,若读至此处始为拍案称奇,便非明眼。

 

 

 

 

 

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绳廊下牵来偷寨贼 两丸丹药灯前扫却妒花风

 

  却说大奶奶领着大姨、三姨和几个大丫鬟,藏着火亮,守在廊下一间空屋里,单单等候公子。那拿着索子套住公子颈儿,嘴里只顾格吱格吱耍笑的,便是春红。这春红自听了大奶奶埋冤,便专心察探。公子在凤姨房中画策及这日那种穿衣窥镜百般打扮,又领着许多家人小厮到张老实家去看漏,那一件是瞒得过春红这一双千里眼顺风耳的?到夜来更见冷待那魏道,几乎要撵他起身的光景,就知必在此夜无疑。可可的公子不进大奶奶房中,说要在丹房用功,春红忙去通知了大奶奶,点将提兵,前来拿捉。因凤姨与公子一路,怕走风声,所以单空着他合他房里丫鬓,其余大姨、三姨及丫鬟内凡与公子偷上手的,齐跟着大奶奶行事,不敢退后。这这公子见了大奶奶,如老鼠见猫,贼人遇捕,由他拖扯进房。大奶奶尽力数落道:“你也算黉门秀士,是个学校中人。却专一做这猪窃狗偷的事!你放着正经的妻妾,偏要采那路柳墙花。这心肝果怎样生的?你年未三十,现有儿子,须讲不得四十无子,许其置妾的条款。况且,现在一妻三妾,丫头里面,收过的还有许多,难道是我不贤,惯做那河东狮吼么?你既顶了秀才的名目,就该静坐书房,温习经史,以图上进;难道这顶头巾,就够你终身了?可不辱没了公公的脸面!又且公婆止生你一子,更该安分守己,保养精神,免得作病生灾,使他两个老人在京中忧虑。就是你自己,也该打算你这身子关系非轻,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岂止千金重担,怎还不知爱惜,一味耗损精神?别人会献勤,撮鬼脚,你说他是功臣,可知道暗里伤了你的阴骘,折了你的寿算,你还漫在鼓儿中哩!明日我差人家去请了两个哥哥,齐集了你连氏门中族分公亲,告诉一番,看是你行的事理长,还是我说的话理短。我身子不好,动便发寒发热,时常还要与你淘这些闲气,少不得这条性命要送在你手里。春红,你摸我手看,就像死人一般,冰得这个样儿,真个要气死人也!”

  公子面呆心急,无奈强辩道:“你休要瞎疑心,我并没有甚邪念,不是也到丹房里去了,因听见外边狗咬,恐有小人藏在里面,故此出来瞧看,谁知撞着你这班夜不收,拿巡更的当做犯夜了。无过是墙门里面数得出几家子人家,我平日可曾戳一个脚尖儿去,怎么也冤屈起人来呢?”大奶奶笑道:“你这话只好哄那三五岁的孩子,他敢也信了,倒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从丹房里蹑着脚摸着墙出来的,怎说还没到丹房里去?墙门里面无过只这几家人家,可知道月亮里掉下嫦娥来哩!你说只有做贼的耳朵快,可知当捕快的眼睛也快着哩!你听着春红一句话儿,你那魂灵儿已同猪鬃麻线穿进那皮囗子去了。你和人家商议得甜甜的,还要拜他做军师,千叮万嘱,只要瞒着我一个。可知那日游神、夜游神都恼着你,倒合毒药,施暗箭,来飞报我听了。我家的房子,年年加瓦,有啥仔漏水去处的?今年三月里,这样大风大雨,西湖里淹死了多少人,可曾有一间屋里漏下一点子水影儿?四五月里,又是前前后后收拾了一遍,还说是看漏哩!妆神做鬼的里应外合,还叫他啥仔张老实、李老实哩!这老乌龟也懒得住这房子了,你看我明日一棒儿打得他离门离户!你家人小厮还不够使,要自己黑暗里去瞧门户哩。偏你耳朵亮,听见狗叫,我们在廊下空屋里怎没听见?就是你一个人在黑地里想要做那爬墙头、撬门槛、掘壁洞的罢了,倒说是怕有小人藏着,怪道许多狗子都不叫唤,可知家贼狗不吠哩!”

  这一席话说得公子闭口无言,只是靠着床栏杆上呆立。春红道:“大奶奶也不要气了,气坏了身子倒值得多哩!大爷也不要想了,今夜是不能够去会那美人儿了,这时候也没啥仔客拜,把这天字第一号的冠冕衣服脱下去,替大奶奶揾一揾胸脯,陪个礼儿,消消他的气。”春红口里说着,随手把公子衣袖一扯,只听豁琅一响,早落出一大封银子来。春红手快,一把先捞在手里,格格地笑道:“这才是真赃实犯哩!或是怕小人进来,掮门掮户的费力,带这银子去丢给他哩!若说是还钱,却不消这许多。”大姨、三姨和这些丫鬟都笑起来,说道:“我们连影子也不知,大奶奶叫了来,心里还疑影影的,怕未必有这事。那知大爷可可的凑了来,就也不敢替大爷叫屈,如今连银子都滚了出来,就有包龙图来审,也要冤着大爷这一遭儿的了。”急得公子双足乱跳道:“现是大奶奶生气,春红这张嘴又是必必剥剥的只顾爆将起来,还要你们来帮着咬哩!”大奶奶道:“他们帮着谁咬?难道我是畜生,要咬人的么!我还没有说你一句重话,你是这样放屁拉杂起来了,你看他那样儿,自家犯拙了事,可象我们干下不是来了。你就少跳几跳儿,也不算是矮子了。还说我会生气,你们看,我要生气不要生气?”春红道:“我这嘴是必必剥剥惯的,看着这样儿又要爆出两句来了,好好的叫大爷陪个礼儿,替大奶奶下下气,偏不依,倒说出不中听的话,跳起来了。真个到明日请了许多亲眷来,在大厅上摆着酒席,对大奶奶陪礼,可没趣呢!”

  公子没奈何,只得唱了一个大喏,挨到床沿上坐下,一手去揾着大奶奶的胸脯,一面说道:“总是我不是了,你休要气坏了身子。我也只是一时之见,如今既不许我去,我再不去便了,你可要我赌个誓儿?”大奶奶道:“你休和我说话,你只去问你心上的人,说可要去了。他说一句抵我一千句还多着哩!谁要你揾揾摸摸的,越搅得人心里不自在。你自到后边谢媒人去,休要在我房里缠帐。”说罢将公子的手推过一边,公子道:“你休把人埋在地狱里去,怕就是到他房里轻易不与他说甚话儿,你是甚人,他是甚人,怎么和他比起来呢?你不要气坏了身子,我也懊悔嫌迟了,你要我赌誓,我就赌一千个誓与你听,你可也信我一遭儿。”大奶奶道:“我也没力气来听你说这些没影儿的话。我身边实是着落你不下,省得人说我是醋瓶子,把你好事打脱了,要你在房里睡觉哩!玉梅,小莲,把大爷拉出房去,由他去筑台拜将也罢,偷营劫寨也罢。大姨,三姨,你们也收拾去睡,我这屋里是再不许他住的了,就是日里也休进房,省得见面就要生气。”众人便齐至床前道:“大奶奶不要气坏了身子,大爷也着意儿劝劝,我们明日一早来看大奶奶罢。”却被公子跳起来,把两手拦住道:“你们休去,快替我求一求大奶奶,我今日是要在这房里宿的。”于是众人一齐向大奶奶恳求,大奶奶只是不许。春红在玉梅背上一手把贵哥儿抱将下来,说道:“大爷被大奶奶赶出房去,明日就没有汤圆儿吃了,还不去求着大奶奶,要爷在这屋里睡觉哩。”那贵哥儿真个跑到床沿边,扳着大奶奶的腿尽摇,道:“我要爹在这屋里睡觉哩。”叫了几声,见大奶奶不理他,呱的哭将起来。春红道:“这是大爷不是,倒教两位姨娘合姐儿们作难。大奶奶可看贵哥儿面上,容着大爷这一次罢。”大奶奶忙把贵哥儿抱在怀里去窝盘着他,一面发放众人道:“也罢,看你们面上,容他在这房里,叫他到小阁里独自去睡。”众人都谢了,作别自去。

  小莲便去闩上房门,玉梅便拿铺盖到小阁里去,被公子喝住说:“我自在这床上睡。”大奶奶道:“快些到小阁里睡去,休惹我性儿,再不我叫春红来陪你罢。”贵哥儿哭着道:“我不要爹到小阁里去,我要爹在这床上睡哩。”春红道:“大奶奶,你容着他这一遭儿罢,再不你叫大爷和衣在脚边睡,夜里不许他翻一个身儿。”公子道:“还是春红说的是,我只和衣睡着,你明日一早来看,我还是这样睡法,真个动也不动一动儿。”大奶奶更不言语,春红笑了一声,抱起贵哥儿,拿着那封银子哄着他道:“不要哭了,爹在这床上睡了,这银子和你明日买一大碗汤圆儿吃也。”春红领着贵哥自向厢房安歇,玉梅、小莲伏侍大奶奶探头裹足,脱衣解手已毕,公子除了大衣、头巾,真个和衣在足边睡下。玉梅、小莲伺候大奶奶上了床,放下帐儿,养好蜡烛,闭上房门,自到后房去了。公子慌忙脱去衣裤,转过头边,钻进夹纱被来。大奶奶乱推乱搡,浑头抓掐,不许近身。公子费了许多气力,陪下许多小心,然后腾身而上,把生平的本事都放出来,足足绸缪了两个更次,才把大奶奶的气平了下去。

 

 

  次日起来,公子看着大奶奶梳头洗脸,同着吃茶点粥饭,抱抱贵哥儿,拿些果品斗着他顽耍,生些炭火在炉子里,把绢儿细细的摩擦,烧些沉香黄熟,磕些榛松瓜子,和大奶奶随意而食,不知不觉的哄过了一日。到晚来大奶奶把公子抵死的送至春红房里,这一夜更是利害。明日又在大奶奶床上宿了一夜。次日晚来,大奶奶主张公子到大姨房中去,第五日又送去三姨房里。大姨、三姨感激大奶奶的鸿恩,把公子尽力管束,非同小可。直至第六日,公于更忍不得,赶早起来,敲开凤姨房门,揭起帐来,只见凤姨蛾眉不展,莲脸疑愁,一个头儿侧在绣枕之旁,满眼珠泪,口中叹气。公子慌忙睡下,抱向怀中,百般摩抚,说道:“都是我累了你,你休怨我。”凤姨叹着冷气道:“奴也只是疼着大爷没个知心着意的人,那知深犯了大奶奶之忌,结下海样冤仇,他独空下奴,把你做情往各房分送,还日日叫应着奴的名儿,百般咒骂,除非一索子吊死了,才解得这个结儿。”说罢眼泪如雨,呜咽不已。

  公子本要商议璇姑之事,见他如此悲伤,难于启齿,因一面将软语温存,一面去跷他粉腿。凤姨推住道:“丫头进来看见。”公子便道:“和你到后房去。”将凤姨抱至后房,放在一张醉翁椅上,去做那老汉推车的故事。凤姨正在怨慕之时,公子更极感怜之意,两人如粽拌糖霜,针粘磁石,难分难拆,不死不生。正到那双眼朦胧,四肢瘫痪的时候,猛听得外边一片声唤着“大爷”,吓得凤姨浑身抖战,公子满腹惊疑,只得放下车杠,溜出房来,倒走入东边屋里,等人寻到,然后从外面抄进厅来。只见许多人挤满一厅,却为广东潮州府海夷作乱,被镇守福建漳州府参将林士豪剿平,靳太监与连兵部张大其辞,献俘告庙,说是司礼定谋、本兵指示,把边功都掠在二人身上。林土豪止加了军功二级,靳司礼赐了蟒玉,连兵部加了太子少保,都是赏备无算,又荫靳直之侄靳仁为锦衣千户,连世之子连城为内阁中书。这些京报、省塘又各衙门人役,俱来提单讨赏。公子暗忖:靳仁之言果是不谬。吩咐家人打发报钱,自己走进大奶奶房中点个卯儿,已是贺客填门,应接不暇。到晚来,先祭吕祖,设席东宅,请道士们吃喜酒,推说大醉,睡在东边,悄悄的溜在凤姨房中。亏得大奶奶与春红正在发放银钱去买三牲果品各项,又要料估绸缎,打发裁缝赶做公服,一边寻出一顶凤冠,连夜收拾点翠穿珠,一面咐咐厨下蒸裹糕馒团粽,忙忙碌碌,竟没有工夫来查察,任那公子去做偷营劫寨之事。

  公子与凤姨重整旗枪,大施战斗,直杀到城开不闭,马倒难骑,然后撤转红衣,掩旗息鼓。搂着凤姨粉颈酣睡一会,方才与他计议。凤姨道:“前日已经过这般风浪,把奴的胆儿吓破,肠儿气穿了,那里还敢与闻。”公子道:“我的乖心肝儿,我睡在他们房里不过打个到字,了了世情,谁肯拚着性命博他们的受用。我在你身边真是连心都挖出来的,你也须自明白,若不替我打算,教我更靠何人?”凤姨被公子央及不过,然后问道:“前日到他屋里光景如何?”公子把那日之事述了一遍,凤姨沉吟道:“若说他初时面壁流泪,竟是无情,若说他后来绝不根问,又似有请。如今不管有情无情,且去约会了张老实,撞他一网看,或者他不爱头巾,却爱纱帽。见大爷新得了官,正在热闹之时,心里不情愿的也要翻了转来,心里尚在商量便可欣然相就。明日且穿起圆领,戴起纱帽,假作先拜邻合,走去耀他一耀,晚间再去,庶为妥当。只要见机而作,不至决撒就是了。”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头,但大奶奶尚不打紧,这春红眼尖耳快,如何瞒得?怎生弄个圈儿套住了他才好。”凤姨与春红是赤紧对头,听着公子要设计弄他,满心欢喜说道:“大爷的主意,可必要弄上这女子,若是无可不可,便照着方才计较谨密而行,再遇风波便割断肚肠,大家歇手。若一意必要成交,奴便有个法儿,只恐大爷护着春红,不肯依哩!”

  公子道:“好小油嘴儿,怎见我护着春红,不肯依你的话?快些说来,看我依也不依。”凤姨道:“春红虽是大爷心爱,却没有上头,还在姐儿数内。你若肯把他做个鼎器,便不要像别的丫头明明派去,只要叫他去看炉监火,等他私下与道土们上手,他便小心听你指使,不敢穿着大奶奶鼻儿,寻你事非了。”公子道:“这个休题,怎叫我做起乌龟来?春红这丫头好性子儿,他肯结识汉子吗?”凤姨笑道:“你还说不护着他,各房的丫头合我的大怜,也是你收用过的,怎就肯送与道士做鼎器呢?你说春红是正经正传的人吗?只看那双多花眼儿,见人便掩着嘴格格地笑,那班道士又是枉死城中的饿鬼,他见着豆腐青菜还没命的抢哩,有这一块肥羊肉掉下来,他不七手八脚抓得你稀泥粉烂么?”公子不觉失笑道:“你这小肉儿,把春红说坏了,怎连道士也说得这样。他不过抽添炉火,采阴补阳,要成那不坏金丹,也像在家人,只讲色欲的么?你须替我另设个法儿。”凤姨说:“此外更无别法。”公子再四央及,凤姨沉吟良久道:“法是还有一法,但远不如矣。今日外边忙。容你假醉,明日还假得么?你便再有推头,他总收守住那点子咽喉要路,怕你使隐身法不成?我猜明日他要合大爷睡觉,后日便轮着春红,他再睡了两夜便仍送到大姨、三姨房里睡一遭儿。他安心与奴打斗,连他两个作兴起来,只不许到奴门里,教奴眼睁睁看着人吃饭,不敢咽个唾沫儿。你便安心守他的规矩,轮到春红这一夜,便用些利害药儿,使出你采战的本事,把他弄个瘫化,你自去做你的勾当。像从前摆布三姨偷玉琴的法儿,回来再发放春红,也算是一条计策,却不能够彻夜欢娱,春红也不肯做你的心腹。这事情也易破,久后也终须决撒,不如前一条的长久稳当。”公子道:“这计也忒利害,如今情极,也只得用他了。”

 

 

  次日天未明时,悄悄钻过东边,洗过手面,吃过茶点,慢腾腾的踱进大奶奶房里来。大奶奶道:“你如今做了官了,也该放些正经出来,以后要吃酒却在这边吃,不许你掉铁嘴、弄空头,背地里干那偷天换日的事。”公子呆了一呆道:“难道正经坐功调气、下炉活火之事,不要整夜在那边修炼的么?”大奶奶道:“那是朔后三日、望前三日,有定期的,别的日子却不许宿在那边。”正是说着,玉梅拿着一个毡包说公服做完了,裁缝们一夜没睡,赏钱要重些哩。大奶奶打开看过,叫春红封了二两银子赏了。公子提起霞帔来替大奶奶妆束,大奶奶一手夺下,说道:“啥仔罕物,从小儿在奶娘怀中哺着奶头,把眼睛就看熟了,家中婶娘、嫂子、姑娘、姐妹,那一个不穿件儿,到年下挂起神子来,祖宗三代都是紫袍玉带,胸前露出仙雀锦鸡的补服,可没有这个小鸟儿。凤冠还没打来,团祆没穿,就叫人披着霞帔,不把人的门牙都笑掉了!”公子嘻着嘴儿道:“谁不知道我家大奶奶是大来头,动口就卖弄出来了。却不道哥哥做官与我无干,我家虽是个暴发户,你公公也挣一只锦鸡儿哩!我将来就挣不起仙鹤补子,一世就穿这囗囗补儿么?”大奶奶道:“你看他说的话,都是吃着生葱的。我说是凤冠没有戴来,怎这样等不及,一手抢起那霞帔兜头,直罩过来。亏着公公还现做着朝廷的大臣哩,怎么就是那种小家子样儿!你是读书人,那样官儿不许你做?你挣着仙鹤补子,我怕只穿这小鸟儿么?你做了皇帝我才是喜欢,有丹凤朝阳的补儿穿哩!”公子道:“皇帝是不能够的,我将来做一个大元帅罢,挣个狮子补服穿穿也比小鸟儿威武的多哩!”

  大奶奶胀红着脸儿道:“你看说得统不成话了,你就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么?我到你家也过了六七年了,还是采过你头发撞过你拳头;罚你在房门外跪过,撵你在地板上睡过;没许你娶妻,不容你收房,把丫头婆娘裤裆里都贴了封条?我出了好心不得好报,一发容你说出这样臭话来了。我赤着脚儿在你肚里走过?定是你心上人儿,嗔我几日没送你到他屋里去,熬不过了,蹙着眉头,挂着眼泪,在枕头上递了一纸状儿,教你使官势,压我下来,他和你一窝一块的过活,整日闩上房门去干那把刀儿,不管你家祖宗三代,子子孙孙的于系,连夜送你到阎老子家去了。他且只图着眼前的快活,我的姐儿,你的想头错着哩!莫说我娘家还有几个人儿,就是老民百姓,人家的闺女嫁到你家做了正头娘子,也不得受你这姐儿的磨灭。他说你做了官大了,可知做了官越要守着朝廷法度,做不得宠妾灭妻的事,知法犯法,更要加等治罪哩!”说罢倒在牙床,连声“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吓得公子面色改变,连唱数喏,跌脚懊悔道:“这是我一时高兴,和你说几句顽意话儿,怎么就认起真来?自从那一晚啕了你的气,谁敢到后边走了一步儿?他怕不知道你的脚跟?教我把官势来压你,我也敢拿官势来压你?我与他齐着这日色儿……”大奶奶连忙喊住道:“今日要祭祖哩,休得赤口白舌的罚那毒誓。他是何等人,你要与他同死同生。我也没说啥仔,你就咒生咒死,说我冤屈了他了。他在你跟前成日成夜的诽谤,休说肯替我赌誓,你只牙齿露一露儿,就感激你不尽。除了今日,也不肯与你干休。今日是个喜庆日子,上毛坑要讨三个吉利,省得你替他发极,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外面祭席可也完备快了,你先出去,我也撩上些气,就起来了。”玉梅道:“外面都完备了,掌礼、吹手,等候久了。”公子道:“快催凤冠,要同大奶奶出去拜的。”春红呶着嘴道:“那桌子上不是凤冠。玉梅早拿进来,爷眼睁睁地对着他。”公子慌把凤冠、团袄、霞帔、湘裙捧至床边,道:“如今是有了凤冠了,夫人请戴起来,好穿霞帔,不是下官性急了。”春红把手指轻轻的弹一个囗子,道:“爷是几时学就的念得下官、夫人这几个字儿,好不顺口。”公子道:“那日靳公子早有信息通知,‘下官’这几个字儿也念了四五日了,怕还不顺口?”大奶奶也笑起来,道:“我听着你刚才的话实是生气,看看你这样儿又教我好笑,你做了官了,年纪不小,还像那三五岁的孩子,也不顾丫头们扮你的鬼脸。”

  公子要大奶奶喜欢,越发装憨搭痴,帮着春红替大奶奶穿团袄、披霞帔、系湘裙、围角带、戴凤冠、插宝辔,鞋头上也去摸摸,膝裤上也去扯扯,引得小莲都笑起来。然后夫妇二人复归于好,春红又服侍公子装扮完毕,双双出去拜过北阙,祭过祖先家堂灶神。同着大奶奶,立受了三个姨娘之礼。夫妻并坐,先是春红领着贵哥儿在毡子上一同拜了,次及翠环、大怜、玉琴,;次及总管、家人、家婆,然后撤去红毡,一众家人、仆妇、丫鬟、小厮排班叩见。大奶奶分付家中一齐改口:称京中老爷夫人为太老爷、太夫人,三姨俱称奶奶,春红改称春姨;自己与公子居然老爷夫人矣。当日就在大厅上大排筵宴,笙箫竞奏,水陆毕陈,甚是奢华,十分快乐。

  席散之后,公子跟着大奶奶进房。大奶奶道:“相公此番得官,是件正经喜事,合家大小,俱要加些恩泽。明日开了库房,取出纱罗绫匹,替三个姨娘一人做一套衣服,春红做一衣一衫一裙,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做一衫一裙,其余丫鬟都做一件衫子,众家人仆妇分别等次,各赏匹头。就是夜来宿歇,也要使他们均沾雨露,妻系结发,体统所关,不得不多几日,我也替你酌定日数:我房中宿了三夜,到大姨、二姨、三姨、春红房中各宿一夜,翠环、大怜、玉琴三个同伏侍你一夜。自此以后,就要爱惜精神,在书房静养,或是读些书史以广学问,或是看些律令以娴政事,不可只以色欲为事了。”

  公子唯唯受命,暗想:大姨、三姨是断不肯让的,凤姨是逢大赦一般,有此异数,我也不忍启齿,翠环等三人是一群饿虎,一发不消说起,只得要苦春红不着的了。从次日起,日间拜邻族,拜亲友,拜官府,拜乡绅,会客吃酒,兴匆匆做那热闹场中的勾当,夜间依着大奶奶派法,三日之后轮着大姨、二姨、三姨,喜孜孜赶那温柔乡里营生。转瞬之间,已降临春红房里。只见灯烛辉煌,红毡闪烁,春红穿着新做的衣衫,插着一头的簪饰,在那里袅袅婷婷,潜潜等候得公子进房,便是插烛般拜将下去,说一声“老爷恭喜”,喜得公子眉花眼笑,一手抱在膝上,亲嘴调舌,摸乳揾腮。小莲托着酒菜进来,公子命收去毡单,一面说道:“他们撑着房头,支着架子,不得不费几个钱,你为何也是这样?”春红瞅着眼道:“难道只做姨娘、叫奶奶的便是个人,奴便没有眼儿鼻儿的?穷女儿家茶饭虽不可口,却倒是难得吃的。爷称休奚落人。”公子满心欢喜,接他酒盏,一饮而尽道:“说啥仔话,我领你的情儿!”春红又斟上一杯说道:“爷吃个双杯。”公子笑道:“自然要成双的。”接来吃了,也斟一杯回递春红。两人你怜我爱,吃了好几杯酒,春红眉目之间春情洋溢,公子悄悄的取出一丸丹药,化在酒杯之内,递与春红。吃不多时,药性已发,只见星眼乜斜,柳腰招扬,脸上桃花一朵朵泛将起来,心头欲火一阵阵压不下去,膝摇股颤,按捺不住,竟是扑向公子怀中,说道:“夜深了,早些睡罢。”公子假作不知,一手将酥乳摩挲,一手执杯细酌。春红只得哀告道:“奴今日不知何故,这里边忽然作起怪来,连心窝里一齐作痒。爷可怜见,早些睡罢。”公子慢慢的替他解带宽裙,屈其一腿,坐于身上,含着酒儿,哺与他吃。春红不住的把身掂播,滴泪苦求道:“爷可快些到床上去,救奴之命罢!”公子见他情急,暗服一丸固髓灵丹,脱去衣裤,抱至床沿,架起双足,行那九浅一深之法。春江淫兴猖狂,哭道:“爷哟,怎么还是慢慢腾腾的,奴这回真个死也!”公子然后直捣红心,大加冲突,顶得春红眼闭口开,香汗浸淫,一泄如注。公子提起气来,把所泄阴精一齐吸入龟中,觉得浑身和畅,精神发旺。春红已四肢瘫软,罔知人事。公子恐其易醒,把嘴哺着春红嘴儿,用气提吸。春红星眼微开,说道:“奴几乎断送了命。”公子问道:“如何?”春红把手勾住公子颈儿,闭着眼道:“美不可言。奴自与爷交合,从未有此乐也。”公子道:“我欲了事,你可支持得去么?”春红微笑道:“如此而死,亦是极乐。爷只要留神,不伤奴命罢了。”公子抱至床中,重整旗枪,用神龟舐穴之法,舐得春红痒不可当,笑声吃吃;后用老僧撞钟之法,撞得春红始而笑乐,继而叫唤,久而声息俱无,阴精涌出,如趵突泉一般直射出来。公子仍如前提吸,觉得满脊骨中异常酣畅。看春红时,已是两颊绯红,四肢瘫化。公子慌忙爬起,穿了衣裤,扯条单被要盖好了。他自去践老实之约。那知春红两足一伸,双手托开,竟是脱阴而死了。正是:

 

    百年生死大无比,一霎风流值几何?

 

 

总评:

写夫妻角口,此回如春莺弄舌妖鸟啼春,酷类《金瓶》诸妇人勃豀唇吻;写主婢宣淫如浪蝶迷花狂蜂采蕊,酷类《金瓶》诸男女秽亵世界,非摹仿《金瓶》也。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高;沧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如此洋洋一百几十回文字而有一情未写、一孽未观,何以揽其全、窃其变、而为古今大观邪?兼见作者力量将全部《金瓶》所作之事、把说之话,撮其要领、撷其精华,收撮数页中。更有后文两番丧事以尽其变,而在《金瓶》之壶奥悉见。其余百数十回,则皆《金瓶》所未得梦见者,此所以为第一奇书也。

非特其余百数十回《金瓶》未得梦见,即此回亦《金瓶》所未得梦见也。《金瓶》之勃豀秽亵专于勃豀秽亵,此回则勃豀者因谋璇姑而勃豀,秽亵者因谋璇姑而秽亵,一则笔在此意亦在此,一则笔在此意不在此。此孰呆孰活、孰滞孰灵,其相去奚啻天壤?

笔在此意不在此,则勃豀唇吻中隐然有一非礼勿言之女道学,秽亵世界中隐然有一守身如玉女圣贤。手挥者勃豀秽亵,目送者非礼勿言、守身如玉,则勃豀秽亵正以对勘道学圣贤,会心者可作一部先儒语录读之。

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

 

  大奶奶因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百不安睡,囗听见开门声响,连声叫醒玉梅,看是何处响动。玉梅点起银烛,见春红的房门半掩,因轻轻捱身而进,却全无声息。走至床前,将帐子轻轻掀起,见春红睡得正熟,因连问“大爷何在?”春红只是不应。玉梅道:“怎这样好睡,可不睡死了么?”因用手去摘他的耳朵,冰得手指生疼,又到鼻间候那气息,玉梅吓得魂出。急急跑出门外,几乎吃跌,气喘不迭,因定一定性,回至大奶奶床前,道:“不好了!”大奶奶在床上道:“啥仔大惊小怪,吓我一跳。”玉梅道:“春红姐没了!大爷又不在那里,门又掩上的。”大奶奶不信,道:“这话怎说,春红方才好好的,怎就会死起来?”玉梅道:“奶奶不信,且请去看哩。”大奶奶慌忙披上衣服,穿着好裙裤,同玉梅到春红房中。大奶奶一眼看见春红,烛光映着,春风满面如烟笼芍药,排红两颊似雨洗芙蓉,骂道:“好扯谎的猴子,敢是他待你差了,要咒死他么?这妮子也忒好睡,怎如死人一般。”玉梅道:“我敢哄着奶奶么?奶奶不信,且把他推一推,看看他可是活的还是死的,须不是玉梅扯谎。”大奶奶真个把春红连连推搡,动也不动一动,大奶奶哭道:“这真有些不妙。”因将单被揭去,执烛周身细照,却并无伤痕,只有两股之中粘粘连连的阴精和着鲜血,明知脱阴而死,大哭道:“这狠心人下此毒手,把我这样一个乖巧丫头送到鬼门关外去了。”因叫玉梅快去寻大爷来,玉梅又去叫起小怜,提着灯笼,顾不得害怕,硬着头皮前行。不多时,大姨、三姨、丫头、婆娘俱已唤到,因春红平日为人不恶,大家俱哭做一团。

  公子此时正在一重重开将出去,倏听得隐隐哭声,吓得心头霍霍不定,急急跑将进来,正凑着玉梅赶来。凤姨道:“大爷那里去来,怎在这黑暗中,好不怕人。我昨日原说的这计断然用不得,果然爷怎下得甚般毒心,可惜好一个丫头。”公子道:“甚么计,什么好丫头,我却不明白。”凤姨道:“春红已死在那里了。”公子道:“这话真的么?”一直赶到春红房中,捧住了春红的脸,见此光景,大哭道:“我害了你也,须不要怨着我,我好好超度你便了。”大奶奶因见凤姨也到,扯扶公子坐了,道:“有啥仔哭头,哭也是你,送掉他性命也是你。既要哭他,就不该送掉他性命。我不知你这心怎样生法,又不知怎样恨他,有如得罪你处,听了那家狠婆娘的话,先将家里人开起刀来。还要哭他则甚,可知那使着暗计的人,还在那里扯开阔嘴迷迷的笑着你哩!人已死了,在这里放那马后炮,可是迟了!”

  公子忽然想起,因命丫鬟快去请聂静进来。不多时,聂静已到,大奶奶等避去,公子告知缘故,道:“我师有解救之法否?”聂静近床前揭去单被,将中指抵人春红阴户中揆度深浅,又周身细看一遍,心胸肚腹俱摸一遍,道:“心胸俱已冰冷,已死多时,断无生理矣。”公子无奈,亦不再问。聂静道:“丹药不过暂时适用,岂可以概之?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亦是无益。”聂静辞出,大奶奶叫进总管,吩咐备办丧事,道:“那棺木第一要好。”凤姨道:“我家去买了罢。”大奶奶道:“你家怕没有好材,是要另买的,其余都随你去置备,该叫小厮做的,该叫丫头婆娘做的,你就分头去使唤,不然就在床匮里先拿出一封银子二十吊钱,交给三奶奶,只消还我一篇帐罢了。”因想一切银钱都是春红掌管,如今死了交与何人?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公子触动心肠,重复悲泪,与大奶奶两个又大哭了一场。大姨道:“还忘记两件要紧事哩。帐子还没有探掉,罩着他的魂儿,叫他逗到那里去呢?阴阳那里,不该去批一批尸,也教家里人好避忌。”三姨道:“这两件真个是要紧的,还有那素色鞋子,寻一双来,这双大红鞋是烧不得的。倒累他去跳火坑。”大奶奶揩着眼泪,道:“他生前专爱那红鞋,没做一双杂色鞋子,如今拿啥仔烧给他呢?”玉梅道:“小怜那一双酱色绸鞋,原是春姨做给他的。”小怜瞅着眼道:“你没有元色缎的鞋儿,为啥仔不烧给他?”大奶奶道:“你这没良心的,成年成月不知吃了他多少鱼儿肉儿,这春红就生定是早死的命,吃的那样精细!爷打你的时节,也不知替你夺掉了许多鞭儿棍儿!你一双鞋原是他的,就不肯借给他了!我叫玉梅做还你一双罢。”小怜没法,只得拿了那双鞋来。于是大姨、三姨领着众妇女们,一齐动手。

 

 

  闹了半夜,天已大亮,念经的和尚、批尸的阴阳,拢材的木匠、做孝衣的成衣,先先后后,忙活了半日。到后半日,又是漆匠、佶作、土工、脚夫来做活,讲价钱。大姨、三姨说:“通着正房,晚上就该拿出去。”公子不肯,要到三朝。大奶奶道:“三朝也就是明日了,可怜他死得伤心,就是明日出去罢。”公子还要去叫描容的,凤姨紫涨着面皮道:“伫上须使不得。”大姨、三姨也说道:“须碍着夫人面上,老爷还要斟酌。”公子只得罢了。因复走至材边,揭开白纸,见春红面色如生,两颊兀自红晕,如鲜花一般的娇艳,只有两眼睁开,不肯闭下。公子一手去揉他眼皮,一阵心酸,直晕过去。哭倒在地。大奶奶忙叫丫鬟煎参汤,一面把白纸遮好,叫人将材盖盖了。见春红眼不肯闭,自己也觉心酸,坐在地上,伴着公子悲泣。点灯以后,厨下送进羹饭,公子与大奶奶各递了一杯酒,又大哭了一场。三个姨娘,俱福四福,每人递了一杯,陪着哭泣。三个姐儿哭奠已毕,外面五家子住房老婆俱要进来磕头,大奶奶谢了出去。李四嫂必要进来哭拜,公子要想许他,大奶奶道:“他是邻舍,如何使得?也没人还他拜儿。”回了几遍,才回掉了。家人小厮俱要进去,大奶奶主意,单教小厮回拜,家人都回去了。正要化纸,大奶奶道:“忘记了贵哥儿哩。他日里总要跟着春红,到夜里,除非爷在他房睡觉,才打发到我床上来,不知费了他许多精神,不叫他来拜他几拜?”玉梅连忙抱贵哥儿来拜了四拜,然后化纸。公子与大奶奶及众人又哭了一场。公子要在材前守灵,是大奶奶不许,凄凄凉凉的坐到三更,吩咐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小怜五人伴材,方与大奶奶领着贵哥儿上床去睡了。

 

 

  到了明日,单是大奶奶家没有上人送丧,也叫两个丫鬟坐轿来送,其余大姨、三姨俱有兄弟侄儿,二姨只有父亲单老,合着张老实们五家墙门外好些邻舍,本府二三十家人小厮,以及道士、和尚、尼姑,共有八九十人送殡。大奶奶又派出许多丫鬟仆妇,共坐着十九乘轿子。公子主意叫多做估作,这丧仪也就富盛,单没有铭旌、祭章、方相罢了,其余的幡盖、纸作络绎不绝,把一条大街都挤满了,慌得合城绅衿懊悔没去吊奠,问明是房里姐儿,方才罢了。起身时,公子与大奶奶又哭一场,落后泥水匠进来修补侧厢拆倒的墙壁,送丧的回来烧孝髻,各项人役来讨赏钱,法师来镇宅禳解,又闹了半日。

  到半夜里,公子忽然哭醒转来,大奶奶埋怨道:“你怎这样没正经,我因他替我手脚,又死得可怜,两日苦苦的哭他,如今想将起来,你我偌大家事,只靠着我们两个身子支撑,他不过是房里姐儿,这样发送也不算亏待他了。死的要死,活的要活,就是自己的儿女也要丢开。将来多做几日斋事,超荐他好处去罢了,以后再不要想他,倘若苦坏了身子岂不利害?”公子试着眼泪道:“不是我丢不开,方才梦见他穿着那新做的两件衣服,还像生前一般看着我迷迷的笑,我醒转来,想起他那两件衣服穿得几日就做了送终之物。你抬举他,吩咐家中叫他春姨,可怜也没听见人叫着他,只前日玉梅口中叫一声儿,已是死后的事。不由人不伤感起来。今提醒了我,以后也不想起他了。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前日魏道士看我气色,道我先见喜事,后见哀声,如今都被说着了。”大奶奶道:“我正没问你,往常道士来拜,你便请酒、送席送下处、送供给,有许多的周致,怎这魏道士来,你便这样冷落他?不是春红说的,那一日就像要撵他去的,酒也不叫他吃杯儿。也不知道你回拜过没有?”公子呆了一呆道:“我心里又没甚事,不知这几日来常是失头忘脑的?一个靳公子,日常和我相好,爷爷在京还靠他叔子许多照应,前日先得荫袭的信,悄悄通风给我,也没去拜谢他。直到报了,到他家去道喜,才谢了他。这魏道士也是那日才拜了他,我看断生断死,竟是个仙人模样,怎前日听他话,只觉心里懒懒的,也是春红的命了,若是认真去求着他,敢还有禳解的法儿。”大奶奶含糊道:“你也该睡片刻。”公子知是劳乏,把手搂着大奶奶的肩儿,也就睡去了。公子以后真个不去想念春红,却只是心绪不佳,恹恹闷闷的。过了四五日光景,大奶奶见他无聊,怕他生病,也便不去拘束,任他出外散心。公子也只是躲在房里,不往外去。

 

 

  那一日午后无聊,正抽着一本《武帝外传》在那床上待看不看的躺着,只听得大奶奶在后房教玉梅归除乘法,说道:“你若像得春红这一手算法,我这银钱帐簿就交给你,只要你肯用心。”这几句话,把公子心事平空直提起来。因想璇姑的算法胜于春红百般,璇姑的美貌真是我见犹怜。若弄上了手,夫人必然欢喜,也不必另立房头,竟住在春红房里,与夫人做了心腹。我与他便得时常欢聚,就几年不出这房门,我已享尽闺房之乐了。因怪着凤姨设策害了春红,便不去与他商议,知道大奶奶怕他成病,便是假作孤凄,到晚来与大奶奶计较道:“自从夫人说了不要想念春红,我便割断情肠,只是在这房中,就像有他的一般,觉得精神恍惚,睡梦不宁。我想女厅半边书房里,床帐俱全,夜间要同你去睡一个安稳觉儿,养起精神,免使疾病缠身,悔之无及。”大奶奶道:“你既睹物伤情,可叫两个小厮相伴,在书房中歇十日半月,待身子好些再进房来,未为不可。我是何人,好同你在书房睡觉?被人知道,真要笑掉了大牙了!”公子道:“我自从春红死后,色欲之事已经灰心,只要和你睡在一处,觉得心里安贴。你到人静之后,到我书房里去,大明进来,料也没人知觉。”大奶奶满心欢喜,笑道:“你不要说这样痴话,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休说别人,只房里的玉梅小怜,有个不知道的吗?你且歇了三夜五夜,再进房来同宿一宵,这还使得。”公子假作怏怏之状,暗地通知张老实。是夜,就在书房歇了,等到人静之后,悄地出来。正走廊下,只觉得一阵冷气,心上一寒,就像有索子往头上套来,吓得冷汗直淋。急忙跑转,背后又有小脚声气厮赶着走,公子魂不附体,七跌八撞的奔进书房里来。两个小厮已经吩咐过的,正来开门,忽见公子乱撞进来,吓了一跳。公子道:“快关了门!”小厮不敢问,关上了门,伏侍公子上床,自去睡觉。公子在床上呆了一会方才心定,细想起来,又没有见些什么。要再出去,却又害怕。胡思乱想一回,方才睡去。

 

 

  次日,梳洗过了,与大奶奶同吃点心,想着夜间要去,又怕有鬼;不去,又怕独睡。低低说道:“夫人,我今日原要在这房里睡了。”大奶奶笑道:“昨日刚在书房里睡得一夜,就养起多少精神来了?不要如此没正经,惹旁人笑话。”公子忽然想起,不觉失笑。大奶奶根问其故,公子随口支吾道:“笑我像那吊乳头的孩子,拿你当乳母一般,离不得你那影儿。”大奶奶眉花眼笑的道:“不是我不留你,张扬的一天火了,说你自在书房里睡,怎好刚睡这一夜儿。”公子道:“没法的了,再挨一两日进来罢了。”

  公子吃过早饭,到东边去叫了张老实来,说道:“今晚是必来的了。”老实道:“老爷约过好几回,只是不来,哄小的家中开了三四夜门,倘有小人进来不是耍子。”公子道:“今晚是必来的。墙门里面有甚小人,失了东西都是我赔罢了。”老实便不敢言语,应承而去。候到人静以后,公子公然叫着两个小厮,掌灯而去。走到老实门口,轻推,果然虚掩,吩咐小厮回去。公子闪进门来,竟到璇姑房口用手去推那门,并没门闩,却有一张竹台靠住,因用肩头顶了一顶,那竹台早已掀起,伸进手去慢慢推开,斜掇过去,这门便随手开了,却已惊动璇姑。璇姑自从七月十六日张妈叫了石氏过去,早已拚命而待,将一把皮刀藏在床头,浑身衣裤用线缝住,专等公子来拚个死活。那知候了一夜,绝无消耗。隔了十余日,张妈又把石氏拉去,璇姑照前准备,亦无动静,心里到狐疑起来。直至隔晚,老实又出门去,璇姑又空等了一夜,心便懈了。

  这夜,石氏去陪张妈同睡,固是放心,不比从前侧耳细听。连璇姑也大意了,房里也不藏火;门上靠着竹台,也不再加上椅子、水盆了,衣裤虽没脱去,也没有缝,竟是安心睡下了。毕竟心上有事,不敢落底,朦胧听得些响动,急急坐起。那时月已上弦,房子朝西,屋内有月,看见一只手推那竹台,忙趿上绣鞋,正在系裙,公子已推门而人,走近床边。璇姑着急,摸出皮刀,向公子头上直剁过来。公子忙举手一架,刀已格落,暗想:“这事又讲不来的了。”赶上一步,便扭璇姑。璇姑急将身来一闪,公子扑了一空。璇姑就要夺门而出,却被公子一把扯住。璇姑危急,正欲撞墙,忽见竹台上有一把剪子,一手抢起向自己喉间用力戳进,登时倒地,满头鲜血。公子吓得魂飞魄散,撒手奔逃,一时慌急,忘了路头,也不记得是人静以后了,只见一个丫鬟隐隐的在前行走,公子紧紧跟跑,相近凤姨房前,忽然不见。

  公子在月光之下,四顾无踪,又吃大吓,浑身毛发根根直竖起来,身子不摇自颤,竟抖倒在地,半晌动掸不得。定了一会,正要敲开凤姨房门,与他商议璇姑之事,忽然听得房中似有交媾之声,忙走上几步,伏在门首,侧耳细听,却是凤姨娇声浪气,唤肉呼肝,淫兴猖狂,无所不至。公子心头火起,用力一连几脚将门踢落,大叫:“好淫妇,干得好事!”缘凤姨先因大怜牵头,搭识了聂元,趁着春红死后公子绝足不至后边,他两个夜夜宣淫。此时正在兴浓,忽听公子喊叫踢门,那道士却是惯家,上床时把衣裤、鞋袜、巾帕等物收放枕边,一听打门,抓了衣裤等物,趿着鞋儿,就要破窗而出。因公子已是踢落房门赶进房来,便飞一腿将公子踢倒,夺开了路,跨出房门,耸身上屋,要向东边下去,忽然一想,走转西来,故意乱踹将去,踏碎了许多瓦片,踊身跳下,然后折过东来,轻轻的飞上围墙,自进丹房去了。

  这凤姨见事败露,羞耻难当,性命不保,情急短见,把一条鸾带打成活扣,套在颈上,带头缚在床柱上边,用力一挣,登时缢死。公子连遭惊吓,又被这道士一腿踢中鼻梁,倒在地下,竟是昏晕了去。后面大姨、三姨两个房户与凤姨只隔一层,听得公子踢门喊叫,屋上雪片瓦声,一面大喊有贼,一面起来,领着丫头,点起灯烛,乱奔凤姨房里。进得房门,见公子晕倒在地,满面流血,慌忙扶起,围裹叫唤。不多一会,合家男女一齐赶至。大奶奶吓得魂出,极声喊叫,公子方才醒转,乱颤着手儿,抢过一枝蜡台,要寻凤姨拷问。只见凤姨已是撒手归空,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宕出在外,吓得蜡台跌落,仍复晕倒。大奶奶等忽见凤姨吊死恶状,公子又复晕倒,一齐发抖,手忙脚乱的掐人中、揭眉心,叫叫喊喊,闹得公子醒来,再去解救凤姨,已是浑身僵冷。

  大奶奶吩咐将公子扶至后房醉翁椅上,一面去烧汤水,煎人参,灌救公子;一面去安放凤姨。直到公子魂魄上身,神气稍定,然后根问原由。公子把众人都叫出去,瞒起璇姑之事,说道:“我正睡在书房,忽听有人走动,悄悄进来察看,只听见这房里有男人行奸,这淫妇嘴里百般呼唤。我一时火发,踢进门来,谁知被奸夫一腿把我踢倒,脱逃而去。只是如今这淫妇的死尸如何发脱?”大奶奶道:“他是有父亲的,私下埋葬不得。天已将明,须叫人去唤他老子来,说明缘故。或是官休,或是私休,再作道理。”公子因叫了一个心腹家人去了。大奶奶忽然失声道:“不好!快着人赶去!”公子问是何故,大奶奶道:“方才失算,不该叫他报死的,只说急病将危,专等见面。这就没有他虑了。”公子连连点头,又叫一个家人飞赶去了。大奶奶问道:“你打进房去,可见那奸夫是生人熟人?”公子道:“我赶进房去就被他一脚踢倒,那知他是生人熟人?”大奶奶道:“他们正在行奸,你打进门去,心慌逃遁,自有衣巾鞋袜等物失落房中,只消寻着,便知奸夫形迹了。”公子点头,要出去寻,大奶奶一把扯住道:“你还劳碌得么?”大奶奶走出外房,细细查看,并无遗物,覆身进来说道:“怎一件也没遗落的?”公子道:“你看那房门好不坚牢,我又正自没有力气,”说得那句,便直立起来,一头说:“踢了两三脚,才得踢开,可知收拾过了。”一头已往外去。大奶奶着急赶着叫道:“啥仔要紧。鼻梁上虽有药掩着,见不得风!”

  公子那里听见,如飞跑出。叫人去叫张老实,还没回家。在被窝里把李四嫂叫来,说知璇姑之事,把腰边藏着的银子拿出一封,令其帮同老实夫妻延医调治,若有不测,急来报知,不可误事。李四嫂道:“并没听见声息,想不妨事。”满口应承去了。

  公子连忙进来,大奶奶道:“为啥急事,那样喊你不应,可不吓坏了人?”公子扯着谎道:“我疑心隔壁道士,出去看他动静。”大奶奶道:“你也真个是孩子见识,果是他,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就不跑去,已隔了大半夜,看啥仔动静?我也一猜就是,后来细细想过,若是道士,有个不跑往东边,反走过西边房上,把瓦踏的那样声响。”公子道:“他干了这事,还敢到东边去么?”大奶奶道:“这更易明了。你方才过去,见那些道士可都在呢?”公子定着眼说道:“还未起来,不知可都在那里。”大奶奶忙叫人去看,说是起来久了,都在那里坐功,一个也不少。大奶奶说:“便不是他了。”忽地喊一声道:“真是吓昏了,现有大怜在哩,只拷问他,有个不知道的?外边有人么?快叫大怜来。”只听外房许多妇女都说道:“正是呀,怎么总不见大怜的影儿?”大奶奶道:“快到他房里去看,莫非吓慌了,躲在那里?再不去奔了井了?急急的分头寻去!”于是众妇女纷纷出房,寻了好一会,一个个转来,都说没个影儿。大奶奶道:“这定是乘乱逃走了。如今二姨的老子来,可怎么好?捉奸捉双,又没一毫凭据,活口又跑掉了,只得要苦着银子的了。”公子叹口气道:“就是大怜没跑掉也不中用,我们这样人家闹出这等丑事,怎么见人?是前世的孽帐。只索要私和的了。”大奶奶道:“我们既打定主意要私和,该吩咐家人小厮,不许在外漏泄一字,只说是病死的才好。”公子道:“这是最要紧的。”慌忙嘱咐家人不许泄漏。岂知这一早晨,已是传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

 

 

  约有早饭时候,一个家人跑得满头臭汗,说是单老爷来了。公子忙走出去,单老已哭将进来,问女儿生甚急病。公子道:“已是没了。”单老大哭,进房揭帐一看,便见凤姨口眼异样,掀起被来又见颈上带痕,连忙挂起帐子周身细看。公子想着璇姑之事,不知生死,呆呆的坐在床边。家人仆妇见公子并不做声,又知凤姨身上无伤,也便任他摸看。那单老本是仵作出身,因凤姨嫁来诈了一大笔钱财,又常得些律贴,就开了一个棺材店儿,成个买卖,不当这役了。却毕竟是双老眼,他把凤姨验看明白,见满身都是血阴,并无伤痕,只有颈上带痕,又是活扣自缢,下边阳精粘腻,淫水淋漓,的是因奸败露。街坊口碑果然不错。心里打算这是闹不出的事,只好生发他几个钱的了。悄悄把袖里绢头塞进女儿阴户,里外揩抹干净,藏入袖中,立起身来,一头走一头哭道:“可怜我这苦命女儿,大爷也忒下得这般毒手,打得他遍体鳞伤,我好伤心也!”公子勃然大怒道:“好没良心,我骂也没骂一句,何曾打他一下;怎么是这等胡说!”

  单老也不答应,大哭而出。公子便赶上去,大奶奶连声喊转,飞奔出房道:“你要急杀我了!”一面叫家人小厮去留住单老,一手把公子扯进房来,埋冤道:“他是个尸亲,你怎还忒着两眼与他生气?”公子道:“他本是可恶,怎说遍体鳞伤?”大奶奶道:“这真是前世孽帐,我听他胡说也是生气,他一动身就去看他死尸,果然遍体伤痕,如何是好?”公子不信,急至床边看视,真个红斑块紫,散满一身,目定口呆,做声不得。只见几个家人进来道:“单老爷在钱二嫂家里坐着嚎哭,说要告状,已托钱二嫂留住他了。”大奶奶道:“钱二嫂原是他亲戚,快去叮嘱他,务必留住。”一面吩咐管门,不许放单老爷出去,因向公子说道:“这事若经起官来,竟是真命真伤,幸喜单老尚在墙门里面,如今叫那个去打合呢?”公子道:“我去与他当面说罢。”大奶奶道:“这是一定决撒的了,看你方才那口声,不如叫管帐的去罢。”因叫管帐家人来叮嘱,只要不经官,拼得多费几两银子。管帐道:“老爷夫人也要定个数目,小的好去说。”公子竖起一指说:“只不过这数罢了。”管帐摇着头,公子再要开口,被大奶奶拦住道:“老爷合我都是没有经过这事的,你估量着要多少银子?”管帐道:“若没有伤痕便好说话,单老爷又是刁滑小人,估去二百以外才打的他倒。”公子惊喜非常,大奶奶也是喜欢,说道:“就是再多些也罢,只要做得于净。”管帐答应去了。

  大奶奶与公子俱不放心,叫丫鬟小厮一替一替去打听。一会子传进来说,单老爷发起急来,要跑出去哩!慌得公子登时失色,大奶奶着急不过。一会子传说,被钱二嫂拖住了,公子与大奶奶都感激钱嫂帮衬。又一会传进来说,许到二百两了,单老爷只是不依。公子跌足道:“便多许些罢了,银子是啥仔奇货。”大奶奶道:“也要慢慢添的,难道一口就许他一千五百罢?”一会又赶进来说:“许到二百四十两了,单老爷定要五百,讲不通又要走哩!”公子直立起来便要出房,大奶奶忙扯住问故,公子道:“他只要五百银子,一口许了他就完了一件事了,怎这样不在行!”大奶奶道:“他不要银子就难了,如今不过争论多少,就没甚事。你跑去一口许了他,他敢到有变头。”公子方才住了。停会,管帐的进来回话道:“真正是当过衙门的人,好不费力,直说到三九之数,连棺材共三百二十两。他家那有伍拾两的材,小人怕别生支节,只得允他。请老爷出去亲许了一句,就一面盛殓了。”公子大喜,问大奶奶要银,管帐道:“如今给了他,怕他变卦。小人同他到解铺里发一银票与他,俟出殡,过给他银子,才是一了百了。”大奶奶也大喜道:“你做得真是老到,事后要重重赏你。”管帐道:“小人不敢讨赏,那钱二嫂却先要谢谢他,一来费他唇舌,极力帮衬,二来完了他心念,就不打破我们的事了。”大奶奶极口“该谢”,忙取十两一封银子交与管帐。公子同着出去,与单老照了面,许定了。然后进来,走到张老实门首,只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公子吃这一惊,魂飞魄散,暗忖:这才是真正人命哩!慌忙跑进厅门,只见外面的人雪片打将起来,沸反盈天,喊声不绝,公子险些儿被一根棍子劈头打着,吓得带跌带撞奔进大奶奶房中,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昏晕去了。正是:

 

    青草根绊起坟中泥鬼,黑风阵吹落天半罡神。

 

 

总评:

大奶奶埋怨公子将家里人开刀,此必至之事。学采战者,幸则伤人杀人;不幸则自伤自杀,无两全者。聂静、无云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也是无益,然则神仙有何异于人乎?唤醒愚人不少!

大姨三姨许多婆语最入俗情。小莲不肯借鞋,此更如何落想?大奶奶因此转决。春红早死,宛转关生,尤为灵妙。

写公子、大奶奶连哭无休几无了,而公子半夜哭醒,忽以大奶奶之埋怨陡然截住,情为至情,文为至文,惟有此临崖勒马之法,方可为奔放驰骤之文。

合家哭拜发送之热闹,写得如花如火。公于并欲描容伴灵,写春红之宠已极。孰知并非专写春红,实为后文单姨立丧。手挥目送,透体空灵,参看下回始尽其妙。

放笔写春红死丧诸事发,致将璇姑隔断,此固无可奈何,尝为代拟钩转之法,非呆即直,无一好势,然后读大奶奶教玉梅算法一段,不觉拍案叫绝,天下锦绣才子试以别法换之,有空灵知是者,即以予为阿私也可。

廊下一阵冷气,即以为春红作祟亦可,日后绝口不提,尤见高雅。即此跌宕生姿、起落尽致,已擅胜场,而空青一点使人自会,更不必画蛇添足也。

春红领路捉奸,亦属牛鬼蛇神之事尔,古来类此者极多。怨鬼报冤乃写正情常理,俗懦少见多怪,乃以为牛鬼蛇神耳。

写遭丧妇女真如村妪爨婢,找尽老婆话头;写拒捕奸夫,便真如猾贼奸駔,惯做偷梁换柱,上床时收拾衣裤鞋袜,上屋时乱踩西边屋瓦,竟若亲为其事者,然后乃知才子胸中如五都之市,无物不有,无奇不备,吾欲剖视其心。

公子与大奶奶同一不知血荫,同一立意私和,而少不更事,至公子为极致。且妙在处处夹入璇姑,搬尽空头以绘愚人之诈,既属绝世文情,而灯光剑气奕奕熊熊,尤尽手挥目送之妙。

 

 

 

 

 

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

 

  大奶奶在凤姨房中打发了管帐的出去,心里略安贴些,方去收拾凤姨的钥匙、锁把、衣裳、头面。见箱笼中间抖得雪乱,知是乘着闹,弄了些去了,叹口气道:“满船的芝麻翻掉了,何况这糖饼上屑儿?”正在自解自叹,忽听外边一片喊声,甚是惊疑,只见几个丫鬟飞跑进来,报说:“许多人打进来,把厅上的交椅、台凳、羊角珠灯,都打得稀烂了!”大奶奶吃吓,摸不着头路,又只见家人小厮赶进来说:“单老爷的舅子们领了许多罡神泥鬼,认做亲戚,在厅上百般打闹,口口声声要打死老爷,替二奶奶偿命哩!”大奶奶生气道:“啥仔二奶奶,献这景儿的勤!老爷在那里?快不要出去,吩咐管帐的去答话。”刚说未了,又只见玉梅乱滚进来道:“不好了!老爷死在床上了!”这一信,把大奶奶的魂灵提出了顶门,直吹到三十三天之上,七跌八撞的赶扑进房,看见公子躺在床上,面如纸灰,手足僵直,竟如死人一般。便去一把抱住,放声大哭,跟进去姨娘、姐儿、丫鬟、仆妇,乱叫乱掐了一会,公子方才醒转,叹口气道:“前世的孽帐,总是逃不去的了!”大奶奶哭劝道:“你不要急坏了,只得再苦银子,料想没有做不来的事。”

  正在急乱,小厮丫鬟报说:“西街上大老爷、二老爷来了。”这两个是大奶奶的嫡亲哥子,俱做过京官,丁忧在家,一竟走进房来埋冤道:“妹夫是个男子汉,没些见识;妹子,你是有胆量会策画的,怎遇着这点子事体,就没分豁起来?躲在房里光哭。方才那些光棍,我已吩咐他不许罗唣了。依我们主意,该送他到县里去,每人打一顿板子。只是我们还摸不着头路,见你们管家许了他二十两银子,折做孝布,事体小也就罢了。这二姨究竟是怎样死法的?”大奶奶道:“你妹子向来也不是这样的,如今把胆子吓破了。本等这事,连一连二的挤上来。前日春红的事,哥哥们是知道的了,又谢嫂嫂们叫丫头来送。忽然又拉出这样的事来,这里也没外人,哥哥们不要向着人说;玉梅你站门口看一看人。这死的弄出丑事来,你妹夫撞破了,也该就叫起人来,便不怕他生死就的破军星,独自一个打门进去,被奸夫一脚踢倒了,哥哥们不看他面上么。做妹子的半夜三更赶起来看着,一个是舌头也拖出来了,眼睛也宕了,吊死在床上;这一边他又血铺满面,晕在地板上。你叫我的胆大到那里去,我这魂还有在身上么?到得救醒了转来,又怕坏脸面,死的身上又弄出伤痕来了,叫了他老子来,花了些银子,方才扭捏过了,又是雪片的打进来了,你妹夫又晕死在床上了,还没有一钟茶的时候,哥哥们跨进房,还没醒转来哩!我所靠何人,叫我不要哭着叫唤,你叫我做妹子的怎样分豁得来呢?真个好命苦也!”说毕,竟大哭起来。

  两个哥子齐劝道:“我们不知道这些缘故,但见你们同在床上哭泣,错埋冤你了,如今第一将息自家身子,妹夫固是要紧,你也不是当耍的,你是这一家子擎天柱哩!房里的人死掉几个算得什么数儿,他既是这样死的,你们倒也没有苦处。这些衣裳棺木,一切发送的事,你两人俱不必管他,外面的事交与管帐的,里面的事交与大姨、三姨,就有不到之处也就罢了,只保养自己身子要紧。我们去了,再来看你罢。你嫂子们不知道,都要来看你,出殡时还打帐来吊,如今是不必了。妹夫你面上有伤,你身子不好,不要送了。”说罢自去。公子要送,大奶奶推住道:“你倒不要罢,你看,一立起来就是这般乱晃,当不的再弄出来了。恭敬不如从命,哥哥们也不怪你的。家去谢声嫂嫂,茶也没有拿。你看这玉梅,倒累我又想起春红来了。”须臾,管帐的在门口回说:“又许了二十两银子,诸事停妥,棺木已到。现在一切人殡成服诸事怎样备办,请老爷夫人吩咐出来,小人们好分头去于。”大奶奶道:“方才舅老爷说,外面的事都交与你。论起来,也没该替他戴孝,拖了出去就是。如今要遮世人眼目,除着我房里,其余的人都戴三日孝,送殡转来脱掉罢了。发送的事你去酌量,总比春红的丧事要着实减省。一切银钱,在外边帐上支用过后销算便了。”管帐的答应出去,复叫玉梅取了两小封银子,提了一麻袋钱,交给大姨、三姨道:“我是只好照管老爷了,你两人替我去分豁罢。外面居邻一概都回,墙门内住房邻舍若必要进来都给他一顿酒饭,那钱二嫂的要丰盛些,另外叫他在死的房里坐罢。镇宅的福物要加意些,吩咐多请几个道土,这不比春红,是个横死的,防他作怪哩!”大姨、三姨应诺而去。

  公子放心不下,趁大奶奶下去解手,溜出房来,叫人去打听璇姑消息。回来说并没曾死,方才哭声是晕了过去,一会子就救活了。公子心上一块石头方得落下。走进房来,大奶奶再三埋冤,公子不敢做声,往床上去睡了。小厅上,匠人漆棺材,裁缝做孝衣;大厅上,摆开七八张桌子,大鱼大肉给单老爷合一班凶神去吃嚼。凤姨房里丫鬟仆妇乱着探帐子烧衣服、化纸钱、念经卷,替凤姨洗尸,穿衣,插花戴朵。大奶奶自陪着公子在房里将息,天色晚了,凤姨入木,单老进来哭了一场,单老的舅子也挤了几点眼泪,出去与众人照份分了银子,欢欢喜喜的散了。大姨、三姨本等要哭一场,怕公子合大奶奶不快。哭了几声就住了。丫鬟、仆妇平日受凤姨些恩惠的,流了几点泪儿,其余也就罢了。夜里没人肯进去伴材,大姨作主叫了两个挑水的水夫,给他三百文钱,又打了三斤烧酒,吩咐他伴材,才妥贴了。

 

 

  到了次日,单老叫人来说,要替女儿传神,公子不许,也只得罢了。外边邻舍要来祭奠,门上人回去了。墙门里住房的老婆进来拜了,叫两个姐儿还了拜,打发了酒饭,单把钱二嫂留在凤姨房中,酒菜更是丰盛,吃完时谢了又谢,各自散了。大姨、三姨回绝了本家,便没有人来了。单家亲族备了一桌羹饭,赶了一二十个男妇,进来在材前磕头化纸,管帐的留到外边,堆头满碗的鱼肉荤菜搬上去,吃得个个心满意足,发还了筵力,每人给了一疋白布、二百文钱,欢天喜地的去了。家里众人乱着拜完了,大奶奶自在房里与公子商议道:“论起来算是你的侧室,可要立个铭旌,叫玉梅抱着贵哥儿坐轿去送一送,遮遮众人的眼。”公子暴跳如雷的道:“你还没听见那淫妇的屄声浪气哩!他是我啥仔侧室?这样发送,我心里已是气得昏了。一发要立铭旌,叫贵哥送起那淫妇来了?”大奶奶听说。也就不言语了。

  次日黎明,也有诸色人来伺候起身,大奶奶主张叫大姨、三姨、房里丫鬟合灶下一个烧火老婆,凑了三乘轿子去送丧。一早乱烘烘的,发送去了,日中回来,各人除了孝衣,烧了孝髻,请了九众道士,全猪全羊,在大厅上做了半日半夜的法事。后半夜,法师戴了金冠,披了鹤氅,朝衣朱履,右手执着宝剑,左手攥了净瓶,踏罡步斗,焚符化纸,其余的道士都穿着法衣,拿着法器,叮叮当当的敲得一片声响。家人小厮都烧着醋炭,焚着甲马,放着爆竹,打着金锣,乒乒乓乓的闹进凤姨房里。法师将法水乱喷,宝剑满房砍斫,众家人把凤姨那床拆将出来,架着木柴烧得一片通红,火光烛天。大奶奶在房里看见,忙教小怜去问那条鸾带可曾烧掉,大姨、三姨慌忙寻着,丢在火里去了。法师出房,把剑在房门上左劈右划,口里喃喃的念着法语,吆喝了一声,把门闭好,贴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的封皮,然后往各房并厅堂、廊弄、厨厕、井灶一切处所镇了一遍,谢了神将,收了科仪,散了福物,已是天明了。

  公子与大奶奶将息了两三夜,神气略好。过两日,上坟之后,大姨、三姨合管帐家人都来缴帐,连解铺发票共用去四百八十余两银子。公子道:“原来这淫妇的性命也只值得四百多两银子!”大奶奶道:“你也不要只顾骂了,已死之人,提他怎的?当初没做出来,便风吹肉痛,不论长话短话,只沾着他些影儿,就与人变面变嘴的,如今眼见了,就淫妇长淫妇短的骂个不耐烦。一个房里边人,市井见识,也比着大家闺女读书知礼晓得名节的么?当得你擎在手里颠将起来,他还有甚顾忌?一来也是你的福分大,轻轻的便过去了,一来也是春红的报应。”公子慌道:“你也见春红来?”大奶奶道:“我见甚来?他日常与春红赤紧的做尽对头,前日春红死了,我便苦坏了,你也哭得发昏,一家子都可怜他,淌不了的眼泪。你看他,把两只眼睛耸上落下的往死里挤,可挤得出一点子水气?落后怪我没总成他老子棺材,急得眼皮红红的,几乎要挂出泪来。你不是要留一个神子,这原也不该,他就不等我开口,极声的拦住了。大姨、三姨虽也说来,只有他那脸儿变得那样难看,颈皮上根根扛起红筋来。大姨、三姨帮着丫头们替春红揩抹身上,穿衣着裤,探帐烧纸,那样忙乱,他十个指头可曾轮动一节儿?一张嘴合不拢来,嗤嗤的只待要笑,见我看了他一眼,慌忙回过头去,只推着解手,跑到床背后去了。春红虽是个姐儿,他性子才是利害,他又刚死。魂还没出房哩。他见你这样狠心,怕不在暗里报你一箭儿?这是我猜着春红在那里报冤,谁见他来呢?你说我也见他,你是见过他的了,你可说给我听,是几时见过他来?”公子顿了一顿,说道:“我那日听有响动,起来查看,只见前面有个丫头行走,我便直跟到死的房门边,那丫头忽然就不见了,把我吓得要死,蹲在地下,才听见房里的事。后来细想那丫头背后的身影,合走的那一步路,竟是与春红一样的。你说不是他是谁呢?”大奶奶道:“这不消说了,我也便疑心是他。你说着丫头,又提起我一件事来了,大怜这奴才逃走了去几日,心里昏腾腾的,没想起他,你也该报了官,捉回来处治处治,叫丫头小厮们看个样子才好。”公子道:“我倒想着的,只怕到了官,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剥尽脸面,这臭水缸不如不去搅他了。”大奶奶便不做声。

  公子说着“臭水缸”,痴心不死,又想起璇姑来,忖道:“休说他的美貌家中没人可比,只就那晚誓死不从这一种节操,那里去寻?我家里算是夫人正气,但看他交媾之时那一种意兴,也不是激烈的人,其余更不消说。我被那枉死鬼剥尽脸面,若得这样人在身边,岂不争气?但如今伤口不知曾否平复,将来如何偎得转他的性来?死的死了,又没人替我策划,怎生区处?”想了一会,忽然记起道:“有了,有了。当初我与三姨未上手时,原是聂道兄的妙计,何不与他商议?”因急急走到丹房里,先拜过了吕祖,后与聂静等相见,三个道士各唁凤姨之变。只见陶真进房辞行,说明日即往匡庐,特来作别。公子心颇疑惑,却因他做人本分老实,也就不疑到凤姨身上,略留一留,便应允了。陶真辞了过去,公子便扯聂元到密室中,把璇姑之事述与他听,求他设计。聂元听见有此美人,浑身骚痒,却因前日与凤姨行奸,正在兴浓;忽被公子打门直人,猛力一提,闭住精管,后来赤身上房,跳墙回去,又着了些风寒劳碌,竟成了白浊之症,一时医治不好,又且听着璇姑光景,是难于人手,一边便安心替公子打算道:“少年女子,那个不爱风流?况遇公子这等才貌,这般富贵,岂有不动心之理?据贫道看来,其中大约有两个缘故:其一,他自有心上之人,富贵才貌也与公子相仿,与彼先有成言,不肯负约;其一,尚系深闺淑女,情窦未开,不知此事之好。今须兼而行之,一面叫人去做说客,于女眷中择一能言舌辩者,朝夕把风月之事诱动其心,一面考访他所思何人,所约何言,或假传死信,以绝其念;或伪托其言,以移其志,然后公子之才学相貌、富贵奢华足以满足其愿,飘荡其情,虽月里嫦娥亦将飞下赡宫,况区区人间丽质乎?”

  公子把聂元之言与璇姑情景细细的揣摩印证一番,不觉死灰复燃,喜动颜色说道:“道兄所料,一毫不错,那女子实是情窦未开,已许了富贵风流之子,故把我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到得事急,便不顾性命了。”因谢了聂元,去后把李四嫂叫来,先问璇姑的病势,四嫂道:“命是可以不伤的了。只吃亏他不肯给医生看,所以不得收口。”公子道:“他可在那里咒骂我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打帐他说及老爷,便把话打入去劝解,岂知他一字不提,故此也没敢说起。只帮着张老实夫妻烧茶、煮粥、购药、买炭、熬桂圆莲心汤,伏伺着他。”公子道:“我如今要托你一件事。”便将身边带着的十两一封银子安放桌上,说:“拿去买果儿吃,事成用,再给一个元宝。我想这璇姑定有个心上人儿,又恐他年幼不谙风情,故无心向我。如今要你去打探他所思何人,是何名姓,何等人物,如何定约,先来回我,朝夕再说些风月,引动他的春心,然后把我的富贵风流去打动他,他既一言不发,便有个挽回,你又知机识窍,见景生情,这事大有可成,只要你用心去做就是了。

  李四嫂见了银子,听了话头,因说道:“此事在别的女人,就如井中汲水,伸手便来。在这个女子,却如天上捞云,脚踏不到。不是小媳妇夸口,凭着这个舌头,两爿牙齿,抓星踢斗,拨雨撩云,能使南海观音偷嫁西池王母,银河织女私奔月窟嫦娥!”公子笑道:“这你赔了,四个都是女人哩!”四嫂道:“老爷有所不知,媳妇岂肯说错。要想那没鸡巴的还去跟他,若有了鸡巴,岂不踢做一堆,化做一块呢!”公子大笑道:“这是极好的了,怎还拿不定这璇姑呢。”四嫂道:“这璇始大约不出老爷所料,年还幼小,未谙风情,或是已有豪家,业经许定。小媳妇去探明回报,兼以伏侍为名,妆痴作傻,极言夫妻交合,俪若登仙,孤枕单衾,凉冻难忍。只要他一点凡心微微而动,便把我千般引诱娓娓而谈,弄得他欲火攻心,桃花上脸,两只金莲怕不一步步踏上小媳妇船头,浑身羊肉自然一块块咽入老爷肚里。到那其间一双两好,难拆难分,却休要忘记我这凌烟阁上第一个功臣也。”公子听了四嫂的话头,如天花乱坠,喜得心窝奇痒,连连称赞,嘱咐用心去干,停会还叫人去送五斗新舂米给你煮粥吃哩。四嫂假作推辞,谢而又谢,袖了银子去了。公子进来把陶道辞别之事说知,备了一席饯行,又封了十二两折程打发过去。

 

 

  到了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公子想着璇姑,如木头一般呆呆坐着。大奶奶见公子不快,也是没情没绪的。大姨、三姨也就没有高兴。在大月亮里吃了几杯闷酒,就各自散了。这边李四嫂得了公子大主银子,自己破悭买了几味可口嘎饭,几色新鲜果儿,装了一大盘洋糖、月饼,打着三斤陈酒,与张妈说明公子之意,搬到璇姑房里,同赏中秋。四嫂一屁股就坐在璇姑床沿,劝着璇姑吃酒,风风势势的说了几个半村不俏的笑话,和哄着吃了几杯酒儿,便装着酒醉,哈哈的笑将起来,道:“刘大娘,你我都是女人,大姑娘又是身上不好,闷的慌,我们说个风话儿耍子,也替大姑娘散散心。你家刘大爷出去了这许多时,你可也想他么?”石氏道:“丈夫出外没信,做妻子有个不想念的,也还是人么?”四嫂道:“原说是该想的,只是想他不到,这心里难过。记得那一年我家男人出了门,夜里做梦与他同睡,正在好处,惊醒转来,这三夜工夫实是难熬,不知道身子是死是活。”石氏怫然道:“四嫂怎说出这等活来?”四嫂笑道:“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句说一句。大姑娘是个含花闺女,他不知道趣味,这还罢了,大娘你是过来人,怎也假撇清,说这道学话儿?这夫妻的事体是天生就的,你看那苍蝇儿这点子东西,兀自爬在背上死也不肯下来,那底下的更是扑着翅儿说不出的那种快活,何况你我俱是有情之人,莫说交欢的时候你贪我爱,恨不得把身子化做一堆,就是大家压着腿,搂着腰,睡这一觉地是浑身松爽的。今日遇着这样佳节,夫妻们搂抱着,一递一杯吃着酒,看着那月亮儿,到了床上颠鸳倒凤,那一种娱,谁肯要去做那仙人哩!偏生我男人要赚钱,走啥仔水,丢我在家受尽凄凉。正不知这一夜怎样捱法,才捱得过去哩!”

  石氏变了脸道:“四嫂,不是我吃了你的酒还说你不是,但不该说这些混话,实在难听。”四嫂格格的笑道:“好道学先生,恼起来了。你越恼我越要说,要引动你的凡心哩。”璇姑微笑道:“嫂嫂,你凭着四嫂说罢,何必认真?”四嫂眉花眼笑的说道:“大姑娘,是你说的话便教我喜欢,天下的事那一件认得真的?我今年三十多岁了,就是成日成夜干那快活的事,也不及十年光景了。一到四十外边,就没啥仔趣哩!你会快活也是这一世,不会快活也是这一世,转转眼大家都入了土了。夫妻交合是周公制下的,由得我肉骨肉髓的快活,人也不好笑我,笑我的就是痴子,白白的苦了一世。我娘家有个邻舍,生着姊妹两个,也住着一位少年公子房屋,公子要与他姊妹相与,那姐姐是个傻子,不知道风流的趣味,生生推脱了;那妹子生定是有福之人,就与那公子相好了,两个年纪相当,才貌厮称,你贪我爱,夜去明来,无比恩情,非常快乐,那公子娶了回去,穿的是绫罗锦绣,吃的是鹅鸭猪羊,住的是高堂大厦,睡的是翠被牙床,冬天来围炉饮酒,夏天来水阁乘凉,正经的娘子都打靠背后,独与他像漆投胶水,蜜拌糖霜,那一种的风流富贵不同着受用?那一节的良辰美景不同着庆赏?真个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独苦那呆打孩的姐姐,嫁了卖柴蠢汉,守着一根扁担,受尽了万种凄凉。这妹子果然欢娱嫌夜短,那姐姐真个寂寞恨更长。后来公子的正室死了,把妹子册立起来,就做了一品堂堂;那公子直升到尚书阁老,这妹子便受了凤鸾章,戴起那珠冠宝髻,与公子到老成双,生下来儿孙满膝,说不尽种种风光,被文人编成歌句,到如今万口称扬。”

  璇姑笑道:“四嫂出口成章,原来是个女才子哩!”四嫂道:“这是我们街坊上一段风流佳话,那家子不买本来念念?我自小就读得烂熟的,啥仔柴积米积,后来那姐姐想起当初不合执板了些,把这段美满姻缘奢华富贵让与妹子受用,自己守了那卖柴的穷汉,每日两餐稀粥,夏天没帐子,冬天没被头,终日怨恨,终年冻饿,生生的把一个美貌佳人弄成了一根枯柴杆儿,苦了几年就苦死了。方才大姑娘说的好,认不得真;那姐忒认真,以致苦死;这妹子不认真,才享受那无穷快乐。所以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及早寻些风流事体干于,一旦大限来时,懊悔嫌迟了。”张妈道:“你既明白这样大道理,当初该看中意一个富贵公子去嫁他,怎肯配着李四叔,与我们一般受苦呢?”四嫂叹口气道:“我们是前世不修,没有带得那种福气。那富贵公子爱的是聪明女子,美貌娇娃,便把他如珍似宝百般伶措。他见了我这麻脸婆子,你中意他。他肯中意你么?我若有大姑娘这般才貌,怕没有王孙公子来求到我?我就倾心与他相好,做一对恩爱夫妻,夜夜在销金帐里去享人间极乐,肯嫁你李叔叔这样蠢人,受这凄凉罪吗?我也今日醉了,率性和你们说罢,做男人的便有三妻四妾,摸丫头,偷婆娘,嫖婊子,骗小官,这许多快活事做,做女人的就该守着一个丈夫的吗?看得破,不认真,就是花间月下结识一两个情人也不算甚罪过,如今大官府家夫人小姐那一个不开个便门,相与几个人儿?只苦着我们这样人家,房屋浅窄,做不得事罢了。是痴子傻子才讲贞节,那贞节可是吃得穿得快活的东西?白白的愁得面黄肌瘦,谁来替你表扬?便有人来表扬,已是变了泥土,痛痒不知的了。那武则天娘娘偷的汉子还有数儿的吗?他也活到七八十岁,风流快乐了一世,没见天雷来打死了。他死去的时节,十殿阎王领着判官小鬼,直到十里长亭来迎接他,还俯伏在地下,满口称着万岁哩。”

  四嫂这一席话,说得张妈如顽石点头,石氏如金刚怒目,再看那璇姑,如庄周化蝶,酣然入梦去了。不觉意兴索然,只得立起身来,说道:“今日吃了几杯急酒,嚼了一会臭蛆,倒担搁了你们。大姑娘已经睡熟,不去惊动他,明日再来看他罢。”张妈送了四嫂出去,进来收拾过家伙,石氏关好房门,呼唤璇姑不应,伸手去替他把被头盖好,脱了鞋脚,要上床去,忽转过念头,想起一桩事来。正是:

 

  欲向璞中求美玉,好从胎里探真珠。

 

 

总评:

此回前半合之前一回,将《金瓶梅》中叙述家常琐碎周密全副精神倾倒尽情,后半回李四嫂之蜜嘴蛇心、绰风糊日,则又王婆等之领袖也。作者之大本领大文章绝不在此,而略一调笑已擅胜场。视《全瓶》之全力为之者,何如何如?

凤姨丧事较春红丧事件件从杀,独镇宅一事权力铺张,最为入情。非文无以达情,非情无以起文,惟有至情乃成至文,吾读斯回而益信。

才毕春红丧事,接手即写凤姨丧事,何其力量!而笔笔反对,便无一笔犯重,此又特犯中之一法。

凤姨入木一段,连下无数“了”字。有大珠小珠错落玉盘、猛风急雨消散春花之势,读之悄然以悲,欣然而喜。

公子淫人兼没意智,亦知以交媾时意兴走,其妻之非激烈女子。敬告天下后世贤达闺媛,勿稍纵肆以受斯侮。

因丫头引路接入大怜,因欲捉大怜“怕搅臭水缸”拍合璇姑,文心细曲,真有剥蕉抽丝之妙。夫璇姑于两丧事中已处处穿插、笔笔牵串,无难一语拍合而必委折如此,总欲使花香凝露一片融洽,无些子渣滓故耳,视《水浒》等书不在话下。却说且重叠起炉作灶者,其死活灵蠢相去何如?

聂道划策较凤姨更进一筹,非此无以表璇姑也。坚不磨,不知其坚;白不涅,不知其白,愈磨而愈知其坚,愈涅而愈知其白。然则聂道之表章璇姑者至矣。

公子自为璇姑着急,大奶奶屡屡错会。前有春红,后有凤姨,皆以影罩璇姑,最有花色。中秋日,公子几如木头,致大奶奶等各无情兴,岂知木头乃热于火炭。奇情妙情,奇文妙文。

李四艘一席风话真是引动邪心,而璇姑乃酣然入梦。坚至此,方是真坚;白至此,方是真白。

 

 

 

 

 

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

 

  石氏暗想:姑娘前日说尚是闺女,我毕竟有些疑影,休说文相公儒雅风流,姑娘与他同床三夜,不能无情。只看姑娘这一种窈窕身材,妖娆容貌,透骨风流,此时病中蹙额而眠,如烟中杨柳,雨内芙蓉,兀自令人销魂。何况笑口初开,欢情乍畅,感恩报德,惜貌怜才,宛转于腰股之间,浃洽于肌肤之际,文相公当此,有不心醉神怡,探珠点玉者乎?姑娘,姑娘,只怕知心如我,犹未能全信耳。因将手悄向被里,从裤管中伸进,把一指轻探入璇姑玉户,只见葳蕤紧锁,菡萏娇含。璇姑睡中一惊,身子直翻过来,石氏吓得粉脸凝羞,姣容失色。幸喜璇姑疲乏已极,翻转身来,仍睡了去。石氏方才放心,上床而睡,满心欢喜道:“我姑娘如此幽贞,真是人间少有。文相公恁般方正,果然世上无双。我丈夫有这等妹子,嫁得这等妹夫,真好侥幸也。”

  这里石氏自思自喜,那边李四娘回家,因说不动璇姑,和衣倒在床上,闷闷不乐。又因是中秋佳节,多吃了几杯酒。又嘈了那许多风话,倒引得自己欲火上升,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只得伸手下去把阴户尽力揉了一会,出了些火气,爬起来,吃了两碗冷水,心上凉了一凉。觉道好些。然后把璇姑之事,打算起来道:“方才那种光景,直头毫无门路,公子这银米如何消释?明日且去探着他所想之人,给公子一信,也就算不得无功食禄了。但那后手一个元宝,如何得滚讲来?”直想到四更天,忽然想着道:“是呀,那不识风情的女子原有四着仙棋。如今我止下得一着,怎就退悔起来呢?当初我母亲替人设谋定计,不知破了多少闺女的真身。改了许多寡妇的节操,怎么生下我这不肖女儿。一个人就弄他他不倒!我曾记得《传授心法》说是一切妇女只怕他情窦未开,便心正无邪,凛然难犯。我有四着棋子是专开情窦的,对锁钥匙,任你千贞万烈都走不穿跳不过的,到得情窦开时,便如黄河水决。闸他不住,我不引他,他自会来寻。这四着棋子是叫他耳听着淫语淫声,眼看着淫书淫画。我如今才说得几句淫话,没曾打动,那里便有决绝回音?明日须把那三首棋子,一齐都下,自然便有效验。”想定了主意,满心欢喜,便觉疲倦起来,睡了一觉,已是天明。急急爬起,取些冷水洗了脸,就走进来。

  公子早在廊下伺候,慌忙领至东宅。四嫂把自己的说话述了一遍,公子手舞足蹈的喜道:“说得好,说得好!就是泥神也要动心了。”四嫂道:“那知他竟是沉沉睡去,弄得小媳妇情兴索然,只得回家安置。”公子大惊道:“有这等怪事!便怎么处呢?”四嫂道:“我到家,一夜不睡,又想了三条妙计在此。”因把祖传秘诀述了一遍。公子想了一会赞道:“这真是仙着,但是怎样行法?”四嫂道:“淫画是不便拿给他看,老爷可有绣像淫书画得出色的,待小媳妇拿两本去,只算送他解闷,等他自去翻看,这不是两着棋子并做一着下了么。至那淫声一事,须要张老娘做将出来,老爷自去吩咐他方妥。”公子道:“前面两着棋子,别人家未必现成,我家却无所不有。我嫌那淫书上绣像呆板,叫名手画师另画,真个面目娇艳,情态妖淫,比着平常的春宫册页还胜几倍。只消拿两部去就是。独有末后一着,我却难于出口,要你替我转达的了。”因急去取了书并三两银子交与四嫂道:“这银子给与张妈,须要妆龙像龙,妆虎像虎方好。”

  四嫂应诺出来,悄向张妈说知。张妈胀红了脸说道:“我这样一把年纪,怎好妆这鬼脸,到日里边如何见他面呢?”四嫂道:“你须晓得公子性儿,我昨日那些风话又是肯的吗?也只为银子面上。你只消到晚来吃几杯酒,盖了面孔,他便认你酒醉。就不也是正经夫妻子的事,又不偷了别人家的汉子,怕甚么丑呢?我们小户人家,隔着板席就有人睡,若像你这样面重,也过不得日子了。我记得那年与你四叔做事,兴发起来,我性命都不顾了,嘴里边心肝乖肉亲爷老子流水的喊出来,把一张床咿咿哑哑的响个不住,闹得那隔壁钱老爹半夜不曾合眼。明日看着我,扯开嘴只顾嘻嘻笑,被我弹着囗子说道:“你笑我么?我家夫妻两个干事,又不开着门养汉,有啥仔好笑?那家子不是这样来?那哑着声不发出来,妆腔儿怕人听见的,敢倒是虚心病走邪路的。老娘是正经直头子人,干得快活就喊两句,却是拳头上立得人起的。你敢扯着屄嘴笑我么?‘那钱老爹被我一顿数落,老大没趣,我脸上红也没红一红,有啥仔害羞呢?”张妈道:“这也罢了。只是我家的东西是棉条样软的,怎的兴发?”四嫂道:“这银子就是你我的兴了。你一面想着银子的好处,一面思量少年时干事那样的高兴,把张老爹紧紧拿住了,把身子乱颠乱凸,摇那床咭咭咯咯的响,把银子当了张老爹,嘴里心肝老子的浪叫。他们在隔壁听了,那里知道是假的,自然认你快活到极处了,听动了火,怕他不心里发起痒来吗?”

张妈点点头,接了银子。四嫂道:“我还有句话问你,你这大姑娘许了人家没有?我看他出神光景,定是想着甚人,你可知道是那里人,甚名甚姓,家道如何,可有才貌,是怎样订约的,细细说给我听。”张妈道:“自从过了七月半,他们通不和我说甚话了,我也虚心病,没再去问他。从前刘婶子说过,他有个恩人姓文,住在吴江,是个秀才,祖父都做过官,却没提起名字。刘大叔把璇姑娘许给他做小,那姓文的留一床褥子,要了璇姑娘一个手帕去,原说半月内就来娶的,过后不见他来,刘大叔才去寻的。只不知他的穷富,那相貌据刘婶子说,与璇姑娘正好做一对儿。”四嫂道:“我便疑心大姑娘睡着那条褥子,怎这样富丽?配不上那帐子被头,原来是姓文的留的表记。他有这床褥子,家里定然豪富;又是个秀才,想必也有才学与大姑娘正好做一对;这相貌不消说是标致不过的了,怪道我的说词说不进去。如今且去与公子商议则个。”于是别了张妈,急向公子说知,公子跌脚叹气,急去通知聂元。

四嫂出来,做饭吃了,来看璇姑。这日璇姑身子略好,正在勉强梳头,四嫂嘻着嘴儿道:“昨日我也吃不多酒,怎么就吃醉了?在这里不知说了许多痴话,敢怕笑坏了你们哩!”璇姑道:“酒在肚里,事在心头,那里是痴话,也没人敢笑你。”四嫂道:“只要你们不笑就是了。老实和你说罢,你就是笑我,我也要说。我是这样见识,人在世上不多的日子,每日扯开嘴只是笑,才不枉了为人一世;若是终日蹙着眉头,淹淹闷闷,便与阴山背后愁神怨鬼无二。里边大奶奶姨娘们,心里有甚烦恼就来寻着我了,我走进去,连屄带膫一阵乱嚼,把一屋子人都哈哈的笑了,大奶奶好不欢喜,说道:‘李四嫂,你是真个佛见笑哩!’大奶奶不过口头言语,被这些姨娘姐儿们一传,就传出了名。后来我走进去,不要等我开口,他们就先笑做一堆,说是‘佛见笑’来了呢!我说道:‘佛见笑还不足为奇,我是石见笑哩!’大奶奶道:‘怎么是石见笑?’我说:‘那佛最会笑的,你看那弥勒佛,成日扯开一张阔嘴呵呵的,是个极会讨快活的人,不消我去对着他耍子。只有那石头是个笨东西,再不会笑的,不等我开出口来,他就乱滚着笑做一堆,这不是石见笑么?’大奶奶笑道:‘好婆子,倒被你骂了去,把我们都当做顽石点头哩。’”

  四嫂正在随口乱嘈,只听外边有人叫唤,张老实接应出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胡朝奉。朝奉回家有四五年光景了,是几时来的,宝货可是在断桥么?”胡朝奉道:“我是本等不出来的了,被一个朋友拉出来,说我的主顾多,要领他认识认识,只得又来走一遭。下是下在断桥,却带不多货来,一来与你是老主顾,要会你一会;二来有个口信,还有些银子,要亲手交你,所以造府的。”老实道:“是甚口信,怎又有甚银子?”朝奉道:“还是十月里,在镇江饭店里遇着一个贵处人,姓刘,说是你的亲戚。”那人说到姓刘,璇姑便侧耳细听,石氏慌忙在门缝中去张看。只见那老客人在兜肚里挖出一封银子,说道:“他病在饭店里,奄奄一息,我便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我,知道我与你熟识。我要到杭州,他说有剩的几两盘费托我带来,要亲手交与你的。”老实吃了一惊,接了银子,忙问道:“他叫甚名字,与我是甚亲戚,如今病可好些?”只见那老客面上惨然不乐,答道:“不要说起,到第二日日平西时,就没了。他的名字忘记问他了,他原住在湖上,五月里才搬的,他叫你表兄。”

  张老实满眼挂出泪来,璇姑也觉两眼酸酸的,汪着眼泪,这石氏如万箭攒心,一阵乱跳,早已晕死在地。璇姑吓得魂出,与四嫂连忙扶救。张妈也顾不得客人在外,飞奔进来,大家救醒。那朝奉便要出门,被老实一把捺住,说道:“这事还有可疑,正要问个明白哩。”这里璇姑劝石氏道:“也还未见的实,又没啥仔凭据,未可全信。即使果有此事,也须问明了地方及店主姓名,好去收拾骸骨,埋葬祖坟,到那时从容殉节,才是道理。”石氏只得咽住哭声,听着张老实问道:“我一个表弟姓刘,虽系出外,但他并不要到镇江去,如何朝奉说在镇江店里遇着他?就是病了,也该胡乱写个草信,怎么字也没有一个?至于行李衣物,也该拿一两件回来做个凭信,因何一件俱无?只怕还另有其人,不是我这舍亲姓刘的。”朝奉道:“你说的这位令亲就是我遇着的,是不是我却不知,我只管寄银信就是了。至于床铺等物,说也可怜,你说他还有甚么信物寄来吗?我记得是七月初头,大气虽热,他却是赤身睡在门上,连单被裤子都是没一条,如何得有寄回呢?”老实道:“他出门时带有行李,到那里必定带着,若说缺了盘费,典卖掉了,就不该剩这银子了。”朝奉道:“我也曾问过,他说是原到吴江找他一个姓文的亲戚,因那姓文的已往安庆拜什么年伯,他就慌忙赶到安庆,找着了姓文的,同着吴江两个朋友合坐一只江船下来,一路在长江安然无事,岂知船到镇江正要收口,忽起大风,打在金山脚下,船在石上撞破,一船的人都落下水去,江边许多救生船只赶去,捞了一个不识姓名的船家,合你这刘令亲,还有姓文的一个家人,其像都随流水流到大江里去了。你令亲说到那里还想着那姓文的,只顾淌泪,倒是我再三劝住了。”石氏扯着璇姑痛哭道:“姑娘,我和你一般苦命了。”璇姑收了眼泪,低低劝道:“嫂嫂不要急坏了,此信大都是假,晚间和你计较。就是真的,我和你安心就死,正好结泉下夫妻,亦不必徒作楚囚之泣。”石氏也没心肠去听下文的话,呆坐在椅上出了神去。

  直到客人去了,老实哭将起来,把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说道:“我看表弟也不像个短命的人,那知道遭此横祸。我方才细细问明,原来表弟救起来时只穿得一条裤子,因船里暑热把衣服袜子都脱掉的,鞋子也撩在江里,到岸上才买一双草鞋穿着。这银子亏得放在身边没有失落,说是还有姓文的银子在内。棺材是隔日前已托店家买就的,寄银之时已经垂毙写不动字了,那店家住在镇江西门大马头上,姓王叫做王三道。若要收拾尸棺,早晚我替你去罢,休要苦坏身子。四婶子,你替我劝劝,这也总是前世事了。”老实哭了出去,四嫂和张妈都含着眼泪劝了一会,也自去了。

  石氏问璇姑道:“我想起来,这信竟是真的呢!吴江一水之地,文相公来不来俱该回家,怎就担搁到三四个月?这寄信客人怎肯把自己银钱来哄骗人家?你方才说此信是假,是怎么缘故?”璇姑道:“我也因哥哥出去,杳无消耗,日日忧虑,方才一闻凶信,原是惊惶,只因没有确据,尚未深信。到后来,说出翻船之事,我便猜破九分,知道这是是假的了。”石氏道:“江中遇风翻船,这是常事,怎么就不信呢?”璇姑道:“哥哥相貌,将来正有际遇;至文相公,大耳丰颐,尤属期颐之相。况他立心仁厚,度量宽宏,仗义扶危,济人利物,论积善余庆之理,何至不保其身?即或气数不齐,断无横死之理。那恶奴见我誓死不从,自然复出奇计,先寄此信绝我之念,然后再来说诱,活我之心。那寄书之人与这银子定是恶奴所为,我和你不要被他惑了。”石氏大悟道:“姑娘所料十有八九,但你哥哥与文相公因何并没信息?你哥哥又在暗九,算命的俱说要防大病。我们毕竟向镇江店里去讨一确信才得放心。”璇姑道:“明九暗九之说最是荒唐,命理深微,又岂庸夫所测?哥哥与文相公俱有别故担搁,亦非异事。我们两个女子如何出门,舟中既为敌国,则所托何人?不是领入恶奴坑阱,即串通奸徒,弄成疑冢,我们亦无从辨识。不如专心守在此间,把这把皮刀,这条苦命,黏在一处,或者灾消福至,哥哥忽然回来,便可脱离罗网。不然则数在难逃,我和你视死如归,姑嫂二人携手于九泉之下,安心等着哥哥与文相公阳寿终时再图相会便了。”石氏此时疑团已破,便不甚悲伤,赞道:“姑娘识高心定,见理透彻,料事如神,使奴家顿开茅塞,我和你安心守去罢了。”因把银子送还,只说托张妈藏收,竟不提起易服搬棺之事。

 

 

  到了次日,四嫂来打探了几回,不见动静,待到将晚时候,又踅进房来,劝石氏道:“这信不知是真是假,就是真的,也是大数,无可奈何的。大娘年纪正小,也不要去思量他了,寻点事体做做,或看看书,下下棋,分分心也好,休得苦坏了自己。大姑娘更不消悲戚,手足分上却也难怪,横竖有人照应,将来遇了贵人,寻得好对头,你嫂嫂是贤慧的,决不亏待,况住在至亲家里,邻舍又多,大家帮着还你享的富贵荣华哩!大姑娘,我带来几部书,替你们两个解解闷,闲着和你嫂嫂看看,劝劝他,我明日再来看罢。”说着重到老实房里,叮嘱了张妈,叫他管着他姑娘,又不知说了些啥话,咕咕哝哝的半歇,才转身出门去了。

  这里石氏、璇姑竟把昨日客人寄银报死的事搁过一边,两人在房里也不提起。张妈留神察看,颇觉诧异,转思莫非听了李四嫂的话,就不悲伤,或是在那里看书,看出滋味,心无二用?果是如此,四嫂所说的计如今两着棋都点了眼,今夜那末着棋子不消再下了。正在胡思,只见张老实提着篮儿,买了些现成熟肉、烧鹅、薰蛋之类,右手携着酒壶,笑嘻嘻的走将进来。张妈迎着忙去接了,两人走到房里,老实向内壁努了一努嘴,张妈道:“说来也奇怪,今朝两个竟没提起一字。”老实道:“这事有转机了,我们晚上趁这酒肴,邀他俩个同吃,带点酒意,那事儿就容易动了。”张妈不答,只管翻着篮儿,忽失声道:“阿呀!你这老头儿疯了?啥事情买许多东西!”复低声道:“你当真起来了?这不过是个由头儿。你还记得并亲的那夜,你一杯,我一杯,吃得半醉,同进房来干那一生一世第一遭儿。如今没啥快活的了,就是要吃酒助助兴,只消十二文买包猪头肉,和你两人油一油也就够了,你倒要吃起和合饭来,只怕你那棉花条儿就在酒里浸了三日也不会硬朗的。”老实腻了脸,只是笑。张妈拿了酒肴,在外面桌上摆好,赶去烧饭。忽听门外有人喊叫,老实进来说:“李四嫂和你说话。”张妈丢了火钳走出来,四嫂用手一招,跨出门外,交头接耳了一会,张妈才得进来。老实根问道:“四嫂袖子里塞出来的是啥东西?”张妈不答,低着头烧火。停会饭熟,进去请了石氏、璇姑,四人坐下一同吃着,张妈开口道:“这是老头儿恐你们伤心,特地买来替你们压惊散闷,须多吃一杯儿。”璇姑等看见酒肴,因住在老实家里已是四月,油煎豆腐都没尝过,今日怎得如此破钞,不免疑惑,因推不会吃酒,把张妈拣的一块素蛋吃了。石氏亦略为领情,便起身进厨,盛了两碗饭,同璇姑吃毕,道声失陪,先进房去。外面老实夫妻居然我斟你酌,把这酒肴都收拾到五脏庙去。

  酒已微醺,胡乱吃过了饭。那知张妈从不吃酒,一两杯落肚,登时面红耳热,气逆头眩,乜斜一双七八层皱纹的俏眼,向老实道:“我已是支撑不得,你去收拾厨下罢。”老实真个把盘儿碗儿杯儿箸儿壶儿瓢儿一件件收拾起来,连那桌上的蛋屑儿鹅骨头儿荷叶包儿一古恼儿丢人粪箕之内,然后到厨下洗抹干净,息火出来。石氏姑嫂早把房门关上。老实进来,张妈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老实则怕误事,忙向推醒起来,斟过一盅茶,却是冷的。张妈呷了一口,觉得酒气减了好些,听着内边房里寂无声息,灯火尚明,知道未睡。老实与张妈商量做那勾当,却自知年老,不敢轻试。张妈说出李四嫂叮嘱的话,倘或支架不住还有解药,老实方始放心。两颗红丸,各咽其一,将茶送下,于是息灯上床,爬在一头睡下。这里石氏、璇姑因老实夫妻今晚买些酒菜,早已起疑,随后李四嫂又来,鬼鬼祟祟,不知施出怎样毒计,却不道老夫妻有这等事。

  璇始担惊已久,自戳颈之后,公子未尝再来,变出花样,百般引诱,都是有人贪财献勤之故,以至心犹未死。料想今夜断无他故,因把四嫂送来之书展开一看,是一部《会真记》,一部《娇红传》,一部《好逑传》,板清纸白,前首绣像十分工致,约略翻阅,却已得其大概,指着书道:“嫂嫂,四嫂拿书来,恰在客人寄银报死之后,恶奴奇计,愈觉显然。但这恶奴费尽心思,百般缠扰,如何得了?你我两个女人,就要跳出坑阱,别寻住处,却又是哥哥主意搬到这里来的,定为他们所阻。你我苦命,应绝于此。死固分内,但差哥哥与文相公均不知道。这些人混造黑白,转恐污名难受耳。”石氏道:“我看恶奴不过纨绔性成,骄奢淫佚之尤,论到底来,并非险恶。这些人在他跟前献勤,图他财帛,止道姑娘是个寻常女子,不慕财便爱貌的,生长小家,伶仃孤苦。即使姑娘绝世聪明,也还恃着顾影少年,风流才子,必有一端可以动得你心。若不是旁人撮弄,你看那夜之后,已是绝了踪迹,岂非恶奴尚有怕事之心,不比别的强暴么?姑娘拿走主意,不动声色,再付他几个决绝回音,或者恶奴心冷,我和你就灾消祸退了。”璇姑道:“我也如此想,就是那夜,他见势头不像,只管发抖,怕奴跑出去。究竟公子性儿,还是要面皮的。看那相貌,也不是下贱,若使改邪皈正,功名富贵也可操券。只是祖父挣下家财,现成享福,逸则思淫,专在粉黛丛里过活,邪气日深,正气日薄,引入旁门左道,妄想升仙,练习采补。那班妖道供养在家,怕就是祸根哩!其余的人,不是他家人小子,便是住房贫户,那个不奉承他?自幼至长,不历艰险,不闻规谏,就把良心汩没。想是他连氏祖宗及现在做尚书的造孽太重,不该有个贤子孙,这也是一定的理。但我落在坑阱之中,横竖不能跳出,若以势力相争,终于一死,不如写几句偈语夹在这书里,使他见了或者激发他羞恶之心,再不亦可以报应祸福动之,所谓疾驰之马,见石回头;方烧之炭,入水便熄。天下事,惟陷之深者,其出愈速,穷极则变,理有固然。我且试他一试。”石氏未及回言,忽地双眉直竖起来,怒容可掬,侧过耳来在那里细听。璇姑取出一张纸,提笔便写,正是:

 

    欲传振聩惊聋语,蓦地残雪破雨来。

 

  石氏听得不耐烦,低声问道:“姑娘听见么?”璇姑尚未写完,答道:“可怜,可怜!”仍旧在那里写。石氏方才忿火中烧,怒发直指,恨不把自己两只耳朵用力割掉才是干净,却见璇姑毫不在意,只说得“可怜”二字,便觉心地清凉,想到他们扮鬼作祟,徒劳无益,如今两老竟连命都不要起来,实在可怜。无奈隔壁的声音越发响起来了,起先不过寻常交媾之声,到后来那只竹架的床,咭咭格格,震动不止,浅房促屋,靠着腰壁,贴紧两人坐处,竞像是墙坍壁倒的光景,连一碗灯盏都要震熄,桌上茶杯砚台忒忒的移动。听见张妈只是心肝肉儿的叫,却又是气喘吁吁,叫了这声接不着那声。老实在那里死命的用力,像是抬轿,又像掇石礅,又像是舂米,到得后来,张妈变了声口,喘着气道:“我要烧煞了。”老实低声道:“我也掉在火坑里了!”璇姑满心懊恼,不忍再听,看看灯油将尽,诗已写完,那桌子上物件无一不动,不堪再坐,因把写的诗夹在《娇红传》中,匆匆上床,倒头便睡。石氏慌忙收拾书本,也自息灯上床。两人本届三贞九烈,性定不摇,石氏虽差一间,却被璇姑提醒,便觉若无其事,不多时俱已睡熟。

  谁料到了后半夜,石氏忽然惊醒,听得张妈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心知有变,急急坐起细听。且说此哭为何?原来老实夫妻贪财忘命,不顾年纪,谨遵公子教令,咽下红丸,脱衣上床,就去干事。老实觉得腰间棉条忽地硬朗,惊喜非常,抱住张妈,望那阴户里挺然直入。张妈药性已发,老实扑将下来,急去掰住肩膀,一手搂着腰里,舒开两胯,紧紧一夹。老实脊骨里面一阵酸疼,怕极欲逃,却被药中热气并住,前阴龟头里痒不可当。那张妈身子颠摆不定,乱耸乱抛,又是抵死不放。老实只得拼命冲突,张妈已如捻面搓糖,开交不下,弄得皱眼酥斜,焦唇牵掣。那知两人浑身火热,骨节毛孔中都如炽炭一般,焰腾腾的烤起来。老实撑着铁棒,直捣中心。张妈虽在周旋支格,却因此番意兴不比寻常,那垓心里烧得烈火似的,连那夜老实拿了布头揩抹的东西,不知如何这样干净,足足弄了两个更次。竟是砻糠里榨不出油来,一个粘滴俱无,枯干欲裂;一个生发不出,痛痒难当。渐渐的动弹不来,搂着身子,歇息一会。怎当得药力太大,真个要并作一堆儿烧化了。张妈咬定牙关,狠力忍着,老实伏在肚上,汗流气喘。停了半晌,声息渐微,张妈觉他四肢沉重,睁眼看时,只见老实两眼已翻,竟犯阳绝而死,顿吃了一惊。霎时间转喜为悲,忍不住泪如泉涌,却不敢把他推开,紧紧抱着,哺了十来口气。石氏听得明白,走下床来,唤醒璇姑,坐起再听,约略有顿饭时,张妈带哭带叫,兀自不应。正是:

 

    不道黄金能买命,偏教丹药快伤生。

 

 

总评:

四嫂看风使航、口舌澜翻,兼奉母传仙着,助以孽道假书,当其局者难乎免矣。而璇姑不动声色,顺应有余,匪特心定守坚,亦缘品高识卓。素臣诸妾俱臻绝品,而璇姑尤为巨擘,其极力衬托出素臣之神品。可云笔妙。

璇姑初听大郎死信,未免惊惶;及闻涉及素臣,即知为连城之计。非重素臣而决其不死,轻大郎而信其死也。气数不齐,内已包素臣早夭之意;所不信者,其横死耳。且专报大郎,与连城图奸尚隔一膜;至并压拉璇姑,则奸谋随然可识。此所以一信一不信也。然非透骨聪明,何能彻然言下。其卓识自不可及。

“皮刀苦命粘在一处”,读鶼鶼语,不知出自何人。鶻突至此,乃忽然一照空明如水晶屏风,令人屡欲手扪,不觉头触。

璇姑所见俱高出石氏一头地,与素娥所见俱高出鸾吹一头地,遥作章法。至起可怜之心,则正与石氏相反,而与素臣之怜田老者如出—口,可为是夫是妾。

璇姑一诗消释张老夫妻无限气力,此粪秽中发出九穗嘉禾。上为国瑞,下赡民富者。尤妙在“灯油已尽,璇姑匆匆上床,石氏慌忙收拾书本”,开出后文立地翻空世界,岂非绝世文心。

前一次淫声,石氏始而惊讶,继而污耳、继而指发,及听璇姑“可怜”之说,心地始进清凉;至后一次则一片惊怜之念矣。璇姑感人之速如是,后入素臣之门,遂有颜子之目,也固宜。

璇姑忽然暗想奇绝,神行官止,目无全牛,细意熨贴裁剪,灭迹不止,缀写闲情而已。

 

 

 

 

 

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

 

  石氏与璇姑忙出房去,要叫应张妈,听张老实喉中转过气来,张妈哭声渐住,便缩住了口,悄悄的蹑足而听,见张妈低叫几声,张老微微答应,想不妨事,方缩转身回房,又待一会,见没动静,方才上床而睡。次日天明,石氏、璇姑出房几回,不见开门。直到早饭时候,张妈才叫应,对石氏说是夫妻二人同时病发,不能起床,有米盖在锅里,叫石氏自去煮吃。石氏不便问他病原,应了一声就去烧煮。外面李四嫂敲门问信,璇姑开了,进来问知二人发病,报与公子。公子跺脚懊恼,急取二枝人参,两丸解药,付与四嫂,令给老实夫妻分吃。四嫂领命来敲张妈房门,张妈低声答道:“我下身瘫着哩,挣不起来。这门闩活络的,你摇了开来罢。”四嫂把门摇开,也不顾老实在床,把参药递给,问他病势。张妈道:“都是那两丸药儿,几乎断送了两条狗命。如今两个人都瘫了下半身,动抬不得,这怎么处呢?”四嫂道:“你两人且吃了解药再处。”一面重进璇姑房中探听动静,道:“这张大爷合张大娘昨日好好的,怎忽然生起病来?”璇姑道:“天有不测风云,四嫂是知道的,怎倒问起我们来呢?”四嫂见话里有针,趁口说道:“这还怕不知道。人原是极空的,今日上床睡觉脱了鞋子,不知明日还下床穿得着穿不着哩!所以我说认不得真,该讨快活。大姑娘,这书看过没有?”璇姑道:“都看完了。”四嫂道:“这书比那两部好看些吗?”璇姑道:“四嫂拿来的书,自然一样好看的了。只可惜枉费四嫂一片心机,却碰着我们这样蠢人,连四嫂说的那顽石还比不上来哩!四嫂,累你原拿了去,却不要再费你手脚,又换啥仔好看的书来了。”四嫂知是觑破机关,因扯着话道:“我原说不知道这书的好歹,快拿了去罢,不要惹恼了你,大大耳刮子打过来,打烂了这两只破蒲扇,拿啥仔去扇风炉呢!”璇姑道:“谁敢怪着四嫂,只是辜负了你一片热心肠。你不要恼就是了。”四嫂一头走一头说道:“我是说顽话儿,你就是打我,我也要来的。不知怎样的,见了你心里就喜欢,还肯恼着你么?”

  四嫂拿书进去,还了公子,把璇姑之事述了一遍,道:“小媳妇见人也见千见万,从没有见这等精灵古怪的女子。老爷有甚别的主意,再去打算,若单靠着这些引诱的法儿,怕是没用的哩!”公子呆了一会道:“你且出去,等我再作计较,有用你处,你却不可推辞。”公子打发了四嫂出去,暗想天下怎有这等人,竟是一块死木头,毫无生气的,我看他眉目间那一种灵秀之气,绝不似呆傻的人,怎么听了那般声响,看了这样书画,竟得绝不动情的。“因随手把书揭开,越看越爱,只顾不信起来。再看那一部时,见有一幅字纸露出些头,取来一看,如兜心着了一拳,口定目呆,手足无措,天良忽动,反复细看,满头满背似百十桶冷水一桶一桶的浇将下来,寒气入骨,毛发俱竖,不觉长叹一声道:“此女中圣贤也!我连城妄想图谋,罪通于天矣!”因提起笔来在纸后写道:

 

    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

天道已见端,斯言诚不朽。

小人度君子,窥天而自牖;

磨乃益不磷,涅乃愈无垢。

从兹一片心,廓然空所有。

百拜受箴铭,前愆能赎否?

 

  公子写完,自己念了几遍,收拾过去。良心一现,便觉从前所作之事没一件打得过去,身子顿然疲乏起来、随携了书本到书房中,和衣上床,不情不绪的睡了。大奶奶出来看了几遍,放心不下,唤醒公子,问为何早膳不吃,只顾沉睡。公子叹口气道:“多管就有病来,你摸摸我头上看。”大奶奶道:“我摸过两遍,有些微热,想是连日早起,冒了些风寒。”因吩咐家人请了一个医生,吃了一帖发散药儿,到得夜来,反是大热不退。大奶奶着忙,叫了大姨、三姨同到书房相伴了一夜。次日又请了三四位高明医生公议一方,也不过是解表宽中之剂,壮热虽退,仍带微热。医了两日,总退不清,兼之心绪不佳,不贪饮食,日复一日,一个精壮后生,竟弄成弱症光景。

  大奶奶求神问卜外补里修,百般调理,只不见效,因拷问书童,才把图谋璇姑之事吐出,道:“自从李四嫂给了回头,便得此病。其中细底,须问李四嫂方知。”大奶奶吃惊道:“这是相思病了,怪是百药无效。如今凤姨、春红俱死,何妨再添一妾?但他如此图谋不能上手,可见其事甚难的了,如何是好?”因急急的去叫了李四嫂来,四嫂也就不能隐瞒,只得从实说了,道:“小媳妇原怕夫人见怪,当不得老爷发起怒来,要把小媳妇立时撵出屋去。小媳妇男人又不在家,怎好到露天去睡觉?只得依了老爷,去做说客。那知这璇姑竟是一块石头,随你花言巧语,休想动得他分毫。老爷这病若要他医,只怕是断断不能了。”大奶奶道:“老爷去谋他,他还怕我不容,如今我去求他,他敢还有些活动呢!”四嫂道:“小媳妇听老爷吩咐,也会假传圣旨过的,当不得这个女子古怪异常,说他笨蠢,他又透骨聪明;说他伶俐,他又一味呆实。况他就是个降瘟囗的使者,惹他不得,从前二姨替老爷划策,不多几天吊死了;聂道官替老爷设谋,得了白浊之症;后来小媳妇与张老实夫妻被老爷逼不过,也效些小劳,如今张老实是得了痿阳症了,张妈是下身瘫了,小媳妇是成了干血劳了,老爷也生起病来了,谁敢再去惹他?”李四嫂因八月十五夜里那两碗冷水正吃在经水将来,把经头逼住,月事不行,恶心吐食,夜热昼寒,所以说成干血之症。大奶奶大惊失色道:“他一个小小女子,又没神通,怎能使算计他的都招奇祸呢?”四嫂道:“小媳妇也想来,他兀会推天算地,怕不如桃花女,神通广大,连周公都弄得七颠八倒。若没有真武菩萨搭救,这性命就不能保哩!我们这样千方百计去套弄他,他总不以为意,倒把算计的人一个个非病即死,这不是桃花女的后身吗?”大奶奶急问怎样推天算地,李四嫂道:“小媳妇也不知道,只见他桌子上画着许多日头月亮星宿的图儿,老爷就吃了一吓,说是在那里椎天算地,他就在这星宿里边弄点子儿符,敢就生灾作祸起来。只怕也不要别的神通哩!”

  大奶奶听了这一席话,真如天雷劈脑一般,含着两眶眼泪来劝公子,把四嫂之言述了一遍,自己又苦切劝解道:“据我看来,春红这丫头也不像短命的,怎就如此惨死?是他先开口称赞,引动你的心肠,所以是他先得祸了。天下美貌女子尽多,你何必苦恋着他。只要你病好起来,我差人到苏州、扬州各处去,包你讨几个绝色女子来伏侍你便了。”公子忽闻此言,知事已败露,且心已皈正,正自心虚,便从春红想起,果然始事与设谋协力之人一个也逃不脱,更是惊惧非常,哭着说道:“我从前爱他美貌,实是图他,到后来已是收心,不敢再萌邪念。你若不信,那厨中《娇红传》内现有和诗,你拿来看便知我心迹了。但李四嫂说他竟有神通,能降祸害,若果是真,则我实为戎首,他之恨我更不比他人,我这条命是要断送在他手里,别无解救的了。”大奶奶泪如泉涌,忙取那诗出来,先看了璇姑一首,吓得伸了舌头,半晌收不进去;又看到后边一首,暗暗点头,呆想了一会,安慰公子道:“相公且免惊惶,总在妾身身上,包管他回心转意,不来降祸于你。”公子惊讶道:“你与他未晤一面,未交一言,况这女子是再拿不定的,怎说得这般容易?”大奶奶道:“我看他这诗竟是女中圣贤,我以至诚动之,断无不起恻隐之心者,待妾身竭力去挽回便了。”公子那里敢信,但除此亦更无别法,因催促大奶奶去恳求。

  大奶奶不敢怠缓,慌忙换了衣服,吩咐把住房的男人都教暂往墙门外一避,带着丫鬟仆妇,拿了毡条茶具,竟到璇姑房中来。璇姑与石氏,自从张老实夫妻病卧,都是他两人去烧茶煮饭,照管门户,重新当起人家。却喜公子有病,心上放宽;四嫂不来聒噪,耳根清净,倒也安然无事。这日忽听纷纷传说,夫人要出来,定有缘故,正在猜想,只见许多丫鬟仆妇簇拥着大奶奶进房,只得起身相见。大奶奶把二人一看,估量着那年少不戴髻的是璇姑,暗忖道:“怪是相公百计谋他,春红那双眼儿也自啧啧叹羡,原来有如此美貌,真个我见犹怜。”石氏与璇姑把大奶奶一看,暗道:“容貌虽不甚庄重,却也不轻狂,举止雍容,果是大家风范。”大奶奶先开口道:“妾身不知二位降临,失于迎迓,拙夫还有许多冒犯,更乞宽容。二位请上,受妾身一拜。”玉梅便把红毡铺下,石氏连忙去扯,道:“妾等系小家女子,何敢与夫人抗礼?妾姑年幼性执,或有冲撞公子处,还望夫人宽恕。”石氏、璇姑正在谦逊,那知大奶奶已跪将下去,只得急急跪下,拜了四拜。起来,大奶奶叫丫鬟掇进三张交椅,让姑嫂二人上坐。石氏道:“夫人系何等之人,贱妾等敢于侍坐?”大奶奶道:“二位虽暂屈蓬门,俱是大贵之相,理该上坐,不必过谦。”石氏道:“就是夫人以贵下贱,也只可容妾等待坐,况且下榻于此,幸辱先施,何敢僭妄?”大奶奶道:“二位下榻之地即系妾家,宾主之礼是一定的,何须过逊?”石氏与璇姑告坐,大奶奶一把拖住道:“这是怪妾身没有告坐了。”

  二人又让了一会,只得僭坐。丫鬟送上香茶,大奶奶把石氏细看,暗讨:若没璇姑在坐,也就是上等姿容了。复看到璇姑,真觉眉目之间有绝世聪明流露出来,越看越爱,几如欲以目成,因说道:“妾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可好冒渎否?”石氏道:“夫人有何见示?”大奶奶道:“此位想是令姑。妾阅人多矣,未见令姑之丰神畅朗、气度冲和、丽若明珠、润如美玉者。而才逾谢女,读佳句而神驰;节过共姜,闻人言而心往。昔人云:见江瑶柱未有不朵颐者,况麻姑麟脯、西母琼浆乎?见慈云而不拜,是入宝山而空手回者也。令姑姓刘,妾幸同谱,五百年前合是一家,意欲结为姊妹以表仰慕之忱,虽似交浅言深,实乃班荆倾盖,不识可许蒹葭得倚玉树否?”璇姑暗忖:此恶奴苦肉计也。因正色道:“夫人乃月中仙桂,奴家系爨下焦桐,斥雁讵可依鹏,乌鸦岂堪逐凤?齐大非偶,古有名言;结拜渎伦,今有明禁。夫人虽雅意下交,奴家则何敢上渎,这却是万万不可。”大奶奶见璇姑声色俱厉,惝然若失,沉吟一会,会过意来,说道:“姐姐莫非疑我以缟纻之辞,为蹇修之计乎?愚夫妇蒙你诗中之诲,感人心脾,拙夫既痛悔前非,愚妹更力图后报,若所言非出衷肠,则天日在上,当使愚妹身首异处。圣人许人改过,姐姐岂绝人自新?”因把公子和诗朗吟一遍,道:“拙夫此时畏姐姐如明神,敬姐姐如严师,还敢有一毫不肖之心么?望姐姐勿念前嫌,俯从鄙意为幸。”璇姑见大奶奶语意真诚,誓词激烈,因谢罪道:“奴是惊弓之鸟,是以见木而号。今听夫人侃侃之谈,自悔奴家囗囗之见,尚祈原谅,勿以介怀。但结拜之事,究非正理。奴家寒贱,实耻仰攀,还望夫人怜察。”大奶奶沉吟道:“结拜既非正理,姊妹自可相称,岂同姓之人亦作异姓称谓耶?”因逼着璇姑改口,璇姑只得改称姐姐。大奶奶连连答应,道一万福,说是妾身痴长,竟是僭妄,改称贤妹了。因复逼着石氏,石氏也只得叫一声姑娘。大奶奶便连呼嫂嫂,一面吩咐家中备酒送来,一面叫丫鬟仆妇叩见。石氏、璇姑连忙去扯,却被大奶奶拦住,只得受了。

  大奶奶心爱璇姑,真如嫡亲姊妹一般,百般亲热。璇姑也不免略致殷勤,讲到后来,渐渐投机,连石氏也不记前嫌,坦怀酬答。须臾,酒席送来,便不甚推辞,照前坐下酌酒谈心。饮过几杯,大奶奶叩问璇姑,历算之外还精何技术,璇姑谦说百无一能。大奶奶认是良贾深藏,因说道:“承贤妹称我为姐,则拙夫就是姐夫了。李四嫂说他的病是贤妹显的神通,望推愚姐之爱,宽其一线,使他病体霍然,则感恩不尽矣。”璇姑道:“李四嫂怎如此混说,妹子非妖非鬼,有甚神通?”大奶奶因把李四嫂之言略述一遍,道:“凡系设局哄诱之人,无不立遭祸害。贤妹既精于天官之学,岂不别有神通?你姐夫这病,自系贤妹所使,万望开一面之网,生当衔环,死当给草,以报大德耳。”说罢满面流泪,跪将下去。石氏与璇姑方始明白大奶奶此来之故。璇姑慌忙扯住道:“公子之病,实非愚妹所为。但心正则诸邪不入,公子只要牢守此心,止行正路,不蓄邪谋,则此心如日中天,一应邪祟皆始而退矣。愚妹既承姐姐台爱,从前之事俱可付之浮云,即有伎俩亦不敢施,况本一无所能乎?”大奶奶大喜,致谢道:“只要贤妹果能忘情,愚夫妇就钦感不尽了。”于是金樽屡劝,玉箸勤催,笑口衔恩,欢容颂德,直饮到天街禁夜,漏滴铜壶,方才撤席而散。只苦了赵大等住房之人,在墙门外等得个不耐烦。

 

 

  到了明日,大奶奶吩咐出来,妗奶奶与姨奶奶供给都在里边送出,吃剩的就给与张老实夫妻;又叫大姨、三姨出来拜见,谆谆致谢。真个事有凑巧,公子自得了大奶奶之信,安心调摄,胸无杂虑,这病竟一日一日的好起来。到了初九这日,病已霍然,兼值令节,大奶奶备酒与公子起病,午后又备一席盛席出来,与石氏、璇姑过节。席上便述公子病痊感激图报之意,此番宴会比前更是不同,大奶奶因公子病愈,有一片衔感之私;石氏、璇姑连日来承大奶奶相待殷勤,亦有绸缪之意。大奶奶出自名门,颇通古今之事;石氏、璇姑旧家根蒂,生性聪明,闺中互相师友,把祖父留下来的几本破书,闲着就看,也便斓斓斑斑,有些古董在肚,不比那小家之女了。酒席之上,彼此酬酢,吊古攀今,竟结了闺中之契。

  璇姑暗想:大奶奶资质甚高,亦通情理,因何一任公子胡为?君子与人为善,趁他悔心之萌,去感触他一番。倘得反邪皈正,也不枉他殷勤下交之意。因遂慨然道:“愚妹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劝。”大奶奶不等说完,即拱手请教。璇姑道:“公子天资高妙。学问渊通,似应潜心经术,振起家声,何苦养着这些妖魔外道,学那淫术邪谋?以致外坏人节,内丧己心。古人云:名教中自有乐地。岂可错走路头,自贻伊戚?神仙原属渺茫,丹药尤为谬妄。古来帝王服金丹而致死者甚多,现在张嫂夫妻与前日春红姐,俱是前车之鉴。恋色者夭,此实至言。姐姐当力劝公子亲正士、远邪人,守身如玉,避色如仇,以邀来福,而免后患。在公子固不宜贪片刻之欢,贻终身之害;在姐姐亦不宜博大度之名,忘脱簪之义也。况那班邪道何所不为?即李四嫂说,聂元专哄幼童,所亏白浊之病,亦出自幼童之口,则其人可知,其余亦可知。近墨既恐自污,养虎亦防反噬。更有逆徒凶盗,溷迹其中,一日事发,则公子实为逋逃主萃渊薮,愚妹窃为姐姐寒心。”大奶奶惊然失色道:“贤妹之言,字字金玉,此连氏祖宗之福也。愚姐向来如虱处裤中,今蒙提耳,愧悔交集,当以贤妹之言铭诸肺腑,力谏拙夫改弦易辙,以避祸患。”因出席跪拜,道:“愚姐不遇贤妹则虚生人世矣!此恩此德何日忘之!”璇姑忙跪下道:“姐姐不弃刍荛,方是圣贤学问。愚妹何知,亦庶几愚者千虑之一耳。”说罢相抉而起,重复入席。此时大奶奶尊敬璇姑几如父母,璇姑感大奶奶易于转圜,亲之亦真如骨肉。石氏见璇姑一席之谈,竟化诲得邪淫妖孽满心欢畅,真个是酒逢知己、话到投机,不觉月进窗棂,方才罢席。

  大奶奶起身时向璇姑谢之又谢,进去备细述与公子听了,又苦切劝谏一番。公子如大梦初醒,深悔从前,遂打算要回去道士。大奶奶道:“回是该回,但这些奸徒不可直逐,须得婉转方好。”公子道:“我实因心在璇姑,这几月来朔后望前的功期俱没有过去。如今只消吩咐丹童透个风信,说我因屡伤人口,疾病缠绵,将来不修炼了,他们自然辞去。这不是善为之法么?”大奶奶点头称善,因授意丹童。隔了几日,果然聂静等辞去,说要往天台。公子各致程仪,厚饯而别。聂静等出来就去拜看靳仁,述知连公子灰心之事。靳仁道:“修炼之事,第一要有定力。这种没囗囗的人如何学习?前日我同魏师去拜,那一种冷落光景,若不念从前相与,竟与他不得开交。三位原系故交,且屈在舍下叨教一二。”聂静等此来,原为下榻之计,因谢了靳仁,同进丹房里来。那丹房中除魏少阳之外,先有五个道土,连这聂静等共是九人。当夜备酒接风,畅饮至二更而罢。次日,聂元把璇姑之事告知靳仁,以为赞见之礼。靳仁是色中饿鬼,听见有如此美女,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说道:“聂元兄,你有召魂之法,今晚且摄来一见,然后用计取之。”聂元道:“小道术尚未精,时常要召不上来,故前日没为连君下此一着。”靳仁道:“现有魏师在此,他说是百召百灵的,兄可即为我致意。”聂元忙与少阳说知,少阳道:“连君所图之人,本不应夺其所好,但他前番有心将我侮慢,其情可恶,且已叛教,便非同道,当为公子致之。”

  靳仁闻言大喜。是晚即打扫一间静室,铺好床帐,备下一切应用法物。魏道步罡踏斗,焚化朱符,口中念念有词,把宝剑向空劈划,喝声道:“疾!”霎时起阵香风,风过处,现出一美貌女子,高挽巫云,低垂莲瓣,手执一枝皂色幡儿,款启朱唇道:“法师有何法旨?”魏道把令牌一招,说道:“吾奉南岳夫人之令,速往仁和县连城家中,召取刘璇姑生魂至坛,勿得有违!”那女子答应一声,倏然不见。候了半晌,魏道正要焚化催符,那女子已降坛前,回复道:“那刘璇姑本系贵人,且心正无邪,凛然难犯。此魂摄之不至,特来缴令。”魏道睁圆两眼,连击令牌,喝道:“令出难违,速往召来。如再不至,依律施行!”那女子蹙着眉头去了。靳仁与聂元屏息而待,少顷,壁上忽发一道白光,光中现出一个女子,簪钗络绎、罗绮缤纷。向坛中款款行来。魏道见那缥缈排,知是生魂已至,令靳仁向前迎接。聂元偷眼看时,见那女子满面脂粉,体态妖饶,却并非绝色,暗忖道:“这等容貌还在凤姨之下,怎连公子惊为天神?岂不可笑?”

  那靳仁喜孜孜满面春风,敛袖恭身上前迎接,不料定睛一看,竟是口定目呆,罔知所措。那女子见了靳仁,不觉剔起双眉,怒容可掬。魏道见这光景,好生疑诧。只见靳仁胀红了脸,说道:“这是拙荆,师父怎去摄出他来,令弟子羞愧欲死。快请吾师放回。”魏道听了,老大没趣,慌忙焚化退符,把魂退去,向靳仁深致不安,道:“女鬼可恶极了,当牒之酆都,重治其罪。如今贫道坐召,请一有力之神来摄,凭你大贵之魂,也不能违逆的了。”于是重复焚香叩齿、书符、结印,虔心礼请,一连化了三道朱符,只见满室有光,异香馥郁,梁间起一派乐音,地下铺几层花雨,一阵香烟,雾气中现出一位美人,头戴宝冠,身披缨络,执着一枝青色魂幡,四边挂有垂帘,上面罩着宝盖,口中款吐凤音道:“法师相请,有何见示?”魏道起身拱手道:“贫道奉南岳夫人之令,遣倩女去摄取仁和县连城家中刘璇姑生魂,因彼力薄未致,故特启请娘娘,望即为一行。”那姑娘手执魂幡,招囗而去。等了许久不见影响,靳仁请发催符,少阳道:“且慢,这是西汉王夫人,尊为帝妃,不可遽然催促。南岳夫人主管天下女人魂魄,夫人岂敢违逆?只消静候,必摄生魂至坛也。”聂元道:“弟子所召魂使,俱执皂幡,何故这娘娘手中却执青幡?”魏道答道:“皂幡能召一切女魂,惟大贵之魂便不能致,故特请王夫人以青幡召之耳。”

  正说不完,忽然窗外刮起一阵怪风,把八扇窗棂一齐吹开,坛中那枝画烛便自直灭下去,魏道急取宝剑劈划,烛焰复明,只见风中卷进一个妖烧妇女,赤着身躯,颈里绕着一条鸾带,两只眼睛、一个舌头拖出来,竟有尺许,吓得靳仁浑身发抖,那聂元瞥然看见,大叫一声,仰跌在地,口吐白沫,不知人事。正是:

 

    万般孽帐从心现,一片疑团着鬼迷。

 

 

总评:

璇姑之诗,局外者见之尚有瞿然悚畏之念,况连城之局中且连遭淫祸者乎?初看如兜心一拳,细看如冷水浇背,自非下愚不移,必有翻然悔悟一机,非作者强情就法也。而立地翻空已另换一番世界。奇文大文。

良心一现,身子顿然疲乏,理极精微。书中屡示此义,读者最宜着眼,勿负作者垂教苦心。

璇姑降祸之人,李四嫂从凤姨数起,而大奶奶更首推春红,始知春红、凤姨之死,特为璇姑疗治连城之药物耳。然非公子有“推天算地”之言,四艘即无疑及璇姑降祸之意。方公子看屋漏时,正当作恶之初,而已伏悔罪反正之恨。文心之龙蟠虎卧如此,文法之草蛇灰线如此。

公子之病因良心发现而起,得璇姑亲口赦文,其病自愈,乃理有一定,非事有凑巧也。作者下此四字似欠斟酌,不知理固有定而事不凑巧,未必速效。“今且一日好是一日,至初九而病已霍然,非凑巧乎?”无此四字,便死便滞;有此四字,便活便圆。《春秋》责备贤者,予此书每吹毛以求,而疵类卒不可得。如此者,不一而足,聊于此乎发之。

璇姑规正一段,真属龟鉴,乘以敬信畏服,故入耳如转环。大奶奶结拜之意止求免祸,而因以反邪皈正,乃更得福。在事为意外之幸,在文为意外之奇。

文章不入人意中则不正,不出人意外则不奇。不正则无情,不奇则无文。惟入人意中而复出人意外,出人意外而仍入人意中,乃为情文交至。如连城百计图谋璇姑而忽百拜受箴,此一意外也;璇姑拒连城,非彼即此,势不两主。而忽代筹邀福免患之计,此一意外也。

大奶奶与璇姑风马不及,而忽结拜姊妹,此又一意外也。奇莫奇于此矣。而按之时势,有一毫不合于情理者乎?情文交至,此所由卓绝古今也。

召魂本属荒诞,而书传颇载其事,故以屡召不验破之。或曰“青幡”、“皂幡”,“倩女”、“王夫人”,有形、有色,是助其荒诞也,破于何有?予曰:疑心生暗鬼,邪心呈幻境。“青幡”、“皂幡”,“倩女’、“王夫人” 皆彼疑者邪者妄名之,妄见之耳!即靳妻连妾亦彼疑者邪者妄致之、妄惊之耳。但以屡召不验破之,即有其术亦复何益?非破而何?书中“心正无邪”四字,正破一切幻术,秘诀必曰:本无幻术,是又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

下字卷第六

第三十三回 靳千户双赚鹊桥仙 刘大娘三犯江儿水

 

  那女子解下颈中鸾带便向聂元颈中套来,靳仁也是抖倒在地。亏得魏道胆子还大,猛喝一声,仗手中宝剑,劈头劈面砍去,那女鬼才舍了聂元,一阵旋风旋至窗外去了。魏道定一定心,扶起靳仁,喊醒聂元,急急的退了神将,化了纸钱,散却坛场,帮扶别处坐卧。大家定了一回,吃了些汤水,回过气来。魏道自言自语,猜疑不定,说道:“贫道自学这术,百召百灵,怎今日竟召不动这璇姑,反弄出许多异事?奇怪极了!”靳仁道:“璇姑生魂不召,反召出吊死鬼来。聂兄平日极会说硬话的,兼有五雷天心正法,怎比小弟更自害怕?”聂元道:“公子不认他还不打紧,小道认得他的,怎不害怕?”说到那里,便把脸胀红了。靳仁道:“聂兄认得他是何人?”聂元道:“此连君之妾,凤姨也。曾至丹房拜礼吕祖,以此认识。”靳仁沉吟道:“吾师奉教行法,符师敢于抗违,此是何故?”少阳道:“此教因摄女魂,故所差符使皆属女魂,倩女离魂,王夫人魂,现故为教中符使。贵而杨太真、张丽华,贱而薛涛、长安女儿辈,凡以魂会过生人者亦皆得为符使。这些女子,一味娇痴,不比神将恪守功令。那掌教夫人又是极怜惜这班女魂的,贫道既奉他教,也只得从宽发放,以致骄蹇难御了。但这璇姑以帝妃势力尚不能摄致其魂,恐难唾手得之耳。”靳仁变色道:“我们将来还要惊天动地做出一番事业,若一介贫娃尚不能致,岂不使英雄解体?吾师不必过虑,我当探囊取之。”少阳忙改口道:“以公子之神武,难以常情而论,贫道失言极矣!”当夜不欢而散。

  次日靳仁传齐心腹,令其各出奇计。有说该令海岛中兵将去劫抢的,有说该用法华庵尼姑去诱骗的,有说叫红巾力士去舁负的,有说该请大法王或大真人去幻化的;只有靳仁第一亲信之人,名唤单谋,却拱手静听,默无一言。靳仁喝退众人,独留单谋,问道:“众人纷纷献策,吾兄足智多谋,何独默然?必有奇计,望即赐教!”单谋道:“众人之论,非劳师动众,即旷日持久。至此等小事,而上渎法王真人,真割鸡而用牛刀也。依着门下管见。只消费一张纸儿。在两日以内,包管送进府中,听凭发落。”靳仁大喜请教,单谋附耳说了几句。靳仁拊掌称善道:“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也。”连忙分付家人行事去了。这里靳仁自与聂元抓空捣鬼,摄召璇姑,那边璇姑却与石氏心安睡稳,恶梦也不曾做一个。

  直到这日午饭以后,忽听门外人声鼎沸,宅内锣声震天,不知何事,只见一个丫鬟提着一壶茶撩在桌上说道:“不好了,后面柴房里失了火了!”这丫鬟话没说完,飞跑而去。璇姑推窗看时,果见后面远处火光直举,与石氏相顾失色。听着大巷里住房女人都乱跑进去看火,张妈道:“我老儿身子不好,也赶进去则甚?又拿不动火钩,发不动火铳。离着远哩,料想还烧不到这里来。”璇姑道:“就烧不到这里,也怕里面人受累。阿呀,这火势一发大了!”正在着急,猛然拥进五个差人,手里提着铁练,扬一扬牌票,便把石氏、璇姑劈头套锁,口称:“奉钱塘县捕批,拿捉盗犯刘大家属。”拖着就走。石氏与璇姑如青天忽降霹雳,极得大声叫屈。张妈走过来,也在那边屋里叫喊。那差人吆喝道:“刘大做了江洋大盗,现夹在县里,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家属去收监。你这老婆子想是窝家,停会就来拿你哩!”一头说一头把石氏、璇姑拖出墙门,推入两乘轿内,吩咐抬到钱塘县去。那轿夫答应一声,抬上肩,如飞而走。璇姑在轿中,一会惊魂略定,暗想:哥哥岂为盗之人,必系仇家陷害。我到官去,当以死争,不可徒然慌急,致官府反道情虚。又想道:连府墙门,就要拿人也该通知公子,怎绝无人阻拦?哦,是了,后边失火,大巷里人尚且都去看救,门上人自必走空,所以容他直入。忽又转过念头来道:怎失火、拿人,如此凑巧?莫非是奸人设谋?正想不了,抬起头来,只见已到荒野之地,失惊道:“钱塘县衙门自在城里,怎抬到这等地方来?其为奸人设计抢劫无疑,惟有一死而已的了!”

  不一会抬到河边,只见一只船上许多水手七手八脚在那里打捞,一乘空轿歇在岸上,那两个轿夫道:“不要放出轿来,一个已是跳了河了。”璇姑安心就死,明知石氏投水,却不甚苦,正待解带自缢,早有两个粗蠢仆妇,向轿中一人拉着一条臂膊,扶扯上船。璇姑也要投河,却被两妇夹住,如铜墙铁壁一般,休想挣动分毫,只得任他推入船舱,心里方才酸痛。石氏上船时,也有仆妇来搀扶,却未防备被石氏走上船头,便耸身往河中一跳,船上人拉救不及。水流势急,一直汆出江口,被浪一涌,便直涌入江岸芦苇之中。石氏一手拉住了几根芦苇,死力往岸边爬去,爬了数十步,站得住脚,吐出些清水。喘息了一会,天已渐黑,忽然想起:我丈夫虽不为盗,出门半载,音信杳然,死生未卜。我一个孤身女子,在此荒郊,何所投奔?纵然逃出性命,遇着了不良之人,强行奸辱,岂不污了名节?到那时寻死便是迟了。因立起身来就往江中走去,却又想起夫妻恩爱、姑嫂情分,难舍难分起来。呜呜咽咽,哭有两个更次,哭住了,细细打算,除死之外,更无别法,正想复挣起来,猛被一阵冷风,把浑身浸透的湿气直逼进去,心坎中忽地一冰,竟冰死了去。死去多时,又被一阵风提将转来,此时奇冷愈不可当,浑身一抖,抖得四肢百骸寸寸节节都有声响,满口牙齿捉对儿厮打,更是打不上来,牵得上下牙龈一片的强痛。石氏大哭一声,发狠的挣将起来,望着江中没命的乱跌下去,浪头一裹,仍裹入江去了。

 

 

  石氏在江裹来裹去,不知裹有多少路儿,忽被一个急浪平空颠起,直冒到一只船头边来。那船上水手正拿着挽篙料理来船,瞥见江中冒起甚物,随手将篙一挽,却挽住了石氏腰间带子,拖出水面,见是女尸,啐了一口唾沫,就要洒放下去,头舱一个客人看得仔细,连忙喝住道:“救人一命!这女人莫非可救?你且拉上船来看个明白,我自赏你。”那水手便用力一提,提上船头,见是一个美貌女子,面色如生,未经白胀,说道:“像是初下水的,不知可救得活。”那客人看着四舱内道姑说道:“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本,出来救这女人一救。”道姑瞪着眼儿,听那客人说到“如救得活,我出香金一两;救不活,也出三钱”,便一齐跑了出来。那客人教他把石氏身躯覆转,双手从腰胁间提起,把头倒撞下去,一会子就吐出许多清水。三个道姑虽是帮着用力,已提不动。那客人连忙掇出一张小凳,教把石氏俯眠在上。卡了一会,又吐出好些清水,石氏便回过气来,叫一声:“淹死我也!”那客人大喜道:“好了,活了!女师父们,快扶进去,替他解脱衣裙,就着你们的铺盖偎裹着他,便不妨事了。”道姑欢喜答应,扛扶进去。那客人随身一个童儿拿出些酱姜、佛手,递与道姑,又向水手说:“方才我打的烧酒快倒一杯给这女人吃。”一面在稍马中,取出五百文钱赏了水手,一面打开银包称了一两银子送与道姑,另外又拈半截银子给道姑作盘缠,令其领回,问明根脚,交付亲人,再三叮嘱。那道姑、水手感谢自不消说,合船人也都歌功颂德,赞叹不绝。

  石氏裹在被中,略有暖气,又被烧酒一冲,顿觉周身活络起来。道姑又把酱姜、佛手接连递给石氏嚼咽下去,肚中一阵响动,气血更是和活,刚得睁开眼来,船已到岸。众客手忙脚乱,纷纷上岸,独剩下石氏合三个道姑,船家道:“通幽师父,这大娘没衣服替换,快些叫乘轿子,原裹着这被儿去罢。”道姑道:“我们盘缠用多了,那有轿钱替他打发?”那打捞的水手瞪着眼道:“那相公的一两头呢?另外那半截敢有二两多银子,够这大娘吃半年哩!亲人来访,还有谢仪,这七八文轿钱就不肯出?真个出家人慈悲为本,那位相公说的不错!”那道姑胀红了脸,无言可答,只得叫了一乘轿子。石氏方知船中有人出银捞救。

  到了庵门首,道姑连忙进去拿出一件衲袄,一条布裙。石氏在轿中穿好,挽一挽头发,走出轿来,见门额上大书“滴露宫”三字,进到大殿,却是供着观音、真武、三官神像。石氏不及礼拜,随着道姑转过侧首一层,来到厨下,走进一个小道姑,递过钥匙,同进房去。道姑让石氏坐下,自去神前点香礼拜。石氏看那房时,收拾得甚是精雅,床铺亦且洁净,香炉茶具,箫笛牙牌等类,摆设完全,仕女花鸟,山水真草等字,糊挂齐整,暗想:这等铺排,岂是苦行焚修之人?轮转一会,就是跟随在船的老姑,掇进饭来,那两个道姑便来陪待。石氏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一面问他法号。那年长些答道:“贫道今年三十二岁,法名通幽。这是师弟,今年二十三岁,法名通微。请问护法姓氏,尊居何处,因何事投江?”石氏不敢实说,含糊道:“奴家姓朱,住在江西,是同夫在船失足落水的。”

  道姑也不再问,吃完了饭,叫老道姑爬了一炉火灰给石氏烘烤鞋脚。石氏摸那裤时,已经烘干了,因把灰裙撩好,一面烤烘鞋脚,一面问那通幽道:“船中有一位相公出银相救,姑姑可知他姓名住处?”通幽道:“那位相公姓匡,是吴江人,在江西游了滕子阁回来的。”石氏跌足失声道:“这却当面错过了。”通幽道:“你莫非认得他?怎这相公又不认得你?”石氏道:“倒是不认得他,他的好友姓文的却与我是亲戚,正要去投奔他,岂非当面错过了。”那通幽顿了一顿,说道:“那匡相公还要游湖,正要担搁哩!”把嘴向通微一呶道:“他不是与那老客人说的,要寓在啥仔地方,一时怎记不起来?通微道:“他说要寓在净慈寺,你又忘记了。“通幽拍手欢喜道:“不差,是净慈寺。“石氏也喜道:“姑姑可有甚熟人去寻一寻,奴家有事央及这匡相公哩。“通幽道:“寻是不难,只怕寻了来,你又说得不顶真,他不认起来,却教我讨这老大没趣。你可知那匡相公有多少年纪,何等身材,有胡子没胡子,是光脸是麻子呢?“石氏道:“这也是要虑的。莫非不是这匡相公?那匡相公年纪、身材、面貌,奴家都不知道。是那姓文的曾说是他的好友,为人仗义疏财,最爱寻山问水。奴家因姑姑说道匡相公去游滕王阁,又出银救我,故疑心是他。如今只要去问,若是文素臣相公的好友,就同了他来;若不是也就罢了。“通幽欢喜道:“这便是了,我替你央起人来看,却不要性急,他左右要在湖上担搁哩!“是夜,通幽与石氏同宿。石氏闻着那床上一种香气,又见通幽、通微都有几分姿色,且体态妖娆,风情流动,心里怀着鬼胎,巴不得匡生到来,打算跳出火坑。

 

 

  直等了两三日,才有人去寻,又说是正值匡生出游未遇。日间常有闲人窥探,深更时闻男人笑语,石氏昼夜提防,非常焦急。等了两日,一发说是往灵隐、天竺一带去了。直至十日以后,通微方才领了一个人进来,生得白白净净,穿着一身华丽衣服,向石氏深深一揖,定睛细看。石氏胀红了脸,回了一礼,问通微道:“这就是在船上出银捞救奴家的吴江匡相公吗?”通微道:“怎么不是?贫道承他厚赐,还感谢不尽哩。”那人道:“小生本性挥金如土,这些小事何足挂齿?”石氏慌忙拜谢。那人回礼,起来盘问道:“据这女师父说,小娘子与文敝友是亲戚,小生因未与小娘子谋面,却未能轻信,请问敝友叫甚名字,多少年纪,住在吴江什么地方,与小娘子是何亲戚,什么称呼?说得对针,小娘子或有缓急,都在小生身上!”石氏道:“文相公的名字一时忘记,住在吴江城里也不知是甚地名,今年二十四岁,奴家的姑娘许他为妾,所以说是亲戚。”那人沉吟着,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是我好友文素臣之亲了,只是他的名字、住处,怎都不知道。素臣兄是几时在江西讨妾,这小娘子也不像江西声口。”因问石氏道:“且请问小娘子,我敝友家中还有何人,他如今现在何处,所娶之妾实系何名、何姓,住居何处?说得的确,小生方敢招认。”石氏道:“奴家丈夫实系姓刘,妾小名唤璇姑,原先住过湖边。文相公原是在湖上定亲的。文相公家中现有老母、正妻。奴家岂肯冒认的呢!”那人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了。那女师父说是江西人,我就疑心起来了。这文素臣是我至交,小娘子如今还是要小生送到湖边上去,还是竟到吴江文敝友家中去?”石氏沉吟道:“奴家如今已不住在湖上,这是不消说了;但说送奴家到吴江,也有不便。只求索寄一信,约文相公到这庵中,便感激不尽。”那人道:“小娘子原来不能相信,小生也还要在湖上游赏,我写一信,打发一个老家人。再在这里雇一个养娘,伏侍小娘子到吴江,这就可以放心了。”石氏巴不得脱离此庵,又见这生布置尽善,感激异常,倒身下拜道:“如此足感相公盛德,奴家顶祝不尽。”那人还礼起来叫道:“你进来见过这位大娘,明日就领着养娘到这里来罢。”石氏抬头,见门缝边答应一声,走进一个老家人来,看了石氏一眼,便自低头,并足而立。那人立起身来嘱咐石氏道:“盘缠行李都替你办备,你不用费心,明日饭时就着家人来,送你到吴江便了。”石氏千辞万谢,那老人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次日早饭以后,那老人领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说是雇的养娘,石氏看去,甚是伶俐。那女人把石氏估看了一会,那老人就去叫了一乘轿来。石氏谢了通幽、通微并老道姑,到殿上拜别神圣,欢天喜地,上轿而去。因有男女二人跟着步行,这轿夫就不能赶路,直至日落方到关口,下了一只吴江船,连夜开去。那老人家自在八尺内歇宿,石氏自同养娘在船,甚是适意。走了两日,石氏暗忖,关上到吴江不满三百里,丈夫常说,好风只一日夜就到,怎还不见到来?到了次日早辰,开了一扇吊闼,偷看岸上,只见一带市集甚是热闹,摇至尽处,见一座营房,粉额大书“望亭”二字,这边写着“下至苏州府阊门五十里”。那边写着“上至无锡县锡山驿四十里”,不觉大惊道:“怎么要过苏州无锡起来?”连忙叫那老家人进来盘问,那老人道:“谁是匡相公家人?对你实说了罢,我是扬州教坊。”指着那养娘道:“他就是我家的妈妈。那一个假姓匡的,说你是囗来生没影儿的娘,滴露宫道姑在水里捞起来,原要卖下水去的,我妈妈用了八十两银子讨你回去接客,要你到吴江去做甚?”石氏被他这几句话吓得目瞪口呆,暗想:若一惊慌哭喊,他们便要疑防。反自淡淡的说道:“就要卖我下水,也该说明,怎瞒得人铁桶?”那乌龟欢喜道:“这都是那道姑不是。也是你的造化,投着咱们这一分忠厚人家!”那虔婆道:“你有这姿色,到我家中学会了些歌唱,怕不名重一时?到那时来往都是些王孙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你还感激那道姑不尽哩!”石氏听了如万箭攒心,只得假作欢颜,想要乘个空儿投河自尽,那知乌龟、鸨子是世上第一等精灵不过的东西,鉴貌辨色,早已猜透了九分,昼夜防闲,休想有一毫空缝。石氏暗算:且到起船之时,也似前番一样,乘其不备便了。

 

 

  隔了几日,已到扬州,龟子跳起身,老鸨开了舱门,扶着石氏上来。石氏一看,见这船直歇在水墙门下,门内跑出许多粉头,上船迎接,石氏急要转身,左手却被老鸨一把扯定,右边又紧紧的帮着那个乌龟,无隙可乘,早被那些粉头搀的搀、扶的扶,拥入墙门去了。一进了门,那老鸨坐了中堂,众粉头铺下红毡,簇拥着石氏行礼。石氏此时一腔冤愤只得发泄出来,大骂无休,痛哭不止。老鸨冷笑了一声,吩咐剥脱衣裙,拿过马鞭,一上手抽有一二百鞭子,道:“先给你下马威儿!你拿老娘当着甚么人哩!”那知石氏在江边浪里冻伤饿损,气竭神疲,此时正待发作,又凑着这顿毒打,伤重病发,卧床不起。老鸨延医诊治,都说是九死一生。直医至岁底才有起色,令粉头百般哄劝,石氏总不发一言。

  挨到二月初间,再行拷逼,拷过复劝,劝过复拷,约摸拷过了十数回,下半身已是寸节寸伤,石氏安心就死,终无一言。老鸨愁闷,终朝叹气,一日向石氏哀告道:“我家许多女儿,就是三二十两银子讨来的,每日也有一两五钱的进帐;你是费了我八十两元丝银子的,全靠你养家活口哩。你不知道我们门户人家的苦处,上面要答应官府,下面要派办差摇,衙门里书房差役,街坊上总甲排年,合那些罡神泥鬼、掮鹰放鹞的人,那一个不要来分使几个钱儿,就是蔑客、架儿,每年间也要陪些茶酒润润他的喉管。转眼端阳佳节,道士来送朱符,闲汉来插蒲榴艾叶,那一件不是银钱?我因家中没有出色的女儿,赚不起大主钱财,故此远至杭州,拚着大本钱,讨你回来做棵摇钱树儿。如今添了人口,费了本钱,五六个月来了,没得你分毫进益,每日倒贴你药钱、炭钱、郎中的轿钱、谢仪钱,弄得我仓中无米、灶下无柴,店帐家家挂到,嫖客渐渐怕来,众女儿衣服首饰堪堪当尽,再歇几天,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谁来嫖你?灶君皇帝一日早晚两堂追比,那开门七件事儿谁肯放松一点,你叫我怎生挨得?我这一家性命生生的都要断送在你手里,可不伤心死也!”老鸨说到苦处,竟认真号哭起来。石氏方才开口说道:“我是好人家儿女,岂肯做这污辱之事。你若要偿还身价,只须送我到吴江,寻着文素臣相公,这银子自有着落。若恨我费掉你的银钱,这也是前世孽帐,惟命一条,随你处置的了!”说罢也痛哭不已。老鸨无奈,只得再令众粉头环绕哭跪,百般哀劝,石氏誓死不从,又打了几顿毒棒。石氏甘心受苦,绝不回心,老鸨只得又缓了下去。

  到了五月里边,忽然一个粉头通信与石氏道:“娘因劝你不转,只得打发人往吴江请文素臣相公,问你有甚信物带去,方不费口。”石氏好不欢喜,答道:“信物是没有,只消说是刘大郎的妻子石氏,是刘璇姑的嫡亲嫂子,先前住在西湖昭庆寺后,开过糕饼店,文相公曾在我家住过几日,还寄一部算书来给璇姑看的。这便是的确凭信。”粉头去了一会,走来说:“人是起身去了,不知那文相公可有一捧银子哩?”石氏忙问要多少银子,粉头道:“娘是还想要多,姊妹们劝说,才只得讨得一百两整数。”石氏暗忖:文相公相与极多,想还易措。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又疑惑起来,问那粉头:“系前日所言莫非谎我,怎这许多时绝无消息?”粉头道:“我谎你则甚,娘不是在那里心焦哩?”石氏因留心察看老鸨颜色,真个像有心事,又常叫粉头们说时辰,起那大安流连的小六壬课儿,卜问行人,石氏愈加信了;但怕素臣不在家中,又甚忧虑。

  一日早起,见一个粉头拿着一张纸儿向石氏一扬,说道:“姐姐,恭喜,文相公就到了。”石氏认是素臣的回字,忙招到房中,取过一看,却是一张课帖,上写着“六月初十日占行人”,中间点着卦爻,后面批着道:“白虎文书爻动,行人已在路上,巳午两日必到。”石氏轮算,就在明日了,问那粉头道:“这起课的向来可准?”粉头道:“这是吴铁口,百断百灵的!”口里说着,如飞拿到老鸨房中去了。此时石氏一心一念望着素臣,夜里风吹草动都疑心是吴江人。到次日,整整的盼了一日,焦闷异常,到得一更以后,合家俱睡,石氏在床,兀是侧耳静听,忽闻剥啄之声,心里一惊,听着龟子接应,起去开水墙门,便悄悄坐将起来。同睡的一个粉头失惊条怪的直竖起道:“姐姐又怎么哩?”石氏道:“我不怎么,外面有人叩门,怕是吴江人哩。”那粉头方始放心,扯着石氏一双臂膊,也坐起谛听。只听见龟子进来回头道:“忒也刁难人,那文相公说脸上不好看,不肯上来,要你同刘姐儿到船上去照一照面,问明白了话,明日就兑银子,也是夜里下船。你说叫人不要生气,许多王孙公子成日住在我家,希罕你什么文相公武相公?”那虔婆道:“休得胡说,他与刘姐儿是亲戚,只认他已经接客,不好明到我家,怎把嫖客来比并他?”石氏听到那里,泪如泉涌,暗忖:文相公怎也信我不过?又想道:“这是啥仔所在,却也怪他不得。他是明理之人,我去哭诉,他自能相谅。”一面穿着衣裙,那老鸨已来敲门,隔壁又述了一遍,石氏接应着,连忙开门出来。龟子提灯笼,老鸨搀扶着,从水墙门马头走上船来。船中灯烛辉煌,船头上家人连声请石氏进舱。老鸨打个照会,把手一放,跨下船去,船家在顶蓬上把篙子撑开,用得力猛,船势一侧,恰遇上流一只大船直戗过来,拦腰一撞,这船便直掀过来。石氏正待进舱,立脚不住,一交跌倒,倒撞人河去了。正是:

 

    亡羊自向屠门入,脱兔翻从虎口生。

 

 

总评:

单谋数语,俊爽可喜,其计亦直捷省便,不负其名。靳仁抚掌称善,俨若行军者然。且与魏道变色而言,更居然以草窃自处矣。浅率矜躁于此,可决其败。况璇姑以贵摄之不至,而其妻乃不摄自至乎?《左传》纪事每于闲处,冷着一笔,即为终身蓍蔡。书中屡用其意,于此聊以指之。

摄召如验即摄之不至,亦应见有摄之者,于此回特下心安稳,连恶梦也不曾做一个,其破之者至矣,又何疑“青幡”、“皂幡”,“香风”、“乐音”之有声有色乎?

柴房之火,明修栈道也;钱塘之差,暗度陈仓也。手飏之票,所由一张纸也,单谋真属可儿!璇姑虽属灵巧,何能勘破机关、不落圈套乎?然事变无常,吾心有主,惟有一死而已,虽百单谋其奈璇姑何?

或问石氏非本传吃紧人,何必特费笔墨、不惜覼见缕,俨为立传者然。余曰:此亦画家衬托之法耳。如神手画上帝,近侍者必有天尊,随从者必有真君真人,护卫者必有天神天将,踏白者必有风伯雨师,朝拱者必有神龙水族。其画真君真人也,已如名手所画之天尊;则其画天尊也,必如名手画之上帝;然后其画上帝也,乃迥非名手之所几及。若画真君等不佳,又安望天尊之佳?画天尊不佳,又安望上帝之不可几及乎?璇姑,天尊类也;石氏,真君类也。写石氏至此,是以写天尊者,画真君真人也。不然何以为天下第一奇书也。

或曰:素臣之眷属如石氏者多矣,安得人人而传之。余曰:素臣子二十四人,而特传止六人;孙百数十人,而特传止二人。举一人以侧即余者皆可知,宁必每人而传之哉。

非水手瞅眼数语,则石氏不知有出银救之之人。惟知有出银之人而后得闻匡生之名,迨匡生寻来,盘驳确实顾人相送,此时石氏只盼吴江。深感水手一言得离险地而就康庄矣,孰知其事之大谬不然乎。文之奇变真令人捉搦不住。

石氏欲投河即投河,欲投江即投江,却更有欲投而不得投之时,不欲投而撞落之时,可谓穷极其变。

读老鸨哀告石氏一段,方知衏衙中支撑之难,作者心孔七穿八漏,方是真能格物致知之人。

石氏自粉头通信后,—心只盼素臣,更无别念矣。读者意中亦复如是。而孰知其大谬不然乎?此奇中之奇,变外之变。

 

 

 

 

 

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

 

  船舱里人见石氏落水,口中大喊“救人”,船上水手乱奔着,与大船上厮打,白不听见。老鸨合龟子连忙吹灭灯笼,悄悄的关门进去。这石氏流去有半里路,被一根桩格住肩膀,一家水墙门首,打着灯笼火把,簇着些人,齐发一声喊道:“好了,在这里了!”一个人就伸手下去把裙幅扯住,一个人便拦腰捞住了衣服,拖上马头。石氏落水未久,拉着那人一只臂膊,便坐将起来,睁眼一看,见有三四个女人,却都不认得。内中一人抢过一根火把,把石氏一照,道:“我说那衣服颜色不对,那里是我家姐姐呢?”众女人正待照看,只听里面有人喊道:“姐姐有了,你们进来罢!”众女人转身就跑,捞起的这女子却不进去,问石氏何人,因何投水?石氏答以并非投水,把备细向他说明。这女子道:“原来是刘姐,可敬可伶!那里是文相公的船?你同我进去,见了妈妈就明白了。”石氏暗想:“怎这女子知我姓名?他说是妈妈,想也门户中人了。怎又说不是文相公的船,且进去问一个明白。”因把头发合衣边上略绞掉些水儿。这女子拾起地上火把,搀扶石氏进水墙门来。石氏道:“蒙姐姐捞救,感恩不浅。请问姐姐姓名,以图报答。”这女子道:“奴家姓贺,名唤锦云,误落烟花,己经五载。”说罢流下泪来。石氏在火光中细看,只见:

 

    淡白梨花,比红杏碧桃多些幽雅;

轻盈杨柳,傍晓风残月越是娇柔。

也学内家妆梳,看去全无脂粉气;

不似平庸兰房,闻来饶有芰荷香。

只几点微麻,略减千金身价;

却两窝深靥,平添一段风流。

蹙蹙眉梢,锁不尽若干心事;

盈盈眼角,流不完几许啼痕。

多半因失节青楼,怨着那红颜薄命。

 

  石氏暗思:此女全不是烟花身分,将来定有出头。直走进堂屋,只见许多女人簇着一个少年美女,在那里劝说。这女子上前说知,那美貌女子忙走下来,扯着石氏两手,说道:“姐姐,叫妹子想杀了也!”石氏茫然答道:“奴与姐姐素无一面,怎敢劳姐姐垂念?”一个白发女人接说道:“刘姐,这是我亲生女儿,他也与你一样贞节,一般苦命。平日闻你受苦,屡次要来看你,都是我阻住了,因是各家门户,怕赵婶子见怪。你今日定为那西商逼迫,情急投河的了,我女儿早已料着。如今且宿在我家,同我女儿进房去脱换衣服,我叫人取壶热酒来,替你冲掉些寒气,且到明日,再作计较。”复向那美貌女子劝说一遍。那女子含泪应承,挽着石氏到他房里,拿出衣衫裙裤,给石氏通身脱换,连鞋脚一齐换过,又替石氏把头发拧干,将木梳通好,挽起髻来。石氏问他备细,才知道他姓许,名鹣鹣,扬州知府奉靳司礼之命,挑选他去蛊惑东宫,早晚就要进京,因与吴江水梁公有终身之订,不肯负约,所以屡次寻死,夜里悄悄起身,到一间破屋里上吊。家中认是投河,故此许多姊妹跑出马头寻找,恰好凑着石氏囗来,刚刚救起。石氏复问西商之事,歉歉道:“原来姐姐还在不知,这西商是五月里边来的,挟有万金资本,要在扬州讨几个绝色女子,不惜重价,便哄传了扬州一府,凡是养瘦马的都领他去相看,他总不中意,才看到我们门户人家。先要来讨妹子,妹子因与水郎订约,回绝了他。后来晓得属意于姐姐,出了五百金,讨回作妾,择定六月十一日吉期,在船中结亲。妹子知姐姐贞节,料有不测之事。岂知姐姐转不为此,却是为着何事?”

  石氏听罢,如梦方觉,兀是惊出一身冷汗,暗想:“一入船中,必然行强,倘被奸污,死已晚矣。我深恨那只大船,岂知竟是我绝大的救星,真是怪事!”因把要投奔素臣及鸨儿设计之事述了一遍。鹣鹣大喜道:“原来令姑是文相公尊亲,文相公与水郎是至交,妹子与姐姐又是一重亲故了。”石氏道:“文相公也曾说与水相公是好友,原来就是姐姐订约的水梁公相公,将来奴家姑娘与姐姐倘得邀天之幸,完璧归赵,则亲故往来,奴家亦常得相会,永傍妆台,时聆玉麈矣。”因执着鹣鹣手儿,定睛细看,但见:

 

    脸泛桃花,似新剥瓜仁,浸酿着穰中鲜水;

眉分柳叶,如初开山影,虚含着峰顶灵光。

目秀而清,识英雄肯输红拂?

腰纤似约,宜偎抱那数小蛮?

瘦生生弱不胜衣,只恐风吹欲堕;

碧油油发长委地,真令我见犹怜。

 

  鹣鹣也握着石氏手儿,注目而视,但见:

 

    目秀而威,未许浪垂青眼;

眉清而朗,那须频点青螺。

身如萏菡支风,别有风流,不解妆梳临水殿;

面似笑蓉映水,绝无水性,肯随脂粉落风尘?

旧恨新愁,重叠叠尽多幽怨;

乱头粗服,悄罗罗越显精神。

 

  两人四臂交持,四目相视,你怜我爱,各不胜情。丫鬟捧着果盒,送上酒来,大家才放手坐下。鹣鹣陪着石氏,一面吃酒,一面说道:“妹子为靳太监势逼,明日便要起身。本拟一死以谢水郎,方才母亲苦苦劝说,恐有连累。如今想来,只得且到京中,若选不中尚可发还,即使选中,亦当以苦情上达,倘得怜悯放回,固可重续前缘,如或不能,亦即以死自持,挤得怒触东宫,凌迟碎剐,所不辞也。请问姐姐,如今计将焉往?”石氏垂泪道:“奴家此时进退无门,竟不知所往,望姐姐有以教之。”鹣鹣道:“水郎前日曾说,文相公去岁到杭,寻人不遇,回家即往江西,至今无信。姐姐若到吴江,亦不甚妥。我有一结义姊妹卫飞霞,嫁与天津尹公子,家道富足,为人豪侠。我慕姐姐贞操,久思亲炙,今蒙光降,不忍遽高,可否屈姐姐伴送下船,少作盘桓,以慰渴怀。船到天津,即送姐姐至尹家,托其寻访刘姐夫并令姑消息。他夫妻俱是异人,断能不负所托。不识姐姐意下如何?”石氏暗想:“文相公既不在家,我更投奔何人?赵家固是火坑,此处亦非善地,且一有泄漏,便重投罗网,悔无及矣。蒙此女一片深情,且有同心守节,同病相怜,伴送一程,亦足少酬其意。我拚着一死,何地不可往乎?”因说道:“既承姐姐盛意,当与姐姐结为姊妹,将来生死患难,此志不渝。一面伴送下船,到天津分手便了。”鹣鹣大喜道:“妹因平日渴想,见面时即有结拜之意,恐姐姐以平康见弃,未敢吐露衷曲,今蒙慨许,实惬鄙怀。自然姐姐年长,就此拜为亲姊了。”石氏也跪下去道:“如此叨僭贤妹的了。”两人对拜四拜,起来入座重饮,愈加亲密,直谈至四鼓方睡。

  次日早起,石氏要拜见许妈,鹣鹣说知结拜伴送之事,许妈大喜道:“我正愁你长途寂寞,得刘姐同去,是极好的了。”因受了石氏两礼。隔日,府中人役跟着一个内监来催促起身,许妈假说有一侄女要附船往天津去,内监满口应承道:“你女儿若蒙东宫爷收用,咱们正靠着他洪福哩!这些小事无有不从!”鹣鹣先打发石氏上船,然后拜别许妈及众姊妹,大哭一场,上轿而去。出了墙门便注目四顾,寻看梁公。梁公因官府差人防守,无门可入,探知这日起身,正在左近窥探。鹣鹣一眼瞧见,便将帘子微掀,注视梁公,泪流满面。梁公悲痛非常,隐隐跟至关口,候鹣鹣下船,却因护送人多,不能近前,只远远望见一个身影,记明了第五号船,上绣凤白旗的暗号,成日在岸上跟着。鹣鹣亦日在纱窗中偷觑,却是不能通一个信儿。梁公没法,才赶至济宁,去求介存,以致得遇素臣,连着石氏,都救出来的。

 

 

  石氏于成化四年七月十五日,在文教官署中,把成化三年五月初八日,刘大郎出门以后这些事情,约略述与素臣听了。素臣跌脚垂泪道:“璇姐此去,性命不可保矣!大嫂且与鹣娘安心歇息几日,待我再作计较。”石氏亦问大郎备细,素臣述了一遍,方知丈夫久不回家及往乍浦之故,含泪进去。观水谒圣已过,一进斋中,便向素臣说道:“才为吾侄得一喜信,非吾侄一人之喜,乃四海苍生之庆也。朝廷因去岁七月下雪,今岁六月降霜,下诏求直言极谏之士,京官自五品以上,外官自三品以下,各保一人,引见时面陈时政,称旨者即授监察御史。你的名字已经赵日月保举,奉旨着南直隶学道徵送入京。我知你留心经术,忠直敢言,倘得上格君心,岂非兆民之福?你现在此地,不必回家,徒费跋涉。我替你申一角文书到顺天府丞衙门,一面送部,一面知会南直学道便了。”素臣道:“目今宦寺当权,求言何益?承赵兄推诚谬荐,正恐无益于国,有害于身,并累及举主耳。侄以为当作速归家,具呈学道,力辞为妥!”观水大笑道:“你平日所学何在?此正所谓‘宁吾言而君不用,无君用而吾不言’也。若计一身之利害,则患得患失之鄙夫耳,岂我平日期望之心哉!”素臣垂泪道:“叔父之言乃不磨之论,但侄一身何足惜,恐累及垂白老亲耳!”观水正色道:“嫂嫂是女中圣贤,岂以俗情之荣辱为忧喜?汝能为范滂,汝母独不能为范滂母邪?假俗子之虚词而没贤母之素志,非迂即佞耳。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我便去整备文书,数日内即当起身,不可迟误。”素臣涕泣谢罪,只得从命。

  观水择了十八日备酒为素臣饯行,说道:“嫂嫂处我也有书,早晚同你家信寄去。另外写一字寄与梁公,令其接取鹣鹣回去。刘家娘子,且待吾侄引见得旨后,再为打算。你不必牵挂,只一心直言悟主,休得依违两可,令天下笑;处士虚声,致负赵君之举也。”素臣唯唯受教。不数日,到了都中,就下在洪长卿寓所。两人相见,真如久旱逢霖,神情飞舞,先执手问慰一番,然后行礼叙坐。吃过茶后,一面摆饭,一面叙话,长卿道:“自吾兄别后,弟忽忽如有所失,每得一疑,无人能解,必思吾兄;每得一悟,无人能证,必思吾兄。弟是以书为命的人,怎当自交吾兄,而兄忽去以后,竟至不敢读书起来。真是度日如年,到五月中,竟自恹恹成病,直至六月下旬方愈,虽未缠绵床席,实则心神俱惫也。前日赵兄保荐,弟知兄忠,喜兄必来;弟知兄智,又虑兄不来,孰意吾兄竟来,而来且甚速,此弟之大幸,亦国家之大幸也,少刻当为兄满饮三爵。”素臣道:“兄之思弟,正如弟之思兄。然弟自出京后,日事奔驰,未免分心,不至因思成病,六月初间,在江西丰城县任公署中,忽闻兄病垂危,弟魂魄俱丧,连夜赶人京来。在德州遇着双人,方知吾兄托病之由,任公家人讹传之故,大喜而归。此番因事至保定家叔斋中,知为日兄所荐。弟因宦寺当权,直言无益,即欲力辞,被家叔正言责备,此所以来而且来之速也。”长卿大笑道:“原来白又李即系吾兄。任公于六月内曾差人进京,又写一字致我,托我力劝你到丰城,他有甚事要和你相商,说得恳切之至。弟写书去回复了他,说侄与白生并无一面,亦未悉其名姓。那知就是吾兄,真咄咄怪事也。”素臣沉吟道:“弟在丰城,曾为医其两女,或其女有甚反复,欲弟往治,亦未可知。至弟更名之故,其话甚长,晚间抵足,与兄细说。弟此时本不该去见日兄,恐涉嫌疑,一者吾辈相与,岂拘俗情?一者知己久违,急思握手,吾兄以为可否?”长卿道:“嫌疑之说,前日弟已与日兄议过,连举主也抹掉的了。我们吃完饭就去看他。”素臣道:“还有袁兄哩。”长卿道:“正斋钦点贵州主试,前日已出京去了。”

  二人饭后同去见了日月,素臣先致渴想之私,次谢保举之事,日月道:“吾兄惠然肯来,弟当致谢,乃反作此世情邪?前日长卿还虑吾兄不来,今来而且速,弟感纫多矣。”素臣将观水之言述知,日月道:“此正论也。弟亦知宦寺当权,然庶几君心之悟。吾兄经术湛深,议论精卓,不比言官摭拾,以支离闪烁之词,为苟且塞责之计者,必能开悟主心,膏泽天下。弟与长卿拭目俟之耳!”素臣谦谢未遑。日月因问素臣出京以后之事,素臣亦略问些京中时政,大家感慨了一番。日月吩咐备席,长卿道:“嫌疑虽不必避,留宴究非所宜。现在弟作东,与兄何异?”日月点头道:“是。”就同到长卿家中畅饮剧谈,至半夜方散。天明起来,长卿向素臣取出文书,叫人到顺天府去投递,自与素臣在书房中促膝谈心。素臣把靳仁在外延纳僧道,蓄养亡命,造立伪札,谋为不轨,并自己见檄更名之事,述了一遍。长卿大惊失色道:“这阉孽乃敢如此胡为,京中只知道景王招亡纳叛,颇有邪谋,却不知有靳仁之事,怪道靳直这厮近来倾心朝士,并欲采取名望,原来是王莽谦恭故智。皇上本自聪明,却溺于释教,任用国师,干预朝政,近更尊宠番僧札巴坚参,专心房术,一任宦寺专权。前月内,有一言官阳呜,上疏微揭司礼之短,立时拿至锦衣拷掠备至,以后竟无一人敢言了。朝绅半与交结,要路皆其腹心。弟既寂处闲曹,吾兄又未得寸柄,兴言时事,可为寒心!”素臣扼腕太息道:“弟于引见时,当直陈时事,以死争之。”长卿道:“死争固是,但亦须婉曲,以期有济。翘君之过而以为名,亦儒者所不为也。”素臣道:“婉曲进言,期于吾言之用耳。至婉曲而其言终不得伸,则侃侃廷净,自不可已。况弟所应者,直言极谏之科,若徒事婉讽,岂奉诏之意哉!”长卿点头称善。

 

 

  隔了几日,吏部题奏上去,候下旨来,着该部带领引见。素臣到部中习仪,同引见者先有三人,一名党桐,是北直隶静海县监生,系吏部尚书赵芮保举;第二名冯时,是湖广省罗田县举人,系兵部尚书连世保举;第三名便是文白。那司官见了党、冯二人,满面笑容,寒温不已;见了素臣,便大落落地脸上刮得黄霜下来。素臣回来与长卿、日月说知,二人抚掌大笑。到了八月十六日,天子坐了大朝,各官朝见奏事已毕,然后各部司官带领引见人员共是五班,素臣等在第三班上。大家垂足屏息而待。只见第一班是兵部职方司带领几员边将引见,要发往广西御苗。引见下来,第二班上去,是礼部主客司带领楚王所荐的女神童。素臣偷眼看时,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远远来就觉举止雍容,丰姿秀朗,到得近身,是一个绝世佳人,容光飞舞,令人目光闪烁,不可注视。素臣定睛一看,却似旧曾相识之人。那女娃也是一眼看着素臣,有许多惊异眷恋神气,默默相感之状。素臣心头脉脉跳动,眼送女娃上殿拜跪御前,奏对多时。天子龙颜欢畅,叫一个内侍扶掖起来,领入宫中去了。

  这吏部文选司员便把素臣等三人带上殿来,雁翅排跪,内侍取司官手中牙牌,呈上御座,先传党桐上去。党桐奏道:“为治以德,当希虞帝之垂裳;自用则劳,宜法殷中之恭默。家宰兼制六卿,权之所以归于一;三公不亲庶务,治之所以进于醇,况穆穆天子,而可惟日不足,以综核为事乎!窃见司礼臣监靳直,经术湛深,勋猷茂著,公忠体国,廉介持身,臣愚以为宫中府中,事无巨细,悉以任之,必能内辅圣德,成高拱于法宫,外息民劳,布大化于环海。而陛下优游宫阃,调摄心神,下可以致长生久视之方,上可以成九转大还之道。臣言是否可采,伏乞睿照施行。”素臣听毕,一腔怒气从丹田内冒出泥丸宫来,直欲把这顶儒巾冲入九霄云里,无奈君父之前也只好敢怒而不言。党桐下去,轮着冯时上来,奏对道:“治独隆于上古,而三皇俱有出世之师;政专任于大臣,而《九经》尤重尊贤之目。故赤松锡雨于炎帝,乃成粒食之功;黄帝问道于广成,遂致垂裳之化。今之国师,昔之广成、赤松也;臣以为当明著其教,俾诸臣服之以为政,群儒坊之以为言;士非兼通《内典》,不得列于痒;臣非深明《大乘》,不得通于籍。如此则奸诈之风绝,贪污之念除;宰官皆发菩提心,多士悉念观音力,于以寿一人于无量,登四海于极乐,不难矣!”

  素臣此时气破胸膛,恨穿骨髓,眉囗双鬓,目抉两眦,若不在朝廷之上,凡欲手刃逆奴。等得冯时下去,传到素臣,那里还按捺得下,宛转得来?不觉正色动容,侃侃而对曰:“《九经》重尊贤之目,首在去谗;三月成摄相之功,必先诛佞。盖朽索六马,就天行以自强;一日万几,常惧太阿之旁落。百家非孔子之说,不得列于学宫,二氏为异端之尤,岂容溷夫治道?今党桐、冯时,以狐兔之质发豺狼之声,一欲以天子之权,下授奸人之手,其意何居?一欲以髡奴之教,上乱圣人之经,其谋可骇!谨按二竖之罪,宜正两观之刑。乱政者既伏其辜,政乃可得而言也。今日之政,莫大于黜异端,莫先于除权寺。异端不黜,则正教不兴;权寺不除,则贤人不进。正教不兴、贤人不进,而欲天下平治,不可得也。黜异端,则国师继晓为戎首;除权寺,则司礼靳直为罪魁。继晓造作方术,蛊惑君心,占夺田园,侵渔民命,合依左道之律,缳首何辞;靳直纳叛招亡,屯留洋海,赝符伪札,布满江湖,应照大逆之条,凌迟不枉。去岁七月下雪,今年六月飞霜,雪之与霜均为杀气,惧属阴类,厥色维白,见既合兵象,亦主西方。继晓皈奉西竺,其教主杀;靳直阉徐阴类,现欲弄兵。垂象昭然,显而可见。伏乞皇上,大奋乾断,立诛二凶,然后解散余党,招来贤士,昌明正学,敷宣至化,则阴阳囗戾之气可除,唐虞郅隆之治可致矣。臣草茅下士,恭奉明诏,昧死上言,不胜惶悚激切之至。”

  素臣奏对之时,形如伏虎,气如飞虹,声如洪钟,目如闪电,吓得两班文武目定口呆,党、冯二人浑身抖战,靳直站在御前冷汗直淋,面无人色。赵日月、洪长卿与朝臣中几个忧国忧民的,都肃然起敬,爽然若失,恧然身愧。天子却不禁勃然大怒,问阁臣道:“这腐儒非圣无法,狂妄极矣!速拟旨进呈,重治其罪!”说罢拂衣退朝,把四五两班都压在次日,不及引见矣。阁臣安吉大喜,也不待同官参酌,即时拟道:

 

生员文白,肆行奏对,非毁圣教,诬谤大臣,狂妄已极。着锦衣卫使尚成仁押赴市曹,即行处斩。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安置辽东。

 

  旨意拟完送进。尚成仁已奉安吉钧帖,率领军卫押带素臣下殿。洪、赵二人向阁中探知,赶至午门,向素臣大哭道:“不意吾见竟拟极刑,使弟辈寸心如割。”素臣笑道:“弟应诏时已知有此,只请问二兄,旨上曾否涉及家母?”二人连连摇首道:“拟旨并未连及家属,但吾兄虽视死如归,天下事将不可知矣,能毋痛乎!”素臣道:“此尚是阁中所拟,圣怒不测,更有株连,亦未可知。倘止罪及一身,则弟虽寸剐,亦感圣恩于地下矣。吾母即二兄之母,伏乞垂念。”说罢跪将下去,二人连忙扯住,长卿道:“日兄已拟为民,将发辽东安置,这事专责在弟了。弟送吾兄归神后,即日弃官挈家,扶送兄柩回南,卜一椽于吾兄宅旁,与令兄古心同事老母,同恤孤嫠也。”素臣吃惊道:“原来日兄已得严旨,使弟何以为情?长卿兄如此待弟,弟将何以为报?曾子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弟无以谢二兄,请以将死之言为赠二兄,他日倘复立朝,不可以弟为前车之鉴,当以弟为前事之师,非宛转进言,即涕泣入告,总以冀君心之一悟而已。若惟知不可为,国家安赖有此等臣子耶?袁兄试毕入都,亦望以此嘱之也。”洪、赵二人拊膺大恸道:“吾兄死不忘君,吾二人虽生犹死也。遗言谨铭于心,必思所以报命也。”这一场痛哭,把朝臣中有些忠义之士簇拥在午门,半边围着素臣,争看他面目的,无不垂泪,内有一人竟哭晕在地,连那指挥尚成仁同几十名校尉也自流泪不已。正是:

 

    为人但有忠良气,当世应无铁石心。

 

 

  长卿哭了一会,不见旨意下来,复赴宫门首去打听。日月被本部各司官拥到朝房内去,哭晕的,有家人扛扶他处,围看者亦渐渐散开。素臣独立午门,暗忖皇情,其怒已极,此时旨尚不下,必因阁臣失拟,未及家属之故,倘或干连老母,如何是好?一时,心头霍霍不定,就如小鹿乱撞一般。正在忧虑,只见长卿满面欢容,飞奔而来道:“吾兄恭喜,不特家属脱然无累,吾兄可免极刑,只怕还有好音,出于意外!此时喜乃欲狂矣!”正是:

 

    自昔茑萝施松柏,从来龙虎动风云。

 

 

总评:

石氏落水,舱里大喊救人,宜也;水手自奔打架,亦可也;老鸨、龟子灭灯而进,何也?如虑素臣以人命控,独不能转控素臣乎?五拾两头弃而不顾,有是情理乎?读者切勿急看下文,当掩卷细思之。

石氏述完情节,读者急欲知鶼鶼如何回南?如何与粱公水郎厮会,乃即截然而断,另写素臣入京引见之事。初阅之殊觉未快,既而恍然:曰素臣之救鶼鶼、救石氏也,其救石氏补璇姑也,不特补璇姑,连素臣之入京也。然则鶼鶼、石氏,特作者遣送素臣之符檄耳,更何论梁公大郎邪?其截然而断也固宜。

观水一番议论,以高出素臣一头地,而不知观水尚在局外,非局内之素臣可比。素臣上有老母,使无观水侃侃责备而欣然应诏。其去绝裙之温峤几何?

党、冯系两尚书所举,故满面笑容,寒暄不已。素臣系郎中所举,故“大落落地脸上削得下黄霜”。此事极锐却写尽世情,非洪、赵二公,孰能抚掌而大笑之也。

素臣与女娃脉脉相视一段,情理最为微妙,非因果缘分之说也。凡有天伦,皆有默相感召之故。父子如龙儿、兄弟如遗珠、朋友如长卿,书中屡加指示,参互考之,自会其意,非可以口舌譬喻而得者。

有党、冯二人,邪说不可无。素臣一番正论,撑住其问。死有重于泰山,安得畏首畏尾、顾念家属之连累乎?至极谏以后,犹不念及老母则非人情矣、无天性矣。独立午门,心头鹿撞,方是忠孝两全。

闻拟极刑则笑、闻罪举主则惊、恐涉老母则忧,发乎情止乎礼义,此谓中书之和。

赠洪、赵将死之言,尤见素臣学问。岂非绝无怨懟?仍冀君心之一悟也。观此则知子胥鞭墓实为千古罪人。

哭晕午门者何人?连续百余回杳无下落,闷气杀人。

 

 

 

 

 

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徵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

 

  素臣道:“圣怒甚盛,弟正虑株连,怎反有从宽之事?此信大都不确。”长卿附耳说道:“东宫内监怀恩端方诚直,谅兄亦闻其名,与弟莫逆,亲口传述,是最确的信。他说皇上退朝,将吾兄谏奏及阁臣拟旨述与皇后知道。亏那女娃谢红豆,替吾兄极力辩白,侃侃而争,并说皇上不赦吾兄便是昏君。皇上毫不加罪,反大笑道:‘朕当为汝赦之。’怀恩伯有变头,慌忙出宫去报知东宫,来帮这女娃。弟思东宫仁孝,系皇上钟爱,若得劝解,圣怒断然可回。此所以惊喜欲狂也!”素臣惊讶道:“这女娃年尚幼稚,怎敢与皇上争辩,竟直诋为昏君?未免不学无术矣。皇上不怒而笑,且宽弟之罪,真圣主也。但国师司礼恨弟切骨,必更起风波,弟之生死还在未定耳。”二人正在议论,日月也慌慌的走来道喜,说:“内里有信,吾兄是从宽免死了。”长卿复把怀恩之言私向日月说知,日月喜动眉宇。素臣道:“日兄为同僚拥去为着何事?”日月笑道:“不必讲他,总是要弟求哀于权要罢了。”

  须臾,阁中传出:奉旨一概免究。尚成仁向素臣再三致敬,领着卫役自去。素臣等三人同步金阶之上,日月太息道:“天既生素兄以为栋梁之器,复生此女神童以默护之,此国家之福也。但吾辈须眉羞愧欲死矣。”长卿道:“古来神童惟李邺侯名称其实,其余不过通古今、能诗文耳。慧则有之,神则未也。今女娃谢红豆,不独以才自见,竟能别黑白于数言,辩贤愚于一旦,不避履虎之囗,而为逆鳞之撄,遂使皇上德妙转圜,仁深解网,其功固大,其德独优,方算得神童,可与邺侯分镳千古。明日当细细打听他御前陈奏之言,及宫中谏诤之语,笔之于书,以垂后世,不仅流彤管之芳,亦以鼓士林之气也!”日月道:“长卿班次稍后,尚未知其御前所奏。弟却约略记得。他陈奏履历之后,皇上盘问了几句经史,几首诗词,就出一对,道:

 

    空庭咏絮,早岁惊蝗,皆从巾帼流芳。试问七岁娃儿,系阿谁谢氏?”

 

  长卿道:“这对本不难,但拿甚去对他,又从何出色?却是一件难事。”日月道:“他却一点不难,皇上刚说得完,他便朗朗念道:

 

    鹿洞传经,尚方请剑,总为须眉生色。谨奏万年天子,是那个朱家?“

 

  长卿道:“妙,妙!竟把皇上扯入对去。‘万年天子’对得工巧出色,实是奇才!”素臣道:“此对之佳,诚如长兄所云,但其妙在‘朱家’二字。出对中所云‘谢氏’虽非人名,却可解作人名。红豆以鲁‘朱家’对之,工稳无匹。试另以二字易之,必囗然削色矣。”长卿、日月俱恍然赞叹不已。日月道:“皇上大喜,命阁臣又拟一对,道:

 

  寸言立身之谓谢,谢神童真以寸言惊宇宙。”

 

  长卿道:“一切姓氏,既无从牵涉,国姓分拆,又不成意义,这却是绝对了。”日月笑道:“他却有便宜之策,不用国姓,而用国号了。他对的是:

 

  日月合壁而成明,明天子常悬日月照乾坤。”

 

  长卿与素臣俱击节叹赏道:“好对!直一字不可移易矣。”日月道:“皇上赞不绝口。阁臣又拟了一对,是:

 

    红豆花开,红豆女歌红豆曲。

 

  他就如做现成的,即刻应道:

 

    紫薇香透,紫薇星坐紫薇垣。”

 

  素臣道:“此对略平,然除此亦更无别对,总难在应口而出,吾辈若与对垒,必弃于思之甲矣。”长卿道:“心灵口捷,此乃天授,不由人力。少刻当各浮大白以赏之。”

 

 

  不一会,已到长卿门首。日月道:“今日引见的几员边将,小弟司中之事。弟虽非值日,却掌司印,今日都要来见。弟在班中,见一员将官,身雄貌伟,气概岸然。这考校边才,是弟之本职,要回去物色他一番。到夜即来痛饮。”说罢自去。素臣同长卿进去,一面用饭,一面问苗人作乱之事。长卿太息道:“此俗语所云:好肉上生疮者是也。去岁粤东海夷作乱,依弟愚见,只消潮、惠二府兵弁,尽可剿除。日兄持重,云搏兔必用全力,主令潮、惠主兵,调琼州及福建之漳州两处守将,出海会剿。如此则潮、惠遏其前,琼、漳攻其后,海夷四面受敌,岂有不灭之理?而本兵无识,奏请三省会剿,广西省总兵郎如虎,领三千兵协剿,就派着三千名苗丁伏侍,一切背负军装、打取水草、叠桥开路等事,俱是苗丁,又苦他去挡头阵,死伤俱属苗丁,功赏俱归粤卒,班师回去,仍复奴隶视之。盔甲叫他代穿,刀仗叫他代执,略不如意,非打即骂。苗丁怨恨入骨,暗暗约了时刻,一齐发作。粤卒无甲无械,如何抵敌?三千人逃不得百十个回去。郎如虎身被重伤,标下将弁杀死了十余员,连夜奏告,发兵剿除。乱丁奉官岑囗为主,结连田州逆苗,抗拒官军,半年之中打仗一二十次,不能取胜,近日反直冲入内地来,庆远一带俱为骚扰。因去岁征讨海夷,系漳州参将林士豪一人之力,故此复用他前赴粤西征苗。方才日兄所说边才要去物色者,大约即此人也。”素臣道:“林士豪既是漳州参将,只消行文调赴广西,何必又召进京,徒费跋涉?”长卿长叹道:“世事不可为矣!林士豪系平夷首功,止得加级虚衔;靳直、连世两人,反得荫子加官上赏。这林士豪就动了告病揭帖,司礼怒他怨望,便勒令回籍闲住,如今见苗兵势大,又起复他去征苗。急则用之,缓则弃之,成何政体!此有心之士所为拊膺而长叹者也。他原籍襄阳,本近广西,因是起复,故又须引见。”素臣道:“日兄所欲物色者,若果是此人,则弟亦颇有所闻。前在丰城,任公曾说及福建参将林士豪,其谈兵独宗《左传》一书,其才便可想见、弟在东阿所识奚奇等十数人,俱系将材。今值用人之时,弟欲同吾兄去一会林君,如果名不虚传,即托他带去广西,以收臂指之效,不识可否?”长卿道:“此不特为奚奇等筹自新之路也,上为朝廷树干城,下为林君张牙爪,所谓一举而三善备者,何不可之有?”

  二人吃完了饭,慌忙走过赵日月家来。赵家苍头见是主人至交,不敢拦阻,说道:“家爷在内书房,与一个广西副总兵官密谈,吩咐一应宾客俱不相会。二位老爷不比别位,还是传报不传报?”长卿道:“这副总兵官可是姓林名士豪的么?”苍头答应“正是。”长卿道:“原来他已升广西副将了。不须通报,我们正要见他。”遂同着素臣,直进内书房来。日月一见,即连声道:“二兄来得甚好,此原任漳州参将林君名士豪者也。不特武勇过人,韬钤独绝,性情学问,竟是一位儒者。弟正欲介绍奉谒。”因回顾士豪道:“此位是文素臣,此位是洪长卿,乃弟性命之友,欲屈吾兄往拜者也。”素臣、长卿各将士豪细看,但见:

 

    三绺长髯如铁线,排穿根根见肉;

五轮奇骨似银峦,簇卫岳岳朝天。

背厚而圆,负得起三军旗鼓;

肩平而阔,担得定半壁江山。

胸中藏数万甲兵,垂垂大腹;

眼内识几条豪杰,奕奕青瞳。

说礼敦诗,却将军之武库;

轻裘缓带,羊叔子之风流。

 

  二人暗暗喝采。士豪行礼已毕,说道:“文老先生芝宇,晚生在午门前已经饱看,知是李邺侯、郭汾阳一辈人物。洪老先生当在伯仲之间。晚生虽一介武夫,颇知忧国。平日所见当道大人,未得倾倒,鄙怀常抱杞人之忧;今一日而见三位柱石之臣,深为朝廷庆幸。”素臣、长卿俱逊谢道:“老将军勇既绝伦,名还贯耳,韬钤独宗左氏,尤得兵家之秘,真乃万里长城。某等书迂,何与国家轻重?”士豪愕然不安,道:“武人目欠一丁,安知左氏;儒者胸罗百史,何止孙吴?适才赵恩宪极推文老先生精于兵法,远胜良、平。晚生现在奉令征苗,伏乞一示无机,俾知法守。”素臣道:“老将军边廷宿将,熟谙兵机。生系鄙儒,焉知军事?辱承下问,本不敢当,但生阅人多矣,熊罴之士,所在多有,求一克胜大将之任者,杳不可得。今观将军,真其人也。欣喜之余,忘其陋鄙,谨陈葑菲,惟将军采择焉。昔武侯南征,马谡进言曰:‘为将之道,攻心为上。’苗之与蛮,初无二致,不攻其心,苗不可得而平也。《书》曰:‘胁从罔治’。传曰:‘敌可尽乎?’文王因垒而崇降,士囗还师而齐服,此道得也。苗以愚,吾以智;苗以诈,吾以信;苗以忍,吾以慈;苗以刚,吾以柔;苗以佻,吾以重;苗以乱,吾以整;苗以迫,吾以暇;苗以疑,吾以断;苗以犹豫,吾以神速。其所恃者,高山险峒,则以间袭之;其所藏者,密箐深林,则以火攻之;其所保者,妻子牛羊,则以夜惊之;其所遁逃者,荒徼绝域,则以步步为营之法穷之。此皆征苗之胜算,为老将军所稔知,而无容生之过计者也。不掳一子女,不杀一老弱,降则抚之以诚,叛则厉之以耻,警其豪猾而恤其孤穷,毁其险厄而完其家室,则攻心之要而生之所望于将军者,将军岂有意乎?”士豪连连打拱道:“老先生深通兵法,洞中苗情,字字兼金,言言拱璧,虽武侯复生,亦无异词,敢不刻骨铭心,奉为蓍蔡?但粤西武备久弛,兵不习战,近日军情,更复遇敌先逃,无一敢战之士。今日同引见的几员参游都守,俱系纨袴之子,不特未识兵机,亦且未临行阵。晚生此去,实为寒心。方才老先生说熊罴之土,所在多有,乞明示一二,并仗赵恩宪之力,呈堂檄调,戮力征苗,实为万幸。”素臣道:“生所云熊罴之士,皆草莽之夫也。生尝于绿林中结识几个壮士,颇有忠义之心,不愧干城之选。老将军如不弃嫌,生当以书致之。”士豪大喜道:“晚生年过四旬,未有子息,止一弱女,托养外家,以存半线。久拚微躯裹于马革,已不作首丘之想。今蒙老先生示以神谋,锡之爪士,不独国威可振,晚生之身命亦得侥幸生全矣。老先生请上受晚生一拜。”

  素臣拖扯不及,同拜了四拜。起来把奚奇、叶豪之事述了一遍,说道:“他那里有一二十人,生作书与老将军带去,分他一半,以供驱策,余一半却要留在山中,为剿除宦孽之计。因老将军是正人,诚无漏泄,故尽言之。”一面取笔修书,书曰:

 

  余友林君士豪,古之名将也。今奉旨特升副总兵官,前往粤西征剿逆苗。余以尔等情节告之,林君将脱尔等于鱼鳖而蛟龙之矣。书到即于众弟兄中分拨一半,随林君立功,仍留一半,为剿除逆阉之计,嗟乎!时者难得易失。今林君有淮阴之略,而尔等各负绛灌之才,此大丈夫得志,鹰扬千载之一时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尔等事林君如事余,林君不负余,亦不负尔等也。成化四年八月十六日囗字

 

  素臣写完,士豪不解“囗”字之意,素臣道:“此系暗号。将军自由真定出师,约他们到顺德府会齐可也。”士豪大喜,再三致谢,并拜别洪、赵二人。素臣又在身边取出一包丸药,分了丸药,递与士豪,教以用法。士豪收好,珍重而别。日月留住素臣、长卿,畅饮剧谈,四鼓方罢。

 

 

  次日起来,正要去打听谢红豆宫中谏救之语,只见一个家人飞跑进来道:“老爷,不好了!许多校尉在外求见老爷,说是来押送文老爷的。”长卿、日月俱吃惊道:“昨已得旨,怎又反汗?”素臣道:“弟原料更有风波,今果验矣。”便往外走,洪、赵亦随出厅。见有十数名校尉拥立阶下,日月正待唤问,忽见一人直闯而进,道:“洪老先生也在这里。这位就是文先生么?”洪、赵看是东宫内监怀恩,齐声道:“是。”怀恩吩咐校尉外边伺候,校尉答应散出。日月等让怀恩进厅上坐,怀恩执定素臣两手,定睛细看,满面欢容,向洪、赵二人笑道:“不是老夫狂言,朝中除了两位老先生及王老先生,谁是国家柱石之臣?不意宫墙之内有此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老夫杞人之忧消释净尽矣。文先生请上坐,受咱一拜。”素臣道:“生员文白,草野迂儒,偶发狂言,敢劳谬奖。老公公直臣族属,忠义性成,经纶素裕,乃汉之吕强、唐之张承业也。正该请上,受鄙生一拜。”怀恩怫然道:“先生之言差矣。先生以泮壁祥麟为朝阳鸣凤,昨日一斑,已落奸权之胆;将来全豹,定垂钟鼎之勋。怀恩之拜,上为朝廷,中为东宫,下为民命。虽终日叩头,亦不为谄。而先生乃欲以学校之士,屈膝于刑余之人。冠虽敝不以苴履;驷虽驶不能追舌。恭不近礼,卑而可逾,岂先生之所以自待,怀恩之所以敬先生而仰望于先生者哉!”素臣正色道:“老公公此言是求我于形骸之内也。形骸虽殊,天性则一。昌黎云:在门墙则麾之,在夷狄则进之。鄙生所敬者,老公公之品耳。若肯屈膝于阉寺,则莫如靳直矣。尚欲请尚方剑诛之,更何论青宫一内监乎?鄙生之拜,兼为东宫;为东宫,即为朝廷、为民命也,宁肯以冠苴履,而贻驷不及舌之悔耶!”怀恩蹙然谢罪,道:“先生之言是也,恩愧非其人耳。但宁屈阉人之礼,毋卑士子之仪,还请先生坐受一礼为是。”洪、赵二人齐说道:“非文先生不足以屈老公公之膝,非老公公不足受文兄之礼,还是大家平拜了罢。”

  怀恩只得依言平拜了四拜。起来向长卿说道:“昨日别后,即飞报东宫,东宫惊喜非常,立刻进宫朝见皇帝,帮着那女娃委婉进言。已奉旨一概免究。那知靳直同国师在御前痛哭流涕,危言耸激,必要将文先生立正典刑。亏得圣怒已解,只因拗不过两人情面,仍有安置辽东之旨。赵老先生也受了革职闲住处分。东宫爷说,不便再违成命,迟日挽回圣意,即当召用。又叫咱到锦衣、刑部两处,吩咐押护员役小心伺候。文先生此去,一路俱有供应,倒可放心。但东宫爷本意要召见先生面商国事,今已奉旨,只得俟之异日。故命咱来代送,转述东宫之意。”因在袖中取出一枝玉如意,一封银子,说道:“这白金百两,请先生收作路费。这枝如意乃于阗国所献宝玉一方,洪武爷正宫马娘娘碾作两根如意,传到太后娘娘,赏给东宫爷关头的。昨日东宫爷喜那女娃,赏了他一枝如意、一方端砚。今日特赐先生,以取佳谶。亲口吩咐怀恩,传语先生,愿先生此后常如此簪,事事如意也。”

  素臣感激非常,涕泪横流。出处之计,从此决绝。待怀恩宣完令旨,拜谢起来,除去巾帻,关好如意,纳银于袖,又谢怀恩之劳,大家方才入座。长卿根问谢红豆宫中谏救之语,怀恩太息道:“此宗社苍生之福,不独文先生之福,一身受之。但咱们老大徒伤,不及一六七岁女娃,为可愧耳。这女娃朝拜娘娘,奏对称旨,赐茶赐宴,诸般赏赉,咱不絮述。只讲万岁进宫,提起文先生之事,说阁臣拟旨如此,文白之罪自无可赦,非朕之不受言矣。他便跪将下去,朗朗奏道:‘文白之言过于狂直,然亦党桐、冯时有以激之。皇上因求直言而诛直言之士,窃恐天下后世以为口实,不如赦之,以明圣主优容之度。’万岁爷道:‘这文白自为狂吠,怎说党桐、冯时有以激之?党桐、冯时欲朕长生,而文白斥圣教为异端,请诛西天佛子,是欲朕早死也,其罪何可赦乎?’女娃奏道:‘党桐欲以天子驭世之权,悉归司礼;冯时欲以释氏空寂之教,易百王治世之经,其意即欲皇上长生,其立说则已骇人听闻。文白草莽之臣,读了几句死书便认定宦官系难养之人,释氏为无父之教,又被党桐、冯时已甚之词一激,他迂腐之性勃然而发,以致类于狂肆,其实心本无他,与直言极谏四字原不甚相悻!昔韩愈请烧佛骨,岂亦欲宪宗之早死邪?后世因此推崇,至今祀税孔庙,则文白之罪似可从宽。况揣文白之意,非早拚一死以博万世之名,即认定直言极谏之科,必应为痛哭流涕之论,皇上若加以死罪,适足以成文白之名,而彰皇上拒谏之失也!’万岁爷道:‘彼以区区一衿,在君父之前敢如此放肆,诛之适当其罪,有何名可成?’女娃道:‘自古忠臣不过不畏强御,国师系皇上尊礼之师,司礼系皇上亲信之臣,文白以区区一衿,敢于指斥其短,欲诛戮其身,真可谓不畏强御者矣。比着那史册上的朱云请剑、李膺破柱,更足耸人听闻,皇上加以极刑,天下后世有不啧啧叹羡称为忠臣者哉!’万岁爷沉吟了一会道:‘据你说来,这迂儒只是沽名钓誉,原非藐视朕躬,朕若杀之,天下后世俱称为忠臣,则将称朕为昏君矣。’女娃便叩头说:‘诚如圣谕。’万岁爷大笑道:‘朕当为汝赦之。’那女娃复山呼叩谢道:‘如此则天下后世皆颂皇上为明君、为圣主矣!臣妾不胜踊跃欢汴之至!’各位老先生以为何如?”长卿等俱以手加额道:“此非仅闺阁之祥,实邦家之福也。”

  素臣心上更自感激,正欲根问红豆于赏赉之外得何恩旨,怀恩已立起身来说道:“咱去复东宫爷令旨要紧,文先生也不可耽搁,当速赴兵部,省得又有变端。”素臣应诺,同日月等送出怀恩。写一封家书,分银五十两,长跪痛哭,托长卿寄回。略略吃些茶饭,就忙忙的同着校尉,向兵部投到,自奔辽东去了。长卿、日月同送素臣回来,日月自去收拾行囊,挈眷回籍。长卿在本衙门给假两月,要亲往吴江寄书。因向亲友借贷盘费不出,典去了半宅房子,担搁至九月十九日,方得起身,带一老家人洪年,雇着长行牲口,到扬州换船,直至吴江,问到素臣门首,只见门上贴着吴江县的封条,吃了一惊,根问邻居,俱说是报了保举的一日,合家搬避,不知去向。长卿疑惑不定,且寻饭店住下。

 

 

  次日,问到双人家中,只见墙门内高贴红单,上写“贵府相公余玉冰中式戊子科应天乡试第二十八名”字样,长卿见双人高中,心中甚喜,忙叫洪年投贴进去,里边走出老苍头来,说道:“家爷到南京谒见房师去了,老主母又有小恙,老爷是那里来的?有甚说话?待老奴传进。”长卿道:“我在京中下来,一则拜贺你主人,二则要问那文素臣老爷的家眷现在搬往何处?”这老苍头不等长卿说完,慌忙摇着头道:“不知道,不知道,连影子也不知道,请老爷别处去问罢。”连连的摇着头儿,竟自进去了。长卿气得发昏,暗忖:这老奴怎如此放肆?待要发作几句,却因与双人相与,兼知他令堂有恙,不敢造次,只得走了出来。想起素臣的堂叔何如,并好友景日京,因逐家去访问。那知何如、首公与双人同榜中了,俱往南京;心真、无外,久经游学;日京小试不利,七月初间出门,连家中都不知所往;梁公、成之出场后即结伴进京去了;只剩一敬亭在家,三日前又被江西提学接去讲学。累这长卿连日寻访,杳无下落,各家门上俱像约会定的,一说到素臣家眷,都变色摇头,连声拒绝。长卿又气又急,惊疑不已。这一日清早起来,正打算城隍庙中去求签,只见双人家中那苍头从外面问将进来,长卿正待叫应,询其缘故,却随后就是几个青衣人,一拥而入,把长卿主仆二人一索锁住。正是:

 

    弓弦入酒疑蛇影,鱼服潜龙困豫且。

 

 

总评:

素臣征苗一段议论,非洞悉古来平苗方略者不能道其只字。不得其意,百征不服;即取,亦旋叛耳。作者边才高出成继光、俞大猷诸君之上。

入湘灵后复补叙璇姑,此更与红豆照面,所未见者天渊一人而已。素臣红豆与士豪同日引见,此已联络无痕,而究未及天渊一字也。今使士豪与素臣覿面长谈,透出止有一弱女云云,遂使天渊如帘内美人若隐若现。文心之妙,更何可言!

分是容丸以赠士豪,不过为军中之用耳。而天渊复于此百十丸中呼之欲出。文心之妙更何可言!

素臣具此才德,本思用世;因恐不能了事。尚在两可,大约出者六七,处者二三。今受东宫知遇,其出而不处之意方决,拨乱之机实由于此。使伊吕不遇汤武,亦终其身为农夫、渔夫而已。吁!可叹哉。

红豆之数素臣,妙以委婉令其憨直,以憨直济其委婉。不委婉则直言不入,不憨直则其气不壮。况在七岁之小女娃,尤足动人主之惊且怜耳!邺侯而后,一人而已。

素臣极谏迁谪,庸手为之,只一层叙述耳。此则先拟极刑,后得开释。、而开释之前,于素臣意中时作加重之虑,开释以后忽更迁谪,一层分作四层,遂平添无数变幻、无限波澜。

不特素臣被谪层叠作势,即红豆于殿上宫中两次奏对,亦先虚后实,分作四层叙述。拜跪御前,奏对多时,龙颜欢畅,此于素臣目中虚叙;殿上之对,不知所奏何语,极力辩白,侃侃而争,并说皇上是个昏君,此于长卿耳中虚叙;宫中之对而未究所奏之详,然后之日月、怀恩两番口述为实叙;而股上之对始知其语,宫中之奏始得其详。于此可悟古人作文从无笼统囫囵之事。

“双人老苍头摇头而答”一段,可诧极矣。尤诧者苍头从外问入,随后青衣人拥入,将长卿方仆锁住也。奇文妙文。

 

 

 

 

 

第三十六回 柯知县平白地放出杀人心 余大人半青天伸下拿云手

 

  长卿勃然大怒,洪年又吓又气,骂道:“你这班瞎眼的狗才,这等可恶,怎敢锁起俺老爷来!”那锁着长卿的差人便是手软,脸上都失了色,却被一个瘦骨脸的喝道:“咄!看他晦气脸儿也像个老爷吗?这班贼骨头都是铁嘴豆腐脚,到当官夹起,就装不的那腔了!”长卿气得目睁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由着他簇拥到一个衙门里来。长卿估去是巡检典史的衙署,虽是气极,转觉好笑。只听得当当的三声云板,吆喝一声,簇拥着一个官出来。差人上去禀道:“捕役们奉着牌票缉拿盗贼,本县的案件还不打紧,第一是德州河里劫夺宫妃、东阿地方邀截皇贡的响马,合那厦门、乍浦、天津、登莱一带杀官劫商的江洋大盗,广捕协缉的文书雪片下来,追比得那般厉害。几日前,来这两个人,面生可疑,捕役们跟着他而探遍吴江县里,通没他一个相识。拣着几个大墙门进去,都被里边罗唣了出来。这一个算是家人,却没一些规矩,在店里同铺睡觉,同桌吃饭。若说是做客的,并没银货;是投亲的,并没认识;是医卜星相,并没招牌;是游学,并没住扎;是访事的,并没线索;是山人墨客,并没荐搭,每日在街闲撞,没一人拱手,没一处招留。装着主仆,又是猫鼠同眠;打着京腔,又带着南方语气,若不是盗贼引线,就是撞钟太岁,只严审他便知端的。”

  那官儿把头点了几点,喝道:“你两个什么人,为何这等放肆!见了本厅,还直立着不跪?”长卿笑道:“你不跪也就够了,怎要我学生跪起来?你多大前程,敢于纵役诬拿,冒犯官长?”那官儿登时紫涨了面皮,把一嘴线边胡子都往上翘起,冷笑了一笑,说道:“好大胆的光棍,你敢笑我老爷官卑职小,可知我衙门虽小,法度却利害哩!我老爷在兵部办事一二十年,那一件古怪事没见?那装幌子、支空头、偷天换日的拐棍,历任以来,也不知夹死了多少,你明明是歹人,却扯着大架子来吓唬人,快实说上来,还可从宽发落,若解到堂上去,你就该死哩!”长卿大笑道:“堂上官儿又是多大?我久闻这柯浑的大名,正要问他纵属殃民之罪哩!”那官儿瞪着两眼道:“这光棍怎这般作死?连太爷都冲撞起来!”一面吩咐众人,一面去禀见县官,将拿获长卿缘故备细说知,又加些激怒的话头,气得那知县暴跳如雷,道:“那拐子真是该死,且给他一个下马威再处!”于是立刻坐堂,带长卿主仆上去,把棋鼓乱敲,喝道:“你是何方太岁,那处神奸,怎见我老爷还是这般大模大样,快跪下去,把实情供来,若有半点支吾,便夹死你这奴才哩!”一面吩咐快拿夹棍,取头号板子伺候。长卿微笑道:“你也算一个正印官儿,怎这般糊涂,把一个现任职官认作神奸、太岁。来由也不问一问,便是夹棍板子,满口胡柴,怪道学生在京就闻你大名,唤作柯三夹哩!学生别无口供,只送我到敝世兄马负图衙门便知来历。”

 

 

这几句把柯浑顶得呆了,这马负图名文升,是南直隶巡按,新放出京,到任后即访知柯浑款迹,欲登白简,因抚军受柯浑重贿,极力弥缝,方免特纠,令其改涤肺肠,以赎前罪。正在栗栗危惧之时,忽闻长卿之言,虽未知真伪,已是落呆,不敢再加吓唬,只得跑下公座,连连打拱,道:“卑职有眼无珠,一时冒昧,罪该万死。且请到宾馆中,请明大人的官位,百叩首谢。”那典史合那几个捕役只顾发抖,两班书役都替本官捏着一把冷汗。长卿道:“学生洪文,字长卿,现任太常博士,因受敝友文素臣之托,在京给假,来访他母兄消息。本与贵县毫无干涉,不料被拿,受此凌辱,真所谓祸从天降了。”柯浑见长卿说得确凿,便顾不得观瞻,忙跪下去连连磕头,爬起来就要匙钥,替长卿开锁。长卿笑道:“这锁也是不易开的,但贵县已经知罪,学生也不计较了。”柯浑磕头不迭,典吏已是磕破头皮,捕役更磕得满面流血。柯浑喝令差役将捕役拴锁,听候痛处。长卿便要回店,柯浑那里肯放,抵死送至甘露庵内,做了公馆。送床帐、送铺设、送酒席、送水礼,百般样的奉承,又封了百金送与老家人洪年,长卿一概谢绝,当不得柯浑苦苦求告,只得收下酒席,其余都璧还了。

长卿才用过饭,柯浑又在外禀见;回了几遍不去,只得出见。柯浑百般支饰,把事情都推在典史身上,却一心跟问长卿与按院的世谊。长卿笑道:“事由贵县,与事由典吏,都是一般,学生心中已毫无芥蒂矣。至学生此来并非藉按君势力,有所希冀,何必苦苦根究?负图尊人与先父同年,学生与负图又同过笔砚,虽非至交,也不十分疏阔。贵县如不相信,同学生至江阴,一见就明白。”

柯浑听了越加慌急;呆了一会,深打一恭道:“卑职连夜差人禀知按台,屈大人少留数日,一面着人访问文先生家眷。大人如要游赏,这庵内住持善成颇知世务,叫他陪往,可尽览湖山之胜。卑县官妓中颇有佳丽,可选择几名来答应。梨园俱是昆腔,只拣好的唤来,替大人少解客中寂寞便了。”长卿笑道:“声色之事,学生无所好;山川虽好,苦无心绪去赏鉴他。我本不为按君而来,何必去报?好友家眷,业经遍访,并无着落,学生留此何益,一日也不能担搁的了。”柯浑连连打恭道:“老大人虽无求于按台,卑职系接台属吏,理应攀留宪驾,禀报按台。况老大人为着文老先生,不远千里而来,若不根究出一个实在下落,不特虚此一番跋涉,亦觉有负良朋之托。文老先生偃蹇诸生,小考必至江阴,大考必至留都,两处俱有亲知,卑职差人分头挨访,必有消息。老大人屈留数日,一则矜全卑职;二则完了老大人心事,实为两得,伏乞三思。”长卿暗忖:我本为素臣而来,何得贸然而去?彼以地方官势力或不难于寻访,不如将计就计,小留数日为妙。因改口道:“既贵县如此坚留,学生待留五日,俟五日内无信,准拟束装可也。”柯浑连声答道:“在卑职身上,五日内必有音信。”说罢辞去。

就是住持善成进来参谒,满口世法,一味趋承。长卿素性最恶和尚,心里颇不受用,却居停在彼,不便拒绝,懒懒的相待了出去。随后便是典史跪门,兼押捕役来验臀。

发放才过,又是县里拨的四名听差,领着六名轿伞扇夫、两名厨役、三五名水火夫,进来磕头。晚间又拨几名更夫来巡逻防夜。一应酒米鱼肉柴炭之类,流水般送不绝。长卿见这光景,甚是好笑,暗忖:这县官称谓过谦,支值过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势利小人。又想他因怕按院,故如此相待。负图知我性情,断不因其禀报,疑我有招摇干渎之事;而借此讨得出文伯母消息,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捕役这一番错认锁拿,不足为我之辱,反是我之大幸矣。又想:文伯母迁避何处,因何一人不知,又因何一问及此便惊骇非常,严辞拒绝?这种光景实是令人难解。又想着早晨明明见双人家中那老苍头入店,随后就是捕役进来,竟像是他领来拿捉的模样,以后也绝不见他踪影,岂不可怪?长卿心如辘轳,轮转不已。

 

 

  岂知事皆难料,祸不单行。自用过晚饭后,忽然腹中作痛,发狠的泄泻起来,到定更时,已泻有一二十次,登时面无人色,神气虚惫。洪年慌急异常,长卿道:“你不必着忙,我今早空心被锁,受气忍饿,早饭又多吃了一碗,气食团裹,腥腻粘聚,晚饭又接连下去,饥饱失节,致有此病。只看夜里,若渐渐稀疏,便可不药而愈。”那知这一夜竟卧不帖席,足足泻了三四十次,到得五更,竟几乎晕去,只得去请医生来看。柯浑知道,忙来问病,就带着一个官医进房诊视。两医所言病症,俱与长卿之意符合,所开之方,大同小异,俱是顺气燥脾、消导分利之剂。柯浑不放心,留着官医监同住持煎调药饵。长卿心里甚是明白,觉道甚不过意,叫洪年去替代,官医、住持抵死不肯,说是“太爷吩咐,不敢辞劳;管家高年,自去歇息。”洪年因要伏侍长卿,也便进房去了。吃药下去,泄泻愈勤,起初还有些水谷,有些臭气,到后来都是些脂垢,只带着点腥气,并不臭秽了。长卿自觉身子狼狈已极,因嘱咐洪年道:“我年尚壮,自问生平亦不至客死道路。但气数不齐,斯人斯疾,古人尚不能免,何况于我?倘有不测,汝可讣闻马老爷,打算我棺木回去,得依祖宗窀穸,此是第一件要紧事。第二件,就是文老爷书信,须候余老爷回家,交付与他,他与文老爷至交,定不负托;那五十两银子,一并交付。就是马老爷别有事故,我的棺木不得回去,亦只可暂寄此庵,你回家再打算盘缠,前来接取,不可挪动文老爷的银子。倘余老爷处又有意外变头,你便往江西丰城县禀知未老爷家鸾吹小姐,托他转寄,然后回来料理我棺木起身。那未老爷是做过大理寺正卿的,已经去世,止存一位小姐,与文老爷是至亲,你到那里一问便知。总之,文老爷的银信一日不妥贴,我的棺木一日不回去。你若违我之命,我在九泉之下决不瞑目。你系我的奶公,自小提抱着我,虽另眼相看,却未曾补报得你,也只索付之无可奈何的了。”洪年听到伤心之处,泪如泉涌,呜咽道:“老爷病势虽凶,却是风火之症,并非实病,怎说到那条路上去?老爷嘱咐,小人切记在心便了。”长卿道:“这烛光都淡了下去,敢是天亮了,你去外边一看。”洪年看过,来回说:“是月色中天,霜华满地,不知是甚时候。”长卿道:“今日该是二十二了,天亮月直,霜降五更,天将明矣。你可去睡一睡罢。”洪年道:“老爷说这几句活,又泻了两回,老奴若睡,何人扶持?”

  正说不了,听差已来叩门,说老爷在外问候,要同官医进来诊脉。长卿令洪年回了,县官领官医进诊,长卿道:“学生神气疲乏,先生用药须以养气为主。”官医道:“老大人神气虽虚,停滞未尽,若急用补剂,则关门捉贼,必贻后患;须再用一服利中之剂,后加温补,方邀万全。”长卿唯唯。俟官医出去,密嘱洪年道:“我正气虚惫已极,若再用消导,是速之死矣。文老爷常说,不药为中医。你可收拾清些的稀饭,待我呷一两口,候药送进,你便悄悄倾掉了罢。”洪年见药不效,便遵命而行,向厨下取米煮粥。厨夫说有熬现成的。洪年递上,长卿勉强呷了半碗,觉道肚中颇不受用,暗忖:果是积滞未清,故此作胀。那知肚中连连绞痛,顷刻又泻了六七次,登时肚腹发胀,气喘头眩,不觉长叹一声道:“不意我竟毕命于此,平日致君泽民之念,付之流水矣!克伐亦泻,补益亦泻,此天数也。只可惜素臣书信未寄,受托不终,死难瞑目耳!”洪年爬在床前,泪如雨下,说:“文老爷书信都在老奴身上,但家中夫人公子如何过活,老爷有甚嘱咐,也该说一两句。”长卿道:“夫人贤达,公子朴实,自能苦守清贫,如有缓急,赵日月、文素臣、马负图、袁正斋、廉介存五位老爷可以相倚,余人俱不可干渎。还有一句话是要紧的,须与公子、夫人说知:穷死是要读书,饿死是不可改操的。此外别无嘱咐。”洪年涕泣受命。长卿断了药饵,安心待尽。

  洪年守到停晚时候,正要出去上火,忽见暗光中有一人突入,洪年定睛看时,却是余双人家的老苍头,连连摇手,附耳低声,慌慌张张的向洪年说了几句。洪年惊疑不定,悄悄述与长卿。长卿猛吃一惊,沉吟一会,挣扎起来,那老苍头先到外边探望,恰好静悄悄的,别无一人;覆身进来,同着洪年,搀抱着长卿,同到后门口,扶入一乘暖轿,下了帘幔,轿夫如飞抬起。洪年收拾行李,苍头引导,随后赶上,至河边,下了一只快船,四个后生,摇着两枝橹儿,飞也似的,出了水关,到塘河里来。长卿劳动了一会,喘息不休。船中熬起稀饭,老苍头送上,呷了几口,觉得有味,竟把一碗稠粥都吃完了。渐渐鼻息有声,沉沉睡去。洪年欢喜异常,蹲在舱中,屏息而待。长卿一睡醒转,还要稀饭,洪年慌又递上一碗,长卿吃过,催令二人出睡,说道:“这夜里竟未解手,精神亦觉少长,余夫人之言不谬矣!”因问苍头:“那一日捕役来拿,明明见你先进店来,因何以后并不见你一面?县官用计害我,你主母何由而知?文老爷家眷果否避住江西?我与你莫非错走了路头?你可备细说与我听。”老苍头道:“前日老主母见老爷的名帖,因家主外出,无人陪侍,叫人到乡间去请一族侄,往返耽搁了两日,才叫老奴来请老爷。不料正被捕役锁拿。老奴不知头路,忙赶回去报告。老主母即着人到县中打听,后来又逐日差人到寺中探听。昨日一早,就吩咐小人预备船只,说县里老爷心肠极险,手段极辣,老爷好好的,因何忽有此急骤重症?必是他怕着按院,虑罪情急,为此狠毒之计,买嘱官医、厨役,就那药饵饮食之内,下些大黄巴豆,冲墙倒壁之物,以致如此。这船家轿夫俱是本宅庄仆,老奴在寺,候了半日,无隙可乘,直至向晚,才得捉那空儿,请老爷下船,凑巧并没一人撞破,这是老爷的洪福。昨晚那粥熬有人参在内,说老爷久泻气虚,必须培养元气。至文相公家眷躲避何处,老主母实不知道。因六月里边,江西未小姐差人来过,说文相公病在他家,九死一生,亏他家一个丫鬟医好,进京去了。后来文老夫人合家潜避,隔晚那一日,又是未家差人前来问候,故疑心文相公家眷是往江西去了。这些情节,因老主母与文太夫人相厚,故知道他家的事,从未向下人们说。因恐老爷要问,才细细吩咐小人的。”

  长卿长叹一声道:“人心之险,一至于此,我所梦想不到!怪是服药进膳,呷汤饮酒,俱增病势,其用巴豆等药无疑!若非你老主母有先见之明,成事之智,我这性命岂不生生的送在他手里?可惜便宜了这奸徒,我若挣扎得动,告诉了合城官员,便与他干休不得!”苍头道:“老主母也曾,这县里脚力极大,诡诈多端,一计不成,恐又施别计。他虽用毒药,却无实据,所使之人,必抵死不承。老爷病躯,岂可再着气恼,再费心神?莫若竟到江西,完老爷的正事为妥!”长卿点头道:“此真至言也!只是文老爷的家眷,为何事窜避远方?我往各处打探,何以俱有惊畏之状?你前日也是那等慌张,系何缘故?”苍头道:“那年西湖昭庆寺中失火,烧死了无数僧人,文相公正在湖上游玩,曾救来许多妇女。有一个姓刘的,将妹子许给文相公做妾。他那边有个太监的侄儿,与姓刘的作对,竟说是文相公同他两人放的火。六月里边,这事发作起来,察院差人拿捉,亏得不在家中,把他一个老家人下了监。又来捉拿家属,却惊动了许多相好亲友,递公呈、具保状,说放火之事并无证据,又无原告,何至连及家属?又亏了匡无外、水梁公两位相公家中,出钱打点,把这事才缓了下去。到了七月尽边,有一个和尚叫做和光,与这察院相好,做了原告,察院出了签,拿了文大相公,正要动刑。忽京里下文书,说文相公直言敢谏,叫察院送他进京,要把御史与他做。察院又怕起来,立刻送文大相公回来,连老家人都放出了监,打发和光回去,把这件事也注销了。谁知到了九月初头,察院得了京中消息,文相公发遣辽东,重又捉拿家属。亏得文家合门于半月前已经逃避,没曾拿着。随后和光又弄了国师的书札来,逼着察院合县里老爷出签出票,着落亲族里邻要人,不知干连许多人家,费了若干钱钞,还当官立了甘结,才得无事。和光不肯于休,逐日叫人察访,又假冒文相公在外结识的朋友来寄信拜望,踩探他家眷的下落。吴江县里,但是与文家沾亲带故的,没一家不被他薅恼透了。亏得文家外避,本没一人知道,所以还没甚大事。前日老爷来问,老奴只认是察访的人,故此得罪,直到老主母见了名帖,说是家爷相与,才知道真是文相公的朋友。那些人家不敢招认,也就是这个缘故哩!”

  长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督学直怎地翻覆,真小人之尤也!你只送我到北新关,便可回去,替我多多致谢太夫人,说我洪文感激救命之恩,铭心刻骨便了。”苍头道:“老主母吩咐送老爷到江西,怎敢便回?”长卿道:“丰城任知县是我年伯,未家又是宦家,不消你指引。这船原不能过坝,你老人家也受不起劳碌。我主意已定,不必狐疑。”那老苍头也就应允了。到关后,长卿叫洪年称出四两银子,赏了苍头合那两个船家,自与洪年二人到江口搭上江西船,竟望丰城县来。

 

 

  一路上钱塘潮声、桐庐江色、严陵钓台、滕王高阁,说不尽许多名胜。长卿却似于陵仲子,耳无闻、目无见也。一直到了丰城,慌慌的问至县前,投进帖儿,不见声息,心里焦急。柬房忙令人打扫宾馆,长卿不肯去坐,站在堂上立等,那知急症惊风,偏撞着慢性的郎中,足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回头出来。长卿焦急异常,因是年伯,不便发作,只得耐心,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长卿急得要死,连催柬房,回了五七遍进去,总没一毫动静。长卿急得面无人色,掣身便走,柬房那里肯放,跪地苦留。长卿正待跑脱,听一片声叫请,长卿急走到宅门口,任公气喘吁吁走上来,一手扯住长卿手腕道:“失迎,得罪极了!”长卿正待回言,任公疾忙放手,变了面色,口里像说甚么,脚里打着滑囗,七跌八撞的飞跑进去了。正是:

 

   只鸾顾影伤明镜,五彩悬丝续倩魂。

 

 

总评:

长卿为友寄书,至于辞官出京,可知素臣初次入京所交诸友皆非寻常投赠可比。而于长卿尤有生死之谊,盖长卿因素臣大哭,耳属于垣,识为非常人物,遂至闯席订交。与别人因缘遇合者固自不同也。

素臣以一哭识长卿,尚是偶然感触。至入席欢慰,两人攀谈而后,素臣之胸襟、抱负均在长卿目中。长卿精于相士,论理论教,如素臣相貌品格、立心行亭均不宜死于横祸,此固可信无可疑者。然气数不齐,此番谪戍,正不知是祸是福?与庵中泄泻自分不至客死,而忽然想到斯人斯疾,古人不免其意相同,故肯不辞奔波、不避阽危、欲亲见水夫人面交银信而后已。不然风鉴既精明,知素臣必有转机,何妨易俟,乃仆仆征途、几经磨折而不悔,何耶?

和光自舟上发水,忽忽上岸,当日语气似稍有悔意,其于素臣正自消却嫌衅。乃事隔年余,突然出首控告,累及全家。即以挟仇而论,不过舟中上坐指斥松庵抵毁缁流这一段口舌之怨,何至仇深如许?不知和光乃当今赐紫朱公,郑重言之,固非闲笔。党桐、冯时荐由群小,奏对阿私;素臣正论参乎其间,靳监之怒固盛,而最能恝然者即是国师,故此番捉拿家属由靳仁主谋而和光原告。至于再三之渎,则又弄出国师书札也。松庵既死,国师于杭州一路因忌靳仁不派心腹,在十一回中奚奇口中露出。和光因此奉承国师,恃察院交情,屡次谋逆,盖—心欲为松庵之继而已,岂在与素臣有仇无仇也耶?

和光之于素臣,为巴结国师也,非仇也;柯浑之于长卿,亦为怕按院也,非仇也。小人用心往往如是,而君子适逢其祸,冤哉。

柯浑之令吴江有劣迹而无善政,素臣十友言志痛加抵毁,其不得志于士类者非特行云一案,妄刑纵匪而已也。马公巡按南直隶所得于口碑,及素臣、双人在京与一辈名下品题者至详极悉,安得不登白简?长卿自称为按院故人,柯浑曲意逢迎,庶几抚军弥缝之后得其一言,保举永免纠参,此亦小人常情,仕途之津隘也。乃因误拿刑吓之嫌,恐长卿意终不释,将于按院前为祸,遂起杀人之心,暗施毒计以陷之于死,无乃太狠?然其所以下此辣手者,亦由长卿转环太远,一经礼待,芥蒂毫无,不免反起疑心,急为除根灭口计也。自来君子之通小人,不动声色而堕其术中,大率以此。盖君子真诚,小人反覆,气概不同而用心自别也。

余夫人一见长卿名帖,便知为素臣事而来,始则拘礼不敢请见,继命苍头入店将欲有言,而适逢捕差拿捉,失此机会,以致长卿被祸几死,何不幸之甚耶?细思其故,乃知捕差误捉,其非余夫人所料。苍头见此情形,不与解说,慌忙归报,亦苍头分所应尔也。盖苍头必疑长卿有他故而被拿,既经目见,何敢兜搭惹祸?况事涉文家,正在大家推脱不知之时耶?读者疑余夫人既有后来脱险一事,则当时苍头在店,何难一认长卿为双人好友,免受两日磨折,而孰知其无此情理也。

余夫人备船轿救长卿出庵,因苍头探得病信故也。然柯浑赔礼、留宾,如此款待,安知病由下药?虽柯浑平日恶声昭著,不料其心狠手辣,竞至于是。乃身受者犹蒙鼓中,而旁观者一猜便着。此等识力直几于水夫人。

昭庆火灾有钱塘县禁约告示可凭,和光事不干己。出头具控,单有舟中会素臣一节可以据证。然如此状子能避准理,且由察院发下,可知缁流势力之大与明政之颠倒错乱矣。读之不胜怃然。

 

 

 

 

 

第三十七回 怜独活愁分掌上珠 疗相思喜得心头草

 

  长卿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在三堂上进退两难,亏得一个门子领至西边书房中坐下,暗忖:必是死了甚人?懊悔不先到未家。闷闷的直等到日落西山,任公才得出来,行礼后,深致不安,道:“老夫无子,止生两女,大小女湘灵,尤属愚夫妇钟爱,不幸染患沉疴,方才竟是死去。老夫方寸已乱,以致得罪,贤侄切勿介怀。”长卿道:“原来世妹有恙,请问老年伯,世妹所患何症?大约总有可治之法。”任公因把门子打发出去,含泪低声而言曰:“贤侄系通家世好,不妨直告。小女性耽笔墨,于五月初,囗患闷痘,云是死症。幸获江南书生白又李治好。”因述知撕衣之事。长卿道:“此事小弟略知一二。”任公道:“这白生,人品才学超越等伦,小女既感其恩,又重才品,将他所作的一首长歌朝夕吟哦,忽忽如有所失。拙荆疑有邪念,令二小女探之,他却怫然不悦,道:‘怜才感德,未免有情。赠芍采兰,实为无耻。所恨者,女子守身如玉,今忽为人捉持,撕衣露体,将来何以事人?若引以为嫌,至于捐躯明志,则事在仓卒。道出权宜,在彼实有援救之心,并无邪污之念;若付之适然,则于心究多惭囗,惟有终身誓不适人,以奉父母之余年,守白茅之微节而已!’愚夫妇探知此意,劝他不转,终日忧虑,再四商量,惟有与白生缔婚一着。小女以白生已有妻室,惧辱门楣,甘心不字。老夫把古来二女并降,一娶九女之事,委曲开导,小女还怕白生方正,性情固执,藉口宦族女儿无屈在妾媵之礼,不肯俯允。老夫寻思无策,因令小女作诗鸣谢,寓意攀援。这一日,老夫特备酒筵,以谢医为名,乘他畅饮纵谈之际,拙荆命丫鬟将小女诗词送出请教。白生极口称赞,老夫趁便正待说出附婚的意思,恰好外面送进京报几本,及京中寄来的信。老夫拆信看时,白生亦取过京报翻阅。话随机变,大家论起朝中近事,白生问老夫,信中可知都下有甚新闻?这时候不知何故,都中误传消息,说太常洪某因病开缺,老夫随口告知白生,他竟脸色大变,瞪着眼睛说:“那洪太常可是洪文字长卿的吗?’老夫道:‘正是。长卿因系年侄,所以顺便写在信上的。’他听见确是贤侄,越发呆着。老夫不知所以,再欲有言,他就直立起来,话也不等说完,飞跑而去。老夫连着飞骑追赶,直至半夜赶他不上,随后打发人入都,遍访无踪。老侄回书又云与白生并未识面。小女终日闷闷。恹恹成病,直到七月中,方知白生即系文生素臣,立即差人进京,奉托贤侄执柯。不料行至半路,患病担搁店中,寄信回来,转要人去调治。他又得了素臣拟斩及迁滴辽东之信,小女病中着此一惊,症愈加重,百般医治,如石投水,昨日昏晕几次,老侄进来时节竟喊不醒来。拙荆与小女性命相连,小女若死,拙荆亦不能生,叫老夫如何是好。”说罢泪如雨下。

 

 

  长卿慨然道:“老伯不必忧虑,世妹之病大约可以勿药而愈。”任公骇然道:“这又奇了,小女之病已人膏盲,未家二小姐精于医理,前日来署诊视,已不肯开方,贤侄怎说得如此容易?”长卿道:“世妹乃守礼淑媛,其病非别有邪思,不过因感恩积慕,终身大事耿耿于心。老年伯虽有缔婚之命,尚未达知文兄,则事之成否,正如水中捞月,难免忧疑,此致病之原也。后来知文兄迁滴辽东,又是加病之原。风露雨雪,险阻间关,身受者不觉,悬揣者不堪,未免刻刻惊心,时时吊胆,且蹇修何人,赐环何日?宛转情肠,几于粉碎,能不积忧成病,积病成剧,遂至剧而欲死乎?文兄与小侄至交,小侄愿执斧柯,包管此姻立就,以此告知世妹,病根即可铲去一半。至素臣为人,虽似文弱书生,而力能扛鼎,气可食牛,纵获谴长征,不无劳苦;思亲南望,难免穷愁。但在他历以境遇撄心,不能自遣,致有疾病之灾;而素臣则先天结实,差足耐劳,理数洞明,达观自乐,万不至有他虑。老伯试思,这不是续命的鸾胶,返魂的安息么?”任公大喜道:“诚如所言,小女可望再生。但素臣与老侄如何便成至交?老侄之言,素臣果否听从,必无违拗?他改名白又李,老侄因何不知?乞道其详。”长卿道:“素臣与侄缔交在先,改名在后,直至素臣复进京来,始知改名之故。老伯札谕之时,侄尚未知,若非系素臣至交,岂肯徒步入京探侄之病,如老伯所云迫切若此耶?侄以至情至理之言动之,断无不从之理,老伯切勿过虑。”任公抚掌道:“老夫糊涂极矣!请先用饭,失陪得罪。”如飞的跑进去了。

任公与长卿讲话时,席已摆上。长卿已饿,便真不候任公,自在书房独酌。任公跑进大小姐房中,只见夫人满面泪痕,呆坐床沿,二小姐立在床头,泪如雨挂,几个丫鬟仆妇泪汪汪,静悄悄的四面围着。任公上前低声问着病势何如,夫人道:“总是昏昏沉沉的,只有这一线游气了,怎么好呢?”任公不觉垂下泪来,且把长卿之言细述一遍。夫人沉吟道:“这话早说便好,如今敢怕迟了。”因低低唤醒了湘灵小姐,把话宛转述知。湘灵心中忽地一开,就如堆盆赤炭,被几缸冷水一淋,障眼浮云,被几阵狂风一扫,登时神思忽清,眼目觉亮,清清楚楚的说一声道:“这话可是真的吗?”喜得任公心花开放,夫人更是鼻涕眼泪乱滚出来,忙答道:“做娘的可肯哄你?洪长卿现在外边,你若不信,可请他进来。这话一句句都是他亲口说的。”湘灵道:“真的就是了,外人怎好请进房来?”这大小姐病重有半个多月,没曾清清头头说一句话,明明白白看一个人,今日忽然清爽,任公夫妇如何不喜到尽情,二小姐也破涕为笑,丫鬟们收了眼泪,诧为奇事。任公低低问道:“你这会心上觉道怎么?身子可健旺些?”湘灵道:“孩儿心上觉宽泰些,身子也不见怎么。母亲可有粥汤?”夫人大喜道:“你要粥汤吃么?有,有!天呵,你几日汤水通没进了。”丫鬟慌忙递上粥汤,湘灵竟呷了半碗。

任公喜得打跌出来,向长卿满口称谢道:“全亏老侄之力,大有转机。锦囊,快斟酒来,我与洪老爷痛饮。”长卿道:“小侄遵命已经满领,饭都用过了,老伯竟请自用罢。”任公那里肯听,苦苦的又劝了几杯,长卿道:“方才因世妹病重,有一句话未曾敢说,如今要禀明了。小侄此番告假出京,实为素臣托寄银信而来,因便进叩,意实未诚。”任公接着说道:“素臣有信,只须差一妥人,何必给假?”长卿道:“因素臣得此严谴,恐文伯母惊忧,故必须亲寄,把怀恩之言备细禀知。庶足慰其忧念。素臣临行虽未嘱侄亲寄,而长跪痛哭,彼时即心知其意,决计给假,亲作鳞鸿的了。只是前到吴江,文伯母合家俱已远避。访闻隔晚,有此地未宦家鸾吹小姐差人至彼,恐其即避于此,故特特赶来,望老伯着人领侄至彼一访为感。”任公道:“原来为此。素臣前日闻你病重,即日徒步入京,愚夫妇及小女辈俱叹为从古罕有。今观贤侄,用情不减素臣,真可谓物必有偶,令人生感。但此时昏夜,不必前往,明日一早差人去访问便了。但他家两个小姐与我两女相投,情同姊妹,这半个月来知我大女病重,更日逐打发人来问候,却并不提起素臣家眷,多管不在这里,贤侄所闻恐还未确。”长卿道:“小侄所闻,原属揣想之辞,若不在此,只得重到吴江及留都、江阴等处细访。”说罢凄然欲泣。任公道:“或者在此,亦未可知,老侄且免愁烦。”长卿道:“闻未家只有两女,其幼者已沉西湖,生死未卜。方才老伯说是两位姐,想已珠还合浦矣。”任公道:“未公幼女金羽,至今尚无下落,我所说的一位名鸾吹,系未公亲女,一位名素娥,系未公继女。鸾吹认素娥为亲妹,许送素臣为妾,故合家俱称为二小姐,多分明日又有人来问候,若知有此生机,只怕要喜坏他两位哩!”长卿方才明白。任公因挂念湘灵,辞了进去。

 

 

  长卿是夜翻来覆去,何曾得睡!次早起来,等候天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好不心焦。直等到日头透土,任公方才出来,望着长卿就是兜头大揖,道:“多谢贤侄,小女大有生机矣!昨夜三更天,竟吃了一碗薄粥,安睡至晓,容颜神气比前大不相同。方才医生说,脉气顿长,只须调理一月,便可复原。愚夫妇感激不尽!”长卿大喜,即要出衙到未家去,任公道:“此时甚早,怕他家还未起身。”见长卿如热石上蚂蚁,因一面传人,一面叫拿点心。长卿不等摆完,慌慌的吃了两个包子,便自立起。门上回说:“人尚未齐,末小姐却正差未能在外问候大小姐。”任公道:“来得正好,快唤进来。”未能传进,跪述来意。任公谢了,把病有转头之事说知,因问道:“闻吴江文太夫人挈家到你府中,是几时来的?”未能被这话兜头一盖,呆了一呆,复跪下去磕一个头,起来说道:“老爷是那里得来的话,文太夫人并没到丰城来,先老爷在日也没来过,先老爷又过世了,老爷莫听人传述,小的并不敢哄骗老爷。”任公道:“我便说文太夫人若在你家,我岂有不知之理。是这位洪老爷在吴江访闻的。”未能道:“文太夫人若果在丰城,小的敢瞒着老爷吗?先老爷去世,小姐系女流,一切门生故旧都不来往,是老爷知道的,只求老爷细访便了。”

  长卿再三根问,未能愈加说得决绝,弄得长卿垂头丧气,目定口呆。任公打发未能出去,向长卿道:“这未能是极有忠心极老实的人,他说没来,是再没疑心的了,老侄难得到此,且歇息几天,往四处游览一游览,差人送你进京,恳你写一书往辽东去,讨素臣一个允帖,这是极要紧事。至文老夫人下落,我替你用心察访,你自进京销假,且待来岁春和,再给假来寻,庶可免逾限处分。”长卿道:“素臣家计,本属窘迫,又当有事之秋,其窘必甚,文伯母仓卒远避,亲友无一知者,其盘缠从何而出?此时薪水之资不知若何桔据,兼以念子情切,望远神惊,流离迁徙,触处伤心,老年人怎生当得?小侄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休要说参罚小事,即逾限久了,罪应革职,亦所不辞,更何心游玩山水,以负良友之托,为名教之罪人乎!”任公太息道:“直不愧古人,老夫失言极矣。我这里粉司村有一岳王庙,签笤极灵,百求百应,大小女这样病危,独有岳王签说是打身不动,有先号后笑之喜。老侄该去一求,看文老夫人还是远避外省,还是仍在吴江,便好寻访了。”长卿心中正自茫然无主,听任公说得灵验,便道:“岳王自是忠武王了,侄平生所最敬爱之神。但不知这村庄离城多远,此刻就去一求,明早起身可也。”任公笑道:“又是一个性急的,真不愧素臣之友。老侄远来,尚未备一杯水酒略为洗尘,怎说明日就去的话?这粉司村离城约有十里,且用过早饭,打发人跟你前去便了。”说罢,任公出去料理公事,长卿自在书房等候早膳。

  等了一会,不见饭来,向洪年道:“任老爷气度丰采、人品学问件件俱好,只有这贪睡起迟、茶饭不时这两件,却是大毛病。你看,这时候还不拿出饭来。你可到厨房下去催一催。”洪年笑道:“老爷心急,故觉得这饭迟了,这时候原不到早饭时候。今早天未大明,任老爷就出来接见医生,怎还说他贪睡?老爷在饭店里也常是四五更天起来,守那天明。本等老爷起得太早,任老爷却并未起迟。老奴昨晚要寻一茅房出恭,再寻不着,还央了人领去。知道他厨房在什么所在?又是客边初到,怎好去催粥催饭呢?”这几句说得长卿顿口无言,只得耐心等候。不一会摆上酒饭,好好同任公吃了。任公拨四名衙役、一乘大轿,向城隍庙中借—顶黄伞,送长卿到粉司村来。才得出城,风势便大,走下一二里路,这风越发得急了,又是西北风,把几个轿夫吹得透骨生寒,脚步跟跄,再走不上。暗忖:亏没带洪年来,他老年人如何受得这十里路?直走到未牌才到,因无日色,却也不知早晚。庙在村尽头一座山洼里,殿宇辉煌,仪从整肃,又是望日,烧香点烛问笤求签,颇觉热闹。长卿进去拈香,竭诚祷告,求出一签,庙祝捧上签单,只见上写着:

 

    遍历天涯也不难,只须涉水与登山。

  孙康何事功名早,黄卷曾经映雪看。

 

  长卿颠倒推详,一时难解,因又缴了一签,是:

 

  往日求谋远未通,今时不与旧时同。

  一朝腾起桃花浪,人是神仙马是龙。

 

  长卿暗忖:这签似乎寻访得着,但在吴江、在丰城、在别州县,俱没分晓。欲再求,怕亵渎神;不求,又糊突突的委决不下。沉吟一会,忽然失笑道:“天道远,人道迩。我只尽心寻访罢了,怎以签笤为实事起来?”因转身便欲上轿,被庙祝苦留用茶,只得走入一间客座,只见庭中飘飘囗囗如鹅毛如柳絮乱纷纷的下起雪来。长卿触着签诗上“雪”字,却没处着想。吃完了一杯茶,那雪已下有一二寸厚,庙祝已搬出糕点。长卿疾忙上轿,风狂雪大,路滑天昏,走了多时不上半里来路,轿夫只顾打跌,那撑伞的更是难当,虽已折叠下来,却因风力忒猛,把持不定,寸步难行,大家称冤叫苦的道:“出门时因是好天,都穿着鞋袜,没准备麻鞋草搭,如何走得这滑路?雪又直罨,风又直卷,天又渐渐的黑下来,是再赶不进城的了,不如到桃花港晏公庙里住,过了夜明日再走罢。”长卿听说“桃花港”三字,心里触着签诗,又见人役苦难之状,自己身上亦觉寒冷不过,急思就暖,因答道:“你们既走不动,有近处可歇,只得暂且住下,明日早行罢了。”众人听得,如逢恩赦一般,欢天喜地,打起号子,狠命的走,不一会就到了。

  长卿出轿,看那匾额上大书“晏公庙”三字,走进庙中,见神像边设一朱红牌位,上面飞着九个大金字,是“敕封平浪侯晏公神位”。长卿又触着签诗,暗忖:这也奇怪,怎恰又嵌着这“浪”字?因向神前行了一礼,问那庙祝道:“这港内有多少人家,你都熟识么?可有新搬来住的人?”庙祝道:“这港内有三四十家人家,约有二百余丁,都是本庙护法。村中若大若小、是男是女,庙祝无不认识,却都是土著,并没新来的人。这里偏朴实,没有歹人,牌甲严密,面生可疑之人一概俱不容留的。”长卿惘然如有所失。庙祝请到里面三间板房内生出一大盆炭火,滚出一壶热酒,又是四个碟子:一碟酱姜,一碟腊肉,一碟咸菜,一碟虾米。说是天气寒冷,请老爷向一向火,吃一杯热酒下去冲一冲寒气。长卿道:“这却生受你了。”靠着火盆,连饮了五七杯酒,吃了几撕酱姜,登时浑身和暖,把寒气赶去。不一会摆上饭来,是鸡肉蛋腐四色,收拾得甚是精洁,又是一大壶好酒。用过饭,就请洗澡。洗毕安寝,被褥甚厚,亦且华整,长卿暗忖:这道士手中颇有,所以这些人役要到此住宿,他虽为着官府才肯破钞,我却实受其惠,不可不有以偿之。复细想:那签诗第一首“雪”字,第二首“桃花浪”三字,都已灵应,就该有些消息,据庙祝说来,又全无影响,难道这签就只应这几个字么?一会子又转过念头道:适才问他,原只问这港内一村,莫非附近村庄还可踪迹?且彼恐官府查甚案件,故说得于净,或有新搬来的亦未可知。一会又想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该在雪中跋涉一番,在此庙中住宿一宵,亦有定数,这签多分是只应这几个字了。况文伯母若来,必是先来看未家小姐,就该住在城中,岂有另居野外荒村之理?昨日未能来说并未来此,我怎还作此痴想。长卿正在劳心,忽听得窗外有人喊说那里火起,猛吃一惊,连忙披衣束裤,跨下床来。正是:

 

    瘦骨乍离冰雪窖,惊魂旋入焰摩天。

 

 

总评:

读十九回素臣一闻长阶之病,即时告别,立刻进京,致任公追送不及,可谓杀风景矣。而不知谢医之酒即为议婚之计。读至此回而追思前回,其采风景为尤甚。文章有合前后文读之其义始尽者,此类是也,切勿以轻心掉之。

长卿慨然谓湘灵之病可以勿药而愈,此如国手凭空下子,令人茫然不解其故。及至逐细剖说,乃觉确凿可信,如国手次第布子,著着照应。《国策》最多此法,亦惊亦灵。

任公闻长卿之言大喜,而飞跑进房,则必脱口述于湘灵矣,乃复作如许跌顿,若与前情矛盾者,何耶?听长卿之言如写任夫人之喜,至欲请长卿进问讨要粥汤,连声“有有”并至呼天、其写喜处有声有色、竭致尽情,才是绘月绘风神手。

未能不云没到未家而云没到丰城,此一病也;以先老爷在日没来支吾,二病也;老爷莫听人传述,三病也;一切门生故旧都不来往,四病也;只求老爷细访,五病也。中心疑者,其辞支吾;如不情虚,一言可了,何必牵扯枝叶。若此而未开口时,先呆了一呆,此尤病之大者也。作者后复特下“未能被这话兜头一盖”九字,然则其言尚可信乎?不可信乎?“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此书处处度金针与人,正欲学者共绣鸳鸯耳。

此书凡遇签笤课占,俱属虚灵、跳荡,不可执著。其道本属如是,愚者自为颠倒,且他书即尽然,遂让此书之独步。

 

 

 

 

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

 

  长卿开窗一看,见西角上红光隐隐,庙祝忙赶来说道:“雇工人去救火,大惊小怪,倒惊了老爷了。”长卿道:“这光不是火光,大有瑞气。这雪是几时住的?我们到庙外去望一望来。”庙祝道:“雪住多时了,老爷要出去,待小道去点灯。”长卿止住道:“你看庭中雪光映得满屋白亮,何必点灯?”把衣整束,同庙祝出庙,见那红光,只有几缕在西边村上透起,却映着四山雪色红白交辉,甚是好看。庙祝道:“方才半天通是红的,如今看去真不像火光了,莫非那所在也有甚宝剑在那里放光么?”长卿道:“此非物华,乃人瑞也。那红光之下,约莫是何村庄?离此地有多少路?”庙祝道:“是西庄地方,从庙后折去,不及半里。”长卿看了一会,觉着寒冷,那红光也渐渐灭了,遂覆身进来。正要上床,只见庙祝推进窗来,手提一壶热酒,说:“老爷夜寒,请用一杯。”长卿道:“正有寒意,你这酒是雪中送炭了。”庙祝斟上一杯道:“老爷请酒,小道去拿些酱姜来。”长卿把那杯热酒一饮而尽,觉得暖气入腹,便有驱寒之意,太息道:“酒能乱性,古圣所恶。若俱似此时之酒,亦复何害?史弥远能除韩佗胄,秦桧能拒张邦昌,小人之才,原自可用;泛驾之马,惟在驭之得宜耳。”因复斟了一杯。庙祝点烛又递上酱姜、腌菜、笋尖三碟小菜。长卿一面饮酒,一面问其姓名、年岁,是火居,是正一。庙祝答是姓温,法名通奉,祖传火居,今年三十二岁。长卿道:“这还好,世人皆重正一而轻火居,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火居与正一均为异端,而免于不孝之罪,则较胜于正一矣。道家所宗,如老、尹、庄、列,那一个没有妻子?而今人独重正一,吾不解也。”说罢大笑。

  长卿正在高谈,忽听外边人声嘈杂,庙祝知是雇工回来,出去问明了,进房说道:“老爷之言不错,果真不是火光,是西庄孙家生了一个儿子,临产时屋上起这红光,竟像失火一般,惊动前后村都去救火,也是一件怪事。”长卿道:“现在相国商辂生时,就有红光罩室,太守认是公廨中火起,后来知道了,抱进内署看视,以黄罗伞罩送回家。这是目前之事,何足为怪?”庙祝道:“依着老爷,孙家这孩子将来也是状元宰相哩!”长卿暗忖:签诗上“孙康”二字,莫非因这孙姓得有文伯母踪迹,也未可知。庙祝收拾壶碟出去,长卿上床睡不多时,天已大明,起来梳洗过,衙役进禀:天气比昨日更冷,轿夫又冻坏了一个,已寄信去拨一名来代替,请老爷略待一会,等他们吃饱了饭,日头高些起来,寒气略退,这路上就好走了。长卿道:“如此严寒,岂可枵腹而行,自然该吃饱了饭再走。我也怕冷,今日就担搁一天也不妨,且吃过饭再定夺罢。”差役答应出去,长卿便要到孙家去看孩子。问庙祝外边路可滑泞,饭收拾好休来寻我,只顾先吃,由我自回。庙祝道:“日色朦胧,西风势紧,把田岸都冻得生硬,今日是不能开融的了。但这样冷天,空心饿肚,岂不着寒?”忙去拿进一碗热酒,酒内三个鸡蛋,说道:“正要送与老爷当茶的。”长卿甚喜,便都吃完。庙祝领着开出后门,走上大路,用手指道:“那一带瓦房便是西庄,姓孙的就住在那竹笆内花园里面。”长卿看得明白,便发放庙祝回去,望那村庄走来。

 

 

  只见四围古木,一曲寒泉,茅舍参差,竹篱周折,俨如身入画图。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慢慢的踱将进去,先是一带竹林,接连着两岸木芙蓉,度过石桥,在假山后折去,就是一所临水的荷亭,荷亭半边几棵参天的松树,缠着满树枯藤,却一半堆着白雪,松影中漏出一架花屏,被雪压着如玉屏一般耀眼。转过花屏,那边有三间小楼,楼窗半开,楼上有人读书,其声清越,长卿暗吃一惊道:“此何人也,乃有此声。”因悄悄步近楼边,窃听所读何书,却是《檀弓》,叹道:“此千古奇文也!惜为小儿学舌,致令减色。我向来自负能读此书,又与素臣讲究,益穷其妙。此人于雪窗读之,必有会心!长卿,长卿,莫谓天下无人也!”长卿正在窃听,见楼下跑出一小孩子来,喊道:“阿呀!一个人跑进来了,你们来看哟!”楼上便住了书声,橐橐而下。长卿迎上一看,只见:

 

    骨重山凝,神清鹤立。

眉分八字,额纹隐现立三台;

目注双泓,鼻准丰隆朝四岳。

垂垂若瓠,腹贮丙丁甲乙之奇书;

朗朗如钟,齿宣徵羽宫商之逸韵。

陈元方名驰西邺,讵数双丁;

诸葛瑾望重东吴,何论二陆?

咀出雪中清味,焚香读一部《檀弓》;

引来日下奇人,剖石识连城蓝玉。

 

  那人立定,把长卿细看,只见:

 

    玉山朗朗,琪树亭亭。

面凛秋霜,笑比清河包老;

胸悬冬日,情同醇酒周郎。

变幻若夏云之奇,挥毫欲舞;

扬诩若春风之拂,入座知和。

一寸心藏万卷书,稽古者五车四库;

百年身寄千秋业,致君须二帝三王。

耳性通灵,别贤奸于謦囗;

目光如炬,识贵贱于形神。

 

  长卿入至楼下便道:“柳絮因风,书声彻耳。党家金帐,固属痴肥;陶氏葫芦,亦嫌寒瘦。嚼雪读《檀弓》,较嚼雪读楚词,清标愈上。政未识伊川夫子,肯许门外人立深三尺否也?”那人微笑延进客座,答道:“冰城吐焰,寒谷嘘春;袁安僵卧,固属忘情;子猷返棹,亦嫌囗兴。踏雪寻寒土,较踏雪寻梅花,冰肠愈热。政未识富春老子,足与天上人卧分半榻否也?”长卿大喜道:“宝剑自狱中化去,干将犹落尘寰耶?惜未得华阴赤土,一拭龙文耳!”那人笑道:“奇峰从天外飞来,泰山宁让土壤耶,愧未具南宫象笏,一拜丈人耳。”长卿道:“孙登凤啸,弟实闻所闻而来,桃源姓氏,乞向外人一道。”那人道:“稽康箕踞,君应见所见而去,瀛洲氏籍,恐非野人可知。”长卿见那人丰姿整朗,吐纳风流,早兴伐木之思;那人见长卿气度雍和,威仪肃穆,亦有识荆之意,因各叙礼入座。茶罢,长卿欲说出自己姓名,却转一念道:“他总认我是仕路中人,岂我之芷宿寒毡,终不脱那乌纱气习么?我且假作望气术土,试他眼力,且觇其所守何如?”因答道:“小弟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卿字,曾读异书,略知云物,见文光直射牛斗之间,知此地为德星所聚,故尔寻踪至此。今观先生,真其人也,岂复有暂隐如先生者乎?”那人道:“老先生委蛇之度,固非术士者流。野人业在农桑,岂有春华可采?贱名孙康,家传耕读,偶翻幼时塾课,辄复吟哦;老先生望气之谈,得毋相戏。”长卿瞿然道:“先生高士,何必仿姓名于古人?”孙康嗫嚅道:“东家效颦,村愚故态,乃云高士耶?”长卿暗忖:此人姓名既与签诗吻合,才品更自不凡。岳王之意明为我两人作缘,当与缔交,致之东宫,以助素臣一臂。且或因此人而得有文伯母消息,亦未可知。

  正自踌躇,里面搬出饭来,孙康便令添出碗箸,长卿亦不推辞,欢然共食。饭毕,长卿询及夜间火光之事,孙康道:“昨晚得一舍侄,产室之上罩有红光,以致惊动邻村,俱来救火。”长卿道:“此贵徵也,天上石麟,许一摩顶否?”孙康道:“昨晚才生,恐难远抱至此。”长卿道:“弟但欲闻声,隔垣亦可。”孙康无奈,领至一房墙后窃听。长卿抚掌道:“桓宣武八州都督,此为过之;而中正和乐,则福德兼备之声也!”听毕出来,长卿暗忖:部娄无松柏,其父必非庸人。因向孙康道:“令弟尊名,容一见否?”孙康顿了一顿,答道:“舍弟孙盛,游学北平。”长卿笑道:“又是一位古人。且请问令尊令堂具庆否?”孙康道:“先严早背,家母在堂。”长卿道:“太夫人春秋?先生贵庚?令弟有几位令侄?”孙康道:“家母年几知命。贱庚二首。舍弟子息稍迟,昨日所生,尚是头胎。”长卿大喜道:“先生有几位令郎呢?”孙康道:“两个豚儿。”长卿道:“年各几何?”孙康道:“大儿八岁,小儿六岁。”长卿道:“先生原在吴江,是几时迁居于此的?”孙康呆了一呆,长卿呵呵大笑,直立起来,双手执了孙康之臂,说道:“古心兄今日才逢,真好侥幸也!岳王签真好灵应也!令弟素臣有书在此,快领弟进去拜见老伯母!”孙康大惊失色道:“先生何人?素臣又是何人?”长卿复大笑道:“古心兄至此尚欲瞒弟耶?弟即洪文,字长卿者也。”因在贴胸取出书信,孙康接过书一看,大喜道:“积慕久矣,不料今日得会。”语未毕,便如飞的奔入水夫人房里来。

 

 

  原来水夫人自七月间被督学将古心拿去,正在惊忧,只见许多报人拥进厅来,贴起红单,喧哗讨赏。水夫人看了报抄,打发才罢,恰好古心及文虚都放了回来,水夫人大喜道:“你们缘何得释?”古心道:“真是世态炎凉。今日学台大发雷霆,要将孩儿刑讯,孩儿恐辱先人遗体,宛转求告,全然不听。天幸提塘送报,他在公座上揭看,第一行就是吏部尚书赵芮等保举直言极谏之士。奉旨:党桐、文白,着各该省督学御史徵送进京引见。他沉吟一会,放下脸来,把孩儿请起,将报抄递给,说:‘文生员,你令弟恭喜,不日就是敝同寅了。昭庆失火之事,本院不得不认真,要知严讯该生口供,是定审豁令弟的铁案。如今是不消了,有本衙门风力,谁敢再行牵告!一面请回,这老家人也带回去,本院随后便来道喜。’母亲,看着这等鬼城情形,真足令人齿冷。”水夫人蹙额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你弟若在京中,引见时必有大祸。这督学又翻过脸来,那时就无可解免了。凑巧昨日未小姐着未能来送中秋节礼,我与你出其不意,连夜雇船前往丰城,庶可脱此祸患。”古心道:“二弟有此际遇,道路皆为加额,亲知共拟弹冠。回来时,听着路上口碑,庭中祝嘏,虽处之淡然,亦何至反以为害,急思远避起来。”水夫人太息道:“吾儿平日所读何书,所穷何理,怎这等临事茫然,毫无巴鼻?汝弟生平所深恶痛嫉者,是异端惑世、宦寺擅权,私居咄咄,常形悲叹。今一旦得觐天颜,所应者又是直言极谏之科,自必明目张胆,尽所欲言。目下国师之宠正盛,司礼之焰方张,车薪之火岂杯水所能救?蟠结之祸岂立谈所能除?不忌鼠器,而辄批龙鳞,轻则窜逐,重则诛夷,事所必至,理有固然。昔人云:贺者在门,吊者在闾,正今日之谓也,何云过虑耶?”古心爽然道:“母亲料事真若神明。但二弟蹈此危机,恐难完璧,怎得他知几远引、明哲保身才好。”水夫人怫然道:“明哲保身四字是圣人重道行权之学,非大贤以下所能。古今来不知多少人误在此四字上,冯道身事十主,小人藉以纳污,所谓罔之生也,幸而免耳。我平日怎样教你做人,怎还出此依阿囗囗之语?宁吾言而君不用,毋君用而吾不言。《鲁论》云:‘勿欺也而犯之,志土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你自小就读过来,难道圣训都可不遵的吗?”

  古心吓得面如土色,勉强辩白道:“孩儿因母亲年高,倘遇意外之事,必甚伤感,故愿二弟危行言逊,以尽人子之心,如何敢教他模棱两可,为名教中罪人呢?”水夫人道:“夫孝始于事亲,终于事君。为臣尽忠,即是为子尽孝。汝母独能不为范滂之母耶!忠焉能勿诲乎?汝弟所应者何科,怎讲得言逊?”古心涕泣谢罪,复禀道:“未家向未往还,且远隔数千里,卒然往投,似嫌冒昧,兼不耐跋涉之劳,不如就近于梁公、无外等家,择一处暂避为便。”水夫人道:“藏欲其潜,避欲其远。督学既势利之人,县主又奸诈之辈,若亡不越境,何异藏首之雉乎?未小姐感汝弟救命之恩,事之如兄,待我如母,前日书中又备述其婢素娥之贤美,扶持汝弟病中,情至义尽,云已认为亲妹,将来欲令侍我晨昏等语,则此女已与汝弟约言可知。虽在异乡,不啻骨肉,良禽择木而栖,此佳荫也。至于道路风霜,舟车劳顿,不过一时之事,较之囹圄羁禁,缧绁拘挛者,苦乐何如?但恐即避远方,而家乡亲友仍不免稽查牵涉之累耳,况可往投,以自害复害人耶?”古心道:“母亲所虑极是,但家中自涉讼以来,囊空如洗,拮据借贷,岂能连夜潜逃?”水夫人道:“守如处女,脱若狡兔。机事不密则害成,不速不密,鲜不败矣。未小姐现送中秋节仪二十四两,可作盘费,今晚即行,不可通知一人。你即去悄悄料理,不得迟误。”

古心遵命而行,密令未能雇定船只。内里水夫人姑媳领文妪及三个丫头,收拾细软,外面古心、文虚、未能打叠行李,一面乱着接待贺喜的人。候到昏黑,悄悄下船,摇出水关。一路上关紧舱门,声息不透,于八月十三这一日,竟至丰城。

未能上去悄悄禀知。鸾吹大喜,要腾出西边一宅安顿水夫人。素娥道:“这却不要。大兄弟虽不比从前,但现住在内,不便将他搬往别处;二则文大相公同来,未免嫌疑;三则城中耳目众多,恐有漏泄,依妹子愚见,不若留住西庄,许多稳便。”鸾吹称善,因令未能吩咐申寿打扫西庄,一面照来客数目准备大轿小轿,再备两乘轿子伺候,我与二小姐到河头去迎接,就送太夫人到庄。素娥道:“论理该是这样,但文太夫人潜踪至此,若如此惊天动地,恐不稳便。只合叫庄上人抬几乘小轿去接,我与姐姐明日下庄,一来好等文太夫人歇息,二则免使庄上人属目。这些事情申寿也料理不来,还得未能前去,要将文大夫人、二娘娘及大相公、大娘娘这几处卧房安顿得妥当。以后朔望时节,我和姐姐时常下去问候,也要一个住宿之处,须得与文太夫人及二娘娘卧房相近,与文相公住房隔远些方好。”鸾吹赞不绝口,令未能悉依素娥之言,即去料理。

未能道:“文太夫人原吩咐过的,要待天黑才起船,不可着人去接,房子稳便幽僻些方好。二小姐打算着西庄,不去迎接,正合文太夫人之意。如今只消把船拢到桃花港西岸,离庄便不多路,只叫庄户用一两乘小轿轮替抬上就是了。文太夫人已改姓孙,叫小姐及合家俱不要提起‘文’字哩。”素娥道:“这要切记,你到庄上就不提起‘文’字。”未能应诺出去,到船中回明水夫人,吩咐船家拢向桃花港去,自己便赶到西庄,同着申寿,叫起庄仆,打扫房屋。

  那西庄有五进房子,后面带着一所园亭,未能依着素娥主意,将第三进上房五间,东边做水夫人卧房,西边做田氏卧房,中一间空作起坐;两厢房做丫鬟紫函、冰弦的卧处。东边一座角门,开进第四进屋内,东两间安顿古心夫妇,西两间安顿两小舍人及秋香,中一间也空作起坐。西边一座角门,开出第二进大厅上来,把大厅西边两间隔断,准备鸾吹、素娥下庄安歇。候水夫人等进庄后,把大厅门封锁,原先住有两家庄仆,俱搬至第五进内居住。厢房内现有厨灶一切家伙杂物,除原有之外,都向家中取来添补,把文虚老夫妻二人安顿在第四进西厢房内,靠西厢房一座角门,开出园中,把所松楼三间做了古心的书房,就在后边出入。前边门房内,堆些水车、砖瓦,平时锁闭,至鸾吹等下庄始开。

 

 

  忙乱了大半日,收拾停当。水夫人到庄一看,甚是喜欢,厨下备进三席便席,把一席赏给未能、申寿及住房庄仆,留一席与田氏同坐,一席送过后边古心房里。文虚夫妇及紫函等丫鬟自有酒饭。当夜无话。明日一早,水夫人梳洗已过,独不见田氏进房,因叫紫函去问。只见冰弦慌慌张张的过来,回禀道:“二娘娘因轿夫抬得不稳,动了胎气,肚里疼痛,到半夜又见一些红,今早还耐着要想起来,不叫冰弦告诉太太,如今紫函来问,怕太太着恼,急了一急,这会子越痛起来了。”水夫人吃惊道:“怪是晚间陪我吃饭有那些不自在的光景,原来为着肚疼。你该早说才好,如今便怎处?他因月事不正,不得受胎,天幸医治好了,又动起胎来。”一面说着,一面自进西边屋里来,却见秋香一阵风的跑来道:“未小姐来了。”水夫人无奈,缩住了步,阮氏已从后而至。

  早见庭中两个女子素服淡妆,姗然来迟。水夫人略放愁颜,阮氏降阶迎接,鸾吹、素娥上阶相叫,丫鬟们铺下毡单,清水夫人坐而受拜。水夫人道:“两位小姐只行常礼,休要折坏老身!”阮氏便去撤单,却被素娥拖住,鸾吹口称“伯母”,敛衽而拜。水夫人坚辞不获,只得还了两礼,受了两礼。次及素娥,绯红了两颊,低叫一声“太夫人”,便跪下去。水夫人一手拖住,说道:“此位想是二小姐了,因何这般行礼?”鸾吹道:“这就是素娥妹子。侄女前日禀知伯母,将来要奉侍伯母晨昏,该是这般行礼,伯母休要推辞。”水夫人道:“行礼且慢。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二小媳动了胎气,正在没法,闻二小姐精于医理,斗胆欲求一诊,望以人命为重,亵渎为轻。”鸾吹慌忙答应,素娥亦腼腆应承。水夫人大喜,立即陪进西间。田氏蹙躇不安,伸手出被,告罪请诊。素娥调息细诊,说是不妨,大约一剂可愈。因开出一方,是生地一两,川断三钱、杜仲三钱。阿胶五钱。写毕,递与水夫人,道:“有真阿胶便好。”水夫人道:“这却尽有,前日水梁公寄回来的,是叫那个丫鬟藏着?”紫函即刻送至,素娥啧啧称赏道:“这才是上等阿胶,真个明如镜,黑如漆,快如刀,碎如雪。有此真胶,包管一服即愈也。”

  水夫人愈加欢喜,忙叫文虚去赎药,自邀鸾吹姊妹到中间去待茶。素娥重要下跪,水夫人仍行拖住,向鸾吹道:“二小姐贤淑,我已尽知,小儿病中受恩,老身还当拜谢,况侄女已经认为亲妹,自应一体,不必过谦。”鸾吹道:“其中委曲,待恩兄回日禀明,今日此礼是必要行的,伯母但请坐受,侄女岂敢相欺!”水夫人断不肯受,鸾吹无奈,只得把素臣病中许其禀知太夫人收为妾媵之事述了一遍,道:“伏望伯母垂怜收录,侄女衔感无穷。”水夫人道:“小姐书来,我已心疑及此。屈淑女于小星,特恐痴儿减福耳。老身何幸得此贤妇耶?但妾为侧室,原无如此行礼之法,紫函可铺好毡单,待二小姐相见。”鸾吹大喜,令素娥登单万福,整整的拜了八拜,然后阮氏过来与二人平拜,又叫两位小舍人拜见姑娘。水夫人复向素娥道歉说:“老身从前出京,也为驼轿内动了胎气,把一个八九月身孕弄掉;今见二媳腹痛下红,恐蹈前辙,故不俟坐定即求诊视,太觉冒昧了。”素娥连声“不敢”。茶罢后,问些路上风霜,家中讼累。只见一个小童跑进来道:“家里人来说,县里有差人在家,要请小姐回去哩!”阮氏急问是甚差人,丫鬟等面俱失色。正是:

 

    草中石卧心疑虎,壁上弓悬腹畏蛇。

 

 

总评:

酒能乱性一段,小中见大,极有意义。书中如此指点,不可枚举,触类引伸,泛应不穷矣,安得以稗官目之。

正一、火居一段,议论与素臣一鼻孔出气,可谓格言。然则老、尹、庄、列,罪得末减乎?无火居亦无正一。火居为正一之倡,则老、尹、庄、列实为戎首。此又不可不知。

红光为龙儿始生之瑞,即为长卿之渔父屈曲而引入桃源,一事两用最为灵便。

长卿进园如人桃源,不复知有魏晋。听书声、见读书人,清谈往复,真有胁风飕飕散发天际之乐,即非古心已属侥幸,况平空得此奇遇乎?读竟急为浮一大白。

古心不另立传,其性情、学问,错见全部,然不特费笔墨,少为摩刻,亦嫌渗漏,故于长卿传中细意描写,如等一小传者。经营曲折,具见良工苦心。

素臣不过由日月保举,岂能必得?御史前日见司官,面上刮得下黄霜,督学何以大异于是?缘抄报系浑开吏部尚书赵芮等保举云云,则文白之举主亦必系当前权贵,可知与司官之明知为日月者迥别,“沉吟一会,放下脸来。”写得精细之至,固未易吹毛求之。

水夫人之料事处事是第一等见识、第一等学问,即素臣亦在其范围中。欲资其德业才智者,凡其一言一动,俱当细意体究,不可草草看过。

水夫人料素臣必极谏得祸,当与后第四十四回闻谪不哀一段议论同读;论素臣必当极谏即得祸匆恤,又当与前第三十二回观水劝驾一段议论同读。不知合前后而读者,切勿令读此等奇书。

素臣纯阳寡欲,何得子之迟与后文绝类?此回于水夫人口中以田氏月事不正补之,乃无罅可指。

“老身从前出京为鸵轿内颠动了胎气”一段与田氏轿内动了胎气一段,读者知止为因此论彼、鉴昔防令,孰知其为百数十回平空持说一伏乎。奇文化文。

 

 

 

 

 

 

第三十九回 赚花笺双词写怨 调酒令四美弄情

 

  素娥见阮氏等神情,早知其意,忙答道:“县里有两位小姐,与愚姊妹情意相投,常时有人来往的,大娘娘但请放心!”鸾吹发放小童出去,水夫人道:“原来如此。但二小姐与侄女既为姊妹,则称谓自应一体,即与小儿业有约言,然未行礼过门,不便遽改称谓,还当待我以伯母之礼,与小媳辈姑嫂相称为是。”素娥含羞不语。鸾吹道:“侄女还有一言正要禀明,侄女受二兄救命之恩,原以亲兄相待,即不应有伯母之称,今欲拜伯母为母,伏乞辱收膝下!”因命丫鬟重复铺毡。水夫人道:“今人动辄拜认干娘、义母,是我生平所最恶之事。大小姐发于感恩之念,固不可与此辈同日而语,然究有嫌疑。老身有一两全之法:二位视我如母,我视二位如女,以尽二位之心。时俗母之称女原有小姐之称,老身也是这等称呼,只不提起侄女二字便了。”鸾吹道:“侄女自幼失母,常怀刻木之思,今见伯母如见母,即以母视伯母,正不忘母之意。儿意已决,总求慨许,就此拜认了。”因拜了八拜,起来亲亲切切的叫着母亲。水夫人感其肫恳,只得受了,因吩咐紫函等俱叩见。鸾吹、素娥改称大小姐、二小姐矣。水夫人道:“方才因议论称谓隔断了话头,二小姐说县中小姐常时往来,是何缘故?”鸾吹屏去婢从,目视紫函等,欲言仍止。水夫人请入房中,不叫丫鬟进去,阮氏便告便,自到田氏房中问病,单剩他姊妹二人在里间屋内接膝而谈。

  鸾吹把湘灵小姐才貌及任公欲许字素臣,因遍访无踪,小姐忧疑成病一段情节,细细述知。复因任夫人七夕来拜,女儿合妹子同去答拜,又与他两位小姐结为姊妹,自此往来亲密也。水夫人道:“虎女岂配犬子?况可辱以小星?此事断不可行!”鸾吹不觉垂下泪来道:“娥皇女英,帝之二女,且同降于农夫;晋重耳以失国亡人,而齐秦大国俱以女为其妾媵,古之人有行之者,母亲何独拘于世俗之见?况任小姐因亵体于二哥之前,立誓终身不字。任公夫妇为此曲全之计,真个费尽苦心。若母亲执意不从,则任小姐必无生理,岂不可怜?”说罢泪涔涔下,素娥鼻中一阵酸楚,也不禁泪落如珠。水夫人凄然道:“任小姐千金身价,才貌俱全,何以甘为妾媵,且致死生以之?大小姐之言,得毋已甚?”鸾吹道:“任小姐以守礼之心,酬报德之私,遂怜才之念,真属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前因寻访二哥不出,忧郁成疾。任夫人着急,亲至女儿家中,再三访问,知白又李系二哥改名。任小相始有起色。连夜差人进京,托洪长卿为媒,求缔此姻。近日才知二哥被召,病势渐渐轻可。若母亲不允,二哥自不敢从,任小姐固无生理。任公夫妇爱女如命,这垂暮之年,也就不可保了。”说到那里,鸾吹、素娥俱像死了亲人一般,泪如雨下,几乎哭出声来。水夫人不知不觉落了几点眼泪,太息道:“据大小姐说来,煞也可怜。但玉佳此番喜信即是祸根,已累二小姐空挂虚名;将来不知如何结局,今又拖泥带水,累及任家小姐,愈增老身悲痛耳。”鸾吹道:“吉人天相,二哥将来必为朝廷柱石,禄位寿考,享福无穷。母亲不必过虑,任家小姐得母亲心许,实为万幸。儿若通信与彼,包管他病体霍然!”水夫人道:“这个且慢,我因避祸而来,当十分慎密。俗语道的好,是个八口衙门,如何瞒得住众人耳目?掩得住众人口嘴?他病既渐轻,且待有玉佳信息再处。”鸾吹、素娥俱道“仅依慈命”。外面饭已摆好,便随着水夫人出来。阮氏道:“好教婆婆欢喜,亏二姑娘一剂神药,婶婶服下,肚中即时住痛,精神面色都着实好了。”水夫人喜极,复谢素娥。于是婆媳、母女欢然用饭。

  到得晚来,鸾吹备下三席盛席,后面古心夫妻父子共席;中间水夫人一席,鸾吹陪坐;西间田氏一席,素娥进去奉陪。田氏坐在床上,与素娥攀话叙情,殷勤致谢。素娥把田氏细看,但见:

 

    骨瘦神凝,容庄貌肃。

笑言不苟,曹大家之女宗;

丰度天然,王夫人之林下。

皎若冰壶在抱,玉是连城;

朗然明月入怀,珠还照乘。

钟家礼,郝家法,环佩雍容;

孟氏案,桓氏车,瑟琴静好。

带围宽处,岂因腹贮五车;

鹤翅开时,定有驹行千里。

 

素娥暗忖:我相公貌若天人,非得如此端凝骨格,简贵丰裁,如何配得上来?自顾娉婷,终是小家碧玉,抱衾与囗,宁得致怨于命之不犹耶!此时素娥敬重田氏,百倍小心。田氏怜感素娥,十分加意,竟如久旱逢霖,他乡遇故,早结下闺中师友,分拆不开了。

席散后,素娥出去,与鸾吹陪着水夫人秉烛夜谈,直至二鼓,伏侍水夫人安睡,方出就寝。明日,家中人来说,县中又着丫鬟要亲见小姐说话。鸾吹因是节日,须回家作飨,便去拜别水夫人及阮氏、田氏,吩咐申寿备席,晚间为水夫人合家欢宴,庆赏中秋,自与素娥告罪回家。见是湘灵贴身的丫鬟,名叫晴霞,致任夫人及两位小姐之命,来送中秋节礼,因问湘灵病可全愈,晴霞道:“病是好些,那能全愈?夫人为此要请两位小姐过去叙谈半日,以解大小姐病中寂寞。”鸾吹道:“我与二小姐记挂你家小姐,原要来看他,一来因是节日,二来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来看便了。”当留晴霞茶点,赏发过去,忙差未能备礼答送。

回来办祭,在未公灵前作飨,就与洪儒说知水夫人到庄之事,再三嘱咐道:“这姓孙的父亲在日,与父亲同年相好,受过他恩惠,因事来投,暂留在庄,你切不可泄漏风声。”洪儒道:“姐姐说甚话来,做兄弟的蒙姐姐尽心教训,感激不过,想起从前之事,懊悔嫌迟,还敢再做出来吗?”鸾吹、素娥见他真心要好,俱各欢喜。

 

 

过了几日,任公又差人来请,因要赶做几件衣裙,补拜水夫人生日,并料理米粮日用,不得闲空,回了来人。以后又请了几遍,直到九月初二这一日,诸事已毕,一心挂念湘灵,方得进县,与任夫人及素文见过,同至湘灵房中,见湘灵小姐包着莲帕,坐在床上,虽是消瘦,越觉娉婷,如捧心西子一般,好不可爱。鸾吹、素娥并坐床沿,与湘灵执手殷勤,共谈阔愫。

任夫人问素娥:“前日大小姐差人到吴江去,想已回来,文先生曾否回家?文太夫人起居安吉?乞道其详。”鸾吹敛衽答道:“文兄尚未回家,文伯母合家远避,竟不知所往。”任夫人失惊道:“文先生现奉恩旨,怎反合家远避?”鸾吹道:“传说是学院做对,文伯母远避潜踪。”任夫人道:“我已差人进京,已经月余,杳无音信。想小姐处或有好音,岂知又是这样!”因目视湘灵,见其愀然欲泪,就缩住了口,默然不语。鸾吹道:“古人天相,好事多磨。如今文兄是奉旨征召之人,引见就有职业,不比从前,浪迹萍踪,东西无定了。鱼沉雁杳,必系洪长卿留住那边,待文兄进京,面订此姻耳,伯母但请放心。”任夫人道:“大小姐之言,真如明镜,令我积疑顿解。我儿,你可放下愁肠,与两位姐姐欢叙片时,我且去来。”

夫人别去,湘灵小姐道:“妹子心事,与二姐姐一般。但二姐已有成言,只须守株待兔,妹子全无巴鼻,何如海底捞针?空自望梅,终成画饼,是所忧耳!”说罢潸然泪下。鸾吹把帕子替他拭泪,一面劝道:“贤妹不必悲伤,洪长卿与文兄至交,他若执柯,断无不从之事。况文兄为人固知守礼,亦最多情,重义怜才,有如饥渴。前日见贤妹佳篇,伯母说的那一种惊喜怜惜之状,岂有漠然之理?况以生平第一知心之友,为作蹇修,月下赤绳,一系即定,宁劳反手耶?莫说长卿,即愚姊进言,文兄亦必俯纳。这段姻缘,包在愚姊妹两人身上,断无不成便了。文兄才品,妹所深知,他日花间分咏,月下联吟,鼓瑟鼓琴,如鱼如水,固属美满姻缘,只我这妹子与刘璇姑那一般我见犹怜的姿态,那一种温存缱绻的情肠,与作闺中之友,也是难逢难遇。这等锦片前程,真足令见者魂销,闻者耳热,正该抖擞精神,把身子好起来,以慰父母之心,以享闺房之福,怎还作此无益之悲呢?”

  湘灵听了这一席话,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几月来塞在心口一堆垒块忽然落下,拭于泪痕,深深致谢,便要整衣下床,素娥忙止住道:“贤妹久病神伤,未可遽劳。我们相好,胜似同胞,岂犹拘礼数耶?”湘灵也觉勉强不来,就便说了一声“遵命”。素文道:“二姐姐从前也是清减,如今是容光飞舞,满面忧滞之色都退尽了。大姐姐不觉面带喜色,前日晴霞回来说,两位姐姐家中有事,莫非东方姐夫那边有甚喜事吗?”鸾吹羞得脸泛桃花,素娥道:“姐夫下场回来,说文章做得锦绣一般,敢是今科高中。”素文道:“这是大姐姐了,怎二姐姐面上分外光彩?”鸾吹道:“文兄豹变期不远矣,舍妹采色,或是先机?大妹方才尚有滞色,这会就明润了许多,恐亦非无因也。”湘灵、素娥俱垂颈发赤,素文道:“闲话休提,妹子有两首俚句欲求斧政。”因在书架上抽出一本诗来,递与鸾吹。鸾吹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倚秋吟”三字,道:“是近作了,怎有这许多?人患才少,君患才多!”一面说一面揭看,却被湘灵劈手夺去,一眼瞅着素文道:“我只认真是你的诗,要求教两位姐姐,怎呈起我的丑来?”素文笑道:“妹子所作也算得诗,可入作家之目么?姐姐既是不肯替妹子遮丑,如今没奈何,真要呈丑了。”因向架上又取出几幅花笺来,鸾吹道:“且看了二妹的诗,再看大妹的。”素文把嘴一呶道:“这边亮些。”鸾吹、素娥俱起身向窗门,并肩看时,湘灵又已看见,着急道:“二妹真是痴了,怎又把我的诗词来献丑,快些还我,姐姐,这是看不得的!”鸾吹道:“文章天下之公器,不论大妹、二妹,仅要请教的。”因揭起一纸,看时却是一首古风,上写着:

 

    蛾眉不自惜,往往薄男儿。

揽古发长喟,悠然动远思。

  老庄搜香冥,申韩穷囗囗;

管子天下才,女闾毒以滋。

  扬雄既失节,相如还入赀,

徒传子虚赋,空草太玄辞。

  生徒环绛帐,侯门屈经师,

贤良推上相,帝幄无冠仪。

  摩诘郁轮袍,韩囗香奁诗,

宛转娇绕口,狼藉同优俳。

  柳州附叔文,八关争妍媸;

眉山媚释氏,二程分渑淄。

  文人类无检,谁作中流砥?

忽惊天上人,风流今在兹。

  包罗诸子长,百行无一亏。

坐怀鲁柳下,辟佛韩退之,

文章推李杜,气谊笃陈雷。

廓落千秋间,超迈绝等夷,

悠然动远思,长喟心自悲。

男儿讵可薄?顾影惜蛾眉!

 

  鸾吹、素娥赞不绝口,鸾吹道:“非文兄不能当此诗,非此诗不足表文兄识超格古、气厚情长。须眉读之,挢舌不下耳!真足为蛾眉生色,更何可惜乎?”湘灵低垂粉颈,谦让未遑,鸾吹又揭起一首绝句,素娥朗诵道:

 

    深院金铃护碧纱,东风吹不到名花。

  漫怜寂寞春无色,长伴椿萱度岁华。

 

  鸾吹太息道:“发乎情,止乎礼!千秋才女,当奉此为箴铭矣。可敬,可感!”看到下面是两首词,一首《秋花》,调寄《鬓云松》:

 

    露华寒,苔影皱,无力严妆,却共西风瘦。

冷烟疏雨黄昏,又不待红飞,总是伤心候。

傍桐轩,依竹牖,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

惟有月明情似旧,清影寒先,寂寞成佳偶。

 

  一首《对镜》,调寄《剔银灯》:

 

    雨咽虫声欲断,独自剔银灯长叹,

夜漏凄清,纸窗寂静,靠个影儿相伴。

沉沉庭院,怎不敢梦魂都颤。

一缕旧愁如线,闲看无端新怨,

才到心头,便来眉上,簇得黛痕成片。

此情谁遣,只有个菱花常见。

 

  鸾吹、素娥二人看第一首时,已含着两眶眼泪,到看完第二首,不禁垂下泪来,鸾吹道:“读妹两词,落予双泪,如听猿啼夜月,雁叫寒霜,恐河满一声,阳关三叠,无此酸楚也。忧能令人老,还望贤妹消遣则个!”湘灵凄其欲绝,素娥将罗帕拭干两眼,复去替湘灵拭泪,道:“妹子何自苦乃尔,你这一捻纤腰,怎当得闲愁万种?自今以后,勿复作伤心语也!”素文懊悔道:“妹子本与姐姐作耍,要博二位一笑,不料反增伤感!如今不要看诗了,待妹子取琴来,请二位姐姐各操一曲,以解闷怀,却不许弹那孤鸿别鹄,一切悲怨之调。”鸾吹道:“自先严见背,久不挥弦,指法生疏,岂能成调?”

  正在推辞,外边已送席进来,致夫人之意,失陪得罪。就摆席在床前,鸾吹、素娥东西正坐,湘灵、素文南北横陪。湘灵面前设个空杯,鸾吹道:“大妹这病不比风火之症,三两杯酒儿,还可饮得。”湘灵辞以胃中不和,恐起恶心,素娥道:“少饮和胃,有益无损,包管吃一杯下去便觉神旺。”素文取过骰盆,斟一杯酒,送与鸾吹,道:“姐姐行起令来,酒令严于军令,便辞不得了!”鸾吹道:“这个有理。但我在服中,不用骰子,猜一字迷罢。我们仅是半杯,大妹只消一二分见意。”因讨—张花笺,写出几句递与湘灵。要顺将下去,猜着的,即用纸密书藏好,一杯不吃;猜不着要吃三杯,不写藏掌者,也是三杯。令毕开看,不许泄漏。湘灵接看,见是长短句儿,上写着:

 

    个人儿,撇下十年。

一剑泪洒窗棂,离合处,巫山忽见。

深掩案头书,错认囗娥面。

忆真娘,无足难行,光阴荏苒,

草经霜愁,到秋时变。

累夕长吁,整青衫,常觉心儿恋。

 

  湘灵看到一半,微微含笑,看到结句,嫩脸微红,道:“我说是甚字迷,大姐姐怎生作耍人也。”说罢便要揉挪花笺,鸾吹一手夺去,递与素文,叫晴霞快斟三杯酒来,湘灵不饮,鸾吹道:“不写藏掌内,便是三杯,还可揉碎乎?论理,该罚十杯才是。”湘灵只得慢慢饮去。素文看了几遍,才瞅鸾吹一眼,将纸写出,垒在掌中,转递素娥。素娥看了两遍,微笑一笑,也将纸写出与素文,同送鸾吹。鸾吹看时,都写着“任湘灵小姐直恁多情”九个字儿,笑向湘灵道:“愚姐可算得一个知心么?”湘灵道:“大姐姐不是好人,妹子中你计也。但那‘深掩案头书’一句,毕竟不妥,所掩者不止案头矣,该敬一杯。”鸾吹道:“我原加一个深字,妹子吹毛求疵,大有挟嫌之意,该敬一杯!”

  素娥、素文调停,各饮了一杯。湘灵复送令与素娥,说:“二姐姐,你是好人,不可更施暗箭。”素娥笑道:“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愚姐何足论心?”因起身向鸾吹告罪,也不用骰子,将盘中月饼,拈一个放在桌上,说一句“剔团囗明月如圆镜”,举酒饮毕,顺及素文。素文忽然想起,叫晴霞满斟一杯送与鸾吹,鸾吹不解其故,素文道:“大姐姐令是顺行,因何先递与妹子,不该奉敬一杯么?”鸾吹笑道:“真是为法自弊,我怕大妹揉碎,不暇致详,故就近递与二妹,情有可原。若必欲见罚,则二妹既受愚姊,又与舍妹,与受同罪,该敬两杯了。”素文道:“大姐是令官,不合诱人犯法,该收回三杯,共敬四杯。”素娥笑道:“这不打成了酒官司么?”素文道:“二姐姐惯打官司,自有官府辨明,怕他怎的?”湘灵瞅了素文一眼,主张鸾吹两杯,素娥、素文各一杯。素娥胀红了脸,必要罚素文三杯吵令酒。也是湘灵主张减去两杯,各人饮毕,素文指着一碟鲜藕说是:“因荷而得藕?”鸾吹笑道:“二妹却道不得有幸不须媒也,索请出洪长卿方得佳藕。”素文羞得要死,不敢还话,鸾吹将牙箸蘸着一碟桂花糖,说道:“向蟾宫折得桂枝香。”一面举杯而饮,却引得湘灵、素文都笑起来说:“好姐姐自作佳谶,要奉贺三杯,为姐夫预庆。”鸾吹红了双颊,百不肯饮,只得罢了。

  临末轮着湘灵,湘灵先因素文说及官司,怕素娥着恼,后因嘲笑鸾吹,逼劝饮酒,仓卒中不及预备,又怕素娥罚迟,随手拈着一颗西瓜子儿,说道:“恁心中横躺着个仁儿。”鸾吹大笑道:“念念不忘,大妹情见乎辞矣,奉敬三怀,聊解心头之结。不然便须向慧心中请出文兄来,代大姊消这酒也。”素娥、素文也不禁冁然而笑。湘灵脸上一朵朵泛出桃花,好生惶恐,勉强要罚鸾吹吵令,鸾吹道:“令外罗唣,方是吵令;就令剖白,如何算得?”各不肯饮而罢。素娥便送盆与湘灵,湘灵谦是主人,仍送鸾吹,鸾吹道:“愚姊们已占过了,何必客套?”湘灵收盆告罪,说道:“妹子也只一句。现在四人列坐四面,只看酒杯所照便了。”因举杯照着鸾吹道:“东方千余骑。”鸾吹觉着,低垂粉颈,却难于议罚。湘灵微笑干了酒,顺与素娥。素娥照着素文,说是:“每依南斗望京华。”素文笑道:“二姐之望京华,至于每依南斗,直所谓念念不忘,情见乎辞者矣!”素娥亦觉腆然。素文即照素娥,说一句:“青鸟西飞竟未回。”素娥道:“这诗是说司马长卿,二妹休错认作洪长卿。”素文急得要哭,素娥方缩住了口。令至鸾吹,鸾吹举杯照着湘灵,忍笑不住,念一句:“渭北春天树。”念完把酒饮下去,正到喉中,恰好要笑出来,这酒便往上一泛,几乎呛出口来。湘灵觉着诧异,细把那句诗体味,却想不出。素娥、素文亦俱不解,请问好笑之故。鸾吹带笑向湘灵道:“我这一句上顾首句首字,下歇未句未字,就是妹子说的‘恁心中横躺着’那个人儿也。”湘灵然后知道把文白二字来答他东方之嘲,发起急来,必要罚鸾吹三大杯。素文帮着要罚,说:“投桃报李,虽怪不得大姐姐,然作此隐语未免过于刻深。大姐姐如不肯饮,须把东方姐夫姓名也隐着一句诗儿自嘲才罢,不然就要民变。”鸾吹没法,只得饮了一满杯。

  轮着素文行令,素文不肯,鸾吹、素娥先干求令酒,素文道:“妹子禀过,要用骰子行令,姐姐们不遵就不敢行。”鸾吹笑道:“这是有挟而求了,但只可妹子自掷,愚姐们却不便。”素文道:“妹子代掷,姐姐报数,何如?”鸾吹只得应允。素文斟杯吃完,道:“此非令杯,乃告僭妄之罪。”因捉起骰子,掷出一个两二、一么的五夺钱来,将纤指逐颗拈过,急口念道:“一拈是个一,江淹梦授生花笔;两拈是个两,玉芙蓉透仙人掌;三拈又是两,合住蓬莱与方丈;四拈是个五,西望瑶池降王母;五拈又是五,犹似霓裳羽衣舞;六拈又是五,笑指麻姑乞麟脯。”素文念到那里,又把六个骰子捉着对儿,如纺车般旋转过,一边口里念:“一两是个三,山在虚无缥缈间;两两是个四,囗来只共双成戏;两五是个七,玉容花貌肤如雪;五五是个十,六宫粉黛无颜色;五五又是十,飘然遗世而独立。”念完,将盆递与鸾吹,说着一个顺字。鸾吹道:“后生可畏,怎想出这等令来?手口心眼要一时俱到,又要一气呵成,这断不能,是要梗令的了。”素文道:“妹子告禀过,原说不敢,姐姐许了才行的,怎反取笑起妹子来?”素娥道:“不是取笑,实在烦难。最然是这一口气,要多转几口气儿,也还来得。”湘灵道:“我病中气促,妹子你可改作一句一口气罢。”素文道:“这便没酒吃了。姐姐便是这样,大姐、二姐却要一口气儿。”

鸾吹、素娥再三争到两口气念,于是素文代鸾吹掷骰,恰掷出一个顺不同来。素文一面拈转,鸾吹一面念道:“一拈是个一,自是君身有仙骨;两拈是个两,天门日射黄金榜;三拈是个三,日绕龙鳞识圣颜;四拈是个四,金勒马嘶芳草地;五拈是个五,金阙晓钟开万户;六拈是个六,书中自有千钟粟。一两是个三,阳春—曲和皆难;二三又是五,沾衣欲湿杏花雨;三四又是七,春风得意马蹄疾;四五是个九,帝锡灵文开二酉;五六是十一,手扪青天弄白日。”鸾吹念完,素文道:“要奉敬七杯:骨字、难字走韵,两杯;一曲一字、二酉二字,添出两个数目,又该两杯;一两是个三,该念一两又是三,三四又是七,该念三四是个七,又两杯;再多换一口气儿,又该一杯,共是七杯酒儿。”鸾吹道:“你雪字也走韵,怎罚得我来?”素文想了一想道:“哦,这便罢了,那别的却没说头,五杯是要敬的了。”鸾吹要素文收回两杯,素文不肯,湘灵道:“妹子陪了两杯罢,你的杜撰句多,怎比得大姐?”素文道:“大姐是有名宿将,妹子是无名小卒,怎好比起?但大姐之句,又是卖弄姐夫,还该吃贺喜的酒哩!”鸾吹道:“因贤妹自道玉容花貌、遗世独立,故愚姊说一个风流才子、得意看花者以对之。长卿,长卿,不知你意中可有这般佳偶哩!”素文发极,必且要罚鸾吹七杯,再贺酒三杯,吵令三杯,自己陪两杯;湘灵、素娥俱劈着鸾吹五杯,素文两杯。

四人正在调笑,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许多丫头仆妇拥着任夫人直跌进来。四位小姐惊慌无措,急看任夫人时,满面愁容,满眼流泪,满口叹气,满身发抖,四位小姐齐吃大惊。正是:

 

    忠臣未做刀头鬼,美女先飞席上魂。

 

 

总评:

鸾吹、素娥泪如雨下,水夫人亦至落泪,则衙门虽敞,但当嘱鸾吹等百倍慎密,匆致漏泄,急通一信,以慰湘灵。何以必俟素臣回家?读者止知水夫人之密之又密,惟恐害成;而不知其深虑素臣极言得祸,不忍于素娥外复扯一人入局,空挂虚名也。故云“今又拖泥带水累及任家小姐”,“愈增悲痛”,并且“待有玉佳信息再处也”。若但以慎解之,辜负作者苦心多矣。

田氏之贤,散见全部。此回以前亦已略见一斑,而半裁骨格未经发露,故特于素娥眼中出之。素娥身分极高而自谦小家碧玉,则田氏可知矣。唐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即“更上一层”之法。

鸾吹放口担当湖灵姻事,为已得水夫人口风也。在湘灵等听之却绝不触耳,所以为妙。

从素文眼中看出鸾吹、素娥面色,为后回淑媛悟道伏笔也。却妙在东方下场、素臣豹变。两解随手遮过。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读者切勿赏着鸳鸯,自得其秘。

湘灵古风,学正识超律严格浑,可为闺阁第一人手笔。七绝暨两词不过凄其欲绝而已,然是足感人,读之辄为酸鼻。

回目明标“四美弄情”,见情由弄生,非正情、非奇情、非俗情,展转搏弄而生,极趣、极雅、极谐、根幻之妙情也。鸾吹有东方可弄,素娥、湘灵有素臣可弄,独素文无可弄者,四美不缺其一手?作者忽撰“因何得偶”之一言,牵出洪长卿,更就洪长卿牵合司马长卿,遂使素文羞得要死、急得要哭。弄情于无可弄之人,岂非绝世交情。弄素文,三用长卿,而素文之媒终归长卿。伏笔至此,神化极矣!鸾吹云:“不知长卿意中可有这般佳偶。”则并不足称佳偶之洪儒亦呼之欲出,尤属极神化之伏笔。

乐极生悲,情之变即文之变。四美弄情,风流谐谑,乐极矣。宜有任夫人直跌进来之一惊也,而文章之变遂适得其妙。

 

 

 

 

 

第四十回 贤母岂忘情发皆中节 淑媛能悟道色总根心

 

  鸾吹等急问何事,任夫人大恸道:“京中有人下来,说文先生直言触怒,绑在午门,候旨处斩,是他亲眼见的。”夫人话未说完,鸾吹、素娥已放声大哭,湘灵泪如泉涌,面若死灰,素文也滚出满眼的泪来。鸾吹想起前情,哭晕了去;湘灵一阵心酸,把吃的几杯酒儿都倒出来,床席之上淋漓不已;素娥哭得发昏;连那晴霞丫头也是掩面悲啼,和素文两个靠着东壁边哭泣,其惊丫鬟、仆妇,没一个不短叹长吁。乱了一会,任夫人拭泪道:“你们不是啼哭的事,老爷恐传述不确,已差人到省中打听去了。若是假的,一天之喜;若是真的,当从长计较。该是招魂守节,或访寻着文太夫人奉侍终身,以慰死者之心。大小姐虽未有成言,然已心许文郎,断无改节之理;二小姐知书达理,自有同心。当商量出一个主意来,不可徒作楚囚之泣。”素娥哭道:“伯母之言固是正理,愿大妹为其难者,侄女俟得确信,当招魂设祭,以一死谢责,不复能计及他事矣!”湘灵道:“孩儿也是这个主意,劬劳之德,当报以来生。”夫人道:“一死何难,但事有轻重,道有经权。文郎事母至孝,今因尽忠,不能两全,虽死岂能瞑目?二小姐当思妇代子职,以慰泉壤,不宜草草以一死谢责。至于我女,虽有父母之命,未通媒妁之言,我女意中固已心许文郎,文郎意中实未知有我女,尚讲不到士为知己者死。况父母俱存,罔极未报,尤不当守匹妇囗囗之见,以自蹈不孝之罪也。”

  素娥痛哭道:“妇代子职,自有田氏大娘,侄女岂敢上僭?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囗牧圉?相从地下,侄女之意已决,但空负姐姐一片深情,有恩未报,有德未酬,死有余愧耳。”鸾吹哭道:“妹子说甚话来,文兄此信果确,我亦何忍偷生?当与你同向黄泉,以报知己。但死节易,抚孤难。田氏嫂嫂现怀六甲,倘得生下一男,你当依着伯母所说,与他同事老姑,同抚孤子,才是正理。至若大妹子,则既有父母,又无成言,惟守此贞心,便足千古,死之一事,断断不可提起。”任夫人道:“大小姐之言真是金玉。二小姐及女儿俱当立定主意,不可徒死以伤死者之心。”素文带泪问道:“母亲说信还未确,这信系何人所寄?怎样不确?”夫人含泪道:“本营守备新选出京,到兵科去别他乡亲,正是那一日,文郎引见下来,许多校尉围在午门,候旨处斩,是他亲眼见的。因起身忽卒,不知以后之事。老爷想:满朝文武,岂没一个热肠之人,或有解救。也未可知。故此立刻差人至省,去都院衙门打听。省中还有镇守的太监、总兵等官,得信更速,只待差人回来,便知的实了。”素娥哭道:“目今宦寺当权,举朝结舌,谁人再敢批鳞保救?”鸾吹道:“据我看来,还有解救。文兄如此才学,如此性情,如此相貌,断无凶夭之理。三月中这场大病,兀是医好,只怕逢凶化吉,还有生机。”任夫人道:“我也是这样想头。朝廷因求直言而即杀直言之臣,亦无此理。朝廷未必无言,圣怒或还可解。”

 

 

  鸾吹、素娥得此凶信,心如刀割,便不能用饭,哭别了任夫人母女,回到家中商议,俟明早探有确信再处,不可先惊坏了母亲,因吩咐未能速往县中打听。这一夜,鸾吹、素娥及县里的湘灵小姐,泪若珠流,沾床渍席,直哭到天明。鸾吹等着未能回音,身子便如热石上蚂蚁,在房里不住的打旋。素娥呆在椅上,如死人一般,没些气息。直等到黄昏,未能回禀:“省中差人未回,县里又打发急足,连夜赴省。小的怕小姐心焦,先来禀知,如今就到城门口候信了。”未能竟是一夜不回。鸾吹、素娥哭到半夜,窗上觉着风声,一阵冷气直逼到脸上来,鸾吹一个寒噤,毛发直竖,扯着素娥手臂,大哭道:“不好了!这是二哥魂魄来了!”素娥便也觉得面上及心口俱忽发冷,哭道:“真个来便好,好领着奴同去也!”恰好生素梦中被魇,鸾吹喊醒转来,说是梦见白相公,湿淋淋地浑身是血,梦中惊喊,好生害怕。鸾吹痛哭道:“妹子好苦,二哥想已不在人世矣!”两人真如死了父母一般,搅做一团,哭做一片。直到五更天,精神乏极,渐渐收声。

 

 

  明日清早,未能回来说,候了一夜没信,仍向县中打听去了。这一日,鸾吹、素娥也不梳头,也不洗面,一切水米总不沾唇,认定素臣已死,这未能之信,反若可有可无的了。到得傍晚,未能飞奔而归,道:“小姐,好了!文相公没有处斩,发往辽东去了!”鸾吹、素娥忽听此言,如出意外,心中一喜,耳目顿觉明亮,急问真假,未能道:“任老爷亲口告诉,说文相公参着国师继晓、司礼靳直许多款迹,朝廷大怒,要将文相公立时处斩,亏一个七岁的女神童,极力保奏,方得免死,安置辽东,是八月十六的事,省里已有抄报,怎么不真?”鸾吹、素娥如在鬼门关上放将转来,谢天不尽。见未能跑得苦,许赏一两银子。吩咐通知洪儒,说:“昨日大相公来劝慰,也出了好些眼泪,可给他一个喜信。”厨下送晚膳来,大家呷了几口粥汤,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沉沉睡去。到半夜醒转,想起素臣只身远窜,举目无亲,野店荒郊,风霜雨雪,一种颠连困苦之状,重复悲伤起来。鸾吹道:“此时还好,再过几日天气严寒,冷风扑面,坚冰在须,如何当得?”素娥道:“塞外早寒,那比得南中光景。古人云:‘春风不度玉门关’,‘八月霜飞柳遍黄’,大约此时已是寒冷不过了。况且对头利害,主守官员还有许多凌逼,满朝佞幸,何时可望生还?真个与死为邻矣。”两人重复悲啼,哭一回,思量一回,又整整苦了半夜。

次日清晨,县中着人来说:“大小姐病重,要请两位小姐去一会。”鸾吹回说:“连日身子不好,一好就来。”与素娥商议,怕这信传至西庄,苦坏了水夫人,要亲去报知,好曲为宽解。因不贪茶饭,熬些米粥,尚未即食,素娥忽然一个头眩,直倒下去,鸾吹连忙扶住,掐着人中,正在喊叫,恰好县里又差丫头晴霞前来问候,入房看见,三脚两步赶至床前,帮同灌救,救得素娥转来,鸾吹已是四手如瘫,倒在床上,扶头不起。晴霞私向生素道:“我家大小姐病势忽重,要请二小姐去医治,那知两位小姐也是这样。我伏侍小姐顷刻难离,不能久待,俟两位小姐身子好些再来请罢。”说毕,茶也不肯吃,如飞的上轿去了。

鸾吹、素娥歇息一会,勉强起来,兀自头重脚轻,不能行走,只得回了庄客,泥神土佛,你我相劝。定了两日,然后坐轿到西庄来。鸾吹、素娥料得水夫人忽闻此信,必有一番痛苦哭泣之事,恐老年人支当不起,到了庄上,且不进去,叫丫头煎好参汤。素娥又怕田氏动了胎气,另煎一服安胎药。

都停当了,然后含着眼泪走进水夫人房里,行礼已毕,与田氏相叫过,素娥直立近水夫人身边,恐老年人气厥头晕以便搀扶,鸾吹宛宛转转的说道:“京中传有一信,二哥应诏极言,伤了国师,皇上本欲宽容,因碍国师脸面,将二哥暂时安置辽东,不日仍要召回复用。”水夫人道:“崇正辟邪,本玉佳素志,这是不消说了。但他因靳直擅权,阴蓄异志,常抱忧愤,怎此番独论国师,把这切近之灾竟不提起?只怕此信还有未确。”

  鸾吹见水夫人并不惊惶,毫无愁苦;田氏虽有愁容,亦少哀痛迫切之意,便大着胆实说道:“还闻说二哥劾了国师及司礼许多款迹,皇上大怒,竟要加二哥极刑。亏得一个七岁女神童在御前极力保救,方得释放,安置辽东的。”水夫人道:“这便是了。玉佳之祸,轻则谪戍,重则诛戮,今但安置辽东,深感皇恩解网矣。曾否干连家属,大小姐必知其详!”鸾吹、素娥同声说是并未涉及家属。水夫人因向田氏道:“你夫婿侥幸生全,我与你均无连涉,此天幸也。我不是常和你说来,我之避难,非恐玉佳贾祸,罪及家属,实虑督学下石,辱及妻孥。倘因直谏触怒朝廷,既戮其身,复连及家属,自当投身有司,或刑或戍,顺受国法,岂敢逃避山泽以幸免乎?今蒙皇上天恩,祖宗福庇,得免西市刑诛,遐荒窜逐,我与你礼当叩谢。”田氏含泪应道:“婆婆所见极是。”叫冰弦拿出红毡,随着水夫人望北拜谢皇恩,又望南拜谢了祖先,然后留鸾吹、素娥坐着吃茶。

  鸾吹、素娥满眼含着涕泪,满肚怀着怨愤,见水夫人这一番举动,不觉爽然若失,却又念老年爱子,何以漠然至此?心中又未甚贴然,因问道:“孩儿心有所疑,不敢不直陈于母亲之前。孩儿一得此信,痛不欲生,而母亲处之若素,几于太上忘情。窃以母子天性,恐不宜漠然;若此,自必别有权衡,求母亲明训以开茅塞。”水夫人愀然道:“天下岂有不爱子之母哉!喜怒哀乐四者,情也,而有裁制此情者,是以发皆中节;若询私情,忘大理,则不中其节矣。玉佳以戆直之性,应极谏之科,自必痛哭流涕,直陈时政。当今宦寺擅权,奸僧炀灶,投鼠犯器,撄龙批鳞,岂有不败之理?然事君有犯无隐,居官急病让夷,若依阿取容,宗社民生,安所仰赖?为父母者,与其有子为奸臣、为佞臣,何如有子为忠臣、为直臣?既欲其忠与直,而又惧其受忠直之祸,天下无此两全之术矣。老身所虑者,玉佳见理未精,临事而眩,因老身之故,以私废公,询小遗大,不能明目张胆尽所欲言,上愧祖父之家声,下负嫠母之期望耳。若谏而得祸,是意中事也。特以老牛舐犊之私,虑其蹈不测之罪,身撄斧铖,未免有情,能无慨然乎?至谪窜之事,则固月余来所祷祀而求者,岂求而得之,反有可哀乎?昔谢安得淝水捷报,对客夷然,人户不觉屐齿之折,世皆知其矫情而不知其矫之非。夫以宗社安危系于一战,战捷而喜,情之正也;矫而不喜,情之贼也!胜不当喜,岂败乃可喜乎?彼不知其当喜而矫为不喜,后人亦但责其不能不喜,而不责其不当不喜,此大谬也。老身今日,大小姐视之似乎当哀,而实并无可哀;又似乎矫为不哀,而实并无所矫。书传所载王陵、范滂诸母,处仓卒之时,得哀乐之正,皆由理明,是以识定,老身前日原说,此番喜信即是祸根,大小姐不以为然,反有奢望,故骤得此信,为可哀耳。若意中之事,惟恐失之意外,则更何可哀耶?”

  这一席话,说得鸾吹、素娥二人透骨生凉,满心发亮,觉儿女私情与圣贤学问相悬不啻天壤,齐说道:“夏虫不可语冰,不闻正论,虚过一生矣。”水夫人太息道:“玉佳之得罪不足悲,朝廷之颠倒深足虑,开科求言,而即罪言者,是绝言路矣!且满朝臣子无一敢言,援手者反出自小小女娃,真可谓朝无人矣,奈何?但这个小小女孩,聪慧不足奇,所奇者能别贤奸,回天怒,全直节之臣,盖圣明之愈,为足敬耳。”素娥道:“圣怒不测之时,而欲以口舌回之,女娃有才有识,兼有胆量,真不愧神童之目。”田氏道:“这女娃非为官人游说,实为国家爱惜人才,培植元气。但官人非此女已受极刑,该请两位姑娘留心打听着他姓名居址,以图报效。”水夫人道:“这却是要紧的。大小姐可着人至县一问。”鸾吹应诺,叹一口气道:“金羽妹子绝世聪明,有胆有识,今年也是七岁,可怜有才无命。这女娃便得遭时际会,名闻天下。人固有幸有不幸耳。”话未说完,一个丫头手里拿着京报说:“是未能在县里借来。”水夫人叫鸾吹等同看,先看着党、冯二人奏对,水夫人勃然道:“天下怎有这班鬼魁,竟说出这等无父无君的话来!二奸之罪,通于天矣!”及看到素臣所言,欢喜道:“赖有此耳!当此时而不为此言,与禽兽无异,虽不见用,天理幸存,逆竖奸僧之魄褫矣。”及看到谢红豆三对,赞道:“早慧若此,真可爱也。”又看到降的旨意,一条是:

 

  奉圣旨:生员文白,妄行奏对,非毁圣教,侮辱大臣,甚属狂悖。着革去衣顶,安置辽东。该地方官好生收管,不许出境。兵部郎中赵旦,所保非人,着革职。钦此。

 

  水夫人蹙额道:“又累及赵日月得此处分,荐贤为国,天下将视为畏途矣。”一条是:

 

  奉圣旨:楚王见后所进女神童谢红豆,弱龄夙慧,博通经史,文章蔚然,良可嘉叹。着赐国姓,册为县君,留仁寿宫教公主及诸王、郡主。钦此。

 

  水夫人及鸾吹等俱各欢喜道:“原来叫做谢红豆,想是湖广人了。以七岁女娃而为公主、郡主之师,曹大家、宋若莘娥妹俱在后尘矣,真千秋佳话也。”看到临末一条,却是:

 

    奉圣旨:监生党桐、举人冯时,俱着试御史上书房行走。钦此。

 

 

 

  水夫人浩然叹道:“刘囗下第,此辈登科,能无厚颜!但刑赏倒置若此,如宗社何?杞人之忧,难可解矣。”看毕,又夹有—幅抄禀,是从东厂探出,谢红豆在宫保救素臣的奏对。水夫人赞叹道:“此方不愧女神童,真国家之祥也。”鸾吹等皆啧啧叹羡,田氏感激不觉涕零。是夜,鸾吹与素娥私议道:“太姒胎教,孟母三迁。良玉必产于深山,明珠必生于沧海。母亲这一种襟怀,这一番议论,真令人惊叹无极。我等见识以后也该扩充些,不然与世上这些俗女人无异。”素娥道:“二娘娘落落大方,妹子前日在他跟前便自觉局囗不安。古人要邀游天下名山大川,结交当世名公巨卿,以开广志气,就是这个缘故。何况太夫人性情学问不啻泰山北斗,自顾区区,真若培囗之形,爝火之光矣。”鸾吹道:“万事总由一心,一心可令百体。我因二哥远谪,忧心如结,自闻母亲正论,此时即觉泰然。前日在县里,素文妹子说你面有光彩,我仔细看你,真个较前迥别。后来得了二哥错信,哀伤之后,满面俱是死滞之色,今日来见母亲时,还是晦滞不明,以后又渐渐开朗起来。可见色根于心,有诸内必形诸外。你与二哥虽有约言,不知母亲之意,心里未免忧疑;后来拜见母亲,当面许下,心便安贴,所以颜色明润,光彩晔然。我因你事既谐,又得侍奉母亲,少报二哥之恩,心内欢然,故面上亦有喜色。俗语只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岂知不必喜事,凡心有所得,皆见诸色。传云:‘心广体胖’,洵不诬也。”素娥道:“姐姐真属见道之言,妹子细加体察,实是如此。只看姐姐脸上,早晨何等晦滞,晚上何等开明。以后当与姐姐互相箴劝,长些学问,才好来依仰泰山北斗。”鸾吹道:“正该如此。见圣贤不能取法,终于愚不肖矣。但旬日不见,鄙吝复生,我与你更当常来瞻仰才好。”两人讲得津津有味,把忧忆素臣之念竟是搁过一边了。可怜鸾吹、素娥,自得信以后,彻夜忧愁,未曾交睫,这一夜讲至三更,不觉安然而睡。正是:

 

  识定自知天地广,心安常觉梦魂闲。

 

 

  自此以后,虽是挂念素臣,却与从前那一种困苦迫切之状迥乎不同了。次日起来,叫厨下蒸糕,又备了三席,送进水夫人里边,过重阳佳节。向水夫人等告过失陪之罪。回家作飨,将到城门边,见一队人敲着金锣直拥出来,几乎把两乘轿子都撞翻了。到得家中,作飨已毕,洪儒别去那边,正要回房,只听得大巷中一片喧嚷,人声嘈杂,脚步急骤,鸾吹、素娥好生疑惑,向穿堂后去,只见未能喘吁吁的直奔进来。正是:

 

  凶星白虎方离户,吉曜青龙乍入门。

 

 

总评:

儿女深情较圣贤心地固属相悬,然非有深情,即无从检制,渐造圣贤之域。作者特发大愿,欲使深情儿女进于圣贤之中和,故有此前半回之文字。其写鸾吹等深情分两层刻画,前一层固刻刻欲死,后一层亦几与死邻。越写得痛苦迫切,越逼得冲和淡静,一片圣贤心地出来。煎好参汤并安胎药,素娥直立近水夫人身边以便搀扶,如此反逼精神百倍,方使下文举动矫头天外,不着一丝尘雾也。然非水夫人一番议论,即非太上忘情,亦是晋人习气。作者借水夫人之口发挥出来,厌心切理,遂令深情儿女从烈火焰中直跳出清凉世界,其功讵为浅鲜?素娥云:“以后与姐姐当互相箴劝,长些学问,才好来依仰泰山乔岳。”是则教人培植根基,以为受教之地。鸾吹云:“旬日不见,鄙吝复生。我与你当常来瞻仰。”是又以惕人以一暴十寒之戒。是夜安然而睡。以后较前迫切之状,迥乎与不同,则更为切指其效验,以坚定而鼓舞之。其反复叮咛示人之意,至深且切。天下后世有情眷属,当寝食于斯文。

水夫人举动固矫头天外,议论固厌心切理,然非有前数回处处埋伏,则突如其来,亦嫌于无根。前两回云,轻则窜逐,重则逐夷,喜信即是祸根,拖泥带水,愈增悲痛等语,历历生根,至此特畅发其义耳。以知才子作文,从无突如其来之笔。

谢安屐齿之折,非此论不足以定。爰书当编入史论,以振起天下聋聩。

金羽妹子一段明明说破,却不犯实,可谓匣剑帏灯。

万事总由一心,一心可令百体。鸾吹一段议论,真是悟道之言!借此补出前番两人气色,法密而灵,读之不忍释手。城门边一队人直拥出来,为大弄中一片喧嚷安根。却如空青一点,不更别着笔墨,此为画家名手。

无字卷之七

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单填绝命词 水夫人双种连城玉

 

未能赶进穿堂,迎着鸾吹报道:“小姐恭喜,姑爷中了解元了!”羞得鸾吹满面通红,往后倒缩,朝着屏门站立,不敢则声。素娥笑逐颜开,迎上一步问道:“可是报人在外,果真第一名解元么?”未能道:“小的喜极了,没有转弯,报人还在姑爷家中没来哩。有红贴在此,任老爷差内使酆升送来的。二小姐请看,怎么不是第一名解元?”素娥接看大喜,吩咐:“快备酒饭,你就陪着酆升,劝他一杯,着实致谢任老爷,再赏他四两银子。你们到厨下去料理,还挤在这里则什!”未能答应而去。这些丫鬟仆妇自往厨下去了。

素娥撺掇鸾吹回房,然后万福叫喜。鸾吹兀是害羞,抬头不起。素娥一面吩咐厨下多备酒饭,等待报人;一面进里间去,开箱揭匮,拿取银线绸疋。鸾吹见桌上现放着那红帖儿,便悄悄地揭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戊子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东方旭,系丰城县学廪膳生,习《礼记》。

 

鸾吹心中暗喜。不提防洪儒直跑进房,口里乱嚷:“姐姐,姐夫恭喜!”吓得鸾吹放手不迭,三两步的走入幔中,声也不回,嗽也不敢咳一个儿。洪儒道:“兄弟去道喜了,可有什说话吩咐?”鸾吹哪敢做声,素娥忙出来答应道:“你到厅上去,怕报子就来,打发过了,再去道喜罢。”洪儒道:“二姐姐又来难我了,我哪里在行呢!”素娥道:“自有未能料理,花红犒赏我自发出来,你只陪待就是了。”洪儒欢喜出去。报人已挤满一厅,高高贴起大红全幅红缎报条,写着:

 

贵府贤坦老爷东方旭中式戊子科第一名解元

 

字样。

未能听着素娥指示,料理得井井有条。打发报人出去后,即跟着洪儒去道喜,并附信西庄。

 

 

次日,族亲俱来叫喜,水夫人吩咐古心亦来称贺。阮氏、田氏叫文虚领着冰弦,任夫人又差晴霞,都来道鸾吹之喜。鸾吹竟闭上床前纱窗,整整的睡了一日。冰弦、晴霞只向床边叫喜,不得见面。都是素娥主持,留待酒饭,赏赉物件,作谢过去。

次日,备了酒筵,在未公灵前告喜,要鸾吹去一拜。鸾吹不肯出去,想着未公若在,不知如何欢喜?一阵心酸,不觉涕泪交下,竟要哭出声来。素娥着急,再三劝住,自与洪儒去祭告。祭毕,请享祭余,鸾吹抵死不肯起来,素娥只得携了酒菜,上床相劝。鸾吹无奈,揩干了眼泪,勉强吃了两小杯酒,半碗饭。素娥道:“姐姐昨日竟没吃饭,须要多吃一碗。”又苦苦的劝了半碗。生素道:“姑爷中了,小姐心里该喜欢,酒饭要多吃些,怎这样害怕?去年四房大小姐,不是胡姑爷入了学,小姐叫生素去道喜来?大小姐对着生素,嗤嗤的只管笑,嘴都合不拢来。后来到厅上去看报条,还念与二小姐们听,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哩!”素娥正含着一口饭,几乎直喷出来,笑道:“不许说!快去拿茶来,大小姐吃罢。”

 

 

闲话休提。自此忙忙碌碌。过了两日,那知素娥发寒发热,生起病来。县中来请,鸾吹料理医药,未得空闲。等得素娥病好,鸾吹又害劳发,到得十月尽边,才得起床。急急的同着素娥先到西庄,去见水夫人,谢了阮氏、田氏。田氏正在腹中疼痛,恐要分娩,请素娥诊脉。素娥说是转胎,须理一理气,和一和血,便无难产之病。水夫人留住两人,用了四帖药,才放回家。

即日进县,任夫人与素文小姐,接至湘灵房中,揭帐看时,两人猛吃一惊,眼中珠泪,不繇不直挂下来。湘灵勉强把身子挪动,向两人流泪道:“二位姐姐,盼得妹子好苦也!”鸾吹、素娥十分难过,把连次患病之事说知。

湘灵点点头,叹一口气道:我们这样好姊妹,便多聚几年也好,天哟,怎教人分手如此之速!”任夫人道:“自那一日错闻凶信,病势陡重,淹缠至今,竟把一身大肉都落完了!”因揭开被来,露出一只枯木般的纤臂道:“两位小姐,妳看,瘦得可怜不可怜?”鸾吹、素娥看着,心疼不已。

任夫人请素娥诊脉,素娥静坐调息,细将六脉诊视。素文挨着鸾吹香肩,悄悄的说:“姐夫中了解元了。姐姐前日的酒令,好不准也?”鸾吹脸上泛起一片红霞,低着头,只做没有听见。任夫人瞅了素文一眼,才不敢再说了。素娥诊完,说道:“大妹,妳只吃亏这心头气不舒展,心病还将心药医,只须放下愁肠,这病就渐渐轻可;草药内岂没开郁顺气之品,都是隔靴搔痒!妳只依我说话,宽怀才好!”湘灵流泪道:“我也知病已犯实,无药可治的了!只是掉不下父亲、母亲,死在九泉,息得瞑目?母亲,妳是明理之人,死者不可复生,再不要苦坏了身子,叫父亲更靠何人!”说到那里,心里如刀绞一般一阵辣痛,便晕去了。慌得众人喊叫不迭。湘灵醒来,看着任夫人,只是干哭。夫人不忍,把头别开,泪如泉涌。素娥苦劝道:“妳病都由愁郁哀伤而起,只要放宽了心,便胜服仙丹灵药!父母恩深,生死事大,妳是聪明人,怎不明白?”湘灵滴泪道:“我岂不知,只是方寸已乱,不由脑子做主哩!”

鸾吹道:“我们回家,也是九死一生,亏得迷中一悟,想文兄虽窜迹遐方,赐环有日,我等若先填沟壑,报德何时?从此着想,把无益之愁一齐收叠,便觉心中宽泰,神气渐渐复原!妹子,妳若依我之言,打叠去闲愁万种,包管渐渐的好将起来,上可报亲恩,下可酬私愿!俗语道得好:‘留得青山,怕没柴烧?’此时生死关头,贤妹急宜猛省!”任夫人道:“两位姐姐之言,字字金玉!我儿,妳以此提醒这心,包管妳病势日减!”湘灵含泪点头,微微叹息。

任夫人出去,湘灵叫素文拿过一部词集,在里床拿过一本诗稿,拜匣内又检出一幅花笺来,递与鸾吹手中,说道:“妹子将死之人,顾不得羞耻,言尽于此矣!”鸾吹展开花笺,与素娥、素文同看,见连真带草的写着:

 

湘灵幼承母教,长读父书;爱日如金,守身似玉。不幸灾生仓卒,命在须臾;良医施解网之仁,处女有裸裎之辱。先号后笑,幸得回生;定痛知哀,耻难苟免!深维断臂之义,恐伤割股之心;誓守不字之贞,致有曲全之计。重以父母之命,将申媒妁之言;而乃李戴张冠,几若子虚乌有;鸿迷雪影,何殊断梗飘蓬。惨西市之临刑,惊闻市虎;痛东荒之野窜,愁听荒鸡。魂骤出于泥丸,息难归于气海;奄奄欲绝,冉冉将离。罔极未酬,死犹赍恨;同怀永诀,生定无缘。从此残月晓风,但滴啼鹃之血;夕阳衰草,空招倩女之魂!夫复何言,窃犹有憾!十年心血,吟成照夜之词;九曲情肠,赋就倚秋之句;装潢未就,加点无人。伏冀吕言,转祈椽笔;警其亥豕,付之枣梨。俾吹箫秦女,深怜翠黛多愁;记拍吴娘,太息红颜薄命;当时嗟穗帐之悬,没世致瓣香之祝。则鼠肝虫臂,犹切衔环;白骨青磷,还思结草;有如此日,敢在下风!鸾姊素姊两同盟妆次愚妹任湘灵裣衽拜稿鸾吹、素娥忍痛看完,又露出一幅短笺,揩书七律一首,其诗云:雪天鸿去爪无痕,从此深闺静掩门。一镜愁颜消白昼,几声长叹过黄昏。梦于身后终难觉,冷到心头孰可温。但听三更啼杜宇,不须酾酒更招魂。

江陵女子任湘灵绝命辞,留奉有心人一览。

戊子孟冬望后一日,滴泪和墨,潦草成书。正月照东楹,漏下四鼓时也。

 

鸾吹、素娥看到伤心之处,哪里还顾得湘灵悲感,扑簌簌的只顾吊下泪来。素文也是垂泪不已。鸾吹将笺交付素娥,泣对湘灵道:“妹子宽心,病还要好起来,怎说出这尽头话?倘有意外之事,妳所言,我句句记得,转达文兄,决不负托也!”素文含泪,溜出外间,略用了些饭。

鸾吹因要解手,素文领向自己房中。跟来的丫鬟,被晴霞邀去吃饭。单剩素娥一人,坐在湘灵床沿,湘灵垂泪道:“妹子有一句话,只是说不出口来;二姐姐,妳可怜见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容妹子说了罢。”

素娥道:“呵呀,妳说什话来,妳有话,只顾说,兀的不教我心疼死也!”

湘灵道:“左右没人在此,妹子是将死之人了!妹子与文……”湘灵说到那里,只缩住了口,顿了一顿,说道:“虽是媒妁未通,然已亲承父母之命;妹子此身,已有所属。姐姐若能见怜,怎样着落妹子死后魂灵,不至东游西荡?《左传》说:‘鬼犹求食!’可怜妹子是个无祀孤魂了呢!”说到那里,湘灵心头一股冷气,直寒起来。

素娥打动愁肠,泪如泉涌,说道:“妹子,妳不要说了!但恐愚姊命薄,妳之前车,即我之后辙耳!我从前病中,也作此想,求过他来,曾许我立嗣承祀。妹子,妳真个有些三长两短,方才这话总在我身上!田氏大娘合璇姑姐姐,都是情重之人,决不使妳做若熬之鬼便了!”

湘灵回过气来,说道:“若得如此,死亦瞑目矣!”瞅着鸾吹等进来,便不言语。临别时,鸾吹等难舍难分,连着两家丫鬟,都流泪不已。

 

 

到了家中,鸾吹与素娥商议,要将湘灵病势,禀知水夫人,先行定礼,冲一冲喜,这病还有救头,前日母亲虽怕泄漏,如今事已至急,只得再去哀求,想母亲必不仍执前见。素娥道:“妹子正有此意,后日就是望日,我们朔日未到,这次断不敢缺,乘便进言,务期必妥便了。”

鸾吹等到这日,天未明,就起来梳洗上轿,辰刻就到了西庄,进去见了水夫人、阮氏。

只见冰弦走来,向水夫人耳边说了一句。

水夫人看着素娥道:“二小姐来得正好,二媳今早忽然腹痛,这会更觉紧些;可替她一诊,看是弄胎还是临产?”

素娥领命进房,诊毕出禀说:“脉已离经,期甚近矣;可用一服回生丹,烧些益母草汤、人参汤伺候,今日夜里便得喜信。胎气尚旺,印堂明润,唇红音利,可保平安。”水夫人便留两人过夜。

两人帮着料理襁褓、蓐草、汤药、参苓诸事,忙忙碌碌,把湘灵之事竟未提起。

到黄昏时分,痛阵来得紧了,鸾吹早已唤到收生。收生妇吩咐生起火盆,烧好热水,诸色齐备,那痛阵便一阵紧似一阵,腰间就似打折的一般,眼内火都爆将出来。田氏因是头生,十分害怕。

水夫人道:“休得着慌,这是时候到了!”正在吩咐收生,伏侍坐草。忽听庄外人声鼎沸,大家惊异,未及查问。

只听房里呱的一声,收生婆口中连称:“恭喜了,一位小相公!”

素娥笑嘻嘻走出外房,向水夫人贺喜道:“太夫人万福,娘娘上床平安,小舍人大耳丰颐,河目海口,真富贵之相也!”古心在外知道,自去焚香点烛,拜谢天地祖宗。

素娥进房,料理产妇汤水。冰弦看着收生婆包扎孩子。水夫人问是什时候,鸾吹道:“月正中天,寒冬夜长,是亥初时分了。”

文虚便去埋胞,阮氏便督率文妪等整备酒饭,举家忙乱欢喜,到五更方睡。

 

 

次日,鸾吹、素娥进来晨省,听西边房里啼哭声如洪钟,惊异道:“怎初生孩子,有这等大声?昨夜女孩儿们出去,丫鬟说:‘临产之时,庄屋上红光罩满,直透半空,各村误认,都来救火。’此儿之贵,不比寻常!母亲、二哥之福,真无量也!”

水夫人道:“玉佳此时,不知竟作何状?豺狼当道,刻刻危机,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耶?”

鸾吹等触起愁杯,咨嗟不已。正要说及湘灵之事,只见秋香飞报:“大相公书房中来了一个奇人,是望气的,说我们庄上有祥瑞之气,应在大相公身上;如今大相公留他吃饭哩。”

水夫人笑道:“这是昨夜红光惹出来的事了!九流之中,最多奸人依草附木,怎便与他认识起来?”

秋香出去了一会,又来报说:“大相公领着那人,到屋后来听小舍人的哭声哩。”

水夫人不悦道:“大郎怎这样没正经?初生孩子,领什人听什哭声?贵贱寿夭,定乎命,而根乎心,岂徒在声音相貌间哉?”

正待着人去唤古心,秋香道:“大相公来了,现在院子里。”

水夫人带怒走出中间来,却见古心拿着一封书信,堆着一面笑容,说道:“母亲,这是二弟的手禀,洪长卿寄来,现在外边求见母亲哩。”

水夫人变怒为喜,忙拆开,看完,方知素臣救出鹣鹣、石氏,至保定得旨,观水令其进京,以至直言致祸,谢红豆谏救,免死安置,并东宫赠银诸事。以手加额道:“原来东宫幼年,如此仁明,国本既定,杞人之忧可免矣!洪长卿与汝弟至交,且为此书,亲身到此,我当见而谢之。”古心答应先出。

水夫人将书递与鸾吹等看过,素娥又拿进西间与田氏看了,无不欢喜称庆。鸾吹因把湘灵病重,及与素娥商议,欲求水夫人定婚冲喜之事述了一遍,道:“长卿此来,必为任小姐作伐,万望母亲慨允!”水夫人点点头,急换衣服,出至澹然堂轩后。

长卿已站在中常,鹄立多时。等得夫人转出屏风,忙设交椅,以子侄之礼拜见后,即将怀恩之言细述一遍,道:“二兄此番出京,一路都有夫马供应,不比寻常迁谪之人有风尘之苦、跋涉之艰,伯母可免忧虑!”

水夫人道:“小人之情,百变未已;暗中之祸,片刻难防;与吾儿为难者,何等奸恶,敢比之寻常迁谪乎?昔裴度、武元衡身为宰相,扈从众多,且在朝堂万目之地,尚为奸人所伤;况吾儿以只身远投荒徼乎!但死生有命,同一贼也,元衡死,而裴度独不死;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无畏首畏尾之理!老身闻信以后,并未下楚囚之泪,以非特无益,且失蒙难之义也,贤侄但请放心!”长卿听罢,惝然如有所失。

茶罢,复把自己到吴江遍访,被捕役诬拿,县官下毒,及余夫人援救之事一一禀知。水夫人深致不安,又再三致谢他给假亲来的盛意。因把督学反复,自己避难之事也述了一遍。长卿心悦诚服,暗忖:向来只知文伯母贤孝秉礼,原来见识超卓如此;且神清声远,真发祥之原也!

水夫人令古心陪坐,正待起身,长卿忙打恭告辞。水夫人骇然道:“贤侄与小儿至交,坐席未暖,何遽言去?”

长卿愀然道:“小侄下榻任年伯处,年伯有一女,名唤湘灵,欲许字素兄为侧室,因蹇修无人,倩侄执柯;本拟回京后,差人至辽,今幸伯母在此,当回县说知,好择吉来求。世妹患病至重,亟欲一安其心,故此告辞。”

水夫人道:“任小姐之事,老身备知;因未家两位小姐,屡为撮合之故。今日又议及此事,欲老身做主,定婚冲喜,已允其请。但恐县中人杂,或有漏泄,致启事端;二则宦家之女,不宜屈为小星。老侄当为我熟计之。”

长卿道:“古兄既改姓名,则县中只知与孙姓联姻。任年伯怜才重品,情愿以女为素兄侧室,古人如此者正多;况世妹守贞不字,故为此曲全之计。伯母既已深知,自应谅其苦衷,成全其事。”水夫人唯唯。

长卿告退,回至庙中,从人已等得不耐烦了;因长卿吩咐,不敢来催。今见回庙,便连催庙祝摆饭;长卿说已用过,轿夫便慌忙绰过轿来,众人役簇拥起身,赶至县中,恰好晚膳时候。

 

 

任公见长卿满面笑容,不暇寒温,即问:“签诗定佳?或已访有踪迹?”

长卿唯唯,让进书房,屏退从人,低低的说道:“老年伯恭喜,世妹姻事,已蒙文伯母面许,只须择吉行定矣!”

任公大喜道:“这话是真的么?请道其详。”长卿把前情后节约述一遍。喜得任公手舞足蹈,说道:“多谢老侄不尽了!”如飞跑进房中,悄悄述与夫人知道,并嘱不可漏泄。吩咐家人,多拿几壶酒,到书房中去。“夫人,你快去给女儿一个喜信,我出陪长卿,要痛饮一醉的了。”

夫人三脚两步,赶进湘灵房中,附耳低述一遍。湘灵小姐好生惭愧,心上感激长卿,却怪着鸾吹、素娥二人,怎便瞒得铁桶,不顾人死活!任夫人道:“文太夫人早知文郎必以直言贾祸,潜避至此,未小姐自应秘密;但见妳恁般病势,也该通个风儿,只叮嘱我们谨慎就是了。”任夫人母女,自在房中议论。

外面任公却酒落快肠,与长卿细讲一回西庄之事,说一回签诗,议论一回庙祝,商量一回行定礼仪,直吃至四更方散。

 

 

次日,任公请夫人择定了十九日黄道吉日,叫素文折一顶头巾,做一个裹肚、一双红鞋、一双绫袜、一顶珠冠,叫成衣赶做大小衣袍,叫银匠打造金字年庚,叫买办置买细缎、花果、靴带、巾袜之类;一面敦请长卿到西庄去说媒。

主意定了,任公出去通知长卿,夫人便到湘灵房中来。湘灵穿好衬衣;靠坐在床,晴霞掇着一盆脸水,正走上去,夫人连忙喝住道:“儿呀!妳怎这样性急?再等两日洗脸不迟!”

湘灵道:“孩儿心里要洗,不妨事。”

夫人道:“断使不得,替妳揩擦一揩擦罢。”湘灵没奈何,细意揩擦,夫人忍出一身冷汗道:“妳将就此罢,坐久了也要伤神,快睡下去。晴霞快取参汤来,给大小姐接一接力。”

晴霞收了水盆,忙在银铫中倒出参汤,递与湘灵吃了,伏伺睡好。夫人方始放心,喜孜孜的附着湘灵耳边说道:“妳父亲择了十九日,替妳定礼,冲一冲喜,妳这病敢就好起来。却自要调养,休像方才这样劳碌才好!”湘灵晕红了两颊,不敢答应,心里却自欢喜。

丫鬟已把素文请来,夫人将十九受定,要她帮做鞋袜等事说知。素文欢喜道:“绸缎俱有现成的;但只该做鞋袜,怎要做起裹肚来?珠冠又是谁戴的?”

夫人道:“鞋袜也不是受定用的,要做给小孩子穿的;我还未说明,就是前日十五日,田氏大娘生了儿子,我的主意,要做几件出手之物送她。如今算来,今日已是三朝,赶不及了,率性到满月送去罢。妳只先赶着折一顶儒巾,打几对果络,钉年庚八字;靴带鞋袜,俱到店中去买哩。”

素文道:“文太夫人的鞋是要做的。”

夫人道:“啊呀!这倒忘了!”急把任公请进说:“忘记一件最要紧的事,文太夫人及田氏大娘的鞋样,要托长卿请来,好连夜赶做。”任公答应去了。

任夫人道:“我们昨日还怪着未小姐,哪知长卿说来,却全亏她二人之力,长卿反是做的现成媒人。”

湘灵点头道:“孩儿便想他是情重之人,原来如此!”

夫人等自在衙中忙乱。长卿用过早膳,自到西庄向古心道知来意,并送上素臣所寄那封银子。古心进内禀知,水夫人道:“日期局促,任小姐又在病中,鞋样不必,日后补做便了。妳出去陪着,我有话要出来面说。”

古心出去,水夫人到西间,与田氏商议道:“玉佳与未家二小姐成约在先,不便先定任家小姐,不如就这吉日,双行了聘罢。”

田氏道:“婆婆见得极是!但聘金从何出处?又不便向未家姑娘移借,奈何?”

水夫人道:“玉佳寄回五十金,长卿今日送来,就分作两股;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不强似千金之聘么?”

田氏欢喜不尽。水夫人听着床上哭声,叫冰弦抱来一看,暗忖:素娥之言不错,果然是个贵相!因向田氏道:“天气甚冷,不洗三罢,怕冻坏了孩子”

田氏应诺。外面文虚来禀,前面送洗三的酒席果烛进内,水夫人吩咐收下。命紫函单请鸾吹说话,素娥要同进来,紫函含笑道:“二小姐且慢,大小姐请就行罢。”素娥觉着有些缘故,便缩住了脚。

鸾吹进来,水夫人致谢过了,把双定之事说知。鸾吹欢喜非常,即起身告辞,要赶回家中,接待长卿。水夫人就不留,鸾吹便转告素娥,匆匆同回。水夫人亲见长卿,托为双媒,要先定素娥,

次定湘灵。长卿道:“任年伯现为此县之主,未小姐在其治下;应否执谦,让任宅先受定礼。”

水夫人道:“婚姻大礼,未可论势。未家二小姐出身虽微,然已与文子同升,便是廷尉之女;与小儿约言在先,且有生死患难之感;老身许婚,亦在任小姐之先;兼与任小姐姊妹称呼已久;贤侄勿疑,即以此言达知任公可也。”

长卿自愧失言,连连作揖遵命。水夫人吩咐古心陪待,起身入内。将洗三酒席,兼作待媒。长卿因已用饭,不能多饮,吃了五七杯,便要告辞。只见县中家人酆升,从外直奔进来,说:“老爷有要紧事,立等洪老爷去商议哩。”正是:

 

红鸾宿照双娥命,天喜星飞万美魂。

 

 

总评:

即报喜一事出之他书,不过欢喜热闹而已;此则自未能迎报,鸾吹倒缩起,而素娥万福叫喜,鸾吹抬头不起,而悄地揭看红帖,洪儒进房乱嚷,吓坏鸾吹,而鸾吹不敢做声,素娥忙出答应,而闭上纱窗,整睡一日,而灵前不肯出拜,而想着未公心酸泪下,而素娥携酒菜相劝,鸾吹无奈勉饮,而生素嘈杂四房大小姐之事,而素娥含饭,几乎喷出。委委折折,淋淋漓漓,遂成一段花娇柳媚、燕乳莺雏文字,使贤媛守礼,孝女思亲,一片正情,流露满纸。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讴不信邪?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湘灵一字一诗,哀极矣;未及私嘱素娥,沉痛入骨也。人死则魂升魄降,廓然还之大虚耳;而欲区区留一诗名,立一嗣子,岂非大愚?然后言情,则为至情,以此成文,则为至文。

鬼犹求食,不肯为无祀孤魂。与素娥病中犯复,而一字绝不雷同;且即素娥目中点明,此之特犯之一法。

长卿所必欲亲致书信者,欲述知怀恩之言。见道路太平、扈从络绎,供应齐全,可安驱而至,无意外之虞,以大慰水夫人之心而解其悲痛耳。孰知水夫人因并未下楚囚之泪。至道路之危险,小人之机械,则已洞若观火;引裴度、武元衡一事,更是安命;而生死不足以动之。安得不倘然如有所失耶?

湘灵初怪鸾吹、素娥,后乃明白。文固曲折可喜,庸手且以为故生枝节矣!不知鸾吹等若先通知湘灵,则无长卿求签、望气、听读、遇逸人、试英物许多妙事妙文;文字波澜、楼阁、离合、顿挫之法,俱为赘物。既不通知,则必应招;湘灵之怪,既已招怪,则必应释湘灵之疑。作者于长卿求见时,力允鸾吹、素娥之请,于“约述”二字内伏招怪之根,“细读”二字内伏释疑之根。真属曲折匠心,纵横如意者矣。

湘灵洗脸,不过闲情闲事,而湖灵之娇小,任夫人之老成;湘灵之心开,任夫人之着急;真情活现。且因任夫人之着急,而湘灵病势之危益见;因湘灵之心开,而长卿勿药之言益验。细意揩擦,致任夫人忍出一身冷汗,已预采选之根。否则,大病初愈,安能乘轿远行,结亲拜堂,受如许劳顿耶?《左传》、《史记》凡缀一闲情闲事,俱与正文注射摇曳,惟此书独得其秘。

长卿欲先定湘灵,未免俗情;闻水夫人侃侃而谈,能不赧然自愧?非抑长卿也。以第一等笔墨写水夫人,自不得不以第二等笔墨写长卿矣。连连作揖,服善之诚,改过之勇,亦何可及?而水夫人之公正,乃于此益见云。

 

 

 

 

 

第四十二回 田氏改装双珠入掌 洪文落职千里传书

 

长卿道:“莫非大小姐病势有什变头么?”酆升道:“不是,大小姐今日闻说又健旺些。是老爷有什要紧事,急待洪老爷去商量,站在三堂上立等,一刻也缓不得哩!”长卿笑道:“敢是有什前程干碍?这也是极平常事,何至如此!遂起身告辞。酆升吩咐轿夫,加力飞跑,自己跨马,连加几鞭,先赶入城禀报。

长卿被这几个轿夫乱跌乱撞的颠入县来,任公接住,扯进内书房,低声说道:“贤侄出衙后,即得一信,朝廷因粤西荡平,祭告天地,采选童女,歌舞侑神。每省差内监二名,督司其事,不日就要出京。大小女虽现议受定,而素臣岂能即归?二小女亦未字人。急切之中,如何是好?”

长卿道:“郊祀何用女子?歌舞数亦无多,怎便差人往各省采选?这是敝衙门专司之事,小侄若在京中,必为飞章谏阻。世妹,幼者既未字人,当从权于此地缙绅之家,择一佳婿。长者已禀知文伯母,于十九日行聘矣。已字之女,也可选去侑神么?老伯但请放心!”

任公着急道:“老侄怎说这样迂阔话儿?皇上托名侑神,其实听番僧邪说,要采美女做鼎炉,学天魔之舞,起无遮大会,供养那些活佛哩!旨意是:各省官民,凡有女,年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不论已字未字,但未出嫁者,俱送官采选,违者即以蔑旨论哩!”

长卿长叹道:“番僧流祸,一至于此,素臣闻之,当发上冲冠矣!”

任公道:“老夫因没主意,急待老侄设策,怎专讲闲话,不发一谋?”

长卿道:“定静安虑,一些也凌躐不得!小侄被轿夫颠坏了,须定一定心,静坐一会,才好发想;老伯若再催逼,便无从想起了!”

 

 

任公没法,唯唯入内,只见任夫人母女哭做一处。任公道:“不是哭泣的事,夫人平日极有智谋,怎今日就策划不出一个妙计来?”

任夫人道:“这事实是没法,文郎远隔数千里,何能插翅飞回?素文这等才貌,岂堪配以庸流?如今仓卒之中,连庸流也没处择起!你叫我有什策划?你现任做官,衙中耳目众多,逃又逃不去,诈死又诈不来,假说嫁过又假不得,你叫我有什策划?天啊,除非林天渊,她便是出名的女天罡,敢有什妙法儿?”

任公蹙着眉头,复走出问长卿,长卿摇头道:“不中用,不中用,如今只得要求救兵了!”

任公茫然,问:“求什救兵?”

长卿道:“文伯母知几远行,料事如神,小侄自揣万万不及;今以此事禀之,或有妙算,故说是求救兵了。”

任公沉吟道:“这事原关系两家,本该通知,就烦老侄一行。但须慎密,不露风声才好!”

长卿道:“这个自然。”因复到西庄,密告古心。古心大惊,忙去禀知水夫人。水夫人呆想一会,也自没法。

阮氏道:“媳妇倒有一计,只消二婶男扮,娶了任小姐来家,便可免采选之祸。”

水夫人沉吟道:“此殊非礼,但别无良法,奈何?”

古心道:“此事关系不小,望母亲从权行之。一面行定,一面令弟妇改装,将未、任两小姐双娶过门。我们初搬此间,外人不识深浅,料无妨碍。弟妇只须在门内改装,更不致有破绽。媳妇之言,似属可听。”

水夫人一时没有主意,只得允了。古心忙出外述知。长卿大喜,即上马加鞭,赶至县中回复,任公夫妇及湘灵俱各大喜。

 

 

长卿见日尚未落,复上马飞奔未家来。鸾吹是预先准备下的,长卿一到,洪儒即出迎接,茶点酒席,流水的搬将上来。长卿留心把洪儒细看,见他礼貌虽不甚娴习,应对虽不甚文雅,却是丰颐厚背,饶有福相,出声重而不浊,迟而不蹇,且年纪正与素文相当,因叫未能到半边,附耳把采选舞女及水夫人策划改装双娶之事说知:“再县中第二位小姐与你家公子年纪相当。我的主意,要撮合为婚,你可一并转达;你家公子尚在制中,不妨行权入赘,使服满后成婚可也。”

未能即入转禀,鸾吹呆了道:“怎有这等事?二小姐之事不消说,是遵文太夫人之命。大相公得配任家二小姐,更是过望之事;行权入赘,服满成婚,一听洪老爷主张便了。”说罢,登时蹙损双娥,愀然不乐。

素娥因避嫌疑,未能进来,即退入里间房里,却偷眼看着外面,见鸾吹恁般面色,心中疑惑,暗忖:若得素文为姑嫂,是最好的事,怎反不乐?正在猜疑,忽然想起道:“是呀!”

因出向鸾吹道:“姐姐,事不宜迟,姐夫那边,也要从权先过门去,俟服满成婚的了。”鸾吹胀红了脸,答不出来。

素娥道:“这是生死关头,姐姐怎作此儿女之态?”

鸾吹只得说道:“爹爹灵柩在堂,无人照管,过门是断断不能的。”

素娥失声道:“啊呀,姐姐,没有别法,只得要姐夫入赘的了!”鸾吹更不言语。素娥便吩咐未能,待洪老爷起身,速去通知东方老爷。未能应诺,先将鸾吹之言,回复长卿。长卿回到县中,将洪儒相貌声音,俱合富贵之格,要替素文作伐之事说知。

任公夫妇本不情愿,因信长卿说有后福,心便惑了;且年纪门户,俱属相当,又与素臣瓜葛,急切中也是难得,便应允了。素文平日甚鄙其人,且满心欲嫁一个风流才子,哪里把洪儒看得入眼。一则父母之命,不可违背;二则鸾吹姊妹常说起洪儒改行;三则听信长卿之言;四则喜与鸾吹等相聚;五则月下老人赤绳系定,也就逆来顺受了。

任公择日,只有二十五日是大周堂,二十二日是小周堂;因恐迟迟有变,就择了二十二日。东方侨却正择的是二十五日令东方旭进京会试;便主张十九日下定,二十二日入赘,二十五日进京,俟服满成婚。文、未两家,都怕迟误,俱准了十九、二十二两日。东方宦家豪富,作事颇易。

任公现任,一赘一嫁,也觉宽然。水夫人料理两媳进门,还不打紧。只有未家,一男二女,嫁的嫁,赘的赘,单靠着未能一人,如何料理?水夫人只得把家中之事,交与古心夫妇,自己却反入城,照管未家之事,直待东方旭招进门来,未洪儒赘入县去,然后乘轿,押在素娥轿后,到西庄来。

 

 

湘灵小姐做房在水夫人里间,素娥做房在田氏里间。是晚要遮掩外人耳目,田氏只得穿带素臣衣巾,脚下多将裹脚布缠裹,着一双小小乌靴,打扮得如潘安、宋玉一般。

司礼乐工诸色执事人等,暗暗议论:怪是两位千金小姐,肯双嫁这孙相公,原来有这等相貌,真是人中之宝!新郎新人拜过花烛,就是冰弦和晴霞交拜。这却为何?原因晴霞聪巧异常,天性善画,湘灵绣作,都是她凭空结撰,一时双绝,与湘灵寸步不离,知心着力;兼以容貌颇佳,任公夫妇怕被采选,故通知水夫人,把冰弦改装,将晴霞配作一对小当房。众人不知就里,更加称赏。田氏至坐床撒帐以后,诸色人等都向前厅酒饭,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阮氏笑道:“怪道古来有女扮男装的事,二婶带起头巾,穿起袍服,俨然一个美男子,哪里看得出真假!”

田氏道:“真的,哪里假得来?休说作揖起倒,有许多不便,只那一步路儿,才是难走,那双脚在靴里划来划去,好不怕人哩!”

冰弦道:“别的不打紧,只这脸儿没处放,亏着从没出外见过人,只紫函、秋香姐们几双眼睛,就是利害,若认得庄上几个人,便再假不成哩!”

水夫人道:“为人当步步踏着实地,不可弄一毫玄虚;前日百忙中,误听大媳之言,为此行险侥幸之计,累我提心吊胆,梦寐不宁!我自幼随父远任,出嫁后在京在外,频年宦海,受过多少舟车险厄,历过多少仕途倾轧;却自信以礼,自守以正,都觉处之泰然,从没这番惊疑恐惧!圣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诚不诬也!”

素娥除下红兜儿来,拜见水夫人。水夫人道:“古者三月庙见,然后成妇;俗礼以三日代之。但此番举动,原属权宜之计;玉佳回来,当另结花烛,倒是今日见礼为是。”

湘灵便也除去红兜与素娥一同拜见。次及阮氏,水夫人主张,行了小礼。次及田氏,两人俱跪下去。

田氏道:“方才交拜就算了!”忙去搀扶,却一手只挽住了素娥。冰弦抢上一步,来扯湘灵。湘灵瞥见,吓得冷汗直淋,洒脱袖子,三两步跑进里间,奔上床去,喘息不已。

水夫人道:“三小且敢是错认了也,这是冰弦丫鬟,改扮着配妳家晴霞的。”

湘灵方才明白。只是病未复原,勉强支撑,劳苦已极,被这一吓,把身子登时软化,竟挣扎不起。

水夫人道:“她身子乏极了,快些伏侍她睡罢。有粥汤没有?”

晴霞答应:“备有参汤。”

水夫人道:“更好,快斟上去。”

冰弦卸下衣帽,脱去皂靴,擎着迎花红烛,向晴霞将参汤送上,笑嘻嘻的说道:“三小姐,看冰弦还是女人,是男人呢?”

这水夫人及冰弦缘何称湘灵为三小姐?因素臣未回,依时俗童养之例,称素娥为二小姐,湘灵为三小姐;璇姑年长,定约在先,特空大小姐名目待之:原是水夫人定下的。湘灵看冰弦一眼,微微而笑。

田氏已卸下男装,抱过小孩哺乳。

素娥问:“取什乳名?”

田氏道:“婆婆取的,叫做龙郎。”

素娥道:“子年子月俱属水,水归冬旺,龙得水,则飞腾变化,不可方物,真佳名也!”水夫人等团圆家宴,湘灵不能与席,自在房中,替素文担着鬼胎。

 

 

哪知任公是日接进洪儒,仔细估看,却反喜出望外!

你道为何?俗语道的好:“相随心转。”又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洪儒春间溺于赌博,饥饱失时,寒暖无节,形容枯槁;所交匪人,气度窘迫;兼在公堂之上,畏刑惧罪,俯首乞怜,那种情形,委实难看!后来反邪归正,听着鸾吹教训,温习旧业,心安体闲,便觉移气养体,与前鼠迹獐形大不同了。这日穿着华丽,喜溢眉宇,任公见过他向日丑态,便如改头换面一般,三分相貌,便已看作十分,所以大喜过望!正是:

 

昔为阶下囚,今为座上客;

同是此一人,形容竟各别。

 

任夫人及素文小姐也只认是丑陋之相;今见洪儒大耳丰颐,红唇白面,也就转忧为喜。更喜洪儒一味谦顺老实,任公夫妇日渐怜爱,素文倚恃才貌之念,也日渐减损。任公因其尚在制中,不令与素文同宿。洪儒也守规蹈矩,不生他想。只苦了素文,情窦已开,日间滚得火热,到夜便要分开,独拥寒衾,好生难过!直过十日半月之后,竟自做成了例,日聚夜散,并不为难了!

看官们要知道,素文虽是动情,年纪尚小;湘灵、素娥年长情多,却明就假局,只如过继人家做女儿一般,更是心无杂念。只有东方旭、鸾吹夫妇二人,一个文章魁首,一个仕女班头,年已破瓜,容俱绝丽,聪明透骨,才藻惊人,天生这一对美满姻缘,刚凑着洞房花烛,就是鲁男再出,柳下更生,也讲不得闭门不纳,坐怀不乱了!

岂知合卺以后,东方始升将红巾挑起,见鸾吹果然天姿绝世,国色无双,心中大喜;却是满面愁容,泪如雨下,又不觉猛吃一惊!丫鬟在旁说道:“家小姐因在制中,权就花烛,肝肠寸裂,悲痛难堪,自十九日下定起至今,水米不沾,哭泣未止。不特难荐枕席,即同室起居,亦所不能!特命贱婢禀知,请贵人自宿此房,容小姐仍归内室。倘能相谅,感德无穷;如其不然,誓以死守!”

始升肃然起敬道:“卑人素知小姐贤孝,果然名不虚传!夫妇人伦之始,亲丧天地之经;小姐系巾帼女流,尚知守礼;卑人乃须眉男子,岂敢败常?谨遵此约,分室而居便了。”

鸾吹一向怀着鬼胎,恐始升强行非礼;今闻此侃侃之谈,登时改变愁颜,收泪拜谢道:“君子之心,真如青天白日;贱妾之感,不啻刻骨铭心矣!”

始升还礼不迭,说道:“晚间虽不同房,日间似可同室;卑人于二十五日,即当长行,这三两日内,当与小姐略尽鸿案相庄之事,不识能俯从否?”

鸾吹道:“既容贱妾守礼,日间同室,自当仰遵;但愿君子敬而不侮,庄而不谑耳!”

始升道:“这个自然。”当夜,鸾吹仍归内房宿歇。

 

 

次日出来,夫妇两人不拘俗套,竟你问我答,讲此家常,说些经史,谈些诗文,臧否些人物,不觉议论到素臣身上。

始升道:“此人乃当今第一奇男子,可惜前在尊府,因避嫌没来拜见。小姐与之周旋最久,其性情学术,可得详言之否?”

鸾吹道:“他的学问渊深,性量宏邃,贱妾无从窥其一二。只就他救小妇之难,不欺暗室;赴良友之急,不恤性命;请尚方之剑,不避鼎镬;也就是古今来有数的人物了!”

因把湖上周旋,及闻长卿病重,徒步入京之事,约略述知。始升啧啧称叹道:“卑人只知他直言极谏,及与令妹同床不乱之事,不知其友谊之笃,兼与小姐尚有许多委曲。卑人设身处地,若遇此等人,受其救命之恩,又有嫌疑之迹,必当委身事之,不如小姐之恝然矣!”因提笔取纸,写出几句道:

 

当年贵主惜微躯,宛转相从钟大夫;

漫道使君家有妇,可知妾不比罗敷。

 

鸾吹看了,也把笔于纸后写着几句,始升接过看时,见是:

 

千金一刻欲捐躯,落落难求大丈夫;

古庙三更心铁石,使君当日是罗敷。

 

始升道:“原来小姐也曾俯就他来?”鸾吹因把当日苦情,愿为小星,及素臣一番侃侃正谕,述了一遍,说道:“先父因爱他才品不过,虽知已娶,欲为两全;转是贱妾把他心事表明,方才中止的。”

始升太息道:“文素臣之砥节,岳父之爱才,小姐之始于感恩,而终于守正,均非易及!素臣言:钟建无妻,而愚兄有室。这是他托词;锺建岂必无妻?素臣何妨有室!遇美色于密室,已难全节;况小姐以苦情相诉,愿为小星,而能漠不动心,此真人杰也!我始升甘拜下风矣!只可惜远隔山川,瓜期无定,不知何日方能一识荆州耳?”

鸾吹道:“恩兄虽未得见;恩兄之母,现在咫尺,郎君欲一见否?”

始升惊喜道:“怎素臣之母倒在此处?不得见君子,得见君子之母,亦寻源溯本之道。况此等正人,其母必非庸女子,拜见固惬鄙愿;但恐非亲非故,未便冒昧耳!”

鸾吹道:“妾因受恩兄救命之恩,全节之德,已认为亲兄;前见伯母,即拜为亲母矣。非是母,不能生是兄;郎君若一见吾母,当胜读十年书也!”因把水夫人先见,与古心避难来此,自己拜为亲母,及闻其议论,心胸顿开茅塞,并长卿作伐,将湘灵、素娥双嫁素臣之事,备细说知。

始升大喜道:“此等人,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今乃得与为郎舅,何快如之?其母既为卿母,即卑人之岳母也;况如此贤母,而可不见乎?明日与汝回家,拜见翁姑,即当同往拜谒,并见古心。此时两腋飕飕,此前日侥幸一第之喜,觉胜百倍矣!至你令妹,曾与素臣同床数月,前闻许配孙姓,正自疑不可解;原来有这许多缘故,真奇闻也!”

鸾吹向日只知道始升博学能文,风流尔雅,不知他心术如何?今见其守礼不佻,兼之好善若渴,私心喜幸,不比寻常!两人互相敬爱,如对名师良友,迥非闺房昵爱,伉俪私情可比了!正是:

 

巢居鸠妇终嫌拙,队逐鸦夫太觉凶;

水面鸳鸯镇游戏,不如鸾凤奏?和。

 

 

始升拜见水夫人,如仰泰山而观沧海,益信鸾吹之言不谬!并由古心而得见长卿,遂定倾盖之交。始升懊悔,已约定本邑公车,不得与长卿作伴。

长卿也等不及念五日,即于廿四这日起身进京。封了一两银子,托任公赏那晏公庙庙祝。领了水夫人书札,晓行夜宿,走了二十余日,进了北直地面。早已轰动了各府县城市乡村,家家嫁娶,日日婚姻,真个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正不知多少美女,配了丑夫,老夫招了少女!便看着那些阉人内侍,络绎道途,驰驿乘传,前呵后拥,人装鬼脸,狐假虎威,不胜长叹!直至岁底,才进都门,傍晚到家,知道本寺堂官,特参长卿假满不销,失误郊天大祝,奉旨革职了。

洪年气愤道:“旧规给假两月,有一个月余限,限满不销,还有在途雨雪,守风阻险,因病延迟诸般情节,可以声说;怎正限才满,就参起来?就是参处,也不过罚俸处分,怎有革职的事?老爷明日到本衙门具呈,看他如何回答?再不,往都察院衙门具揭,老奴拚这条性命,便去击鼓声冤,也顾不得了!”

长卿笑道:“什么大事,有何冤屈,就这样忙乱起来!前日文老爷在午门前候旨处斩,没见他动一点声色,你也跟在那里,亲眼见过的,休得讲这些闲话!途中雨雪连绵,文太夫人的书信若打湿了,不是当玩的,快拿出来看看。无官一身轻,正好安心去辽东走遭。赵老爷也久不会了,更是一举两得之事!”

长卿之妻白夫人道:“哪里为销假迟了!这还是四五月里种的祸根,靳直那厮因相公托病辞他,就记了恨;后来又知道相公与文伯伯相好,前番又住在我家,恨上加恨,才吩咐堂上官参了。内阁迎合他,也只掇得降级。是那厮票出中旨,竟革了职。三四日前,袁老伯从贵州回来,抱着不平,要出揭贴到吏礼两科去,说我们衙门变乱成例,灭属媚权。妾身想起,朝政浊乱如此,几个有气骨的人,那里还容得下?当不起辞了甜桃,反吃苦李,我们这样下场,算是第一等了!如今拗着他的,不止窜逐,兼要坐赃,追比株连,酷于刑戮,还和他乱出什么好处来!是妾身叫人去说转了。闻得袁老伯早晚也要告休,不肯做官哩!”

长卿道:“夫人所见,正合下官这意!”

洪年见主人、主母,都是一般主意,不敢再说,急将行李打开,拿出书来道:“老爷请收下,这外面的油纸,没湿一点,里面自然是干的了。”长卿收好书信。

 

 

次日,去看正斋,正斋已奉旨外调,告不得休了。长卿询问别后诸事,正斋太息道:“时事真不可为矣!弟自六月出都,经过河南、湖广,自常德府过去,到辰州、镇远等处,果然盗贼纵横。就是汴城这边,过了卫辉府汤阴、淇县交界,及顺德府过来,赵州、柏乡交界,这样近京之地,公然就有绿林,占据山城水泊,四出剽掠。德州河下凶徒,明火执仗,劫夺宫女。天津卫大盗劫牢,杀死景王府长史家属,至今无获。前日郊祀告天,奏献荡平粤西功绩,反把首功之人休致回去,刑赏颠倒若此!托名侑神,采选童女,骚扰天下;广收进奉,搜罗珍异,以致贿赂公行;富民重足而立,贫民揭竿而起,将来不知何所底止!前日为吾兄之事,不胜愤激;如今想起来,真属腐鼠矣!小弟此番出去,凶多吉少;然因畏祸而改柯易叶,性亦不能;得如吾兄与日兄罢职归田,便是十分侥幸了!”

长卿道:“首功之人,定是林士豪了!如何反行休致,请道其故?”

正斋道:“粤西实未荡平,贼首窜伏深洞,讹传已死。监军太监冒神功急于邀功,欲以荡平奏报;士豪不肯,要统兵深入。冒监便刻一疏,说士豪不战,兵卒掳掠苗妇牲畜,与靳直关会,倒旨下来,将功折罪,姑免削职提问,把他休致回籍去了。”

长卿扼腕道:“古人每叹鸟尽弓藏;今并不俟鸟尽,而先藏其弓,边将解体矣!”

正斋问长卿别后之事,知不日将往辽东,因长叹一声道:“素兄已成大名,日兄亦得附骥尾而传矣!我辈碌碌,其将奈何?”

 

 

两人别过,匆匆的过了岁事,正斋便出京赴任。长卿便束装望辽东来,走了三四站路,这一日,宿在沙河驿地方。只见店壁上龙蛇飞舞,写着几行大字,是:

 

南中桂影月娟娟,北地霜痕冻野田。

正忆暮云依膝下,忽看飞剑落灯前。

魂惊白鹤双双堕,血洒黄龙点点鲜。

漫道疱丁能导?,一泓秋水最堪怜!

 

长卿认得是素臣笔迹,着惊道:“原来素臣至此便着惊恐,文伯母真如神之见也!”因问店家:“系何人所题?是几月里边的事?”店家道:“说也怕人,这是弹王的一位老爷所题,他姓文,名白,南直隶吴江县人氏。俺这里南来北往,每日少也有百十人经过,哪一个不知道他的好名儿,还有到过他家的哩。八月二十日晌午时候,这文老爷下俺店来,三更时分,半空里落下两个道士,一个和尚;那和尚一颗头,敢有三四十斤重!他怎的与文老爷有仇,要来行刺;这文老爷又怎的先照住了他,一刀就剁下那一颗头来。两个道士,伤了一个,拿住了一个,不知怎的求告,就都放了去。累俺们地方上报官相验,费了几两银子,许多时日,方才了结。这文老爷冤家也多,一路厮杀将去,成百整千的人马,都被他赶尽杀绝;撞着一条烂草绳儿,吃他绊倒了!可惜这样好人,不得长在世上,老天也是没眼睛的主子哩!”

长卿大惊道:“你怎么说?这文老爷怎的被人绊倒了?”

那店家两只眼酸酸的,待要吊下泪来,说道:“几百十强盗杀他不过,后来被三两个土贼,赶入河内淹死了;这不是烂草绳绊倒了癞象吗?”长卿吃这一惊,非同小可!正是:

 

冷水灌头冰入骨,沸汤浇体火烧心。

 

 

总评:

长卿有定静安虑大道,而至不中用;任夫人极有智谋,而毫无策划;水夫人料事如神,而亦呆想设法;总逼出改装一着也。以水夫人之秉礼,何肯为此苟且之计?故必四面逼写,思路俱绝。阮氏之言文可入耳,古心之劝方可曲从。观后水夫人自奏天子,以此为终身自讼之端,则知此回之四面逼写,费良工若干苦心矣!书不易作,亦且易读矣?“除非林天渊”一笔,如天外奇峰倒插而人,嵌伏之妙,巧夺天工矣!读至五十六回兼通数学,六十二回女天罡数语,始知此处出名女天罡之妙,全以金针度人也。奇文化文!

鸾吹说到那里,登时愀然不乐,非素娥慧心照出,令读者茫然,无一入头处也。而以素娥慧心照出,较别起炉灶者,巧笨死活,相去何如?才人笔墨之妙,半由意匠,岂虚语耶?

女扮男装,田氏所怕在脚,冰弦所怕在脸;改装之难,此—事实足尽之。缀以水夫人一段正论,于游戏时当头一棒,真有功名教之书!

冰弦抢扯湘灵,湘灵冷汗直淋;细致极矣 其灵便尤不可及!盖此日三处花烛,不得不各为点叙。捆起这边,且说那边,系凡书通病,本书所断断不犯者。今就湘灵一吓之便软化在床,不能与席,既剔醒湘灵病后,兼省许多累坠;而自在房中替素文担着鬼胎,便从空直提过任公一边,岂非出神入化,绝世奇文?

从湘灵提过素文,灵妙极矣!从素文过文鸾吹,即在动情上闲论而人,既有变换,且并顶湘灵、素娥,尤为周匝也!视《水浒》等书之断续无纪者,则相去奚啻上下床之别?

有鸾吹之贤孝,必宜配以东方之雅正;至其好善之诚,则尤鸾吹所愜心而满愿者。心吹于素臣,身心可并,性命可捐。使其夫与己异趣,便属终身缺陷;今得如此同心,岂不大快?作者于好善若渴上特下“兼之”二字,此为皮里阳秋。

洪年欲拼性命,而长卿笑其忙乱,指为闲话;与正斋欲出揭帖而白夫人反去说转者,如出一辙。人人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安得如长卿夫妇者,为仕途雪此耻乎?

素臣止一衿耳,特以引见数言,遂致名重天下。观店家所言,如此郑重,可见口碑。入后烂草绳一语,忽地酸辛。其事也荣,其死也哀,是之谓矣。

 

 

 

 

 

第四十三回 侠客赠龙泉群凶授首 阉人折虎翼一性归空

 

长卿慌张盘问,店家道:“这店中之事,是亲眼见的。往后的事,就是传闻,话便杂了:有的说,在关口遇盗,怎样把强盗都杀尽的;有的说,在关外遇盗,被强盗杀败,亏着他熟人救了的;有的说,西天活佛差了五百尊罗汉拿他,被他一筋斗,打破了天罗地网的;有的说,他是二郎神转世,把天尊,活佛都杀败了;有的说,怎样里应外合,放火烧了宝音寺;有的说,是怎样变化了进去的,到后来说是在汊河被一起土贼赶在河里淹死的;有的又说,因烧了宝音寺,杀多了人,惧罪投河的,究竟是怎样厮杀,怎样淹死,却没曾看见。看见文老爷尸首的却多,还有替他穿白戴孝,设位哭祭的哩!墙上这诗,因为本县老爷抄去,叠成案卷,怕一时要查起来,冷锅里爆豆,没敢去掉。”长卿听店家话太荒唐,便不肯信。

却因水夫人先见,想:行刺劫杀,事所应有;但素臣为人,岂至横死道路?而戴孝设祭之说,又似属有因!颠倒了一夜,没曾合眼。次日微明起来,主意且到辽东,方知生死确信。

不表长卿自去探访确信,且道素臣生死究竟如何?

 

 

原来:素臣自四年八月十七日,在兵部领了火牌,勘合,出京,在通州与日月、长卿等作别,见天色将晚,与押解官商量下店,俟明日早行。那解官姓钟,名仁,是中营一员千总;虽受靳直指使,凌逼素臣,却被怀恩严切吩咐,又拨东宫两个卫士,监押同行,心中畏惧,不敢作恶;早行暮宿,饮食水火,安心任素臣之便。当下素臣要宿,即唤兵役寻下宿店,让素臣宿在上房,留卫士护卫;自己领着兵役,在厢房歇宿。素臣晚膳后,记起崇文门口,有一老苍头,劈面挤过,在马上递一件东西在自己手内,丢个眼色,加上一鞭,如飞而去;那时谅有缘故,忙塞在袖,不知何物?至此,检出,就灯下一看,却是一个小小封袋,拆出柬帖,上写着:

 

直言极谏,结怨已深;晨兴夜寐,暗害潜侵。隐娘、红线,空空、精精,鸡鸣狗盗,黄巾绿林、蛇神牛鬼,销石铄金;何以待之?刻刻留心!临事而惧,知机其神;岂曰小补,梅花六壬。青田藏戊,遁甲孔明;如宁落落,勿为斤斤。神龙见首,鸿爪留痕;待时而动,休哉令名!

 

素臣反复看了几遍,再想不出寄字之人;因字中有梅花、六壬之说,恰值西南方起一阵怪风,直卷的吹进屋来,即袖占一课。西南属巽,风又生巽,加酉时得十数,得巽之渐。暗忖:巽在床下,风势甚紧,事顷刻矣!体既和用,互见水火,有生无制,变为体克兑金,有水克反能生,词占俱吉,匪寇婚媾也!因踅到外间,将东宫卫士床头一把腰刀,掣在手中,把火放在地下,说道:“床下壮士,请出相见!”

只听床下低应一声:“来也!”就这声里,托地跳出一个浑身扎缚的武士,手提宝刀,向素臣浅浅一喏。素臣看那武士,装束得如昆仑奴一样,甚是勇猛!但见:

 

面似唾壶逞威风,红毛一嘴;

形如饿虎添杀气,铁帚双眉。

猿臂狼腰,摸量着有千百斤水牛精力;

丰颐阔额,遮莫去饶五七寸火炭之肠。

恭敬不忌,遇赵盾肯做他触槐义士;

拔刀相助,御公徒便是那翳桑饿人。

两度逢君,只名未吐;

一钩赠我,万恶皆空。

 

素臣暗暗惊赏,按刀问道:“壮士何来?岂亦为阉人爪士耶?”

那武士微笑道:“俺虽非靳直爪士,却受其礼,请来做刺客,因敬文爷忠直,特地应承,来送一信。那厮门下异人极多,不见俺回,必另着人来。前去涉河、关里、关外、宁远卫、沙岭、三汊河、安山这几处,山川纠缦,形势险恶,地方空野,煞要留心!”因解下刀鞘并手中那刀,安放桌上,说道:“这是那厮镇家之宝,俺有心赚来的;文爷非此不足防身!后会有期,前途保重!俺便去也!”说比,纵身一跃,寂然不见。

素臣嗟叹感念,不能已已。早惊动了解官、卫士、兵役巡夫、店家伙计人等,拥进房来。素臣约述一遍,个个目睁口呆,伸出舌头,缩不进去。独有两个卫士,甚是硬朗,说:“文爷不该放他去的,只叫应了咱们,擒住这厮,解到地方官去,摘了他口词,就不怕靳公公展翅了!他敢楞睁一点儿,咱就搠他三二十个透明的窟窿!”素臣笑道:“他来去如风,但恐搠不着耳!”卫士也笑道:“他无故也是个人,敢有三颗头六只臂吗?”素臣道:“不妨,他原说另有能人来哩!”

钟仁道:“爷们休如此说,靳公公门下,九流三教,稀奇古怪的人,少也要拿米数儿数。俺营里的赵副爷,不是那高条子,阔背膀,一嘴铁线也似的剪边胡子么?教场里那样大子,一手提着一个,要走几遭;硬弓开三张,还不称意。前日被靳公公挑了去,叫他举内教场的石将台,使出一身臭汗,休想挪动分毫!靳公公满口骂着:‘这杭杭子,原来中看不中吃’!叫他身边几个小老公,合着些小和尚道士,一个个都掇起来了。这赵副爷胀红了脸蛋,没敢做声。我们怎样生个法儿,到州县多起些兵快,护送前去方好!”几句话,说得卫士闭口无言,满面惧色。

素臣道:“死生有命!靳直那厮要的是我,与各位无涉,只顾放心前进便了。”素臣打发众人散去,吹灯上床,右手持刀,左手按膝,闭目而坐。暗想:那刺客面貌甚熟,是在何处见过?想了一会,忽然笑道:“是了,前月中,在河间府店里见过他来,便是那行刺尼姑的大汉!那晚戴的斗笠,今日却是札巾。”可惜不及问姓名,懊悔不已。

次日,宿蓟州。第二日,至沙河驿下店,素臣睡了一觉起来,方及点灯了,吃了晚饭,袖占一课,年月日加时,得观子否,用克体主凶;然八月二十,坤气将盛,巽气大衰,且互艮及坤,皆助体势变乾金,又克巽木,酉月克巽,戌时助坤,皆为吉兆;木克土,金反克木,必有斗杀之事,主害我而反自害;巽为长高,贼不壮,狠阴;用其半数,在二三之间;木局于亥,半夜必见。因暗嘱卫士,速备绳索挠钩,在屋中黑暗无月色处埋伏;半夜里,听房中声响,有人逃出,即便擒捉。卫士似信不信的,与兵役店家预备去了。

素臣在房,放开铺盖,把衣服坐具,打束人形,盖放被内,另取一双鞋子,安放床前地上,将窗掩闭,一手仗着宝刀,侧身蹲立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外边。一更以后,万籁无声,想起母兄妻妾,不觉潸然泪下。以课虽吉,而变无穷,占稍乖,而生即殒也!恐惧了一会。

二更将紧,月出东山,屋内西窗,已有月光,窗眼内瞥见一人,站在外层屋脊之上,情知是了;将手中刀一紧,站定步儿。见屋脊上又探出两影,先前那人早落下来,扯开窗户,侧身而入,竟奔素臣床前,把手中刀望床上尽力斫下。那屋上早又飞进两人。素臣口中起个霹雳,照着先进步的砍一刀去;叫声啊呀,望后便倒。

床边那人急掣转身,素臣就地一滚。那人见不是头势,急飞身平纵出窗。素臣半中间直跳出来,一刀剁去,早剁着左脚朵骨,大喊一声,平倒下地,就如天崩地塌一般,震得屋柱兀兀而动,梁上的尘土便直扑下来。素臣看得亲切,那人才待挣扎,手起一刀,头已落地。后一人见先进两人失利,不敢进步,飞身上屋。早被埋伏的人,挠钩套索,镰刀绑绲齐上,平空的拉得倒撞下来。

素臣便把先砍伤的一个擒住,众人乱做一堆,七手八脚,绳穿索绑,出火照看。方知两个活的是道士,一个死的是和尚。素臣动手重复绑好,把刀指定,喝令:“实说同伙还有何人?”却是两眼不转的,看着院中屋上。

两道士齐说:“只有三人,更无别伙。”素臣情知是实,低头看时,见道士大腿上着的一刀,饶是侧闪,便已削去半腿皮肉,鲜血淋漓。和尚的脚朵骨,平截两半,头落在地,伶伶俐俐的,休想沾带着一丝皮儿、肉儿、筋儿、骨儿。火光之下,看那口刀,血染银钩,宝光腾焯,不曾缺半点锋芒。叹道:“若没这宝刀,今日还费周折!靳直那厮,只知以利皿杀人,却反以利器假人,红须义士,奚啻锡我百朋矣!”

再细看那道士面貌,饶有福相,并无奸诈。忽起一念,屏退从人,仔细推问道:“你二人是何姓名?这和尚何名?何处出身?有何本领,敢来行刺?”那没伤的先开口道:“小道姓于,名人杰,这位师兄,姓元名克悟,俱在江西龙虎山学法,略知武艺;被靳直招致在家,教演家将。这和尚法名性空,河南少林寺出身,皈依国师座下,算是第一尊阿罗尊者,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压生咒死,摄魄钓魂。京南京东两座大寺,京东宝音寺,是法空和尚住持;京南宝华寺,是性空和尚住持;朝廷累赐金紫,敕封禅师;他两个是同祖合父的师兄师弟。两寺里徒子法孙,个个打熬气力,学习拳棒,本等少林寺还比不上来!他这身上,平常着上刀枪剑戟,急切不能入去;今日遇着文爷天生神勇,才把性命丢了,也是恶贯满盈!怎这脑袋,就容易伶伶俐俐的下来?他吃的活人脑子、心肝、骨髓,敢也记不起数儿?文爷只看他这头是多大,浑身缠着铜皮铁片,可也有一处松软的分儿!”

素臣道:“原来这秃厮如此可恶,这一刀真不枉也!”

因复拨灯细照,见那颗头有巴斗大小,连腮夹脑,纯是虬筋蟠结;浑身铁裹铜攒,刀砍斧斫,焉能伤损?提起宝刀,将血污展拭,越看越爱,越爱越看,不忍释手!暗忖:前在江头杀的头陀,那把刀还不及此刀远哩!

一面收入鞘内,一面推问两人道:“这靳直蓄心叛逆,党羽遍天下,各处镇将亲藩,何人与他通谋?外国四夷,何国与他接应?他精兵粮草,聚于何处?大约何时发动?须一一说来,便将功折罪,饶你性命!若有半句支吾,便须照性空之样,吃我一刀!”

元克悟慌道:“小道并不敢说谎!这靳直有侄儿靳仁,专好结纳豪杰,收买民心;星相家俱说他贵不可言,望气者又说他祖坟上有龙文五采。靳直因此起了歹心,奉当今御弟景王为主,以番僧领占竹及元化真人为主谋,朝中大臣,如安太师、赵吏部、连兵部,俱与他交结;外边督抚镇将,如马越、王彩、陈芳、武国宪、郎如虎,俱其心腹;辽东、天津、台湾、乍浦各处洋面上,有他的羽党;河南少林,浙江灵隐,江南灵济,江西龙虎山铁柱官,山东大慈悲寺,和刚才说的宝华、宝音各寺观,都藏着他的兵马钱粮;只要一有机会,便各处举发。看他的机局,多分是把景王装头,如王世充、唐高祖等故智,待事略定,然后自取。这事自去年四五月间就要发的;因昭庆寺被火,烧死了他几个羽翼,去了几万钱粮,山东路上,又被劫去几十扛金银财宝,两个心腹伙计,名叫袁作忠、施存义,又弄掉他十几万粮草货物,为这几件蹭蹬事,才歇手下来。这性空和尚,是他一条臂膊,又被文爷杀了,敢怕还发作不得哩!”

素臣道:“你说这性空善于咒死压生,因何不行那术,却自来送死呢!”

人杰道:“他这术,今年五月里边就行过来。靳仁曾差一个和尚,叫做和光的,到吴江探听了文爷的年庚八字,送进京中;性空用法摄了七夜,总摄不上魂,后来又同着国师,咒了三日,两人俱头晕眼花,几乎大病,方才罢了!靳直心疑,国师推说和光所访不确,故此没法。这回原是遣小道们两人来的,国师不放心,说是红须客都跑了,必得性空同去,方万无一失;不料反被文爷杀了!”

素臣急问:“红须客姓什名谁?系何处人?”

人杰道:“那红须客,飞檐走壁,来去如风,行无定踪,住无定处,常在京南一带地方,杀人游戏,却不知他姓名。”

素臣解去二道之缚,更问:“元化真人系何处人?有何本领?现在何处?番僧领占竹本领何如?国师既与靳直同谋,何不奉为法王,而反奉番僧?还有一个大将军,与法王、真人并竖旗垒,裱行札,系何处人?姓什名谁?一并说与我知道。”

克悟道:“元化真人能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烧丹炼气,役鬼驱神,原在武当山得道,现在景王府中供养,与法王分班抗礼,各立门户。领占竹本领,与国师相仿,与真人各有玄妙,大约也不相上下。国师不助靳直,也不破他的法;靳直许他事成,与领占竹一般供养为左右法王。他便坐观成败,手下徒弟,却凭靳直调遣。前因文爷放火,烧死了他徒弟妙相,故用法咒压;这回因同被文爷参奏,故合谋加害。那大将军就是靳仁,并非另有其人。钱塘县一个村学究单谋,受他东阁大学士付,文爷县里的吴凤元,受他詹事付,这两个便是大将军的心腹。”

素臣骇然道:“吴凤元是吴天门的儿子,年纪还小,向在家中,何以得入靳仁之党?”

克悟道:“吴天门拜靳直为干父,先意承志,胁肩谄笑,靳直爱之如子,复还原职;把这吴凤元挑选了景王府长史,年纪虽只二十三四,机谋险诈,过于其父;靳仁常称单谋为张良,凤元为陈平哩!”

素臣太息道:“原来如此!我久知靳直蓄谋,在山东、湖广、乍浦、天津等处,也安上几个豪杰,等候着他。我看你二人相貌堂堂,急当改邪归正,博个衣紫腰金,名垂竹帛;若迷而不悟,今日纵得余生,后日终难幸免,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只看性空这等铜筋铁骨,兀是身首异处,可知是天网恢恢!国运未至末造,东宫又且圣明!自古至今,曾有没子皇帝否?休更痴心妄想,白白的送了性命也!”

两道士齐哭道:“小道们愚昧无知,误入其党;今蒙文爷开天地父母之心,赦我等一死,情愿隐姓埋名,苟全性命,不敢再萌邪念,去投罗网了!”素臣道:“你们蓄心不良,身为叛党,我便赦你,天理却不能容;必须反邪归正,助我一臂,方能因祸为福,转败为功!”

二道忙叩首道:“我二人感蒙不杀之恩,正自无门可报;若有使令,断不敢违!”

素臣道:“这是真心吗?”

二道齐设誓道:“若有半句虚言,死于乱箭之下!”

素臣扶起嘱咐道:“你既有真心,即便回去,说和尚先入被杀,你等在后得脱,仍在彼处,相机而行,身为逆党,心在朝廷;后会有期,必有以报!”一面撕下一幅被单,令克悟裹缚伤处,看那腿时,骨已伤损,心甚恻然。

克悟道:“不妨,小道自有接骨灵丹,文爷但请放心!”因在身边取药糁上,扎缚停当,与人杰磕头感谢,说:“小道等回去,靳直必不甘休,恐有大举;当委曲进言,力为劝止。”

素臣沉吟道:“速则侥幸一战,缓则坐以待毙,不如激之速发也!”

一面扶起二道,向克悟撮了些药,包藏腰里,亲自送出店去,珍重而别。然后与解员商议报官。钟仁道:“文爷不该放掉两个道士,如今没有活口,恐地方官作难哩!”

素臣笑道:“有活口,才是难为地方官哩!”解官含糊答应,飞马去永平府里报官。府县官惊得魂出,慌赶至店,向素臣百倍足恭。素臣将本末根由,告诉明白。二人目睁口呆,罔知所措。

素臣道:“公祖父母,不必着忙,情节自应诉明,根究原可不必;只消录取各供,叠成文卷,说不识姓名僧人,于三更行刺,惊觉本人,格斗身死便了。”

府县连连打拱道:“老先生真是曲体人情!非敢回护国师、司礼。实因事情大了,便要上达天听,廷鞫会勘,大费时日,这干押解员役,店家人等,必至亡家失业,受累无穷了!”

于是检验录供,要凶刀贮库。素臣借卫士一把交贮;把这口宝刀佩在身边,顷刻不离。提起笔来,在壁上提诗一首,以志其事。

 

 

天已大明,趱行百里,日尚未西,已到抚宁县,素臣向铺中买还卫士腰刀。又叫铁匠赶造起一百枝铁弩。次日,过关住宿。素臣暗想:今日尚不妨事,明日却要小心!晚饭过了,上床盘坐,正打了几个盹息,只听一片声嚷乱,睁眼看时,早已满屋生烟,火光照眼。大叫一声:“中了计也!”正是:

 

衽席乍安金革梦,烽烟忽报鼓鼙声。

 

 

总评:

崇文门口老苍头,不叙于前三十三回素臣出京之时,而补叙于此;叙前则呆板,叙此则灵活也。忙塞入袖,下店即看,看即起数,数成即掣刀,掣刀即请见;疾如风雨,可隔在七八回以前乎?字末数语,伏笔最妙。反复看了几遍,再想不出寄字之人,尤驱人入疑阵。自在亮处重其东探西摸也,岂不快哉!此壮士已两见矣!前特约略其形,此乃惊赏其貌;至擒于元二道,始知其讳名。见公子方识其踪迹,直至护龙岛,然后详悉其姓字出身;如名手画龙,一鳞一鬣,一爪一须,错落而出,无从头至尾一笔写成之理。此书中另一结撰之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臣虽神勇,而性空、法空诸凶,岂寻常刀剑所能伤损?况有毒蟒等天生皮骨,刀斩不进,斧斫不入者乎?此非得乎利器如于将、莫邪不可。妙在即以靳直为送刀之人,尤为灵便。回中极写宝刀銛利,为后文无数战杀埋根。佩在身边,顷刻不离,题诗一首,以纪其事,非特名士爱马习气,是装就硝磺,方发得出火石炮来也。

袁作忠、施存义二事,伏笔最妙,不意昭庆寺被火亦蹭蹬;下靳仁大事,鸾吹之功反居素臣之先,岂非大奇?

补出和光等摄魂一事,令人喷饭。咒人几成自咒,此傅奕故事;而古来信咒者仍复不乏,故书中屡屡破之。

回末一波乃为无外合笋,落想真在天外,空灵奇矣!

 

 

 

 

 

第四十四回 仿八阵图黄昏遁甲 破两门法白昼鏖兵

 

素臣料是贼人放火,夜间不敢夺门而出,急发开侧首一层土壁,直蹿出去。暗中觉被人用手臂一扛,素臣一手拉住那人臂膊;那人口中大喊:“有贼!”

把素臣一臂拉住,才待上前厮拼,素臣急问:“你这人声口很熟?”

那人说声:“奇怪!”就这话里,一人执烛,几个人各执棍棒,蜂拥进来,素臣与那人,四目相视,大笑一声,放手不迭。不提防拥进来的数内,一人缩手不及,一棍正照素臣顶上劈下。素臣随手一架,那棍折作两断,执棍之人虎口震破,叫声:“啊唷!”往外倒退。

那执烛的急喊:“这是文相公,是一家人!”那些拥进来的,齐喊一声道:“原来是间壁店里文老爷!小的们冒犯,该死!”

且道那人是谁?一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必为,极有肝胆的人,又且与素臣总角之交,断金之友,姓匡,名中,字无外。那执烛的,是他第一个得用家人匡义。无外急问素臣破壁之故;素臣急问众人是谁人放火。

众人道:“是那边烧火的泼了酒,引着了火,就透起屋来,烧掉了两三间房子;救的人多,火已下去,多分就熄了。”

素臣方才放心,忙答道:“小弟认是贼人放火,不敢夺门,发开一座土壁而逃;哪知这壁是两家合着的,却跳入这边来。”

无外道:“弟睡中朦胧,被人声嘈杂惊醒,忽听墙壁直倒过来,连忙披衣而起,正值一人如猛虎一般跳过,弟随手一格,再不料是素兄的臂膊!

素臣者:“弟也梦里不想着是吾兄,真是意外奇逢,五行有救了!且请问吾兄,因何至此?”

无外道:“弟自去岁出游,从姑苏、镇江抵南都,由江西至湖广,复由江西转浙江而归。姑苏的山水,不消说了,镇江的金、焦、北固,南都的鸡鸣、牛首、莲花、栖霞,江西的大小孤山、石钟、彭蠡,湖广的黄鹤、鹦鹉、岘首、湘江、衡山、洞庭,归舟则匡庐、铁树、滕阁、严陵、山阴、禹穴、西湖、灵隐,俱游了一遍。因眼界不甚空阔,今年正月望后出门,从乍浦出海,走登、莱、天津,直到辽东海中,及沿海的名胜,也看了许多,方觉眼界一空!此番从辽东起旱进京,阅历关塞险厄,领略皇都壮丽,昨日贪赶路头,起更后才进这店。竟不知道吾兄下在隔壁,且问吾兄因何到此?”

素臣正待回答,只见解员、卫士们,俱从倒壁中过来道:“文父受惊了!闻说又遇着了乡亲,这里王伙计说是极有本事的;不知可与俺们同路?”

素臣道:“这位匡爷,与我至交,本事胜我;路却不同,是进京去的。”卫士等大喜道:“莫说胜过文爷,只要合文爷一般,便再不怕甚歹人了!既与文爷至交,好歹劝这匡爷多送几程方好!”

素臣因把自己直言被祸之事,略述一遍。

无外拊掌道:“这才是吾儒本领,辽东之谪,胜于乌台之擢多多矣!少刻沽酒,当为吾兄浮一大白!”

素臣道:“靳直恨弟入骨,两遣刺客,侥幸脱祸,前去危险异常;吾兄倘能助弟一臂,感且不朽!”无外沉吟道:“弟出外已久,归心如箭,明早即行,不能相送,奈何?”素臣惘然若失。

卫士道:“匡爷有如此本领,还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自己的好朋友,反忍袖手旁观?”

无外道:“文爷哄你哩!他便是天生神勇,我把什么比他?要我去何用,还垫不来刀头哩!”

素臣道:“吾兄怎如此说?日京、成之那等武艺,还不及吾兄;只是不肯援手罢了!”

无外冷笑道:“竟算是弟不肯援手罢了!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素兄肯与弟痛饮聚阔否?”

素臣笑道:“吾兄将以弟为何如人,弟岂有芥蒂乎?”

无外大喜,叫匡义去沽酒。众人便讪仙的都散去了。

素臣暗想:“无外不去,亦是正理,朋友不许友以死;父母在之说,原是汉儒附会。我此去凶多吉少,不宜再累及朋友!”于是欢然畅饮,谈及性空之事。

无外忙在素臣腰间拔出刀来,就灯下细看,赞不绝口道:“弟非烈士,性爱刀剑,不惜重价,多方购求,未有如此刀者:即现佩之赛白虹,亦当卧于地下,让此刀置身百尺楼上耳!古称龙泉、太阿,焉知非即此物?此由天赐,非人力可相授受,靳贼之胆已落,亡无日矣!当为吾兄满贺三爵!”

素臣心爱宝刀,闻言大喜,接过无外之刀,比看了一会,说道:“赛白虹精液光芒,不可逼视,久矣名重三吴,何至卧之于地,亦不过上下床之别耳!”

说罢,收刀。拿起巨觥,与无外对饮三杯,快乐无比。因想起寄书,向无外索取纸笔。无外沉吟道:“也罢,少不得要回家去。”因唤匡义收过杯盘,摆列文房。素臣除请安外,将出京后事情略写一二,惟属田氏孝事老姑,保重身孕;因有神龙见首之说在心,结末便安上数语,说是:辽东荒绝,道路险;既结怨于朝廷,必甘心于斐度。窃惟神龙见首之义,思服灵蛇脱骨之丹;则委蜕人间,无争于世;放形天外,适遂其生。勿以道路传闻,信三言之市虎;倘欲室家完聚,待一日之潜龙!云云。

 

 

二人直讲至天明,然后分手。素臣上马,走不几里,只见两匹马在后,出着辔头,如飞而来;素臣按刀勒马而待。那马上两个大汉,有瘦小的,背着黄包,带着眼纱,更不回头,一直跑过去了。又走了几里,前后铃声响处,跑下一二十匹高头骏马。素臣带转马头,见马上都是彪形大汉,有瘦小的,却甚是精灵透脱,都穿着紧身扣袄,布搭束腰,腰间挂一把刀,悬一壶箭,手里挽一张弓,把素臣等一行人估量而过。

走不多路,后面尘头起处,又跑下二三十个大汉,各带器械,有几个吹着海螺,合窝峰的飞拥过去。解官、卫士、兵役人等,一齐叫苦道:“文爷,这光景不妙,如何是好?”

素臣道:“我也知道,却是没法,且到前面再处。”众人怀着鬼胎,捱排行去,到了高林驿打尖,便要住下。

素臣道:“日色正午,怎便歇得?再走下去看。”众人只得再行走出村子,见前面尘土蔽天,仔细看时,却是去的人马。素臣道:“那不是头里见过的几起吗?我们不走,他们也就不走哩。”众人愈加着慌。走了一二十里,只见对面一骑马飞抢过来,抢至近身,勒马而待。素臣看那人时,短小精悍,鼠目獐头,候素臣一行人过完,扬鞭而去。又走有一二十里,只见道西灰沙起处,有一簇人马,在那里赶兔擒獐。又走三五里,到一高岗之上,望见道东平洼之处,树林之中,炊烟大起,直透入山岚中去。

素臣指点与众人看过,催着赶路,要赶至东关驿住宿。

众人都不肯道:“人倦马乏,天色将夜,俺倒心胆俱碎!前面店前中所不歇,再赶五十多里,前半夜又没月亮,黑暗里遇着歹人,死也不得明白哩!”

素臣道:“就不得到,宁可在野路上宿,这中所是断宿不得的!我们把马慢慢行去,一到中所,便加鞭而走,任他店家苦拉,只是紧着鞭杆,大打将去,只要跑得脱,就有性命了!”众人都不肯信。

素臣道:“方才那些布置,都在中所结穴;我们出其不意,抢了过去,他们就追来,已不能齐,亦且失其所恃了!我们若宿在中所,正如猛虎踏着窝弓,有个脱身的道理么?”

众人方才省悟,依计慢行,一进中所,便有许多店家,跑出街上,拦住马头,不放前进,嚷道:“日头没了,前去又没宿头,爷们还不下店?”卫士们提起鞭杆,倒转朴刀一顿狠打,才打开来,走不多路,一个店里跑出五七个大汉,齐把缰绳拉住,说道:“前边没店,歹人又多,爷们便打,也不放过去!”卫士们一齐搠打,都被劈手夺住,把马平掀过来。素臣急把缰绳一提,在兵役手中抢过一条棍子,照着大汉手腕连打几棍,齐叫:“啊唷!”放手不迭。卫士们加上几鞭,如飞赶出村来,素臣在后押着。

跑不上二三十里路,道东早拥出一队人马,拦住去路。素臣把马一提,直冲上前。前面大声唿哨,箭羽乱发,望素臣头面直射将来。素臣拔出宝刀,一连几格,纷纷落地。随手发出铁弩,当先几个强人,叫声:“啊呀!”都撞下马。素臣踹入队里,刀斫弩发,又伤了五七个。其余一二十人,被素臣一搅,赶得四分八落,乱滚而散。

素臣招着卫士们,放开马蹄,如流星赶月一般,一口气就跑有三十余里,天已大黑,迷路难行。素臣指着道西黑暗去处道:“我们往哪里去。”拍马在前领路,行近一个大林,下马走入,席地而坐。

卫士喘息稍定,说道:“俺们魂也没了!亏着文爷斗大的胆子,直钻入箭林里去,也没见文爷怎的,那些贼人便都撞落马来!瞧着这样爽利,就有整万人马,也不够文爷半个时辰砍斫哩!”

素臣道:“休说这托大的话,不能者千个嫌少,能者一个便多,且是出其不意;若心定了,便是费手!如今且起些火来,待我摆布。”

众人身边带有火种的,便四下抹些落叶败草,生起火来。素臣定了方向,向各方抓些泥土,在林内布起先天八卦,令众人俱在西方坎位上坐定,不许移动。走出林外,布起后天八卦,又在外一层,按着青龙等六神,布设六戊,在戊辰上领着生气,直入后天乾金,接向先天坎水。把马都牵到落西系好,拨灭了火草,走到众人脊上,按刀而坐。

说道:“少刻贼人必追下来,切勿惊慌嚷乱,任他逼近林外,只是安坐,不可出声!”停了一会,只听一片铃声,十几匹马跑将下来,马上都手执火把,照得林中雪亮,众人浑身发抖。接连又是一队,也有十几个人,十几匹马,打着火亮,飞跑而过。一连跑了三五起,又是一大队,约有百十余匹马,摆着队伍,慢慢的过去了。众人心才略定,打了一会盹。

忽然过去的重复跑转,嘴里说:“敢是上了天了?东关驿又没个影儿?”须臾,两头人马往来驰骤,络驿不绝,众人重复吓起,屏着气,鼻子里也不敢通一线风儿。半夜将过,东方月出,照得林子里玲珑剔透,哨探的越发多了;那拴在林里的马匹,不住嘶鸣起来。众人愈急,把胆子几乎吓破!忽见一队人马,在林边道上勒住马,说道:“记得这里有座大林,怎昏澄澄的不见个影儿?莫不弄什法儿,躲在这林子里么?”众人面面厮觑,脑子里只叫的苦。

有的道:“敢怕还在上面?”原说的那人便道:“你看,道东不是瓦子墩么?这大林不是紧对着的?”只听得众人都发喊道:“不错,咱们快去报来。”一阵风的往北去了。众人心胆俱碎,急欲逃命。

素臣喝道:“一步也动不得,出去便是送死!”

众人便不敢动。只见一队一队的人马,齐齐整整,陆续而来;中间簇拥着一个金刚也似的长大汉子,一手执着棕拂,一手提着戒刀,头带毡笠,足穿战靴,到林边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不过是障眼法儿,孩子们大家动手!”后队里便拥出一彪人马,各出火器,一齐施放,都是些火龙、火凤、火鸦、火鸟、火炮、火箭、火线、火球,望林子里,纷纷滚滚,直窜过来。其余各队,俱挽起雕弓,一声呐喊,箭如飞蝗。唬得林子里押解员役、卫士人等,口中牙齿捉对厮打,浑身抖战,不摇自颤。

 

 

哪知素臣等正坐坎宫,火为水制,金反生水,箭岂能伤?火焉得害?俱向六神方位之外,纷纷滚滚,抛落满地,火焰薰天,连那些箭杆翎毛,烧得咨嗟必剥,且是热闹好看煞,强似元宵灯火,除夕松明。众人挢舌惊诧,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疑鬼疑神,鹘突不定。

气得那长大汉子,暴跳如雷,呆看一会,唿哨一声,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

众人大喜道:“文爷好法术也!明日放心前去,纵有千军万马,何足惧哉!”

素臣笑道:“我那有法术,不过五行生克之理,静以制动;且在昏夜,侥幸成功!明日须要出头露面,脚踏实地而行;终不然,真是鬼怪可以隐形而过的哩!明日正近着宝音寺,那寺里住持,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余徒子法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合着京中差来的恶类,又凑着平沙荒漠,无法无天的所在,不比前几日,行刺的人数不多,可以预备;更不比今日夜间,可以开生门,塞死户,遁甲藏形,侥幸万一!我们腹中饥饿,器械不全,又无盔甲,寡不敌众,死多生少,怎还说这般放心的话?”

众人不听犹可,一听此言,不觉三魂失二,七魄走六,含着舌头,同声叫苦。

素臣道:“你们不索喜欢,也不须苦楚,凭各人本事,听我调度,冲得过去便罢,若冲不过去,你们便各自逃生;他所恨者,只我一人,到那至急之时,只要撇下了我,我东你西,我南你北,贼人专来拼我,你们便可脱身了!”

卫士道:“俺们是脱身不得的;俺就跑脱,俺们的家小,便都是死;不如死在这里,妻儿老小,还有个好过的日子!”

解官道:“俺们都是奉上差遣,跑不脱的,也是拚着一死的了!”

卫士道:“凭着文爷本领,饶是利害,敢还跑得过去;俺们都放胆壮些,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俺这食斗里,还有几块豆腐干子,一方腊肉,拿出来,请文爷充一充饥,明日好与贼人厮拼。”

一个兵卒道:“昨日小的还藏得一卷薄饼,一向吓昏了没吃,也拿出来孝敬文爷。”解官道:“俺也还有些路菜哩。”于是各人搜索出来,共有三方腊肉,三卷薄饼,二三十块腐干,十五六个盐蛋,一二十斤牛肉靶子,二三十斤炒面,都放在素臣面前。素臣拔出小刀,切碎配搭,并炒面分作十三分,道:“各人都饿,分不得彼此,一人吃一分可也。”顷刻吃完。

看那月亮,已是中天,光都淡了,东方也渐渐发亮。素臣把各方上泥土,收拾开去,解下马匹,就着林内林外,咬些草根,一行人赶上大道。不一会,到了东关驿,众人要打尖。

素臣道:“宁可忍饿,休着他道儿,饮食内多分被贼人下了药,吃了便都是死数!”几句话,把众人吓住了,拍马再走。走了几里,那马因饿得慌了,再走不上。

素臣远远望见一堆柴草,说道:“好了,那不是救这些马的命的么?快赶到那里买去。”

那马一似懂得说话,摇头摆尾,直蹿的往前去了。看看至近,素臣叫声:“啊呀!”把马勒住。后面的马,早跑过几匹,将草乱抢。素臣这马十分要吃,因素臣神力所勒,不能上前,两眼滴泪,哀鸣不已。

素臣道:“畜生,我岂不知你饿?但草已下毒,食之即死,何苦为嘴伤生!”

卫士们见素臣勒马,不许食草,也便紧勒缰绳,却不信有毒,问:“何以见得?”

素臣道:“我只认此处住有人家,故欲向买;今见四面荒原,杳无人迹,此草从何而来?其为贼人所留,毒我马匹可知!”

众人方才慌了,死力将马打开。走不半里,那吃草之马,已滚倒在地,不能活命了。

卫士吐舌道:“文爷说饮食内下了毒,俺还不信;如今见出来,好不怕人!”

众人检点,死了五匹马,两匹是驮行李的,三匹是骑马。素臣一行人,原是一员解官,一名跟役,四兵四快,两个卫士,连素臣共一十三人;当即挑去三名老弱,令其分带行李,在后慢行,俟素臣等冲过,再行赶上。其余九人,捏着一把冷汗,跟着素臣前进。

 

 

约莫走了二十余里,只见尘头起处,一彪军马摆开,截住去路。大叫:“文白快快下马纳命!”

素臣将九人分作三队,更不答话,先领一队,冲入贼军,吩咐:“各人紧跟马尾,不许继续,只施展器械,不许四顾贼势。”素臣当先,右手挥刀,左手发弩,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刀过处人人落首,弩到处个个穿喉,从西而进,自东而出,如一条白练,霍霍地旋的人目不及瞬。刚到原处,又领着那一队三人,自北而进,从南而出,轰雷掣电的,搅得贼人队里雪乱,这一出来,又杀了一二十个贼人。看那戴毡笠的大汉,多半是和尚,剁下头来,光光的没根儿头发。

素臣正待领着第二队人进去,只听得海螺吹响,轰天一声大炮,四面接着无数的连珠小炮,背后及两边侧肋里,都有人马杀来。东首一座小土岗上,一簇人马,扯起一面大旗,对面人马,纷纷的往两边八字分开,中间拥出一队精兵,个个身长膀阔,马壮人强。簇拥着一个和尚,一个道士:那和尚打扮,就是那伏虎降龙的罗汉,那道士装束,就是那拿妖捉怪的天师;那和尚身披大红锦袈裟,那道士身穿八卦九宫法服;那和尚光着一颗滚圆的肥头,那道士搭着几绺焦黄头发;那和尚右手执一根镔铁禅杖,左手明晃晃托一个紫金钵盂,那道士右手仗一把松纹古剑,左手红闪闪拿一个朱漆葫芦;那和尚口中喃喃不绝,那道士嘴里念念有词;那和尚钵盂内放出许多毒虫猛兽,那道士葫芦内冒出许多烈火寒沙。

说时便迟,那时却快,齐向素臣等身上,张牙舞爪,鼓翅舒箝,趁着那沙威火焰,泼风也似的直掩过来。众人魂不附体,走投无路。素臣大怒,挥退众人,各逃生命;猛喝一声,目光迸出,正气发越,神威赫然,虫兽烟沙,一件不能近身;单把坐下之马,吓得屁滚尿流,爬伏不起!素臣拔刀在手,横跃一丈,竖跃八尺,快疾如风,旋身如电,冷飕飕百道寒光,闪烁烁千条白练,就那寒沙烈火中,把那些毒虫猛兽,搅得纷纷滚滚,如榆钱柳絮,堕落满地,却都是些柴心纸片剪扎而成的东西。素臣得势直冲而入,当着的斩头沥血,带着的断体折股,杀得浑身血测,遍体朱殷。

和尚、道士忙又作法,把手一指,地下便成火坑,焰腾腾的截住素臣之足。素臣大笑:“此宋子贤之故智也!”直奔入坑,却仍是平沙之地。和尚、道士没处使法,收过葫芦钵盂,各仗手中兵器,飞扑而出,双战素臣。素臣无马,仰面迎敌;这两个释道又是狠手,复有长枪大戟、冷箭暗弹从旁协助,只得虚掩一刀,假败下来,侧肋里一个和尚,不知好歹,拍马直出,一面刺一枪来。素臣随手一拉,夺枪在手,和尚倒撞下马。素臣在他背上,用脚一登,飞身上马。那和尚口吐鲜血,肋骨尽断,呜呼死了。素臣转身,正凑着和尚、道士,三匹马丁字头敌个正住。战了一二十合,和尚、道士气力不加,刺斜而走。

素臣不赶,正待冲出阵去,忽听炮声震天,梆子响处,千弩俱发,石弹齐飞,素臣舞刀遮隔,叮叮当当,迸得刀背刀刃火星爆发。急掣身望南,四下人势齐往南运,强弓硬弩,手发镖弹,如雨点般打来。素臣只得回身,望东落北,俱是如此。远者枪挑,近者刀斫,虽也杀得十数个贼人,叵耐箭弹稠密,不能透出重围。素臣暗思:贼人号令,全在小岗上那面大旗:我往西走,旗便西指;我往东走,旗便东招;岗侧树木丛杂,岗前土性不齐,必有陷坑,兼多埋伏;必得转至岗后,方能斩将搴旗。因把马勒住,定一定神,歇一歇力,四围贼人虽故围拢转来,却虚张声势,不敢十分逼近。素臣喘息稍定,出其不意,把马一紧,飞奔岗子半边东北角上,迎头的被枪尖挑死了几个,近身的被宝刀砍杀了好些,素臣使出浑身本事,遮拦架格,摇拨勾挑,滚滚风吹白雪,纷纷雨打梨花,可怜箭如羽堕,弹似球抛,休想到得身上,阵势堪堪待破。那岗子上守旗贼人,见事决裂,忙挥埋伏的弓弩手,就近救援。这一阵狠射,把素臣又射退下去。四面的射手、弹手,亦如飞陆续而至。

只听岗了上鼓声大震,那兴妖的和尚,作怪的道士,领着几十个巨贼,泼风般赶上,撒个栲栳圈儿,团团围住,拚命死战,口中大喊:“不杀文白不休!”

四面贼人,渐裹渐紧,有进无退,誓死不生。素臣自辰至申,转战五时,勺水未沾,粒米未食,弩空枪折,马乏人疲,哪里还支撑得住,暗暗叫苦!勉强挣扎,抖擞精神,指东击西,指南击北,横冲直撞,侧搅斜挑,杀得汗似油浇,气如火发,虽又杀伤了几个贼人,越攻越紧,焉能得脱!岗子上的鼓,越擂得震天的响,夹着那喊杀之声,真个天崩地塌!素臣见事危急,猛然用力提刀,没头没脑,横七竖八的乱砍,杀得贼人心胆俱碎。无奈鼓声更紧,箭弹愈密,素臣身上已着了几枝弩箭,几个弹丸。正在万分危急,岗子上鼓声顿绝,外围忽解,大势纷纷散开,两条大汉,恶狠狠的直杀而入。正是:

 

拿云手自空中落,破浪人从海外来。

 

 

总评:

素臣不夺门而发壁,最是急智;独不料其邂逅无外也。飞来之峰,宵出之日,宁过于是?无外不从天外飞来,即向道中偶逢耳。是书全部无此等呆板出落之法.

无外从天外飞来,不特解员卫士谓其必助素臣,即读者亦必为素臣加额。乃卫士进言,素臣力恳,而无外断然不肯援手;此种变头,岂复食烟火人梦想得到者?大奇大奇!

无外不肯援手,而素臣绝无芥蒂,此方是第一等人胸襟学问。以父母在,不许以死之言为汉儒附会,足刊千古之误!必如素臣,始可与读《戴记》。

无外赶不绝口 更为宝刀加一倍声色;必如此始无后竭之病。且下文即需此奏功,合与磨洗一番也。

无外如肯援手,何故辞绝?无外终不援手,作者何故忽扯入本文?是又驱人入疑阵也。迨众人俱讪讪而散,素臣复以为正理,则无外之终不援手明矣。乃于素臣初恳时即下“沉吟”二字,于索纸笔作书时又下“沉吟”二字,曰“也罢”,曰“少不得要回”,则又将金针全度与人。既布七里雾,复作指南车;读者着迷而作者快,读者谜豀而作者愈快。人知读奇书之快,而不知作奇书之快,聊以自娱悦,不堪持赠君。请为作者颂之。

陆续人马,有更不回头一直跑过者,有估量而过者,有飞拥过去者,有抢至近身扬鞭而去者,有赶兔拥獐者,有但见炊烟者;如生马长蛇不可擒捕,如五花八门不可呆着,真是奇观!

不宿中所,最是上着。道截一队,乃拦截脱逃之用,不谓反见头阵也。后文不食草,皆见素臣心灵机敏。稍一呆钝,便无生理矣。吁!可畏哉!

遁甲本有其术,素臣是否得传,未易推测;但据落落写来,便若实有其理,实有其事。实奏其效者,岂非奇文?

林中众人吃吓,一层进一层.一步险一步;而大汉气得暴跳如雷,自必另有法制;乃忽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尤属神鬼于文者矣!

九子分作三队,似仿垓下之战而已;领第三队,即拥出精兵,平空截断。另换一副笔墨,并不是旧本新翻也。妙妙1

妖法幻术,自古有之,总缘人心有邪,信之畏之,方能为害。番僧咒人立死,卫士信畏,故效傅奕;不信畏,故不效;此其验也。史载宋子贤于官兵捕捉时急作妖法,满地皆成火炕,烈焰难犯。主兵者云:“此地向无火坑,必系幻术。”策马竟进,则皆复平地矣。不信不畏,故其法立破,况素臣之心正无邪,如赤日中天者乎?然则素臣之遁甲亦火坑之类,彼僧道等惟心有邪,信之畏之,故不能破耳。素臣云:“侥幸成功,明日须要出头露面,脚踏实地而行。”旨哉言乎!可以知遁甲之说矣。

或问素臣既信通甲之幻术,身行其法,则心有邪矣,何以能破两门之法?曰:素臣特知其术,而非信之也。祸且不测,行权以济,非邪心也。

孔子曰:要盟不信;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故释氏之无故乞食为无耻;而子胥之乞食于吴市,韩信之乞食于漂母者,非无耻也。

第四十五回 虎口行奸赝虎恶于真虎 僧寮放火生僧烧作熟僧

 

素臣急看,却是匡无外主仆二人奋勇杀入,心中这一喜,不觉精神顿长,气力尤加,拍马挥刀接应。这贼人等被素臣杀了一日,心胆俱裂,怎当得加上这一枝生力军,不由不离披解散!又因岗侧埋伏,俱出环斗,被无外乘虚直入,登坛斩将,碎鼓搴旗。旗鼓为行军耳目;耳目乍失,合军惊慌。素臣等三把宝刀,如三条毒龙,飞腾夭矫,在贼人队中,忽而自内搅出,忽而自外攻入,忽分忽合,忽东忽西,光若雪霜,势如风雨,把贼人一个栲栳圈儿,杀得七穿八漏,七零八落,抱头鼠窜,不敢交锋。霎时间,尸横旷野,血染平沙,十停狂贼,只剩一二停,大半尚是伤弓之鸟,破网之鱼。匡义也有几分本事,杀得高兴,加鞭疾赶。

素臣连忙喝住,道:“穷寇莫追,且寻安宿处。”匡无外亦喝令弗追,匡义方勒住了马。三人慢慢寻路,不敢走向大路,只拣小路行去。

约走六七里路,天已昏黑,远望见火光,连辔行来,却是一个独家村,三四间土房,破窗里一片通红。三人下马,匡义上前叩门,里面人开出来,见有马匹,不肯招留。素臣再三求告,那人没法,才把马牵到后面柳树下系好,领三人进去。失声道:“啊呀!这位爷怎浑身都是血,好不怕人!爷们是怎么来?还是别处去的好,不要连累咱们淘气!”

素臣看那人,约有五十以外年纪,黄须曲背,甚是呆实;把厮杀之事,略说几句,坚求借宿。那人吐舌,不敢再言。素臣问他名姓,家中还有何人。

那人道:“咱姓宋,还记得小时先生题一个什么英字。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媳妇,都不在家里。爷们既没处去,只好拿些高粱秫秸来,就在这地下睡觉。大米没有,小米还剩些,却不多,煮稀饭爷们吃罢。”说罢,进去。

 

 

素臣扯过板凳,与无外坐定,问其:“前日决意分手,今日何又来援?”

无外道:“素兄未曾启齿,弟已心许,欲伴送到辽;后转一念,事欲其密,兵不厌诈,若明在一处,无从察看贼踪,路上便难照应;故决意辞兄。这夜追赶下来,打听贼人机械,好不担忧!中所这几家客店,都被宝音僧人埋下火雷、火车,讲定:烧去一间草房,偿还十两银子;只待吾兄下店定更以后,便要行事。亏吾兄躲脱此难!我急急赶将下来,总不见吾兄踪影,重复回到中所,叫店家做饭吃饱,喂好头口,趁着月色,一路找寻。赶到这里,见吾兄正围在中间,被我直杀入岗来,把守旗贼秃,擂鼓强徒,一齐杀死,破了他的号令,抢下岗来,才得与吾兄相会。只是来迟了一步,累吾兄多费了气力!”

素臣大喜道:“不迟,不迟!若再迟数刻,弟的性命便难保了!只看我这臂膊上、腿上便知!”因在身边取出道士的刀疮药来敷好。宋英已拿出粥来,却没小菜,只一碟子裹灰泥也似的盐屑。

无外道:“可惜我食斗还有路茶,连铺盖都寄在店里。”

素臣饥饿,拿起一碗粥一呷,便觉甘美异常道:“芜亭麦饭,何异海错山珍,但嫌少耳!路菜尽可不必。”

吃粥后,连衣带刀,放开身体,与无外两人,在那草上睡得正是酣适。不料匡义睡中大喊大叫,把素臣、无外一齐惊醒,问其缘故,却是梦呓。

无外骂道:“蠢才!文相公杀了一日,也没见一毫声息;你刚杀得一会儿,就是这般魂梦不安!”

正说不了,素臣肚里一阵作响,觉要出恭,忙起身来开门,转过后边,星光之下,看清了一带村塍,蹲身下去解手。摸着腿上伤口,全没疼痛,臂膊上也是一般;暗忖:真是灵丹!正是欢喜,只听见大远里,隐隐有喊哭之声,侧耳细听,却在东南角上。因心中大疑,解毕起来,迎着哭声,飞步寻去。越走越远,待要转身,哭声又像在前面,因发狠赶去。堪堪至近,却是几间瓦屋,外面一带芦笆,隐隐射出火光,听那哭声,却并无踪影。因将身一纵,跨进芦笆,窗眼内望着亮处,瞥见一只黄虎,爬在炕上吃人。如猫嚼鼠骨般有声,狗吃残羹啁哳作响。不觉怒从心起,腰间拔出宝刀,把门一脚踹开,直抢入去,向那虎背上用力一刀。那虎大叫一声,鲜血飞溅。屋里又撞出一只虎来,因定睛一看,勃然大怒,猛喝一声,飞起一腿,正中那虎肩窝,仰面一交,跌倒在地,闭着气儿,晕了过去。

素臣恐有余类,携过灯来,四面一照,炕上那虎,直翻下地,爬出一个赤身女人。里边屋里,色勒勒抖出一个,也是赤身女人。一齐跪下,连连磕头道:“但凭爷爷,只求饶命!”

素臣道:“你们休怕!我是过路客人,听着哭声,特来剿除这两个孽障,并不是歹人。”

那两个女人方才住抖。素臣叫将起来,令其穿好衣裤,问道:“妳们怎住在四面无人的所在?”

那女人道:“不要说起,咱们丈夫,也是有名目的,等闲也不敢有人欺侮!”

素臣急问道:“妳丈夫何等人?姓什名谁?”

女人道:“说起咱们丈夫来,两个强人,真个死也没有他的死处!咱们丈夫,兄弟两个,叫莫有仁、莫有义,是宝音寺里第五个房头寻源老爷座下第一等得力道人,现充着大殿上香火庄头。掌管着洋里十几号渔船,卫里几十处铺面,收放租债,有一身好武艺,寺里老爷都喝过彩。这远近村里,但提起他兄弟名头,梦里都是害怕,好不好就打一顿死,硬些的,便对寺里说了,把他一索子锁去,细细拷打。晦气撞着京里下来什么姓文的死囚,倒着远偏与寺里作对,两三日前,老爷们叫去帮着打架吃紧的,才被这两个强人装着假虎来唬咱们。咱们眼里着落得这模样的强人么?咱们不是夸口说,拳头上也立得人,臂膊上也走得马,只吃那黑夜里看不清的亏,认是真虎,才被他欺了!青天白日,他敢正眼儿觑咱们一觑!也亏着客官在这里过,这也是天爷爷眼睛近,也是客官造化,明日咱们对丈夫说了,敢也不亏负着你!你若在卫里做生意,只对各铺家说,照看你一分,也就够你一生的受用哩!”

素臣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转过念来,甚是懊悔。又想:“假虎行奸,一死不枉,只索罢休!”因去提起两个假虎,一个被刀的,背破肋断,早已不活。那一个被踢的,肩窝骨损,右臂虽废,却不妨命;拍醒转来,放他逃命。

那两个女人齐嚷道:“这贼装着假虎,欺负咱们,现犯着斩头沥血的罪,怎便容易放去?咱们丈夫回来,须不干休!”

素臣睁圆两眼,大喝道:“只我便是京中下来姓文的死囚!寺里贼秃,今日倒运,撞着我,杀得非伤即死,火工道人约莫杀死百十个;妳们的丈夫想也只在数内!妳丈夫不过寺里一道人,狗一般贱的,便敢无法无天,欺压村坊;妳这两个贱人,口舌利便,狐假虎威,应得此报!初时认不得假虎,落后怕不知是个人,怎不大声叫喊,任凭他淫污?还敢说拳头上立得人,臂膊上跑得马?那一个我已杀死,这一个已作废人,便饶他一死,亦不为过!”

飕的一声,掣起宝刀,喝道:“你们再敢放一个屁儿,便吃我一刀!”

唬得女人重复发抖,连连磕头道:“但凭爷爷,只求饶命!”

素臣问假虎:“宝音寺离这里还有多少路?”

假虎道:“只这正东上四五里便是。”

素臣喝令驮那死尸回去,改过安分,勿再作孽送死。把两个女人提进里间,将门扣上。移过灯来,四面照看,见西首一间房子,铁锁锁着,扭开进去,见有三五条火腿,五七方盐肉,挂在梁间。地下三五坛酒,一囤小米,半囤高粮,瓶罐筐篮,七横八竖。架上一个小竹篮,上用木盆盖好,揭开看时,上面一大碗猪肉,两只鸡膀,一碗素菜,底下半篮小米干饭,饭上堆着一二十个米团,一二斤冷结水面。暗想:今日正是灶神生日,这里风俗,也与江南一般,替灶神上寿。因把灯放在地下,一手提了竹篮,一手提了一小坛酒,跨将出来。

不防门外一条大汉,候在暗中,猛把素臣两臂拿住,喝道:“好滑贼!敢是饿得慌了,到人家来偷饭吃么?且送你到官,问个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

素臣道:“怎黑暗吓人一跳!这坛滑下来,打碎了不打紧,泼了一地的酒,岂不罪过?”

那大汉笑了一声,忙进里边,提了灯,同素臣到灶下来。

 

 

那大汉是谁?原来即是匡无外。素臣一面起火,一面问道:“兄怎知弟在这里,直寻到此?”

无外道:“我因出来寻你,听远远有哭声,想必你是听着哭声,跟寻去了;因也迎着那哭声一路走来。忽听你大喝一声,知有缘故,忙赶上来到这里,听你发落。却便宜这两个女人,那嘴好不利害,不杀便罢,该割掉他两个舌头!”

素臣道:“弟亦隐隐听着哭声,寻声至此,岂知寻到这里,并没哭声,在窗缝中,见一只虎爬在炕上吃人,咬嚼作响。如今想起,却是交媾之声。必是那假虎命算该绝,致有此声。”

无外道:“兄只顾说话,不要弄出火烛来,这酒饭即吃不成!”

素臣道:“不妨,别事不能,这烧火煮饭,尽自去得!”

无外笑道:“吾兄在家,成日烧过火来,怎容易说此大话?”

素臣道:“凡事总只一理,何独烧火为然?就火言火:大约柴过多,则塞而不通,火性便抑;柴过少,则寡而无助,火力便微。欲物之速成,则柴把宜松;欲物之徐化,则柴把宜紧。视乎灶之大小,为用柴之权衡,而皆以疏通为主,则炊爨之道在是矣!”

无外大笑道:“此论不独用柴,用人亦然;不独治爨,治国亦然。吾兄他日为相,其有如此灶矣!”二人一会谈论,酒饭俱热,搬到处边,狼餐鲸吸,须臾,把一篮饭、一坛酒,吃个罄尽。

无外道:“我们好去了。”

素臣道:“除恶务尽,先发制人,趁着酒醉饭饱,和你如此如此,包管成功!明日走路,也觉放心,可免吾兄长途跋涉!”

无外连连点首,因拽上了门,一同大踏步望东而走。

 

 

一钩月色东升,两道行人渐少,秋风横扑,柳叶斜飘,正是秋深时候,离人肠断。迎头望去,早见一带高垣,连于霄汉,因令无外慢慢自来,自己如飞的跑到寺前,绕至寺后,越墙而进。但见重重屋宇,不亚千间,其间米粮、军器、牲类不一而足。素臣一连纵过五七重高垣,见是几重围墙,却是无门可入。只见东角门口,火光射出,因伏在暗处,见一小沙弥,提着灯笼,渐渐走近,满面泪痕。

见他走得较近,使一掠燕势,掠到地下,掣刀在手,喝道:“你但嚷,须吃一刀!把进围墙的门路说知,便饶你命;若有半句支吾,立刻杀死!”

那沙弥目瞪口呆,浑身抖战,咬着牙关,吱吱格格的说道:“爷呀,这墙是块板……板做的,爷只看……看那钉搭的,便……便是个门,把铁搭往左一拉,再往上一推,门……门就开了,里面的都是一样,有一句谎,便……便杀。”

素臣道:“你为何满面眼泪?”

沙弥哭道:“爷,”

素臣喝道:“低些!”

沙弥把袖子拭干眼泪,说道:“爷呀,咱一个舅子捆在后面厢房里,明日要杀哩!”

  素臣道:“你舅是谁?为何要杀?”

沙弥道:“咱舅是个兵,京里人,杀败了捉来的。”

素臣道:“有多少人?”

沙弥道:“有八九个,说还有几个是官哩。”

素臣道:“围墙内现有何人?”

沙弥道:“和尚和七师太,还有京中下来的两个道士;师父被强盗杀了,师太们都去捉强盗了,留不多几个在内;只有个师兄,也在里面。”

素臣地下抓起一把泥,塞在沙弥口中,把他腰间一条带解下,捆住手脚,撩在院中。

复身转来,照着墙上,果有铁搭,如法拉扯,那门便开进去,刚进去,门即合拢,看里面铁搭,却在右边。素臣走进院子,见廊下堆着些大包小札,东边楼上,灯烛辉煌,即飞身而上,站伏窗外。窥见靠里一张桌上,杯盘狼藉,上面坐一个道士,东西两个却就是日间在阵上兴妖作怪的妖僧、妖道,下面一个披发头陀,一个沙弥捧壶立着。

看那上首的道士说道:“这原是靳公公的错意,依小道愚见,等他到了辽东,有了收管,去摆布他,真不费吹灰之力!今日反伤了许多心腹,又不能制伏他,岂不是错?幸而天网恢恢,今夜落在俺局里!”

头陀道:“便伤些心腹,说不得了,只取他心肝,祭奠各位师兄,以消此恨便了!”妖僧道:“那廊下火器,该一齐拿去,恐少了不济事!”

头陀道:“日里制他不住,今日好好的睡下,又没一毫准备,睡梦之中,烈火俱发,便三头六臂,也逃不脱!况那几间房子,只消一部火车,便立时煨尽;四面又有挠钩箭弹,怕他插翅飞上天去不成?”

  妖道掀须大笑道:“休说一个文白,再有几个,亦化作火灰矣!看他日间那般凶狠,岂知转眼即登鬼域,尸骸粉碎,骨殖飞扬!强梁之人,亦何益哉?”

 

 

素臣听到那里,连忙踅下房来,走到小房,摸出假墙,看那灯笼,还有小半枝蜡烛,明晃晃的点着,提来覆在衣襟底下,悄悄踅至东廊,搬了几件火器,安放楼下,听得楼上一片笑声。暗忖:这伙僧道,死在头上,兀自喜笑,反火烧身,自作自受,这才是天网恢恢哩!复到东廊,拣些火鸦、火鼠,揣在怀里;仍至楼下,取出灯烛,点着走线,摸出火鸦、火鼠,一齐淬着,望火器堆里乱丢将去。不一时,炮声齐发,火焰交飞,素臣跑出第二重围墙之外,手掣宝刀,守在门口。那楼下廊边的火势,煞也利害?但见:

 

火龙舞爪,火马扬鬃;

火鸦与火鹊齐飞,火鼠共火球同走。

火筒喷处,碎纷纷万瓣银花;

火桶倾时,乱滚滚千行赤溜。

火雷迸击,真如炮打襄阳;

火车奔驰,俨似屯烧博望。

烟迷室内,白猿雾昧目皆昏;

焰起云中,赤城霞烘林欲炽。

柜橱椅桌,爆出金石丝竹各种声音;

棂?门屏,烧成碧绿红黄诸般颜色。

殿梁飞去,半空中龙戏明珠;

楼脊倒来,一地里鸳飘翠羽。

释加文佛入涅槃,迸出满腔舍利;

太上老君翻鼎灶,烧完一嘴胡须。

闪闪烁烁,活观音现出肉身;

哭哭啼啼,鬼子母忽开生面。

三世佛俱归火宅,七世冤都出化城。

试问昨宵是欢喜地,是污秽地,顿成白地;

何来今日是离恨天,是清净天,才见青天!

 

这火一发,势如天崩地塌,电走雷轰,吓得楼上四人,头顶上冒去三魂,屁门中吊出五脏,顾不得沙弥生死,都在楼檐上,涌身跳下。东廊火势已透,西屋烟焰横飞,金蛇百道,赤练千条,顷刻冲上空中,把天棚烧得哗哗剥剥,拉拉杂杂,纷纷滚滚,飞入半天,赤炭也似的,望着头上直打下来。妖僧见这势头,大哭而逃,刚跑出第二重假门,不提防素臣在外守个正着,咔嚓一声,头已落地,那尸身便往外直扑过来。背后的妖道,缩脚不迭,被素臣一刀,劈破了半个太阳,连肩头削去半爿,那尸身便往里直仰过去。里面的道士、头陀,掣回身去,素臣赶入,头陀往左,道士向右,各自逃生。素臣赶上头陀,刀望后心戳去。空里一根火炭,正打向素臣手腕上来,把刀一格,用的力猛,那根火炭直跃起去,正值道士在右边,旋至劈头落下,道士急闪,已把一嘴的长须,烧个罄尽。头陀见戳他不着,翻身转来,想要起腿。素臣大吼一声,把头陀吓呆,一刀挑破小腹,仰跌在地,不能挣扎。道士复往左跑,见团团是墙,素臣纵跳如飞,料不能脱,奋身一跃,欲从烧空处上墙,撞着横木,复坠下地。素臣踏住胸脯,向心口里一刀,登时绝命。

只听得哭声震天,见小房里拥着许多女人,有的裸着身体,寸丝不挂,有的披得上衣,却无裙裤,有的穿着裤子,却没衣衫,都在黑烟中,瑟勒勒的发抖。

素臣道:“你们不须害怕,快去逃生!”

女人得这一声,便冒烟顶火,乱跳乱撞的,直挤出来,素臣在前引路。到得墙外,见后半火势大发,烧得半天通红,知是无外在楼上放火接应。便转身向前,在院中提起沙弥,解去绳索,向口中挖出泥土。后面女人,爬爬跌跌的,一齐哭到。素臣正待领他出寺,忽然想起一件事,叫声:“啊呀!”覆身转来。正是:

 

五行有救四更后,八命逢生一念中。

 

 

总评:

大汉杀入,必是无外主仆。何云没意智,以猜即不错,未识其故也。无外肯来.何妨慨许?既已回绝,何故复来?钻得透此层泥壁,方可论其意智。

无外兵不厌诈一段议论,最合兵机。素臣何以不会其意,缘笃于友谊;恕道待人,不更察其微意也。君子可欺以其方,为朋友;不许友以死,一片正理所泥耳。

素臣此番血战,无全不受伤之理。则夜间纵跳斗杀,何以堪之?故于前回元克悟腿伤即作损骨重伤,素臣心甚恻然,而克悟毫不在意;所恃者,有接骨灵丹也。素臣撮些包好。此接骨灵丹,骨尚可接,况区区箭弹伤痕?宜其解手时伤口已痊,而夜间纵跳斗杀乃绝不妨碍矣。年前下种,过岁收粮,正难为浅人道耳!读者当息心静气以领之。大远里听有隐隐喊哭之声,堪堪至近,却并无踪影。素臣云:“必是假虎,命算该绝。”看官亦必以为诚如所云,而不知却被作者瞒过了也。此哭声全为宝音专而发,非素臣烧宝音,即宝音寺僧烧素臣,生死反覆,间不容发。素臣又云:“我们既到这里.便是天意。”此度金针与人也;而先以假虎算给盖之。此灭针线之迹之法。灭之以迷众盲,度之以洗明眼;古人惟古史有此神秘,书中指不胜屈,聊于此发之。

或问:既属天意,则隐隐哭声何难直寻至宝音寺附近?而必拖带假虎一事?不知此书大旨深恶僧道,故于其作孽必大书特书。不一书以表之。二莫不过寺中一道人耳,而其妻之大言不怍,以至如此,则寺僧之无孽不作可知。即小见大,循流溯源,所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者,可以尺简穷之也。况素臣等食肠岂剩米所煮之粥能使充足?日既血战,夜复纵跳斗杀,何以堪之7 一箩饭食,一坛辣酒,即醉且饱,非拖带假虎之功,而能翻天揭地,复做出如许事业乎?则请以史迁之言解之曰: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二莫女人云:“咱们丈夫也是有名目的。”素臣急问姓名,复云:“说起咱们丈夫,这两个强人死也没他的死处!”几于九天之上矣;而欲出履历,则系房头长老座下得力道人,乃在九渊之下。以下一片滚出.笔笔生花,言言活虎,读之目眥碎裂,心花怒开。

沙弥一夹,既得门径,入剿妖孽僧道;复知信息,出救解护员役;厥后解京,更作一活口佐证;用一人而得三要,是真能用人者!

素臣窃听僧道计议,与《水浒》“血溅鸳鸯楼”同一机杼,而彼报私仇,此除国贼;彼滥无辜,此歼党恶,不可同年而语。而布置起落,声色气焰,复百倍过之,真是奇文!

忽然想起,叫声“阿呀”,其事本在眼前,却因震耳眩目、惊心动魂之时,几致脑后。读至下回,便当哑然失笑。

 

 

 

 

 

第四十六回 古庙逢凶蜂螫屠龙之手 盘山遇侠狮降猛虎之威

 

  素臣提着沙弥,直奔后面,见厨房透火,延及东廊,鸡猪牛羊,嘶鸣跳跃;后场柴火,从屋脊上乱舞而进;楼房火炭,从围墙上飞掷出来;烧得青烟卷地,赤焰冲天。急看封锁房屋,檐木已着,门户紧闭,里面一片哭声,知是护解员役在内。放下沙弥,破门而入,火光之下,只见解官、卫士们俱是四马攒蹄,横七竖八的满地滚着,一见素臣,真似法场上得了赦书!齐叫:“文爷救命!”素臣上前割断绳索,看那火势已奔入屋,大家挣起,顾不得手脚酸麻,跌跌撞撞的跑出院来。那小沙弥一见娘舅,两手拉着,却哭不出声,素臣就叫他领了。见后场火势乱卷过来,重复向前,走到围墙之下,假门的火便如放喷筒一般,向走廊下直喷出来。急急蹿过,走出一层房院,满目烟光,满鼻药气,火炭柴头,纷纷飘堕。

忽见前边火势大发,烧得那大殿,如火云楼相似,霞光万道,紫气千重。十几个和尚、道人,拖枪拽棒,没命的抢进来。素臣约退众人,挥刀杀出,头里几个喊苦不及,颈血直溅,后面的叫声苦,却没处躲闪。只见两道刀锋,霍霍地闪,嗤嗤地响,从外直飞进来,却是无外在前杀进。两面夹攻,那消半刻,俱已杀尽!素臣在死人身上,剥下衣衫,丢于没衣裤女人,遮着身体,喝令:“快跑出寺,觅路逃生!”自与无外,领着解官、卫士、兵役人等,奔出寺来。

只见正西道上,远远的火把照亮,一簇人马飞扑将来,素臣、无外分头埋伏。火把渐近,约有数十人,张弓挟矢,把棍持枪;中间绑着一人,却是匡义;后面马上,驮着火器钩索,看那马匹内,有素臣等三人所乘之马。素臣大喜,候得匡义较近,大喝一声,平空跳出,手起刀落,早把押护的贼人砍倒几个,抢出匡义,拉断绳索,复杀入去。前面无外杀得性起,吼声如雷,贼人心胆俱碎,乱窜而逃。匡义抢起一根棍子,两个卫士也抢杆枪棒,分头追杀。

月光已淡,东方渐明,贼遁无踪,火势尚炽。匡义去检点马匹。

素臣蹿上旗竿,四面一望,见正中一带自后面大场直烧至天王殿,片瓦无存;山门后半已摧,前半初着;因是西风,火势向东,西边一宅僧房,虽被火炭飞掷,有人在房发水泼灌,火钩拉救,尚未延烧。素臣慌忙下来,吩咐众人,把马上装回的火器,点着火线,乱向西宅中丢去。那屋已被东边火势烘透,如干柴遇烈火,一淬便着,霎时烟焰齐飞,层层透火,然后把宝音孽障,铲除净尽。民众齐声称快。

这西边都是房头,各房都藏有妇女,素臣与众人分头守住,只放女人及小沙弥逃命,其余和尚、道人,俱不放走。这房头妇女,比正殿更多,跌跌滚滚的,跑出四五十人;因东边火发,早作准备,俱穿好衣裤,无一露体之人。素臣吩咐救火人等,把两边妇女,各送还家。

向解官讨出文批,揣在怀中,说道:“此寺一烧,靳贼恨入骨髓;你们若再和我同行,回去断无生理,不若竟自回京,一总推卸在我身上,包管没事!”

向两个卫士道:“二位却要送我一程。”

与无外等向曹庄驿来,到一个饭店中坐下,讨出纸笔,写一草札,问候怀恩,其略曰:

 

自别音容,未及十日;所历患难,已逾百端。虽赖青宫洪福,鬼神为之呵护,诸贼害者还取灭亡;而早夜之间,固无刻非几上肉,釜内鱼也!法空广蓄火器,欲以火攻,而即火其寺,兵马钱粮,焚毁略尽;狐鼠之势,亦稍衰矣!但恐小人作孽,不知自悔,根究株连,辄起大狱,为可忧耳!计自十六日宿通州,此迁人由都适戍之第一程也,已差红须客伏床下行刺矣!二十日,宿沙河驿,复差僧人性空,道士于人杰、元克悟从天而降!二十三四,复差法空统率禁军洋盗数百人,白昼截杀,公然放炮竖纛,吹螺摆队,俨若敌国者然!伏祈老公公即据此事,悚以危言,破其结网;如必以放火杀人为生罪,则解差、卫士、店家、里甲,并寺中救出之小沙弥,各活口可证也!谋杀人而见杀于人,其罪将安所归?彼虽狠戾,宜未敢遽逞,况有大力者居其间乎?因生之故,几累从者,故解之使归;生当微服赴辽,以彰国典!如更有险,万不能达,即放蝉羽蛇蜕之意,以觇其变。东宫威严,不敢干冒,诚惶诚恐,惴惴于心,犬马之忱,必思所报!诸所未尽,统惟神照!秋风珍练,千万千万!戴老太监位下。

吴江文白顿首

 

素臣写毕,交与卫士,发放回京,与无外酌酒作别。无外不放心,欲伴送至辽。素臣道:“贼人经此大创,前途可保无虞。吾兄同去,反为不便,不如请回;京中之游,并俟异日,恐落靳直之局!家间缓急,伏乞留意!”说罢,倒身下拜。无外慌忙答礼,执手依依,惘然而别。

 

 

素臣并谢了匡义。率性把马弃去,这日走了四五十里,在宁远卫住宿。来往宿店的人,把宝音寺被火一事,当作新闻快事,个个称扬,人人传说,把素臣说得牛鬼蛇神,竟是天上下来的一般!素臣和衣偃卧,侧耳谛听。

有的道:“这和尚无恶不作,孽贯满盈,合有此报!”

有的道:“若没这文忠臣,也只好瞪着眼看他,讲不的报应哩!”

有的道:“向来知道这寺里专一藏匿妇女,也不料藏着这许多;若没有文忠臣,只好老死在里边罢了!”

有的道:“法空这等铜筋铁骨,偏遇着文忠臣更狠似他,真个一物一制!”

有的道:“这文忠臣听说是个文弱书生,怎有这般武艺?约莫也是天老子差他下来,收妖捉怪的哩!”

有一个接口说道:“可说什来?这文忠臣别人不知道,咱是亲眼见来的,身长一丈,腰大十围,两耳垂肩,双手过膝,一顿饭要吃四十九个猪头,还说不曾饱哩;脑后有一只神眼,会七十二般变化,原是灌口二郎神下界来,替咱们这一方除害的!咱说来很像谎,却极真,和你们赌得誓的!”

有几个道:“海老二的话,一些也不错,你看,法空这样武艺,那般法术,各房头和尚、道人,那一个没有水牛般气力,还有京中下来的救兵,几百只虎,要吃一人,直什大事;都被他杀个罄尽!你不见,那尸骸堆积如山,随路搭了席篷看守着么?若不是二郎爷出世,敢也没这样神通!”

有的道:“这火忒也利害,一夜里烧到晌午,还是冲天的火焰,怕不成了火焰山么?可惜这些金银财帛,米粮柴草,化成灰烬!只不信那样插天的墙,如何烧得进去?说是里边起的,又如何烧得出来?”

海二道:“围墙内是文忠臣变做蜜蜂儿进去放的;法空和尚怕不会咒那白龙来淹灭这火,只吃那磕睡虫的亏,下半身都烧掉了,也没烧得他醒哩!”

有的道:“这火却便宜了盘山大王,文忠臣便是他的救星哩!”

海二道:“盘山大王的本事,也不输梅山七弟兄,还吃了和尚的亏,才恼了二郎爷,来收妖捉怪哩!”素臣听着,暗自好笑,因话太荒唐,懒得听了,便自睡去。

 

 

次日起来,检点身边,只有几只小银锞儿,那锭元宝,放在铺盖中,不知下落了。央店家去换了几百文钱,算还饭钱出门。连赶了两三日,已过盘山,直到了三叉河地方。店家因无行李,不肯留宿。

素臣道:“一路来都留,你这里怎独作难?”

店家道:“宝音寺被烧,文书雪片下来,盘诘奸细,还比得前两日么?”

素臣再三恳求,只是不依,复向别家,处处皆同,没行李者,一概不留。素臣没法,只得寻出村外一个野庙中来,看那庙时,并无门户,亦无庙祝,只一间小屋,且是墙塌壁倒,勉强爬向神台,缩脚而睡。因一路平安,心放慢了,身子劳乏,竟沉沉睡去。

被几个毛贼,将绳索套住咽喉手足,一齐用力,把两手反拽转去,背剪绑缚,喉间切的生疼,连气都透不出来!素臣醒转,已自无及!正是:

 

遍捋虎须皮可寝,偶遭蝎尾块难除。

 

毛贼道:“这大汉身仗很好,若会些武艺,便充得一员头目。”因问素臣名姓,素臣闭目不答。毛贼俱怒,牵着便走,拉扯到一个所在。但见:

 

一带竹笆,绕东篱没半枝黄菊;

数间茅屋,挂西墙有几柄青锋。

闪闪红灯,上写着朝山二字;

沉沉黑索,横锁着獒犬双头。

曲径通幽,忽塑出西方教主;

肉身现相,乍行来南海观音。

柳眉星眼,剔生生三分杀气;

铁胆铜肝,娇滴滴一片婆心。

 

毛贼把素臣解至佛殿,两个侍女,腰悬宝剑,手提纱灯,请出一个少年美貌女子,在正中一张交椅上坐下。阶下站着三四个彪形大汉,手执刀棍,见素臣上阶,齐声喝跪。

素臣道:“胡说!我是堂堂男子,怎肯低头于妇人?”

大汉喝道:“这厮好生无礼!”各举棍向素臣腿弯掠来。素臣把腿一迸,齐叫:“啊唷!”两条棍儿迸落在地。

那女子发怒,走下殿来道:“这厮敢使法禁刑吗?取咱的棍子来!”两个侍女,便去扛出一根铁棍,那女子一手拿来,指着庭中一个大石礅,说道:“你这两条瘦腿,敢硬似这石鼓儿吗?且打一个样儿与你瞧!”飕的一棍把石礅打得粉碎,火星直爆出来。

素臣怒喝道:“妳这贱人,要打便打,敢装这腔儿唬吓人吗?”

那女子大怒道:“这厮死在头上,兀是这等放肆!”举起棍子,望素臣顶门上直劈下来。

素臣面不改色。女子这棍打下,离着素臣头脑没有半寸,却便掣去,冷笑一声道:“这厮胆气还好!山寨里现在要人,你肯投降,便饶你一死!”

素臣大怒道:“我是读书人,清白之体,怎敢以秽言污我?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于敌国尚然,何况草贼!只可惜一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须眉男子,却死在描眉裹足,腌泼贱,无耻女贼之手,君亲未报,何遽死耶!”说到此处,不觉潸然泣下。

那女子冷笑道:“你说是读书人,便是清白之体,可知有儒冠而贼行者,有贼冠而儒行者?你这厮咬文嚼字,却一肚势利念头,只想功名富贵,那管礼义纲常;失势则吮痈舐痔,得势则弑父与君;鄙夫之心,无所不至;这才是腌泼贱无耻之人!咱们身虽落草,心在朝廷;所杀者,贪官污吏,势恶土豪;所生者,孤穷赤子,冤屈平民;昆仑、押衙,乃天下有心人;聂政、要离,诛天下无情汉;这才是顶天立地巾帼中女子!你不降便罢,怎敢以秽言骂我?众头目,烫不热酒,取这厮心肝出来!”

四条大汉答应一声,把素臣推靠柱上,反缚牢固,开胸脯,拔出尖刀,望心窝里便刺进去。

素臣长叹一声,闭目受刑。只听那女子喝道:“且慢!”那厮胸前揣着什么?拿给咱瞧!一个大汉,便向素臣怀中,扯出一角文书,并那张解批来。那女子不看便罢,看了批牌,唬得面如土色。急问道:

“这是吴江文白的批牌,咱这里正等着他!缘何得入你手?你是何人,快实说来?”

素臣睁眼答道:“我便是吴江文白。妳是何人?等我则什?”

那女子喝道:“文白是奉旨发遣的人,自有兵役押解,怎容他独自行走?你莫非是解差,受了靳直指使,将文白谋害,把这文批去卫里糊假棺么?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言,便碎剐了你!”

素臣道:“只我便是文白,岂有无故冒名?因靳直恨我入骨,屡次遣人截杀,被我烧了宝音寺,杀贼数百,恐连累押解官役,故打发回京,自赍文批,赴辽投到。不想为汝所获,要剐便剐,休得烦絮!”

那女子笑逐颜开,忙喝从人解缚,拥至正中交椅上坐定,纳头便拜道:“贱妾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文爷,万死莫赎!”

素臣忙立起身道:“小娘子请起,学生素昧平生,缘何错敬?且请问小娘子何人?因何在此做这般勾当?”

那女子起来,裣衽而答道:“贱妾卫飞霞,丈夫尹雄,因与吴凤元作对,杀了他妻妾子女,避祸盘山,此处是本山缉事之地。闻文爷谪戍辽东,妾身夫妇渴思一见,共商大事。怕一时错过了,故分身到此,以便两下缉探。不料无意中得遇文爷!因见文爷胆气非常,未免唐突,死罪死罪!”

素臣吃惊,暗忖:凤元因何事结仇,招此奇祸?落草之人,与我商量大事,将以我为何如人耶?因说道:“极蒙贤夫妇错爱,但我系朝廷钦犯,急于到配,有辜盛情!倘蒙不杀,只此就要告辞了!”

飞霞道:“卫帅权禹,系靳直干儿;文爷若去投到,是飞蛾投火了!”因把手内文书,向烛上点着。素臣忙去夺时,已被烧毁。素臣作色,飞霞谢罪,复劝说道:“依妾愚见,不若见机而作,遁迹埋名,待时而动;恐文爷犹豫,故烧之,以绝文爷之念!留此解批,令喽四散谣言,说文爷落水身死,寻一腐尸,以实其事,文爷便可脱然事外矣!”

素臣沉吟,也便唯唯。飞霞告罪入内,令两个侍女,领素臣至客房中,便席款宿。

 

 

次日黎明,吩咐喽去寻尸首,依计而行。一面请素臣同至盘山。素臣暗想:其妻如此,其夫必非庸人;当物色之,一并收作他的牙爪!慨然许诺。素臣坐车,飞霞扮作军官模样,两侍女也是宽衫高笠,悬弓插箭,骑着三匹劣马,簇拥而行,前后喽侦探。

不到落日时候,已至盘山。飞霞进去,改换女妆,环佩珊然,同着尹雄出来迎接。素臣细看,但见:

 

男似张仙,蜀王宫绘来孟昶;

女如红拂,越公府扮出歌姬。

红白花秀茁连枝,绯桃玉李;

雌雄剑光生比翼,干将莫邪。

燕颔虎头,班定远封侯有相;

蛾眉凤目,聂隐娘剑术无双。

行来一对玉人,宛转温柔情似水;

惹起三分火性,喑哑咄叱气成雷。

 

尹雄望见素臣,倒身便拜。素臣忙去扯时,尹雄连拜道:“闻名雷贯,积想魂销;不意荒山,得邀玉趾;三生有幸,百拜何辞!”

素臣回礼不迭。叙坐后,问道:“贵庚几何?籍贯何处?夫人云:与吴凤元为仇,避祸来此,乞道其详。”

尹雄道:“小子年方二十一,家住天津,略读儒书,窃慕游侠。拙荆幼得父传,颇通剑术;夫妻同志,结客挥金。今岁清明扫墓,拙荆舞剑为乐。被景府长史吴凤元窥见,遣尼真修,以布施为名,诱拙荆至庵,看塑观音法像,于茶点之内,俱下蒙药。亏一个小尼暗做手势,拙荆会意,悄悄泼去浓茶,藏过几块糕点,假装昏睡。奸尼认是中计,将门锁闭。床后钻出凤元,拥抱求奸。被拙荆痛打一顿。断其腿骨,把庵中打得雪片。凤元怀恨,嘱托卫官,将愚夫妇收监,以白昼抄抢为名,硬坐光棍行凶之罪。上司碍着景王,不敢批驳,把愚夫妇问成斩绞监候。有一结义哥哥,时常求乞,诨名铁丐,几次要想劫牢,因夫妻二人下在卫所两监,难于动手。他有义兄红须客,深通剑术,五月内出京往山东干事,铁丐去寻他来做帮手,直至七月中回来,分头入狱,把愚夫妇劫将出来。到家收拾细软,逃往辽东,路经此山,山上盗首宋基下山劫守,被愚夫妇杀了。众喽就推为寨主,权时落草。那晚愚夫妇出狱,分头报冤,把凤元妻妾子女尽行杀死。只便宜了吴贼出外就医,真修宿在王府,未曾正法。拙荆恨那奸尼,嘱红须客去行刺,又惊动了同店一个酒人,被他救去,前日到此,提起来还是懊恼。小子素知文爷孝弟忠信,气节文章,俱臻绝顶,天生神勇,武艺惊人,闻有西湖之难,日夜忧疑。直到七月中,义兄铁丐,说在济宁得遇文爷,方才放心。并述文爷力过孟贲,气凌郭解。前日红须客到此,备述文爷直声动天地,知几若鬼神,愚夫妇方才放心,钦慕赞叹,死心塌地。日逐差人下山侦探,并没踪迹,却不知道文爷微服而过。”

飞霞料理酒席,大吹大擂,款待素臣。坐席后,素臣问道:“某在西湖被难,君何以知之?”

尹雄跌足道:“可惜难中慌迫,尊使不知流落何处?几遍差人到天津去访问,总没音信;不然,今日便可主仆重逢了!”

素臣急问:“莫非小童奚囊得君救援么?”

尹雄道:“去岁小子在杭州游湖,正值发蛟,捞救得十余人。内一小厮,喜其相貌,带回天津,问知系吴江人,跟主人在湖被难,却不肯道出文爷姓名。后令掌管文史,四方文士至舍谈文,四方武士至舍较武,其中颇有出众之才,而盛介眉目之间,皆有鄙夷之意;小子深以为怪!一日,细细根问,彼云:‘客非不佳;但观于海者难为水,欲如吾主人之才,文足安邦,武能定国者,相悬实甚!’因再四叩其主人姓氏,方痛哭而言文爷姓名,并述文爷仁孝智勇俱由天授,同溺西湖,生死未卜。说到那里,泪如泉涌,痛不欲生。愚夫妇由此敬爱,另眼相看。想慕文爷,真如饥渴;不意今日得见庐山,诚为万幸!”

飞霞生有侠骨,性爱结纳英雄;素臣与尹雄把酒论心,虽不来同席,却不进去,另设一座,旁坐而听。见尹雄说到奚囊,便接着说道:“盛价忠义,实为难及!”

一手指着一个披发丫鬟,说道:“妾见奚囊,书空咄咄,戏谓之曰:‘汝年尚幼,安得如此张致?勿愁无偶,当以阿锦配汝!’彼即泣下数行,凄然欲绝云:‘主人入湖,生死未卜,何以妻为?’妾身夫妇,深以为难。不料仓卒中失散,至今杳无音信也!”素臣听到此处,不觉泪下。尹雄道:“文爷参勘靳直在后,因何靳仁先有伪檄缉拿?莫非原有宿仇么?”

素臣道:“正是,伪檄上亦有君名;君因何事与彼为仇?”

尹雄道:“文爷见过这伪檄么?小子没有亲见,是义兄铁丐,在山东道上,遇着两个游方僧人,劫夺孤客行李,被他杀死,身上搜出那檄,记了几个姓名,述与小子听,才知道的。至与靳仁为仇,是去年在湖上捞救被水之人,仓卒间带不多钱,许小船上救起一人,给钱一贯,止费了一二十吊钱。靳仁嗔是异方人在彼处逞钱,灭了他的威风,喝令豪奴攒打。被小子打的落花流水,靳仁跑得快,背心上也着了一拳。当夜搬了寓所,五更天带着盛价,就起身赶回家来,他不及报复,以此致恨了!”素臣遂将西湖被难,东阿释盗,及夜杀超凡,得见伪檄,遇铁丐后,抢出鹣鹣,在河间店中,救那尼姑,并火烧宝音,一路斗杀诸事,约略述了一遍。

又道:“只可惜错放了奸尼,未得豁贤夫妇之气耳!”

尹雄、飞霞都是义气相高,游侠自喜的人,一听素臣之言,投其所好,从心窝中一阵奇痒,直痒透浑身骨节中,跳荡而出,夫妇二人,重复出席,罗拜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

素臣忙扶起来道:“驰马试剑,未尝学问,昔人以之为耻,何足道哉!铁丐、红须何在?请来一会,某思之渴矣!”素臣说到那里,尹雄夫妻登时变色,长跪于地,涕泣求救。正是:

 

鱼吞香饵连钩咽,鸟着朱丝带矢飞。

 

 

总评:

东廊存贮火器,既为烧毁东寺之需;马上装回火器,又作焚烧西寺之用。法空置买时,定不料件件俱为自己及徒子徒孙下火物也。素臣云:“反火烧身,自作自受。”谅哉!

西宅亦有妇女,见丛林恶孽,海内同风,此其不变者也;比正殿更多,早作准备,无一露体之人,此则不变中之变。

店中传说夹杂可笑,至海老二则荒唐极矣。而闻者偏以为一些不错,缘看法空如恶龙毒蟒,故疑素臣为牛鬼蛇神也。海老二说得高兴,更有蜜蜂之变,真可大噱。而由二郎神牵出盘山大王,作梅山七弟兄,为逗笔伏笔,则更想入非非矣。

野庙被缚,又与武松同辙。而武松之见张青,与素臣之见飞霞,其平险缓急,声色气焰,则霄壤矣!惟有大过前人之才,然后可犯前人之事;若无故辄描粉本,便是恶札。

自素臣错进佛殿,至女子慌忙喝令解缚,纳头便拜,复与宋江上清风山一辙。但彼以气类相通,宋江之名雷贯绿林;此系熏莸各别,素臣之名宜不入草贼之耳。且宋江虽未乞怜,较素臣之极口诋骂者迥别。佛殿之险,较清风倍蓗也。宋江必待自家说出姓名,颇着痕迹;此则怀揣文批,因解开胸脯而见,如天衣无缝,其灵笨更不啻霄壤!武松、宋江—事为《水浒》得意之笔,此则兼擅其胜而奔轶其前,岂非绝世奇文?

大概看去,其险较甚于《水浒》,而细心察验,则又不然。盖燕顺等烫洒取心,乃其本意,此女则聊以试素臣之胆气耳。观其取棍不打而先打石磴,直劈下来而即便掣去,欲取心肝而喝且慢,是本意不欲杀素臣也。其言因见文爷胆气非常,未免唐突;是已明明说出,特以心粗看不出耳。此又绵里藏针之法。

此回因遇尹雄而埋伏凤元、景王、真修、容几,联络红须、铁丐,微逗阿锦,直出锦囊;所谓牵一发而全身俱动者。

上盘山后与尹雄夫妇问答成文,与《左传》叔向、晏婴、张趯子、太叔诸篇同格,或征前事,或伏后传,或应前兵,或起后阵,历历有为,非但叙述情愫也。

 

 

 

 

 

第四十七回 假谈星命里寻奴 真卖卜诗中遇友

 

素臣扶起,叩问其故。尹雄道:“义兄铁丐,不知有何要事,入洋缉探,苦留不住,就是劫出愚夫妇来的那一晚,匆匆别去。前数日有信,为洋盗所困。愚夫妇欲去救援,因宝音寺虎视眈眈,此处基业向系草创,不敢擅离。幸红须客至此,与他说了,星夜往救。但他两个,都是一勇之夫,寡不敌众,正在忧虑。今蒙文爷下降,倘得垂手,感激无穷!”

素臣道:“铁丐入洋,即某所使,当亲往救之。宝音寺已火,党类略尽;君略为部署,亦当分身入洋,以为后劲。海洋之上,不比陆地,非某所长也!”

尹雄道:“此山系宝音下院,贼首宋基每月进奉,小可一概除革。法空大怒,遣人来厮杀过两次,亏着攻守异势,却已耗费钱粮,疮痍未复。现在卫帅权禹,与法空同在靳门,每日操演军士,欲来洗荡,是以不敢擅离。俟经理一番,即当入洋,断不失约!”

因问入洋之期,素臣道:“赴人之急,岂可迟滞?明早即行可也!”尹雄大喜道:“两载之思,一日之会,当与文爷痛饮噱谈,以慰饥渴!”饮酒中间,素臣留心察看,见尹雄议论卓荦,血性过人,且出自旧家,韬钤武艺,俱有实际;虽老成大雅,不及士豪,捷不及红须,坚韧不及铁丐,谨慎不及大郎,筋骨不及丰城江中卖解之人,而心性灵透,亦为过之;视奚薛诸人为较胜,可备干城之选!遂称尹雄为尹兄,飞霞为尹嫂;予以暗号,许其荐拔,不复以绿林待之。尹雄夫妇大喜过望,至三更后,方才罢席。

 

 

天明起来,备席送行,飞霞令侍女阿锦,捧出一套衣服,并课筒柬板,交付素臣道:“洋船上颇行九流术士,文爷数学通神,改装便可如意!”

素臣道:“最好换了衣服。”尹雄唤过头目二名,给与白金百两,铺盖一副,令其伏侍前往,向素臣道:“此名伏波,绰号水梭儿,此名成全,绰号泥里鳅,闽中海鬼出身,能伏水之底,立水之面,卧水之中,与洋盗熟识,最有忠心,颇谙武艺;故着他向导。”

素臣唯唯。又有两名喽罗,牵马伺候,尹雄令其送上了船即回山缴令。素臣止住道:“不必马匹,步行最好。”当下素臣别了尹雄夫妇,拔步便行,在身边取出《易容》丸,把面变作紫色。两个头目着惊道:“怎文爷一会就变了脸,小的们都不认得了!”

素臣笑道:“怕路上有人识认,故用《易容丸》,以变其色;你们仔细看去,可有什破绽?”

头目道:“一毫也没破绽,竟是天生就的皮色,真也奇怪。”

三个人赶紧而行,不几日,到了海边,雇一只小渔船,望南而来。一路上,问起商船贾舟,俱没确信;直找到天津,见港口歇有数百号洋船。素臣暗忖:此处定有消息!因上了岸,逐船看去,见有十几号船,挂着景府旗号;因在袖中探出课筒,摇上一只大渔船来。

船头上水手喝道:“这是空船,又没客人,瞎撞些什么?快下去罢!”素臣听说,便即退步。后舱却有人喊道:“叫那先生转来,老奶奶要起课哩。”

  水手道:“也是你的造化,后面去发个利市罢!”素臣在船沿上走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把手招着素臣,走进艄舱。舱内摆设一新,厨柜箱笼,铜锡器皿,甚是齐备。正面挂一幅关帝神像,贴着大红对纸,是:“日进千乡宝,时招万里财。”舱门上横挂一匾,上写:“海鳌”二字。半边题着贺款,是庆贺表德的匾额。门帘之内,走出一个半老婆子来,说道:“先生请坐,咱要起一课儿。”

素臣答应坐下。里面一个半村不俏的女人,插着满头珠翠,身穿桃红绸袄,腰系水绿裤儿,涂着一面铅粉,一只手指上,勒上十几个金银戒指,递出三枝线香。那婆子接来,插在关帝面前香炉之内,说道:“咱一个小儿子,做亲才两个月,同几个伙伴往洋里去,至今没有回来。要请先生起一课儿,可太平?几时得回?没什大事吗?”

素臣道:“如今这样世界,怕什不太平?”

那婆子笑将起来道:“先生,你自没到过洋里,不知利害。从前咱们的船,原不管什么太平不太平。如今世界反了,做庄家的倒欺负粮长来了!”

说完这话,便朝着窗外,打了两个问讯,口里喃喃的祷祝过了。素臣便摇起课筒,念了几句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的套子,问了婆子姓周,又念今有周姓信女,及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话头。须臾,完成一卦,讨过笔砚,点出卦来,说道:“此课乃天山遁,金爻独发,克制子孙,母为子占,大是不利!酉月酉日,金气正旺,木气正衰;只不要撞着姓金、姓铁、姓刘、姓钟的还好,若遇着这几姓的人,便十分凶险了!”

说罢,连连的摇着头道:“大凶,大凶!”

那婆子听说,满眼流泪道:“如今合咱们做对,正是姓铁、姓刘的,不要真个弄出事来哟!”

素臣道:“妳老人家且慢着慌,这课里还有化解;只把姓铁姓刘的出身,如何与妳家做对,前情后节,说得明白,我替妳合上这课,按了方向,定了飞伏,就断出有化解没化解来了。”

 

那婆子顿住了口。里面的女人,噙着一把眼泪,走将出来,说道:“那姓铁的,是个花子,不知是哪里人,到洋来要饭的;他假做要饭,实是要来害着咱们。咱们觉着,和他厮打起来,被他打败了。亏着咱这里人多,他打咱们不过,又被这一个姓刘的,里应外合,打夺了去,把咱们的人,打坏了许多。咱们不愤,又起了些人去,又被他打败了;那姓铁姓刘的,便跑到一个岛里去了。咱们丈夫也是帮打去的,不见他回来,才请先生起课。先生细细推算着,看是凶是吉?有化解没有?”

素臣道:“既已打败过几回,见过大凶,就不妨事了!这课里又有卯时一冲,逢凶化吉,二位但请放心。”

女人道:“先生不要撒谎,哄咱们妇道家才是。”

素臣道:“我是有名的吴铁口,断一句,是一句,再不肯改口的!先不知从前败过几回,故说是大凶;已经见过,就有化解了。”

把手指轮着说道:“只看出月初头,包你活跳的人回来,我好平白的咒人吗?”

那婆子和女人方才收泪,说道:“谢天地,只愿依先生金口就是了!”

那女人便道:“奶奶,还请这先生算一算他的命。”

那婆子道:“你说得是,把命合一合看。”因说出一个年月日时来。素臣按着江湖说数道:“此命:为人性刚,喜则眉花眼笑,怒则将臂揎拳;胆大心雄,头高气硬。今年交运脱运,移花接木,该有血光之灾,战杀之祸;亏得红鸾天喜星照命,诸事逢凶化吉,打身不动。过了今年,一派顺利,财旺生官,还有小小前程,只可惜是武职,也有封妻荫子的福分。妻宫坐着恩星,主有贤能妻子,帮家做活,贴心替力,夫妻和合,同谐到老。寿有古稀之卜,两男一女送终。”

素臣说完,婆媳二人俱称赞:“推算得准!”笑逐颜开。又把自己两命,请素臣推算。

素臣按着江湖之诀,已往的一味扦江,未来的一味海奉;加以八面风,六角钻,两头峦,圆图子,定时辰,问刑克许多的条例;婆媳二人已自着了迷的,把三岁行运,克父克母,好的歹的,一句句都是自己说将出来;素臣绰了口风,添说几句,便相顾错愕,惊以为奇。

至听说后来的许多好处,便像真的一般,皮肤骚痒,登时骨头轻了一半!连叫:“先生真是神仙,怎算得恁般灵验!”欢天喜地的,收拾酒饭出来。

那女人自与婆子议论道:“奶奶,这先生年纪不多,本事却高,把咱们的肚肠都穿了过去,说的他那样气概,不是活现的吗?不知道的,见咱们行着船,就奉承,也说是发财生意顺利的话罢了;怎知他有官做,又是武职?可不是神仙吗?”

那婆婆便道:“他说咱为人慈善,恤孤爱寡,敬老怜贫,日里一个人,夜里一个鬼,有钻骨星在命,钻头头痛,钻腰腰痛,那一句话不是着的?”

女人道:“他说咱们有口无心,欺硬怕软,知高识低,有分豁,没偏闪,一片热心肠,高人相敬,小人不足,须不是咱告诉他的,怎这们说得着?就是那姓铁、姓刘,他又怎预先知道?真有个半仙之分哩!”

 

 

素臣用完了饭,婆子便道:“还有一命,要请先生算哩。”因说出年月日来。素臣暗吃一惊:怎这年庚,竟是奚囊的八字?问明又是男命。因扦她一句道:“妳说得明,我指引得明;这命若是北方人,命便弱了;若是南方人,便不嫌弱;就看五星宫度,南北亦是不同,须要说明,才好推算。”

那婆子道:“这命实是南方人,北方人带来,被我们总管船的顾老爷收留,认做儿子。”指着先前招手的一个小女儿,说道:“这是我的孙女,要许配他;不知他命生的好不好?故此要请先生推算。”

那女人把手拉那女儿一把,说道:“喜呀!替妳女婿算命哩!”那女儿瞅了一眼,跑进舱门去了。素臣道:“是南方人便好,只可惜少年运气不济,要见水厄,流落他乡,做个人下之人。一交十八岁,时运亨通,贵人提拔,平地登云,这却是个文职官儿,封妻荫子,富贵荣华,有四十年大运,寿元八十以外。如今这位现在何处?可请来一会,后日好问他索谢,得一主大大的财香。”

那婆子满心快活,喜得两只眼没了缝儿,说道:“先生真是仙人哩!这命去岁就见过水灾,前月中又到这海边来投水,夜里惊醒了船上的外水,捞救起来。顾老爷见他相貌清秀,满腹文章,过继他做了儿子;如今带往邯郸去,见他丈母娘去了。”

素臣道:“约莫几时回来?得见他一见才好!”

那女人道:“还早哩,他顾奶奶好几年不回家了,这一去,紧着也是十月里的事。”

素臣问其住处,婆媳二人俱不知道。婆子又把小女儿的命来算,素臣诌了几句帮夫益子,与那男命正是一对儿,夫荣妻贵,一竹竿到底的话,忙忙的收拾课筒起身。那婆子拿出一百文老钱,千辞万谢,送与素臣,素臣不受,婆媳二人抵死推送,连那小女儿都跑出来,帮着乱塞乱搡,素臣只得收了。跑上岸去,正值两三个小花子走过,便假做心慌赶路,洒出袖里那钱,头也不回,一直去了。小花子争先抢夺,几乎相打。

素臣到船,吩咐头目回去上复主人,说:“铁丐已被姓刘之人救出,大约即是红须客所为,如今投向岛中去了;可以放心。我因旧仆奚囊现在邯郸,前去寻访。后会有期,面见时谢他罢。”

头目奉上盘费,素臣不受,单提着行囊上岸。

 

 

一路餐风宿水,到了邯郸,寻下吕翁祠作寓,贴起吴铁口的招牌,每日辰巳两时,卖卜算命,一过巳时,吃饱了饭,即出门寻访奚囊。有半月余光景,把一个邯单县城市村乡都访遍了,并没一些踪影。忽地生起病来,头疼发热,昏沉不醒。祠中道士请个医生,吃了两贴药儿,越加沉重。道士恐有差池,把素臣搬到一个走廊下来,风雨不蔽,煞甚可怜!却亏着不吃药的好处,拖了两候,渐渐轻可。偏又遇着骤寒,风雪交加,把素臣冻僵了,竟如死人一般!幸而旋落旋止,次日即晴。祠中护法闵时行,曾任礼部精膳司员外,致仕在家,常至祠中,与住持谭玄。这日,备着一个暖锅,四碟大菜,来祠赏雪,同一江南先生,在亭内饮了一会,起身闲走。

那先生因要解手,一径的抄过走廊,忽见素臣蒙头僵卧之状,吃了一惊,知是卖卜吴铁口,病后着寒,已十余日不进汤水;不觉怫然道:“异乡孤客,患难之中,死生之际,而漠然无所动于其中,真可谓心如槁木死灰者矣!”

身上脱下一件棉海青,裹了素臣,令人连被褥扛进客房,嘱咐道士,频以姜汤、热酒、稀粥调之。当问闵老借银五钱,送与道士,叮嘱而别。素臣客感已清,得暖便愈,加以稀粥补养,道士不比从前水火,十分便益;数日之间,即已痊愈。

忽见床上这件海青,不知何来?叩问道人,方知其故。暗忖:这先生一片恻隐之心,可敬可感!要住持领去一谢,住持道:“昨日闵老爷差人来,说要借这祠里做诗社;我要在家料理,不得工夫。诗社里有这先生,明日来时,面谢他罢。”

素臣这夜因要见那先生,睡不落,岂知将及天明,反睡着了;直到红日三竿方醒,忙讨些水来净面,穿好衣服,整冠出来。诗社中人,已自来齐,在亭子上分韵做诗了。

素臣暗想:他们正在构思,不便去打搅;待做完了去谢不迟。因远远的挨近亭子边,在人背后偷看,那一个是先生?何等相貌?一眼看去,便见侧边一个少年,活脱是好友金成之,注目更视,丝毫不错,便要进去相认。却转一念:恐惹恼众人,自己穿着相士行头,也怕成之削色;又且有事在身,不敢造次,遂蹑足而回。坐了一会,耐不住,又出房打听,如热石上蚂蚁,没个定性。恰值道人送出饭来,是一大碗米饭,一碗豆腐,却比往常不同,有些油水,又加上一小碟的白片猪肉。

便问那道人:“亭子里做诗的,是些什么人?可有外乡人在内?”

道人道:“都是本县出名才子,也有举人,也有秀才,天下闻名的;只有一个南方人,不济事,老早做起到如今,还没一个字哩!”

素臣不信,急急的吃完了饭,走到外边,只见拿酒的拿酒,添菜的添菜,都望客坐内去。素臣殿上等了片时,见盘碗收拾下来,想是要散;向伏侍的人说道:“前日小可病中,承府上先生救济,要面谢一谢,望大叔们回一声。”

那家人答道:“改日罢,师爷心里正不耐烦哩!”

素臣急问:“因什事不耐烦?”

家人笑道:“敢是不耐烦做诗哩!各位爷们七八要完了,师爷还没半个字哩!”

素臣暗忖:成之诗才,敏捷非常,怎说没半个字?诗题怎样烦难,限做若干首数,这许多人还没一人脱稿!心里疑惑,因复至亭边偷看。见四张桌上,每桌二人;上面一张,一个四十多岁,三绺长须,面貌甚是丰伟,方巾阔服,有似缙绅先生模样;同席的,葛巾野服,山人打扮,也有四十上下;其余都是少年,个个鲜巾华服。惟有成之布素,是个寒士气象。另席坐着一个老者,有五十以外年纪,戴着一顶忠靖巾,虽是便服,却显出归田气概。背后几个大管家,垂手并足而立。五张桌子,惟老者不设笔砚;其余皆设文房四宝,都在那里濡笔构思;惟成之端然静坐,不动声色。看那亭柱之上,贴着诗题,是《咏梅》,人限五韵,各赋七律一首。

暗想:诗题虽难,但只一首律诗,何以尚无脱稿之人?真个要呕出心血来么?正在踌躇,只见首席一位,诗已写完,看了两遍,喜动颜色,开口问道:“诸兄已完否?”

众人俱答:“尚未。”

那人便道:“何妨,诗要苦吟,原不以速为贵;弟转受这敏捷的病,未免失之于豪!”因走来逐位看去,见有将完的,有完一半多的,有完了草稿正在誊真的;独有成之,却仍是一张白纸。便忍不住笑将起来道:“金兄竟不落一字,这是以弟辈为不足与言诗了!不瞒金兄说,这做诗一事,原不是好事;弟于此道吃了二十年的苦,才得这水到渠成地位。金兄若自觉费力,竟不要学他,难道不会做诗,就不算人吗?”成之唯唯。

素臣听了,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少刻,交卷者纷纷,先完者围着同看,逐首念出,那首席的一首是:

 

枝枝梅影望中斜,白玉铺成片片花。

贫女拥衾欣落絮,征人疑雪咏皇华。

能成赋者无多子,善作诗兮只一家。

月下朦胧惊我眼,如何空剩老丫叉?

 

众人俱赞好诗。那坐第二席的道:“列位知此诗之妙,而不知其妙处全在结末二句,直到化工地位!李老先生说,善作诗兮只一家,真属夫子自道;待野拙细细解出,方见庐山真面目也!首二句点题,犹人所能。颈联用古入化,已是妙境,谢道蕴咏雪,有‘柳絮因风’之句,妙在贫女意中想出,入情入理;而柳絮棉絮,是一是二,浑然无迹,可谓巧夺天工。华字一韵,人只知以年华容华押之,便熟极了;李老先生却另出手眼,把《小雅·皇华》之诗,来作注解,使梅花色相,奕奕添毫,这两句诗,已把全唐诗人都压倒了!不料末二句,更是出神入化,此所以名动公卿,而为当今一代之诗伯也!月色朦胧,与梅花融成一片,岂不单剩了枝梗?‘老丫叉’三字,下得倔强,唐朝惟杜少陵有此老笔,李太白便不敢下此三字!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都相顾错愕道:“原来这诗有无穷之妙,若非元继老解释出来,我等还领略不到!非此诗不知梅花之妙,非此解不知此诗之妙,李老先生真足压倒元、白矣!”

那老者道:“李先生之诗,弟本不解;今听继祯之言,才知妙处!继祯,真李先生之知己也!快拿酒来,各敬三杯,方不辜负这等妙诗,这般妙解!”

那姓李的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捋着胡须,笑道:“元继老以少陵见比,少陵则吾岂敢;然每有得意之句,亦自谓不弱于唐人!只是茫茫天下,谁是知音,如继老者,有几人哉?”两人干了酒,俱喟然而叹。素臣好不耐烦,偷看成之,正在冁然微笑。

三杯酒毕,姓李的便道:“拙作不过塞责而已;继老所吟,方足压卷!”因揭一首朗诵道:

 

萧萧瑟瑟拥柴关,门对江南第一山。

紫竹林中神独异,白云堆里趣何闲?

暗香动处情无限,疏影横时兴不悭。

片片花飞阶石上,林逋月下悄然还。

 

李姓念完,拍案道:“绝妙好辞,格律紧严,应在吾诗之上!第一句,先为梅花寻一园圃,如贮阿娇者,必先购一金屋,把梅花之孤标冷格,早已和盘托出。第二句,即逗梅花出身之处,江南之元墓山,梅花数十里,此暗用其事。然后把梅之色声香味,细细摹写,梅之色白,较紫竹为异,视白云更闲;梅之香曰暗香;梅之影曰疏影;四句写梅花,十分湛足。末二句收到落梅,层次井井,包罗万象,无一毫遗漏,所以为难。尤妙是用古而不泥于古,比古人更出一头地;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古人止写景如绘;今继老每句只易数字,而景中有情,疏影暗香,平添无限春情,无穷幽兴,几于点铁成金,真少陵所云:‘老去渐于诗律细’也!继老以为何如?诸君以为何如?”众人低首下心,赞叹不已。

继祯道:“野拙之诗,寻行数墨,怎及李老先生绝迹飞行?”

老者道:“二位一李一杜,各极其妙,也敬三杯。”继祯饮毕,把众人之诗,挨次念道:

 

一丈深河一尺波,河边波里影婆娑。

玉容最似宫中赵,花貌浑如陌上罗。

君家九树犹嫌少,我屋三株已觉多。

前岁春寒盆里看,清明二月霎时过。

 

李姓道:“思屈而曲,气畅而流,宫中赵,陌上罗,对句工而押韵稳,非三折臂,九折肱者,不能也!”

继祯又念道:

 

仰头天色已黄昏,走过三条粪土垣。

钻进一棵杨树里,推开两扇竹笆门。

美人月下生来俏,高士山中定不村。

片片花枝犹自可,团团结出老梅根。

 

继祯念完,说道:“虞先生撇去梅枝,而独赏梅根,是避熟就生之法,使向来蹊径为之一空,真时髦也!所嫌粪土粪字,略欠雅些!”

众中一个少年,怫然不悦道:“晚弟诗虽不通,然粪土粪字,却非杜撰;《论语》有:‘粪土之墙’,《孟子》有‘百亩之粪’,若说晚弟之诗不雅,则《论语》、《孟子》皆不雅矣!”李姓道:“继老之言,原是精益求精之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虞兄何必如此?”因在继祯手中接过诗笺,念道:

 

南山宫阙对蓬莱,一树梅花片片开。

粉蝶纷纷寻影至,黄蜂阵阵嗅香来。

两条裙裤昨宵剪,几件衣裳今夜裁。

为到他家看梅去,娇妻稚子醉金杯。

 

李姓念到后四句,几乎要笑将出来!继祯被姓虞的抢白了几句,气愤愤的更不言语。一个麻脸少年,便胀红了颈根道:“李老先生、元继老之诗,真是李杜复生;我等之诗,乃粪之渣而屁之壳也!但拙作裙裤、衣裳,与虞兄之土墙、杨树、竹笆,俱是实事。”

把手指着一位少年道:“前岁吾兄约弟看梅,又承尊嫂盛情,邀拙荆过去;隔晚却实实叫了几个裁缝,赶做几件衣服,来赴席的。虚事易装,实事难砌。此衔冤之士所谓扼腕而长叹者也!”

李姓道:“原来如此实事,兄若不说,弟何由而知?好诗,好诗!”复念道:

 

莫道吾诗独自愚,周郎当日既生瑜。

比他倾国嫌予瘦,并彼村姑笑尔癯。

五韵亲拈真可恶,逐行写去日才晡。

梅花好看诗难做,做出天然那个俱?

 

李姓念完,说道:“周兄所拈之韵,实是险仄。梅花好看诗难做,真千古定评也!”因把末首朗诵出来,其诗曰:

 

少小之时喜《七阳》,《七阳》到手蟹爬床。

未分题目肉痒痒,拿起花笺心皇皇。

俗人只爱小桃脸,高士共欣老梅床。

我意不如人者意,丝棉朵朵万条桑。

 

李姓念到次句,便熬笑不住,勉强读完,不禁大笑道:“的真好诗,令人欣喜欲狂矣!”众人听了,也都笑将起来。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愤然作色道:“诸兄可谓势利之极矣!李老先生一笑,诸兄皆笑,是以李老先生之笑为笑也!小弟之诗,实在不通;小弟之诗之意,却高出诸兄数等!虞兄不爱花而爱根,还脱不了梅字;小弟则一脱而空之,不爱梅而爱桑。农桑系生人之命,方有关于国计民生。小弟为此两句,真个如蟹之爬床一般,搜索枯肠,吃尽老苦;若单就梅花敷衍两句,人云亦云,不必自出心裁,不必有关君国,则小弟虽不才,但使摇头摆膝,即可成篇,何用如蟹之爬床也哉?”

众人都称:“得罪!”李姓道:“吾兄用意甚深,走马看花,未能领略,望勿介意!只是金兄竟不成一字,却是为何?”成之言无数句,令众人无不吃惊!正是:

 

日月有光消爝火,风雷作响静群声。

 

 

总评:

此素臣易容之始。以第一等人物而为此下等人所为之事,几于如鬼如蜮;文虽佳而悖于理,宁非智者千虑之一失?读至五十三回及一百四十四回而后,爽然若失。奇书之难读如是如是!

此书讲道学,筹经济,谈地测天,较武论文,无不原原本本,穷极要妙,此其本领之大也。而一切九流杂说,亦必该贯迥异,可朋受而不可小知之。君子尤人所难;前此拆字相面,已见一斑;今更游戏而谈星卖卜,扞江海,奉真如,惯走江湖者。然婆媳二人已自着迷数语,将普天下痴人肚肠,阁落中曲折一笔,写尽世之老于星卜者。读之猛吃一惊,忽发大笑也。

此来本为铁丐,而忽接入奚囊。此文心之变也;不着形迹,而于八字上看出有镜水月花之妙,此又变中之变。

因京城内拆字者挂招为江右吴铁口,已后即处处吴铁口,若印板然,岂不能稍变邪?作者意调此一辈人大概如出—口,故不妨刊成印板名字,不必更为立名耳。

捏出七首诗以调笑诗社朋友,刻酷极矣!而摹写李老骄纵之状,更使村学究、假名士一辈剥面无皮。此等人本属自作自受,然未免有伤天地之和。

 

 

 

 

 

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

 

成之微笑道:“拙作拈韵时已成,但未写出耳。”

李姓道:“此英雄欺人之言,如果早成,何不写出?或者见过诸作触发而成,这也就难为吾兄了。”成之笑道:“一日之集,若只吟一首诗,岂不虚负光阴。弟因不知诸先生所拈者何韵,故袖手以俟。方才见过诸作,即以按韵和成,连拙作共是八首,待弟脱出稿来,以博诸位一粲何如?”

众人大惊道:“先生这话是真吗?不信天下有如此捷才!”闵老呆看成之,似信不信。

李姓与元继祯道:“诗不求工,虽百首何难?古人‘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此之谓也。”成之也不管众人议论,拈过花笺,蘸饱墨沈,信笔直挥,兔走鹘落,疾如风雨,倾刻之间,把八首新诗一齐写出。李、元二人见成之挥毫落纸,如云如烟,已吃一惊,及查对韵脚,一个不错,知非宿构。再看那诗声韵琳琅殊胜于已,便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那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正恨李姓笑他不通,巴不得有人压倒,因把成之八首诗朗吟道:

 

春风才绾玉钩斜,古木寒香早放花。独向乾坤标气节,翻从冰雪见清华。美人南国无双艳,处士西山别一家。遥夜可知明月里,有人孤咏手频叉。林外柴扉昼不关,离离残雪冷空山。吟余水阁云还在,注罢南华月正闲。色借琪花惊绝艳,香生铁骨破春悭。一从高土移栽后,只许仙禽共往还。十里清江水未波,霜枝雪干任婆娑。不将古貌邀青眼,自惜冰姿试薄罗。孤鹤梦中惊月堕,老渔篷底觉寒多。桥头何处寻诗客,日向空林拄杖过。荒鸡喔喔叫黄昏,疏影横斜倚断垣。乍觉晓风吹月魂,忽看晴雪冻柴门。天寒日暮原无梦,细雨清溪别有村。自信年来少羁缚,可教高枕卧云根。仙姿原不住蓬莱,独傍林塘冷处开。只合渔樵窥影坐,肯教蜂蝶索春来。寒香自向风前试,道帔新从月里裁。且喜床头新酿熟,何妨相对百千杯。无言孑立只如愚,常抱天真比谨瑜。入定枯禅空色相,寓形仙骨独清癯。一声疏磬山同寂,几点寒鸦日又哺。扫尽浮华归穆?,却留瘦影与谁俱。轻寒点点入斜阳,一片清光上石床。晤对君应忘甲子,相逢我亦到羲皇。孤标暂借云为影,素质还宜雪作妆。欲向尘寰语情愫,可怜终古几沧桑。万类凋伤岁欲终,一枝潇洒气舂容。历残霜雪无柔骨,凿破鸿?有鬼工。抱璞何曾求欲赏,怀香宁肯藉春风。广平一赋休推绝,铁石心肝本不同。

 

吟毕,众少年环聚而观,虽不甚解,却读去颇觉顺溜;头上两首,与元、李二作比并声韵,便觉不同。且李姓诗略早完,便自夸敏捷,骄傲非常;今成之连吟八首,顷刻而成,岂不神异?遂各加叹赏,这个说是李白重生,那个说是杜甫再世,把李、元二人,都丢在脑后。被李、元所讥笑者,更是含讥带讽,啧有烦言。二人甚觉没趣,悄悄约会,假推有事,匆匆而去。

 

 

素臣满心畅快,暗忖:这班孽障,枉自吃苦!闵老半日以白眼视成之,此时亦有垂青之意。诸少年将成之这八首诗,各抄一纸,珍藏袖中。果盒上来,环坐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沉,各人散去。成之挂念铁口,让闵老先回,自己带着一馆童来寻。

素臣不待人散,先走出来,候在祠外,见众人散尽,独不见成之,复进祠中,方见住持送成之出来,喊道:“吴先生往哪里去的?累金师爷各处找寻。”

素臣疾趋至前,住持手中递过一个纸包道:“这五钱银子,师爷给你调理的,叫你静养两日,且慢开张。”

素臣接了道:“师爷请房里少坐,有话奉告。”住持便先别去。成之一头走,一头想:这声音很熟!仔细把素臣一看,失声道:“你莫非是素兄么?怎这面色全变了?”素臣让至房中,附耳而说,成之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

 

贫士逢金穴,鳏夫得美妻,

饥人餐异味,病者遇良医!

 

成人道:“弟自场后进京,在路即闻吾兄迁谪之信,既为兄喜,亦为兄忧。喜则喜大节之不磨;忧则忧保身之无术;日夕相思,梦魂颠倒。不意得遇吾兄,请问何由至此?”

素臣把出京以后之事,略述一遍。

成之吐舌道:“原来吾兄历此坎坷,倒借了无外一臂;弟若在彼,亦当一拨佩刀矣!”

因叫馆童吩咐道:“这吴先生是我乡亲,今日要抵足谈心,不回馆了。可叫道士备四碟菜,十斤酒来。你便回去,不必在此伺侯。”馆童答应自去。道士送酒来,二人一面饮酒,一面叙阔。

成之道及水夫人挈家避难之事,素臣好生忧忆,暗忖:母亲事烛机先,藏身必固;但不识移居何处?致成之、双人等好友,俱不知消耗。我本拟待事略定,悄悄回家一探,今不能矣!想到那里,不觉潸然泪下。

成之劝慰一番,问及鹣鹣之事,云:“梁公在寓,每一道及,辄复流涕,望兄如望岁也!”素臣把救出鹣鹣,寄放保定之事说知。成之喜道:“吾兄真不愧昆仑、押衙,梁公之命可生矣!”

素臣见成之说这话时,满面喜色,忽变忧容忙问其故。成之道:“弟正有一事,欲与吾兄一叙。弟场后起身,在山东道上,偶于驴背吟诗,侧边道上开过一车,车中载有两美,四目相视,殊有顾盼之意,把弟之诗便打断了。彼车前行,不知我驴紧接在后,竟把弟所做之诗,恬吟密咏起来,弟已觉惊异;不断念完拙句,竟续出几句,使弟有糠秕在前之耻。却被一个美人窥见弟在车后,吩咐车夫,把马加上几鞭,如飞而去。弟彼时怏怏,如有所失。”

素臣道:“且把尊作及美人所续,念将出来,以解弟数月来风尘之秽。”

成之道:“弟因渡汶水,口占四句,是:归鸟觅深树,行人息未曾?但闻隔林里,汶水声泠泠。”

素臣击节道:“好诗,好诗!清微澹远,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美人所续,恐只学邯郸之步耳!”成之道:“弟所吟本不成诗;而美人续句,则远胜于弟!”因念道:

 

汶水清且浅,行人心自远。

不见泰山云,层层遮不断。

 

素臣惊喜道:“不意闺中有如此隽才,景缘情活,隐与秀兼,与吾兄之诗,如出一手,分之则双珠,合之则全璧,谢女、蔡姬,当在下风矣!”

成之道:“不瞒吾兄说,弟是日整想了一夜,道是无情,却颇有顾盼之意;道是有情,却驱车竟去。道是无缘,却何以邂逅联吟?道是有缘,却似雪中鸿爪,杳然无着!想到后来,忽于迷中一悟,古人见色不迷,怎临事毫无把握起来?彼时痛自悔责,遂把这段情,撇去天外。”

素臣抚掌道:“这才是英雄,一刀斩断,好不爽利!”成之笑道:“吾兄且慢加奖,偏是次日,又遇着那车,或前或后;车箱内坐的,还不打紧;只那车口侧坐的一个美人,向弟嫣然微笑,不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至晚下店,偶成绝句,书于壁上;刚写完,即被店家催促,移居侧房,把上房腾出,让与贵客。而贵客,即系美人之父;见壁上所题,墨迹未干,询系弟笔,极加叹赏。遂至弟所畅谈,并欲延弟为师,教其幼子。弟彼时自喜天作之合,一口应承,同至于此;现在敝东闵时行,即美人之父也。”

素臣道:“兄所题何诗?致彼深赏。西席之招,即东床之选矣!可喜可贺!”

成之摇头道:“弟彼时亦作此想,岂知大有不然!”因念出绝句一首道:

 

怜予思涩续诗成,香口吟来字字清。

何事驱车如避客,教人猜说是无情?

 

素臣道:“此诗情见乎辞,闵老爱而延兄,其意显然;怎吾兄反以为不然?”

成之道:“闵老系恩荫出身,诗文非其所知,彼所爱者,字耳。弟初时亦疑其有婚姻之意,到馆以后,方知彼意属于山东外家。弟即欲辞去,而藕断丝连,未能决绝,故欲与兄商之。”

素臣道:“此非难处之事,闵老既专意延兄为师,则尽心课教其子,把婚姻之念,一刀斩断可也;安用商量?成之叹道:“其中尚有许多委曲,兄所未知。弟自丧偶以来,于今三载,幼子育于外家,终非长策,欲拟续弦,而未得其人;今忽遇才美,似有机缘,未免有情,谁能恝置?后知闵老之意,便已一刀斩断;无奈花香鸟语,自会撩人;月色瑟声,无端入坐;徘徊生感,宛转成怜耳?”

素臣骇然道:“吾兄素行,弟所深知;莫非一念之差,竟蹈相如之辙么?”

成之道:“弟虽无志,何敢逾闲?只这情之一字,跳他不出耳!弟到馆以后,方知车中美人,系一主一婢;主即闵老爱女,小字天然;婢则乳媪遗孤,小名桂叶。天然生性端庄,至今未窥半面;桂叶赋姿倜傥,日来时现全身。弟因所居者师席,绝不假以笑颦;而此女益加敬重,愈切爱怜,饮食寒温,起居浣濯,无不曲致其情,使人深感。一日,悄立花阴,遗下诗笺一幅,飘然而去。弟拾而读之,其词云:

 

雁字南来,带将秋意过寒井,

曲栏斜日上秋棠,怕到黄昏静!

睡起,残妆倦整,靠菱花伶仃瘦影,

一丝两缕,旧恨新愁,都将眉并;

烧尽沉檀,总难温热心儿冷。

几声清漏过墙东,又是更初永,怯怯孤灯独凭。

听风飕魂痴欲应,半垂绣幕,

宵冷衾寒,梦来还醒。

 

弟不合题诗一首,于花笺之后;他到晚间来领学生出去,值弟往园中解手,便将那笺携去。”

素臣道:“且请教兄所题者何诗?”成之念道:

 

一片情肠似酒浓,浅深眉黛画廊东。

怜他萦袖垂云碧,赠我明珠落掌红。

神女欲探春信息,旅人无那月朦胧。

嫦娥未许从容认,辜负天香桂子风。

 

素臣道:“诗以不做为妙,然尚喜是却之之词;他拿去便怎么?”

成之道:“他拿了诗去,几日之内,颜色大是不豫。一日,忽满面笑容,私递一柬,说:前日花笺忽被小姐看见,不特不加谴责,反有敬慕先生之意,吟成此诗。先生当力图之,一箭双雕,认嫦娥便不辜负秋风也!”

素臣跌足道:“小姐又有何诗?吾兄将入其彀中矣!”成之念出,是:

 

文心慧腕自玲珑,独著清词藻采空。

暮倚芙蓉浣秋水,晓听鹦鹉课春风。

南朝金粉飘零尽,北地胭脂盼睐中。

不把红丝寄焦尾,知君深薄长卿衷。

 

素臣道:“此诗慕而不乱,亮而不诽,真吾兄知己!但如何力图?此婢得毋以蹇修自任乎?”

成之道:“弟也疑及此;他却说:小姐端严,不敢干以非礼;当求之吕翁祠住持,云闵老酷信其言,俾作冰人,成可八九!弟现为西席,岂可妄议婚姻?且方外之士,奸狡者多,弟既无财以动之,又无势以压之,安肯为我谋耶?吾兄照理如镜,料事若神,不识何以教我?”

素臣道:“小姐之意,已知吾兄断弦;侍儿之心,则更热如火炭。吾兄所处,大是危机!须要守定身心,不特跳出色圈,并跳出情圈,方得全人之节,以自全其节!若果是姻缘,闵老必有降心之日;守其在我,听其在天,是或一道。所怕者,磨易磷,涅易缁,不念之错,终身之悔耳!且瓜田李下,亦君子所不居也。还当以高飞远举为正理;兄明日可决意辞之。”成之欣然应诺。

素臣大喜,因问及席间诸诗人姓名。

成之道:“说也好笑,北方无入声,做诗最难,只要不失黏韵,就算是诗人了!这几个俱是本县有名诗人,而一李小白,一元继祯,则本县诗人中之李、杜也。他们向有诗社,推李、元为主盟。闵老见弟诗集,以示二人;二人指其中几个誊错之字,说是弟抄来的。一位姓虞字继翻的,家中甚富,少年入泮。闵老留心择婿,注意于他,因借此设席,试其才思;并以验弟诗之真赝。方才虞继翻诗中,美人指闵小姐;高士指自己;土墙、杨树、竹笆,指媒人所居;钻进推开,兼寓入幕之意;老梅根,则寓欲语浇壅梅根之说;做此诗时,十分卖弄,云其诗皆有深意,系呕心出血而成;不料被元继祯批驳,以致勃然大怒也!”

素臣道:“兄说闵老属意外家,怎又注意于虞?”

成之道:“闵老原无定见,只一择富之念,牢不可破。山东外家富矣,而嫌其路远,且貌甚陋。虞之富,稍不如山东,而已入泮,且有时名,故又注意于虞。曾与弟商,故知之甚悉;而弟之图婚之念,亦愈冰消炭冷也!”

素臣道:“闵老为人如此,何堪为吾兄之舅?决计去之,勿更留恋,可也!所惜者,闵小姐如此才貌,而生于村之腹,不择精婿,而止逐铜臭,红颜薄命,深可悼叹耳!”两人絮絮叨叨的,直讲了一夜。

天明起来,洗漱已毕,成之正约素臣同去辞馆,只见馆童领着两个大管家,慌张而来道:“老爷有事,立等师爷去商量哩。”

成之笑道:“又是那一个显官生日,讣音,要做寿文、挽章了。弟先行一步,看没什别事,即着馆童来请。”说罢自去。

素臣在寓候了一日,不见馆童之面。次日,又候一日。到第三日,再熬不住了,问了道人路径,自来寻访。一到街上,只见灯笼鼓乐,轿马纷驰,傧相媒人,花红络绎,根问路人,方知有诏采选,以致民间嫁娶纷纷。暗忖:成之回去,莫非已中雀屏?因急急赶至闵宅墙外,见大门上结着大红全彩,里面鼓乐喧天,询之街邻,果云招赘南方先生为婿。素臣这一喜,真如自己洞房花烛一般,满心快畅,缩转身来,拣着热闹处走去。但见:

 

笙歌鼎沸,鼓乐雷鸣;

竹轿绳穿,暂借门闩作杠;

灯笼纸补,权将篾缆为圈。

花爆现舂,放五枝难逢三响;

乐工急凑,只两个便是一班。

傧相无人,道士扯来赞礼;

喜娘乏伴,尼姑拖去送亲。

十一二岁女娃儿,便忆吹箫乘凤客;

六十二三男子汉,也思临老入花丛。

张家轿子李家抬,都从十字街头错去;

麻面郎君光面女,总向各人命里招来。

 

素臣看这景象,慨叹了一会,仍回寓中安歇。

 

 

次日天明,才起披衣,只听成之叩门声急。慌忙开进,贺道:“一箭双雕之言验矣!”

成之闷闷不悦道:“不要说起,弟这几日几乎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又几乎想死!”

素臣惊讶道:“吾兄刚做得三日亲,怎就有许多死法?”

成之道:“休得取笑,待弟告诉出来,连兄也要气死,笑死哩!弟那日回去,闵老说:‘今日因修郊祀,要采童女侑神!县中有女之家,纷纷嫁娶。山东路远;虞继翻又被曹操江抢了去了;不得已,要权屈先生与小女暂结花烛。’弟此时喜出望外,不暇推详,外面已是张灯结彩,傧相人等陆续俱到,不及打发馆童来请。岂知合卺之后,洞房中竟不见了新人,说是日子不好,权结花烛,以遮外人耳目,改日另择吉期。弟也信以为然。第二日,竟一日不见新人影子。弟思:即夜间不便同床,日间亦何至相避之甚?心中委决不下。昨日三朝,又好好的同拜家堂,见礼分别大小,同进房来,正欲亲问其故,外面又催请上席,竟是一去不回。弟更耐不住,请了闵老进房,叩其缘故。他说:‘小女已许外家,路远莫致,因先生至诚忠厚,权请代结花烛,当以百金奉酬。’弟彼时大发雷霆,尽力数落了一顿。闵老仓惶而去。少顷,桂叶出来,转致小姐之言道:‘未结花烛以前,妾与郎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以后,妾与郎君即是夫妻。一与之醮,终身不改;妾誓死不另适人矣!目下老父正自执迷,郎君且毋冒昧,待妾缓图,必成合璧也!’桂叶临去,又嘱弟:‘静候好音,千万勿为悻悻!’并云:‘闵老防闲甚紧,不能时出,请自放心。’吾兄思之,岂非绝世奇闻?”

素臣咋舌道:“大奇,大奇!真该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而又想死也!从前劝兄舍之而去,此时则断不可舍矣!闵小姐所云:‘未结花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即是夫妻。’乃大义也,彼既誓不另适,兄宜安心俟之。倘闵老执迷不悟;闵小姐无计挽回,则弟虽不才,愿助一臂。弟想家母必避丰城,欲潜往一见;然后遍历天下险要,以为异日拨乱之计。今既目击兄有此事,何忍恝然而去,请留待一月,新正束装何如?”

成之大喜道:“得兄相助,弟事谐矣!”欲取酒剧饮。

素臣道:“不可,你若久出,必生闵老之疑;可急回去,相机而行。弟在此无事,仍修前业,卖几个课儿,尽可度日,兄勿挂念也!”

成之点首,走出客房。住持知已赘闵老为婿,百倍奉承,摆设茶点,极其丰盛;连素臣也作敬起来,死命拉去同坐。二人无奈,只得领情而散。

素臣自此仍复挂招,一日,成之来看,正值买卜者多,匆匆不及细述,但附耳云:“姻事不有可成!”

 

 

又隔几日,成之到祠,满面笑容,说道:“闵岳虽未面许,小姐现已同床,并桂叶亦收为妾媵矣。”

素臣失惊道:“令岳既未面许,小姐安得同床?吾兄未免蹈苟合之嫌矣!”

成之道:“非也,家岳虽未面许,已嘱其舅转致,暗中改正;小姐若非得父命,亦断不肯出而就弟也!”

素臣沉吟道:“花烛已结,虽于大节无亏,但终不甚光明正大;此皆令岳之误也!兄事既妥,弟当即日长行矣。”

成之道:“时已岁暮,雨雪载途,转盼即是新正,何必如此性急?且吾兄志在物色英雄;目下有一异人,弟当致于兄前,以供赏识,又岂可失之觌面乎?”

素臣急问异人来历,成之道:“此人姓胡,名玄,字太玄,即拙荆之母舅,弟向日亦未会面;因与家岳志趣不合,故足迹不至其门。近闻权结花烛之事,不胜骇异,方来岳家,与家岳争论,才得有此斡旋。其人貌若神仙,胸罗星斗;天文地理,兵营战阵之事,无所不精;吐故纳新,长生久视之术,无所不练;吾兄独信儒书,彼却兼通道法。弟屡将吾兄生平向彼称述,彼亦渴欲一会;兄一见自应倾倒,知弟言之不谬也!”

素臣大喜道:“果有异才,虽入于邪无碍;弟将以正学觉之,使觉今是而昨非也。”成之道:“彼之议论,蟠天际地,政恐吾兄不能屈,反为所屈,奈何?”

素臣笑道:“弟无他长,只此崇正之念,匪石难转;虽使牟尼复生,老聃再见,亦无以相屈耳!”成之唯唯而去。

 

 

隔了一日,买卜稍稀,素臣饭店闲步,因想起胡太玄之信道,便走入卢生卧处来,见四壁题满诗词,都说是世人皆睡,吕翁独醒,卢生之睡,亦得吕翁而醒。不觉慨然长叹,援笔题五言律一首于壁。其诗曰:

 

万物有成毁,只分彭与殇。

哲人安正命,余子入迷乡。

富贵诚朝暮;神仙更渺茫。

吕翁方梦鹿,何必问黄粱?

素臣正题完诗,恰值成之领着胡太玄曳杖而来,各致寒温已毕。太玄一眼便看素臣壁上所题,却因这一看,生出许多事来。正是:

 

卢生复到咸阳市,倩女重牵月下丝。

 

 

总评:

有诸人之屁诗,不可无成之香句,以解其秽;有李元之骄肆,不可无诸人之鄙夷,以杀其气。若但做一首诗,虽极工,而对牛弹琴,焉知不仍认李元为盟主耶?故必连挥八首,以惊俗目,始博得闵老片刻垂青,侥幸红丝万一也。此成之苦心,非浪使才气,但欲压倒社中诸人。成之口占,美人联句,及书壁遗签题诗答句,一片风流缱绻,可洗素臣日来苦征恶战之趣。乃当此缱绻,而忽云:“瓜田李下,君子不居,兄明日可决意辞之。”大煞风景,真如今人十五六岁女郎持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矣;而成之亦竟欣然应诺,不以为迂,方不愧素臣之友。

成之约同素臣辞馆,而西席且忽易而东床,奇矣!既为东床,而新人不同衾枕,则更奇!素臣云:“从前劝兄舍之而去,此时则断不舍去。”方是有把握能决断人。至云:“留待一月,愿助一臂。”读者猜是特犯鶼鶼,注目而视;孰知数日之后,不特小姐同床,侍女亦收为妾媵,岂非奇中之奇?读者至此,有更料闵小姐之险化望夫山,金成之之别种相思树者乎?元之又元,真被作者元杀!

庐生卧处一诗,不特空前绝后,如崔顥之题黄鹤,即太白亦为搁笔;而恰值太玄曳仗而来,尤为斗苟合缝。天下古今一切谭玄论道之士,惜乎未见此诗,遂与瞌睡之吕翁同此长眠不醒也。悲夫!

双字卷之八

第四十九回 想中缘文素臣再朝天子 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

 

太玄看了壁上之诗,笑道:“飞者吾知其为鸟,走者吾知其为兽;至于龙,则乘云气,薄玄冥,夭矫变化,茫洋无间,熟从而知之?庄子云:‘瞽者无与于文章之观,聋者无与于钟鼓之音。’正此诗之谓也。”

素臣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醉者以不醉为醉;老丈昧于顺正之义,安知此诗之旨哉?”

太玄正色道:“吾道包乎天地,囿乎群生,尔师孔子,尚惊叹为犹龙,适周而师事。先生何人,得加非议?”

素臣正色道:“庄周诞谩,《家语》荒芜;漆园自序,本托陈人为寓言;王肃传讹,复经广谋之窜削;其事不经,其言可笑;故箕子、颜渊,俱入《易赞》;史鱼、蘧瑗,咸载《论语》;《左传》流涕于子产,《檀弓》嘉叹于季札;岂犹龙之师,而不一及乎?弃圣贤当世之书,而信后人淫之说,古今同病;宜老丈之耳食,而不计识者之齿冷也!”

太玄道:“先天之学,希夷授于康节;太极之妙,希夷授于濂溪;两图不儒门拱壁,皆出自道家;此近世之事,信而可征也,岂亦阿会乎?”

素臣道:“希夷本五代遗贤,隐居避乱,静以养身,动以知变;朱之谓其未能如圣人之无可无不可,盖以逸民目之。观其对真宗之言,崇实黜虚,且自谓不知有神仙黄白之事;则非方外士明矣,安得指为道家?即以图论:康节之皇极经世,较李之才之著述,固大不同矣。《太极图》,为周子所作,则更有墓志可考。两图授受源流,朱子皆以为附会;即果如世俗讹传,亦与孔子之学礼于老聃,学琴于师襄等耳!天子失官,守在四夷,抑并不足辩也!”

太玄大笑道:“希夷乃吾教中地行之仙,怎说是隐居贤士?且请问先生,白日飞升之事,有乎,无乎?炼形尸解之事,有乎,无乎?延年不老之事,有乎,无乎?书符注籙之事,有乎,无乎,烧丹采战之事,有乎,无乎?少所见者多所怪,吾道之旋转乾坤,挽回气化,固非俗儒之所知也!”

素臣道:“老庄之学,与圣贤背驰者,只缘误认道德二字,不求于仁义之中,而索之杳冥之地,此所以终于昏默,而无诚明之实境也!然白日飞升,炼形尸解等事,则犹其所羞言;后世歧邪之术,从而附之,说日以诞而趋日以下,老庄闻之,亦必笑为妄议,訾为邪说也!夫白日飞升之说,于黄帝;孔子删书,断自唐、虞,尧、舜以前无传焉;其传者,齐东野人之语耳!至后世所云,吹缑岭之笙,则子晋之幼慧而早夭,可征也;乘箫史之凤,则穆公之爱女而厚葬,可考也;淮南之鸡犬皆仙,则刘安之结客而贾夷灭之祸,可验也;凡言升飞者,靡不类此,其必无也明矣!至若炼形尸解之事,则间或有之;得地之阳气者,其尸蜕;得地之阴气者,其尸凝;得地之死气者,其尸僵;得地之剽气者,其尸厉。蝉羽之蜕也,其尸解耶?松魄之结也,其炼形耶?是即僵尸旱魃之属,特其受气有不同耳!明,更若延年不老,则运气调息,绝欲屏嗜之功,理有可通,数逢其适,长年者有之;然必散节气,必敝者形,卒无不同归于尽者!其余书符注籙,则始于五斗米教,当时群识其奸,后世乃传其说;此固术士所为,强附于老庄之徒,而实老庄之所不齿也!其法或验或不验,如‘祝由’之治病,邪术之禁刑,奇幻诡,变无常态,而伎有必穷。至烧丹采战之事,则道家且斥为邪教矣,又安足挂吾儒齿颊乎?老庄为道教之祖,其男女饮食,未与人殊;至后世乃有出家之事,殄其宗祀,灭其子孙,而求一身之寿,悲矣!无论变化之道,断无息而不消之理;即幸获长年,而割子孙千万之蕃衍,以延一身数百岁孑立之光阴,亦得不偿失耳!将以我为鼠肝乎?以我为虫臂乎?大冶铸而辄思一跃,是其智更出庄周下矣!岂不哀哉!”

太玄怃然道:“短于视者,见近而不见远;迷于心者,信事而不信理。即此地之祠吕翁,可明仙家妙用;昔日之卢生,即今日之先生也;真人当日苦口化道,而卢生沉沦苦海,苦罔闻知,直至黄粱梦醒,方跳出火坑,从真人学道,至今位列仙班。先生之迷,正在梦中耳,然至梦醒,悔将无及!岂必得吕翁仙枕,俟黄粱饭熟,乃得醒耶?”

素臣大笑道:“卢生之事,乃小说家捏造,供人一噱者;如嫦娥窃药,织女渡河,荒诞不经,世共传说耳。邪夫妖女,心有所慕,而不能遂其欲,或遂其欲而不得畅其情;往往托于神仙,以寓其事,如刘、阮之于天台二女,裴航之于云英,张硕之于杜兰香,羊权之于萼绿华,不一而足;陈思以甄后为洛妃,特其较著者耳。青天白日,老丈何作此梦呓耶?”

太玄沉吟道:“先生之病,已入膏肓,非口舌所能解!吕翁、卢生,仙踪不远;某当挟以俱来,看先生那时毕竟是梦?是醒?”因拉着成之出去。

素臣暗笑道:“遁辞知其所穷,此翁不复来矣!”因回至房中,假寤而待,待了一会,不觉困倦起来,遂朦胧睡去。正是:

 

    不将蓬岛迷真性,且向华胥觅黑甜。

 

 

  素臣睡中,忽听叩门声急,忙开出去,只见几个差役,押着奚囊在外。素臣惊问道:“你原来仍在此处,这差人又押着你做甚?”

差役道:“文爷不认得小人么?东宫爷奏了朝廷,钦召文爷,累小人们访得好苦!车子现在外面,快请上车!”素臣细看,方认得是前番护送的两个卫士。当被簇拥出来,果然有一辆车儿,素臣上车,车夫连加几鞭,如飞而行,懊悔没与成之作别。

不几日,到了京中,长卿、日月等俱来接风。怀恩闻信亦至,素臣叩问钦召之故。怀恩道:“东宫爷朝夕保荐,又亏那女神童在宫极口称颂,皇爷回心转意,复还了赵老先的原官,钦召先生,就要大用哩!素臣不胜感激。

次日朝见,天颜大悦,降旨补授监察御史。素臣谢恩出来,又赴东宫叩谢,庆贺者纷纷而至。当日到过衙门,回来思量:我以樗栎庸才,蒙皇上天恩,赦其狂愚,授以言职,当思尽忠报国;现在切肤之灾,莫如国师继晓,法王札实坚参,司礼监靳直,若因惊弓之故,畏葸不言,如臣职何?因在灯下修本,明日五更实封进呈。

午后,倒下旨意:将札实坚参,革去法王,发回本国;继晓革去国师,还俗为民;靳直谪看孝陵;靳仁及党桐、冯时,俱削职编戍;赵芮、连世,各夺三官;以素臣敢言,升授佥都御史。

素臣拜受诏旨,忙忙的入朝谢恩,到任公座,诸事已毕,修书一封,打发奚囊回家,迎接水夫人及家眷进京。因嘱咐道:“如不在吴江,可速往江西丰城未老爷家中迎接,并素娥姐接来,不得有误!”奚囊领命,同着两个新收的长随,连夜出京去了。

素臣踌躇国事,必须荐贤共理,复草本,将何如、成之、梁公、首公、敬亭、心真、双人等,一齐列名保举。又一本,专荐观水。并劾安吉妒贤嫉能,宜予罢退。

此时天子信任素臣,励精图治,御笔批准,把安吉削职闲住;起复观水,升授国子监祭酒;以元首公为国子博士,景敬亭为国子助教,何如、成之、梁公、双人,俱待诏翰林。素臣又思:靳直党羽,布满天下,若不剿除,终为后患!

因又上一本,参劾景王;荐林士豪、匡无外、景日京、刘虎臣为四路招讨使;并请赦东阿贼首奚奇、叶豪,盘山贼首尹雄,各率所部,分派招讨麾下,带罪立功。

奉旨:俱照所请,着所在官司,催迫上道,赴留都谢恩任事。即敕南京兵部衙门,每路拨京军一万,听其调遣。又恐本兵不谙机宜,将素臣升授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便指授方略。将景王降为奉恩将军;长史吴凤元革职回籍。此时素臣正在得君,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听;旬月之内,把在京在外贪官污吏,参劾殆尽;老成耆宿,山林隐逸之士,均征聘入朝。一时朝野风气翕然,真觉太平有象,景运聿新!正是: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

欲善而民善,一变可至道。

 

  素臣朝罢无事,每常想起:朝政现在肃清,经筵日讲,已荐正斋、长卿充任,又有何如、成之等轮班入直,必能启沃君心,裨益圣听;国子为育贤之地,既有五叔司其成,复有首公、敬亭助其教,人才自日盛一日;有长卿为詹事,与怀恩内外交赞,东宫圣学日进;有林士豪等为四路招讨,靳贼党羽自平;只差一件,是《原道》一篇文字,尚未发挥。奚囊到家,接了家眷进京,与古心朝夕承欢,可娱萱蔗境;田氏、素娥,一妻一妾,必能和协,可修琴瑟之好;只差一件,是璇姑生死未卜,日夜未免萦心。如此踌躇,已非一日。

一日,朝罢回家,见府门前轿马喧阗,人夫络绎,长班跪禀,家眷已到。素臣大喜,忙下轿趋入内厅,远远望见水夫人坐在上面,古心夫妻,田氏、素娥,领着文虚夫妇,紫函、冰、秋香诸婢,环侍于旁,心头如小鹿儿厮撞一般,突突的跳个不往。

赶上几步,跪在地下,抱住水夫人两膝,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叩头不已。水夫人扯起,以手摸素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是梦里相逢吗?”素臣道:“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素臣起,拜见古心夫妇,与田氏对拜过;素娥红着脸儿,低低叫一声老爷,拜将下去,素臣含笑而受;两侄拜见后,只见一个奶娘抱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跪将下去。

水夫人道:“这是你的背生儿子。”素臣喜道:“果然生了儿子吗?”俟奶娘拜毕,接过来,抱在怀中,摩其头面。水夫人道:“你身上穿着朝服,不要污了。”素臣慌忙递与奶娘。家人婢女正待上前叩见,外面报将进来,有东路招讨刘爷差家将投揭,送小夫人在外。素臣惊喜:“莫非是璇姑?”接揭看清,正是刘虎臣禀说在洋寻着妹子,送进京来。忙禀知太夫人,太夫人吩咐抬轿进来,叫素娥接进,拜见太夫人,各人见礼过,排起家宴,合家欢饮。素臣是夜宿在太夫人房中,备诉从前之事,讲至三鼓,尚未及半,侯水夫人落,方沉沉睡去。

  过了几日,太夫人吩咐回房安寝。是夜,夫妻二人,也差不多讲了三更天的话。

一日,太夫人择了吉期,与璇姑及素娥完姻,满朝文武俱来贺喜。素臣是日入朝,皇上正得捷音,四路招讨已将靳贼党羽荡平,百官奏贺。散朝,有旨独宣素臣及谢红豆于中极殿赐宴,敕阁臣入陪。

素臣趋进殿门,只见几个女官,簇拥着一个小小女娃,从西殿门冉冉而入,齐上金阶,双双俯伏。皇帝宣至榻前,东西排列锦墩,赐坐赐茶,温言慰劳道:“荐贤者受上赏,今日海宇宁谧,皆卿文白荐贤之功;而荐文白之贤者,又卿红豆之功。”一面着阁臣拟旨褒封;一面令内侍取花红表里,金玉明珠赏赉。素臣细看红豆,越看越熟,却再想不起,曾于何处厮会?红豆亦注视素臣,有似曾相识之意。不一时,撞起金钟,敲起玉磬,香烟缭绕,笙管齐鸣,内侍排上宴来,素臣、红豆,起身山呼、把盏,君臣欢饮。

阁臣朗宣旨道:县君朱红豆,兵部左侍郎文白,荐贤为国,有功社稷,各赐白璧一双,黄金千两,明珠二颗,彩缎子表里,朱红豆册授郡主,文白升授兵部尚书,充经筵日讲官,应得封荫,照例给予。其四路招讨林士豪等及从征将士,俱交部从优议叙。钦此。素臣、红豆九叩谢恩。宴毕,皇帝命内侍捧过玉杯,满酌葡萄,御手亲赐两人三杯御酒。各簪金花,披着大红金彩,撤御前金莲烛,导送归第。素臣回家,把所赐珠玉陈设,率田夫人望阙拜受,款待内侍,送出门去。梁公、成之等一班亲友,及朝臣中相知之人,俱纷纷而至,来送素臣花烛。是日,大吹大擂,款宴亲朋。

内厅请出太夫人、素臣率同璇姑、素娥叩拜后,与田夫人上立受礼,合家见礼已毕,送出诸亲朋。素臣向太夫人房中视寝过了,到田夫人房中,解带宽衣,便欲就寝。田夫人笑道:“新郎不入洞房,毋乃矫情耶?”

素臣正色道:“此乃正礼,卿无相笑也!”田夫人道:“圣人制礼,不远人情;为治者当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相公今日,当自近者始矣。”吩咐丫鬟掌灯,亲送至璇姑房中,说过明晚,妾身再送相公至二妹房中去也。说罢,喜孜孜扣上房门而去。

素臣自此以后入朝,则参赞军机,砥砺圣学;出朝则下气怡色,孝养高堂;兄弟式好,妻孥和协,享尽天伦乐事。转盼数年,连举四子。

瓯卜入相,独掌朝纲。古心登第,已入翰林。东方旭已升洗马。鸾吹事太夫人如母,视田氏如嫂,与璇姑、素娥,如同胞姊妹一般相好,时常相聚。观水、何如及言志诸人,俱登显要。洪长卿转了宾客。赵日月、廉介存、袁正斋辈,俱至九卿。任信也行取进京,做了监察御史。

素臣不忘前约,将湘灵小姐之诗,选了百十余首,加点成集,亲作序文,梓行于世。士豪、无外、日京、虎臣,俱升总兵。奚奇等分隶四镇。防守要地,执掌兵权。连红须、铁丐,及丰城江中所见使拳之人,俱先后提拨,做到副参游守之职。文有安邦,武能定国,烽烟俱息,天下太平。

素臣一生心事,强半已遂,只有汰除僧道一事,尚未举行。这日,独坐书房,再四踌躇,机不可失,事在必行。因在灯下,修成本章,至五更入朝面奏。皇帝狐疑不决,素臣宛转开导,娓娓千言,剀切详明,圣意始动,发交廷臣公议。内阁九卿,大半俱以三教并行,由来已久,未敢遽议汰除。素臣侃侃而争,凡七上章疏,待命阁子,须发俱白,方得挽回圣意,如奏准行,颁下诏旨,先行晓谕。

素臣朝夕在阁中,与同志诸人商酌汰除条款、善后事宜。不料,这诏颁至江西龙虎山,真人张元孟驰驿进京,伏阙上疏,特纠素臣为迂儒误国。天子为其所惑,召元孟进朝,与素臣当殿折辩。素臣据理直争,元孟辞屈,俯伏于地,痛哭流涕道:“文白强辞夺理,臣以口拙,不能与争;但文白言神仙俱属子虚乌有,则实为欺罔圣听!今臣请于御前游神金阙,告请老祖天师,于云端显示法象;如不蒙显示,甘就斧钺!倘臣言不谬,亦祈皇上赫然震怒,治文白欺君罔上之罪!”

天子失惊道:“卿果能使卿祖现象耶?”

元孟垂泪道:“臣祖在天之灵,臣原不敢妄请垂示;但此时圣旨煌煌,幽明共凛,道教之存亡,实系于此;不特臣祖怒白狂言,不惜示象,即列祖诸仙,恐亦不嫌亵渎也!”

皇帝道:“卿如能致列祖诸仙,共现法象,则文白妄言之罪,自无可辩;但恐卿不能耳!”

元孟得旨,即在金阶之上,步罡踏斗;须臾,拜伏于地,游神而去。有一个时辰光景,才醒转来,奏道:“臣祖已转奏老君,会八洞神仙,普天神将,俱现云端;请圣上龙目一观,便知虚实!”

  皇帝大惊,急下御座,步至金阶,鹄立未久,但见:

 

    祥云馥郁,瑞霭葱笼;

白鹤青鸾,对舞红云而下;

    苍虬紫凤,双腾碧落之间。

老子乘牛,两道白眉长覆嘴;

    天师跨虎,一堆赤发短披肩。

汉钟离引领八洞神仙,飘飘欲堕;

    王天君部署五方揭谛,奕奕如生。

西池阿母驾班龙,迷离云雨;

    南极老人骑白鹿,抖擞梅花。

雷公与电母施威,响震山河光射斗;

    海鬼捧龙王朝圣,波摇霄汉势浮天。

 

皇帝吓得汗流浃背,俯伏于地。满朝臣子及女官、内监、禁军、门校、俱爬在地下,磕头如捣。

素臣不胜气忿,瞋目直视,须发倒竖。

元孟奏道:“皇上崇道敬神,文白诞慢无状,君拜于前,臣立于后,亦大不敬也!乞下吏议,以肃朝纲!”皇帝叩拜时,诸仙神像渐渐升举,仿佛天门开处,仙童仙女,各执朱麾玉幢,接进去了。

皇帝进殿,亲宣御旨,收回成命,不复汰除僧道。于文华殿建醮九日,即令张元孟主坛,答谢天地。文白非圣无法,欺君不道,本应正法;姑念宣力有年,着令跪坛九日,皈依道教,免死为民。

元孟急奏:“皇上若赦文白,恐干列祖诸仙之怒,于圣躬国运。俱有未便!”

素臣奏辩:“张元孟以幻术欺罔圣明,罪在不赦,皇上勿似所愚!臣宁死誓不跪坛,以辱儒行,不敢奉诏!”

皇帝大怒道:“有何幻术,可以欺朕?现在列祖诸仙,森列罗布,尔犹作此狂言,真所谓获罪于天,不可祷矣!”于是重复宣旨,将素臣押出午门,立时处斩。

当下素臣两叔观水、何如,好友洪长卿、赵日月,纠集了梁公、成之、敬亭、心真、双人,及廉介存、袁正斋、任信、东方旭一班在朝京职,连名上疏保救。愈触圣怒,目为朋党,降旨一概削职,即日驱逐出京。田夫人率领璇姑、素娥,花绑衔刀,赴午门上书,情愿代死。有旨,俱流戍广南。古心击登闻鼓上陈,立时拿交刑部。

文虚、奚囊,赶入怀恩外宅,痛哭求救。怀恩转求太子,飞马入宫。恰值女神童谢红豆正在御前陈救,太子忙跪下去,一同伸辩。皇帝大发雷霆,将东宫废为庶人,安置别宫;红豆革去国姓,与田夫人等一并流戍广南。

素臣至此,一无生路,引领西市,静候典刑。监斩官赵芮如飞而来,素臣往北谢恩,复望南拜别太夫人,天性所发,不觉潸然泪下。刽子手跪在地下,连磕数头,说一声:“小的们伏侍太师爷,归神去也!”正待开刀,却被五城居民,扶老携幼,匍匐而至者,数十万人,国子生徒,京营军士,俱来哭祭,把刽子手隔在两旁。

太夫人坐一乘小轿,前来诀别;素臣跪在膝前,痛哭失声。太夫人正色道:“吾儿何作此状?岂所学未固,犹贪生畏死耶?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正吾儿今日之谓也!有子如此,吾愿足矣!汝含笑入地,勿以我为念!”素臣涕泣受命。当驾官奉旨催促,太夫人含泪上轿。

赵芮喝令赶开众人,只见两匹劣马,泼风也似的赶来,大叫:“监斩官刀下留人!”赵芮看时,却是总督京营戎政匡无外,营中都督景日京二人,跳下马来,向赵芮拱手道:“弟等正在教场操演,闻信赶来,望老先生缓刑片刻,容弟等入朝保救。”赵芮冷笑道:“东宫尚且被废,何况公等!”喝令刽子手:“快与我斩讫报来!”日京大吼一声,把赵芮劈胸扭住道:“你这奸臣,敢如此作威作福,且吃我一拳!”抡起铁椎般的拳头劈面打去。无外飞起一腿,早把刽子手中拿的一柄鬼头刀踢落于地。当驾官大怒道:“你们都是大臣,不知法度,辄敢劫夺法场,当得何罪!”

  喝令护卫官军,一哄上前,把二人拿住,候旨发落。赵芮挣扎起来,放炮行刑。只听得轰天一声炮响,刽子手一刀向素臣颈中剁过,如冷水向心窝中直淋下来,那头便滚落,颈中一股热气,望上直冲,骨都都的冒出鲜血,心里便如几万支箭,攒射将来,辣痛非常!正是:

 

    心从长乐宫中死,魂向华胥国里来。

 

 

总评:

此回辟老子粗枝大叶,不及后五十七回入细;所谓中人以下,不可语上也。然即此凿凿,已令谈玄者无所置喙。

此回文法,妙绝古今。总论已详,读者细意揣摹,其妙自见,兹不复论;论其打叠之轻便,亦文中之豪也。四十六回所演之事,所见之人,欲于此一回中收拾净尽,岂不费手?作者偏有力量钩连,打叠至再至三,绝技惊人,真百岁翁所未赌!

如进京后连上四本,所劾所荐,将四十六回以前人事打叠一遍;朝罢无事,每常想起,复虚虚打叠一遍;迨家眷已到,璇姑适来,与红豆同插金花,撤烛送归。则四十六回之人事无不收拾,特少原道一万文字矣;七上章疏,可准行于是,无一欠缺,打叠尽情;复因押出午门,历叙保救,请代申辩,打夺诸人,复将四十六回中人物尽数打叠一遍;并及哭祭之军民生徒,则并四十六回不着一名一姓亦无不打叠。放之则一百五十二回,而其势方隆隆未已;敛之则止此一回,而盘旋往复至再至三。其机且滚滚不穷。其殆文中之鬼神欤?或问:湘灵已入金屋,红豆后亦同牢,何以独置此两人于眷属之外?余曰:此非格透狐道者不能。狐道有他,心通一术。凡世道人心中所无不能通。如心所本无,即通不去。太玄之幻法,即此术也。素臣与红豆,虽曾似相识,而方寸中无一毫姻眷之想;湘灵亦于赠诗时,即正色而谈以却其意,但求全集以讨剞劂,亦无一毫婚姻之想也。故太玄之术,只通于素臣,心之到而不能通其心之所不到。至云湘灵已入金屋,则素臣固无由而知;不知则不到;故太玄亦无由而通之。水夫人摸天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梦里相逢吗?”素臣云:“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此段神理,总属化机,觉庄子蕉鹿之梦犹落痕迹。

元孟召神一段,出人意外。此书为辟邪而作,乃反张其焰乎?至行刑时,便头滚落,热气上冲,冒出鲜血等语,尤令人目定口呆,气尽神索而颠倒瞀乱,杳不知其所谓也。真化工之笔!

 

 

 

 

 

第五十回 照妖镜团圞玉镜台 割股心邂逅冰心女

 

素臣被刑心痛,痛极一惊,忽然直醒转来,浑身冷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身子仍在邯郸道旁吕翁祠内客房中卧榻之上。睁开眼来,只见太玄、成之二人,站在床前,素臣急坐起来。

太玄笑道:“做得好梦,如今是醒了么?”伸过手来,欲拍素臣之背。恰被素臣拿住,瞋目直视,大喝一声道:“原来是汝所为!是何妖邪,辄敢以幻术戏我,且吃我一刀!”飕的掣出刀来,直劈下去。

太玄猝不及防,被素臣目光注视,神威一逼,宝刀烁烁,寒芒直射,心胆尽裂,魂魄俱飞,忽地现出原身,却是一支玄狐,通身黑毛,无一毫杂毛,伏在地下,哀号泣命。

成之顾而愕然,扳住素臣臂膊道:“吾兄勿伤其命,且问个明白。”

素臣喝道:“你要性命,快把巢穴族类,并从前作过罪孽,实供出来;如有一句虚言,便斩汝首!”

老狐道:“小畜在太行山穴居千年,采取日精月华,滋养荣卫,从不伤害生灵。因要慕帝里繁华,入都游赏,偶经此地,爱闵老花园幽寂,暂寓其园,俟小畜进京探看消息后,挈两女往游。两女见金相公才貌,顿起邪心;小畜防范严密,不遂其意,恹恹成病。小畜舐犊之私,见金相公代结花烛,正入情坑,不合令大女假作小姐,二女假作丫鬟,明去夜来,桃僵李代。又因金相公备述文爷才品,兼之性恶僧道,小畜无知,遂来一见。因邪说不支,欲以幻术取胜,致为文爷照破。倘蒙恩饶畜一死,当引两女仍回太行,闭洞潜居,隔绝人世,以尽余年,断不敢妄为也!”

成之大惊失色。素臣道:“我说闵小姐未得父命,焉肯遽从?原来是你这孽畜所为!只是金相公既与尔女寝宿,必耗精神,这罪却也不小!”

老狐道:“两女采取日月精华,已非一日;贪慕金相公才貌,偷泄真精,有益无损,非若狐精偷盗元阳,竭人骨髓;只看金相公丰采便知。小畜颇谙医理,广识丹方;闵小姐现因劝其父不转,忧郁成病;小畜当觅灵药奉赠,待闵老相求,然后救之,姻事可谐;以此为赎罪之资,伏惟文爷饶命!”

素臣道:“如果有药可救闵小姐,得成婚姻,当饶汝死!”因收过宝刀,放起老狐。

老狐仍复人形,顿首谢罪。

素臣太息道:“邪不胜正,理所固然;幻术愚人,事所恒有。卢生遇仙,本属虚诞;即有其事,亦今日之类耳!堪笑世人无识,妄想成缘,致堕邪道,建祠设像,惑溺后来,良可叹也!”

老狐道:“非文爷之定识定力,孰能参透机关,跳出圈套?老狐阅人多矣,文爷真天人也!”成之怆惶而回。

 

 

二女已知事败,满面羞惭,垂泪道:“不意缘尽于此,后会无期!前程保重,善处新人,勿思薄命也!”说罢,泪下如雨。成之亦怆然悲不自胜。老狐再三催逼,两女痛哭而去。成之追送出房,冉冉墙阴,倏然不见。

次日,根问馆童,知小姐果然病重,好生焦急。夜里想起两女恩情,及临别可怜之状,不胜伤感。又愁闵小姐病危,老狐所许之药未知真假?心如转轴,彻夜不宁。一日早起,忽见桌上有一包草药,包上大书“病愈成婚”四字,满心欢喜,连忙藏入袖中。开门,出叫馆童,问:“小姐之病可好些么?”

馆童道:“那里得好!昨日又是退鬼,上庙设祭醮念经,道士和尚,乱了一日,休想松动一点儿!”

成之道:“为何不请医生?”

馆童笑道:“生病有个不请大夫的吗?越医越重,个个都回了。”

成之道:“为何不请我医?”

馆童道:“师爷又来了!你是读书人,怎说会医?”

成之道:“儒作医,菜作齑,你只对老爷说,还你手到病除!”馆童似信不信,进去禀知。闵老忙出来,问道:“先生真个会医么?”

成之道:“说也不信,只用下药去,便见分晓!”

闵老道:“小女染病,医祷无效,签课俱凶。只有吕翁祠吴铁口说是天喜天医,双照命宫,定遇良医,逢凶化吉。莫非应在先生身上?倘得小女病愈,当以百金奉酬,连前日所许,一并送上,断不食言!”成之唯唯。

闵老先生桂叶说知,令其准备纸笔。

桂叶转禀天然,天然道:“他真个会医来?”

桂叶道:“小姐病重,桂叶昼夜伏侍,不能出去,老爷关防又紧;金师爷无可奈何,借此进来,欲图一诀耳!若是会医,有个不早说的么?”

每夜厮会天然点头垂泪道:“也罢,见他一面,了却这段姻缘!你可悄悄说给他,我病已入膏肓,不可用药,恐老爷归咎于他;我死后叫他不要痛苦,总是前生孽障了!”说罢,呜咽不已。

桂叶含泪劝道:“且待金师爷进来,相机而行;莫非他真个会医,也未可知!天然道:“痴妮子!病到这个地位,正经会医的都不医了,何况是他?千万叫他不要用药!我到临终,求老爷将你送他为妾,了这心愿罢了!”桂叶泪涔涔下。

丫鬟报说:“师爷进来。”桂叶忙走出幔,成之已经入房,闵老让至幔中坐下。桂叶送上书本,成之那知诊脉,只把玉腕按捻一会,说道:“望闻问切,必兼此四术后可治病;晚生斗胆,要看一看小姐面色。”

闵老忙令桂叶揭开帐子,并锦幔俱挂将起来。成之睁眼细看,见天然满面流泪,鸡骨支床,一种憔悴可怜之状,如风摧菡萏,雨打梨花;不觉一阵心酸,两行泪落,执住天然之后,呜呜咽咽,几乎哭出声来。吓得桂叶面如土色,慌忙放下帐子,拆开成之双手,要推他出来。成之忽起一念,放声大哭道:“令爱此病,实为小婿而起;令爱若死,小婿义不独生!实对岳父说了罢:令爱与小婿既结花烛,即是夫妻;小婿今不复出矣!只在三日之内,包管医好;倘有不测,情愿与令爱同死,不作负心郎,无情汉也!”

闵老大惊失色,声急气喘,乱嚷道:“俺也只道先生……生是正经人,怎……怎说出这话来?前日原……原说明是代结花烛的,怎竟……竟说是夫……夫妻?”

成之道:“别事可代,花烛如何可代?小婿固不忍别娶,令爱亦岂肯别嫁?小婿也是宦家子弟,又岂肯把妻子再嫁与人?现今令爱性命还在水里,终不成把死人往山东人?小婿只一帖药,便医活得令爱,岳父也没个见死不救之理;若到当官,便要治岳父欺君之罪。小婿薄擅才华,也不为辱没门楣,不如曲从了罢,省得被人笑话!”

闵老气坏在交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右思量,更无别法,又在生死关头;转过念来,叹口气道:“罢了,真个弄假成真了!但须要医好我女儿,若虚言脱骗,便与你性命相搏!”

成之道:“小婿若无手段,何敢担承?岳父请出治事,小婿在此用药,包管一服见功!”

闵老叹气过了,问天然可是情愿,桂叶道:“小姐之病,原为姑爷而起;姑爷能治此病,是极好的了!小姐有甚不愿?”

闵老失惊道:“原来这病反因此而起!为父的只因爱你之故,恐金郎寒素,误你终身,如今也没法了!贤婿可用心下药,倘得病愈,即便成婚!这是你自愿如此,将来须怨不得我了!”

成之连忙作揖道:“多谢岳父,千金一诺!岳父请便,小婿无不尽心!”闵老叹气而出。

成之喜不可言,袖中拿出药来,令桂叶来煎。自己忙爬上床,抱住天然,抚摩怜惜,百倍温存。天然垂泪道:“妾与郎君虽结花烛,未成夫妻,不宜如此亵狎;快请幔外去坐。妾病已深,郎君亦不可猛浪下药。”

成之垂泪道:“小姐多情守礼,令我且怜且敬;此药有回生起死之功,切勿疑虑!”

 

 

天然之病,一团忧郁而成;今事已谐,胸中便宽松了许多。须臾,桂叶煎好了药,成之接来,凑至天然口边,那药气往鼻中一触,即觉一阵香气,透入脑门,头目便自清爽。一口下咽,胃腕中骨都都作响,一股阳和之气,直下丹田。天然知药有效,接连几口,便都吃完了。登时气血和畅,筋骸便利,精神亦觉旺相。停了一会,竟挣扎起来,披衣坐在被中。

闵老探知,三脚两步,赶进房中。一见天然面色,便大喜大笑道:“这真是仙丹了!但你骨瘦如柴,正要调养;贤婿可留心医治,休得造次!桂叶,你与丫鬟们好生伏侍姑爷,我向吕祖前叩谢去也!”

到晚来,成之欲宿于内。天然不肯道:“即承父命,合欢有日,何必居此嫌疑之地,为婢仆等所笑耶?”

成之自此日则进房,料理天然起居饮食之事,夜则出宿于外。得空,即至吕翁祠,与素臣剧谈畅饮。天然原是心病,心事既遂,便日渐轻可。闵老择了二十八日完姻,成之、天然重谐鸾凤,恩情美满,自不待言。后来天然令成之将桂叶收房,一箭双雕之言验。

 

 

素臣见成之姻事已成,更无他变,便择于正月初二日起身,要潜往丰城,探听水夫人消耗。成之攀留不住,将天然奁资拿出百金,以为素臣路费。素臣推辞不得,受了五十金,作别上路,带便抄过天津来。

这日,正过河间,只见一步车上,几条大铁链,盘锁着一位官员。素臣看时,却是无锡县一位儒者,复姓皇甫,名毓昆,字金相,曾与素臣在江阴科考,同寓相识,新中进士,初选静海县知县。素臣暗吃一惊道:“此人孝弟方正,是个极有学养的人;为犯何事,遭此重谴?”因缩转身来,尾着那车行去,重到河间城外。

趁着押解员役打尖之便,悄悄探问,方知景府长史吴凤元,强娶县民黄大之女铁娘,被金相访闻,差干役把铁娘连轿提至县中,将吴宅迎娶仆人,拿了几个,锁在班房,连夜拘拿黄大及里甲原媒,并铁娘之夫赵贵,次日早堂听审。

不料,半夜里铁娘合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俱不见了。赵贵反赴各上司告状,说县主强压其妻,黄大匿不见面,里甲俱受贿袒供。吴凤元传景王令旨,着落金相要人。上司畏惧景王之势,锁拿至保府勘问。素臣听了,老大不平道:“皇甫兄为人方正,岂有此事?其为凤元作孽可知!但必得此女到官,其祸方解!”

 

 

  因复折转身,望景州而来。次日,到了景州,寻个宿店住下。闲步到王府前,见朱甍碧瓦,虎阀龙环,刀枪密密,剑戟森森,许多护卫,带刀悬矢,甚是威严。素臣来回估看,早被两个门军喝住道:“这厮好大胆,是什么所在,容你窥探!”大门上便跑下几个护卫,将素臣扭住,拉到门厅上来。

  一个门官喝道:“原来是算命的,因何不知规矩,在这里胡撞?”素臣正待分说,只见门里跑出一个太监,骂那门官道:“请大夫呢,怎这时候还不来?王爷要砍你的脑袋哩!”那门官面如土色。素臣插口问:“是何病,在下敢医得来?”门官道:“大夫都打怕了,躲得影也不见,又打发几替人找去了;叩的官儿又多,门上自不得闲,叫小官死也死不及!如今没法了,曹公公,你这人可说是会治病来,须不是谁捏造!你老人家积些阴骘,圆融着这人进去搪一卯儿罢!莫非五行有救,半天里落下这人来?”那太监看了素臣一眼:“这是个算命的,怎说是会医?不是当耍的事呢!”素臣道:“除是死的,便不会医!”曹监笑道:“看你这蛮子不出,说的好大话儿!且叫你吃个辣面!”带着素臣,走进二门。只见两个小内监飞跑出来道:“曹掌家,请的大夫呢?王爷好不焦躁,要抽你的筋哩!”曹监道:“这不是大夫?这胎不得下来,单抽两条筋,就算是狗的造化!”那两个小内监,便缩转身,先往里跑。素臣探问曹监:“是甚人生产?”曹监道:“说也要吓杀人,是七妃娘娘,王爷第一位宠爱的。昨日晌午生起,生到这早晚,还不下来。医得好,还你一个富贵,连咱们都有性命;医不好,才是难哩!”一头说,一头走过了几重宫殿,穿进一个独院里来。原先两个小内监,跑出来,摇着手道:“脚步儿放轻些,王爷在里面哩!”一面揭起毡帘,素臣跨进,连过几重门棂,揭进几重帘幕,正中榻上,坐着一人,头带软翅逍遥巾,身穿一件绣蟒貂皮袍子,几根髭须,两只水浸细眼,三十多岁年纪。看见素臣,就把手向西边指着,不叫行礼。几个宫女,便领着素臣,进西边屋里,穿帷入幕,直至锦绣丛中。只见灯烛辉煌,金珠围绕。一个老宫女,在五彩龙幔内走出,向素臣说道:“娘娘这胎,十月满足,胎已临门,坐草一日半夜,今日又一日了,又不是横生侧产,脚踏倒盐,催生丹药,吃过若干,都不见效。王爷说只要保得娘娘平安,别的也就罢了!”素臣道:“这须诊脉,才可定夺。”老宫人便掇过锦墩,揭开彩幔,捧出一只纤纤玉手,安放绣垫之上。素臣看那指甲,并无青色;令老宫人捏定中指节,有无跳动;看明面色、唇色,系何颜色。宫人说是面白唇淡,指节跳动非常。素臣诊得脉已离经,因出奏道:“娘娘此产,名曰坐产;因久坐垫褥,碍其生理,故尔为难。只消汗巾一条,高处系好,请娘娘用手攀定,将一足屈起,慢慢伸开;此亦用人参五钱,煎佛手散,一服即下,包管母子平安。”景王大喜过望,传旨内房,速依素臣之法而行。参汤、佛手散,早俱预备,即时服下。不多一会,只听呱的一声,几个宫女飞走出来,报道:“娘娘已生王子,遣奴婢们奏闻。”景王喜得眼睛没缝,连声称是神医,命内监领至外边赐宴,明日朝见候赏。素臣辞谢出来,正待上席。只见两个宫女,两个内监,慌张而至,说道:“王子便生了下来;胞衣只不肯下,请问先生怎样治法?”素臣道:“请娘娘将自己头发,塞在口中咽下,引起恶心,这胞衣便下来了!”宫女等如飞而去。素臣吃过夜膳,一个内监传出令旨道:“王爷说先生神术,一用一灵,夜晚间怕有变头,叫请先生里边去宿哩。”因领着素臣,直到七妃宫外两间板房中来。素臣睡下,暗自好笑:我本欲至凤元家中,访铁娘下落,不料转羁于此,替景王医好这妃子来。景王蓄有叛逆之心,其妻子存亡,何与我事?而一时权宜,反为全其两命,岂非大奇?又想:景王之相,筋不束肉,神不守形,法主横死夭亡;亲见一决,此来不为无功!又想:皇甫君之事,缓则生变;明日若再耽搁,便当破壁飞去。正在左思右想,忽听空中似有哭泣之声,侧耳细听,其声若近若远,或高或低,好生疑惑。因穿衣而起,悄悄开了窗户,沿着一带高墙,循声而去。跳出墙去,却是一座花园,花园中远远望见灯光,从花墙中透出。踅进墙去,听有呻呤之声,在廊屋以内。从窗缝中看去,见一中年妇人,把一个少年女子上身揿住,露出肚皮;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以烤热鞋底,烙其脐腹。那女子虽故咬牙忍痛,未免哼哼有声。那男人复在煤炉之上,提过一大壶滚水,浇其两股,登时红腐;女子痛极发晕。素臣怒从心起,又恐这女子做甚拙事,故处以非刑,不敢冒昧。但以手排击窗户,探其动静。只见那男人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吹熄灯火,寂静无声矣。

  素臣伏候一会,不见声响,缩回身,跳过墙来,走近一亭。亭内有人提灯而出,素臣闪避半边,见那人去远,偷看亭内,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反绑一张春凳之上,一条阳物,直挺挺的竖着,桌上放有一包药,一把解手尖刀。素臣知是阉割,正待转身,忽动一念,踅进亭去,把那孩子细看。却两道秀眉,一双凤眼,红馥馥的嫩脸,如火玉一般,美润可爱。暗忖:此子岂可辱于宦寺?因解去其缚,驮在背上,跳过围墙,至一空僻之处放下。那孩子被太监灌醉,任素臣跳荡,兀是不醒,直至放落在地,冷气一逼,方渐渐苏醒。素臣问其姓名,因何甘心阉割。那孩子垂泪道:“我姓马,名赤瑛,原是南边人,被牛常输救到此地,卖入王府陈太监名下的。”

  素臣道:“既是尚书救你,因何又卖出来?必是你在他府中,做甚不端之事了?”赤瑛道:“这姓牛的,酷好赌博,总不赢钱,人起他的诨名,叫做牛常输。前日输极了,才把我卖的。请问恩人尊姓大名?因何得至王府,救拔小人?太监把我灌酒,想是要阉割了,并不是自己甘心。”素臣道:“原来如此!我的姓名来历,此时且未便说与你听,往后自知。我却要问你一事,你前年曾否在西湖溺水过来?”

  赤瑛道:“小人原住湖边,因溺水才被牛常输救来的。”素臣暗讶:湖中之言,强半验矣!莫非此人真有尚书福分?因问其:“有无投托之处?”赤瑛垂泪道:“此处一无亲戚,牛家又不敢去,如何是好?”

  素臣道:“既如此,你便由我调度,务使你得所便了!”赤瑛跪而泣谢。素臣扯起,问道:“你可认得王府西街?”赤瑛道:“就这里转西,抄出大街便是。”素臣命其引路,走至宿店门首,敲门进去。店主人埋怨道:“客人好没正经,怎去了就不回来?自己有行李的,怎这样放心?”素臣认个不是,说道:“被亲戚留住吃酒,总不肯放我,因记挂着行李,苦辞回来,还叫他一个小厮跟来,怕我明日不早去哩。”店主道:“你令亲也是个傻子,这禁城半夜三更,许你撞来撞去的吗?”进去拿出一盏灯来,说道:“你的铺盖原在炕上,没有移动,你自家检点检点。你这小哥,吃得红红的,倒有些酒意;客人脸上却不像有酒的。”素臣道:“我是不上脸的。”店主道:“这才是真量哩!饭是不吃,汤水也不便,明日早些收拾罢。”说罢,自去。

  素臣因不明花园中泼股之事,心疑:莫非即是铁娘?须回去访个下落。嘱咐赤瑛:“你睡在此,我还有正事未了;店家问起,只说一早有事出门,叫你代看行李。吃了茶饭,我自还钱。”在身边取出一粒红药,令其用唾调搽,以防熟人认识。说毕,悄悄开门,走至院中,跨出墙去,仍由原路,转至景王府后,跳入围墙,一迳往原宿的板房中来,闭上窗户,和衣而睡。

  睡梦之中,似有人将窗户弹响,惊醒转来,问是何人,外面低叫:“先生是何处人?”素臣答:“是苏州。”外面又问:“可是吴江?”素臣不敢答应。外面又问:“可姓文?”素臣猛吃一惊!正是:

 

    虎入南山诸兽尽,龙探北海夜珠来。

 

 

总评:

从来稗官小说,其正传本人断无夭死之理;故凡历危险,必有绝处逢生,一若但令人担愁吃吓而已。此书至上回回末,则刀已过头,颈已落地,更从何处逢生?岂如《西游》、《封神》之颈断可连,头落可换耶?抑已有背生儿将更属望后人耶?读至此,掩过下文为之搜索枯肠,时升九天,忽堕九渊者弥日,绝不意其有痛极一惊直醒转来之一法也。盖拍案大叫、披发狂喜者又弥日云。

痛极一惊直醒转来,太玄之笑宜也;其伸手欲拍素臣之肩,亦宜也。做得好梦,如今醒么?素臣将为卢生之续矣!而乃拿住其手,瞋目大喝,奇矣;更复掣出刀来直劈下来,则又奇中之奇,是岂老羞成怒,特与拼命耶?拢过下文,思其收局,真有智尽神索,摸头不着之事。此为绝世奇文!

太玄猝不及防,忽地现出原身,哀号泣命。其落想之高,则九天也;其深,则九渊也。奇则飞来之峰,正则如砥之道也,灵则明珠之走盘,巧则鬼工之造物;而因此破出假婚,圆成真婚。千变万化而不离其宗,尤属诗音正始、字学中锋。

卢生一梦脍炙人口,若亲见者;然小说传奇,道情纷然杂出,欲破群迷,殊属不易。此即以梦破之,如雷击败壁,立时粉碎。素臣云:“卢生事本属虚诞,即真有其事,亦今日之类耳。”两路夹说,遂使千年疑冢一旦发露,岂不快哉?

成之忽起一念,放声大哭。此一转关,既入情理,复省笔墨,灵妙殊常,痛快无比。

遇皇甫似属枝节,而不知表铁娘之贞,伏山东之脉,空宝华之孽,挂要离之影,收奚囊之局,理寤生之根,胥系于此。牛常输一语至此始明,而赤瑛于是出身,红瑶于是得偶,可云枝节耶?

 

 

 

 

 

第五十一回 未容儿真心尽孝 黄铁娘假口全贞

 

  慌忙开门出看,是一个小尼姑,星光之下,仔细一认,却是河间店中所遇的容儿。低问道:“你往保府去的,因何在此?”容儿道:“果真文相公!小的去岁在保府偷空出来,到府学中寻问相公,说已进京去了。后来听见王爷们说,相公谪戍辽东,路上杀了国师合司礼的许多兵将,后被土贼赶入河里溺死了;小的暗地哭了几场。不知相公怎样逃脱,反到这里医起病来?这里王爷与国师、靳监,俱是一党,日日有飞报来的。小的师父,是七妃娘娘供养的。相公诊脉时,小的在幔里细看,再想不起,听着声音,又很厮熟;睡在床上,整想了一夜,才想起相公来,只是面色不对,谁知果是相公!如今是要跟相公回去的了;千万看小的主人之面,休再推托!”说罢,垂下泪来。素臣道:“我因打听一个女人消息,要到吴长史衙门去,谁知被门军阻住,反到这里医起病来。”容儿道:“是啥女人,要打听他?这吴长史奉承小的师父,他的夫人,拜小的师父为师,几房姬妾,都与小的熟识,他家女人,小的个个认得,只消问小的便知。”素臣因把铁娘之事说知。容儿道:“这事小的最知道,是吴长史叫人半夜里去抢来的,这铁娘千贞万烈,誓死不从;他夫人又不相容。长史怕闹破了,只得求了王爷,藏在府内,叫他丈夫合婆婆去劝他,打了几日,总不回心,现今还封锁花园内哩。”素臣跌足道:“原来正是他!吴长史妻妾,都被尹雄杀死了,怎你又说他夫人不容?”容儿道:“杀死的,是长史的外室,因天津有长史的盐窝子,常去查看,就另娶几个姬妾在天津。去岁秋里,都被强盗杀死;家中知道了,他夫人还喜欢,吭骂长史,说是天报哩。”素臣道:“原来如此!但你既在这温柔乡里过惯了日子,怎还思量家里?”容儿流泪道:“相公休得取笑!小的是有父母的,只认小的死在湖中,不知怎样痛苦?小的日夜思量,恨不得插翅回去,但得见父母一面,小的死也瞑目!”说到那里,泪如泉涌。

  素臣洒泪,自悔失言。容儿又道:“况且小的在此,担惊受怕,损骨伤筋,成日吃了紫金丹,浑身骨头,都是火焦火灼的。去岁腊月里边,吴长史认是女人,把小的骗至书房,要奸小的。亏得丫鬟报知,他夫人合几个姨娘,一齐打进来,把小的抢出;若迟来一刻,扯断了裤带,小的性命便不保了!夫人把长史骂了三日三夜,说是一个佛门弟子,都要欺骗他起来。小的师父又来发作,要告诉王爷;长史慌了,磕头赌誓,才饶了他。小的想:千着万着,终有一着,到那时节,要想见父母之面,可是迟了!千万求相公救出这火坑去,小的感恩不尽!”素臣连声应诺,说道:“我与你一个暗号,待我保府回来,如此如此。”容儿沉吟道:“这样小的又跑不脱了!小的倒有一计,不若如此如此,便不误事!”素臣大喜道:“既有这个机会,是极好的了!到那日各自行事,总到河间原店中,暗暗相会便了。”

  两人计议已定,东方渐渐发白,恐有人来,叮咛而别。次日早膳后,景王传见,素臣行见藩王之礼,拜罢起来,赐坐赐茶,十分隆礼。命内侍领入宫中诊脉,素臣写方出来,当赐元宝十锭,彩缎四端,仍留在板房中住宿,俟满月后,再加赏赉。素臣托内监禀明,要出外寻访亲戚,临晚即入府直宿。景王准了,着两监伴行。素臣同至店中,赤瑛见是太监,慌忙躲过。素臣嘱托内监,向店家美言一句,庶得诸事便益。内监巴不得讨好,忙唤店家吩咐道:“这位吴爷,医了七妃娘娘难产,生了王子,王爷喜欢不过,早晚就要封他一个大大的官职。行李在你店里,若有差失,早晚饮食茶水,稍有怠慢,咱们奏了王爷,你这颗头就要滴溜溜的滚下来了!”那店家吓得面如土色,只顾磕头,无不从命。素臣寻见赤瑛,私嘱几句,同着内监,在州衙前后,闲走一会,上城四望,将城池营汛,看在肚里,临晚仍回府歇宿。

 

 

  次日三朝,大吹大擂,赐宴同城叩喜各官,并犒赏王府官吏。素臣写方出来,就送一席盛筵,请素臣自饮。是日正是正月初八,明日初九,系玉皇生日。容儿师父真修,在东市朝阳庵,年年这日,启建道场,替玉皇庆寿。隔晚,宣卷坐夜,聚集合城妇女,彻夜念佛。内室藏着精壮男子,勾引心邪妇女,在内淫宿。容儿捉这空儿,向七妃说知,预备车马,傍晚回庵。盗了景王一枝令箭,假传令旨,吩咐看守花园内监,放出铁娘婆媳,载上车子,赴朝阳庵听宣佛卷,藉真修法力,点化回心。内监奉承小尼,兼有令箭,立刻放行。素臣把匹彩缎裹着元宝,拴在腰间,乘闹溜出便门,到店中收拾行囊,竟同赤瑛出店。店家受过内监唬吓,又且赤瑛依着素臣嘱咐,先向说明,要搬往王府间壁居住,以便出入,那里再敢饶舌。素臣算还他房饭钱,还谢了又谢。当即赶出城门,竟奔漫河而来,远远望见一辆车子,车后一匹马上,骑着尼姑,正是容儿。飞步追上,照会定了,雇着短盘,或前或后,相傍同行。

  小尼吩咐车夫,昼夜趱行,要赶到保府,铁娘伤发,痛晕在车。其姑女流,不知就里。店家门军,关津隘口,惧怕景王势力,见了令箭,点到奉行,谁敢稽留。一路滔滔,好不爽利,到了保府,小尼自往郁林庵去。素臣带着赤瑛,至巡道衙门前,打听皇甫金相下落。金相已寄府监,家人就寓在府前饭店。因向他家人说是金相好友,特来救他。家人似信不信。领进监来。金相并不认识,顾而愕然。素臣密语道:“兄不必疑虑;弟偶路见不平,助兄一臂;铁娘婆媳,弟已致于此地,吾兄只消差一家人,至郁林庵踏实,交明有司衙门,具呈巡道,录供通详,便可出兄之罪矣!”金相惊喜根问,素臣把前事说知。金相大喜道:“巡道深悉弟冤,只缘铁娘无着,难于开脱,闻已差人至景府缉访;今得吾兄义举,必出力救援矣!”素臣道:“景王之势,谁不畏奉?巡道何人,独矫矫若此!”金相道:“巡道姓袁,名静,系翰林讲官,三月前才到任的。”素臣大喜道:“这更好了,袁兄与弟至交。快着尊纪同弟到郁林庵去,兄一面做起辩呈来,今日就递,不可迟误!”金相感激致谢,便着原来家人,跟素臣至郁林庵来。走至庵前,小尼正出探望,素臣忙招过一边,教导了金相家人说话,自领小尼到僻静处,赤瑛身边,取出衣服,改换过了,把僧帽丢弃,跟着素臣来见巡道。且道赤瑛身边衣服,从何而来?原是素臣预备,在高阳县先买下的。容儿本是小厮,仍复原装,更无破绽。当下三人同至巡道衙门,禀事房回说:“大老爷风力,一切医卜星相,俱不许传禀。”素臣方知自己尚穿着算命行头,因冒了长卿名字,说:“与道爷至交,因有密事,改装至此禀事。”

  只得禀了进去,立刻请会。素臣走进二门,正斋已下堂厨,接到月台上来,远远看去,并不是长卿模样。素臣疾趋上前,低低说道:“小弟文白,易容而来,慎勿泄漏!”正斋狂喜,挽手而行。定睛细认,方才认得。直让至内书房中坐定,把赤瑛、容儿都叫了进去。屏退从人,各询起居。素臣将出京后事,略述一遍。正斋道:“弟屡闻谣言,说吾兄死于土贼之手,因传闻不一,且信吾兄者深,决其必无,故不甚苦;然惊心吊胆,实亦不能释然!何幸今日得见吾兄,此大快也!今日当与吾兄痛饮!”因叫人备席伺候。素臣道:“且慢,弟有一要事,与吾兄相商。”因把路遇皇甫及往景州之事,细述一遍。正斋大喜道:“弟正为此事,密差妥人,往景州访缉;不意吾兄捷兄,先我得之。但景王势力极大,须做得他翻,方了此事;全仗吾兄神算!”素臣道:“此等事如何做得他翻?只使他展变不来,就罢了!少刻金相即有辩吴,吾兄可请同守道,齐集府厅县各官,录取确供,一面申详,一面请了军门令箭,驰赴景州,密拿要犯,众证供明,山招铁案,便不怕他了!”二人正在商议,狱官已送到辩吴,因天已向晚,不便审录,先着人往衙门知会,明日齐集城隍庙,有要事会议。家人摆上席来,素臣令赤瑛入席。正斋问是何人;素臣备述其事道:“此子相貌出众,弟在路询其家世,系富春旧家;其父孝子,其母孝妇,同死于饿,以致流落西湖,深为可悯!”正斋忙作揖致敬道:“弟认是兄之从人,开罪多矣!”三人同席,畅饮深谈,夜分始罢。次日黎明,正斋出衙会审。素臣留赤瑛、容儿在署,自往府学中来,叩见观水。那知观水已于三月前告病回家去了。素臣闷闷而回,讨了些抄报来,从头翻阅。看着些公忠忧国的好本章,俱被批坏,不是议处降调,就是革职治罪。准行者,都是些没要紧的条陈,合那紊乱祖制,逢迎阉寺的章奏,不胜忧愤。又见某省督抚,进奉珍禽奇兽,某省营监,进奉美女名优,某省报有嘉禾瑞麦,某省奏有甘露庆云,谀词诌说,累牍连篇,愈增浩叹。又看到兵部一本,为遵旨议奏,却是议覆征苗监兵太监冒神功参劾林士豪的原奏,大吃一惊。急看那旨意时,不觉扼腕道:“如此用兵,真儿戏矣!士豪固可惜;尤可虑者,边将解体,何以御侮耶?把抄报推过一边,立起身来,摩着胸腹,绕几而走。却见赤瑛仍在翻阅,因留心看他,一般也有感愤之色,形于面目。又见他揭过一纸,觉有喜色;及看完时,复觉郁郁不乐。欲识其意趣,因复走过一看,见是蓟辽总督题报宝音寺失火,焚烧佛像、殿宇、赐书、藏经,及本寺僧众一疏,奉旨:禅师法空,离缘示寂,拔宅归西;悟法像之皆空,显圆通之有觉;宜加显号,垂救后来;着礼工二部议拟封号恤祭,并建立碑塔之处,详悉奏闻,钦此。素臣太息道:“如此番淫僧显受天禄,而立碑建塔,以示后来;古之称为祖师、神僧者,大率显是耳!”因复揭过一纸,是应天巡抚一本,为遵旨荐贤事,荐吴江县异才申真,奉旨:着送京引见。暗忖:心真不愧异才,此举差强人意!因要看引见见后旨意,逐纸翻去,再翻不着,反检出一帙题名录来。先查看应天乡试,只见第三名便是元田,十六名即是文点,二十八名又是余玉冰,不觉大喜道:“首公、双人与何如叔同榜,三阳连茹,正应泰阶之象矣!”到五十八名上,刻着同县屈明名字,暗忖:此即屈伯明也,其人穷而有守,那年奸情之事,受屈无伸,有此一宗,亦可稍豁胸中之气!看过应天,又看顺天等省,忽想起江西来,那知第一名解元,即是东方旭。以手加额,既为鸾吹贺,又为未公喜。其余各省,不暇细看,但一查解元名姓,只有浙江解元连城,其名颇熟,看下面注着钱塘籍贯,官荫监生,候补内阁中书字样,方知是连世之子。乃推案而起道:“纨小儿,既冒功,复滥榜首,关节有灵,文章无用矣!”

 

 

  早饭后,正斋录供回署,素臣展看供单:赵邢氏供:小妇今年四十八岁,原干过丑事,不是当官的。这铁娘是小妇童养媳妇,他母亲死了,父亲黄大认做良家,才把铁娘过来的。小妇儿子赵贵,二十三岁了,是前年完姻的。铁娘相貌好,小妇与儿子商议,要起发几两银子,劝他接客。他不肯依,逼打过几次,总不肯依,就缓下来了。去岁十一月内,吴长史央了张典膳,吩咐了地方柏功,许给小妇三百两银子,要铁娘去做妾。小妇嫌少,加到五百,小妇肯了,铁娘不依。黄大知道了,来合小妇吵嘴。吴长史把黄大捉去,交给宝华寺和尚,披剃为僧了。看了好日,来取铁娘,小妇合儿子,捉进轿去。半路上,被县主差人提去,关在班房里面。到半夜里,又被吴长史叫女道士劫回家中。铁娘寻死觅活,吴长史叫小妇和儿子,百般样哄劝,他总不依,才把小妇和儿子、媳妇,藏到王府中花园里去的。小妇怕吴长史要退银,不合打他几顿,又拿鞋底烤红了,烙他的肚皮,他只是不依,小妇儿子才烧一锅滚水,去烫他两股的。肚皮上有烙伤的伤痕,股上有烫烂的伤痕,实不是天泡疮。小妇原只要他肯依,原不要伤他性命。初八日夜里,王府太监叫小的们上车,是朝阳庵小尼姑童真师父,拿着令箭来提的,说是郁林庵师父有佛法,会劝化人,吴长史叫送来的。今日差人、地方来查拿,那童真师父不知那里去了。那车夫不知姓名,卸了车就去了。铁娘供:小妇婆婆,丈夫,都好的,小妇没有供。小妇是女人,不愿求验。小妇没甚冤仇,不要伸什么冤!小妇并没伤痕,生了天泡疮,痛得慌,才是这样,小妇愿死,不愿验的!是吴长史抢小妇,不是县主抢小妇。小妇关在班房,半夜里一个女道士,提着一把剑打进来,把小妇抢到长史家,又送到王府花园里去的。初八日,小妇上车,是婆婆抱上去的。小妇疮痛发晕,不知道小尼是怎样来提的。小妇女人,怎肯赤身露体?小妇死后,也不愿相验的!元虚供:小尼元虚,是郁林庵尼姑,是景州朝阳庵老尼真修的徒弟。昨日早饭时,有师弟童真,拿着王爷令箭,说师父叫他领这两个女人到庵里暂住几日,小尼留着吃了斋。到午后,师弟就不见了。有差人、地方来查,这老妇人说出姓名,就把小尼也锁了,说是窝藏了宪犯。小尼实不知情,求开恩!差役、地方同供:昨日午后,静海县家人陈功来叫小的们,说郁林阉有来历不明女人,是他主子案内逃犯,要小的们去协拿。小的们同去盘问那老女人,果有铁娘在内,当时交付元虚收管,就到本县禀报的。只有这两个女人,并没见小尼。搜出令箭一枝,现在呈缴,求查验。陈功供:小的陈功,是皇甫毓家人,为家主之事,留心察访。昨日早上,偶见一辆车过,车里躺著一个女人,哼哼的;一个老女人,朝里坐着。小的问那车夫,说:“是王府里面的人,你问他则甚?”

  小的有些疑影,候他下车时偷看,那一个蒙着头认不出,那老女人却认得,是赵贵的母亲。那时原见有个小尼,及叫了差人、地方来,就不见了,想是知风逃走的。求详情。

  素臣看完,说道:“兄可速见抚军,讨两枝令箭,是夜分头往提各犯;弟当往天津踪迹黄大;只女道士无名,须问凤元追讨,恐恃符不吐,少为作难耳!”容儿道:“女道士诨名赛要离,因为宝华寺住持妙化相好,叫他出家甘露观,就在宝华寺后。他会剑术,还会使一股赤绳套索,凭你狠汉,一着他套儿,就逃不脱了!”素臣道:“既如此,弟往天津,就便擒此妖孽;吾兄自向景州拿人便了。”正斋慌忙去见抚院,讨下两枝令箭,填写批牌。素臣即束装望天津而来,打扮做军官模样,骑一匹劣马,选两名健快,捧着令箭,执着宪批,一路并无阻碍,次日,赶至天津,寻个宿店歇下。素臣吩咐健快,只在店中守候,不可泄漏风声。除去大帽宽袍,仍换了算命行头,踅到宝华寺来。只见寺门前横贴告示,为正月十五日戌时,本寺和尚坐化,报告诸山,届期齐集,送佛归西。素臣看明大意,进寺察探,见男男女女,扶肩擦背,拜佛烧香,非常热闹。素臣趁闹,往大殿各房,四处巡看,门户重重,房楹叠叠;头陀和尚,人人脑满肠肥;侍者沙弥,个个头光面滑。随着大众,哄到一个所在,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高高摆设禅座,架起法坛,有一丈多高,四面朱漆栏杆,拦着闲人,不许入去。正面一个大炉,香烟真喷,把几间屋里迷漫,如在云雾之中。炉旁有十几个大盘篮,受着香钱。地下横七竖八的许多男妇,爬着磕头。坛上铙钹喧天,宣经念佛。禅座上一个和尚,合掌趺坐,素臣问着众人,知是十五日坐化的那个和尚。因留心在那烟雾嘈杂中,定睛细看,虽甚模糊,觉有愁惨之容;情知有异,抽身出来,竟向方丈中,去问明妙化禅房。寻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伶俐沙弥,见他相貌标致,穿着齐整,描眉画眼,知是得意娈童,骗到外边道:“我是乡间人,有两个邻舍家女儿,央我送进城来,看活佛升天,如今现在李家店里;他说有个侍者,是他兄弟,要请去领他一领,到晚来接他回去。小师父,你可同我去认一认。”那沙弥年纪虽小,已尝过女人滋味,听有女人找他,又无亲人同来,到晚才来接领,心怀不良,便扯着谎道:“咱便有两个姐姐,不知是也不是?就不,也是师兄们的,只交代明白就是,咱同你去问来。”因跟着素臣,竟到店中。素臣引至客房,呶一呶嘴,一个健快,便走出去观风,一个便把房门闭上。素臣身边拔出宝刀,一手揪住沙弥胸脯,喝道:“但嚷一声,便吃一刀!”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满身都抖。素臣道:“不须害怕,只说实话,便饶你命!”沙弥抖着道:“咱说……说什么?”素臣道:“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沙弥没口子道:“是……是姓黄,王……王爷府里吴爷……爷送来的。”素臣道:“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么所在?”沙弥抖道:“有……没有,是没有。”素臣把刀连撇,沙弥闭着眼道:“咱说,咱有一百十个,都…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哩。”素臣道:“禅房背后什么所在?如何进去?说得明白,便饶你去;不说,便砍下来了!”沙弥慌道:“爷……不要砍,咱说,禅房背后,不是一尊达……达摩是画的?画背后进……进去的,地板上踏……踏下去的。”素臣收过宝刀,提那沙弥起来,放在床上,把被盖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这里,有酒饭给你吃,只不许做声,但做声,便一刀两段!三日后活佛升过天,放你回去。”因着一个健快,飞马赴景州密禀正斋:“不论犯证,已获未获,俱克期十五日向晚,至此相会,不可迟误!”一面饱餐一顿,剩下的大酒大肉,叫健快窝盘着沙弥同吃。拔步到甘露观来,看这观时,正对着宝华的后面,一带粉红墙,围着两扇朱漆大门。门里许多告示,都是禁约街邻及游客闲人,不许作践窥探的话。

  素臣进去,把二门轻叩三声,里面妖妖娆娆的,答应一声。二门开处,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冠,见了素臣,吓得倒退,向着里面说道:“前日看见一个金子脸儿,今日又见这紫檀脸儿,师兄,你来看,莫不是哄你么?”素臣问:“赛要离在家么?”女冠变着脸道:“你这厮敢要割掉这舌头?咱师父的诨名,许你叫么?亏着师父不在家,往景州王府去了。”素臣不等说完,回身便走。到了店中,吩咐健快,守定沙弥,我迎本官一迎。因叫店家进房,把令箭给看,说道:“我奉都爷密差,在此访一大盗,你好生照应,不许闲人搅扰,但有泄漏,就身家不保了!”店家诺诺连声。素臣骑上劣马,竟望景州而来。次日晌午,正在马上打盹,只听得人喊马嘶,急眼看时,见十余匹马没命的跑来,一个人伏在鞍上,巾帻脱落,其余都气急败坏,跑至身边,定睛一认,果是正斋等一班官役。素臣让过一边,掣刀在手,对面有五七匹马,泼风的赶来。素臣大喝一声,劈头拦杀。当先一个,头带毡笠,两把宝剑,如掣电一般,与素臣宝刀击撞,铮铮有声。素臣暗暗喝采。不提防空中忽地罩下一股套索,喝声道:“着!”望素臣头上直套下来。正是:

 

    文曲星逢花粉杀,软红尘遇黑罡风。

 

 

总评:

容儿云:“相公诊脉时,小的在幔里细看。”幔里何地?生产何时?下文即换说损骨伤筋,火燋火灼,及吴长史妻妾打夺之事,则又棉里藏针、墙头挂线之法。

容儿处锦绣丛中,享温柔之福,宜乎!尤云殢雨、蝶恋蜂迷,而乃如笼于鹦鹉、绦上苍鹰,刻刻有破笼掣绦之想,总缘天性中具一孝念,十分充足也。视世之学,士大夫弃亲远游,夺情恋职者,其相去天渊矣!故回目特标曰:真心尽孝。

只一看抄报,亦忽起忽落,不作一平直之笔,从忧愤而浩叹,而扼腕,遂推过一边,摩腹绕走,似其事已毕者。然而忽夹写赤瑛翻阅,因而留心察看,见其初喜后闷,因复走过一看,然亦必不多看,可知乃因复揭一纸,适得保荐申真之本,欲知其得何旨意,反致逐纸翻看,乃至连城得元,仍复推案而起。仰仰侧侧、转换不定,而法宝之赐号、赐祭、立碑、建塔,申真之异才,首公何如?双人之同中,始升连城之得元,俱从高阁中联翩而下。真奇文也!

铁娘之百折不回,不可能而可能也。铁娘之不怼其姑与夫,反为之掩覆,可能而不可能也。孔子曰:“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若铁娘之蹈白刃,可谓中庸矣!孰从而能之?

铁娘假供天泡疮,不怼其姑与夫,而为之掩覆,固已。使非假供,则必验伤,露体于生前死后,背贞女之所不肯出。故回目标曰:假口全真。是假供天泡疮之又一义也。

凤元抢去铁娘,剃度黄大,反令赵贵诬告,其计甚疏,更以剃度未是绝着,而作为活佛以火化之,则辣中之辣矣。非有素臣之留心细看,吓骗沙弥,则此老合掌升天而去,黑冤何时得白?香烈扶危,而报之以双珠也,宜哉。

女冠云;“前日看见一个金字脸儿”,伏得灵妙无痕,以与紫檀脸儿合色,故也。学者于此可悟设伏之法。

 

 

 

 

 

第五十二回 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 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倾心

 

  素臣见索套下,一手接住。那人只认着了,用手一拉,要扯素臣下马。素臣拍马加鞭,趁着那人手势,反拉过头里去,名为顺手牵羊。那人手重身轻,头倾势侧,猝被素臣神力一提,轻轻的直提过马。余人四面齐上,素臣左后挟住那人,右手抡刀砍杀,如蛟龙搅海,虎豹搜山,虾鱼獐兔之属,如何得近?正斋手下几个健役,见得了势,回身拍马,齐裹上来。贼人魂不附体,乱窜着落荒逃走。素臣见天色已暮,吩咐不必追赶,收马而回。把那人掷下鞍来,仔细看时,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妖娆,仰卧于地,云鬟散乱,星眼乜斜,气喘无休,汗流不止,真个四体俱离,中有一丝尚在。素臣料是赛要离,惜其武艺,欲以恩结;因是要犯,不得自主。当即解共鸾带,扯起其衣,把他连头罩住,用其套索,扣其粉颈,背剪绑缚,着两名快役,抄路押送至保府寄监候审。自同正斋等,连夜望天津来。一路上叩问正斋,正斋道:“弟至景州,拿了地方柏功,到王府投笺提人。景王吩咐景州知州来说,先以利诱,继以势挟,要私息此事。弟坚执不从。只得将赵贵、官媒婆,及吴长史、张典膳两个家人,发来听审。其女道士、黄大、小尼童真没下落。弟因接吾兄之信,把人犯俱交景州起解,星夜赶来。那知路逢响马,逃跑下来,正在危急,恰遇吾兄。再不料这响马,就是女道士。弟非吾兄,一命几送于吴贼之手!”素臣将沙弥之言,述了一遍。二人紧赶路程,至十五日早晨,离天津止有四五十里。素臣令正斋按辔徐行,至晚入城,如此如此。自带三四个伶俐衙役,先赴天津,陆续到了店中,将众役安下。独自一个,闯至宝华寺前,进了山门。一片空地,搭着三四丈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宝盖,铺挂鲜明。台下堆着柴草,伺候下火。台旁安设宝龛,准备入骨。寺内寺外,人山人海,势如潮涌,声若雷鸣,比前日更加热闹。素臣随着众人,挤在活佛斋坛,见香花灯烛,幡幢缨络,陈设满台。盘篮中喜舍的香钱,顷刻成堆,几十个道人,将箕斗装送入库,络绎奔驰,搬运不及。芸降沉速,檀条线香,烧的烟焰迷漫,看那活佛,更复识辨不出是悲是喜?是死是生?复挤至妙化禅房,房窗前加了棚栏档木,许多少年沙弥侍者,俱在内行坐,不放出来。更向各处巡看一遍,回到寓所,假寐片时。醒来已是日落时候,饱餐一顿,扎缚停当,留一个衙役看守沙弥,其余都带进寺。

  此时月已东升,各条街上搭的灯棚灯楼,俱已上灯,与月光激射,照耀如同白昼,却静悄悄没有游人赏玩,都到宝华寺去看活佛升天。素臣等进寺,活佛已经上台,四面炉烟喷起,如云如雾。甬通上,别设一座平台,台上十八个和尚,都戴着毗罗,穿着袈裟。台下百十个僧人,也披着戒衣,拿着法器。中间坐着妙化禅师,面如满月,眼若悬铃,虎头熊背,巨口阔腮,头带绣佛毗罗帽,身披紫袈裟,项挂百八念珠,手执九龙锡杖,一唱百和,宣卷谈空,铙钹钟鼓,声喧若沸。四面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执信香,遍地跪满,口念佛号,磕头如捣。见妙化禅师忽地立起身来,把锡杖一卓,喝道:“天地从来幻合,生身谁是爹娘?今朝脱却臭皮囊,青山依旧在,绿水自然长!”

  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钟钹响闹一遍。妙化喝道:“大众听者:今日和尚圆寂,道是那里去来?不踏莲花归极乐,不翻筋斗受灾殃;寸丝无疙疸,四大总空亡!咄!禅心不作沾泥絮,一点灵光照十方!”。

  众僧敲钹击鼓,齐念阿弥。妙化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和尚自点神灯,焚化皮囊,脱离火宅。大众中有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自从无始至于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灭,求富得富,求贵得贵,求寿得寿,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诸意外非敢希冀种种利益,过去未来及诸现在死生眷属,俱得利益。”即说咒曰:娑罗娑罗,悉谛悉谛,伽罗娑伐罗罗,伽悉谛娑摩诃。”

  妙化宣咒毕,众僧齐声念佛。男女各出金银布帛,争先投献,须臾,堆积如山,收记完讫。妙化下台,率领众僧,齐向高台,翘首而立,高声喝道:“和尚来的分明,去的直捷;只此回首,更无纠葛!大众有缘,各人努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弥勒佛!南无观自在菩萨!”

  众人齐和三声佛号。妙化摇响九龙环,把锡杖往上一指,只见烟雾之中,台上活佛禅座之下,闪闪烁烁,放出五色毫光。众人合掌膜拜,连声念佛,死心塌地,送佛归西。妙化及众僧,俱闭目念佛,合掌讯拜。素臣把手向后一招,飞身一跃,直耸上台。正斋率领各役,一齐动手,一人手中一个灰袋,罩住一个和尚头颅,顺手将袋上绳索一扯,袋口收紧,扣住咽喉,一拉一个,甚是便利。这妙化本是了得,却因闭目合掌,猝不及防,袋一上头,绳即紧勒,两手发不出力。头往后扯,脚望前拖,三四个狠捕,伏侍他一人,横拖倒曳,竟似牵猪套狗一般,毫不费力。众人正待发嚷,正斋擎起令箭,卫所各官团团簇拥,高叫:“奉都爷令箭,只拿妖僧,不累百姓。”众人听说妖僧,知道事情大了,便都袖手旁观,不敢多事。

  素臣上台,见一个往台后拔着绳索,正待挂下。便急提来,往台前一掷,跌在众人头上,齐声发喊,已被健快擒获。素臣拔出宝刀,割断绳索,驮着活佛,跳下台来。正斋及卫所各官,一面弹压众人,一面吩咐扑救台上之火。把拿下的和尚,带到大殿,先用绳索捆缚牢固,后将灰袋解放,已被石灰呛喉戮眼,迷晕昏眩,动抬不得。妙化喉间,更加一条绳索,紧紧扣住,任是铁汉,也无法展变了。正斋自与各官,审录活佛供词。素臣领众,先奔妙化禅房,打开栏栅,一拥而入。里面看守的沙弥侍者,惊慌无措,众役将铁链排头锁起,不遗一个。

 

 

打入后面,果见一幅达摩画像,贴在板壁之上,一脚踹开,奔进房去,揭起地板,直入窖中。里边灯烛辉煌,各有房头,一般的门户重重,房间叠叠,是合寺和尚公共内室。藏着妖娆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抹牌掷色的,也有看书描画的,也有闷闷不乐的,也有嘻笑顽耍的,见素臣等奔入,吓得走投无路,慌张失色。素臣道:“你们不必惊慌,有罪都坐在和尚身上,出去见官府,只消实说,就发放你们回家了。”众妇女中,也有出于无奈,巴不得插翅飞回的;也有乐此不疲,舍不得罗汉神通的;也有羞见江东,怕受公姑丈夫凌辱的;到此地位,俱没奈何,被衙役们催逼,只得扯扯拽拽,不尴不尬的,一齐走出窖来。许多看的人跟来,眼见窖中搜出若干妇女,方知官府访拿之故,人人痛快,个个伤心,拥至大殿。正斋已摘明活佛供词,是静海县民黄大,被吴长史捉来,妙化披剃为僧,口中塞着麻核桃,绑缚在禅座之上做活佛,哄骗愚民,信心布施的。那伏在台上的和尚供明:五色毫光,是硝磺等药合成,自下而上,烧至活佛身边。还有一尊松明小像,脚踏莲花,直飞入半空中去,已在黄大衣领中搜了出来,当众验明,入官存案。黄大周身涂有异香,烧化时,香气满空,发人喜信,也是当众验明。

  众役解上这些妇女,正斋即令卫官,录明姓氏村庄,何年月日诱抢入寺。内中录到一女子,却是天津总兵武国宪之女,生得娇艳。诨名半截观音,八月十五日夜,出后花园门踏月,被垂露庵尼姑诱入寺中,归于妙化的。正斋勃然道:“这贼秃污辱大臣之女,淫恶已极!”正在大怒,只见几碗灯笼,几根篾缆,点得雪亮,在甬道上一路吆喝,赶开众人,挤将进来。且道这人是谁?却是天津镇总兵武国宪。这武国宪系行伍出身,目不识丁,生性莽撞,平素与妙化相好。寺中有人报说,卫所各官,因活佛升天,说是妖僧,将妙化等捆拿,就要用刑。他不察根由,便生焦躁,一直赶进大殿,发作道:“是那几位官儿在此作孽?活佛升天,都说是妖僧,也不教本镇知道,岂有此理!”卫所官慌忙上前禀道:“大老爷息怒!袁道爷亲至卫所立等,以致转禀不及。”国宪不待说完,即问:“袁大人何在?”

  正斋迎上一步,说:“武镇台请了!”国宪打一躬道:“这寺中都是高僧,景州王爷的香火;今日活佛归西,大人为何事要拿寺僧?职等虽是武夫,现在一城,也该通一个信儿。”正斋道:“这事是本道疏忽了!本道奉抚军令箭,问地方官提人,与营汛无涉,故但通知卫所。至说这寺中都是高僧,现有窝藏许多妇女活口可证;就是王爷的香火,也顾不得了!左右,打开闲人,唤那些妇女上来!”从人因总兵进寺,各官出迎,已将众妇女押过一边;今闻正斋吩咐忙赶开众人,把一队妇女都唤过来。正斋道:“那一位是武小姐?令尊在此,快上前相见。”武小姐见了生身父亲,不觉两泪交流,满身发抖,色勒勒的哭将出来。国宪蓦然看见,羞得满面通红,无地可入,转身便走,也不作别正斋,跨得上马,加上几鞭,抱头鼠窜的去了。正斋吩咐,唤一乘小轿,命所官押去,送交国宪。向地窖内搜出无数珍珠财宝,总库内搜出无数布帛银钱,米麦豆谷,逐廒点记;刀枪剑戟,衣甲头盔,逐件封贮。只将善男信女现在布施各物,按着寺僧登记簿内,照数给还。有名目的僧人,十分中拿了八分;其余参单挂褡,火工道人,大半都跑掉了。正斋与各官,整整忙了一夜,各处加上封皮,委员看守,拨兵巡逻。一众僧人,合饭店中先拿住的沙弥,俱起批护解,押赴保定。正斋、素臣随后起身,走不到六七里路,听得前边一齐发喊。素臣拍马上前,只见押解人役,四散逃跑,几十条大汉,恶狠狠的劫夺犯人。素臣大喝一声,拔刀杀入,纵横冲突,势如猛虎。众盗抵敌不来,落荒而走。检点各犯,只差一名妙化禅师。素臣骤马追赶,直赶至海滩之上,堪堪赶着,一个大汉背着妙化,沿岸奔逃。一个大汉掣身迎敌,不两合,被素臣一刀削去半个头颅,倒在地下。素臣沿岸复追,那汉情急,望一只洋船上直奔上去。那只洋船,装着客载,正待开船,见岸上有人喊救,艄公水手数十余人,俱站向船头看望。那汉跳上船头,乱嚷开船,放下妙化,手指素臣,大声叫骂。素臣怒发,嘴里喊着:“这是劫夺重犯,不可容留!”身子便跨下马,直跃上船。

  不提防一脚踏着木桩,去的力猛,掀天的一声晌,平空滑倒,水手们齐上,拳脚交加,篙桩齐下,先攒打一顿。然后去守宝刀,把妙化身子解不尽的绳索,解将下来,捆住素臣,扛入后舱,址起几道大篷,望着东洋,直使将去。有几个客人喊道:“咱们买卖人,担不起干系!这人军官模样,说这和尚是重犯,怎便开洋起来?”

  客人正在声嚷,一个大头黑汉,跑入后舱,抢出一把泼风也似快刀,虎一般踞在船头,大喝道:“休得胡说!咱老子不是无名少姓的,景州城三五七岁的孩子,提起咱来,黑夜便不敢啼哭,东洋里四十九家岛贼,撞着咱前世就没有魂灵,里边除了国师,东宫太子,也索吃我三拳,外边算过景王,镇海将军,也不够咱五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倒海龙顾一刀,便是咱老子的大名!这和尚,你道是谁?他是宝华寺住持,朝廷赐紫衣,敕封大觉禅师,西天活佛座下第一尊阿罗铁汉。不知因何事,吃这紫面贼苦亏,咱兄弟陈北海,救他上了咱船。便是五军都督,率羽林军来讨,休想给他正眼儿一看!不是也撩下海去了,要洗净了,蒸煮着细细的吃嚼,才扛到厨下去的。冤有头,债有主,与你们无干,只取这紫面贼的心肝,与咱禅师下酒。须悄没声儿,凭着咱老子摆布,但有一个嚷乱,须吃咱一刀,却不许喊痛!”这几句话,吓得满船客人,冷汗直淋,面如土色,浑身发块,喘息无声。忽听得内中一人冷笑道:“好大话!须唬吓不的我!海洋里强盗了得的,比芥菜子还多,提起头儿,便直数他到尾,却没你这倒海龙名色!妙化和尚,无故是性空的绒袋;性空那头,被人一刀,就伶伶俐俐的砍了下来,何况这脓包?你看,捆得死眉闭眼的那种样儿,还说甚铁罗汉、泥罗汉?五军都督不给他正眼一看,却只费我五个指头,便从空直提了去!清平世界,蒸煮着活人,细细的吃嚼,须不是山精野兽!敢说无法无天的话,便割掉你这没影儿的舌头!本等不干我事,不索管你这本子闲帐,却恼你装这幌子,小猢狲在大虫头上毛!快替我扯着篷回去,万事干休;你但拗一拗,须吃我百十刀,戳你百十个透明窟窿,却由着你喊痛!”倒海龙不听便罢,一听此言,如热锅爆豆,烈火浇油,大叫:“反了,反了!众弟兄,快快拿下这厮,碎剐碎割,出咱胸中之气!”

  原来这些头舵外水,俱是强盗,专在洋面上杀人劫货,个个都有膂力,本事奢遮,一得号令,各持兵器,齐奔入舱。那人已做准备,迎头进去的几个,先被标枪标着,纷纷跌扑。那人大吼一声,手执双锤,滚杀出来。众盗围住,拼命死斗,着锤的喊苦连天,着标的叫痛扑地。倒海龙见势不顺,提刀杀入。那人毫不惧怕,使的那两柄锤,如弄弹丸相似,矫捷非常。倒海龙渐渐招架不住,虚掩一刀,败出舱来。众盗一齐退出。那人不舍,赶上船头。此时妙化虽是负伤,本领不小,见事危急,抢了一根落上的铁锏,揉着双眼,奔上船头,在那客人脑后,用力打下。客人急回首一格,锤上迸得火星直爆。三人丁字站住,这场狠杀,方是利害。众盗从旁助力,喊叫连天。素臣捆在后舱,本是坐以待毙;及听前边斗杀,未免痴心。侧耳细听,头舱胜负,听不明白;却听得舱里有女人声气,催促男人出来帮助,那男人不肯出来,女人狠命拖拉。心里着急,眼睁睁地看着舱门内。惟恐男人不出助。忽见男人手执双刀,一个女人在后推着肩背,推出门帘外。素臣定睛一看,失声道:“你是奚囊呀?”那人也定睛一看,吃惊道:“莫非是主人?”素臣道:“正是你旧主人。快些救我!”奚囊吓得鼻涕眼泪,直滚出来,忙把刀来割那绳索。女人抢出舱门,扳住奚囊臂膊大喊:“五郎放了人了!”奚囊一连几割,纷纷都断。那女人便抢桌上一把刀,来斫素臣。被素臣就地一滚,把女人两只小脚,几乎滚断,大叫一声,仰跌在舱。素臣夺过手中之刀,正是自己那一把宝刀,心中大喜,直奔船头,奚囊亦随后跟来。

  素臣看那客人,面如金纸,眼似铜铃,鼻若胆悬,眉同剑削,汗流不止,气喘无休,已是支架不来,正在危急。素臣吼一声,单刀直入,手起刀落,早砍翻一个。奚囊复扎一刀,鸣呼死了。倒海龙大怒道:“五郎怎杀起自家人来?好孽种!”舍却金面客人,直劈奚囊。素臣接住,连劈几刀,倒海龙眼光散乱。妙化忙举铁锏,劈头打下,素臣侧身闪过。倒海龙觑着空儿,一刀剁来。金面客人锤打妙化,妙化疾忙招架。素臣一刀格过,倒海龙直撞入怀,素臣看得分明,喝声道:“着!”吃嚓一声,早把那颗大头剁入海中,身尸直倒,却被金面客人一脚踢下海去。可怜顾一刀真只一刀,倒海龙果然倒海矣!谐谑,所谓会家不忙。妙化着慌,紧闭双眼,横七竖八,将刀乱舞。被素臣一刀,砍去一臂,负痛平倒。众盗被金面客人一阵乱锤,打得落花流水,被素臣宝刀挥斫,十几个有名剧盗,大半杀死。其余纷纷逃命,有的躲入船舱,有的钻入水井,有的绕着船沿逃避,有的跳下海内求生。船后舵工,抢块船板,拨通一声跳下水去,这船便直播起来。亏得一个客人奔去,拿好了舵,几个客人七手八脚,料理篷索,不至翻船,已是掂上播下,溅了半船的水。金面客人寻着罗盘,坐在船头,定了方向,掉转船来,竟奔天津。素臣令奚囊,把众盗尸身,都向海里撺去。遍船搜寻,止剩一个不识水性的洋盗,及背负妙化下船的陈北海,连妙化都捆好了。

  奚囊走入后舱,那个女了两眼流泪,磕头求救。奚囊扶起,许其转求素臣。有一个烧火婆子,躲在床底下发抖,奚囊拉出,令同女人烧煮茶饭,先烫一坛热酒,替素臣等压惊道喜。素臣一面劝众客饮酒,一面想那金面客人相貌,问道:“吾兄尊姓大名?住居何处?前岁三月初间,曾在杭州涌金门内,替路上一人出银还过面钱么?”客人道:“尊官莫非泼翻那婆子面碗?尊容却全然记不得了。

  在下福建泉州府人,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杰字,祖父相传,在洋岛上贩卖珍珠、宝石、古玩、名香。请问尊官姓名藉贯?现居何职?这和尚犯何事被擒?乞道其详。”素臣道:“弟姓白,名又李,本贯苏州。”因把活佛坐化之事,述了一遍。闻人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叫:“快哉,快哉!奸僧淫恶至此,天遣尊官为民除害,这才是现在功德哩!”素臣道:“昔年陌路,既沐解囊;今日穷途,又蒙援手;敢陈葑菲,祈采刍荛。君之才,固戡乱才;君之相,亦封侯相也;何必但居奇货,当思出建奇功,显亲扬名,垂声史册,亦英雄豪杰之素心也。吾兄岂有意乎?”闻人杰道:“宦寺擅权,豺狼当道,满天下只有一个奇男子,已遭祸害;更有何人,可以支撑世界?敝省一位参戎,叫做林士豪,文武全才,也算一根擎天玉柱,累建奇功,落得削职而回,将来还不知如何结局!争如向海岛中图过自在,喜则三杯辣酒,唱着大江东去;怒则两柄小锤,打的热血横飞;兴来时何须蟒衣挂体,只学那鸱夷子敌国称豪;失足处也不索马革裹尸,便同着屈大夫葬于江鱼之腹罢了!”素臣道:“兄所说奇男子,毕竟是谁?”闻人杰太息道:“还有谁来?就是贵府的文素臣文白了!这文爷虽是个秀才,却不避斧钺,直谏弹王;他的武艺,便是林士豪,也只好算他的裨将。他在京东路上,杀人如麻,还不为奇;只性空、法空两个狠和尚,那样铜头铁臂,翻江倒海的神通,都被他杀死,真要算天下第一筹好汉!可惜被几个土贼,骗入河中,死于非命,这就是国家没福,老天不要天下太平了!还肯钻这头,进那篱甲去则甚?”素臣道:“此人弟颇认得,本事也与弟相仿,最喜物色英雄,为国储才;北直、南直、浙江、江西、山东、湖广,多有信服他的,候他一朝得势,便去攀麟附翼,立业建功。闻他死信并不的确,弟正要去访寻,若得此人尚在,我们当助他一臂,共致太平。”闻人杰道:“但愿不确,便是社稷生民之福!尊官武艺实是惊人,若说与文爷相仿,尚未敢定!”素臣唯唯。

  闻人杰道:“尊官被缚,何由得脱?若迟一刻,在下必遭毒手矣!”素臣把奚囊之事说知,众客俱诧为奇逢,举盏称庆。不一会,汤饭俱至,各人饱餐毕,船恰近岸。素臣提起一枝七八百斤大铁锚,望着岸滩掷去,有五六丈远,定在泥里,将船镇住。满船客人,面面厮觑。闻人杰顿吃一惊,自悔失言。素臣执定人杰之手,说道:“倘文素臣见在,遭时遇主,欲廓清天下,招致吾兄,吾兄肯助彼一臂否?”人杰道:“但恐文爷不用耳,如或不弃,当不避汤火!不但文爷,即白爷见招,亦必驰赴!”素臣大喜,又问:“倘欲相寻,当在何处?”人杰道:“凡遇海口大洋铺、大客店,问泉州金面便知。”素臣谨记在心,留与暗号作别。众人正待上岸,只见一彪军马,直杀海边来。正是:

 

    万丈龙潭初出险,一窝狼毒又冲烟。

 

 

总评:

写妙化卓锡喝念,便真似大愚。黄蘖伸指竖佛,筑拳棒喝机锋,其着意处全在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也。勘破僧尼伎俩,真属具眼。

禅座下闪闪烁烁,放出五色毫光,再得松明小像,脚踏莲花飞入半空,善男信女有不死心塌地者乎?非素臣破法,明年正月十五,必更有活佛升天。男女布施必真至无量也,岂不冤哉。

窖藏妇女颇嫌犯复,而有不得不复者。彼时彼势,若昭庆、宝音、宝华之豪富,未有不窝藏妇女者。若恐犯复而为之迁就,即失实事,且非诛邪嫉恶、醒世破迷之本旨也。然昭庆则从诱骗妇女发端,由西房而烧及大殿,宝音则从截杀谪臣发端,由大殿而烧及西房;宝华则从拘拿要犯发端,不分大殿房头,而为合寺公窖并未火烧。昭庆妇女,一从刘大口中说,一从素臣领出,宝音则俱被火烧出,宝华则俱由素臣搜出。其原由情节无一毫雷同,则又特犯之法,愈犯愈好,愈犯愈奇,何嫌于复。

武国宪己在发作,而半截观音忽然现相,此时如有地洞,必即钻入焉,不得不抱头鼠窜耳。天下固尽有如是凑巧之事,非独恶国宪而直削其面皮也。且国宪系靳直党羽,行文至起批护解,押赴保定,其事毕矣,而不虞复有劫夺犯人之事,重复发端作难也。才子作文,其心甚闲,帷极闲乃能作此极忙之笔墨,真有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之妙。

宝华虎窟,兼有景王国宪等护法,洋盗等爪牙,事起仓卒,不得不束手就缚;而劫夺一着,固其必下之后。非但兴波作浪,贾其余勇,博读者击节已也。而奚囊完整而归,金面约信而去,何等关系,岂徒以闲心挥洒、忙笔忙墨耶?

素臣为奚囊向邯郸寻访弥月,杳无信息,今被捆在船,死在顷刻,反忽见奚囊,笔墨之跳荡,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

倒海龙一席大话吓坏众客,更不料有人冷笑,登其头、撩其须,几欲食其肉而寝处其皮也。物必有制,事每适然。当此时而无此人,不平之气,从何发泄,及知作者爱我实甚。素臣掷锚非卖弄力气,正以张国家之势、收豪杰之心耳。

 

 

 

 

 

第五十三回 污泥透出白莲花千秋表节 杀阵种将连理树一捆成功

 

  素臣看那彪人马,竟上哨船,认得有两个巡道衙役在内,慌忙喊住。那衙役大喜道:“好了,洪老爷在这里了!”赶到素臣船边,说道:“大老爷亲自追至海口,知上了顾龙的船,忙到天津,起兵来救;不想老爷恭喜,安然无恙!小的去禀知大老爷,大老爷已经出了城了。”衙役复身走不多路,正斋飞骑已到海边,得了这信,喜不可言,下马上船。素臣将船中之事,述了一遍。正斋大怒,吩咐将捆缚的三人扛起,泼兵解赴保定。打发各客,另雇商船,把船交汛地收管。听了奚囊跪求,将顾龙之妻并烧火婆释放。发放兵马回衙,与素臣复回保定。素臣于路根问奚囊,方知顾龙妻家住在赵州,并非邯郸,故前日查访不着;当真与周海蛟、周海鳌的妹子对媒。素臣亦把遇着尹雄之事说知。奚囊潸然泪下道:“小的受他许多恩惠,又教小的武艺,不知何时才报答他!”到了保定,正斋至巡抚衙门,缴还令箭,备述情由。巡抚大怒,会同按院及守巡两道,掌印都司,审确各供,正要笺启景王,拿长史吴凤元、典膳张贤士到案审勘。忽报铁娘身死,静海县禀往相验。正斋欲许,素臣道:“铁娘不独冰心铁骨,为巾帼之伟男子;亦且秉礼守经,为闺阁之真圣贤。彼生前不肯露体,岂死后而肯裸尸?今若往验,是伤其心也!其姑其夫,俱已供明,荆笞、棍欧、火烙、汤浇各伤,即可据以定罪,何必更验?吾兄当见抚院,力持此议,并为请旌。万不可雷同附和,致贞媛不瞑于地下也!”

  正斋瞿然道:“弟一时鹘突,恐非验不能成狱;今闻兄言,如梦方觉,誓当力争,不敢附和也!”因向静海县说知此意。县令颇以为难,转禀道府,俱说是违例难行。亏得巡抚张公,贤明刚正,深嘉正斋之议,与巡按说明,即令正斋定稿:依众证拟斩监候;姑邢氏照抑勒子孙之妇与人通奸律,杖一百的决,不准收赎;铁娘免验,仍附疏请旌表。余犯俱依律定拟,候提到吴凤元、张贤士,取供填入,即行拜发。素臣深敬铁娘,劝正斋助丧。正斋欣然捐俸百金,发县厚备衣衾棺椁,令其父黄大含殓。到了三朝,正斋备祭,亲往祭奠,巡抚各官,纷纷的都来祭奠。正斋择了一块高原吉壤,替他安葬,俟圣旨到下,就建坊于上,以垂久远。素臣把景王府中包出来的元宝十锭,为置墓田三百亩,供其祭扫,就令黄大掌管;养膳终身。

  到了出殡这一日,正斋发出全副执事,以送其丧,各官俱往吊送,城中绅衿耆约,无不到坟焚化楮钱,男妇聚观者不下万人,作诗作赋,作传作词赞颂者,真可汗牛充栋。黄铁娘之名,登时传遍了北直隶一省,真个童叟皆知,贤愚共识!正是:

 

   生为地下尘,死作天上星。

胡为衣冠辈,宁学褚渊生?

 

  铁娘葬后,建坊立祠,勒碑志墓,种种恩荣,不必絮述。单讲素臣自送丧后,即催正斋,申请吴张二犯。景王庇护府僚,发书遍嘱。抚院张公,系安吉门生,靳直、安吉,俱着人来竭力说情。张公愤愤,欲以一官争之,传正斋进院商量。正斋曾与素臣预商此事,胸中已有成算,因说道:“老大人不畏强御,不徇师恩,体国公忠,明于皎日。但身去而无补于事,熟若留其身以有为?景王外结雄镇,内连权竖,蓄志非常,所惮者老大人青宫国戚,德政风行,威名坐镇,其谋不敢遽发耳!今若悻悻而去,继此者必其私人,其害可胜言哉!此事原不能做翻景王,莫如少为圆融,勿使老羞成怒,则王法尚不至尽废也。若操之太蹙,将一决而溃,法且尽废矣!愿大人熟思之!”张公细思所言,实属老成之见;因与按院公商,改从宽典:长史吴凤元,依抢夺律,杖一百,徒三年,系职官,革职离任,余罪折赎俱免;典膳张贤士,照不应轻律,笞四十,系职官,罚俸九个月。地方柏功,依不应重律,杖八十。女道士熊立娘,照聚众中途打夺律,拟流收赎,勒令还俗。官媒婆单陈氏、郁林庵尼元虚,俱讯不知情,与无干黄大均免置议赵贵、邢氏仍照前拟。铁娘仍请旌。皇甫毓昆附请开复;宝华寺住持妙化,照谋杀人已行未伤律,满徒,因折臂伤发身死,应无庸议。执事行坚等八十一名,均照略诱良人为妻妾子孙律,杖一百,徒三年,仍追去度牒,勒令还俗,余僧三名,讯无淫奸情事,与沙弥道人火工等,均为省释。封记米麦银钱布帛等物,八分入官,二分仍结常住,另募僧人住持。铠甲头盔兵器共九百六十一件,解赴京营充公。陈北海照劫囚律,拟斩。洋盗巫明,现供行劫商船有案,俟缉获伙盗,另案归结。贼船一只,变卖入官,等因。改定题稿,令景州知州,向王府关说明白,将令箭密缴景王,小尼也不须缉获,盗箭之事竟不提起,连景王失察纵容府僚之罪,都置不议了。皇甫金相开复出来,择吉上任,先期谒谢正斋,并请素臣叩谢。素臣方以姓名实告。金相出位,重复致敬,坚请同至静海。素臣道:“弟归心如箭,因遇先生,逗留至今。即日回南,不能从命矣。”金相依依不舍,正斋因命吩咐备席。素臣、金相,于平日原有一面,各怀仰慕,此时又患难相扶,酒席中间,讲得投机,遂成知己,略去先生称谓,各称为兄。素臣知金相无子,将赤瑛唤出,嘱令抚养。金相见赤瑛相貌,宛若玉人,灵秀非凡,十分欢喜,连声应诺。正斋命左右铺下红毡,赤瑛八拜,认金相为义父。席散,赤瑛痛哭辞别素臣,随金相回寓。明日,素臣别了正斋,带着奚囊、容儿,自奔江西。

 

 

  一日,在铜城驿打尖,日尚未午,骡夫即要下店。素臣道:“今日就不赶东平,也须歇阳谷店里。”骡夫道:“爷们不知道东阿蟠龙大王的利害哩,须等齐百十个人,投了营汛,买了照票,才闯得过去哩!”素臣暗忖:奚奇等向无名号,几时狂妄起来?因问:“东阿强人,止劫贪官污吏,富商大贾;我们这样行头,也在他眼里么?”

  骡夫道:“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奚大王、叶大王,好不仁慈,咱们黑夜里也赶过道儿来。平白地来了一伙真强盗,为头的叫做蟠龙大王,占着一座山头,接连几阵,杀得奚大王大败,亏得紧闭山庄,死守不出,凭着他耀武扬威,装神弄佛。莫说爷们行李,也还入眼;就是空身客人,也要剥件衣服做买路钱,不肯放你空过哩!”素臣沉吟道:“我赶路要紧,且冲过去看。”骡夫笑将起来道:“爷虽是大衙门里出来的,却只一个人,没三头六只臂膊;两位小爷又年轻,这位小爷更是柔嫩,浑身薰着香儿,还见得那强盗的影儿吗?”奚囊道:“谁要你管?你知道倒海龙的利害吗?咱爷他只一个人,素臣目视奚囊,奚囊便不言语,那骡夫失惊道:“小的也知道道爷衙门,有赛过王彦章的人,不诓就是爷,小的只当放屁!咱们只顾走路,妙化禅师那只铁臂膊,还被爷卸下来,希罕这几个毛贼!爷们放心,率性赶东平歇罢,爷撞着强盗,杀他个爽利,也为民除了一害,落得捞他两匹溜缰的马儿!”于是欢天喜地,催促素臣等上骡,他便一骑当先,吆吆喝喝的紧走。素臣留心体探,果觉容儿身上香气扑鼻,问他:“何香?”容儿道:“是龙涎香茶,内廷出来的,含了一片,满口生津,香闻三日。相公若要,小的尽有。”素臣连连摇首。

  走过东阿,将近山庄,岗子内冲出一队响马,大叫:“留下买命钱来!”缧夫先喝道:“胡说!咱们是专杀强资的,那有钱给你?”将骡带开,让素臣上前。众盗大怒,四五枝箭,望素臣面前攒射将来。素臣用宝刀纷纷拨落,直冲而入。众盗慌张格斗,怎当素臣神勇,只一搅把一二十个强盗,搅得雪乱,大半着伤,没命逃跑。素臣不去追赶,骡夫埋怨道:“爷追上去,好歹也杀他几个,好几匹骆驼也似的马儿,少也值数十两银,都放他跑了去!小的看那强盗,原来也只平常,只可惜没有兵器!”素臣笑道:“你若有兵器,敢便杀得过他?”骡夫道:“看那势儿,实是精松,我就死,也挡他几刀儿,怎一赶就散了?好绒囊的,那样的跑法!”骡夫正在懊悔嘲笑,尘头起处,一彪人马,泼风也似赶来。骡夫喜道:“爷,强盗来了,这回再不可放松了他!”

  当先一个道士,脸如焦炭,眼似铜铃,横生黑肉,倒卷红须,穿一件九宫八卦衣,执一柄两刃七星剑,正是丰城江中,德州城外,卖解数、打擂台的那个西天元武吴天。这吴天不知几时访着了碧莲、翠莲的踪迹,报知靳仁。靳仁差心腹卫高功,协同吴天兄弟,率领几十名闲汉,又纠集些无赖凶徒,来剿除奚、叶。此时叶豪已统领华如虎、华如蛟、袁无敌、李全忠、张大勇、解鲲、解鹏八弟兄,随林士豪去征苗;止剩奚奇等六弟兄及碧莲姊妹二人,势力已孤。兼这卫高功膂力极大;合着大慈悲寺挑来两个和尚色空、相空,俱有本领;玉观音、赛观音,刀法纯熟,更能使一个乌云罩,上阵拿人,百发百中;吴天武艺既高,兼有邪咒,喃喃的念动,任你好汉,渐渐骨软筋酥,心头发喘;因此抵敌不来,败了许多阵数,只得退守山庄。吴天屡次招降,奚奇等心已皈正,兼恃隔年素臣卜卦,天意可知,一心死守。卜卦连日吴天正用恶计,占住对庄一座山头,去东平州里,运了五七座红衣大炮,要望下施放,把山庄打成齑粉。奚奇拼命出来阻挠,使他不能安设,已被杀了好些头目,伤了几个弟兄,万分危急。碧莲、翠莲想起素臣的解法,用朱沙在心窝内,叠写‘邪不胜正’四字。奚奇传令各弟兄及头目喽,俱照样写成。

  强者身披重铠,带伤者亦勉强装束。碧莲姊妹,更把宝铙绑缚胸前,衣裤缝纫,同在三义神前,对着核桃,叩头祷祝。等候黄昏,大开庄门,尽数杀出,拼命死战。侥幸一胜,则重整威风;败则尽命沙场,同生同死。正是:

    已办红沙临白虎,那知黄道遇青龙。

 

  此时奚奇等死守庄前,翠莲却伏在素臣对天买卦那一株顶高的松树之上,侦探对山安设炮位之事。忽见许多强盗,带伤着弩,逃败进岗,庄外人马,纷纷移动,忙下来禀知。奚奇大喜道:“这必是叶兄弟们回来了;他们也斗这妖道不过,莫非林帅同来?”因传下号令,留几个带伤及老弱些的,看守庄棚,其余都杀出去,接应叶豪,却再不诓是素臣。素臣一见吴天,心中大怒,提刀拍骑,直杀上前,吴天奋勇,挥剑迎敌,几个回合,支架不住,勒马便回。唿哨一声,两肋下人马冲杀过来,团团围住。吴天喃喃的念着咒语,玉观音、赛观音各掣刀簇拥,复杀转来。素臣嗔目怒喝:“妖道休得无礼!”

  挥刀四砍,奚囊随后助势。一盗被素臣砍断臂膊,撞下马来。骡夫大喜,赶上去,抢那溜缰之马。不防地下一个着伤之盗,一脚踢起,把腿弯踢挫,大叫一声,跌倒在地。那盗挣起,将手中铁斧,拦头砍下。骡夫魂不附体,哭叫:“大王爷爷饶命!”亏得奚囊瞧见,飞过一刀,正中那盗颈脖,鲜血直喷,横倒过来,压在骡夫身上,压得骡夫杀猪也似的喊叫。素臣奋起神威,越越精神。玉观音姊妹,见吴天咒语不灵,各撒乌云罩,向素臣劈头罩下。素臣将骡一夹,追上吴天,一刀砍去,剁下四指。吴天负痛,伏鞍而逃。奚囊怕素臣着罩,挥刀去割那罩索。不防玉观音之罩,虽被割断索子;赛观音之罩恰好落下,罩住奚囊之首,扯脱鞍鞒,生擒过去。素臣急掣转骡,大喝一声。赛观音面如土色,撇下刀来,被素臣用力逼住,一手揪着腰间鸾带,轻轻的直提过手,望地一掷,齐叫一声啊唷。赛观音手势一松,奚囊颈中透得气,忙扯脱罩儿。赛观音用手去挡,奚囊接住,一骨碌爬起,要骑住他。赛观音着急,洒脱手,兜心一拳,奚囊复跌,两人搅做一团,在地捎滚。玉观音被素臣几刀,撇得眼花撩乱,见妹子在地下出丑狼藉,不敢救护,虚掩一刀,败阵逃跑。

  素臣追杀一阵,见众盗俱逃过岗去,怕奚囊有失,勒缰而回。下骡,将赛观音提起,解其鸾带,绑缚于树。听得远远喊杀之声,忙上骡加鞭,飞奔过岗去了。奚囊爬起,容儿替他拂拭头面。骡夫手肋骨,兀自叫痛。奚囊笑道:“那样精松的强盗,怎当不起他一踢一压?四处都是溜缰马儿,怎不多收几匹回去?”骡夫闭着嘴,更不回言。奚囊肋下忽地闪痛,恨道:“好狠婆娘!这腰儿多分被他掰断了也!”容儿笑嘻嘻地,将赛观音头发抖去泥土,挽将起来,拿身边绸帕,揩净了面上灰沙,露出桃腮杏脸,戏道:“你这样标致嫂子,就掰断你的腰,待怎么?”把奚囊便蓦地一推,直推入赛观音怀里去,险些不做了一个两口儿的“吕”字。奚囊不曾防备,倒吃一吓,笑道:“你这小鬼头,春心动也!待我来替你团成了罢!”当把容儿推上去,嘴对嘴的贴着,将两手拉过去,解下容儿腰带,紧紧缚住手腕。急得容儿极声喊叫,赛观音紧闭双眼,泪落如雨。奚囊笑道:“你们尽着快活,我自去也!”因找自己骡儿不见,那两匹骡更骑不得,凑巧赛观音坐骑,对着赛观音嘶鸣不已,奚囊跨上,狠力加鞭,赶过山岗,接应素臣去了。容儿着急,喊叫骡夫。那知骡夫因找奚囊所骑原骡,忍着痛,掂上大道去找寻,由着容儿去喊叫,当不听见,只顾走远去了。容儿没法,只得宁耐。忽地一阵脂粉油发香气,直透鼻中,细把赛观音一看,如雨洗海棠,娇嫩可爱,不觉顿生怜惜,将嘴贴着香腮安慰他道:“姐姐,你且宽心!文爷是宽宏大度的人,苦我不着,替你求恩,便得保全性命!今日得亲玉体,或是前缘,也未可知!”说罢,连嗅香肤,百般厮。赛观音偷眼一看,见容儿眉目秀媚,肌肤细润,唇红齿白,美若娇娆,好生可爱,兼被满口异香喷入鼻孔之中,忽觉心猿自动,暗忖:吴天劫咱姊妹,强被奸污,因贪生怕死,忍耻相随,如与虎狼作伴,鬼魅同眠;若得与此人为夫妇,方不枉人生一世!念头一转,登时两颊绯红,眉目间另有一种情态出来。容儿是烟花队里搅惯的人,见他脸上泛出桃花,便知情动,竟去含着他一点樱桃,把舌头伸入。赛观音已是动情,兼要求他救命,不觉半启朱唇,放进容儿香舌。容儿将舌搅动,搅得赛观音满口香津而下,觉着喉舌、肺腑都是津津有味。

 

 

  赛观音姊妹,本是四川嘉定州人,住在平羌镇上,离着峨嵋山不远。赛观音名萨奴,玉观音名佛奴,是同胞姊妹。父亲米崇,富而悭吝,与吴江田有谋,性情心术不相上下。在穷苦亲族面上,不肯出一个小钱;却极信神佛,每年要上峨嵋山,烧一炷香,在和尚手中纳几个悭钱。求了一生的子嗣,止生得玉观音姊妹二人。那年因普贤燕萨现出神光,哄动了远近居民,上山朝拜。米崇没主意,带了几星香资,上山朝圣。一来因两个女儿,要拜拜普贤,为过世母亲作福;二来出了香资,这斋是不妨扰他的,村中妇女烧香者多,落得带去游玩。谁知落在吴天眼里,被他伏在小深坑地方,装着假虎劫去两女,藏在峨嵋洞中,教授剑术,奸占为妻。二女怕他凶恶,随着他云游各处,不敢声张。却嫌面目怕人,皮肉粗糙,满口葱蒜,臭秽难当,常常的泪落,心头暗中悲怨。今见容儿恁般秀美,恁般香润,许其救命,百般怜惜,再咽着龙涎之味,春兴勃然,不觉微舒雀舌,也吐入容儿口中,被容儿紧紧含住,细细吮咂。咂得赛观音遍体如麻,满心难过。正是:

 

    嫩肤挨树全忘痛,小口含香独弄春。

 

 

总评:

素臣因救皇甫而表章铁娘奇节,铁娘固应感激,犹未若免验一事之感人肺腑也。铁娘百炼精金,从容就死,绝无怨尤。其视人世浮名无足轻重,所虑者官司相验,露体辱身,死不瞑目。非素臣侃侃而争,任彼俗吏拘文牵义,其能免乎?厥后屡显威灵,未必不由于此。人不可无学术,尤不可无血性,信然。

景王纵容长史遍勘铁娘,罚出元宝十锭以置墓田,并膳其父,情法胥协,若素臣,可谓善用财者矣。

正斋云:“若操之大蹙,将一决而溃,法且尽废。”此素臣之论也,老成谋国如是。如是一部二十一史,由此而决裂国家大事者,指不胜屈,安得如素臣者而代谋之耶?

骡天一闻倒海龙之说,即欢天喜地,一骑当先,虚声之动人至于如此。及见强盗之逃跑,即加嘲笑,被其压坏,方闭嘴无言,写尽不知事小儿轻听易言,辄便张口乱说大话一辈子人。

碧、翠诸人俱在心窝叠写邪不胜正四字,此赵括之读死书、马谡之说死法也。非其人而袭其迹,鲜有获效者矣。然邪之中人,中于人心,心正,则邪不能犯。碧莲等信素臣者深,照式书写,心有所主,正气便伸,邪气自屈,安见不效也。惜乎素臣自来,此法遂成虚设,而素臣之德威,山庄之危迫,已被一笔写尽。

总论云五十一回之伏在虚实之间,盖指此龙涏香而言。赛观音一闻其香,心猿自动,乃至亲嘴咂舌于死生顷刻之时,况饱暖思淫之妇女乎。以其不黏景府,故虚;而其香实出自景府,故实。其曰虚实之间也,有矣乎!

此书前后战杀,虽各起花样,绝不雷同,而或谋或勇,随宜运用,无不势摇山岳,思入风云。独此回纯以游戏成文,骡大之科诨,容儿之调谑,另出一副喜笑旖旎笔墨,为从来战阵所无之事。而骡夫之利诨极写素臣之威名,以结上文;容儿之调谑,暗伏七妃之外行,以起下文。非无故而游戏者比。岂但从来战阵所无之事,亦从来写战所无之文。故曰第一奇书也。

 

 

 

 

 

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

 

  赛观音心爱容儿,兼惜性命,口唤亲哥,情愿叠被铺床,只求搭救。容儿一口许允,含着嫩舌,吮咂一个不亦乐乎。看官且道:“青天白日,两人绑在树上,竟像关着房门,下着帷幔,半夜三更,在牙床之上,锦被之中,亲嘴咂舌,调弄风情,岂非千古奇文。”正是:

 

    但余三寸气,便有一腔情。

只解寻欢乐,谁能计死生。

    老夫贪少艾,病骨恋红裙。

试比观音女,痴愚胜几分?

 

  两人正在调情,只听一片喊杀之声,马嘶人骤,直奔过岗子来。赛观音急睁眼看时,见吴天满头鲜血,玉观音金冠失落,散发披肩,伏在鞍上,亡命逃跑。随后两个女子,各舞双刀,泼风似的赶过岗来,正是碧莲、翠莲。赛观音吓得满面涕泪,浑身抖战。碧莲姊妹赶下山岗,见吴天等跑远,正待收马,瞥见树上两人,高声喝骂:“好没廉耻的贱人,吃咱一刀!”骤马赶来。容儿大叫:“我不是强盗,是文爷的人。”翠莲喝道:“既是文爷的人,怎与这泼贱捆在一处?”碧莲道:“与这贱人绑在一处,定是他一党,被文爷拿住的了。妹子问他则甚,一齐砍了,省得这模样怪刺刺的难看!”容儿着急,极声喊叫道:“我是文爷家人,不是他一党。”翠莲一刀割断带子,说道:“单杀掉这泼贱人;这人真不像是强盗。”于是一手揪住赛观音头发,掣刀便砍。容儿发抖,爬在赛观音脚上,连连磕头,只叫:“娘娘饶命!翠莲喝道:“你果是文爷家人,岂肯反替这泼贱讨饶?”

  容儿哭喊:“我实是文爷家人,这女人是文爷赏我做妻子;奚囊哥和我顽,捆在一块的。”正在哭求,恰值奚囊飞骑前来。急叫:“奚哥快来救命,这娘娘要杀哩。”奚囊大喊:“这是我兄弟,不要动手!”

  碧莲姊妹着忙,想要周旋。奚囊下马,拉起容儿道:“好兄弟,你也快活够了,该吃这一吓!”看着赛观音道:“这女强盗,料爷也不留他,不如杀了罢。”翠莲道:“这位爷说是文爷赏他做妻子的。”奚囊大笑,把手在容儿鼻梁上直捋至嘴边,说道:“可不害羞!爷许你什么,好扯谎的猴子!我说你小鬼头儿真个春心动也!”说罢,掣刀便砍。容儿扳住奚囊臂膊,哀告道:“好哥哥,看兄弟面上,饶了他!等兄弟求一求爷,爷不肯,凭你杀罢了!”碧莲姊妹方知是假,腾身上马,如飞的去了。

  奚囊把赛观音反缚两手,喝道:“饶你一刀,快起来,跟着汉子走罢。好涎脸的孩子,看你戴甚鬼脸去求爷!”恰好骡夫拉着骡子,掂过大道,奚囊上马喝声:“都随我来!”容儿死力推扶赛观音上马,自己复爬上原骡,跟着奚囊赶过两层岗子,遇着喽来接,同进庄门。正值素臣坐在堂东,看奚奇勘问众盗口供。原来素臣听闻喊杀之声,奔至庄前,恰值奚奇等全伙杀出,与卫高功等死战。远远望见素臣模样,个个喜得涕泪俱出,都道:“核桃之灵,验矣!”喜极心开,勇力顿长,连头目喽,都精神百倍,个个像发威之虎,猛不可当。素臣神勇,从外夹功,真如砍瓜切菜,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溪。卫高功、褚积、胡群,俱被素臣杀死。奚奇等射杀相空,生擒褚宗、色空。吴天、玉观音绕溪而逃,马成龙兄弟在前截杀,碧莲姊妹在后夹攻,吴天拼命死斗,与玉观音冲出围去。又被碧莲飞剑,将吴天头皮削去一块,翠莲飞剑,将玉观音一顶雉尾紫金冠,连头发剁去半截,直追出第二重岗子外去。马成龙弟兄便同奚奇等,围着素臣,环拜于地道:“恩爷若迟了半日,山庄便成齑粉矣!恩爷面色变紫,近看反不甚清,远远望见那身量勇力,便知必是恩爷,五行有救了!”素臣吩咐奚奇:“且先料理正事。”叫奚囊去唤容儿,拉把交椅,坐在堂东。奚奇不敢就坐,站在虎位前勘问。当勘得蟠龙寨中,共是两员主将:吴天、卫高功;八员头领:色空、相空、玉观音、赛观音、胡群、胡党、褚积、褚宗;二十员头目,二百名喽。卫高功系靳仁心腹,伪扎除授左府都督佥书;胡群、胡党、褚积、褚宗,俱系靳仁门下闲汉,伪扎除授游击将军职衔;吴天扎授推诚翊运峨嵋真人;玉观音授峨嵋左母元君;赛观音授峨嵋右母元君;色空、相空尚无封号。除原存看寨头领胡党并头目二名,喽十二名外,实在逃脱者,止有吴天、玉观音及喽十八名,其余非死即降。奚奇勘明贼数,正待发放,素臣忙唤至东边,密嘱道:“吴天此败,锐气大丧,余孽无几,必不能乘我不备,袭我不虞。但斩草者除根,纵虎者贻患。当及其喘息未定,遣将袭之,粮草军实,营棚火器,皆我有矣!彼即幸而脱去,巢穴已空,整顿不易;若不急剿,则救兵一至,仍一敌国矣!”奚奇恍然大悟,即刻传令,派马成龙、马成虎、元彪、宦应龙,领十名头目,一百名喽,饱餐一顿,衔枚摘铃,限三更时分,杀入蟠龙寨中,剿灭余寇,扫荡贼营,回来缴令。马成龙等,得令自去。奚囊已带容儿等进来,赛观音跪在地下,磕头如捣。容儿碍着人多,开口不得。转是奚囊代禀道:“容儿要求爷开恩,饶这女强盗一死,赏给他做妻子哩!”素臣笑道:“你小小年纪怕没有妻子,怎要这强盗婆起来?这样人,怎留在身边长久过得日子?往后懊悔嫌迟了!”容儿连连磕头。素臣大笑:“好痴小厮!少磕些头。那响声多分擦破了皮了!”因叫赛观音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但见:

 

    愁痕满眉,泪痕满眼;

雨打鲜花,风欺乳燕;

    三分杀气,七分慈善;

七分正气,三分媚软。

 

  素臣暗忖:还是中人之资,兼有贵相,与容儿正是一对;亦且尽有用处。喝令容儿解缚,带过一边。容儿急解其缚,同着叩谢起来。碧莲、翠莲忙搀扶进内,向他陪话去了。奚奇吩咐,将色空、褚宗二人,绑出斩首;其余头目喽,愿降者收入队伍,不愿者释放回家。左右头目将二人绑起,飕的一声,掣出腰刀。素臣忽然触起念头,喝道:“把色空杀了;且留下褚宗,带到后边,我要问话。”

  头目疾忙收刀,把褚宗放绑,带至听涛楼下。素臣令头目回避,问褚宗道;“我问你一事,若说得明白,饶你一死!你在靳仁门下,知道前年九月中,连兵部墙门内张皮匠家,有两个女子,……”褚宗不待素臣说完,忙答道:“小的知道这两个女子,只求爷爷开恩。”

  素臣道:“这两个女子,被靳仁抢去,一个投河,一个现在何处?若有半句虚言,终须吃这一刀!”说罢,掣出宝刀,目而视。褚宗战兢兢的道:“小的实说,小的不敢扯一个字的谎,这个女子,叫做刘璇姑,是张皮匠……”素臣喝道:“不必说这闲话,你只讲他现在何处,死活存亡便了。”褚宗便道:“不曾死,现在东宫爷处。”

  素臣一闻此言,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定心细问道:“你且把刘璇姑被抢后情节,慢慢的备细说来。”褚宗定心细述道:“这是府中一个军师单大哥单谋的计策,叫人去连府后门柴仓上放火,趁着闹,用假票假差,把璇姑和他一个嫂子,骗抢下船。他嫂子先跳了河,这璇姑便跳不成,藏在东庄,誓死不从。公子几番要苦毒他,又爱他相貌,怕着损伤;去引诱他,又引诱不动。只得央求一个人去做说客,谁知这人反被他说动,双双的跳出圈子去了。”素臣急问:“这人是谁?怎样跳出圈去?”褚宗道:“公子一个奶娘,姓真,真奶娘的女儿鸾音,年纪虽小,灵变异常,见多识广,口舌利便,公子和夫人都欢喜信服他。公子要等他年纪大些,收他做位二夫人,说他的命是大贵之格,比夫人还胜几分;因此才叫这鸾音去劝化那璇姑。那知一见璇姑,就如见了亲人一般。这是看庄的古大娘说的,两个人你怜我爱,好不亲热,一日直讲到晚,想就定了计了。这鸾音一回去,必是说动夫人,此日一早,夫人领了一队女兵到庄,将璇姑提入府中,锁在内房,不容公子一面。公子求张良,拜韩信,买嘱夫人亲信之人去劝夫人,总不肯依,连法华庵的尼姑,都说不下来。直至十一月中,丹房里一个道士,拐着一条手帕,叫小的哥子褚积,装做一个什么景日京,去骗夫人,说是他丈夫在南京操江衙门告准,在外要人,拿着他的信物为凭;若不放他出去,上本题参起来,就是祸事。夫人把那帕子给刘璇姑认明,是他丈夫的帕子;夫人信了,要打发他出官。转是璇姑不信,说:‘你家这样势力,啥仔操江察院,平空敢来要人?我在连家出来,便要人,也该向连家去要,怎不提连家一字?没见连家一人?丈夫既告了状,跟着文书提人,就该亲来,怎又托甚景日京?况且告状提人,也用不着帕子。必是丈夫因到此访寻,或托景日京访寻,无意中失去帕子,被公子拾着,来哄骗夫人。这景日京是通家往来,日常见惯的;夫人不信,只请这景日京进来一认,便明白了!’夫人真个依他说话,要景日京进去厮认,公子没法,只得推调说:‘景日京等得不耐烦,发了许多话,愤愤的去了。’夫人大怒,合公子大闹一场。以后越防闲得紧了。公子也就灰了心了。不知几时,耸动夫人,差心腹进京献策,老太监大喜,坐名下来,要鸾音、璇姑两个,进与东宫。公子不敢违拗,夫人亲送下船。去年五月里起身,到了扬州,会齐了苏、扬两处采买的美人,六月动身,八月初头,双双的送入东宫去了。”素臣听了这一席话,真是愁如冰释,笑逐颜开,唤进头目来,吩咐解去其缚,赏一顿酒饭,放他逃生。褚宗叩谢而去。奚奇发放已毕,摆上酒筵,殷勤相劝。素臣席间备述别后之事,无不咋舌惊叹,罗拜于地道:“恩爷为国除奸,为民除害,真社稷苍生之福也!”

  素臣询问征苗之事,奚奇太息道:“天下事不可为矣!自蒙恩爷提拔,众兄弟感激图报,愿拼身舍命,扫荡贼人,叵耐监军冒神功与林爷作对,出疏参劾,削职回家。众兄弟斩将搴旗许多功绩,都冒在他名下,把他一营的将弁,都从优升叙。将叶兄弟叙了一个外卫镇抚,众兄弟俱署所百户事,众兄弟不服,俱弃职而归,只在早晚可到。惟有解家两兄弟,留在那边,说是林爷叫他去赴任的。现在奏过荡平,贼首潜藏深峒,将来正有变头,看这阉狗,可享得成富贵哩!”素臣听了,不胜长叹。饮至四更,庄前人喊马嘶,马成龙等回来缴令:生擒玉观音一名,降了五名喽,其余头领胡党及头目喽,俱被杀死,止逃脱吴天一人。寨中财帛粮草、兵器军装,尽数辇载而归。临行放起火来,把寨棚烧成白地。素臣叫把玉观音放了绑,唤进来细看,见与赛观音相貌不相上下。因问奚囊:“此女颇有贵相,赏你做妻子,与容儿做大小姨夫,何如?”奚囊道:“小的年纪尚小,不愿与此女为婚。”素臣道:“你嫌他是失节之女么?古来名将,配再婚之妇者甚多;蕲王夫人,尚属娼家,后来建许多功业。此女亦出于不得已耳!其妹已配容儿,其姊复配于汝,此两人皆有用之才,正欲使朝廷多得爪牙耳!汝宜从我,勿逆我意也!”奚囊两眼酸酸的,不敢复言。素臣道:“明日叫他姊妹,改换装饰,扮作村庄妇人模样,方好走路。”碧莲姊妹忙来搀扶玉观音进去,与妹子相见,做一处宿歇不提。

  奚奇等见素臣说明早便行,一齐恳留道:“难得恩爷驾到,千万多留几日,少尽小人们孝敬之意。”素臣道:“我有老母在家,恨不得插翅回去!只要坚守前约,后会有期,不必留我。”奚奇等不敢再留,见夜已五鼓,引素臣至密室中安歇。次日起身,奚奇备一辆暖车,三匹快马,说:“这两位嫂子虽是改装,却不便骑马,恐被熟人看破,故备这辆车儿,下了帷子,便没人见。这骡夫亦不便送去,小人已赏他银子,另差人送爷。”素臣道:“如此甚好!”因作别起身。在路晓餐夜宿,非止一日。喽不知路径,一直送至石头口来,容儿问起土人,方知离南昌止有四十余里,到了江口,打发喽回去。雇只小船渡江,竟到丰城,已是二月十五,忙忙的赶进城去,早已一轮皓月初升,万户朱门乍掩。一行人到了未家门首,百般敲打,并没一人答应,脚夫焦躁起来,掇过一块石头,把门乱碰,震得槛桔俱动,轰天价响。容儿着争道:“你招架人家门户,怎这样蛮撞,打下来便怎么呢?”未家这墙门,本是阔大,西边原是空地,隔着十几丈才有人家;东边又是洪儒住房,外面包着檐墙,没有壁邻;对面照壁旗杆,更无人住。由着素臣等叫喊敲击,竟无一人答应。直到脚夫用大石碰击,响得利害,惊动远一个邻舍,走来喝问。素臣忙上前答道:“我们是苏州来的,与未家是亲戚。”那人不等说完,便道:“他家正为着苏州亲戚闹出事来,躲得一家子影也不见一个!还说甚苏州、常州,半夜三更,在这里大惊小怪!”说讫,忽地打个寒噤,摇着头道:“好夜凉,披着衣服,受了寒了!”一连几步,跑回家去,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素臣吃这一惊非小,安顿住了脚夫,飞步望县前来。县前这一条街,却还热闹,行人未息,灯火尚明,忙进县门,见县官尚在堂上审事,几步赶上月台一看,瞪了双眼,走不下来。正是:

 

    沙鸿觅爪迷前影,海燕归巢失旧梁。

 

 

总评:

前回及此回频点卜卦核桃,以见死心塌地,当与二十二回同读。伏应勾锁之法,方显风雨罗浮之气乃神。

写容儿、观音亲嘴咂舌一段,真属千古奇闻。然两人既各动春心,两形又钩连不解,赛观音复为异香所触,春兴勃然,且望容儿救命,尤有宛转求怜之意,则其亲嘴咂舌,固非情理所必无者矣。作者恐不察情理之迂儒笑其荒唐,以为无此理,故以但余三寸气数语示之。老夫贪少艾,病骨恋红裙,其危险有甚于此两人者。食之恋之者,比比皆是,又何独于此两人而疑之。

虎位前勘问一段,叙次井井,密嘱遣截,大得兵机,此乃摧枯拉朽,非穷寇莫追之比。当取不取,养寇贻患矣,不可不知。

素臣忽然触起念头,如饥鹰劈翅,骇疾可喜。将与素娥等团聚,法应联络璇姑,且必有入宫之信,方可悬待。尤为为好成空一回伏脉,此双管齐下之法。

夫人信了打发出官,转是璇站不信,写璇姑慧心真如水晶玻璃,了无障碍,此谓透骨聪明。

脚夫以大石撞门,而容儿着急发话;着青衣抱黑柱,情理必至。独难其百忙中有此闲细笔墨,故是奇才。

 

 

 

 

 

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

 

  素臣见堂上坐着一位少年官员,并非任公模样,急缩转身,在仪门上问那值门皂隶。皂隶道:“是署印的二爷;任老爷坏了官,拿到省里去了!”素臣道:“任老爷为何事坏官?”皂隶道:“斗大的手卷,画长哩;明日早些来,和你到三元馆里去坐着,磕一碟瓜子儿,细细的讲究。黄昏半夜,官府坐在堂上,不是当耍的,快些走罢!”

  素臣被他抢白了回来,转亏那脚夫领着,找宿店住下,一夜眼也没合。次日起来,吩咐奚囊在店家等着,同容儿重到未家门首,因天色尚早,无处问信,缩身到一个点心店中坐下。店小二道:“馒头还没落笼,请坐着略等一会。”素臣坐下,问道:“你可知县里老爷,因甚坏了官到省里去的?”小二道:“不要说起,总是丰城县百姓晦气,这样一位好老爷,却犯了欺君的罪,说是拿到省里去问,定了罪,就要砍头哩!弄这二爷署了印,吵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比较直比到四更天,不知几时才脱这灾星哩!”素臣大惊失色,正待根问。却被柜里一个半老之人,紫了面皮,赶出柜来,把小二一连两个巴掌,喝道:“你这张嘴!粪桶也有只双耳朵,茅坑没后壁,动不动直冲出来!公人们听见,一索子套住,打你这狗腿,也不值半个小钱,须连累我老人家吃官司!快些走开别处去利市,我这店里再容不的你这没魂的人!”小二揉着脸儿,骨都着一张嘴,靠定墙上,再不则声。

  素臣正自焦闷,只见容儿直跑出店,口里喊道:“申伯伯,申伯伯!”一面叫着,一面赶上街去。素臣连忙走出店来,向东一望,却认得是未府老苍头申寿,因跑上一步,拉住袖口道:“申管家那里去?”申寿猝被一拉,吓了一跳,回转头来,看着素臣,并不认得。发急道:“我有要紧事哩!你是谁,扯我则甚?”容儿赶上连叫,申寿把眼睁了两睁道:“你这小哥面熟得很!”容儿道:“我是容儿。”

  申寿大喜道:“原来是小容,你长大了许多,面孔一发标致了,我老人家眼目昏花,那里还认得出?你死在湖里,可怜你娘老子哭得好不苦楚,逢时过节,做羹饭,烧纸钱给你,你那里知道!”容儿眼泪直挂。素臣好生焦急,说道:“申管家,休只顾说闲话,且问你,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啊呀!你这客人,怎管起我们的事来?这是我未兄弟的儿子,前年死在湖里,累我老人家出了许多眼泪,怎不容我们说几句话儿?想是你救了他来,要索谢意吗?也只消向未兄弟说,非亲非故,怎便小姐长,小姐短的乱说?”

  素臣焦躁道:“我是你老爷的世侄,我在西湖救你小姐,后来在你家病了几个月,你难道不认得我吗?”申寿失惊细认,喜极大笑道:“你原来是吴江的白相公!相公这脸,被日色晒了两年,紫了,再也认不出!相公来得好,我家二小姐,正为着官司没人料理;别人不知道,老奴是眼见的,丰城县堂上,一两句话,就把官司说开了,还请吃酒,看龙船哩!”素臣惊讶道:“二小姐想是素娥姐了?为甚官司,快快说与我听?”申寿道:“去年腊月,二小姐恭喜,嫁了孙相公。”素臣道:“胡说!二小姐怎嫁起人来?”申寿叹口气道:“原来不该!当初与相公同眠同起过来,怎又爱着孙相公才貌,又嫁给他?老奴心里也是不伏气!谁知做亲不多几日,孙相公就不见了;如今奉旨拿人,没处拿,就把二小姐拿了去了。”素臣见他说话糊涂,气闷不过道:“不必说了,你且说大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大小姐也到省里去了。”“大相公呢?”“大相公也到省里去了,只有大娘娘在家,老奴回去,问他支饭米哩,相公就走罢。”素臣道:“原来你大相公已娶了亲了。既有大娘娘在家,我们昨夜敲门,怎再敲不应?”申寿道:“相公想是在前边敲,故敲不应了;因为着官司,家里没人,把前半截门户都关杀了,在后门出入,离着有半里多路,那里敲得应呢。”素臣暗忖:且到未家问明素娥下落,将玉观音等安顿了再处。因领申寿到饭店中,唤奚囊雇了脚夫,算还房钱,挑起行李,一行人都向未府中来。申寿领到一弄里,穿出城脚边,沿河一带垂杨树里,一座大水墙门,侧首向那两扇小门敲将起来。不多几下,一个灶上婆娘,开门而出,吓得满面失色。容儿道:“王姆姆,可认得容儿吗?”那婆娘仔细一看,失惊条怪的道:“你是小容呀,原来不曾死,谢天地!未婶婶要喜杀了!这些男男女女,是啥样人?”容儿道:“都是自家人,且让进去再讲。”那婆娘连忙退步。

  素臣等进入门内,就卸下行李,把钱打发脚夫,闩上了门,申寿在前领着,直领到内里一间书房中来。一个丫头看见,忙跑进去,一路喊道:“大娘娘,你看申伯伯,怎把许多生人直领到临卫轩来了?”

  申寿自言自语道:“前年在大小姐那边,也宿在内书房的,须不是我老人家颠倒。”素臣怕申寿说错了话,叫他领奚囊去搬行李。吩咐容儿:“领着玉观音姊妹进去,见了主母,且莫说我的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只说是你老爷的年侄世交,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来,要见你家大相公的。再要问明大相公为着何事?大小姐同赴省城,寓在何处?去岁下半年,可有吴江亲戚领着家眷前来投奔?须一一问明,要紧切记。”容儿答应进去。

  素臣在书房中静候,举目四看,见明窗净几,四壁图书精雅不过,暗忖:洪儒虽已改过,未必精雅如此;所娶者,必系有才之女。因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来,面上签标《倚秋吟》三字;揭开来,夹着几幅花笺,香气触手而起。第一幅,《古风》一首,一笔细楷,写得秀健可爱;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吐舌惊叹道:“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须眉男子俱拜下风矣!但所云:‘包罗诸才子,百行无一亏’,此等男儿,世上未必能有,只怕还是阿私所好。”因又看一张,却是绝句;点着头道:“可怜,可怜!”再看到《秋花》、《对镜》二词,不觉惨然;暗忖:洪儒年纪甚小,这词内说:“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是梅已过,或是继室,或是妾媵了。毕竟是何人所题?因看到一幅四六书启,才知是任湘灵所题,一时还想不到任小姐身上。先看了前几行,忽触着医痘之事,连声:“奇怪!”及至“惨西市之临刑,惊闻市虎;痛东荒之远窜,愁听荒鸡”等语,不觉大惊道:“这分明我了!”越看越苦,两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再看到“残月晓风”几句,心窝里如冷水浇灌,这眼泪一滴滴的滴在那笺上,几乎湿透,哭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岂不痛哉!”及看末后短笺一幅,读完那八句诗,真如三更杜宇,啼出俏魂,不觉放声大哭。门外一个丫鬟,欲进不进的,含着两泡眼泪,睁睁地看着素臣,见素臣泪出痛肠,竟走进书房门来问道:“相公是那里人?怎见了这诗恁般痛哭?”素臣拭泪看时,颇觉面熟。那丫鬟一面说,一面收拾桌上花笺,素臣见他大拇指却是骈指,忽然想起道:“姐姐莫非是任老爷家中使女么?”那丫鬟失声道:“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医闷痘的白相公么?”素臣道:“正是。你老爷为着何事……”那丫鬟不等素臣说完,飞跑进去,喊道:“小姐好了,姑爷来了!”素文正在房中,盘问玉观音姊妹,容儿未奉呼唤,站在窗外,尚未进见。玉观音又因素臣吩咐,一味藏头露尾,闪烁支吾,素文满肚疑心,叫王妈去唤申寿,又不见进来。只听丫鬟晴霞嚷说:“姑爷回来!”一路大惊小怪,便喝道:“好没规矩!既是姑爷回来,就请到临卫轩去,问一问客人的来历罢了。”晴霞道:“不是我们姑爷,是大小姐的姑爷。”素文道:“大小姐姑爷在京会试,昨日正是三场,如何得回?莫非有甚事么?”睛霞着急道:“小姐倒会缠人耍子!那里是这里大小姐的姑爷,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爷,是那医闷痘,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个姑爷!”素文直立起来道:“当真是姐夫回来了么?你可认得真?”晴霞道:“大姑爷在临卫轩看了大小姐这诗,哭得好不利害!小姐看这花笺上,不是通哭湿了?晴霞初时也认不得,大姑爷先认出了晴霞,说可是任老爷家丫鬟?晴霞才想起,一些不错,是那医病的姑爷,只面色紫了,想是被日色晒紫的。”素文一手接过诗稿,喜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王妈已找申寿进来,素文道:“文姑爷来,你怎不进来禀知我?叫王妈来寻,你还不就来。”申寿道:“那里见甚文姑爷?是吴江白相公,收留了我家的容儿,送来还我家,现坐在临卫轩,老奴也早进来了,白相公叫去拿行李,那知王婶子已搬到厢房里去,累老奴寻得发昏。如今庄上断了米,大娘娘快些开仓,好去叫脚夫来挑。”素文道:“你去叫脚夫罢。容儿在那里,叫他进来,有了些年纪,就这样懵懂!”申寿在窗外叫了容儿进来,笃起了嘴,一路咕哝出去。容儿已听得明白,磕头起来,放心把素臣近事,约略述了一遍。素文喜不可言,暗忖:父亲之事,必与姐夫说知,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方好。因向容儿说道:“你去对姑爷说,现在为着官事,我出来面见哩。”容儿答应出去。

  素文吩咐厨下备饭,一面整顿衣饰出来。素臣哭得眼红,正听容儿说话,尚未听完,素文已进书房,晴霞铺下红毡,袅袅的拜将下去。素臣满心糊涂,暗忖:洪儒与我不过世谊,怎他妻子竟自出见?又听素文口中,朗朗的说是:“姐夫在上,容素文拜见。”一发惊骇,连称:“世嫂不敢,怎这样称呼?”一面跪下还礼。素文拜毕起来,说道:“姐夫原来尚在,不知家姐湘灵,承洪长卿世兄作伐,蒙太夫人慨许,订为婚姻,去岁已经过门,侍奉太夫人膝下矣。”素臣急问:“家母真个搬在此处?”素文道:“太夫人搬在西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望即着人领去一见。”素文道:“姐夫请坐,且容素文说一备细。”素臣无奈坐下道:“快些请教。”

  素文裣衽道:“家姐误闻姐夫凶信,惊忧成疾,卧床不起,太夫人许了姻事,幸得回生;后因朝廷采选秀女,太夫人主意,命田氏大姐姐权代姐夫,将家姐及二姑娘双娶过去。”素臣急问:“那个二姑娘?素文红了脸道:“就是那边素娥二姐姐。”素臣道:“素娥姐说是嫁姓孙的,我便知申寿乱道。”素文道:“申寿说的孙姓就是姐夫;太夫人迁避西庄,就改姓孙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令姐死而不死,素娥姐嫁而不嫁,文素臣,你好侥幸也!”素臣初听申寿之言,虽料定素娥断不改节,胸中却鹘突不过,不知是何变头?既访不出水夫人消息,又有苏州亲戚闹出事来之说,进门又看了湘灵哀词,真如乱箭攒心,摩挲不得!今忽知水夫人现在西庄,素娥未嫁,湘灵未死,你道,这喜还喜到什么地位?正是:

 

    肠结根根解,心花朵朵开。

忧愁如泼雪,欢笑欲成雷。

 

素文垂泪道:“谁料姐夫回来,却又不能见家姐一面。”素臣惊问:“令姐又怎么样了?”素文道:“从前姐夫涉讼到官,家父曾痛处一个光棍,名叫计多。这计多蓄恨,到省中首告家父,说家姐并未出嫁,藏在西庄是家父蔑旨欺君。钦差太监大怒,立时将家父、家姐并二姑娘提去,要锁解进京。亏了王都堂竭力周旋,暂缓题参。审了几堂,总没出豁;听见早晚就要动刑,可怜家父老年,家姐弱体,如何当得?姐夫怎样出力一救,恩有重报,断不敢忘!”

素臣道:“小姨说甚话来?令姐既奉家母之命,已经过门,令尊便是岳丈,自当竭力,何必相求?但不知省中如何审法?有无出路?容到西庄,见过家母,便赴省探听,相机行事罢了。”

素文道:“太夫人现且不在西庄,姐夫早晨就来,此时正好用饭。”素臣大惊道:“家母怎又不在西庄?”素文道:“太夫人同家姐及大姑娘、二姑娘,俱赴省中,寓在广润门里李大房店内,家母亦在那边。姐夫用过饭,方可前去。”

素臣呆了半晌,只得坐下。素文自进房去。素臣看着满席肴馔,那里还吃得下一点,胡乱用下些饭,叫奚囊吃饱,把玉观音等留下,辞了素文,急急赶至江头,雇船望南昌来。偏遇顶风,直到次日日落时才到,忙赶进城,百忙里又不见了奚囊,也不暇找寻,径问到李家店中,劈头遇见古心,上前相叫。古心仔细一看,喜出意外,一同抢进里边,母子兄弟,忽然相见,这一喜,也就非常,真觉三公之位,无以易也!素臣跪下,抱住水夫人双膝,涕泗横流;水夫人亦洒了几点喜极沾襟之泪。叩头起来,复拜见古心,没头没脑的,约略禀述在外诸事,水夫人亦约略说些家中之事。文虚满面笑容,领着奚囊进来磕头。水夫人大喜,说道:“奚囊果然得活,文虚夫妻要喜坏了!这里的事,你想已知道,目下正在危急,幸得你回来,好作计较。”素臣道:“结亲被首之事,孩儿略知大概。连日如何审讯?目下怎样危急?望母亲说知,方好计议。”水夫人道:“连日审过几堂,你丈人坚供:‘实有孙盛赴京捐监,已连夜差人去赶。’依了王抚台主意,就把事情缓下去,等京中信息。当不的原告计多,一口咬定说:‘孙盛是女人假扮,并无其人’廖太监听了他话,几次要把你丈人刑讯,都亏王抚台阻住了。昨日当堂立限,如五日内无人,就要锁解进京。王抚台只认真个差人进京,计算来回日期,断赶不及,苦苦争执,又宽了五日。如今得你回来,是极好的了;但你又不能出官,如何是好?”素臣沉吟道:“若果只要有人,就可打算了。母亲细看,孩儿可还似从前面貌?”水夫人道:“只面色紫了些,也没甚改变。”素臣道:“孩儿受东宫厚恩,为国家起见,意欲网罗豪杰,削除奸阉,势难闭门塞穴,坐视神州陆沉,故为易容之计;今母亲既还认得,不妨再为改变。”因取出一丸青药,擦在脸上,说:“请母亲再看,可还认得孩儿?”水夫人细看一会道:“虽觉渗濑怕人,也还认得出来。”古心道:“母亲明知是二弟,故看得出;若遇生眼,就再看不出,孩儿若不知是二弟,也就看不出了。”文虚道:“如今一毫不是二相公了。”素臣道:“鸾吹妹子及素姐俱在里边,可叫他们出来一认。”水夫人道:“二姐、三姐久经封锁官房;只大小姐现在任亲母那边。”素臣道:“任家岳母现在何处?”水夫人道:“就在一店,只隔一座院子。紫函可去禀知。你洗掉了药,我同你过去。”素臣道:“如今事在危急,孩儿意欲改容出官,免一时之难;看任家岳母若认不出孩儿,便瞒得过计多,此祸可解矣!”水夫人道:“此与前番女扮男装,同一冒险非礼,不可更蹈前辙!”古心道:“昔孔子大圣,亦尝微服;虞仲贤者,并且文身。古来豪杰,剔须剃眉,以全身远害者,更指不胜屈。此时任亲翁生死关头,似可从权,以救燃急。”水夫人沉吟道:“急切没一妥策,且与你丈人、丈母计议而行。”素臣根问奚囊:“在城门边何故挤散?”奚囊道:“起船时,遇见东阿山中头目,一路上说了几句话,就落在后边。”

  只见紫函飞步而来,说:“任太太好不欢喜,立等二相公去见哩。”

  水夫人忙领素臣过去,奚囊提灯前导,紫函持毡后随,到了内客座中,已是准备,点得灯烛辉煌。

  水夫人先进去,任夫人、鸾吹接着,千欢万喜,让出外边见礼。

  忽然见了素臣,吓得两人缩身不迭,满面失色。任家一个丫鬟,叫做翠香,乱喝道:“你这人,怎黄昏半夜跑进里边来?”紫函笑道:“这是我家二相公,你们常时念诵的大姑爷哩。”任夫人与鸾吹都不肯信。水夫人道:“实就是小儿,亲母看去,真个不似从前面貌吗?”

  任夫人道:“亲母自不欺人,但令郎面貌,缘何全然改变?”生素道:“白相公是绝齐整的面孔,那里是这个蓝面判官的样子?”鸾吹听水夫人说实是素臣,顾不得害怕,探出头去,仔细偷看道:“身量逼真是二哥,眉眼也相像,怎面貌竟截然不似当初,真好奇怪!”水夫人将易容之事,悄悄说知,并述素臣之意。任夫人方才定心道:“这是极好的了!妾身正在忧惧,想十日之后,如何解救?行此一着,大有回机,真个谢天不尽了!”鸾吹欢喜,更不待言,于是一同出来。

  水夫人吩咐素臣,以子婿之礼相见。任夫人道:“小女非系正室,还该常礼。”水夫人道:“令爱名门淑质,与小媳现俱姊妹称呼,自当拜见,不必过谦。”任夫人勉强受了两礼。鸾吹拜见素臣,悲喜交集;素臣也真似见了嫡亲妹子一般,喜不可言。各人就坐,茶罢后,问起在外事情,素臣约略说了几句,已把任夫人等吓坏。

须臾,摆上便席,任夫人再三告罪说:“晚间匆匆,愧不成礼,明日再为补情!”水夫人辞谢不敢,入席饮酒。鸾吹细将素臣看视道:“这回才认真,是二哥面貌了,怎不见一点傅药的痕迹,竟似生成的一般?若不是母亲说的话,孩儿就断不敢信!”任夫人道:“妾身也是信亲母的话,以耳为目;如今细细看着,也不认得。”水夫人道:“亲母只见过一两次,故认不得;大小姐常见,故此时便认得。计多见过小儿,与亲母一般,料想是认不出的了!但易容之事,本奸宄所为;公堂之上,尤礼法所在,有辱名教,未可妄行耳!”

鸾吹道:“母亲所言,固是正礼;但礼有常变,事有经权;微服过宋,夫子有道污之日;要盟不信,圣人有诡说之时。以之避祸保身,不以行奸使许,与奸宄之辈,迹虽同而心则异,正复何害!”

任夫人道:“十日之后,二女即锁解入京,拙夫将身罹重辟;贤婿谊关至戚,何忍坐视不救?慕虚名而处实祸,似非达权者所为,还祈亲母三思!”

水夫人沉吟道:“事在两难,实亦无奈;但恐阉人贪利,即为此权宜,亦未能免祸耳!”

任夫人道:“王都堂说过,只要孙盛到官,便可力保无事,亲母何必过虑?”水夫人道:“连次审讯,听廖宦口风,都是起发银钱之意;他道亲翁在任五载,只知诈民肥橐,今日天网恢恢,落在咱家手里,其意显然。那知亲翁两袖清风,绝无打点,以致老羞成怒;虽有王都堂竭力排解,终不放一毫情面也。”任夫人道:“廖宦图诈,妾身久知;但十日之限,系彼自立,限内既有人出官,彼亦难出尔反尔。”鸾吹道:“大兄弟听了计多挑唆,二哥一到官,便把光棍审倒,打得皮开肉烂;此番又值二哥回来,这光棍应该晦气,必定一番痛打哩!”水夫人笑道:“前番是任亲翁并无成心;此番是宦寺当权,有心炙诈,其欲不遂,宁有胜理乎?”鸾吹道:“理固如此,事或未然;二哥吉人天相,到处逢凶化吉,母亲但请放心!”水夫人道:“数皆前定,老身原不作无益之忧;明日且令人到司狱中,通知亲翁,再作计较可也。”素臣在水夫人前不敢多饮,用了五七杯,即随水夫人起身告辞,回到这边。古心接进,收拾就寝,素臣方将在外事从头细禀。正说到山海关外客店中,因失火破壁出去,遇着匡无外这一节,忽听打门声急,外边有人接应开入。停了一会,一片声,把这边院门震天价的敲响。古心、素臣慌忙起身,开出房去,外面文虚、奚囊已在开门,拥将进来。素臣看时,却是任夫人流着两行涕泪,带着丫鬟仆妇,直哭进来。素臣猛吃一吓。正是:

 

    鱼服白龙常受侮,虎皮羊质每拈威。

 

 

总评:

小二放言,店主喝打,曲尽俗情,此亦何关正传,而点缀生动,奕奕有神,便平添许多机趣。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无只画牡丹之理。且素臣正待诘问,即以请问正传,则小二放言,正传之缘起也;店主喝打,正传之跌顿也。画绿叶正全为牡丹耳,况任知县之为好官,即见于此,叶世雄之托言,万不致起廖监之疑。其草蛇灰线之妙,更有未可以言语形容者乎!

申寿久不见面,开口即发笑、即惹闷,固自别来无恙也。容儿现在,而云你死在湖里,做羹饭、烧纸钱给你。田氏改装而云素娥嫁了孙相公,岂特老而愤愤,其小时亦必非了了者。

素臣嘱咐容儿,莫说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初读之甚不惬意,素臣之于鸾吹,尚有何嫌疑,而为此猜忌闪烁之言,不过令素文疑心,得晴霞一番弄舌,欲合故离,起出花样,而不知其情理之未协也。既又思作者胜人处,全在按情切理,从无强情就法之言,因再思细绎,始恍然曰:甚矣,作者之情法俱到也。素臣深信鸾吹,而洪儒尚在参半,至其妻则全未可为神妙。以镜照面,知其自照自也;以笔描容,知其自画自也。而此则不知其自驳自岂非绝世文心也。

晴霞骈指,于此回应其些小处,密致如此。必如此,方大段无脱枝失节处。

晴霞云:“小姐倒会缠人耍子。”觉素文几与申寿同趣,实缘其称谓。真有如此纠葛也,情文相生,令人莞尔。

老母现在,妻妾无恙,素臣之喜真到尽情。素文云:“申寿说的孙姓就是姐夫。”亦有空青一点之妙。

百忙里不见奚囊与山庄头目,说话两层,伏笔神乎其神。

水夫人云:“但恐阉人贪利,即为此,亦不能免祸。”鸾吹云:“光棍晦气,必定是一番痛打。”俱是明说后文。如此伏笔,妙不可言。

 

 

 

 

 

第五十六回 大话招殃丑生员扮出跪池陈? 老羞成怒风太监学做刺股苏秦

 

  古心慌忙回避。素臣惊叩其故,任夫人指着一个家人道:“酆升方才来报,说老爷因受廖监逼迫,气急痰涌,昏晕了去,灌救不醒。贤婿可念至亲情分,速去一救。”素臣问:“可有人参?”任夫人连声道:“有。”忙叫翠香去取。素臣道:“小婿不日就要出官,此时不便露相。岳父因气升痰,卒迷心窍,用参汤灌星香散治之,即时可愈,不必小婿自去。”酆升目不转睛,看着素臣。任夫人道:“怎不磕头?这是文姑爷。”酆升忙跪下去道:“小人竟不认得了!”素臣便叫酆升,去买南星木香。酆升道:“官医现在狱中,这两味尽有,只等人参来就是了。”

  须臾,翠香取到人参。素臣吩咐:“用五钱参煎汤,调下星香散五钱,如不应,速以一两参,送五钱三生饮;既有官医在彼,这药品分量,都知道的。如牙关紧闭,不受汤药,可用牙皂末擦其牙龈,以箸撬开灌救之;如已苏醒,可即付信回来,切记切记!”酆升领命,如飞而去。素臣随任夫人入内,鸾吹含着眼泪出来,问素臣:“怎不到狱中去?”素臣把前事述了一遍。任夫人如热石上蚂蚁,旋转不定,等了一会,忽然哭道:“我真是老失时了!怎这时候,还呆守在这里?”忙叫丫鬟出去,“唤一个家人来,领我到狱中,去见老爷一面。”素臣道:“岳父此病,不过因气升痰,药吃下去,即可苏醒;兵母何必出头露面?”任夫人道:“我方寸已乱,顾不得许多了!”素臣拿定药必奏效,无奈任母执见,亦是至情,正在迟疑。只见一碗灯笼,飞也似的赶将进来,正是酆升。素臣大喜,来得凑巧。任夫人吓得面如土色,急问:“老爷怎样?”酆升道:“老爷醒了。”

任夫人听这一语,犹如鬼门关上放将转来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出。因细问,酆升道:“小的去时,官医已用过星香散了,毫不见效;小的把姑爷的话述了一遍,官医就要用三生饮。小的不敢,原依着姑爷,先送下星香散去。那知有了参汤,这药便灵,一下喉咙咕的一声,那痰便直落下去,眼就睁开。灌完了药,老爷便醒转来。小的把姑爷回来的话,回了老爷。老爷心上一喜,便直坐起来道:‘我这会子身子爽快,竟像没病的了;你快去报知夫人,明日一早要请姑爷相会。’”素臣因把易容出官之事说知。酆升大喜道:“姑爷出官,这事便冰消瓦解,谢天不尽!小的就去禀知老爷,姑爷不便进监去了。怪道小的再认不出是姑爷!”于是欢天喜地的去了。任夫人及鸾吹,俱笑逐颜开,称赞素臣神医国手。

素臣回来述知,水夫人亦甚欢喜。素臣见窗上已有亮光,遂不复睡,在床前把在外事情通述完了。水夫人怫然道:“观汝所为,皆古豪侠之徒血气之勇,与圣贤学问,相去霄壤;率此而行,必流为好勇斗狠,忘身及亲之辈!平日所读何书?如此飞扬浮躁,尚有一毫儒者气象耶?”古心道:“今人乍见孺子,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倘视若隔膜,遇难不救,便与杨氏为我无异,儒者民胞物与之心安在?二弟所为,似有所取。孔子云:‘见义不为,是无勇也。’尚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汝但知见难不救,便是杨朱;可知见难必救,则为墨翟。有同室之斗,有乡邻之斗,其间权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孺子入井,可逝也,不可陷也;逞一朝之忿,亡其身以及其亲,欲更为摩顶放踵之事,得乎?民胞物与,儒者当有此量,当存此心;而素位而行,自有限制,穷则独善,达则兼善,出处自是两途。其兄弯弓,越人弯弓,亲疏非可一视。尔弟所救者,半属乡邻之斗;所行者,俱属摩放之为;他一心以崇正辟邪为事,试问如此作为,与割肉喂虎之释迦、临崖舍身之比邱何异?自后当切以为戒,收敛精神,专力于圣人中正之道,方不至玷辱祖父家风;不然,非吾子也!”素臣连连顿首,汗流浃背道:“孩儿如醉初醒,如梦方觉,自后当以母亲之言,刻诸肺腑,断不敢妄为矣!”水夫人道:“我生平读书阅古,最恼的是迂儒懦夫,最喜的是奇人烈士,原不教汝巽迂腐,做那患得患失的鄙夫;遇着义所当为,自宜勇为,不畏鼎镬,不避汤火,但须斟酌轻重缓急,以为屈伸进退,不可徒恃匹夫之勇,轻蹈不测,与冯妇辈同为识者笑耳!”素臣、古心俱心悦诚服,顿首受教。素臣正在细绎母训,深悔前非,任夫人着人,来请素臣过去。

 

 

  洪儒出来接待,见礼过,说道:“弟在狱中,伏侍岳丈,有失迎接。岳父特命小弟传说,老襟丈到月底才可出官;若早了,恐廖监起疑。”素臣唯唯。任夫人出来,又述了一遍。打发洪儒仍至狱中,买通官媒婆,将信打与素娥、湘灵,叫他宽心等待。二人忽闻此信,喜满心窝,欢生口角,把几十日积怨凝愁,短吁长叹,不知都发送到那里去了。正是:

 

    失意心即忧,得意心即喜。

人事亦何常,得失循环耳。

嗟嗟世人心,忧喜何时已。

 

  到了二十七这一日,十日之限已满,廖监勘问任公,任公说:“昨日先有急足赶回,只在早晚可到。”廖监怒道:“咱的事已完了,你还支吾么?孩子们,打这厮的嘴!”王巡抚连忙拦住道:“道路风水,那能不差时刻?这一两日内到了,便算不得违限。现在各府县规礼,还没缴齐,也得三五天;再宽他三日,三日内若没人到,将他锁解进京,也教他死而无怨!”廖监只得又宽了两日,择定三月初三日回京,说:“是万岁爷殿试天下举子的日子,还有好似他的日子么?”一面填了解批,要巡抚定了题参的本稿,是太监事。只等两日内没人到,便押带起身。任公知会素臣到二十八日临晚,具呈投到。廖监会了王都堂,提犯审讯,先叫素臣上去。廖监大笑道:“怎跑出这样一个丑汉?明是假的!王老先,你看这样两个花枝般人儿,肯嫁这鬼脸吗?”合堂衙役俱道廖监这驳头不错,连素娥、湘灵都不肯信是素臣,只认任公事急权宜,心上又惊又怕又害羞,好生难过!当不得廖监偏要盘诘,问:“这丑汉果是你两个的丈夫吗,快实说来?别的好冒认,这丈夫是冒认不得的呢!”素娥顿口无言,湘灵更是羞得两颊通红,做声不得。王都堂心里也是狐疑,却有意周旋,便替他开出一路道:“二女害羞,当不得老太监问头,这也罢了!任信你却不该择这等丑婿,妙,你夸你女婿才高学广,我看这相貌,也不像个有才学的;倘相貌既丑,又无才学,就怪不得老太监起疑了!你有甚情节,快些供来,不得混说!”说罢,将旗鼓一击,阶下众役,齐齐吆喝一声。素娥、湘灵,俱大惊失色,替任公捏着两手的香汗,惟恐露出实情,当堂受辱。

  任公忽见素臣面貌,也觉难看,被廖监一笑,又见二女不认,心头如小鹿般乱撞起来,亏得王都堂开出这条门路,因定一定心,侃侃而谈道:“大老爷在上,容犯官一言:相女配夫,必兼择才貌;然与其无才,宁可无貌。诸葛武侯娶黄承彦丑女为妻,犯官择孙盛丑汉为婿,同一意也。孙盛貌虽陋,而品甚佳,其才如海,犯官爱他不过,故择以为婿。昔罗隐为江东第一才子,而其貌至陋;大老爷怎便因孙盛无貌,就断定他无才,只求命题面试,便知他才学何如,不是犯官虚诳了。”王都堂点头说:“话颇近理。”因向廖监商议出题,廖监笑道:“你们处边人,做过孔夫子徒弟,便会咬文嚼字;咱们懂得什么诗云子曰,考他则甚!咱只会隔壁猜,劈面相,拿三道三,闻一知十,摸量着不是个聪明人,除了踢斗儿的魁星,世间还有第二个有文才的丑鬼吗?王老先,你不要串通着糊那纸棺材,不知咱不上你这道儿哩!”素臣走上前,打一躬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公公休轻觑孙盛!孙盛外暗内明,貌粗心广,胸藏纬地经天之学,腹贮兰台石室之书,白龙鱼服,困于豫且,只未遇其时耳!老公公岂可狃于一尺之面,而没其千里之志邪?”廖监道:“他说些什么,咱也不懂他!你说海水不可斗量,说得好大话儿!咱只问你:进京捐监,带的银子在那里?若有银子,就是真的,没银子便是假,别的话都不和你说。”说罢,立起身,竟自退堂。王都堂忙忙发放众人,进去陪他。

 

 

  素臣回来,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这明是银子的话,只捐监的数儿,也得五百四十两,从何出处?”素臣道:“就有银子,也没行贿之理,只索由他罢了!”因进去禀知任夫人。任夫人道:“银子也没甚要紧,只你丈人是个清官,几年宦囊,都为这事花费了,那里还弄得出银子?”鸾吹道:“不妨,家中虽没甚积蓄,还有田产可以售卖,须叫兄弟回家,急急干此一事。”素臣道:“不可,行贿于阉人,愚兄断不为此!”任夫人道:“只要变得出钱,也就固执不得许多了!”因急差人至狱,去叫洪儒。洪儒回来,说道:“王都堂有信来,廖监亲口说,进京捐监,连各项使费,坐监盘缠,须得千金,只在三日内献出,便诸事都休;不然,初三日一早点解,女人每人一,男人每人一百马鞭,然后起解哩。”任夫人及鸾吹吓得目定口呆,罔知所措。素臣太息道:“宦寺之恶如此,怎竟明目张胆要起钱来?真所谓小人而无所忌惮矣!”鸾吹道:“如今且连夜叫船,赶回家去,再作区处。”洪儒问故,任夫人述知卖田之事。洪儒道:“这是立马造桥的事,卖田如何来得及呢?”鸾吹道:“你从前赌钱时,今日一百,明日五十,卖得好不容易,怎就来不及?”洪儒道:“兄弟前日不肖,搭的就是计多这一班匪人,除了这些人,便一个也不认得,叫兄弟那里去觅售主?况且赌场上卖田,原没银子见面,不过是几根筹马,便算了田价!如今是真要银子的,岂不烦难?”素臣太息道:“亏得老襟丈临崖勒马,不然,以祖父世传之产业,而换几根筹马,岂不伤心?”鸾吹着急道:“二哥怎还与他讲闲话?兄弟,你只回家立笔,我叫未能去觅售主,拼得贱卖,自然易成了!”任夫人道:“大小姐说得是。”忙去收拾;催促起身去了。素臣因事涉任公,不便阻拦,暗忖:此事不成,祸在顷刻;此事若成,祸在终身!腹中轮转,闷闷不已。

  鸾吹等赶回家中,着未能各处寻觅售主,未能跑了两日,跑得满头臭汗,毫无就绪,欲向东方侨开口,偏又往苦县访老子遗迹,归期无定。鸾吹急得火星直爆,哭哭啼啼的一面叫未能再去觅主,留洪儒在家立契,一面收拾些细软,与素文两个,连夜赶进省来。素臣在寓,成日愁眉蹙额,短叹长吁。水夫人道:“有忧而喜,固为乐哀;若为境所困,亦非素位之道。昔文王拘里而作易,孔子厄匡人而弦歌,未闻徒以畏葸忧戚为事,吾儿何所见之不广也?”素臣道:“孩儿非惧祸;正忧脱祸;鸾吹妹子回去卖田,将以行贿,事涉丈人在内,阻之不能,听之不可,中心辗转,卒难自禁耳!”水夫人道:“行贿之事,出于尔为非礼,出于彼为有情;听之可也,何戚戚焉?况数日之间,千金亦不易得,事原未必成邪?”素臣爽然若失,遂不复忧闷。

 

 

  初一日一早,廖监提了素臣去,逼献银钱。素臣道:“捐监之银,已寄在京中,别无设处,伏惟尊断!”廖监大怒,喝用刑。素臣道:“凭着孙盛本领,取青紫如拾芥耳;异日烛撤金莲,犀分宝带,与老公公正有周旋,不若留些情面,将来便得好相见也!”廖监大笑道:“这丑汉专说大话,你这妻子,多分是说大话骗得来的,你骗得任信,却骗不得咱!你这鬼脸儿要做官,除非东海起了灰尘,西天出了太阳!咱图你甚好相见?老实对你讲罢:咱们内官性儿,是不受惊吓的;你便封了公侯,拜了宰相,也不到奉承你,听你洒落哩!你说要做官,咱且叫你做个都元帅罢!”因命左右,拉到素娥、湘灵面前,罚他跪着,再把他头上压一块大石。王都堂笑道:“这个忒不像样,老公公饶他初犯罢!”廖监那里肯依,乱喝乱嚷道:“他要做官,咱就给他一品的官儿,有甚不像样?如今做大官的老先儿,那一个不跪着太太来?他既要做官,也该学些规矩!”王都堂知道风太监越扶越醉的,便由着他去施为。众校把素臣推搡至素娥、湘灵面前,喝令跪下。素臣不理。众校拉的拉,扯的扯,揿头的揿头,屈腿的屈腿,生拗死扭,休想动的一毫,还是直挺挺的站着。羞得素娥、湘灵,哭不得,笑不得,几乎急死!素娥至此,方认得真是素臣,见他如此倔强,必受刑罚,不觉浑身发紧,色勒勒抖战起来。廖监大怒道:“孩子们怎这般没用?拿棍子来打他的腿弯,看他跪也不跪!”众校真个各拿木棍向素臣腿弯用力打去,一连打断了几根棍子,震得各人虎口破的破,疼的疼,素臣站得直挺挺的,休想动得分毫!廖监道:“看这厮不出,会禁大刑!拿脑箍来,箍出脑髓,看他会禁!”王都堂道:“这是厂卫中刑法,外边那得此等非刑?”计多跪禀:“老公公只取铁锥来,锥他的腿弯,自会跪倒。”廖监大喜道:“你这孩子说得是!”一片声讨要铁锥。王都堂道:“这也是非刑,法堂之上,须使不得!”廖监道:“老先儿说什么话?咱也是朝廷的内人,腰金衣紫,治不下这光棍精来,咱也不姓廖了!拼得万岁爷知道,怪咱非刑拷打,探着帽儿,磕几个头,什么大不了的事!”素娥、湘灵吓得涕泪直零,任公也慌急异常。只听吆喝之声左右报知:“裘公公来了。”

 

 

  这裘公公,是江西镇守太监,来拜廖监,替他饯行。走上堂,听见廖监怒气冲冲,笑道:“这是些什么人?乱些什么?廖哥怎这般生气?”王都堂将廖监罚令孙盛跪他妻子,孙盛不肯,要把铁锥锥他腿弯的话,述了一遍。裘监大笑道:“廖哥真个孩子气了!青天白日,千人百众,怪刺刺的罚他跪着妻子,成什么样范?也怪不的他不肯!王老先,不是咱嘲笑你们老先儿,普天之下,怕婆的怕少了种,关上房门,跪着太太,受打受骂的很多,只跪得没人见罢了,怎好羞答答的,教几百只眼睛看着?你恼他,给府县去打他一顿板子罢了,忙乱些什么?你看你面皮都气青了,气坏了身子,敢值得多哩!王十九,只吃酒,咱们且去喝一杯儿!”于是,不由分说,拉着廖监,竟进私宅去了。王都堂发放众人,打鼓退堂。素臣正待回寓,里面传出,将孙盛锁禁班房,明日到县中讨取诸般刑法,细细拷问。一面置备行枷手铐,将任公及素娥、湘灵起解。任公等暗暗叫苦。衙役们如狼似虎,将素臣锁入班房。奚囊哭哭啼啼,要在班房伏侍,众校不许,将马鞭劈头打去,打得满头鲜血。又亏了裘监的从人,拉去吃酒,方才罢了。计多扬威耀武,拉着他一班兄弟,馆上去吃酒猜拳,准备明日来看打。任夫人听见,哭得发昏。素娥、湘灵在官房内,一夜哭到天明。晴霞在内伏侍,也流了五更的眼泪。连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也凄惨不已。王都堂有信通知任公说:“廖监被裘监酒席上嘲笑了几句,老羞成怒,咬牙切齿的,说明定要处死孙盛,教他须是软求,不可再行倔强,怕真个伤了性命!”任公吃这一吓,旧病复发,痰便直涌起来。酆升手脚忙乱,用姜汤灌醒,开着口只是出冷气。这信一传出去,真如火上加油,任夫人哭得一丝两缕,只存一口气儿。半夜里,鸾吹、素文等赶到,见这光景,先吓得魂出,及问知备细,哭得搅做一团。任夫人知是卖田不成,率性割断肚肠,连带来些细软,打帐变钱的,也丢在脑后,只一味号啕痛哭而已。正是:

 

    破船遭风,干柴就火。

淫女逢僧,肥猪遇虎。

若欲保全,公羊生乳。

 

  到了次日黎明,鸾吹、素文伏侍任夫人,古心伏侍水夫人,俱到都院衙门前来。不一会,班房中素臣,司狱中任公,官房内素娥、湘灵、晴霞,陆续到齐,计多领着些狐群狗党,擦掌磨拳的,都来看打。府县解来的榔头、夹棍、子、竹板、麻绳、绷索、行枷、坐枷、足镣、手铐,一担一担的挑着,核桃粗的铁链成盘价装着,都送将进来。军牢夜役、捆绑刽子、值刑皂隶、牢头禁子、解役、护兵,诸色人等,纷纷的都来伺侯。巡风便来喝赶闲人,把酆升、奚囊与未、任两家家人小厮,及看的人,先是劈头劈脸,赶打开去。渐次打到丫鬟仆妇,及任夫人等。任公道:“这是我们家眷,来送上路的,并非闲人;列位不必赶打。”巡风的只做不听见,举鞭乱甩。

  计多用过钱的,是他的朋友,都由他闲看,不去赶打。素臣见这光景,气闷不过;又见水夫人都出头露面,鼻里一阵酸辛,那眼泪便如珠似雨的直挂下来,赶到水夫人跟前,跪下痛哭:“孩儿不孝,累及母亲,万死莫赎矣!”水夫人道:“我是来送二姐、三姐的;你不必悲伤。古人剔须易眉,鲸面膑足者正多,只要把定此心,不为威怵,便是生平学问;所可惜者,徒受辱于阉人,毫无关于世道,死不重于泰山,而轻于鸿毛,为大耻耳!”说罢,不觉潸然泪下。古心本是痛伤,忍着眼泪不放出来;今见水夫人流泪,便放声大哭。素臣见母兄痛哭,一发泪如泉涌。任夫人与素文拉着任公哭一会,又拉着湘灵哭一会。素娥与鸾吹哭做一团,又向水夫人及素臣痛哭。湘灵哭别水夫人,又呆看着素臣,泪流不止。鸾吹哭素娥,哭湘灵,复哭素臣。再夹着奚囊、酆升等家人哭主,晴霞、生素等丫鬟哭小姐,哭得声如鼎沸,泪似泉流。正是:

 

    魂销最是别离日,肠断都于生死时。

 

 

总评:

官医用星香散不效,一有人参,药便灵验。医书所谓非有大力者居间,其邪不解,是也。而俗医以参能起痰助火,禁不敢用,坐此致毙者多矣,请以此书药之。

水夫人见难不救一段,议论分别儒墨,如犀分水,于素臣尤属顶门一针。有母如此,子不圣贤者,吾未之前闻。

素臣出官,事即可解,除水夫人作一二分想,素臣作四五分想外,余人无不作十分想。是故作满语,反逼下文。然亦不谓不文之奇变,至于如此也,顿挫可谓入神。

裘监一位解星,出人意外,乃因此更加激怒,必欲处死孙盛。忽起忽落,屡变屡危,真如狮子戏珠,满场勃跳,浑身解数。

廖监明说要银,而田卖不及,已无可救。至激怒以后,并要银之念,亦且搁起,更从何处生活。读者读至回末,尚有为素臣起一侥幸之念者否,而不意下文之忽翻全局也。作者以文为戏,真有旋乾转坤之力。

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

 

  素臣等哭时,南昌府、南昌县书役,纷纷的都来料理,替任公戴上行枷,盘上铁链;素娥、湘灵也上了手铐;晴霞愿随上路,也扣了一条细链;素臣是两条大铁链,双关锁起。收拾完备,只见一扛一扛的花红缎匹,猪羊果品,鸡鹅海菜,挑将进去。又是几十只戏箱,一班苏州小戏子,几十个脚色,都是一色打扮,穿红着绿,头上梳着髻儿,一般的玉簪关头,丝鞋净袜,俊刮不过。是日,王都堂及司道各官,替廖监簪花送行,只等发放过这起公事,便开场做戏。任公暗想:只怕还有救心,一来廖监欢喜头上,二来王都堂做主人,或可方便。

少刻,一位官儿过来,与任公施礼。任公认得是南昌县的巡检,手中拿着批文,是押解任公进京的。看那批文,已填本日起解,知都堂不能为力,把一片妄想心重复收起,向那巡检再三致意,托他一路照管。巡检怏怏而去。停一会,便是许多解差,前来叩头讨赏。任公道:“我是穷官,实无出处!”那些差役便唣起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爷为民的人,也该体贴人情,此去京中,有三千多路,终不成瘪了肚皮去,家中老婆男女,又叫谁人养活?”任公正在没法,只见的铺兵锣,远远喝道之声,一对对的金瓜月斧,全副执事,八人显轿,抬着廖监而来,那些差役就不敢乱嚷,四散站开。任公等一行人,看着廖监进去,把极天冤苦霎时提上心来,重新哭起。水夫人是女圣贤,素臣是奇男子,任公心如刀割,尚碍观瞻,哭犹较可;古心、素臣同气情深,鸾吹感恩心切,哭得已是利害;更有那任夫人忧夫、忧女、忧婿,素娥即忧自己,又忧素臣,湘灵既舍不得母亲、妹子,又愁父亲老年病体,受不得长途困顿,兼恐素臣要受毒刑,自己入京性命不保,这场痛哭,方是铁人断肠,石人下泪正是:

 

满地狂风吹菡萏,一池乱棒打鸳鸯。

 

众人正在哭泣,府县官到来,呈递手本、文书、解批、兵牌并诸般刑法,把人犯解将进去,听候点名。廖监问王都堂:“这些人都叫来则甚?”王都堂道:“昨日老公公吩咐,将任信等起解,还要拷打孙盛。”

廖监大笑道:“这又奇了!咱怪孙盛一肚皮的大话,说这一声,原是吓唬他的话,怎便认真起来?这任先儿原是好官,咱从前失敬了他。这件事,咱昨日已访明了,任先儿爱这孙盛才学,不论相貌,愿把女儿嫁他,因未家结姻在先,故双嫁过去。他两个既嫁了孙盛,那有再进与万岁爷的道理?咱虽是内官,这条款敢也知道,也不忍拆散他已成的婚姻!孩子们,把各人的刑具都替咱开了,好好的回去罗!王老先儿,这任先儿好个官儿,又爱百姓,又不要钱,亏了他了!他有甚不是,还他的前程,做他的丰城县去罢!”于是接过文书解批,两只手一撕,都撕碎了,洒将下来。廖监这一番举动,把堂上堂下官吏人等,俱惊疑错愕,看得呆了。连任公、素臣等也面面相觑,惊怪不已。左右便将任公等刑具,一齐开放。

计多着急,忙赶上一步,说道:“老公公,这都是欺君罪犯,怎便饶放得他?”

廖监喝道:“你这处不死的光棍,有你说话处吗?”

计多道:“老公公明见万里,说孙盛是假捏出来的,今日还要毒拷,怎一会就变转来?”

廖监冷笑道:“昨日咱道他是假,便要打他;今日咱知他是真,便放了他,咱有甚不是吗?你说他相貌丑,做不得女婿么?任先儿爱他才学,不论相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干你甚事?你是他的百姓,他是你的本官,你敢告他,你就是个光棍,你就有个大大罪名哩!”因回转头来,问南昌县道:“你知道这光棍有个甚罪儿?”

南昌县打一拱道:“部民诬告官长,欺君重罪,最轻也该问个充军。”

廖监大喜道:“咱说这光棍的罪名大着哩!这么鬼人儿,那里当得军来?只打他的狗腿罢了!孩子们,拿躺棍给他个无数儿罢;若打得他不痛,依着他的主意,拿铁锥子替他锥几下罢!”于是,不由分说,把计多捆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任公满心畅快。素娥、湘灵如在梦中,虽不去看他,听着嚎叫之声,暗暗的叫声:“惭愧!这光棍自作自受,原来也有这一日!”

计多打得直躺在地,只剩一口气儿,扛将出来。廖监起身,同王都堂入内上席。素臣等纷纷散出来。外面水夫人等,听着敲打嚎哭之声,惨毒不堪,认定是素臣被刑,吓得心飞肉颤,涕泪交流。任夫人与鸾吹,扭做一团,哭得发髻散乱,钗环俱失。奚囊要撞进去代打,被把门的一棒,直打下台阶来,就在地下乱捎乱滚,嚎哭无休。古心一阵心痛,几乎晕了过去。

直至计多抬将出来,一齐哭上前去,定睛一看,却并不是素臣,大家相顾愕然。须臾,任公等喜孜孜的陆续出来,诉说所以,没一个不咋舌惊叹,如醉如梦,额手称庆,欣喜欲狂。

  

 

回到寓中,正值未能随着洪儒,气争败坏的刚刚赶到,见任公等俱到,问知缘故,惊喜非常,洪儒道:“东方老亲家昨日回来,知道卖田之事,立时请小婿过去说,急切中凑不出千金,先交八百金,随后再凑二百金来;小婿怕迟了误事,先带这八百金赶来,岂知事已解释,真是谢天不尽!”当下任公自去谒谢都堂,禀见各上司。

素臣与素娥等重复相见,素娥悲喜交集,湘灵腼腆含羞。水夫人如拾着明珠,满心快活。鸾吹、素文握手殷勤,缠绵不已。任夫人左顾右盼,心花俱放。任公回来,在寓中大排筵席,里边会亲,是水夫人首席,南面,任夫人北面相陪,鸾吹、素娥、湘灵、素文四人横坐。外边待婿,是素臣首席,南面,洪儒对席,北面,任公与古心同席佥坐。内外男女酒席之间,所言者,无非审讯起解之事,说一会起先的痛苦,讲一会后来的快乐,猜想一会廖监的变头,慨叹一会计多的天报,真个人逢喜事,酒兵快肠,满座欢颜,合堂笑口。连添酒上菜的丫鬟、仆妇、家人、小厮,没一个不笑容可掬,神气飞扬。正是:

  

苦到尽头,乐到极处;

霎时变换,竭尽情致。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尽三更,终是水夫人老成道:“乐不可极,即此告辞。”任夫人若留不住。外面素臣听见里边席散,与古心慌忙辞谢,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东方侨找送二百银子到寓,任公作书致谢,连前八百金一并璧还,各人心上,却感激无限。水夫人先收拾起身,与鸾吹、素娥一船,古心、素臣一船,留湘灵在省,候任公复官之信,未能到船,叩谢素臣救子赏媳之事。

一到未家,容儿就领着玉观音姊妹,来见水夫人,水夫人细看,与奚囊、容儿正是对头,但不知性格何如,却并无凶恶之相。容儿道:“东方老爷得了喜信,几次差人来说,姑爷一到家,就要来拜,有话商量,如今姑爷回来了,可要给信过去?”素臣道:“我该先去拜谢。”因整顿衣冠,叫未能领路,去拜东方。投进名帖,东方侨直迎出大门来,看见素臣,暗暗吃惊道:“孙盛是白又李诡名,前年县中审讯,人都道他生得美如冠玉,前日家人回来,说是一个丑汉,我不肯信;谁知果是如此!其中必有缘故。”领至大厅,相见已毕,茶罢寒温,渐渐讲入港去。东方侨文章经济,俱有根底;当不得素臣是胸罗星斗,学究天人的本领,议论起来,真如灌溜抉莽,左右逢源,东方侨惊叹不已。因问廖监忽然改变之故,素臣道:“晚生至今猜想不出。”东方侨屏退从人,说道:“先生未回之时,太夫人主意,令正改装,权结花烛,外人虽不甚深知,然那日乐人傧相,俱说新郎美貌;今先生尊貌,虽属大贵之相,而与美貌二字,却甚相左,未免有滋物议;且计多怀恨,或恐有意外之事!依弟愚见,西庄不可复居,弟有一小庄,在深山之中,与尘世相隔,不如悄悄移居于此,只说已经回籍,便可省却是非。不识先生以为何如?”素臣道:“承老先生骨肉之爱,为此远虑,感激无尽。回去禀知老母,再当奉复。”

素臣回来说知,水夫人道:“如此最好!机事不密则害成,我也想及,只苦无一枝可借耳。”素臣道:“即是如此,我们就不必到西庄去了。”因与鸾吹计议,悄悄的将阮氏、田氏先接进城来,夫妻相见,又是一番悲喜。素娥述知官事,吓得田氏面如土色,道:“奴家事后耳闻,不觉心胆俱裂,亏着妹子们怎样苦过来的?”鸾吹道:“那时节那个还想着性命来?今日骨肉重逢,真算是意外之事了!”

 

 

  是夜古心、素臣及两个小舍,俱宿在临卫轩中;鸾吹宿在素娥房里,让出大床与水夫人;又设两榻,与阮氏、田氏卧歇。素臣正待出宿,水夫人道:“忘了一件事,怎不抱龙儿来见了父亲?”冰弦忙向生素床上抱来,田氏接过,向素臣作礼。鸾吹拿过画烛,对素臣道:“二哥,你看他好一个相貌!”因把烛照着,笑得鸾吹没入脚处,道:“怎这样好睡?看嫂嫂把他一上一下的颠着,还是呼呼的打着鼾声。母亲,你看他两只小眼,还是闭着哩。”素臣笑道:“有其父,必生其子,真可谓浊物矣!”因把手指去抻开他两眼。水夫人道:“看仔细,他睡熟的人,猛然开眼,见了这丑脸,不要吓坏了么?”那知素臣手指一抻,两眼已开,炯炯的两个小眸子,不转睛看着素臣,便直扑入怀里来。水夫人道:“怎不害怕,反要抱起来?这真是父子天性了!”素臣接过,仔细一看,说道:“相貌却也不俗;只是贪睡,便非佳儿!”水夫人道:“他乳名龙儿;骊龙善睡,可知是他本性。”鸾吹笑逐颜开,紫函、冰弦、秋香、生素一班丫鬟,都笑得眼睛没缝。水夫人道:“廖监若无此变头,玉佳性命不保,岂得与龙儿耍笑,乐不可极?可出去睡罢。”素臣遵命趋出,然后各人安寝。

次日,天才一亮,外面雪片的打将进来,吓得各房中,男男女女齐爬起,大家怀着鬼胎,不知又有甚祸事?正是:

 

    畏网疑丝,惊弓骇木;

白虎青龙,非祸即福;

怀彼先民,鱼鱼鹿鹿。

 

鸾吹急叫丫鬟出问,未能、容儿直奔进来,连声:“大小姐恭喜,姑爷中了进士了!”鸾吹虽已合卺,终是女儿,羞涩未应。素娥慌忙出来,吩咐未能,打发报人。水夫人、阮氏、田氏,俱向鸾吹道喜。鸾吹腼腼腆腆的,答声侥幸,把脸就胀红了。古心、素臣出看报条,上写着:贵府贤坦老爷东方,己丑科高中第十二名进士。

素臣道:“原来是房魁,还有状元之分哩。”古心疑贤坦二字未妥,素臣道:“未老伯在堂,必是东方老亲家主意。”古心深悔失言。鸾吹到未公灵前,焚香点烛,吩咐未能,备羹饭作祭。素臣也吩咐文虚,备席祭奠未公。正在化纸,外面报人又至,古心、素臣同出看时,报条上写着:贵府令岳老爷任,奉巡抚部院王保题卓异,仍回原任候升。古心笑道:“此与前报柄凿,大约提塘所为。”素臣道:“亲家不比子婿,虽不执未葬之礼,亦无大咎。”古心点头称是。报人呈上任公手书,素臣拆看,是择了十二日到任的说话,忙进内禀知。水夫人取历日看道:“那日正是黄道吉日,可通知亲家,就是那日送三姐回家,与二姐同结花烛。”素臣道:“刘璇姑现在东宫,望母亲少待。”水夫人惊问道:“此女贞节,悬念特甚;你既知此信,怎不告我?”素臣失惊道:“孩儿昏愦极了!孩儿在省,把前后情节禀知,因母亲正言责备,剀切训示,孩儿惶恐愧悔,一时无措,把这临末一件,竟是遗忘;惟以母亲之言,时刻轮转。过后便牵连讼事,如醉如梦,只认已经禀明的了。”因把山庄内褚宗之言,详细述了一遍。水夫人大喜道:“这真是谢天不尽了!你去岁有书来,说在山东救出石氏、鹣鹣,璇姑守节拒奸,屡濒于死,至今存亡未卜,我敬之爱之,日夜在心;今得汝回来,母子妻妾,骨肉团圆,可谓徼天之幸!而独此女,浮沉莫定,我心耿耿,时切不安。今既现在东宫,将来完镜有日,我之心事俱已完全,无一欠缺,何乐如之?”

因备香烛,拜谢天地祖宗,快活无比。素臣顿觉满心快畅,其乐无边。田氏、鸾吹、素娥三人,亦俱欢天喜地,庆幸不已。水夫人道:“你要等待璇姑,固是情理。你既潜归,一时难以出头,二姐、三姐年俱及笄,情难久待,若不早谐花烛,未免令他腼腆。将来寄居东方庄上,未知屋宇如何,尤属不便!须依我说,先与二姐、三姐结亲,虚左以待,可也。”素臣沉吟道:“谨依慈命!”于是一面通知任公,一面准备花烛之事。鸾吹把素臣卧病之所收拾出来,东西两间做个新房,中间设个起坐;把外书房,安顿古心、阮氏;自己搬过临卫轩来;将素娥卧房,让与田氏;自己的绣房,仍是水夫人宿歇。

 

 

  数日之间,诸事停妥。到了十二这一日,任公黎明上任,随晚送湘灵回来结亲。因恐张扬,任夫人也不来送亲,只两乘官轿,抬着湘灵、素文,两乘小轿,抬着晴霞、晴雪,着一个家人押送回来。鸾吹准备喜筵,只说与素臣接风,为湘灵、素娥道喜,不露结亲之事。水夫人想起奚囊,道:“年纪虽小,但他妻子单身不便,不若就这好日,也并了亲罢。”鸾吹也提起容儿,于是唤未能来吩咐了。打扫出两边三间厢房,做他两对夫妻的洞房。田氏道:“奚囊的妻子,这名字甚不雅相,婆婆可替他另起个名儿。”水夫人道:“这想是个诨名,他敢还有甚名儿么?”奚囊跪下道:“容儿说来,他姊妹两个,一个叫佛奴,一个叫萨奴。”水夫人道:“佛奴不好,改叫玉奴罢。”鸾吹也把赛观音改作赛奴。到了黄昏,鸾吹、素文来替素娥、湘灵添妆,素娥害羞不肯。鸾吹道:“妹子,这是婚姻大礼,岂可草草?”

素文道:“姐姐,这是合卺吉期,不比家常!”鸾吹道:“这只金如意,是祖母传下来的,打的式样最好,替妹子簪在当中,将来事事如意。”素文道:“这枝金荷叶,是母亲心爱的,替姐姐插在横边,将来和谐到老。”鸾吹道:“母亲最喜欢素韵,这件石青外盖,送与妹子常穿。”素文道:“田氏姐姐最爱淡雅,这件藕花衫子,送去姐姐衬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素娥、湘灵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生没趣。你一件首饰,我一件衣裳,登时打扮得锦簇花攒,比平时丰度,另有不同!正是:

 

    玉到琢成光愈润,珠从浴出色愈鲜。

 

  紫函、冰弦、晴霞、晴雪众丫鬟,也各出簪饰,替玉奴、赛奴二人添妆。文虚、未能夫妇,原有几件衣裙首饰,给媳妇装新,再凑水夫人、田氏、鸾吹、素文赏下来的,装扮起来,也就觉珠翠满头,绫罗遍体,比连日布衣布裙,光景大不相同。素臣在外拜过天地,祭过祖先;鸾吹等簇拥素娥、湘灵出去,双双的拜见了水夫人,与古心、阮氏、田氏,各分大小之礼。素臣受了二人两拜,二人又受了小舍及龙儿两拜。文虚等俱拜见毕,丫鬟掌灯送入洞房。然后奚囊、容儿、玉奴、赛奴,捉对叩拜主人、主母。又拜了文虚、未能夫妇。奚囊、容儿就在外边,伏侍古心、洪儒等上席,玉奴、赛奴就在里边,伏侍水夫人等上席。席散后,方各回去成亲。素臣于罢席后,至水夫人房中视寝,因道:“孩儿今夜在此相伴母亲。”水夫人道:“又来了!今日是你吉期,快些出去,不要冷落他两人!”

  素臣道:“孩儿欲待璇姐回来,不然,今日宿在媳妇房内罢。”水夫人道:“论理,原该如此。但他两人,不比寻常妾媵,二姐有恩于汝,且未家大小姐已认为姊妹;三姐出自名门,不应以婢妾之礼辱之。至留待大姐,亦是正礼,但教他两人久候,未免不情,日常见面,便有许多不便。我前日已经说过,何必固执?”田氏道:“婆婆所言极是,官人何可违逆?冰弦掌灯,待我亲自送去。”于是苦苦的,把素臣送到新房里来。鸾吹早准备一席合欢筵席,摆在中间屋内。田氏教请新人,冰弦去请,素娥、湘灵害羞不出。田氏自去挽拉,二人只得出见,都低着头,抬不起来。田氏拉劝就坐道:“两位妹子,怎落那小家儿女娇羞俗套?官人在外被祸,你二人那等惊惶,那般想念,恨不得从天掉将下来!三妹更是死生以之,性命几乎不保!怎官人当着面儿,反这般疏落起来?二妹,你尤其不该,你与官人同衾共枕沾皮贴肉过来的,怎也是这等客气?”这一席话,说得湘灵好生腼腆,素娥更脸胀头红,存坐不住。田氏告罪道:“是愚姐失言了!但两位妹子还该看愚姐薄面,吃一杯酒,说两句话儿;不然,是深怪愚姐了!”素娥、湘灵俱立起来道:“大姐姐说甚话?做妹子的敢怪着大姐姐么?”

  二人说完了这话,仍复坐下,低头无语。素臣笑道:“娘子,你要他们不害羞,说说笑笑,是极容易的事。若但是这样劝法,就劝到明日,也不中用!”田氏道:“奴家拙笨,开口便得罪人,实在无法可劝,这要求教官人的妙法了!”素臣道:“我这法子,只怕他二人未必肯依;但若不依,又未免稍伤雅量,不免为巾帼中庸女矣!”田氏笑道:“这说头就好,使他不得不从的意思,但不知究是何法?”素臣道:“他们害羞,不过为今日是个吉期,但我有个鄙意,说将出来,虽为庸人之所嗔,实为贤女之所取。刘璇姑与我约言在先,且为我几次捐生,如今现在东宫,不日便可完璧。我曾屡请于太夫人,太夫人以二位年已及笄,未便虚悬以待,致有梅之感。我想二位贤淑,岂比常人?倘肯俯从鄙志,则二姐与我久同寝宿,岂比嫌疑?三姐怜才心切,爱我逾常,我前日见了绝辞,痛不欲生,今日忧患同心,诗文知己,共坐深谈,岂非人生快事,何至觌面邈若山河?但花烛之时,为此不情之语,未免恝然耳!”这一席话,说得素娥、湘灵满面欢容。田氏满心慌急,忙阻劝道:“官人说甚话来?婆婆那等吩咐,怎官人还不肯依,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说来?如今也不要两位妹子说笑了,冰弦快掌灯,待我送相公入洞房罢。官人若再执意,奴便去请婆婆来也。”素娥、湘灵一齐开口道:“大姐姐,相公所言,乃至当不易之理。妹子等虽非淑媛,亦岂淫娃?若此方寸心中,有丝毫勉强,不愿待刘大姐回家同侍相公巾,即非人类!相公今日不忘大姐,即异日不忘姊妹们,方且感激刻骨,岂有异心?愿大姐姐勿复言!田氏道:“遣将不如激将,两妹怎落起他圈套来?婆婆作主,刘妹岂有怨尤,官人亦何可违逆?”说罢起身。素臣一把拉住道:“母亲原有此意,只恐二姐、三姐怪我薄情,兼恐东方庄上,屋宇不便。今他们两人,既不见怪,且复乐从,我们说明心事,虽不合欢,尽可并席,同房寝起,正自无碍,何必固执如此!我别后之事,尚未与尔等一谈,今日借此现成酒席,畅谈一夜,胜于同梦多矣!”素娥、湘灵俱道:“相公之言有理,大姐若再执意,便视妹子等不成人矣!”田氏无奈,沉吟道:“既如此,待我去禀知婆婆,放心来听讲罢了。”素娥、湘灵不悦道:“妹子们这般苦求,大姐姐怎还是作难?”素臣道:“这却你们错怪他了,他从不会哄人,我与他同去禀明才是。”因同着田氏进去,备细禀明。

水夫人欢喜道:“难得他二人如此贤淑!我已睡下了,你们自去罢。”入席之后,素娥、湘灵心无嫌疑,便自热落起来。素臣细说在外之事,说到危险处,三人魄战心惊;说到爽快处,三人神飞色动;说到红须客、尹雄等一班豪侠之士,三人俱有剑拔弩张之概;说到铁娘、石氏一班贞节之女,三人俱有慷慨激烈之容;及说到林士豪屡立战功,反行削职,三人俱感愤不平,为之扼腕;更说到谢红豆御前谏救一节,三人俱慨然道:“这事从抄报上看过,几时得见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也!”田氏等亦各把家中之事,叙述一番,说到缠绵剀切,娓娓不傍,连生素、晴霞等丫鬟,也听得津津有味,毫不知疲。直讲到东方发白,忽听脚步慌张,一个丫鬟,照着鸾吹直抢进来。素臣等见鸾吹面色异常,齐吃一惊。正是:

 

    苑中已种三株树,天上还来两凤凰。

 

 

总评:

自上回任公等暗暗叫苦起,极力顿跌,直逼至铁人断肠、石人下泪,真如满地狂风吹菡萏,一池乱棒打鸳鸯,散落败坏,断无收拾。而忽接入廖监一变,陡翻前局,将解批文书两手撕破。此种笔墨,直是鲁阳挥日、五丁开山手段,虽使左史、班、陈见之,吐舌不收矣,岂非绝世奇文。

撕破解批文书,奇变极矣,更妙在痛打计多,使任公等浑身痛快。顿挫之法,方为竭情尽致。计多等于隔晚扬威耀武、吃酒猜拳,准备今日早来看打,其肚场角落有丝毫疑影,或恐不打素臣反打自己之事否?奇变至此,直是造化在手。

任公等入各出来诉说所以,无不咋舌惊叹、如醉如梦、额手称庆、欣喜欲狂。此兼写疑、喜二气,疑到极处,喜更喜到极处,直写至丫鬟、仆妇、家人、小厮,没一个不笑容可掬,神气飞扬,而喜之极处乃无不到。至疑廖监变头,则虽百千万笔,亦无从猜想出来的。蓄意而至于百千万笔猜想不出,岂非奇文。

花烛之变,固在意中,亦在意外。谨依慈命则意外,沉吟则意中。作者每于—二闲字埋伏后文,洋洋洒洒数千百言,细意求之,其妙自见。求之既久,胸中便有把握,不至如矮子观场也。

素臣妙法,虽中色女人,尚当落套,况素娥、湘灵上等者乎。有此一变,而素臣多情,田氏贤淑,素娥、湘灵之乐善,各美俱见,读之令人神往。素臣细说在外之事一段,本属应有。妙在临末两条,一影天渊,一出红豆,使素臣妻妾全数出现。心灵法密至矣、极矣!

此番花烛,主仆共三个新郎、四个新娘。新郎内,一个系正经合巹过来者,一个无数不正经合巹过来者,推奚囊犹系童身,初谐花烛。新娘内,两个系回头人,两个系女儿身。而同一女儿身,一个又经新郎勾股抱腰、含舌抵牝,惟湘灵尚是璞玉浑金。四新娘同结花烛,而两新娘系明明落空,一新娘系暗暗落空,惟赛奴实在合欢。各各不同,种种差别,无意求奇而自奇,无心呈巧而自巧,方是至奇极巧之文。

 

 

 

 

 

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裯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

 

鸾吹进房,见杯盘狼藉,田氏在房,素娥、湘灵俱新妆未却,不胜惊讶,说道:“二哥,敢又有祸事到了?县中人来说,有甚太监坐在省中,立传丰城县去见。太亲家已是飞赶进省,叫人来知会,好做准备。”田氏等俱大惊失色。素臣沉吟道:“为着甚事,令人猜想不出?却又从何准备?凡事皆有定数,贤妹不必惊慌,且去禀知母亲再处。”鸾吹道:“妹子先到那边,因房门未开,不敢惊动,如今叫丫鬟去打听开了门再去。只是两个妹子,怎还是昨宵妆束?”田氏把夜来之事述知,鸾吹称叹不置。冰弦来请田氏说:“太太房门已开。”

素臣等便都到水夫人床前,把任公入省之事禀知。水夫人道:“想来又有别事?若还是前日之事,廖宦别有变头,不应单传亲家一人,又不用牌檄提。你今日原该去谢亲,且去见你丈母,问一备细再处。”素臣领命,梳洗过了,到未公灵前展拜,用了早膳,正要上轿,却直东方侨来答拜素臣前贺进士之礼,并问移居日期。

水夫人择了本月十八日黄道不将吉日,回复了东方侨去,起身到县中来,进去拜见了任夫人,根问省中来传备细。任夫人道:“都爷差辕门把总飞马来传,又没文书,又没牌檄,说得要紧之至。你丈人听说是甚太监,先吓坏了,叫人来通知贤婿,大概是凶多吉少之事,如何是好?”素臣将水夫人之言,述了一遍,安慰道:“看来也未必凶,可再差人赴省探听便了。”任夫人略觉安心,忙备点备席款待。素臣临起身,叫出锦囊来磕头,说道:“听见奚囊已并了亲,贤婿少一贴身小厮,这锦囊也还伶俐,可胡乱使用罢?”素臣谢受带回。

是夜,素臣要宿在田氏房中,田氏道:“他们正值吉期,尚知退让,奴岂因以为利?”素臣道:“和你同床各被何如?”田氏笑道:“奴非处女,不似二姐公堂之上,可以明心,这样瓜李之嫌,断不敢处!”苦苦把素臣劝出外边。素娥正与湘灵夜话,都惊讶道:“怎相公此时还未安置?”素臣道:“恐二卿寂寞,特来奉陪。”素娥、湘灵齐称:“不敢!”叫丫鬟掌灯,要送素臣进田氏房。素臣笑道:“那里已去过,不肯收留,才到此奉陪的。”二人俱正色道:“昨日就该宿在大姐姐房里,怎今日还可出来?”素臣大笑道:“我竟是夜不收了!幸喜还有个睡处!因命生素掌灯,照入水夫人房里。水夫人答道:“怎这时候还不睡?”素臣道:“孩儿竟没处睡了,特来相伴母亲。”水夫人道:“你头里到媳妇房里去的?”素臣把田氏之言,述了一遍。“这等就宿在新房里罢了。”素臣又把素娥、湘灵之言,述了一遍。水夫人微笑道:“也都说得去,只是我身边却着落不得你这长大人,须令我睡得不安稳。”素臣着急道:“母亲若再不容孩儿,竟须每夜坐到天明的了。”水夫人道:“不妨,大小姐才出去,叫紫函去要一张木榻,或是棕屉来,就宿在这旁边,待将来搬至新宅,再作道理。”紫函忙去说知,扛进一张花梨藤榻,安放侧边,素臣方得安睡。正是:

 

    家家妻妾为争夫,虎斗龙争定霸图。

三美让夫成独宿,蜜淋漓换醋葫芦。

 

  次日午后,酆升来请水夫人说:“轿子在外,立刻要请太夫人去。”水夫人道:“为着何事?你老爷回来不曾?”酆升道:“不知为着甚事?老爷刚回来,就着小人来请的。”水夫人向素臣道:“亲家回来有事,只该请你去,怎反请我起来?”酆升道:“小人禀过,可要请姑爷同来,老爷道是不便。”湘灵道:“爹爹说是不便,自有缘故,太夫人还该独去。”水夫人点点头,即便上轿,带着紫函、晴霞伏侍,文虚、奚囊押轿,自进县中去了。素臣等在家,左思右想,猜度不出。直到黄昏,只见奚囊飞跑进来报信道:“京里下来两个女人,说是我家亲眷,与太太认明了,如今领回来,就到门了。”素臣道:“是我家的亲眷,你都认得的。你见过这两个女人是谁?”奚囊道:“任太太留着坐席,小的在窗外偷看,都不认得。一个是雪白的白脸,一个是漆黑的黑脸,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标致丫鬟。”素臣沉吟道:“京里有甚亲眷?奚囊又是不认得的?”猛然想起,不觉失笑道:“怎竟忘死了,这必是璇姑,但那一个黑脸,又是甚人?”田氏等不及听奚囊之话,一齐接出厅来。太夫人下轿出来,满面笑容道:“刘大姐来了,可喜,可喜!你们接他一接。紫函,快请二相公出来,拜谢东宫。我在县里已经拜谢过了。”田氏、素娥、湘灵、鸾吹忽闻璇姑到此,大家欢喜异常,一等轿子进门,齐簇至轿前,掀帘相叫。璇姑慌忙出轿,正凑着素臣闻信飞奔而出,紫函、生素各执画烛,照将出来。

  璇姑忽见一个蓝面男子,直奔上前,吓得倒退两步,缩入轿中,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那第二乘已抬进厅,走出一个黑脸女子,可可的与素臣打过照面,彼此各吃一惊。鸾吹、素娥忙揭起轿帘,钻进头去,说明易容之故。璇姑方才心定,重复出轿。素臣在先,璇姑在后,拜谢东宫毕。鸾吹等簇拥到水夫人房中,先拜水夫人,次见古心、阮氏、鸾吹,次见素臣、田氏,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携着那黑女子之手,向水夫人道:“此乃罪臣家属,籍没入宫,姓木,名难儿,温柔贤淑,识礼知书,兼通数学,东宫拨来,伏侍小奴,小奴敬其贤达,认为义妹。他情愿随奴来,伏侍太夫人,求太夫人另眼相看,感恩不尽!”水夫人仔细看那女子,见他蛾眉凤目,凛凛有威,虽是面黑如漆,却非凡相,因道:“既是你结义之妹,自不当以下人待之,况宦寺擅权,刑赏倒置,罪臣焉知非功臣乎?古者罚勿及嗣,即果系罪臣,亦缙绅之裔也。”问那黑女:“行几?”黑女答是:“行四。”因吩咐紫函等俱称为木四姐,令素臣以妹视之,便于常处。当下与各人见礼,鸾吹等俱以四妹呼之。水夫人命文虚备席,款待璇姑,去请素文、阮氏二人,俱因璇姑初到,当与素臣叙述一切,素臣在席,不便同坐,托辞不来,当下水夫人主意,令素臣、璇姑陪坐一席,田氏、鸾吹、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难儿不敢就坐,水夫人道:“我已说过的了,同为缙绅之裔,况大姐已认为姊妹耶?其勿复辞!”难儿告坐坐下。席上水夫人细问璇姑,复把素臣在外所为,及自己避祸至此,并娶素娥、湘灵之事,一一说知。璇姑所述,与石氏、褚宗之言,大略相同。至入京以后,素臣等皆未知道,大家侧耳而听。璇姑道:“奴进东宫,与鸾音妹子,俱拨在张娘娘位下,有半个多月光景,张娘娘爱奴两人,要择个吉日,请东宫爷收用。奴便哭泣恳求,说明是有丈夫的,求娘娘超释。张娘娘根问丈夫姓名,奴便说出相公。张娘娘大惊道:‘你丈夫是那里人?怎与文忠臣同名同姓?’奴说:‘夫主住在吴江,是个生员,收奴为妾,已经贴身伏侍;因未禀明老主母,尚未成婚。’张娘娘愈加惊异,慌忙启知东宫,把相公的家世、年纪、相貌,一一盘问明白,发出一个手卷来,上面面着相公的面貌,东宫爷亲笔写着‘天下第一忠臣’六个字儿。”说到那里,水夫人及田氏等,眼泪直淌出来,素臣更是泪流满面,激切无限。璇姑道:“奴见了手卷,既感激东宫,又如见相公,泪下不止,张娘娘百般劝慰,说是文忠臣之妾,当日就把奴迁居别室,拨了两名宫女,一名内监,来伏侍奴。奴因此得叩问娘娘,才知相公御前奏对,及谪发辽东之事。奴那时痛不欲生,张娘娘百般劝慰说:‘东宫爷拨人护卫,一路可保无虞,将来就要召用,只须安心以待。’到了九月初间,太监怀恩接了相公手书,送与东宫爷,张娘娘给奴看视,把奴吓得要死。鸾音妹子劝道:‘已过之事,不必愁他。书上现说微服赴辽,将来自是无事,何必惊慌?’及至九月望后,辽阳卫有文书达部,说相公并未到配,只一腐尸,腰间袋内有浸烂解批一张,询之土人,俱供系相公失足落水致死,但尸肉俱腐,无凭检验,做了一桩疑案。怀恩进宫说了,奴几番哭死了去,又是鸾音妹子再三劝说:‘相公书上,早已说明蝉蜕之意,这河内腐尸,非蝉蜕而何?怎姐姐竟认起真来?’张娘娘也是这般解说,奴便如醉如梦,直到如今。今年正月尽间,有个革职博士洪文,说与相公是好友,东宫爷极敬重他。他说:‘太夫人现在丰城,他与丰城知县通家,曾为相公作伐,聘娶其女。’”向着湘灵敛衽道:“想就是姐姐了?东宫方遣内监送奴来此,并赐白金五百,以供奁具。不图相公已先回家,真是谢天不尽!”

  素臣急问:“洪文是长卿兄了,长卿现在何处?”璇姑道:“洪君为东宫讲说经史,时刻不离,现在宫僚,不过备员而已。有相公家信一封,托怀恩交奴带回。”水夫人然道:“书未得达,空累长卿跋涉数千里,深属不安!”素臣大喜道:“长卿兄遭际东宫,将来抱负得以展布,国家之福也!只是你所说图画之事,我被谪时连夜出京,东宫之画,从何而来?”璇姑道:“张娘娘曾说,东宫遣一江南画师,尾着相公出京,一路在车上就打了稿子,到了通州店里,烛下又细看了一遍,才画成的。说相公那时看着书信,面有忧疑之色,故画上亦带着点蹙额之意。”素臣沉吟:通州店里,是八月十七夜间了。那日正遇着红须客,有甚书信看来?哦,是了!因向水夫人道:“天下事猜想不出者很多。孩儿曾说过,崇文门口接一个老苍头的柬帖,至今不知其所从来,与前日廖监那一种变头,俱令人猜想不出。那画师说我看着书信,必是那柬帖了。”璇姑道:“柬帖上说着甚来?”素臣道:“柬帖所写,字字先机,言言龟鉴,路上全赖着他。临末四句,说:‘神龙见首,鸿爪留痕;待时而动,休哉令名!’我之决计潜归,也是为此。只再想不出是何人所贻?不得铭刻其名,私心顶祝,为怅怅耳!”璇姑道:“相公这柬帖,就是御前谏救那女神童谢红豆所作;他随着楚王正妃来见张娘娘,知奴系相公眷属,曾说过来。他说干国师、靳监,必有隐娘、红线、荆卿、聂政之事,曾写几句,叫王府苍头寄与相公的。”素臣道:“原来就是他!我与他何缘,既救我于濒死,复导我以生路,将来如何补报他来?”水夫人等,俱感激红豆,念诵不已。

  璇姑询问刘大下落,含泪道:“可怜奴的嫂嫂竟守节而死!”素臣道:“大嫂屡次捐生,幸而不死,落后是我救出,现在吴江。大郎往沿海一带,寻觅你姑嫂二人,至今尚无下落。”璇姑忽闻石氏尚在,喜不可言,及见刘大久无下落,不觉又生悲感。水夫人细看璇姑,复看素娥、湘灵,暗忖:“三人容貌,俱不相上下:灵秀英爽,首推璇姑;温柔娟媚,无如素娥;而大家丰度,才女风流,当推湘灵。”又把鸾吹细看道:“此当在三女之间。一席之上,聚着这许多才美贤节之女,真属难得!”因复看到木难儿,暗道:“此女眉眼姿

态,也不下于诸女,只这面色太黑,就觉难看!古人云:‘娶妻论德不论色。’然孔子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当时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乎?”水夫人正在四顾踌躇,忽听厨房下沸反盈天,嚎啕哭叫起来。正是:

 

    廉泉若使人人饮,让水应教处处流。

 

 

总评:

璇姑之来,奇矣!尤奇在木难儿之来,真属从空而下地。素臣诸妾,如璇姑、素娥、湘灵,俱先有约言,几经离合,或患难百端、或死生呼吸,然后得入素臣之幄。从未有若难儿之突如其来者,此文章变换之法。水夫人爱敬璇姑,特特款待,并使与素臣同陪一席,令田氏反与素娥、湘灵齿冠履之辨谓何,且是日系素娥、湘灵三朝,何以不并款待?予曰:水夫人之款璇姑,即国家旌表节孝之意也。水夫人曰:“我敬此女贞节,故闻其现在东宫,则拜谢天地祖宗,快活无比。今于始至非有以特宏之,岂崇敬贞节之意乎?厥后独桌待孙,即诸母且不得同居南面,况田氏之正室乎?至素娥、湘灵,既未合欢,即日又须再行合巹,则三朝之礼重复无谓,所必当废者矣。故待璇姑而不兼待素娥、湘灵也。”

此妻妾小团圆也,自合联络红豆,而恰好说明崇文门口柬帖之故,则又双管齐下之法。

出崇文门柬帖之故,又必陪以廖监变头,总无突然而出之理,尤此书独擅胜场处。此故至今始明,连闷久而得开,大快活事,却偏陪一廖宦变头迷闷之事,真是狡狯煞人,搏异煞人。

 

 

 

 

 

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

 

  水夫人等查问其故,秋香道:“定是奚囊夫妻,又在那里淘气了。”水夫人问:“奚囊夫妻因甚淘气?紫函去看,若是,夫妻二人,都叫进来。”秋香道:“奚囊不愿成亲,也要学学相公样子,等他一个啥仔金姐;玉奴不服气,两日变面变嘴,与奚囊使性哩。”水夫人道:“这小奴才等甚金姐、银姐,玉佳知道他的事情吗?”素臣道:“孩儿不知道,他在海船上,曾有个强盗,把妹子许给他,已定过礼,没有成婚,不知叫甚名字。”水夫人道:“定是这个缘故了。”素臣道:“那是景王的党羽,那女儿相貌又丑,奚囊也并非情愿,怎恳恋着他?”水夫人笑道:“上行下效,总是玉佳做的样子不好!要知玉奴,怎肯似二姐、三姐一般安心等待,自然该有气淘了。”璇姑不知就里,私问鸾吹。鸾吹把空结花烛之事,大概说知。璇姑局促不安道:“多蒙相公如此垂恩,两位姐姐如此尚义,只是愈令奴消受不起!”水夫人道:“我已定下次序的了,除媳妇之外,是你居长,以后可呼他二人为二妹、三妹;大小姐既与三人姊妹称呼,竟称他为大妹便了。”璇姑愈觉不安,却不敢违逆,只得与鸾吹俱称遵命。

  紫函已将奚囊夫妻叫来,双双的跪在地下。水夫人道:“你们结亲才三两日,怎便嚷闹啼哭,成何规矩?”奚囊道:“小的不敢嚷闹,是他不听说话,教训他几句,是有的。他就放出野性,嚷闹起来,惊动里边,这是小的该死!”水夫人道:“你说甚话,他不听你?”奚囊又不肯说,呆着脸,汪汪的流出泪来。水夫人又问玉奴:“他说甚话,嗔你不听他?你是个女人,怎放出这般声气?”玉奴哭道:“玉奴原是好人家儿女,落在强盗手里,年纪小,没奈何;太太和爷作主,配给他,就是夫妻了。他安心不要玉奴,扯着谎骗人,开口闭口,说玉奴是强盗婆、二婚货。玉奴也是爷娘皮肉养下来的,怎受他恁般凌贱?苦不过,哭几声是有的。只求太太作主!”说罢,泪如雨下。水夫人怒喝道:“奚囊,你这小奴才,好不知世事!我与二相公作主配给你的人,你怎敢如此作贱他?娼妓尚许从良,从来说是入门为正,怎只顾牵他头皮,说那以前的事?紫函,取板子来,叫锦囊打这小奴才!”奚囊连连磕头道:“太太息怒,小的情愿领打!小的也不敢是这样骂他,也是气头上,因话搭话,说出来的几个字,他就拿住筋节,整日合小的淘气。小的阿妈已经打骂过小的,他总不息气。小的也知道是太太作主,小的怎敢凌贱!小的有个苦情,小的也不敢说,小的情愿领打,只求太太开恩!”水夫人道:“你有甚苦情,快实说来?”

  奚囊呆了脸,连连磕头,又不肯说。水夫人道:“我已知道了。秋香说的,你恋着金姐,不愿与玉奴成婚;想来也不过是强盗女儿,又是景王的党羽,怎生去娶他?二相公看见他的相貌又丑。你毕竟恋着何人,快快实说?免得吃苦!”奚囊着急道:“秋香姐动不动就是一场果子,小的说甚金姐、银姐!那陈海鳌的妹子是个贱人,小的怎愿与他结婚?都是秋香姐葬送小的了!”秋香道:“我晓得啥子陈海鳌、B03D海鳌?你不是对文伯伯说的,一个金姐,生得标致,武艺又好,比玉奴差不多儿,又待你怎样好法,怎样罚誓,生生世世做长久夫妻?如今叫文伯伯来对看,是我葬送你的?你葬送你的?”奚囊被秋香顶得对针,重复磕头,含着泪道:“小的实说罢,只求太太开恩!小的沉在湖中,蒙尹官人救起,把小的看待得好,小的感激他。他娘子待小的,就像男女一般,小的也感激他。他一个心爱的丫鬟,名叫阿锦,把小的就像嫡亲兄妹一般,替小的缝补鞋袜,浆洗衣裳,留茶顿饭,异样的疼着小的,小的也感激他。官人、娘子都要把阿锦配与小的,小的彼时日逐想念主人,不知生死,不愿成婚,苦苦的辞掉了。背地里,阿锦怨小的薄情。小的告诉他说:‘小的是文氏世仆,现有父母在家,主人待小的好,知小的深,平昔私心愿与主人同生同死。主人与小的同落下湖,若有不幸,便须回家报知太太、父母,痛哭一场,自寻死路,省得误你终身。若是主人还在,小的再来,求官人、娘子,与你做长久夫妻。’阿锦那时回嗔作喜,说道:‘你若真有此心,我情愿死守着你,一生誓不嫁人!’小的与他赌过誓来,小的该死,这是实情,只求太太作主!”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水夫人道:“你当真有这话么?多分是你捏造出来?”素臣含着泪道:“母亲,这话果是真的,尹雄夫妻曾说过来。真个要把阿锦配他,他因想念孩儿,抵死不愿,日夕悲哭;尹雄夫妻因此愈加爱他。只不知背地里与阿锦立誓之事。”水夫人慨然叹息道:“这却亏他,煞也难得!休说奴隶之辈,得势则聚若蝇蚊,失势则散若鸟兽,甚至卖主求荣者颇多!即衣冠名教中,讲说道学、夸谈经济者,少什么看风使舵,临危下石之人?古人云:‘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诚看破世情之言也!奚囊小人,乃能为君子之行,不以生死易心,可怜可敬!就是阿锦,亦非寻常女流可比,虽不合结私恩于前,而却能释私怨于后,守株待兔,誓不嫁人,此意殊属可感!但此时事在两难:若欲玉奴另配,则前日已结花烛;若欲留待阿锦,则吵闹何时可止?却是一件难处之事!”玉奴侃侃然说道:“太太免费清心,玉奴有话上禀:奚囊这些说话,玉奴只认是假造出来的,故此不服;如今据爷说来,竟是真的了。玉奴幼年无知被辱,至今懊恨,岂肯再为无耻之事?情愿安心待他锦姐,锦姐一世不来,玉奴情愿空守一世,再不吵闹。只是奚囊以后,也不许再牵玉奴的头皮,叫玉奴没脸见人!”水夫人大喜。奚囊连向玉奴磕头道:“你若肯待阿锦,我就感激你极了,还肯揭你的头皮么?”这几个头,磕得合房人俱好笑起来,连门外文虚夫妇,怕奚囊吃打,闪在丫鬟,小厮背后偷看,也笑得眼睛没缝。秋香悄悄把手在鼻上捋着道:“怕老婆的都元帅,可不羞吗?”紫函怕水夫人看见,忙把秋香拉在背后去了。水夫人令每席上各撤两碗两碟,又是两壶酒,赏他二人。吩咐道:“你们夫妇,从今日和好起便了。”奚囊、玉奴齐磕了头,领着酒菜,自去请同文虚夫妇合家欢饮不题。

  二人去后,田氏、鸾吹等俱啧啧称赞奚囊道:“这小厮气概虽本不同,却不知他有这等忠心,恁般义气。”水夫人道:“因奚囊好,便连玉奴也好,看他一时感发,便满面温和,从前那一种愤懑郁勃之气,都消化尽净。所以说:‘诚能动物’;又曰:‘刑于寡妻’;不是奚囊这一片诚心,那得感化如此之速?此齐家之道,所贵反求诸身也!”素臣起身,拱立受教道:“母亲训示,真是格言!”田氏等也俱肃然敬听。席散后,安顿璇姑宿处,水夫人命再设一榻,与素臣对面。璇姑道:“二妹、三妹宿在何处,奴去那里宿罢。”水夫人道:“木四姐可去与二姐同宿,我还要问你些话。你岂寻常女人,何嫌何疑?竟宿在这边便了。”璇姑不敢再辞。鸾吹别去,各人收拾安寝。水夫人上床,又与璇姑问答,至红豆性情、学术,璇姑道:“那真是神童,性情和厚,学术醇正,更一心为国,翊护东宫,消弭衅隙,如李邺侯之于唐代宗,真国家之福也!知道奴系相公之妾,便百般亲热,说当今之世,擎天玉柱,惟相公一人耳!”水夫人额手称庆,素臣尤局促不敢当。直讲至四更将尽方睡。

次日,素臣去见任公,说起璇姑之事。任公大喜道:“原来就是刘家大小姐,太监只说是一位水夫人的亲戚,东宫爷吩咐交给丰城县转送,却不知自家眷属,可喜,可喜!那一个黑面女子,又是何人?”素臣说是罪臣之女,把难儿本末,述了一遍。任公太息道:“如今籍没入宫的,都是功臣,那里是罪臣之女!”素臣道:“岳丈还是大概就时势而言?还是实有所据?”任公道:“我所言在有据无据之间;前日,有乡亲来县,说征苗的副将林士豪,以功获罪,奉旨籍没。这林士豪,是我同乡好友,知之最真;因这样人都籍没了,所以罪臣都是功臣。”素臣大惊道:“林君削职,已是奇冤,怎至籍没起来?”任公道:“因逆苗旋反,杀伤了官兵,冒监又把这罪名,卸在林士豪身上,冒监止革去蟒玉恩荫,仍管镇抚司事。你说,如此赏罚,将来何人还肯用命?”素臣叹息不已。

 

 

回来正值东方侨差人来请,忙忙的又出城去。到了门上,就是两乘轿子进门伺侯。东方侨出迎,便问:“曾否用饭?”素臣答:“已用过。”东方侨道:“如此,就请上轿。”素臣问:“欲何往?”东方侨道:“小庄虽已收拾,未知适用与否?同先生去一观,该更改的,便好更改。”素臣不安道:“只借半亩之宫,容膝足矣,怎累老先生如此费心?”二人同上轿,抬到庄上来。

这庄子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层崖峭壁中,忽开几里平地,结成这个庄子,并没一个庄邻,四散住着数十家,俱是东方庄仆。山上有物可采,河中有鲜可钓,荇藻交加,野花互映,只一条仄径,通出山外,若以泥丸封固,竟是别一世界,东方侨世宦世富,故有此福地。四围山根,一带河租,俱是东方家完纳,这几里内所有平地,又都是他的产业,所以此中竟没有一外人走得入来。庄内廊屋参差,栏杆曲折,洞房窈窕,堂户张皇。后面叠些怪石,借着山势,就成一座园林。复引着庄前的溪河,绕将入来,成一巨沼。沼内芰植菱,广蓄游鳞,中间水榭数间,四面渔舟几只。山是真山,水是真水,有四时不断名花,八节常歌好鸟。苍松翠柏,势若虬龙;菟丝女萝,纠同蝌蚪;苔藓成茵,葡萄满架。仙鹤、锦鸡、鸳鸯、翡翠、青猿、白鹿、玄兔、红鹦,复不惜重价购买,许多珍禽奇兽,充其中。危崖悬瀑布千寻,幽洞露天光一线。琼楼玉宇,高处生寒;茅舍草亭,平原涉趣。真如金谷园中,珊瑚满地;不少玉津篱畔,鸡犬数声。

素臣是不求安饱的人,见此名园,也就心旷神怡,叹赏不置。

东方侨引着园内走了一遍,复行到外边来,一一指点与素臣知道:“这五间安乐窝,带着几间厢房,可奉太夫人为寝息之所;这几间博古轩,通着课鹉亭,可为令兄先生读书课子之地;这一座日观楼,带着四面的楼,片羽楼、璇玑楼、素心楼、潇湘阁、切湘灵。天绘阁,可为先生暂隐,其余轩阁亭榭廊馆,俱可随意居息。但愧主非贤主,不足以速嘉宾!”素臣道:“晚生寒士,只数椽茅屋,便可栖身,何敢僭此非分之福?既承盛意,只这五间安乐窝,带着那些厢房就够了,别处断不敢当!”东方侨大笑道:“弟与小儿,仰慕先生名世之略久矣。枳棘非鸾凤所栖,不过聊表此忱耳!先生异日,列鼎鸣钟,分茅胙土,建汾阳之第,赐平泉之庄,方足安麟凤之仪,息龟龙之驾,区区片席,何足让哉?”

素臣局促道:“晚生樗栎庸材,何敢当华衮之赐?此系老先生致政归田、逍遥物外之所,岂可因晚生之故,而反致无养闲之地?老先生固非营此菟裘,晚生亦岂虚为退让?但按之于理、于情、于分,均有所不可耳!”东方侨道:“此庄原系祖遗,并非弟之手构。弟居半城半郭,虽非近市,朝夕得所求焉。窃附晏婴之志,原不常到此庄;即到此庄,亦止静坐黄石轩中,做些工夫,春花秋月,实实辜负他的。小儿在家,也只在那边书室中读书,如今又未得即归,总属空闲,先生何必过拒?弟留西边那一带,为弟及小儿回南下庄栖止之所,与这边绝不相通,只合着三间庄门,极是稳便,先生若再过却,便以弟为不可交之人了!”

因即叫人摆饭在愈读斋,着小童引导,从庄门内,西半边一个小角门开进去,第二进小小三间的陆舟,悬着一个匾额,是愈读斋三字。素臣见满架图书,暗忖:是东方旭读书之所,取唐皋愈不中愈读之意的了。回头看门上一副对联,是“缄口不发一论,键户不交一人”。柱子上一联,是:“读完天下奇书,听透古人好话”。东方侨道“此皆小儿狂言,先生当有以教之!”素臣道:“不发一论,惧白圭之玷也;不交一人,严比匪之防也。六经为天下奇书,读而不完,有遗理矣;《郑卫》亦古人好话,听而不透,无真悟矣。即此数语,其人之学问心术,醇正精深可知,安得为狂乎?”东方侨大喜道:“此虽先生奖诱后学之意,然把他一片好奇嫉俗之念,指出病原,下以对症之药,使之消化净尽,真洪垆点铁,化顽神手,不胜佩服。”素臣用过饭,东方侨又领到黄石轩来。素臣见壁上粘着一联,是“主静立人极,无欲见天心。”一个小小的匾额,题着“黄石”二字,暗忖:是取谷城山下之意,此老原来是一个好道的。因看着架上牙签,都是些《黄庭》、《道德》、《南华》、《参同》之类,因微讽道:“老先生内养功深,想已丹成九转矣?”东方侨道:“弟最恼的,是育婴炼气,使符设,这许多邪魔外道。所爱者,只有《老》、《庄》、《关》、《列》这几部书,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相合,以此收摄身心,屏绝嗜欲,可以寡过,可以养生,性命双修,逍遥自得,此中微妙,实有难言。但工夫未到,不能探其元珠,为可忧耳!”素臣道:“老先生之好道,与世之好道,固迥异矣。然以《老》、《庄》、《关》、《列》之书,有合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则未免比于美玉,视鱼目为明珠。所云性命双修,窃恐性其所性,而非圣人之所谓性,命其所命,而非圣人之所谓命矣!晚生少年末学,何敢与老成先达,另有异同?然平生有谨守者,此崇正辟邪之心,虽鼎镬在前,斧钺在后,亦所不避!况老先生从善如流,虚怀若谷,且待晚生如骨肉,而敢不直陈其愚,则晚生之罪滋大!不揣冒昧,可得而详辩之乎?”

  东方侨大惊失色道:“老庄之学,与圣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迥非瞿昙幻说可比,怎先生竟以为邪教起来?且请问:老庄之性命,如何不同?”素臣道:“圣人之性,是仁义礼智之性,扩而充之,以保四海,此圣人尽性之事也;老庄则以仁义礼智为贼性之物,而以清净为尽性矣。圣人之命,是理宰乎气之命,夭寿不贰,终身以俟,此圣人至命之事也;老庄则以格致诚正为害命之事,而以昏默为至命矣。故圣人之主静,以敬戒慎恐慎,其静也常惺;老庄之主静,以忘去知离形,其静也常槁。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而万善咸归;老庄之无欲,一念不起,而四端俱灭。圣人之主静,惟常惺,故喜怒哀乐,发为礼东兵刑,位天地,育万物,故能立人极。老庄则槁矣,方且遗世独立而何与于人?圣人之无欲,惟万善咸归,故仁义礼智,即通于元亨利贞,先弗违,后奉若,故能见天心;老庄则四端俱灭矣,方且坐井观天,天安可得而见?与释氏之以理为障,乃一而二、二而一者。其于圣人之学,南北背驰,水火互异,更不止之于美玉,鱼目之于明珠也!”东方侨目定口呆,罔知所答。素臣道:“子朱子云:‘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惟弥近理,故学者惑之;惟大乱真,故儒者惧之;此非仓卒论辨,可以辟之而廓如。老先生如不弃葑菲,将来献芹有日,当以刍荛之见,详悉陈之。”东方侨道:“弟此时实无可措辞,当以先生之言,深思十日,再求大教。”

  素臣谢别而归,把庄上园亭布置,从进山起,直说到花园之内,这些名胜,一一述完。田氏等俱神飞色动,如馋口人听说极美的美味,贪杯人听说极美的美酒,虽未见面,而津津汩汩,满口流涎。水夫人愀然道:“恁般所在,人皆以为乐土,我则视若愁城;若有别处可居,断不宜往。只是现无托足之所,且又应承了他,迁期已定,不可变更,如何是好?”田氏等知水夫人之言,必有所见,正在推想其意。紫函、冰弦等一班丫鬟,不胜错愕。秋香忽插口道:“太太言之差矣!秋香只不信二相公的话,若果是真,不要说常住在那里,就是游玩一两日,也不枉为人一世!怎太太倒说是啥愁城,不肯搬去起来?”秋香这几句话,把田氏等俱吃一惊。素臣以目斥之,悚然起立道:“母亲之言,是陶侃运甓之意,恐孩儿不肖,处此乐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壮心日灰,惰气日胜,故有此忧;但孩儿自视,尚不至为富贵所淫,望母亲勿以为虑!”水夫人忽听秋香之言,正觉好笑,及闻素臣所说,不觉勃然道:“玉佳无礼,怎在我跟前这样放肆!”素臣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

田氏见水夫人发怒,素臣跪下,吓得慌张失措,跪在地下代求。璇姑、素娥、湘灵一齐落跪。水夫人道:“不干汝等之事,且都起来。”田氏等那里敢起,都道:“未闻夫跪于前,而妻妾敢立于后者。”水夫人并令素臣起立,素臣不敢,被水夫人喝了起来,田氏等方齐起立。水夫人道:“圣狂之分,只在敬肆二字。富贵不淫,是何等本领,故孟子以为大丈夫。你竟公然以大丈夫自居,侈肆极矣,尚安望有进步乎?孔子大圣,而云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尔乃云尚不至为富贵所淫,一敬一肆,相去天渊,一圣一狂,亦判若黑白矣!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必阅历过,乃为实得;还金却色之事,有志者皆以为可能,然必实处其地,实为其事,方可曰能,然亦只可云仅仅免得,幸而不辱,不可嚣然自负为能也!试问尔富贵乎?曾富贵而不淫乎?何所见而肆言若此?汪信民云:‘咬得菜根,诸事可做!’诸葛武侯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故贫贱忧戚,玉汝于成。人不从忧患困苦中来,其精神多散,志气多颓,筋骨多弛放靡弱,无以任重而道远。你所说的,庄子无处非赏心之物,随时有行乐之地,此真伐性之斧斤,而阂道之墙壁也!古人视晏安如鸩毒;孟子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虽凛如冰渊,尚恐有怀安败名之虑,况以肆心处之,其祸立见矣!非特愁城,正不啻罟陷阱耳!”

素臣复重跪下,汗流浃背,涕泪交颐,顿首认罪道:“孩儿知罪!孩儿良心已昧,全亏母亲一番正论,提醒转来!孩儿见猎心喜,遇此武陵、辋川,竟有渊明、摩诘之意,此时心中已视如嚼蜡,且为畏途矣!将来到那边,严立课程,检点此心,断不敢废时失业,以受鸩毒之祸也!”水夫人道:“这便还可,但‘言之非难,行之维艰;’非时时省察,刻刻防闲不可也!”说毕,复向田氏等道:“汝等宜交勖之!”

璇姑等初时亦疑水夫人为过当,及听说许多道理,便觉爽然自失,听到后来,愈觉有味;回想自己初时欣喜得意念头,真妇女童稚之见,不觉愧悔交集。田氏是常闻教训,尝熟江瑶柱的人,细细咀嚼,更觉津津满口,其味无穷!因一齐敛衽道:“谨依慈命!”秋香说这番唐突水夫人的话,不加斥责,紫函、冰弦是见惯的,还不以为怪;晴霞、生素见过一两遍,虽足怪异,亦不为甚;独有璇姑带来一个宫人,名叫小躔,满心怪异,竟形之眉目,不觉满面都有怪异之状。水夫人心知其故,且此番秋香说话,更比从前放肆,亦不便置之不议。因向璇姑等说道:“秋香这丫头,屡屡没规矩,我俱宽恕他,不加扑责者,其中有个缘故,听我道来。”正是:

 

    敬爱真能及犬马,死生曾不改心肠。

  

 

总评:

奚囊诉出苦情,更得素臣实之以所闻,令人忠义之心油然而生。此出色写奚囊,与前回撞进代打、乱捎乱滚印证合一,以后亦俱以上等笔墨写之,此所以视尹雄友朋,皆有夷然不屑之意也。作者于素臣妻妾、朋友、亲知、仆婢俱如意抬写,而妾如璇姑、友如长卿、仆如奚囊尤极力抬写,以作第一层衬托者。

水夫人慨然叹息一段,透辟深挚,其感发贤智、愧励不肖者,至切至显,断阿锦功罪,铢两悉称,以此著为典论,吾无间然。奚囊连向玉奴磕头,但觉其妩媚可爱耳。秋香乃笑其怕婆,可谓不解事、没心肝。婆子因奚囊拜王奴,即以诚能动物,刑于寡妻,提撕素臣、水夫人,真是不肯放过一事。

难而突如其来,即点士豪籍没之事,心灵手解,亦心手俱调。

写浴日山庄便直辟出一处桃源,令人眼赤心热,恨不插翅飞入,乃即水夫人一番议论,作千百斛冷水.兜头连一连二浇之,顿觉冷气入骨,此为造化在手。左氏时有此种作用,子长、孟坚即未道及只字。

剖别性命主静无欲一段,如秦镜高悬,百怪走避,虽使老庄复生,何从置之?不知数千百年来,何以如出—口,谓道德经与吾道相合而有助也?作者本领固在真西山先生之上。

水夫人云:“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阅历过,乃为实得。”此孔子、曾思相传,实学与释氏判隔云壤者。论语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大学致知,必本于格物诚意,必要诸修斋;中庸学问思辨,必归于笃行。释氏则一悟便了,素臣之辟邪,得力于母训者多矣。

小躔初入,药笼合与泡制,故以怪异。秋香发之,若怪为不怪,便无味无性,牛溲马勃之不若矣。虽欲泡制,孰从而泡制之。

 

 

 

 

 

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

 

    璇姑等亦因秋香唐突无礼,不加斥叱,不测水夫人之意,今水夫人说有缘故,大家肃然起敬。水夫人凄然不乐道:“这秋香,是先姑木太夫人房内伏侍的一个小丫鬟,先姑易箦时,秋香年止十岁,吩咐我好好看待,不要打他。我因记得先姑遗言,故从没打过他一下,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他渐渐放肆起来,全没规矩,好劝他不听。又怕纵坏了他,才拨他去伏侍大媳,管束管束,没有大不好处,便不许打骂。以致骄蹇自由,每每出言无状,皆为此也。”因在贴胸。取出一个锦囊,囊内贮着一方小小玉印,上面刻着“如日之升”四字,道:“这是木太夫人所遗,留我作念的。”说罢,流下泪来,因付与田氏等观看。田氏等传玩感叹,仍送还水夫人。水夫人仍放入锦囊,贴胸藏好。璇姑等亦如拨雾见天,疑团尽释,孝敬之念,油然而生。难儿心中尚有所疑,起立敛衽道:“太夫人纯孝之念,令人感泣。但木太夫人遗言,固当仰承;而君子爱人,不为姑息,若但遵遗训,一味宽容,恐又非木太夫人慈爱秋姐之意。古人以善继善述为达孝,不识其中更有权衡否?”水夫人大喜命坐,说道:“四姐能问及此,异于迂儒之见矣!先姑因爱怜秋香,故有此遗训;我因记念遗训,故每每宽容。然使秋香因此而荡检逾闲,将为奸盗邪淫之事,我亦不加管束,一味姑息,使死守先姑遗训,而实伤先姑之心,不孝孰甚焉!秋香这丫鬟,只有嘴快、喜报新闻、没甚规矩这几件,是他的不好处,却没有别的过犯,尚知学好,颇有忠心。虽不及紫函之沉静,冰弦之幽雅,而戆直过之父母所爱,亦爱之,父母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我若以小过责之,先姑之训谓何?然又怕他因小过不戒,而驯至大过,故令大媳管束,督做女红之事。非纵之使毫无忌惮,肆意妄为也!”难儿满心悦服,极口赞颂道:“太夫人诚女中之圣君子所为,宜难儿所不识也!”璇姑愈加敬信。小躔一段不平之气,俱化入爪哇国中,毫无影响了。

到了十八这日,未能禀说:“东方太爷差人来请过,那里已准备轿子,在浴日山口迎接。小的这里船只也预备下了,在水墙门上船,出西水关,由桃花港到山口,只有十五六里水路。请问姑爷:是用了饭下船?还是在船里用饭?”素臣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吃了饭下船罢。”这日,是洪儒备席送行,任夫人不便自来,叫丫鬟翠香来送。外面洪儒陪古心兄弟,里面鸾吹、素文陪水夫人姑媳。席散后,素臣、素娥拜别未公灵柩。素臣又到县中,别了任公、任母。一行人都到水墙门下,绿杨树边下船。鸾吹是要送到庄上的,没有离别之色。素文牵着湘灵衣袖,洒下几点泪来,湘灵也垂了几点别泪。又向翠香流泪嘱咐他:“好生伏侍夫人,教老爷、夫人不要悬念。”翠香是锦囊亲姊,又扯住了锦囊,眼泪汪汪的,说了些话,都还没甚要紧。只有玉奴、赛奴二人,哭做一团,弄得鼻涕眼泪,粘连一片。

 

 

且道二人有甚苦处,哭得恁般利害?玉奴、赛奴一母所生,在家时坐卧不离,后来又共处患难,同病相怜,到如今忽然拆散,举目无亲,岂不痛伤?玉奴虽与奚囊和好,止一二日,尚未亲热;赛奴虽与容儿恩爱,然自是外方人,语音不通,性情各别,容儿出外,更无一讲说之人,故姊妹二人独觉离别之苦。

鸾吹不忍,向水夫人道:“容儿夫妻性命,都是二哥救的。看他如此苦切,女儿意欲叫他夫妻都跟去伏侍二哥,伏乞母亲慨允!”水夫人道:“我们寒素人家,现有文虚老仆及奚囊、锦囊两个小厮,还有丫鬟仆妇,尽够使用;你嫂嫂身边,正少这一房小房,断不敢领。”素文道:“二姑娘原该有一房赠嫁,奴这里人多,大姑娘要人,到庄上去叫几来就是。况这赛奴,口音与丫鬟们俱不甚通,奴也用他不惯,还望太夫人收受。”水夫人见说是赠嫁素娥,便不好十分推拒,鸾吹又苦苦求告,只得收下。容儿、赛奴俱不更名,但把生素改名生胜,因素字既犯素文,又犯素臣、素娥故也。玉奴、赛奴转悲为喜。赛奴合容儿忙忙的拜别洪儒夫妇并未能、未妈,收拾上船。

鸾吹原打算送水夫人到庄,盘桓几日,把铺都打叠了来。那知船到水关,一个家人领着一乘轿子,跑得满头是汗,从城脚下飞奔而至。未能急问:“为着何事?”家人道:“未叔叔恭喜!大小姐,大姑爷殿试二甲,点了词林,报人挤了一厅,一千五百的讨赏,大相公、大娘娘打发不来,叫我来请大小姐回去哩。”未能好不欢喜,忙进舱禀知。水夫人等俱向鸾吹致贺。鸾吹不肯回去,要叫未能回家。水夫人道:“大小姐回去的是,庄上是时常下来得的。你回去打发报人,年伯灵前也该祭告,东方亲家那边也该去定省,亲戚等作贺也须得料理。我这里只劳未管家,已极妥当,不必再要你费心,快些回去罢。”鸾吹无奈,作别上轿。

水夫人等船到山口,东方家人上船叩见素臣,说:“家老爷原拟在庄迎接,清晨起来,就传轿夫;那知京报人到了,缠住身子,不得起身,叫小的致意,改日来见罢。”素臣道:“你家少老爷恭喜,我还没来贺喜,改日到门罢,多谢你太爷费心!”家人答应起去,招呼轿夫,水夫人等俱上了官轿,丫鬟仆妇都是小轿,一直到庄上来。庄门、厅堂、寝室,俱悬灯结彩,床、榻、台、凳一切动用器具,约略具备,许多家人庄仆,料理酒席铺设等事。水夫人愈觉不安,吩咐素臣辞谢。家人道:“老爷及少奶奶吩咐下的,小的们伏侍有不到处,只求太夫人宽恕,就感激不尽了!”家人又呈上一个礼单,上开:白米五十石,柴草一千束,陈酒二十坛,活猪十口,陈酱二坛,小菜十二瓶,清油一石,白盐一石。

水夫人道:“前日大小姐说柴米都备下的话,我也只认是他料理,怎又费亲家的心?且太多了,断不敢当!”家人跪下道:“以后盘缠,少奶奶自来承值;这是家老爷一点薄意,求太夫哂纳!”素臣坚辞不脱,只得全收了。水夫人往各屋内看了一会,竟依东方侨意思,自己住安乐窝,命古心夫妇住博古轩,素臣夫妇住日观楼,璇姑住璇玑楼,素娥住素心阁,湘灵住潇湘阁,叹道:“数皆前定,博古轩隐着大孩儿的表字;素心、潇湘都隐着二姐、三姐的名字;璇玑楼更不止关会大姐名字,大姐精于算法,能测量天地,而璇玑玉衡,正属量天测地之器,竟若天造地设者然,岂不大奇?”难儿道:“奴爱这天绘阁幽雅,太夫人可许奴去那里住宿罢?”水夫人道:“总是空闲,有何不可?但几日来,见你性格温和,议论英伟,欲暂屈你住在后房,早晚讲些时事,不知可否?”难儿大喜道:“难儿只自愧粗愚,语言直戆,若得伏侍太夫人,朝夕受教,稍开茅塞,何幸如之?”自此水夫人命紫函陪伴难儿,在安乐窝后面三间房内住宿,早晚与水夫人讲论,不题。

是夜席散后,水夫人作主,命素臣与田氏同宿。择了二十一日,与璇姑完婚,次及素娥、湘灵。正是:

 

    真如久旱逢甘雨,恰是他乡遇故知。

    如此洞房花烛夜,绝胜金榜挂名时。

 

次日,素臣进城拜谢任公、任母,并谢鸾吹、洪儒,又出城,贺谢东方桥,向各人述明隐处山庄,绝足不入城府之意。回来洗去面上所敷之药,露出无瑕冠玉。璇姑、素娥、湘灵俱如拨雾见天,喜形于色,难儿暗暗惊讶。玉奴、赛奴都吃惊道:“原来爷是个白面,不是那紫的面儿。”小躔道:“爷怎忽变做白脸?”生胜笑道:“相公是白脸变蓝的,怎反说变做白脸儿?”

 

 

  不说丫鬟们私议。单讲二十一这日,素臣拜过天地祖先及水夫人,璇姑新妆出来,拜了水夫人四拜,古心、阮氏、素臣、田氏各受了两拜,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合家见礼已毕,田氏等将素臣、璇姑双双送至璇玑楼上,共效于飞。这一宵恩爱,果是不同:

  

一个顶天立地伟男子,一个测地量天奇女儿。

    一个手握璇玑,织女时窥北极;

一个胸罗星斗,牵牛斜抱文昌。

    一个九死一生,沙场上几遭凶刃;

一个千贞万烈,火坑中炼出真金。

    一个说,看了面上青蓝,教奴吃吓;

    一个说,摸着颈中疤靥,令我生悲。

    怅当年,合欢床虚谐连理;

喜此夕,鲛绡帕真探骊珠。

    西子湖边,略勾股势;

东方庄上,直测弧形。

    徒弟漫入鼓儿中,昔成膜外;

师父跳出圈子去,今在个中。

    璧合珠联,算不出五星聚奎,五星聚井;

    铜壶玉漏,滴不了半夜浓恩,半夜浓情。

  

次日,素素心阁上,与素娥合卺,又是一种恩情:

 

    一个肘后悬书抱朴子,一个龙唇着艾鲍家娘。

    一个承气麻黄,苏醒何郎粉面;

一个大黄甘草,勾留倩女香魂。

    一个惨语难听,望死后挈奴骸骨;

一个柔肠欲断,誓生前不出门庭。

    一个说,卧铜屏冻得你肉冷如冰,至今疼着;

    一个说闹金銮吓得奴心浇似水,那等凄然。

    恨当年误服补天丸,抱使君升麻骨碎;

    喜此夕饱食胡麻饭,搂寄奴苏木香薷。

    新会槟榔,白蔹忽惊黑丑;

合欢花粉,苦参今变蜜陀。

    蝉蜕面香,金箔女贞舒豆蔻;

牵牛远志,蛇床滴乳露蜂房。

    五灵犀角两心通,白芍药赤芍药茵陈新试;

    半夏丁香初舌吐,苦瓜蒂甜瓜蒂花蕊亲尝。

 

二十三日,轮到湘灵,一对诗文知己,鼓琴鼓瑟,别有风流:

 

    一个长线钓鳌李太白,一个回文织锦苏若兰。

    一个憔悴龙泉挥彩笔,光摇海岳;

一个尘理太阿感巨灵,掌握风雷;

    一个惊喜若狂,见和诗欲求全集,

一个思量成病,吟绝命不惜残生。

    一个说捉臂撕衣医闷痘,吓得奴胆儿都碎,

    一个说形销骨化读哀词,哭得我眼泪俱枯。

    想当年死掏生抓,那顾皮肤痛痒;

到此夕轻勾软抱,恁般心坎温存。

    已得人怜,何妨便落他人后;

尽教风瘦,从今不怨晚风前。

    娇姿那惯雨云,真个梦魂都颤;

冷艳新承雨露,顿令骨肉重温。

    螺黛浅深记欢情,又只怕菱花窥见;

猩红点滴留春色,须不是鹃舌啼来。

 

  自此一妻三妾,琴瑟静好,同事太夫人,怡怡色养,真个满座春风,合门和气。瞬息之间,不觉已是小尽之夜,水夫人道:“岁月如流,筋力易尽。从明日初一起,立一课程,恪守勿越,以为他日致君泽民之用。我已定下一单,你等去看,若没有更改,就依着做去。”紫函呈上一个柬帖,素臣敬受看时,上写着:

  文水氏日课: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督课,一分纺绩。

  文真日课: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课子。

  文白日课:分日作六分:二分看经书,一分阅史,一分习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作诗赋。

  阮氏、田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二分料理中馈,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刘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算,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沈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医,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任氏日课:分日作五分:三分绣作,一分看书,一分学诗赋。

素臣看完,递与田氏等同看,因说道:“孩儿等日课,敢不恪遵慈命!惟母亲日课中,纺绩一条,尚求更改。”水夫人笑道:“敬姜为大夫之母,尚勤于绩,何况我乎?”素臣不敢再讲。田氏等俱称遵命。湘灵敛衽道:“大姐、二姐俱有咏絮之才,太夫人独许儿学诗赋,或未悉其底蕴耳。乞太夫人一视同仁,不识可否?”水夫人道:“君子教人,不拂其性,顺而导之,则人易从。汝以诗文为性命,若欲禁你笔砚,使专务女工,则郁郁无聊,必生疾病。我故留此一个光阴,为汝陶情适性之地,非为妇者必当含毫吮墨,以荒妇功也。大姐、二姐虽能搦管,而所好不同,当以妇工为要。就是媳妇,他也通文墨,我从未令他吟诗作赋,正为此也。嗣后如遇令节及尔等生辰,当给假一日,听尔等相聚,酌酒赋诗,以为欢乐,此亦蜡祭息民之意,其余则悉依日课,可也。”湘灵感激受教。素臣禀道:“目今时势,所急不在文章。孩儿欲以一分作文、读文,一分作诗赋之工夫,并为阅史、习武,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道:“这是极好的了!我之留此二分,令汝艺文者,因系本朝做秀才分内之事,尔能留心时务,舍轻从重,有何不可?”因取笔改作二分阅史,二分习武。素臣谨敬受命,逐日自课不题。

一日,素臣正当习武之时,佩着宝刀,叫锦囊拿着弓箭,到园中望春阁来。那阁背西面东,阁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间着碧桃、红杏、玉李、朱樱,无边春色,煞是可怜。素臣择这一片空地,常来此舞刀射箭,发弩使枪。这日走来,远远的听有哄笑之声,近前一见,却是奚囊夫妇、赛奴、容儿、秋香、小躔几个男女,在那里舞剑作耍,见了素臣,奚囊、容儿都吓一跳,秋香等就要走散。素臣叫住道:“奚囊、玉奴、赛奴是个会家;你们三个,是几时学来?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容儿只得先走上前,向赛奴腰间拔出剑来,舞了一回。素臣笑说:“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秋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素臣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真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小躔,小躔不慌不忙挽起罗袖,把腰间裙带紧了一紧,提起那剑,使个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素臣心口直搠将来,刚离得三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地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团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地一收,露出一个瘦小身材,按剑而立,口不喘气,面不改色,髻不乱发,裙不动摺。素臣惊讶道:“这又奇了!你点点年纪,怎舞得如此纯熟?就是玉奴,也不过如此,却是那一个教来?”玉奴、赛奴道:“小躔姐的剑,比奴辈高了十倍,那里教得他来?”小躔又不肯说何人所教,秋香道:“他的剑是木四姐传授的,他还会使猕猴摘果、鹞子钻天许多好看的把势哩。”素臣道:“原来木四姐果是有武艺的。”因吩咐锦囊,去请太太及木四姐来此,看演武艺。锦囊如飞去请。素臣命玉奴、赛奴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小躔一般纯熟,力量更足,因他的年纪小,故觉惊人。但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你不换刃法。”小躔与玉奴、赛奴,俱欢喜无限。素臣正要叫奚囊舞剑,水夫人已领了鸾吹、难儿出来。

原来鸾吹常时到庄,就与难儿同宿,两个讲得甚是投机。这日正来问候水夫人,锦囊来请,说小躔舞剑之事,鸾吹亦以为奇,因随着出来观看。到得阁下,素臣备述前事。水夫人道:“四姐每常议论,辄及军营战阵之事,我还认是纸上谈兵,原来竟娴武事;今日定要请教。”难儿道:“二相公谋胜孙、吴,勇过褒、鄂,奴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素臣道:“小躔剑法,已见一斑;不必太谦,断要请教的了。”水夫人道:“武事虽非妇道之正,而邑姜曾列乱臣,与望散比烈;洗夫人、章夫人俱以此名垂史册,功被民生。世治尚文,世乱尚武。目今宦寺擅权,边徼不靖,正值用武之时,四姐既有武艺,当精益求精,不可徒怀退让,虚掷光阴。但较武须有赏罚,以鼓舞精神,昨日任亲家送来的一腔猪、一腔羊、两匹红绸、两坛陈酒,叫奚囊去各分一半,连猪、羊首拿来;紫函再去向二娘娘及大姐、二姐、三姐说,各带一件器玩,同来一看。”奚囊、紫函领命而去。

  须臾,猪、羊、红、酒俱到。田氏领着璇姑等出来,田氏拿出一个玉鱼,璇姑是一颗珍珠,素娥是一双银钏,湘灵涨红了脸,缩手在袖里,伸不出来,向璇姑、素娥道:“妹子没曾关会,拿着不值钱的东西,怎生出得手?晴霞,快去取那玉狮镇纸来。”水夫人道:“且慢去拿,你带的何物,不防取出一看。”湘灵无奈,在袖内掏出一条松绫手帕,上面绣着芙蓉、桂花。水夫人看了,啧啧叹赏道:“怎绣得如此生动,竟是活的一般?夫荣妻贵,这采头也好,要以此为赏功首物了!”湘灵愈加局促。田氏等传玩,称赏不置。水夫人道:“如今分作三番考较,先较力,次较射,次较枪刀;胜者赏以首饰猪羊等物,负者罚以巨觥。”素臣领命,见阁前有两个石栏,约有七八百斤一个,便去提一个来,放在中间。水夫人道:“这个太重,再找一件轻些的来。”素臣远远见一块大石,横在一棵古梅树下,因去提来,把手戥着,约有四五百斤,道:“这却又轻了些。”水夫人道:“这样大石也不为轻了。”因命众人去掇,大家看着,不肯先上。

  秋香高高兴兴的,先赶上去,用力一提,却如蜻蜓摇石柱一般,体想动得分毫。素臣笑道:“此真可谓不自量矣!”水夫人道:“天下事都如此,实有本领的,断不轻躁若是!”秋香见素臣笑他,偏要掇这石头起来,挣得满身臭汗,颈上红筋根根扛起,到底一毫没用。连冰弦、晴雪等,都笑将起来。水夫人慌忙喝住道:“这痴丫头性命都不顾了!”秋香没趣,只得走开。容儿上前,死力掇弄,也不能起。

  小躔掇离了地,却提不来。水夫人等都惊异道:“秋香颇有蛮力,怎反不如小躔?”奚囊上前,撩起衣襟,埋好脚步,蹲身下去,用手攥住石角,挣将起来,那石便离地一尺多高,勉强挣了几步,便就放下。水夫人道:“这却亏他,从前在家没有这力量。”奚囊下去,玉奴上来,也不埋步,也不撩衣,两手一掇,那石轻轻便起,离地有二尺上下,直掇到水夫人面前,然后放下,面不改色。水夫人大加称赞道:“比奚囊强远了!且看你妹子如何?”玉奴道:“赛奴的力大,曾比过来,他敢拿得这石栏起?”赛奴袅袅的走将上来,也似玉奴一般,不去撩衣埋步,把手去轻轻一提,竟提不动,因用两手攥住石角,掇将起来,离地才一尺多高,面就发红,把手狠紧一紧,走了三五步,气就喘将起来,素臣连忙喝住。赛奴放下石头,羞得满面通红,心头兀自突突的乱跳。水夫人问玉奴道:“他这力量,远不如你,怎说是赛奴力大?”玉奴道:“便是玉奴心里,也是诧异,从前常比过,是他力大,怎今日这等不济?”水夫人道:“你且拿那石栏,却不可勉强。”玉奴真个去拿那石栏,却拿不动,水夫人道:“这石栏本过重了。四姐,你试掇一掇这块大石看。”难儿却不去掇那大石,竟来拿这石栏。水夫人慌道:“四姐看仔细,还是掇那块石头罢。”水夫人一面说时,难儿早把石栏提起,走了十数步,觉着吃力,便放下了。水夫人惊喜道:“看你如此娇柔,却有恁般神力!”

  因命取玉鱼来,亲手送与难儿;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五斤猪肉;奚囊、小躔每人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赏了三斤肉,又罚了一觥酒;容儿、秋香各罚一觥。然后较射,水夫人取一只银钏,命玉奴折了几枝桃花,做了一个大圈,中间把彩线悬着银钏,挂在垂杨之上,离着百步,令众人各射三箭;中银钏者为最,中桃花圈者为次,三箭俱不能中者,罚之。素臣先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银钏之中;水夫人取珍珠赏之。玉奴三箭,一箭穿了银钏,两箭穿入桃圈;赛奴、奚囊三箭俱中桃圈;小躔两箭俱不到垛,一箭却正从银钏中钻了过去;容儿三箭俱不到垛;秋香更是放野。临末,鸾吹等催逼不过,难儿只得上前,真个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满月,箭发流星,一连三箭,俱穿入银钏中去了。水夫人及田氏等俱称神箭,玉奴等都暗暗喝采。素臣道:“四姐之力,略逊孩儿,这箭竟与孩儿匹敌矣!!”难儿道:“二相公之箭,透银钏去,更百余步,奴只过钏便止,怎说是匹敌?”水夫人道:“射只论中,四姐不必太谦!”命取垂杨上那只银钏并桌上一只,替难儿勒于两臂。玉奴赏了一个猪头,一段红绸;小躔也是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奚囊俱是三斤猪肉;余俱饮一觥酒。

  素臣命奚囊斫下几株树梗,削成枪杆,头上缚着桃叶,蘸着香粉,先令奚囊夫妻比较。两人斗了数十回合,奚囊面上心窝扑了两处粉痕,玉奴乳旁也着了一点,是奚囊输了。赛奴上去,姊妹二人杀做一团,玉奴止肩膀上一点粉痕,赛奴乳旁心口,却着了两枪。赛奴下去,小躔上来,战到几个回合,素臣忙喊:“小躔下来!”玉奴慌的跳出圈子外去,去看小躔时,已是满胸粉点。素臣笑道:“你这枪是何人所教?怎一些家数没有,也敢上场?”难儿道:“这妮子真是大胆,你几曾学过枪来?”水夫人等俱称玉奴枪法。难儿接过小躔那枪,破步而入,玉奴迎住,狠斗起来,约有十数回合,玉奴败阵下去。素臣令赛奴助战,玉奴复身转来,姊妹两个,双战难儿。难儿不慌不忙,左挑右扑,二人应接不暇,勉强支持了四五十合,赛奴虎口着了一枪,负痛弃枪而走,玉奴仍复败阵下去。看两人身上,俱有三五处粉痕,难儿身上并没一点。正待收枪上来,素臣见猎心喜,拈过一枝枪,抢步而入道:“四姐枪法如神,特来请教!”

难儿自恃枪法独精,谦逊一句,便举枪来敌。素臣虚戳两枪,难儿扑过,还一枪来,素臣把枪裹住,用力一缴。难儿觉着手重,尽力一压,却压不下去,复往上跷,又跷不起来,戳又戳不进,收又收不转。素臣猛地一缴一收,只听“刮辣”一声,难儿的枪近着尖处三五寸,已绞得粉碎。难儿掷枪于地,愧服不已。素臣道:“这是枪杆不结实之故,我原没缴过四姐之枪,尚未分胜负也。”水夫人道: “玉佳原不在内,这枪法也是四姐第一。”把湘灵绣帕送与难儿,难儿不受道:“败军之将,不罚幸矣,何敢受赏?”水夫人再三递给,只得受了。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一个羊头,赛奴、奚囊各三斤羊肉。素臣因见小躔赏的两段红,被秋香替他披在身上,叫奚囊、玉奴也把红披将起来。玉奴披了两段,存一段递与奚囊,奚囊原有一段,恰好凑成两段,一样的交披肩上。素臣复命秋香,折了六枝桃花,令奚囊等各戴起来,都到水夫人面前磕头谢赏。秋香见奚囊夫妇簪花披红,双双拜谢,嘻的笑道:“倒像拜堂哩!”只因这一句话,把水夫人心事平空提起。正是:

 

    饭里胡麻归玉洞,水流红叶向金门。

 

 

总评:

夹叙玉印似属技书而实非枝节也。一则见水天人切念其姑,所嘱之言、所遗之物,俱铭刻于心。服膺勿失,有此遗物以征遗言,尤信而可征。一则见素臣为旭日之祥,与赤日之梦、晓日之圆,映射成采,并非故生枝节者可比。

水夫人宽待秋香,微意作两番诠释,非后一段议论,犹未悉其曲折也,故留以待难儿之问。难儿初至,法应一表,不必另起炉灶,何便如之。素臣之收赛奴,因其有用,故归洪儒,是弃于无用之地也,岂不可惜?然使竟作赠嫁,亦稍嫌平直,且与锦囊一色少变换之法矣,故借姊妹之情以合,便觉生动可喜。

水夫人以诸楼阁之名为前定,而难儿即请居天绘阁,亦有前定之见于胸也。空青一点更无渣滓可漉。

诸楼阁一征前定、一伏赐第,亦是双管齐下。

点缀璇姑等一段妙辞,如碎金屑玉,一字一珠,其贴切各人处,亦天造地设,不可掇,真可称锦心绣口。

比武一段,不脱稗官家套子,而先以舞剑,结以拜堂,中夹不自量之秋香,不应口之赛奴,始而惊人,既而发笑,小躔则已全非,稗官熟套矣;更有湘灵一段,跼蹐之意点缀其间,香艳风流,岂一切稗官所得望其肩背。

赛奴何以不应口,此于无文字中做极着色文字,不为指出辜负作者苦心矣。赛奴之力本胜玉奴,而玉奴虚结花烛,赛仅则实赴阳台,容儿系风月班头,兼有紫金龙涏供其挥霍,月余来颠倒衾裯,赛奴之精力竭矣,故玉奴亦诧其不济也。一无字中,有如许凤倒鸾颠,蜂狂蝶浪准文字,岂非绝世文情。

赛奴不应口,不止写容儿、赛奴月余之有事,兼写奚囊、玉奴月余之无事也,奚囊愿待阿锦固是真心,然温香暖玉宛然在床,雨意云情沨然入听。此月余来,保无有一刻一念,静中思动,而卒然入于不可知之城者乎。以此表之,觉奚囊之却色,不下于素臣之于璇姑、素娥则又于一无文字中,作如许金坚玉洁,绝欲守盟文字,岂非绝世奇文。

赛奴之不应口,不止写容儿、赛奴、奚囊、玉奴之有事无事也,以后文长生之生年、月、日计之,赛奴受胎恶吐正在此时,理应恶食贪睡、少气乏力,则又于一无文字中,作如许黍珠桃花、精凝血裹文字,岂非绝世文情。

一无文字中乃有此三大篇文字,按之又实无一字,作老之才断在子长、孟坚以上。

 

 

 

 

 

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

 

水夫人见奚囊、玉奴双双的簪花披红,秋香说像是拜堂的话,想起玉奴尚未成婚,终非了局,命素臣修书,叫奚囊去取回阿锦。素臣领命,奚囊一骨碌爬在地下磕头,玉奴也是迷花眼笑,陪着奚囊磕头叩谢。璇姑道:“奚囊回来不知可过吴江,若是顺路,欲求太夫人将奴的嫂嫂接来。”水夫人道:“我久有此心,但非顺路。若等奚囊回来,未免迟了,不如叫文虚去就是。明日打发他两人动身便了。”是夜,将赏剩的猪羊陈酒,匀派家人、仆妇、丫鬟、小厮都去吃一个醉了。当日,水夫人与素臣、田氏、鸾吹一席在安乐窝中叙话。

古心夫妻父子俱在博古轩内夜酌,璇姑、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送在璇玑楼上。璇姑道:“此乃是公席,当设公所,把这席移到天绘阁中去,用那羯鼓催花的老令,击鼓三通,传花三遍,鼓声止处看花在何人手中,即作主人先饮一杯,要他出题考试。第一遍为解元,二遍为会元,三遍为状元,以次递考下来,二妹、三妹以为何如?”素娥、湘灵都道:“大姐所言有理,今日四姐本来是客,我们敬客之意,也该设在那里。停会行起令来,要四姐做了状元,才见得我们敬意呢!”因命丫鬟,快到阁上收拾,摆起酒席。大家走上阁来,推难儿坐了南面,璇姑、素娥,东西对坐,湘灵在下首面北。

酒上一巡,璇姑令小躔在席间递花,晴霞击鼓,坐在旁边一间。小躔将花递与璇姑,璇姑说声起鼓,那鼓便咚咚的响将起来,到得鼓住,那花恰在难儿手中。璇姑等大喜道:“天意正如人意,解元公快些饮酒,好再起鼓。”难儿酒干,起起鼓来,慢慢的传去,刚传一遍,花到难儿手中那鼓忽然便住。素娥喜道:“四姐又是会元。”湘灵道:“二姐且慢欢喜,所重全在状元,状元轮到四姐,方是天从人愿。”

难儿又干了一杯,那边鼓起。难儿此番心急势速,花一到手,如飞递去,一刻不停。湘灵着慌道:“不好,我们手迟眼钝,怎当得四姐那等便捷?这状元都分是轮他不到的了!”那知那鼓叮一声,咚一声的,总不肯住,难儿两手忙乱得不耐烦起来,刚刚手势一懈,正待递与璇姑,那鼓已截住,璇姑缩过去,不来接了。湘灵大喜道:“这真是天从人愿了!”叫小躔斟上三大杯,璇姑等一齐起身贺喜。难儿不信道:“这是晴霞姐作弊,姐姐们吩咐他作弄奴的,该敬姐姐们才是。”璇姑道:“我们身也没动,口也没开,怎样吩咐晴霞呢?”素娥道:“你看离着这许多路,又隔着一层纱窗,这花枝在手中转接,连我们都看不清,晴霞如何作得弊来?”湘灵道:“四姐不过疑心,一连三次都在他手里,正不知天下偶然之事,如此者正多!今日望春阁下,既可三夺锦标;此时天绘阁中,岂不可三魁金榜?大姐说的,不遵者罚饮冷水;晴霞,快取冷水,先罚了三碗,再行饮酒。”难儿没法,只得如数饮干。湘灵道:“我们都似老秀才,要求大宗师命题考试。”难儿道:“奴已受罚三杯,考试是断断不敢!”素娥道:“大姐说过,老秀才听解元考试,解元听会元考试,会元又听状元考试。如今四姐要考我们一遍,考自己两遍。考老秀才的题目容易些,考解元、会元的,烦难些,才见得大宗师至公无私哩!”璇姑笑道:“这也不必了!我们老秀才却是要考的,正考不取,还要赶遗才,赶大收,沿街告考,做出许多事业来哩!”素娥、湘灵俱笑道:“大宗师快些出题,这位老门生,敢要动寿气哩!”难儿忍不住,连晴霞、生胜、小躔一齐都笑。就这笑声里,听有带笑上胡梯声响,素娥慌忙叫生胜去看,早是格格的笑将上来,众人看是秋香,笑得眼睛没缝。璇姑道:“秋香啥仔好笑?”秋香忍笑不住道:“没甚好笑,听见阁上笑得热闹,想来有甚极好笑的事,故此熬不住就笑了。”众人一齐大笑,笑得秋香蹲下身去,站不起来。湘灵道:“大家不要笑罢,奴的肚肠,已掐断了也!”难儿被素娥千逼万逼,只得出题先考璇姑道:“大姐算法最精,奴有一数,若算得出来,便是合式。”素娥道:“四姐又来了!你须寻别的事难他,这算法是他拿物,怎打入他怀里去呢?”

难儿道:“我这数不比《九章》难诀,且听奴道来。”因说道:“二九不是十八,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璇姑想了一想,沉吟道:“这数儿有些古怪。”秋香道:“不是十八,倒是十九,不是二十四,倒是二十五;这是木四姐造出来的,大姨娘休被他骗了去!”璇姑道:“数是算出来但不该这等浅易,怕还有甚诀窍藏着,一时竟想不起哩!”湘灵道:“既算出这数,便该晓得是这一句了。”难儿道:“三姐送卷,要罚一杯!”璇姑笑将起来:“原来是这一句,小时读过,那里还记得起?亏是三四日前看书,又见他来。”因说道:“这是《孟子》上的‘其实皆什一也。’并不是数,怎说是考奴的算法?四姐也该罚一杯。”难儿道:“什一不是个数儿?这杯该大姐收回。”璇姑、湘灵只得各饮一杯。

次考素娥,难儿道:“二姐精于医,要二姐随意诌几句,一个庸医,一个神医,语句不要太文,只要明白显亮,说得透快,便是合式。”素娥道:“这却是个难题目了!”因命生胜取到纸笔,先做庸医的是:

 

不辨浮沉迟数,那知虚实阴阳?

救荒摊上得丹方,这本破书孽帐!

竖起招牌一面,祖宗秘授夸张;

指头略按便开方,发散风寒为上,

腹痛必然消导,口干定自寒凉。

药医不死有推搪,生错病儿休怅;

撞着歪时歪运,骑骡坐轿猖狂;

只愁死后见阎王,屁股打成肉酱。

 

素娥写完,璇姑等围着看时,笑得肚疼。璇姑道:“二妹作孽,怎把天下时医骂得恁般刻毒?”湘灵等道:“只怕还是夫子自道?你那橱里的医书,不是也有些破碎,敢也在收荒摊上收来的?”难儿道:“三姐休打断他,快请教那神医的。”素娥不慌不忙,援笔而成。璇姑接过,与湘灵、难儿同看,也是长短句儿,上写着:

 

    读破儒书万卷,余工兼及岐黄;

齑由菜作岂荒唐,真个功同良相!

《素问》、《灵枢》参透,权衡刘、李、朱、张;

望闻问切细推详,佐使君臣各当。

火炽能知壮水,阴虚独解扶阳;

从教病已入膏肓,起死回生反掌!

目洗长桑神水,肘悬元化青囊;

更饶医痘有奇方,撕破裙儿浆上。

 

  湘灵看到结句,把脸胀得通红道:“二姐怎这般唣起来?要罚十大杯!若不肯吃,就同到太夫人前告诉去,看该是这般轻薄的吗?再不,也把二姐病中,相公替你捺气的方法,续上几句;不然,奴誓不干休!”璇姑笑道:“三妹怎认起真来?二妹也忒伤雅些!他量不济,怎吃得十杯?罚他五杯,消消你的气罢。”素娥道:“五杯也吃不来,待奴赔个礼儿,吃了三杯。”湘灵道:“陪礼是断不敢当,十杯是断要吃的。”璇姑苦苦劝解,逼着素娥吃了五杯。亏秋香影在身边,帮了生胜,移头盖脚,五杯酒原只有得三杯,素娥已自酣然,湘灵方才歇手。

璇姑道:“四姐快出题考试三妹,他的本领不比我们,须想个极难题目,方显得他大才。”素娥道:“他那笔尖儿,好不利害,竟请发挥罢。”璇姑道:“没有此理,怎独空他不考?他在辕门外,贴起匿名揭帖,编造黄莺儿,闹出科场大事来哩。只要说明不许报复,三妹也不是这样人。”湘灵道:“二姐怎估得定定儿的?将来伤风咳嗽,还要二姐用帖药的,怎敢报复,把性命来换这点子小便宜?”璇姑笑道:“三妹原来这等惜身重命!”素娥、难儿不觉失笑。湘灵道:“生员入学,是抄的两篇窗稿,大姐就认是真才;如今年迈荒疏,连抄袭都不能了!求大宗师出一个极容易的题目,还可勉强完篇;不然,就要曳白而出了”。

难儿笑道:“三姐援笔万言,有何题可难?奴有一小小对儿,敢求一对。”湘灵着急道:“别的犹可勉强,这对儿是再不来的,四姐休把绝对来难人。”难儿道:“并非绝对,是奴偶然想着,求教大才。”因说道:“

 

四女同居,吾夫子东西南北之人也。”

  

璇姑道:“此即三光日月星之意,怎么不是绝对?”湘灵道:“对是勉强对就,只不如出对藏着隐语,煞有机锋。”璇姑、素娥俱惊异道:“三妹真是天才,怎已对成了?快请念来。”湘灵念道:“

 

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

 

璇姑、素娥击节称赏,难儿满心欢喜,共赞奇才。璇姑复催难儿发挥,难儿道:“已经放肆,再不敢行令了!太夫人那里,想已席散多时,奴要去伏侍上床,受罚一杯罢。”秋香道:“太夫人正在那里讲史书,没有住头哩。散了席,还要看二相公写书,明日一早打发文伯伯合奚囊起身,木四姐只顾放心行令便了。”璇姑等听说,一齐催逼。难儿只得告罪行令,说道:“我们四人在此,掷一个四喜罢,不拘何喜掷见,俱饮一杯,说一个酒底。四喜俱见,这令便完,不必各人全见。”因捉起四颗骰子掷下,恰好是四个红。湘灵道:“恭喜四姐,洞房花烛了,我们都来贺喜送归房。”斟了两杯酒,递与难儿,说是成双之意。素娥道:“夫荣妻贵之言验矣!”璇姑道:“难得满盆红色,大姐明日说要回去,我们留他一日,醵个分儿,明日再与四姐贺满盆罢。”难儿推过双杯,拿起酒令,低着头一饮而尽,说道:“

 

三口共成品,一口便成呆;

因甚呆打孩?

华元云:夫其口众我寡也。”

 

说罢,递盆与璇姑道:“一个顺字。”璇姑接过盆一掷,恰好俱是五六二色。难儿道:“大姐真个是久旱逢甘雨了。”湘灵笑道:“四姐待那洞房花烛夜,也不输久旱之望雨哩!”璇姑道:“四姐酒底是有寓意的,奴只好随口说一个罢。”酒干,说道:“

 

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

阿谁记红豆。

微之云:李谟笛傍宫墙。”

 

难儿暗暗吃惊,盆到湘灵,掷出两个对儿,素娥道:“三妹是他乡遇故知了。”湘灵饮毕,念道:“

 

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

缘何得成器?

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

 

难儿惊异,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璇姑、素娥俱赞道:“这方对得过四姐,真是名下无虚!”湘灵道:“姐姐们休要笑话,且听二姐的妙句。”送过盆去,素娥又恰好掷出不同。璇姑道:“老秀才也有发迹日子了!”素娥干了酒,说道:“

 

二口便成吕,六口共成曲;

何人赏此曲?

夫子云: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难儿愈加惊讶。璇姑道:“我与二妹的口字,俱有牵强,不若三妹浑成。”素娥道:“大姊还好;奴这曲字,更是牵强。”晴霞道:“小姐的也还有些不周致,临了一句,少关会一个字儿。”璇姑等都疑惑,少甚字儿,连难儿也不知道。晴霞道:“木四姐口众我寡的口字,是上两句生出来的;小姐却少这一个口字儿。”湘灵忸怩道:“这真是笑话,怎竟忘了这个口字?”璇姑、素娥俱失笑道:“真是话柄,倒被这丫头捉了破绽去了!”难儿道:“连奴也没留心,晴霞姐真康成之婢矣!”大家笑做一堆。

忽见鸾吹走上阁来道:“诸位妹子好快活呀,说与奴听,待奴陪着笑笑。”难儿忙问道:“太夫人安息了吗?总是秋香姐误事。”鸾吹道:“还早哩,母亲看着二哥写书,要打发未能、奚囊分头去接刘大娘合阿锦,奴禀过母亲,来这里闯席的,你们放心,只顾笑,不妨事。”璇姑道:“太夫人说叫文虚去的,怎姐姐说是未能?”鸾吹道:“是奴说的,二哥的事情,家中怕还在根究?文虚不便去,才改差未能的。”因问:“为着何事,恁般好笑?”湘灵道:“笑的缘故,且慢与你说。生胜斟上酒,先饮入席三杯,把四姐的酒底说了再处。”生胜当真斟了三杯。鸾吹道:“痴丫头,你知道我酒量的,三妹,我饮一杯罢。”因问难儿原底,湘灵述知。鸾吹吃干酒,说道:“

 

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

缘何恁呆木?

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

 

璇姑、素娥俱笑道:“姐姐也被晴霞这丫头笑了去也!”鸾吹问故,璇姑述了一遍。鸾吹笑道:“晴霞学做两句歪诗,还是三妹教会的,他倒捉师父的破绽,真是青出于蓝!这等说来,连我这呆字也重了,该罚一杯。如今请四姐收令,却要有这口字,休再给这丫头笑话。”难儿道:“奴也是无心,如今要认真关会,实是难能。”饮完酒杯,照鸾吹念道:“

 

无口便成未,有口便成味;

谁人贪此味?

庄姜云:日居月诸,出自东方。”

 

鸾吹发急道:“四姐满口胡柴,三位妹子该动公愤,怎样奈何他,才出的这口气儿!”璇姑道:“罚他十大杯酒罢?”素娥道:“还不足以尽其辜,须罚十碗冷水。”湘灵道:“木在水中生,吴江虽冷,反是他发荣之本;不如挥以老拳,做出老秀才身分。狗而骨之,数其罪而责之,才泄得公愤,不至斯文扫地!”璇姑道:“我们秀才拳头,是豆腐做的,可也打的他痛?”难儿笑道:“三位姐姐的尊拳,实在受得七八百下;二姐若一动手,奴便魂也没有了!”璇姑道:“原来二妹也是有神力的,今日较武,怎不出场?”素娥、湘灵都笑将起来说:“大姐怎信他胡话,不知又藏着甚果儿哩?”难儿笑道:“二姐是医生,经着医生的手,还有个活命的吗?”素娥道:“一发可恶,如今是必要奈何他,才得出气!”璇姑道:“他恃着气力,倔强不依,怎生奈何得他?只好用南方之强,不报无道了!”鸾吹等左思右想,没个计较,叹口气道:“真是秀才谋反,十年不成!”秋香道:“秋香倒有个计较:木四姐恃着武艺高强,小姐们奈何不得,秋香去请二相公来,他就不强横,要他怎样就怎样了!不见那木四姐那枝枪,被二相公缴得粉碎吗?”鸾吹等俱大笑道:“好计较呀!痴丫头真个要与他打架么?”湘灵忽然笑得打跌,说道:“奴却真有计较,方才四姐得了夫荣妻贵的采头,行令又遇着洞房花烛,竟叫他做新娘;我们抢红,那个抢的多,就是新郎;余人做喜娘、傧相,搀扶交拜,牵红执烛,送归洞房。他虽有力如虎,做新娘时,便一毫也使不出,真个像盲词小唱,有骂媒人,打喜娘的事吗?”

鸾吹等俱称有理,眉花眼笑,喝四呼红。璇姑本不肯掷,被众人逼迫,只得随同执色,那知掷了一二十掷,休想掷出一个红来。湘灵道:“这又奇了!我们三个老秀才,没福气受用这新人,应那夫荣妻贵的吉兆;怎大姐姐簇簇新新,玉堂金马中人,也掷不出红来?”秋香道:“小姐们俱是女人,与木四姐一样的,怎做得新郎?怪不的这骰子,不肯献出红来。秋香去请二相公来,敢怕一掷,就掷是一个红满盆!”

难儿被鸾吹等嘈杂,已是羞得无地可入;忽听秋香这话,一阵心酸,不觉眼泪纷纷而落。鸾吹“哕”了一声道:“秋香怎放出这等屁来?四姐不要气他,他是这样惯了的,毛坑没后壁,臭粪便真冲出来!”素娥道:“秋香,你还不替四姐去陪个礼儿,消一消气。”湘灵道:“秋香,你说话也要想一想儿,怎这样拉拉杂杂的?”璇姑道:“四姐,你恕他无知,担待些罢,须教太夫人生气。”

众人正在劝说,秋香道:“二相公真个来了!”只见冰弦提灯照着素臣,已上阁来。大家呶一呶嘴,照会着莫说起秋香这话。难儿忙拭眼泪,起身就走。素臣道:“四姐怎见我来就走?”难儿勉强答应道:“太夫人敢便安置?”素臣道:“太夫人在那里斗龙儿耍子,我听见你们行令,特来听个令儿。”湘灵道:“是四姐行的,把众人都难倒了,没一个合式的哩!”素臣道:“四姐所行何令?怎竟没个合式的?”湘灵念将出来,素臣道:“也还不是难题绝对,怎就无人中式?”鸾吹道:“二哥试做一篇,看中式不中式?”素臣随口念道:“

 

二口方成吕,一口便成吝;

如何能不吝?

秦穆云:不啻若是其口出。”

 

  鸾吹等俱赞道:“毕竟须眉中方有才子,中式无疑!”难儿满面羞惭,一言不发。素臣不知就里,只道他别有深意,因说道:“率口而出,未必便能中;尚容细细揣摩,方得穷其奥妙也。”难儿一发胀红了脸,如坐针毡。素臣觉着诧异,便不再说,问璇姑道:“你们是怎样不合式?可念与我听。”璇姑道:“奴等仓卒中,没有想着末句都少了一个口字,故不合式。”因把自己及素娥、湘灵的念出。素臣道:“四姐或另有关,我不能知;但就我的意思,替你们评品出来,还有许多毛病,不单脱去一口字也。大姐的十口,是借用,一口既多余笔画,亦欠关会;二姐六口,两犯此病;三姐较工,但四口之外,多一工字,亦不切姓;无怪于不入试官之彀中也。”璇姑道:“田字曲字牵强,奴等都说过;但不知怎样切姓?又说三妹多一工字,然则四姐多一木字,相公亦多一……”说到那里,便顿住了口。湘灵便道:“奴真是笨伯,原来四姐切定自己姓木,相公切定自己姓文的;我们如此粗心,岂不令人齿冷?”璇姑等亦俱恍然大悟。

素臣道:“若不切姓,呆字、吝字俱不通矣。呆字吝字,岂止一口?一口之字,又岂止呆与吝耶?”素娥道:“相公不说破,就至明日,也还想不到此;仓卒之中,岂能合式?”璇姑道:“就说破了,也是烦难。奴姓刘,二妹、三妹姓沈、姓任,怎样合上这口字去?”素臣道:“这又可以略通融些,只要现在有这姓罢了。如大姐倒转首句,说个四口合成田,也就去得;再呆字说得,杏字也就说得了。二姐亦可姓未,味字便也说得。你们都不算姓文吗?吝字又可说矣。晴霞斟酒来,待我做着四姐的意儿,说一个酒底,要你们各说一个,看合式也不?”因举杯一饮而尽,说道:“

 

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

如何不成林?

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

 

素臣此令,不说犹可,一说出来,直吓得木四姐心惊肉跳,目定口呆,进退无门,羞惭无地。正是:

 

    忽地贼人逢急捕,无端孩子听轰雷。

  

 

总评:

取阿锦接石氏,何妨直出?而必借秋香拜堂一语引人阿锦,复从阿锦递出石氏,如鹰隼之疾,如钩环之曲,总不肯作一弱笔、一直笔也。视《水浒》、《金瓶》等书之承接,何如何如?此回暗卜全为难儿,则设席必应于天绘阁,而无故设彼,便着痕迹,不自然矣。妙在先送至璇玑楼,以璇姑年长故也。璇姑不敢居尊,以公席为辞,转送至天绘阁之公所,情理允协,竟若天造地设者然。有一痕可扪,一迹可践乎否?

催花击鼓,状元发挥,俱是极老套头。而两者合并,己为变换;更从设鼓起没先发一笑,三传俱到难儿,不知是适然、是作弊?令读者至今未悉。加以求考之科诨,作句之谐谑,属对之工巧,酒底之空灵,无一不臻绝品。而晴霞之捉破,秋香之胡柴,复使满座生风。或则欢容笑口,其乐无涯;或则甲面赬颜,其颡有泚。于极老套中翻出极新花样,方见大才人本领。

每说一底,难儿俱有惊异。至素臣之令,则更吓得心惊肉跳,目定口呆。此是何故?读者深思不得,急望作者一白。而作者乃庋置高阁,不更道破只字,直至六七十回后,始为揭出,而读者之肚肠已被根根挣断。书中惯用此法。他书急欲表白,无此耐性矣。天地间一切奇文,皆是极有耐性人做出,不可不知。

秋香云:“去请二相公来掷,敢怕一掷就是一个红满盆。”胡柴得发笑,惹气不待言矣,而草蛇灰线,遂挥文章之能事。

秋香胡柴,难儿几乎落泪,鸾吹等无不埋怨,而乃不认一罪,不饰一词,反云:“二相公真个来了!”若素臣特为掷红满盆而来,可证其言之不谬者。真是混沌杀人,妩媚杀人!

 

 

 

 

 

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

 

难儿暗忖:素臣精于《奇门遁甲》,数学通神,他说的那床下刺客,就是明验;莫非他已知奴底里,故作此令?欲待说明心事,许多人面前,羞答答怎生出口?心上真如乱丝裹缚,热铁烙烧,突突地跳一个不住。鸾吹道:“二哥这令,与四姐同中有异,我们若胡乱说来,又被晴霞捉了破绽去也!二哥再说一个,宣一宣令看。”素臣笑道:“那里有甚深意?我且再说一个,与你们听者。”因又念道:“

 

一人自成人,二人便成从;

因甚乐相从?子

张云:于人何所不容。”

 

  难儿见素臣复肯说令,暗忖:他有心无心,全在此令。低着头,一心谛听,听到末句,又惊又喜,愈觉害羞,那低下去的头,便再抬不起来。鸾吹等正待和令,冰弦来请素臣,难儿便如飞去了,素臣亦慌忙下楼。

  鸾吹等一齐起身,到安乐窝,只见水夫人及田氏、文妪、紫函、玉奴,俱笑得眼睛没缝在那里。水夫人向素臣道:“你可写一札,密致梁公。双人、首公及何如叔,可曾联捷?心真举了异才,得了何官?都没问你,故此唤你来的。你且看龙儿的面孔,倒引我笑了这一会。”鸾吹等都看那龙儿,见他穿着白绸衫儿,衫上勒着一个红绫裹肚,赤着双足,手上带一副小金镯儿,顶心半边,留着一片胎发;盘着腿,坐在桌上,两手撑定了腰胯,呶着一张小嘴,板起面孔,皱着眉心,两只眼不转睛的看着水夫人。素臣笑道:“这小奴才装甚鬼脸?”鸾吹等都笑道:“小官官弄甚符儿?”文妪道:“龙官合太太赌面笑哩,太太倒笑了好几回,龙官倒嘻也不嘻一嘻哩。”水夫人道:“你们不知道,他丑脸不知做了多少,引得我们笑的不耐烦;又做出这个样子,与我赌起笑来,玉奴、赛奴两个,百般逗他,他连牙齿也不露一露儿。”于是鸾吹、璇姑、素娥、湘灵俱来撮弄,百样引逗。只呶着嘴,皱着眉,总不得笑;反把引逗的人,个个都笑了。素臣道:“我有法子,叫他笑来。”田氏道:“有一个时辰了,许多人弄他不笑,那里还有甚法子?”鸾吹道:“二哥若弄得他笑,妹子输五两银子,给小龙打银锁儿带;若引不笑,二哥却输甚与妹子?”素臣道:“若引不笑,我就输小龙与你。”鸾吹道:“我要他则甚?看着他,只好一日笑到晚,不把肚肠都笑断吗?”秋香道:“二相公把龙官输给大小姐做女婿罢?”鸾吹胀红了脸。素臣喝道:“胡说!”湘灵道:“秋香这话,或是先机;姑夫回来,姑娘服满,若头生就是女儿,怕不给龙官做娘子吗?”璇姑道:“官人大是娘子的多,就不是头生,也配得上。”素娥道:“相公说有法子引笑龙官,大姐们怎把这远话打断了?”素臣笑道:“真个有甚法吗?且待我试一试看。”因向龙儿道:“做男女的,都要听父母的话,不可违拗;我如今教你笑,你就该笑,方是孝顺儿子!”秋香不等素臣说完,先插嘴道:“秋香只认二相公真有甚法,若是这样法子,一百年还不得笑哩!”

水夫人也笑说:“玉佳敢是呆了?”鸾吹等都笑将起来。那知这龙儿两只小眼,看定素臣,就像懂得说话,等素臣说完了话,便嘻的笑了一声。田氏等无不诧异,连水夫人亦以为奇。素臣笑道:“若不如此,非吾子也!”鸾吹此时口虽不说,暗忖:若果生有女儿,必当配之。素臣抱起龙儿,正待摩弄,忽想着水夫人所问之言,慌忙递与田氏,躬身答道:“双人等不知中与不中;心真得甚官职,亦未知道。明日叫文虚到县中去,要邸抄来看便知。梁公密札,儿便去写来,因母亲吩咐且看龙郎面孔,竟迟误了。”说罢,汗流浃背,见水夫人还是笑容,方始放心。水夫人道:“老三房侄孙,专赖我们接济,现在不知如何拮据?须带十两银子给他,转托梁公代我们出名方妥。”田氏道:“吴江难得人去,周侄又苦久了,十两银子,怕不济事?”水夫人笑道:“二姐、三姐都有些奁资,大姐又有东宫赐金,竟是贫儿暴富了;说的不差,可带二十两给他。”素臣领命,叫冰弦点灯,到外一间写书去了。鸾吹心爱龙儿,就田氏手中接过来,温存抚弄。湘灵向鸾吹耳语道:“大姐真个将来生出女儿,要给他做媳妇的呢。”鸾吹瞅了一眼。湘灵又逗龙儿道:“你若认这姑母做丈母,可对着他笑一笑。”那龙儿真个便笑,把两个小眼睛,挤得没缝,吃吃的笑个不住。湘灵咄咄称怪。水夫人听见,问:“是甚怪事?”湘灵述了一遍,大家都惊惊喜喜,以为异事。素臣写完书,送与水夫人看过,伏侍上床,叫了安置,各人自去宿歇。

 

 

次日,未能、奚囊领了书信,分头而去。素臣吩咐文虚,到县中去取报抄全录。自己按着日课,在片羽楼上看《左传》,看到子产与裨灶论玉一段,叹曰:“天道远,人道迩,真格言也!子产之学,埒于二程夫子,较胜于康节先生矣!”

素臣正在论古,容儿禀:“东方太爷来拜。”素臣慌出迎接,东方侨让至黄石轩坐下,说道:“弟前日闻先生正论,因久溺其说,锢蔽已深,竟茫然若迷,莫措一语。到家后,细把先生之言,反覆推究,合到老庄诸书,及平日静中光景,才知圣人性命之学,与老、庄判然不同。但老、庄之言,本于黄帝,夫子答宰我,又以黄帝为五帝,朱子之序《大学》,亦以黄帝为继天立极之圣人,今人皆以黄、老并称;弟细究黄、老之言,实无异同,此其故何欤?”

素臣谦谢道:“晚生刍荛之见,乃蒙采择,足感老先生虚衷渊度,可敬可仰,至黄老之辨,亦犹孔子之与老、庄判然不同;老先生之以为同者,特狃今世之所传,而未穷其本耳。上古世远人湮,所传之事,如共工触山,女娲补天,俱荒渺不经;故夫子删书,断自唐、虞。广成、崆峒之言,鼎湖龙髯之事,皆后人附会。惟《素问》、《灵枢》,言医极精,而调神服气,葆精摄息之旨,通于老氏,然止以保生,而终其天年,未有久视长生之说也。故岐伯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与儒者谨身知命之学,尚未有悖也。况此二书,亦秦、汉间名医所托。惟《左传》有版泉、涿鹿之事,其除暴救民之举,同于汤、武,与世俗所传广成子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以长生之言,亦迳庭矣。老氏之徒,惧其言不足传后,故附于黄帝以神之;史迁尚能抑之,与韩非同传,老先生何遽比之于黄帝耶?所谓天年者,人所禀于天之精神血气,筋脉骨肉,足阅若干年岁,不能养者,贼而短之,能养者,全而终之,斯已耳;而欲求过之,不亦惑乎?”

东方侨道:“然则长生不死之术,岂尽诬乎?古传彭祖七百余岁,老子至春秋时,亦数百余岁,后世飞升尸解之事,更指不胜屈,抑又何耶?”

素臣笑道:“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好为荒诞,后人皆以耳食,彭祖、老聃之年岁,何所考据?至后世飞升尸解,尤属诞妄!使果有长生不死之术,彭祖、老聃虽至今存可也,又何以遽死耶?牛女,二星宿也,而有牵牛织女、七夕鹊桥之呓语矣;天河,皆积星也,而有乘槎饮牛、拾支机石之呓语矣。兰香、张硕、云英、裴航等事,皆文人浪子,有所私遇,或思之而不得,或再睹而无缘,或曲道其遇合之奇、情好之密,不敢直言其姓名,乃托于神仙以志之;一人倡于前,百人和于后,好事者复从而撮聚之,流传之事,乌可信耶?飞升之事,同属不经,世人亦从无一见。惟尸解一事,人竞传说,然既可解去,何必为尸?岂必欲借地之阴气以蜕耶?则于阴气一分不尽不仙之说,谬矣!岂虑骨肉之眷恋,假尸以绝之耶?则于尘念一毫不尽不仙之说,谬矣!故无论世无尸解,即有,亦为僵尸旱魃之类,岂足供达者一噱乎?李翱之葬王野人削浮山伪记,足破尸解之妖妄,老先生岂未之见耶?”

东方侨道:“弟向以老同于儒,又以黄同于老;今始知其异,皆先生之教也。老、庄之学,虽不足立人极而见天心;然藉以却病保生,独居而寡其过,亦有所裨,此所以理虽殊于圣人,而其教亦至今不废也。”

素臣肃然拱手道:“老先生此言,殊有关系,晚生不敢不辩。今所传之黄帝、老、庄,黄主进,老主退,而庄主因,其意原不同,而总为圣教之蝥贼。不知其异于圣人,既趋之若鹜;明知其异,复曲为之辞,几何不胥圣人之徒而为老、庄之徒也!圣人之主静无欲,岂不可以保生寡过,何假老、庄?且保生而生理已绝,寡过而过大难掩,老、庄之害人心也大矣!即得苟延残喘,亦罔之生也,幸而免耳!况死生有命,老、庄亦断不能免耶?吾儒静中涵养,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使仁义礼智浑然具足,发时方能中节;若待既发而后求中,则无不违其节,过且丛集!而即此静时,俾四端俱灭,其过已甚!故圣人之静,静一日有一日生机;老、庄之静,静一日有一日死气。大禹惜寸阴,我辈当惜分阴,而顾以有用之心为死灰,以有用之身为槁木,以有用之岁月为飘风、为逝水,岂不可惜?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其即老、庄之谓乎?至其教之不废者,则由于阴阳之倚伏,关于气运之乘除;天下治日常少,乱日常多,小人常多,君子常少,《易》之为道,吉一而凶悔吝居其三,故即师巫左道,蛊毒诅咒等术,与夫长生、白莲诸邪教,亦世不绝传。所赖有世道人心者,力持而廓清之,讵可稍存姑息之见乎?故平情论之,圣贤存天理,不肖肆人欲;老、庄则不存天理,亦不肆人欲,似犹介于贤不肖之间,而逞其私意,造作邪说,灭绝五性,荡废伦常,以贻害后世,则其罪实浮于不肖!孔子恶乡原,孟子辟杨、墨,盖深惧邪说之中人心术,而祸人国家也!西晋谈元说老,放诞礼法之外,朝野成风,遂致五胡之乱,其大章明较著者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老先生岂有意乎?”

东方侨如梦方觉,如醉方醒,忙起身离席,连连打拱道:“弟沉溺于苦海者,已垂十年;今乃得援手而上,生我者父母,成我者老先生也!自此当发愤于孔、孟之微文,程、朱之正解;倘有所得,皆先生之赐也。”

素臣惶恐谦谢,心服东方之虚己受言,彼此交重,重复就坐,酌酒论心,遂成忘年之交。嗣后东方侨研究性理诸书,有所疑阂,俱来就教;素臣剀切指示,一毫无隐。后来东方侨得成一代巨儒,皆素臣之力也。

 

 

  东方去后,文虚从县中取了邸抄回来,水夫人与素臣看时,见申心真特授行人司行人之职;首公与同县屈明中了进士;何如、双人俱做了下第举子;大家又欢喜,又慨叹。难儿接过报抄,反覆看遍,然后送与田氏等传看,不题。

难儿自从天绘阁中听了素臣之令,认定素臣主意,越发贴心贴念,伏侍水夫人,真如孝顺女儿一般,先意承志,竭力扶持,一切饮食起居,刻刻留心,下至巾裙厕,无不躬亲浣濯,不辞劳苦,不避秽亵。水夫人心不自安,百般劝阻。难儿愈加承顺,毫无倦怠。水夫人爱怜之至,只得也立一日课,少息其劳,令分日作三分:一分习武,一分读书,一分照管水夫人起居。难儿苦辞不获,方才依了。到习武之时,水夫人命玉奴、赛奴、小躔随同习学,就在安乐窝后院,排鹿桩,立马架,悬沙囊,竖箭垛,每日价操演。演了半月,到望春阁大较场去大操,素臣再为教导。各人武艺,一日长似一日,连秋香、冰弦、晴霞、生胜,都练出些力气,看出些刀枪剑戟之法。容儿、锦囊每日跟着素臣习武,传以运气炼力之法,更易见功,虽不比玉奴等惯家,造就起来,也就是两员小将了。正是:

 

    一夫善射,百夫决拾;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君子修身,齐家治国;

其机如此,影响最捷。

 

  不特武事如此,湘灵玩弄笔墨,晴霞亦解拈毫。生胜自幼伏侍鸾吹、素娥,原也略懂文义,古心、素臣作文赋诗,紫函、秋香是见惯的,记得几首古诗,调得出平上去入;既有湘灵指教,又受晴霞薰染,便俱略谙吟哦。一日,田氏问候水夫人,见只有难儿在房,听水夫人讲“致知在格物”一句,难儿说:“格字当作格拒之格,物是物欲,格去物欲,便见吾心之真知,意乃可得,而诚与《易经》‘闲邪存其诚’《论语》‘克己复礼’同旨。”水夫人道:“闲邪存诚,克已复礼,俱是单刀直入、当下便断的工夫,九二君德,颜子乾道,才可语此。九三便须学聚问辨,仲弓便须敬恕交持,况下此者乎?《大学》之道,必从穷理入手,故格物为第一义;犹《中庸》必从择善入手,而以学问思辨为第一义也。不穷理,则心如无心之称,无真知矣,意安得而诚?故欲诚其意,必先致知;欲致其知,必先格物。格得一物,即致得一知;事事真知灼见,不同禅悟支离恍惚。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自豁然贯通,知无不致,意乃可得而诚。如以为物欲之物,格拒之格,则未有穷理之功,安识理欲之辩?必有以欲为理,以理为欲,而当拒不拒,不当拒而反拒者矣!四姐当悉心体验程、朱之说,勿以私智小慧,求奇而立异也。”田氏与难儿听了,都如拨雾见天,赞叹不尽。难儿更自愧其失言。田氏怕水夫人口渴,要叫丫鬟去取茶,却无一人在房,因走到璇玑楼下,问璇姑道:“大妹,紫函、冰弦可在楼上?”璇姑与湘灵正在同绣一条裙,赶六月二十四,要送与素娥做生日礼儿,听见田氏声口,双双接下楼来道:“大姐姐楼上坐。冰弦曾上来一会,就同着晴霞下去了,敢在太夫人那边?”田氏道:“婆婆那里,一个也没见,这里有茶,可叫小躔拿壶去,怕婆婆讲书口渴,奴自去寻他们。”璇姑忙叫小躔拿茶,同着向安乐窝去。湘灵便随同田氏,寻到素心阁来,却打潇湘阁边经过,湘灵道:“那不是他们笑声!”

两人悄悄走去,见许多丫鬟,多聚在阁边后院,一座大葡萄架下,石台上摆设纸笔,在那里做诗作耍。湘灵做个手势,叫田氏不要惊他,走近窗边,在眼中一看,却是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五人,正在那里讲朱、陆异同。冰弦说:“朱子是靠实做去,做得一分,就有一分;陆子是凭空想去,想得十分,实没一分。朱子就像紫函姐做针指,一日有一日生活,实实落落,做将出来;陆子就像秋香姐想读书,成日说要做女才子,赶上三姨娘,却东扯两句,西拽一页,一本书也没读得完。”秋香道:“我怎没读完一本书?你敢和我背《诗经》吗?”冰弦道:“你《四书》没曾读熟,就喜欢读《诗经》,哩哩的,念那‘关关睢鸠’,就是陆子静的后身了。读书先要从《四书》读起,太太说的,只《论语》上开头一句,‘学而时习之’,便终身用之不尽。朱子会读《四书》,故重学;陆子不会读《四书》,故轻学。你《四书》不讲究,先喜《诗经》,就是病根了!”秋香道:“朱、陆异同,讲你们不过;敢和我讲辟佛老吗?”紫函笑道:“二相公对下等人说的几句话,你听些在肚里,就自负不信邪教,是个道学先生。你究竟知道佛是怎样的?老是怎样的?我与紫函姐也不信佛老,却不像你开口说辟佛辟老。”生胜道:“太上老君、释迦牟尼都是圣人,只不如孔子些罢了,怎好辟起他来?”晴霞道:“我只敬重观音,别的就不在心上。”秋香笑道:“你们两个都是邪教,若被二相公听见了,都要打杀。”晴霞、生胜都不服。秋香道:“你两个可想父母?”晴霞、生胜俱道:“做了一个人,那有不想父母的?”秋香道:“可又来,佛老就把父母弃去,寻别人做师父,良心不是丧尽了?”晴霞道:“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佛教不为世俗之小孝,以成大孝,你那里知道!”秋香道:“晴霞妹,你枉自读了许多书,吟诗作赋,出口成章,却心里懵懂,做了有目之盲!天是一股气儿,升到那里去,掉下来,不跌做肉酱么?”晴霞道:“西方有极乐世界,成佛作祖的,都向那里自在,不受轮回之苦;你休诽谤他,将来到地狱里去,敲牙拔舌起来,才是苦哩!”秋香笑道:“人死则肉消骨化,有何牙可敲?何舌可拔?地狱在啥地方?何人去过?这都是吓唬人的话,怎便信他?”晴霞道:“有命不该绝,从地狱里放还阳世的,有冤冤相报,被阎王叫去质对案件的,有在地狱受苦,托梦家中讨荐度的,怎说没人去过?”秋香道:“这都是和尚造出来的话,即真有一二,也是人心信邪,妄梦妄见。二相公说的,司马温公云:‘佛教未入中国以前,何无一人梦入地狱,见所谓十王者?’可知是假的了!我从前也和你一般见识,后来日逐听太太合二相公议论,心里就明白了。你不见我遇着叫化子,有饭就饭,有钱就钱,都肯舍给;到了尼姑和尚,便一个小钱不舍,就是恼着他不孝顺哩!佛经上说佛菩萨神通广大,誓愿普度众生,他为啥不叫世人到西方极乐国去看一看?大家便死心塌地的信他,单管只说那没影子的话儿。”田氏、湘灵,初听丫鬟们讲论朱、陆异同,暗忖:不知说出甚笑话来?不意冰弦所说,虽是粗浅,却颇有个道理。及闻秋香辟佛,不觉击节称赏道:“看这秋香不出,倒有一片孝心!那般议论,虽不能中佛要害,蛮劈柴的斧儿,却颇结实!”田氏正与湘灵耳语,却被生胜耳尖听见,探头一望,扯了晴霞一把,把嘴一呶,如飞跑过那边。晴霞回头过来,吓得面上失色。秋香等一齐看见,胀红了脸。走将进来,田氏吩咐,收了笔砚,将纸上所写,都拿到阁上。秋香忙抢一纸,要藏入袖中,被田氏喝住,也拿了出来,转至阁上看时,一首是秋香笔迹,《咏灯下美人》:

 

    低头无语笑吟吟,斜剔银灯半掩身;

钮扣未松愁露体,怕教侍女看羞人。

 

田氏笑道:“灯下美人,怎做成一个脱衣欲睡的女子?笑吟吟,是小唱上的话,既要掩身,又剔那银灯则甚?末句更晦。秋香东涂西抹,时常把墨吮在嘴上,乌嘴乌舌的,原来甚是平常哩!”秋香胀红了脸,谷都着嘴,总不做声。又看一首,《咏月下美人》,是冰弦笔迹:

 

    冰姿欲与素娥争,偶向风尘着此身;

除却梅花谁是伴,清光独步一佳人。

  

田氏道:“犯了二姨娘名字了,虽是临文不讳,以后还该留心!”湘灵咋舌道:“冰弦好自负哟!目空一世,连我们都一笔抹倒了也!”冰弦惶恐道:“冰弦随口乱道,有甚寓意,三姨娘休错疑心!”秋香不服道:“冰弦说欲与素娥争,就该脱去风尘了,怎接句又向风尘?与秋香的剔银灯,同是一病,怎三姨娘独谬奖他?”湘灵笑道:“你总是不肯虚心,冰弦是倒装句法,古人绝句,十首中有六七首是倒装的;因诗只四句,一顺说了,易到平衍,故每用倒句,以逆其势。你慢慢的想去便是了。”因又揭过一首《池畔美人》,田氏道:“这是紫函的,必有可观。”湘灵念道:“

 

透水芙蕖为写真,亭亭独立认前身;

游鱼自惜倾城貌,唼喋池边不避人。”

 

田氏、湘灵俱加赞赏。湘灵道:“紫函虚心,奴可饶舌,若细推敲起来,倾城嫌不甚合色,而翻去沉鱼一意,却是独开生面,居然作手,压卷无疑矣!”田氏道:“压卷自然还是晴霞;紫函没曾专心。”湘灵道:“晴霞虽有些小聪明,却不比紫函沉静,怕还赶不上冰弦哩。”因又揭起一首《帘内美人》来看:

 

    国色天香看未真,湘帘仿佛现全身;

春风一阵吹开去,方识其中有玉人。

 

湘灵笑笑。田氏道:“生胜年幼,虽有矛盾处,却算亏他;略加修饰,便可斐然成章矣!”因看末一幅是《镜中美人》,却有两首诗在上。田氏笑道:“晴霞卖才,独自两首。”秋香道:“后面一首,那里是诗,是晴霞放的屁儿!”田氏等看第一首时是:

 

    空中着色是天成,妒女犹怜幻里身;

栩栩未须呼欲出,双泓秋水看何人?

 

田氏击节叹赏道:“我说晴霞压卷,三妹请看,还有谁人比得上来?”湘灵心里也觉这诗做得空灵谛当,因是自己丫鬟,不便称赏,道:“亏是亏他,也与紫函、冰弦相仿罢了。”因复看第二首时,是:

 

莫道圆冰不用情,商量难与露全身;

替他遮过鳊鱼脚,半截看来是美人。

 

  田氏道:“晴霞这丫头,笑谁大脚哩?”秋香指着冰弦及晴霞道:“他夫妻二人,嫌秋香脚大,常时嘲笑的。”湘灵骂晴霞道:“秋香的脚,也不为大,你做这歪诗笑他?以后再是这样轻薄,定要打了!”田氏道:“你们方才笑声,就为这诗吗?”生胜道:“不是,是秋香讲论朱、陆异同,说譬如走路,朱子是从地下一步步走上天去,陆子是从天上倒撞下来,大家都笑起来的。”田氏、湘灵听了,亦俱失笑。正待根问紫函、晴霞、生胜三人曾否讲论朱、陆异同,只听文妪声音,连唤“三姨娘”,似有紧急之事。湘灵吃了一吓,忙迎到胡梯口来。正是:

 

    贤女生来犹向外,顽妻嫁去亦从夫。

 

 

总评:

难儿之令,不特在席三人俱遵令而说,并闯席之鸾吹亦说。素臣之令,则无一人更说,自己却连说三令。变幻极矣。而从此戞然而止,尤为得法。难儿听至二令,已拿定素臣之意,但自觉羞惭而已。孰知竟有大谬不然者。此为变中之变。

龙儿赌笑,固为结姻伏脉,亦缘前此数回,俱攢写素臣闺房之乐。若但及妻妾而不及子,便成缺典,故以赌笑例之。

子产之学,埓于二程,胜于康节,乃就瓘玉一事而言。而二程之胜于康节,固实分于天道人道也。伊川最不喜康节数学;明道略考便知,知后即忘;康节喜而不能忘,所由逊于二程也。素臣数学不下康节,而不喜任教,但不能忘耳。然则素臣之学,其在二程康节之间也欤?

此与东方不过分别黄老,其以《素问》辟之者,以《素问》亦俗传为黄帝之问也。黄帝称歧伯,为天师;而歧伯之言,知道者不过“尽终其天年”,一切长生久视之说,更从何处着脚?辟尸解最精,即以其矛还攻其盾,而其说立破。

素臣肃然拱手一段,最为关系。非具足辟邪本领、救世苦心者不能。不知其非,既起之若骛;明知其非,复曲为之辞,几何不胥圣人之徒而为老庄之徒也?宋儒于老子,不知其非者七八,知其非者一二;知其非而不复曲为之辞者,盖戞戞乎其难之。

圣人之静,静一日有一日生机;老庄之静,静一日有一日死气。此儒老分水犀也。太极图说,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若截去“仁义中正”句,而但言主静,即老庄之邪说也欤?

论致知格物,难儿见解颇福,非水夫人以平实之论折之,便是陆王一家学问。今日为此说者众矣,盍读此书而细商之?

冰弦之论朱陆,秋香之辟佛老,皆属隔膜之论。然欲得之于女婢,天下鲜矣。写素臣,既写其母其妻其妾其子其仆,而更及其婢,衬托烘染之法,于是乎尽。诗其末焉者也,而就诗而论,亦不数康成婢矣。读至此,低徊者久之。

 

 

 

 

 

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小儿饶舌得银蛇

 

  湘灵急问何事,文妪道:“任老爷奉旨钦取,就要进京,着人来接三姨娘,太太叫请去说话哩。”湘灵忽闻此信,急得眼中流泪,田氏同着到安乐窝。水夫人道:“三姐恭喜,你父亲荣耀,几日内就要起身进京,你可收拾收拾,同玉佳去一送,替我致意亲母,不亲去送他了。”湘灵含泪应诺,与素臣同至县中,素文已先在署。骨肉四人,共诉离愁,一连两三夜,都没睡觉。到六月十六日,任公起身,送至江头,打发回来洪儒夫妇作别上轿,自进城去。素臣、湘灵雇只小船,从桃花港向浴日山来。

刚收进港,忽然一阵黑云拥起,遮住日色,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湘灵、晴霞吓得面如土色。文虚、锦囊在船舱中,没有遮盖,如落汤鸡一般,淋得好不苦楚。亏着不多一会,风收雨歇,云散雷停,依然露出一轮红日,两个船家从舱底下钻将出来,便去拔桩。

素臣喝道:“且慢!”跳上岸去,在高处一望,只见江里一只大船,船底朝天,底上爬有多人,被浪颠播,仍要裹下水去。港内纷纷撑出小船,都去捞抢席板货物,不去救人。素臣急喊:“快先救人,救起一人,我送银五两。”小船听有银子,便都摇近大船,把船底上的人,争先抢救;再顺便捞些什物,一齐收港,围着素臣领赏。共救起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素臣却并没银子在身边,说要往东方府中去借。

湘灵听见,叫锦囊请了素臣下船道:“昨日母亲留两个元宝,分给奴姊妹二人,做个纪念,可拿去给他罢。”素臣随问文虚:“我们带来盘缠还存些吗?再有几两申上银水,便不亏负他们了!”文虚道:“二娘娘发出二十两银子,原打帐独自备席,雇轿子远送的;未大相公要合备,任老爷又不叫远送,省下有八九两银子在这里。”因在兜肚中取出,素臣甚喜,一并递给众船户。船户中有一个秃子开口道:“客人讲过的,救起一人,送银五两;如今现救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这一锭是五十两,这里摸量着不到十两,还差着五两多哩,叫我们怎样分法?”

文虚道:“许五两,就给了你四两,三两,也没甚事,怎就不好分?”那秃子突出了两只鹅油也似的蜡黄眼珠,说道:“老人家你休恁说,我们是拼着性命救起来的人,一两也少我们不得;若不是你们要救人,我们只要捞着一两包丝货,就发了财了!这也是命里不该发迹,说他则甚?却再当不的短了数儿。”文虚道:“你这人怎这样顶真?人家做好事,你倒想讹诈人吗?”那秃子得不的这一句,撇胸把文虚揪住,骂道:“你这老杀才,是谁讹你?你要做好事,干爷们腿事!那里来这野蛮子,在大虫头上做窠!你们这些人看,须知爷的大名,不是好吃的枣儿哩!”

众船户中原有有良心的,却怕这秃子,不敢说公道话儿。被难之人,都气不愤,却才在水中起来,话都说不动在那里;只有一个人,不甚狼狈,坐将起来,劝道:“秃老虎,你将就些罢,难得这位客人行好事,那里捉得齐头数儿?他这银子,比着我们县里的时银,也不少了!你救起几个人,扣数儿估足了去;别人的少些,只要你说一句,他们敢不依?就解了这结了。”秃子放手道:“也罢,是你说情,我便脓着些罢。”因接过那锭大银,向众船户道:“造化你们,那一包敢有十多两银?你们分去罢!”把那元宝就要望怀里揣入。众人俱不服道:“戴叔你休说笑话!客人不拿出这许多银子,我们也不敢争;既拿出来,也大家洒些。戴叔是明理,戴叔又没上船,我们孝敬戴叔,情愿均分罢了;再不,戴叔就拿这一包,我们二十多人,还分不到二两多一个哩。戴叔,你休说笑话!”

那秃子剔起两道浓眉,冷笑道:“我说的是笑话!我没上船,我与你们是照分儿分,不把人肚子都气穿了吗?不是我在岸上,提着网儿,叫你们这样钩着,那样搭着,一个还救不起,这十两多银子,还没给你看一眼儿哩!我是惯合人说笑话的!你们且去告了状来,新官才到任,正好放告哩!”说罢,把那锭元宝往怀里一揣,大踏着步便步。素臣满肚不愤,却怕惹出事来,隐迹不成。

锦囊在船头,早直跳上岸去。众船户拦住那秃子求告,被秃子把手一分,纷纷闪开,锦囊已追至近,大喊:“秃子休走!”秃子大怒,回转身来,只见是一个小童,大笑道:“你这孩子,怎敢放肆?”轮起升箩大的拳头,照着锦囊头上,一个栗暴直凿下来。锦囊身势一侧,直凑入秃子怀里,伸一个指头,觑准秃子乳旁,用力一点。秃子叫声“啊唷”,便直蹲下去,弯着脊背,再也直不转来。众船户大惊失色。锦囊在他胸前,掏出那锭元宝,掷与众人道:“你们拿去分罢,休与他一厘!”众人面面厮觑。

 

 

  远远听着破锣口声,村里跑出一个大脚婆娘,嘴里一片声叫喊,发疯也似的赶来。素臣吩咐文虚催令船家开船先去,自己跳上岸来。那婆娘已赶上锦囊,众人都替锦囊担忧说:“秃老虎,没防备,吃这孩子的亏;这雌老虎却更难惹!”看那婆娘直扑锦囊;锦囊即东蹿西跳,觑个空儿,直指小腹,往下一捺,那婆娘便坐在地下,挣不起来。锦囊轮拳便打。素臣远远喝道:“男不与女敌,休得无礼!”锦囊虽听不清,却知是素臣声口,手势一慢,被那婆娘揪住角儿,用力一拧,锦囊这头,便直凑到心口。锦囊趁势一顶,婆娘望后便倒。

锦囊爬在那婆娘肚上,却被他死力掀住角儿,脱不得身,着了急,两手勒住那婆娘裤腰,用力一扯,连裙连裤,直撕开来,恰好露出那件东西,看个正着。锦囊“哕”了一声,说道:“好臭!”众船户熬不住,齐声发笑。那婆娘虽是惫赖,到此田地,只得放松锦囊,直跑开去,连声晦气。那婆娘一手抠住裙裤,一手遮着脸儿,如飞的逃进村去。秃老虎哼哼的曲着身子,一步步掂回家中去了。众船户俱称天报,众难人俱向素臣拜谢。

素臣看先前开口劝那秃子的这人,甚是面熟,却想不起;那人也自细看素臣。众船户拦住素臣,说道:“秃老虎是港口一霸,今日吃了这亏,怎肯干休?请相公进村去,见一见坊长,便脱我们的干系!”素臣拔步便走,迎着头的略略带着,便是乱跌乱滚。众人面面厮觑,谁敢上前,任凭主仆二人,飞步而去。

  那知素臣、锦囊都不识路径,只顺着河边走去,不到一里路儿,已走到断头滨,无路可通。只得绕过这滨,走了半里,又是一条断滨。一边绕了七八条滨,那一条大河已全没踪影了。六月日长,天才正午,脱衣而走,兀自汗流,问着行人,急急赶去。约莫走有一二十里,已到山脚,却是悬崖峭壁,无路可上。有两个樵柴的孩子走来,素臣问他浴日山时,那孩子呶着嘴道:“

  那不是浴日山?”素臣道:“这山从那里上去?”孩子道:“好上去,我们也上去了,山里柴草怕少了宝么?”素臣道:“这里到山口,有多少路?往那条路儿走去?”孩子道:“沿山都是断头滨,要走,须进城去,出西门,才有道儿。再不,到港口,叫只小船也好。”素臣道:“除了那样,更没别路了吗?”孩子道:“有是有条路,只怕你不敢走。”素臣道:“只要路近,便敢走。”那一个小些的孩子道:“小灵哥,有甚路走得进去?我也要进去耍子。”大孩子瞅了一眼道:“虎多着哩,你敢进去,送他做一顿点心!”小孩子吓得掩着耳朵,翻了翻眼睛,害怕起来。素臣道:“那里便有甚虎!你且说多少路儿?”大孩子道:“虎就没有,猪獾、狗獾、狐狸、獐子,却多着哩,你老敢走这路却近。”

  把手指道:“那不是一棵大树吗?大树东半边山坳里,有一个洞儿,通过去便是,算五里路罢了,只怕不敢进去哩!”素臣笑道:“只怕没路,进去何难?”锦囊自恃其能,兼仗素臣,便欢天喜地的,望着大树而来。走近山坳,果有一洞,只一二尺宽;走了数十步,便开阔起来,上面透下一线天光,照得石笋玲珑剔透,笋上斑藓,五色具备,陆离可爱;凉风逼来,爽快无比。素臣赞叹,与园里一线天仿佛,可称奇景。正是快活,渐渐的洞口收小,天光隐灭,黑腾腾看不清楚。锦囊道:“不好,前边想是没路,吃这孩子骗了去也!”此时阴气逼人,素臣、锦囊俱已穿好衣服,一步步摸将进去,只听有酣息之声。素臣吃惊道:“此必野兽巢穴,真被孩子所骗矣!”正待转身,只听响的一声,一件东西直撞过来。素臣急起一腿,那物大叫一声,大地乱滚,更有许多东西,望外乱蹿乱滚,滚窜得锦囊怪痛怪叫。忽然眼前一亮,鼾声已息,见一大獾直扑上来。地下那獾爬起,便咬锦囊,锦囊方觉着慌。素臣两手一分,两獾平倒过去,响震如雷。许多小獾,没命的跑掉。一獾原已负伤,挣扎不起,被锦囊用力死踢。那一只挣起便跑,被素臣一手扯住尾巴,倒拉转来,在粪门上一连三两脚,满口喷出鲜血,呜呼死了。锦囊踢的那獾,兀自叫唤,素臣赶上,把脚在肋上一蹬,登时断肋而死。

  看那亮处,却并无出路,是石罅中透出来的亮光;在石罅内定晴细看,空洞洞的,也像是一个石洞,高处透下天光,半明半暗。锦囊道:“这会不知是甚时候?前面没路,转去又远,又怕真有虎来,怎么好呢?”素臣道:“孩子骗我们来,也是前定之数;若有虎来,怎留得这獾在?我看那边也是个石洞,只隔着这层石壁,若打开来,或者真通得过去。亦且这般奇景,可惜埋没掉了,莫非由我而显?”锦囊吐舌道:“这石壁是天成的,怎打得开?”素臣道:“我且试他一试。”扯起手来,用力一拳,侧过身来,猛力一腿,震得石上訇訇的响,爆下许多石块来,那石壁依然如旧。素臣料是没用,欲待转身,又是不舍;因复脱衣服交给锦囊,用带紧勒腰裤,使出浑身力量,拳脚肩肘,交加迭上,那声响便似春雷隐隐,石壁便岌岌动摇,细碎石块,满脸乱打将来,吓得锦囊抱头喊叫道:“相公住手,这石壁倒下,就压死人也!”素臣住手,仔细看那石壁,仍然无恙,暗觉好笑道:“此真蜻蜓撼石柱,可谓不知量矣!”因取过衣巾,正欲穿戴,忽见石罅中有物摇动,用手一按,堕下一块石来,那罅便大了许多。把衣巾掠还锦囊,伸进手去,撬了一会,又卸下些石皮,这手便透了过去,用力攀将转来,觉有松动之意。因复用肩靠进,用手攀回,连连摇撼,那石四面俱脱了笋缝,露出碎影。素臣大喜,拔出手来,飞身而起,做一个大鹏展翅之势,扑翻身躯,直挫下来,把脚照准那摇动之石,尽力一腿,只听轰天价响,石块如雨点罨下,眼前忽地大亮,石壁上开了一个大窟窿,一块大石,已踢过那边去了。素臣喜极,拉起锦囊,钻过窟窿中来,看那石时,有一尺三五寸厚,一丈一二尺多长,以红石寸方核算,约有十万八百寸方,一万六千多斤,把地皮压低了三五寸下去。锦囊吐舌不收。

  素臣复走进去看那石笋,天光比外面百倍,玲珑剔透,紫泥红粉,绛石丹砂,五色灵芝,参差历落,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曲曲折折,约走一二百步,那洞只顾小了,地下流出水来。走不多路,水势渐大,各脱鞋袜,放下足去,齐吃一惊,素臣道:“原来是道温泉。若在园里,早晚便可坐汤。天遣这孩子说谎,开出这福水,为丰城县增一胜地也!”一步步走去,越走越深。锦囊道:“不好,水浸到肚子上来,走不得了!”素臣道:“不妨,走去再看。”正说不了,只见水中蹿出一条十余丈长,雪白也似的蟒蛇,张着银盆大的阔嘴,吐着信儿,直奔锦囊。锦囊大叫一声,倒在水里。素臣忙抢过一步,举手向蛇首一击,那蛇头便自粉碎,如打破的水晶玻璃,向水中乱落如雨。头便打碎,那蛇尾同素臣面上直甩过来;素臣用手一,接个正着,那蛇往水深处便蹿。素臣抓住蛇尾,用力死拉,休想拉得他住,冷气逼得满手生疼。素臣不舍,被那蛇尾倒拉过水去,那蛇便往地下钻将进去,连素臣半只手臂都带入泥里。素臣着急,一手撑住石壁,一手用力猛提,瞋目大叫:“孽畜休得无礼!”只听“刮辣”一声,蛇尾碎,纷纷堕地,都是雪白的银锞。

  素臣惊异,看手内时,却是一锭元宝,上刻字迹。地下银锞,一齐滚入泥里。素臣拨开看时,原来满地窖着白镪,并没小锞,锭锭都是元宝。因把手中这锭元宝,也掷下去,暗暗祷祝道:“若是我应用之物便罢;若非我物,速行敛迹,不得戏我!”素臣祝毕,锦囊满身泥水,拿着浸湿的衣巾,已走近来。素臣道:“锦囊,你且看这地下的银子。”锦囊道:“银子在那里?”素臣指与他看,锦囊笑道:“是一角泉水,相公怎说是银子?”素臣遂不更说,把发起来的黄泥,仍复盖好,压上一块大石。穿起鞋袜,再向前走,愈走愈窄,刚刚只容得一人。又走了数十步,忽然宽敞,又是一洞,洞内石床石凳,周遭罗列,宛如人工造作铺设,洞尽处,也有石罅,透出天光。向那石罅中看时,又惊又喜,大笑道:“四姐你们都在这里么?”那边难儿吃惊道:“这不是二相公声口?秋香姐你听见么?”素臣大喊:“我在这里。”秋香忙爬上石磴看时,喊道:“二相公在这里。”难儿道:“这是天生的石壁,怎得过来。”玉奴、赛奴、小躔一个个都窜上石磴,向石缝中窥看;自亮窥暗,却看不清。素臣道:“你们都下去,待我打开这石壁来。”秋香笑道:“二相公,你说的好大话!这天生石壁,怎生打开?”锦囊道:“已打过一层了。”难儿等忙教秋香等下来,素臣真个拳打脚踢,肩撼肘冲,却打些零星细石,在这边剥落下来,那边却不动分毫。秋香道:“这样打法,就打到一千年,也不中用!我们去拿铁锄来,锄他百十锄,便锄得开。”小躔道:“我们去扛一块大石来撞,敢就撞得开。”素臣道:“你们在那边锄的锄,撞的撞,力乏了就歇。我在这边接着踢打,踢打乏了你们再锄再撞,少不得要弄开来。”秋香便去取一柄铁锄,一柄钉耙,与难儿两个,用力耙锄,击得火星直迸。不一时,耙齿尽折,锄口亦缺。小躔、玉奴、赛奴去扛了一块千余斤大石来,难儿、秋香帮同掇撞。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及一干仆婢,陆续俱到,看着冲撞。撞得火星乱喷,声震岩谷,洞顶乱石,大爿小片,粗块细屑,蜂蝗一般满头打下。田氏等俱被吓坏,喊道:“快些歇手,这洞倒下来,大家都压死也!”话犹未毕,豁刺一声,那块大石已震做两段;看那石壁,虽是打落些皮片,却没受大伤。难儿道:“除非用醋来泼,用炭来烧才好。”素臣道:“你们且下去,待我打踢一会,再扛大石来撞,轮流打撞,没有不破之理。”难儿真个又扛了两块大石,与素臣轮替用力,一会又撞碎了一块大石。素臣喊道:“有些光景了,你们快站开些!”难儿等退至洞口,素臣复逞神威,肩摇肘撼,尽力施展。忽小躔喊道:“好了,那石壁动弹起来了。”难儿定睛细看,果见石壁岌岌的晃动。素臣复用大鹏展翅之势,一连两腿,早踢破一块石壁,直堕下来,那边口小,只有二尺多宽,这边却大,有五尺余寸。素臣用拳连击,那石片必必剥剥的乱卸,两口便差不多宽。素臣蹿将过来,田氏等看见,俱大惊大喜。锦囊把素臣衣巾,先送过这边,然后爬过洞来。秋香笑道:“锦囊怎变做一只泥狗?”锦囊牙齿捉着对儿厮打,瞅了秋香一眼,更不言语。田氏等随着素臣,一路问将进来。素臣吩咐玉奴等,去取几块大石,拦住洞口,叫容儿夫妇跟进里边;一面把孩子骗入洞内之事,说与因氏等知道。

  将近安乐窝,冰弦已取到衣巾鞋袜,换好进房。水夫人道:“三姐回来久了,你怎不走正路,却在山后来?秋香说要打破石壁,救你出洞,这是何等行径?”素臣把前后事情述了。水夫人道:“这奴才惹得好事,倘打出人命来,不要偿命的吗?该痛打一顿!看这样儿,是吃了苦了,且寄下这棒!”玉奴、小躔将死獾提进,秋香等一齐动手开剥。水夫人吩咐,留着獾皮,獾肉送一具东方侨,一具自食,并犒赏婢仆。

  次日,素臣率领一班女将,并文虚、锦囊,庄户中有会作匠作的,叫了几个,从一线天破石壁中过去。直到外一层破壁边,运起倒下的石壁,仍复竖好,罅中砧上些石皮石块,收拾牢固;又搬运大石数百块,堆贴以防意外。在有温泉地方,掘一深地,引泉水归入,运些石板在内,垫成一个汤池,开一水洞,以便放水,为坐汤之所,石上刻着“香泉”二字。复选那芝草最多之处,题为“紫芝石室”。有石床石凳那洞,石刻“小憩”二字。将一线天洞口磨平,安设阶级,以便出入,洞口镌曰“不贪”。田氏等俱不解不贪之意,素臣笑而不言。刚收拾得完,已是二十三日,为素娥诞生之日。隔晚,鸾吹备了一副厚礼,来做生日,洪儒夫妇也备礼来贺。田氏禀请水夫人,领着鸾吹、素文及璇姑等,俱进不贪洞来。把鸾吹、素文二人,喜得心花都放,啧啧称叹道:“怎世间有此奇境?若不被小孩子所骗,岂不辜负此天生福地?”鸾吹主意,要做条纱幔;湘灵忙去取一顶纱帐拆开,恰好遮得前面。当日即轮流坐汤,起来便就着“小憩洞”石床石凳,随意坐卧,啜茗纳凉;更向“紫芝石室”中,观玩那无穷妙景。次日午后,设席款待洪儒,里边是鸾吹、素文专席,外面洪儒。

  在席间,问起大舍二舍名字,古心答道:“大儿名柔,小儿名讷。”素臣道:“大侄性刚,故名以柔;二侄性警,故名以讷。此祖母命名之意,侄等宜终身佩之!”因向文柔道:“我有一对,你可对来。”随念道:“刚故克以柔,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文柔对道:“仁者必有勇,鹰之逐,恶无礼耳。”

  素臣点点头,古心责其不工。素臣复出对与文讷道:“三缄名勒金人背,”

  文讷应声而对道:“五色毫挥玉案头。”

古心又嫌其不现成,素臣道:“二侄年幼,也就难为他了!大侄当蜚声柏府,二侄当藻兰台,此二对足以为他日之券矣!老襟丈勿笑弟之狂言也!”席散后,洪儒、素文先后辞回,古心自往博古轩去。素臣方回安乐窝,未能自吴江而回,呈上梁公书札。水夫人拆开看时,上写着:

 

敬启者:

昆仑、押衙,非表兄所屑为,而以圣贤之心,行豪杰之事,鸟胶续断,蚁命回生,感激涕零,罔知所报!惟祝指日赐环,致君尧舜,更以《原道》一篇,措诸实事;俾四海苍生,均出水火而登衽席,以大遂吾兄之素志耳!传讹之言,弟虽不为所惑;而时复书空咄咄,魂梦不安,读来札备悉一切,喜乃欲狂矣!尊宠既多,毓麟更易;奉上回生丹三十丸,以备临产之用。寄令侄银作弟暂借,即日面交矣。刘虎臣兄得拔把总,驻防乍浦;三日前有书接眷赴任,大嫂认系刘兄弟笔,兼有女使迎伴,欣然而去,吾兄勿更为念也!专此布覆,附请姑母大人金安,暨阖宅安吉,余不缕。素臣表兄大人如手。

愚表弟水唐顿首具

 

水夫人看完,向璇姑道喜,将书药递与素臣,说道:“汝妻妾俱已怀孕,此丹乃保产灵丹,我从前受过无药无稳婆的亏,今得此丹,不啻百朋之锡矣!”赏放未能出去。忽然的满天乌鹊,纷纷落地,成群作队,都飞入房,也不顾房内现挤满了人,成十成百打着团,接着翼,黑压压直裹,进来。秋香怪叫,躲入后房,众丫鬟俱大惊失色。正是:

 

  乌鹊知机参造化,圣贤谨读位乾坤。

  

 

总评:

《水浒传》住诸罡煞上山,每先立功。锦囊打雌雄二虎,绝似其意。而非但打雌雄二虎,实为辟峒得藏生根。则《水浒》之意极浅,此书之意极深。秃虎之横极矣,非得锦囊以杀其势不可。噦了一声,说道:“好臭!”雌虎亦不得发威起势。读毕为之抚掌称快!

素臣面熟,却想不起那人;那人亦细看素臣。此必有故而卒不可得。书中每多如此闷人之笔。天地间凡是好书,必有闷人之笔,但不若此书之触手即是耳。

孩子惫赖,素臣且为所愚,可欺以其方也。而非受此欺,不贪泉何由而得?俗传藏银有神,此孩子其即守藏之神也欤?

石壁如何打得开?缘恃有神力。而屡作欲罢之势,则又作者设身处地,一定情理,不徒行文中曲折也。若一味蛮打,绝无转关,便成一莽夫矣!

水中窜出白蛇,常事耳;而蛇头一击粉碎,如水晶玻璃散落如雨,则奇之至者矣。蛇头已碎矣,蛇尾尚能带素臣手入泥,皆属极无情理之言。而结归藏银,则又似有情理。真文家之宝。

银为赈饥而设,赈饥又为民变而设。激变之人,已伏于回首分银被救之内。祸福依伏之道,文章联络之法,两擅其胜。

素臣除灭佛老,去数年之大害,正亿万世之人心,所当集贤备福以报之,即居处之末亦非常人所得同者。故浴日山庄,别有天地,以供母兄妻妾之隐遁游赏。而犹必开辟温泉、芝室,以快其心而沐其体,所以劝人黜异端崇正学之意深切著明矣。治犹南北赐第,皆视此加胜,则此回又一百二十回及一百三十九回之嚆矢矣欤?

柔讷两对虽平,为鸾凤麟鳖之嚆矢,此先河后海,古文之秘。

鸟鹊入房,打囿卷翼,是何缘故?读者澄思片刻,再读后文,方不辜奇书,方是能读奇书者。

 

 

 

 

 

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

 

  水夫人道:“鸠知雨,鹊知风;鹊不避人,而群飞入房,必有疾风。”素臣道:“孩儿夜观乾象,见岁星箕宿,光芒四射,飞荡异常,亦系大风之兆。”田氏道:“数月以来,天气闭塞,塞久必通,其为风兆可知。”素娥道:“今年厥阴司天,原主有风。”湘灵道:“《天外奇谈》载:西晋时,有鹊数万,飞入人家,即有三日大风,拔木飞石,吹居民数百家入海之变。”璇姑道:“奴幼时闻乍浦地方有大风,吹人上天,吹屋入海,也说是三日前有飞鹊之异。”难儿道:“奴见鹊飞入房。袖占一数,风起应在戌时,至次日辰时即止,主有大灾,二相公当设法禳救。”素臣正待回答,秋香跑出来道:“木四姐说是今日戌时起风,是一些不错的。”素臣道:“这又奇了!你这丫头如何知道?”秋香道:“天要发风,秋香两腿,隔一日前先就发痒,时刻不错;昨日戌时,腿上忽发奇痒,故此知道。”小躔掩口而笑。水夫人道:“老身推以物理,玉佳征诸天象,媳妇们或以意揣,或以术推,或搜记载,或述传闻,皆不若秋香之近取诸身也;人身一小天地,未有天时变于上,而人事不应于下者。《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又云:‘至诚如神。’天人志气感应之间,本有丝毫不爽者;只缘私欲锢蔽,把得之于天者丧失尽了,遂致与天相绝。若果清明在躬,则即人即天,岂有不前知的?秋香虽不知这种道理,而因痒知风,即愚夫妇之与知与能,天人感应不爽之处;此玉佳等推测之术,近而可征,确而有据也。”素臣领受指示,欢然颂叹。鸾吹匆匆辞去。素臣因命文虚等,传知山内庄仆,各出人夫,到山口搬运土石,排列八卦方位,乾兑独高,艮坤独大,震坎卑小,巽位平塌,复用白垩涂饰,以镇压之,离位宽阔漫散,以泄母气。吩咐庄仆,于各家门首,在东南方,植立长竿二枝,一黄一白,黄竿上挂一黄布长幡,白竿上挂一白布长幡,即刻竖立,以禳风灾。各人俱似信不信的,纷纷赶办,至晚已俱完备。

  到得戌时,果然刮起风来,虽不至拔木发石,倒壁推房,却也把门窗户闼,开阖击撞,不绝声响。古心夜课已毕,要洗澡安寝,秋香正提着一桶水,到博古轩去,从璇玑楼经过,恰被风推转一扇窗,兜桶一撞,将水打翻。秋香咕哝道:“二相公使得好神通,反把风弄大了!”小躔私问璇姑道:“鹊飞入房,太太等俱说是风兆,今果应验;但独许秋香腿上发痒之说,奴所不解。爷到山口去排设八卦,怎还有这等大风?”璇姑道:“太夫人尝讲天人一贯之理,说人受理于天地以成性,受气于天地以成形,故云人身一小天地。当未生以前是天,既生以后是人,未死以前是人,既死以后是天,天与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故人事舛于下,则天象乖于上,子感而母应之也;天时变于上,则人气逆于下,母感而子应之也。秋香发痒之说,太夫人原说他不知这种道理;而天人感应之理,却于此见端,察识而扩充之,即可以前知,可以位天地。孔子六十而耳顺,大舜善察迩言,故有此一番议论,当机指点,随事提撕也。至排设卦位,而此时仍发大风,则或系天意,不可挽回;或系已杀其势,山外之风,较此更大,也未可知。”小躔方始心服。

  次日清晨,璇姑到安乐窝问寝,只见文虚进来禀说:“山内各庄仆在外叩谢,说昨日一夜大风,山外村庄,吹倒房屋,压死人口牲畜无数,田禾刮打无存。沿港人家,更有把人都吹上天去,没有踪影的。我们山中虽也有风,人畜田房,俱无伤损,感激二相公,要进来叩谢哩。”素臣回了出去。水夫人忙打发容儿,去问候鸾吹姑嫂并东方侨那边。吩咐田氏:“从今日起,家中不用荤酒,我的早晚二膳,俱用素菜一碗,不可多品。帝王遇灾,尚且减膳彻悬,何况我等仕宦之家!”因蹙额道:“田禾尽伤,将来穷民俱要饿死,即素食亦不安耳!”田氏应诺,素臣沉吟。当日早膳,水夫人处,即用一碗蔬菜,合家大小,更不待言。早膳甫毕,鸾吹差未能来问候,水夫人连忙唤进,未能叩禀道:“昨夜大风,城里人家房屋,大半倒坏。

  我家及东方老爷家,那样坚固墙壁也倒塌了许多。城外小户人家,有连人连屋,吹到空中去的,门窗户闼,在半天飞舞,就如纸张一般,压伤打坏的人,不知其数。休说未能,即七八十岁老人,都说是目所未见,耳所未闻。庄上房屋,虽也坚固,却在旷野山谷之中,小姐好不担心,一早叫未能赶来。方才在路上遇着容儿,知道姑爷设法,山内俱得保全,把小人就喜坏了!”水夫人大喜道:“我便恐两家被灾,故叫容儿进城。据你说来,不过倒坏墙壁,这算是平安的了。只是城外受此奇灾,听来惨然。可知道本县官府,现在如何查办呢?”未能道:“新官不比当初任老爷,是爱钱不爱民的;虽不知目下怎生查办,大约是不能替百姓做主的呢。”

  素臣因把不贪泉中藏银之事,密禀水夫人道:“县官既不爱民,那先发后闻的事,断不能为;若待文书往返,这些灾民,已填沟壑了!孩儿意欲将那藏银,代行其事,不知可否?”水夫人大喜道:“这是极好的事。但你我潜踪于此,岂可如此张扬?不若通知东方亲家,令彼出名为妥。你前日取不贪二字,我还认在贪泉及不溺于境上取义,原来是取杜甫‘夜识金银气’之意。”素臣道:“孩儿主意,也是如此。”因即坐轿,叫未能跟着,赶进城来。

  见了东方侨,将心事说知。东方侨大喜道:“丰城百姓,何幸得遇先生?起死人而肉白骨,当先为叩谢!”跪下便拜。素臣搀挽不及,同拜了起来。东方侨道:“博施济众,而不居其功,不有其名,在先生固为莫盛义举,莫大阴德;而弟腼然冒之,则万万不敢,还望先生另商!”素臣道:“此事非老先生断不能行的,一则分位德量,人所素服;二则宾从仆细,足供使令;晚生即不为潜踪起见,亦属无从周章。倘可另商,又何敢冒渎?”东方侨道:“先生居其名,则弟不妨助力;若欲使弟冒名,断断不敢!”素臣道:“富贵浮云,区区阿堵中物,更何足道?老先生当以人命为重,不宜拘拘于此!”东方侨沉吟一会,慨然道:“弟亦非重视阿堵,而盗名欺世,实有所难;但人命事大,惟有将先生此举,焚香告天,默表此心,一面仍作设法公捐,以免独为君子而已。”因请设施之道,素臣道:“依晚生愚见,老先生当先会县公,但说明设法公捐,不动丝毫国帑,却不要他派差出票,反致掣肘滋事。一面于亲族宾从中,择其信慎有才者,分路挨村,查造贫户生名死口确册;一面差人买木做棺,买米备赈,多雇人夫,连夜敛埋。这未能诚实可托,晚生带来,听凭驱遣。如今先着他搬运银两过来,老先生当上紧赶办,早一刻,则灾民生死俱免,迟一刻,则灾民抛露饥寒也。”东方侨连声遵命,复请教道:“现在做棺,将来盖屋,需木甚多;远处购买,缓不及用。本县止有店十家,大约须尽数买之,方得敷用。奸牙抬价,必百倍高昂,将何法以杜之?煮赈一事,每事闹厂,既不能挨村分散,而赴领者多,拥挤必甚,小则倒仆狼藉,大则抢夺哄闹,将何法以弭之?”素臣道:“木牙遇此风变,木价已长,当趁此未甚长时分,遣十人同时入店,同时交易,使彼各不及知,各幸其货早脱,再贩渔利。而一店买完,即十店买完,无从抬价矣。煮赈之法,惟在分而速;查验之时,即按口给与粥筹,红绿分记,循环去来,赴厂领粥。各厂须于大寺院中安设,前开一门,令其鱼贯而入;内于厢户或廊阶,横设档木,档木之内,连排一二十缸,随空处交筹,即此领粥换筹;粥杓分设大口一杓小口一杓,计口数杓与;领换既毕,即令由后门而出,不使复走前门;如此,是人既分散,事复疾速,无从哄争矣。但有一件,最要留心的,是煮粥夫役,最善偷米。不监看下锅,则干米必去;但监看下锅,则湿米必去,粥遂稀清;若再暗用石灰稠粥,以遮盖偷米之迹,更要坏人。闹厂之事,亦往往由此。非选择妥人,刻刻监看不可。”东方侨击节叹赏道:“君子可大受,而不可小知,先生真可谓本末兼该,精粗毕贯者矣!弟当敬谨奉行!”素臣疾忙回家,将不贪泉内之藏银发起,命庄仆二十人,各用稻箩,每箩装银十锭,上盖破衣,先发二万两进城。吩咐未能,在路与庄仆说,银子是东方侨窖藏,与我无涉。东方侨收了银子,依了素臣指画,分头查办。他原是一个有作用的大臣,又肯实心经理,做得井井有条,不遗不滥。把一县灾民,都向沟壑中移置衽席,从白骨上生出肌肉来,那一种感恩之念,也就非常激切。也有写着长生禄位纸牌,朝夕礼拜的;也有门首插着天香,早晚祝颂的;也有向家堂灶君前通陈,望他启奏天庭的。加以愚民无知,多半合掌念佛;村农鼓腹,到处造出歌谣;更有在东方门首经过,磕头致谢之人,一人磕起,十人相效,每日竟有百十人磕头,俨如京城前门关帝庙一般,来往之人,十停内有一二停在门外磕头而过。吓得东方侨战汗直下,忙写说帖,叙明赈银系通县士民公捐,本宦不过经理其事,慎勿错认之意,遍贴城市。又吩咐门上人,逢人分说,极力阻止。众人虽也不信,却因此稀疏了些。东方侨感激民情,愈加认真,请古心到家管了总帐,自己不时赴厂查察,尽心为之。

  素臣想:风灾止于一县;勒仁之事,一发便祸及天下苍生!踌躇数日,来禀水夫人道:“目今时势,如厝火积薪,忽然一发,便有燎原之势。孩儿受东宫知遇之恩,义同休戚,若止株守山庄,待至祸发之时,即焦头烂额,亦无济于事!意欲庆过母亲大寿,即潜游各省,熟识山川险要,察探逆竖窟穴,遇便物色未遇英雄,解散奸人党羽,以为曲突徙薪之计。孩儿现有一子,妻妾现俱怀孕,后嗣不致乏人。但此去必至经年,久离膝下,有乖子道,事在两难。”水夫人正色道:“尽忠即所以尽孝,岂可视作两途?你受东宫厚恩,捐躯以报,系分内事,何得以我藉口?有你哥嫂在家,你妻妾俱贤,不忧侍奉无人。但若仍似从前贾血气之勇,为行险之事,从井救人,则身死无补,忠孝何在,是所忧耳!”素臣跪地涕泣道:“孩儿在省中,受母亲教训,铭刻在心;此去若还似从前所为,岂犹人类乎?”水夫人道:“你能以前事为戒,我便放心!初五日是我生辰,初八日丁祭圣人,于初九日长行可也。”原来水夫人是八月初五日生辰,素臣是九月初五生日,整隔一月;田氏是九月初六日生日,夫妻接连二日;璇姑是二月二十三日生日,素娥是六月二十四日生日,湘灵是九月二十五日生日,占春夏秋三季,月日数亦各降一日。水夫人本是五十整寿,因在窘迫避难之时,故不张扬,只作散生辰过之。水夫人复嘱咐,为木四姐留心择婿;素臣蹙额道:“木四姐女中褒、鄂,欲求其偶,如古之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方为佳配,今人中岂能易得?若草草配一庸俗公卿,便埋了他一世,实是一件难事!”水夫人道:“天生异人,必有位置;你只到处留心,自有机缘凑合,凡事讵可逆料乎?”素臣领命。

  是夜,宿在田氏房中,将出门及代木四姐择配之事说知。田氏道:“婆婆在家,自有奴家及大姐们侍奉,加以木四姐百般承顺,可以放心。但木四姐之意,专属官人,若代为择婿,恐非所愿。”素臣惊问道:“木四姐端庄贞静,不苟言笑,你怎说此话来?”田氏道:“这也是奴家猜想,非有形迹。四姐日常议论,以官人为古今第一人物,口角津津,有如饥渴。其待婆婆,如妇之事姑;待奴家,如妾之事妻。婆婆每为筹及配偶,彼即以情愿终身伏侍为词,剀切辞谢,奴故知其属意官人。官人倘可俯从,妾身当禀知婆婆,玉成其美。一则婆婆得一贤妇;二则官人添一贤妾;三则国家有事,官人得此腹心羽翼,亦可报效朝廷。”素臣道:“木四姐韬钤勇力,宜配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岂可辱为妾媵?况彼视婆婆如母,婆婆视彼如女,尤不可妄议及此。彼系功臣之女,没入掖庭,我为留心访择,得有佳偶,即当奏知东宫,以令旨赐婚;将来国家有事,何尝不是我之腹心羽翼乎?”田氏唯唯。次日,素臣入城辞行,先到未家。洪儒正在监看工匠,修理各处房屋;鸾吹已被东方侨接去,不在家中。素臣向洪儒说知游学之事,匆匆作别,到东方侨家来。东方侨往乡未回,鸾吹出见,说道:“公公因赈事,不时往乡查察,故把愚妹接来,掌管家事,母亲处一向失于问候。”素臣因把游学之意说知。鸾吹道:“二哥丈夫之志,非愚妹所能知,母亲既容哥哥出去,自然该出门的了。只是二哥所得藏银若干,赈粥造房,诸事正无尽期,二哥出去,公公岂能独任?可曾打算一个全局呢?”素臣将洞中遇蛇之事述知,因道:“愚兄所得,虽未弹兑见数,但手所持一锭,明明刻着百万二字。此番查注贫难各户,止十万余口,统计大小,以每日每口约需米七合计算,每日需米七百余石,每月需米二万余石。目前七月,至明年麦熟之期止,约有十月,约需米二十余万石,加以一切诸费,约需银三十万两。前五次已发银十万两过来,将来陆续再发二十万两,即可结局,望贤妹勿虑!”鸾吹大喜道:“原来二哥所得藏银,竟有百万,赈事可以无忧!愚妹前在洞中坐汤,并未得见,初五这一日来祝母亲寿诞,定要拭目的了。”素臣复向书房内去见古心,告知游学之意。古心道:“你受东宫厚恩,正该及时图报;况母亲既要你出门,则尽忠即是尽孝,更自不容留恋。我不日回家上寿,就替你送行便了。”素臣回家。到了初四这一日,率领妻妾,劝水夫人开荤。水夫人见灾民得所,知道各处贺礼,俱有酒肉,势不能却,来祝寿者,亦不便待以素席,因许于初五日开荤。初五日黎明,古心告假回家,鸾吹随后亦到。洪儒监工不得脱身,素文怀孕不来,俱托鸾吹致意,打发丫鬟送礼。是日,鸾吹、难儿祝过,古心、阮氏一单,素臣、田氏一单,璇姑等三妾一单,文柔等三孙一单,俱八拜庆祝。然后文虚、文妪一单,其余婢仆,皆撤单环叩。设席安乐窝,合家欢宴。撤席后,各女眷齐至香泉坐汤。坐毕,鸾吹要看藏银,请了素臣来,素臣在外洞墙脚边,拨开些浮土,露出那一窖白镪,锭锭俱是元宝。可霎怪,素臣见的,明明是一窖元宝,鸾吹等却见是一窖清水。秋香道:“二相公哄人耍子哩,那里有甚银子?”因走近前去,把手在窖内去掬起水来,放手不迭的喊道:“好冷水,冰得人手掌生疼!”素臣道:“可请太夫人们都来,看是银是水?”水夫人等俱在紫芝石室中坐谭,秋香来请,遂一齐起身。木四姐搀着水夫人先至,一眼就看见墙脚下,露着明晃晃的一窖白镪。鸾吹道:“这一窝泉水,二哥说是银子,女儿看去却是清水。故请母亲、嫂嫂们来一辨。”水夫人近前看时,见一锭锭俱是元宝,因有一锭,面上凿着字迹,便去取起,看是百万二字,知素臣所言不虚;因复掷下,命素臣盖好。鸾吹吓得目定口呆,问阮氏等,所见是银是水?阮氏、田氏俱说:“所见是水。”璇姑、素娥、湘灵俱道:“明明是水,怎太夫人用手一探,就探出一锭元宝来?”冰弦等众丫鬟,不消说,所见是水。木四姐见阮氏等俱说是水,不便独异,也就随口道:“是水。”只有小躔说:“也不是水,也不是银,却像是一窖水银。”秋香与他争论,小躔道:“若说是水,没有这样白亮,又粘连一片的;若说是银,没有这样软活,又不成锭的,不是水银,是什么呢?”水夫人喝住二人,不许争辩。因同进里边,向鸾吹们道:“物情变幻,世事无常,此见为银,何必不彼见为水?今日见以为银,安知异日不见以为水?是水是银,无关轻重;见银见水,亦何用惊疑?老身固见银之人,不难与水例视;尔等皆见水之人,又何必与银殊观?倘系理欲分途,各持一见,便当着意研求,务归一是;若此等银水之殊,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可也。”鸾吹等俯首受教。

  是晚,素臣宿在湘灵房中,将起来的时节,湘灵叮嘱:“倘若进京,千万去见我爹爹母亲,寄一平安书信下来。”素臣道:“前日在大姐房里,也嘱托若至浙江,要访问哥嫂:二姐也说他有一兄,发配广西,不知生死,要我留在心上;这都是生员切己之事。昨日抄上,岳父已升浙江道御史;此时言路,如何可居,我若进京,还要劝他告病,以为保身之计,不知你意如何?”湘灵道:“相公所见极是,爹爹年将半百,兼乏子嗣,原应早作归田之计。”素臣道:“若说无子,我更有一言,欲劝岳父置妾,只恐犯岳母之忌。但宁吾言而不用,毋能用而不言,亦当婉转达之。”湘灵道:“母亲原是明理之人,从前还想自己生育,又有奴姊妹二人,膝下侍奉;如今年已加长,膝下无人,若得相公力言,自无不允之理。倘得生子接宗,皆相公之赐也!”初六、初七两日,素臣与古心齐宿外书房。初八日,望空拜过圣人,即有东方侨、未洪儒备着酒肴,拨冗来送,素臣致谢,即留入席。东方侨提及赈事,说道:“麦熟前所需之费,俱取足于先生,已据小媳告知;但恐麦收复遇灾,当为奈何?现在尊府已有访闻,传说欲将弟名题奖;倘真如此,弟不愧死,亦当愁死,又为奈何?望先生有以教我!”素臣道:“晚生所有之物,令媳确知其数;设麦收有变,尚可续赈。至虑及题奖,惟有公捐为词,竭力辩辞而已。”东方侨感激领教。又嘱:“倘至都中,务必令小儿早些给假完婚。”

  素臣应诺。复与洪儒叙别,席散送出。是夜歇在安乐窝中,水夫人讲解忠孝仁三字,田氏等列坐两旁,

随同素臣恭听。水夫人将三字实义,逐细诠解,由浅入深,由小至大,精粗毕贯,中边俱彻;然后讲到此三字同条共贯,又各有分限处来道:“仁者,人也;人受中于天,即有此仁,非此仁无以为人。仁于事君即忠,仁于事亲即孝,本是同条共贯。然何以墨、释之仁,即为无父?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则必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即性中自具之仁也。然使其乍见父母将入于井,则怵惕恻隐之心,必百倍激切于路人;可见同一性中自具之仁,其轻重浅深,自有差等。墨氏爱路人,与爱亲无异;释氏视亲平等;但知性中有仁而不知有轻重浅深之别,此所以失其本心,而为无父之教也。孝子不登高,不临深,身体发肤,不敢毁伤;而墨则摩顶放踵,释则削发剃须,甚且有割肉喂虎之邪说矣!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大本已失,枝叶何从而生?此知仁而不知孝之弊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故资于事父以事君,则移孝作忠,而尽忠即所以尽孝;处常则靖共夙夜,处变则杀身成仁,君者,亲之君也,成仁即以成孝;若守定省温清之小节,临深履薄之常经,临难苟免,贪生舍义,在国为乱臣,即在家为逆子,此知孝而不知忠之弊也!赵苞之忘母死战,嵇绍之忘父事仇,操切以抗颜,而激成已甚之祸!慷慨以受托,而置诸危亡之途,此知忠而不知孝与仁之弊也!但这三字,俱要一慎字贯之,慎则有成无毁,不慎则有毁无成;冒昧图功,侥幸成事,激烈致祸,疏略泄机,一败涂地,身死名辱,仁不成仁,忠不成忠,孝不成孝矣!当切记之?”素臣等津津听受,不知不觉,东方已白。各自盥洗过了,用了早膳,素臣拜别祖先及水夫人兄嫂,过与鸾吹等作别。鸾吹等各立奉一爵,以壮行色,共是五只大杯,冰弦将盘托上。只见那五杯酒,登时化作五杯鲜血,吓得冰弦两手俱颤,鸾吹等俱大惊失色。正是:

 

    饥餐几上肉初炙,渴饮刀头血正流。

 

 

总评:

《中庸》“至诚如神”一节,颇似老释家说玄说妙。得水夫人之论,以常理实之,乃不落邪解,不堕妄见。璇姑更推说天人志气合一感应之理,直可载人集注,一洗前人注疏之陋。水夫人遇灾减馔,是圣贤吉凶同患,非佛菩萨平等慈悲。

买木之法,尚是小慧,散赈则绰有经济矣。临看煮粥一条,尤见细心。地万有司,当录一通置座右,以备不虞。

见银水何以各异?且有小躔之似银非银、似水非水、尤足令人怪叹。水夫人银水之论,疑有夹杂老释话头;而理欲分途一段,一字一金,遂使前议变成确论。真奇文也!

水夫人、素臣见银,秋香见水,无论矣;何以田氏等俱见为水,不及天渊,并不及小躔之似银非银、似水非水耶?其故直至百四十七回,方于天渊口中点清,真不怕看书人急穿肠子也。

宿三妾房,皆有所嘱。若各为叙述,便觉呆板,故令于湘灵房中叙出,何等灵活。素娥之兄,伏笔更佳。

忠、孝、仁三字,说得如此贯串分别,可人先儒语录。性中之仁,其轻重浅深本有差别,尤发前人所未发,为子舆氏功臣。素臣之得辟邪,主脑者在此,切勿草草读过,埋没千古宝训。

吾儒重仁,墨释亦重仁。仁在性中,何云释氏不知有性?唯不知性中之仁自有差别,故视其亲如路人,而陷于无父之教。发宋儒所未发,与后文讲庸学,均属开辟之论。

 

 

 

 

 

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六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

 

  素臣举起酒杯,连饮立尽曰:“此佳兆也,吾志遂矣!”

难儿道:“古人临敌有如此者,以为克敌之兆。今二相公好好出门,安常处顺,非仓卒急遽之时,何致有变血之兆?恐此行有甚不利,还宜三思!”素臣道:“我无刻不以诛逆竖为念,况此出为何,正与古人临敌无异!贼人授首,我饮其血,大吉大祥,何不利之有?”鸾吹等见两人俱说得有理,但眼见变血,事属反常,因亦劝阻。田氏道:“大家不必争执,只禀命于婆婆,便可决此疑矣!”众人皆以为然,进去细禀。水夫人道:“谚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变血本是怪事,而玉佳不以为怪,怪犹不怪矣。况玉佳志在剿逆,此日出门,如箭在弦上,剑出匣中,酒变为血,疾取而饮,一无疑忌,此气已夺贼人之魄,其为逆竖授首之兆无疑!速令长行,可也。”鸾吹等方各放心,一齐送出大门。

素臣更不回首,带着锦囊,往江西省城,下至山船,仍称吴铁口,仍是算命起课行头,吩咐锦囊,师弟称呼,用一粒黄药,涂作一金面先生。在路一味谦和,不管闲事,并无耽搁。

八月二十外边,就到了江头,见随意所住房屋,已开一小小饭店,另有人住。到西湖,见刘大房子及一带邻居,俱并入昭庆寺中,改作后屋,寺已簇新建造,比前更极宏敞轩焕,慨叹了一回。

 

 

一日,复到湖上,只见游人士女,都纷纷的拥走,说往后山看靳公子打猎。素臣正欲觇其容貌,随至山后,却打猎已归,收拾回家。先是步兵,次是骑士,俱软衣窄袖,多半长大汉子,弯已插箭,带剑持枪,架着鹰,牵着犬的,挨排而过。然后五七十游方僧道,异言异服之人,簇拥一个方面大耳,虎头鹘睛的人来,问着同看的人,知是靳仁。素臣仔细估看,暗忖:异相何在?颈上钩绞紫纹,当受天刑耳!临了,俱是闲汉厮役,扛抬着许多獐鹿雉兔。素臣尾之而行,到了门口,扑通通三个大炮,门里掌号吹打,迎接进去。天已渐晚,寻个宿店住下。

次日进城,问到连尚书门首,只见门庭冷寂,一个老门公,坐在冷板凳上,静悄悄的没人进去。素臣摇着课筒,走上前去,老门公挥手道:“去,去,少老爷在京做官,家中没人,快别处寻生意去。”素臣只得缩转身来,出城径往乍浦。到了海口,见许多商渔船只,都打着靳府旗号,逐船细看,但有凶徒喇棍,并无未遇英雄。遍访刘大郎得官信息,及驻防汛地,毫无影响。忽想起闻人杰来,因向一个大客店内,问“泉州金面”掌柜,道:“他专走海洋,须向安南、日本去寻,再不,到泉州府安溪县去,或者在家,也不可知。”素臣唯唯。

 

 

次日,即往福建,仍由江口搭船,从清湖起旱,过仙霞岭。每日在路,俱有人瞧看锦囊,挨肩擦背,挤手捏脚的。素臣在前不觉,锦囊焦躁,但遇着挨擦的人,把肩一摆,摆得那人乱跌乱撞;遇着捏手捏脚的,把手一格,便俱负痛,缩手不迭。大家惊诧,不信如此文秀小哥,有这般蛮力!一日,下店以后,素臣正在洗面,一个走堂的满面流血,跑来告诉,说被锦囊行凶打伤。素臣怒骂:“我怎样吩咐,你还敢行凶!”锦囊哭道:“徒弟在院子里小解,他走来,就挖屁眼,徒弟随手一格,带破了他面皮,并非无故行凶!”素臣道:“这却怪我徒弟不得!你面上不过拍破了浮皮,我代他赔礼罢!”掌柜的忙跑过来,把走堂喝了过去道:“有你这样冒失鬼,你也合他说过一两句话,才好去挖他的屁眼!他不打你,打狗!看这小哥不出,他这样厚脸皮,怎一掌就打破了,淌出血来!快些去擦洗净了,来烧锅罢。”素臣暗叹:说过一两句话,就好挖屁眼的了;闽人酷好男风,有契哥、契弟之说,不信然乎?次日,在路取出一丸非黑非红的药丸,令锦囊用唾搽抹,变作一个晦气色的脸儿,才免了挨擦挤挖之事。

经过建宁、延平二府,看视形势,耽搁了几日。至九月二十日,到了福州府,见一大洋货店,便去问“泉州金面”。柜上人把素臣看了一眼,说道:“金面半月前出洋去了,他若在家,他们九流三教之人,极肯资助的;可惜你无缘,来迟了些了。”素臣怅然。门首一武弁骑马而过,柜上道:“这把爷与金面至交,前日也在这里问信。”素臣忙看那弁,但见后影,身量甚自雄伟,却不知面貌如何。因又问了几个大店,所说皆同。便径到泉州府来,把泉州各县走遍,才到安溪,去寻闻人杰家住处。问到那里,却四围皆山,中间平央地面,住有一二十家,俱是草房;只有闻人杰家一所大瓦房,约有五七十间房子。走至大门,门上贴有红条,上写着:“家主远出,赐顾者俱在全福会馆接待。谨白。”素臣看毕,复进大厅,见屏门上贴一副对联,是“破浪凭双武,擎天待一文”十个大字,“敬韩林晏”四个小字。

反复细看,未解其意。因在褡裢内,取出笔墨角砚,在对旁门上,写下四句道:

 

蒹葭秋水访伊人,已向扶桑驭日轮;

大海茫茫无一叶,几时携手入麒麟?

 

后写“素臣书”三字,怅怅而出。复至漳州、兴化,盘旋回转。

然后渡海到台湾来,各处历览。暗想:这台湾孤悬海外,山深箐密,若中国有事,亦一盗贼之窟!一日,走进一山,失迷了路,越走越远。看那山峰插剑,陡立百丈,杳无人迹。天色渐暗,不觉心慌,见山脚有一洞,欲进宿歇。锦囊探头进去,看见洞顶转有天光露入,却照见无数骨殖,吓得屁滚尿流,连忙缩出。素臣进看惨然,叫了锦囊进来,说道:“你我百年之后,俱成枯骨,有何可怕?”因捡块大石,将洞口塞住,坐在髑髅中间,似睡非睡。朦胧之中,似有许多人跪在面前叩拜;睁眼看时,却又了无所见。听锦囊时,已钻在衣襟之内,沉睡去了。坐了一会,便也睡去。忽觉有人把阳物搓挪,急睁开眼,见一个美貌女子捱坐身边,一手勾住素臣肩项,一手伸进素臣裤中搓挪阳物。素物暗想:此必山魈也!因一手搿住美女纤腰,一手去拔那宝刀。那美女心慌,一手挤捻肾囊,一手抠挖双眼,吐出尺许长舌,如剑锋一般,来刮削头面。素臣不及拔刀,运一口气,肾囊坚如铁石,隔过抠眼之手,挽住长舌,用力搅转,登时搅出数丈舌头,绕满手臂。那美女浑身无力,放开两手,眼中滴泪,苦切求饶。素臣猛力一扯,舌根扯脱,那美女手足一伸,倒在地下。素臣拖来,坐压于上,坐到天明,肋骨尽断,尸骸冰冷。因唤醒锦囊,立起身来。锦囊瞥见女尸,及素臣臂上血淋淋的长舌,吓得面无人色。素臣道:“此处必有异兽,故有此山魈作配,伤害生人,以致骸骨堆满洞中,快些寻路回去。”锦囊半字俱无,抖战不已。素臣脱掉舌头,正待掇石出洞,只见洞顶走下一怪,青面赤发,红眼靛身,一张血盆般的阔嘴,出四个尺许长的獠牙,身长三丈,脚阔一尺,飞步下来。锦囊大喊一声,倒在地下。素臣知是夜叉,料无生理,不顾锦囊死活,扳开石头,钻出洞去。夜叉不舍,从洞内蹿将出来。素臣已掣宝刀,闪在洞外,用尽平生气力,照着夜叉颈项,“咔嚓”一刀,恰恰把夜叉一颗大头斫下。夜叉头便斫去,尸身兀自往外蹿出。素臣举刀,望着夜叉背心,尽力刺下,直插入去,鲜血直喷,尸身仍往外蹿。素臣连着刀,死力揿捺,手脚摆动一会,方才僵直。

素臣力竭,气喘无休,喘息少止,才叫唤锦囊。锦囊吓晕了去,渐渐醒转,听得素臣叫唤,挣出洞外,见怪物已死,魂才转来道:“是死的了!”素臣道:“我力已使尽,不能行动,须少待片时,寻路回去。”正说未定,只见山头上走出一阵人熊,急奔素臣。素臣着慌道:“今番死也!”要想挣扎起来招架,却浑身瘫软,不能动弹。锦囊也知人熊利害,安心待死。却见那些人熊,奔至跟前,看了夜叉尸骸,跳跃不已。遂有两个熊,便来扛抬素臣,有一个熊,便来背负锦囊。素臣等不由自主,任他抬负上山,走入一个大洞,洞中石台石凳,天然布置。两熊放下素臣,纳坐南面一大石凳上,一熊放下锦囊,齐走下去,向上跪拜。素臣好生惊异,暗想:这光景大有生机!遂大着胆,说道:“我因迷路,诛此怪物;你等若不加害,望指引我出去!”众熊皆点点首。却去捧出鹿肉獐,豹胎象白,许多珍品,摆在石台之上,似请素臣啖食一般。素臣正在饥饿,因把宝刀割食,又分些与锦囊。主仆二人,食肉入口,方知是薰炙好的,香美异常,大家放量饱餐。

忽听有呻吟之声,素臣根问众熊,众熊都指着旁边一块大石板,有一熊便去掀开。素臣近前看时,却是两个和尚,一个大汉,因板下本有低洼,故尚未压死。素臣提将出来,仍坐下吃肉。待肉吃完,看那三人,已回转气来,齐向素臣叩谢。素臣道:“你们是何处人?因何被捉在此?”大汉道:“小人住在泉州府,有事到台湾,路遇这两个和尚,小人不认得他,他却认得小人,要害小人性命。小人斗他不过,望着这鸡笼山坳中逃命,这和尚追赶进来,却被夜叉看见,俱拿进洞,压在石板之下,性命只在早晚。不想得遇大仙,伏乞救命!”素臣笑道:“我和你一样走道儿的人,怎说是大仙?你这和尚,与他何仇,要害起他来?”一个虎头暴眼的和尚,说道:“这人名叫袁作忠,是个放火逆奴,把他家主数万粮食,一把火烧掉了,逃走在外。他家主是僧人的护法,托过僧人缉访,僧人到这里遇着他,也不过劝他回去认罪。他反行凶,拔刀砍斫,僧人只得与他厮拼,却被夜叉看见,都捉进洞。今蒙仙长释放,只求把这人交给僧人,带还他家主,感激不尽!”素臣道:“你那护法,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和尚道:“那护法家在杭州,姓靳,名仁,是当今第一奇男子,疏财仗义,救世安民,……”素臣不待说完,即问:“有无札付?”

见和尚面色一变。便目大喝道:“原来你这贼秃,就是靳仁的党羽!你想也带着批缴,可还要缉拿一个文素臣吗?只我便是文素臣!你敢拿也不敢拿?”那和尚见不是势头,便奔素臣。素臣正待招架,却被旁边站着一熊,将手一按,肩骨已折,挫倒在地。素臣向众熊道:“这和尚是一个恶逆宦官靳直的党羽,靳直现要谋反,这和尚是该杀的!”那些人熊都像懂得道理的,连连点首。作忠道:“原来恩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小人闻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尊颜!小人也只知恩爷忠勇盖世,不知恩爷道法惊人。”素臣道:“我有何道法?”作忠道:“恩爷若无道法,岂能安坐此处,使人熊听命,夜叉敛迹乎?”素臣因把迷路及除山魈夜叉之事说知,道:“这些人熊,想必深恨夜叉,故见他杀死,反把我抬进洞来,奉獐鹿等肉与我啖食;那有甚道法来?”作忠吐舌道:“恩爷即无道法,也就是天人了!那夜叉喜啖生人,有摧狮碎象之力,前日小人也曾用刀去斫,刀锋破缺,他皮肤毫无伤损;怎恩爷一刀就砍下头来,岂不是天人吗?”

素臣道:“那是刀好的缘故。”因拔出刀来,把和尚一刀,连肩都削去了一半。作忠咋舌惊叹。

素臣因提起那一个青脸和尚来,喝道:“你也定是靳仁党羽了!”

那和尚浑身发抖,忙叫道:“我是尼姑,是漳州府福缘庵的尼姑,并不是和尚,不认得靳仁啥仔,是被这和尚强奸,拐出来的。”素臣道:“你头圆脸胖,身躯壮实,怎说是尼姑?况你这丑脸,他肯拐你吗?”那尼姑着急,慌把胸前衣服扯散,撕破抹胸,突地跳出一双胖乳来道:“我脸上是搽药的。”素臣才信是尼姑。因向众熊道:“这两个人应该释放,但他们都饿坏了,这台上剩的肉,给他吃罢。”众熊俱点点首。素臣因命作忠及那尼姑吃肉。一面细看那熊,共有六个,却是四雄两雌,有一个熊头上生疣,一熊面上有一搭黑记,一熊头上削去半边皮才长连,三熊屁股无肉,亦似被刀削去。因问:“你等头上及屁股上,可是受夜叉之害么?”众熊点首,俱向旁边一洞走去,把手招着素臣。素臣去看,只见洞里堆着几具死熊的骨殖,还有有肉在上的,有两个熊头,几只熊掌。众熊指与素臣看视,眼中俱滴出泪来。素臣方知众熊痛恨夜叉,故亦感激。覆身转来,作忠等俱已吃饱,素臣命熊领路。作忠道:“小人认得路径。”素臣因辞别六熊,六熊俱似依依不舍,送下山头。只见一熊如飞转去,拿着两个包裹,送上素臣。作忠道:“这是小人的包;这是和尚的包。”

素臣交还作忠之包。打开和尚那包看时,与超凡无异,也有批札,也有丸药,其余银钱衣被等物,仍复包好,交与锦囊,辞别六熊转去。六熊仍复不舍,跟送至夜叉死处,一见尸骸,俱作怒目切齿之状,将首级尸身,收放一处。素臣想起朦胧中多人叩拜,要把骸骨收埋,进洞看时,六熊见了山魈尸首,亦如见夜叉一般怒恨,拖出洞外去了。素臣自与锦囊搬运枯骨出洞,用宝刀掘坑。作忠道:“如许枯骨,非极大深坑,不能收殓;现无锹耙等械,如何掘坑?”只见六熊齐走上前,掌挖足爬,不消一会,就成了一大大深坑。素臣大喜,向六熊作揖致谢。作忠等大家动手,运骨入坑,六熊一齐发土,登时成坟。素臣感叹,再四辞谢。六熊方才转身,分掮着夜叉、山魈尸首,齐向一个山头上站立,到望不见了素臣,然后回洞。

素臣叹颂不已。走出山来,把和尚包内衣被银钱,给与尼姑,令其自去。尼姑感激,磕头致谢,分头去了。素臣问作忠:“与靳仁是否主仆?因何烧他粮食?”作忠道:“小人是靳仁出水伙计,后见他谋为不轨,才打算辞别远祸。因复起一念,恐他兵精粮足,就要作祸,因把他五七年积蓄的数百仓粮食,放一把火,尽行烧掉;故他恨小人入骨。”素臣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一个忠于朝廷,有功国家的人了!当以袁兄相称。”作忠道:“恩爷是何等样人,怎敢辱如此称呼?”素臣道:“我是何等样人?不过与你一样心肠,要为国家出力耳?”到了将分路处,作忠苦留素臣到一会馆中来。密嘱素臣:“小人惧祸,已改名方有仁。”素臣道:“我亦改名吴铁口,大家留心可也。”作忠备酒款待素臣,席上讲说些武艺,议论些时事,颇觉投合。因细看作忠相貌,但见:额隐三台,面朝五岳;横开阔口,不露银牙;竖刷丛眉,难分黑鬓。双眸闪烁,明珠照夜欲生光;两颊稀疏,铁线穿时还见肉。狼腰善转,胸腹下几曾束带三条?虎背多丰,肩项边俨如负粟一斗。

素臣暗忖:也是一员虎将!因问他靳家事情。作忠道:“小人自逃避出来,不复相闻。但知他从前蓄养亡命,结连倭夷,上自辽东,下至厦门一带海洋,大半打他旗号,听他使令;登、莱等处,散有五七千兵粮扎付;京东、京南有两座大寺,藏着兵器,养着凶徒,积着粮草;洋面海岛,及各省大寺院中,都有受他札付;家里养着无数九流三教的人,只待举发。闻说先因小人烧了他粮食,次因昭庆寺失火,虎卫国师被杀,后因京东、京南两寺,一被火焚,一被官司,把党羽歼灭,粮草毁失,故此迟了下来。小人有几个朋友,想要纠集起来,与他为难,因是卵不敌石,未免灰心;后来知道有了恩爷,便都壮胆起来。金面曾说:天津船上,又遇着一个奇人,膂力非凡,武艺惊人。知道世事可为,才有结盟起义之意。如今幸遇恩爷,只求作主;倘有使令,汤火不辞!”素臣大喜,道:“我正要问你金面的事,我前日去访过他,已到日本去了。我看他也是一个大侠,怎只管做那经纪之事?你的朋友是专论勇力,还是兼有智谋?主盟何人?共有几位?俱要请教。”作忠道:“小人等盟友六人,推赛飞熊为长,是江西人,现在福州抚院标下,做一员钦依把总。第二就是金面,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杰字,他到日本,并非贪图利息,是去结识倭夷头目,正为与靳仁作对起见。其次,漳州林平仲,汀州刘牧之,邵武朱无党,俱是一勇之夫,不谙韬略。”素臣道:“我因孤掌难鸣,出来遨游天下,要想结识几个英雄,将来为剿平靳逆之计。你这里有六人,这福建一路,可以放心的了!但有武勇,必谙韬钤,方成名将;袁兄当与贵友勖之!三日不见,刮目相待,勿徒为吴下阿蒙也!将来设遇有事,如何通信,尚乞示知?”

作忠道:“金面驰名各省,凡遇大洋店,有字交付,即可寄到,时刻不误。林平仲家私巨万,现着伙计在汀、漳、乍浦等处,开张洋货店号林盛,如有信息,立时可通。只是恩爷书札,须有记号,方可凭信。”素臣因在桌上,用箸蘸酒,写作“”字道:“这字便是暗号。”因把东阿奚、叶之事说知。作忠大喜道:“东阿义士,久闻其名;他专截靳家钱粮,不取商民财物,小人们也想与他通连;今既受恩爷号令,便不须另起炉灶矣。”素臣道:“海岛中还有红须客、铁丐,盘山还有尹雄、卫飞霞,都是受我暗号的。只登、莱等府,没有心腹之人,是一件可忧处。”作忠大喜道:“红须客、铁丐、尹雄夫妇,皆当今豪杰也;今乃俱为文爷所得,党羽已成矣!小人即当通知众弟兄,一有信至,即刻奔赴。奚、叶诸兄扼其上,小人们截其下,海岛英雄,群起助力,何虑靳贼之猖獗乎?”素臣道:“你休小觑靳贼,他十数年来,招集智谋勇力,法术技数之徒,蟠结已深,将来一发,如火燎原;非广揽英雄,全策全力,不足与敌,怎便说这放胆的话?”作忠连声应诺,自悔失言。因说道:“恩爷虑登、莱等处,没有心腹;小人有一结义兄弟,叫施存义,是山东宁海州人,短小精悍,略有智谋,同在靳仁处走水。小人放火逃出,隔了数月,着他管领十号洋船出海,行至漂风岛,他把船货都散给岛民,空船而回,不敢去见靳仁,改名方有信,与小人姓名排连,逃在登州一大户家。恩爷若到登、莱,也可收为心腹。闻他有个好友,甚是英雄,亦可顺便物色。”素臣大喜道:“靳仁伪批上有这施存义名字,今既知他寄迹之所,当即访之。”说罢连举巨觞。见天色将晚,起身辞别。作忠道:“此处虽是会馆,这后边两进,是小人们私室,承值的俱是闻、林两兄家仆。现在福、漳、兴、泉等府,凡有全福会馆,都是一般,是极紧密的所在,可以放心住宿。”素臣然后知此馆即系全福会馆,全福会馆更不独此一处。作忠令人去取素臣行李,点上大蜡,洗盏更酌,大家酒落快肠,直至更深方止。

素臣在灯下,打开和尚衣包,但见批张上,所缉诸人,与超凡相同;但在后又添出多人,一名叛犯红须客,一名凶犯铁丐,一名凶犯叶豪,一名行刺贼金铃,共是一十三名。暗忖:红须客、铁丐二人,必又伤他些党羽了。金铃系贼,因何行刺?乃得与诸贤同列耶!因检看那些纸张,也是空头札付,只一张填“写推诚翊运永悟禅师一尊慧业”字样;另外两包,也是补天丸,易容丸。当把批药帖挠掉,将丸药并在自己包内,然后安睡。次日早起,别了作忠,复到福州府,竟向抚院衙门前,寻问飞熊。一个夜役指道:“那头来的晦气色脸儿,不是把总赛爷吗?”素臣一看,便认得是丰城江中所见破船内卖解之人,更自欢喜。飞熊远远看见夜役指示,及素臣惊喜之状,知有缘故,急走近前细看素臣,却又不认识。素臣道:“借一步说话。”飞熊道声:“随我来。”

自向前走。素臣看那后影,方知在大洋货启中所见,骑马而过者,即是此人。飞熊把素臣领到茶肆内一个小阁中,对面坐下,问道:“尊驾想是认得我吗?是在那里见来?”素臣道:“前年五月五日,弟与丰城县任公在江头看龙船,似乎曾见吾兄。”飞熊把素臣仔细一认,不等素臣说完,扑翻身便拜。一个走堂的,正托着两碗茶走来,被飞熊袖子一带,叫声啊呀,把两碗茶泼翻,亏着手硬,没有打碎茶碗。飞熊起来,在袋内挖出两文钱,丢在桌上道:“不吃茶了。”

 

 

让着素臣到家。飞熊尚是只身,只有一小厮在内,开门放入,是对面六间房子,朝北中间一间,像个客位,飞熊请素臣坐下。吩咐小厮,去寻班上兵丁,买备酒菜。弓身作谢道:“那年承赐银两之后,到县前打听,只知道姓白的医生,不知是那里人。因有一族叔在此做把总,有了盘缠,又无家眷,并没牵绊,就到这里投奔他,顶上一分小粮。隔不多时,拔了战粮,又拔了千户。今年春间,族叔病故,三日内大操,都爷说我是一条好汉,五营八哨的参游都守,都不及我的武艺,就升我做了把总,顶族叔的缺,把我当个人儿,另眼看待。虽是微末前程,不强如江湖卖拳,受人取笑吗?那一日不想着恩人,不意今日得遇,我好快活也!恩人家住何处?几时到此?面孔晒得金色,竟不认得了!怎不行医,又算起命来?”素臣道:“实不相瞒,我非星士,亦非医生,乃吴江县生员文素臣也。”飞熊站起,惊问:“恩人就是弹了王贬窜到辽东去的文忠臣吗?”素臣道:“那就是我,那里算得忠臣?也没有弹王!”飞熊叫声“阿哟”,扑落的跪在地下道:“我的老爷,原来你就是文忠臣!我方才对你坐着,不怕天雷打死的吗?”素臣连忙拉起道:“怎说这话?你官职虽卑,也是朝廷命官;我不过一生员,怎对坐不得?”飞熊道:“我敬你是天下第一忠臣,那管生员秀才,我就做到提督总兵,也没站处,还敢对着坐吗?”素臣道:“我不过一时愤激,触犯了国师、司礼,何曾弹王?又怎算得忠臣?前日在台湾,会着你相好的方有仁,逐日同起同坐,怎你就对坐不得?”飞熊道:“孔夫子还说:‘我不如老农’你肯说你是忠臣吗?你的好名儿,真个吓得死人,须不是我一个人怕你!方有仁敢与你同坐,他就是一个混帐坯子!我只站着,你肯合我多讲一句话儿,就够了我了!”素臣复待开导,只见一个将官,手拿令箭,带着四五个兵丁,飞抢入来,喊道:“不好了!倭子杀来,城中百姓纷纷逃窜,都爷吩咐关了城门,百姓都往城上跳下,跌死无数。如今传齐五营八哨,司道府县等官,商量安民征剿之事。都爷又特发令箭,专传赛爷去保驾,这是时刻迟误不得的!”飞熊听完,跌脚叹气,懊恼不过。正是:

 

    百口同讹成市虎,一言独建起飞熊。

 

 

总评:

“见怪不度,其怪自败”,虽是俗语,而至理存焉。与心正无邪同一卓解。余遇一切可疑可骇之事,俱以此二语应之,无不验者。读者勿以俗语忽之。

酒变为血,疾取而饮,无一疑忌,此气已夺人之魄,是专就素臣精神气魄足以办贼上说,证之古事,历历不爽。然水夫人之定识定力鲜不回惑者矣;鸾吹等乃各放心,益见水夫人之忠信明决,有以服人。而鸾吹等真加七十子之中心悦而诚服也。岂不懋哉!此书经历之处,无一凭空结撰者,淮海外四夷及余所未至,无可考证耳。颇疑昭庆寺后乃有刘大居址,读至此回“并入寺中,改作后尽”二语,然后爽然若失。书不易读,才于书尤不易读;不通部读完,正来未妄有訾议也。

“说过一两句话,好去挖他的屁眼”,乃掌柜者深责走堂冒失,非实说也;而南风之薰,已有一弹再鼓之势。素臣有“契哥、契弟之见于胸,安得不叹;而盛会之脉,已状于此。

杀夜叉为收人熊,收人熊为破倭奴;而作忠即于此出头;为山东伏脉。此亦双管齐下之法。

飞熊初见面,何等大样;乃认系赠银之医生,即感恩戴德,致敬尽礼,然优坦然对作也;及闻弹王之文白,即叫声“啊呀”,扑落跪地。一层进一层,一步高一步,的是妙文。

飞熊无心对坐,乃至怕天雷打死,万是敬信畏服尽头之处。此极写飞熊血性之挚,好善之诚;而素臣之名震天下,即于此见。作者劝直教忠之意,散见全部,而此处尤极深切著明。

飞熊跌脚叹气,懊恼不过,读者必谓,遇此祸变,忧国忧民,孰知其九曲肠中另有辘轳耶!才子作文,惯以巨灵手掌遮人眼目,如是,如是。

士字卷之十

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

 

  素臣忙把飞熊拉到里一间,附耳嘱咐:只须如此如此,事便大定,切记,切记!飞熊敬信素臣,不管有验无验,牢记在心,随着令箭,如飞而去。

抚院与文武各官,正在纷纷议论,有的道:“该连夜发兵出城堵御。”有的道:“当且上城防守。”有的道:“该遍城搜拿。”有的道:“恐是讹言,当查究造言生事之人。”有的道:“明日一日,怕合城跑空,该吩咐地方保甲,挨户晓谕禁约。”众说纠纷,弄得抚院搓手跌脚,六神无主。飞熊已传到跟前,抚院道:“你的本领,我所深知。你可同中军,领兵在辕巡防,如有倭子杀来,尽力擒剿,我当重加升擢。”飞熊密禀道:“清平世界,那里有甚倭子?不过是谣言!大老爷即刻传出号令,说倭子已擒,先安了百姓的心。明日黎明,把几口猪束在藁草中,到教场里去砍掉了,就完了事了!若是认真巡缉,不把一城百姓,都吓跑了吗?”抚院惊问:“怎你竟说没有倭子?”飞熊道:“要有倭子,海口不飞报将来?现在倭子怎样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又无踪影,这不是谣言吗?把总只站在大老爷跟前,若是真有倭子,就先砍把总的脑袋!”抚院沉吟道:“你这话很说得是。”因吩咐各宫,一面合城晓谕说,倭子已擒,明日教场处斩;一面令飞熊在辕防守。抚院与各官俱不敢安寝;坐到天明,外面访探,果然没有倭子杀掠,百姓闻倭子已获,便没有跳城及钻水关之事。

抚院暗称惭愧,依了飞熊之言,把几束藁草,捆缚几口肥猪,插着标旗,摆齐队伍,到教场中,三个大炮,将假倭处斩。百姓围看,何止万人,远远望见开刀时红血飞溅,那是真是假,何从而知?都欢天喜地而散。把一件天大祸事,冰消瓦解掉了。

后来究其所以,才知道是城隍庙中做戏,临了一出,是《征东记》上盖苏文大反辽东,番兵披发,跳舞藤牌。锣鼓一住,看戏之人直涌而出,外面有不知戏完入看之人,见涌出的,急骤问:“何故飞跑?”偏遇着混帐的人,说是:“倭子杀来,还不跑吗?”问者竟认是真,转身逃跑。一人讹十,十人讹千,登时满街市中,雪片逃跑,俱说倭子杀来。愚民无知,竟有携妻挈子,出城逃避的。到得官府知道,闭城禁约,便纷纷的跳城头,钻水关,跌死溺死,不知其数。鬼哭神嚎,满城雪乱,连官府也认是真有倭子,仓皇失措。却被飞熊一言,将合城人心安定。抚院本爱飞熊,便立时升为福州营都司同知,披红赐酒,把中军全副执事,撤辕门鼓吹,放炮吹打,送回家来。

飞熊发放过众人,来见素臣,纳头便拜。素臣去扯,飞熊已连叩三首,说道:“这都司是那里来的?不替文爷磕头!”磕头起来,仍不肯坐。素臣千说万说,苦劝强拉,才偏坐着一尖儿凳角。素臣好生不安。飞熊把见抚院升都司之事,述了一遍。因问素臣,如何得遇有仁,素臣也述了一遍。飞熊吐舌道:“那夜叉有百万斤气力,狮象虎豹,只给他做点心,被文爷一刀就斫死了;可知在京东路上,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哩!”素臣道:“那是天幸,这小厮已吓倒了,一无帮手;亏着出其不意,若在洞内,必为所啖矣!”飞熊忽地把锦囊小手一攥,捏得锦囊五指生疼,免强熬着痛,不敢声喊。飞熊道:“果然做得帮手,平常些的大汉,就经不起我这一攥。我等六人,都以义气相与,齐心立誓,要与靳仁为难,只是卵不敌石;如今有文爷做主,便不怕他了!他的党羽,无过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照着夜叉,一刀一个,就替世上除了害了!两人正讲入港,班上兵丁来回,中军在外道喜。飞熊道:“你快去说里面有客,明日到爷那里磕头罢。”素臣连忙叫住道:“不可说有客,只说不敢请会才是。”

兵丁答应出去。接连就是合城的参游都守,俱来道喜。飞熊焦躁道:“正要讲话,道什么喜?昨日令箭来传,把我气得要死,不知这事缠到何时,才得与文爷畅谈!亏着文爷见识,爽快的过去。如今又有这许多疙疸帐,真要急杀人了!”素臣道:“不是急杀的事,该会者会,该辞者辞,俱要婉转致谢,如何可得罪于人?”飞熊无奈向兵丁道:“以后不必来回,都照着方才的说,总是明日来磕头就是了。别的不打紧,你只替我打上好的酒,买些菜来,要合这位爷吃个爽利。”那兵丁答应出去,不一会,摆将上来。飞熊拿过酒壶,先呷了一口道:“这酒还好,这是台湾来的红毛酒。”要过两只饭碗道:“文爷,我们吃三碗,再用杯罢。”素臣道:“也使得。”因各立饮三碗,然后入坐。讲不多几句话,兵丁又来回道:“福州营把总,卫所指挥,同知,命事,镇抚千百户各员,及本衙门书识兵目,俱在外投揭禀安,禀见。”飞熊擎起升箩大的拳头,就要去打那兵丁。素臣慌忙拦住。飞熊气愤道:“你这厮怎样吩咐你,只管来聒噪!”素臣道:“这是你的下属合本衙书兵,怎好照着方才的话,也说是磕头罢。你只依着衙门规矩回去就是了。”兵丁答应出去。飞熊道:“什么衙门规矩,大家都吃着朝廷钱粮罢了;他只不来聒噪,就多磕些头,也没甚利害。”素臣道:“你新升了官,不日就要到任,事体正忙,我要往山东去,今日合你痛饮一宵,明日便要辞别。”飞熊直跳起来道:“我想了文爷两年,还不许我留一月半月,说着明日起身的话!年近岁逼,这里没有霜雪,若到路上,不怕冻坏了人么?文爷事大,也不敢多留,大年初六,有个极盛的盛会,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的,要留你看了会,初七日起身。横竖只十多日了,你莫拗我,惹我性发起来!”素臣微笑道:“性发便怎样,敢要和我打架么?”飞熊道:“文爷是杀夜叉的人,我和你打架!我若性发,就一头撞死,看文爷过意得去,过意不去?”素臣笑道:“人命关天,依你,依你,却不可反悔!”飞熊道:“我生平不会改口,若初七日不送文爷起身,我就是夜叉,把我一刀两段!”

素臣大笑。因问:“初六出会,是何神道?怎样盛法,竟至天下没有第二?”飞熊道:“这会说来好笑,是个屁眼会。闽人所好者,钱眼合屁眼;初五日出杜相公会,是钱眼会;初六日出夏相公会,是屁眼会。究竟好屁眼的利害,钱眼会有一万人,屁眼会足有三万人哩。”素臣骇然道:“只知闽人酷好南风,却不知有屁眼会之事。杜相公是五路了;这夏相公是何人?怎出会的人,竟至三万之多呢?”飞熊道:“夏相公就是夏得海,他是好南风的祖宗,他这庙一年祭赛不绝,凡是要买屁眼卖屁眼的,都到庙里许愿,买卖俱得速成;买卖成了,再去还愿。若是两厢情愿,买卖已成的,也要到庙中祭赛,便没变改。祭毕,都要把肉在夏相公嘴上揩抹,那日出会时,你看夏相公嘴上可纯是油,就知道了。相传初六是夏相公生日,大家小户,都出分赀,替他出会。合城合乡的契哥、契弟,都在会中拈香托盘,装扮太保。衙门中公人兵厮,那一日俱要告假;开店的都紧闭店面;那教学的都散生徒;连营里的妓女,那一日都不去承应官府,接留客人,总要来与夏相公上寿:所以有三万之多。”素臣道:“这又奇了!南风多是男子,这妓女如何也去上寿?”飞熊道:“闽人走旱不走水,妓女都没人嫖,便都装着小厮,闭了前门开出后路,迎接客人,故此妓女也须上寿。”素臣叹息道:“五方风气,贞淫不一,未有如此之甚者!何以历来官府,不知禁约,听其公行无忌?”飞熊道:“那是天地山川生就的,人力如何挽回得来?只不要随乡入乡,保得自己就够了!”素臣笑道:“吾兄到此数年,可曾随乡入乡呢?”飞熊指着那小厮道:“文爷只问他,也几乎被他强奸了去!不是我夸口,若是第二个,也就入了乡了!他这小厮雇出来,若不给他干点事儿,他父母就来发作,说是沦溅了人家孩子,就不肯雇在你家。这小厮初来,夜里几番上床,鞠着屁眼来凑就我,都被我推下床去。他回去告诉了父母,走来大嚷大闹,邻舍们出来调停,另外加了五钱银子一月,做遮羞钱,才得无事。小厮现在跟前,我好说谎?爷带有这晦气色脸的尊价,又有力气,这小厮才不敢来惹,不然,敢情昨日就爬文爷床上来了。”素臣道:“兄怎不顾人面皮?当面就说这话,不怕他讪得慌吗?”飞熊道:“他若知道讪,我可不说了!他们这里,当着是家常茶饭,小厮们若没有契哥,便是弃物。爷只看他脸上,讪也不讪?”素臣看那小厮,真个面不改色,怡然而听。回顾锦囊,转是耳红颈赤,面有愧容。暗忖:这种恶习,怎样才除得掉他?心内踌躇。飞熊只认素臣厌闻亵语,忙斟下了一碗酒,立饮而尽,说道:“文爷是何等样人,怎说这些混话?”素臣道:“你错疑心了!我是要想铲除这种恶习的方法,想不起来,故此出神。”飞熊道:“我也想过,除非把福建一省人都绑去砍掉,才得铲除。若是还留他两个人,就一个是契哥,一个是契弟。”素臣变色道:“吾兄何出此言?风气所染者,中人以下;若中人以上,便不为风气所囿。闽中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奇伟卓越之人,史不胜书,岂可一概抹倒?所谓一言而伤天地之和者,此也!”飞熊连声道是,把拳在头上狠凿栗暴道:“该死,该死!以后若再敢这样乱道,活活的叫天雷来劈死你!”引得那小厮合锦囊,都掩着嘴,要笑出声来。

素臣道:“你知道不是,以后留心就是了,莫打破了头皮。我和你且说正话,你是几时到任?明日就该赶做公服,参谒上司,接待属员,交往同寅,俱有一定的体制,也须寻人教道,不致错误失仪。这里屋宇浅促,我在此恐有不便,替我寻一寓所,暂住两日;俟你到任后,再进衙门为妥。”飞熊道:“营中有个字识,专懂得这些事,营里老爷们多半寻着他,明日一早找来交给他就是。这隔壁有一座关帝庙,借他会客,文爷安住此处,不许一人来打搅便了。”次日,飞熊果然寻着字识,去见抚院,抚院吩咐作速到任,就择于二十四日到任。然后去回拜了文武各官,至晚回家,再与素臣畅饮。素臣道:“你如今是都司了,不比把总微员,只须听人差遣,当操演士卒,查察钱粮,约束兵役,尽你都司的职守。其次便当寻一配偶,以延嗣续。”飞熊道:“操演士卒,是我在行的;约束兵役,也还学得出来;那稽查钱粮,却是一件再做不来的事!”素臣道:“都司是钱粮衙门,怎讲做不来的话?你识字不识?会写不会写?”

飞熊道:“字是识几个,不多,帐簿上石斗升合,两钱分厘的字,还识得他,是认得的,还写得出来,只是不好。”素臣道:“这就不难了!到任后,前官就有交代文册送来,某仓有许多米豆,某库有许多钱粮,某卫某所有许多扣存建旷余剩马乾,只照册逐项点验,如有缺少,即便根究,这钱粮就清楚了。”飞熊道:“我的爷,谁耐烦去查他呢!”素臣道:“说那里话,你做此官,不尽此职,便是不忠!比如老子叫儿子做一件事,敢说个不耐烦吗?”飞熊听到此处,忽地椎胸大哭起来。素臣忙问其故,飞熊大哭道:“你让我哭完了再说!”

真个哭了顿饭时,才收转声来,揩着眼泪,说道:“我爹病中叫我拿网,到河边张鱼,说要张一个大些的,做鲜汤吃。我张了半日,没得大鱼,不耐烦起来,就不张了。我爹隔几日就死了,没吃着鲜鱼汤。以后想起,也哭了一二十场。如今桌上现摆着鲜鱼汤,文爷又说起老子叫儿子敢不耐烦的话,不由人不痛苦起来!”说罢复哭,连那小厮合锦囊,都挤得两眼红红的。素臣洒泪劝慰了一会,问道:“尊翁去世有几年了!”飞熊轮指算道:“我今年三十九岁,那年我十五岁,有二十四五年了。”素臣暗忖:是幼年之事,还能痛愤,天性可谓厚矣!又因其天资朴实,好善真诚,愈加爱惜起来,因力劝其识字读书。飞熊道:“我因痛苦,没曾说得,文爷所说稽查钱粮的话,我自耐烦去做罢了。”素臣道:“非但为此,我爱你天性纯笃,心地光明,故要你识字读书,做个名将。三国时,吕蒙先不过一勇之夫,后来折节读书,便成了东吴名将。若止靠着你武艺,不过一员战将,岂不辜负你一腔忠孝?”飞熊道:“我小时只读过《四书》,如今偌大年纪,怎读得及呢?”素臣道:“你读过《四书》就好了,《四书》上只‘暴虎冯河’一节,为将的就终身用之不尽!诸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兵家第一至言。我要你读书,也像秀才一般,无书不议吗?只须把《四书》理熟,做了根子;再看《孙子》十三篇《吴子》七篇这两种书,以为行军应敌之用,就可成名将。只要潜心玩味,把书上的话,通得开去,用得出来,方是会读书的。如有不识之字,不解之义,钉一小簿,用笔记出,遇着通晓之人,就虚心请问。由此及彼,铢积寸累,自然日有进益。只是你年将四十,嗣续要紧,方才和你说该寻配偶的话,你怎置之不议呢?”飞熊道:“读书之法,我便依着文爷做去;那配偶的话,今生是不想的了!”说着,眼里酸酸的,像要淌出泪来。素臣道:“却是为何?”飞熊道:“不瞒文爷说,我的结发妻子,相貌虽丑,却是贤慧,把我妈像娘一般看待;嫁我十年,没过一日好日子,生生的饿死了!那里还忍再娶?”素臣道:“如此说来,你又是个义夫了?可敬,可敬!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不续娶,也该买一婢女,以图生育。”飞熊道:“儿子是有在那里,只要钱去赎来。那年为我妈死了,没棺材,把儿子卖给人家做压子,得过他三吊钱;如今若加倍去赎,敢怕还赎得出来?若赎出儿子,只讨个媳妇与他,就接了香烟,还买丫头做甚?”素臣大喜道:“你前日说又无家眷,并没牵绊,故认定你没儿子;如今说来,现有令郎在那里,自然不消买婢了。你到任后,即当打发人去赎,不可迟缓,十倍五倍,也顾不得,不可惜费,切记,切记!”飞熊应诺。素臣快活无比,连举大杯,吃得醺然而罢。次日清晨,飞熊着人先送素臣进衙,后到抚院门上,去禀披执,请鼓乐,出来上任;上过任,参谒上司,看拜同城,查点兵甲马匹,军器钱粮,忙了两日。素臣在衙,把交代文卷查清,开出一个略节手折,各项钱粮数目,朗若列眉,交与飞熊收掌。催逼着取赎儿子。写就一封平安家信,寄付东方侨府中,托其转寄。闲空时,把兵机撮要指示,飞熊专心听受,渐渐入头。又觅了孙、吴兵法,逐字逐句,讲解他听。真个福至心灵,也是素臣善于开导,把一块昏邓邓的顽石,磨砻了几日,虽不比水晶玻璃,也就仿佛白矾石一般了。飞熊有了入头,偷忙捉空,便来听素臣讲说,酒也少吃了,每夜不到三鼓四鼓,不去睡觉,把一个年节,不知不觉的过去。

 

 

到初五这日,外面报财神会过,素臣同飞熊出看,只见填街塞巷,鼓乐喧天,台阁故事,旗伞仪仗,拈香摆道之人,真个约有万数。暗忖:这会也可谓极盛了;怎明日之会,更甚于此?真可谓咄咄怪事!是夜睡不安枕。次日黎明,即往府城隍庙中拈香,暗暗祷祝道:“洛阳桥故事,原属小说流传,岂真有夏德海其人者?乃民风淫荡,竟奉为龙阳主盟,公然抬像出会,肆行无忌!尊神为一县之主,岂可坐视举国之若狂,不加查禁乎?今与尊神约:如今日出会时,不明彰报应,以垂警戒;将来文白倘有出身,必奏闻天子,削除尊神位号,以儆尸素!”祝毕回署。早饭方过,会已到门。衙里书识兵目及内班伴当并那小厮,俱已告假,只剩飞熊陪着素臣,坐在大门台阶之上,背后站着锦囊一人,辕门大开,由着那会挨排而过。见几对头行牌上,四扇是“肃静回避”,四扇“代天宣化,为国和民”,两对铺兵锣开导后,便是金瓜,黄钺,绣旗,锦伞诸般仪仗,间着鼓吹,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过完。又是四扇腰牌,两扇是“德播阳春,泽周童稚”,两扇是“纯阳侯”腰牌过去,十匹高头骏马,锦鞍金勒,上坐十个美童,扮着五方符使,披红簪花,各按东西南北中方位,每方两使,腰悬金牌,上刻某方采访使字样。随后锡戳藤棍,竹板皮鞭,捆绑刽子,历碌而过。又是两匹白马,也是美童扮演,一个背着印匣,一个背着敕书,一色的纱帽圆领,象笏金带,脚下蹬着乌靴,印色上朱标“纯阳侯正月初六日封”字样。

然后一对一对的,俱是搽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做势,扭捏婀娜而来,自十岁以上,二十以下,一般的勒发披肩,插花带朵,穿着大红绉纱五色洒线,鹅黄,水绿,嫩紫,娇红,蜀锦,杭绫诸色裤子,曳着汗巾,挂着香袋,有拈香的,有托盘的,有提炉的,有执龙头香斗的,有挽九狮喷壶的,都是遍体绫罗,浑身兰麝。每人身边,俱有人帮着添香换火,整衣易裤,理发拂尘,这便是那龙阳君的契哥。中间夹着马道伞扇,豹尾龙缨,各种器械。飞熊指与素臣看道:“那一队便都是营妓。”素臣看时,果然是女子身量,不似男人,却一般剪发披肩,红鞋锦袜,照着娈童样范。挤挤擦擦的,足足过有一个时辰,方是几十个太保,执着黄旗,摇着金铃,簇拥水牌签筒,衣箱带盒,帽笼掌扇过去。才见一乘显轿,八个轿夫扛抬着,十六个美童,八个装着太监,八个装着宫女,扶绰夏相公而来。

 

 

素臣远远看去,见那夏相公头戴泥金皂隶帽,插着翠羽,簪花披红,蟒袍玉带,一撮短须,露出一张阔嘴,亮晶晶的,果然油滑无比。抬到跟前,素臣目怒视,那泥身直倒下地,跌得粉碎,土木相离,肠脏抛落,金银珠宝,滚撒满地。吓得在会之人,魂飞魄散,一齐围裹拢来,四面跪拜,磕头如捣蒜。一面收拾地上抛撒的土木肠脏,一面将轿绰回庙中,把坐庙的浑身抬来。那知方到素臣面前,平空的又直撞出来,一般跌得粉碎。把合会的人,都吓得屁滚尿流,面无人色。会首们团聚商量,百无计较,只得收会转去,一片哭声,真个如丧考妣。素臣暗忖:这城隍还算灵感,但不知恶风可能稍转哩!后来会首纠分,重塑浑身,可煞作怪,只可坐在庙中,但一移动入轿,即便跌碎。自此以后,把出会一事,就斩断了!至今闽中夏德海庙虽多,契哥契弟上庙祭赛者,亦复不少;较之当年,已减大半,皆文素臣之功也!却说飞熊进来,问素臣道:“文爷方才,是怎样把那神道跌碎的?可惜这般盛会,没看得完。”素臣道:“与你一同看着,知道他是怎样跌碎的?”飞熊道:“文爷你休瞒我,是你弄什么法儿,跌碎他的!”素臣道:“这又奇了!我有何法去跌碎他?”飞熊道:“文爷前日沉吟不语,要想铲除恶习方法。今日神道抬来,文爷怒目一视,这神道便直倒转来,跌得粉碎。后来把坐庙的神像抬来,我留心窥看,也见文爷怒目一视,那神像又复跌碎,还不是文爷弄的法儿吗?”素臣道:“我非术士,又非鬼物,弄什么法儿?赛兄休要乱道!”飞熊道:“文爷在京东地方,烧那宝音寺,人都说是变化进去的,还说文爷是二郎神转世哩。前日在台湾,又砍死夜叉,岂没法术?只是不肯认帐罢了!”素臣大笑道:“二郎神是《封神演义》上的,一发连影都没有了!”却值拿晚饭上来,大家吃饭,便把这话搁过。初七日一早,飞熊送出两副铺盖,三百两银子,治酒与素臣钱行。素臣看那铺盖,一副是锦,一副是绸;看那银子,是五十两一封,共是六封。因向飞熊道:“你看我这算命行头,怎用得如此铺盖?可把你自己那一副茧绸的送我。锦囊自有被褥,这绸的他也不用的。至于盘缠,我随路测字起课,尽够日用;不好虚你念儿,我留下一封,别的快收了进去。”飞熊见说得有理,收了铺盖,把银子仍是送,说道:“文爷眼里希罕这点子银子吗?无故是表我的穷意,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随你路上丢给人,只收了我的,就感激你不尽!”素臣道:“这都司虽是美缺,要做清官,出息便少,将来还要替令郎定亲毕姻,诸事费用,岂可如此浪费?况我是走道的人,放多银子在身边,反有不便!我若需用,你若有余,一千五百,我断不辞;我与你相与,是在区区阿堵之物么?”飞熊没法,只得听从。席散,亲送出城。到了城外,已有兵丁备酒在三山驿。飞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不送文爷过界,就在这里作别。”指着一个一二十斤酒坛道:“也不敢多劝文爷的酒,就是这一小坛,却要吃得爽利。连日赖着文爷讲书,没吃一杯自在酒,要补一补苦哩。”素臣道:“依你,依你,我最不喜人远送。只是怎样吃法,才得爽利?”

飞熊道:“我与文爷坐下,仰着头,张着口,叫他们一人拿着一把壶,在上面斟下,不许盘出一点,完了一壶,再斟一壶,是这样吃法,才爽利。”素臣笑道:“这使不得!一来有碍观瞻;二来我从没这般吃过,必至呛坏喉咙,呕吐满地。不如找两个小坛,将酒分匀,我和你各举一坛,一口气吸完,也就爽利了。飞熊依言,叫人觅了两个小坛,将酒分匀,各举坛在手,说声请,便咕都都的直灌下去,真个一口气儿,不先不后,同喊一个干字。飞熊道声爽利,翻身便拜,叮嘱暗号之说,洒泪而别。

 

 

素臣主仆到水口驿,搭上大船,至建宁府起旱,在铅山县重复下船,共走了二十一天,舟泊采石,上去游览了一回。在“太白读书堂”粉壁之上,题诗一首道:休将投笔误儒生,采石临风动客情;尚有书堂留太白,已无战舰说开平。春华烂烂烟云幻,秋实垂垂雨露成;归去更须辞斗酒,独研勾漏点义经。素臣题完,正待转身,背后一人,劈领揪住,大喝一声,抡拳打来。正是:

 

    俗眼看诗如粪土,老拳挥客见尸骸。

 

 

总评:

愚民无知,非口舌所能争。愈说无倭子愈不信,愈禁其逃愈逃。发兵堵御,上城防守,遍城搜拿,信其有者固如火上添油;查捉造言,挨户晓禁,信为无者亦是抱薪救火。惟说倭子己擒,将错就错者之得计也。然不杀假倭,民心暂定,而即旋乱;以猪代倭,民乃大定,而更不乱矣!此特些小急智,而教全民命不少,当人之智囊,以供仓卒应变之用。

或疑看戏一言,何效如此?缘倭奴肆毒,出没无常,沿海州县,草木皆兵,而忽有看戏者一言,听者一跑,疑风声为鹤唳,其率先逃避也,固宜城内如是,城外当亦如是。素臣之功大矣。

飞熊忽把锦囊小手一攥,写飞熊亦写锦囊,而写飞熊又非但写其力,兼绘其性情,此为颊上添毛之法。

飞熊闻倭,跌脚懊恼,至此始知其故;今之道喜沓至,而惊拳欲打,如此写飞熊性情,方是绘月绘影、绘风绘声神手。

初六日屁眼会奇极,尤妙有初五日钱眼会衬之。人知屁眼臭秽而不知钱眼之臭秽,作者故相提而并论之。诸葛恪愿吴太子食鸡卵,曰所出同耳。吾于二会亦云。

妓女没人嫖,闭了前门开出后门。写闵人之好男风至矣尽矣;乃复有小厮一事另辟奇境,以刻划之。作者于闵人何仇?用此深酷笔墨以穷极其状也。及读素臣变色一段,始知作者好恶之公。

飞熊忽地捶胸大哭,不特出色表飞熊,见天下无不孝父母之豪杰也。只写其笃夫妇,而上臣之心撬大折矣!大英雄从五伦做起,破船中卖解人乃有如此至性,学士大夫堪为执鞭者有几人哉!可慨也。

铺张盛会真使人色动神飞,不料有两次煞风景事,如冰水兜头一浇也。飞熊坐实素臣,素臣以为乱道,是趁手一起,即随手一灭。尤妙在二郎神转世一段,捺倒飞熊见识,以灭尽针线之迹,而笔墨俱化为云烟,岂非绝世文情。

 

 

 

 

 

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屏伟物招殃

 

  素臣怕扯破衣领,一手去按住那人手腕,一手接住那人拳头道:“有话好说,怎便动粗?”那人两手被素臣攥住,施展不得,嘴里骂着:“瞎眼的死囚,……”一个头靠打来,素臣侧头避过。那人复用膝向素臣后肋磕来,素臣更耐不住,放出神力,攥紧那人两手,往前一甩。这人便从素臣头上,平空直甩过来,扑通一交,仰跌在地,才知道是一个道士。素臣放手道:“我与你素不认识,无缘无故,怎便打我?”那道士慌忙爬起,赶到房里,敲起锣来。庙内早跑出四五个道士,来打素臣。素臣随手架隔,碰着便跌,不得近身。众道士回身去寻器械,素臣怕打出事来,拔步出堂。刚走到第二重院子里,只见外面庄农,有数十人,拿着钉耙锄头,铁锹扁担,蜂拥而进。里边五七个道士,各执刀枪棍棒,追赶出来。素臣心生一计,把院里横着一条石凳,抡在手中乱舞,指着一架石台,说道:“休要送死!摸量着你们头脑肩背,有这石台结实吗?”用力一拳,把石台打做两段,击下碎石,连爿合片的直爆开来。吓得内外诸人,面面厮觑,不敢向前。

  那敲锣道士,已提着两把刀,奔将出来,骂道:“瞎眼死囚!新粉墙壁,涂坏我的,还敢行凶!须知我叶自法的神刀,是鬼见愁吗?”那知刚到院中,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围拢呐喊:“打死人了!”外面庙邻,陆续赶到,共有百十余人,挤满院中,都叫:“休走了野蛮,要报官偿命!”素臣惊诧:怎一甩就致于死?着急非常,正待分说。只见自法直坐起来道:“我是小成哥,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入了我的屁股,还把我的心挖掉了,把我埋在石台下,把符咒禁着,不许我出头!”说罢,把十指连连拗折,血淋淋的断下几个指头来。素臣好生骇异。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哭道:“你真是小成哥吗?你尸首真个在石台底下吗?”那自法睁眼一看,哭道:“我爹呀!我叔呀!我哥呀!我死得好苦,我尸首现在石台底下,我要这道士偿命的呀!”那几个人便跪在地下,哭道:“各位高邻,要替我小成哥伸冤!”那些村农都道:“若果有尸首,怕这道士不偿命!我们受他荼毒够了,有个不替你伸冤的吗?只休走了贼道!”大家上前擒捉,把七个道士,两个火工,都拿下了;因人多挤住,不曾走去一个。众人一面起尸首,只见自法自己推搡,又变作女人声口道:“我是马成天媳妇,我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奸污了,还把我胎取了去,把我尸首埋在这石台下,用符咒禁住;不是打碎了石台,永世不得出头!”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伯伯?”又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姑夫吗?你快给信我家,来替我讨命!”说罢,也把指头拗折,拮拮括括,把五个手指都拗断了,血淋满手。登时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是这女鬼的父亲、兄弟、丈夫、小叔,哭嚷做一片。众人发声喊,把自法捆起。一个总甲,跑得满头臭汗,挤将进来,众人拥着告诉。总甲道:“且发起石台,见过尸首,才好去报官!”众人便来锹那石台,那台虽断做两截,尚有千斤之重;众人锹掘,好不费力!素臣急要看个下落,因分开众人上前,一揭一块,把两块石台,轻轻揭起,总甲失惊道:“这算命先生,怎有这般神力?”众人把相打敲锣之事,告诉总甲说:“我们还瞎帮这贼道哩,岂知全亏先生打断石台,马嫂子、小成哥冤魂才得出世。”

  一面说着,一面将浮土拨开,见两个尸骸并不腐烂,颜色如生,大家都认得,一个是马成天媳妇,一个是袁家的小成哥。两家眷属嚎啕痛哭,家中妇女,也一齐赶来,围着哭泣。总甲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事了!你们尸亲快些出状,这先生就是干证,我也要写报呈去了。”素臣着急道:“我是过路之人,不能耽搁!这事万耳万目,道士自己供招,现在起出尸首,何用干证?若说干证,在场之人,那一个不是证见,何苦要拖累我呢!”因用手把众人一分,直走出来。

  众人七跌八撞,叫疼喊痛,没一个敢来拦阻。总甲看着光景,知道阻他不住,这事也实在用不着干证,因乱着报官去了。素臣慌忙赶回,船家已自等得不耐烦,一等上船,便抽去跳板,撑开船头,扯起风篷,顺流而去。一面埋怨道:“有你这先生,这样顺风,耽搁着一船的人,若不是你徒弟苦苦求告,劳你赶到南京的了!”素臣道:“上岸时因是逆风,故到庙里一看,那知碰出奇怪事来,以致耽搁。”

  因把附魂起尸之事说知,瞒起自己打碎石台情节。

  众人俱惊讶不已。有的道:“怕未必有此事。”有的道:“冤鬼附魂,古今常有之事,只没看见罢了。”有的道:“你这先生若早说些,就大家上去看看,诓得耽搁半日。”有的道:“我们到南京,只消一两日,这事就传来了。”有的道:“这事若真,南京人还刻起来,敲着小锣,满街叫卖哩。”有的道:“这贼道无恶不作,该有此报,只怕不到秋天,就要元坛菩了。”有的道:“他靠着元化真人徒弟,怕还扳不倒他哩!”众人都道:“说那里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因奸杀命的事,既犯到官,还有活命的吗?”素臣暗想:这贼道也是靳仁党羽了;此番上岸,虽受船家埋怨,却为地方除了一害,并为朝廷除害,也未可知,心里甚是快活。至晚已到南京,盘过仪征、淮安,抄到莱州,已是二月中旬。一路在日照、胶州,就闻得莱州府南门外张家饭店房屋宽敞,饭食精洁,店家诚实,宾至如归。因就问到张家,只见门面宏敞,房屋众多,槽道齐全,店家和气,暗道:“果然话不虚传!”店家问素臣姓名,素臣以星家吴铁口应之。

  店家送进一间客房,对面两铺,中设桌椅,甚是洁净。晚饭进来,果然可口。只壁上贴一红条,写着“紧防燕飞来”五字,不识其故。

 

  

是夜一夜风声,被内觉冷。次日起来,门外已堆有尺余厚雪,不胜惊异道:“同一海边,福州腊月无霜,此地二月中旬,还降此大雪,岂不奇怪?”这雪直落至夜,不能出门寻访有信,心里颇闷。到了明日,素臣门首一望,只见风狂雪大,满街没一个行人。对面楼檐上,卷起雪帘,斜贴在一堵风火高墙上去,如一座白玉屏风,晶莹耀目,越看越爱。看了一会,要小解起来,见檐下墙边,一连放有五七只尿桶,堆满白雪,素臣走去撒溺。谁知在这一场溺上撒出事来。素臣气体充实,阳道魁伟,等闲不得小解,一解须要半时。这一场小解,把一桶白雪消化净尽,气冲起来,如烟如雾。却被雪帘之上楼窗内一个美女看得心满意足,色动神飞。忙去报告主人。夸扬得天上地下,有一无两。主人大喜。忙教人过来邀请。

素臣已进客房。只见店主领着一个披发童子,嘻嘻的进房来道:“吴先生恭喜!”素臣道:“我有何喜!”店主道:“这喜大着哩!小店斜对门,是本府第一个财主乡宦李十二老爷,性爱结客,挥金如土;若不是英雄豪杰,休想见他的面!今特差他这贴身的哥儿来请,这是先生时运到了,岂非大喜?”素臣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并无一面,怎好轻造?”店主笑将起来道:“先生,你是行道之人,怎讲得这话?难道这宗上门生意,怎还说不好轻造?”

素臣无言可答,只得整顿衣巾,随着童子,走到一所大宅院来。进了墙门,从廊下穿入大厅,只见又是一个披发童子来接着,说道:“爷吩咐,天气寒冷,请到暖玉楼去坐哩。”两个童子在前引导,弯弯曲曲的,走过了十几重房屋,才到一座朱楼下来。

童子揭开门帘,素臣便要入去,那一个忙扯住道:“慢些,要站一会,才好进去。”只见帘里热气,蒸蒸而出,素臣知有地炕,蹑足而立。站了一会,童子把素臣领进,到西边一间楼下坐定。不一时,足上热起,渐至腰股,须臾,周身滚热,好生烦躁。先前那童子走来,请上楼相见。素臣随着上楼。从西边直绕至东边,才觉热势稍退。跟着童子,跨进侧边两扇屏门。

 

 

见那间楼上摆满妖娆妇女,忙缩住步。对面锦帘内,早踱出一人,赤面长髯,浓眉大鼻,头戴忠靖巾,身穿夹缎团龙披风,足登朱履,笑容可掬的道:“先生请了!”素臣只得入去,打一恭道:“小子初到贵处,尚未知尊官位号,不敢冒昧行礼!”那人道:“先生方外之人,何必行礼,竟请坐下。”让素臣西边客位,自己对面相陪。那些妇女,有持筝的,有携箫的,有秉剑的,有擎弓的,有执拂尘的,有捧唾壶的,约有数十人,都是轻罗薄绢,臻臻济济的,在那人背后齐齐站立。几十双俏眼,睁睁的看着素臣。素臣虽是心胸阔大,不觉面热耳红。

侍婢们捧上香茶,那人一面吃茶,一面说道:“学生姓李,名又全,曾授锦衣佥事之职,最喜缔交名士,结识英雄。因见先生丰度不凡,精神焕发,知非常人;故特请一会,以慰饥渴。”素臣道:“小子吴金,略知星卜,别无所长。昨到此即遇大雪,未敢冒昧参谒,反蒙见招,兼赐谬奖,不胜惶恐!”

又全道:“先生贵庚?”素臣道:“交新年已二十七岁。”又全道:“正在青年,有几位妻妾?几位令郎?”素臣道:“小子穷苦之人,只一个拙荆,一个小犬,那有姬妾?”又全道:“怪道先生如此壮实!不瞒先生说,学生除正室之外,现有十六个小姬。”指着众侍女道:“这些歌姬还不在其数,怎样淘渌得来!”一面说着,一面吩咐摆桌。素臣起身告辞,又全道:“不过便饭,改日还要设席。”

 

 

须臾摆上酒来,山珍海味,堆设满前,执壶执盏的,都是十五六岁女鬟。雄黄杯里,盛着琥珀光美酒,醇香郁,迥异寻常。众歌姬箫管并举,歌喉嘹亮,一套一套的弹唱着侑觞,不知不觉的吃了许多酒下去。素臣酒量本高,无奈这酒味极香甜,力量甚大,兼有药物,入腹以后,发作起来,登时大醉。又全连赞好量。吩咐一个少年歌姬道:“杏绡,这是你引进之人。”又指着三个歌姬道:“可同他三人,快些伏侍这先生洗澡。”四个歌姬各放下手中之物,来搀扶素臣。

素臣中酒,迷迷糊糊的被四女扶掖下楼,到一个澡室中,纳坐在一张躺椅上。除巾的除巾,脱衣的脱衣,去袜的去袜,光剩一条裤子。两个歌姬把素臣腰胯衬起,两个歌姬把裤带解散,将裤子轻轻褪下,争先来把握素臣阳物,却再不得举起来。一个歌姬道:“怎吃了这许多兴龙酒,还是软郎当的,莫非是痿阳的人?”那杏绡道:“我在门楼上玻璃窗眼内,亲眼看见是翘然直举的,怎说是痿阳?快扶他下去洗澡。有这催龙汤一浸,大家再替他摆弄摆弄,包管硬挣起来。”于是四姬都把衣裤脱下来,赤条条的来扛扶素臣下池。素臣被药酒所迷,昏昏沉沉的,由着这班妖娆撮弄到了池内。

四女轮流,浑身擦洗,遍体摩运,药气薰蒸,气血动荡,那阳物渐渐举起。杏绡道:“何如?”忙用手去搓挪,把嘴去吮咂,惹得那阳物直挺起来,把杏绡一张小口几乎胀破,慌得吐放不迭道:“好利害!你们瞧着吗?须不是我说谎。”众歌姬都吃一吓,道:“果是与众不同。”因大家轮流舔吮,看见丹田之下,皮肉鼓动,齐声说道:“是时候了。”大家动手,扛扶起来,一面把汗巾揩拭,一面说道:“外边丫鬟,快请爷出来。”外面答应道:“爷在这里等着哩!”

  于是两姬掮着胳膊,一姬拥着屁股,帮着那姬□□,放在壁板半圆孔之内,帮着那姬□□用力推助。那边又全慌忙□□□□□□□,运气吸收,□□□□,□□□□□□□。又全收吸不及,忙把汗巾承受,不肯流撒一点。直吸有顿饭时,方才吸完。又全咂嘴咂舌,连称爽利,把汗巾上承着的细细咀嚼,啧啧赞叹。吩咐杏绡:“这先生真个不比寻常,要百倍小心服侍。另外再煎参汤参粥,不时调养。”杏绡连声答应。又全又再三叮嘱,然后进去。四姬把素臣放转,躺在躺椅之上,竟如死去一般,只剩一丝游气。那三个歌姬却齐声赞叹道:“这先生真不比寻常,往常虎一般的大汉,吸过精后,眼皮吊起来,鸟珠上插,声如牛吼,汗如雨淋,毛窍中间俱有气走出。直到参药下肚,才拉救得转来。这先生不过四肢无力,面色还是照常,眼不翻插,气不走喘,岂非奇人?”杏绡便伏在素臣身上,把两股夹住□□,两手抱住腰胯,胸腹紧贴,嘴对嘴的温着。三个歌姬把素臣衣服披搭在杏绡身上,各人披着一件小衣道:“怎还不见参药送来?丫鬟们也该送褥来了。”

  正自说着,杏绡房里丫鬟已将被褥送至,铺在澡池对面炕上。

  只不见参药进来。一个歌姬道:“往常时参药早下去了,幸这先生壮实,不然岂不坏事?爷还说另外再煎参汤参粥哩,今日派谁承值,怎这样迟误?”只听外边一人接应道:“是咱迟误的,你待怎样!谁干过这营生来?新兴的主意,把丫头们做的事都差派着咱,咱没这鼻子出气,才是迟误哩!”这边说话的歌姬,把脸都吓青了,道:“这是三姨娘,这参药向来是我们承值的,若知道是三姨娘,还敢磕一个牙儿?求三姨娘详察。”三姨娘答应道:“谁怪你来?我是怪着那个改腔七颠八倒的主儿。”因着丫鬟送过参药,说:“怎样灌法我不知道。”歌姬道:“向来承值参药的,是都含着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下去,只是三姨娘怎比得下人?”三姨娘哕了一声道:“咱的丫头也干不的这样营生,丫鬟,你拿着碗等杏绡哺下去。”那丫鬟取过一粒丹药,放入素臣口上,拿碗凑在杏绡口边,慢慢的含送。哥姬道:“爷怎把这等的事劳动起三姨娘来?”三姨娘叹着冷气,不来答应,众歌姬便不敢多说。杏绡忙把参汤哺完。三姨娘领着丫鬟进去。

  众歌姬拿火照,看见素臣眼虽闭着,气已安舒,着胸腹,并没跳荡,浑身和暖,与杏绡商议道:“这先生精神力量不比别人,俺们扛扶进去,在你大炕上去睡,不强如挤在小炕上吗?”杏绡道:“进去是极好的,只怕离开了,他孤阳要走散,不是儿戏的。”众歌姬道:“别的人要养到三四日才是这样,还怕走散吗?这里到你房中又不多路。”杏绡叫丫鬟掌灯,轻轻爬起,与众歌姬将素臣抬上火坑,卷入暖被之内。大家穿了衣服,收拾素臣衣裤等物,扛抬进房,关上房门,点起大蜡,一个歌姬脱去衣裙,钻入被中,紧帖素臣肩背。杏绡也把衣裤脱净,在素臣胸前睡下,仍是嘴对嘴的温着。那两个歌姬,在炕前监着丫鬟粥煮煎汤,与那拥背歌姬轮替。独有杏绡,更不更换。拥背的歌姬道:“我们今日虽得亲近,这先生明日就是腌菜缸里的石头了。你看他浑身没一点疤斑,皮肤比着俺们还细腻,真是一个玉人儿。杏妹,你真好福气也。”那两个歌姬道:“是杏妹的时运到了,今日这样大雪,街上没人行走,怎偏生走上楼去揽下这个奇人,又讨了爷的好,自己又受用不尽。你听爷那样赞叹,休说麒麟阁上标名,只这样活宝,凭你成日夜去弄,就也不输那上八洞神仙哩!”杏绡道:“这也是前生缘法,这样大雪路上,通没人影,谁想撮甚飞头奴,也不过上楼去看看雪景,可可的就撞着了这先生。”

  众姬嘈嘈讲说,忽听叩门;丫鬟开出,即报道:“五姨娘来了!”

  灶前两姬慌忙迎接。五姨娘进房,便坐上炕沿。杏绡合那拥背的歌姬道:“歌姬们守着爷的规矩,把着这先生,不得下来迎接,五姨娘休要见怪。”五姨娘道:“你们的正事,谁来怪你。爷夸得这先生神仙一般,叫我拿参药来,见见世面,咱且看是怎样一个神仙。”因揭起被来浑身重视,把阳物起道:“杏绡,你好造化!估量着这鸡巴尽够你受用哩!”说罢,盖好了被,叫丫鬟拿过参药,吩咐杏绡:“这是一斤人参,这是四两琼玉膏,叫你不时煎汤煮粥,调理这先生。莲心、桂圆、百合等类,是你房里有的,总凭着先生所爱,就收拾他吃,不可怠慢。”杏绡连声答应。五姨娘去不多时,又报十二姨娘来了,歌姬们面面厮觑,道:“这桩事总不是姨娘们管的,怎是这样?”十二姨娘走进房,随来丫鬟送上参汤,就吩咐杏绡道:“这是咱煎与爷吃的,爷说吃了这先生的精,还要吃甚人参。叫咱送来给这先生吃。你可快些哺,咱要去回头爷的话哩!”杏绡接过参汤去哺。十二姨娘细看面颜,说:“那里象吸过精的?好教爷放着心罢。”揭开了被,把阳物估量一回道:“硬挣起来,想比爷的还强。却怎这样白净,玉管也似的,怪不的有那又香又甜的精儿。”一等杏绡哺完,便慌慌的去了。

  杏绡道:“这先生的精是怎样味道?把爷吃昏了,弄这许多姨娘出来。今日一夜,敢情把十五位姨娘都要出来赏鉴这鸡巴哩!”众姬道:“真是怪事!”猜疑一会,参粥煎好,照前哺送。素臣连进参药,歇息多时,神气渐复,睁眼看时,杏绡大喜道:“这先生眼都张开了!”哥姬、丫鬟上前争看。素臣暗想:天下怎有如此怪事?出门时,酒多变血,我说是饮贼人之血,今反被他吸我之精,看来性命必为所伤。记得昨晚醉中,有许多女人同他洗澡,如今这两个又合抱着我,岂不耻辱?不如早寻一死,以全清白!想到那里,心痛异常,却流不出泪来。忽又转念:这是飞来横祸,非我自招。我的身命,上关国家治乱,下系祖宗嗣续,老母在堂,幼子在抱;还该忍辱偷生,死中求活,想出方法,跳出火坑,方是正理!招摇过市,大圣人尚且不免于辱;我岂可守沟渎之小节,而忘忠孝之大经乎?心里一面打算,嘴里一面含咽,不知不觉的,吃了一碗下去。杏绡欢喜非常,众歌姬都向杏绡称贺。说:“杏妹,看这光景,明日就可颠鸾倒凤也。”素臣闻言,不胜惊骇,暗忖:既要吸精,怎说交媾之事?记得方才接连有女人送参药出来,因我精好,故格外调养我。难道调养我,精神起来,与他姬妾交媾不成?倘若如此,反不如被他吸死了。正猜想间,忽听打门声急,杏绡道:“又不知那位姨娘来看鸡巴了?”丫鬟开了门,只见太太房里几个得用的养娘、丫鬟,传着又全的话说:“吃了这先生的精,精神百倍,放在外边,恐有疏虞;叫着赏杏绡一百两银子,把先生移到里边去,交给十五姨娘调养哩。”杏绡忽闻此言,大惊失色道:“从来没有这例!况且十五姨娘合九姨娘,一般都是爷心坎上的肉,怎舍得丢给别人?谁要赏甚银子,是奴引进来的,怎交给别人?”那些养娘、丫鬟道:“爷吃了先生的精三四个更次,连战败了十四位姨娘,精神愈加壮旺,连九姨娘那员战将都讨了饶,说这先生竟是纯阳转世,故此交给心爱的姨娘;太太也说‘十五姨娘是有名分的,恐有不便!’爷说:‘只要常得这先生的精吃,就把十六位姨娘都伏侍先生,也不妨事。’还说那向来的旧例则甚!”说罢,一齐上炕,把素臣连被抬着就走。急得杏绡鼻涕眼泪,一齐都出,赤着身子,奔下炕来,要扯夺先生。那三个歌姬一齐拦阻道:“杏妹,你真个不要性命了!爷的性子,是好惹的吗?”杏绡哭道:“各人的衣食饭碗,生生夺去,我还要这苦命吗!”猛然的一头撞去,满面流血,跌死在地。正是:

 

    志士成仁甘就死,淫娃贪欲亦轻身。

 

 

总评:

素臣天生神力,非寻常拳棒教师本领可比。自初次出门到杭州昭庆,估量松庵酒色淘虚,还制得他住,几乎卖弄本事,如刘大弩箭,轻易发挥,至于招祸生事矣!乃屡处用武之地而终不用。必如开除超凡,旅店中挺斗僧道,乃台湾山中坐杀山魈,手刃夜叉,然后一试本领。盖奏对被谴,直声播天下,伪批缉拿,愈加严急;稍露形迹,耳目难瞒,安得不中奸人之计?古今来有本领者,不肯自显其本领,所以避祸也;不特英雄本色深沉不露而已。故素臣后数次出门,剑锋藏锷,并辟和光、拒法雨之神气词色亦不轻发,一则阅历既深,惜身爱名,处处是上关君国下系斯民之念,不得不远嫌避祸以待将来;一则水夫人之教诫其勿为游侠之行,致蹈性命之忧,素臣谨记勿忘也。顾敛抑愈深,而遭遇愈奇。托名星相为路人所揶揄,横被拳脚,又当众寡不敌、主客异势之际,奋起神力,一场狠打,此不得谓之孟浪者;然于道士则有必胜之策;一入李又全坑阱,即神力亦无所施。天之所以磨砺素臣者,至矣!

石凳一舞而群道披靡,石台粉碎而众人厮觑,设非冤魂出世,即道士畏而慑服,素臣能置身事外哉?然马嫂子、小成哥,因奸致死,冤沉数载,而素臣可发其覆;素臣陷身又全家中,被吸阳精,戏侮调弄无所不至,而度无术以自免。呜呼!小人之害君子,固百出其计而不足者,危乎不危?

素臣自见伪批之后,改姓改名、改装改容,自谓踪迹极秘,无人识破。此次自江西至福建,历台湾,回福州、出建宁、抵铅山,溯江而东,凡二千余里,而始遭道士之打骂;及至南京,由仪征过淮安,抄到莱州,又是千余里,而忽有又全之招留。虽贼道奸人杀人,覆盆一揭,罪坐抵偿,为靳仁除一党羽;又全不杀素臣,日后皇甫君东来,一拿便一到,鞫便伏,又除了景王一忠。是两番被祸,在素臣焉知非福?然其致祸之由,则在扮作星士行头,否则贼道何至遽尔放肆,店家亦不殷勤劝行矣!可见小人之伺君子,每于所忽,有防不及防者也。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古人所以难之也。

又全惑于韦半仙之言,教之食精,特派心腹家人设店临歧,遍置尿桶,紧对门楼,以观此物之大小。素臣之前已不知几许壮汉,一入其门不复得出。虽以景王势焰,无敢撄其锋,而道路口碑自存公道。何以素臣在日照、胶州一带便知张家店之名,无有道破个中事者?然则五忠之布散党羽,要结人心,其谋盖不可测度。非素臣之轻信人言,自投罗网也。

店主见风使帆,看是星士行头还说先生时运到了,此却不能批驳、无可怀疑。素臣自揣素无一面,不好轻选,店主便以行道之人激之,此时表臣认是要他算命,所以不疑。迨至肴核纷陈,歌姬侍立,主宾对盏,酒暖春回,即满心骇诧,而身软神疲、不能自立,止得任所欲为而已。盖既入彀中而遽欲出于彀外,急则生变未有不决裂者。非す素臣之梦梦也。

设局骗人,食精采战,微特天壤不容是人,即十六姨娘与歌姬、丫鬟一辈人物,要他聚在一处做一日把戏,也觉无此情理。作者特地拈此数回,淫亵极矣!然十六姨中偏有一贞烈之三姨,与九姨同为又全心上人之随氏为素臣感化,则辟邪崇正本旨自在言外,不比金瓶等书专描淫亵,不愧第一奇书之目。

 

 

 

 

 

第六十八回 十六妾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

 

  三歌姬及丫鬟忙去搀扶叫唤,救醒转来。歌姬看他头额,不过擦破油皮,忙把汗巾包好,自去劝说。这里养娘、丫鬟,那顾杏绡死活,闹烘烘的,扛到十五姨娘房中,放在大床之上。

  十五姨打发出去,叫丫鬟关上房门,点起大蜡,煎好参汤,自己褪下衣裤,爬上床来,把素臣紧紧搿抱,嘴对嘴的着,贴胸而睡,只不敢便来揣捏那话。素臣细看十五姨,相貌端好,年纪尚少,却像那里见过一般。因听着杏绡说是又全心爱之人,除非骗好了他,托他转求,或有生路。又想:他既是又全心爱,如何肯替我转求?况据那些女子说来,都像是调养我的,就有交媾之事;枉寻直尺,既不可为,兼且得其欢心,亦愈不肯放我了!但他既要吃我之精,怎又把姬妾与我交媾,至向来被他吸精之人,是怎样结局?都要先问个明白。若非假与欢爱,怎肯吐露真言?正在轮转,那十五姨娘问道:“先生贵处?是几时到此的?心里可是明白?可能说话?”素臣道:“小子吴铁口,家住江西,前日方到此处。心里虽是明白,只是浑身瘫软,不能动抬。奶奶声口,好似浙江,尊姓贵庚,俱要请教?”十五姨娘道:“奴家姓随,原住在浙江江头,今年十九岁了。”

  素臣猛然想起,急问道:“奶奶莫非是何大娘的姑娘么?”十五姨娘忙摇手,指着外边,素臣不敢再问。那十五姨娘细看素臣,低声问道:“先生莫非姓文?怎又说是江西人?”素臣低声答道:“我实是吴江文素臣,方才说的姓名住处,都是随口捏造的。”随氏道:“如此说来,是奴家的恩人了!此时丫鬟在外,打发他们去睡了,才好细说。”素臣点点头。不一会,丫鬟递上参汤,随氏含送与素臣吃完,吩咐丫鬟:“自去睡,等这先生安息一会,明日起来,煎好参汤、桂圆汤伺候,这天也差不多要天亮了。”丫鬟答应出去。

人静以后,随氏道:“奴家受恩人大恩,无从补报;恩人有甚说话,只顾说与奴家知道。”素臣道:“我家有老母,如今落此阱中,死多生少;倘能设法放我出去,便感你不尽了!”随氏道:“此地四面高墙,鸟飞难入,法度利害,僮仆畏惧,奴家如何能设法放出?只好探听俺爷消息,报知恩人,随机应变,可以解救恩人之处,刻刻留心便了。”素臣道:“奶奶是那年进府?令兄、令嫂现在何处?李爷专吸阳精,自非一日,向来被吸之人,后来如何结局?现在交与奶奶调养,可有甚淫揲之事?到几日后,再要吸取阳精?求奶奶逐细说知。”

随氏道:“那年恩人杀死头陀,赠我家银钱,哥哥回来,就搬到江南海州,开了一个粮食店儿,颇可度日。俺爷家私巨万,各处海口大店,都有领他本钱的。一日,船泊海州,到一布店中去盘帐,偶然看见奴家,就叫人来撮合,用三百两银子,把奴娶来。哥嫂得了聘金,生意愈盛。俺爷有师父韦半仙,是龙虎山道士,传授俺爷食精之术,说是补足先天,便可长生不老。故此吩咐心腹家人,在对门开着饭店,不图赚钱,只要人多。饭店门檐之下,多摆尿桶,正对着大门东边门楼。楼上窗虽常闭不开,却有几个玻璃眼,常派着歌姬上去窥看,见有阳道魁伟、精神壮旺的,就骗进府中。常时不过叫人把兴龙酒灌醉,令歌姬们扶入澡室,在追龙汤内洗澡,起来吸他的精吃,吸精以后用锁龙丸把参汤灌服,救醒转来,仍交与引进的歌姬领去调养。三两天后,等那人睁得开眼,说得出话,便把一丸坠龙丸给他吃下,令他手足瘫软,不能行动,每日叫歌姬与他调笑取乐,流动他的精气。十日半月,等得那人精神好些,便又照前吸取。以前的人,有吸了三回就死的,有吸了五六回才死的,从没有吸七八回的人。此番因杏绡夸说恩人,不特阳道魁伟,精神壮盛异常,一回小解解至半时,把一满桶雪化得净尽。俺爷知是异人,故特特的自己陪侍,并交给奴家调养。奴家不肯,俺爷说这样仙人,得和他睡宿,就过了仙气。你不过怕人说笑,我叫各姨都与他交合一遍,一则流动他的阳精,二则堵他们的嘴便是了。”

素臣着慌道:“如此说来,是断无生路的了。且请问既要吸精,又许与人交合,这精如何积得起来呢?”随氏道:“那一丸锁龙丸便把精都锁住,任凭交合,不会泄出。直待兴龙酒、追龙汤一通,才得流通。”素臣道:“既不泄出,又要交合则甚?”随氏道:“若不交合,兴不能发,周身阳精不能总聚到一处来,所吸有限,就没甚补益。未经吸取之人,阳精本足,吸取容易,到吸取一两遍,是亡本的人了,虽有参药补益,十日半月如何养得起来?全靠歌姬们伴着顽耍,揉挪敌咂,引动情兴,不论白日黑夜,阳物一举,便即尽情交媾,使那零零碎碎周身骨节中的精气,都渐渐积聚到肾中来,然后方可吸取。所以吸收到几遍的,便致丧命。俺爷说恩人是个异人,要搜出遍身中精气,不是专靠着一个人引动得的。夜间专派奴家承值,日间要叫各位姨娘来赤身伏侍,轮流舐咂,百般戏狎,尽力交媾哩!”

素臣吓得两泪交流道:“休说吸得后来定是一死;只这青天白日,赤条条的许多女人,妆出诸般丑态,舔咂交媾,不羞死,也气死了!奶奶怎样可怜我,设法一救呢?”随氏沉吟道:“停会待奴家先去探听家爷口气,看着风帆,说进话去,说恩人是个异人,该商量久远之计,若叫许多人轮流交媾,把那周身精气,一时追出,倘或三回五回伤了性命,岂不可惜?只该调笑取乐,引动情兴,不致冷静寂寞,逐日加用些补益之物,再放宽些日子,等待精神长旺,方行吸取,留得青山,怕没柴烧?这才是久远之计,只好骗他宽缓下去,再作计较,此外更无别法。”素臣寻思:若得宽缓下去,精神一足,他便拦我不住!只是说的坠龙丸,能使手足瘫软,这就是绝着了!因道:“且宽缓下去,是极好的了!只是蒙奶奶垂怜,为我设法,就是我的恩人,怎敢亵狎恩人?这样贴身拥抱?至那坠龙丸,能使手足不能行动,岂不成了废人?即使逃得出命,不能为国家出力,亦与死无异矣!尚望恩人设法一救!”随氏道:“家爷现令奴伏事恩人,若不贴身拥抱被人看破,奴家性命不保,恩人亦万无解救矣。至那坠龙丸,自必交给奴家灌服,本可瞒得过去;但他有一种验法,万难假说,如何是好?”素臣问:“如何验法?”随氏道:“服药之后,隔了一日,两肩及两胯上,俱现一团青色,水洗不下,如生成一般,这是他要亲验的。”素臣喜道:“这便有救了!恩人看我面色,是真是假?用水擦洗,可脱得下颜色来?”随氏道:“奴便想那年看见恩人,不是这金黄面色,难道是假的吗?”素臣道:“就是那头陀包内的药丸,用唾调搽,就是天生一般,擦洗不下。现有青药,在缠袋之内,如没拿进来,定在杏绡房中。”随氏道:“明日一早,就叫丫鬟去取来。”因用舌舐湿素臣之面,将手指细细揩擦,真如天生,欢喜不尽。

 

 

两人说着话,天已大亮,丫鬟们进房,撤烛扫地,送上人参桂圆汤。随氏哺与素臣吃过。叫众丫鬟把衣服解开相看,指着一个道:“大桃,你身上还白净,上床来,好好的拥抱着先生,我要去见爷说话哩!”素臣慌忙摇着头,随氏道:“先生还脱不得阴气,怕孤阳飞散了,不是当耍的。”一面坐起穿衣,一面吩咐丫鬟到杏绡房中去取衣裤缠袋等物,大桃喜孜孜的卸脱衣裤,钻进被中拥抱素臣。

随氏急急梳洗,自到里边去了。大桃却不比随氏,把素臣浑身摩抚,住那话百般揣捏,亲嘴咂舌,好不肉麻。素臣甚是厌恶,因怕有变头,只得忍受。不一时,衣裤缠袋等物俱已取到,丫鬟把鞋放在床前,其余都安放里床。另外一包人参,一小罐琼玉膏放在桌上,向大桃道:“桃姐才是飞来的天鹅,可怜杏绡,一双眼哭得肿在那里。真是天落馒头,狗的造化。”把被猛的一揭,道:“你看那样捏法,怕不捏坏了,你就没命哩!”大桃道:“悄没声儿,那不是爷的声气,快盖好了。”丫鬟忙把被曳好,随氏已跟着又全进房。

又全一眼看见大桃,喝道:“狗,你有这福分吗?十五姐,快去换他下来!”因向素臣举手道:“先生,不为礼了。先生竟是吕祖再生,承赐仙精,使我脱胎换骨。方才小妾进言,正合学生之意。不瞒先生说,从前用过精的人,未免有伤生之事。今因先生之精,迥异寻常,正要终身请教,岂肯但顾目前?方才与小妾说过,三日以内,只叫他伏侍。三日以后,轮派别姬来替先生散心。总俟先生精神复旧,再求尊惠,决不敢造次急骤,妨碍先生。先生已有令郎,不忧无后,若家中缺少用度,都是学生承管。先生可以安心住下,享受温柔之福。这小妾与第九妾腰间之物,要算作两件活宝。此人则紧暖香乾,无美不备。第九妾则花心能开合吞吐,交媾时有无穷妙处,将来先生试用自知。我不惜此二宝以奉承先生,先生亦何惜仙精而不以补益学生?总之,除了贱内,其余姬妾、丫鬟、银钱、玩好皆与先生共之,学生与先生结一个生死之交、忘形之友便了。”

素臣本能言语,故作衰惫之状,但把头点,不敢答应。又全吩咐随氏道:“先生眼目虽清,神气尚弱,脱不得人,你须日夜持抱,休令丫鬟们替代。三日之内,只可温养,三日之外,方可研擦也,不可怠惰造次,妨碍先生也。”说罢自去。

 

  

随氏夜间被又全蹂躏,后半夜又与素臣说多了话,甚是倦乏,抱着素臣沉沉睡去。

素臣暗想:日子虽宽缓下些,只是如何脱身?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忽然想着道:“我精于数学,向来专重于理,故丢置脑后;如今事在危急,怎不起一数以决之?”因忽听地炕内,火炭爆响,作念:地下有火,虽是明夷之象,然炭本是木爆,有雷象,当作复卦占之。七日来复,大约七日之外,可以脱身。雷出地中,当奋迅而起,我这弱质,如何奋迅?我以一阳处五阴之下,孤危极矣!却喜木能克土,月建木旺,又值阳起开泰之时,现在卯时,亦属帮扶;卯为日象,卦属离阴,孤阳忽脱群阴,恐致飞越,赖这离阴涵恋,反转卦来,便成象,主有阴人救拔。我记得到店是二月十六,隔了一日,是十八进来的,今日是十八了,以七数计之,当在二十六日。水木长生在亥,其应当在亥时,可以脱祸。阴人莫非应在随氏身上?但他是弱质,岂足当壮旺之离阴?

腹中正在轮转,却见外边送进汤药,丫鬟叫醒随氏,递上药丸,并一盏香茶。随氏接药一看,即向素臣点头示意,把手拈药,虚作放入口中之势,便递上茶汤。素臣会意,故作咽药之状,汩的一声,将茶咽下。丫鬟接盏下去。随氏把药弄碎,乘着没人,吹散满地。丫鬟送上参粥早膳,随氏哺食已毕,素臣疲乏睡去。

随氏想着:又全凶恶,如伴虎狼;倘得调理恩人健旺,他本事若肯带我出去,收为妾媵,岂不跳出火炕?

随氏正在胡思乱想,丫鬟忽报:“九姨娘来了。”九姨娘推帘而进,坐上床沿,连声恭喜。随氏红着脸道:“这是爷吩咐着,不敢违拗。怪剌剌的大白日抱着蓦生人睡觉,可不惭愧?”九姨娘道:“怎说这作孽话,爷说这先生是仙人哩!你与仙人同睡,便不是凡人。”一手把下身的被儿揭开,拿着素臣□□,向随氏□□□□□,道:“爷叫你温养着他,怎还放在外边?”随氏忙用手推开道:“姐姐怎这样罗唣?”九姨娘道:“怎只伴着他睡觉,不替他摆弄?睡到一年也不中用济事。他失阳之后,全靠着咱们的阴气凝恋,阴精涵养,怎反说是罗唣?你嫌他绵软吗?咱来替他摆弄,管情一会子就有效验。”

于是俯下身去,把□□紧紧含住,将十指在柄上搓挪轮捏。素臣被两人说话惊醒,听他说话,见他作为,羞恚非常。却因手足无力,又怕惹起祸端,只得任他侮弄。觉得那舌头□□□□,□□□□,□□□□□□,□□□□,随氏□□坐起,那□□渐渐展放,□□□□,生怕□□起来,日期就不能宽缓。心内着急,却因他是又全最宠之人,□□揉弄又是每日当行之事,不敢拦阻,心头突突的跳,眼睛睁睁的看,只见□□□□□□□,登时□□。随氏着急非常,却见九姨娘两颐扇动,骨都骨都的咽个不住,随氏顾不得面情,喊道:“这是爷吃的东西,怎倒你吃起来?”把九姨娘头颈一搡,那□□□□□□,□□□一股清水,向着帐顶上直冲起去,如珠子一般倒溅下来,溅了九姨娘满头满脸,九姨娘道:“这是尿。”说不及一句话,也不顾头脸上淋的尿湿,慌忙把嘴含紧,咽个不住。有顿饭时候,才得溺完咽止,那□□便淹的□□下去。

随氏放心道:“姐姐你怎吃起尿来?”

九姨娘坐起身,在袖里掏出一条汗巾,抹了头脸,把胸口抹了一会,方说道:“教会了你才是姐儿的造化哩!爷说先生精异样好吃,奴还不大相信,如今吃着这尿,才知爷的话真。别是尿是咸的,先生这尿香,而且甜,武夷茶、蔷薇露有这好味吗?你过后尝着才知道。怎就变面变嘴,动手动脚起来!”

随氏道:“奴只认是精,怕爷知道才推开你来。”九姨娘道:“爷有锁龙丸,给他吃下,离了兴龙酒、追龙汤,还有精吸得出来吗?奴知道是尿,才敢吃哩!”随氏笑道:“姐姐还吃过谁的尿来,说是咸的。”九姨娘脸上红了一红,说道:“便是爷的尿,还有谁来!也是一日大冷天,要小解,奴怕冒了风,说替你吃了吧。那知是咸的,怪不好吃。怎如这先生的香甜有味。这会子满肚温暖,浑身舒畅,谁要吃人参汤桂圆汤呢?这先生定是一日撒一回尿,才有这许多。杏绡是昨日这时候在门楼上看他撒尿的,管情明日也是这时候,妹妹你若懒待吃,咱就再来,感你的情儿。”随氏道:“奴是不敢吃,专等姐姐来受用吧。”九姨娘谢了又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素臣叹口气道:“天下有这等女人!”随氏道:“他是狐狸精转世,迷住了爷,大白日里干事总不避人的。”

当夜,素臣将一丸青药搽在肩胯四周。次日,又全进来验过,方才放心。以后素臣之尿,俱是九娘吞咽。

 

 

转眼三日已过,随氏扶起素臣,靠坐在床。又全派下大二三四五五位姨娘来与素臣调笑。

早膳以后,齐到床前相见。素臣看去,年纪都在二十以外,二十五六以内,相貌都在五七分之间,一般的穿珠插翠、抹嘴描眉,袅娜身材,妖娆体态。只有一个雅淡装梳,一面忿容,身分庄重,退缩不前。随氏上前相叫,挨排坐下。

大姨娘开口道:“爷叫俺们来给这先生散心顽耍,俺们由浅入深,逐渐的做去。先说个村笑话儿,要引笑先生。次唱曲儿,要风流有趣,引动先生情兴,然后亲嘴送乳,搿抱抚摩,随意顽耍,总要博得先生欢喜。若笑话不村,曲儿不风流,不肯顽耍,便要剥脱衣裤,跪在先生跟前,一炷香过,再说再唱再顽。”

众人俱说遵命,独三姨娘变色不应。五姨娘变色而言道:“大姐们今日还想穿着衣裤,斯斯文文的坐着说笑话唱曲儿么?只怕都要献丑的了。爷说这三日叫各姊妹先与先生熟识调情,若是假撇清,爱脸面,撮不出把戏,引不动情兴,休来见我。姐姐们想一想还是该赤身露体?该凤冠霞帔?”

大姨娘忙改口道:“谁说该凤冠霞帔,装着憨腔?奴原说由浅入深,如今先脱去衣裙,把笑话曲子说唱起来。引动了心,大家再解抹胸,脱裤子,与先生顽便是。”说毕,便把衣裙脱下。各姨娘也俱脱去衣裙。五姨娘已连抹胸解掉,还要去脱裤。只见三姨娘正襟危坐,连衣带也没解动。五姨娘只得重把裤带系好,说道:“大姐,你须看见咱们,都赤着上身,三姐动也不动,是怎么说呢?’大姨娘道:“三妹,你休固执,爷的性子岂是好惹的,过两日原要合先生睡觉,就脱一脱衣服,打什么紧?”三姨娘红着脸道:“合谁睡觉?谁脱惯衣服来?”于是各姨娘上前,带劝带拉,说道:“睡觉不睡觉,且再由你,今日这衣服是定要脱的,显得姊妹们都是歪货,独你正气吗?”

  七手八脚的把衣裙扯脱,里面穿的一件裹衣,却死命的揪住,脱不下来。素臣暗暗赞叹。众人面面厮觑,只得且干正事。将桌子扛近床边,三面绕床坐下,丫鬟摆上茶食,随氏叫大桃上床伏侍素臣参药。

  大姨娘先说道:“官府审一起奸情。问着奸妇说是强奸。官府问怎样强法?女人道:‘丑妇弯着腰在地下拔菜,被他扯脱裤子,□□□□□□□□,由着丑妇叫唤,只顾弄耸,不扯出去。这不是强奸?’官府道:‘你怎么不站起来,凭着他弄耸,光叫唤呢?’女人道:“老爷你好不明理,丑妇若一站起来,那鸡巴便要脱出去哩!’”

  众人大笑。素臣本听不得,因恐脱裤罚跪,就随着也笑了。

  大姨娘说:“奴是僭了,二妹顺下去吧。”二姨娘道:“妯娌两个在一处纺纱,大婶指着盛棉条的筐子道:‘婶子,这会子有一筐挺硬的□□,□□□□里去,□□一下,才是爽利!’那二婶子道:‘不要挺硬的,咱要一筐棉软的□□才得爽利。’大婶道:‘这又奇了,□□要硬的,才干得爽利,怎要那棉软的?’二婶子道:“一筐棉软的□□,塞进□□里去,就是两筐挺硬的□□哩!’”

  众人也都笑了,看了三姨娘,别着头,青着脸的样儿,都道:“好没趣的人,轮着你了,难道笑话都没一个在肚里?’三姨娘只得道:“一个道学先生,父子两个种莺粟花。合他说撒种时要说村话,不说村话就开不盛。他父子两人都道:‘这个容易。’那老子一面撒种,一面说道:‘夫妇之道,人伦之本。’那儿子也撒种道:‘家父已经上达。’”大姨娘道:“那道学先生敢是你前辈子,这就算是村笑话吗?”五姨娘道:“离了屄卵两件,是总不算的。这要跪了重说。”便要剥脱衣裤。素臣着急,忽发大笑道:“这笑话很有回味。”三姨娘正要发话,随氏知素臣之意,忙扯五姨娘劝道:“大姐原说要引笑先生,先生笑了,脓着些也罢。”五姨娘方才坐下道:“四姐你须不是道学先生,休要再煞风景。”

  四姨娘说道:“一个女儿出嫁,他母亲怕他年小,禁不起□□,叫小儿子跟去睡在外房察听。过了三朝回来,母亲问他三夜听的事。小儿子道:‘第一夜听见姐姐哭。’母亲道:‘我说经不起□□呀!’小儿子道:“‘第二夜听见姐姐笑。’母亲道:‘这傻孩子,就快活也煞着,怎便笑起来。’小儿子道:‘第三夜听见姐夫哭。’母亲不信,道:‘怎姐夫哭起来?’小儿子道:‘听见说被姐姐扳破了屁股哩!’”

  众人大笑,五姨娘道:“不好,要笑出尿来了。十五妹,你先说,奴且去扳一扳屁股来。”于是众人催着随氏。随氏道:“一个大和尚要坐化,报告诸山都来伺候下火。徒弟问他可有牵挂,大和尚说:‘老僧四大皆空,别无牵挂。只一生没见过女人牝户,于阴阳之道欠缺了半边,就是这一点子牵挂。’众人都合掌念佛,赞叹道:‘这才是大和尚哩!我们去叫一个娼妓,给大和尚瞧一瞧,也省得他回首时的牵挂。’于是雇一土娼,脱了裙裤,把牝户送到大和尚面前道:‘请看女人的牝户。’大和尚定睛一看,恍然大悟道:‘原来女人的牝户与那些尼姑的牝户,竟是一般样儿的。’”素臣恐五姨娘吹毛求疵,出声大笑。众人也俱大笑。

五姨走来接着说道:“我没有笑话,说一件实事,也当个笑话儿罢。”向各位道:“姐姐不是都认得那如意妹妹吗?”

大姨娘道:“是那大妗子家的丫鬟,怕不认得?”五姨娘道:“正是那如意,好不伶俐,奴最爱他。前日不是大妗子又叫他来问太太的好,到奴房里顽。奴捧着他脸,要合他做耍嘴。他把头别过说:‘五姨娘前年亲如意一嘴,回去就耽着娠,生了一胎。去年又亲如意一嘴,回去又耽了娠,生了一胎。娘说是爷偷的,爷又说是小厮们偷的。两下打骂气苦不过,还敢合五姨娘做嘴哩!’”

大姨娘道:“真个有这话吗?怎没听见如意有耽娠的事?”

四姨娘把眼笑得没缝道:“大姐,休打断他的话。真个有这事来,五妹你便怎么说呢?”

五姨娘道:“奴说如意妹,你敢被那个汉子肏昏了,这们子乱说起来。把□□□□□□□□□□,才耽得娠。怎做了一个嘴,就耽着娠了?四姐姐,你说如意怎么回话?”四姨娘道:“他说呢?”五姨娘道:“他说如意的嘴原是屄嘴,五姨娘嘴里又是含着鸡巴的,一下就肏出那娠来了。大姐们曾见奴含过谁的□□?只今日才来□这先生的□□。可恶那如意,就先这们乱说。”说毕,跨上床,在被内掏出□□□□,□□□□,嗤嗤的只顾要笑。大姨娘大笑道:“这五妹精灵古怪,怎编出这一篇话来?累奴瞎听了半日,只当是真。”二姨娘笑道:“先前奴也只当是真。”

  随氏笑着道:“奴是猜着假来,只猜不出后来的结局。”四姨娘道:“好五妹,你要□□□□□□,就编出这段瞎话,把奴肚子都笑疼了。快下来,唱个曲儿,陪你四姐的礼。你但别一别,咱教吴先生把□□□□□□□□□□□,□□□□□□,□□□□□!”满房大笑,只除了素臣三姨二人。丫鬟们笑住了,收去茶食,摆上酒菜来。五姨娘方□□□□,把抹胸抹一抹嘴,揩一揩□□,跨下床来,乜着眼道:“四姐,你是不含□□的,管情停会子在你的嘴里掏出□□来。”大姨娘道:“方才说笑话,你躲过做了结末一个,如今曲儿却要你做打头一个。”递过酒杯说:“五妹,你润润喉儿着。”

  五姨娘也不敢推辞,接过酒,吃完便唱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怎昨夜再守你不来。我垫起□□,跷着夜鞋,把两条白生生的□□,□□□□。只等你□□□□□□□,□□□□□□□□□□。□□□□□□□,□□□□,□□□我小阿奴,奴也到泉台□□□□还感激你恩情深似海。”大姨娘道:“这曲儿也被他唱绝了,还有风流过他的吗?”四姨娘道:“吴先生你听吗?以后合他干事,须要是一下就肏死他。”

  大姨娘道:“如今是这们顺转,该四妹子,快干着酒儿。”四姨娘干了酒,唱道:“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瞧我黑油油的发儿,白晶晶的脸儿,绿匀匀的眉儿,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藕弯弯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温温的肚儿,深瓯瓯的脐儿,俏伶伶的足儿,瘦生生的腿儿,□□□□□□□,□□□□□□□,□□□□□□□,□□□□□□□,可不是菡萏般荷花样。千人欢,万人爱,□□□□□□□□,你便成日□□□给他做个伴儿,也不辜了天生这妙物儿,怎还似偷鸡的猫儿,要寻那小伙儿,腌腌的钻那粪窟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将奴的屄儿,比着他的臀儿,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黑儿白儿,嗅一嗅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唱完惹得满房人笑不绝声。五姨娘道:“大姐还说被奴唱绝了,这才是绝唱哩!只不要告在福建人手里,这官司便直输到底。”

  大娘道:“如今轮到三妹了。”三姨娘道:“这种曲子休说肚里没有,便有也张不开口来。”四姨五姨都涨红了脸,大姨娘们齐声相劝。三姨娘眼泪汪汪的,百不肯唱。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喝着:“采那浪蹄子来!”外面早跑进许多丫鬟仆妇,把三姨娘推的推,搡的搡,蜂擒而去。霎时,听那捶打哭泣之声,好不凄惨。只见伏侍的许多丫鬟,直滚进来报道:“不好了,三姨娘打了三百鞭子,打死了,又来捉各位姨娘了。”正是:

 

    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

 

 

总评:

随意妻妹遇救,如文已过脉,可以搁煞不提,乃于绝无联络之法之文中,忽然落在麟姐身上,因而救人者转为人救。妙想天开,令人不可捉摸。读者试于开除头陀一回中寻觅痕迹,究竟有痕迹否?

十六姨根皆淫女之尤,虽为又全法度所拘,然必然天性如此,乃能寡廉鲜耻至于此极。独不图有焦民之贞洁厕守其间。火炕中现出青莲,污者自污,白者自白,犹之写春红、凤姨之淫,正以表璇姑之烈;写松庵地窖中嬉戏,正以见石氏之贞。目送手挥,具此才思乃不妨有龌龊文字。

酒曰:“兴龙”,汤曰:”追龙”,丸曰:“锁龙”、“坠龙”,此等方法韦半仙如何得之?甚其邪教之害人也。使天下富贵人皆以此求长生之术,如此汤酒丸药,不妨列肆而沽矣!分之春明市上卖媚药者,独多于他处,或即前之遗孽欤!

素臣昏迷中听得温养之说,已知此身必遭吸死,及听随氏细述向来吸精之法,不觉胆裂心惊,寒生毛骨,此时欲求万一之幸而不可得,不期坠龙丸验证一法偏有现成之易容丸随身带入,乃知头陀包内独取丸药不取它物,正为此时作用。然幸而杏绡自夺去衣食饭碗以后养伤未愈,假令将缠袋失去,药包撩弃,抑细检袋内见丸惊骇,如素娥之试尝一粒,则补天丸力量发作装疯作势,为又全盘出根由,不特无以解数素臣,而反速之死地矣!前回诸姬议论将素臣抬到杏绡火炕上,正是收拾衣裤缠袋不致遗失之根。文章那有破绽!

又全先派大、二、三、四、五姨伏待调笑,唱曲引诱,五人齐到床前,而三姨雅淡妆梳庄重,身分正如鹤立鸡群,矫然特异。素臣心窃怪之。当五姨罗唣,万分为难之际,诸人借口不能引笑先生,而素臣特为一笑,以解其纷,正三姨知己之感,乃又全败后尚欲手刃素臣,以报其夫之仇,此情之过者也。天下愚忠愚孝可以风世者多矣。妇女无知,与其为诸姨之淫而底乎其极,不若为三姨之贞而过乎其中。有此贞烈之妇,而又全不知安得不速祸耶?

又全为景王叛党,此其甘心者也。至于求补之术,升仙之想,不过惑于邪人之说,如痴人说梦耳。然充类至义之尽,意自陷于禽兽,而不知异端之害甚矣!

又全所为,其始亦止连城;靳仁之滥觞,徒以授受不同。韦半仙采战之法,不在炼丹,而在食精,遂为千古第一淫人,且为诸淫人中第一奇淫之人,而其后获报,亦愈速感惨。二氏之祸,僧道实助其焰,不图流毒竟至于此。天生素臣,所以陷之入阱,使亲睹淫人作为者,非亵之也,盖坚其崇正辟邪之心,俾事在必行而已,岂偶然哉!

诸婢中有大桃,诸妾中有九姨,尤淫人中之怪物也。观其吃尿如此滋味,直与又全舔嘴咂舌、咀嚼手巾浙沥,同一鼻孔出气。然则又全信素臣为神仙,正在板壁圆孔中一顿饱餐之后,不必妖狐恒化时也。

村俚曲子入素臣之耳,何至破涕养为笑?好在是日又全发令之初,三姨固属庄重,即大姨等亦有由浅入深之说,彩裙褪去,犹遮得胸前嫩乳与腰间活宝,抬桌近床,团坐取笑,令人忍耐得住,故以一笑应酬敷衍过去。而后文叫进三姨,一片捶打哭泣之声,就此趁势收煞,以留下回地步。文章步骤,固应如此。

 

 

 

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

 

  各姨娘浑身抖战,素臣既痛三姨以守正得祸,又怕随氏受打,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见一阵丫鬟把各姨催逼进去了,却没有推搡擒捉,心略放宽。

各姨走进院子,便就见三姨遍身血糊,躺在堂屋里面,吓得魂飞魄散。跨进门槛,便都一齐跪下。又全骂道:“好歪辣骨儿,你们既做妾媵,家有主,国有王,你不凭我使唤,凭谁使唤?休说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就是瞎眼瘸腿,生着大麻疯,浑身臭烂的化子,我把你赏给他,你敢扭一扭儿吗?我那样说来?图着他的仙精长生不老。有这焦家的浪蹄子,偏愿我早死,专合我拗着。我知他歪撇性儿,先派他去送锁龙丸,他就支使着杏绡,不肯哺送。今日叫他去伏侍,他连衣裙都不肯脱。说那笑话就如灶门里钻出来的,雌着一头灰儿。后来一发连曲子都不肯唱,不知他心肝是怎样生的。不如也挖他出来,给狗子吃了,却便宜他早死了,得早托生。留他一丝气儿,教他痛苦两个月,再合他算帐。你们须不比他,算是有鼻头眼睛的,怎都穿好裤子,扎好抹胸,飞金溺壶的装那憨腔?”

五姨娘爬上几步,哭着道:“爷便是个青天,须分出一个皂白。姊妹们都在这里,奴敢扯一句谎,开口便说爷那样吩咐,是都要脱裤的,大姐说由浅入深,”

又全不等说完,手里这鞭子猛的把大姨背上一抽,骂道:“好奴才,什么叫做由浅入深?”

大姨忍着痛,不敢叫唤。五姨道:“大姐说,且脱了衣裙,过后再脱抹胸、裤子,奴不依他,脱了衣裙,解了抹胸,就脱裤子。三姐却连衣带也没解动,奴才缩住了手,去脱他的衣裙。若依了奴,一早就脱光了。爷可怜奴只一人,怎拗得五个人来。后来说笑话,奴又替先生含着鸡巴。奴是巴不得爷长生不老,肯与他们一般妆着憨儿的吗?爷也须详察。”

又全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只恼你依着他们,不依着我。你脱下裤子,他敢拦住你吗?”

五姨哭道:“这是奴的不是,凭爷处治,奴总是甘心的。”

又全道:“今日原算你用心些,笑话儿也亏你,编造曲儿也说是死了还感激先生的恩情,也还替先生含了一会鸡巴,不甚扫兴。若像这一班歪辣骨的样儿,就扫兴死了,如何博得先生欢喜。你既知道不是,你且起来,明日教你做个首领,号令他们,要百般妆做,在我跟前扮不出来的,都扮出来,总要发得那先生情兴,就将功折罪,把你还当个人。他们有不依你号令的,轻者由你处治,重者就告诉我,押到我跟前,照着焦氏这奴才一般处置。”因回过头来向那十个姨娘说道:“你们把两耳扯长些,谨谨的记着。”

五姨娘连声应诺,磕头起来。又全问随氏道:“我待你与众不同,你也有甚歹心肠,愿我早死,扭别着不肯奉承那先生吗?”随氏哭道:“奴就是块石头,也知道感激爷待奴的恩情。爷把那先生交付下来,奴日夜用心伏侍,奉承得那先生快活,满心窝里感念着爷的恩情,情愿一生一世把精神报答着爷。奴只是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来。”又全嘻开阔嘴说:“真有这话吗?”随氏道:“天在头上,奴敢说谎?”又全不待说完,吩咐丫鬟:“快去问那先生是真是假,快来回话!”丫鬟去了,如飞来回道:“那先生没口子答应说是。前世的缘法,感激着爷、十五姨待的他好,不愿回去,死心塌地要在这里补报着爷哩!”

  又全大喜道:“我原也疑心你不该有甚歹念,你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背地里却伏侍得那先生快活,是我错怪你了。这要算你的功劳,快些起来,以后长远叫你承值。”随氏叩谢起来,就如遇赦一般,把心头一块大石,才得放下。又全喝问:“你们这三个是没有辩头的了,该怎样处治,自己认来!”大姨、二姨、四姨一齐痛哭道:“奴等并没别的心肠,若有歹心,天雷就立劈了。奴总因合坏了伙计,一时翻不出面来。如今凭着爷处治,就打死了奴,也只怨自己不伶俐。以后若教奴伏侍先生,再敢妆一点憨儿,就把奴粉身碎骨也是情愿。”又全冷笑道:“你们这样呆狗,还想伏侍仙人哩!”吩咐丫鬟,把四姨鞭二十,一个月不许值宿;二姨鞭四十,两个月不许值宿;大姨鞭八十,四个月不许值宿。鞭毕,三人还磕头谢打。又全方喝放起来,吩咐五姨道:“明日你领十一个妹子,依着方才的话,除了八妹有孕,由着他做些轻巧事儿,替先生摩弄,别要伤筋动骨,除了麟姐年纪还小,就有些不周到,不必计较,其余都要大显神通,考出一个状元来,与先生交媾一次,算做独占鳌头。到后日,除八妹外,将以次的再派几个随着状元与先生交媾。夜里交付麟姐温养,用文武火锻炼,总等他淫兴畅发,精神贯足,再行吸取。有一个不用心的,便休想活命。麟姐,快去陪伴先生,叫他不要惊慌,这是我府中法度,兼且为他立威,总是我爱他极处,要人去竭力奉承他,并没别的缘故。”五姨娘与随氏俱连声答应。

  随氏进房,向素臣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连连磕头道:“若非恩人救命,今日就与三姐一般,只好留一丝气儿的了。”素臣才知三姨姓焦,尚在未死,随氏并未受刑,心下略定。暗想:明日这些女人,个个赤身是不消说了,还要做出千奇百怪丑状,临了还有一人交媾。我是何等样人,被他如此淫戏,岂不耻辱?只是手足无力,插翅难飞,如何是好?想了一会道:我有主意了。我想皇古之人,俱是赤身,所以唤做裸虫。其实阴阳二道,与耳目口鼻一般,同为生人形体。明日只在这上头着想,便不怕满眼的赤身露体之人了。至于诸般怪状,亦只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八个字应付之。即使欲我用眼注视,用手抚摩,亦譬如看我掌纹、揉我肩背一般,可无厌恶之状,以免其受罚之苦。惟有交媾一事,再想不出法来,难道也可如佛书所言,梵志应淫女为法吗?我想梵志是托言慈悲,不惜自辱以遂淫女之念。我是被他拘阱,无处逃避,以受淫女之祸,迥乎不同。我身上系朝廷安危,下关苍生治乱,若不忍辱图存,便成匹夫沟渎之小节,使老母无侍奉之儿,祖宗绝显扬之望,非特不忠不仁,亦且不孝,只好自己作为已死,或是土木形骸,即为强暴所污,亦付之无可奈何罢了。主意一定,便觉胸有成竹,倒下身子,安然而睡。

  

 

次日黎明,随氏起身,素臣留心看着他嫩乳酥胸,香脐软腹,要试练自己力量。随氏因素臣平日总不忍一视其肌体,今忽注目而视,遂故意跪将起来,假作挽发,把牝户正对着素臣头面。素臣也便注视,见一堆嫩肉松白如雪,一丝细缝红润如珠。暗想:我虽有妻妾,却并未目击其形,若夜间不定主意,此时便不堪属目矣。随氏见素臣注视,不觉心动,俯下身去抱住求欢,素臣失惊道:“我因今日必有诸般恶状,故夜里千思万想,练定此心。然未经目击,仍恐心动,露出厌恶之状,故借你之物,试我之心,非有一毫邪念,岂可错会我意?使我两人数日来感恩戴德、同床不乱之念,都付之流水耶!”言讫泪下。

随氏爽然若失,只得收起邪念,穿衣下床。丫鬟伏侍素臣吃过汤药,用些参粥。

日色方出,十一位姨娘已俱到房,齐向床前相叫。随来的丫鬟黑压压的站满一房,手中携着诸般乐器。每位姨娘带有一副香炉香几,一大盘沉檀黄熟在各箱头各桌上安放。丫鬟轮流添换,满屋香气,如在百花之中。

随氏送过一道香茶,五姨娘开口道:“爷的言语,各位妹子都知道的了,俱要听奴号令。有违令者,把艾焙安放牝上,连炙七壮,罚跪一炷香,事情重大的,便押到爷跟前去发落。”众人俱称遵令。

五姨娘道:“奴吩咐丫鬟,擂鼓一通。鼓绝,奴及妹子们并众丫鬟俱脱去上衣。二通鼓绝,解去抹胸裙子;三通鼓绝,脱去裤子。脱裤以后,都来听令。”说罢,命丫鬟起鼓。鼓声绝处,满屋人齐齐的把上衣脱下。二鼓绝处,各将抹胸、裙子解脱。三通鼓绝,各褪裤子,满房都站着赤条条寸丝不挂的女人。胸前悬着一双嫩乳,股间夹着片精皮,你看我,我看你,吃吃的好笑。五姨娘发令:“请先生床上靠定,看诸姊妹各献技艺,献技时要先吃粗乐,锣鼓一止,作起细乐。献技人上场要一出一出搬演,如做戏一般,方有兴趣。奴昨晚禀过爷来,爷说此论绝妙。不特今日献技如此,明日轮流交媾,也要如此。将来爷吃精后,令姐妹们通宵大战,也要如此哩!八妹,爷叫你做些轻巧事儿,你可先献一献,就与十五妹上床去伏侍先生。待诸妹献技已毕,再着十五妹下床献技。”八姨应允。

丫鬟们大吹大擂一遍,作起细乐。八姨坐上床,把纤纤手指,撮弄那一张香口,听去俨如无琴之音,清浊高下,疾徐起歇,无不中节。素臣暗想:向有口琴之说,原来其妙如此。五姨等俱啧啧叹赏。琴止乐毕,随氏上床拥着素臣肩背,替他摩运胸腹。八娘便钻入□□□□,用春笋□□□□,拉素臣一手□□□□□□□,把头枕在素臣大腿之上,仰面看着素臣,嫣然微笑。素臣看他肚腹,晶莹饱满,约有六七月的身孕。想着又全是何肺肠,还叫他来戏弄,与古人胎教之说,反背何止天渊。

  五姨道:“奴虽是考官,也同众举子一例入场,若竟占先献技,便觉不公,丫鬟们取骰盆来,待奴掷出色面,照点献技。献技之人即入里房,待外面粗乐一止,细乐一起即出房,献技毕退坐,随意吃食茶点。各位献毕,点出状元。粗乐一套送上鳌头。在鳌头上簪花披红,饮三杯喜酒,作起细乐,助状元交媾之兴。媾毕,粗乐细乐并作,各举子扛扶状元下鳌□□,入席正坐,考官领着各举子轮流把盏道喜,各执事人役叩首讨赏,伏侍状元穿着衣裙撤烛,鼓乐导送归第。”号令已毕,举起骰盆,用两颗骰子一掷,掷出一对红色,轮该十三姨娘,丫鬟大吹大擂一回,作起细乐。十三姨出房,跨上床来。如西施歌舞一般,左右旋转,折腰摆肩,弄指舞臂,浑身绵软,竟似一根骨头也无。摆弄了一会,然后并足而立,将头向外反背垂下,渐渐垂至腿弯,素臣甚是耽心,怕他折断脊骨。那知一垂一垂的,直垂至褥,刚刚的反造了一座尖桥。那张□□,□□□□□□,正对着素臣之眼。众人齐声喝采。垂了一会,渐渐的仰起头来,仍复站好,面不改色,口不喘气,舒舒徐徐的下床而去。

  第二就点着十六姨,在房把两脚抄放颈后,用手扳定,一俟细乐作起,便滚将出来,俨如一个银球,满地走滚,辨不出手脚头股,只觉花碌碌、光烁烁的好看。众人喝采一声。忽地滚上床来,素臣定睛细看,仍是看不清楚。滚了一回,歇在素臣面前,仰露□□,才看出手足钩连之状。仍复四面翻滚,滚落下地,又满屋乱滚一回,滚入里房去了。

  十六姨之下,点着十姨。细乐一动,十姨一路筋斗翻出里房,四面翻滚,无比灵便,忽地一筋斗翻上床来,竖起晴蜓,鞋底朝天,两手及头着床,复把两只小脚左右开弓,上下牵址,耍了一回,双双的垂下里床,□□□□,直献到素臣眼鼻之间。众人喝一声采。十姨垂了一会,甩转脚来,仍是一路筋斗,翻入里房而去。

  第四就点着七姨。七姨上床,仰跪而卧,点点香脐吸吸的动跳不住。须臾绕脐跳动,又须臾满腹跳动,一会肚皮挺高,如一只箸儿在内矗起,至高尺余,将脐心翻了转来,红润如脂,湿津津的,只待要穿。忽地直塌下去,左边矗起,左边塌下,右边矗起,四面挺矗,捉摸不定。然后把肚一胀,如十月满足,连心胸脐牝俱凸高起来,像发了大酵,蒸出几斗白面的一个大馒头。忽地小腹里直涌起来,上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两只胖奶都瘪做一点。忽地胸前直推起来,下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都扯到小腹上来。忽地左边涌起,右边塌下,忽地右边推起,左边塌下。忽地满腹塌下,胸前两腰□□俱高,像一只银锅,亮晶晶的耀着眼儿。众人齐声喝采。七姨收转气儿,仍是瘦伶伶、紧窄窄一个雪白的好肚皮。素臣暗忖:京师绝技有做肚皮之人,想来不过如此。

  七姨下去,点着十四姨。手中擎着一个鸡毛毽子,尖上系着一股红绒朵儿,在里房一路踢将出来。初时或高或下,或左或右,尚是分明。踢到后来,如蛱蝶穿花,晴蜓戏水,纵送无端,飞舞不定。已看不出身分脚步,只把各人的眼光耀得霍霍不住。紧踢一阵,渐渐的慢将下来。有时以头点毽,有时以额碰毽,有时用腮,有时用嘴,有时用肩用臂用胸用乳用腹用臀用□,总只一努,那毽便直飞起去,落将下来,不论头额臀牝,横竖反侧,那毽就如浆糊粘成,再滚不下,把众人看得呆了。十四姨忽地一脚,把毽踢在仰承顶板之上,打落下来,便仰跌在地,那毽括的一声,打在□□骨上。用力一努,那毽打上顶板,也是括的一声,重复打落。十四姨把两脚捵地,□□□□□□,那毽儿上起下落,撺跳不止。那顶板合□□□上的声响,便如紧打绰板、乱鼓蔷鱼一般,拮括之声,连珠不绝。众人一片喝采的声响,便间着细乐,正在热闹,只见那毽儿括的一声落将下来,十四姨把两脚扳转,仰开□□,轻轻一夹,恰好夹住毽尖上系的红绒朵儿,立起身来,那毽儿在□□之下,一宕一宕的进房去了。至此方点着五姨娘,也是一路筋斗,却比十姨不同。十姨止能顺翻,五姨兼会反翻并翻悬空筋斗。真如狮子滚球,鲤鱼撺浪,把合房人看得眼花。翻上床去,也是竖着晴蜓蜒,却或把头松,或把手起,不似十姨把头手一齐着力。更兼没着绣鞋,连膝衣裹帛一齐脱掉,如一对剥白的水菱。一般的左右开弓,却一足伸开,一足屈向□□,把大脚拇指□□□□,伸缩进退,□□□一般。这只放开,那只又已□□,啧啧有声,然后两足姆指□□□□□□,□□□□□□□,反弯着腰,垂向素臣面前,□□□□,给素臣细看,众人喝采不迭。垂了一会,翻下床来,就坐在席,重复裹足穿鞋,面色照常,并不喘气。

  点到十一姨。上床朝里而坐,把头低将下去,渐渐放在腿上,又渐渐的放至两腿中间,又渐渐的把两腿弯过头来,紧紧夹住,□□□□□□□。

  渐渐的凑合拢来,□□□□□□,□□□□□□□□,把手在床上磨动,四面的旋将转来,如风车一般,轮的快捷。□□□□□□□□□□,□□□□。众人齐声喝采。

  十一姨之下,却点着十二姨。十二姨上床仰睡,□□□□□,□□□□。那手掌攒拢击下,便如鼓声磬声铙钹声。手掌放开拍下,便如木鱼声绰板声,手指轮拉而下,便如笙声箫声弦索声。十二姨将两手轮流拍击,忽轻忽重,忽疾忽徐,便如鼓板磬钹笙箫弦索一时奏响,俨如梨园细乐悠扬婉转,声韵铿锵,把一屋的人都听得目定神呆,连声喝采。素臣暗想:怎天下怪物总聚在一家。

  十二姨下去,才掷着九姨娘。九姨娘道:“十一妹□□□□,奴却要□□□□;十二妹□□作声,奴还要□□作声。但其声甚细,求五姐止住细乐,待奴献丑。”五姨道:“九妹的妙技自然与众不同。”因吩咐停止细乐。九姨上床仰睡,把两足曲开,□□□□,用力一努,果然将□□挺出,□□□□,送入口中,□□□□,备极丑态。次便放出两瓣□□,□□□□,淅淅有声。众人侧目细听,有春蚕食叶声,有秋虫振羽声,有香露滴花声,有暗泉流石声,有冻雨洒窗声,有微风拂弦声,有儿咂母乳声,咨嗟淅沥,喁喁瑟瑟,满屋之人看者色变,听者神惊,错愕嗟呀,喝采不置。素臣暗忖:同一□□,怎这妖精就如活的一般。惊骇不已。

  九姨献毕下去,五姨即以手合住骰盆,说道:“今日奉命主考,原只为要考出状元独占鳌头耳,既欲占鳌,则命题之意所重在□,奴与十妹、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十六妹这六本卷子,总未显出□□妙用,文字纵做得好,皆不切题,落卷无疑。七妹因做肚而见□□之上下牵扯,高低鼓塌,是□□而非□□也,十四妹因踢毽而见□□之努凑捷速耸凸勇猛,是□□而非□□也,可作备卷。九妹□□,□□□□,灵活非常,□□□□□□,自必昂藏,□□□□□□,自必跳荡。吴先生之神□,非九妹之灵□,岂能敌之?欲定九妹作元,早占鳌头,以发吴先生之兴。如另有绝技,不妨仍献以待甲乙。”六姨与随氏俱道:“奴等并无绝技,请五姐姐即发令,送状元占鳌可也。”五姨娘道:“上了鳌头,便专为驾驭神鳌之事,九妹,你该用些茶食,呷些参汤,饱餐战饭,方可上阵鏖战。”九姨道:“不瞒恩师说,门生仗着生平本领,原想独占鳌头,茶食已经饱餐,准备着昆阳大战,只领参汤罢了。”五姨忙叫丫鬟送上。各姨因要献技,俱紧挽平头,并未插戴花朵。因向随氏取出一匣绒花,丫鬟斟酒伺侯。大吹大擂扶送九姨上床。五姨号令两姨上床搀顺素臣仰睡伺候,哺送参汤。两姨扶持状元。揩抹掖持,大家轮替。除八姨外,不许一人空闲。□□□□□□□□□,□□□□□,□□□□□□□□,□□□□□□,□□□□□□□□。丫鬟作起细乐,各姨把绒花各簪,披起大红全纱,连进三杯醇酒。酒一入肚,淫兴勃然,搭扶两姨肩头,直起直落,满头花朵,散落满床,口里无般不叫,淫水直流,红彩俱湿,作浪撒娇,无声不出。众姨轮流搀扶。面上一阵阵泛起红桃花来。搀扶的因他不甚起落,都放了手,足足研擦有半个时辰。丫鬟们贪看把戏,那细乐便不成腔调,断断续续,却与床上淫水渐沥自相应合。众人正在看呆,九姨渐渐懒懈下去,只把素臣狠狠抱紧,肚皮贴一贴,离一离,身子颤了几颤,头也掇(扌匝)不定,浑身粉肉,珠汗淋漓,已将红纱浸透。眼闭口开,气喘吁吁,叫不出来。那下面一注淫水夹着些白浆流个不住。众人笑声吃吃,忽觉得九姨声息俱无,大吃一惊。正是:

 

    休夸采补长生术,那有金刚不坏身。

 

 

总评:

此回淫亵极矣!五姨发令之言,几使读者不堪寓目,况身受者乎?以下一折狠似一折,自十三姨以讫九姨,神妙变化,真能写出牝户之功用,非作者故意游戏作此秽恶之声。以有素臣呈古裸虫一想,已将主意揭出,故不妨极情尽致以写之也。

别家小说专弄淫秽笔墨,使人读之心花怒放,诱少年子弟堕入畜生道中,不知造下几许罪孽。此书开卷揭出崇正辟邪之旨,若泛作道学话头,便如《感应篇》、《觉世经》板样。只就正面摹写,其意易竭,其书不奇,故处处用旁敲侧击之法;而淫秽之中各着一段正意,使作书大旨时时涌现,减恐误人不知不觉之中,所以提醒之也。素臣一番猜想,与回首三姨被打之故,不可忽略过去。

素臣君子也,诸姨小人也。以一阳而处五阴之上,自是剥象剥尽,则复期以七日当有救者。而是时救之之人从何而来?虽商通麟姐,幻以易容,自揣不食坠龙丸,一俟调养复元他便拦我不住。然高墙深屋插翅难飞,旅客门楼巡逻必密,且能自脱于厄而不免陷人于死,非儒者所为也。平日任理而不言数,此时不能不一决之。炕中爆炭,悟出明夷以剥尽之孤阳而藉离阴以涵养,正应随氏身上;随氏班在十五,年又最少,恐不足以当离阴,岂知离阴固别有所属。金面武士天外飞来,离为甲胄,其象显然,数乃若是之神欤!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七日之中,正消长之会也。君子可以自信矣!

淫人取乐有两男奸一女、数女戏一男者,丑态尽露已不可掩。此书而有此回,奇想奇文。直欲寻诸地老天荒而外,非后文臭屁一熏,则九姨如此狂荡,彼十人者搀扶纵送,更甚于上官婉儿偷看五郎便尿时,不过裙下皆湿;而满屋妖娆,尚有调弄丝弦之诸婢。试为掩过下文,似此排场,究竟作何收束。

狐狸精转世,不过随氏口头语,非作者立竿见影,预状后文,读时每易略过。不知又全深信,素臣得脱坑阱,全在九姨一屁,现出原形,怛然尸解也。作者于兴会淋漓走笔直书之际,必有波折以振起下回之势,看似劈空而入,而细细追寻却是天然拍合,不须另安炉灶,安得不为第一奇书?

淫至《金瓶》,蔑以加矣,然种种花样不离交媾之时。此则变作把戏,专在牝户上设色,由用意迥对,文章现翻陈出新也。读至做肚踢毽与九姨之努出花心,诸声并作,不禁凝神合目,参魔女禅者久之。

 

 

 

 

 

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尽洗尘心

 

一屋人都围将拢来,失惊条怪,五姨笑道:“这是丢了,有这们好死。你只瞧着他那脸儿罢,才知他死的那快活哩!”众人细看九姨,见那脸色异常妖艳朦胧,两眼如杨妃醉酒一般,描写不出那种酥麻疲乏之状,重复惹起众人淫兴。只见九姨微舒星眼,迷迷的笑将转来,道:“可是五姐唱的,便□□□,也是感激。有这们子好死,就死□□□□,也是快活。不瞒两个妹子说,你九姐有九丢之力哩!”众人听着那淫声浪气,看着那妖形骚状,个个淫兴大发,恨不得扯他下来,爬上身去,狠干一下。

八姨瘫化在交椅上,□□□□,恨不得打破那大肚皮儿。九姨咬住牙关,颠耸着说道:“好一件活宝,被他弄得浑身瘫化了,怎不睁开眼,瞧一瞧小私窠子脸儿□□。五姐□□□□□□。如今侧睡下去,□□□□□□,可便有了主意?”五姨道:“原该是这样,□□□□□□□?”九姨当真侧睡下去,□□□□□□□。九姨狂叫道:“□□□□,哎哟,喉咙里发火,要冒出烟来了。□□□□□,□□□□□。五姐,怎么着呢?”

五姨被他说麻了,歪着头,靠在椅子上,回不出话来。七姨在里床拿着绣帕,□□□□□□,忽见十一姨一个粉面半个贴着□□□□,□□□□□□□□,慌道:“十一妹满脸都是水了,怎不抬起头来?”十一姨道:“奴被九姐死了,爬不起来。好姐姐,替奴揩一揩。”

各姨骚发,个个瘫麻,丫鬟们一齐动兴,出神落魄,笙箫弦索,寂静无声。

只有九姨的哭声笑声,叫唤声,□□□□□□□□,□□□□□□,搅做一片的怪响。

素臣自九姨上身,即闭目沉心,由着他摆弄起落,骚声浪气,百样肉麻,俱像死人一般,不闻不见,不痛不痒,直挺挺的咬着牙关,生生忍受,绝不乱神。一至九姨侧睡转来,把□□□□□□,□□□□□□,□□□□□□,百样难熬,觉得背脊中一股热气逐渐运至小腹,□□□□□□□□,□□□□□□□□□□□□□。心中一急,忽地睁开两眼注视九姨。只见揾在胸前的并非女子,竟是一个玉面狐狸,方知九姨真是妖精。急把身子合转,用力直压下去。

九姨大叫一声,连连的放出臭屁,把满屋酥麻的人,都臭醒转来。七姨躺在里床,正拿着绣帕,待抹不抹的。被一屁弹进口鼻中去,叫声“哎哟”,晕死在床。随忙叫丫鬟们添香开窗,揭开门帘,那屁就如连珠炮儿放个不住。满屋女人都把湿透的汗巾塞口拥鼻,还只顾打起恶心,哕呃不止。

素臣亏那香枕,将口鼻装推,未触其秽。原来九姨无比狂骚,用力太猛,一丢之后,精神已惫。再把花心尽力吞吐,愈复伤神,吸得素臣阳精将泄,不觉遍体酥麻,百骸弛放。正自眯着两眼,仰看素臣,忽被素臣目中纯阳精气如赤日一般,两道神光直射入来,双眸一定,登时现出狐面。被素臣看破,翻身压下。素臣虽尚无力,然本是铜筋铁骨,用劲而压。

九姨精汇之后,又在将丢,怎当得起。要想脱身,头面被素臣胸骨压住,牝中又被铁棍般的阳物撑定了,如何得脱。渐渐的筋骨折断,现出原形,竟是一只浑身紫毛的大牝狐,伸着几寸长尖刀一般的利爪,好不怕人。

众人俱在酥麻,忽被屁触,个个头晕恶心,拥塞口鼻;及至添香开闼,揭起门帘,臭气消减。忽见素臣身下压着一个利爪紫狐,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脚边躺着七姨,口流白沫,不省人事,一发害怕,抖战不止。五姨按定六神说道:“七妹正凑屁股边,必是臭气触狠,晕去了。”吩咐丫鬟扛进里房,姊妹们轮流替他摩胸揉肚,掐捏人中,去灌救转来。一面叫丫鬟开了外边总门,飞报与爷知道。

素臣见妖狐已现原,心腹牝中,冷气逼起,方把身子挪转里床。随氏因窗开帘揭,身上觉凉,怕素臣受寒,忙扯一条被儿搭在素臣身上。众人也俱穿起衣裤,看那狐狸,利爪尖嘴,遍身深紫,无一杂毛。臀牝边淫水阴精尿粪流满半床。五姨叫丫鬟拿条单被,把下身遮过。

 

 

  又全正在丹房,丫鬟不敢进关门,去禀知太太。太太大惊失色,忙到关门外,通信进去。又全开出关门,飞奔入房,蓦然看见,吓得口定目呆。问五姨道:“这就是九姐吗?”五姨道:“九妹与先生交媾,忽然被先生压做这个模样;若不是九妹,九妹到那里去了呢?”

  又全定睛一看道:“这面庞依稀还是九姐,那知他竟是个狐狸!这爪利害怕人!”因揭起单被看着满臀牝边的粪尿精水,惹起恶心,连连作哕道:“快把这妖狐扛到他房里去,把床上的污秽收拾干净。”一面走下拔步,问七姐救醒不曾。里房丫鬟答应:“救醒转来了。”又全跨进里房看了一看,吩咐扛扶到他自己房里去。覆身出来,众丫鬟已把狐尸,连着披的全红抬去,尿粪收拾,仍把单被盖过褥上污痕。

又全坐上床沿,问素臣道:“先生怎便知道他是狐精?用何法制他?怎那脸面又不全变?”

素臣道:“此名玉面狐狸。狐千年面色黑,此狐色已青紫,大约已七八百年矣。一则阳数该绝,一则大人福分,忽然现出原身,令小子稍效微劳,补报大人之德。玉面狐狸吸人元阳,元阳既竭,即吸其周身骨髓,无不为所害者!大人本质既好,复得补益,元阳既旺,故彼不忍遽害,久后亦必有性命之忧也!”

又全悚然道:“学生诸妾,非娶即买,就有几个不明白的,也俱有亲人,知他底里。独此狐于旷野相逢,说是姓吴新寡,扫墓而回,一见目成,学生不合带回。因其色伎俱全,宠以专房,那知他竟是狐精!休说别的,只看那刀锋一般的利爪,就怕死人!若非先生除灭,学生这性命岂能常保?”沉吟了一会道:“先生如今是学生恩人了,以后当以师徒称呼,又全称先生为师傅,先生称又全为徒弟,一切大人,小子,先生,学生的字样,俱要收拾去的了。”向着众姨娘道:“你们以后俱称老爷,如有错称者,俱要处置。”众姨一齐答应。

又全道:“师傅元阳充足,又能除灭邪妖,即非吕祖回身,亦必真仙谪降;一切采战之诀,要求指救,明日与小妾们交媾,可容愚徒进来观看,当机指点一二。”

素臣道:“这妖狐虽能害人,然不来加害于我;只因他露出原形,恐留下此孽,害及尊体,才忍心除灭了他!实在此时尚为哀戚,明日岂能畅乐?望缓期三日,三日之后,再伸前约,何如?”又全沉吟一回道:“师傅真是菩萨心肠,愚徒想起他从前情意,也不觉怆然起来!也罢,三日之内,只教这小妾替师傅温养;三日以后,再来求指点罢了。”

 

 

又全起身辞别,各姨娘及丫鬟们,俱跟着进去。随氏命小丫鬟舀些热水在脚盆内,叫大桃搀扶素臣洗净下身。  自己进里房去,开出褥子,要换去床上的湿褥。

素臣正洗之时,阳物直兴。大桃知是尿来,连忙用嘴吟咽。随氏同别的丫鬟寻出褥子,铺垫好了,尿尚未完。直待吃完,大桃方才起来,靠在壁上,揾抹胸脯。随氏道:“老爷的尿真个好吃吗?你也合我说声,怎便这们乱抢。”大桃挺着胸脯,回不出话来。小丫鬟道:“娘昨日进去了,也是他偷跑出来吃的。”大桃抹了一会,说道:“今日这尿,敢有精在内,开头那两口就合那爷说的味儿一样。”随氏喝道:“臭私窠子,老爷吃了锁龙丸,还说甚精!给爷听见了,你休想活命。”大桃呆白了脸,才不敢做声。素臣心上暗暗喜欢。不一会,上边吩咐下来说:“九姨一事,不许张扬,怕外人议论,只说暴病而死。一样开丧出殡,名家戴孝三日。如有一人走漏消息,立时处死。出殡之日,除三姨不算,八姨身孕,十五姨伏侍老爷不送殡外,其余各姨,俱要送殡,好遮外人耳目。”素臣与随氏俱各欢喜。素臣喜的是开丧出殡,合家忙乱,或有机会可乘;兼且三日之内,无人再来缠扰。随氏喜的,是好与素臣说知心事,一则便可受用素臣腰间宝物,二则可以跳出火坑。

到得晚来,随氏陪着素臣睡下,说道:“又全凶暴非常,奴虽被他宠爱,刻刻提心吊胆,如伴虎狼一般。恩爷若得脱身,务必带奴出去,情愿为恩爷婢妾,伏侍终身。”

素臣道:“论起正理,你是他妾媵,就该一心向他,不该另起别念。但此人不特淫凶,而威逼自己姬妾与人交合,不从则殴打致死,性与人殊,非夫主矣!律上原有逼勒妻妾与人通奸,本夫治罪,妇女不坐,离异归宗之条;可见又全算不得夫主,你也可离异归宗的了。但说要带你出去,想来断断不能!我现在手足无力,即有人救拔,亦只可自顾一身,岂能兼带你去?至欲为我妾媵,尤断使不得!你感我从前救命之恩,我感你现在周全之德,虽则沾皮着肉,此心毫不涉邪;若终为我妾媵,则两俱负心之人,何颜于世?我虽非相士,而柳、庄相法,颇知其概;连日但见汝面,今日并牝腹脐乳,都看分明,与相书所称贵相,十有六七;我若得脱身,必留心设法,来救拔你出去,择一佳配,了汝终身,再休说婢妾的话!”

随氏道:“不瞒恩爷说,日中看见九姐骚发,惹起淫兴,难说难言。若非九姐一死,岂能耐到此时?但九姐说的,恩爷那物是一件活宝,奴的牝户,又全也说是一件活宝,恩爷既说感激着奴,就把那活宝给奴一试,奴是不消说感恩爷的了。也把奴的活宝,给恩爷一试,岂不大家都报了恩吗?”口里说着,一手就来把弄素臣之物。

 

 

素臣忙把手扯开,紧紧的捏住说道:“你方才说那婢妾的话,尚为终身起见;如今竟专为淫欲,一发不成话了!我且问你:九姐的相貌态度,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他相貌娇艳,态度风流,怎么不可爱?”

素臣道:“他现出原身,臀牝间专堆尿粪,可爱不可爱?”

随氏道:“不要说可爱,奴被他把胆都吓破哩!但他是妖精,奴须是人身,恩爷怎说这话?”

素臣道:“我不是把他来比你,却把他来比我;他虽是可怕,还不如我死后怕人哩!”随氏道:“恩爷又来了!恩爷就如仙人一般,怎比起那狐精来?”素臣道:“我若死了,不消几日,满身皮肉就臭烂起来,七窍中流出血水,蛆虫搅满,臭秽难闻,比九姐初死的形状,更自怕人,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到后来,发脱肉消,光剩一个无眼无鼻的骷髅,几条虫蚁食剩的枯骨,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道:“恩爷怎说出这些话来吓奴?爷须是个活人。”素臣道:“人有个不死的吗?只消在这上头想着,那淫念就消散下来。不特我久后必如此,即你的花容月貌,到那时也一样臭烂,被蛆虫搅食,血肉淋漓,过后单存一个骷髅,几条枯骨!”随氏道:“爷不要说了,吓坏奴也!”素臣道:“不特久后必然如此,即如今日,九姐那种花容月貌,那种风流兴致,不算他是狐精,算是好好的人身,只要那丢的时候,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满身冰冷,眼睛翻插,人中吊转,手足僵直,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了。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如今日,我被他收吸,元阳一走,登时手脚放开,眼翻舌吊,尸骸冰冷,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你看着可爱不可爱?”

随氏怕道:“爷不要说了,吓死奴也,爷放着手,奴一条胳膊都麻木了。”素臣忙把手放开,问道:“此时淫兴可减些?”随氏道:“被爷说得渗濑死了,还有什么淫兴!”素臣道:“如此,你可把身子放开些,我和你讲说做女人的道理。”随氏真个把身子挪开。

素臣道:“女子四德三从:四德是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三从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粗粗的合你讲说:妇德要婉娩顺从,在家孝顺父母,出嫁孝顺翁姑,敬重丈夫,和睦妯娌,不可骄奢淫佚。妇容要端庄静正,梳洗洁净,不可涂脂抹粉,举止端重,不可扭捏轻狂,衣必周身,虽盛暑不可露体,出必蔽面,虽亲戚不可妄见。妇言要安详慎密,非礼之言,不出于口,不可有嘻笑之声,不可有粗暴之言。妇功要调和饮食,织丝麻,洗涤衣裳,或帮夫生活,或教女针黹,一日到晚,俱不可贪闲图懒。在家则从父,父字内包着祖父母,父母,伯叔,兄嫂,有父母则从父母,无父母则从兄嫂,自己婚姻之事,及一切家务,俱听主张,不可违逆。出嫁以后,即从丈夫,嫁鸡随鸡,凡事俱要顺从;但若遇又全这等丈夫,却又不可一味顺从,要保守自己节操,宁死不辱,方是正理。夫死之后,便须从子;从子与从夫、从父不同,父与夫有过失,小者屈意勉承,大者委曲讽谏,若子有过失,当严切训戒,不可任其胡行,但将此身命,与子胶粘一片,贫富苦乐,安危生死,分拆不开,便是从子。你生于小家,自幼未闻正言,未见正事;到了这里,所见者皆妖冶之状,所闻者皆谑浪之声,与那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事事反背。再被又全这厮教导逼勒,把淫欲之兴开发尽情,廉耻之念消磨净尽,以致赤身拥抱,不觉可羞。欲心一动,便淫兴勃然,欲图苟合,须知一霎欢娱,转眼即过,终身污辱,湔洗不清。譬如有人骂你是猪狗,你岂不羞怒,然人与猪狗,只在有廉耻没廉耻上分别。猪狗惟不识廉耻,故不必配耦,俱可交合。人惟知有廉耻,故非我配偶,即不肯苟合。既肯与人交合,即与猪狗无异,又何禁得人的唾骂?要晓得阴阳二道,不过为天地广化育,为祖宗绵嗣续,并非为淫乐而设。只要把廉耻看重,淫念自消,又何知何者为宝?何者非宝?况此二物若是平常可厌,方是宝贝。倘有一毫异人,便是破节丧身、祸害不堪之物。即如九姐,虽是狐狸,亦有灵性,如有人骂他猪狗,岂不忿怒?只因把我之物当作活宝,便百般淫戏,全无廉耻,真猪狗不如矣!倘我之物甚是平常可厌,则彼断不至死。惟看作活宝一般,所以淫兴大发,极力摆弄,以致精泄神离,现出原身,立时丧命。世上愚人不惜名节,纵欲丧命,与九姐一样的很多,总受这活宝之害。你之物,若果是活宝,我看去便如火坑一般。一入其中,便如焦皮烂肉,登时烧死;我之物若果是活宝,你亦当看做利刃一般,一触其锋,便要刮肠破腹,登时戳死,淫念自消,性命可保。再把那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推广开去,便可尽四德三从的道理。把不肯受人骂猪狗的良心,时时提起,就不至不顾廉耻,只图淫乐。岂可迷而不悟?错认火坑利刃做活宝?又岂可贪欢苟合,忘廉丧耻,致与猪狗无别?我若得脱身时,将来救拔你出去,便当认定廉耻二字,刻刻提起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把阴阳二道看做火坑利刃,惟恐焦皮烂肉,破腹刮肠,专心去尽那三从四德的道理,帮夫做活,勤俭操家。再凭着你这相貌,嫁一有出息的丈夫,承受皇家花诰,生男育女,受享荣华,比着那忘廉丧耻的片刻欢娱,做那贪花早死之鬼?岂不天差地别?我因感你之恩,故此尽情吐露,不顾唐突,求你仔细思量!倘得回心转意,改头换面,便是我报你之恩了!”

随氏听着素臣的话,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忽地垂泪满面道:“奴真狗彘不如!细想从前之事心如刀绞,何颜再生于世,只索死休!”素臣连忙安慰道:“你因年小,习见习闻,兼为强暴所逼,以致如此,非你本性;只要知道改悔,便是好人,休说那要死的话!”随氏半晌无言,叹口气道:“奴若便死,怕有变头,反致累及恩人!奴总以恩人之言,刻刻提在心头,立誓改悔,不敢再萌邪念便了!”素臣欢喜道:“但愿如此,便反邪皈正了!任你贞媛,一念错了,可为淫女;任你淫女,一念转正,可为贞媛!但一时之感悔甚易,日常之持忍最难;须要常如此时之念,才保得廉耻,不至入于禽兽之途耳!”随氏垂泪道:“恩人前既救奴性命,今复全奴廉耻,奴若再不以恩人之言,刻刻提醒此心,便真个狗彘不如矣!但此时与恩人一床睡着,即觉如坐针毡,便怎么处呢?”

素臣大喜道:“你这一念,便是人兽之分了!不要说你以女子而与男子同睡一床为可耻;即我以读书守礼之人,而与你一少年女子同睡一床,又岂不可羞,可辱?但事有经权,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又断乎不可!不瞒你说,我受东宫厚恩,欲为他出一番死力,所以忍辱偷生。我前日起得一数,应在三日之后,即可脱祸。幸喜今日因妖狐之死,三日内可免污辱。三日后倘得脱身,便当来设法救你出去。若不行权忍辱,致有变头,岂不误了大事?只要各提此心,不萌邪念,日间有人之时,仍替我抚摩胸背,如亲属伏侍病人一般,夜里就如此时,各不沾身,也就算坐怀不乱了!”随氏道:“恩人若果三日后可以脱身,奴还敢避甚嫌疑,致误恩人之事?但自被恩人提醒,觉着此地一日难居,恩人出去后,是必留心,早来救拔!”素臣道:“这是我切己之事,不用叮咛,是必留心。”

两人说了三更多天的话,素臣因压伏妖狐,随氏因狐死被惊,倦乏不过,沉沉睡去。直到天明,丫鬟开门进来,方才惊醒。

 

 

自此日间有人时,随氏就如女儿伏侍病父一般,抚摩捶捏,加倍尽心;无人之时,素臣便把四德三从,做女人的道理,曲折开示,警切提撕;到了夜间闭门以后,便各人一被,里外分开,不相沾着。又全把素臣当做真仙,叮嘱随氏加倍奉承,不许一刻相离。外边百般忙乱,连那拢棺奠祭,都不教随氏出去哭拜。到二十六日一早,除太太及八姨、随氏外,都去送殡。随氏房里,也打发两个大丫鬟去送,只剩一个小丫鬟在房。晚饭以后,丫鬟出去倒净桶,素臣乘着没人,下床欲试足力,打算乘空跳出。岂知身重足轻,不能快走。眼见墙门插天,门户严禁,情知无益,不觉垂下泪来。

随氏问:“恩人起数,向来可准?应在何时,可以脱身?”素臣道:“我的数是准的,应在今日亥时。”随氏道:“既是应在亥时,此时何必愁烦?只是恩人若去,必加罪于奴,奴虽甘心受死,但该怎样对答他呢?”素臣道:“我见又全酷信神仙,我已有计,断不连累及你罢了!”

须臾,送殡人归家,外边人闹得雪乱。又全着人来问说:“九姨死在这边,可叫道士进来镇压?”素臣忙回出去道:“有我在此,何用道士?”又全深悔失言,就独空这一所的房子,不叫道士进来。定更以后,外面法事已完,满宅镇压,锣声炮响,轰闹不绝,直到二更天,方才寂静。随氏忽然想起一事,跌足道:“这便怎处?”素臣忙问:“何事?”随氏涨红着脸,说道:“恩人吃的那锁龙丸,离着那兴龙酒、追龙汤,是没法解救的;那酒合药,俱收在丹房,没一人敢进那关门去的,如何是好?”素臣道:“不妨,一则因我先天本好,二则反亏那妖狐的花心,百般锁吸,那时就觉有阳精流动。后来大桃吸尿,猜说是开头两口是精,大约可以无忧的了。”随氏垂着头,低低答道:“这便还好。”素臣观词察色,知随氏廉耻之心,油然生发,暗忖道:“这尚中人之姿,我若能得出火坑,当以力救之!只是我前日起的一数,如何不准?卦外之卦,俱已全准,拟阴有变,十八房轮转,正应在焦氏身上,应受毒害;可敬焦氏,不就又全之逼勒,宁受家主之殴打,我当一并救之!记得十八日进来,至今日已是七日,当在亥时脱身,且再转他一数以准之。”因复轮过卦来,乃属地泽雷,雷复飞升,孤阳得离群阴,与前日之数,大同小异,应在亥时无疑矣!即取出一粒紫药,在壁上题几句云:

 

    我本大罗仙,归洞方万年。

与君十五妾,宿世有前牵。

偶因动凡心,故犯七日遣。

狐精八百载,食人已三千。

功成除妖孽,为此复升天。

焦氏性虽拙,宗支仗他延。

汝宜须好待,莫与受熬煎!

金丹三五粒,再来聚前嫌。

此约君知否,还来拍汝肩。

彭篯终有日,明镜月团圆。

江城五月内,梅花落无边。

 

  素臣写完,一齐解说与他听了:“又全若见此,即得免你之祸,更得免焦氏之害。”随氏道:“恩人写下此字,倘没人来,如何是好。”素臣道:“包管有人即刻就来。”随氏道:“是何等样人?”素臣道:“数上是个女人。”素臣这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刮辣一声,两扇纱窗洞开,一个武士,面如金纸,眼似铜铃,头扎黄巾,身穿软甲,腰悬宝剑,足履绣鞋,轻轻落下。素臣道:“感谢救拔,等候多时了。”那武士更不回言,背负着转身一蹬,已立在对面高墙之上。随氏定睛急看,已寂然不知去向矣!正是:

 

    已见昆仑从地出,岂无红线自天来?

 

 

总评:

九姨狂叫,诸女兴发,至于面枕淫水而不知,瘫化交椅而掯牝,满屋春色绚烂极矣!读者几回猜疑,无从摸索,必谓九姨败下阵来,众姨乱抢乱夺,都趴在素臣身上狠干一下,然后五姨收令,回又全话。显然素臣天生强壮,气质过人,不以诸姬而惫;又可见素臣咬牙闭眼,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之本领;又全自此亦遂信先生为仙,却是一定作法。然书旨重在崇正辟邪,要如此写来,直是为淫人生色;而又全信为神仙一层,尤觉碍手。盖十御不惫,则韦道所授搜零碎之法已有效验,一半日间必有重饮兴龙酒,再赴催龙汤之事,而素臣性命终于不保,安能下床试步,遇救于恰好之候耶?文贵肖题,吸精而至于再与诸妾交媾,而竟实有其事,是贪写污词,只可作《金瓶梅》等书,不许为有功世道之文。

文章之分只在虚虚实实,秽步换形,不得刻成印优呆实写去。

如六十八回五位姨娘引动素臣,又全之令何等严厉,恰不说明作法,又无人为班头,故有脱衣裙,解抹胸,并欲脱裤者,有脱衣裙不肯解抹胸脱裤者,有并衣裙不肯脱者。五人外来,应除随氏、而由浅入深,先说村活,却并随氏为六人。至唱曲时,自应五人皆唱。而忽有三姨被捶之事,止两人唱之而止;穿插翻变,绝不雷同。自是文家妙处。

六十九回既有五姨禀命监场,诸姨恪遵听点,则献拔之时,文势似宜排迭,乃十一人中或先或后,即与随氏上床伏侍,原待诸姨献毕再轮随氏。乃九姨努牝之后,五姨评定拟元,即忙独占鳌头之举,不令随氏补献,非作者之忘却前文也。文无定格,固应如此变化。至此回九姨战惫,诸妾淫兴勃发,并及丫鬟。满屋中人,无非饿鬼出狱,赴无遮会上抢馒头情景。乃分别写来,却又不雷同:一个瘫化椅上,掯牝打肚,一个面浸淫水不能爬起,一个绸帕揩抹细细揣摩,一个酥麻歪靠回话不出;而随氏羡慕活宝,难说难言,直至与素臣两人床头私话,方始揭出其间隐情。文章之变,几于无一处有排迭之迹,是深得行文秘钥,非好描春色、浪使污秽笔墨可比。才大心细,安得不为奇书。

压化狐尸是突如其来之笔。不过一个臭屁,将满屋人淫兴骚腔一齐收拾,而五姨被屁一弹,竟发至厥而死,奇情奇文。然细绎其旨,可见天下淫人沉没孽海,使猛然回头觉岸,以屁直是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一个臭屁,头晕恶心,淫兴消减好些;一见狐尸,魂飞魄散,淫兴不知去向。天下事之触于暂、感于骤者,大都如是。安得如许臭屁狐尸,为世人淫人对症发药哉?素臣问随氏可爱不可爱,是教以虽无臭屁狐尸,而无不可作臭屁狐尸观也。悬崖勒马,所争者临时一著。天下立志操行者,原不必拘其心于寂灭之境也。

素臣却色本领,书中屡屡揭出,然其言则因人而异。鸾吹虽有小星之意,舟中示指不啻禀未老之命,不同私奔,然即由父命,亦属行叔,故庙中絮语,便使鸾吹心中涣然冰释,却色之功,此为最易。若璇姑之有兄命,素娥之有主命者,居然素臣之妾,徒以来奉母命,不肯苟合耳。但一则三夜同床,业已交头迭股;一则病中伏侍,更有淫药迷心,不能却亦不忍却,乃以男女情欲之事,推阐精微,令二女闻之,顿觉声稀味淡。固璇姑天分本高,亦见素臣内才设教,中人以上,可以语上,煞费苦心也。至于随氏,则陷溺已深,本非静女贞媛可比,只以质本中人,圣贤无不屑之教,兼之感恩报德,一往情深,故不忍其终于沦落;然其酷爱活宝,即从活宝上指点。罗刹美女,本是戒淫常谈,其身分见解如是,不必为之推究至理而已。面上冷热,心入刀绞,此固不能以语鸾吹诸人者。文贵肖题,若表素臣却色而话有印极,是齿随氏于第一等人物中,便觉不肖。

素臣却色于随氏,极易却又极难。上床温养、乃又全之邪行,非比璇姑奉兄命以合巹、素娥奉主命而侍疾也。璇姑、素娥无再适他人之理,而随氏愿跳火炕,求收妾媵,即与私奔无异。素臣峻拒,不为薄情,此其所以易也;然而感恩报德,宛转床笫之间,既恐拒之太峻,事机决裂、两败俱伤,且怜其弱小无知,误适匪人、终身堕落,此又似易而实难也。素臣于诸姨戏弄之先,所以笼络随氏者,如疑敌之师。虚虚实实;于九姨现形之后,所以开导随氏者,又如拒敌之阵,正正堂堂。而浅近鄙俚之言中间,更有至理发明,其情流露,安得不使顽石点头?不然,干珠之妻、赤瑛之妇,曾作假夫妻矣!不烦口说,而皆为执柯,以成佳偶,何于随氏而独费唇舌乎哉!

 

 

 

 

 

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心

 

  随氏惊疑了一会,悄悄的关好纱窗,脱衣上床,假作惊醒,连连喊丫鬟进房问:“老爷到那里去,怎不在床上了?”丫鬟都吃一惊,拿着大蜡烛,各处照着,随氏光身搭拉着一条裤子,同着找寻,复至里房并院子夹巷,翻天的寻觅,不见踪影。随氏盘问丫鬟房门扣搭,丫鬟道:“昨日关房门出去,是搭好扣搭的,方才来开,仍是搭好;现在各处窗及总房门,俱是扣搭好的;这老爷从何处出去?”

随氏哭道:“若老爷不见,我是只好上吊的了!”丫鬟听说,一齐害怕,登时哭哭啼啼。随氏穿起衣服,又到丫鬟房里,搜寻一遍,只少翻起地皮。忙叫丫鬟,去敲门报信与爷。大桃见随氏着急,只待寻死,悄悄吩咐:“守紧着姨,若放他死了,俺们便都没命!”同着大丫鬟,慌去打门。里面的人,都因连日辛苦,睡死了去,那里听见!大桃只得寻块石头敲撞,才得接应进去。又全连裤子也不及穿,趿上鞋儿,裹着一件皮衣,飞奔入房查究。随氏满眼挂着涕泪,告诉又全说:“是好好抱着老爷同睡的,梦醒转来,就不见了老爷,慌忙喊叫丫鬟进房,各处寻到,没个踪影。”又全喝丫鬟,将随氏剥去衣服,跪在地下,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还想性命吗?这样一个仙人,你放他去,误我大事!待我审问明白,拿尖刀挑出你那黑心来,看是怎么生着的?我把你那样看待,你被他快活了,就顾他不顾我吗?”随氏发抖痛哭道:“受爷深恩,百般伏侍老爷,……”又全怪喝道:“什么老爷?我贪着他精好,要常远受用他的,才是这般待他。他这样没良心,串通着你逃走,还是什么老爷先生的撒那声吗?”随氏道:“百般伏侍,原图他死心塌地,补益爷的精神。奴也是个人,也有灵性,岂不知道爷的法度,敢放走他?奴若贪图快活,还肯放走他,又不同他逃走,在这里受爷的法度!只因他口口感念着爷的恩德,手脚又不能行动,奴才放心温养着他,夜里好好的抱着他睡觉。忽然做梦,那算命的就像仙人打扮,嘱咐着奴说:‘是玉帝召他去,不能耽搁,教奴转谢着爷,说将来还要送仙丹来。’他没说完,就踏着一朵云,飞上天去。奴吓醒转来,床上已是空空的。连忙喊醒丫鬟进来,各处照着,连床底箱罅,小院夹巷,没一处不寻到,只少翻地皮。各处天栅窗,又都关好,房门又是丫鬟开进来,说是扣搭好的,奴又到丫鬟房里翻一个遍,总房门、院门又都闩好,不知是怎样变化出去的?急得奴只待上吊,生生的被丫头守住了!奴若有一点歹心,爷便碎剐了奴,奴也死而无怨!”此时各房姨娘、丫鬟、仆妇,已挤满一房,都替随氏捏着两手的冷汗。又全吩咐,采过三个丫鬟,剥去衣裤,赤条条的跪下,喝道:“你们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觉?院门房门可曾闩扣好的?那算命的可在床上?后来如何知道他逃走?你们起来,这院门、房门,是开的关的?那算命的日间可曾下床走动过?逐一从实说来,敢扯一句谎,就立劈了你!”三个丫鬟一齐哭着说道:“昨日一更多天睡觉,总房门、院门是先闩好的,房门还是大桃扣好的,那时姨合算命的都睡在床上。半夜里姨怪叫唤起来,丫鬟们进去,房门还是扣好的,算命的不知那里去了。姨光着身,搭拉一条裤儿下床,合丫鬟们遍处寻到,只除地皮没翻起来。姨又到丫鬟房里搜寻,又只除地皮没翻起,各处的窗门户都是闩搭好的。算命的从没下床,连尿都是大桃含着鸡巴吃的。姨哭着只待上吊,是大桃叫小丫鬟看着,才敢进来敲门报信。外面的门,又都是关好的,不知算命的从那里出去?”又全呆在椅上,暗想:这真不像是随氏放走。各姨猜说:“莫非真会变化?”

又全沉吟一会,忽然想起,忙着人去店中捉拿徒弟。恰值店家来报:“徒弟于夜里在逃,不知去向。”又全愈加疑惑,查问外面门户,可曾开动,自己走出院去,四面观望,见檐瓦整齐,墙头并无痕迹。须臾,外边回进来说:“外面几十军门户,一重没开;方才店中来报,还站在大墙门外,没敢敲动。”又全寻思:这样围墙,插翅难飞?又是吃了坠阳丸的,如何逃出?莫非真是个仙人么?复身进房,一眼就看见板壁上的字儿,忙近前一看,失惊道:“原来真是仙人!”又重复逐字细看一遍,惊喜道:“这诗上明说着,还来送金丹,又嘱咐我看顾他两人;仙人的说话,还敢违拗吗?”因一手拉起随氏道:“是我错怪你了!谁知这师父真是仙人!快去穿好衣服,你看见师父写这诗吗?”随氏道:“那算命的总没下床,那见他写什么诗?”

又全道:“罪过,罪过!怎还叫他是算命?以后你们都称为仙爷。你还是他前世的妻子哩!将来还要送金丹与我,合他那梦,一些不错。你也不是做梦,是师父显的神通,我好快活。你们都看这诗,不是明说着吗?这字写得龙蛇飞舞,不是仙人,也写不出来!”五姨道:“这字也不是墨写的,怎这们青巍巍、紫烁烁的?”又全定睛细看,把手指蘸着唾沫去擦,又擦不下颜色来。说道:“方才还像是墨,怎这会子,只顾变了颜色。”五姨道:“俺们一屋子人,怎头里总没瞧见这诗?”又全失声道:“是呀!我头里怎也没瞧见?莫非仙爷还在这屋里?快叫那三个丫鬟起去,穿好衣裤,来点香烛。”一面就要跪下去磕头,却想着没穿裤子,忙叫丫鬟去取衣裤鞋袜,并请太太出来。

各姊因又全惊疑,大家都回头掣颈,疑神疑鬼,真个像素臣隐形在屋。独有随氏肚里明白,暗自好笑。不一时,太太已到。又全穿着好了,先拜了八拜起来,备细述与太太知道。太太失惊道:“你今日说他是吕祖,明日说他是纯阳,妾身总不肯信;后来九姐现了原身,才有些信意。如今看起来,竟是仙人无疑了!他这诗的意思,老爷可解与妾身一听。”又全指着道:“这头上两句,是说他是大罗天仙;这两句,是说前世与十五妾做过夫妻;这两句,说因想着十五姐,动了凡心,才受这七日的灾难。”太太道:“老爷这样尊奉他,日夜守着他前世的妻子,怎还说是灾难?”又全道:“他为动了凡心,把神仙职分几乎弄掉,若不是压死九姐,还不得升天,不算是灾难吗?这几句,说九姐是八百岁的狐精,已吃过了三千个人,仙爷因除灭了他,才许他仍复仙班,不得再留人间的话。”太太道:“吓死人!怎九姐这样娇柔,会吃起人来?”又全道:“你没见他那爪儿,如刀锋一般的快利,若非仙爷除灭,久后我们这一屋之人,怕不都被他吃下肚皮里去!这两句,说三姐性子虽拙,我的宗支还仗他延接下去;这一句,是叫我好待三姐合十五姐。”太太道:“十五姐不消说了;这三姐拗着,不肯奉承他,怎的爷转不怪他?”又全道:“这才是神仙哩!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仙爷是大罗天仙?这几句,是说还要送金丹给我的话。只这拍肩彭四字,懂不的,下面这些话,也不甚明白,你们众人,可有懂得的?”各人面面厮觑。惟随氏经素臣解说,一则记不清楚,一则不敢招认。太太道:“只有三姐满肚骨董,除非去问他。”又全道:“我原要去看他,亏他是没恨心的,我去说知仙爷之意,安慰他一番,就便问他。”说罢,慌慌的进去了。

太太问随氏道:“谁知你前世竟是仙人,以后和你姊妹称呼了。”

随氏道:“太太是何等人,奴是何等人,怎敢姊妹称呼?”太太道:“仙爷救了我一家性命,贤妹就是恩人,怎不好姊妹相称呢?”太太必要改换称呼,随氏必不敢依,众姨都在哄劝。又全欢天喜地的,走进房来,看见众人形状,问是何故。众姨把太太之意,及随氏不敢依的情由,述了一遍。又全道:“这太太主意不差,连我们都要改口,太太既认做姊妹,我以后就称仙姨,你们俱称仙娘;他只叫我姐夫,叫你们做某姐。我以后也不敢进他的房,等仙爷再来赐了丹药,请了仙旨,若是我与仙姨还有姻缘之分,再与他重续前缘。”太太道:“这转是妾身不是了,怎叫妹妹独守空房?”随氏忙接说道:“爷的主见极是,仙爷既说还来,等他来时,听他主意,才见爷的诚心。倘或触怒了他,不给丹药与爷,岂不是奴之罪?奴受爷的大恩,敢贪着一时欢乐,致误爷的大事!望爷及太太详察!”又全大喜道:“你说的话,句句从我肚肠里穿过去的!我只怕恼了仙爷,致误大事,才说这忍心话,你不怨我,反安心乐意的肯成全我,可见前世真是仙人,今世现有半仙之分了!但方才说的这些称呼,却断要依我,才见我待仙爷的诚意!”随氏恐有变头,说道:“别的只得听从,独要称爷做姐夫,却断断不敢!”又全沉吟道:“也罢,仙姨以后只叫我李爷便了。”随氏也便依允,自此把称呼都换过了。

又全道:“方才我去问过三姐,三姐说拍肩二字,是仙人洪崖故事,我很知道,只一时相不起来。那彭就是彭祖,吃了仙爷的金丹,就要活到八百岁哩,你说造化不造化?临末几句,是桓伊、吕祖的故事,我却记不清了,总是约着再来的日子。三姐说:‘明镜团圆是十五,梅花是正月;又有什么江城大罗天仙依傍,又有仙姨帮衬,怕不升上一级去,也做个天仙?就可长生不老,真个要快活死我也!”说罢,复向壁间逐字看玩,啧啧叹赏。又取水来揩洗,愈擦愈明,休想擦下一点颜色,分外紫巍巍,青烁烁,光彩突突。指与众人道:“你们只看这字,不是天仙还写得出来吗?”

大家咋舌惊叹。又全添上香片,剪去烛花,领着太太、随氏及各姨一齐叩拜。又全道:“徒弟肉眼凡胎,不知恩师仙爷是大罗天仙,一切看待不周,死罪,死罪!”复拜了八拜起来,向太太及各姨道:“我悔死了!那两日若不替那狐精开丧出殡,你们俱得与仙父交媾,便过了仙气,求他当面指点,得了采战真传,此时便可修炼。若早知他是肉身仙人,就是太太,也该陪他同睡一夜,过些仙气也不枉合我做夫妻一场!”太太涨红了脸,说道:“合仙人同睡,就真个过了仙气吗?”又全道:“怎不过了仙气?那白牡丹不是同吕祖睡了三夜,就做了仙人?秦国的弄玉公主住的百尺高楼,仙人萧史乘着凤凰到他楼上,日日与他同睡,过足了仙气,便把那公主的肉身都带上天去。休说与仙人交媾,就是吃了仙人的粪,都是要成仙的。”太太不信道:“与仙人交媾,说是过了仙气,还有这道理。怎那屙出来的臭粪,都是好吃的?”又全道:“我说个故事你听,你就知道。有那一府,那一县,一座桥上睡的花子,半夜里醒来,见八个人也是花子模样,在那桥上吃酒行令。这睡的花子偷眼瞧他,只见菜碟里,都是活蚱蜢,一个个跳入八个人嘴里去,给他吃嚼。这花子疑心是仙人,跪着问他求讨。八个人起身就走,这花子爬起去追赶。七个人走的快,如飞去了;只有一个瘸子,走得慢,被这花子扯住求告。那瘸子说:‘你瞧着我光着身子,把甚东西给你?给一堆屎你吃罢!’蹲下去,就屙出一大堆的屎。这花子把手去捞来,拿到嘴边,想起了恶心,便在一株草上揩抹干净。那知那草登时长发起来,那颜色就是金子一般。花子才懊悔,要去吃那堆屎,不防一只狗赶来,把那堆屎都吃尽,那只狗登时就踏着红云,上了天去。至今那黄金色的草,长有几丈来高,霜雪不凋。才知道那八个就是八洞神仙,那瘸子就是铁拐李。后来那桥便唤做升仙桥。载在那一省志书上,那有假的吗?”那小丫鬟道:“大桃姐吃了仙爷的尿,怎还不上天去?”太太道:“那吃屎的就成仙,这话到底信不的。你吃了仙爷的精,不比大桃吃的尿更好了?怎还要仙爷来赐仙丹,才得寿长八百呢?”

又全道:“我也想来,仙人的等级,原多着哩。比如官员里面,宰相也是官,巡检典史也是官;宰相放一个屁,不比巡检典史说一百句话,还响当些!那铁拐李与吕祖,同是上八洞天万劫不坏的金仙,合官员里宰相一般尊贵了,他的神通还估得出的么?仙爷虽是天仙,思着凡还要谪降,也只说逍遥各洞天,不知是中八洞,下八洞,若是下八洞,便差的远了!比如宰相要给你官做,他只一开口,你就是个官儿;京堂科道,就须保举引荐,慢慢的替他打算。所以吃铁拐李粪的,就成仙。吃仙爷精合尿的,还不能成仙。但虽不能成仙,也要有些仙缘,才得尝着那仙精的妙味。只我一人知道那种补益?是你们通知道的。若没有仙缘,如何吃得他。至那仙尿,虽不及仙精,然必有好处。只叫大桃实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太太真个盘问大桃。大桃见又全说有仙缘才得吃仙尿,遂分外形容道:“仙爷的尿又香又甜,又鲜又肥,那肥就比奶子还肥,那鲜就比核桃仁还鲜,那甜就比西瓜瓤还甜,那香就比蔷薇露还香。吃下去,从嗓子直到小肚子都是热洋洋、酥融融的,说不尽那种的受用,真个比人参桂元汤补益多着哩!”又全和大桃一番说话,把太太和各姨俱说浑了,懊悔前日无缘,没过着仙气,吃着仙尿,你看我,我看你的,百不自在。

又全道:“何如?我如今主意要把杏绡抬起来顶了狐精的缺,把大桃抬起来顶了仙姨的缺,挂做十七十八的位次,空着九合十五的名数,仙爷虽为仙姨下凡,却亏着杏绡引进,要算一个功臣,他又伏侍过仙爷洗澡,同睡半夜,算来也有些缘份。大桃那日就抱着仙爷同睡去,连日吃过仙尿,他那身上皮肉,也与别的丫鬟不同。把他两人拔了起来,使仙爷知道,也说又全有个敬心,是与仙爷沾着皮肉的,待的都与众不同。今日就请医生替三姐调治,将来诸般好待他。太太房后,现空着五间大房,请仙姨暂住。等仙爷来禀明,若还有姻缘之分,就称呼为后堂太太,与太太如娥皇、女英一般,不分大小。将来封侯拜爵,便请两副封诰。仙姨这房,就给大桃住着。这板壁起到后堂,每月朔望二日,在板壁前装点香烛,大家礼拜,以表这点诚意。太太,你说我这主意可错?”太太道:“主意是不错,只恨妾身没福,休说别的,只这样肉身仙人,现住在家六七日,连面也没见过一面儿!”各姨未沾皮肉,亦俱懊恼。又全道:“只是我没主意,我那时却认不真他是仙人,他若再来,务必求他合太太同睡一夜。那仙人是大慈大悲的,肯济渡人,太太现又与仙姨给做姊妹,断没不肯的事!等太太睡过了,再替他们说情。你们都是赤身伏侍过仙爷的,情管也受用得成仙卵,过得仙气哩!”太太及各姨方才回过意来,巴想那后来的造化,大家欢喜。独把一个已经皈正的随氏,听着一派痴话秽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是日,即将随氏迁入正房,拨了六名丫鬟,两名养娘伏侍。把杏绡、大桃抬放作妾,晚上大开筵宴,怕搅扰随氏,专送一席,任随氏在房自在而饮。随氏吃过,正待安息,只见两对丫鬟,提着纱灯,照杏绡、大桃进来,铺毡叩见。随氏慌忙去扯,杏绡道:“是爷定下的,见仙娘合见太太一般,是必要行大礼的。”两人叩拜起来,随氏道:“二位喜也!”杏绡掩着小口,只顾要笑。大桃皮肤燥痒,喜得扯开了嘴,合不上来,都说是靠着仙爷、仙娘洪福。二人出去,随氏收拾上床,想起素臣妙计,不特免奴打骂,并得全奴廉耻。但不知武士何来?此时安息何处?将来何时救奴出去?随氏自在猜想。

 

 

那知素臣出去,又受一惊,却是为何?那武士负着素臣高低跳跃,起步如飞,二更多天,走有百十余里,来到一座深山。山岩之下,有几间茅屋,轻轻叩门三下,里面一个粗黑丫鬟开进,那武士把素臣放下,自进里边去了。素臣拱立而待。不一会,走出一个女子来,素臣举目一看,只见:

 

发挽乌云,肤堆白雪;

蛾眉入鬓,翠生生斜卷浓烟;

凤眼垂珠,光烁烁半含闪电。

伏犀贯顶,琼瑶鼻直起天庭;

飞鸟衔桃,绛纱唇紧包地阁。

秋香色一条绫帕,横束着铁铮铮绰约小蛮腰;

湘水痕八幅罗裙,平遮过窄伶伶夭矫凌波步。

 

那女子朗朗而言道:“吾非世人,乃泰山碧霞元君位下,灵报司仙使。泰山日观峰下,有玉面狐狸幻作人形,吸人精髓,贯盈数绝,死于汝手。他有子孙眷属,告在元君位下,说汝既淫其躯,复害其命。元君震怒,因本使主管此山,特敕拘汝魂魄,审明解勘。本使因汝素有直名,不忍遽伤尔命,特命黄巾力士摄汝前来,勘定口供,再请元君法旨。”说话时,只见那武士提出许多鲜血淋漓的心肝,撩在地下。

那女子指着道:“本使这里法度利害,若有一字藏露尾,便要照样处置哩!”素臣微笑道:“碧霞元君,乃小说荒言,道书诞说,何尝实有其人?元君既属荒唐,则仙使更为诬捏!若说妖狐之事,我误落又全坑堑,精亡力乏,欲避不能,欲辞不得,几番欲捐此躯命,而上念东宫,下思老母,不敢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是以舍经为权,任其侮辱。然身居粪秽之中,而心超埃垢之外。迨至妖面忽呈,雄心勃发,歼此妖孽,以免流毒世人。此则事偶相会,数适其然,何云既淫其躯,复害其命?恩姊不惜男女之嫌,黑夜背负,出之虎穴。难弟感恩刻骨,方欲竭诚叩谢,再求示援救之故。何乃装神捏鬼,唬吓起难弟来?实所不解!”  

那女子变色按剑,厉声喝道:“满天地间神明仙使,罗列森布,非汝腐儒所知。妖狐自取歼灭,亦姑弗论。只问你合那十五妾,日夜同床,所作何事?还敢说是心超埃垢之外!本使因你薄有时名,肯据实供招,或可将功折罪,要在元君前竭力保救;怎反说元君为荒唐,指本使为诬捏,不把罪情一一首出,岂谓吾剑不利耶?”说罢,一剑劈下,把一张桌子,劈分两半。

素臣笑道:“那十五妾,姓随,因我曾救他性命,百计周旋。我和他虽同宿一床,但有感恩服德之心,并无苟合私通之事;此心惟天可表,亦不必求白于人!我文素臣一生守正,不信邪言,若说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诬捏,虽斩头沥血,不能改易其辞!欲杀即杀,何以怒为?”那女子收剑入鞘,伏地谢罪道:“文爷真天人也!”素臣慌忙拜伏于地道:“难弟蒙恩姊救援,该拜谢活命之恩,何敢反受恩姊之礼?”

大家平拜起来,分宾坐下,丫鬟送上香茗。那女子道:“奴家姓熊,小字飞娘,幼慕红线、聂隐之风,略知掷剑跳丸之术。久仰文爷大名,因受方兄重托,故不避嫌疑,黑夜相救。只因遇见李家之丧,路人皆知棺中系一玉面狐狸,与星士交合泄精而死;又见文爷深居内院,与那十五妾恩情眷恋,心中深以为耻。故特假称仙使,装威作势,追问真情。岂知文爷心事光明,神识坚定如此!怪不的六雄感德,三叛倾心,说是从古来第一英雄也!”

素臣忙问:“方兄何人?何为六雄、三叛?”

飞娘道:“六雄即六义,是福建省中豪杰。奴这里青、登、莱三府出名的,有五忠,三叛;五忠是掖县李又全、即墨蔡子公、莱阳郝三风、乐安洪子兴,合着舍妹文登赛要离。三叛是莱阳白玉麟、海宁方有信,合着舍弟文登赛麦铁。奴所说方兄,即方有信也。”

素臣暗忖:六雄是金面等六人,方有信想即施存义?因道:“我与方君未谋一面,如何知我被难,托恩姊来救拔?令弟令妹,怎又一列于忠?一列于叛?天津有女冠赛要离,与令妹是一是二?乞道其详。”

飞娘道:“方兄因有好友札来,知文爷驾临登、莱,着人迎探,知道陷在李府,故恳奴家相救。天津之赛要离,即是舍妹立娘。奴与弟妹同胞三人,各有些小本事。舍弟勇力善走,故浑名赛麦铁;舍妹喜为报仇行刺,故浑名赛要离,奴家略知剑术,外人也起有浑名,唤做赛隐娘。姊妹三人,志趣不同,贞淫各别。奴家自行己意,不肯依傍他人。舍弟交结英雄,要为朝廷出力。舍妹行刺妙化和尚被擒,就在天津做了女冠,与妙化誓为夫妇,同事普王。奴因父母双亡,守贞不字,独住此山。与舍弟常时厮会,音信相通;舍妹断绝往来,已三年矣。这五忠,是景王之忠,三叛,是景王之叛;是那班逆党编造。其实忠乃是叛,叛乃是忠。”

素臣方才明白。那黑丫鬟已换过桌子,摆上酒饭来,又是一大碗心肺肝血鲜汤。飞娘笑道:“方才撩出来试文爷胆量者,即此物也!”飞娘略不避嫌,陪着素臣同桌饮啖。素臣道:“恩姊贵庚?怎不与令弟同居?如此英雄,何以出于忠叛之外?”

飞娘道:“奴年二十八,性厌风尘,独居此山,以草木禽兽为生,无求于世。”指着那黑丫鬟道:“此名黑儿,颇有膂力,日常叫他上山打柴捉兽;有利害的,奴便亲去擒拿,吃不尽了,叫黑儿上市易换酒米。除朔望二日,到白兄处听解讲外,平时杜门不出。这两扇门,人都唤作铁门,没一人敢来敲打,只有舍弟及方、白两家人来,才敢敲击。以此与世事相隔;因不入忠,亦不入叛了。”

素臣饮啖毕,正色拱手说道:“难弟受恩姊救命之恩,无可报德,窃以一言相劝。天地之德,莫大乎生;祖宗之气,不可使绝。故天地定位,必有配偶;阴阳通气,始成化育。若徒逞英豪之见,废夫妇之伦,在天地为弃物,在父母为逆子,窃为恩姊不取!”飞娘道:“人生贵适意耳!这口剑,便是奴的丈夫,日夜厮守,坐卧不离;无事时,在深山空谷,拂试舞掷,便是颠鸾倒凤;有事时,在深闺密室,探囊取物,便是夫倡妇随。这黑儿,便是奴的子女,生前奉养,死后葬埋。若一入尘缘之累,便为拘缚,夫妻情欲,儿女牵缠,有如苦海,奴今生誓不堕落其中,受那尘缘之累的了!”

素臣道:“难弟前日,与那随姓女子,讲解廉耻二字,把一个淫女化为贞女。如今合恩姊讲天性二字,要把一个侠女化为孝女,伏惟垂听!请问,恩姊之身,从何而来?必由母腹而出。子在母腹,十月胎生;这十月内,始则吞酸呕吐,饮食不思;继则腹重腰疼,坐卧不适;后则临盆坐蓐,痛苦难当;祸福判于须臾,生死悬于呼吸。幸得生了下来,三年之内,推干受湿,乳哺抱持,风吹肉痛,魂梦惊心,若有疾病缠绵,跌扑伤损,恨不得将身替代,千般疼惜,百种忧煎。如此劬劳,如此困苦,方得长成,岂不愿恩姊嫁个丈夫,室家和顺,生男育女,承接宗支,反愿恩姊无夫无子,茕独终身么?惟大英雄,大豪杰,天性最深;恩姊如此英豪,岂无天性?若把父母所愿望之念,丢在脑后,不勉强去体贴,便是逆女;虽有侠气,岂为英雄?孝为百行之原,人若尽不得孝字,便与禽兽无异!羔羊尚知跪乳,慈乌尚能反哺,人若不以父母之心为心,便并禽兽不如!诗经上说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恩姊父母早亡,劬劳之恩,无从报答;只有把父母之心,时时提起,不忍违背着他,便是报恩!若但行己意,舞剑行乐,从井救人,把亲恩全不提念,良心何在?天性何存?人身如树木一般,子女皆其枝叶,若把枝叶伐去,树木必然枯槁;生气一断,父母之魂魄无依;生理一息,两间之人类俱绝!佛教所以得罪于圣人,正为把这生理灭,使天地之气化不行,祖宗之血脉断绝,不仁不孝,万恶之魁!故难弟一生以辟除佛教为心。恩姊不体贴父母之心,衍续天地之化,便与佛氏邪教无异,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况且血气有盛衰,人命有修短,世事有变更;恩姊此时正在壮年,黑儿足供驱使;倘年衰力惫,黑儿或有他故,孤身一人,独卧荒山,饮食谁来供养?疾病谁来看问?肤痒骨疼,何人摩抚?凄风苦雨,独自伤心!临终无殡葬之人,死后无祭祀之主,到得那时,悔已无及!孰若曲体父母之心,早遂室家之愿,使先人不怨恫于地下,子女得承奉于生前,疾病有关切痛痒之亲人,死后有料理棺衾之骨肉,孝道无亏,生理不绝,不得罪于天地父母之为得乎?”

素臣这席话,说得飞娘面赤鼻酸,心惊肉跳,额汗津津,眼泪簌簌,大叫一声,蓦然倒地。正是:

 

    苟合固如交兽类,守贞终亦碍人伦。

 

 

总评:

忽然想起,想起何事?读者贪看热闹,将锦囊丢至脑后,非作者想起,更无一人想起也。妙在亦是夜里逃走,可为经营匠心。

又全因压死妖狐,已疑素臣为仙,故一经随氏辩白、丫鬟声说,即呆在椅上,强半疑仙,欲为随氏开脱。更有锦囊一逃,不先不后,凑成咄咄怪事,虽无题壁,亦不至亏苦随氏矣!曰意。疑惑者,愈疑素臣之为仙人也。及见题壁失惊曰:“原来真是个仙人”,可见满肚仙人疑胎已久,至此始豁然天开,实实落落,信为真仙。万才还象是墨。怎这会子只顾变了颜色,及头里怎没瞧见,俱是信到极处,方始疑神疑鬼也。不可不知。

说彭籛即是彭祖,使整整作活八百岁,想又欲仗仙爷仙姨升上一级,做个天仙。写痴人痴想,真是发笑!世人不学仙则已,一学仙,其痴未有不如此者,切勿但笑又全。

过仙气即可成仙,而以白牡丹、弄玉为证;吃仙粪即可成仙,而以升仙桥为证。前世痴人说下痴谎,为后世痴人引证。一部《大平厂记》,那一句那一页不是此类?而痴者十一、信者十九,何也?

仙人各有等级,以宰相知府知县例之,痴人乃有此意智,亦是痴想所到耳。大桃因仙缘之说,遂极形尿之香美,令太太、各姨俱不自在,写出一屋之人淫痴之想,真是妙手空空。

又全姬妾除焦姨外无不邪淫,独空一太太,故于此处补之:只恨妾身没福,是恨不得过仙气也。又全之势必求他和太太同睡一夜,方回过意来,大家欢喜,是喜后来终得过气也。与《金瓶梅》吴月娘上泰山一色,而彼写其事,此写其意,正复不同。

武士何来,巳思之不得,乃更有灵报司一幻,武士撩心肝,仙使劈桌子,俱令读者瞠目变色,莫知其故。奇事奇文。

若说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诬捏,虽斩头沥血,不能改易其辞,如此方是不信邪。方可避邪,安得不伏地谢罪,以天人目之?

素臣刚得性命,即苦口于救命之人,非与造化小儿一鼻孔出气者不能。而劝淫女是禁其苟合,劝侠女是导使好合。劈真反对,则又文法之变。

身从何来一段,足使石人下泪,真有功名教之人。

 

 

 

 

 

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 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

 

素臣与黑儿慌忙喊救。醒来,哭道:“奴平日每以英雄自负,今被文爷提醒,真个禽兽不如!先母生奴,因是头胎,兼有产厄,百般困苦,死而复苏。奴自幼顽皮,屡屡跌伤,先母千般疼惜,百种忧煎,与文爷说的一毫不错。到得奴家长成,为奴择配,高低不凑,日夜焦心。至临终时,还是千叮万嘱,吩咐舍弟。奴生性拗拙,一味想做英雄豪杰,把夫妻婚配,看做腌脏龌龊之事,要跳出火坑,竟把老母心念,一撇丢开。今蒙文爷唤醒,追想老母深恩,及自己忤逆之处,真肝肠寸断矣!”

素臣道:“人事不外趋吉避凶,其机分于悔吝两念。吝则自吉向凶,悔则由凶趋吉。故有过贵于知悔,改过欲其勿吝。恩姊既有悔心,便是趋吉之道;只消与令弟说知,便可早遂家室,以慰母心。但恐吝心一起,把悔心梗住,迁延耽搁,则此过无日能改,亲心即无时能慰,终为不孝之女矣!”

飞娘叹口气道:“奴欲适人,亦无可适;除是文爷天人,奴才甘心居妾媵之列,其余必须正配。庸夫俗子,奴既看不入眼;英雄豪杰,自必早有妻室。若要守定悔心,不萌吝念,也只得对舍弟说知,由着他去拣择,是好是歹,听之于天罢了!”

素臣赞道:“恩姊怎见明识定若此?夫妻原是天定,讲不得贤愚好歹,听之于天,才是婚姻正理!难弟受恩深重,妾媵之说,不特口不敢言,即耳亦不敢闻,当留心为恩姊执柯便了。”

飞娘俯首无言。素臣知已心允,因探一句道:“青、登、莱三府,固以三叛为英雄;难弟却又闻得海岛内,有红须、铁丐二人,亦甚英雄,不识恩姊曾识其人否?”飞娘道:“此二人久闻其名,未识其面。”素臣道:“红须客相貌魁伟,雄杰不凡,只一嘴红须,生得怕人。铁丐面如锅底,精神奕奕,俨然尉迟敬德。恩姊既闻其名,必知其本领,若与三叛相较,不识优劣何如?”飞娘道:“此二人本领,虽不能深知;而江湖口号,豪杰评论,大约介乎白兄、舍弟之间。”素臣拱手道:“难弟受姊深恩,不敢自嫌唐突;此二人皆一时之杰,平日信我最深,知其俱未受室;若于此二人中,择一为恩姊执柯,不识应在何人?”飞娘默然不答。素臣道:“此系终身大事,恩姊又女中豪侠,何尚作儿女之态,不出一言以定之乎?”飞娘慨然道:“既文爷如此说,奴亦不肯以庸俗女子自居。铁丐虽亦英雄,而出入游戏,夭娇如龙,究逊红须一筹;奴家本性,亦与红须相合,文爷若肯执柯,奴即同去与舍弟一决便了。”素臣大喜欲行,飞娘道:“且慢。”踅身进去。

 

 

素臣走出院中,望着参天的石壁,罅缝中尚有斑斑残雪,青白红紫,五色俱备,喝采一回。把身子摆动,手足伸缩,觉着有些力量。暗想:我的食量颇大,性喜运动,连日被那参粥汤药,淘坏脾胃,又终日睡卧,所见所闻,可厌可恶,所以困乏异常;今日吃下这些酒饭肉食,又遇着这等豪侠女子,言听计从,有如圜转,心中畅快,故不觉精神顿长起来!正是:

 

    神龙岂爱听箫鼓,猛虎何堪受絷维?

 

素臣正是快活,飞娘已装而出,头上扎着一幅天蓝绢儿,深青衣衫,白布裙子,腰束一条月白绸汗巾。向素臣道:“文爷精神未复,这山路崎岖,还得奴背负下去,到平地上再扶着走罢。”素臣道:“这断不敢劳!方才运动手足,俱觉有些力量,只求恩姊把脚步放慢些,不似夜来的飞速,便可追随而行了。”飞娘应诺,领着素臣,在原石罅树丛中穿插而下,到山脚边一家饭店。那店里男妇,一齐接出店来,向飞娘厮叫。隔壁几家,也有男妇过来问候。素臣问及,方知这店中男女,俱是赛麦铁家仆;隔壁几家店铺,便是白玉麟家仆人开张,带做买卖,带做飞娘往为照应、传寄音信之人。素臣已觉腿酸,在一张板凳上坐着歇力。飞娘吩咐备船,店家慌叫两人上船,整理篷索,一面送茶上来。

一个半老女人,向飞娘报新闻道:“大姑娘可知道,府里李锦衣家,死了一个姨娘,是狐狸精,被算命的……”飞娘连忙接口道:“是知道的,不必说了。”那女人顿住嘴,看了素臣一眼,就不再说。

又一个老女人道:“咱们这洋面上,不是金龙大王管,另换了香烈娘娘来管了,大姑娘可知道吗?”

飞娘道:“这阴空的事儿,有甚考较?”

那女人道:“自天津直到咱们这里,一带沿海的行宫,合海船上的香火堂,都换上了香烈娘娘的圣像,这是假得来的吗?那娘娘姓黄,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才死不多几年,他父亲现在还替娘娘看守祠堂哩。这香烈娘圣号听说是玉帝亲口敕封,好不显应,常在海里救人,恼着他,便一阵风,把你船翻个身,比金龙大王灵圣多着哩!”

飞娘笑道:“是你们偏有这些冬瓜葫芦,打墙缝里直滚出来的瞎话!”

那两个整理篷索的人走来,说道:“他这话却是真。好顺风。大姑娘请下船罢。”

飞娘立起身,领着素臣走出那村,就见一片大海,白茫茫的接上天去,素臣慌道:“我从没飘过洋,这使不得!”那船家道:“不向中间去,是沿着岸走的,比内海还稳着哩。”素臣道:“比渡海到台湾何如?”船家道:“差别多着哩!那边是常常翻船的,这边连耳朵里,也没听见有翻船的事。”素臣才放心下船。

飞娘笑道:“文爷天生豪杰,怎这们胆小?”

素臣道:“书上说着:‘为人子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若有路可走,怎肯蹈险飘洋?”飞娘道:“据文爷说来,奴平日徒手搏兽,黑夜劫人,皆不孝之事矣!”素臣正待奖劝,就话说入,飞娘忽笑道:“文爷不听见那妈子的话么?也合奴说的碧霞元君一般,但不信香烈娘娘易,不信碧霞元君难,除了文爷光明正直,怕不着了奴的道儿!”

素臣道:“香烈娘娘的话,却有来因。人得天地之气以生,既死则气仍归太虚;惟圣贤忠孝,节义贞烈之人,他那一股正气,至大至刚,有充塞天地之势,生而为人,死而为神;孔子所谓:‘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蒿凄怆者’是也。天津贞妇黄氏,其学问则几于圣贤,其节烈则超于今古。”因把黄氏始末述了一遍,道:“如此正气,岂能磨灭?《左传》子产论伯有,不过取精多而用物宏,就断其能为厉鬼,必立后以安之,其气始定;况黄氏浩然之正气,而遽涣然消散乎?发扬于上,主河海之祀,以昭正气,容或有之,尚非必不可信之事也!”飞娘咋舌惊叹道:“天下有这等奇女子,守节不变,犹人所能;至宁死而不显婆婆丈夫之失,则真可超前绝后矣!但立后之说,奴也听人说来,究竟不甚明白。怎有了后人,邪气就不作怪呢?”

素臣道:“《左传》说:‘鬼犹求食’,看去是极荒唐的话,却是极确切之理。人得天地之气以生,而人又生子生孙,则气又接续向子孙身上去。故父母虽死,而子孙以父母所遗之气,感父母已散之气,便得凝聚起来,因其原是一气。故放散而在天之气与接续在人之气,如针投芥,如磁引铁,一念感通,即成合漠。子孙祭祀,祖考必来享格,其气聚于子孙之气,故能相安。若不立后,则无气以通之,其气不聚。伯有取精既多,用物又宏,更非正命而死,那气如何得一时灭散?既无后人以凝聚之,自然要为厉起来了!我所以力劝恩姊适人者,亦是要把令尊、令堂之气接续下来,长久得凝聚夫散而在天之气也。”

飞娘道:“以气聚之说,奴尚在半明半昧;至说奴适了人,就接续父母之气,则愈不明白了。奴尝听人说,有儿子才承接香烟,没儿便斩宗绝祀,没听见女儿生了子孙,可以接续父母之气的。要求文爷细细的指示与奴知道。”

素臣道:“人无论男女,皆由父精母血而成;精有精气,血有血气,岂有儿子才得父母之气,女儿便不得父母之气的道理?女儿既受父母之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之气,这气不是接续得下去的么?俗说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若不明以气聚气之说,只看以血聚血,便知古来所传滴血之事,信而可征。现今官司检验,尚以此为据。父母之血,既与子女之血,凝聚合一;父母之气,岂不与子女之气,合漠贯通?血系有形之物,故可见;气系无形之物,故不可见。以血较气,气灵而血蠢;蠢者尚能合一,岂灵者反不能合一邪?”  

飞娘道:“如此,是必要子女之气,才接续得父母之气。怎人家把侄子过房,也说是接续香烟呢?”素臣道:“侄子所受于父母之气,即其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与嗣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仍是一气。即系远房之侄,而同一祖宗生下,则层层推将上去,亦仍是一气,故能接续。若继外姓之人,便是二气,便不能接续。所以律上禁着异姓乱宗。汉津因李悝《法经》增厩、兴、户三篇,户篇有本族无人,许立外孙为嗣一条,古人行之者甚多;亦足见得女儿所生之子,原接续外祖父母之气,故许以为嗣。但外孙究属异姓,难以乱本姓宗支,故后来定律之人,才把此条删去。其实这一股气,原是相通;女儿若子孙承续,千年不断,则父母之气,亦接续下去,千年不断也。”

飞娘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奴若不适人,父母遗与奴家这一股气,便从此断绝;奴若适人,得有子孙承接下去,父母这气,就得长存不断!可见男婚女嫁,是一件极大的正经事了,怎好厌恶着他,看做腌脏龌龊之事?孟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来只知为男子而发,与女子无干;如今看来,除了男子,便是为奴一人而发的了!奴若不遇文爷,终身守奴偏见,真属不孝之女,禽兽不如矣!”素臣感激赞叹,暗忖:熊姊不独天性好,悟性亦好,如圣门颜子单刀直入本领。

却因这刀字上,忽想着自己的宝刀,跌足道:“怎就忘死了!”飞娘惊问何事,素臣道:“我有小僮锦囊在饭店中,我自进李宅,无日不念及他。自蒙救出虎口,因感激恩姊,奉劝适人,及蒙允诺,欢喜极了,急欲会见令弟,竟把这锦囊合一把宝刀忘记死了!这便怎处?”飞娘道:“文爷不须着急,尊使必于夜间,亦被方兄救出矣。”素臣问:“何以知之?”飞娘道:“他原说访有尊使,现住饭店,因未救文爷,不便先救尊使,打草惊蛇。大约奴至李宅,彼亦着人到店,赚出尊使矣。”素臣大喜,感激有信为人之忠。

飞娘道:“奴亦有话要问文爷,也是忘了。奴昨夜进房,听着文爷说,数上是个女人,就知文爷数术通神;但不知是何数术?后来劝奴家适人,只说母恩,不言父德;必因奴家有母无父,这也是起数而知的吗?”

素臣失惊道:“我但说母恩者,因其事易明,且女子与母尤亲,故未说到父恩上去。凡人之身,皆由父精母血而成,怎说是有母无父?至昨夜说是女人,却曾起《梅花数》来。”

飞娘道:“原来文爷是无心的话。不敢瞒着文爷,奴因父亲不同人类,故说是有母无父,非真无父也!家母在铁槎山下独居,山上有一人熊,逼着家母配成夫妇,连生奴家姊弟三人,即为猎户药箭所害。”说到那里,似有羞惭之状,掩面而泣。

素臣亦为感伤,因道:“现在当今第一文人,名叫王鏊,亦是人熊所生,何足为嫌?但恩姊不该以虎豹等物为生计了!”飞娘道:“槎山并没人熊,即马猪等熊,奴则逐之使去,不忍杀他,也是为此。”

素臣道:“熊为山君,虎豹等皆其走属;恩姊念及生身之父,亦当一例推恩。况万物并育,若以为生计,日日戕杀他,亦非天地好生之德!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故择术不可不慎也?’望恩姊察之!”

飞娘道:“奴性所厌恶者,夫妻情欲;性所喜乐者,搏击禽兽。今既不得已,要去做那厌恶之事,若再把那喜乐之事,连根去,不把奴苦死了也!”

素臣道:“恩姊所厌恶之事,既应体母心,而毅然为之;所喜乐之事,若不推父恩而翻然改之,是厚母而薄父也!诚能推下忍马猪等熊之心,而不忍杀虎豹,则见杀虎豹者,尚将有怵惕恻隐之心,况忍以搏击为乐乎?难弟若作伐得成,便当尽好合之乐,夫倡妇随,琴瑟静好,天伦乐事,与冯河暴虎之乐悬殊。即以厌恶之事,尽喜乐之术,饮食调其甘旨,衣裘适其寒燠,起居时其早暮,生杀节其喜怒,曲尽此心,皆为乐事。至若天空海阔,酾酒临风,浪涌涛飞,拔剑起舞,精武艺以备干城之选,练士卒以为敌忾之图,贤夫妇之乐事正多;区区搏击虎豹之乐,何足齿数?况兽有同类而殊能者,猝然遇之,力不能制,岂徒身死名辱,而父母之气,亦从此斩绝!由此思之,乐乎?否乎?孟子曰:‘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仿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之意,四时择日,于岛中校猎一回,既取禽兽,以供祭祀宾客之用,又令军卒娴习战阵之事,则既不蹈危险之途,又不纵口腹之欲,与人同乐,较独乐为何如?且一切乐事,日日为之,则不见为乐;偶一为之,则其乐必倍!既仍可得乐,而又全此推恩之念,恩姊亦何惮而不幡然改之乎?不特此也,孝子不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恩姊以只女子,于黑夜入人密室,倘有意外,即辱身败名,贻玷父母,令妹之刺妙化,即前车也!世之武勇,远胜于妙化者正多;何可轻蹈不测,以危殆父母之遗体,斩断父母之遗气乎?伏望恩姊三思!”

飞娘敛衽道:“文爷之言,字字滴入奴心里去,如甘露一般!奴亦尝闻奇人讲论,而蒙蔽已久,不能开豁;若不遇文爷,真虚生人世矣!”

 

 

素臣未及回答,船家已歇了船,请二人上岸。飞娘道:“怎天尚未黑,就走这几百里地?”船家道:“大姑娘在舱里讲话不觉,今日这风好不快燥!再略大些,这船敢就翻一个转!”素臣道:“你说这海边,是从不翻船的。”船家笑道:“那是怕爷胆小,沟港里还失了风,休说这般的大海!”

素臣大笑上涯,走有十余里,方进一村,飞娘把素臣领进一所庄院,自到里边去了。素臣看那屏门上对联,写着:“创论喜闻刘夏,精忠愿学文臣。”边上落款是昌阳白屏。素臣暗忖:春秋时有刘夏,并非论议之士,文臣又是何代何人,怎竟没影响?看到两边庭柱上,又是一联,写着:“三人同心有利断,一剑把君无不平。”却没落款。正在猜想,只见里面走出黑凛凛一条大汉,望着素臣便拜道:“不意今日得见文爷!”素臣忙跪下去,同拜起来。暗忖:定是飞娘之弟,怎黑白不同如此?因问其名号。大汉道:“小子熊奇,字以神,久慕文爷是从古至今第一个英雄豪杰,今日从天而下,已是快活;又听着家姊说,被文爷一席话提醒,情愿适人,兀的不把熊奇快活死也!”说罢,又拜。素臣拉扯不住,只得又同拜了四拜起来。请素臣上坐,自己侧陪。素臣细看其貌,但见:

 

骨似枯柴,肤如黝漆;

黑肤如漆,却亮晶晶奕奕有光;

瘦骨如柴,却一根根铮铮似铁。

忒楞楞双抠碧眼,分明天竺番僧;

丛簇簇满脸黄毛,仿佛西洋贡使。

头圆背厚,居然富贵之形;

腰细膀宽,大有干城之相。

莫嫌他百般怪状,不类生人;

须知恁一片赤心,足垂青史。

 

素臣暗忖:据貌看来,与其姊妍媸虽别,福泽相同;诨名麦铁,即其谶也。因道:“弟感令姊救命之恩,力劝适人,并欲为红须客执柯,蒙令姊慨许,特来奉拜,伏望允从!”以神道:“红须客大名贯耳,若肯俯就,则家姊终身有托矣!但他现在护龙岛中,虽相隔止一重洋面,向无往来;必得文爷一行,方有成局。据家姊说,文爷是不肯蹈险之人;又不敢奉求渡海,如何是好!”

素臣道:“令姊救弟之命,如有急难,弟即当捐躯赴救,况渡海飘洋,无日无人,尚非必遭意外?弟意告知熊兄,即欲往见方兄,以谢其援救之德;再会一会白兄,与兄等共商国家大事。然后渡过海去,为令姊执柯。兼看那岛中气象,替他布置一番,以为后日犄角之计。所争不过迟速之间,断无不去,去亦断无不竭力撮成便了。”以神大喜,又出位拜谢。素臣又忙忙的陪拜八拜。留进内堂,点上大蜡,摆上肴馔,飞娘亦出陪坐。一面讲说六义、五忠、三叛之事,一面大饮大啖,直至三更,方席散就寝。

 

 

次日一早,即用早膳,由昌水坐船,望莱阳进发,至午后已到。

沿河有白家家人开店,三人俱进店坐下。店主摆出茶点,叫人装起两辆轿车伺候。飞娘等吃了一杯茶,即上车而行。玉麟也住在城外,不多时到了。飞娘一车在先,已进大墙门去,素臣及以神方下车,即见一人赶出迎接,素臣看那人时,只见:

 

平颧瘦脸,短鼻轻眉;

两耳难垂,真如棋子;

双唇紧合,逼肖樱桃。

皮肤在黄白之间,肌理居细粗之半。

五官俱短,岂是伟男儿?

一撮如无,居然弱女子!

只三台高骨,挺出奇峰;

更两眼青瞳,含将神水。

筋能束骨,知非庸笨之夫;

秀而有威,定是英豪之辈!

 

素臣暗忖:以神曾说方、白同居,此人短小精悍,与有仁之言符合,必方有信也。那人把素臣让进厅堂,也是纳头便拜道:“文爷误落火坑,小子无力,不能亲往救援,死罪,死罪!”素臣同拜起来,复跪下去叩谢道:“文白被难,若非恩兄救拔,此命必送于又全之手,感铭入骨,怎反引罪起来!”拜毕入坐,有信、以神俱不敢对坐,在下侧陪,献上茶来。素臣看那屏门及厅柱上,也是那两副对联,屏门上落款,却是牟平方全。因请见玉麟,有信道:“白兄在东庄,已着人前去,须明日才来。”素臣急起问道:“弟等方来,怎已着人前去?东庄离此,谅不甚远,白兄既有事在彼,如何敢劳他往返?不如借一健仆,同弟前去较便。”以神答道:“家姊同文爷进村之后,小子即着仆人来此,通知方兄。白兄想慕文爷綦切,故方兄得信,即请白兄速归,大约明日饭后就到了。东庄恰止四十多里,但文爷怎可再劳?”素臣因复坐下。把福建遇见飞熊及方有仁的始末,约述一遍。

有信道:“小子与袁兄自离了杭州,事不相谋,志适相合。因冒作兄弟,隐姓埋名,想为国家做些事业,只是无人提拔;所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结些英雄豪杰。这白兄是个忠肝义胆的人,小子蒙他留住在此,得与诸贤厮会。前日袁兄自闽中来书,说文爷要来青、莱一带,叫小子沿途探接。那知问到张家饭店,说五日之前,有吴姓星士到此,为李锦衣家请去,估量必是文爷。心知李家素行,文爷误落坑阱,如何得出?那店家指着尊价道:‘这是吴先生同来的。’小子因乘他不防,与尊价附耳数语,即刻出来,连夜赶人去请熊姊,约他次夜行事。一面派一黠仆,于次早投入店中,假作过客,到了半夜,遂带尊价出来。不想尊价这点年纪,本领正强,那店中人惊醒起来,没命追赶,刚要赶着,却被尊价转身一脚一拳,打倒了两个,其余的人,就不敢追了。昨日晚间,才到此地的。”素臣称谢不尽。只见锦囊从里面滚一般的跑将出来,一见素臣,便跪下去。素臣令其起来,问道:“宝刀可带出么?锦囊从身后取过呈上。素臣大喜,吩咐将刀送入内边。锦囊重复出来,备诉主人被陷,探问店家,店主如何哄骗,及那日如何出店之事。素臣因问:“方爷家人约你同逃,你怎相信,不防李家骗我的道儿么?”锦囊道:“方爷隔日先来,私说爷的姓名,并福建有信的话,次日同走的,也与方爷一般口气,事事符合。因想方爷既有福建来信,来救是真,因同着这里管家,半夜里逃走出店来的。”素臣便不再问。刚吃完一块大石长凳道:“文爷用刀,奴用剑,就着石凳比试一比试,看是如何?”素臣欲试臂力,拿过宝刀,同飞娘斫下。只见火光直迸,碎石飞掷,那条石凳,分为三段。素臣微觉臂有酸意,进房坐下。飞娘称赞素臣之刀不已,道:“竟与奴之宝剑无二!”素臣笑道:“这是我臂力未复;若以为无二,则屈此刀矣!”飞娘道:“文爷神力即未复原,亦应胜奴十倍,据奴看来,敢怕刀不如剑?”以神道:“大家不必争论,只消把剑平仰在地,将刀斫下;复把刀平仰在地,将剑斫下;看那一物缺了锋刃,便见高下了!”飞娘大喜,就要比试。素臣大惊失色,只一步,就平空直跳出院中来。正是:

    斗穴那知伤两虎,凌空应解惜双龙。

 

 

总评:

飞娘一闻正论,即至晕倒。固由天性,亦素臣剀切之辞足以动之,且素所敬服,其言是入故也。素臣复以“悔、吝”二字坚其趋吉,而绝其向凶,尤得诱掖之法。水夫人及素臣数人,每每如此,书中不一而足,非若禅家一悟便了也。

香烈管海,由老女人报新闻,而先有一半老女人以妖狐之事启之,伏笔于十数回前,而犹必曲折出之,文章安得不佳?

以伯有为厉,证黄氏之为神,其义甚精,而因立后一事,即入正旨,力劝适人,尤为巧合。至以血聚血,证以气聚气,则发前人所未发,一字一珠,非通于神明之故者,不能道其只字。

外孙立嗣,古人往往有之,后并著为律令,向窃疑之。今读此一气之说,始知前人亦有苦心,非漫然而为之者。

素臣力劝推恩,非特爱惜物命,尤切于教孝也。与释迦割肉喂虎,逼真反对,切勿错认为同道。

海边从不翻船,素臣竟信其说,欺以其方也;后乃云再略大些这船变翻一个转。小人随口捏造谎说,不顾人利害,往往如此。

以神屡拜不休,敬信畏服与赛吕同意。作者极写天爵之高,层换笔墨。随时随处指点赞叹,有功人心世道不少。

飞娘脱去形骸,与男子甚亲,与女子反疏,是豪侠人不色。有信云:“这又奇了,他有几时肯合你娘子吃来?”只一句,将向日使性、此日悔性,全数说尽。的是奇才。

镕字卷十一

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

 

素臣跳出院来,忙在飞娘手中掣过宝刀,走进房去道:“恩姊们怎这样儿戏,把神刀宝剑,看作白铁一般,作践起来?”飞娘道:“是奴不是,一时高兴,几乎坏了文爷的宝刀!”素臣笑道:“刀未必坏,所虑者,恩姊之剑耳!”飞娘道:“文爷说臂力不能复原,却一步就跳过几丈地去,怎还说剑不如刀?”素臣道:“那是心里着急,不可为常;现在腿酸,即不能复原之验。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此刀此剑,虽有优劣,皆为宝物;佳人惜红粉,烈士爱宝剑,岂可视如粪土,为烧琴煮鹤之事乎?”以神、飞娘方各谢罪。素臣见飞娘执定剑胜于刀,因令锦囊将一段长石,竖直在地,取笔界作两分,把刀递与飞娘道:“恩姊只须用刀剑,各劈一分界;看其所入深浅,便可定优劣,何必互斫耶?”飞娘大喜,暗想:若先用刀斫,恐力稍乏,比输了剑。因先将宝剑尽力劈下,约有四五尺深,剑被石夹,不得下去,也不得出来;复将宝刀尽力劈下,却直劈到地,把那七八尺长的一块石凳,分作两片,这边刀锋猛下,连那边夹住的剑,也直跳出来。看者齐声喝采。飞娘始服,方知剑不如刀。将刀细看,啧啧叹赏,递还素臣。复把剑细看,只顾不快活起来。素臣道:“恩姊休把剑看坏了!入石四五尺,而芒刃不缺,乃万中之选!除了这刀,恐无其敌,何可轻视乎?”飞娘方觉释然,收剑入鞘,大家都进房来。

素臣想起随氏,因问飞娘道:“李家房屋极多,恩姊何以知我所在,而如探囊取物乎?”飞娘道:“奴进宅去,原伏在上房卷棚过道之内,听着里边吩咐:‘到十五姨娘房里问去,可要道士进去镇压?’过后回头,吴先生说:‘有我在此,不用镇压!’便知道文爷住在十五姨娘房里。后来不住的分猪羊肉,分馓子饽,分看席添按,分糖狮糖人,送酒菜果品,凡说是送十五姨房里去的,都往那一角院门进去。及至道士镇压,合宅闹遍,独空着那一院,便知那一院是十五姨娘之房,文爷在内无疑了。”素臣道:“那十五姨娘随氏,我许他设法救拔,他已化淫为贞,终日如坐针毡,怎样救他出来才好?”飞娘道:“奴若不闻文爷正论,便当连夜去救将出来;如今是要留这性命,为父母接续气脉,不敢行险侥幸!倘有蹉跌,便如文爷说的,不特名败身辱,且使父母之气,自我而绝,不孝莫大矣!望文爷垂察!”素臣连连称赞道:“恩姊天分之高,从善之勇,真足敬服!当另图良法以出之。”以神道:“文爷提醒了,大姊应该感激文爷,听文爷驱使,这惜身重命的事,只好使在别处,不合就使在文爷面上。”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我方恐恩姊悔心不坚,吝心潜起,负我忠言,岂肯反自我败之?”有信道:“小子有一两全之法在此,又全的亲戚,县中颇多,只消着人打听:如随氏尚在得所,便依文爷之说,另图良法;如随氏困辱不堪,恐有意外,便依以神之说,劝大妹一行。”飞娘道:“奴非畏葸之人,若随氏果有危急,又当别论。”

大家议论着,家人们已点上灯烛,摆上肴馔。有信定正面一席,素臣南面,自己侧坐相陪,打横一席,飞娘姊弟两人,正面侧陪。飞娘要与有信换坐,素臣局促不安。飞娘道:“文爷是奴黑夜背在身上过来的,还避甚嫌疑么?奴只图近些,好听文爷的妙论。”于是两人换转坐下。饮酒中间,以神说起素臣撮合飞娘与红须客联姻一事,有信大喜道:“俺们弟兄,正制不下五忠;若结连了岛中英雄,义妹又肯入于世事,同听文爷驱使,则不特五忠不足虑,即景王亦不足虑矣,何快如之?”素臣道:“又全那厮,以食精御女为事,腌脏龌龊,有甚本事,怎也列于五忠之数?”有信道:“文爷休忒小觑了他,那厮能使两柄钺爷,如泼风一般,枪箭都入不进去。他家私巨万,号召得人动,各处海口有他党羽,他家将内也有十数名狠汉。五忠内,又全专食阳精,人都喊做?忠,郝三丰专食阴精,人都唤做?忠,郝三丰使两根铜锏,自比唐朝秦叔宝。景王仗这两人为羽翼,闻说都给公侯的札付。俺们这边,只白兄本领与又全相仿,熊义弟可匹敌三丰,小子就赶不上他两人了。”素臣道:“景王与靳直一局,怎这里单说景王,不说有靳直党羽?”有信道:“靳直借景王为名,景王亦靠靳直作势,却外合内离,各有心腹,各布爪牙,总想事成之后,并掉一人。自天津至此,都奉景王;辽东有指挥权禹,天津有总兵武国宪,系靳直心腹。江南、浙江,都奉靳直,却没听见有景王的心腹。洋面上也是如此,登、莱以上,都奉景王;登、莱以下,都奉靳直。其余各省,近北者,都奉景王;近南者,又奉靳直。却都纠连一局,直到将来成事后,才各显神通哩。”素臣道:“这青、登、莱三府,除了五忠、三叛外,可还有出名之人,不入景王、靳直之党的么?”以神道:“还有一个飞贼金铃,绰号燕飞来,专以偷富济贫为事;升高入险,来去无踪,连红须客及舍妹,只怕还赶不上他。却没甚武艺,也是不肯入忠,并不肯入叛,与家姊一样性情,不娶妻室,自行其意。他虽算是诸城县人,却无一定住址,上自真、保,下至海道,随处游行,富人恨之切骨,贫人感之刻骨。咱们也但闻其名,不识其面。除此以外,便更无有名之人了。”

素臣方知饭店粘贴红条之故。飞娘问素臣:“现住何地?何时出门?”素臣把合家潜寄丰城,于去岁八月出门,要遍游天下,及自浙至闽,复由江南至登、莱之事,约略述了一遍。三人喜动眉宇,咋舌赞叹。有信道:“闽中之事,赛、袁两兄书中述过,还说赛兄得文爷教训以后,每日讲读兵书,袁兄现至彼署中,一同学习。”素臣道:“武艺虽精,只成战将,必有机谋,才可成名将;弟所以力劝赛兄读书。恩姊及两兄,自必精于韬略,与白兄相较,孰为最优?”飞娘道:“白兄勇过于谋,方兄谋过于勇;愚姊弟虽也常听通人议论,未能领略,仍是一勇之夫。”素臣大喜道:“如此说来,四位俱非徒勇可知,弟愈为国家庆得人矣!”四人直讲至四更方散。

次日黎明,玉麟已赶回家,蹑足素臣床前静候,锦囊起来看见,方始喊醒素臣。素臣慌忙起来。玉麟谢过罪,即便下拜。素臣抵死推住,盥洗过了,方才同拜。拜毕起来,素臣执手细看,但见:

 

面如重枣,鼻似悬壶;

两眼流光,梢飞入鬓;

双眉发采,毫起侵冠。

肉堆堆金瓜样高颧,外挂垂垂大耳;

血滴滴铜盆般阔嘴,横铺簇簇长髯。

身材七尺有余,堂堂相貌;

年纪三旬以外,奕奕精神。

铁骨铜筋,仿佛精忠武穆;

雅容儒服,依稀汉寿关公。

 

素臣喜得一员虎将,分外殷勤。玉麟渴慕素臣,今见天人仪表,十分愿足。两人不待寒温,已如龙之得云,风之从虎,胶投漆合,鱼得水欢。有信、以神趋至,俱道:“准拟大哥饭后才至,何速如此?”玉麟道:“俺一闻信,只恨没有翅膀,来得迟了!”即把素臣请到东边一宅去,也进一所书房,却宏敞精丽,更比西边不同,各人坐下待茶。素臣看那屏门上一副对联是:“无学问必非豪杰,有肝胆方是圣贤。”两旁落着款是:“书勖玉老长兄,浮梁戴珊”十个小字。素臣惊问:“是否廷珍亲笔?”玉麟道:“廷珍先生现在东庄,彼渴慕文爷,也是连夜而来,却坐的驴车,走慢些,故尚未到。”素臣喜道:“弟久慕其名,不意于此处相见。弟正要请教各位,厅上所贴对联,有刘夏、文臣四字,不知所谓,毕竟指着何人?”玉麟笑道:“远便千里,近只目前,刘夏即华容刘时雍,与戴君同住东庄,顷刻便到。文臣,即暗指文爷也。”素臣大喜道:“弟何足言忠?刘时雍则实系当今名士,其创论可知。何意一日之内得把臂两贤乎?既是将到,当往迎之!”玉麟道:“且请用过茶点,晚辈当引导。”素臣道:“白兄冠服,自是缙绅,怎这样称谓?问向居何职?”玉麟道:“晚辈曾以捐输常平,议叙选授广西宾州迁江县县丞;因与本县知县不投,告病回家,绝意仕进。这微末前程,也算得缙绅么?”   

家人摆上茶点,素臣不肯用,说是:“贤人将至,敢不倒屣出迎?”遂同众人趋出大门,远远望见一辆官车,车夫扬着长鞭,如飞而来。玉麟遥指车中即戴、刘两先生也。素臣趋出村外,拱立而候。车上两人亦跳下车,直趋而来。三人相见,都是平日闻名相思之人,执手互视,又俱似曾经见过一般,惊疑喜慰,各种心怀,一时都到。素臣更是啧啧叹异,如有所感。让入大厅,各致思慕之意,再拜让坐。刘、戴以素臣大名,且系新客,素臣以刘、戴齿长,各不肯僭。飞娘出来看见,笑道:“刘、戴两先生,是文诌诌的人,有这许多礼数罢了;怎文爷天生豪杰,也是这般扭捏起来?”素臣道:“二兄齿长于弟,天下之达尊三,齿一,理宜序齿,并非扭捏。”戴、刘俱道:“达尊,齿一,爵一,德一;文老先生直声震朝野,忠心贯金石,德固大矣;而钦承辟召,待诏金门,贡举之徵君,亦非某等幸列甲科者可比。孟子云:‘安得有其一,以慢其二乎?’况某等久榻东庄,又有半主之谊,断无僭礼,亦非扭捏也。”飞娘道:“咱们这里,是不论爵位的;白大哥也做过县丞,掌过县印,合你们的贡举秀才,都一概不算。两先生齿长,文爷德大,咱们的心里,齿却敌不过德来;文爷又是新客,自然该首座了。”玉麟道:“大妹最有决断,俺们向来俱听他主张;今日此论,深合众心,文爷不必过谦了!”有信、以神俱来劝坐。素臣道:“恩姊若不论及德,还可通融;若以德推弟,则断不敢僭的了!各位亦知,两先生之才德,胜素臣十倍邪!”飞娘道:“两先生有德无德,德大德小,藏在心里,没处考较;咱们只据现在文爷所做的事,那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敢道两先生没有才德,且待将来做出,再僭文爷便了!不说别的,只咱本性好杀禽兽,不肯嫁人,两先生也曾劝过,没被他说动;文爷只一席话,就把咱悔得要死!可见文爷之德,胜似两先生。快些请坐,不要再让,把咱们都苦死了!”素臣笑道:“那不过口舌利便,怎说是德?但恐恩姊苦恼,众位心烦,只得以初到为词,暂且占坐了。”家人们重复献上茶点,上下两席,列坐而食。

 

 

戴、刘两人问素臣:“用何说劝转飞娘?”素臣略述一遍。戴、刘二人道:“别的道理,晚辈尚能见及,只理不充足,故词不剀切,不能动熊姊之听。至于以血验气,实未见到此,真千古名言,人身精义,非老先生不能知!亦非老先生不能言也!”素臣直立起身,说道:“两位先生年长于弟,反作此等称谓,弟虽末座亦不敢居矣!恩姊既有决断,求出一言以定之;并我们五人的称谓,亦是今日定之。”飞娘道:“奴家愚见:三位俱是读书人,一样圣门弟子,分不得彼此,总该以兄称人,以弟自谓。至咱们四人,把文爷看做神明一般,断不敢弟兄称谓,仍该称呼文爷,自己或称名,或称俺,称咱,称我,去掉小子晚辈的厌话;文爷称咱们,竟称某兄,某姊,把那恩字也去掉了。各位评品一评品,咱的话是也不是?”众人俱各听从。素臣料难推却,也只得允诺。自此把称呼都议定了。

廷珍道:“父子滴血,这是见于书传,耳闻目击,确凿无疑的了。至于夫妻,亦有滴血之说,弟实愚昧,不能定其真假;文兄高明,伏乞垂教!”素臣道:“夫妻滴血,亦有至理;但其言亵狎,熊姊在座,不便畅言。”时雍道:“这却不妨,熊姊非平常巾帼,弟等平日凡有妄论,俱不避忌,实以侠士待之。”飞娘道:“文爷所言,精粗俱有至理,奴但听着,便痛痒相关,哭笑都有,管甚亵狎不亵狎?总要畅言,奴当谛听。”

素臣道:“《易经》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言致一也。’只这‘致一’二字,便是滴血之根。盖男得阳气,女得阴气,不构精,则阴阳之气不和不合,便不致一;既以致一,则男子身中有女子之阴气,女子身中有男子之阳气,其气合一,则其血亦是合一。不然,父是一气,母是一气,生下子女,同受父母之气,岂不成了二气?连前日说的父子一气之理,也觉有碍了!故天地必氤氲,而后天地之气一;男女必构精,而后男女之气一。构精者,构其精气,即所谓交媾。男气通乎女,女气通乎男,气既交通,血自凝合,故夫妻亦可滴血也。”廷珍大悟道:“向来刑书,都载有夫妻滴血之说;弟以夫妻并非一气,其说难信。真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

飞娘道:“两先生常讲先天后天。父子一气,是先天;夫妻一气,是后天。后天功用,参配先天,即此可悟。”素臣击节叹赏。玉麟笑道:“如大妹者,始可与言构精也已。”素臣道:“非也,如熊姊者,始可与言易也已。”

时雍道:“男女构精,而男女之气可一。则两男精,而两男之气亦可一。如闽人契哥、契弟有终身不二者矣。岂其气亦可交通,其血亦可凝合邪?果如此,不特可乱夫妻滴血之说,并可混父子一气之理。恐有未然。”廷珍道:“刘兄此疑不错,文兄且慢指教,待弟辈先着想一番。”玉麟道:“文爷所说夫妻一气,是确切谛当的。但刘先生所疑,实又有理,直所谓游、夏不能赞一辞矣。”廷珍道:“文兄据《易》以定夫妻之一气,弟亦据《易》以定两男之不能一气。盖阴阳依恋,乃天地自然之理。易卦凡以阴遇阳,以阳遇阴,皆为合;而以阳遇阳,以阴遇阴,即不合。故两雄不并栖,二女不相得。可见男女构精,即能致一,两男构精,即不能致一了。”有信道:“明明同是构精,男女之气可通。怎见两男之气不可通?阴阳之理微妙,非咱们浅见薄识所得与也。”以神道:“闽中契哥契弟,一生做这件事,那有通不来气的!敢怕契哥契弟也滴得血来,只没有人试过罢了。”飞娘道:“大家都莫瞎猜,只求教文爷,自有明白晓畅,至当不易之论。”

众人俱向素臣求教,素臣道:“戴兄所论,阴阳之理,已思过半矣。而男女之能通气,两男之不能通气,还另有缘故。熊姊不嫌猥亵,待弟细细说来:男女构精,则阳气直达于牝,由牝而前,达于腹,于心,于肺,于舌,后达于肾命、脊背,以至于脑、鼻。阴气直达于卵,由卵而前,达于心、腹、肺、舌,后达于肾命、脊背、脑、舌、鼻,由鼻、脑、舌、肺而灌溉四肢百骸,无处不到,始为交通,始为致一。若男与男构,则虽如闽中之契哥、契弟,终身不二,而契哥之阳气不过入契弟之粪门而已,粪门虽与大肠相通,而大肠之下窍,谓之幽门,非大便不开,若使阳气能通入大肠,则大肠之粪亦必直推而下矣。有是理乎?大肠中臭秽粗浊之气盘屈而下,阳气即入大肠,亦不能上达大肠之上,更接受胃海中饮食未化之物,层叠推下,阳气更无从上达。若肠气可由大肠入胃,则大肠臭秽之气,亦必时时冲入胃中,直达于口矣。有是理乎?惟大肠专司输泄,气不上行,大肠下窍又有幽门关锁。故契哥之阳气只在粪门中停留时刻,仍随阳精泻出,万万不能上达于胃海,通于喉舌,而传布于周身也。至契弟粪门既有幽门关锁于上,即或稍通,而大肠中纯是重浊臭秽下降之气,又何来清扬之气,足以由粪门而上达于契哥人道之中,而成为一气乎?气既不能交通,而血又何能凝合乎?”

时雍连连点首,道:“此真千古创论,人身至理,弟虽积之终身亦不能解,岂惟胜读十年书乎?但大肠专司输泄,故阳气不能上达。小肠亦专司输泄,阳气又何以上达?岂大肠所输泄者,重浊之物,能阻隔阳气;小肠所输泄者,轻清之物,不至阻隔阳气乎!”

素臣道:“此理固然。但小肠若能达气,即大肠亦有万一可达之气矣。弟所谓达气者,乃达于小腹肾命,非达于小肠也。男女阴阳二道,各有两窍,一名精窍,一名溺窍。溺窍达于小肠,专输小便;精窍通于小腹肾命,直透心肺脊脑。溺窍惟小便时始开;犹之幽门必大便时始开也。若溺窍常开,必遗尿不禁矣。有是理乎?精窍,则交媾时即开,形动兴发,男女阴阳之气,互相注射,俱由腹达心肺,由肾命达脊脑,不由溺窍,何虑小肠之输泄乎!”

时雍称奇赞妙,众人亦俱厌心足意。玉麟道:“此等道理,非两先生不能疑问,非文爷不能讲明。我等时蒙两先生指示,茅塞稍开;今更得遇文爷,复有两先生问难,若不闭门谢客,屏绝人事,专求指教,便虚度过一生矣!”素臣道:“弟本无知识,过蒙错爱,亦不惜刍荛。但急欲渡海,为熊姊执柯,只可勉留数日,伏祈原谅。”玉麟道:“文爷即有正事,也要屈留一月,开发愚蒙。”素臣道:“后会正长,即多亦不能过五日之外。”飞娘道:“五日太少,一月太多;奴闻正论,急欲适人,巴不得文爷早行一日,但难得两先生及众弟兄相聚,请以十日为期。”有信道:“大妹怎这般性急?一月之数,是再少不去的了。”廷珍道:“熊姊急于适人,是他一片孝心,我等俱当曲体;十日之后,送文兄渡海,俟事毕而回,再行求教,便两无妨碍矣。”

 

 

玉麟因吩咐各总管,凡有帐目,十日内俱不许交算。吩咐管门人,一切宾客,十日内俱不接会,该谢的谢,该留的留,总听书记先生发放,不许进来禀报。把素臣直让至着里一座花厅上来,厅上伺候的,俱是丫鬟、仆妇及披发童子。素臣看那花厅,是五间大厅,两廊各五间,对面合欢一座,也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匾额上写着“天籁堂”三字。屏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是:“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

飞娘道:“大家要请文爷的教,怎不在那边去坐?”玉麟道:“今日、明日两日,须尽俺们主人之意,替文爷洗尘。把两先生所制乐府,叫优童们演唱,也就算两先生升座讲学一般。到后日即是朔日,请文爷讲起,至初四日止,算俺们四人各领一日。初五、初六两日,须空闲息劳,别为游戏之事。初七、初八两日,再凭两先生分上,求教文爷。初九日,送文爷渡海。各位以为如何?”大家都应允了。

玉麟向素臣道:“对面便是讲堂,系两先生会讲之所;每月朔、望二日,轮流一位开讲,咱们四人列坐而听,听到微妙奇辟之处,真不觉手舞足蹈起来。今遇文爷,议论精确,连两先生都倾倒,就如张横渠先生遇着二程夫子,这讲席要文爷专主的了。”素臣一面谦让,一面看那厅屋款式,门户蹊径,只管疑惑起来。却见一个垂发童子,拿着戏目,送与玉麟,看那面貌,更觉心疑。玉麟接过,即送素臣,说道:“此目俱系男戏,还有一本女戏目,待明日呈教。”素臣本不爱看戏,因是戴、刘二人所制乐府,定有不同,就展开一看。只见戏目上开着:

 

齐小白杀兄堕厕  

鲁桓公贪色忘身 

吴寿梦魂讥季札  

汉蔡邕鬼责司徒 

晁错兴师平六国  

伍员提剑定三吴

燕乐毅驱回骑劫  

宋岳飞缴转金牌

郭巨埋儿遘疾   

乐羊啖子亡身

范亚父毒骂刘邦  

习凿齿痛讥陈寿

檄世民建德兴师  

黜光义德昭复位

唐贺兰生生作彘  

齐管仲世世为娼

司马公千虑一失  

汾阳王全璧微瑕

东坡怕死巧寄哀诗 

居易苦迁甘同老妓

施全生啖秦桧   

郑侠碎剐荆公

三教堂雷神劈主  

五通庙火德驱邪。

 

共是二十四回,每回四出,每出俱有题目。赞道:“此真足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者矣!”因折过戏目,要交还玉麟。那垂髫童子忙把手来接取,素臣定睛细看,连声奇怪,便问那童子:“你可叫松纹么?”童子道:“小的正是松纹。”众人惊问:“何以知其名字?”素臣愈加惊异道:“尊府可还有两个童子,一名竹韵,一名梅影的么?”众人都骇然道:“果有这两人,莫非通于神么?”玉麟附着松纹之耳,说了一句。素臣问:“对面讲堂上,可有匾额,上写着‘讲堂’两个大字?屏门上可有对联,上写着:‘闻所未闻,听如不听’的话头?”这几句,一发把众人都说呆了,齐声回答:“一些不差。”那松纹已领了一二十个垂髫童子出来,玉麟道:“请文爷法眼,看那一个是竹韵?那一个是梅影?”素臣逐个看去,指道:“这一个清瘦的,敢是竹韵?这一个秀逸的,敢是梅影?”玉麟等六人及丫鬟、仆妇、各童子,俱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是:    

 

大海浮来萍欲合,平空幻出梦成真。

 

 

总评:

飞娘始终以刀不如剑,及劈石有深浅,始知剑不如刀,而遂鄙夷其剑。是写剑,是写刀,是写人,三意俱到。

飞娘不救随氏,素臣之为法自毖也。而以神埋怨、素臣急的破说。飞娘从善之勇,素臣成人之美,两不可及。

金铃至此三见,始评其住址、性情、作为。古人行文层次步骤,如是,如是!

刘时雍、戴廷珍俱是上等人物,故素臣倒屐出迎,亦以隆礼待之。执手互视,俱以曾经见过,已为石交伏脉。复叙素臣叹异,则并怪梦直提而起矣,其妙如何?

飞娘快人,玉麟等俱听其主张,故有三达德撤去爵字而以重于齿之快论。素臣并以称谓请定,以一女子而几于执众贤豪之牛耳,岂非大奇。

以“致一”二字诠释滴血,奇极精极。时雍之疑非其见果暗于廷珍也,借此畅发两男不能一气之理耳。乃大肠既明,复疑小肠,总使人身气血流通之故,无一处不雪白照亮也。奇文,至文!

素臣着厅堂款式、门户蹊径,只管疑惑,渐渐逼出怪梦;而松纹、竹韵、梅影全见,乃欲脱颖而出矣!然不知却只逼得梦头,其梦尾则正未易着想也。奇文,妙文!

自素臣啧啧称异,如有所感,虚领怪梦起,至素臣定睛细看,连声奇怪,紧逼怪梦。以下连连诘问,蛱蝶拍花,蜻蜓戏水,小弦切切,大弦嘈嘈,目不暇视,耳不给听,而一片迷离恍惚能使满屋中人俱入境。真属神来之笔。

 

 

 

 

 

第七十四回 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 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  

 

素臣立起身,走入讲堂,见正中设一讲座,座前架一高桌,桌旁摆着五张圈椅。朝外一个大匾,果是“讲堂”两大字;屏门上对联,果是:“闻所未闻,无非至理;听如不听,便是废人”十六个碗大的字儿。素臣道:“这角门进去,还有三间房,房内设着松竹梅三榻,这松纹、竹韵、梅影三个童子,就在这房内伏侍。房内有个匾额,题着‘石交’二字,可是有的?”众人都吐舌,说:“是有的。”素臣便推开角门,进入房去,果有三榻一匾,三榻各雕成松片、竹节、梅花的花样,匾上果是“石交”二字。素臣仔细揣想道:“这张松榻,是摆在中间,这两榻,是东西两间;只这点子不合些。”玉麟咋舌道:“此房系俺们弟兄三人时常会宿之所,故造此三榻,以岁寒三友寓意。玉麟年长,故坐卧俱在松榻,居中,伏侍的便是松纹;东边竹榻,系方二弟坐卧,伏侍的便是竹韵;西边梅榻,系熊三弟坐卧,伏侍的便是梅影。后因两先生游学至此,弟兄们重其品望,惊其议论,遂设立起讲堂,日间讲论,夜间留宿此房,才把俺的松榻,移到四边去的。文爷快把前知之故说出来,免使众人疑神疑鬼?”

素臣道:“说也奇怪,弟自在又全家中,压死狐精,便两夜连做两梦;昨至尊府,宿在西边书房,复做一梦,三梦三同。俱是入梦就坐在天籁堂内,由天籁堂至讲堂,由讲堂至此房,弟便坐在正中一间松榻之上,送茶添香,拍尘拂蝇的,就是这松纹。东西两榻,一个便酷似戴兄,一个便酷似刘兄,伏侍的便是竹韵、梅影。却未与戴、刘二兄叙一礼,交一谈。但知此三童之名,见此三榻一匾,以及天籁堂、讲堂之匾对,门窗诸物模样而已。不意梦境竟成真境,岂非怪事?”

玉麟等俱道:“此系前定之数,文爷与两先生该定石交,故于梦中指点出实境来。怪是前日相见时,文爷与两先生相顾错愕,俱有惊疑之状,莫非两先生亦有所梦么?”刘、戴二人俱道:“弟等并没甚梦,但觉一见文兄之面,就如平日认识过的,故此惊疑。”素臣道:“弟与刘、戴二兄,前定石交,梦中指点,是无疑的了。但梦中坐此榻上片时,即有老人前来领弟出房,一重重门户推开进去,直到深闺密室中,穿进一小阁,阁上睡一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那老人揭开被来,叫弟细看。弟看那女子,除了头颈手足,满身俱是朱砂斑点。老人说:‘相公看清了这斑,这女子婚姻就有着落了。’弟便连连点头,这梦才醒,岂非咄咄怪事?”

这几句话,把飞娘及玉麟兄弟三人,都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不做一声。良久,玉麟道:“奇梦必有奇应!外面伺候久了,且请出去坐席。”于是重到天籁堂中,酒席已经摆设,正中南面一席,定素臣上坐,北面一席,戴、刘二人坐下,东边一席,玉麟、有信,西边一席,飞娘、以神,横坐相陪。玉麟拱素臣入席道:“晚上专诚再行送酒定席之礼;此时便饭,不敢烦渎了。”

素臣再三推让,因把刘、戴一席,移到上边,与素臣分东西,朝下佥坐。丫鬟们斟酒,厢房中乐起,齐齐的走出六个优童,上前参单,末脚呈上戏目。素臣点了《亚夫》、《建德》、《德昭》、《贺兰》四回。次及廷珍,点了《寿梦》、《蔡邕》。次及时雍,点了《乐毅》、《岳飞》。次及玉麟等四人,点了《郭巨》、《乐羊》、《施全》、《郑侠》四回。共是十二回,四十八出戏文。跳过加官,从头演扮出来。

 

 

《亚夫》一回,第一出《铄斧》,是刘邦未遇时,与审食其相好,常留饮食;其嫂恶食其与吕雉奸通,铄斧示意,驱之使去。刘邦、吕雉与其嫂相骂一场而散。第二出《纵奸》,是食其、吕雉白日行奸,被太公撞破,训责子息,刘邦护妻,吕雉撒泼,百般把太公挺撞。太公气苦,欲寻短见,经其嫂委曲劝止。第三出《陷父》,是刘邦在军中饮酒御女,昼夜淫乐,被项王袭破大营,将太公捉去。第四出《分羹》,是刘邦围城,项王把太公架在鼎上招降,刘邦在城下说那分羹的话。旁边恼了亚父范增,发上冲冠,张髯裂眦,把刘邦平日怕婆纵奸,仇嫂逆父诸般恶迹丑行,逐件数说:“并敢于三军万众前,出此分羹之言,欲食亲父之肉,良心丧尽,禽兽不如!你们将士兵卒,都有人心,怎甘心跟这乌龟主子,忍心奉这枭獍凶徒?忘廉丧耻,忤逆不孝!”千龟万鳖,千猪万狗的,尽情痛骂。这一骂,直骂的三军气愤,解甲而逃。张良、陈平、萧何、曹参一班谋臣战将,个个面红耳热,汗流浃背,掩着面孔,缩着脖颈,羞惭无地。刘邦惶愧愤怒,填胸塞胃,无言可辩,闷气伤心,忽然一个筋斗,撞下马来,跌死在地。文臣武将,都抱头鼠窜,登时逃避一空。项王传令,将刘邦身尸棺殓。另做一口大材,把吕雉、审食其二人,活钉在内,一同葬埋。放下太公。封刘邦之侄刘信为羹颉侯,以表其母之贤,月给俸禄,奉养太公及其母终身。那刘邦是二净扮的,演出纵妻仇嫂,逆父分羹的奸恶之状,可羞可恨。

吕雉是花旦扮的,演出冶容骚状,及詈姆忤翁恶毒的心性,可耻可恶。亚父是老生扮的,演出忠肝义胆,怒发冲冠的气概,可敬可感。素臣看那优童,都只十一二岁,因赞道:“两兄之乐府,固属奇文;即这几个优童,亦可谓奇优矣!怎点点年纪,就能曲曲传写两兄心事,使人忽笑忽骂,欲泣欲歌?有奇文而又得此奇优以演之,直属千古奇观!弟生平所深恶者,汉高之为人;这戏内虽有些文致之罪,然纵奸逆父,是逼真的事。分羹之言,灭绝天理,尤属禽兽不如!即因铄斧而仇其嫂,至封其侄为羹颉侯,亦可见其宿怨含怒,褊窄心肠。而前人称为豁达大度,诚足齿冷!两兄把铄斧一事,略一挑剔,便化腐为新。而项王即仍封其侄为羹颉侯,一样封号,两样心胸,尤属巧不可阶!迂儒每以分羹之言,为行权救父;弟见之,即欲呕哕。项王虽云妇人之仁,而斩宋义,弑义帝,杀子婴,坑秦卒数十万,凶暴无比;分羹之言一出,而太公之肉即腐,此其常情常事,乃忍以其父尝试耶?孟子曰:‘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诉然,乐而忘天下。’人之仁不仁,其相反固若是耶?且此言何言,不独口不忍出,亦属耳不忍闻,自古不乏枭獍之徒,从无敢出此言者!太公虽幸而不死于项王之鼎,已死于其子之口与心矣!如以项羽为妇人之仁,即当退师三舍,甘言厚币,或愿就小邦,不敢出征天下,冀缓其父须臾之死;后出奇计,或重赂项伯,以图脱虎口,何至决裂不顾如此!而且遽数羽十罪,以激之耶?推汉高之意,不过为不杀父,则我得假行权之名;杀父则我得托复仇之义,总把其父看作赘疣。故即位之后,立妻为皇后,立子为皇太子,至其父仍为太公,无一位号以尊荣之。难怪两兄有此《纵奸》一出,深文以坐其不孝之罪也!”

飞娘道:“奴也恼这刘邦,却还被行权之说所误,怕这《纵奸》一出,忒冤屈了他!今被文爷指破,才知道这四出之妙处!至不尊太公,或是古时没有太上皇的位号;但以锦衣玉食尊养他,也未可知。”素臣道:“始皇即位,即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刘邦纵有不知,合朝岂无知之者?何以尊妻尊子,而独不尊其父乎?”飞娘道:“奴是以耳为目的,没听见秦始王追尊的事,故发想替刘邦开脱;如今才知道是开脱不来的了!”玉麟等齐声说道:“两先生之乐府,一经文爷指点,俺们心里就分外发起亮来;以后做完一回,俱要求指教的了。”因吩咐优童再演。

 

 

于是复演《建德兴师》一回,第一出《逼父》,是李世民设计灌醉高祖,令晋阳宫妃侍寝。第二出《内乱》,是收巢刺王妃。第三出《?后》,是奸炀帝萧氏。第四出《檄诛》,是窦建德起兵,将以上三大罪作檄声讨,世民战败被擒,勘审定供,赐帛缢死。演毕,众人求教。

素臣道:“太宗治天下,却是贤君;若讲修身齐家,便几于禽兽之行。这《逼父》、《内乱》是千真万确,罪无可逭的了;惟《?后》尚属文致。其令萧后入宫,不避瓜李之嫌,亦所谓坐以恶名而不辞者;但事属暖昧,宁失于出,毋失于入。这《?后》一出,还该删去,换上《灭亲》一出,把杀建成、元吉之事实之,似为平允。”戴、刘二人连称领教。

飞娘道:“世民恁般淫恶,怎得传子传孙,做着几百年皇帝呢?”

素臣道:“炀帝弑父弑兄,淫恶天下,百姓倒悬,兵戈四起。太宗勘定祸乱,复开太平,武功几于汤、武;而贞观之时,君明臣直,政简刑清,致治等于成、康。故得传子传孙,享受数百年基业。其逼父、内乱之淫恶,酿成子孙数世宫闱之祸;韦、杨各后妃,太平、安乐各公主,臭秽之行,千古唾骂,至今日人皆诋为唐乌龟,其所以报之者,亦已酷矣!俗语:‘淫人妻女,还将妻女淫人。’武后本太宗才人,而高宗即之,且使其遍淫臣民,即此一人,已如借债者偿还十倍利钱,况不止此一人还债乎?”各人俱击节叹赏,以为名论。

第三回,就演《德昭复位》,第一出《誓言》,是太祖、光义在杜太后前誓约,太祖传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第二出《灼艾》,是光义有病灼艾,太祖也陪着灼艾,以分其痛。第三出《幽嫂》,是光义即位以后,把嫂宋后锢闭冷宫,至死亦不成服。第四出《复位》,是光义与赵普定计杀了光美,复要谋杀德昭,德昭兴师,执获光义、赵普,审勘定招,把光义锁锢南宫,将赵普枭首示众。

素臣拍案称快道:“太宗治天下,亦是贤君;而其待太祖刻薄,直与禽兽无二!古来帝王,兄之待弟,虞舜之下,即以太祖为第一。太祖以帝位付弟,有病至灼艾分痛,友爱之笃,至矣,极矣!而太宗薄待宋后,致死德昭,如此以报之!《复位》这一出,真足痛快人心!”

戴、刘二人道:“这回戏虽然痛快,而非实事也;天道怎如此梦梦,以太祖所创之基宇,使被唾手得之,而其子孙,更享国至一二百年,直至孝宗,始归太祖后裔,已只剩得半壁破坏江山,其理实不可解!”素臣道:“这却又有个缘故。陈桥兵变,实出太祖意外,其谋皆太宗所定,光美亦属与闻;故太祖惊慌失措,而禅诏出诸袖中。后人不知其故,反以此定太祖之罪,岂不冤哉!光义定谋,举宅共知,独瞒一太祖,待其黄袍加身,骑虎难下;亦犹唐太宗以宫妃侍寝,逼父以不得不然之势也。当兵变之时,关白太宗,并未预闻太祖,正是确有可据;缘彼时时势,非太祖之威名重望,不足以成事;而太祖因受柴世宗厚恩,心不忍负,故太宗预定禅诏,以黄袍劫之。而与杜后约言,事成之后,太祖传太宗,太宗传光美,而仍还德昭。是业虽创于太祖,而实由于太宗,非唾手而得之也。使太宗之威望足以成事,必且直取之,不须更劫太祖,而约誓于太后之前矣。太宗即位以后,复能缵武修文,兼以世有贤君,所以太宗子孙,得享受一二百年基业。但以太祖之待弟,为虞舜以后一人;而太宗之待其兄者如此,使竟无以报之,彼苍诚梦梦矣!故金人肆毒,把太宗子孙杀灭殆尽,存不多几个子女,都驱入燕、云,为奴为婢,是死是生,淹没难考。太祖子孙虽止承受得百余年半壁江山,而国亡之后,宗室遍满天下,如孟頫、孟适等,俱为元代显官;后世所传,更有六庚申之说,亦可见彼苍之非梦梦矣!唐太宗之恶,重在逼父,内乱,故报以妻女淫荡之祸;宋太宗之恶,重在致死光美、德昭,故报以子孙灭绝之祸。针芥相投,铢两不爽,孰谓天道有或忒乎?”

戴、刘二人出位再拜道:“弟等读书,真同耳食,不遇文爷,一生懵懂矣!”玉麟等齐跪于地道:“两先生尚以为耳食,俺们真属双目俱瞽,一线无光者矣!”素臣拉扯不及,同拜起来,仍复入座。飞娘道:“快活,快活!既知道了黄袍加身,袖中禅诏,都是太宗做的把戏,把向来疑心太祖的念头,消释尽情。又知道太宗子孙该做几百年皇帝,及终受报应的缘故,把向来不忿那太宗的念头,又去掉了许多。再知道两个太宗各人作孽,各人受报,竟如天造地设一般。文爷,你就合天老子一鼻孔出气,怎看得报应如此分明?”

玉麟道:“向来看书,也疑惑杜太后怎忽有这段议论,要把天下传与光义、光美再传德昭?就算太祖大孝,不敢违逆母命,在太后也不应发此异议,把太祖挣成基业,生生分派与人!今被文爷提破,才知太后发议及太祖不得不听从的缘故。怪不的两先生都出位拜谢哩!”说毕,吩咐再演。

 

 

场上闹起锣鼓,演到《贺兰进明》一回,第一出《饲狗》,是贺兰进明吩咐军士衙役购获各种肥狗,喂养走跳。第二出《尝粪》,是各军役牵狗齐集一处,有一狗要屙,贺兰进明即爬向狗屁股边,将口接受,细细嚼咽,逐个尝去。吃不尽的。都把碗碟收好,说那一种狗的粪是怎味,这一种狗的粪又是怎味;酸咸苦辣,逐种评品,孰高孰下,津津不倦。狗粪干者系糖炒麦粉,稀者系木樨糖水,俱从竹筒捻挤而出。那扮贺兰的,是一小丑脚,年止十岁,却伶俐无比。未吃粪时,装那垂涎之状,窥臀探孔,抓头朵颐,喉中嘓嘓有声,舌上咨咨作响。吃粪时,装那贪饕之状,捧着狗屁股,咬嚼吞咽,牵唇动颏,狗已屙完,还把舌头抻入狗屁眼去,百般舔咂。忽的遇着薄屎直冲出来,满面淋漓,都不理论,忙把嘴合着屁眼,连连收吸。吸完起来,才用手指去脸上掠下,抹入口去,咂嘴咂舌,爽利异常。吃粪之后,装那餍足之状,摩胸运腹,嗳气噫声,在牙中剔出粪渣,细细咀嚼。满场军役个个掩鼻厌恶,他却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素臣拊掌大笑,各人捧腹,笑声满堂。

飞娘道:“这小奴才好生可恶,怎今日越装出许多怪状,累奴笑得肚子生疼!”

第三出《被箭》,是睢阳被围,南霁云来求救兵,贺兰正在吃粪,吩咐军士回绝没工夫发兵。霁云在城下痛骂,吃狗粪腌奴才。贺兰大怒,上城回骂。不防霁云一箭射来,正中咽喉,把刚下喉的狗粪,射得直溅出来,登时身死。

第四出《冥断》,是阎王拘了贺兰鬼魂去,审勘明白,定以世世发在山东、河南苦恶地方做猪,罚他千万年去吃那人粪狗屎,临了再要受那一刀之罪。

演毕,飞娘问道:“怎天下有吃狗粪的人,毕竟是真是假?不要叫咱们钻在鼓里,被两先生瞒了去!”素臣道:“古来食性之异,不可解者很多,如食蛇,食蝎,食蜈蚣,食蚯蚓,食蚱蜢,食蛄蝼,食促织,食蜒蚰,此则五方风气不齐,在此为常,在彼为怪者,姑勿具论。其有食灰,食土,食瓦,食铜铁,食头垢,食脚皮,食毛虫,如刘邕之嗜疮痂,鲜于叔明之嗜臭虫,权长孺之嗜人爪,或系奇疾,或系腹内有虫之故。若唐舒州刺史杜怀萧,左司郎中任正名之喜食阳精,驸马都尉赵辉之喜食阴精月水,则皆为淫欲之事,不顾龌龊。当今富贵之家,多有服秋石红铅者,并以为贿通馈送之物,恬不知怪,此则皆托于补益,不计其由来之污秽。至本朝宋泐和尚喜食粪浸芝麻,便与蛆虫无异,愈出愈奇矣!然未闻有食狗粪者,大约自古及今,只有贺兰进明一人,好食狗粪。这却不是食性之异,大抵戾气所钟,虽具人形,全无人性的了!”

飞娘道:“据文爷说来,食性之异,偏有许多。俺弟小时好食草纸,先母初不在意,后来知道,痛打一顿,才渐渐的不吃了;这也是食性之异。那时若没俺娘一顿打,怕一日异似一日,到如今也要吃狗粪么?”以神听他姊忽然调笑,那紫黑面孔不觉放出一阵红光,笑道:“诸位勿听家姊瞎话,那有这吃草纸的事!”素臣道:“熊兄勿致不安;令姊英雄气概,常时想无此种取笑,今日宾客满堂,忽作诙谐之语,侠烈肝肠,变为妩媚风致,以弟言之,正宜为贤姊弟贺也!”众人齐声道:“此文爷教化之功也!”素臣离席,走到右边,在丫鬟手中,接过酒壶,斟了两杯酒,送上二人面前,众人俱起相从。飞娘、以神只得举杯一饮而尽,众人皆哄然大笑。

玉麟吩咐暂停戏文,大家散坐一回,将酒菜重新整过,再行入席。

 

 

素臣复到对面讲堂中视玩,玉麟、飞娘跟了进来。飞娘道:“文爷方才说梦中有一老人指引,直到深闺密室,穿进小阁;如今文爷从这房里走起,一重一重进去,咱与白兄在后跟着,看是走错不走错?”

素臣真个出了房门,向内而走,经过一个院落,望三间内厅背后夹巷中直走。飞娘叫道:“文爷错了,这里是通厕房的夹道哩。”素臣只管走去,飞娘在后,格格的笑。出了夹巷,一带花墙遮住,又是五小间内座,素臣头也不回,穿出西面回廊,一个小月洞门内,三间正房,对面就是小阁。素臣立定,指着上面道:“那老人领到阁下,由这扶梯而上;此处却无扶梯,是何缘故?”因问飞娘道:“方才熊姊哄我,那知梦中之境,愈走愈合,故放胆信步,竟如熟路一般,不消疑忖,熊姊看来是真是假?”飞娘一路笑将进来,骈起两指,向素臣点点道:“文爷,你这梦准得怕人!”玉麟喊应阁上之人,揭起盖板,放下扶梯,三人一同上阁。阁系三间,中间一匾,题着“栖凤”二字。

素臣走至靠里一间,指着一张大床道:“那十五六岁女子,就睡在此床之上。”玉麟、飞娘面面厮觑,错愕不已。飞娘道:“是怎样睡法?头在那边?脚在那边?”素臣道:“头是顶在中间这板壁睡的,朝外侧睡,满胸前俱是朱砂斑,那老人复把女子翻身向里,便见满背朱砂斑点。”飞娘向玉麟道:“那是前定之数无疑了!”玉麟点头道:“这是再没疑心的了!”飞娘道:“据梦看来,老人那样指点,那般嘱托,这十五六岁女子的婚姻,在文爷身上的了!”素臣道:“梦中老人,一连三夜指引嘱咐,如果有这满身朱砂斑点的女子,这婚姻自然在弟身上,没个推托的道理。”飞娘大喜道:“还你有这女子!”玉麟道:“只文爷不可食言!”素臣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此奇梦,必有奇缘,梦中老人必非孟浪,此段姻缘,小弟一力承当可也。”

玉麟欢天喜地的向着床后说道:“既如此,你说要认一认文爷,就出来相见罢。”里面答应一声,几个丫鬟仆妇,簇拥一个中年女人出来。玉麟道:“拙妻洪氏欲见文爷,请外边去,待他拜见。”素臣走过中间,洪氏出来,只行常礼。素臣作揖相还。玉麟让素臣靠东首坐,玉麟四边朝上佥坐,洪氏与飞娘东边佥坐。洪氏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素臣登时涨红了脸,百般没趣,飞娘只待要笑。洪氏开口问:“文爷贵庚?太太今年贵庚?有几位姨娘?几位相公,姑娘?”素臣道:“学生今年二十七岁,拙荆同庚,只有一个小犬,三个小妾。”说毕,忙立起身。

 

 

飞娘见洪氏似不欲留,遂同玉麟一齐出外。玉麟递酒定席,仍照前坐,优童复演出《寿梦》、《蔡邕》两回。《寿梦》一回,是《遗命》、《再让》、《三让》、《魂讥》,演毕求教。

素臣道:“这本是前人辞国生乱之说,但据弟看来,却有不然。季子与叔齐一般以天伦为重,虽为父兄所爱,无得国之理。及夷昧薨时,季子适奉使在外,王僚已经僭位;季子若与争立,是以让始,而以急终,显先君之失,开篡夺之端,岂季子所肯出乎?至而君之,不可谓季子之过也!迨阖庐刺杀王僚,而致国乎季子,季子愈无可受之理矣!故其言曰:‘尔杀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尔杀吾君,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无已时也!’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其知之可谓至明,处之可谓至当,似无可讥也!”

廷珍道:“弟等因其父兄之意,诚切恳至,真可谓泐金石而泣鬼神,不宜守子臧之小节,而忘父兄之大德,两番辞让,未免不能达权,故从先儒之说以讥之。”

素臣道:“季子非让也,但不争耳;让与不争,相去甚远。以王僚之凶暴,既以为君,设使季子伸父兄之命,彼能帖然而听命乎?不听,则必争;争而季子败,则身死名裂,而无补于君父;争而季子胜,则季子断不肯为争国之人;至而君之,非惟德盛,其识亦独优也。及阖庐致国,季子受之,则律以赵盾弑君之义,何说之辞?如杀阖庐,则论世及之常,国实阖庐所应得。且阖庐谋杀王僚,处心积虑,坚忍而成;其致国也,固逆料季子之必不受耳,如其受之,则亦必争。圣达节,贤守节,慕达节之名,乃至不能守节,子臧且不肯为,况季子乎?故季子当父兄时,是让其让也,以天伦为重,可与伯夷、叔齐,争光日月!当王僚、阖庐时,是不争其不争也,以君国为轻,不与鲁桓、郑厉结祸天亲,两无可议也!季子之观周乐,论列国名卿大夫,言皆蓍蔡;其子死于赢博之间,孔子且慕其习礼,而使人观葬;燕雀处堂之论,以悖逆无知之林父,且感之而终身不听金石;此何等学识,何等德器,而肯与其侄争国,以贻笑天下后世乎?终身不入吴国,真属天理之当,人心之安,似未可执先儒之说,以苛求之耳!”戴、刘二人,俱爽然若失,愧谢自责。玉麟等亦俱豁然心服。

 

 

复演《蔡邕》一回,是《戮善》、《激变》、《坠楼》、《鬼责》。

素臣道:“此似亦踵前人之误,董卓之暴恶,千古无对,只要想着遍发祖宗陵寝一节,就断没有不痛心疾首,欲其速死者矣!况每夜纵兵出城,俘掠子女,杀戮人民,天明满载,鼓吹入城,将死者献俘论功,生者奸淫戮辱,稍有人心的人,断无不望其早死一刻、百姓早免一刻之祸!而蔡邕以区区迁转私恩,为之惊叹失声,其性与人殊,可谓衣冠禽兽!况有附逆之罪,若不加戮诛,是为失刑!尚可误认为善人,以国史付之,使其颠倒是非,易乱典刑耶?至李催等之祸,实由天意,非王允所得而料也。李催等助卓为虐,恶逾飞廉、恶来百倍,为王法所必诛;若赦之,是无法纪矣!彼时若无贾诩献策,即已遁回西溪;无叟兵内反,则城且无从攻,围何由得破?或以吕布之虎将,一出而歼灭之,则天下从此望太平,曹操等祸端,亦无从起矣!乃天不厌乱,无端而叟兵内反,致吕布出走,王允捐躯,君臣百姓复遭惨祸,此真意外之事,岂可以责王允之失计乎?李催等惟不得赦,故须四布谣言,恐胁兵卒;若早得赦,则号令由己,势焰更张,能必其解甲归命,不作祸乱乎?魏孝庄帝惩催汜之乱,赦世隆,而其祸愈速,又可责王允之不赦催、汜乎?盗贼赦而成黄巾之祸,宦官赦而成董卓之祸,晋以屡赦而成五胡之祸,唐以屡赦而成藩镇之祸,蔓草难图,除恶务尽,赦岂善策,况此数凶,系汉君臣不共戴天之仇,而可赦乎?迂儒每于事后论成败,以诋前人之失计,此千古任事忠贤,所同声而一哭者;何两兄之高卓,而亦出于此邪?”

戴、刘二人,汗流浃背,再拜谢罪道:“弟等如虱处裤中,乃敢妄论天下事,得罪古人者多矣!以下戏文,不必唱了,待一一请教过,改换出来再行演扮,诸兄以为何如?”素臣局促不安道:“弟因两兄纳言,诸位错爱,故冒昧直陈,惟乞恕罪!”

玉麟、飞娘因心中有事,便先说道:“文爷之巨眼卓识,固高出千古;两先生之虚衷服善,亦迥异寻常。今日且停一日,把男女戏目,都请教文爷,定了几出,明日演唱罢了。俺们两人有件要事,须进去商量,二弟,三弟可代为一陪。”说罢,告了罪,匆匆进去。正是:

 

  莽男儿真心为月老,侠女子苦口作冰人。

 

 

总评:

素臣梦头已极奇怪,不意更有梦尾为愈奇愈任怪。飞娘等惊至无声,玉麟良久以谈话漾开,今人揣捏不到,真是奇文!

范亚夫骂刘邦一回,非作者明眼,不能照彻;非作者椽笔,不能写透;且非作者血性,亦不能明目张胆,大声而疾呼也。素臣一段议论如老吏断狱,使刘邦百喙莫辩,真足维持世道,痛快人心!石勒云:“遇高帝当北面事之,遇光武当并驱中原”,盖服高帝之狡猾阴鸷、狠心辣手为已所不如耳。后世遂以此定二帝之优劣,岂不谬哉?

世民之罪较刘邦犹为未减,然以建德讨之极为允当。建德有君人之度,无暧昧之私,首诛乱臣,大施仁政。其行军,则堂堂正正;其齐家,则肃肃雍雍;其待人,则磊磊落落;其治术,则郁郁彬彬。较太宗之逼父内乱者,霄壤。故得仗大义以讨之。

世民之功过不相掩,而令之赏功罚过亦不相掩。素臣之论可为明允。

身上黄袍、袖中禅诏,俱出自光义。此真只眼!太祖之冤千古莫白,而作者白之。作者其太祖之功臣,亦又知已乎?烛影柱斧,不当疑者偏有无数瞎疑心;此等可疑者,绝不致疑。一部二十一史,谁人不读,又谁人读过?不读此书,一生盲瞽矣!可胜叹哉!

论太祖太宗子孙报应,如以烛照物,历历不爽。飞娘道:“你就和天老子一鼻孔出气。”殆作者自赞欤!盖不与天老子一鼻孔出气,不足与言天,即不足以言史。谁谓读史易矣!

形容贺兰,为张许南雷诸公泄愤。此天地间第一等快事也。妙在并非文致。但如素臣所云,未必捧着狗臀,以口就食耳。读竟即欲买梨园一部,填词四出,教之使演于通都大邑,以痛快人心。而搜索敝囊,竟无一文,为之愤郁者累日。

洪氏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素臣胀红了脸,百般没趣,飞娘只待要笑。画笔至此,几于化工矣。

论季札,个古犹有数人见到;论王允,则无一人见到者矣!怵于中郎之浮辞,昧乎司徒之至计。善人国纪之谬说、事后成败之妄见,填胸塞臆,安望其息心静气、设身处地得一持平之论耶?素臣云:“古今任事忠贤同声一哭。”论史如丁南湖、胡至堂辈,读之能无汗颜?

 

 

 

 

 

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

  玉麟、飞娘有何要事?原来玉麟有女红瑶,除头面手足外,浑身俱是朱砂斑点,年方二八,尚未字人。素臣说出老人领进阁上一事,玉麟认是天缘,兼贪听素臣议论,欲将红瑶为素臣之妾,故请飞娘进去,与洪氏商量。洪氏不肯。飞娘苦口撮合说:“素臣是从古至今第一人物,侄女若得做他姬妾,比做富贵人正妻,高着百倍;况有此奇梦,可见是天数了!断该允从!”洪氏心被说活,遂设计将小巷用板隔截,扯去扶梯,放下盖板,若果上得阁来,待妾身亲见一面,以定主意。故玉麟、飞娘两人,领素臣上阁,及洪氏出见,似有不愿之意。两人出去坐席,复听着《寿梦》、《蔡邕》两回快论,愈加倾倒,遂打个照会,便告罪进来。

一路玉麟与飞娘商议道:“如今要强逼你嫂子的了!这种议论,得听一日,便胜活一生,岂可爱惜体面,轻生错过?”飞娘道:“是他亲生女儿,不是硬做的事;他又不是糊涂人,包管在妹子身上,劝化转来!”于是,同进上房,洪氏先开口道:“相公与姑娘说的文爷,就是天人一般,妾身也心活了。但年纪既不相当,那一个金黄面孔,又生得怕人,又已有一妻三妾;我女儿点点年纪,恁般相貌,怕没有王孙公子作配,去做那低三下四的人!这段姻缘,只索休提的了!”飞娘道:“关帝、赵匡胤,不是赤面?张飞、尉迟敬德,不是黑面?只看三日下来,就看熟了。文爷这金黄脸,奴越看越爱;只将来配成了红须客,那一嘴红毛,才是怕人哩!”玉麟、洪氏及姨娘、丫鬟们,俱不觉失笑。

飞娘道:“文爷比侄女,大不过十年。刘先生讲的晋公子重耳故事,那齐姜、季隗,不比重耳小了几十岁吗?晋重耳一个亡人,齐桓公现做盟主,尚且肯把女儿给他做妾,秦穆公还把宗女十人去伏侍他,怎讲得低三下四?侄女这样聪明,恁般相貌,若嫁了一个庸俗之人,岂不可惜?王孙公子,十个内有七八个痴愚庸蠢,却专会宠妾灭妻;文爷这样人,自没有偏心的事,虽是做妾,不比做庸俗人的正妻,胜了百倍!况且侄女贤达,最喜讲究古事,两先生上堂讲论,他必到阁上来听,听着好的,便整日的快活;若配了文爷,岂不快活一世?不瞒嫂子说,方才又听文爷讲《寿梦》、《蔡邕》两回,奴和大哥的心花,朵朵开放;两先生都汗流浃背,伏地再拜,把曲本都收过了,要求文爷删定,才敢演唱。这种奇人,岂可当面错过?嫂子须要三思!”

洪氏沉吟道:“这会子又被姑娘说动了!也罢,去叫那小厮来,问一问他家里的事情,再作计较。”因把锦囊叫来。洪氏道:“怎这样一个晦气色脸儿,又是怕人的?”因盘问道:“你叫文爷是老爷,是相公?你是他家世代的小厮,还是买的,雇的?文爷家里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田房?你可细细说来,便重重赏你,却不可扯谎。”

飞娘拔剑出鞘,喝道:“但扯一句谎,便割你那颗小头下来!”

锦囊道:“大姑娘不要吓唬小的,小的从不会扯谎!小的先叫姑爷,后叫相公;家里丫鬟们,有叫爷的,有叫相公的。”飞娘道:“这就胡说了!”锦囊道:“大姑娘你待小的说,小的是湖广任老爷家的小厮,任老爷在丰城做知县,把大小姐嫁来,小的不是叫姑爷吗?后来任老爷升进京去,把小的送与姑爷,才依着家中小厮、丫鬟,改口叫了相公。丫鬟们有在山东、北京来的,叫惯了爷,便都叫着爷,不叫相公。”洪氏道:“你家大小姐,自然是你相公的正妻了,今年多少年纪?任老爷在京,现做何官?”锦囊道:“任老爷现做御史;大小姐是相公第三房姨娘,今年十九岁了。”洪氏道:“这是扯谎了!做知县御史的人,肯把女儿给人做小?可是亲生的呢?”锦囊道:“任老爷无子,只亲生两位小姐;这大小姐是第一钟爱的,好容易得配我家相公做妾,求张良,拜韩信,不知费了多少气力哩!莫说知县御史,我家第二位姨娘,不是大理寺正卿未老爷家二小姐吗?他家大小姐,也想嫁与相公做小,相公决意不从,才嫁与新科翰林东方老爷的。”洪氏道:“你相公有一位娘娘,三位姨娘,那娘娘和大姨娘,又是什么大来头呢?”锦囊道:“娘娘是河南田翰林家小姐;大姨娘是当今太子打发太监宫女送到任老爷衙里,转送与相公的。”

洪氏道:“我问你相公有多少田房,你不说起,想是穷的了?”锦囊道:“相公原住在吴江,不知有多少田房。到丰城来,住的庄子,是东方老爷家的;吃的米粮,是未家大小姐的,并没田房。却再不会穷,相公有一百万藏银,藏的不贪洞内。去年七月里,丰城发了大风,合县被灾,相公托东方太爷买了木头,替灾民收了尸骨,搭盖房屋,又各处设厂赈济,陆续用去一二十万,现在只有七八十万了。”

飞娘大喝道:“这是扯谎,要割头了!这样一件大功德事,你相公怎没提着一字?”锦囊道:“相公在家,通是瞒着人的,肯告诉大姑娘?百姓们都感激的东方太爷,各处要造生祠,家家设着长生牌位,上司要拜本题奏,那个知道是相公银子?小的在家,敢说出一个字儿吗?不是大姑娘说要割头,小的也不敢说!”

飞娘吐舌道:“哥嫂,你只看这一件,文爷的心肠,不就和天老子一般的吗?”玉麟道:“不必问他了,俺们就定了主意罢。”洪氏道:“主意是定的了;再问问他,不怕折掉了什么?”飞娘道:“该问,该问,咱这会子心花又开放起来了!洪氏道:“你相公还有老太爷,老太太没有?老太爷可曾做过官?”锦囊道:“老太爷做过广东学道,早就死了;只有了太太在家。”洪氏道:“太太和娘娘做人何如?娘娘与姨娘们,可常和好?可常有和气的事?”锦囊笑起来道:“怎好好的人家,和起气来?我家太太是圣人,娘娘是大贤人,娘娘和姨娘们,就是四个嫡亲姊妹,也没这般相好。合家都被太太感化了,丫鬟们像嫡亲姊妹,小厮们像嫡亲兄弟,从没有伤情和气的事,何况上人?”

这几句话,把三人都说呆了。飞娘道:“咱悔死了,像咱原要做文爷的妾,被文爷几句话就说退了!这样人家,休说做小,就做他一世的老丫鬟,也是情愿!”锦囊道:“可又来!现在秋香、紫函、冰弦、睛霞、生胜、小躔这些丫鬟,那一个肯离着太太嫁出去的?秋香还说着痴话,就是当今皇帝封他做公主,要他去招附马,也宁死不去,要伏侍太太一生一世哩!”飞娘道:“你家太太怎样贤德,就把丫鬟们买服,都不肯嫁出去呢?”锦囊道:“太太的贤德,小的也没处说起,也说不出来,总是信佛的就说是活佛,信道的就说是太上老君,小的一家都不信邪,只信的孔圣人,就说是孔圣人了。见了太太的面,听着太太的话,昏邓的就发起亮来,凶狠的就现出良心来,暴躁的就温存起来,轻狂的就庄重起来,尖巧的就忠厚起来,软浓的就撑达起来,喜的就心窝里怪痒起来,苦的就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

飞娘道:“大哥,这小厮还说不出那太太的好处吗?有那太太,才生出文爷,咱们听着文爷议论,不是和这小厮说话一般的吗?”玉麟道:“俺若变得转女身,也情愿嫁给文爷做妾去,听那太太的言语。”洪氏道:“你家丫鬟的相貌,比房里几个丫鬟何如?”锦囊把房里五六个丫鬟看了一眼道:“这里姐姐们虽有标致的,却只比得上秋香一个!”飞娘道:“好可恶!敢只有你家的丫鬟标致!嫂子,你叫天丝来。”

洪氏果真把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叫来道:“你看,这个比得上比不上?”锦囊道:“这位姐姐,比得上玉观音、赛观音、生胜、小躔,还比不上紫函、冰弦、睛霞三个。”玉麟道:“怎你家也有什么玉观音、赛观音。你方才说的丫鬟,并没这两人名字。”锦囊道:“玉观音、赛观音不是丫鬟,是相公战阵上擒来,配给奚囊、容儿两个小厮的。”玉麟道:“那玉观音、赛观音,莫非是西天元武吴天的妹子吗?”锦囊道:“一些不错,正是他姊妹两个,相公在山东路上捉来的。”玉麟道:“玉观音姊妹,那年在秦安州打擂台,俺曾见来。这小厮却不扯谎。那相貌和天丝不相上下,原来却在你家。”洪氏道:“据你说,你家丫鬟以紫函、冰弦、睛霞为上等,怎你家相公不收他做妾呢?”锦囊道:“我家相公可是容易收妾的?未家大小姐天资国色,与三位姨娘一样的相貌,相公还不肯收;相公若容易收妾,少也有几十位姨娘了,怎得至今还只有三位姨娘呢?”洪氏道:“原来你家三位姨娘都是绝色,丫鬟仆妇又个个齐整。你家有几个家人小厮,可都标致呢?”锦囊道:“小的家除老家人文伯伯外,只有三个小厮。那奚囊相貌虽然标致,还像个男人。那容儿就活是个美女,比这位姐姐还娇嫩哩!”洪氏道:“你家男男女女,个个标致,怎独你相公一个金黄面孔,和你这晦气色脸儿,看着怕人?就可见你的话有些扯谎了!”锦囊道:“小的不敢扯谎,只是不敢实说。”飞娘提起宝剑,大喝道:“好个不怕死的刁头,且割你这脑袋下来,哄咱听了半日的瞎话!”玉麟、洪氏亦俱变色。锦囊着慌急辩道:“小的没说得明白,大姑娘且息怒。小的半日说的,一句一字,都是实话;只太太问的脸色,怕相公要打,不敢实说。”飞娘道:“快快说罢,不实说,便斫下头了!”锦囊道:“相公是雪白的白脸,就和羊脂白玉一般;小的也不是这晦气色脸儿,也是白的,都是用药搽的。”飞娘收剑,吩咐天丝取水,把巾蘸湿,亲手揩抹,重复掣出剑来。锦囊没口子喊道:“这药是越洗越牢的,只把清油合碱水来擦,就擦掉了;但怕相公要打。”飞娘道:“不妨,有咱在此。”忙叫人去向作房内,取到清油碱水,锦囊把手盛着些,望面上乱擦,早现出依稀白脸。玉麟抚掌大笑道:“如此,文爷是羊脂玉一般的白面了!”飞娘然后把剑插入鞘中。复命天丝取过水盆肥皂,叫锦囊擦洗。锦囊以油碱净药,以皂净油,擦洗干净。

众人看去,果是一个嫩白脸儿,目秀眉清,果然可爱。洪氏欢天喜地,吩咐锦囊出去,明日领赏。飞娘道:“咱出去,先把文爷的真面开了出来再处。”玉麟道:“据锦囊说,文爷是不容易收妾的;倘有变头,却怎么处?”飞娘道:“他一口承认的,谅没变头。大哥若嫌不稳,只须如此如此,便再没变头了。”玉麟道:“竟是如此,方没变头。”取过历日一看道:“偏是明日不将吉日,却是晦日,除了这日,又直到月半,外边怎么处呢?”飞娘道:“婚姻只要不将,若晦日不利,便不该刻这不将两字了。竟是明日罢。”玉麟、洪氏俱各依允,忙忙的准备去了。

飞娘叫丫鬟备了油碱、清水,走出外边,喊说:“文爷好人,怎不把本来面目与咱们看?油碱在此,可快快的擦洗出来。”戴、刘诸人俱骇然道:“文兄尊面,竟是假的不成?”素臣把易容之故说知。以神道:“在那里怕谁人认识?将来过海去,一发不妨,且到回来再处。”素臣一面擦洗,一面问识破之故。飞娘道:“是你家锦囊说的。”锦囊躲在窗外,只待要哭。飞娘道:“若不是奴拔出宝剑,要割他的小头,他可也肯说吗?”锦囊才略放心。素臣擦去药物,除巾盥沐。飞娘一眼瞧见那根白玉如意,忙拔在手。素臣盥洗毕,众人看去,面如冠玉,丰神奕奕,无不惊爱。素臣戴巾时,摸着发髻,失惊道:“怎没了一根如意?”飞娘笑道:“是奴拿在此,要比一枝玉簪。”素臣道:“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定要见还。”飞娘道:“更好,一定还你,但请放心!”随即递给丫鬟说:“交与太太收好,待咱进来比对。”丫鬟进去,夸说:“素臣就如梓潼帝君一般,大姑娘在文爷髻上,拔下这根如意,太太只看这如意,就知道文爷的面色了。”洪氏接过一看,吃惊道:“怎玉精好到恁般地位?不信文爷的面色,也是如此。”欢天喜地的,递与玉麟及各位姨娘传看,叹玩不已。玉麟忙赶出来,定睛一看,掀髯大喜道:“今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也!”

 

 

丫鬟们摆上小案,玉麟、飞娘移坐素臣席旁。看那定的女戏目,是《王昭君笑看青冢》、《蔡文姬愁诉琵琶》、《王皇后掌猫诛牝鼠》、《戚夫人司虎食娄猪》、《刨坟恶贼假游仙》、《钻穴顽徒真捣鬼》六回。

飞娘道:“女戏甚多,怎只订这几回?”素臣道:“两先生之乐府,须与常人不同,必别具眼目,翻落前人窠臼,方足传世,如此《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是也。若《王皇后》、《戚夫人》,已不过为痛快人心之计;然因此二人淫恶异常,借以示儆,举一例余。且王皇后有世为猫鼠之言,戚夫人有人彘之惨,借此作一波趣,亦觉生新。若件件如此翻局,便自成窠臼矣,故一概从删。”

飞娘道:“《杨玉环阴司恶报》,是翻去《长恨歌》窠臼的,怎也删去?这等淫乱妇人,还是蓬莱宫中的仙子么?”素臣道:“《长恨歌》原是诗人讽辞,并非说他是蓬莱仙子;后人读这诗的,也并没认他是蓬莱仙子。我们转认真去翻驳起来,不反被前人笑了去吗?”飞娘然后折报。

 

 

天色已暗,点上画烛,玉麟、飞娘复看男戏目,只剩得《郭巨埋儿遘疾》、《乐羊咬子亡身》、《三教堂雷神劈主》、《五通庙火德驱邪》、《施全生啖秦桧》、《郑侠碎剐荆公》六回,因复求教。

素臣道:“晁错虽冤,而置身局外,即非能任事之人。伍员仇其君,至破其国,鞭其墓,并且班处君臣之宫,惨毒极矣!‘属镂’之剑,不可谓非天道,岂能即提此剑以定三吴耶?”因在乐府中揭出一纸道:“此弟过昭关时所作,承戴、刘二兄俱以为可;请看此诗,即知删此回之意。”玉麟、飞娘接过同看,只见上写着:

 

万壑蟠羊肠,一步一逼仄;

截然两山开,大哉五丁力!

突兀峙雄关,崔嵬阻飞翼;

伍员载橐中,曾从此突出。

未出尚楚逋,既出即楚贼;

鞭墓忍已甚,班宫毒何极!

固绝君臣伦,亦羞父兄德;

夫差赐‘属镂’,天意故不忒。

吁嗟稽侍中,矫枉而过直;

都忘《广陵散》,溅衣空血色。

延陵有季札,终身不入国;

臣子两无愧,引为二君式。

 

飞娘道:“子胥为父报仇,其心可原;文爷说‘属镂’是天意,未免伤孝子之心!其中缘故,还要求教。”素臣道:“子胥报仇,只合报费无极,不合报平王;若是君枉杀臣,定要报仇,为君者苟非圣帝明王,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矣!有是理乎?况班处君臣之宫,淫毒尤极,伤害天理,灭绝人伦,真可谓丧心病狂,神人共愤者矣!‘属镂’之剑,在夫差为失刑,在天道岂得谓僭差也?”

飞娘与玉麟,俱恍然大悟,赞叹不已。玉麟复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乐毅》、《岳飞》两回,何以删去?”素臣道:“君命不受之说,在七国时,尚行得去。至南宋时,则万万不能行了。七国时虽尚可行,但驱回骑劫之后,燕王之疑忌愈甚,非声罪致讨,即据险设防;莒、即墨之人,知有此衅,必百倍死守;士卒惧得罪燕王,戮其父母妻子,必皆叛散;此时跋前后,必至身名俱丧,何若洁身而去者之为得乎?至岳忠武侯,以忠义感士卒,故能制胜;若抗违王命,则士卒解体矣,岂能直抵黄龙府耶?且果缴转金牌,则秦桧必命一二大将,如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辈,以诏书收之,忠武能不受命乎?抑与抗拒乎?此时跋之状,必较乐毅更甚,束身司败,徒受恶名,天下后世并无有怜其冤而痛惜之者,忠武虽忠,断不出此也!”玉麟、飞娘俱各赞服。

素臣复论其余戏目道:“管仲设女闾三百,贻祸后世,诚足受为娼之报。但彼时淫风流行,如鲁文姜、卫宣姜辈,为诸侯夫人,且宣淫无忌,在位之臣,相窃妻妾,溱、洧、桑、濮之民,以淫奔为常事,廉耻道丧,已非一日;以致管仲把女闾之事,都看做平常。谋大功者,不恤小过,故毅然为之;而不知其流毒至此也!管仲一匡九合,攘外安内,其功甚大;尚宜谅其心,重其仁,而姑免之。若《司马公》与《习凿齿》两回,其说甚长,改日当细细剖析。至郭汾阳不究发冢之盗,则别有苦心。彼时汾阳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而发冢之朝恩,即可制汾阳之生死。一身之生死不足计,天下之安危深足虑,故惟引罪自责,不敢求究。与广置姬妾,洞开府门,寝室内俱任将士出入,并承值姬妾盥沐之事,一样苦心。卒使奸人无间可入,无衅可乘。回纥之变,虽兵柄已解,无可拒守,而以只身入虎狼之中,戡定大难,使唐室不至复罹窦广德之祸,皆其坚忍苦心所致;真千钧之一缕,而未可指为全璧之微瑕也!东坡怕死,居易苦迁,虽属定论,而其事甚锐,知之者多,故并去之。白兄,熊姊,以为何如?”

飞娘道:“总是文爷的议论,没一句不叫人欢喜赞叹,令人眼明耳亮,心花开放,筋节爽利的罢了。”

玉麟道:“古人云:‘拨云雾而见青天。’俺们从前只见云雾,不见青天,后被两先生指示,略见些天光;如今竟露出成片的青天来了!若得常听文爷讲论,怕不浮云推尽,把三百六十度湛湛青天,一齐全见吗?”戴、刘、方三人俱道:“从今日起,日夜讲究,不可蹉蛇片刻才是。”飞娘道:“太赶紧了,怕文爷着劳;此时已将及二更,该请安置,明日再行求教。”玉麟便吩咐丫鬟,执灯引导,命松纹等三个童子,伏侍岁寒三友,进石交书室去。

 

 

有信、以神觉有缘故,也就起身。惟戴、刘二人好生不然,勉强同进书室。玉麟把松榻移至中间,请素臣宿歇。素臣不肯。戴、刘二人道:“这是前定之数,不必推辞。”众人亦俱附和。素臣无奈依从。玉麟等叫过安置出来,才把结婚之事,与有信、以神说知。二人大喜道:“将来成了亲戚,咱们正有得听哩,何争这早晚时刻。”

飞娘进去,问洪氏讨出如意,就簪在红瑶髻上说:“这才是真于阗玉,是东宫太子亲赐,奴拿来给侄女作定,这采头不好么?”红瑶涨红了脸,要取下来。洪氏道:“休孩子气,明日就是夫妻了!我便想没一件定物,不成道理,恰好姑娘送这如意进来,事事如意,这采头极好!又是上等宝玉,又是东宫所赐,比千金聘礼不强远么?你戴好了,休叫掉下来,不是当顽的!”红瑶才缩住手,腼腼腆腆的走进里房去了。飞娘与玉麟、洪氏又商议一会,各自安寝。

 

 

次日起来,吃过茶点,便就开戏,先演《郭巨》、《乐羊》二回,次演《施全》、《郑侠》二回。素臣道:“埋儿恐妨母养,岂不是孝?但父子天性,当委曲求全,如断不能,亦当或继或卖,全其命;即至无可继卖,万不得已,亦宁弃诸道路,以冀有怜而救之者;何至活埋于土,以绝其万一之生乎;然究不失为愚孝,较夺父母之膳,以养其子者,天渊矣!此回本欲删去,因其列于‘二十四孝’中,恐愚人无知,伤父子之性,传不孝之名,故把遘疾一折,改作得有心疾,不作遘疾而亡,以调停之。至乐羊啖子,则灭情甚矣!郭巨不埋儿,或妨养母之孝;乐羊不啖子,不碍事君之忠。兽相食,且人恶之,况人相食乎?人不可相食,况可自食其子乎?‘忠孝慈’三字,有异名,无异情;从古无不孝父之忠臣,亦无不慈子之忠臣。以不慈为忠,其忠也,非伪即矫耳;虎豹尚不食儿,而乐羊忍于啖子,其性与人殊,几与吴起之杀妻求将,易牙之烹子食君者,同一肺肠,宜终为其君之所疑也!三教堂不知始自何年,邪正不分,圣狂并列,可恶可笑!辟去佛、老二主,弟之素志也。五通妖孽,由于太祖,彼恃有敕封,故敢肆其淫恶,惟江、浙为尤甚。弟在家时,遇有此庙,必褫其像。《驱邪》一出,实为畅心,但不知何时能见诸实事耳!秦桧之罪,擢发难数;诚被施全刺死,而生啖其肉,何快如之?但秦桧之恶,路人皆知;至安石则以诗书文其奸,无人识之,每为所欺。或谓其不过坚僻自用,或谓其误于惠卿等小人,不知其奸恶险毒,无所不至也!‘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成法不足守’;从古奸臣所不敢出之于口者,彼俱肆然言之,毫无忌惮!新学字说,逼协天下,欲使举朝皆其私人;一逆其意,即累朝顾命,当世名贤,平日所敬信畏服,感恩戴德之人,必加诛逐;一顺其意,即贪夫败类,平日所羞鄙贱恶之人,必加升擢。新法既行,生民水火,毒四海,人尽倒悬,祖宗宽厚之法,仁爱之意,荡然无存!北宋之亡,全由安石;蔡京等不过守其法,扬其波,遂至溃决而不可挽耳!郑侠以小官不顾私恩,因是绘图,痛哭入告,如去安石,十日不雨,即斩臣首。神宗悔泣,寝不能寐。新法甫停,澍雨立应,朝野相庆,如获更生!今即以为刑官,而碎剐之,千古快心之事,盖莫有过于此者矣!”

飞娘道:“奴向来也只认王安石是拗相公,迂儒误国罢了!那知他竟是奇奸极恶的人!”玉麟道:“不是文爷说破,如何知道?还只认两先生失入了他的罪名哩!”讲毕,用饭,即演女戏;《王皇后》一回,第一出《杀女》,是武后自杀其女,诬赖皇后。第二出《弑后》,是武后鸩杀王皇后。第三出《封掌》,是上帝封王皇后为禁夜夫人,专司猫兽,以捕孽鼠。第四出《诛鼠》,是武后正与张昌宗等淫毕倦卧,王皇后命神猫扼其吭,断其颈,拘其魂勘问,罚其世作牝鼠,供猫之食。

《戚夫人》一回,第一出《逼奸》,是吕后逼令戚夫人与审食其通奸不从,结怨。第二出《人彘》,是断戚夫人手足。第三出《司虎》,是上帝封戚夫人为司虎之神。第四出《复仇》,是吕后正与审食其在御花园中,白昼宣淫,戚夫人命神虎一口双衔了来,百般拷打,也斫去手足,命虎食之;并罚世作娄猪,以供虎食。素臣道:“此两回无庸讲解,不过为不平之鸣耳!”玉麟与飞娘因有正事,吃完饭,俱告便进去。

优童复演《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演过《文姬》,已是晌午,小厮来请洗澡。有信、以神便止住做戏,请素臣去洗。素臣因明日是朔日,正想洗澡,与戴、刘诸人让了一让,就随小厮进去。松纹伏侍着,洗毕起来,只见巾帻衣裤靴袜,另换一新,也不是算命的行头了;再找那缠袋时,亦并不见。素臣因素娥吃了补天丸,几乎病死;怕是飞娘拿去,弄出事来,心下好生着急!正是:

 

    澡室忽更新故服,阳台空?雨云魂。

 

 

总评:

玉麟道:“这种议论,得听一日,使胜活一生。”遂不顾脸面,而甘以女为之妾。固是极写玉麟之性耽听讲,亦作者自赞其议论之高妙,无以复加也。可谓言有大而非夸。

飞娘云:“王孙公子,十个内七八个痴愚庸蠢,却专事宠妾灭妻。” 旨哉言乎!择婿者可以知所鉴矣!

锦囊形容水夫人,能令玉麟发怒,变女为男,作妾以听其言语。真词令妙品,满舌生花者。

锦囊云:“不敢扯谎”,答洪氏“有些扯谎”之诘也。云“不敢实说”,答洪氏之疑脸色也。两句各开,而牵连说下,遂合成一句,且有“只是”二字贯之,无怪飞娘之提剑、玉麟、洪氏之变色也。如青天白日,忽而风乱云奔,雷轰电闪;顺流扬帆,忽而沙风涛击,桅折樯倾,令人心惊目慑,的是奇文!

昭关一诗,似乎刻责前贤,实则至正至平之论。素臣云:“君枉杀臣,若应报仇,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即起子胥于九泉而问之,其何以辩?况有班官一事,淫酷无甚乎?然非作者揭出,千载梦梦,正未有一人得醒也。篇末牵出嵇绍,劈真反对,而以季札正之。作者胸中自具炉锤,一切杂霸英豪,俱向此中重铸一火,不亦快哉!

论望诸、忠武二公,皆设身处地打算过来,非如等之隔靴搔痒、乱说大话也。凡论史者,俱能设身处地打算一番,庶不使前贤受屈无伸。安石之罪,擢发难数,而前人无不曲恕之者,或谓其偏僻,或谓其执拗,或谓其误于学术,而不知其恶悍险毒,为大奸之魁也。得素臣一段正论,乃足褫老奸之魄。读竟,为浮一大白!

 

 

 

 

 

第七十六回 醉中合卺潦草婚姻 梦里断绳逼真缘法

 

素臣忙根问松纹,松纹说:“大姑娘吩咐,把爷的衣服,都交给锦囊哥去了;送这新衣服出来,请文爷更换。”素臣无奈,穿起新衣靴袜,却是军官打扮,走到天籁堂。有信、以神接着,说道:“大哥说,扮作算命的,就随人呼召,不得不去。该打扮军官模样,又可明佩宝刀,并尊使亦可带刀剑防身,冲关过渡,也爽利些;故送这套衣服来更换的。”素臣想:又全之祸,亦是为扮了星士,无可推辞;改扮军官,实是有理。谢了一声,也就罢了。素臣向锦囊取过缠袋,仍复系好。

各人洗毕,优童们作起乐来,玉麟出来定席,素臣辞谢。玉麟道:“昨日是代两弟一妹,少伸敬意;今日才是玉麟专诚,却不叫唱戏,只清坐讲说,要多劝一杯水酒。”送过酒,仍照前坐,饮了三杯,送了色盆,即请素臣行令。素臣与各席让过,抓骰在手,暗暗祷祝,朗朗的说道:“弟与戴刘二兄,白兄与方熊二兄,均为‘石交’三友;惟熊姊出乎其类。弟等六人,以三同为合式,赏一大杯。以分相为双合式,赏三大杯;倘得有六同,则既为双合式,又有合小同为大同之象,当赏六大杯,合席贺一大杯;若再得绯四六同,则既系大同,又为全喜,当赏十大杯,合席贺三大杯;不成三同,罚一大杯;如反得不同,则罚三大杯;熊姊一人,以无三同为合式,赏一大杯;以不同为大合式,赏三大杯;倘得有六同,则又系化不同而为大同,当赏六大杯;得绯四六同,亦赏十大杯,贺皆照前数;反成三同,罚一大杯;四同五同三杯;成分相亦罚三大杯。六同是千掷难遇的,只要掷着合式,便过盆下去;如不得合式,照数罚酒,吃完再掷,以掷见为止。”

众人俱称:“遵令。”素臣说毕掷下,可可的是绯四全色六同。各席俱派一个丫鬟报色,素臣席上丫鬟,欢天喜地的报出这六红色面来。此时戴、刘二人,亦经有信等告知结姻之事,大家出席聚观,欢声大发,齐道:“此天意也,何喜如之?”早有丫鬟进去,飞报与洪氏知道。把洪氏喜得一张小口,合不拢来道:“真好采头!”

素臣明呼暗祝,两俱如意,更自畅怀连饮十大杯,各人贺了三大杯。飞娘吩咐,把红绸盖好,另换一付骰盆骰子,送与廷珍。廷珍恰好掷出二五分相;次及时雍,恰好掷出四六分相;众人俱称难得。两人各饮了三杯。次及玉麟,暗忖:红满盆是万掷难遇的;文爷得此大采头,不特婚姻必成,前程锦片可知。俺若再掷得四红、五红的喜色,女儿将来定受诰封,齐眉到老,子孙荣贵。祷毕,执色一掷,五骨已红,只一骨旋转欲黑,玉麟大喝一声,那骨子翻跳转来,恰好成红。玉麟喜极,等不得丫鬟报色,手捻长髯,哈哈大笑道:“仗文爷洪福,侥幸也得个绯四六同!”各席惊异围看,啧啧叹赏。丫鬟飞报进去,洪氏心花放开,看着红瑶小姐,笑得两只眼睛,没有条缝儿。玉麟满饮十大杯,各贺三大杯。也把色盆用红绸盖好,供在天然几上。

又换一付色盆,送与有信,有信掷出三同,饮了一杯。飞娘恰好掷出不同,众人亦称难得,饮了三杯。以神也掷出三同,饮了一杯,令便顺到廷珍。戴、刘等俱是预先知会过的,不过是出将入相,龙行虎跳,凤凰飞之类,却大家连着都捉弄素臣吃酒。七令已完,天已昏黑,轮着素臣收令。素臣已醉,辞不肯收。众人怂恿着说:“有始有终,断无不收之理!”素臣想起一事,执色在手,说道:“各位有许多行酒之法,弟却至公无私,不会那种假借,竟是照点饮罢了。”谁知一掷下去,恰又掷出一个全色六满盆来。把外面一个玉麟,里面一个洪氏,喜开了心,几乎走起气来。满堂上都是笑声。

飞娘叫丫鬟取绿绸来盖好。要出许多金,银,发蓝,琥珀,玻璃,水晶、玛瑙,犀角,雄黄,并诸色玉杯,大大小小,扣成三十六只,摆满一桌,斟上醇醪。戏班里奏起万年欢乐,优童们拍手唱歌,众人圈攒立奉。素臣勉强取饮,吃过十五六杯,实不能饮,便欲告辞。飞娘道:“文爷大量,怎自令自违?”

素臣天性豪爽,实在又是自己的令,只得直了喉咙,把那十八九杯酒,又灌下去。单存着一只玉斗,双手捧着,咕嘟咕嘟的,再吃不完。却是飞娘在后,提着酒壶,陆续斟下。素臣酒涌起来,将斗放在桌上,即躺卧在椅,那玉斗内,仍是满满的一斗。飞娘认是假醉,还要相劝。玉麟等俱道:“是真醉。”

因命优童作乐,有信、以神一边一个搀着,丫鬟们提灯执烛,前引后随,簇拥到后面女厅上来。厅上灯烛辉煌,铺毡挂彩,迎接新人,先后拜了天地。素臣似有知觉,却睁不开眼,竖不起头,由着有信、以神,扶起扯落。玉麟、洪氏俱觉不成样范。飞娘也懊悔不该灌他真个大醉,却已没法。有信搀素臣侧立,受了新人四拜。玉麟吩咐家中见礼,俱到三朝。单叫过锦囊,命丫鬟扶出天丝,说道:“昨日许你的赏赐,可领去做妻子罢。”锦囊喜出望外,连连磕头道:“多谢老爷,却须禀知相公,才敢领赏。”玉麟道:“不妨,有俺做主。”松纹便来帮衬锦囊,同天丝先拜天地,然后夫妻交拜。锦囊要叩见玉麟、洪氏诸人,及主人素臣,主母红瑶。玉麟道:“你相公还没见过礼,一概三朝罢。”丫鬟们扶下。

有信、以神、玉麟陪出外边,与戴、刘二人洗盏更酌。飞娘及四个姨娘,照料新人结亲诸事。于是粗乐细乐齐作,一对对红灯引导,直上栖凤阁来。

 

 

正待坐床合卺,素臣因中急酒,一时昏醉,后被有信、以神扶起扯落,作揖拜跪,复被粗乐一惊,把胸前之酒落将下来,便有清头。睁开眼来,忽见恁般光景,不觉猛吃一惊,一身冷汗,已把酒意都吓入爪哇国去。因正色埋冤飞娘道:“白兄何孟浪至此!熊姊怎不力行劝止?”飞娘道:“咱们因文爷一口许定,力任婚姻;大哥恐有反悔,说文爷不可食言;文爷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才有这一番举动。嫂嫂不肯将女作妾,咱和大哥,还费了无数口舌,劝转来的。怎文爷倒反悔起来?”素臣跌足道:“原来白兄竟认错了!弟一力担承,是为令侄女作伐,盖非欲屈为小星。弟梦中三次点头,俱应允那老人为执柯之事,怎敢背着梦中之诺,失信鬼神?昨晚在席上,执色在手,暗暗祷祝,若得将令侄女撮合,配一名卿大臣,齐眉到老,儿孙绕膝,即掷一全采;如三者不能兼全,或每事略减,即掷五同四同;岂知竟掷全采,而更得喜色。弟喜已极,酒落快肠,不觉过量,以致大醉。快请白兄上来,把话说明,包在弟身,为小姐得一快婿,以践梦中之言罢了!”

这一席话,把红瑶听得大惊失色。四位姨娘连忙避入后房。飞娘着急非常,说道:“虽是大哥认错,其中也有天意;文爷若早说明撮合,大哥和咱们也再不会错认了!这一错里面,可见就是天缘!如今已拜过堂,结过亲,家中大小皆知;文爷若仍执前见,令侄女何以为情?丫鬟们送上合卺杯来,咱要强作主盟的了!”

素臣道:“一误岂可再误?乘墉勿攻,其占曰吉。现在并未合卺,即有小嫌,而弟前酒醉,令侄女由于父母之命,均非男女私情所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有何不可为情?弟有一世妹,同溺于水,救上岸来,搀扶背负,至古庙中,黑夜同居,并未作嫌疑之见;现在嫁与少年翰林,夫妻享受荣华。前日熊姊,亦于黑夜背负愚弟,同至深山,亦未以此为嫌。况并未搀扶背负,黑夜同居者耶!弟在梦中,实系应承作代,岂敢负心?弟与白兄相与,其女即如我女,岂可辱为妾媵?弟首可断,此姻不可就也!”说毕,即出外房,欲下阁去。

飞娘面如土色,知不可挽,令人送下。忙请玉麟夫妇上阁,备述一遍。玉麟夫妻俱如雷惊孩子,目定口呆,定了一会,回过念来。玉麟道:“俺昨日也暗暗祷祝过,只想掷一个四红五红的喜色,谁知一掷就掷出六个红来。据你说,文爷的红满盆,也和俺一般的祷祝,可见女儿将来另有公卿作配,无比恩荣在后哩!俺也疑文爷将来就是封侯拜相,那封诰也轮不到俺女儿。妹子,你既苦劝不转,当再作商议。”

洪氏道:“我原不肯把女儿做小,生生的被大姑娘和锦囊那小奴才说活了!若果文爷梦中单认做媒,酒席上又祷祝出全红满盆,与相公祷祝得采无异,我女儿的夫人封诰,齐眉富贵,子孙满堂,竟是拿得稳的了!我还想梦中老人,三次指点文爷,叫他看清朱砂斑记;情管将来女婿身上,也有朱砂斑记,不是咱们这里人,是文爷才遇得着他,才撮合得成这一段奇缘。依着妾身的主意:该请大姑娘去,一力拜恳文爷,留心作伐,要把女儿的姻事,交给他身上,这才是正经道理!”

玉麟道:“你这想头不差,这主意也是。但昨日有这一番,恐惹旁人议论。”一眼看着红瑶。红瑶低着头,垂泪不语。玉麟主意已定。飞娘道:“昨日举动,并没外人知道;咱明日一早,竟去讨实文爷口气罢了。”玉麟懊悔,前日错会素臣之说,误听飞娘之言,闷闷不乐。洪氏怕红瑶不快,窝盘劝譬。红瑶但只流泪,不发一言。

 

 

次早,飞娘却向素臣述知玉麟之意。素臣大喜道:“这何消说得,总在弟身上,包管有一位称心称意的佳婿,将来夫妻荣贵,齐眉到老便了!”飞娘进去说知,玉麟、洪氏俱是没情没绪的,似应不应。玉麟道:“别的罢了,如今怎样去见文爷及两先生呢?”

飞娘道:“方才与方兄们说明,叫他们只做不知。如今大哥出去,还照常请教,把昨晚之事,绝不提起可也。”玉麟沉吟一会道:“也没别法,只得如此。”于是同着飞娘出来,外面诸人,已在讲堂,请教素臣天文,地理。因拱一拱手,便坐下听讲。

素臣将天文精要,地理深微之处,尽情发露出来。玉麟始而还是勉强,听到后来,心花开放。竟忘其所以,大喜大笑,把夜来之事,竟丢入东洋大海去了。

 

 

这一日,除了饮食二便之外,都是听讲,辟虞喜安天之谬,辨九霞禹贡之非,日躔月离,朗若列眉,山脉水源,了如指掌,谈者娓娓,听者津津,直至更余方散。

玉麟、飞娘进去,问着丫鬟说:“太太和小姐,都是一日到晚,没情没绪的,早早睡下了。”飞娘自去安寝。玉麟也就上床,睡至三更,梦中,见一个老人,领着素臣进来,竟向里房进去。玉麟惊疑:“莫非即是文爷所说梦中老人?但文爷已决意不愿成婚,领他进去则甚!”忙起身跟进,见素臣已入夹巷,一路跟到扶梯之上,伸头一望,只见女儿,高高的吊在阁中间,一个女鬼,颈里绕着麻绳,吊出眼睛,扯长舌头。梁间扣紧那条汗巾。玉麟两腿吓酥,走不上去,喊不出声。见那老人上去解劝,被那女鬼一掌,打跌在地。却亏素臣纵身一跃,把汗巾扯脱,轰的一声,女儿便直倒在阁。那女鬼跪着素臣,叩拜嚎哭。玉麟狠命走上阁去,只见女儿眼突舌长,死在地下。吓得魂飞魄散,通身汗出。哭醒转来,却仍睡在床上。连忙喊醒洪氏道:“不好,女儿多分吊死了!”一面披衣着裤,下床而去。洪氏吓得色色抖战。要披件衣下床,却再找不着。忙叫丫鬟,取起火来,刚穿得一条裤子,披上衣服,领着丫鬟,忙奔上阁。只见红瑶躺在地下,颈内挂着汗巾,突出眼睛,吐出舌头,丫鬟们围着哭喊,吓得屁滚尿流,罔知所措。玉麟一面解衣摸胸,一面吩咐丫鬟,快请文爷进来。洪氏道:“你请文爷,敢是问他讨命吗?”玉麟道:“那有此理!是要请他来救女儿的性命。”洪氏哭道:“你看女儿浑身僵直,皮肉冰冷,那里还救得转?”

玉麟把梦中之事,述了一遍道:“老人既领他来扯脱汗巾,那女鬼又跪着哭拜,想来还有可救。”洪氏道:“我便说,怎知道女儿短见之事?”因吩咐丫鬟,再着几个出去,务要请文爷进来。登时闹动合宅,飞娘及各姨娘俱到。飞娘遍身摸过,哭道:“人已过去的了,怕文爷来,也没用了呢?”玉麟道:“明知无用,也只有这一着了!”说毕,大哭。洪氏也便放声痛哭。各姨及众丫鬟,俱围着尸首,哭做一堆。见素臣飞奔上阁,飞娘忙喊道:“文爷快来,救侄女一命,此时顾不得嫌疑的了?”素臣见满阁都是女人,正缩住脚,听见飞娘之言,便不避嫌疑,直走到红瑶身边,用手在心中紧紧摸定,候了一会道:“看来是无救的,死马做活马医,弟只得要无礼了!”

因把红瑶肩膊抄好,从后抱起,抱近板壁边,靠壁面坐,说道:“可着一人对面坐下,将小姐发髻解开,紧紧扯住,不可使头欹侧;再着两人,把两手搓挪屈伸,不可停歇。”玉麟便慌忙解散红瑶头发,用手扯紧,对面而坐。洪氏也顾不得嫌疑,与飞娘二人,分坐两旁,把红瑶两手搓挪伸屈。素臣一手轻轻捻弄红瑶喉管,一手摩运心胸,垂泪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倘救得活,当到处留心,择一佳婿,以应梦中之言。倘救不活,当为含殓殡葬,以侧室之丧处之;家中妻妾四人,现俱怀孕,但生得一男,便可继立小姐名下,承接香烟,使不为无祀之鬼!”说毕,呜呜而泣。满房人听着惨话,重复哭起。素臣一面哭泣,一面侧转头,用舌舐着红瑶眼睛,抵将进去;不知不觉的,睛已入眶。复将掌心掩住红瑶之舌,掩将进去;又不知不觉的,舌已入口。复觉心口微微温和起来,大喜道:“白兄恭喜,令爱得生矣!”

玉麟等见睛舌俱收,亦在痴想;忽闻素臣之言,急问其故。素臣道:“缢死之人,如此救法,只要心口尚温,无不活之理!令爱方才心已冰冷,明知无用,因夜间复得奇梦,仍是从前那老人领弟上阁,见令爱高吊在梁,有一女鬼扣紧汗巾,老人解劝,被那女鬼打跌;弟梦中着急,涌身上去,扯脱汗巾,令爱跌落下来,那女鬼跪着哭救。弟正在查问其故,欲喊应白兄,解救令爱,即被敲门惊醒。弟一则因有此梦,恐还可救;一则念人命至重,宁救而不活,庶无追悔。现在浑身之冷,已较前少减,心口一块,复觉温和,故决其得生也。如今快令人熬起米饮,再多备些官桂末,待其醒来,调和饮之。”玉麟又惊又喜道:“原来文爷亦得有梦,与玉麟之梦丝毫不错。”因命三妾下阁,整备桂末米饮。飞娘及洪氏道:“这会子两手都屈得转了,只怕真有生机。”素臣用手运,渐渐的胸腹俱有温气;看那心胸肚腹,隐隐现出朱砂斑记。大喜道:“得生无疑矣!”

因用两手轮替摩运,只听得腹中隐隐作声,行至小腹,忽然撒出屁来。玉麟着慌,怕走了气。素臣道:“不妨,此气通之故。”又听得喉中隐隐作声,推至喉管,忽然吐出痰来。洪氏忙把手接去。只见红瑶口中一口冷气冲出,须臾,哭将转来道:“闷死人也!”玉麟、洪氏、素臣、飞娘的快活,自不消说。阁上凡有女人,无不笑逐颜开,欢天喜地。

只有红瑶的乳母,满面怒容,青了面皮,远远的跪在地下,哭喊道:“求相公开恩,休要放活了小姐!”玉麟等俱大惊失色,素臣亦口定目呆,不知何故。正是:

  

    为有奇缘入奇梦,要求奇士辨奇冤。

 

 

总评:

一席之间,连得两红满盆,一绿满盆,颇似荒唐。而理之所有,即非事之所无,喝雉得雉,呼卢得卢,非异事也。况玉麟素臣,俱有所祷,事应于后,兆见于前,尤不足怪耶!玉麟、洪氏,几乎走气,满堂上都是笑声,兴会淋漓,竭情尽致,全为反逼后文许多失意处也。顿挫之法,可谓入神。

素臣讲天文地理,玉麟忘其所以,欢喜大笑,把夜来之事,丢入东洋大海。写素臣议论之精妙,玉麟爱听讲贯之天性,俱到顶壁一层。文章家透顶之法,亦双管齐下之法。

素臣怪梦之后,复有玉麟一梦;玉麟梦时,复有素臣一梦。两梦相同,亦怪梦也。不梦则已,一梦使梦之不已;不怪则已,一怪则怪之不已。今人不会作文,不会做梦?不会做梦,那会做怪梦?《左传》之梦,最多最怪亦最佳。与楚子博,伏己而盐其脑;疾为—竖子,居膏之上膏之下;其怪极矣,其文亦极佳。知此可无疑作者之梦且怪也。

素臣燃弄喉管、摩运心胸时一段苦话,令人不堪卒读。文章妙处,不过情理二字,说透情理,可喜处便使人欲歌,可悲处便使人欲泣。作文而不能使人歌泣者无他,只是说不透情理二字也。于此可悟文章之法。

救活红瑶,始知怪梦之故。乃阁上女人,无不笑逐颜开,而小姐乳母,独满面怒容,跪地哭喊。奇峰忽起,骇浪忽飞,令读者瞠目攒眉,不测其故。真是绝世奇文。

 

 

 

 

 

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

 

  洪氏道:“这说话那里是奶奶的口声,不活像陈渊的女人么?”

玉麟道:“俺梦中吓坏了,没看清那女鬼的面目;如今想来,真个像陈渊女人的身量。”素臣道:“我梦中也见吊死女鬼,据白兄说,竟实有其人;毕竟为何事吊死?有何冤屈?”玉麟道:“陈渊领银出水,三年不回;去岁十月内,他女人慎氏忽生私孩。俺待满月后,才拷问他奸夫是谁;他只消实供,尽了家法,也就罢了。叵耐这婆娘又臭又便,坚不供招,反行挺撞。俺气愤不过,打了两顿。不料他于正月内短见自缢,俺怜他横死,从厚发送。谁知他还记着仇,来害小姐,岂不奇怪?”

那乳母道:“谁希罕你的好发送!你冤我偷着汉子,淫妇私窠的骂我,你女儿看着那样毒打,不动一动,反说我嘴硬可恶;我若报不成冤,怎出得这口怨气?”素臣大怒,睁开两眼,注目直视,喝道:“你这鬼魂还敢放肆!你丈夫出去三年,生了孩子,还怨得家主拷打么?”素臣话未说毕,只见那乳母浑身一抖,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洪氏忙叫丫鬟们掐救,须臾醒转,问其缘故,全然不知。

众人俱惊诧不已。红瑶睁开眼来,周围一看,向玉麟与洪氏呜咽道:“不意复得与爹妈相见,如今文爷是情愿收女儿为妾的了!”玉麟正待回答,素臣忙接口说:“小姐神气未复,且慢说话,待进了汤药,从长计议。”红瑶道:“昨日之事,已属包羞;今日复在人面前,搿抱摩运,还有甚计议?”洪氏道:“快闭了眼养养神,待汤药来吃了再处。”红瑶闭眼一会,三姨娘已领着丫鬟,送上汤药,一匙一匙的侧入口去,吃有半碗。素臣道:“且慢,再作一次吧。”因复细意摩运,听着腹中微微轮转,两手渐渐伸缩得来,心腹间朱砂斑全现。

素臣道:“如今不妨事了!白兄可徐徐的放下手来,待我抱进里房,在床上去歇息。”玉麟依言徐放,红瑶的头,便贴着素臣肩项。素臣屈过一足,跪地站起,抱入里房。玉麟、飞娘、洪氏,也都立起。洪氏才觉着没穿裙子,羞得绯红了脸,道:“真要笑死,就把我吓昏了,怎你们都不提一声?丫鬟,快取裙子来。”众人俱道:“头里是吓坏了,后来又喜又吓,总没见太太单叉着裤子。”低低说道:“亏文爷闭着眼睛,多分没有瞧见。”玉麟道:“这都罢了。但女儿神气未复,又有冤魂缠着,今日须留文爷相伴过夜才好。”洪氏道:“这不消说,妾身也顾不得,要同着相公、姑娘,守他一夜的了。”飞娘道:“咱也是这个主意,看方才邢妈子好不怕人。”丫鬟已取裙子,洪氏穿好,都走入新房。素臣安顿了红瑶,正要出来。

玉麟道:“文爷且慢。”因把洪氏之意述知,道:“俺们四个人,且守过这一夜再处。”素臣无奈应诺。于是玉麟、洪氏一班,素臣、飞娘一班,一班坐在床上,一班坐在幔里,姨娘及丫鬟们,俱轮替伺候。红瑶吃过三四遍汤药,到夜活动起来,可以翻得转身。玉麟夫妇认了上半夜,在床相伴;素臣、飞娘就都伏桌打盹,素臣睡去,又梦见那老人,因问:“蒙你老人家屡次引进,你毕竟是神,是鬼?”

老人答:“是家宅神。”素臣问:“既是家宅正神,怎反被女鬼打跌?”

老人道:“小神职分卑微,那女鬼一生正气,蒙冤不白,小神何敢与他计较。”素臣道:“这又奇了!丈夫出去三年,生了私孩,家主还等他满月后,才拷问他,他有何冤屈?他自己短见,就是平人,也没抵偿之理;况有主仆之分,如何这等放肆?你既是家宅正神,就该治以家法,怎反纵容他索命呢?”

老人道:“他若是偷了汉子,生下私孩,小神便可处治他了;无奈他一生正气,从无邪行,生这孩子,又并无奸夫;他受屈身死,气魄强厉,小神又辨不出这段冤情,只得任他放肆了!小神现领相公入救,可见不是纵容。他以性命为轻,名节为重。只要伸得出冤枉,洗掉他污名,便死而无怨!方才怪小神领了相公攀魂上阁,百般吵闹;小神劝他求告相公,声诉冤枉,他又怕相公两目神光,不敢近前。小神特来恳求相公,准他探诉,紧闭双目,免使惊畏。若能剖出无夫生子之故,不独此妇冤枉得雪,本家亦得安宁,伏惟垂察!”素臣把头点了几点,随醒转来,连称奇怪。玉麟问故,素臣将梦述知。

玉麟失惊道:“怎神明都说他受屈身死,难道古来竟有无夫生子之事吗?”素臣道:“古来无夫生子之事尽有,当尽我知识,为之剖别;宁详剖而不明,毋可明而不剖也!”玉麟大喜道:“若得剖出冤情,真是莫大功德!望文爷即与一剖!”洪氏忙叫丫鬟唤醒飞娘,说知缘故,道:“大姑娘快些上床,就有鬼来也!”飞娘疾忙上床,与洪氏夹护红瑶。素臣令玉麟坐在床沿围着。丫鬟点起大蜡,放下锦幔,隔过火光,独留乳母在外。自己靠窗闭目,黑的坐着,存想一会,暗暗吩咐老人:“可带那女鬼上来!”素臣刚一转念,那乳母已跪在地道:“相公在上,丑妇叩见。”素臣道:据家宅神说,你生孩子,是并无奸夫的,要我替你剖断。你却不可害羞,我问着你,都要从实回答,才可明白你这冤枉。”

乳母道:“要是辨得丑妇的冤枉,怎肯害羞不说?”素臣道:“凡胎必由父精母血而成,岂有无夫生子之事?但天地之大,有常有变,古来亦有无夫而得子者,我今一一推究,只合得上古人之事,便可明你受冤之故了。古人有为鬼物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夜中似有人与你交媾,天明即去,而门房不开,毫无形踪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龙气所感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风雨雷电时,在房外忽有所触,牝户中如受了阳气一般?”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水族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在河边洗衣汲水,或被水冲着下体,或被水溅湿小衣,或水中忽见人形,牝户中觉有冷气冲入么?”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露天赤体睡卧,为一切精魅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酷暑时,赤身露卧?”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食淫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于河中捧饮水沫、水球,树上摘食奇花、奇果,一入口腹,迥异寻常水果之味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口吞神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露天仰吞流星、虹气、电火、冰雹等物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触精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野地小解,忽觉一股蒸热之气,透入子宫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梦中交感而得子者;你曾否梦与男子交媾,醒来如有真感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两妇相戏,因受遗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与相好妇人玩戏,作男女交合之状,受了他牝户中遗存之精呢?”乳母道:“不曾。”素臣道:“这又不曾,那又不曾,教我无从剖别了,这便怎处?”沉吟了一会道:“古书载有一事,大约不合,姑且问你:这无夫之子,是柔弱的?是壮旺的?”乳母道:“是软浓不过,竟像没有骨头的。”素臣急问道:“你可还有儿子,今年几岁?是壮旺的?是柔弱的?”乳母道:“还有一个大儿子,今年五岁,是极壮旺的。”

素臣又急问道:“每夜小解,你可与大儿子同一尿器?你大儿子的尿,是多是少?你与他可有同时小解的日子?是你先解?是你大儿子先解?俱要细细说来。”乳母道:“大儿子尿是最多的,丑妇与他合用一个尿盆,每夜一睡醒,怕大儿子尿床,就先弄醒了他小解,解完了,丑妇就接过尿盆小解,十夜之内,有八九夜是这样的。”素臣大喜道:“你这冤枉,大约在此了!不合针对古人亦曾有这事来!人非父精母血,不能成形;而壮盛童男,肾中阳气,蒸入牝户,与子宫内经血凝聚,亦可成胎。因其有气血而无精,故但有皮毛血肉而无骨。若要明你冤枉,须把你小儿子扑开;如果无骨,则你之得胎,由于尿中阳气冲结而成,并非别有邪行无疑了。你这小儿子系无骨之人,书上载明不能久活;所以至今尚在者,是老天怜念你一生正气,要表白你冤枉之故。你若不惜他,你这沉冤,立时可雪矣!”乳母道:“这小儿子是与我前世冤孽,既害我性命,又坏我名节,如何还可惜他?况原不能久活,只求相公提来,当着家爷面前,试验明白,知道丑妇冤屈,就感激相公不尽了!”

玉麟等隔幔听着,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面面相觑,悄无声息。玉麟听到要提那无骨之子,忙叫丫鬟去抱来试验。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铁青了面孔,那一个敢去。飞娘忙跨下床,蹑足提灯,独自下阁去了。素臣复问道:“阁上许多丫鬟仆妇,你怎独附这乳母呢?”乳母道:“昨日相公结亲,他起了邪念,把心神都乱了,没有威光;况他又是阴气重的人,才敢附着他,求相公伸冤。”素臣道:“梦中老人叮嘱我闭了眼,好待你控诉;同是一个人,怎闭了眼,鬼魂就敢近前呢?”乳母道:“生人的可怕,最是那眼中阳光。心邪之人,如重云障日,虽开眼亦无光芒;心正之人,如烈火烧空,不闭眼便不敢近他。况且相公是天生贵人,一开了眼,赤日一般的阳光射出,就如雷轰电闪,烈火烧来,如何敢近得身,诉得冤呢?”素臣道:“如此说,我若睡着,就凭着鬼魅摆布,也无奈何了。”乳母道:“一正可辟百邪,相公又是天生正人,辟邪之主,家宅正神,丑妇心正,尚怕相公开眼;何况邪魅,敢来摆布相公!”素臣正问着话,飞娘已抱那小儿子进房。素臣接过,周身细细揣摸,头颈歪侧,手足浓软,直没一根骨儿。

因把背上油皮揭破一块,只听呱的一声,气从破皮走出,血流满地,放手掷下,已成肉饼。素臣道:“此儿有肉无骨,已经验明。老爷们都知道是冤枉。敬重你的贞烈。我亦不敢受你长跪,快请起来。我对你老爷说,把这些情节,写成揭帖,各处晓谕,令宅内家人及合村男妇,都知道你冤枉,都敬重你的贞烈。再替你立一牌位,写着‘贞节烈妇陈渊之妻慎氏神位’,朔望叫丫鬟们装香点烛,逢时节做羹饭作飨你,令人加意抚养你大儿子长成起来,为你祭祀之主。你却再不可怨怼主人,妄想索命了。”

乳母道:“丑妇蒙相公辨明冤枉,老爷若再肯加恩,丑妇感激不尽,还敢起不良之心吗?”说罢,连连磕头,退神倒地。丫鬟挂起锦幔,围着喊叫醒来,仍是从前一般,毫不知附魂之事。玉麟出幔叩谢道:“若非文爷,此妇之冤,何时得白?寒家之祸,何时得解?天已将明,这揭帖牌位等事,立即办理。丫鬟们,先把这死孩,用畚盛给满宅家人妇女,个个看明,然后埋掉便了。”丫鬟们领命,收拾死孩出去。

乳母到外房,根问姨娘们,把半夜审问之事述了一遍,道:“吓得咱们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还发出满身的粟块;亏你在黑暗中,说这半夜,偏不害怕!还说自己动了邪念,乱了心神,真个有这事么?”乳母红了脸,不敢则声。

 

 

里边床上洪氏、飞娘,都劝红瑶道:“如今是再不须执性的了;既没有索命的冤魂,安心等文爷执柯便了。”红瑶道:“陈渊女人虽不索命;女儿昨日已躺睡文爷身上,心胸脐腹俱被抚摩,岂有再事他人之理?”

素臣把椅拖近幔边,说道:“处常处变,事各不同;守经行权,理无二致。小姐以沾身着肉为嫌,此但知处常而不知处变,但识守经而不识行权。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小姐缢死,已经僵冷,学生因梦中指示,知尚可救;若不抱持摩运,小姐岂能复生?故不避嫌疑而为之,是处变而行权也。倘彼时坐视不救,即难免豺狼之目!迨既经救活,则此心已遂,此事已毕,岂可即以抱持摩运,而强以婚姻之事?如使可从,则嫂亦将以援手之故,而强叔以禽兽之行矣!学生有一世妹,从水中救出,抱持摩运,且背负在身,黑夜同居,其嫌疑更甚于昨日之事;彼亦因此欲求为小星,被学生一番侃侃正论,立时感悟,认为兄妹,把婚姻之事,绝口不提。现在嫁东方始升,夫妻恩爱无比。小姐如此贤达,怎犹执此小嫌,以昧通变行权之大义耶?”

红瑶沉吟不语。玉麟道:“我有一议在此,女儿所见虽小,亦系守经。心中既有此嫌,为父母者即强之使顺,或恐郁郁无聊,致成疾病。愚夫妇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岂忍强抑其情?方才文爷说的,那世妹与文爷认为兄妹,以解嫌疑。如今命女儿与文爷认为父女,一则谢救命之恩,一则洗嫌疑之见;前日拜天地时,原分先后拜见,文爷亦非交拜。既为父女,则抱持摩运,皆所当然。文爷既不避嫌疑,救我女儿性命,认为义女,谅不见嫌。女儿若再执意不从,是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怨怼父母,既属不孝;屈逼文爷,亦属不情;以恩为怨府,视亲如路人,便非贤达之女矣!”飞娘道:“此议痛快妥贴,文爷与侄女,俱不容坚执,咱这番真要强作主盟的了”

红瑶道:“一来父亲严命,二则略可解释前嫌,三则稍谢救命之恩,待奴起来拜认。”洪氏慌道:“怕你着劳不得,改日再拜不迟。”红瑶道:“夜里又进了几次稀饭,心结解散,精神如旧,母亲不必过虑。”忙忙的穿着起床,梳洗过了,同出外房,铺毡拜认。也不由素臣推逊,玉麟挽扶定了,红瑶拜了八拜起来,叫一声恩爷。素臣仍以小姐呼之。玉麟向洪氏道:“如今是一家人了,况你成日同在一房,可出来拜见。”洪氏答应出来拜见,口称伯伯。素臣平拜相还,称为嫂嫂。素臣即欲下阁,玉麟道:“有一杯水洒,一则酬劳,一则谢恩,一则叫女儿奉杯酒,以见拜认之意。女儿最喜听解,前日乐府尚有未曾指教的,就请在阁上宣示一番,等他欢喜欢喜,精神敢便顿长起来,亦慈父之用心也!”

飞娘道:“侄女为有婚姻之说,少听了许多妙论,今日补还他些,又算做训女,岂不两善?嫂嫂及姨娘们,也都爱听讲,俱和文爷见面过,何不一同听讲,以偿连日忧疑惊吓之苦?大哥以为何如?”

玉麟道:“一夫善射,百夫决拾,玉麟天性喜听人讲说古事,议论古人,遇有名士,无不招纳;然皆平平无奇,未有出类之人。直至前年,遇着两先生,才折服他,立起讲堂。外边把二弟一妹,里边把一妻四妾一女,都感化了,个个喜听讲书。讲堂两边,俱有半阁,两先生升座讲解,妻妾小女,俱在半阁上窃听,习以为常。如今小女既拜文爷为父,原该通家往来,况小妾们又俱见过,该依着大妹之言,叫他们列坐两旁,明公正气的听讲为是。”因吩咐四妾,一齐叩见。

素臣看去,都有二十以上年纪,虽不比家中诸妾幽闲窃窕,却俱端重,与又全诸妾,迥不相同。看那二、三两妾,面貌厮像,目秀有威,光芒的烁,身材结束,亦有武气;暗忖:此二人酷似姊妹,大有异相,法当自贵,不由夫与子也。

玉麟摆设讲坐,请素臣南面据桌而坐,飞娘、红瑶东西坐陪,玉麟夫妇及四妾俱散坐听讲。各人就便用过茶点,先求教《昭君》、《文姬》两回。

 

 

素臣道:“昭君青冢,事最荒唐。杜诗一去紫台,独留青冢,画图省识,环佩空归,已驳去无存。惟收句‘千载琵琶作胡语’,虽证明青冢之诬;而‘分明怨恨曲中论’,则犹仍范史之误。按《前汉书》:‘单于愿婿汉氏,元帝以昭君赐单于,号宁胡阏氏。’《后汉书》云:‘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因不御悲怨,请掖庭令求行。’《前书》昭君生一男伊屠知牙师;《后书》则云生二子。《前书》昭君妻后单于,生二女,长女为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并无上书求归事;《后书》则云:昭君上书求归,而并不详其生二女事。范氏于《匈奴传》,本不必入昭君事,而特为叙之,仍明与《前书》互异,殊不可解!此委由习俗传闻,误以王建女细君入胡悲怨,及上书求归,为昭君之事,而妄翻前案耳。顾《前书》作于班固,与元帝时世切近,见闻既确;而其妹班昭,在宫教授后妃,其弟班超,在外都护西域,于昭君、单于之事,尤所深悉。范氏于数百年之后,妄为改易,既无以摘前人之误,又无以证己说之信,不知而作,其惑甚矣!两先生于目内,揭出“笑看”二字最妙。昭君妻前单于,生一子,妻后单于,生二女,又并无上书求归事,有何怨恨?杜老犹仍范史之误,而曰‘分明怨恨’;故以‘笑看’二字,翻落范史之诬,诚卓识也!至文姬以屡醮之妇,不过小有聪慧;而范氏谬厕列女,与桓少君、王霸妻等贤孝节义诸妇同传。两先生以愁诉丑之,忘结发之仲道,鄙现婿之董祀,而独忆壮跷之匈奴,胡笳十八,愈拍愈愁,愈愁愈诉,愈诉愈丑,亦以正范史之失也。”飞娘道:“蔡文姬原算不得人,却不知两先生是驳那范史之错处。至《前书》所载昭君、细君,及《后书》、《匈奴传》所载昭君,还求文爷把各传念一遍与奴听,才得领略此诗议论。”素臣因把各传念了一遍。

飞娘道:“今日才知古诗《昭君怨》的题目,都是瞎话,总被这《后汉书》误了!杜诗向不明白,如今因讲汉史,连杜诗都明白了,快活,快活!”红瑶道:“范史载文姬,与载袁槐妻马伦同意,因其父而及其女,又因其才有足称故耳。但文姬失节,败坏家声,远逊马伦之有名于世,两先生驳之诚当;而律以善善从长之说,是否尚有推原?”飞娘道:“你没听见文爷说那蔡邕的罪状哩!”因把素臣所讲蔡邕一回,从头至尾述来,不遗一字。

红瑶道:“原来文姬与蔡邕,都是一样没良心的人,真可谓有其父,必生其女!女儿若早闻恩爷之论,今日也没此疑问了。”素臣惊叹道:“小姐熟于史书,兼能贯穿;熊姊采纳刍荛,咸可覆按;真闺阁奇才也!至马伦之有名,亦不过如本传所载,口舌捷给耳;有文姬之长,而无文姬之短,犹为彼善于此。若云因其父而及其女,则与载文姬同失矣!马融党梁冀,敢于代草章疏,弹劾李固,助逆害忠,罪大恶极,而可以为善人乎?”红瑶道:“马融前列生徒,后设女乐,及门三年,未见一面,设馔相待,两示其情,本非正道;因系汉世大儒,侑食圣庙,故误以为善人。若知胡粉搔头之疏,出于其手,断不敢为此妄论矣!”

玉麟道:“现在八人中,耳性以大妹为第一,可以过耳不忘;目性以红瑶为第一,几于过目成诵。愚夫妇及四妾,皆中人之性,伯仲之闻,听解之后,必须查出书籍,细细印证,方能通彻,不及他两人当下便会悟得来。”说毕,复求教《刨坟》、《逃学》两回。

 

 

素臣道:“此无可讲解,不过据事直书,以辟俗说耳。秦穆公有爱女未嫁而死,不惜厚葬。贼利其财,穴坟入圹,开棺见尸,尸为宝玉袭敛,肌肉不腐,颜色如生。贼起淫心,入棺奸污,仍为盖棺塞穴,攫财而出。后鬻圹中金碗、玉箫于市,为吏所捕。贼乃诡称遇仙,与之饮食居处月余,别之日,赠以金碗玉箫等物;述其面貌衣饰,则固穆公所葬之爱女也。穆公夫人曰:‘我女大圣,死后犹能与生人交接。’待贼以子婿之礼,甚宠遇之。当时知者,莫不讪笑。后人遂附会吹箫引凤之事,而以箫史、弄玉名贼与女焉。

至刘晨、阮肇,则系同砚之友,以省亲诳师,同游狭邪,久不至馆。其师与父母,寻索至急。两人知之,垂暮而归,托言迷路,逢二仙女,引入洞中,语以前缘,应留七日,遂为夫妇,缘毕令出。后人遂以为实事,作诗纪之。两先生编入乐府,以正妖妄,故自可存。”

红瑶道:“女儿自幼颇信神仙,后读孔孟书,已知其妄。至闻两先生讲解,便将从前信心洗尽。但古书所载神仙之事,如萧史、刘阮者极多,即如戏目中《裴航》、《张硕》两回,亦是纠正妖妄,恩爹何以删去?”素臣道:“古来邪淫之徒,慕色贪欢,或思而未得,或思而得之,或得而复绝,皆托于神仙灵异以达之,作为诗歌,编写小说。人情好怪,愚士随声,一唱百和,弄假成真,岂能一一辟除?必有附会文饰,徒干指摘,故只须举一二事,以例其余,不必多于搜采,反致挂一漏万也!”红瑶心中悦服。

玉麟见酒肴齐备,欲请素臣用过早膳再讲。只见那乳母上阁,急急的走近桌前,站立不语。玉麟等俱吃一惊,恐又有附魂之事。正是:

 

    恶梦乍回心尚怖,飞魂初定魄犹惊。

 

 

总评:

无夫得子,理所必无,而据素臣问头,已满十数事,岂非宰相须用读书人,司刑狱者必非不学无术者所得胜其任矣!前九问包罗史传无数奇闻,末一问更出自异书,非经生可与读者。何幸蹑青云、挽白日,登上帝王楼,拭目此蝌蚪文字乎?

心上威光,眼中阳光,主论最奇最确。孟子曰:“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是眼之阳光,又根于心之威光。此心正无邪,所以能使诸邪悉避也。一起邪念,心神都乱,没有威光,即使睛裂,必无阳光可畏。改正心正是第一义。

昭君妻前单于生一男、妻后单于生二女,前未正行,后未求归,而千载承讹,以为怨恨,范史误人不浅。得此书驳之,疑团尽释,讵不快哉!萧史、弄玉一驳,典雅可诵。至刘阮诳师,未见所据,或系想当然耳。余曰:今人读书,读易见书;古人读书,读见书。既如有肉无骨之冤,岂属凭空结撰,亦本之难见书耳。未可据今之耳目,訾古从之无据也。且一切神仙灵异之说,皆想不当然者耳,即以想当然之正论辟夫、想不当然之邪说,亦谁曰不宜?

乳母上阁,玉麟等吃惊,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者是。为又有附魂之事耶?别有奇峰欲起耶?只是借作住头耶?读者细细思之。

 

 

 

 

 

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

 

  玉麟看见乳母站立不语,大惊失色,忙令丫鬟上前,拉拽开去。丫鬟等亦俱胆怯,怕又是陈氏附魂。那知乳母睁着眼睛,往上呆看,飞娘、红瑶也都诧异起来。素臣也觉有异,顿住了讲,一眼看去。乳母神情,却不似昨夜昏迷,知非附魂。飞娘不耐,一把拽开,问道:“方才文爷处分明白,尚有何求,还只这般胡缠?”那乳母方始开口道:“大姑娘不是别的,昨天夜里,被鬼纠缠,一番熬审,方才下阁,要想歇息片时,谁知睡在那里,百不安稳,梦魇了三四次。要求文爷写几个字儿,镇压邪煞,上得阁来,正值讲书,故不敢求。如今望大姑娘替我求一求罢。”玉麟夫妇所见,方得放心。众人也各释疑。素臣因问玉麟取出笔砚,又讨了一张黄纸,提起笔来,饱蘸银朱,红瑶已令乳母袒胸伺候。素臣在那黑皱的皮肤上,一笔起落,写成“阴人退避”四字。那人字恰好从两颗干瘪的乳母头中间劈分下去,刚成了一个火字。飞娘在旁细看,不觉嗤的一笑。素臣不睬,就把黄纸取过,写着:尔冤既伸,尔节既明;为尔立祀,以安尔灵。阴阳道隔,变者游魂;相尔夫子,佑尔所生。乳妪耄惫,勿扰其神;馨香百世,永勒贞珉。皇恩浩荡,为尔乞旌。

向玉麟道:“此贴即贴于牌位之旁,便可安静。”乳母感谢不尽,忙爬地下磕头。玉麟麾之使去。

即令丫鬟等摆饭,素臣依旧南面,红瑶下面对坐,玉麟、飞娘在东西上下首列坐。洪氏及各姨娘,俱在新房中另席。阁下传上揭贴,说牌位已供在陈渊屋内。玉麟看过,即发出晓谕。

吃饭中间,素臣讲起家中三妾及玉麟四妾,俱合妇容,不失闺阁模范。何独又全诸妾,迥乎不同,且有各种把势,非妇女所能习者?其寡廉鲜耻,自是又全教导逼勒而成;至于各种把势,难道是教得会,逼得来的么?玉麟道:“他所买之妾,大半俱系跑马卖解,江湖走跳之人,故会各种把势。俺大四两妾,略谙文墨。二、三两妾,一名翠云,一名碧云,是同胞姊妹,稍习武艺,却有一样本事,能见二十里以外毫发之物。曾同他上泰山,说天河中白气,俱是小星,并非真有河汉;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力之远,却是试验过来的。”

素臣道:“天河白气,俱是小星,此载于历书,测于仪器,是千真万确的。两尊宠能见二十里外毛发之物,真可谓离娄之明矣!”

吃过饭,仍照前坐定,要讲那《习凿齿》、《司马公》两回。素臣道:“此两回戴、刘诸兄,亦急欲听讲,前因白兄、熊姊在内,故未讲说。今若先讲,恐有未便。”飞娘道:“文爷讲过,奴便去述与他们听便了。”玉麟、红瑶俱求即讲。

素臣无奈,只得开讲道:“古人每以陈寿帝魏不帝蜀,议者蜂起,皆盲人扪烛之谈也。史例起于马迁,凡帝称本纪,王侯称世家;班固黜项羽,去世家,其本纪列传,悉遵马史;寿果帝魏,则操、丕等,俱应系以本纪,今特废本纪之称,因并无世家之目:此寿之不帝魏者一。又不曰《魏书》,而曰《三国志》,既不得明尊蜀汉,故夷魏于吴、蜀,而概称三国;此寿之不帝魏者二。蜀始终称先主、后主,操则先称公,后称王,丕亦先称王,而后称帝;明魏以汉臣而篡汉,与蜀之始终称主者迥殊:此寿之不帝魏者三。魏主芳则称齐王,髦则称高贵乡公,奂则称陈留王,明以奉承晋帝,而暗以夺其位号;蜀帝禅,则始终称后主;不帝其子孙,以明不帝其祖父:此寿之不帝魏者四。魏自明帝以后,不载皇后,蜀则后主两后俱载;不后其妻,以明不帝其夫;此寿之不帝魏者五。刘焉、刘璋,不附于袁绍、吕布等列,有二义焉:一则不使魏之似正统也。董、袁群雄,既已无奈而列于《魏志》矣,二牧而同此例,则窃据者全系于魏,不几疑魏于正统乎?故别之:此寿之不帝魏者六。一则明昭列之兴,先有驱除也;二牧窥窃神器,而庆钟先生,如陈涉、项羽发难宰割,而成于汉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七。焉传首载董扶之言,以定蜀之为帝都。评曰:‘昔日魏豹闻许负之言,则纳薄姬于室;刘歆见图谶之文,则名字改易;终于不免其身,而庆钟二主;此则神明不可虚要,天命不可妄冀,必然之验也。而刘焉闻董扶之言,则心存益土;听相者之言,则求婚吴氏;遽造舆服,图窃神器,其惑甚矣!’观益土吴氏之咸归昭烈,则寿之意,明以魏豹、刘歆比焉,而以高帝、光武比昭烈无疑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八。寿于《先主传》中,不便昌言其得正统,帝天下,故首以二牧发之,其旨明,其辞显,欲使人开卷了然,而人犹不解,则甚矣,寿了冤乎!天也!更取先主与操两传对勘之,《先主传》曰:‘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操传曰:‘汉相国参之后。’继汉统者,宜汉帝之后乎?宜汉相之后乎?此寿之不帝魏者九。且于先主,则曰:‘胜子贞,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坐酎金失侯,因家焉。先主祖雄,父弘,世仕州郡。雄举孝廉,官至东郡范令。’统系何等光明。操则曰:‘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明其为宦寺遗孽,暧昧污贱。表帝系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于先主,则曰:‘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明其不为儒生章句学,深沉大度,同符高祖。于操,则曰:‘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明其为奸乱之徒。颂帝度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一。于先主,则曰:‘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目顾自见其耳。’于操,则未尝一字言其形貌;明先主有天日之表,而操无奇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二。于先主,则曰:‘舍东南篱角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先主少时,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于操未尝一字言其符瑞。明先主有图凤之祥,而操无闻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三。其评先主曰:‘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已,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耳。’其评操曰:‘汉末,天下大乱,豪雄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试以两评,字字核量,其为帝先主乎?帝操乎?固不俟智者而始知之也。”

玉麟道:“评以先主权略,不逮魏武,基宇亦狭,故后人遂指寿为帝魏而不帝蜀。但陈寿下这两句,定有缘故,求文爷指教。”素臣道:“此正寿之微意。盖操已三分有二,无识者必因蜀之基狭,遂思帝魏,故特为指破,而以‘折而不挠,终不为下’二语振之;若曰:其所不及操者,特基宇狭耳;其基宇狭者,特机权干略不及操耳。若其弘毅宽厚,知人待士,同符高祖者,固迥非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者所得同年而语也!至于托孤一事,则古今君人之极,则并非高祖所得而及;又岂操之矫情任算者,可拟其万一乎?则议正统者,固不当以基宇之广狭为取舍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四。”

玉麟道:“评内‘总御皇机,克成洪业,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未免下字太重,此亦有别解否?”素臣道:“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谓其挟天子以令诸侯,资后嗣以篡汉之基云耳。申、商、韩、白,名分已定;非常超世,亦复何害?且以操为常人,而无殊于世者,可乎?试与高祖之风,君臣至公,古今盛轨等语相较,其字意孰轻孰重?孰主孰臣?亦不俟智者而始知也。”玉麟始服。

素臣道:“曹丕篡汉,先有李伏一表,征验符瑞,继有刘、辛毗等疏劝进,许芝复博引图谶之一千一百三字,丕皆辞让,至有‘心栗手,书不成字,辞不宣口’之言。于是辛毗等复上书陈劝,司马懿等接踵上言,丕均辞谢。然后献帝下诏禅位,群臣屡奏,献帝屡诏,凡十三,丕辞亦十三。《献帝传》所载禅代事,详悉繁复,至数万言;而寿尽删之,不存一字。至先主,则备载杨泉侯、刘豹等疏,并太傅许靖等疏,疏中复言前后上书者八百余人。其诛丕之篡汉,而许先主以人心天命之归,昭然若揭,日月两行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五。丕之受禅,则曰:‘乃为坛于繁阳,庚午王升坛即阼,百官陪位,事讫降坛,成礼而反,’二十五字而已!曰‘即阼’,而不曰即皇帝位,曰‘事讫’,曰‘成礼而反’。所讫何事?所成何礼?率略荒忽,如不欲书!至先主,则于许靖等疏中,明言‘臣等谨与博士许慈,议郎孟光建立礼仪,上尊号,即皇帝位于成都武儋之南’之文;而即述其昭告:‘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汉有天下,历数无疆。囊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群臣将士,以为社稷隳废,备宜修之,嗣武二祖,恭行天罚。备否德,惧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邦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绶,修燔瘗,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典礼肃穆,辞命?皇,不特正统季兴,大义彪炳;而操、丕济恶篡夺之罪,洞若观火: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六。黄龙元年,汉吴合盟,盟辞四百余字,历数操、丕、睿三世济恶,而分裂其地,略无回互;寿也讨贼之心,更复昭著: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七。寿果帝魏,则吴、蜀一也;何以蜀称主而不系以蜀?吴称主而系以吴?何以禅称后主,而亮、休、皓,则直称名: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八。何以先、后主之配皆称后,权之配则称夫人,至亮、休、皓,则直称孙亮全夫人、孙休朱夫人、孙皓媵夫人: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九。何以永、理、称先主子,后主太子,而不系以姓;吴主五子,则直称孙登、孙虑、孙和、孙霸、孙奋: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先主、后主始终称主,而权虽称帝后犹称权,亮、休与皓更无论: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一。评先主则称有高祖之风,评权则称有勾践之奇,与韩、白、申、商一律,主臣之分,可较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二。于先主则称殂,于权则称薨;‘殂’之一字,及寿所匠心而巧得之者,称崩则显同于帝,称薨则无异于臣;因《尚书》有‘放勋乃殂落’之文,故暗以代崩字。而犹恐后人暗识,未达其旨,复特载诸葛《出师》之表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可知殂之即崩,而迥非薨之所得同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三。欲阴以正统予蜀,所最难者,生时一帝字,死时一崩字;寿以主字代帝,以殂字代崩,俱属巧不可阶。而于二牧评内,下‘庆钟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于《出师表》内,见‘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俾帝蜀之意,明如日月而不可蒙蔽,峙若山岳而不可动摇,则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设之文。读至此,当为之泥首匐叩,击节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已矣!而犹得訾寿之帝魏而不帝蜀乎?又其评后主曰:‘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阉竖,则为昏暗之后。《传》曰:素丝无常,惟所染之;信矣哉!’曰君,曰后,曰贤相,曰阉竖,无一字不藏帝蜀本意。且以亡国之君,而犹俨然以中主目之,寿也数国故君之念笃矣: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四。要之:《三国志》一书,无处不寓帝蜀之意,此二十四端,不过撮其大旨,非即以此尽之也。

习凿齿之《汉晋春秋》,其帝蜀与寿同意,而才思笔力,迥不及寿。使其生当陈寿之时,而付以史事,既不敢明抑魏武,以干时议,复不能阴尊汉蜀,以俟后人,必至败坏决裂;而欲如寿之呕心沥血,出鬼入神,以成此千古无偶,万世不磨之大文,断不能矣!以习议陈,奚啻蚍蜉之撼泰山,精卫之填沧海乎?故特删之。”

玉麟长叹一声道:“俺们这两只瞎眼,不如挖掉了罢,还留着他则甚!文爷连日讲究,有许多精深微奥之处,俺们自然参不透。如今讲这《三国志》,除着定主为帝,定殂为崩,于二牧评内,畅发帝蜀之旨,真如鬼斧神工,不能测识,其余大半都是极明白浅易的,怎向来看书,一毫没懂,可不笑死人呢!”

红瑶道:“女儿原也疑心,既是帝魏,怎不依马、班之例,作成《魏书》,要另立《三国志》名目?既不帝蜀,怎又妻称皇后,子称太子,不与吴国一例?却因前人议论,印定眼目,不过鹘突一会,便自丢开;今被恩爹尽情指破,才如梦醒一般!但恩爹既辨明陈寿之冤,则《司马公千虑一失》这回书,便不该删去了;其中妙义,还求恩爹指示。”

飞娘道:“侄女这一问极是,文爷且慢说来。奴先把文爷议论,去述与两先生们听过,再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缘故,看他们怎样见解,再求文爷指教。”说毕,如飞而去。玉麟等亦细思其故。红瑶道:“陈寿因晋受魏禅,若不帝蜀,则于晋有碍;温公系宋臣,有何妨碍,而不帝蜀汉呢?”

玉麟道:“温公与文公同是宋臣,若以温公为是,则文公《纲目》都不是了。”红瑶道:“若《纲目》有不是处,这《三国志》又不是了,真令人无处着想!莫非温公系典午后裔,为亲者讳么?”玉麟抚掌道:“女儿这一说,大有想头;但恐以私废公,不合作史之义。”洪氏等亦俱猜疑不定。只见飞娘奔上阁来道:“两先生听了文爷议论,都羞得要死,也都说要抠掉那双瞎眼。及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之故,都想不出来,说除非为祖宗起见,但怕看小了温公,要求文爷指教哩。”

素臣道:“小姐与两先生之见,足备一说,而其故尚不在此。宋受周禅,周受汉禅,与晋受魏禅,魏受汉禅无异。刘崇之称尊于北汉,与昭烈之尊称于蜀无异;而刘崇为帝弟、帝叔、帝父,较昭烈之遥遥华胄者何如?若以昭烈为正统,则必当以刘崇为正统;以刘崇为正统,则太祖即系僭号,而太宗未灭北汉以前之号,皆僭矣!明定前代之正僭,暗削两朝之位号,岂臣子所敢出?此温公《通鉴》不帝蜀之故也。温公因刘崇之嫌,尚不敢于帝蜀;岂陈寿当晋初受魏禅时,而敢于明帝蜀汉乎?至朱子则时世既远,且南渡偏安,势不敌中原之金国,恐后人以地之大小,定统之正闰。而《纲目》一编,又全仿孔子之例,笔则笔,削则削,非《鲁史》旧文可比;故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在温公则时世切近,何敢不避嫌疑,又岂可摘为千虑之一失耶?习凿齿当东晋时,亦恐南渡偏安,不敌中原之汉、赵,而名其书曰《春秋》,亦托于知我罪我之说;故亦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温公之千虑一失,在于《议孟》一书,此朱子所以有善人不入室之论,而不在于《通鉴》,故并删之。”玉麟等俱心悦诚服,赞不容口。

红瑶道:“女儿听着恩爹妙论,把心花放开,此时耳聪目明,精神长发,竟如没有昨日之事了!”飞娘道:“仙人之说,原是虚妄;即使果有仙人,若不听着这种议论,便昏昏澄澄的,活上几千年,也是枉生!”玉麟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玉麟若是昨日死了,便须懊恼;如今是放心,不是枉死了!”

洪氏与各姨不约而同,起立请问道:“陈寿之帝蜀,是再无疑义的了;古人还说他挟嫌不能表扬诸葛,要求指示。”素臣忙起身,拱令就坐。先把诸葛全传,慢慢的读了一遍,说道:“诸葛有王佐之才,为三代以后一人,陈寿心悦诚服,竭力赞扬,不啻口出;非诸葛不足当陈寿之辞,非陈寿亦莫尽诸葛之美也!其传首至陇立卒一段,叙诸葛之本籍流寓,名姓谱系,既详且明。躬耕陇亩至信然一段,表其形体抱负;而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隐以伊尹之耕莘野而乐尧、舜比之。时先主屯新野至凡三往乃见一段,又汤三使往聘既而幡然改之趣也。隆中一对,纵论天下,逆计大业,了如指掌,诸葛卓识旷世,令后人读之,流连忾慕,千载无已者,寿之文章,足以达之故耳。鱼水之喻,固昭烈之任贤不二,实诸葛之才德有以感之。刘表长子琦至遂为江夏太守一段,虽于亮无轻重,亦可见其居心之谨密,虑事之精详。惟俄而表卒至遂诣曹公一段,为写当时事势,亦见时事败坏,股肱废折,惟亮一人说吴破魏,独开洪业也。先主至于夏口至以充军实一段,其辞命则决溜灌河,其料敌则发覆观火,转成败于一旦,定鼎业于三分,非诸葛不能行,非寿亦不能言也!建安十六年至足食足兵一段,言诸葛始镇荆州,继守成都,如萧何之在关中,寇恂之在河内,委输不绝,使高、光无内顾忧;而沂江分定郡县,与先主共围成都,则匪特守不丧贝,则攻亦如破竹也。二十六年至领司隶校尉一段,叙诸葛之明大义,定大计,使汉业绝而复续。章武三年至咸决于亮一段,曲状主臣一心,形骸无间;而暗识之人,顾指为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是不知先主之心,亦不知寿之意指者也?先主与诸葛,君臣之交,至深极笃,岂容有诡伪之辞?且先主岂不知诸葛之明,而犹得尝以诡伪之辞?孙盛之言,不以先主为险不可测之人,实又了不晓事之人耶?盖知子莫若父,禅之不能,先主固知之深矣;与其为袁本初、刘景升儿子,何如托诸葛宇下,不失节于仇雠,犹得世守侯服,保其宗祀乎?此先主之实心远虑,不知几费精神,几经筹算,方为此言。而亮遂以死任之,事无巨细,咸自决焉。上输其诚,下矢其赤,表里洞达,纤悉无欺,此时君臣,实犹父子,更复何嫌何疑?寿所以评为举国托孤,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而古今之盛轨也!视伊尹之放太甲,周公之避流言,反若诸葛处之为优;此则时势有不尽同。而要之:诸葛忠可格天,诚能喻物,实有无忝于伊、周者,而非寿亦不克章明之也!南中诸郡至国以富饶为一段,乃使治戎至屯于沔阳为一段,言其东和孙权,南平孟获,使无后顾忧,然后治戎讲武,大举北征,以讨贼而兴复也,备载《出师》一表,俾诸葛心事,光明精白,剀切缠绵,至今如见。六年春至总统如前一段,言诸葛出师以律,威震关中,及马谡违节致败,犹能拔敌而还,且戮谡而不徇其私,自贬而不匿其过;语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其诸葛之谓乎?冬亮复出散关至射杀为一段,言诸葛出,每斩敌辟土,而但以粮运难继,故无大功。十二年至天下奇才也为一段,言诸葛屯田以足粮,大举以兴复,魏虽死而兵可久住,志可必伸;乃天不祚汉,而竟卒于军。故结之曰:‘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夫魏之将略,莫若宣王者矣,而叹服如此;诸葛不死,魏能久支乎?呜呼!此莫非天也!顾非寿之笔墨能委曲达之,则一出而大败,屡出而无功,以至于死而已,能使诸葛生气奕奕,一似功已将成,业必可就,而特为命所限者,寿之文为之也!亮遗言薄葬数语,识诸葛之识,且明俭也。诏策全载略一结束初亮自表一段,追始要终,以验其公忠长于巧思一段,兼称其才技。亮言教书奏数语,更美其艺文。景耀六年春,诏为亮立庙于沔阳,思在本国也。秋魏镇西将军钟会征蜀,至汉川,祭亮之庙,令军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刍牧樵采,怀及远方也。弟均,子瞻,传之通例也。通考全传,无一闲字赘句,而句句字字,赞叹称表,不啻口出,文至此亦可已矣。而寿复出奇,借前荀勖、和峤所奏,将别应奏上之书,拦入传中,重复咏叹。美其治国,则云:‘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原其志趣,则云:‘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述其身后之思,则云:‘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推其至化之实,则云:‘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惜其功业凌迟,大义不及,则委之于天命。辨其文采不及,而过于叮咛,则比之于周公。使诸葛之品,超出于萧、曹、良、平之上,而与阿衡、公旦跄跻后先,无少差别,寿非诸葛千古一知己哉!且详列《诸葛氏集》目录,凡二十四篇,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是诸葛之文,俱载于传,一字不遗。人讥寿传诸葛,简略不备;此买菜求益宝丈铁而不宝寸金也。而寿若逆料有此辈不达事理,不识文义之人,故于传中全载其集,记篇记字,以示无一可遗;世有为一传至十余万言,而犹失之简略者乎?评复摘其为相之善,重叠称美,其推崇诸葛,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吾不知后人何心,而犹妄加讥议也!”

玉麟道:“听文爷指示,陈寿之赞颂诸葛,真到尽情;但何不将管、萧亚匹,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及治戎为长数语,改换一改换,便使后人无可置喙了?”

素臣道:“蜀与魏敌,而晋受魏禅,寿现奉诏撰史,即奉诸葛所亲与对垒者子孙之诏,此宜如何措辞?故寿表曰:‘毗佐危国,负阻不宾。’及‘敌国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皆必委曲其辞,而后达其意也,管、萧之匹,犹言霸王之佐,与先主评内,高祖之风,针锋相对。传表俱以为周公、召公,又与先主评内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激射。推寿之意,欲进诸葛君臣于三代之上,而自嫌敌国,难以尽辞;故重之以伊、周,而复益之以管、萧。如以帝魏例之,则称管可也,称萧不可也。以韩、白评魏武,而以管、萧评诸葛,蜀臣与魏主同辞,弟方为寿危耳,白兄何犹以为疑?至应变将略等语,为街亭之败言之;而连年动众,未能成功,又实事也。然传中则护一语曰:‘谡违亮节度。’表则曰:‘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层层折算,而亮之将略亦可知矣;况有天下奇才一赞乎?表所谓‘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四语非陈寿不能知,诸葛于九泉下闻之,必引为知己者也!盖诸葛一生自任,只谨慎二字,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宁拙而成,毋巧而败;秉吾夫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训,而必不与暴虎冯河之徒,置三军之命为孤注,以幸胜于一掷:此魏延子午谷之计,行险侥幸,诸葛所断不肯为也!夫以宣王之人杰,且曰天下奇才;则将略最优矣!而理民之干,更优于将略,与表百召公、周公之比拟,逸道生道之推究,适相符合。寿一意进诸葛于伊尹、周召,而后人必欲抑之,如孙膑、穰苴、颇、牧、起、剪等辈,则何也?”

玉麟俯首愧叹。红瑶道:“前人皆说寿父为亮诛斥,寿为瞻吏,又辱于瞻,故有讥议诸葛之辞;今蒙恩爹指破,真是极口赞颂,心尽力竭的了。但寿虽不自嫌,亦应念及其父,但作公平之论可矣,何必极口赞颂,不遗余力?后人又何以不于此着议,反议他不能表扬诸葛?”

素臣道:“小姐之疑极是。陈寿当日,原只恐如小姐之见,讥其忘父,再不料后人反讥其挟嫌。陈寿因史书定万世之公论,不得参以一家一人之私仇;然恐后人不谅,故于本传先下‘虽劳不怨,虽死不忿’数语,于《廖立传》复载其‘垂泣而叹’匕,于《李严传》复载其‘发病而死’;见诸葛之刑赏出于至公,被罪者闻其卒,且至涕泣慨叹,激愤致死,又何敢挟嫌而不极口赞颂乎?不极口赞颂,即不能表扬诸葛,即不足定万世之公论,此所以不得不极口赞颂也。”

洪氏道:“据文爷说来,陈寿真是古今第一良史官了;索米之事,想也是附会之说?”素臣道:“丁仪、丁廙,家产甫经籍没,其子又何来千斛米?且贪官受赃,惟恐人知,不索轻物,而索至千斛之米,以震眩人之耳目,此真足喷饭之说!而《晋史》载之,可怪亦可笑也!”

飞娘道:“陈寿是诸葛千古一知己;文爷又是陈寿千古一知己!自古及今,读《三国志》的,不知几万万人,那一个辨得清陈寿的冤屈,参得透陈寿的心思?大哥说要挖掉眼睛,咱如今连这张嘴,也要挖掉他!”

玉麟道:“干这嘴甚事?”

飞娘道:“咱们这样混吨货,还算是吃饭的人么?”玉麟大笑。见天色已晚,撤去讲席,命红瑶递酒,红瑶殷勤斟劝,真如亲女一般。四人欢饮,备问素臣家常,密论当今时势,欢至更余席散,素臣欲辞下阁。红瑶向玉麟道:“恩爹不日渡海,女儿感激救命之恩,既认作父女,也合略尽晨昏定省之事;不如设榻于此,早晚得以侍奉,聊表此心!”素臣不肯。飞娘道:“咱与文爷,觉道一刻也离不得;就这阁上设两榻,文爷南面,大哥侧陪,咱合侄女同睡里间,岂不是好?”玉麟道:“此论极妙,俺亦得多亲近文爷时刻矣!”素臣因有丫鬟仆妇,不欲红瑶为奉沃盥等事。红瑶道:“止有数日侍奉,不可更使奴辈代劳!”直候素臣睡好,在榻前叫了安置,方才进去。

 

 

素臣睡去,梦见陈渊之妻慎氏,衣裳齐楚,颜面端正,舌收睛敛,近前拜谢,说有远行,特来叩别。素臣要止住他,只见一只斑斓猛虎,披着一头长发,俯伏于地。慎氏便起来搀扶,要素臣去骑那猛虎。素臣梦中一惊,忽然而醒。正是:

 

虎闻带发非因梦,鹿为寻蕉却是真。

 

 

总评:

陈寿之冤,自晋及今、历千余年不白。其间通儒达士、名贤巨卿,不可胜数。何故注纩垂旒,宣耳障目,与一切名烘学究,饶舌小儿,俱归浑噩,咸息无言也。间有模棱平反,亦系隔靴搔痒,其甚者乃复锻炼周内,切割而剉磨之。伤哉寿也!自古作史者之受祸,盖未有酷于斯者矣!玉麟等欲挖去瞎眼,飞娘并欲挖嘴,余于二者外,更欲截去十指,以谢半生隔靴搔痒之罪。

以“主”代“帝”,以“殂”代“崩”,而以“庆钟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以“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真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设之文。而千载梦梦,无一人参透,此寿之所不及料也。乃古今论史者数百十家。所著述不啻汗牛充栋,无一人及此,而独于稗官中得此知己,此又寿之所不及料者也。余欲节录此回,刊作一本,陈诸当事,上之政府,俾得编入纲目,一表良史官之用心。而垂老病中,奋飞无翼,掩卷三叹,辄唤奈何!则唯有泥首匍叩,击节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己己而已!

表白温公,推原朱子,如火照物,如锥画泥。有此卓识,方可读史,方可论史。

论托孤一段,真知先主之心。彼孙盛者诚一不晓事之小儿,而迂儒无识,群然附之,读此当颜甲十重矣。

“寿一意进诸葛于伊尹、周、召,而后人顾欲抑之如孙膑、穰苴、颇、牧、起、剪”二语,足压倒古今冬烘头脑、强作晓事一辈人。

红瑶一段,最合情理。而千载读史绪贤,从无发此一论者,顾反以为挾嫌。此更陈寿之所不及料者也。

如许怪梦后,复有发虎,读者知为梦之余波,而孰知为梦之缘起。丝弦变白龙,何足喻其灵妙。

 

 

 

 

 

第七十九回 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 因报德孤舟渡海觅红须

 

  次日平明,红瑶先到素臣床前晨省,说道:“女儿夜里,梦见陈渊女人前来谢别。”玉麟在旁边榻上听见,连声诧异道:“俺夜里也梦他来别。”素臣因把夜梦也述出来。红瑶如飞下阁,去述与洪氏听。岂知洪氏亦曾梦见。玉麟等三梦相同;惟素臣梦中,多一带发之虎。大家惊异。

素臣道:“我常年不过偶做一二梦,怎这十日以内,就连得五梦,好生奇怪。”各人起身盥洗,丫鬟们传说上来,说:“外边各位爷们,都怪着老爷不放文老爷下去讲书,熊三爷还说要反进来哩。”

飞娘道:“有咱在此,他敢反进来!”玉麟掀髯大笑道:“这是他们情极了,也罢,每日早晚,俺们在阁上领教,日间仍去讲解,女儿们仍到半阁上去听罢。”

素臣出去,飞娘把所讲《诸葛传》,从头至尾,述了一遍。刘、戴两人,面面厮觑,叹道:“人之才识相悬,乃至如此!文兄非某等之友,乃某等之师也!”

时雍复问道:“诸葛瞻既系武侯之子,又能捐躯殉国,揆之善善从长之义,也该表扬他一番,何以略之如此?”素臣道:“瞻不进而退,纵邓艾入平地,以致绵竹之败;愎谏失机,遂至亡国。且蒋琬、董允俱能裁抑黄皓,而瞻不能。故张钦夫云:‘瞻权兼将相,而不能极谏以去黄皓;谏而不听,又不能奉身而退,以冀主之一悟;兵败身死,虽能不降,仅胜于卖国者耳!以其犹能如此,故书子瞻嗣爵,以微兼见善之长,以其智不足称,故不详其事,不足法也!’朱子谓其论甚精,亦可见陈寿之权衡不爽矣!”时雍愈加叹服。有信复求讲《齐小白》、《鲁桓公》两回。

素臣道:“桓公,兄也;子纠;弟也;此程子之言,而朱子采入集注,盖必有道矣。”戴、刘俱道:“指桓公乃兄者,止有《汉书》一处,尚属避就诡辞,其余《公》、《谷》等书,俱云桓弟纠兄,寡不胜众,后不胜先,诡不胜正。程子之说,毕竟出于何典?”素臣道:“见闻异辞,传闻又异辞,经先传后;经圣传贤,故信传不若信经。《春秋》云:‘公伐齐,纳纠,齐小白入于齐。’伐齐,纳纠,逆词也;以齐系小白,而不系纠,是夫子已定桓公为兄也。看书之法,皆当如孟子之说,诗以意逆志。《论语》:子路、子贡极意推究管仲,而但云桓公杀公子纠,并不云桓公杀其兄,亦可见当时皆知桓公为兄,子纠为弟矣。程子若无所依据,岂肯轻议魏征之事?朱子又岂肯采以入注耶?至《鲁桓公》一回,表白世子忽辞婚之卓见,刊去卫恒《诗序》、《狡童》等章之谬论,固属不刊。但当以郑忽标题,专写三折,而末折证以鲁桓之求援,而反致身死名辱;不当以鲁桓标题,专写三折,而首折以郑忽之辞色为缘起也。齐、鲁宜为婚姻,岂必由于贪色?《诗序》专刺忽之失援,非刺其辞色。故以鲁桓之求援,证郑忽之辞援为当;而以郑忽之辞色,起鲁桓之贪色为末当也。”戴、刘俯首愧服。

 

 

玉麟正要求教兵法,管事家人传禀说:“邵姑爷家的大姑娘,被五通神拷打得利害;因看见揭帖,知文老爷辨冤之事,要求文老爷去救治。因是亲戚,亲在门首求告,不敢不回。”玉麟蹙额道:“邵有才与弟是再从郎舅,因臭味不同,不甚往还。其女名淑贞,却是一个贤女。这村上因有一家,与贵省人连姻所娶之妇,是生神和病的,把五通建起庙来。后来就牵连至合村,几于家家生病,家家建庙。这邵家甥女,因不肯从顺,常受五通凌辱,或是鞭扑,或是被褫衣髡发,作践不堪。俺也曾去闹过,据甥女说:‘俺去时,五通避开,俺一转身,即仍来作践。’俺欲拆毁庙宇,又恐力量胜不过他,使村民徒然受累。所以请两先生作乐府,有这《五通庙火德驱邪》一回。文爷若能治好了舍甥女的病,把这回乐府见之实事,也是一件大快人心,大有功德的事!”戴、刘俱道:“崇正辟邪,吾儒之素心,弟等只恨无德力以致之耳。以吾兄之德力,必能制之,岂肯见义不为?”飞娘等俱极力怂恿。素臣平日最恶五通,慨然允诺。玉麟陪着出见,有才施礼毕,便道:“此时小女正在危急,乞即一行。”

玉麟也就不留坐,一同走到邵家。有才直拱进去,到一座绣阁中,只见一个少年女子,赤身卧地,素臣忙缩转身。有才道:“请文爷来,正要求进房去镇压哩。”

玉麟道:“文爷休避嫌亵!他们本家人是打怕了,不敢进房的;弟当随文爷进去。”素臣重复转身,那女子已醒了转来,爬不上床,侧身朝里。素臣近前看时,见下身俱是伤痕,忙将床上一条绸被扯来盖好,令有才抱上床去。有才恃着素臣,便走入房,连被将女儿抱上床去,问他:“怎样受苦?怎生得醒?”淑贞道:“今日五圣带着诸般刑具,来拷逼女儿,说若不从他,便绝女儿的性命!”因伸出两手道:“十指已被拶断,方才正要烙掉女儿两乳,亏着文相公进门,才得活命!”有才道:“俺去请文爷,你如何知道,认得这位姓文?”

淑贞道:“女儿那里认得,是五圣带来的神将,在外面飞报进来:文相公进门来了;一屋的神鬼,都慌了,一哄的散去。故说是文相公救了女儿的性命。”有才看着淑贞青的十个指头,涕泪俱下,哭拜于地,求素臣救命。素臣忙扶起来道:“只恐我来则他去,我去则他来,如白兄一般,便没奈何了!且去取朱笔素纸来。”

有才知是画符,忙教丫鬟们进房伏侍,自己去取纸笔。丫鬟们闻淑贞已好,五圣已去,便逐渐进房。里边备下茶点,陆续搬出,摆在桌上,玉麟陪素臣正在吃茶,有才将纸笔取到。素臣研起朱墨,取两幅素纸,大书“素臣在此”四字,吩咐一张帖在房门首,一张帖在床前。有才狐疑,要求书符镇压。素臣笑道:“我非道士,那会画符?”有才沉吟道:“文爷如果不会画符,求将此四字写在小女胸前罢。”玉麟亦为代求。素臣只得蘸饱朱墨,走近床边,有才将被揭开,露出酥胸,素臣大书“邪神远避”四字。复写一纸道:吴江文白饬知五侯:尔恃封敕,罪积山邱;王子犯法,庶民同纠!淑贞何辜,拷逼无休;强奸未成,律应满流!湔洗淫心,荡涤邪谋;从宽驱逐,远避他州。将火尔居,慎勿迟留!素臣写毕,付与有才,令其实贴五通庙内。玉麟道:“俺们在此,五通自不敢来;不如别过,看是如何?”有才留饭,素臣辞谢出来,回到讲堂,述知其事道:“不知中用不中用?但此地不可久留,明日便须告辞。”玉麟等俱失惊问故。素臣道:“弟在辽东,诈称溺死;今忽把姓名传播,为不奸人所算!”

玉麟道:“这一村中,虽有几家大户,数十家小户,俱受弟约束;只消吩咐一声,不许传出别村便了。”当下即令总管晓谕。总管应诺,复回禀道:“前日二爷吩咐,要打听李锦衣家事情,方才人已转来,说十五姨现在合家俱称为仙娘,另换房子住了,又全都不敢进房歇宿,要等一位仙人来,请了仙旨,才敢进房哩。”素臣大喜道:“这件心事,可以暂时放下了!”

 

 

当日,素臣把《左传》上大小战伐之事,细细讲解,指点出许多兵法,把众人喜得欢声如雷,赞声不绝。至晚上阁,红瑶仍如前伏侍。

次日,早饭才过,邵有才领着合村老少,有三四十人来谢。素臣问故,有才道:“文爷写字之后,小女一夜安睡,是不消说了;这些邻人家中,凡有这病的,都见五圣来别,说是被文爷驱逐,要远避他方,有才家中有一小妾,并几个丫鬟仆妇,俱生此病;却不敢来,转托他们家内女人道别。如今合村的人,都要请文爷到家镇压。就是有才家中,也要请文爷光降,以杜绝五圣再来之路。”玉麟道:“五通既然远避,俺们何不仗着文爷德力,把庙宇拆毁,以绝其巢穴呢?”众人道:“只要文爷肯作主,小人们都不敢不从!”素臣大喜道:“既是你们情愿,我当出一臂之力!”因即前往。村内除老年、幼稚,及丑黑如鬼的,其余妇女,没一个不出来拜见,俱解开胸前衣服,要素臣用朱笔写字镇压。素臣不肯,因本家跪求,玉麟等从旁怂恿,只得每人写一“正”字。有许多生这邪病的,苦求苦告,要多写几字,只得又添写“诸邪远避”四字。又求写“素臣在此”朱贴,贴于房门之上,只得又每家写与一纸。直写至黑,才得回家。

初五这一日,玉麟带着家人,同戴、刘、方、熊诸人,请素臣去拆庙。

这村有一座大庙,十二座小庙。小庙是各家私建,高不过六尺,深阔至四五尺。大牌一座,彩画太郡及五通夫妇十一个形象。小牌一座,彩画马仆夫妇形象。大庙是众姓公建,却有一间大门,三间正殿,三间后殿。正殿塑着五通,后殿塑着太郡及五通之妻,两旁俱塑有神将、侍女,及马仆夫妇等像。

凡进一小庙,素臣碎其大牌,玉麟等碎其小牌及香炉蜡台等物,令众人把屋瓦揭去,拆下木植,并碎牌登时烧毁。小庙拆完,方拆大庙,素臣上座,手脚并举,把太郡及五通夫妇打踢粉碎。玉麟等把马仆夫妇及神将、侍女亦俱打落,令家人们拆毁房屋,亦至黑方回。

从此这一村中,五通邪迹就灭尽了!

 

 

自此讲论数日,倏忽初八已过,初九日一早,玉麟备席饯行。红瑶送还玉簪,要送至海边。飞娘道:“文爷为何事过海,咱是一定要远送的。”玉麟诸人更不消说。素臣一概力辞,连锦囊也不许随去。单是玉麟家人惯走海的,伏侍前去。

到得港口,上了商船,定了海镜,竟入大洋。素臣举目四看,只见天连着水,水连着天,一气混茫,四游浩荡,孤舟如叶,片帆如飞。日未落时,已收入一个海岛中来。岛旁设有营汛,上船盘诘。舟师禀知汛名外护,进去便是护龙岛了。

素臣大喜,向那兵目通知姓名,说是红须客朋友,特来相访。兵目一齐跪禀:“红须客是龙岛主的微号;老爷既是旧交,小的们就去撑小船来,请老爷换船进港。”素臣才知红须客姓龙。不一会,兵目撑了一只小船来。

素臣道:“这大船劳你们照看。”兵目连声答应,素臣过船,半夜已至内岛,天明,兵目飞报进去。红须客通知铁丐们,飞奔到船边来迎接。素臣远远看见红须、铁丐之后一人,酷似璇姑之兄刘虎臣,心头突突的跳动。及走进前,果然不错。忙跳上涯,喊道:“弟来访者,龙铁二兄,不意刘兄亦于此相见。”虎臣及红须、铁丐已经下马,飞步上前,一齐跪倒,拜伏于地道:“何意文爷,从天而降!”

素臣也跪下去,拉扯起来,执手欷嘘,互相慰劳。从人牵过马匹,请素臣上马,三人步行而随。素臣连请,方才都上了马。不多几里,见一座雄关,设立两山之间,就是护龙岛的外城。四面皆山,中间开出平原地面,有田有屋,居民茂盛,商贾殷繁,与中华无异。约走有三里路,已到里城,城门边一般有官兵把守。见红须客等俱随在后面,便远远的跪道迎送。进城有一里多路,便是岛主所居,门殿规模,居然藩王宫府。一进大殿,见中间龙座上,供着当今皇帝万岁龙牌,素臣山呼舞蹈,朝拜起来,三人就要拜见。素臣止住道:“此非行礼之地!”三人因请至内殿,见正中靠里,设一把虎皮交椅,两旁略下,设三把豹皮交椅。

红须客道:“正中一座,是况元帅的;旁边三痤,是咱们弟兄的。请文爷正座,待咱们叩见。”素臣慌忙扯住,问:“况大元帅何人?”虎臣道:“就是景日京相公。”素臣大喜道:“他原来在此,快请相见。”虎臣道:“元帅去征屠龙岛,小人现在那里来,如今还要拨兵去哩。”素臣正待再问,一人飞奔上殿,跪下磕头。素臣看时,却是奚囊。忙问:“何故到此?”奚囊道:“小的到了盘山,卫奶奶已带阿锦到此。小的在盘山等了几日,尹爷打发小的到此,不想相公也到此地。”素臣向红须客们行礼,说:“该是我先奉拜。”慌得三人急跪下去,磕了七八个头起来。

素臣道:“此处亦不便坐。”红须客领进里边一所厅屋,只见五六个武扮丫鬟,簇拥两个女子出来。素臣看去,前面一个是卫飞霞,后面一个是石氏。

向虎臣道:“闻你得了把总,驻防乍浦,累我访得发昏;今日却都在海外相逢,真大快事,亦大怪事也!”飞霞、石氏俱见礼过,就都在厅上列坐。各人动问素臣别后之事,素臣约略述了一遍。然后偏问众人。虎臣道:“小人自前年二月与文相公别后,即往乍浦,住了两个多月,杳无消耗。访知天津洋面,一个海岛,名屠龙岛,是靳家党羽的窝座,各处洋面劫来银货、妇女,俱藏在彼处,有几号商船,往来通信、运粮。因在大洋铺里,出了一两银子,寻着保家,保在一只商船上,专做糕点。六月里,到了岛中,各处察访,没有妹子的踪影。七月里,原船回来,那船不专运粮、通信,遇便即行劫夺,与盗船一般的。那日,离岛一百多里,遇着一只货船,又去打劫。下诓货船上有几个硬汉,又有这铁二哥在船,杀得大败下来。却被岛中高军望见,飞报岛主,发出兵来,把货船围住。小人那时恨不得帮那货船,却见岛兵势盛,不敢发作。幸遇一只货船,也是往辽东生意的,赶来援救,那船上又有景相公。小人便不顾利害,里应外合,把商船上人都杀掉了。岛船败去,又添出兵来,拦截海面。小人问起景相公,才知道也要向屠龙岛去。这二哥也说出相公叫他到洋面上来探听的话。从此,并胆同心,结盟立誓,要专与靳仁作对。天津港口,又放出刘海鳌们的几只商船,把后面截住,进退两难。景相公说:‘岛兵势盛,不如专力破天津的商船。’那夜,乘着顺风,拚命冲杀,撞翻了一只商船,才脱虎口,连夜望南逃避。那知海中各岛,都奉景王及靳直号令,一船厮杀下来,直杀到此岛。岛主是一个胡僧,名叫圆成,有万夫不当之勇,阻住海面,屡战不退。又幸遇着龙大哥,与景相公二人,双战圆成,才把他杀败,跳海而死。以下和尚头陀,被小人们全行杀死。头目喽罗,大半投降。景相公说:‘我们立个基业,才好与靳贼作对。’因把船收近港口,来平这岛。圆成无比淫凶,岛民都恨如切骨,情愿归降。大哥就推景相公为主,权称元帅,练兵选将。自前年十月,至去年十一月,共平了二十六岛,各岛主俱尊景相公为大元帅。这岛就是龙大哥为主;铁二哥在扶龙岛;小人在生龙岛,都权主岛事。景相公说:‘屠龙岛是靳贼窟穴,必须削平。’会了六岛岛主出兵,虽是连胜他十余阵,却没甚俘获。他又屡有救兵,岛势险恶,尚未平定。前日吩咐小人们回来,选拨兵将,再率八岛精兵前去,为必拔之计。今幸相公到来,若肯一行,无不成功矣!”素臣微笑。

铁丐道:“咱自蒙文爷嘱咐,忙找着了大哥,同去救了尹兄弟,连夜入洋。路遇商船劫夺,杀败了下去,又添出岛船来救,独力难支。亏着景大元帅从外杀入,三弟从内杀出,才得脱了重围。咱若不会三弟,不说访他令妹的话,还只认是白爷哩。以后之事,三弟说过。如今只求文爷助一臂之力,这屠龙岛是再无不破的了!”素臣仍是微笑。

红须客道:“俺自前年八月,到盘山去看尹兄弟,知道铁二弟在洋有事,连夜赶入海去。正值与圆成厮杀,两下夹攻,杀了圆成,平了这岛。仗着景大元师神算,连平二十六岛,只这屠龙岛未灭,功在垂成。文爷与元帅至交,自无不去之理!今日初到,且把酒吃个畅快,明日再说。”素臣笑而不言。

卫飞霞道:“前年八月,拜别文爷,愚夫妇打算分身入洋。却是伏波、成全两个头目转来,述知文爷钧谕,心安了些。便止着他两个入洋探听,得破了此岛信息,欢喜不过。到去年四月内,景大元帅已平了八岛,复要大举,发令箭到盘山来知会。奴家领兵前来,随着各位伯伯,又平了十八岛。因兵事未息,元帅没有发放,不敢回去。去岁九月,奚囊过海,也被元帅留下随阵,也得了功,赏了许多功牌。元帅说:‘等平了屠龙岛,要修书备礼,打发人随同奚囊到江西,来问候文爷及老太太。’故至今担搁在此。”因命随身一个丫鬟磕头,说道:“奴要把阿锦先配给奚囊,奚囊不肯,说一来要回家,候太太赐婚,二来辜负不得玉奴;才歇了下来。”

素臣问:“尹兄安否?”飞霞起立而应,并问鹣鹣近况。素臣道:“他妻妾和好,是石大嫂知道的;以后却无由而知,想来也是平安。”石氏道:“去岁丈夫,假称做官,差人到吴江,将奴接至岛中,举目无亲,愈加想念姑娘。前月来此看还尹婶,得见文管家,说老太太、二娘待姑娘极好。但不知几时才得见面?姑娘身子安否?可曾生喜?”素臣道:“大姐想你,也与你想他一般;出门时再三嘱托,要我寻访。家母、贱内待他极好;现在有娠,分娩只在早晚。”石氏欢喜无限。风酒席已备,与飞霞告辞进去。红须客递酒,定素臣南面一席,兄弟三人,东西两席。素臣止住道:“只有一席,吃不够,只顾添菜,坐开了,不便讲话,也不用那些客套。”铁丐拍着脖项道:“是文爷才知咱的鸟性,那年船头上,几碗并做一碗,吃得咱又爽快,又自在!谁耐烦这打恭作揖秀才老子的营生!”红须客掀髯大笑道:“无过是敬意,俺不是惯干这营生的!”因合并一席,竟行入座。素臣道:“三位先猜一猜,我此来何为?猜着了,我吃十大杯;猜不着,各位只吃双杯。”红须道:“文爷是为靳贼而来。”素臣道:“此固弟之素志,但今日之来,又有专诚之事,当饮双杯。”红须饮毕,铁丐道:“这便难猜了,敢是找寻三弟么?”素臣道:“我也不知他在此,虽有带便寻访之意,亦非专诚。”铁丐也吃了两杯。虎臣道:“莫非为景相公而来?”素臣道:“非也,弟此来专为报龙兄喜事。刘兄且干了双杯。弟止知龙、铁两兄在此,不意忽遇刘兄,一快也;复遇刘嫂,二快也;方才看刘嫂模样,也似怀着身孕,三快也;得日京消息,四快也;见卫嫂知尹兄平安,五快也;更见奚囊,六快也;喜你们成了个局面,可与靳贼为难,七快也;替你们添助羽翼,八快也;扶危排难,九快也;遂你们心事,十快也。弟当满饮十大杯,龙兄也要满饮十大杯,大家干了酒再说。”三人面面厮觑,请问:“何危何难?是何心事?”素臣道:“且请干了酒。

红须客道:“文爷有十快,该饮十大杯;俺有何喜事,怎也要吃十大杯?”素臣道:“你吃了十大杯,还你有十全喜事,报你知道。”

铁丐道:“大哥快吃罢,咱要听得慌,休急断了你兄弟的肠子罢!”

红须捋须而笑,拿起大杯,接连而饮,登时二十大杯酒俱干。素臣道:“弟此来特为龙兄作伐,鳏夫得妻,一喜也;得妻而美,二喜也;美而兼勇,三喜也;勇而有文,四喜也;文而且贤,五喜也;中馈有主,六喜也;苹蘩得托,七喜也;自此生男育女,合着笑府三句,为朝廷广户口,八喜也;为祖宗绵嗣续,九喜也;为天地广化育,十喜也。弟有十快,该吃十杯;兄有十喜,不该吃十杯么?”

红须道:“夫妻之事,在文爷以为十喜,在俺以为百忧,这是毫不相干的了!但说是美而兼勇,文而且贤,岂肯与俺作配?若肯与俺作配,定是不拣相貌,不择门户,不论年纪的了!铁二弟现没家室,见三弟夫妻恩爱,他那要老婆的念头,高兴不过,文爷代他作伐,这媒人却是稳做得成的!且请问那女子姓名。”

素臣道:“那女子姓熊,名飞娘,江湖上都称他为赛隐娘,你自然知道他的大名。”红须客哈哈大笑道:“文爷不说那赛隐娘便罢,这是明明作耍小人了!快求吃还了小人十大杯再处!”直立起身,便去斟酒。素臣不觉骇然。正是:

 

    只知侠女生成性,岂识通儒变化功?

 

 

总评:

桓兄纠弟,桓弟纠兄,纷如聚讼,程朱两夫子几于口众我寡矣!得此“信传不若信经”之说,便如铁案山招,摇撼不动;具此卓识,俯视一切史论皆苍蝇耳。稗官云乎哉?

以《春秋》实证易,以《论语》虚证难;实者易见,虚者难窥故也。以意逆民是谓得之,子舆氏有以癠作者之灵府矣。

“素臣在此”用本前景清事。而有才求于胸前硃写,遂致众女皆书。前根二十回之解邪咒,后伏一百八回之驱恶鬼,钩连起伏,极尽文家能事。

虎臣、铁丐、红须,无不求素臣前往天津,除灭屠龙,而素臣终于微笑不发一言。此等处最宜着眼,宁若思其故而不得,勿茫于其故而不思也。

十快、十喜、百忧,随笔写来,俱成采色。至说出隐娘,而红须即哈哈大笑,以为作耍,尤令人茫于其故。此为游戏神通。

素臣之来,为红须作伐,非为铁丐也。而红须自不承认,转荐铁丐。初读之,不过以为文家陪衬激射之法耳,孰料其草蛇灰线,别起一端邪?且别起一端,而其成功反在此端之前,则尤出人意想之外者矣。下一笔而使人不知为正笔、旁笔、虚笔、实笔、先笔、后笔、借笔、伏笔,乃真善于用笔者。

 

 

 

 

 

第八十回 婚事初筹素臣早筹兵事 大蛇未弄铁丐先弄小蛇

 

素臣暗忖:莫非错认其妹赛要离么?红须客道:“赛隐娘平时行剌,或是杀人,都戴着铜面,扮作武士模样;江湖上曾有口号,说是:男数红须,女说铜面;来如飘风,去如闪电;游戏杀人,一刀一剑;不嫁不娶,天生天厌。文爷说是替他作伐,可知是作耍了!”

素臣笑道:“原来为此!你可知道,他如今却是情愿嫁人了。”因把劝化飞娘之言,从头至尾,叙述一遍说道:“一个女人,尚知悔悟,体贴父母之心,要接续祖宗气脉;怎吾兄堂堂男子,反守着自己邪念,不体父母之心,忍于斩宗绝祀?生为忘亲之人,死为不孝之鬼,九泉之下,何面目以见先人乎?”红须客听那开首劝辞,毫不在意;听着飞娘说话,却反搔着他痒处,点头自喜;听到中间,鼻孔里一阵酸辛,止不住两眼汪汪的,要流那清水;再听到后来,便痛泪直下,滴落如雨,又听结末一段,觉着毛骨悚然;及被素臣责到自己身上,口口不孝,说是无面目见先人,一时痛愤,忽然大叫一声,拔出佩刀,就往喉管上勒去。亏着一席而坐,素臣拔刀隔住,铁丐一手扳住臂膊,没有受伤,虎臣忙跑出位夺去佩刀。红须客一个恶心,口吐鲜血,喷满地下。

素臣懊悔道:“这是我不是了!竟忘他血性利害,受不住这些重话!”

红须客道:“文爷怎这般说?俺自恨禽兽不如,生不如死,敢怪着文爷吗?”

素臣道:“如此,便更不是了!不娶还是断绝祖宗气脉,轻生便是戕害父母遗体,罪愈加重,如何使得?吾兄既知悔恨,便该惜身重命,反邪归正,急急的想娶妻室,为生男育女,承接宗祧之计,怎又寻短见起来?”红须忙出位拜伏,痛哭道:“俺知罪了!”

素臣忙扯起来。红须道:“不瞒文爷说,俺非人种也;先母做闺女时,遇疾风暴雨,被龙气感触,怀胎三年;外公外婆气恨,将先母赶逐在外,苦不可言。产时百倍艰难,死过几回,比文爷所说十月怀胎的话,苦楚更甚!俺自幼顽皮,与飞娘一般,不是在树上跌下,就是掉在海里,百死百生,把先母精神魂魄,消耗损伤。先母日则在海边网绰鱼虾,夜则在草窝内织麻纺线,养活着俺。到七八岁,就替俺童养一个网船上女儿,不上一年死了。一连童养三个,都不过一年半年就死。先母悲伤成疾,到三十岁上身死。俺那时止十四岁,外婆收留家去。过了两年,外婆又死,就被母舅赶出。这些苦楚,都是外婆告诉,才得知道。俺因文爷之言,想到先母身上,一时心痛,恨不欲生。今被文爷提醒,以后还再敢轻生,不想娶妻生子,承接宗支吗?俺的硬命,别的女人也不敢娶;须得这飞娘,这铜琵琶,才当得住俺这铁绰板哩!”

素臣惊异道:“据吾兄说来,竟与飞娘是逼真一对了!”因把飞娘系人熊所生之事说知,道:“那江湖口号,又恰把你两人作对,岂非天缘奇配?”虎臣道:“口号内天生天厌四字,如今要改作天生天对了!该几时行礼?几时成婚?聘金多少?文相公不特做媒人,并要做主婚的了。”

铁丐也是痛泪直下,说道:“大哥说咱要老婆,咱却不知道这种正经道理;只见三弟夫妻恩爱,百般便益,才动了念头。如今听了文爷的话,是再免不得的了!咱自小淘气,连累爷娘,才是利害,咱娘的苦处,更说不尽。还敢不接他气脉,叫他做无祀孤魂吗?求文爷怎样赏给咱一个,不要想什么美而兼勇,勇而且贤,只要有鼻有眼,成了个人,有眼放得进鸡巴,有肚皮裹得住胞胎就感激文爷不尽!”素臣笑道:“只要是个女人,你们岛中怕寻不出,怎要求我?”铁丐道:“都是元帅的号令,自岛主至头目,除本岛岛民外,但是中国的人,取了岛中妇女,就要斫头。有俘获来的,又说不成体面,都赏与兵目。累咱空着急了半年,谁捞着一根毛来?”

素臣道:“你这样着急,就不是头婚,敢也情愿了?”铁丐道:“娼妇又不讨吗?有闺女也看不上咱这丑脸!依着文爷说话,只生得出男女,管甚二婚三婚?”红须客道:“红绡、红拂,都不是二婚吗?文爷果有这人,就一齐撮合,做个兄弟连芳罢。”素臣道:“人是有在心上,相貌既美,兼有贵相,尽配得过,却未到那时候。先把你这亲事说成,就可牵连而来。”铁丐道:“咱是十足贱相,怎敢望配那贵相?不把吃饭家伙都折掉了!”素臣道:“你是十足贱相,天下更有谁是贵相?不是戏话,你合着相书所载的龟形,乃是大贵之相!他日富贵功名,与龙兄相仿。飞娘形如飞凤,亦是大贵之相,我方与龙兄作伐。相女配夫,岂是胡乱撮合的么?”

铁丐大笑道:“咱只在海岛里,做这不打劫客商的强盗头儿就够了,咱还想甚富贵?合着龟形,便是大贵之相;那些当龟的,怎不见他封王拜相?”素臣道:“这话留着后应,不必推辞,也不能性急,如今且说正事。”因讨过历日看着,三月十六、十八、二十四,三日都是黄道不将吉日;遂定了十六日行聘,二十四日成婚。

问红须岛中兵将数目;红须道:“岛中有十一员战将,二十四员裨将,一百二十名头目,二千九百名战守兵丁。”素臣道:“可准备一千两银子,二百四十匹绸缎做聘礼;五百对铜花,一百匹红绸做花红;要打发人到登、莱两府,去收买丫鬟、箱笼、纱灯、羊角、花爆、酒、烛等物;要教匠人搭灯楼、灯棚、五色彩帐;要招些秧歌傀儡歌唱戏耍之人;总打帐一万银子,这喜事就办过去了。

红须客三人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奚囊也是疑惑。伏侍的头目兵丁,都伸着舌头。红须客道:“俺的老爷!你要俺生男育女,不要应着二弟的话,把这吃饭家伙都折掉了!俺是什么人,娶一个老婆,要用一万银子?”

素臣道:“你如今是一岛之主,不体面些,也叫岛民及各岛人笑话。飞娘何等身分,白玉麟们何等眼孔,若不体面,便是小觑了他,连我媒人也招着怪头。这怀苦酒,是要强着你吃的了!”红须客道:“文爷说的话,俺断不敢违拗,却实在不能依从。一则力量不及;二则况大元帅要加罪;三则张扬开去,怕不闹出事来!”铁丐、虎臣也俱说:“现在岛中钱粮有限,兵事费用甚多,元帅又不在此,亦难自主,还求文爷减省!”

素臣大怒作色道:““你们口口元帅,敢压制我吗?你走遍天下,拣得出这等对头吗?若阔绰些,便费三万两万,也不嫌多;就铺派你,也只一万银子,还是你成婚费用,就不依吗?”一面说,一面立起身,望屏后就走。三人见素臣大怒,都吓慌了,接脚跟进,想要陪礼。

素臣摇手示意,悄问:“有甚极机密之处?”红须会意,领到一座高楼上来道:“这楼虽只三层,地势最高,开窗四望,洋岛悉见;这楼顶不是螺丝缠的么?任你撞钟击鼓,把声响俱转上顶去,收入瓮里,楼下休想听着一点声息,名为神楼,是高手匠人造的。只元帅合咱们兄弟四人,有机密事商议,才上此楼。文爷有甚心话,只顾请说。”素臣看到楼顶,真有大瓮,身大口小,一路缠纹,高可丈许。推窗看时,真个海洋中东一堆,西一簇,露出岛屿,如螺髻一般,青翠欲滴,历历可数。再看到自己岛中一切田原房屋,?然在目。

因问:“自辽东至福建,这一带直南直北的洋面,共有许多海岛?红须客道:“福建不知备细;自乍浦至辽东,除无名小岛外,有名目有岛主的,共是七十二岛。”素臣道:“这七十二岛岛主,都是中国人,还有外国人?有许多岛,是景王合靳贼的?”

红须道:“七十二岛岛主,约有一半中国,一半外洋。辽东、天津一带,有二十余岛,都奉景王;惟屠龙、钓龙两岛,是靳贼党羽。钓龙不打紧;屠龙岛内,兵精粮足,妖僧孽道,凶徒剧贼甚多;景大元帅所以定要除灭他。过了天津,直到这里,共二十七岛。只有飘风岛正对莱州,在护龙、青霞两岛腋下,未曾归服。其余二十六岛,元帅派俺住这护龙,领着十二岛;派二弟住扶龙岛,三弟住生龙岛,各领七岛。往下去,对着胶州、海州、崇明、乍浦一带洋面,有二十余岛,连这飘风岛,都有靳仁。”

素臣道:“靳贼、景王大势相连,而互相猜忌;屠、钓两岛,与总兵武国宪,皆靳贼阴制景王者,其为重兵可知。兵法:十围五攻;区区六岛所拨之兵,岂能胜之?据刘兄说:胜他十余阵,又没甚俘获,其为骄兵之计无疑。屠龙一岛,既有钓龙为犄角之势,复有天津为援,是有胜无败的形势,所以不遽胜而反诈败者,欲全胜大胜,且乘胜而并收二十六岛,为田单、韩信复齐,破齐之计也!服从靳贼之岛,全在护龙岛之下,又有飘风岛,介在护龙、青霞两岛之间;则彼之欲去护龙,比我之欲去屠龙更甚,况护龙为我根本之地?我揣此贼,必有围魏救韩之计,等我拨运兵粮之后,即起乍浦以上,莱州以下各岛之兵,来专攻护龙。出我不意,攻我无备,我既众寡不敌,难免丧败。日京闻根本之地被重兵围困,必撤兵回救,彼钓龙、屠龙、天津等处之兵,从后追杀,必至大败。古来以全师远攻,一蹶瓦解者,史不绝书;日京尚是知兵之人,何冒昧至此?《左传》所谓:‘莫敖狃于蒲骚之役。’日京亦狃于二十六岛之平故也!我若早来,断不许他去攻屠龙,却要先平这飘风,肘腋之中,岂可穴此狼虎?不独日京,连你们都该知道,何以??若此!”虎臣道:“文相公所料,一些不错,他那输的十几阵,真是骄兵之计。如今想起来,既没杀他一员战将,又没得他一石粮食,捞抢些旗帜衣甲,席木板片,多半是糟旧的,这还不是诈败吗?”

红须道:“文爷料他有围魏救赵之计,也是不错的。前日有军士探报,说胶州各岛,都修船练兵,籴买粮食;不是这个缘故吗?那飘风一岛,俺们都知道是肘腋之患,几次去剿。无奈岛民感激靳仁,竭力死守;元帅怜他真情,暂缓其死,说待各岛俱平,彼自不得不下。”

素臣吃惊道:“靳仁这厮,如何能得岛民之心?”

红须道:“飘风岛那年适遇奇荒,岛民俱要饿死,被靳仁一个伙计,把十数万米谷散给岛民,救了合岛人的性命,故此感恩入骨,死守不降。”

素臣大喜道:“若是如此,便可唾手得之!”铁丐道:“文爷既知他们有些恶计,怎还要替大哥行礼结亲,不料理厮杀之事?”素臣笑道:“此兵机也!方才因有兵目在旁,怕有漏泄,故假作发怒进来,与你们密商。正借这行礼结亲,铺张扬厉,卖个破绽与他,他必来乘机取事,我们这里暗作准备,埋下窝弓,守那猛虎,可不便益吗?”

三人大悟,大喜。红须道:“原来文爷是这个主意。在里面伏侍的,虽都是心腹之人,却不可不防。俺们下去,只做拗不过文爷,勉强从顺的罢了。但是元帅处此险地,该作速着人去请他撤兵方好。”素臣笑道:“请他撤兵,这窝弓可不又白埋掉了!如今得刘兄自去,把我的主意说知,叫他假作攻取,却不要深入,只作守等兵粮,为必取之状。一面露布各岛,添兵运粮,前赴助战;却密札岛主,叫他迁延时日,续听调遣。一面照着方才所说的,各处张扬置办,为娶亲之事。我即打发奚囊,随着白家家人,过海行聘。札知白兄机密,并令其准备船只,截住莱州岛船,不放一只回去,以便袭取飘风。令方兄、熊兄送飞娘过海成亲,协力破敌。白兄有两妾翠云、碧云,能见二十里以外毛发之物,令其先期过海,在这楼上望敌兵,及岛中奸细举动。我与龙、铁两兄,暗暗拨兵简将,准备厮杀,管教一战成功。这不是解你们危难,遂你们心愿吗?”三人大喜道:“只怕他不上钩,若肯上钩,是必定成功的!”

素臣道:“若日京在此,我便不划此策;他料你们俱是一勇之夫,断无不上钩之理!但我在外护,不合说出真名姓了;若被他知道,便不肯上这钩!”红须道:“不妨,这岛中兵民,俱感激元帅刻骨;俺只吩咐一声,断没泄漏。”说毕,出来。虎臣拾起那刀,红须客佩好,仍复坐席,狼餐虎咽的,把饭吃完了。红须假作无奈,在岛库内提出五千白物;发二千两,到登、莱等处,采买一切货物;发二千两,请素臣修书,付与奚囊,转请有信代媒,十六日行聘通知,二十四日婚期;发一千两,修饰宫殿房屋,搭棚架灯楼各项杂费。一面大张晓谕,岛主择于某日成婚,各家俱要张灯结彩,许各洋铺过海交易。当日就露布各岛,并发密书。虎臣因将往天津,是夜至素臣房中,讲至三更。素臣方知红须名生,字天生;铁丐名面,字如包;虎臣改名吉如虎;日京改名况如日。

次日清晨,写下密札,早膳过,打发虎臣赴天津。

素臣、如包俱易容而出,素臣仍是黄面,如包易作粉红色脸儿,吩咐兵目不许泄漏。只做游玩岛中风景,将城内外四处走到,回来,与天生上楼,指示道:“这后面两座神尾关,现有一百名兵把守,可撤去三分之二,留二三十名老弱军,一半看守,外关,一半看守内关,却只许放人进外关,不许放人进内关。这一带万松岭上,几处墩堡,约有一二十名兵丁,这一座龙脊关,有二十名兵丁把守,须尽撤去。这殿门外空旷地方,可搭一座灯楼,四面都要悬空。望南连接搭着灯棚,直搭到城门住,两边亦俱悬空。这一带仓廒,须拨一百名精兵,在仓门内看守。这古城内,可挑五百名精兵在内,三人轮流操演,关着城门,不许人近城窥探。”复指着北边一岛道:“此岛莫非飘风岛?”天生道:“此岛名青霞。”因指向东一岛道:“那便是飘风,与俺们这岛,恰似鼎足一般。虽在背后,却亏俺这岛后半面,是天生峭壁,又有许多剑尖似的乱石隔住,船不能近,故仍要从外护进来。”

素臣道:“明日拨兵三百名,把本岛战船,十分中选出七分,都驾往青霞岛,只张扬着往天津助战,吩咐岛主悄悄藏着,并操练青霞岛兵候调。”说毕,下楼。自此,每日明办结婚,暗备厮杀之事。

 

 

素臣自到岛中,天生即让出卧房,与素臣歇宿。至十五日,素臣见已彩画铺设,成一新房模样,就要搬出。天生抵死不肯,道:“一来敬意,二来仗文爷洪福,得个利市,到二十四日搬出不迟!”素臣无奈,只得住下。

到了十八日一早,鼓乐喧天,回聘已到。天生请素臣、飞霞两人开盒,只见回的甚是齐整,袍服冠带,靴鞋裤袜,引刀盔甲,书画琴棋,纸墨笔砚,绸缎绫罗,金花红彩等物,摆有三五十匣;其余水礼,亦十分丰盛。岛民、岛妇聚观,拥满门外。兵目传禀:“岛中风俗:凡遇岛主成婚,岛中城内男妇,当日都要进殿磕头。岛民要捧岛主的脚,岛妇要捧岛妃的脚,若捧不着脚,便三年田稻无收。捧脚时,每人有二百文钱,撒地作贺礼,名遍地金钱。捧脚之后,岛主进内成婚,岛民、岛妇都在殿外筵宴,两人一席,每席四碗鱼肉,两盘糕馍,两壶白酒,两碟醋蒜,两碟果品,两碟小菜,都取成双之意,名万民欢乐。满月之后,岛主、岛妃要出城巡视,每日一乡。四乡的岛民、岛妇,也都要捧脚,撒金钱,筵宴。现在城中民妇,俱在外候令。”

天生看着素臣,素臣道:“既是风俗如此,一口允许便了。”天生吩咐下去,兵目传出外面,欢声如雷,纷纷散去。是日大吹大擂,外边看待来使,里边请素臣等筵宴。素臣席散回房,奚襄把玉麟得书,如言准备,锦囊请安,并夫妇二人,于二十日起身,随二位姨娘渡海,并押送嫁妆之事禀知。素臣道:“锦囊还有用处;这天丝要他来则甚?”

奚囊道:“天丝是两位姨娘教的武艺,大姑娘又时常指点,比锦囊也低不多。”素臣道:“原来如此,比阿锦何如?”奚囊道:“那比不得阿锦,阿锦老练,比锦囊还觉高些。”

 

 

正说话时,忽地西方起一阵疾风,从开着的两扇窗内,直卷进来,把房内大烛直灭下去。回过风脚,却甚悠扬,那烛仍复明亮。素臣觉着有异,随意把西风作一卦,西天乾金,风为巽木,作为卦;风来甚疾,巽为阴象,恐有阴人行刺;而风脚悠扬,烛仍明亮;卦婚象,克属乾金,铁丐金姓,求婚甚急,此数莫非当之?因吩咐奚囊,关门掩窗,垂下帐幔,灭去画烛,防备刺客。自己拔出宝刀,伏在窗槛之下。不多一会,只听窗上一声响,月光之下,一人直落进房。素臣在槛下发起,迎个正着,从背后一把抱住。奚囊在那人手内,夺过宝剑。

素臣忙道:“不要伤他,快去点火。”那人被素臣神力紧搿,挣扎不脱,即便用手来攥肾囊,早被素臣惯倒,把那人两手拘在胸前,尽力捺住,一膝捺压两胯,动弹不得。奚囊点烛进来,素臣一看,却是那女道士赛要离。大喜道:“来得正好,快请铁爷!”

须臾,铁丐赶来,素臣令其搜检。铁丐在小靴统里,搜出两把利刃,胸前搜出一股赤绳套索。素臣把套索反缚其手,说道:“此女名立娘,即飞娘胞妹,亦是大贵之相,配得过你。方才起数,与你有姻缘之分;今日正是黄道不将吉日,你可带去,即便成婚,明早我自向龙兄说知。”

铁丐正要老婆,眼见恁般美貌,如何不愿,没口子称谢不尽,抱了就走道:“谢文爷恩赏,明日磕头罢!”踉跄进房,放在床上,扯掉裤子,在缠袋内取一丸药吃下,脱衣上床,尽力狠干,把立娘弄丢了才解放他两手,将衣服剥尽,再闯辕门。这三更天把立娘连丢三次,狼狈不堪,苦苦求饶。铁丐亦觉尽兴起来,喝了口水方才得泄。铁丐阳道本伟,怕立娘经过大敌,征不服他。因在山东路上杀过一个游方和尚,得有补天丸放在身边未曾试过,吃了一丸药,性发作起来,便直干至天明。

立娘虽经过妙化法宝,因其相与妇女极多,不能专用在一人身上。自妙化死后又经久旷,被素臣神力压捺、未免伤筋损骨,怎当得起铁丐童?,吃了补天淫药,三丢之后百骸弛放,连身都翻不过来,直僵僵的躺在床上。铁丐紧紧抱住。说道:“文爷神数,说你与我有姻缘之分。妙化已死,你若肯放心,入门为正,咱就把你做结发一般。等你姊到来,骨肉团圆,可不是好?”

立娘垂泪道:“咱本去刺妙化,被他拿住强奸,因既为所污,难以再嫁他人,才做了道士,与他往来。到得妙化死后,早已安心一世不嫁人的了!谁知又因来刺红须,被汝奸污,也是咱前世的孽帐!那文爷可就是文素臣?”

铁丐道:“正是。”

立娘叹口气道:“咱被他拿住两遭了!他的神数,即说与你有姻缘之分,咱便情愿与你厮守一世。只是咱姊恨我切骨,他若嫁来,只怕不肯相容哩!”

铁丐道:“不妨,有文爷做主,肯包容你。只是咱们须起去,拜见文爷合大哥,还有石婶子、卫婶子,也得相见。你这样子,是真是假,可挣扎得起来呢?”立娘道:“咱现在眼花头晕,两手如瘫、浑身麻木那里挣扎得起?”

铁丐道:“咱先去,等你将息好些,再见罢。”

忙忙起来,先到素臣房中,素臣正与天生讲说夜来之事,铁丐跪下磕头。素臣带笑拉起问:“新婚之乐何如?”铁丐道:“乐不可言!不瞒文爷说咱还是童男子,要从没尝着女人滋味,那知有如此快活,怪不得三弟夫妻,恁般恩爱哩!”素臣大笑道:“休说呆话!快些同着出来,还要审问他口供哩。”

 

 

铁丐道:“咱原要同他出来,只半死不活的,瘫在那里,便怎么处?”

素臣道:“这又奇了!不信你有这般本事。也罢,你去问他一个备细,他是谁人所使?来刺何人?须把景王及靳贼现在的逆谋,并两家军师名姓,说得明白,才许他与你做夫妻;若有一点遮瞒,留在此便是祸胎,就要即刻开除,顾不得你快活不快活了!”因教导了逼问的话头。

铁丐吓得满面失色,没口的答应出去,向立娘述了一遍道:“你须尽底把实话说出,那文爷是神圣一般,穿得人肠子过的,你若藏头露尾,咱就没法救你了!可怜刚做得一夜夫妻,便怎么处?”眼里酸酸的,要流下泪来。

立娘哭道:“咱怕不知道,若早知他在此,也不上这一钓了!景王与靳直都想做皇帝,虽故连牵一块,却各怀歹意。屠龙岛是靳家安放那里,防备景王的;你们元师去剿,来请过兵,虽也发兵,不教尽力。后来知道靳家用计诈败,专等这里发兵,便起乍浦等处岛兵,来袭取护龙。怕这大功全归靳直,故遣咱来刺红须,不料又被文爷擒获!”铁丐吐舌道:“果不出文爷所料!你可知靳家于何时来袭取呢?”立娘道:“原要等这里发兵三五日后来袭的;如今听见岛主成婚,各处买花炮灯彩,与民同乐,才定了二十四这一日,来里应外合,袭取岛城哩。” 

铁丐吐了舌头,收不进去,道:“怎被文爷一古脑儿都算定了!你知他里应的,是些什么人?怎样装扮着来呢?”

立娘道:“这里不兴和尚道士。他那里有些和尚,都分拨在外;道士及将弁,都扮着本岛及青霞岛民妇,卖花泡灯烛等项的商贾,秧歌高跷等项的撮弄,还有混在送亲队里的,陆续进城,四散埋伏,到那日结亲时,一齐发作。”

铁丐道:“靳贼这些恶计,怎肯张扬开去?你是景王家人,何由得知详细?”立娘道:“他两家各有心腹,各有奸细。奴前日在蓬莱阁上,遇见飘风岛守备吴其仁,是景王的人,在那里做奸细的。他告诉奴如此如此,不日就要成功,咱们还是助他不助他?奴说:‘王爷叫咱来行刺,原是怕大功全归靳直,咱进去行刺得成,是不消说了,若一时没处下手,便须助他成功。一来去了一处外患;二来也分他些功;三来也不失大家牵连的局面。’吴其仁连声答应。咱就把四个徒弟,交托与他,说:‘咱若事成,到你岛中相会;若没处下手,临期你可同咱徒弟到护龙岛大相国寺中相会。’大家约定了,才分散的。”

铁丐道:“吴其仁可是三十多岁年纪,脸上有记色的?”

立娘道:“吴其仁左脸上有一搭青记,却是真记色;不像你脸上装的颜色是假。”铁丐失惊道:“你怎知我脸是假?”立娘道:“文爷说,去请铁爷来,这里只有你是铁爷,人都知道是尉迟恭一样,那里有这粉红色脸儿?靳家门下,和尚道士,多半有改变面色的方法;文爷那脸,敢也是假?前年咱被他拿住,没看见这金黄色的脸儿。”

铁丐大笑道:“一些不错。青记色脸儿,是守前关的;还有那两家的军师呢?”立娘道:“靳家是单谋,及景府长史吴凤元;景王这里是张贤士。张贤士专为景王,单谋专为靳仁;凤元看风使舵,俟那家成局,即为那家。贤士只怕单谋,单谋只怕文爷,若知道文爷在此,便也不来下这一钓哩!”铁丐忙出细述。

天生吃惊道:“文爷真是天人,俺也还怕白埋了窝弓!前日幸是没有让房,俺是大意惯了的,险些儿不被这小姨割了头去!”

素臣道:“这些话都是实话,大约此女已真心向你;入门为正,兼有他令姊一脉,当如结发一般待他才是。”铁丐笑逐颜开,连声答应。里面飞霞、石氏知道,进房相见叫喜。把立娘羞得要死,涨红了脸,泪落如雨。飞霞等劝慰了一回,拨两个丫鬟伏侍,料理饭食等事。

 

 

到夜来,素臣问知尚未起床,因叫了铁丐来问道:“这女子也是劲敌,怎便疲惫至此?莫非有诈?”

铁丐道:“小人也为他经过妙化摆弄,怕征他不服,吃了一丸补天丸,直弄到天亮,总不肯泄。他又像死的,又像活的三回,那知就是这般瘫化。”

素臣跌足道:“他被压捺已是受伤,再被淫药之力连丢三次,可知是这样疲惫了。以后断断不可,快把药给我,夜里不许再闹,急急调养他起来,正要用着他哩。”铁丐连忙答应,在袋内掏出一包丸药,递与素臣,素臣并在自己包内再三叮嘱,然后就寝。

 

 

次日,巳、午之间,天生从古城回来,替换铁丐去练兵。只见一阵天风,裹着满天黑云,直压下来。黑云之中,隐见神龙盘曲殿前阶石之上,落满血雨。天生大惊失色,忙问素臣道:“此非佳兆,必有祸患之事!”素臣也是吃惊。正是:

 

    欲向梅花推祸福,便知龙血有元黄。

 

 

总评:

飞娘闻劝至于大叫一声,蓦然倒地。写英雄天性之深、悔过之勇,至美!尽美!而红须乃更进一筹,至援刀勒喉,喷血满地。所谓文无定境也。而同一深勇,刚柔各判,更复掇移不动,此为至文.

行聘成婚,素臣派出如许排场,真耶!戏耶!难之耶!令读者恍兮、健兮、茫乎其若迷矣!及至红须、铁丐俱以为难而即大怒作色,发话起身,则尤使人两目瘁暗,无一线光者矣。玄之又玄,真欲玄杀一世。

素臣摇手示意,悄问机密之处必且一上神楼,畅说本怀而乃先看楼顶、次推楼窗、远观近视,复详悉致问岛数。岛主此固急脉缓受之法,我却更耐不得,欲如铁丐所云:“咱要听得慌,休急断你冬烘先生黄韭肠子也。”

骄兵之计一段议论精凿,非精于兵法者不能道其只字。莫敖狙蒲骚之役,尤切日京病根。不攻屠龙,先平飘风,此先著也。行军应敌,所争者先后一间耳。为书者读之,亟书之帏幕决拾之间。

兵机数语方说本怀,而读者仍未敢定。急性读不得书,尤读不得奇文也。故知作奇书者是极慢性人。

铁丐求妻,素臣之牵连而来,不意反在飞娘之先。此事之至变亦即文之至变。

飞娘之婚,银成数万,立娘则不须一钱,此事之至变,文之至变,亦见失节之人一钱不值也,可慨哉!

血雨一事,非但作篇末振起之势.为素臣回舟作伏也。此又一笔两用之法。

经字卷十二

第八十一回 文曲布天罗血流四境 红鸾杀华盖月照双郎

 

  素臣看着地上血点,随意作卦,地是坤,血离类亦属坤,时在午,加月日之数,共得三十,当坤卦上爻。因向天生道:“此与岛中无涉。弟占得坤卦爻词:‘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雨中血点,必龙战被伤,不必介意也!”

天生道:“俺便是龙种;数主龙伤,俺实应之,岂能无事?”素臣道:“数因兄起,则伤者兄;数因龙起,则伤者龙。龙既受伤,此数已毕。若执龟有咎,则伤应及弟,与兄无涉也。”不一会,探子来报:“青霞岛边,有龙与蚌斗,被蚌伤一爪,满洋都洒血雨。”天生方才放心。 

次日清晨,铁丐同着立娘,出来拜见素臣、天生,又与石氏、飞霞见过礼,外面已报嫁妆船到。素臣道:“白兄两妾到了,石嫂们须迎他一迎。”铁丐便令立娘同去,素臣止住道:“别有用他处。”因命立娘改装,扮作军官模样,专司操练古城兵士,密令阿锦随去防察。一面出去照料搬运嫁妆,接待来使。飞霞等半路接着翠云、碧云,进殿,同至新房。石氏因有孕,不进房,仍到里边料理酒席。锦囊、天丝叩见,递上玉麟书札。素臣看过,便取火来烧掉了。

当日,外护汛报,有登、莱等外洋客过海交易及青霞等岛铺户来岛互市。天生道:“向例互市,都在东丰堡设集,拨兵巡防,此番该分外添兵。”素臣问向例派拨兵将数目,天生道:“向例派一员守备,两员百户,四十名兵。”素臣道:“仍照向例数目,却总拣老弱的去,只说精壮都拨到天津去就是了。”天生会意,依言去派拨。里边设席款待翠云、碧云。

次日,请见素臣,递上四匹绸缎,八色绣成的领袖、膝衣、瓶口等物,是红瑶带来,与璇姑上寿的。素臣急命阿锦收过,嘱咐翠云姐妹休要提起。就领上神楼,令其四面望。碧云道:“那一带松岭边,东一簇,西一簇的人,指手划脚,是个奸细模样。”

翠云道:“后边这关口,也有些人在那里指划,面目也是凶恶。”素臣道:“二位须不时上来察看,明日夜间月起,上来一次,后日就要常川探视,午后报我知道。”复指点着:“这是万松岭,这是外关、内关;这是太平仓,这是龙脊关,都是紧要去处。”嘱咐过下楼。外护汛报来:“登、莱等处及青霞等岛,有秧歌、高跷、傀儡、像声、走索卖诸般撮弄之人进岛。素臣问:“有无安顿处所?”天生道:“本岛有四堡,东丰、解、西乐、南和、北须,俱有土城空房,专备洋商互市,屯札别岛贡献聘问使臣之处。”素臣即令屯于西乐堡,也拨老弱兵弁,前去防守。是日,发了令箭,差心腹将去青霞岛调兵。两封密札,令照面上所开处所,次等开拆。密令心腹兵目,预备松指、麻绳、救火钩镰、水衣、水盔等物。

大张晓谕:二十四日申时,奠雁迎鸾;酉时,结亲,升殿受贺;戌时,赐宴成婚;诸色执事人等,届期预备,毋得违错!

二十三日,新人船到。素臣派十员将弁,二百名老弱兵丁,披红簪花,押着酒席犒赏,粗细乐人,前去接待。夜间就提铃唱号,用心防守。并传西乐堡内戏耍诸技,去船边演弄。城内城外,俱张帖告示:二十四日大放花灯,与民同乐,城门上毋得拦阻游人,通宵不禁。素臣、飞霞两乘深帏大桥,直抬落船舱,与飞娘相见。悄悄相见,嘱咐一番,留飞霞在船相伴。请有信、以神过船,嘱令如此如此,即上轿而回。一路见灯棚俱已搭齐,殿门外灯楼高耸,都依着素臣,式样轻巧悬空。观看的男妇,挨肩擦背,有些不尴尬的人在内,窥探耳语。定更以后,素臣约同天生、如包,带着奚囊、锦囊易服私行,在城内各处走转,绝无奸细踪迹。

天生疑惑:“莫非白埋了窝弓?”素臣道:“他们都定在明日闹中取事,又因告示通宵不禁,今日都在船在寓,安睡一夜,次日饱餐战饭,入城行事的了。”因叫人把预备水衣、水盔、钩镰等物,都运送预定下的一所空房之内,派两员将弁,一百水军,只听得百子花爆声绝,便如此如此。令天生、如包、立娘、奚囊、锦囊夫妇及飞霞带来侍女,俱早去睡觉,翠云、碧云轮替安歇,准备明日厮杀。令石氏督率派进来做工的诸色岛妇,作房内将弁兵目,率领诸色岛民,料理明日酒筵犒赏诸事,却是一夜不睡。素臣在房假寐,四更以后,叩门声急,忙开进来,却是翠云,说道:“方才上楼望,见东城外一座破落大寺,屋脊上有人行动,仔细察看,竟是大姑娘身量,戴着铜面,提着两个人头,挂在鸱吻之上,如飞而去,不知何故。”

素臣令其回房安息,即出殿越城,奔至大寺,看那鸱吻之上,果有物挂着。先寻到正殿,上楼,见血泊里有两个没头死尸,一堆衣服,抖出四把刀剑,两个缠袋,收在腰内;把衣服展抹血污,裹着两尸连刀剑。从楼窗内撺落下地,复盘上楼檐,在屋脊上,取下首级,找着死尸,一齐放在土墙脚边。收起刀剑,跳将出去,推倒土墙,压盖好了,越城而回。在灯下解出缠袋看时,各有一个银包,包着数十两银子。两个药包,一包是补天丸,一包像刀疮药末。有一个夹袋内,夹着一张谕帖,上写:谕副总兵官元吉,限二十四日申时,万松岭取齐,酉时,听有暗号,攻破神尾关,接应游击元虚,同至后仪门,放火烧宫,候百灵澳令箭施行。又一个夹袋内谕帖:谕提点聂元,限二十四日酉初,大安门取齐,听有暗号,至大丰仓放火,会同正灵官潘一性,截杀救火兵将,赴无碍真人行营缴令。

素臣收拾过缠袋刀剑等物,开门唤起天生,问:“百灵澳是何地方?离岛若干里数?”天生道:“百灵澳是巨石岛汛地,离外护八十里。”素臣复问离巨石岛里数。天生道:“离巨石岛只三十里。”素臣甚喜。

天已大明,外边报:新人船上,一夜平安。素臣令人送茶,送点,送应用各物,俱要簪花披红,宽袍大袖,欢天喜地,违者捆打。日中无事,唤秧歌、高跷等人,在船边歌唱跳耍。一面同天生坐后殿发令。一令心腹将陶忠:赴外护汛督率本汛守备,约束弁兵,把守险要,酉、戌之时,望城内火起,将岛边一切船只,收入各港,舵工水手,有不从者,即行剿杀,不许一船逃脱,所得贼船一切军资,俱登簿报解,专听连珠信炮,俟城内贼人败出,截住厮杀,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李义:督率南和、北顺两汛守备,齐集汛兵,酉时取齐外护,协同陶忠,收拾贼船入港,截杀城内败出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李信:赴东丰汛督率本汛守备,齐集汛兵,望城内火起,衔枚疾走,离城一里驻扎,候连珠信炮一起,即驰赴外城门,截杀城内城外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赴西乐,督早本守备齐集兵,了望城内火起,衔收疾走,离城一里驻扎,侯连珠信炮一起,即驰赴内城门截杀城内外贼人至期另侯调遣,一令心腹将杨礼领四员将弁,督率五十名堆拨兵丁,将预备松明,自内城门口起,至外护止,在空阔处蝉联堆放,候连珠信炮起,一齐点着,直至天明,不许灭熄,随便协剿败逃贼人,至期另候调遣。一令中权心腹参将柏节:督率本营备弁,齐集汛兵,酉、戌时候,连珠信炮一起,即分两阵,以一阵横截东街,阻杀由内城门至龙脊关一路贼人,一阵横截前街,阻杀由内城门至大安门一路贼人,贼平,仍于两处镇压。一令铁如包:于酉时赴古城内,领一百名精兵,听百子花炮声起,即驰赴龙脊关,暗中守把,截杀神尾关、万松岭逃出贼人,于关南将预备松明点着,使我得见贼,贼不得见我,候天生交付兵目,并领出城,沿路剿贼,至外护,另候调遣。一令奚囊:领弁目四员,护军五十名,于申时埋伏大丰仓后,俟奸细攻仓放火,即接应仓内军士,里外夹攻救护,留五十名看仓,以一百名追杀,至大安门外,会合大安门兵,前后夹攻,候连珠信炮起,即杀出城,沿路剿贼,至外护,另候调遣。一令心腹将桂智:领巡宫兵一百兵,于申时齐集大作房草料场,遇有奸细放火,即时擒杀,贼退,于大安门前后周围巡逻,俟天明缴令。一令十员将弁:领一百五十名兵,多带弓弩,埋伏大安门楼之上,俟门外奸细放火攻门,即施放箭弩,贼退,另候调遣。一令阿锦、天丝:监着立娘,统领一百名精兵,在后殿镇守,俟天生退殿交兵。各人都领着暗号令箭,各做准备去了。到晌午时分,碧云、翠云飞报:有奸细在万松岭、龙脊关、神尾、外关、大安门、大丰仓,草料场、东西内城濠、城外天坛各处走动。外护汛密报:又到了两只商船。素臣在后殿,将预备的连珠信炮安设好了,令精细军士守着。嘱咐碧云上楼,望意外之事,俟岛主、岛妃杀出后仪门,追到龙脊关,即下楼点放信炮。因想:东西城濠,天坛之贼,内外夹攻,夺城的了,外城、内城,已有两枝重兵,内城之内,又有几枝杀出,自不妨事;但宁可慎重些。因又令锦囊:率领四员将弁,一百名精兵,俟百子花炮声绝,从东濠城起,至西濠城止,搜捉奸细,即在内城门内防守,截杀逃出内城贼人。然后点派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护送天生,去奠雁迎鸾,暗暗付与号令。

素臣自领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在大安门内镇压。传令上楼,把翠云唤至,令兵目将预备麻绳,理清堆在大安门两边门洞之旁,令翠云率领飞霞,带上女兵,摆列西边;自己选出二十名男兵,摆列东边;各挑拣五六名精细之人,吩咐如此如此。余十员将弁,八十名兵,都分列两边,伺候接应,防备意外。停了一会,只听城门外三声大炮,亲事进城,一路鼓乐喧天,到了大安门。那随去的十员将弁,便镇压住,只放司礼鼓乐诸人入门,一应旗伞执事人役,俱不许擅进,把正门闭上。吩咐岛民、岛妇,俟岛主升殿,传令出来,再行进贺。

 

 

岛主、岛妃上殿,乐作,先拜天地,次拜龙牌,次拜祖先,然后夫妻交拜。交拜已过,撞钟击鼓,岛主、岛妃升座,开着两边门洞,令岛民由东,岛妇由西,鱼贯而人。走进门洞,洞口早排设两张红桌,一桌上一只银杯,一把锡壶,桌脚边排着四坛美酒;一桌上排着一面大着衣镜。一人进洞,便有两个兵役伏侍着,在这桌上对镜整容,那桌上连赐三杯喜酒。但是岛民、岛妇,便欢天喜地的,照镜持杯;但是奸细,便有猜疑闪缩。那精细男女兵卒,已看在眼,即假作代整衣裳,在胸腰袖袜之内,暗暗揣捏。无弊的,就任他进去;有弊的,便着一人跟着进来,到洞口打个照会。这奸细必由素臣、飞霞座前经过,便五六人齐上,拖翻捆缚,口赛?木,丢在墙角头。搜出一个奸细,洞口兵丁,便故意把后过来的人,正冠拽衣,担搁一会。故此在后的奸细,并不知在前的遭捆。有利害些的,兵力难制,素臣、翠云即自起擒拿,因此俱被捉获,并没走漏。

岛民、岛妇俱已进完,共搜获三十六个男人,五个女人,身边都搜出暗器,扛入廊房锁好。素臣令军士奔驰喊叫,故作慌乱之势。岛民、岛妇,惊惧啼哭。就这喊哭声里,只听得外边放起五七只鹁鸽,铃声清越,在空中旋响。素臣知是暗号,忙在庭内,放起百子花爆。天生、飞娘各脱外衣,露出软甲,飞奔后殿。带着岛民、岛妇大开正门,招呼二十员将弁,二百名精兵,摆列门外。门外奸细早已发动,放火烧楼,直杀将来。远的被门楼上弓弩,飞蝗一般的发下,纷纷倒地。近的被这二十名将弁,二百名精兵,都用长枪截戳。素臣手中再发出神弩,无不伤死。空房内水军,头包黄毡虎头,身穿黄毡虎衣,各持钩镰,满街跳舞,把被火烧着的灯楼、灯棚,一概拉倒,城内各处埋伏,接应大安门的贼人,被火烧得七零八落。大安门败下去的贼人,被火所阻,七死八伤。

西边仓弄,东边作弄放火的奸细,俱被杀败,逃奔出来,素臣领兵截住,奚囊追杀出来,前后夹攻,纷纷倒地。素臣见大势已定,后殿人放起连珠信炮,便传门楼上伏兵下来,留五十名守门,以一百门兵,合自己有一百精兵,令翠云、碧云各带五员将弁分领,在外城之内,内城之外,自东而西,自西而东,交花巡缉,捉拿奸细,候我出城时缴令。令奚囊带仓兵,一路追杀贼人出城,俟铁岛主一到,即会同城内城外李信、梅仁两枝兵,跟着杀往外护,我自前来接应。一面令人收拾殿上喜钱入库,准备赐宴成婚之事,安慰岛民、岛妇,耐心守等。二更以后,天生、飞娘回来缴令道:“俺们从后仪门杀出,贼已杀进外关,攻打内关,正在危急。被俺两人领兵杀出,抵敌不住,都抱头鼠窜。一路剿杀,直杀到龙脊关,又被二弟在暗中截杀,剩不多几个有本事的,带伤逃去。俺们便依着文爷号令,把兵都交给二弟。俺们领着外关兵丁,在万松岭一带,搜查过遍,又杀获十来个贼人,就收兵转来的。”

素臣道:“你们休错过吉期,快些叫民妇们捧过脚,进去成婚。我自领兵出城去了。”一面吩咐作乐。天生、飞娘仍穿起大衣,坐殿受贺。素臣领十员将弁,一百名精兵出殿,一路见水军已救灭了火,在那里扫除煨烬。到前街,柏节迎住声喏说:“贼人自内败出,自外杀入的,俱被小将率兵截住。又有奚将军及两位女将军追杀,十停中杀死七停,捉获两停多些,剩不多几个逃窜出去。”素臣仍令巡防镇压。

  至成门边,锦囊领四员将弁,迎住禀说:“在东西城壕,搜获一二十名奸细,都是专派在城内截杀守城军士,接应外兵入城的。”翠云、碧云领十员将弁禀说:“在内外城,巡杀十余名奸细,并在前后街,追杀贼人。”素臣令其回宫防守。

  将锦囊及十四名将弁,三百名兵,并带出城。吩咐守城军士,关上城门,用心防守。到了城外,亦令闭城守护。一路松明照耀,如同白日,见尸骸狼藉,血肉淋漓,不胜伤感。于路杨礼迎竭候令素臣令于外城至于外户收尸并常川巡缉,遇有窜匿逸出贼人,即行获解。到得外护,只见铁丐、飞霞、奚囊、陶忠、柳义、李信、梅仁,领着许多兵将,团团围住一个山头,喊杀连天。见素臣兵到,大喜道:“贼人兵将,十杀八九,船只俱被我等夺获;只剩这一二百人,有些利害,和尚江洋大盗在内,拼命死斗,杀不上去。”素臣将随带四百名兵,圈作外围,令扎数百柴把,内裹石块,用火点着,四面掷上。贼人见兵势更盛,火把到处,烧衣燎发,军心大乱。素臣乘乱,持刀耸身直上,迎头者俱被杀,尸倒血飞。飞霞、铁丐见素臣得手,奋勇亦上,山上贼人,惊慌闪避。奚囊等乘势一齐杀上,山下兵将,发喊助威,声如雷震。兼有素臣神勇,弩必中项,刀必断头,便如土崩瓦解,平倒下山,都被山下兵将,乱枪戳死,践踏成泥。有数十个枭雄,兀自苦战,亦俱被素臣等刀剑斫,不留一个。素臣即于山上发令:单留下一百门兵,其余兵将及东丰、西乐两汛汛兵,俱交付铁丐,即刻上船,前赴百灵澳灭贼捣巢。得胜之后,飞霞、奚囊、锦囊、李信领一半兵,乘势攻打巨石岛。如包、梅仁领一半兵,前往飘风岛助阵,勿得有误。铁丐等得令而去。

复领陶忠、柳义,领南和、北顺汛兵,前去策应。李信授与密计,单留外护汛弁兵守汛。自己领着一百门兵回殿,吩咐将廊下男女,俱去掉口中木,给与饮食,然后安息。次日清晨,令柏节领兵,检收城内城外尸骸。令杨礼、桂智往东丰、西乐两堡,查点奸细存留什物,俱登册申报。日出时,天生夫妇出来拜见过,又跪下拜谢战胜之功。素臣已自不安。拜毕起来,又跪下去,素臣一把拉住道:“龙兄、熊姐,莫非呆了?”天生道:“这是拜谢媒人。”素臣笑道:“做过了亲,便是腌菜缸里石头,掇出的了;快休如此,惹人笑话!”天生、飞娘都道:“不但要拜,还要整整八拜,都磕着响头哩!俺们两人,若没文爷,便一生孤寡!男为不孝之男,女为不孝之女!这八个响头,算的谢么?只是聊表此心!若不容俺们拜,就活活的呕死了!”素臣道:“我深知二位执性,拜便容你,响头再不可磕!你若磕的响,我便更响似你,响到后来,不把三人的头皮,都磕破了,成什么样!”翠云等亦俱劝说,才依允不磕头,拜了八拜起来。翠云、碧云、石氏都见过礼。立娘缩在后面,腼腼腆腆的,只得上前相见。

不防飞娘掣出宝剑,飕的一声,劈头斫去。亏着素臣留心,掣出宝刀,疾忙架住道:“熊姊差矣!他虽有不是处,毕竟是同胞姊妹,须看先人之面!”飞娘道:“不提起先人犹可,他这般不肖,败坏门风,玷辱父母,在国为贼臣,在家为逆女,奴正要替先人雪耻哩!”素臣道:“他已改邪归正。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况是同胞姊妹,熊姊不可执迷!”因命翠云姊妹,陪着立娘回房劝慰:“俟铁兄回日,夫妻同见,在我身上,劝说熊姊转来,复归于好便了!”立娘哭着进去。

素臣把圣人许改过自新,同胞不含宿怨的道理,细细开导。飞娘屏退从人,说道:“奴非不知;因数年羞忿,一旦触发,以致如此!但狼子野心,杨花水性,倘或有一变头,即为肘腋之祸!奴依文爷之命,即不敢伤残同气;亦只可听之远去,方免后患!”天生道:“此虑亦是。”素臣道:“据铁兄说,自妙化死后,令妹并未另有往来;若果是真,则尚有可原!我有道理在此!”

因到殿廊下,开门进去,问那捆的女人道:“你们五人内,可有赛要离的徒弟?与岛妃有亲,要释放他,却不许假冒!”只听有两人齐声答应:“贫道便是赛要离的徒弟,求王爷饶命!”素臣把两人解放,押进后厅,问道:“你两个叫甚名字?是那里人?跟赛要离几年?赛要离现今何处?他自妙化死后,又与那些人往来?一个个都要实说出来。有一句慌,就吃一刀!”飕的一声,素臣、天生各拔宝刀,架在两人颈上。

吓得两人跪地抖战,连叫:“小的直说,小的不敢扯谎!”

一个年长些的说道:“小的法名净慧,这师弟叫净业,都是天津人,自成化元年进庵的。师父来这岛行剌,如今不知在那里。师父自妙化死后,从没与人往来。”素臣喝道:“这便是谎!妙化虽死,他师兄师弟,徒子徒孙,雄壮行凶的很多。还有那吴凤元是色中饿鬼,又同事景王,从前曾代他去抢过贞妇黄铁娘,岂有不与他往来之理?快实招来,不然,定要杀了!”

净慧哭道:“小的实不敢说谎。师父是不好色欲的人,因被妙化拿获,已经奸污,不好再嫁他人,才与他往来的。自妙化死后,与寺里和尚就断了,只有公事相见,并没私情。吴长史几次求告师父,师父发恼,要杀他起来,才绝了念头。王爷若不信,现在廊下还有天津人在内,只求提出来审问,就明白了。”天生将净慧提起,复吓问净业,供亦无异。

素臣道:“如此看来,也算不得水性杨花。”飞娘道:“不是水性杨花,被文爷拿住,就该自尽了!倘将来又被人捉获,又从了别人,教二叔及奴,有甚嘴脸见人?况他的本事,不下于奴;试不真他的心,才是祸根,叫二叔同他睡觉,也不放心!”素臣道:“不错,我连日都防范着他,也是为此。如今没法,只有这一着了!”正是:

 

信处蛮夷皆骨肉,疑时衽席亦戈矛。

 

 

总评:

百忙中夹叙龙蚌相斗,意为前回后劲及点缀闲笔,孰知开出后文无数惊心骇目、出险降妖、奇幻不测之事,奇文妙笔!

神楼察着,忽见飞娘提头挂于鴟吻,而素臣急忙出城,排墙掩灭,是何缘故?从此着想,方知是会读书人。若徒如红须所云:新娘半夜入寺杀奸,赞叹为奇人、奇事、奇想、奇文,犹以为门外汉。

聂元漏网,殊未快作者之意,乃隔越四十余回,忽结果于海外半夜时新娘之手。天网恢恢,罗浮冉冉,奇文!奇文!

后杀发令一段,错综历落,缜密分明、不必事后始见成效也。复令锦囊于东西城壕搜捉打细,尤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令军士鼓噪最妙、外贼料为捧脚者得手,故即放鹁鸽暗号,俾前后贼徒同时发作也。至殿内放起百子花爆,贼人有智应亦料及落阱,然已无及矣。俗语云:某高一著,谅者!放连珠信爆后,犹能收拾喜钱,准备赐宴,分付作乐,令红须夫妇成婚,真所谓以整以暇,会家不忙者!

外护事定,即令铁丐等攻袭百灵,并令于胜后分兵往巨石、飘风;后授密计,令李信策应。迅雷不及掩耳,根落必用疾风。作者知兵,当与韩王孙把臂,彭越、黥布无能为役矣!合论此战固已算无遗策,尤妙在点发如许兵将,而自敌人侦探如未发一卒者然。陶忠、柳义、李信、梅仁、栢节皆动本汛弁兵,于贼人放火后行事;杨礼所领系堆拨之兵,奚囊所领系卫中及仓中所藏之兵,桂智所领系巡宫之兵,铁丐、立娘、锦囊所领系古城内之兵,更不露人眼目,密之又密。贼人毫无觉察,方得坦然入我坑阱。韩王孙未知得把臂否,何论黥、彭。

关南松明使我得见贼,贼不得见我,固操胜算。即自内城门至外护一路松明,虽贼我两见,而贼人心虚,喜于暗中行事,乘我不备;今乃大彻大亮,预备若此,魂魄已丧,胜负可知。此兵机最要之处,读者不可单单看过!

 

 

 

 

 

第八十二回 断铁钥双关密计 开铜锁方便阴功

 

  素臣向飞娘说了几句,当将净慧放绑,与净业同拨入飞霞女兵队中。唤出立娘,带到神楼,把楼板盖下。立娘觉有诧异,忙问何故。素臣满面笑容,说道:“再四劝你令姊,执意不从。我爱你相貌武艺,意欲收你为妾,故领上来,亲口说知。你若从我,令姊就无奈你何了!”立娘涨红两颊道:“文爷怎说这话?咱虽失节,现在既与铁郎为夫妇,文爷岂可相戏?”素臣道:“我非戏言,实是真心。令姊既不相容,铁兄岂能包庇?若为我妾,可免失身匪人。况我与铁兄,相貌武艺孰优孰劣,你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何可执迷不悟?”立娘道:“家姊若不相容,咱亦惟有一死!文爷相貌武艺,与咱什么相干?若不放咱下去,嚷将起来,文爷面上须不好看!”素臣发怒道:“此名神楼,凭你撞钟击鼓,外面俱不听见;即使听见,亦没人敢来劝阻。你被妙化所擒,即归妙化;被我所擒,即归铁兄;还讲那死字则甚?你两次被我擒获,若即时收你,已久为我妾,也说得不相干吗?我本欲择一吉日,你既敢于倔强,我便不拘礼数。快快脱下衣裙,即此顺从,是你便宜;若教我用强,撕衣碎裤,便真个不好看了!”

  立娘大哭道:“咱被妙化奸污,原本要死,被他花言巧语,说皇帝怎样无道,景王怎样英明,他将来就是姚广孝,要做开国功臣,与咱誓为夫妇,享受荣华;咱被他说惑了心,才没寻死。前日被铁郎奸污,又因文爷神数,说是姻缘;听得家姊要来,又动了姊妹之情;故忍耻偷生,想从此改邪归正,为朝廷出力,以赎前愆,原不是安心做那没廉耻的事!如今文爷既说失节之人,讲不得死字,使咱有口难分;只求把腰内宝刀,将咱一刀两段,便见咱非一味无耻,贪生怕死之人了!”

  素臣大笑道:“你真个拼得死来,这死是尽头路!若从了我,将来享受荣华,快活不过,怎要走这尽头路起来?可不辜负了你这相貌武艺?你须仔细打算,不是儿戏的事!”立娘厉声道:“别无打算,只求一死!”素臣道:“也罢,你敢说三声不从,便真个一刀两段!”

  说罢拔出宝刀。立娘大叫三声不从。素臣道:“真个不从,须吃我一刀!”将刀向空劈去。不防立娘面不改色,反把颈向刀一迎,素臣失色,幸是缩手得快,已带伤额角,血流满面。飞娘忽从窗外推入,抱住大哭。素臣揭起盖板,跑至房中,寻着那包药末,飞奔上楼,递与飞娘。抓出一把,掩住伤痕,解下汗巾,替他扎好,相抱而泣。素臣收刀入鞘,说道:“如今熊姊是相信的了;立娘须谅我苦心,恕我无礼!”

立娘见窗外飞娘跑出,知是素臣用计,显出了他的真心,心里反甚感激素臣。自此姊妹相好不提。素臣下楼,与天生说知,亦甚欢喜。

 

 

  饭后,柏节册报:城内城外尸骸,共计一千二百十具:内六十三名和尚,二十八名道士,一千一百六十名男子,十三口女人;身边搜出一百十二张谕帖,一百六十张札付;伤而未死者,和尚三名,道士一名,男子二十二名;捆获者,和尚二名,道士一名,男子五十六名;枪刀剑斧等兵器,一千二百九十件,软甲三百三十副,皮掩背心四百二十一件,银二千三百五十两,钱七万九千三百文。缠袋、夹袋、荷包、手帕、解手小刀、悬鱼、牙杖等六千三百六十三件。和尚、道士身边搜出淫器、淫药各并一包。

素臣吩咐:把十三个女人,另做一堆埋葬;其余僧道男子,作一堆埋葬;伤获者监禁;札付存查;银钱兵器各物贮库。将淫药包打开,凡是补天,易容丸都留下了,其余及淫器即时烧毁。才发放去,又是外护汛守备册报,各船俘获人口货物,查有四十三名男子,十名女人,都是舵工水手家口。吩咐:将男女分监暂禁,米粮归仓,银钱军器、衣服、绸缎、洋货等物归库,发放过去。又是杨礼、桂智呈送东丰、西乐两堡册籍,所开绸缎京货物,吩咐也归入库。打发去后,开了两廊,把捉获捧脚的男女也分别下了监。

发放已毕,正待查问立娘伤痕,恰好飞娘、立娘带着丫鬟出来,铺毡拜谢。素臣笑道:“熊姊,你是豪爽不过的人,怎一嫁了人,就有这许多礼数?”

飞娘道:“这礼不为嫁人而设。奴等同胞姊妹,一母所生,若非文爷试出真心,便终身不能相好。舍妹两次被擒,早晨若不用刀架隔,险些被奴伤命,怎不该拜谢呢?”天生道:“这个该拜!”拜罢起来,又命四个丫鬟叩见。素臣看去,一个是黑儿,两个是立娘的徒弟,因指那一个说道:“此儿面色虽白,眉目却酷似黑儿,莫非姊妹?”飞娘道:“一些不错,此名白儿,向在舍弟处使用,乃黑儿胞妹也。素臣注视白儿,暗忖:奴婢中乃有如此骨相!四人磕头起来,素臣即问立娘之伤,立娘道:“原没伤骨,再被那药一掩,立刻止血止痛,便全然没事了。”素臣大喜道:“既如此,我有用你之处,你肯出力吗?”立娘亦大喜,说道:“昨日那般厮杀,各人出力,独空着奴,心里百不受用,却只好恨着自己!如今若蒙见用,是感激不尽的了,还肯不出力吗?”素臣问“可曾到过屠龙岛中,知其险要曲折?”立娘道:“屠龙、钓龙,俱到过两次。屠龙岛主妙元和尚是妙化的师弟,一路关津隘口,都不盘诘的。屠龙所恃者,中流关。关在两山之间,只通船只,又只可两船并行;关前关口,水中锁有铁?;关上排着强弓硬弩;任你雄兵猛将,攻它不破。关内俱是平原,别无城郭,四周高山,天生石壁,裹峙海中。不破此关,岛不可得;一破此关,岛亦不可守也。”素臣暗忖:与虎臣之言相合,便喜其与岛主熟识。当写一封密札,寄与日京,拨一只飘风岛的岛船派了四员将弁、一百名兵跟随立娘,密嘱道:“你投书之后即至天津,令徒弟去通知武国宪,叫他转达景王,说你已刺死红须,亦被格伤。靳仁已得了护龙岛,现在征剿青霞等岛,可速发兵,抄袭况兵之后,与屠龙岛夹攻,立刻可破。师父因走急伤发,不得去见王爷,特命我来,专恳速奏。如此,则武国宪必先送信岛中,你便悄悄约会虎臣,照着密札而行,便可得屠、钓二岛矣!”立娘得令而去。

时已响午,铁丐、梅仁回来缴令,说:“百灵澳有三五百兵,扎一水寨;因我兵驾着巨石岛的号船,还只认是报捷的,不作准备,被我兵一攻即破,只逃去一只小船,其余兵将非降即死。所获船只、人口、米粮、银钱,军装各项,俱在外护,现令造册呈验。”

  素臣道:“我令你们攻飘风,何故即回?”铁丐道:“咱们遵令前往,接着青霞报捷的船,说飘风岛民已降,方有信来请岛主安民,故此没去。报人在外,请文爷军令。”素臣道:“龙兄要亲去走遭。”

  天生道:“该怎样设施,还求教训?”素臣道:“你到那里不过坐一坐殿,安一安民,巡视仓库、城池、关隘、监狱,吊孤恤死,赦罪免逋,行些宽恤之政,即令方有信权主岛事,你便同以神回来。大约一二日内,还要到巨石岛去,不能耽搁也。天生依言,料理起程。

素臣把假试立娘及命往天津之事,说与铁丐知道;吩咐统领原带的五百军士,同着梅仁速往天津,如此如此。铁丐大喜而去。

 

 

  二十六日一早,登州有船至岛,来替飞娘做三朝,来人呈上玉麟书札说:各岛并没有败下去的船,却有胶州来接应两只商船,被玉麟截住,杀败下去,收进困龙岛去了;也伤了他百十个兵将。素臣阅过焚烧。将礼物全收,作乐开宴,款待来人。到日落时候奚囊回报:“我兵于咋日黎明,攻破百灵澳贼人水寨,只逃去一只小船。

  巨石岛闻百灵澳被攻尽发兵来救,我兵正在攻他,在路相遇合战。彼兵先得逃船之信,知百灵澳已破,兵已杀尽,人人胆落,我兵乘胜勇气百倍,战不多时,便大败下去。正要收进港去,听说岛城已被陶忠、柳义袭破,就沿海逃去了。卫奶奶入城安抚,令锦囊、李信在港口巡防,叫小的来报信,请岛主前去安民。”素臣如飞付信天生,令其回船竟赴巨石岛安民,就令以神权主岛事,替换飞霞回来。随取一枝令箭,交付奚囊道:“你快些回去,与卫奶奶说:‘岛主已向飘风岛安民,一二日内即来,叫他权主岛事,令陶忠、柳义、李信分地镇压,安抚巡防,不得违误。’”奚囊领命方去。

柏节来禀:“东丰、西乐两守备请示,那些商铺及唱演撮弄之人,还用着他们,还是发放他去?百灵澳人口解到,册籍呈上。”素臣道:“唱演撮弄之人,俱用不着,从厚打发;商铺除交易外,另赏盘费,一并打发回去。人口寄监,册籍存览。”柏节得令而去。次日早晨,大开筵宴,款待翠云、碧云,一则酬劳,二则饯行;就坐着做三朝的原船回去。日中时候,素臣把监中俘囚,提出勘问。

飞娘不肯避人,就坐素臣横头,听着素臣审勘。素臣吩咐;把捆获受伤的五名和尚,两名道士并捧脚被获之内审出有五名道士,俱即时斩首;其余男子,共计一百十四名,搜出札付三十四道,见内有一名褚宗,札授游击将军,怒喝道:“你是我在东阿释放的人,怎还不改邪归正?”褚宗磕头如捣道:“原来就是恩主文爷,小人自蒙释放,因家口俱在浙江,只得回去;既回家去,只得仍在靳仁门下走动。若知文爷在此,断不敢来送死的了!只求文爷怜念苦情,再饶一次,便甘心饿死,不去见他了!”

素臣微笑道:“我且问你,靳仁现在何处?他逆谋已久,怎还不举事?这番举动是何人主意?若把他逆谋尽底说出,便再饶你一死!”

褚宗道:“靳仁现在家中,这番举动,是军师单谋主意;单谋现在百灵澳寨中。靳仁久欲起事,因京东京南两寺败坏,折了臂膊,丧了军资。东阿自吴天败后,京里钱粮不得下来,改走了河南一带,也常被劫去;洋面上被这里岛主们起义,洋盗的进奉,比常年少了十分之七;便停搁下来,不能举动。今年正月,单谋设策,吩咐浙江运漕守备,于回空粮船上,将京里钱粮运回。二月内又定了围魏救赵之计,只要得胜,便乘势收复二十六岛,兵多粮足,就打算明年起事。后来探听得精兵发付天津,岛主成婚,各处收买货物,招集耍唱互市,靳仁与单谋都喜极了,说是天赐的机会。尽遣心腹和尚、道士、巨盗、刺客、并派各岛兵将,来此里应外合,克期成事。靳仁把一个舅子潘承日,领着家眷,来做这岛的岛主,现在百灵澳等候捷音。此番一败,把心腹爪牙大半折丧,便急切不能发动了。他家祖坟葬着龙穴;那年西湖发水,后山人亲见他坟内发起金龙,祖宗上天,子孙就该发迹;却反连连丧败,坟山上五色云气,也消没了!望气的术士,原许他做皇帝;后便飘然而去,可见是不能成事的了!也有见机之人,托故辞去。小人只为家贫贪图他钱粮活命,故仍在他门下。若有一字虚言,愿甘处死!”素臣吩咐松绑,软监伺候。

因把那扎付内游击以上的十一名,俱刖去右足,发各处门关看守。问那守备以下及无扎付的人:“愿降不愿降?”众人俱叩首求降,只有一人,独不愿降。

看那人时,相貌堂堂,颇有贵相;因喝问道:“靳仁叛逆,你从他为乱,便是叛党;我赦你不杀,但叫你降,如何还敢倔强?”那人道:“小人邢孝,曾受靳仁救命之恩,不肯背他,故但请死不愿求降。”素臣问其所受何恩,邢孝道:“小人有母,家贫遇荒,蒙靳仁路见垂怜,赠我粟米,常时周济,得全母子性命,故感之刻骨。此番之来,一则奉他使令,欲为报效;二则彼指此处岛主为洋盗,亦甘心为他出力。若怕死乞降,不特心负靳仁,亦何面目以见老母耶?”素臣道:“此翳桑饿人之意也。可敬,可敬!”因亲解其缚,命人赐坐。邢孝大叫道:“宁为阶下虏,不为座上客!邢孝是宁死不降的,休以礼貌赚我!”素臣道:“士各有志,何敢相强?且请坐下,与你把邪正剖一明白,不至误你一生,非以虚礼诱降也!”邢孝勉强坐下。素臣道:“你受靳仁之恩,私恩也。靳仁为天下所不容,公义也;靳仁谋逆而汝助之,逆党也。汝徒知负靳仁私恩,即无面以见母;独不知身为逆党,而负天下之公义,即无面目以见天地祖宗乎?你指岛主为洋盗,请问有不邀客商,不劫财帛之洋盗乎?岛主辈,皆当世英雄,起义剿叛,为朝廷出死力,乃诛盗之人,而非盗也。靳仁妄立年号,遍给扎付,为盗国之计;即以粟米赠汝,使汝感恩入骨,愿为之死,亦大盗之故智也。我看你相貌,颇合贵格;若肯改邪归正,上等则名标青史,下等则衣紫腰金,显扬祖父之名,奉养北堂之老,方为人子尽孝之事!若但感逆竖要结之私恩,而不知男子立身之大节,则身死而徒受恶名,母在而谁为侍奉?不忠不孝,罪莫大焉!窃为汝所不取也!”邢孝闻言大悟,忙跪下去,连连磕头道:“小人也知靳仁所为不端,因老母感其恩,命我图报,故为所使。今承文爷开导,如梦初醒;若得蒙恩释放回去,即当领着老母远避他方,终身不与其事。至文爷不杀之恩,教训之德,今生如不能补报,愿矢来生!”

素臣道:“终身不与其事,方是正理!”因命人给以酒食,赠以盘费,听其自去。其余愿降之人,审出有老年父母者十六人,着与褚宗一同软监,三日后放回;余俱配入兵丁队里,食粮有功,一体升拔,发放过去。

 

 

复把三个女人带上勘问,一个是法华庵内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名宝相,素臣尝听璇姑说起,熟知其名;怒喝道:“你师徒们窝藏男子,与靳仁妻妾婢女通奸,诱骗妇女,与靳仁及门客奸淫;专走大家,卖药堕胎,施符魇魅;你更飞檐走壁,杀人盗财,恶贯满盈,一死不足蔽辜!”交与飞霞女兵,作为箭垛,乱箭射死。

那两个却是幻民,系大秦国人,能吞刀、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跳丸障眼诸法,由崇明对洋灵龟岛而来。素臣问其姓名,何时投入靳仁党内,来作内应。幻民答言:“一名奢么他,一名精夫,并不认得靳仁,因闻本岛招收一切戏耍而来;恃有隐形之术,欲看岛妃,故混在捧脚之内,卒然被捆,法不及施,这是实情!”飞娘等俱欲观其行术,素臣命解其一,却是精夫。

精夫爬起,整一整衣裤,向前三步,退后三步,口中喃喃念咒,喝声道:“着。”合殿的人,除了素臣飞娘,俱两眼昏花,不见精夫之形。精夫飞步向前,便掣素臣佩刀。素臣一手拿住,飞娘拔剑斫下,素臣忙用刀架住道:“且慢!”因问众人,都说:“眼前昏黑,如今忽然明亮,便见文爷拿住了幻民。”素臣追究精夫,精夫道:“蛮女这术,若没有正心人,只如此便灵;若遇有正心人,便须赤着上身方能灵应。”素臣放手,令再行术。精夫把上身衣服脱卸,将两手弄双乳,又拍肚脐,摩拍一会,仍是上前三步,退后三步,依前念咒,喝声道:“着。”只听飞娘口叫眼花。精夫这回却不敢上前,如飞往外而走。素臣跳起便拿,精夫着急,扯脱裤子,倒仟转来,把牝户张开,正对着素臣两眼。素臣大怒,提进殿中,惯在地下,一脚踏住;一手拔刀,历数其罪道:“你行术不灵,拔刀行刺,一可杀;妄思逃脱,二可杀;在殿庭广众之前脱裤无礼,三可杀;还有何辩?”精夫哭叫道:“蛮女行术,从无不灵;今遇天生圣人,幻术不验,拔刀献技,非敢行刺,情急脱裤,亦是行法;求爷爷详察!”素臣道:“胡说,怎脱裤亦是行法?”精夫道:“眼中阳光,须以阴气摄之。蛮女赤着上身,弄乳摩脐便是把那阴气摄那阳光;那知仍摄不住;又逃不脱。只得撕褪裤子,把牝中真阴来摄。这是下的绝着,除了天生圣人,便是大皇帝可汗,再无不验的!不料仍不能验,爷不是天生圣人么?”素臣道:“休得胡说!”飞娘道:“他这话倒也不虚。他弄乳摩脐,奴眼便昏;一脱下裤,更是晦暗;文爷去提揪进来,眼才亮了。可见他的脱裤也是行法。”素臣道:“你愿降不愿降?”精夫及奢么他俱连称:“愿降!”飞娘道:“除是文爷带去,若留在这里,那里防备的来?还是放他去罢。”素臣道:“幻民不比中国,他只肯降,就不反悔;再肯折箭为誓,便终身不变了!”因问二人:“可愿折箭为誓?”两女欣然应诺。因给裤与精夫穿好,仍着上衣;并解奢么他之缚。命取箭两枝,两女各取一枝,齐至素臣前跪下,口说毒誓,折为两段。素臣就令排列白儿之下。

 

 

复将百灵澳人口带勘,按册有十二名女人,都是潘承日家口,一妻二妾九婢,都称愿降。素臣怒喝道:“这九个丫鬟不必说了,你这两人是他侧室,怎也求降?”那两个女子哭道:“爷爷听禀!”素臣道:“逐个说上来。”一个女人先说道:“奴姓弓,各大怜,原是连兵部家的丫鬟,因事出外,被潘承日收占为妾。潘承日凶暴异常,姬妾婢女打死无数,如伴虎狼一般,谁肯为他而死!”

一个女子接说道:“奴更可怜,奴与寡母路行,被潘承日抢回,奸占为妾。母亲不甘,在县控告,反把母亲拶了向拶,押收身价。母亲不忿,吊死在家。奴因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报仇,怎还肯从死呢!”说罢放声大哭。

九个丫鬟齐哭道:“潘承日倚着靳太监势力无恶不作,丫鬟们都是准折抢逼来的;兼有这太太助纣为虐,火上浇油,轻则拶打,重则非刑,前后致死不计其数;丫鬟们如何肯死呢!”

素臣喝问承日之妻道:“你莫非也是抢逼来的?怎助夫行凶,致死多命,又不肯从夫而死,情愿偷生失节?”那妇人道:“妾身姓柯,父亲柯由,官居吏部;哥哥柯浑,现在江南为官。丈夫性暴,妾身惟有劝谏,从无助虐。因丈夫平日宠妾凌妻,全没夫妻情分,故愿乞降,或做尼姑,或做女冠,以修来世,并非偷生失节!”

素臣冷笑道:“你原来是柯由之女,柯浑之妹?”因喝问众丫鬟:“如何诬谤主母,快实招来?”众丫鬟哭叫道:“主母性情,比主人更毒。主人处置丫鬟仆妇不过用拶、用夹;主母更是轻则火烙、剪挑,”说到那里便都住了口,被素臣逼问,方哭诉道:“轻则火烙阴门,剪挑阴肉;重则用棒槌打入阴户,立刻戳死!”

素臣道:“胡说!”世上那有这等恶毒妇人!”

柯氏哭道:“爷爷便是青天!丫鬟们恨着丈夫,故造这恶话,要害妾身!妾身若果如此,怎还肯容丈夫置妾呢?”

众丫鬟道:“太太若肯容主人置妾,从前就不害死多少姨娘了!现在这两位姨娘,也是枉担虚名的。丫鬟现在还有说不出的苦楚,只求问姨娘,便知太太恶毒不恶毒了!”说罢一齐痛哭。素臣喝问大怜,大怜道:“丫鬟们并没虚言,现在实有说不出的苦楚,只求验他们下身,就知道了!”素臣不胜诧异。飞娘道:“待奴带进去验来。”不多一会,仍带出来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各人下边,俱用皮条穿扣,锁有铜锁,说是只有一个钥匙,在这恶妇身边。平常都是如此,少有触忤,自然有那些非刑的了!”

素臣大怒道:“我虽知柯由之女、柯浑之妹断没好人,却不料惨恶至此!”吩咐女兵,搜出钥匙,带进去听飞娘即时处死。把二妾九婢并交与飞娘使唤,另有用处,飞娘道:“这等恶妇,也不堪污我宝剑!”吩咐剥去衣裤,按倒在地,把一根棍子从阴户直通进肚腹中去,登时血流满地,嚎叫而死。素臣在外,复把外护守备解来的舵工、水手、家口勘问过,仍令软监候示。

 

 

  二十八日日落时,外护报说:“岛主回船,已赴巨石岛安民。”

素臣令柏节查造功册送核。二十九日,飞娘令幻民试演吞刀、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跳丸诸法,观者无不咋舌惊叹。素臣微笑叫上精夫来说道:“你吞刀是假,吐舌火是真;但火亦无多,是药物藏在口中,何足为术!”精夫道:“爷看着不多火,别人眼里,却见得多;至说吞刀是假,爷却见刀在何处?”素臣道:“你把刀从嘴边插向左胳膊下,全全露出,岂不是假?”飞娘道:“咱们明见他吞刀入喉,火吐数丈,怎文爷眼中又是一样?”精夫道:“爷是神眼,说的一些不错。奢么他的术,想也被爷识破了?”素臣道:“他的支解、易头,全然是假;他合你跳丸是真,却也不甚为奇!”飞娘道:“跳丸是真,便奇极了,怎还说不甚奇?”素臣道:“他每人跳着二十六个丸子,高下疾徐,蝉联不断,只在手势停匀,习练纯熟,尚是可能。”飞娘道:“他每人两手跳有五七百丸,怎说只二十六个丸子?”奢么他、精夫一齐跪下道:“蛮女们每人实止二十六丸,爷的神眼,真怕死人!二十六丸,有二十六影,丸影上下,参差相乘,幻出六百七十六丸。若是高手,一倍幻出倍半,便成一千一十四丸。最高神手,幻出两倍,便成一千三百五十二丸,其实原只二十六丸也。”素臣暗忖:《后汉书》所载跳丸,数乃至千,还不是最高之手;幻民之幻,乃至此乎?

三十日早晨,把软监人犯,俱释放过海。日中天生回岛,大排筵宴,拜谢素臣收并两岛之功,并酬飞霞助战之劳。素臣居中,南面。天生向西,飞娘、石氏、飞霞向东,各自一席。席间,天生说起飘风岛民情:“若非方有信在彼,不能平复;文爷何以知之,特着他去招抚?据他说,放米救济岛民之事,并没与文爷讲起。”素臣道:“这是方有仁在福建说的话,前日审那俘获之人,内有一名刑孝,也因遇荒年,受靳仁粟米之惠宁死不降,可见食为民天,是第一件要紧事。我意欲举一义会,凑齐几万银子,秋收赴辽东收买米谷,春时平粜,遇荒则赈。如此数年,则洋内诸岛及近海州县,无不归心;虽有百靳仁,不能敌我矣!龙兄熊姊卫嫂,以为何如?”三人俱极口赞成。素臣因讨过纸笔,为叙义会之意,定每会出银万两,无力者两人并做一会。自己先列名作一会,派日京一会,天生一会,如包一会,虎臣一会,玉麟一会,奚奇、尹雄合一会,闻人杰、朱无党合一会,林平仲一会。会银都在七月以前取齐,八月赴辽东采买,分贮屠、护、生、扶四岛。白兄处,我过海即向说知。东阿、福建,留书在此,前去知会。复叮嘱:平粜赈济,独空僧道;前日搜出淫器、淫药,都在和尚、道士身边!说到那里,飞娘变色而起,叫声阿唷。众人都骇然不解其故。正是:

 

    男子仁心周万姓,佳人杀性忆双头。

 

 

总评:

素臣不试立娘,不特飞娘不容,立娘亦何颜居此?铁丐虽莽亦不信立娘之心也。迨后素臣改常,犹有银儿之疑;若此时不试,更当何如一失足时千古恨。士君子尚其鉴诸用。立娘破屠龙,真如家人盗财。然不试出真心便不敢用。则此一试不特全姊妹、夫妻之好,取胜屠龙已若探囊耳。

试出真心固属敢用,而伤不速愈又不能用也。然则飞娘挂头已为素臣收药之地,素臣收药之地已为立娘破岛之地。蛛丝虫迹,屋漏蜗延,不即不离,有意无意,其妙何如?

素臣料乱,如发复观火。独令铁丐协攻飘风,为落空之着,不知“唾手得之”四字内已料定,飘风一岛可以不战而降。其令铁丐协攻乃临事好谋之意,必如此万为万全。吾天子尝云:“我战必克。”素臣于“必”字有深悟焉。

第三回千里大山忽而飞来者,旋复飞去,令人积疑积闷;至十二回之后乃始得见其一峰一岫。直至此回忽于无意中勘问褚宗,竟使全山俱见,连连丧败,云气消没,术士飘然,见机托故。素臣初出茅庐之功至于如此,不亦快哉!

俘获者非杀则降,则潘承日之妻妾亦乞降恐后耳。乃有一倔强之邢孝从而振之,此文章这起花发浪处也,否则落平平则无奇不成文矣,学文者须知。

法华庵尼姑亦起花发浪处也。补出鸾音、璇姑耳闻目见诸鬼怪事,特—二以例其余,无墨处隐隐有文,斯为妙手。飞檐走壁杀人,与红须、飞娘、立娘等耳,而为盗财之见,则相去霄壤矣!勾男奸女、勾女奸男,此尼姑常技,而靳仁之丑露、佛门之孽者,一笔作数笔用,真能用笔者!

海西幻民亦起花发浪处也。而乌中救驾全赖其力、演术一段正为沧海楼地步。帷灯匣剑,奕奕锵锵,妙不可言!

承日妻妾亦起花发浪处也。邢孝宜降而不降;此不宜降而降皆奇也。惟奇,故文兼见靳仁亲党之恶,柯浑贪酷之报;而大怜于此出见,以终单姨之局,亦是一笔作数笔用者。

幻民幻术更为双降一回伏脉;独不能障素臣神目,又为天罗数回伏脉。素臣辟和光,以吞针、吐火为江湖戏法,撮弄耍人,故特以幻民为法;王真人先挂一影,真属妙手空空!

食为民天,兵争尤重。粮乏则虽谋如诸葛,不得不班师;勇如项籍,不得不议和。义会一着,真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者。

 

 

 

 

 

第八十三回 怜才拔亚鲁赐婚者二十人 定计灭屠龙成功在五六日

 

飞娘道:“咱竟忘死了!二十三日半夜,曾在一座破寺里,杀死两个奸夫,放走两个女人。”素臣接说道:“熊姊这一杀不打紧,几乎把屠龙、飘风、巨石、钓龙四岛,都送掉了!”飞娘失惊道:“这是什么缘故?”素臣道:“奸夫便是奸细,黑夜杀死,把头号令在那寺鸱吻之上,明日贼人知道,不猜是捉奸,定猜是缉拿奸细;知我有备,还敢放心大胆的轻入虎口吗?天幸翠云、碧云在神楼上瞧见,飞报于我;我便忙赶至寺,取下头来,推倒一堵土墙,压盖了尸首衣服,才把这件事遮盖过了。”飞娘吐舌道:“文爷吩咐,宁可防备着意外之事叫奴不要安睡,不妨上涯察探,奴才上涯各处走跳的。可可遇着这事,挂头回来,自己还觉着爽快,那知几乎弄坏了大事!”素臣道:“不是你这一杀,那奸夫袋内刀疮神药,也不到我手里,令妹额角上的伤,亦不能好得恁速;屠、钓两岛,也不能取之如寄;所谓塞翁得马未必非祸,失马未必非福也!”

飞霞道:“大姆神通,今日方知;奴在船上,虽隔一舱,上船下船,毫没声息,岂非妙手空空?”天生大笑道:“新娘半夜入寺杀奸,也算得一件稀奇之事哩!”素臣道:“卫嫂在此已久,明日便可回去。我已令日京驻扎屠龙,与你盘山相近,互有缓急,两相照应。自后不必再图收复,只要保守住了,足与抗衡就是。一则我等不过为剿除逆宦起见,并非贪得海岛之地;二则水面厮杀不比平地,风潮陡发,虽有雄兵猛将,皆为鱼鳖,可不慎哉?靳贼经此大创,复原甚难;我们只消把义会一事力行起来,各岛民心一归,便可不劳兵矢而定!回去须与尹兄说知。会银尚在其次,将来保护运粮船只第一要紧。”飞霞连声答应。天生、飞娘极口道是。

 

 

次日,飞霞起身,阿锦痛哭,奚囊亦哭,送至外护而回。素臣索取历本,欲定渡海之日,天生道:“俺夫妇深感教诲之恩,撮合之德,兼破围魏救赵之计,转祸为福,无可答报;要留文爷住到秋凉,如父母一般,侍奉数月,以尽此心,怎就要过海起来?”素臣道:“龙兄、熊姊皆有恩于我,岂忍遽别?奈我欲遍历天下,岂能久居于此?秋凉之说,再也休提,总在三日内必行的了。”

石氏道:“丈夫到天津去了,尚未有一杯水酒为文相公洗尘,怎便说去的话?且待丈夫回来,还要接到生龙岛中宽住十日、半月,再作归计。”天生道:“二弟也要请文爷到扶龙岛去住,不到秋凉,怎得起身?”飞娘道:“奴知道文爷心性,他有正事,秋凉是断不能,又怕走海,扶龙、生龙两岛,也未必肯去。只候平了屠、钓两岛的捷音,二叔、三叔回来一见,就送文爷起程便了。”素臣没法,只得依允。

是日,柏节造成功册,并解首级鼻头候验。素臣按照等级,或加升拔,或加赏赉。把俘获的银钱、衣物,分作十份,以九份赏功,一份分赏执事奔走之人,一毫不私入己。兵将无不悦服。因传令有信、以神把收岛所得钱帛,及将士得功次第,造册送查。

  是夜,天生、飞娘在素臣房中伺候不退,素臣连请安置,天生道:“俺原说要如父母一般侍奉数月;今只几日工夫,还不叫夫妇尽点子心吗?”素臣道:“你休折杀了我!我纵有小劳,不足报熊姊大德,快请从便。”飞娘道:“文爷天人,纵没奴来救援,必保无事!奴夫妇若没文爷教训,便终身不孝,与禽兽无异,这点子心是该尽的!”素臣着急,往外便走道:“既如此,我先到二位房中伺候便了。”天生一把拉住,奚囊、锦囊齐跪于地道:“相公有小的们夫妇伏侍,望龙爷合大姑娘依了相公说话,进去安置罢。”天生、飞娘只得告罪而去,吩咐黑儿、白儿伺候。黑儿、白儿、精夫、奢么他一齐答应,四人便来铺床叠被,提尿壶,捧脸水。素臣道:“我现有两童使唤,就是阿锦、天丝两个,都没用着,你们快些进去。”

  黑儿、白儿道:“婢子们奉家主、主母之命,何敢违逆?”精夫、奢么他道:“蛮女们折箭为誓,便是爷的人,更该贴身伏侍的。”素臣道:“胡说!怎说是我的人?”精夫道:“海西国法,一经设誓,终身不变。爷若不收,也须候爷破过了身,才敢别配;爷若不用过,便终身不敢嫁人了!”素臣大惊道:“这是什么话?我只知设誓便没反悔,怎说收用的话?只好作我收用一般,替你择配便了。”精夫、奢么他俱大哭道:“这是一世不敢嫁人的了!”素臣道:“你们都没破过身吗?”二女齐答:“没有。”素臣沉吟道:“也罢,且待我几年再处。”精夫等方才收泪拜谢。阿锦、天丝见黑儿们如此伏侍,遂也上前来,伺候脱衣、除袜之事。素臣道:“一个不许,只令奚囊、锦囊伏侍。”连连催逼,才把六个女婢打发出房。

初二日,飞娘向天生说知素臣在白家讲解之妙,天生道:“咱是糊涂不过的人,亏着况大元帅当时指教,略懂得一点世事;若得文爷教训,可知好哩!”因从初三日起,请素臣讲解。素臣把经史传记,有益于日用之事,从粗至精,由浅入深,逐渐开示。不特飞娘心领神会,天生、石氏大段明白,即阿锦等诸婢,亦各有悟头。

 

 

一日,天生问道:“俺生性最恼和尚,不料元帅及两个兄弟,也是相同;故此岛中所有和尚,非杀即逐,岛内寺院,俱废不修。那挂头的一座废寺,是第一有名的大相国寺,因在寺中各房搜出妇女,把和尚都杀掉,才成了个废寺。但俺只知和尚的恶处,不知佛的恶处,虽承元帅指示,心里不甚明亮;要求文爷细说一番。”

素臣因把佛的弃亲认父,灭子求徒,作为颠倒说起,说到无父无君,悖叛天地,罪大恶极之处;又从苦空寂灭,庄严显化,立说矛盾说起,说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支离荒谬之处;又从眼内金屑,水中月影,将心作性说起,说到抟弄幻形,灭绝实理,虽生犹死之处;又从非异非不异,非常非无常,一口两舌说起,说到翠竹黄花,法身般若,一主一破,一无拈提,遁辞所究之处;层层班驳,节节攻搜。喜得飞娘、天生、石氏三人满心发亮,快活非常。

天生道:“听元帅一百日讲论,不如听文爷一席话;龙生这样懵懂人,尚然如此,别人可知!怎得文爷今日就拜了相,就灭去佛氏邪教,才是爽快!”素臣复道:“这大相国寺该改作义学,聘一名师,选岛民之俊秀者教之,使知孝弟忠信之道,以闭其邪心;则邪说无从而入。其余各寺,或改民居,或作兵房,以灭其迹,方是道理。”飞娘向天生说道:“这事该禀知元帅,即日举行;并各岛亦应如此。文爷昨日不讲那举一反三之义吗?咱们若不推广文爷之说,便白听了那一章书!”天生连声答应。素臣大喜道:“起予者,熊姊也,告诸往而知来者!”

  是日,两岛俘获功劳册送到,素臣复为分别等次升赏。见一岛兵,名亚鲁,杀获最多,复先登破关,杀死把关守备吴其仁,并女道士二名。因向天生道:“女道士必立娘之徒,想亦有些本事,吴其仁既任守备,又把守此险要,自必勇猛;皆为此兵所杀。其余杀获,更十倍于他将;非大有本领者不能,当物色之!”天生即吩咐出去,传亚鲁面见。素臣复在两册内,择其功多者十六人,并本岛功多之八人,令同亚鲁入见。柏节忙着人往飘风、巨石两岛,传唤去了。

到初六日,柏节去领二十四人,俱进殿叩见。内有一员守备,两员把总,两员千户,六员百户,四名哨长,九名小兵,素臣看那小兵亚鲁:身长八尺,眍眼高颧,目如闪电,声若洪钟,真是一员虎将。因问其年纪、家室、膂力、饮啖之事。亚鲁道:“小的今年二十四岁,父母早死,并无兄弟。因食量颇大,所领钱粮不够日用,操防之外,替人佣工,只养活得自己一人,故没娶妻。膂力有些,却不知道数目。”素臣令取一根棍子,各人坐地踹脚,夺棍比力。二十四人中,比出亚鲁第一,各人失色羞愧,亚鲁满面欢喜。

素臣站起,用脚踹棍,令其拔去;亚鲁尽力抽拔,休想抽动。素臣复屈一臂,令其扳开;亚鲁尽力推扳,休想扳动。吓得汗流满面,爬伏在地,连声:“小的该死!”素臣道:“你这力量颇好,只不要自满,日常熬练,自有长进!”因向天生道:“中权汛该移置外城,把内城中权汛改为内枢汛,添设都司一员,亦属中权参将管辖,方为严密。这亚鲁就可拔为内枢都司。”天生依言吩咐。亚鲁磕头如捣。

素臣问那二十四人,内有无妻者九人。因赏有妻者每人十两银子,一匹缎子,先发放出去。后将潘承日第二妾唤出,道:“此女颇有贵相,可赏给亚鲁为妻。”亚鲁因自己夸说膂力,却拔不脱棍子,扳不开臂膊,方恐获罪;平白地从小兵拔做都司,又把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赏为妻室,感人肺肠,磕头不已。素臣复将潘承日九婢酌看相貌、年纪,分派与九名将士为妻。令兵目们传唤司礼、乐人,令十对夫妻排好,簪花披红,同拜天地、龙牌、素臣、天生毕,夫妻交拜。各赐三杯醇酒,预备轿马鼓乐,导送回家成礼。正是:

 

    易先乾坤,诗首关睢;

阴阳配合,王化所基。

旷女得夫,鳏男得妻;

护龙春满,十偶十奇。

 

素臣等退入后殿。天生道:“文爷你这臂膊,莫非生铁铸成的吗?看亚鲁那等凶猛,扳不转来,待咱来试一度看!”素臣将臂屈转,天生用力扳拗,把吃奶的气力一齐使出,颈内筋膜挺起,红须根根直竖,却再扳不转来。天生羞得要死。飞娘不服,卷起袖口,也来扳拗,休想动得分毫!一齐拜伏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

 

 

到初十这日半夜,先有探船来报破平屠钓鱼两岛捷音。十二日日中,铁丐、立娘、虎臣回岛,递上日京书札,并火浣布两匹,玉仙二座。素臣拆书看过,收下礼物。天生大排筵席,款谢素臣,并替如包等接风洗甲。

  虎臣道:“小人奉文相公钧令,”素臣道:“以后不可如此称谓,你有表字,竟称表字便了。”飞娘因把在玉麟家所定称谓说知,虎臣自后遂改称文爷,自呼其字,接说道:“虎臣奉令禀知元帅,把元帅唬得要死,自己除下巾帻,凿了无数的栗暴说:‘天幸文爷过海,不然前功尽弃。’因依着文爷吩咐,假作进取之势,并不深入。暗暗发令生龙等岛,各拨船只兵将在岛边守候救护。直到二嫂子来,约会定了,才命虎臣分领一半兵将,乘夜向北,掩旗息鼓,假作货船,埋伏屠龙之上。元帅自领一半兵将,于日出时,鸣金退师,向南而行。屠龙岛岛主得有武总兵密信,单留老弱守岛,出口追袭钓龙。天津兵将,截住去路,大叫:‘已中彼军师之计,红发客已死,护龙岛已破,大兵早晚齐至,快快投降!’元帅用一字长蛇阵,专寻出路,不与厮杀。一路又有生龙等岛,出兵救护,故虽屡败,不至伤损将士。元帅吩咐兵将,假作惶惧拼命死守之状,专候虎臣消息。虎臣一等二嫂子进岛,就领兵夜袭屠龙,乘虚直入。到得中流关,箭如飞蝗,亏着文爷密计,仿作龟船之式,前站俱用龟板矮篷小船,龟板上受满箭弩,矮篷内勇士,手持长柄巨斧,将铁斫断,关上领兵将官,复被二嫂子杀掉,搅得雪乱,大船一齐杀入,当日就得了屠龙。二嫂子去迎会元帅,虎臣在岛镇压,分派兵将,守把关隘,岛主妙元闻信赶回,又被二嫂子刺死,事遂定了。”

  立娘道:“奴奉文爷之令,依计而行,武国宪果真通信两岛,发天津兵去,前后夹攻。奴便约会三叔,先至屠龙,正值岛主已出。奴便假作武国宪请去守护屠龙,赚进关去,到得三叔兵来,奴便协同岛中兵将,守中流关,等着船已迎关,奴把守关主将刺死;奴这两个徒弟,并带去的勇士,一齐发作,关内老弱非杀即降。三叔在岛镇压,奴便坐着屠龙岛岛船,迎出洋去。恰好遇着岛主妙元,只认做自己一家,立出船头问信。奴乘其不备,一剑刺死。徒弟勇士齐上,把贼党杀的杀了,降的降了,乘势杀将下来,恰值况大元帅回兵,两下夹攻,便得全胜。”

  铁丐道:“咱奉文爷将令,赶到生龙岛,扎住船只,差人去探信,说元帅被围,还不甚危急。馀悄悄的迎上前去,在桅上了望。直待了见屠龙岛兵船有退转去的。知是岛中有变;然后扬帆急赶,奋勇杀入,把钓龙、天津两枝兵,杀得七零八落,四散逃跑。元帅便回船剿杀屠龙岛兵将,咱便乘虚去攻钓龙,元帅大兵又到,一攻即破。总计破围收岛,只五六日工夫,文爷神算,真怕死人!元帅必要请文爷去一会,咱和三弟,也必要请文爷至岛光辉,只等文爷定下日子,咱们就好料理起身了。”素臣道:“日京处,我自作书回他;二位即此面谢。我与龙兄议定,候你们一到便行,明日一早,定要过海的了。”如包、虎臣面面厮觑,一齐伏在地下,苦苦求告。

  素臣拉起,坚执次日即行。飞娘道:“文爷固有正经,两叔之情亦应少领;今日就让二叔作东,明日三叔,后日奴姊妹两个,十五日公钱送行;文爷若再推辞,就不近人情了!”素臣无奈,只得依允。

  虎臣道:“两位嫂子尚且备席,怎不叫你婶子搭个分儿?”天生道:“这说的是,十四日三妯娌公席便了。”是夜席上,天生说起亚鲁之事,立娘不觉泪落。铁丐道:“三弟曾说与元帅比力,也是用棍抻脚;文爷自是天人,咱却偏要比试一比试,看是怎样就提了起来?”因令人取过棍子,坐在地下,仰面看着素臣道:“请文爷提一提。”素臣笑了一笑,也坐下去。两人用脚抻定,将棍平放脚尖之缝,一齐用力。铁丐便直站起来,大叫道:“竟是咱自己站起来的,不信,不信,还要再来!”因复坐下,要素臣让先。铁丐用力狠提,把黑脸都挣得通红,再提不起。素臣道:“你可能用力了。”铁丐摇着头道:“待咱凝着,文爷提一提看。”素臣因着力一提,铁丐仍是直站起来,撒开两手,满屋走喊道:“罢了,罢了!”天生道:“文爷究竟有几千斤膂力!”素臣道:“我又不曾上秤称过,约略一二千斤重的东西,还移掇得动,大约有二千斤气了。”天生道:“三千斤力还不止哩!咱夫妇及二弟,也算有千斤膂力,怎遇着文爷,便都变做小孩子,岂不怕死了人!”

素臣道:“将在谋而不在勇,些微多几斤膂力,何足挂齿?”天生道:“文爷略一设谋,立平四岛,还是徒勇之夫吗?”虎臣道:“靳仁军师单谋夸说得六韬三略,无不精通;怎遇着文爷便一筹莫展?大哥、二哥的勇力,也就不输古时秦叔宝、尉迟公一辈人,怎遇着文爷,便垂首丧气?可见文爷是天人,连讲谋讲勇都是隔靴搔痒哩!”飞娘道:“人人都说单谋足智多谋,咱看来也只虚名!他中文爷之计,是料定岛中一勇之夫,乘乱设谋,原本不错。到得败后,便该知岛中有人,当急急通知屠钓两岛,设险死守,怎毫不打算,听其败坏,岂非无谋之辈!”天生等都失惊道:“怎这一着棋子俺们都没有想着?文爷自必料定单谋大败之后,惊慌无措,算不到这着棋子,故放心去收岛的了。”素臣笑道:“这着棋子单谋岂算不到?即使彼有失算,我又何敢放心?而成大本领弟于二十三日,来见熊姊,即嘱咐有信、以神连夜寄信白兄,令其设伏要路,阻截靳仁付信天津,正为此也。水路必由护龙、扶龙、生龙等岛经过,虽海洋空阔,亦可透漏,彼必从陆而不从水;故我之所备,亦专备陆而不备水。前日密嘱熊姊上涯察探,不可安睡舟中;我虽明知其必至婚时始发,尚为此有备无患之计。况此等利害关头,敢于逆料单谋之不发一信耶?”众人至此,方知素臣算无遣策,赞叹不已。正是:

 

    出其不意,必其不意;

攻其无备,必其无备;

惟恐其意,务绝其备;

慎密精详,此之谓智。

 

素臣复把义会之事说知,如包、虎臣俱道:“咱们都是穷过头的人,知道冻饿的苦处;文爷此举,不特收拾人心,亦且阴功万代,有个不依的吗?”如此饮食谈论,倏忽已过三日。十五日一早,公席饯行,公送程仪黄金一百两,白金三百两,明珠四颗,白璧一双,宝刀一口,倭缎十端,水安息二瓶,苏合香二罐,衣巾两套,铺盖一付。素臣收了宝刀、水安息、衣巾、铺盖,并白金百两,余俱璧还,说道:“我前日收了大珠四颗。要转送翠云、碧云,以酬其劳;日京送我玉人一对,要赠与义女红瑶;火浣布两匹,献与家母;今再受白金,作路费,宝刀,令锦囊佩带防身;水安息,以救人危急;余俱无所用之。”天生等知素臣执意把倭缎十端、黄金百两,分赏奚囊、锦囊、阿锦、天丝四人,飞娘将明珠四颗强要素臣收受,说:“凭着文爷赏人。”素臣无奈收存,见那黄金是十两一锭,因把两锭金子,两端倭缎,分赐精夫、奢么他两女。六人各谢赏毕。石氏送出龙涎香一匣,珍珠十颗,带与璇姑作念。素臣命阿锦收下,即便起身,飞娘等俱要远送,被素臣再三辞谢。精夫、奢么他抱住素臣双足痛哭。素臣道:“我知你心事,断不误你终身便了!”天生兄弟三人,送至外护,候素臣开船,见风和日暖,帆正波平,放心回岛。

那知船到大洋,忽然风浪大作,上流两条毒龙,追着一个大蚌,汹涌而来,海水皆立,船势欲翻。舟人慌乱,奚囊等俱大惊失色。素臣危坐正襟,不改常度。暗忖:莫非前日所伤之龙,复来报怨吗?倘孽龙追来,当助此老蚌一臂!不料那蚌竖起一爿大壳,如扯风篷一般,直望素臣船边划来,水势倍急,忽的把壳放合,钻入船底,水从船底直涌而起,把船掀起在半空,两龙绕船拿攫,登时樯折帆沉,满舱皆水。海师皆着急,抢块船板,跳入海中。水手见海师跳海,知船必覆,每人捞一块板,争先投海。那船便如磨子一般,飞旋而转。奚囊抱住素臣双足,嚎啕痛哭。阿锦、锦囊、天生哭声一片。天生差来护送的四员将弁,十六名兵,不敢逃生,也是放声大哭。素臣长叹一声道:“老母在堂,君恩未报,临深蹈海,死有余辜矣!”正是:

 

    自讼管宁因晏起,予辜文白为临深。

 

 

总评:

飞娘挂头,一结凤姨孽帐,一写靳仁落局,一见素臣心警,一备立娘伤药。而当其时,但见忽而挂头、忽而收头,无端出场、无端灭迹,茫然不知其故。但如红领所云:“新娘半夜入寺杀奸,以为奇事而已。”至此乃为点出,尚属半明半昧。奇文如宝,面面玲珑,不息心静气,求之何得哉?

日京欲全收各岛,而素臣不令再图收复,识见固高,心地亦正。至风潮陡发,数语尤属格言,蹈险者当以为鉴!

知有沧海楼之事,而得此两奇女为心腹,亦有心世事者所大幸也,故特于此点出。

素臣辟佛一段,虽止撮总而言,却已包举无遗,搜剔无剩,读之觉《原道》一篇挂漏不少。特拔亚鲁,有效妙焉:一振兵力之势,一引婚事之线,一伏日京浮海之脉,而不次用人,素臣怜才之心亦于此见。

破屠、钓两岛,素臣收功俱于虎臣等三人口中叙出,虚实相间,绝不犯手。

飞娘之疑非抑单谋,正表素臣若明说在前,便不见素臣之慎密,文法亦遂落平。“惟恐其意、务绝其备”八字,乃兵家机要,切勿草草读之!

龙蚌一险,非但为回未作势,使皇甫父子忽尔奇逢于断舟荒港、生死不定之时。较平常路遇者,平奇、灵蠢相去何加?

 

 

 

 

 

第八十四回 香烈扶危梦得两颗珠子 瑛瑶成配天生一对玉人

 

  素臣正在自怨自艾,只听耳中一片喧嚷,说:“娘娘钧令,小心救护文相公。”又听吩咐:“玄阴姥,速送相公过海。”奚囊等俱见许多神将,锁着两条青龙,拉过海去。那蚌便舒开两爿大壳,将一爿托住船底,一爿竖作风篷,呼呼的声响,把船横送进登州海口,却是一个荒港。

  素臣见天已向晚,吩咐兵目下锚:“今日且宿在此,到天明再处。”兵目答应,自去料理。只见海中一船,头尾俱无,但存中间一舱,隐隐若有神灵拥护,如飞而来,直推进港。素臣望那断船之中,坐着一位官员,竟是皇甫金相,大叫道:“皇甫兄不意亦遭此险!”

  那官员起身相看,却不认得。旁边一位少年道:“莫非是文恩人?”

  那官员大喜,忙过船相见道:“吾兄面色又变,若非小儿,竟不认得!”两人执手欷歔。那少年就是马赤瑛,赶过船来跪下,叩拜素臣。金相亦俱拜见,各问何来。

  金相道:“弟蒙吾兄援手复职后,张公专折保荐,又笺达东宫,得升御史。去岁六月,奉命巡按山东,闻洋内各岛为大盗所据,故从登州按巡莱州,即改陆由水,意在于商船海泊内察探洋盗底里不料刚出海口,即起风浪,飘入大洋,船已被浪打碎头尾,所载随从之人,俱没于海,只剩门子家人数名,同在中舱,尚未沉溺。弟已安心待死,耳中若闻神语,云弟于香烈娘娘有恩,奉命来救,遂得安然收口。那香烈娘娘,即天津之黄铁娘也。弟虽有心为他,然非吾兄大力,岂能救其父之命,表其身之节?今日此难,仍受吾兄之赐耳!”

  素臣因把自己渡海,及岛中诸人底里说知,道:“吾兄可以放心,但当留心为剪除五忠之计耳!”金相道:“既如此,弟当改就陆路;乞吾兄同至衙门,为弟主持,方于国事有济!”素臣欣然应允道:“弟却要去会一会白玉麟,将家人婢女打发回去,吾兄可待我三五日。”金相大喜道:“兄肯不弃,国家之幸!弟即着人去报知地方官,仍进察院,留小儿陪伴吾兄可也。”

  素臣道:“吾兄留下令郎,岂虑弟之失信耶?”金相道:“非也,小儿感吾兄之恩,日常想念,每至悲泪,故令彼随侍,一慰其渴思耳。”素臣道:“弟亦念之不忘。但吾兄系风宪衙门,留子在外,恐有泄漏;殊为未便!”金相道:“现在船中,除家人外止有门子;其人既属谨慎,兼感我恩,只消吩咐,断无泄漏。”素臣道:“如此,竟依吾兄之言。但我们在海中,不特受惊,亦且受饿;吾兄之船已断,自难作炊爨之计。此荒港又不知离城多远,若待赴信入城,再来迎接,岂不饿坏了人?不如竟在弟船过夜,抵足谈心,明日一早,弟先移船,寻着熟港上岸,吾兄赴信入城为妥。”因命兵目备饭;并有甚茶食,先拿上来。金相见日已衔山,腹中甚饿,因便允从。吩咐断船上,着门子看船,家人过船伏侍。素臣忽见金相父子里衣俱湿,忙令奚囊取天生送的衣巾过来替换。金相、赤瑛俱不推辞。素臣见赤瑛解开里衣,露出胸前,俨然是朱砂斑记,慌忙替他脱换,仔细看清,再看背后,亦是相同,不觉大喜。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之谓也!”金相问故。素臣把红瑶之事,备细说知,道:“这须顾不得吾兄肯与不肯,要强递丝鞭的了!”金相道:“怪哉,怪哉!弟见小儿满身朱斑,以为古今无两;岂知今世即有其人!吾兄三夜异梦,为此两人,弟岂有不从之理?”素臣道:“无奈吾兄是风宪官,不然,即日便可成婚,在吾兄即了向平之愿,而弟亦少一未了之事!”

  金相道:“小儿之心,原视吾兄如父,即今便可改口;明日吾兄领去,竟是主婚。弟巡过莱州,即进京覆命,约于北直境上相见便了。但弟系穷官,家眷在京,行聘之物,一无所有,奈何?”素臣道:“弟有何德于令郎,而敢作父子称呼?若问聘礼,则不妨取之于弟。”金相道:“小儿若非吾兄,则身为宦寺,一生之辱,而宗祧斩绝,其父母九原之哀痛何如?怎说无德?”因命赤瑛拜认。赤瑛含泪八拜,口呼恩父。素臣命奚囊取出一对玉人、四颗明珠。锦囊送上茶点,三人一面用点,一面看礼。素臣打开金盒,将明珠递与金相。金相道:“此珠大而且白,弟所未见,其价必昂。”因问家人。家人道:“这珠不止白大,难在滚圆,大约值一二百金一颗。”金相咋舌道:“我只认可值百金,怎一颗就值一二百金?吾兄不伤于惠乎?”

  素臣尚未回言,正在拔开伽楠匣,看那一对玉人,不觉骇然,道:“此定数也。前日敝友送来,未及审视,那知这对玉人身上的血茜,竟与令郎、令媳朱斑一般,岂不大奇?”

金相道:“怎还是这样称呼?弟儿即兄儿,弟媳即兄媳也。”素臣道:“以后竟呼其名,可也。”金相仔细看视,说:“不特血茜有似朱斑,即这个男仙,亦甚似小儿。”素臣复加细看,不胜诧异道:“不特男似赤瑛,即女亦似红瑶,此天定奇缘也!”金相道:“聘礼全出自吾兄,则此姻竟似与弟无涉;弟有祖传碧玉双鱼,现佩在身;前日东宫亲赐珊瑚一树,现在船上;可配作四种,但不知可搭上色哩?”因命小童杨儿向断船中去取珊瑚;一面在身边解出玉鱼。素臣看那玉鱼,鳞鬣如生,玉情即佳,又极古色,赞道:“此真宝玉;且双鱼,亦佳谶也;尽配得上。珊瑚出自东宫,尤可矜贵!有此四物,胜于万金之聘矣!”正说时,杨儿取到珊瑚,虽止一尺多高,却枝干扶疏,宝光璀璨。素臣道:“此虽不及玉鱼之古,大约价更倍蓰。不瞒兄说,弟前聘拙荆,止白金十六两;今适有此数珍,为之生色,亦赤瑛夫妇之福也!”金相道:“弟当年并止四两聘金,所以说恐伤于惠。”素臣说:“适无,则不必强之使有;适有,则不必吝之使无。弟此二物,原欲赠与红瑶,故受之岛友,兄之二物亦现在手头,若出于购求,则不特伤惠,亦越礼矣。”金相点头称是。奚囊收拾过茶点聘物,摆上夜膳,都是现成肴馔,极其丰腆。金相吐舌道:“礼物则旷世奇珍,酒席则穷山极海,岛主之富侈,乃如此乎?”素臣道:“非也!岛主三人,共管二十六岛,俱欲留弟盘桓数月;因弟必不能留,故公凑这副礼物酒席,衣服行李,以壮其行!平常在岛,尚不及富人之奉,但较吾辈齑盐为胜耳。”金相自悔失言。席散打发家人回断船歇宿,只留杨儿伏侍。金相父子铺盖,俱被水浸湿,素臣取出天生等所送铺陈,与之睡卧。

 

 

  是夜,三人不是谈心,便是论古,不是议时政,便是讲家常,直至四鼓方睡。素臣睡去,见一老年妇人,装饰甚是尊严,领着两个美女,至床前拜谢道:“今日若无相公福庇,老妇已为齑粉;今将两女奉侍,以报大德!”素臣朦胧道:“你莫非原吉夏相公所救之物乎?如何又遭此难?我却毫无出力之处,何云报德?”老妇道:“夏尚书所救,系老妇十余辈之外孙女耳。老妇居此海已数千年,谨身寡欲,与众无争,无端为孽龙逼迫,若非伏于相公船底,已为所攫!后被香烈娘娘擒住,囚入蓬莱井底,亦为恐覆相公之舟,是老妇之命,非相公不生!故以二女相报。”素臣道:“你虽阴受我惠,我实无意施恩;即使有恩,亦岂望报?况吾爱吾宝而可以色污我乎?快领了去?”老妇道:“此名宵光,此名寒光,各有所长,数该奉侍相公。相公即以不贪为宝,亦当俟其成功后奉身而退,此时不必固辞!”因把二女,推入素臣被中。素臣将手推拒二女下床,心中一急忽然惊醒,两手却握着两颗大珠。放开手掌,一珠光芒四射,满船雪亮,如同白昼,忙握住手。暗忖:宵光者,夜明也;寒光者,辟暑也。老妇功成身退之言,必有后验!因将帕子包好,收在缠袋之内。

  天明起身,盥洗吃茶过,金相订定二十外至莱阳通信,同赴莱州。素臣应允。金相过船,自令门子寻路入城,通知府县各官。素臣把船开出收入原港,换觅车辆打发岛船回去。领导赤瑛、杨儿及奚囊等,竟到玉麟家中。恰因隔晚是望日,戴、刘二人俱在,遂一齐接出,先与素臣见过,次及赤瑛。素臣道:“此弟之义子,兄等俱宜僭之。”玉麟不肯,欲执宾主之礼。素臣道:“弟在此,而令彼僭兄,断无此理!”三人只得占了。奚囊等四人叩见过,押着行李进内。素臣等各叙别后之事,玉麟在荷包内检出两纸,递与素臣。素臣看时,是靳仁谕武国宪的谕帖,上写道:“红须铁丐,皆一勇之夫;况逆有谋,已中骄兵之计;檄会各岛添兵,本谓一举可定。不意护龙忽来能者,以致师徒挠败,功丧垂成,深可愤惜!但贼人既能出此奇计,必更设诈以陷我屠龙;谕到,即刻檄知两岛,设兵据险,竭力坚守,该镇简练兵士,为之声援。彼必百诈百激,欲邀一战,慎勿轻许;待其粮尽势竭,三方并力击其惰归,以雪斯耻,续听后示。此即施行如律令!又一札道:二十五日发谕后,侦知岛中能者,竟系逆臣文白,此人谋勇俱全,行同鬼物;恐其以我所料者,转而陷我,不可不防!彼如未惰而归,断不可击。即可惰归,亦不可全师并击,宜以三方勇士,合作一七星阵:以一营追击,三营救助,其斗柄三营,联络于后,以承弥缝;一营得胜,一营继之,循环而转,虽少破竹之功,斯有胜而无败之策也!切切特谕!素臣看毕,长叹云:“此等人惜为逆竖所得;得臣不死忧未歇也!”因向玉麟极口致谢道:“深感吾兄大力,此谕若去,胜负尚未可知,弟亦不能即归也!但他这谕帖,不该每次只有一封!”玉麟道:“每次原是两封,故俺分伏两要路,彼果一由大路,一由小路,如文爷所料,已烧去一封。”素臣亦取火焚毁道:“此处不便讲话,仍到天籁堂去罢。”玉麟因陪着同进里边,然后把岛中战伐及回船被难遇见金相、同来结婚之事细细说知。玉麟把赤瑛细看,见眉目秀美,精神奕奕,想古称潘安、卫,不过如是,与红瑶真是一对。素臣复把赤瑛胸前解开,露出朱砂斑点,说是背上亦然。玉麟狂喜道:“此天定也!虽自揣门楣仰攀按君,也不敢辞的了!”戴、刘两人,亦俱咋舌惊喜。素臣命杨儿献上四种聘物。玉麟与戴、刘同看,俱啧啧称赏。问:“按君清廉,何来此等异宝?”素臣道:“此两种是岛中弟兄所送,先欲赠与小姐者;此鱼系皇甫兄祖传之物;此树则系东宫所赐;皆非购而得之。固无碍于清廉也!”玉麟复看那玉人说:“这身上血茜竟与原斑无异。”素臣道:“岂但如此,你看这女像不是女儿,男像不是女婿吗?”玉麟细看,眉目宛然,满心快活,道:“此虽文爷得自岛中,实天赐也!”

  吩咐下人把礼物送进,嘱戴、刘两人陪着赤瑛,请素臣进去直到上房,令妻妾女儿都出相见。素臣致谢翠云、碧云渡海之劳,又谢红瑶寿礼。红瑶复要补行拜祝,素臣连忙止住。恰直玉麟说出结婚这事,红瑶慌退入房。洪氏道:“天丝已经说过,说是文爷义儿,与女儿是一对玉人,身上也有朱砂斑记,这是天缘,自然推辞不得的了!”素臣道:“皇甫兄行色匆匆,既托我主婚,复欲同我巡视莱州,婚姻须在三日以内方好,望白兄作急打算。”玉麟讨看历日,恰好十八日是不将吉日。素臣大喜道:“今日行聘,后日成婚;二十外,弟俟皇甫兄一到,即刻起身。留赤瑛在此,大约满月以后,既作入京之计的了。”玉麟道:“虽是局促,也说不得了,连夜赶办。只是现在按君治下,不便结姻,须瞒起姓氏,但说是文爷义子方可。”素臣道:“皇甫兄原托我主婚,自当权宜行之。”当取大珠两颗,分送翠云、碧云。众人看那珠时,比聘珠更大,其圆无二。女人无不爱珠玉者,况得此目所未见之宝珠,喜得姊妹二人笑逐颜开,谢不敢当此厚赐。素臣道:“此不足酬神楼了望之功,聊表此意耳!”

因把飞娘挂头之事,自己推墙之故说知,道:“若非二位报我,岂不误事?”翠云、碧云俱恍然大悟道:“咱姊妹见文爷忙忙的越城而出,除去那头,不解何故,那知有如此关系?”因便收珠致谢。

素臣又将义会之事说知,玉麟笑道:“只这六颗明珠,一对玉仙,敢就值那万金。这会是落得做的!文爷起身后,就打点会银送去,嗣后每年一,俱在五六月内便了。”素臣大喜道:“若每年一,岂不更好?但恐时有变更,力量不齐;故弟之议,只定一年。如今各自量力,或久或暂,或多或少,接续下去,俾米谷日广,则被泽者愈多,皆吾兄之赐也!弟出去作札,留在兄处分送便了。”玉麟应诺,忙去料理婚事。但此番嫁女,不比送与素臣为妾,是要遍请邻族亲朋,大做排场的。亏着家人们客众多,银钱货物富足,真可咄嗟而办,却也就忙得利害。饭后,素臣领着赤瑛进内拜见丈人、丈母。洪氏正在那里看着玉人,天丝说:“姑爷相貌,与这男仙无二。”洪氏不信世上男人有这种眉目,恁般颜色;岂知一眼看去,便见赤瑛颜面,真与玉人无二;走到跟前更觉精神丰韵,胜似玉人,喜得满心奇痒,感激素臣,不可言说。正是:

 

    男愿有室,女愿有家;

婿颜如玉,女貌如花;

花娇无那,玉润无瑕;

父母之心,乐更无涯!

 

拜毕坐定,洪氏一双眼,不转睛的看着赤瑛。赤瑛满面胀红,羊脂白玉中,泛出朵朵桃花,更加妩媚。满房丫鬟仆妇及里房帘内四房姨娘,俱看出神去。红瑶的乳母恨不得一碗水把这玉人吞下肚去,比爱素臣的念头,更胜几分!古语云:“看杀卫玠。”虽说是卫玠被人看杀,正恐人看卫玠,被杀者不少也!是晚大开筵宴,共是五席,素臣首席,南面;赤瑛次席,西面;戴刘白三人各席,东面。因是喜事,优人演剧,不演所作乐府,点了一本《满床笏》。做到龚节度跪门一出,时雍笑道:“文兄点这戏,未免偏爱些了!”廷珍道:“文兄原以汾阳比令郎,这节度公莫非有意自负?”

素臣道:“今之缙绅,半类此君;两兄弹冠在即,故弟以此勖之。”玉麟道:“汾阳非文爷不能当,两先生自是青莲一辈人;小婿得追步后尘为幸;操兵练卒,玉麟窃有志焉,这《宅门长跪》还当让之老髯否?”说罢掀髯大笑。

 

 

  次日款待亲朋,在大厅上设席,玉麟出陪,点的戏文,亦是《满床笏》。请素臣在栖凤阁饮宴,红瑶陪侍。让赤瑛在天籁堂南面独坐,戴、刘两人东西侧陪,席上时雍等攀今吊古,赤瑛应答如流。洪氏不时至屏后窥听,喜得满心发痒,爬搔不着,只把一张小口,拉将开去,合不拢来。到十八这一日,诸亲百眷齐集,内边女眷陪侍红瑶,外边男眷陪侍赤瑛,不约而同,点的戏都是《百顺》。这本戏极短,又因有正事,一会就演完了。傧相三请新郎、新娘俱至正厅,玉麟请出玉人、珊瑚,摆列天然几上,男亲女眷,争先看视,个个称奇,人人道绝。

拜过天地以后,即拜玉人、珊瑚,暗谢天赐君恩。然后夫妻交拜,鼓乐灯烛,前导后送到了栖凤阁中,复排设酒筵,亲朋内少年同送归房。赤瑛酒后面色愈加鲜艳,把拥在新房内许多女眷,看得心醉神迷。这一夜恩情,不数千金一刻!正是:

 

    首夏犹清和,衾绸薄绮罗。

香肌双似玉,粉面两如荷。

乐极难堪此,魂消可奈何。

猩红初拭处,春色上娇娥。

 

次日起来,男看女如鲜花着露,女看男如玉树临风,真个如鱼得水,似漆投胶!双双出来,先给素臣递茶,次递玉麟夫妇。是日设席栖凤阁谢媒。

素臣笑道:“山东风气之古,超越各省;各省成婚之后,媒人俱撇脑后,前在岛中龙兄、熊姊复于成婚次日谢媒,今吾兄亦为此举,岂非风气使然乎?”

玉麟笑道:“山东风气独坏,成婚以后,常有打骂媒人之事,岂特撇置脑后而已!无奈文爷作伐,如架了天平,把男女称得准准的,没一点子低昂,怎教人不感激?如熊姊之配天生,两擅英雄,以飞龙而配飞凤;红瑶之配赤瑛,两全才貌,以彩凤而配彩鸾。现看着佳儿佳妇,不要说愚夫妇称心满意,即合家上下,及外来男亲女眷,无不啧啧叹羡!不瞒文爷说,贱内昨日梦中,还笑醒转来,你道该谢不该谢吗?”

素臣道:“弟非梦中老人,无由为两儿作伐;家宅神方是大媒,兄何饮其流而忘其源?”

玉麟道:“已卜日选牲,将专诚祭谢,不敢忘也!”当定素臣南面,玉麟夫妇北面,赤瑛西面,红瑶东面,共设五席。玉麟夫妇领着新郎、新娘铺毡叩谢,起来入座。素臣道:“弟自前月至今,媒运大发,先是如包夫妇,次是天生夫妇,又次是亚鲁们十对夫妇,如今又是赤瑛、红瑶夫妇,拔茅连茹,接踵而至。弟意欲弃了本业,专做媒人,便可餍饫酒食,醉饱一生,岂不快活?只吾兄不要来抢夺方好!”

玉麟道:“昨日邵舍亲说的,改日要将舍甥女继与文爷为女,也要求文爷作伐;文爷救了隋氏出来,也该替他寻一结果;可见撮合之事,正是源源而来。但文爷媒运虽发,财运不发,替天生、如包为媒,白折了一万会银;替亚鲁等为媒,既无个钱,亦无杯酒;替女儿、女婿为媒,又赔掉玉仙一双,明珠四颗;邵舍亲一茶不设,空口说继,其无媒钱可知,隋氏更不消说。如此折本媒人,除了文爷谁人肯做?但请放心,断无抢夺之事!”说毕两人都笑。洪氏一席,恰与赤瑛相近,量其衣之寒暖,计其酒之温热,逢羹侑啜,遇食劝餐,说不尽的殷勤爱惜。

素臣道:“天下无不爱女之母,因爱女而兼爱婿,如洪嫂今日之恳至周详,为婿女者,不可不知也!”赤瑛、红瑶俱起立受教。是日欲留素臣下榻阁中。素臣不肯,道:“戴、刘两兄,已抛撇了这半日,且过三朝再议。”于是仍向石交书室中歇宿。

 

 

次日三朝,谒祠见礼后,外边男亲陪待新婿,点的戏本,是《安天会》;里边女亲陪待新娘,点的戏本,是《紫琼瑶》;因赤瑛、红瑶前已占点,让于席尊,故俱点了北戏。素臣与戴、刘两人,在天籁筵宴,不用优童,亦不用鼓乐,大家密切而谈,戴、刘两人,因番僧播恶,逆竖擅权,时事日非,不愿出仕,素将将“不仕无义”四字,讲个透彻;复把《西铭》一书,指出孔子天下一家,中国一人之诚念,因道:“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何两兄尊圣人之学,服圣人之教,而不体圣人之心也?”两人瞿然出席,谢罪道:“弟辈于吾兄行后,即打点进京,候缺可也。”素臣大喜,酒落快肠,饮至酣然而罢。

二十日,邵有才果然领着女儿,来拜谢素臣,要认为继父,并求作伐。素臣力辞承继,允其作伐,但云:“弟之行踪无定,令爱年将及笄,约以三年为期;三年内如有佳儿,必为撮合;三年之外,听凭邵兄自主,弟不与闻的了!”有才别去。至晚玉麟请素臣会亲道:“文爷天人,兼成至戚,小妾们俱不回避,今日要合家欢宴,做一个团圆会。”因定素臣南面专席,玉麟夫妇分东西朝下佥坐,亦是专席,四妾东西列坐,两人合席,赤瑛、红瑶朝上合席。中间令小女优拍手清歌侑酒。素臣道:“兄意已定,弟不敢辞,但既系至戚,若仍以文爷二字称呼,反成疏隔,以后当弟兄称谓,不然弟亦不敢入席矣!”玉麟道:“谨依尊命,敬畏在心!自此以后,弟竟称文兄,贱内竟称伯伯便了。”饮至将夜,要点灯烧烛,素臣道:“不必,弟有一物代之。”因在缠袋内解出宵光一珠,放在席上酒池之内。只见满屋光明,胜于白昼,独不见素臣一人。

  玉麟失惊道:“此定是夜光珠了!但吾兄隐形何处,勿令人疑骇!”素臣亦惊道:“弟现在此,怎说是隐形?”玉麟道:“满屋透亮,各人眉目俱见,独不见吾兄之形,岂非隐形乎?”素臣不信,忙问赤瑛,赤瑛、红瑶俱道:“实不见恩父之形。”洪氏及大四两妾,并众丫鬟仆妇,俱云“不见”。惟翠云、碧云云:“见虽见,却不分明。”

素臣忙取珠递与玉麟,玉麟亦放在酒池之内,素臣看时,果然虽见玉麟,不甚明显。问众时,亦惟有翠云姊妹略见;诸人皆毫无所见。玉麟复递与洪氏,逐位递下,至红瑶止,皆是如此。玉麟道:“文兄神眼,两妾眼光极远,故尚见有形而不明显;弟辈皆凡眼,故全不能见,真异宝也!请问何以得之?”素臣告之以梦。玉麟道:“必有后验,当什袭藏之!”素臣命取彩线穿好,悬于正中一碗大珠灯之底,在席诸人,毛发俱见,独中间几个女优,声可得而闻、形不可得而见矣。大家惊羡不已。红瑶忽然失色,叫声阿呀。众人惊问何故。正是:

 

    潜形正是迷青眼,透体还能显赤肤。

 

 

总评:

香烈之救,备众妙焉:既为赤瑛牵丝,复为随氏脱阱,而且除又全、收金铃、得神珠,靡不由此。若但以为报德,便非能读书者。

香烈之救固备众妙,然非七十一回先有报新闻之老女人,而于此处忽出,便嫌于突。今岁收粮必须隔年下种,此又古文一定之法。

赤瑛朱斑何由得见?因被浪而湿衣,又恰有天生所送衣巾可换,真属天造地设,视之无痕,扪之无迹。才子之文如是,如是!

王仙血茜与朱斑相似,奇矣!而男仙肖男、女仙肖女,则奇之奇者也。村学究读之必不肯信,此其所以为村学究欤!

单谋两札、洞中兵机,其屈于素臣也,亦犹周郎之遇诸葛耳,固不可以成败论之。

七星阵胚胎鱼丽而慎重过之,有胜无败,良将所难;若贪破之胜,必至一败涂地矣。不可不知!

宵光隐形出色一写,正为羊化署中、柳州城外埋根。且初得神珠,法当特表也。或问:两珠一例,但表宵光而不表寒光,未免挂漏。予笑而不应,天下固有如是笨伯,可胜长叹!

 

 

 

 

 

第八十五回 宵光显玉体知造物之化工 神便浸金铃得除奸之秘钥

 

连日天气暴热,玉麟命成衣赶出几件生纱衫子,给赤瑛、红瑶穿着。饮至日西,天气愈热,玉麟强着素臣,除去巾帻,脱下外衣;各人俱穿着一件短衫,一件长衫。别人的,还有熟纱轻绢夹杂;惟赤瑛夫妇两件俱是最薄的生纱,日光照着纱面,不见肌肤;珠光直透纱眼,显出皮肤。红瑶忽然看见赤瑛上身红的是斑,白的是肉;急把自己胸前一看,也是如此,故不觉失声,忙要进房去换。

玉麟问知其故道:“不必,此间并无外人,你两人天生奇体,原该与父母们赏鉴一回;但令脱衣露体,未免太亵!今得此神珠,宝光透入,使奇体隐见于层纱之中,既不亵狎,又可赏鉴。天既生此奇质,故复赐此奇珠以显之,不当复以为嫌也!”红瑶几次起身,俱被玉麟阻住。众人因注目而视,见两人皮肉白润斑记之红鲜,丝毫无二。翠云、碧云,更见得斑之大小疏密,无不相同;姑娘只多了一条抹胸,其余肉色斑痕,与姑爷无二;即使画工着意泞染,亦不能一色均匀如此,想来背上也是一般的了。红瑶的乳母及几个丫鬟,俱站立赤瑛、红瑶背后,逐细看视回说道:“姑爷、姑娘背上,也是一色花样,就和这花纱一般,要寻出一点疏密处,也不能的。”

洪氏坐在上面,看不仔细,因唤二人上去,反复看视。见赤瑛两乳竟如发酵馒头;暗喜:男子有此大乳,定系贵相!乳头四围各围着七粒朱斑,如两朵娇花。因用手伸入红瑶衣内,解去抹胸,露出两乳,大小与赤瑛无异,乳头四面围的七点朱斑,亦无不相同,惊喜不已。红瑶胀红两颊,把抹胸系好,与赤瑛仍回原座。素臣赞叹道:“造物者之奇,有以不同而见,则虽以至易同之物亦各不相同;有以同而见,则虽以至难同之物,亦无一不同。观两人之奇体,真所谓化工不可为也!”是日,赤瑛、红瑶坚留素臣上阁,仍设两榻,与玉麟对卧,直如子女一般,殷勤服侍,不必絮述。二十一日晌午,察院门子送信,金相次日到县,请素臣于二十三日清晨起身至前途相会。素臣连忙修书,交付奚囊,令其亦于二十三日起身回江西。玉麟因素臣欲带锦囊同去,遂把松纹赠与素臣道:“此奴虽不及锦囊武艺,亦略有膂力,略谙刀法,可以代之;梦中服侍吾兄,亦前定也。”素臣辞身。

玉麟道:“不止松纹,尚有其父其母,一并送与兄。”因唤张顺、沈家前来叩见,道:“此仆颇谙武艺,兼知写算;吾兄之仆,非老即幼,少不得一房壮仆经理家事。张顺一子一女,女即天丝;一则使其骨肉俱得团聚,二则天丝在路,有父母丈夫相依,不至只身无伴,实为两便!”素臣看那张顺颇觉老成,沈家亦颇诚实,天丝只身亦有未便,因遂允从。定于二十三日五更出门,以省耳目。玉麟于念二日日中,同戴、刘两人在天籁堂设席饯行。至夜,同妻妾婿女栖凤阁设席饯行。红瑶递上六副贺仪,是水夫人一副,素臣夫妻一副,三妾三副,金相夫妻一副。素臣再三辞去三妾三副,把两副交给奚囊带回,一副交与松纹收在行李之内。

 

 

次日,五鼓起身,抄过北门大路上来,相近城角边路旁有一簇人,围一死尸,焚化纸钱,见素臣轿子将到,一哄跑散。素臣于轿中,见那死尸两足忽动,忙喝令住轿。下去看时是才被人打死的一个汉子,摸其心胸,尚有温气。再看那些化纸之人,已俱跑避无踪,不知何故。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轿夫,跪地磕头,眼中滴泪,不胜惊异,因问其缘故。那轿夫慌忙拭泪而起,亦似有惊惧之意,欲言仍止。被素臣逼问,方说:“这尸是个义贼,小的曾受他恩;那些化纸的人,想来也是受过恩的。因见老爷轿到,怕有干连,才跑掉的了。”素臣心疑,即不再问。忙叫送来的家人去取一床草荐;又分付一人回家,备轿子绳索,即刻送来。家人忙赶过城角,打开一熟人之门讨了一床草荐。素臣将死人卷好,解开裤子,向着草荐上小解。这一场小解方完,家人已催到轿子绳索,素臣把死人连荐,扛入轿内,用绳索缚好,一同抬去。走有二十余里,门子候在道旁,领到一镇市下店打尖。素臣命把那乘轿也抬入上房,揭荐看时,已有气息。遂复捆好,打发家人轿夫回去,另换轿马夫役上路。至晚下店解开绳索,把草荐连人抬至自己住房之内,揭开看时其人已活。素臣大喜,命松纹取米汤饮之,并敷以易容丸。

至夜金相始到,即进素臣所卧客房相见。素臣备述结婚之事,并送上贺仪。金相道:“怎如此丰盛,忒过当了!”因问:“荐中何人?”素臣道:“此在路所救,大约可生,不特活其一命,并疑系弟所闻名之人;当俟其伤痊问之。”

如此两日,已到莱州察院。那人得素臣之溺,浑身浸透,伤俱拔出;连日服下药饵汤饮,已能行动。素臣逐细根问,那人跪地,垂泪说道:“小的姓金名铃,系有名积贼。但只偷富户,分济贫穷,并不偷窃贫民。前日为酒所醉,被外路捕役缉获;同伙四五人,因屡受官府司责比,恨小的切骨,不及解官,鞭棰交下,登时打死。小的蒙老爷救命之恩,不敢不实说,若能留小的性命,自有报效之处!”素臣道:“有一金铃曾行刺过靳太监之侄靳仁,你莫非是他吗?”金铃磕头道:“小的不敢瞒,小的曾刺过他。”素臣问:“何故行刺?”金铃道:“前年在南通州想偷一个大商铺,进他后楼,伏在床顶板上。那知这家母女两个哭泣不止;有一女眷进来劝问,其母从头告诉。才知道靳仁在船,窥见其女貌美,着人来分付,要去做妾。其父不敢不从。其母俱不情愿,故此啼哭。小的那时把偷窃之念搁起,竟下河去,寻着靳仁坐船,潜至船中,伺其上床睡熟,揭帐行刺,登时刺死。便飞身而出,远避京东。后来才知道那帐子是鸳鸯帐,他揭帐上床,即揭帐下床,里面另有卧处。小的刺死的是一个娈童,并非靳仁。”素臣道:“你既当时逃脱,何由知是你行刺?”金铃道:“小的行窃,俱带有纸燕为记;窃过,即插一纸燕于事主之家,恐其拖累无辜。小的那日行刺之后,即插纸燕于船,靳仁党羽有知道小的名字的,故见纸燕,即知系金铃也。”素臣道:“江湖上有一贼,诨名燕飞来,可是你吗?”金铃答说:“正是。”素臣道:“偷富济贫,虽愈于平常鼠贼;究系窃盗,岂人所为?况一经拿获,即受极刑。比如前日死在路旁,尸骨暴露,检验狼藉,你还能偷富济贫否?父母生你下来,岂愿你为窃贼,败坏门风?我看你相貌尽有出息,若能改邪归正,即你这本事,军营之中,侦探间谍,得有功绩,便可出身,何苦为此辱身败名之事!”金铃哭道:“老爷分付,句句好话;小的情愿痛改前非!”素臣道:“你肯改恶从善,便收你做长随;如有功绩,当提拔你。”金铃磕头感谢,跪问素臣名姓,素臣以实告之。金铃连连磕头道:“小的梦想不到是文忠臣老爷!小的闻老爷的名,再不能见老爷的面,哪知今日救小的性命,就是老爷!小的也不愿老爷提拔,只愿一世长随报效!”素臣因改名金砚,道:“铃是最活动的东西,又最有声响;砚是最安静的物事,又声息俱无。你只消在原名、今名取义上着想,一切作为,收敛入静,俱如砚,不如铃,便是你一生受用!”金铃叩首领训。自此素臣得一灵警机密心腹爪牙矣!

 

 

当夜,金相与素臣商议又全之事,素臣道:“且待放告,如有人告他,便不消另起炉灶了!”

  次日开告,收进状子,恰有两纸是告李金的:一件白占田房事,是监生田半千,告又全骗立契券,分文不付,贿中串赖,白执田房;一件杀命灭踪事,是孀妇成袁氏,告又全诱其子成渊至家,食其阳精,致死灭踪。素臣批田半千之状道:“查契载一平交兑,又未另立欠字,尚敢以白占刁控;既经府县批饬,复敢越渎,非审坐诬,不足蔽辜!候提讯。”批成袁氏之状道:“并无证据诬告人命,应按律反坐!候吊卷查夺。”金相看批极口称赞,发将出去。按院刑房,抄送又全,又全大喜道:“按君清廉风力,关节不通;所虑的,就是这一个衙门。如今这批,是反坐无疑的;将来诸事更可为矣!因忙忙打算听宪之事,素臣分付金砚去察探又全食精致死之人尸骸埋藏何处,金砚道:“这不消察探,都在他第九进房后夹墙之内。”素臣道:“你何由而知?”金砚道:“小的专以偷富济贫为事;李又全系本府第一富宦,小的去偷过四五遍。有两遍,日间都不出来,就藏在夹墙内的。尸骸数十具,也有已腐的,也有未腐的,只打开夹墙便见。”

  素臣道:“你去四五遍,偷过他若干财物?怎日里也藏在夹墙则甚?”

  金砚道:“小的只偷金银,别的首饰、衣服、钱钞,俱不偷的。他库房内有一大铜柜,想是装金银珠玉贵重之物的;却四面无痕,不知从何开入。小的为这铜柜,费尽心机,撬它不开,弄它不破,故此藏在夹墙之内,用水磨工夫去打算他;岂知终究没有!虽走了四五遍,其实俱没有偷成。”素臣道:“这便不难了!”因分付打下一对大熟铜锤,每柄四十斤重,复取几百条麻绳备用。仍着金砚往探现在有无食精之人。次早回报:“有一大汉养在歌姬房内。”素臣暗喜:“此大汉命当有救,亦一快也!”成袁氏一案由府由县,多几层转折。

  田半千一案,人犯已齐,即挂初二日早堂听审。初二日早鼓,正欲调兵,恰好接天津总兵焦羽咨文一角,拆看时,是知会巡防海盗的。素臣因把咨文留下不发,传出令箭,密谕中军,挑选精兵一百名,干役四十名,要赴属县会拿钦犯,齐集时禀候委员。中军猜是津镇咨文之事,急急的赶办去了。金相一面传刑厅,一面坐大堂,带进又全等一干人证审讯。先唤田半千上去问供,半千供:“卖田房一业,议价一千六百两,各项酒礼喜银二百两。成契时,只交押契银五十两,说定三日内交银,监生要立欠字,原中说:‘日子迟要立欠字,三日内何必立字?交易大概如此,岂有白执你田房这理?’监生因话在情理,又全又是巨富,一时大意,未立欠字。不料三日内并不交价,去寻原中,都推说不在家。只得独自一人去领价,又全亦回外出。迁延半月有余,才得会面,讲到价银,又全竟说是当日交清。监生气极与他闹嚷,被他喝令豪仆赶逐出来。去寻原中,俱不见面。又全反先在县告状,告监生霸业不交。审时,原中受贿袒供,县主立押交庄,冤沉海底,求青天伸雪!”金相冷笑道:“一千八百两契价,只交五十两银子,便全执你产业,那有此情理!且问了中证,夹将起来,怕你不招!”田半千吓得嚎哭起来,金相喝令衙役采将下去。正待叫原中问供,中军禀:“兵役已齐,刑厅已到。”金相连忙传进说道:“本院要委贵厅密拿,但事干重大,本院须得亲去。这件事就烦一问,问过中证,把田半千锁押,李锦衣客厅宽坐。本院今日必回,刑讯过便可完结。”说毕,匆匆起身。刑厅把一干人犯,带至西半边审问。金相领着兵役出城,素臣一乘小轿,带着金砚,已先在月城内等候,遂同至又全门首。一面知会府县,一面将又全住宅及对面饭铺围住。金相分付:“此系钦犯,如纵放一人,立时处死!”令巡捕搜捉饭店店主伙计,并一切帐目衣物。令金砚引导,亲至又全宅内。素臣杂在众衙役中,簇拥而入,逢人便拿,有倔强的,素臣便上前擒获。直进后边;堵住内院总门,金砚领着衙役,先入一歌姬房内,见炕上赤条条地躺着一个大汉,合一个赤身女子拥抱而睡,一齐上前捉住,用绳捆起。金砚复领各役入内,是男俱捆作四马攒蹄,是女俱反缚两手,赶入一个院内关禁。直到第九进屋后,金砚道:“这便是夹墙了。”素臣挥锤连击,登时开了月洞,果见夹弄之内,无数尸首。府县已俱赶到,金相把尸首点明具数,交给知县,令传成袁氏认尸。带着知府,往各处搜查。搜到库房,见盔甲军器无数,正中一口大铜柜,四面无痕。素臣一锤而破,内有玉带一条,金甲一副,其余都是金银珠宝,别无犯禁之物;因令知府造册开报,又打进丹房,都是些符籙、道书、药丸、酒果,只一尊吕祖是镀金的,连座有四尺多高,当将封条封起。又全屋宇本多,又极曲折,亏得金砚如走熟的一般,才得搜遍,却搜不出扎付、私书等物。素臣在金相耳边说了几句,因就坐在内堂,把又全妻妾带上,着几个丫鬟指名出来。丫鬟逐个指出道:“这是太太,这是大姨,”排头指法,指到随氏道:“这是仙娘。”

  金相喝道:“怎有这等称呼?定是妖人了!”丫鬟道:“不是妖人,是仙爷前世的妻子,现有仙诗,在后堂板壁之上。”

  金相立命衙役拆来,并这妖人带至衙门听审。余俱封锁,交知府拨官媒妇看守,一应家口姓名,米谷器用,令知县按数造册,男人俱分下府县两监。留下一半衙役,五十名兵将,抄出一切帐簿书札封好,同素臣、金砚看守房屋,绕宅巡逻,自己带着一半衙役,五十名兵将,押着随氏并大汉、歌姬三人回衙审讯。刑厅在院,因无欠字,中证又俱袒又全,惟有把原告吹求,要拶要夹的吓唬。半千着急,磕头如捣的求饶。却亏金相吩咐过,回来刑讯,故未用刑;已属无可审讯。依着金相之言,将田半千锁押,陪着又全在堂畔客厅坐等。候至金相放炮回衙,理刑方同着又全,下阶迎接。又全忽见随氏、大汉、歌姬,登时失色。暗忖:按院起兵密拿钦犯,竟是拿我!若非抄没,此三人如何得至?所藏密札诰敕,不知曾否抄得?是天津来的文书,莫非景王事破,连武国宪也拿了?心头如小鹿一般乱撞。金相吩咐:“带犯官李金。”衙役吆喝一声,蜂拿上去。金相把旗鼓一击,喝:“把平日作过恶端,从实招来!”又全按着胆答道:“犯官因质弱,误听方士之言,必须阳精补益;平日诱人至家,服用其精,也是有的,但并不伤他性命,每日以参汤调养,服过两回,即厚赠使去。此外并无恶端。”金相道:“夹弄中几十具尸骸,是何处来的?还狡供并不伤性吗?库中军器甲胄无数,家中姬妾号称仙娘,据婢女说是仙爷之妻,明是畜养妖人,图谋叛逆,还不实供,讨动刑吗?”又全此时方知独拿随氏之故,暗忖:按院口声还未搜出密札诰敕,心便略定。因探一句道:“今日之举,宪天还是访闻;还是奉旨,怎就说动刑的话?”金相道:“本院虽未奉旨,敕书上载明,一应势恶土豪,贪官污吏,俱得剪除拿问,你现犯图逆谋命重罪,还敢以职官挟制,说是动不得刑吗?”又全见并未奉旨,又不涉景府,胆愈壮旺,遂朗朗答道:“又全职任衣佥,边方有事,简选统兵,例得列名,甲胄军器,俱应预备。自丁忧回籍以后,虽未赴补,恐一旦召用,或经荐举,即系需用之物,故旧日所存,均未报缴,至仙娘之称,不过因其聪慧,聊以宠之。人家姬妾婢女,以仙字称呼者,指不胜屈;此又犯何条款?若说畜养妖人,试问有何凭据?止不过奴婢有过,责处致死,隐匿未报,是又全的罪名。又全不才,亦是三品京堂,宪台又未赐剑,即有过犯,亦当提参出去,候旨勘问,何得冲墙破户,凶抄辱籍?)已见随氏、歌姬。又全叛逆有据,罪应抄没;若只凭军器甲胄,姬妾称谓,诬陷罗织,窃恐宪台之罪,较重于又全矣!”金相道:“要还你叛逆之据,却也不难!”

  吩咐带下去,先把歌姬带上。见男女二人,都只有一块破绸遮着前阴,忙令取衣裤着好,然后审问。那歌姬无可狡赖,供称:“丑妇王氏,是又全第十院歌姬。这人是前月二十六日进来,用过精后发来温养,因有官事,尚未复用。”金相问:“从前用过若干?骸骨可都丢在夹墙之内?”歌姬始而抵赖,及拶上拶子,只得实供:“从前用过共十三人;只有一个相面的是仙人,不曾死,驾云而去。其余用到后来,便都丧命,就撩在夹墙内的。”因问那大汉,据供:“小的巫明,是东平州人,因至莱州投亲,下在张家饭店,偶然小解,被这女子在对面楼窗内看见,诱将进去,吸过一回精。幸彼有事,未曾再吸,得留残喘!”金相令两人都画了供,带将下去。只见掖县知县押了成袁氏来回说:“夹弄中尸骸,年月久近不一,有十余具不曾腐烂。这成袁氏之子成渊,更是面色如生,经袁氏认明。卑职恐有捏冒,又传了四邻族分来,都一口咬定,是成渊之尸,取有甘结,求大老爷查察!”

  金相发放袁氏宁家,将供结附卷。复带上李金,喝问道:“你食精前后致死十二人,现据王氏供明;成渊这尸,又经掖县验明;穷凶极恶,死有余辜!只怕不必叛逆,也该抄没的了!”又全勉强答道:“王氏是畏刑屈招;只这成渊邂逅致死,其余都是用过两遍,厚赠而去的。况律上致死人命也只治罪,并无抄没这条。又全即属有罪,宪台亦干未便!”金相道:“好一张利嘴!先锁起来!”众军牢吆喝一声,锁上铁链。又全大叫:“不题参奉旨,擅锁朝廷大员,只恐锁便容易,放便烦难!”金相道:“还你不难!”吩咐:“带那仙娘上来!”

随氏被按院问出仙娘名目,喝是妖人,带回审问,知道必受刑法,惊惧非常。那知将出大门,忽见素臣捱近身边,示之以意,即走入轿中,飞抬而去,便知是素臣前来救拔,登时转悲为喜。到得堂上,便毫无惊惧,安心听审。此时叫将上去,不慌不忙,从容跪下。金相道:“本院不问你别事,只问你又全的札付及一切机密书札,藏在何处?若据实说出,便免你罪!”随氏道:“又全有无札付,小妇人不知;只知道凡有机密书信,俱藏入丹房内吕祖肚中。”金相大喜,分付把随氏交付狱官,散禁女监,令门役唤出金砚,随同掖县,飞赴丹房去取吕祖。不一时,取到,令衙役拆开。衙役等四面相看,没些痕迹,用手拧扭,即弄不开。金相道:“这与铜柜一般,快取那铜锤来。”金砚掇出一柄铜锤,衙役内挤出一个有膂力的,双手捧起,向那金座上打下,登时打碎。座内满贮密札。吕仙像内,卷着一纸诰命,是推诚翌运中丞左都督东莱公李金衔名,后面隆教年月,押着“诰命之宝”一颗朱玺。因唤上又全问:“叛逆有据元据?”又全面如土色,哑口无言。把把又全加起镣铐,盘上九条大链,命刑庭押赴府监。将大汉管押,王氏收禁。退堂进来,与素臣商议,如何办法。素臣道:“既有此密札诰命,即有靳监神力,亦难挽回。但其家属内,如随氏、焦氏,皆本良善;其余岂无类此?若照反逆例,一概连坐,未免枉累!应细加审鞫,分别办理方好。”金相道:“本该如此。但现在皇上有恙,系东宫监国,恐一时病愈,必由靳监之手,事未可及,又须急办为妙!”素臣大喜道:“弟不知东宫亲政,此天意也!如今连夜草起奏折,声明又全妻妾奴婢,由于准折抢逼者多;现将党恶者依律问拟,其余分别给亲入官。一面笺达东宫,竟说是现同弟妥办,必不致失出贻患,只求严密查办景王,使迅雷不及掩耳,便可铲除靳竖逆谋。并求特敕,便宜行事,以免掣肘。东宫仁明深信小弟,必无不准之事!”金相大喜,连夜草成奏笺,黎明拜发。

素臣、金相如此密速,岂知已为又全所料。又全一落府监,即有心腹家人进来探视。又全埋冤道:“我在里边听审,不能转变,你们在外,怎不想救护家中?也不通一信与我?”家人道:“小的们一心打探听审之事,并不知按院到家抄没;及闻信后,急赶回家,已经兵役围住,合宅家人俱被捉获;小的若即救护,亦必被擒。因复赶到衙门,想要通信进来,岂知中军闻知按院奉旨捉拿钦犯,想又奉过密谕,在辕门领兵防守,密不通风。小的们恐被拿获,不敢近前,只提约齐未获之人,一处商议,想要行凶劫夺。一则近者大半被获,远者未得风声,人力不足;二则老爷及家眷分在两处,难于兼顾;三则未知事体若何,不敢冒昧行险。如今人已渐齐,只听老爷主意,小的赴汤蹈火去做就是了!”

  又全道:“按院已将我诰敕密札搜去,缓则三日,速则明日,就有奏本,必将我敕札同送,好坐实我罪。按院清廉风力,一切书札、贿赂,不消提起。如今第一着棋子,是劫夺奏本;须多着人,预伏城外荒野去处,留几个精细的,在察院前伺候,听着炮声,两处留心察探,无论他人多人少,明走暗走,总要打夺来,登时烧毁灭迹,就有杀伤,也顾他不得了!且防过这三日,再作计较,若能截住奏本,烧去凭据;这事就易为了!至我这监中一切上下使费,俱要十分从厚,可向外县各庄头、解铺、盐窝、商船等处支取,不可惜费。家人们监在各处,使费也要周备。王氏虽供出致死食精之人,却是拶逼出来,其情可恕。独有随氏之淫妇,受我厚恩,当官去,不等刑法,连重话没一句,就把我藏匿敕札,一口供出;若不处死她,此恨怎消?你可许那管女监的,多则一千,少则五百,只在明晚,要取她气绝,来回我话。须要速办,迟恐生变,即再多费些,也顾不得。此后你们不可出头,恐被缉拿;须托平日信得过的伙计门客,出来料理通信,切记切记!”众家人领命而去,连夜出城埋伏要路。

次日平明,听着一连九炮,知本已出,各人打起唿哨,知会已定。只见远远的一匹马,直冲而来,众人见是空身,疑是前站;复有留在衙门打探的家人,如飞在后,摇手示意;大家遂不动手,由他过去。须臾,一二十个健役,簇拥两三匹马,飞奔而来。有一匹马上,背着黄袱本箱,情知是了;后面家人亦指点着。遂大家一齐动手,挑柴的拔出扁担,种田的扛起锄头,脚贩乞儿,草中岸侧,各执器械,蜂拥而出,团团围住。那一二十个健役,急忙上前救护,怎当得又全的家人闲汉,俱是挑选来的勇健之辈,忘命之徒?一阵混打,已把健役打得头破血流,五零四散,跌扑奔逃,那背本的承差已被扯下马来,攒殴倒地,打开本匣,搜出诰命密札,并一道奏本,把预备的火种登时烧毁,一哄而散。正是:

 

计有千般分巧拙,棋高一着定输赢。

 

 

总评:

此书之奇必奇至竭情尽致,故其妙亦遂竭情尽致。如红瑶、赤瑛各有朱斑,奇矣!而未至竭情尽致也,则先以玉人、血茜形之,续以男仙似男,女仙似女足之,此复放笔写其朱班一色,花样如花纱一般毫无疏密,然后乃为竭情尽致。奇至此,乃更无有奇于此者矣;妙至此,乃更无有妙于此者矣。

向死尸焚化纸钱,本是常情,而见有轿来而一哄跑散,则奇矣。既已跑避无踪,何能知其故?回头一着其妙无伦。读者须于转换处着意求之,此类是也。

素臣救金铃之命,许收长随并许提拔,金铃止于磕头感谢;而一闻文忠臣之名,即连磕头,不愿提拔、愿长随一世。作者教忠之心昭然若揭矣。篇中如此不一而足,总使缙绅舆台、衣冠贼盗、老幼妇女、华夏蛮夷同此—心、同此一性,无少差别,足与孟子“性善”之旨互相发明,更不特教忠而已,真有功性学之文!

除大奸者当不动声色,而素臣之于又全,又妙在动以声色。田半千、成袁氏之状两批俱袒又全,使其大喜过望,坦然赴审;然后假津镇咨文亲往搜查,既如迅雷不及掩耳,而又全安心在辕侯按君回,更想不到其家之现被抄没也,即有通天手段从何施展?此足为除大奸之法。

得金铃用处极多,此特其一端耳。而尸骸不须察探,回报食精之人房屋更加走熟,非金铃即未能取又全如探囊也。素臣以便浸金铃,而得除又全,则虽谓素臣之除,又全亦由于神便也可。

素臣之得祸由于一便,其除奸亦由于一便,故于九姨、大桃口中极赞之。君以便始亦以便终,大是奇事!

又全之新先如鹿撞,继乃略定,后愈壮旺,何等曲折。庸手于此率不经意,便成疵累。如一匹明光锦,不特间杂麻布不得,即一丝一缕有跳梭接扣处,亦减色也。

又全按胆而答是一样活,察探口风是一样话,探出未经奉旨是一样话,喋喋利口,不止武勇、财势为雄,他自非素臣其孰能除之?

劫夺奏本大是绝招,又全令人家打夺下来,登时烧毁灭迹,尤为老劫。到知即因此贸然一烧,致从忙里错邪此则老奸所不及料者!

劫夺奏本,善读者或料及;此取随氏气绝,善读者不能料及。唯不能料及,而后叹其文为不可及也欤!

 

 

 

 

 

第八十六回 负腹无谋空拟罡风搅海 拍肩有谶果然明镜中天

 

  李家家人闲汉,把奏本敕札搜出烧毁,各人分头跑逃,登时将一桩天大祸事,弄得泯然无迹。几个心腹的,疾忙走入府监,报知又全。又全大喜,问道:“你们抢夺时,还看见什么人马过去没有?”

家人答道:“本箱未出来时,出城的人马,怕还没有,先前有匹马直冲过去,小的见他空身,又见打探的人在后摇手,所以止住。后来本箱出来,埋伏的人,却个个上前动手,都打得七零八落。只是一个事,那背本的承差,被殴太重,恐有不测,按院必定严紧催缉,张扬出来,恐露口角哩!”又全道:“这本箱被劫的事,按院自己不便,他说得出吗?就是府县也怕处分,即使严催,亦只得拖延下去。他们动手的,都依着我吩咐,各样打扮的吗?”

家人答道:“都是依着老爷行事的;况且抢了下来,举火便烧。城外空闲,天色乍明,除了这些逃的人,没有一个路人看见。”又全道:“这便是了。任他捕风捉影的手段,也拘不到一个。你即速回去,叫俞忠赶人到景州,须要日夜趱行。一面先再派人上京,另写几封信,由塘递带去,知照京中解铺里,随时发银应用,不可有误!”家人道:“小的就去与俞忠商办。如今大事已定,老爷放了心,才可摆布。”又全又将处置随氏的话,

叮嘱一番。家人方才出去。这里承差等一二十人,喊哭进来,跪诉中军,传进本箱被劫等情。金相大怒,立刻传到府县,当堂申饬,限令即日要把抢本人犯,一起拘拿勘审。唤过承差等人,即着当面验伤,填格备案。掖县禀请:“带回一干人,细讯情节,以便购线出赏。”府尊又禀道:“大人发本正在黎明,虽则尚早,究属白昼行劫,不知是那里来的大盗?应以通报海缉为要。”

金相正在沉吟,只听见素臣屏后微咳一声,转过头来,素臣使个眼色。金相会意,便厉声道:“贵府贵县,怎看得这事毫不打紧?方才众供俱极明白,眼见抢本的人,都是在田耕作模样,夹杂些肩挑小贩在内,显系李家庄仆、佃户,受其钱财所为;有何情节不明,而烦贵县再讯?至贵府欲通详踩缉,装点外来大盗打劫,不过规避处分;试思差弁等人匹马长行,何来行李,致动匪人欣羡?所劫止有本箱,登时烧毁灭迹,谓非李金奸谋,谁其信之?出城不及里许,一见差弁,即四面赶拢,其为近地之人无疑!事毕即散,无赃无证,何必远逃,要各属通缉则甚?贵府县政声久著,境内愚民,目无王法,竟敢纠抢钦使本章;而贵府乃欲避重就轻,卸其事于外来客匪,养奸纵恶,是何居心?本院补发一本,即将出城遇劫情形,声说在内,恐贵府县未必即能诿卸!速去依限查拿,若有违误,本院自然咨会题参,那时就与通报无异了!”府县连声称是,打躬出去。

金相进内见过素臣,自去办理别事。素臣忽想起,昨日同李家歌姬一起捆带回衙之人,面相颇熟,后来问供说叫巫明,莫非是假姓名,与我吴铁口一般?且唤他进来,问一问。因叫家人禀过金相,发出一签,走到班房,传巫明进来说是:“本院当面研讯,差役等人,一概回避,不必传班。”不多一会,家人带了进来。那人一见素臣,急叫文爷,倒身便跪。素臣细看,果是东阿山庄内的叶世雄,忙扶他起来,令其就坐,世雄不敢,素臣使了眼色,然后坐下,素臣问道:“你如何落他陷害?却为何事,几时从山庄起身的?”世雄道:“奚大哥因靳家京里下来的银钱粮草屡被众弟兄截住,改道由粮船南下;特差一班新回来的弟兄守寨,率领小人们去汤阴县降伏了一伙强盗,就乘便得了水泊,又夺了几回钱粮;如今连河南也不敢走了。奚大哥怕他由海岛中接济,故着小人到登莱一带探听,致有此祸。请问文爷是几时到此?”素臣把回到丰城及出门以后之事约略说了一遍,道:“我为剿除又全,救拔随氏,却无意中更救了你,但他用精之后即以坠阳丸与你服,使手足痿痹,不能运动,你莫非没有吃这药吗?”世雄道:“小的被他吸精之后,死而复生,到次日夜来,方有清头,却假作昏沉,要窃听他们说话;又想养起气力好乘间脱逃。他这房原有两个使女,因死了一个,新买来一个,还没经过此等事,问那旧时使女。那使女告诉他怎样吸精,又怎样调养;又说:‘早晚送下坠阳丸来吃了,手足就不能动弹。’小人被他吓坏了。第二日送药下来,小人偷眼看着那女人,轻狂不过,一眼看着小人下边;一手把药丸塞在小人口里,说是补药,又把参汤侧入口来。小人把舌压住那药,将汤吞咽,假作吃下。那女人就把小人下边揉弄,亏着那女人一心在小人下边,才被小人哄过,悄悄取出,拧散掉了,假装着瘫的模样。第二日,歌姬看着小的臂上、腿上,说怎没青色,要回又全;又亏着官事担搁下来。但那丫鬟说,吃了锁阳丸,精是再不得出来的,可怜父母,只生小人一子,已被他绝了后代了!”素

臣道:“不妨,他有兴阳酒、追阳汤,是专解锁阳丸的。现封在丹房内,只消取来,便可解救。我且问你,叶义士们是几时回来的?广西之事如何?”世雄道:“叶大哥是文爷起身就回的。

  广西贼首不打紧,听见去纠合赤身峒毒蟒大王,若这事一成,两广便难保了!”素臣跌足道:“我也只怕他这一着,但愿纠不成方好!靳家钱粮改道,我已察知,并有主意了;待李案事定,再合你说。你且仍回班房,衙役盘问,只说是问供,不可泄漏。”复想起随氏,到二更后,取枝令箭,叫松纹拿着在后远随,竟望女监而来。到了墙外,耸身而入,只见一间屋内两个女禁卒把随氏上了手铐,又要上拄棍。素臣暗忖:果然有此等事!因将窗户一片声敲响,吓唬得女禁们歇手出看。素臣已越墙而过,忙打开狱官衙门,讨了匙钥,进监查视。见随氏两眼垂泪,手上铐子已去。查问女禁受贿谋命实情,女禁不承。因问随氏,随氏道:“不知他可是谋命,只方才把小妇人铐了手,又要上拄棍,忽听见窗上敲响,才停住了。又听见老爷们来查监,就把手铐也开去了。”素臣向那狱官道:“大老爷吩咐散禁的人,女禁怎敢擅用手铐、拄棍?这还不是受贿谋命吗?这随氏及两名女禁,都交给你,明白听审!”狱官吓得抖战,跪地求告道:“这事一经大老爷们发审,两个女禁固然是死,连小官前程不保!公门中好修行,望老爷高抬贵手!小官情愿写立印信甘结,包管这随氏没事,今夜就打发小官妻子到监陪他同睡。两名女禁尽法痛处。只求老爷包荒,在大老爷跟前,不提起这事,感恩不浅!”那两名女禁,更是叩头出血的哀求。素臣也便依允。狱官真个写下甘结,用上司狱印信。素臣收起领着松纹进衙。

  听鼓棚打到四更,独自一人出衙,至女监探视,果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陪着随氏吃酒,丫鬟捧着酒壶,屋内铺了床帐,然后放心,回衙而睡。次日,刑庭进见,密禀道:“昨日老大人发下田半千一案,卑职把帐簿指实,将原中套夹吓问,即据供招受贿袒证实情。后问又全,他竟口出妄言,说老大人诬陷他叛逆,已遣家人出击登闻鼓上陈,不日要坐反诬之罪,怎还敢来勘问我。”金相道:“他恃着劫去本章凭据,故敢放肆;不知有府县卷供可凭,他不过加一劫本之罪。本院已续有奏折奏明,他如何抵赖得去?田案既有帐簿足据,复据中证供明,已同狱成。可将中证收监,田半千讨保候结便了。”刑厅答应出去,即去通知又全。又全大笑道:“他还在那里做梦哩!诬我劫本,请问有何凭据?明是他架的蜃楼海市,到了三法司堂上,怕就狡赖不去了!老公祖还在事外;府县两处,就难免听从串害之罪。又全身上的锁链,十日以后就要移到按君身上,他还说这满话吗?”刑庭出来,忙去通知府县。府县怕又全势力,平日俱与往来交结;此番因按君风力,发兵围捉,色势利害,认是奉旨密拿,且事起仓卒,不及通风,故随着按院查办。及知道并未奉旨,已是懊悔;复因搜出诰敕密书,事在难挽,故安心撇下又全。后被劫去凭据,怕有变头,才令刑厅借着田案两处探听口风。今被又全吓唬,三人怀着鬼胎,密聚一室,从长计议。刑厅道:“按君所恃,在府县眼同搜获劫本之事,又经县录供验伤;但又全声冤之本,必连府县都奏伤的。他仗着景王之势,又有靳公公作主,三法司科道岂肯为着按君,只怕凶多吉少!”知府道:“寅翁所料不差;但此时事在未定,我等将何以为计?”知县道:“按台那里只须照常行走。

  又全那里,当先去投款,说事起仓卒;势不由己;一等旨意下来,便都推在按台身上,只求他放下他们,单与按台作对,这事便轻可了!”府、厅想了一会道:“除此别无良法!”于是分头自去投款。

  金相不知府县心事,日逐催赶造册。府县一则因祸福未定,不肯上紧;二则因又全家口田房窝铺极多,一时查不清头,故此担搁。无奈金相一日几次趱逼,只得把现在家口,并掖县境内房园、田业、盐、当字号,各铺银本,并本宅封贮各色米粮、金银、衣饰、器用等物,先攒成三本册子,送将上去。一面通知又全,说是催提紧迫之故。又全笑道:“风帆不可扯满十分,这几日之内任他横行罢了!”

每日轮指掐算,眼巴巴望着圣旨早到一日,早出监一日。候至十四日,正喜出监只在早晚,却见狱官几遍进监查察,禁卒关防严密,家人一个不见进来,迥异从前光景。心上着慌,将声冤本章,逐字推敲;复想靳监势力,不信有甚变头。一夜胡思乱想,抓心挖胆,如坐针毡。到十五日,忽有禁卒递一字纸,嘱令密看,字上写着“揭奏进京,按院奏本先到一时,诰敕密札,已经进呈东宫,亲笔批转,不待复审,立时处决。靳监惟恐连累,设法自救不暇,不能为力。赵吏部更不消说。家人们在外打算,只有越牢一着,且往海岛躲避。幸今日停刑,已买嘱禁卒,三更后开锁,监墙以外,并城门内外,俱有接应。”等语。又全看毕,魂飞魄散了一会,忙把字纸咽在肚里。呆呆的策划,算来只有此着!暗暗的叫着:“仙爷,蒙你许送金丹,如今弟子命在顷刻,求你早来搭救!”又想今日正是五月十五,莫非真有救星?呆思痴想的直到日黑,才丢过仙人搭救的念头,守候禁卒通风的时刻。

一更以后,外则提铃喝号,内则提牢司狱,时刻稽查。直等到三更以后,里边也少人查察。外边巡逻之声也有间断。两个禁卒走来,先把脚镣锉断,开去链锁,把九条大索,齐齐脱卸。又全将手铐用力一拧,登时两断。一个禁卒先搭好软梯爬过墙去,外边伸出一根竹竿,又全忙从软梯上墙。忽见监屋上跳过一人,月光照着,竟是相面仙人。心中一喜,就如失乳之儿,复见乳母,亡家之子,重返家园;喜到极处,正待叫出“仙爷”二字。却被兜肩一锤,不觉大叫一声,口吐鲜红,跌死在地。那人手执铜锤,如两道寒光,风驰雨骤,把墙外接应之人,打得抱头鼠窜,四散逃跑。着锤的便筋损骨伤,手断足折,一片嚎叫之声。把监中的禁卒,墙外的更夫,扎营看守的兵丁,往来巡绰的衙役,一齐惊起。一面飞报各衙门,一面把又全拍转,加上锁铐,并打伤在地的都锁起来。

府厅营县各文武官,俱来勘验,墙外打伤共有七名,除又全外,一名禁卒匡命,五名家人。复将合监禁卒,营兵捕役,一齐锁起。查点监中罪犯,一个不少,只逃去禁卒匡生一名。当留丞、簿、典史、狱官及营役们,在监看守,府厅县同至察院衙门击鼓。金相已坐大堂,放炮开门。各官参见过,禀知越狱拿获之事。先唤又全勘问,又全只得直招,说是家人们在外边设谋定计,犯人误听越逃,实不知姓名人数。金相道:“你到此时还想庇护家人,夹将起来,怕你不招!但本院念你命在顷刻,不忍再加刑讯!”吩咐把禁子匡命夹起,问:“得受又全多少金银?同谋者何人?在监兵卒,内外更夫,是否知情?”匡命只得直供道:“小的弟兄轮值三四两更;李宦家人俞忠,许小的弟兄一万两银子,并带同逃走。小的弟兄该死听从!兄弟匡生在后,未经出墙,不知逃匿何处?在监兵卒,平日受他银钱,是有的;这越狱之事,并不知情。也没买通更夫。他家人们有会过面的,叫吴成、吴功,其余同谋的,不知有多少人,只求问现获的家人,就知道了。”因复带受伤的五名勘问,一名叫吴成,一名叫俞念,是家人;一名胡珠,是佃户;一名房有法、一名房有纪,是水手伙计;俱不吐实情。直到夹起,然后供出,系总管俞忠主谋,同谋者六十四人;在监墙外埋伏者,十二人;在城门内接应者八人;城门外接应者二十四人;在海口接应者二十人。并供出前次劫本亦是俞忠为头,同谋者四十二人;探报者八人;埋伏劫夺者三十四人;也有家人,也有伙计,也有佃户,也有闲汉。录过名姓,天已平明。金相传到城守营员,请出圣旨,开读已过,委府县监斩。将又全绳穿索绑,押赴市曹,跨上木驴,凌迟处死。一面写本,将越狱被获处决之事奏闻。一面出批严缉未获各犯。把匡命等六人,俱发下死囚牢里。在监兵卒、更夫发县分别枷责。

  发放已毕,掩门退堂。且道,又全既已劫去诰敕密札,何以又有敕札进呈?却系未发本之时,素臣预料有劫本之事,故令赍奏官空身先走,用五色花绢,誊着诰命,复誊出几封密札,另写奏折,装入本箱;俟劫去后,才令金砚同一老走奏折的家人出城。素臣是日在于高处望,如无人劫夺,即护送出境,把另本誊敕掣回;如被劫去,查系誊写,再设别计,则真本已经奏上。那知又全果入牢笼,又不辨是誊写,即行烧毁;自谓逆迹已灭,安心候旨,不复更施狡变,不知已中素臣之计。金砚行走如飞,却因不谙投本,故慢慢的随着家人们,走了七日才到。得下旨意,金砚即先赶回,于十四日黎明进署。金相与素臣跪领开看,是:所奏李金,淫荒惨恶,性与人殊;查阅伪敕逆书,反形昭著;着即凌迟处死!其家口,除正妻外,均照所奏,分别查办,并赐上方剑一口,许便宜行事。该部知道。钦此!外东宫密谕一封,上写着:览笺,得除大逆,复知文先生音耗,喜极反沾襟矣!迟恐生变,故即据奏施行。李案一定,当驰驿来京,将以北门锁钥相委。兼欲急晤文先生,并商国事也。景藩已敕直抚密办。相见在迩,诸不备及。年月日谕。

  两人俱叩首谢恩,感激涕泣。素臣道:“今日明日,俱是停刑日期,当加意巡徼,防其劫牢。”因令金相密谕中军府厅营县等官,督率兵役防守。素臣两夜俱带金砚至府监,不时巡查。十五夜又全越狱即被擒获,皆谋定于先故也。又全处决以后,素臣即修札与玉麟,着金砚飞递,务期早至,择定五月二十五日起马复命,令玉麟料理赤瑛夫妇进京之事,约于德州等候。将又全男仆发府县勘问,并催趱外县庄田店业清册。田半千一案,令刑厅据簿证成招。将各女犯提至察院,金相出堂亲勘。素臣在屏后逐个看去,择其面貌慈善而有福相者,暗暗记认,除随氏外,记有十二名;诸妾则六姨陆氏,十四姨林氏,十六姨柏氏;歌姬则桃枝、玉荷及王氏、紫绡;丫鬟则金枝、晚香、春桃、秋葵、夏莲、冬梅。其金枝、晚香两名更觉幽雅;眉目之间,亦似未曾破体。其余不甚妖冶者,暗记下五十四名。俟金相退堂,即于点名单内记出。

次日,刑厅审拟田半千一案,府县审录家人口供俱到。田案,厅拟原中俱枷号两月,责四十板,追出原赃入官;田业给还半千,作前去两年租籽;余依拟完结。查原造家口册内妻一口,妾十六口,歌姬二十四口,丫鬟二百十二口,仆妇八十六口,男仆四十二名,家僮八十三名,男女幼孩共五十三名口。核入各审口供,将妻杨氏及知又全逆谋之四姨陶氏、五姨柳氏,俱拟发功臣家为奴。大姨、三姨、八姨,俱系钱债准折,现有亲属,照原本追价,给亲完聚。其余诸妾,亦系准折逼抢,现无亲属,变价入官。歌姬、丫鬟、家僮有仆人所生及有亲属者,追价给亲;无亲属者,变价入官。家僮内知情者十二名,拟斩,归入劫本越狱案内完结,余三十名,及仆妇八十六口,俱变价入官。男女幼孩,俱给各父母收领,食精之巫明释放回籍。将板壁上诗字削去灭迹,与一切器用什物,变价入官。定下本稿,却不发出,到二十日一早,金砚进衙禀知玉麟已到,然后发稿出去,定了招册,暗令玉麟分遣家人伙计,具呈投买。当将随氏、陆氏、林氏、柏氏、桃枝、玉荷、紫绡及金枝等六名丫鬟先行给领。次将记下的五十四名丫鬟,陆续买出,玉麟有大洋铺在城外,暗暗运送,分房住下。

 

 

  二十一日,素臣吩咐松纹,封去丹房内取那酒药,自己带了金砚,约了世雄,俱至玉麟铺中,叙说别后之事。因向世雄道:“山庄内众兄弟,除元、宦二人外,俱无妻室,不特起居不便,于天地化育,祖宗嗣续之道,俱有违背。故托白兄买下这些女子,内选十名,要送给你们妻室;二十四名做婢女;余三十名,可选头目中有功者,赏给为妻。”因把各女人都唤出来。随氏见了素臣,如见父母一般,跪下哀哭拜谢。六姨、十四姨、十六姨,及歌姬、丫鬟,都相顾错愕。素臣才把自己姓名,及被人救出等事说知。大家如梦初觉,跪地磕头不迭。世雄道:“蒙文爷恩赏小人,不敢代众兄弟辞谢,小人也不敢不领赏。但小人前与歌姬同宿,知道他性情,待小人也极好;只求把这王氏赏给小人为妻,感激不尽。”素臣道:“我原看这女子面目慈善,兼有福相;你既愿要他,我已令人去取酒药,晚间就送你成婚。我今日并不进衙,明早讨了下落,才得放心。”因指着随氏、林氏、陆氏、桃枝、玉荷、春桃、秋葵、夏莲、冬梅道:“此九女俱有福相,随氏尤有恩于我;你可向奚大哥说,将随氏收为妻室,余八女配与众弟兄为妻。这金砚交给你带去,听奚、叶二位调遣。现在靳监京饷,改从回空粮船上寄下,非此人不能取;你们暗中保护着行事,便可供山庄之用。”因唤过十六姨,向金砚说:“此女配你为妻,也是今日成婚,三日后随同叶爷,护送各女眷前往山东。”

  金砚跪地垂泪道:“小的指望长随老爷,怎发放到别处去?”素臣道:“你在山庄效劳,就如长随我一般!他们俱是我心腹,我有用你之时,即来取你,非发放你也。”金砚方收泪磕头谢赏。当将金枝、晚香二人,令玉麟安置内室。与玉麟商议道:“弟请吾兄来,一则为代买这些女子;二则奉求吾兄一事。前日查阅又全家产各册,单是本县,已有一二百万;海中龙蚌相斗,海边田亩民居,俱被漂没,登、莱两府被灾者,什居三四;弟欲把又全产业奏留,专买粮食,即将又全各处房屋,改为官仓,设大使二员经管,为平粜赈济之事。欲举吾兄为监临官,以督理之;不特百姓受惠,岛中仓储,亦可乘官买之便搭运,较之私买,更为妥便。不识吾兄以为如何?”玉麟沉吟道:“此事有益民生甚大,兼以吾兄之命,弟何敢辞?但弟系本地人,为本地之官,殊有未便!”素臣道:“专司仓务,不涉民事,正自不妨,只消于本内声明可也。”

  午后,松纹送了兴阳酒及追阳药丸来。玉麟办起酒筵花烛,内外欢饮。素臣与世雄俱吃兴阳酒,即往澡室追阳汤内洗澡。素臣略洗即起,世雄洗至兴发,方与紫绡成婚。这两个是旧交,但从前还是虚套,此番得承实惠,新娘之喜可知;新郎已绝生育之念,此夜露滴牡丹,涓涓不断,更自快活非常。金砚向素臣磕头进去,与柏氏成婚。这两个是新交,金砚走跳如风,矫捷可知,柏氏翻滚如球,灵便可想,钻天动正配了满床飞,更是天生一对也。次日起来,两对夫妻齐到素臣房中叩谢。素臣问世雄:“兴阳酒、追阳汤效否?”

  世雄涨红脸道:“真个有效!以后如能生育,皆文爷所赐也!”素臣大喜道:“既如此,我便放心进衙去了。”因嘱咐玉麟将金枝、晚香先送回,领着松纹等出门,只见一座石牌坊前围着百十人,坊脚下倒有一个女人,满面血污。素臣仔细看时,竟是又全第三妾焦氏。正是:

  

极臭壤中生瑞草,最污泥内产奇葩。

 

 

总评:

又全掀髯大笑一段,真有笔歌墨舞之致,欲抑故扬、欲合故开。文法之秘,若平平说去,便减无数气色,何能夺目?

廖监变头,至此始为揭破,素臣云“经年之疑释于一旦”,余亦云三十回以前之疑释于一旦。素臣抚掌大笑,余不禁抚膺大恸,我亦有知识亦有灵明,何乃昏昏邓邓,任作者覆人盆底,不放一线日光入我之目也,悲夫!

带来的人遇见文管家,与前五十三回百忙里不见奚囊,及遇见东阿山庄头目,一路上说了几句话相应。然则作者一面覆盆,一面透进日光,非全掩读者之目也。总缘心不细、机不灵,故如没缝鸭蛋,钻研不破耳!此后读书,一句一字不可放过,切记、切记!

不覆盆不见作者之巧,不透进日光尚不见作者之巧之绝伦也!何故不见奚囊?何故与头目说话?作者明明透进日光,而读者紧闭双目,不一注视,枉自抓心挖肚,爬搔不着,则唯有极口赞叹作者之巧之绝伦而已。余故曰此后读书,一字一句不可放过也。以前读书,亦知一字一句不可放过,无奈读他书此法即明,读此书此法即昧。以他书之一句一宇,皆自画供招;此书之一句一字,如囫囵鸭蛋也。不见奚囊说几句话数字中,岂知有世雄跟至省城、探知廖宦要银、赶回山庄、假托里长、公凑三个银子孝敬之事,非今日世雄亲口一五一十告诉出来,仍自昏昏邓邓,在盆里过活也,则亦唯有极口赞叹作者之巧之绝伦而已!

毒蟒于此出见,虽则闲闲一笔,光焰何等烜赫。伦父极力铺张,连篇累幅,无此气势者,由于笔之钝故也。

素臣想起随氏,至监察探,非忽然想起也,固已逆料又全必有暗害之事,故下“果然有此”一句。昔人云:高才捷足。又全足岂不捷?奈素臣之奔轶绝尘何!

四更复至女监探视,素里之慎也。武侯一生只认“谨慎”二字,任事者尚其慎诸!

写府具厅会议,曲尽小人肺腑,兼见又全势力,非素臣不能剗除。在文法亦是欲抑故揭、欲翕故辟,如病人之回光反照,善医者知其死不旋踵,读者于此知又全之死不旋踵,则庶几善读书者矣!

暗叫“仙爷”一段,写痴人如绘。又全阴谋诡计无不为素臣料定,此痴念亦曾料及否?兜肩一槌,春梦方醒。五月十五,时日不爽,仙乎!仙乎!能前知若此乎!又全之称为“仙爷”也,固宜!

媒运大发,素臣数往,王麟推来,更不料随氏之外,复有世雄、金砚、山庄众弟兄、三十头目及金枝、晚香之众也。厥后兰哥、篁姑、珠儿、玉女,且化行蛮貊矣;复媒氏会男女,且赖及万方矣。不伐柯则已,一伐柯则必尽邓林之木。余故曰:此书之奇,必奇至竭情尽致;此书之妙,亦妙至竭情尽致也!

 

 

 

 

 

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

 

  素臣问众人时,方知焦氏因县里传了亲属,着追原价,有典商出银五十两,买为姬妾。焦氏不愿改嫁,撞死在这石牌坊脚下。素臣看焦氏伤非致命,面色红活;问其家,即在牌坊之旁,因令人抬回家去,请医生看视。身边挖出几两银子,令其父调养,明日赴察院衙门回禀,免追身价,给与养膳。其父焦良,问知是按院亲戚,跪地磕头,连声答应。素臣进衙与金相说知,感叹不已。

  是日,府县呈送又全外县产业册,素臣查阅,约有百余万。因将前册并核除珠宝、军器、盔甲等物造册解部外,其余米粮共三万二千余石,金银及银本、田庄、衣饰、器用、家伙,估值共银二百五十余万。请将一百万归入藩库报销;将现粮三万二千余石,尽数赈济登、莱两府沿海受灾贫民;将一百五十余万,赴丰收地方采买米谷留于莱州,作为常平,存三粜七,以平谷价,丰年仍存七粜三。将又全城乡房屋,改为仓廒,名大恩仓;设仓大使二员专司出纳。保举原任迁江县县丞白祥为监督。一面出本,一面即令府县遵照查办。次日,焦良来回,其女已能饮食;医生说,半月内可愈,并送药案进来。素臣看过,问金相借银三百两,交典具领,每年出息三十六两,令焦氏逐月支用,听其守志;身后即将本银为殡葬祭用之费。查他的身价,止三十二两;金相捐俸一并发县,免其追缴。发放过去,料理起程之事,一切未结之案,催趱完结。府县改派了两名杂职,署大恩仓大使;启请玉麟为监督,亦于二十五日上任。隔晚,投揭禀见,请进内衙,玉麟拜谢保举之事,金相拜谢入赘之事,设席款待。玉麟向素臣道:“今早已打发世雄等起身。金枝、晚香那日已差送回家,同小女一处进京。弟择于明日到任后,即会同地方官查办赈事;旨意一转,即差人赴辽东采买。岛中会银不必送去,弟先垫银九万,买了米谷,分运各岛,俟各人陆续归还。”素臣道:“如此最好!”金相见玉麟相貌不凡,俨如关公一般,气度亦甚豁达,敬重非常。玉麟见金相诚厚谦和,几如明道一般,置身春风之中,尤深仰止。因顾官箴,不敢久饮,至晚即散席辞出。

  次早,即发扛起身。合城绅士百姓,俱感激按君除了大恶,又奏留数百万银米置仓赈粜之德,制衣脱靴,设帐祖饯。攀辕卧辙者数万人,填街塞市,轿马不前,沿路耽搁,是日止行十里,即便歇下。金相见素臣便拜道:“吾兄之功,而弟尸之惶愧死矣!”素臣辞谢,因道:“民情如此,前路亦有阻滞;明日当起四更,紧赶两日方好。”金相密令备下火把,一交三更即起饱餐而行,方免了百姓们拥留之事。到了济南,将印交与巡抚,驰驿趱行。走了两日,已到德州。赤瑛来见,禀知家眷早到一日。素臣道:“你们两处暗暗知会,先后而行,我起早赶至景州,探听景府消息,仍至阜城一处下店。”

是夜赤瑛与金相同铺,讲了一夜的话。素臣于四更起身,走到景州,日才初出,王府前冷落无比,只有一个老太监坐在地上看门,素臣问着邻近,才知道奉旨搜拿,把罪名都推在长史身上,将吴凤元凌迟处死,凤元之父天门处斩,妻妾俱给功臣之家为奴;景王革去护衙,贬为公爵,禁止交往,故府前冷静如此。素臣暗忖:果被逆藩掩饰过了,殊属可惜!在大道边,等候金相同行。

至六月初四,已抵芦沟桥。东宫差内监伺候迎接素臣,素臣惶惧感激。于初五日五更起身,平明进见,到宫门外,即见长卿、怀恩伫立迎候,正欲握手。长卿道:“殿下在殿立候,特命弟出代迎,不可迟滞!”素臣惶惧愈甚,鞠躬疾趋,两人引至便殿,东宫降阶而俟。素臣汗流浃背,俯伏在地。东宫亲手搀扶;进殿行礼。见素臣黄面,与图画不同,疑而致问。素臣以实奏对,即行谢罪。东宫道:“此孔子微服过宋之意,有何罪可谢乎?”赐坐、赐茶毕,先问入辽以后之事,素臣一一奏毕。东宫以手加额道:“此天以先生赐孤也!先生为国忘身,屡濒于死,剪除奸逆,培植忠良,功莫可纪!前日奏留李金家产,设立常平,为国家救济贫民,培养元气,孤所深感!已拟旨特授白祥为户部额外主事,监督大恩仓;并将拟归藩库银一百万两,亦留作粜谷之用矣!景藩之事,孤深悔事机不密,被其先备将一切叛逆书札,逮禁器物,俱行销毁;将长史吴凤元下药,蒙不能言,把李金伪敕逆书,俱推在他一个身上。寡人明知其诈,因叔父之亲只得糊涂完结。使一切逆党俱得幸免,是先生之成功,而寡人自败之也,岂不可惜!”素臣答道:“李金劫本之后,必先送信景王,非殿下不密之故也。”东宫瞿然道:“非先生之言,寡人几屈无辜矣!寡人未见及此,把一个素信之内监,软禁在宫;因其日只有此一人在侧,故疑之也。”因命内监,速传令旨免之。复起立拱手说道:“寡人渴望先生之来,有三事奉求:一则皇上病势缠绵,求赐良药;二则宦寺煽祸,国势阽危,求现在急救之法;三则政令失常,元气伤耗,求将来培补之方。望先生不弃愚蒙,开诚详示,天下幸甚,国家幸甚!”因先把成化帝得病之由,太医所用之药,及现在病势,详悉说知。

素臣顿首道:“殿下不坐,臣不敢对!”东宫只得坐下,命怀恩扶掖素臣入座。素臣立对道:“皇上之病,乃近女太骤,阴胜阳衰;太医急于扶阳,反增亢暴。臣以为当停服药饵,但饮米饮,屏去宫女;于王子或宗室中择五六七八岁壮旺童男一名,拥背而卧。俟阳气稍复,烦躁稍除,始进稀粥。再选一名,伏于胸前,抱之而睡。俟烦躁全除,阳气大复,再进粥饭,撤去幼童,庶可瘳愈。”东宫因素臣立奏,亦仍立听,至此始坐,复命怀恩坚扶素臣就坐说道:“先生所言病情,丝毫不错;疗治之方,自必见效。怀恩可先进宫去奏闻娘娘;寡人随后即来亲奏。”素臣复奏道:“目前急救之法,若能因亲政之便,暴其阴私,传旨废斥,押赴凤阳看陵,在道处死,此上策也!”东宫涕泣,谨谢不能。长卿道:“洪文亦曾进此言,奈皇上非此人寝不安,食不饱;殿下纯孝,虑伤皇上之心耳!”素臣道:“除此一法,别无良策;惟有暗暗消磨其气焰,刻刻防备其奸谋,一毫不露圭角,一切且为宽容,俟臣遍历天下,收罗豪杰,鼓舞人心,剪除逆党,渐衰而渐胜之。但奸人近在肘腋,宿卫单弱,深属可危!臣有两童,一名奚囊,一名容儿,奚囊两妻,一名玉奴,一名阿锦,容儿一妻,名赛奴,俱谙武艺;欲进与殿下,令两童在外教习内监,三婢在内教习宫女。复有一友名熊奇,武艺出众,膂力过人;令其出入随侍,以备非常。此二童三婢,年俱幼弱;此一友貌颇呆拙,不为奸人所忌。惟殿下裁夺!”东宫大喜道:“寡人久有此意,惟恐反得奸人党类,养虎贻患!先生所信,更复何疑?但先生婢仆想亦不多,虽系暂借,必缺于用,寡人当别筹以补。”素臣辞谢。因复奏道:“殿下欲求培补之方,则《大学》、《中庸》两书俱在。体《大学》之矩,而与民同好恶,用人理财,胥得其当,天下无不平矣。体《中庸》之九经而贯之以诚,择善固执,而达道无不行矣。达道行,天下平,而元气有不复者哉?”东宫道:“《大学》、《中庸》,同一圣人治天下之道,何以各立名义,绝不相同?”素臣道:“八条目中,诚欲修齐治平之道,即《中庸》之尽性参赞,形着动变;九经中,非用人,即理财,皆与民同其好恶,即《大学》之矩,特详列其目,而复指其事,著其效耳。其事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事;其效即同好恶,理财用人之效,非有二也!《大学》由意诚而至治国平天下,顺而推之也;《中庸》由为天下国家而至诚身,逆而推之也;顺逆虽殊,而俱归重一诚。其入手工夫,则大学之格物致知,即中庸之学问思辨也;由学问思辨以力行,弗得弗措,而尽百倍之功,则愚者必明,柔者必强,而可进于诚。诚则能体《中庸》之九经,而形著动变,尽性参赞,即能尽《大学》之八条目,而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此在困勉者且然,况学知利行者哉?殿下有生安之质,然必不恃生安,而并不居学利,日求尽困勉之功,则诚可几,而《大学》、《中庸》之理可尽,二帝三王之治,不难再见于今日矣!臣冒罪易容恐有漏泄,不能久侍帏幄。启沃之事,愿一委之洪文,必能补益高深,不特元气可复,而上理亦可臻也!”东宫起立,拱手致敬道:“先生之论,一以贯之之论也;先生之学,内圣外王之学也;寡人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至寡人之愚暗,得稍有知识者,洪卿之力也!久资以启沃之事,况重以先生之教乎?先生欲遍历天下,为国家除奸剿逆,寡人岂敢留滞先生?但欲慰经年渴想,受片时教益,亦须屈留数日。依先生之法,调理圣躬,亦必俟有效验,先生在路,庶可放心。”素臣顿首受命。复奏谢赐放璇姑之恩,东宫亲手扶起,内侍摆上酒筵,东宫令长卿代陪,自往正宫。太后、皇后已屏去宫女,单留两个老宫人、小内监伺候;选了一个王子,送上御床,拥背而卧;停了汤药,但进米饮。东宫屏息体察病势,至晚回宫;即向素臣致谢道:“圣躬余月来未能睡卧,今得先生神方,未申二时竟得安睡,余时亦不甚烦躁,感激不浅!”素臣惶恐辞谢。是晚设席,东宫亲陪,因久经减膳撤悬,故但清坐密谈,至二更始进后宫。怀恩复陪坐,听到四更,喜道:“得闻老先生一席之谈,不枉为人一世矣!”素臣问及谢红豆,怀恩道:“三日前回湖广矣。此女中神童,亦女中贤者,他只服得老先生一人,连洪老先还不甚在意哩。”素臣怃然道:“连长卿兄都不在意,又可谓女狂士矣!”

 

 

  次日一早,金相朝谒,东宫传旨,升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代巡北直,兼按九边,赐上方剑,便宜行事,欲发令旨,令其走马上任。素臣奏道:“皇甫毓昆年逾四十,尚无子嗣;臣特为买一女,欲送彼为妾。因殿下遣内侍远仰,臣仓皇进宫,未与说明。求殿下少宽其期,容其纳妾后行,受赐不浅!”东宫道:“先生既有此美意,寡人即当成之!”因问:“其女何名?现在何处?”素臣道:“其女名金枝,现在毓昆寓所,特未知臣之意耳。”东宫命怀恩传令旨,将金枝赐皇甫毓昆为妾,撤莲烛以宠之;宽限七日后出巡。素臣复奏:“臣妾之父任信,亦年过四十无子,臣亦买一女晚香,欲送为妾。”

  东宫不待说完,即问:“晚香现在何处?”素臣道:“亦在皇甫毓昆寓所。”东宫道:“寡人知任信与先生至戚,常优礼之;其人亦系读书之士,但少刚耳。怀恩可并传令旨,将晚香赐任信为妾。密谕使知文先生现在宫内,可也。”怀恩领旨而出。东宫仍赴正宫候安,至午后回宫,复向素臣致谢道:“圣躬较昨日更胜,可望速愈矣!”

  次日黎明,即亲至素臣卧处,谢道:“一早有宫监来,说皇上一夜安睡,精神更胜,昨日已进稀饭,耳目俱能视听;先生真圣于医者!寡人进宫,当添一幼童抱卧。连日因贪听先生讲解,有许多奏章未览,问安之后,即拟并日夜之力,以清尘积。已命内侍驾车,密送先生至皇甫卿寓中,如欲晤任信,亦即一往。明日午后,再令内侍来接,便当畅聆教益也!”素臣叩谢。暂别长卿道:“可惜日月、介存、正斋俱不在京,不得握手,一叙离思耳!”因上车出宫,至金相寓中辞谢,内监回宫,即与金相作贺。金相亦道谢。素臣道:“尊嫂发怒之时,老兄不似季常一般,埋怨东坡,也就够了,怎还敢劳谢?”金相大笑道:“弟尽学得来季常,拙荆却再学不来柳氏!承兄之赐,弟之喜尚浅,而拙荆之喜独深;原说俟吾兄来,要领着金枝,出来拜谢哩。”茶罢,先是赤瑛夫妇拜了。然后金相夫人余氏,领着金枝出谢,拜毕,坐定。余氏道:“拙夫四十无子,妾身日夜忧心,屡劝置妾,坚执不从。若非老伯高情,重以东宫之命,事必不成!将来若得生育子女,接续宗祧,皆老伯所赐也!东省诛逆之功,皆出于老伯,而妾夫冒之,得膺特擢,兼赐尚方。畿辅之地,耳目最近;若不求老伯终始主持,则所见不如所闻,不特同朝指议,亦辜东宫之恩!妾身今日一则拜谢金枝之惠;二则求为妾夫定指南之车!伏惟垂察!”素臣看余氏是一位福德之相,出言井井,大有经纬;暗忖:有其夫,必有其妇!因答道:“金兄自裕经济,何庸文白赞襄!前日又将遍历天下之意,奏知东宫,更不能久羁一省。愚意欲随金相巡历各边,即由陕入川,至云、贵、两广折回内地。军旅之事,自问稍娴于金兄;当奏知东宫,先按各边,次按直隶,使各边士气军装,一为改观,亦可少尽文白之心耳!”金相及余氏,俱感激致谢。早膳毕,即至任公寓所,任公夫妇欢喜非常道:“若非昨日先知贤婿到京,今日忽见,还不知喜到怎样哩!”素臣见严氏欢天喜地,便自放心,说道:“小婿因岳丈年过四旬,未有子嗣,在家与小姐商量,欲劝置妾。适在山东,见金枝、晚香二女,姿容幽雅,性格温柔,故托皇甫兄家眷带进京中。本拟见过岳丈、岳母,从长计议,将一女送与金相,留一女服侍岳母,察其可用,然后收房。不意东宫欲令金相走马上任,小婿一时匆迫,说出二女;东宫立时传旨赐婚,阻挡不及。望两大人曲恕小婿冒昧之罪!”严氏道:“你丈人是感激不过的了,妾身初念,原有些怪着贤婿,该通知一声,不该骤然竟以东宫之势来压服。后转一念,想贤婿本意,却为任氏宗祧起见,非有他故。加以晚香性格柔顺,妾身自两女嫁后,寂寞无聊,昨晚今早在房服侍,颇称我心;遂把错怪之心,变为感谢之念了!何况贤婿还有这许多委曲,更有何罪可恕呢?”素臣因把出门时,湘灵嘱寄家信之言述知。严氏道:“今年二月,趁东方翰林之便,打发酆升到江西,四月里回京,知道两个小女得了外甥、甥女,产中幸俱平安。”素臣忙问:“小姐是几时分娩?所生是男是女!”严氏道:“你原来还在不知。是贤婿的福气,你已添了四位令郎了!”任公道:“还有奇处,四位生日俱同一旬;令正所生名麟,在元旦;大姨所生名凤,在初五;二姨所生名鹏,在人日;小女所生名鳌,在初九。四母皆平安,四男皆岐嶷,太夫人每日往各房看弄诸孙,快乐无比,真贤婿之福也!”素臣忽闻连举四子,母子平安,已是喜慰;兼闻水夫人弄孙之乐,心花顿开。因请香烛,向北叩谢天地,向南叩谢祖宗,快乐非常。丫鬟们摆上茶点,翁婿三人,各述别后之事。任公夫妇惊异不已,素臣复述世雄之言,任公夫妇方才恍然。任公道:“怪是初见廖宦,我还没谢他周旋之事,他反百倍殷勤,原来是这三千两银子的缘故,真可叹也!”素臣道:“岳母前在江西省城,见小婿易容,深为惊骇;此次何独不然?”严氏道:“一则前回面色,更觉渗濑;二则那时但识贤婿之面,面色一变,便全不认识,以后常见,便连骨骼身材声音笑貌,俱认识了。加以晚香说起贤婿是金黄面孔,已早知为易容;故毫无惊异也。”因命晚香出见。晚香仍欲叩头,素臣力辞,以小礼相见。素臣复问:“岳母说趁东方之便,莫非始升已回江西?”任公道:“他因未家大小姐服满,急欲回去成婚,兼为未公营葬;故于二月内告假回去。”素臣道:“他尊翁托我令其告假,亦是此意。只未老伯丧葬,不能料理,少尽此心,为歉然耳!”午后,设席款待。素臣于席间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之意,打动任公。严氏极力怂恿道:“此时谏官,如何可为?女婿所见极是。”任公本少宦情,兼由夫人作主,遂定主意道:“告官颇易,只故乡毫无产业,又无亲族倚耳。”严氏道:“两女俱在江西,我意欲于丰城暂觅一椽,俟将来得子长成,再回祖籍。我尚积有数百金,可供粥,相公但请放心!”素臣道:“浴日山庄房屋颇多,可向东方先生借住;始升成婚后,洪儒独住此大宅,嫌于土木胜人,亦可同居。但凭两大人主意。”严氏道:“贤婿处尚有令兄同居,洪儒处别无外人,且人少屋多,他两个少年,得我们去照管,尤为两便,竟定了主意,与二小姐同居便了。”任公唯唯称善。是夜讲至二更,素臣屡屡催促,方才进去。松纹服侍素臣上床,问道:“小的在皇甫老爷处,一无差使;明日爷进宫去,可带小的进去服侍。”素臣道:“宫里有宫女承应,如何可带你进去?你在外无事,正好依着口诀,熬练气力,但不要勉强,以致受伤就是了。”次日早膳后,即辞别任公、任母、至金相寓中。定下先按辽东,回来按蓟州、宣大、太原、固原,次按榆林、宁夏、甘肃曲甘肃至临洮分道,金相回直,素臣入川。午后,内监驾着关防车来接,素臣忙上车入宫。东宫接见,极口致谢道:“皇上病势,十去七八;尘积之事,亦俱清理;可畅聆先生之教矣!”因把平日所疑,一一请质。素臣随问随答,如犀分水,划然而解。讲到入席,已把东宫积疑,消释大半;至席散,则平日之疑,已尽释矣!东宫叹息道:“人之才质相悬,高下隔越,乃至如此!此数上事,毋论宫僚讲官,皆仍俗解,即洪卿亦得半而未究其全,粗言而未抉其奥,寡人竭力深思,至数年之久,而钻索俱穷者;今得先生数时之教,即无不涣然冰释,先生真非常人也!”是夜,东宫听讲,直至四更。

  如此两日。至初十日午后,东宫复大设宴席,款谢素臣道:“皇上今日已起床矣。寡人谨遵先生之法,撤去王子,恭进饭食。午前令太医诊视,说病已全去,只需调养,十日后便可起居照常。皇上大喜,已定于七月朔视朝矣。计自初五至昨日,不过五日,奏效之速如此,先生真神于医者也!”是夕,张灯鼓乐,虽不演剧,却命四个宫女,清歌侑酒,东宫亲起行酒三巡,初更始撤。命设竹簟,开北窗,拔冰茶,雪瓜藕,请素臣讲《中庸》。素臣道:“《中庸》之支分脉贯,句栉字解,由天入人,由人入天,讲官自己详言之;有不能详者,洪文必已详之,巨无庸赘。臣请将《中庸》二名义,为殿下陈之。中之名,肇于《虞书》;至孔子,加一庸字,佑启后人,砥柱异学之功,贤于尧、舜者远矣!盖凡言中而不出于庸者,皆非中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极之,即以位天地,育万物。无忌惮之小人,及索隐行怪之徒,则视庸德庸行,或以为刍狗,或以为金屑,或以为老生常谈,而弃之荡然矣!中庸抑贤知之过,同于愚不肖之不及,而决言登高之必自卑,行远之必自迩,以见不庸者之必失中。而篇首以小人而无忌惮,预为老、佛定一名目,则不特不庸,而且反乎庸,不特失中,而且反乎中,较索隐行怪者,罪有更甚也!故天地之化,有生有死,圣人知之,而存顺没宁,庸也,即中也。老、佛则贪生怕死,而言长生,言太觉矣,皆隐怪而非庸也,即非中也。后世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而独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卒使圣道与异端如黑白之判然,皆庸字之力也!不然,则老之窈冥昏默,佛之如如不动,后人皆得以附于尧之执中,舜之精一矣!是则庸之一字,及圣道万里长城,孔子发之,子思子畅其义以成书,而一切异端异学,皆无所置其邪喙,臣故曰:贤于尧、舜者远矣!”

东宫肃然起立,拱手赞叹道:“此论不特耳所未闻,亦目所未见,先生亦圣道万里长城也!”坐下,复问:“子思本言中和,而即变和为庸,庸与和有分别否?”素臣道:“发皆中节,故谓之和;而所谓中节者,皆庸言,庸行也。惟庸故能和,舍庸求和,即异端之和,而非圣人之和矣。盖异端惟不能庸,故不能和,其所谓和者,皆大不和者也。自私自利之见,蟠结于中,岂能有育万物之理乎?和之一事,尤异端可假托;子思子为判别邪正起见,故变和言庸,而其实庸即和也,和即中也。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者,此也。”东宫赞不容口,复问:“异端如老子,古之贤君有本以为治者;先生以为如黑白之判然,请详其义?”素臣道:“真西山云:老氏之言,所该者众,养生则神仙方书之所自出,阴谋则申、商、韩非之所本,放荡至刘伶、阮籍而甚,清狂至王弼、何宴而极,皆以惑世乱政,斫丧生民,亦既详言之矣。惟许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曰无为民自化,好静民自正,无事民自富,无欲民自朴,无情民自清,为近理之言,而云曹参、文帝以之治汉,君子有取;则臣不能无辩。老氏之言,千变万化,其旨皆归于清净,其念皆起于贪生。其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即用之不勤之养生,即欲夺固与之阴谋;其曰无为民自化等语,即大道废,有仁义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之意;实放荡之宗,与圣人之无为主静等义迥别;而要其旨,则专归于清净,其功则皆用以养生。西山先生谓君子有取,固未识老氏之隐也。盖圣人之慈,慈于人;老氏之慈,慈于己。圣人之俭,俭于度;老氏之俭,俭于情。圣人先天下而忧,与老氏之不敢为天下先者,异矣。圣人之无为,用人则逸也;老氏之无为,弃礼蔑义也。圣人之静,戒慎恐惧也;老氏之静,去知离形也。圣人之无事,居敬行简也;老氏之无事,居简行简也。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也;老氏之无欲,一念不萌也。圣人之无情,顺万物之情也;老氏之无情,绝万物之情也。其言之似是,如莠之与苗;而其旨之背驰,如吴之与越!臣故曰:如黑白之判然也!曹参、文帝当暴秦之后,百姓深受鞅、斯之惨酷,楚、汉之兵争,得一中材,即可致治,而适承之以安静,且蠲租赐复,岁不绝书;小康之治,岂老氏之功?而其受老氏之害者,则千古所未喻也!当其时阡陌之开未久,则畎浍沟涂之迹未尽湮;焚书之祸旋消,则老师宿儒之传未尽失;诚得一圣人之徒,为之补偏救弊,兴废举坠,则井田可复,礼乐不亡,而唐、虞三代之治可致!乃徒师老氏清净之意,因陋就简,谦让未遑,遂使阡陌之制,绵蕞之规,百世守之。盖自井田废,而天下无至治;官礼废,而万世无朝常;岂不惜哉!”东宫瞿然失惊,起立而道:“老氏之缪于圣人若此,非先生言,如处暗室,孰能见之?受赐为不浅矣!”说毕,复坐,问:“佛氏荒唐,寡人自幼即受覃吉之教,稔知其妄;但其教数千年不灭,且古今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仆仆亟拜,彼能安受之者,何故?”素臣因把西湖上辟和光一番议论,大同小异的奏对出来,东宫方恍然大悟道:“此千古至言也!其人已死,其鬼不灵,仆仆亟拜,真小儿之痴愚耳,与彼土偶木偶何与?老子之号为三清,居天帝之上,亦犹是而已!”东宫正在叹赏,忽见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赶到东宫身边,不知说甚言语。但见东宫惊惶失色,两泪交流。正是:

 

    尽扫妖氛见白日,忽惊龙腹透红霞。

 

 

总评:

九经中非用人、即理财,皆与民同其好恶、此即挈矩之道。将《大学》、《中庸》打通合一,可入住流,补诸儒之所未及。

顺推逆推俱归重一诚字,说理处真有水乳交融之妙。

《大学》之格物致知,即《中庸》之学问思辩,二语可谓铁板。注疏凡藉口古本《大学》,摇撼程朱格致之说者,仅无立脚处矣。知学问思辨为《中庸》起手工夫,则《大学》之起手功夫,舍程朱所言格致之义将安所属?一切舍学言悟、说玄说妙,何异痴人说梦?真两程朱子之功臣也!

十日之间连举四子,已属难事,然出于多妾者尚不足奇,出于一妻三妾者则奇矣。麟祥旷世,洵非虚誉,孰知此特为后文蒿夫源源而来,绵绵不绝,固有奇之奇者耶?

小人无忌惮,预为老佛定一名目,此亦铁板注疏。盖索隐行怪,即谶纬术数之学,亦是惟此无忌惮之小人方是老佛定名,反中反庸。既小人矣而又无忌惮,故敢背天灭亲、弃理蔑义,于万世常通之外,另开一窦也。巨眼如箕,明若玻璃,读之拜地不起!

援儒入墨之徒,能百变其词,以乱圣人之中;不能一试其巧,以乱圣人之庸。此千古创识,千古定论。宗杲、天觉、子瞻、子由及陆王之徒读之,必通身汗下,欲置一喙不能矣。魏先生欲刊人中庸章句,云发诸儒未发之秘,息群邪欲逞之辞,有功于性学者,亦甚钜哉。读”异端唯不能庸,故不能和”一段,乃知子由所论中和,直是矢橛!朱子言中庸之中,实包中和之义,而未诀“庸”字之秘。为圣道筑一万里长城,岂特留此义以待素臣耶?以素臣“庸”字之义辟子静,子静虽有百喙何辩?固不待往返诘难,如太极图说之词费也。驳去西山先生君子有取之言,分别圣人、老氏同异,一字一句,如犀分水,如锥画沙。老氏何幸而遇西山,何不幸而遇素臣。孔子曰:恶莠恐其乱苗也。素臣亦曰:恶老氏恐其乱圣人也。西山先生其犹认莠作苗者欤?不特西山宋儒类此者多,惜未得见此书而读之。

曾参、文帝受老氏之害,语创而确不可磨。井田礼乐一废,不复有志子二帝三王之治者,曾参无论已,能不太息痛恨于文帝也哉!

 

 

 

 

 

第八十八回 医怪病青面消磨 受奇荣白衣发达

 

  东宫垂泪拱立说道:“寡人止一幼子,忽生赤游丹毒,因恐亵渎先生,故但命太医治之;此刻腹胀气喘,竟垂危矣!寡人艰于得子,故圣父、圣母,俱钟爱此子非常;圣躬初愈,倘闻凶信,必致反复!寡人此时心胆俱裂,正妃欲屈先生一视,不知可否?”素臣道:“丹毒入腹,法在不治;但宁治而不效,毋弃而不治,臣愿急请一视。”

  东宫大喜,忙陪素臣进去。见一未满周岁的王子,仰卧竹簟之上,毒已入腹,肚皮发胀,气喘目定,命在顷刻。东宫见此光景,知已无用,泪如泉涌。素臣用指推脐,见脐尚未硬;因道:“快取三钱川连,七个核桃,煎浓灌服;另煎甘草汤,于丹上洗拭;一面速觅陈胞衣水来。”东宫令宫监、宫女依言速办。留素臣同坐于侧,监看灌治之事。须臾,药已煎好,依法灌洗。谁想药超入口,不能下咽,盘出口角,挂下颈边。东宫不觉出声哭泣。张娘娘在屏内,也不禁呜呜而泣。素臣命宫女将王子头略侧转,流去口内之药,再超热药入口;丹上不住的洗拭。如此三次,已咽药一口入喉。东宫惊异。宫女即忙超药,素臣止住,看着入喉之药,已进胃脘,复令超药入口。如此一匙一匙的,灌有顿饭时,王子忽然哭出一声,眼睛转动,喘息稍舒。素臣大喜道:“殿下恭喜,王子可生矣!”一面令宫女暂停灌药,恐致呛吐。东宫及正妃,奉素臣如神明,闻可生之言,都不觉破涕为笑。怀恩说有胞水,素臣忙令宫女撤去甘草汤,将胞水拭上,复灌药数次,约尽八分,胞水拂拭,至五十度。看那王子,腹胀已消,气息调匀,面色红活,与前大异。素臣令停了药,俟其欲乳,以乳与饮,但不可多与。丹上则仍用胞水,缓缓拭之。说毕,辞出。东宫亦随素臣而出,深揖致谢道:“方才喘息之状,命已临危;若非先生,无论寡人有丧明之戚,只这凶信一入宫去,岂不惊坏了圣父、圣母?皇上久病乍痊,更难当此逆境!先生之功,宁有涯哉!”素臣顿首谦让。洪文知王子更生,亦顿首称贺。东宫喜极,命重设酒果,为通宵之宴,令怀恩取过文房四宝,问素臣母兄妻妾姓名履历生年月日,一一写出。写到三妾来历,东宫道:“岂止坐怀不乱,更胜柳下之和矣!先生与东方旭亦有亲谊,此人亦佳士也!”写到新生四子,东宫举手加额道:“先生止一妻三妾,而一旬之中,连举丈夫子者四,此旷世麟祥也!先生神于歧、黄,必有种子奇方,不识可赐教否?”素臣道:“臣虽略识医理,无病从不敢服药,即平常小恙,亦止避风寒,节饮食,省勤劳,待其正气自充以祛之,而不敢骤服药饵。举此四子者,乃会逢其适耳。臣闻寡欲多男,故于妻妾间,按其经期,每月止同房一次,此外实无种子之方也。”东宫连连点首道:“此即种子奇方,寡人当书之于心!”须臾,天明,宫女出报:“王子连日乳不下咽,呻吟啼哭;方才已食乳安睡矣。”东宫大喜,命内监取大杯斟满,亲手立奉三爵,复请入视。素臣略看一眼,即道:“今日仍用前药煎浓,但只须服十分之二;丹上仍以胞水洗拭,以红色退至九分为度。大约明日即可痊愈矣。”

  东宫执手嗫嚅道:“先生既治痊圣父之病,复救活此儿之命,寡人父子,俱受先生大恩,将何以为报也!古人云:既得陇,复望蜀。寡人今日真有无厌之求,因侧妃真氏得一怪病,太医屡药不效,其怪愈甚,不敢亵越先生,故连日未曾启齿。今见先生手到病除,此妃兼与先生有戚,平日敬先生如神明,正妃又为代求,不识可屈先生一诊否?素臣惶恐道:“殿下之命,臣何敢不承?敢劳如此郑重!但说娘娘与臣有戚,臣实未知。”东宫道:“不特与先生有戚,并曾见过先生。”素臣益加惊愕。东宫道:“侧妃乃靳直所进,寡人本忌而远之;后因正妃屡荐其贤,始行召幸。后察其忠诚,嘉其敏慧,遂历晋至侧妃。彼曾与贵妾刘氏,结为姐妹,情胜同胞。后经刘氏奏出,曾许先生为妾,寡人于所藏名臣头子中,检出先生面像,令刘氏认识。侧妃当即奏称,于靳宅后门遇见先生,必为寻访刘氏之故;故云与先生有戚,且识先生。”素臣方知那年在靳监后门,见一垂髫女子,有大贵之相者,即现在侧妃鸾音;把一肚疑心,方始消释。因至鸾音宫中。素臣诊脉后,问道:“殿下所云怪病,莫非侧妃娘娘身之左右,有一青面凶形,一白面善形之鬼,凶形者长大可畏,善形者瘦小可怜乎?”东宫咋舌惊叹道:“先生之神,乃至于此乎!请问是何邪祟,可驱除否?”素臣道:“身左青面之形,乃肝之神,身右白面之形,乃肺之神;此因病嗽伤肺,太医误用泻白散,肺气益虚,肝木无制,下克脾土,故病微咳,不能饮食,而肝肺两神见形。肝色青,无制故凶,而长大可畏;肺色白,气衰故善,而瘦小可怜。非邪崇也,何用驱除?只消补肺实脾,肺补则自能制木,脾实则不受木克,兼可生金。青面之形凶者渐善,长大者渐瘦;白面之形善者渐凶,瘦小者渐长大。两形将至相等,即俱不见,病亦痊愈,可勿药矣!”东宫大喜道:“侧妃自得此病,即羞恚欲死;寡人亦深自怨艾,德不足以胜邪。今得先生明之,不特为侧妃愈病,兼且为之表心;寡人亦且少免惭责,何快如之?”素臣开出两方,一补肺,一实脾,先用两剂煎饮,次即以作丸料。东宫看过,立命内监炮制,忙忙的过宫问安去了。怀恩奏过东宫,回听素臣讲解。适素臣把戴刘二人人品学问,述与长卿知道,嘱其汲引,因遂述及所制乐府,并自己订正之事。长卿、怀恩听到王允、蔡邕、唐、宋两太宗,及陈寿《三国志》,俱赞不绝口道:“眼高千古如此,方是读破万卷书!某等皆盲人扪烛耳!”

  是日,东宫回宫,除寝食过宫外,每日与长卿、怀恩听素臣谈天说地,论古商今。素臣来后,三人各自札记出来,以三本参考,定出一本;东宫亲笔誊写,题为古今独解,缄置巾笥,时出讽诵,以为枕中之秘。倏忽之间,已是十二日,金相七日之限已满,先来奏谢,请素臣出宫,于十三日走马上任。东宫留住,大排筵宴,定素臣南面,专席,金相、长卿东面,合席,自己西面,专席。吓得素臣俯伏在地,满身流汗,连称死罪。长卿、金相亦跪地力辞。东宫道:“古有师臣,何况储贰?礼云:‘将君我而与我齿让。’是凡长于寡人者,皆可让以明礼;况先生齿德俱尊,本当居三老、五更之列者乎?此时匆匆,寡人尚未获执贽;异日拥经求教,方将隆师傅之仪,执弟子之礼,区区南面之席,岂足以重先生哉!皇上沉疴,赖先生而起,寡人方欲顿首铭恩,宁但尊以南面?寡人止此一子,先生既生死而肉骨之;侧妃怪病,复得神方,今亦全愈,功莫大焉!先生前次为国除凶,此行亦为国弭患;身未膺朝廷一命之荣,而缺老母定省之节,弃妻妾家室之欢,干锋镝,披带霜露,涉险蹈危,屡濒于死,以靖国难;寡人何心,不以父师视之,拜稽尊之!古人拥彗迎门,长跪请教,常见史册,彼张禄郭隗辈犹得偃然受之,况先生耶?”说罢,垂泪下跪。素臣匍匐至前,用两手抱住东宫两足,徐徐举起。痛哭而言道:“臣之于君,如子之于父,即有奔走之劳,莫酬生成之德!古之师臣,亦止坐而论道,未尝尊以南面也。入学齿让,宪老乞言,皆非常旷典,风示天下,非臣一人所得独蒙!至拥彗而迎,长跪而请,则又周末处士横议之日,冠履倒置之时,非圣世之所宜有也!在昔子陵加足,尚垂天象;况敢屈殿下之膝,易南面之常乎?若不获辞,臣当碎首庭除,以全君臣之义,弗克终事殿下矣!”长卿、金相亦垂泣叩首,激切谏止。东宫无奈,只得亲扶素臣同起,令两内监掖住素臣,命怀恩代叩三首;将南面一席,撤转向西,离下数尺,顺列金相、长卿之席,东宫席移向东,略上素臣半席。素臣苦辞不获,只得与金相等叩首告罪。

  正待入席,内监抬出一长盘礼物,内两方白玉图章,一刻钦赐翰林,一刻宫坊谕德,东宫亲手捧交素臣道:“皇上欲以太医院使,酬先生之功;寡人极陈先生有内圣外王之学,不宜处以杂流,故对品改赐此职。又奏明先生欲遍历天下,熟悉民情土俗,及一切利弊,然后赴京就职,大展经纶;故令宫匠刻此二章,以代印信。”素臣力辞,不敢以医术进身,亦不敢当此非分之荣。东宫道:“皇上因寡人极陈先生学术,故赐此职,非以医进也。古人由耕夫、渔父,而即致卿相,况五品宫坊乎?”金相、长卿俱劝道:“长者赐尚不敢辞,况君命乎?”素臣只得嵩呼拜受。东宫递过图章,指着黄金彩缎道:“这黄金三百两,彩缎百端,也是皇上所赐。”又指火浣布一匹、程乡茧一匹道:“此圣母所赐。”素臣复行叩谢。东宫命怀恩扶起,道:“此外微物,出自本宫,俱不敢当先生谢矣!”因复取一匹火浣布、一件珍珠衫道:“此寡人及正妃送与太夫人者:汗衫以消暑,火浣以御寒;寒暑不侵,寿考维祺,聊以表颂祷之诚也!”素臣慌忙俯伏道:“赐及臣母,敢不叩首!”叩谢起来,东宫命怀恩掖住道:“此后再不敢劳谢了!”因指一匹火浣布、两颗大珠道:“此正妃之物,因太夫人与先生俱有火布,而正妻尚无服,不相称,故复赠此。王子为正妃掌中之珠,感先生大德保全,故以明珠相报。”复指一件珍珠汗衫、一架伽楠香道:“此侧妃之物,因先生暑月在途,恐侵暑触秽;故以二物相赠。”复取出一方手帕、一幅锦笺道:“寡人感德,至深极厚;一切珍玩之物,不足酬劳,只此二事,聊以表意,惟先生谅之!”

素臣接看,帕上绣着一轮晓日,与璇姑的《春风晓日图》无二,不胜骇异。东宫道:“此图之样,出自贵妾;奸人持原帕相赚,侧妃爱其清丽绝尘,描写下来,自制一帕。寡人见其取意甚佳,复命绣此,欲以作佩。今转赠先生,愿先生佩之,如旭日一升,诸邪皆灭,阳和普被,万汇昌明也!”复展开锦笺,却是题赠的一首七言律句,诗曰:

 

大德临行报一毫,纱冠宝带雁翎刀;

威宣北地乾坤转,功盖南天泰华高;

海上神鹰方作势,穴中社鼠岂能逃!

太平无事归来日,弟与先生换紫袍。

 

东宫令怀恩读完,左右捧上纱帽、绛袍、金带,替素臣穿换,又递上一口宝刀,东宫亲手系于素臣腰下,道:“此刀乃内府镇库之宝,剿除叛逆,可助先生一臂之力也!”素臣几次要拜谢,俱被怀恩掖住。至此,乘着穿换之便,慌忙跪下,感泣叩谢道:“臣受殿下隆礼深恩,旷古未有,虽肝脑涂地,不能补报!但殿下诗内一弟字,臣死不敢当!”东宫正色道:“先生归来,寡人实欲执弟子之礼;此字断不可去!先生自问比桓荣何如?愿先生勿复辞!”素臣无奈,再行叩谢。内监又抬过一盘,东宫摇首示意,拱三人入座,令优童演《满床笏》记。东宫一面劝酒,一面说道:“此戏无时无地无人不演,然未有切于今日者也!又先生经文纬武,丰功伟绩,如郭汾阳,而理学湛深,技术兼精过之;洪卿文章风雅,丰资朗润,如李青莲,而有实学,无酒失过之;皇甫卿前除逆党,今按九边,如龚敬,而金枝在御,琴瑟不乖过之;汾阳八子七婿,世所艳称,文先生年未三十,已举五子,且一旬而得四宁馨,尤为旷见;将来绕膝之祥,但有过之无不及也!二卿以为何如?”金相、长卿答道:“殿下所论,臣等实不敢当!至于文白,其才其德,实逾汾阳,将来致福,亦必胜之,不虚殿下所期许也!”素臣俯首愧谢。演至《郊遇》一出,东宫道:“文先生与洪卿之倾盖如故者,当亦尔尔。”演至《抓周》一出,东宫道:“此必名龙者,若为麟、凤、鹏、鳌添作一出四子同庆周期,尤足羡也!”演至《醉骂》一出,东宫道:“洪卿有此气魄,无此潦倒!”演至《醉报》一出,东宫笑道:“洪卿断不至是!”演至《跪门》一出,东宫笑谓金相:“颇闻卿妻之贤,自无屈膝之事;但于金枝之来,亦少有不平否?”素臣因把余夫人之贤,及领妾拜谢之事奏知。东宫大喜道:“古来名臣,得内助之力者多,前言戏之耳!”

  因取金杯二只,彩缎十端,赐余夫人,以旌其贤。金相忙出席叩谢。演至《卸甲》一出,东宫道:“文先生异日功成受赏,寡人当奏知皇上,亲为卸甲,不烦二卿也!”演至《笏圆》一出,东宫道:“二卿志之,文先生他日寿考多男,必逾于此!其有所誉者,必有所试,寡人窃附于孔子之义矣!”

  正本演完,三臣辞谢。东宫起执素臣之手,谆嘱道:“此行愿先生万分保重,为国自爱!”说毕,泪下不止。素臣感激,泪如泉涌。

金相、长卿亦俱垂泪。东宫送出殿阶,拭泪注望。素臣心痛,勉强疾趋而出。怀恩奉旨,长卿奏闻,俱送至金相寓中。怀恩将金杯彩缎,宣旨交进,余夫人拜受讫。复将所赐素臣之物,一一交清。小内监捧过一匣,内洋笔十枝,宣纸百幅,玉规一圆,金矩一曲,怀恩道:“此侧妃娘娘送与刘夫人测量之用。”又一小内监捧过两匣,一匣是五顶紫冠,五个绣裹肚,怀恩道:“这顶大的通身大条金龙蟠成,是大公子的;这顶是麟,这顶是凤,这顶是鹏,这顶是鳌,也都按着四位公子乳名打造的;这一个飞龙裹肚,一个翔麟裹肚,是正妃娘娘亲手绣出头角,才叫宫女足成;这三个凤、鹏、鳌的裹肚,是侧妃娘娘亲自一手绣成,分赐与五位公子的;这一匣金银豆儿,赐与合府婢仆顽意儿的。本要一齐面赐,因老先生谢得烦了,故命怀恩转送,并吩咐着不必谢恩;老先生可收拾进去。”素臣仍欲叩谢,被怀恩宣旨阻住。复向袖中取出五对金铃、五双绣鞋道:“这是穷太监的敬意,送与五位公子的;将来一榜中了进士,到金殿上厮见,怀恩脸上也遮着些羞。”素臣致谢。复笑问:“老太监并无内眷,怎这鞋绣得如此鲜丽?”怀恩道:“宫中都有宫女对食,这是怀恩对食亲手做的,因时日局促,赶慌了,做的不好,博老夫人们一笑罢了!”金相设席款留,怀恩急欲复旨,辞谢而去。金相吩咐,将各赐物送进,叫太太们装做两箱,以便寄回,且令一见什面,并将任信请至,更衣畅饮。交了二更,长卿别去。素臣随了丈人,松纹押了赐物,同至任公寓所。任夫人看着许多礼物,问明各人所赐,啧啧叹羡,叫晚香来看过,说道:“你看皇家富贵,真是不同;若无贤婿福分,焉能承受?”因看到玉图书“钦赐翰林”四字,急问:“贤婿莫非已得了官职吗?”任公拈转那一方图书道:“贤婿已受宫谕之职,是一位开坊的老先生哩!”任夫人大喜道:“谕德乃入阁之基,他日一经瓯卜,即为太平宰相矣!”素臣谢不敢当。任夫人见两人俱有酒意,且已夜深,因命家人,明日五更赶办酒席,替老爷贺喜,今日但取瓜藕冰茶出来解渴。素臣检出两方图章,一幅锦笺,一幅绫帕,一件汗衫,随身穿带,又取黄金百两,明珠两颗备用,以黄金百两,赠任公作路费,任公欲辞,见夫人领谢,就极口道谢。素臣就着书房中纸笔,将除凶、赠妾、医病、受职、领赏各由,并现同金相巡边,将由陕入川等事,备细修下一书,交与任公。已打三更,方才就卧。任夫人与晚香两人,逐件把玩,不忍释手,直到四更方睡。次日平明,素臣冠带,拜见岳翁、岳母。任公夫妇,回想在丰城县传闻凶信时,喜到尽情,不可言说。素臣用完早饭,即辞别,至长卿寓中,金相亦来辞行,长卿留饮,兼欲远送。素臣恐招耳目,领酒辞送。席散,金相同素臣回寓,即发限行六百里焦羽公文,令辽东各营卫官员遵照,下马之日,即先看兵,兵马要强壮,武艺要娴熟,军器要犀利,队伍要整齐,盔甲旗帜要鲜明;如兵马缺额,盔甲军器不全,轻则捆打题参,重则军法从事。发文后,即昼夜趱行。素臣仍作军官装束,把东宫所赐宝刀,与自己宝刀要双佩在腰。拔出看时,两刀竟是一对,其长短阔狭,厚薄形色,固丝毫无异;细辨那精液锋芒,亦不差铢黍;再看到刀柄、刀鞘,更有雌雄嵌笋,一经插凑,天然合缝,喜得素臣满心奇痒。暗忖:两刀皆镇库之刀,为靳直私窃其一;至今始合耳!这一日,打尖住宿,不住把玩,啧啧赞叹,不忍释手。正是:

 

    娇娥惜红粉,烈士爱宝刀;

何况?犀兕,全凭此伯劳!

得宝即丧宝,勿谓斯人饕;

明珠与火布,视之如毫毛。

 

  次日起身,只听松纹与马夫争闹,素臣叫进根问。松纹道:“昨日今日,同是这一个小被套,前站马夫肯走,这马夫不肯。”马夫道:“这被套不打紧,小爷有两个铜锤,压在马背上,要抵一二千两银子重,马力如何受得起?昨日是小站,马已压伤;今日是大站,这马还有命吗?”素臣令加装铺盖,将锤换上骆驼,马夫欢喜叩谢。

  到下店时,素臣令松纹舞锤。松纹勉强舞了几锤,已是气喘。素臣连忙喝住道:“也算亏你的了!若是轮动不转,便该责你几下!”且道松纹小小年纪,如何舞得动这八十斤重的铜锤?因玉麟在家,也如素臣一般,令婢仆们打熬气力,学习武艺。松纹姊弟二人,又有其父指授,故俱有些小本领。后事素臣,又传与托、压、推、钩、揪、捺、鞭、勒八字手诀,并提神、运气、舒筋、炼膜之法;松纹因与锦囊顽耍,屡屡吃亏,愈加用心熬炼,故膂力较前更长。素臣家中诸婢仆,皆有过人之力,职此故也。

  至二十日,已到辽东,总兵官顾名领着各营参游都守,都指挥权禹领着十三卫指挥使,同佥抚俱来迎接。金相吩咐,次日清晨看操。二十一日黎明,金相上台,各员参见过,呈上册籍,先点营兵,自西过东,各按队伍,齐齐摆立,却不开操,即点卫兵。登时把各卫官弁,都吓得面如土色。缘卫帅权禹恃着靳直之势,平日惯吃空粮,兵原不足;加以与尹雄作对,常常厮杀,把各卫精壮的军士,弄得非死即伤,十停中只剩五七停。蓟、辽总督、系靳直干儿,庇护着他。每年派一次御史巡边,又都是靳直门下,受其重贿,为之弥缝,以致缺额未补。此次应派巡边各御史的职名上去,东宫属意金相,压住了,没有放人。权禹已抄有姓名,见俱系靳家党羽,甚是放心。谁料忽然差出金相,现在东省剪除大恶,不畏权势,不通关节之人,来更神速,猝不及备,心里老大着忙。还靠着营里兵多,操过下来,即可顶替,一面招募市井无赖,一面嘱托营员,临期弥补。谁知金相却但点名,不令开操,就如青天中忽下一个霹雳。想了一会,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跪禀道:“历来巡边大人看操,都是先营后卫,看过营操,才点卫兵;故卫兵之到,每在营兵之后。求大老爷先阅营操,末将一面飞催,不敢迟误!”金相作色道:“本都院奉旨代巡,与京师大阅一体,后到者即皇亲国戚,皆得按以军法,何况区区兵卒,敢于临点不到?贵指挥统驭无术,罪不小矣!姑着立时传到,如再迟延,定按军法!”权禹浑身汗下,磕了一个头,退将下去。吩咐两员镇抚下坛,如此如此。镇抚如飞而去。还指望金相先阅营操,那知金相正色端坐,专等卫兵听点。等了一会,各指挥目视权禹,颜色惨变。权禹情知无益,只得领着十三卫指挥,除去头盔,伏地叩首,金相大骇问故。权禹道:“末将有一段愚忱,求大老爷详察!离此地不及三百里,有一盘山,为大盗尹雄所据,劫夺商旅,杀戳居民,肆行无忌。末将为除盗安民起见,领兵去剿,不幸反为所败,以致兵马缺额,却并未侵蚀名粮入己!”金相回顾顾名道:“地方如果有此大盗,劫杀商民,贵镇何故坐视,不奏请剿除?庇盗殃民,当得何罪?”顾名忙也除盔叩首,禀道:“天津人尹雄,因避景府长史吴凤元之难,路经盘山,为草贼宋基所截,尹雄杀了宋基,暂据旧巢,屡求安抚。因权禹主战,故未请旨招安。从前宋基时有劫掳,正待奏闻,即为尹雄所杀,其实尹雄并未劫夺商旅,杀戮居民。求大老爷详察!”金相复问权禹:“你领兵去剿,请过旨没有?战败所损兵马军装,奏报过没有?从实说来。”权禹连连磕头道:“这是末将该死,没有上闻的!”金相复问十三指挥:“你们不奉诏旨,辄敢听从权禹拨调兵马,丧师失律,当得何罪?快把伤死过的兵马,亡失过的军资,各数从实供来,片字如虚,立时处斩!”十三指挥哭禀道:“未弁们俱不敢听从调拨,是权禹领本卫兵马去剿,战败之后,抽拨去补伍的。权禹屡次战败,于败后屡次调拨,俱有文书。各卫三二百名不等,大约有三千余名。马匹军器,都有册籍可验的。”

金相大怒,拍案喝道:“权禹不奏上行,擅动兵马,一大罪也;轻举挫威,丧师辱国,二大罪也;讳败不报,缺额侵粮,三大罪也!辽东本卫,不过三千额兵,而调拨各卫补额之兵,反过于额;同城镇将,既徇情不行题参;各卫指挥,复畏威不敢揭报;朝廷纪纲尽矣!本部院何敢不宣布皇灵,一为整顿乎?”喝令总兵官及十三指挥起来,静候题参。将权禹捆绑,请过圣旨,发下上方剑,吩咐斩讫报来。总兵及各指挥,魂魄俱丧,叩首起立。刽子手把权禹押下台去,正待开刀。只见一匹马泼风也似的跑进营门,口中大喊道:“刀下留人!”正是:

 

    指挥魂作白蝴蝶,镇抚血流红杜鹃。

 

 

总评:

每月同房一次,即此是种子奇方。此外更无他方也!欲种子者,亦当如东宫书之于心。素臣于进靳监后门遇鸾音,至此始应,一肚疑心方始消释。素臣之神鉴远虑,迸露满纸。如夜明之珠,其光奕然。

不医病则已,一医病亦必牵连而来,且青面白面,疑神疑鬼,非平常病情之比,如此方是奇书!

青面白面,奇之至矣,而疗治之方不过补肺实脾,毫无奇药。以平药治奇病,方是良医;以平笔写奇情,方是妙文。

札记素臣论述,为后文经史要义及宣成大家宫闱讲义伏脉。黄河之源始于滥觞,读此书益信!

访德者,谕太子以德也,以此为素臣初官最合。此外无论院使,即翰詹科道,皆无足亵越素臣者矣。

赐春风晓日图,亦为后文赐图伏脉。有前笔必有后笔,有后笔故有前笔,连属回环,尽泄古文之秘。

赐诗抄书可谓青出于蓝,而以此埋根,伏后废置缉拿之脉,尤为匠心经营。

《满床笏》已三演矣,一置论,一不置论,此则复论而与前论无一句一字相同。前系各人各论,此系一人独论,亦不相袭,此又特犯之一法也。

东宫云:“文先生他日寿考多男,必逾于此”,又为后文伏脉。狮子戏球,浑身勃跳,尽数其解数,固不可得。汾阳实八子七婿,戏本皆误作七子八婿,此固不然,岂国初或宫廷定本独真邪?

铜锤压马,并令试舞,又为后文伏脉。

不先操营兵,是早知权禹额额冒粮之故。戳一权禹,不特除阉人之牙爪,且风行九边矣。此素臣神略,固非金相之所得预。

铸字卷十三

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

 

  马上之人,却是一个番僧,把权禹留下,竟奔上台,向金相举手道:“皇甫大人请了!”金相问顾名:“此是何僧?”

  顾名道:“此封护国国师,乃大国师札巴坚参徒弟札实巴。”

  金相举手道:“国师此来何为?”扎实巴道:“权指挥谋勇俱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兼系贫僧徒弟;特来求情,贷他一死,令其戴罪立功。大人若不放心,贫僧愿出本,以合寺僧人保之!”金相道:“国师差矣!本都院代天巡狩,今日请旨除奸,法在必行,何情可求?何僧敢保?”因见那两个镇抚,跟随进营,知是他去请来;喝令捆绑,各打四十。将权禹速行斩首。军士吆喝一声,将两镇抚捆绑下台,打得血肉俱飞。台下三声炮里,早把权禹斩首,提上台来请验。札实巴老羞成怒,指着金相大骂道:“你这坏坯,好生无礼!你不听情,已自可恼,更把两员镇抚捆打,扫咱面皮,咱今日就拼了你罢!”直奔上前,来扭金相。顾名及各营卫官员,慌忙拦住。金相大怒道:“你这秃厮,擅敢护庇权禹,阻挠军法!本院立即题参,看你那佛法利害,还是王法利害?左右,快把这番僧撵下台去!”札实巴道:“你敢参咱,咱少不得也有参本,看是王法灵,佛法灵罢了!”各官死力解劝,军牢等齐声吆喝,札实巴只得下台,负气回寺。金相停了看操回衙,要了各卫抽拨的文册,写本奏闻。当日即草就檄文,招安尹雄。素臣星夜前去,于二十日午后到山,将檄文与尹雄夫妇看过,备述别后之事。尹雄喜极,同着飞霞,感激叩谢,大排筵宴,畅饮剧谈。席散,即写降书,料理起身。

  次日,留下飞霞及二员头目,一二十名喽罗守寨;其余俱赴辽东受抚。二十四日至辽,将兵马扎在城外,带着十员头目入城。素臣进衙说知,金相传集各营卫官,坐了大堂,同着受降。尹雄进见,递上降书,并兵马钱粮花名数目清册。金相赏宴,令两员指挥陪席。定下犒单,赏给各头目喽罗花红牛酒。二十五日黎明,金相复至教场看操,各卫兵将,并无出色人员。只营里有一员游击,一员守备,弓马都还去得,赏了一面银牌,一匹缎子。然后叫尹雄上去,先考步箭,次考马箭,再次考枪法。马箭、步箭,箭箭俱中红心;一枝枪神出鬼没,更是惊人,连各营卫军兵,不知不觉的齐声喝采。金相大喜,向顾名道:“你是统兵大帅,不便比试,致损威望;参将以下各员,俱着与尹雄轮流比武,以凭奏报。”顾名传下令去。尹雄禀请:恐有伤损,求各去枪头,包灰比试。金相允诺。营卫各员,面面相觑,没个敢当先出马。金相令顾名按着名册,自下而上,由卑及尊,不许一员退避。顾名在台上唱名,各员只得应名而出。那知出马的,都只三合、两合,不是胸前,便是肋下,不是面门,便是脐腹,着枪扑灰,羞惭而退。只一守备邢曰忠,却战有十合,左肩膊上,才着有一枪。游击袁虚,战有八九合,俱没有过十合之人。金相看那尹雄,穿的是一件鸦翎甲,通身无一点灰痕。因把尹雄及邢曰忠、袁虚三人唤上台去,各赏三杯酒;却单替尹雄簪花披红。吩咐兵目中,自问堪以比试者,报出名来。不一时,挨挨排排的,报有十二名兵目,尹雄下坛,逐个比去。只有一名哨长,战有七八合;其余也都是三合、两合,就着灰枪;更有一合即着枪的。直到临了一名,却是步兵;邢曰忠跪禀道:“此系末弁胞侄邢全,因是步兵,故无马匹;但步马异势,难以比试。求大老爷天恩,将末弁之马,借与乘坐,实为德便!”金相允了,传下令去。

  邢全上马,与尹雄接战,你一枪,我一枪,如神龙搅海,俊鹘翻空,乱舞梨花,横飘白雪。整整斗了二十回合,不见输赢,把台上的官员,台下的兵士,都看呆了。尹雄暗想:一个步兵,若再让他久战,岂不削色?因抖擞精神,使出全付本领,点点不离项下,枪枪只掷心窝;邢全只办得架隔遮拦,哪有还兵之力?勉强支持五七回合,枪法已乱,只得拍马而逃,败出阵去。金相道:“邢全虽败,实健将也!”唤上台去,赏酒披红,以旌其勇。复令尹雄操兵。尹雄得令,将现到兵目,如长蛇一般摆列,手执令旗,左右招扬,便分作一两仪阵。两仪相围相攻,纷纷滚滚,而步伐整齐,井然不乱。正斗到深处,尹雄把旗一展,忽变为三才。三才以一攻二,以二攻一。亦如两仪。然后五花八门,次第生变。临末,尹雄旗一撇,八门中宫一队兵马,忽地杀出阵去,那八门便复连成一字长蛇阵。中宫一队,便去马尾中间,忽东忽西的攻击。那条长蛇,便按着阵法,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斗到后来,连是击是应都看不清,便如真有一条生蛇,盘旋跳跃,霍霍不定。尹雄复把令旗磨转,那长蛇便直里转来,首尾相接,圈成一个大圈。中宫一队,便自东南斜到西北,连成一太极图阵,然后缴令。

  金相本不甚知兵,然见其弓马娴熟,器械精良,旗帜鲜明,队伍齐整,周折如意,变化不穷,营卫各员,俱翘首动色,瞠目出神,不觉满心欢喜,极口赞叹。当召尹雄上台,遥授指挥职衔,亲赏三杯美酒,加挂全幅红绸,更赠表里缎匹,金银酒器,以旌其能。复按着册籍,将十二员头目,俱遥授所千户。三千兵每人赏一面银牌,一月钱粮。邢曰忠、袁虚,俱咨部议叙。邢全当即拔为把总。把战至七八合的马兵,拔为百户;其余战有三两合之兵,亦各赏一面银牌,令本营官记名升拔。因问顾名道:“贵镇自问,若与尹雄比试,谁输谁赢?”顾名忙跪下道:“末将循资按格,得至今职;若与尹雄比试,断断不如!”金相道:“吾与汝弗如也!本都院主意,欲令尹雄教习各营卫弁兵,以成劲旅。贵镇有此虚心,自能和衷共济,国家之福也!”当即吩咐营卫各员回去,日夜操演,五日后再阅。金相回衙,即修本拜发。尹雄投揭禀谢,金相传进内衙,复加慰劳。尹雄感激,自不消说。素臣道:“弟在人丛中偷看,吾兄武艺出群,阵法娴熟,果然名下无虚!”尹雄愧谢道:“小人伎俩怎当得文爷法眼?”金相道:“邢全以步兵,而能与尹指挥鏖战至二十余合,亦猛将也!”素臣道:“这是尹兄久战疲劳,兼以步兵忽之,故得战至二十余合;后一经加意,即招架不来。若初操即使接战,亦不能支持如此之久矣!”金相方始大悟。素臣复嘱尹雄:“邢全面目,宛如我认识之邢孝;尹兄当为弟物色之,若原系名孝,于三四月内曾至护龙岛中者,即其人也。”尹雄唯唯听命。二十九日清晨,批本已转,金相接进内衙,与素臣拆阅,见题报先斩权禹的旨意,是:权禹擅动兵马,失律丧师,匿不奏报,缺额至过于兵额,藐法坏纪,罪大恶极!既经处斩,着即传首九边,以伸国宪!原籍及任所财产,俱籍没入官。总兵官顾名,同城徇隐,本应拿问,姑念尚非统辖,据奏各营兵马无缺,人亦老成;着降三级,从宽留任。各指挥使,既据查明,系权禹败后挑拨补额,畏势隐忍,情尚可原;着一并从宽革职留任,以观后效。蓟辽总督聂文,有心徇庇,着降四级调用。其尹雄既未劫夺扰民,真心求抚,准如奏办理。该部知道。钦此!再看那参番僧的旨意:札实巴妄干军政,本应严处;姑念异民,从宽罚去该寺一月赐给,已有旨了。该部知道。钦此!金相出坐大堂,传进营卫各员,将批折与看。总兵顾名及十三指挥,俱磕头感谢。金相即令顾名派员,会同地方官,抄没权禹任所资财。写下牌檄告示,把枭斩权禹之事开列,传首号令九边。并定下硬弓石轻重,箭鹄大小远近,中箭枝数赏罚规条,飞檄传去。

  次日清晨,复下教场看操,各营兵士略有起色。各卫俱剩的疲兵,如何整顿得起?当把各卫极疲之兵,裁革去了两分,令其速行招补其权禹原缺之额,即以尹雄之兵补足,与各卫二八分抽拨。各卫有了尹雄的二分精兵,复招选了两分强壮之兵;便自改观。加以教习有人,操练得法,从此辽东卫兵,反胜于营兵:皆金相与尹雄之力也。次日是七月朔日,金相平明起来,即赴文庙行香。正打从大护国寺经过,忽地寺中突出百余番僧,将前后执事截住两头,把金相连人连轿,拥进寺去。札实巴揎袖攘臂,来揪金相,口中大叫:“皇甫毓昆,你绝咱合寺僧人的口食,今日和你拼了罢!”却亏着尹雄预挑十员健将,扮作衙役,紧护大轿;复与素臣随后齐入。尹雄着人知会各衙门救护。素臣见札实巴凶猛,恐健将拦挡不住,忙迎上前,假作拉对,将札实巴隔开。札实巴使尽气力,几次三番,近身不得,暴跳如雷,发起野性,拔出戒刀,望素臣劈面砍来。素臣一手接住他手腕,用力攥紧,大叫:“国师无礼,白昼持刀截杀大臣!”合寺僧人俱想行凶,却被尹雄埋伏下的将士,一齐拥入,两人夹住一人,不能展动。各营卫地方官员,久在文庙等候,得有此信,如飞而至。金相走出轿来,札实巴急起左手,被素臣右手接住,在腰胯之上,刀又放不下,凶又行不来,急得双足乱跳,满口辱驾。金相道:“各位请看,国师白日持刀,行凶截杀,若无人救援,弟命休矣!罚去赐给,系奉圣旨,何得挟仇报复!清平世界,敢于如此作为,王法全无矣!本都院只得开读诏书,把这些凶僧,先斩后奏,以彰国宪!国师交与各位看守,候旨处分便了!”说罢,便进大殿,欲宣旨处决各僧。素臣然后拔去札实巴手中之刀,交与地方官贮库。将札实巴交营员看守。尹雄手下军士,及陆续进寺军牢,便来洗剥各僧,有两个军士,扯开一僧衣服,见胸前扎有抹胸,用力一撕,突出跳出双乳,便先押到大殿上去。天竺僧尼,俱不穿裤,自足下用布缠起,缠至股间,即向腰胯扎缚,独空前阴后臀,以为溲便之地。军士不知其故,解上番尼,跪在殿前,把头捺地,屁股掀起,早露出西方极乐世界一朵破烂莲花,引得众人掩口而笑。札实巴本意欲扭打金相,毁其冠服,污其头面,令其出丑狼藉,以泄前忿。自持脚力,拼得再罚去数月赏给,料无大罪。因被素臣隔开,一时野性,拔出刀来,打帐吓走素臣。不料被素臣神力,一手攥住,百不得动,致各官俱行凶情状,已知事体犯拙,好生着急!忽听金相要开读圣旨,将合寺僧徒,先斩后奏,就如几百斛冷水,兜头直淋,吓得魂飞魄散!又见番尼露形献丑,愈加羞惧。寻思无奈,只得跪在地下,求各官员讨情,情愿磕头伏礼,将番尼送回本国。指出四个徒弟,听金相责处谢罪。众官员撇不过情面,齐上殿去代求。谁知金相已不在殿中,因拶问番尼,招出寺中藏有妇女,进内搜捉去了。

  金相押着番尼,从后殿穿入,见有三间小殿,正面塑着观音、文殊、普贤三尊赤身佛像,两旁壁上画着无数赤身的人物禽兽,不觉骇然。因立定了脚,逐细看视,只见观音股间,露出牝户;文殊、普贤各露阳物。文殊阳物翘然,观音睨视而笑。普贤一手拈弄观音的乳头;文殊右脚一趾斜嵌观音牝内。两边壁上,也有佛像,也有神仙,也有菩萨、金刚,也有善男信女,也有鬼物精灵,也有牛马猪羊龙蛇鹤鹿,俱是赤身,各露阴阳两道。有一男交一女的,有两男交一女的,有人交禽兽的,有禽兽交人的,有两菩萨金刚神鬼交一禽兽的,有两禽兽交一菩萨金刚神鬼的,扮出诸般淫戏之式,与春宫无二,各极其变。殿前四个金字匾额,是“大欢喜地”。金相勃然大怒,令把塑像毁碎,画像铲除。兵役面面厮觑,不敢动手。素臣腰间掣出铜锤,走上供桌,把观音、文殊、普贤三像,兜头一锤,打成泥饼。连旁立的赤体善财,精身龙女,也是一锤一个,登时消灭。尹雄掣出佩刀,把两壁淫画一概削去。然后随同金相进内,搜出二十五口妇女,三口番尼。俱带至方丈内勘问,各官候金相勘毕,上前跪下,将札实巴知罪求宽之意禀如,金相本属慈善之人,一时怒起,要将向番僧先斩后奏。却见百十余人,绳穿索绑,跪哭衷求,心颇生怜。及见“大欢喜地”诸般淫恶之状,搜出若干妇女,重复加怒,要追出几个首恶正法,其余候旨处分。今据众官跪求,复回转念头,说道:“札实巴无状至此!这些行凶之徒,本该即行处决;姑念既经知罪,众官代求,免其先斩,题参候旨罢了。”各官叩谢出去,将札实巴拥入方丈,向金相合掌膜拜。金相吩咐:各番僧放绑;将札实巴指出四僧,交地方官监禁;其余即交札实巴收管。番尼发地方官,交官媒妇看守;妇女二十五口,发地方官,问明亲属传领,取具各收管领状报查。然后赴文庙行香。回到衙中,向素臣吐舌道:“吾兄为弟预筹,弟还道未必遂有其事,岂知果然!若非吾兄布置精密如此,今日必遭其辱矣!”因即缮折奏闻。刚发本过,第二次折本已转,与素臣拆阅,见旨意是:尹雄避叛臣吴凤元之难,路过盘山,剿除凶盗宋基,恐余党复为民害,暂领其众,即请招抚;因为权禹所阻,未得归诚。今一闻钦差之命,即解甲投戈,率先恐后,钱粮悉归府库,器械尽纳军资,化盗贼而为王师,焚窠巢而成坦道,厥功懋焉!据奏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辽东将帅,无与为比;精兵三千,亦为营卫之冠;应从优拔擢,以待非常。权禹所遗辽东卫都指挥使员缺,即着尹雄补授。邢全武艺虽不及尹雄,而营卫自参将指挥以下,现俱无出其右,把总微员,未克展其所长;前据奏山东青州管伍废弛,将中军守备题参革职,邢全着补授青州中军守备,即赴新任。余均如所奏行。该部知道。钦此!金相将旨宣示各营卫官员,尹雄重换了都指挥的冠带,来叩谢金相,并回覆素臣道:“邢全实系邢孝改名,他说受文爷大恩,渴欲叩见。早晨在寺中,因各官碍眼,不敢冒昧。现同其叔禀请大老爷,也不敢擅陈。晚间尹雄备一杯水酒,替文爷饯行,可否令其一见?”

  素臣喜诺。至晚赴席,邢全已先在座,忙赶出来,跪地哭拜。素臣拉起,同进堂中,再三命坐,邢全方告罪坐下。问其别后之事,邢全道:“小人回家,”素臣止住道:“你已得官职,同为王臣,不得仍前称谓。”邢全嗫嚅改口道:“邢全回家,不敢去见靳仁,悄悄见了家母一面,即作远避之计。因有胞叔到此地投军。十余年不通音信,故来寻访。天幸叔子已得了官,把邢全留下,吃了一分亲丁随粮,因恐靳仁知道,故改名邢全。不意今日得见恩爷,真万幸也!”素臣问知年方二十三岁,因家贫尚未聘过妻室,触起邵有才之女,因把淑贞之贤美志节,及有才恳求作伐之事述知,道:“你既因贫未娶,恰又补授青州营,与登州相去甚近,岂非天缘?你若肯就此烟,我便当任月老之事。”邢全道:“恩爷之命,何敢有违?但有老母在家,老母感激恩爷,断无不从;然亦必须禀知,方敢行聘!”

  素臣道:“这个自然。有才亲戚白玉麟,现做莱州府大恩仓监督,我修书一封,你去投下,此事必成。”邢全出位叩谢。席散,素臣即修书付与。复嘱咐尹雄道:“买谷之事,全在你与玉麟二人主持,我亦写在书上了。”尹雄连声答应。

  素臣辞别,邢全依依不忍,垂泪相送。次日,金相起马,回按蓟州。蓟州自得了辽东之言,赏则立登九天,罚则立坠九渊,各管将弁,百倍认真,昼夜演练,缺额兵马,无不补足,蔫旧旗帜一换新鲜,锈坏军器一改坚好。素臣任金相往蓟州阅操,自己往潘阳一带,察看形势。到得赶回蓟州,方知续参札实巴之旨已下,是:这所参札实巴,着革去国师,发双阙闲住。首恶禅那等四名,着即处斩,余僧一百八名及番尼四口,俱逐回本国。礼部查举无过合例僧人,奏遣该寺住持,仍照原定额僧二十名派往。余照所请行。该部知道。钦此!素臣大喜道:“此本应由皇上所批,怎竟如东宫监国时一般?王法得伸,奸僧胆落矣!”金相道:“皇上尚未视朝,启建无遮道场,答谢佛天,俟功德圆满,另择吉日。此本仍由东宫所批故也。”蓟州之下,即按宣大,其次太原、榆林,其次固原、宁夏、甘肃,总因辽东之事,各营俱竭力整顿!越见远处,越见所长,因操练的日子较多,故军容愈壮,一毫不消示威,已翻然改观矣!正是:

  威撼山岳,风驰雷电;有欲必从,有动必变;马无不膘,士无不练;况以德威,革心革面。计自六月十三日,在京师起马,至九月十二日至临洮,整整走了三个月。两人分手,金相自回北直,素臣带着松纹,自向巩昌而来。由巩入川,把四川全省形势,及有名险要之所,经历过遍;不觉已是岁暮。复从四川至云南永宁,从云南至贵州之黎平,从贵州至广西之思恩,将及五个月光景。那日,在苗地中走了一百余里,竟未得买有饭食。午后,走出一重竹箐,方现一小小村镇,有两个饭店。主仆二人,向第一家饭店投入。只见店内挂着钟馗神像,桌上木瓶内,插着茶杯大的石榴花,主人脸上吃得红红的,迎接进去,就送上一口槟榔,有几个小儿小女,颊上都涂着雄黄。素臣暗忖:莫非正是午日?因称赞那榴花说:“比我们江南,竟大有三五倍!”

  主人听说是江南人,欢喜道:“难得今日端阳佳节,就接着江南客人!”忙唤伙计,把现成酒菜搬出来,休要添色。一面答道:“我们这村,叫做看花村,村外各处,俱有花园。这样榴花,还不算大哩。”须臾,小二托着酒菜,并两碟醋蒜出来。素臣看那菜,是一碟芹菜,一碟豆芽,一碟牛肉,一碟鸡肉。小二摆完碗箸,主人自己斟了一杯酒奉上。素臣正在渴时,一饮而尽。主人连奉三杯,素臣连饮三杯。道:“主人请便。你这酒味颇正,连日被水酒淘坏了肚子,要你多卖几壶,杀一杀水气!”主人放下酒壶,说道:“小店这酒,是朵朵堆花足色的火酒,常时俱拼着水卖;因今日是节下,客官又是江南人,故没拼上水。小二,你可去掇一小罐来,当面开泥。只是价钱却贵,整要三分一壶。”素臣道:“只要酒好,价贵些何妨?”松纹来捧那壶,素臣道:“你也饿乏了,自去吃酒饭;若待我吃完,便越饿了。”

  主人把松纹领过隔壁一间,素臣自斟自酌,小二在旁,不住倾倒,便已吃有四壶。素臣欲待不吃,见一个小女孩,约有四五岁光景,两手拍着,唱那没腔的歌儿;本是小孩,又是苗语,吉伶古鲁的一字也听不出;却纯是童音,居然天籁;兼以颠头拨脑,姿趣横生,觉比着名优演唱,更是袅袅可观,听;问起主人,说是前日随着大姐们赶墟回来,闲着就是这样怪唱的。素臣带看带听,不知不觉的,又吃了两壶。哪知这酒虽易上口,却有力量,六斤火酒,要抵一二十斤醇酒。素臣饿乏之后,想就着些菜,却不吃牛肉,止有一盘鸡肉,又是吃剩下的,骨多肉少,其余便是豆芽、芹菜,怎凑得饱?酒入饿肚,分外有力。小二拿上饭来,素臣且不吃饭,挺然而坐。

  只见店里男妇,一阵风都赶将出来,说是看官府。那店主便来推扯素臣,说是:“老爷们过,快些站起来。”素臣颇有酒意,便不甚理他。店主用力想扯起素臣,却似生根的一般,正在着急,早有两个苗兵,赶进店来,各持藤条,套着素臣脖子便走,却走不动。素臣道:“做甚锁我?”苗兵道:“官府拿你!”素臣道:“是什么官?做甚拿我?”苗兵道:“说出来要吓杀了你,是上林寨巡检老爷!见你大刺刺的坐着,店家拉扯,还挺着不站起来,故此拿你!”素臣道:“知道了。你叫他来见我,我有话说。”苗兵发怒,呼的一掌,望素臣脸上打来。松纹闻闹,早已走过这边,因素臣平日管教,不敢插话。今忽见苗兵动手,更耐不得,忙用掌向苗兵肩窝里一搪。苗兵仰跌过去,连那一个也碰倒在地,齐声叫喊。惊动街坊邻舍,都来围看,称奇道怪。店主却更加着急,说道:“你这小哥惹下祸来了!这巡检老爷的法度,好不利害!你打他的人,他肯依吗?”一面去搀扶苗丁。苗兵爬起,见素臣挺身而坐,松纹怒目而视,情知无益,搭扶着报官去了。松纹问素臣:“苗兵此去,必有人来罗唣,该怎样发付他?”素臣道:“我这会子,酒正涌在心口,且待下去了再处。”松纹问:“可要茶吃?”素臣摇头。松纹又问:“爷还没吃饭,吃些饭压下酒去罢?”素臣道:“饭一下去,酒要吐了,使不得!”

主仆二人正在问答,店门外已拥着三四十人,那被推跌的苗兵,指着松纹,说是凶手。众人都不信道:“怎这点孩子,有那般本事?哙!哥的筋骨也算结壮的,还受他不住!”估量了一会,只得拥进店中,来拿松纹。松纹不敢行凶,只把当先的,或是一拉,或是一搡。拉着的便倒入店中,搡着的便跌出店外,跌倒了几个。不见素臣吆喝,便率性将两手连连推搡,便把三四十个苗兵,一齐向街心纷纷滚滚的跌做一堆,喊做一片。素臣被这一番大闹,酒忽落下,站将起来。喝道:“不许动手!”松纹被喝即住。各兵役抱头鼠走。听得一片锣声,店主探头出望,大惊失色道:“客人不好了,不知有许多老爷来了!”素臣笑道:“多几个不妨。”须臾,轿马填门,有一位官员,先入店中,将素臣仔细一看,急走上前,附耳密问。素臣也把那官员仔细一看,附耳密答。那官员疾忙抱住素臣双足,长跪于地。正是:

  

飞絮漫天终有着,浮萍入海会相逢。

 

 

总评:

戳权禹后即招安尹雄、提拔邢全,有国家除一奸进二忠、去蜂虿而得瓜牙,何快如此!此则素臣所谓渐衰渐胜之道。

与尹雄比试,合辽东营卫官弁无一能出十合外者,而战至二十余回合乃系步兵,此非有意调侃。资格所限,虽英雄不能自振,古今类此者极多,匆独惜邢全也。在文法尤极变化不测之妙。

尹雄演阵,写来如生龙活虎,不可提缚。极烂题目能自出花样,不落巢臼,最是难事。

处分总兵指挥出人意中;处分总督出人意外。然不处分即是缺漏。此书之妙正妙在无一缺漏处也。

国师凶拼殊出意外,而善读书者读之则在意中。其根已伏于“负气回寺”四字内也。素臣已料有此事,浑身是眼如持秦镜燃温犀,妖邪鬼物无不现形,可喜可怕!

或问此书如占鳌一回,子固屡云地老天荒,宇宙所无之事矣!何云实有其事?余笑曰:“此特极赞才子之文有开山凿石之神巧耳!”才子所有之文必非宇宙所无之,野叟不云乎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正以杜后人之少见多怪者开口乱道也。庆舍之于庐癸;汉元之子董贤何异又全之待素臣。宋史载刘道隆之备极丑态,更以堂堂天子于殿廷广众,令诸臣子轮奸其庶祖母之太妃矣!比较又全之事,不啻百倍过之?其野叟所云: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也。俗儒少见多怪又奚足以论才子之书!

步兵邢全即系邢孝,是一笔作两笔用,更为撮合淑贞,是一笔作三笔用。如此方是能用笔人。

能显松纹膂力必须素臣中酒;欲令素臣中酒非极有力量之酒。人于饿肚不可酒,系堆花菜不凑饱。经营可谓匠心,然有酒无肴奚能尽量?妙在小女孩拍手唱歌,吉令古鲁以侑之耳。于是素臣醉矣!素臣醉而松纹之膂力显矣。尤妙在随着赶墟一答近生,松纹娇凤之极远伏兰哥篁姑之脉。剑气珠光,熊熊奕奕,妙不可言!

 

 

 

 

 

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

 

  旁边看的人,都惊骇道:“怎老爷跪起客人来?”毕竟那官员是谁?却是那东阿山庄解碧莲、翠莲的哥子解锟。解锟才跪下,随后一位官员趋入,解鲲拉着也跪下去,那便是解鹏。把看的人愈加吓坏道:“这是我们的老爷,怎也跪着这客人?”素臣两手相挽道:“请起,休失了观瞻!且问你二人,现居何职?怎缙绅上不见名字?去年我同皇甫兄巡历九边,有许多武职,由广西调去的,问你两人姓名,都不知道。”解鲲道:“小人改名羊化,现任迁江卫同知,兄弟改羊运,现任上林卫同知。恩爷巡视九边,恭喜已入朝就职矣!”素臣道:“我虽钦赐翰林,却未到任;是东宫命我同皇甫金相巡视九边的。你我同为王臣,不可复称小人。”羊化道:“皇甫大人威名惊天动地,却不知是恩爷的作用!以后竟遵恩爷之命便了。”当把众官让入店中道:“此是翰林文爷,弟曾受过大恩之人。”各官见说是一位翰林,都一齐下跪。看的人然后知道素臣不是客人,是一顶大大官。素臣连忙扶起道:“弟偶尔路过,冠服不备;各位俱请以常礼相见。”

  众官俱打恭站立。内有一员,跪地不起道:“卑职该死,冒犯大人!”

  素臣问知是上林寨巡检岑猛,笑道:“不知者不罪,快请起来。”

  店主已搬有三五条板凳,七横八竖的摆下。各官都不敢坐。素臣道:“并无统辖,那有不坐之理?”强之再三,方各打一拱,请素臣朝外而坐,各官两旁坐下,店家托上茶来。茶罢,素臣问各人姓名职任,羊化道:“这是上林卫佥事钟赞,这是迁江卫镇抚尧进,这是上林卫千户卞本,这是迁江寨巡检岑铎。”素臣问:“因何齐集一处?”羊化道:“岑巡检昆玉,设酌村外榴园,请各位庆赏端阳,故集一处,因兵役们报说,被一路过孩子,打坏了数十苗兵,各位俱以为奇,故一同到此。”因看着松纹道:“想就是这位尊使了?”素臣道:“实不相瞒,弟今日多饮了几杯空心之酒,为其所因,岑老爷差人来唤,不能应命。来人怒弟违逆,当即掌责;这小厮无知,恐伤弟面,辄用手拦隔,致有跌仆。弟若非困于酒,则断无此事矣!”慌得岑猛忙跪下去道:“卑职该死,求大人恕罪!卑职立刻把动手的兵,捆绑过来,凭大人处死!”素臣忙令起坐道:“才说过的,不知者不罪;即使真被掌责,亦可勿论,如何要处置他起来?”岑猛及各官俱打恭道:“足见大人天地之量!”

  羊化问松纹年纪,松纹走近一步,打签回说:“小的今年十五岁。”羊化慌忙扯起,却见腰里插着军器,甚是伉,用手去掏将出来,却直挫下地去,忙用了手劲才拿得起,却是两柄大锤。羊化大惊道:“这锤敢有百余斤?常时插在腰间,非有千斤之力者不能!千军万马中,亦所向无敌矣,何况这几十个蠢才!”各官俱来拿看,还有拿不动的,都相顾失色。岑猛道:“欲求尊使轮舞一回,使卑职们一见世面,不知可否?”素臣暗忖:松纹臂力有限,未必能舞;但既常插在腰,想来还可轮动。因店中狭窄,说道:“岑老爷要看你舞锤,若舞得动,可到街上试舞一回,却不可勉强!”松纹答应,提锤而出,站定脚跟,使个身法,东西扫荡,南北驱除,撒顶盘头,摩肩彻背,竟如两柄木锤一般,使得灵动非常;光芒闪烁,令看者不能注视;迎着风呼呼的响,一团白气,满身跳掷。人人喝彩,个个称奇。舞了一会,自知气力不加,素臣又吩咐不要勉强,因瞧着街旁,有一块大捣衣石,直滚至前,轰的一声,把那石打得五花星散,爆满一街。打着的人,都头破血流,直声哭喊。看松纹时,手靠双锤,并足而立,却是口不喘气,面不改容,只如未舞时一般。众官满面失色,赞不绝口。连素臣也出于意外,甚是欢喜道:“也还算亏他,不至十分出丑!”众官道:“就是隋唐的裴元庆,残唐的李存孝,也不过如此!老大人微服过宋,有这等神力的尊使,再无意外之虞了!”素臣微笑。羊化道:“各位还不知大人的神力哩,敢怕这样大锤,舞得动一二十柄来!”众官吐出舌头,缩不进去道:“这不比李元霸还厉害吗?”

  素臣听了各官无稽之谈,暗自好笑。只见岑猛向羊运耳语,羊运禀素臣道:“岑巡检原有席在榴园,欲屈恩爷一临;因恐冒昧,故托羊运代禀。”素臣因有前事,恐其芥蒂,道:“这个何妨,只恐初会,不便叨扰耳!”岑猛大喜,把轿子让素臣坐,自己换骑,又备了一匹马,与松纹骑着,竟到石榴园来。素臣一路,见那兵役使从拥卫络绎之盛,道旁苗童匍伏恐俱之状,比着内地督抚出来,较胜数倍。因叹道:“村中无树,篷蒿为尊;六七个芥子前程,就赫耀如此,真怪事也!”进得园中,满园纯是榴花,如入锦幄,一棵大的,更是如火如荼,如霞如日,灿烂非常。近前看时,一树开有数百朵榴花,每朵俱比江南牡丹、芍药更大一围;始觉店中所见榴花,毫不足异。酒席久已齐备,便定素臣南面居中,各官左右列陪,留苗童、苗女,歌舞侑觞。素臣酒后,不敢多饮,但饱餐熊、鹿、獐、兔及米糍、角黍。席散已后,已是定更。羊化、羊运陪着素臣,往上林卫来,各官俱在后随送。素臣看着一路火把,头尾相衔,连接杂沓,如几百条火龙,在空中蜿蜒飞舞,煞是好看!走到分路,把迁江县两员辞去,那火光就灭去一半,却也还照耀如同白日。到了卫寨分路去处,又辞掉了岑猛一人,那火光竟十去其九,只有十数火把灯笼,一二十兵役相随,回顾后面,还有四员卫官,怎敌不过一巡检的势力?忽然想起道:“是了,这岑姓原是土姓,必是土巡检无疑了!”

  到了衙门,钟赞、卞本辞去。羊化、羊运随同进内,重复行礼,请入澡室净洗出来,献上凉茶。素臣道:“天气甚凉,还是热茶好。

  羊运道:“今日竟不像夏月天气,恩爷若不喜露坐,竟请到房里去罢。”当即领至一房。素臣看那房中,铺设着梳台箱笼等物,不肯进去。羊化道:“不瞒恩爷说,羊化兄弟贫儿暴富,又被同寅们再三怂恿,各买了两个苗女服侍。今日恩爷降临,岂有不住正房的事?已把他们铺盖,搬在别屋内去了,恩爷不须顾忌!”素臣道:“我只主仆二人,不论何处,俱可安身,何必如此!”就要掣身。羊化、羊运抱脚拦阻,齐说道:“不过聊表敬心,恩爷若不进去,羊化羊运就跪在此一夜的了!羊化羊运若非恩爷提拔,此时还不知去哪地方卖解,又不知早被吴天们杀害!还有这微末前程,来尽这点子敬意吗?”素臣见其意甚诚,只得进去。羊化等动问别后之事,素臣约略叙述。二人俱道:“恩爷做出来,俱是惊天动地之事,靳仁经此一番,敢怕就撑不起了!叶世雄若非恩爷,怎得性命?山寨里众兄弟,俱蒙赏赐,家小感德不尽!奚大哥又得了汤阴水泊,是知道的;去岁若截得住粮船上这分钱粮,就不愁没用度了!羊化兄弟随着林爷出征,因怕靳仁谋害,都换了姓名。林爷说羊化弟兄两个,小心灵变,吩咐就职,要骗好冒监,以便存住身子,为朝廷出力。那太监性儿,得不的甜头,被羊化、羊运撮脚奉承,又时常进奉些不值钱好玩艺儿东西,便欢喜非常,在上司跟前极口吹嘘,连连升转,得至同知之职。前日羊运又寻了几个艾虎,两双鹦哥,一幅绒绣钟馗,一对雄黄劝杯,去做端午节礼,冒监大喜,许不日就提升指挥。羊化弟兄暗中结识几个朋友,收服几条闲汉,心里也想巴结,只是材具不济,又没见识,摆划不来;如今恩爷一到,就诸事可做了。方才那岑家兄弟,都是世职,苗子们看他如皇帝一般,羊化们有心结识他,往来情密。土职们是惯受流官欺侮的,因待的他好,便把羊化如骨肉一般。恩爷若用着他们,没有不依从的事。他两个与从前造反的岑,原是叔侄,因争夺世龚的土知州,互相争杀,便成了仇敌。林爷出兵,岑铎做了乡导,岑猛也运过粮草。岑败后,与岑铎弟兄誓不两立,向各处苗峒勾连,欲图起事,要先灭岑铎满门,后抢思恩一府;去岁春间,又投顺了赤身峒。这赤身峒主,是毒蟒恶种,一胞男女两个,长成自为配合。生下五男五女,又配成五对夫妻。浑身肉鳞,刀矢不入,男女裸体,生性淫凶,交媾不避生人,斗杀不避矢石,饥啖人兽,渴饮膏血,役使猛兽,膂力绝人。从前都伏处深山,与世隔绝。六七年前,渐渐出山扰害旁峒。岑故投顺他,做一个泰山之靠。这岑不打紧,若引动了赤身峒这十个凶神,便大有可虞!岑铎弟兄,为着此事,每日忧愁,怕有破家亡身之祸。昨见尊使少年英勇,好不羡慕,说这样人若得常在此地,便有个靠傍。情管明日就来拜看恩爷,要求恩爷做主哩!”素臣道:“我早知有这赤身峒,甚是担心。前在山东,曾见叶世雄,也说是被广西结连,将来恐有大害。这须得我亲到赤身峒去走一遭,才有主意。今日夜深,他们且去歇息,慢慢的从长计议便了。”羊化等伺候素臣睡下,然后出去。次日黎明,即到床前问安,素臣起身,觉着天气和暖。羊化道:“今日天气,与昨日迥别,清晨便是烦热;倒是进房来了一会,觉着清凉些。”素臣梳洗过,吃了奶茶、角黍,岑猛已在外求见。则坐下去,就把岑之事,告诉一遍,欲求素臣做主。素臣道:“除岑甚易,除毒蟒甚难。但岑事急,必投奔毒蟒;则毒蟒不除,岑亦不可得而除也!弟正与羊兄商议,要亲往赤身峒走一遭,方有剿除之计。”岑猛方跪下去,连连磕头道:“毒蟒大王听了逆侄撺哄,操兵练兽,想并合云、贵、两广、川、湖六省,大人若能剿除,不特救卑职弟兄合家性命,六省生灵,俱免杀戮之惨矣!但赤身峒此时断不可往,须至九月后,方可前去!”素臣问是何故,岑猛道:“广西山峒,俱有瘴疠;何况赤身峒是恶兽所聚,毒蟒父子、夫妇,俱啖生人,吃不尽的,随处撂弃,尸肉熏蒸,毒气团结!外峒之人,到四月以后,八月以前,俱不敢入。有误入者,一触其毒,立时倒地而死。故必至九月,方可前去也。”素臣点头,甚是忧闷。正说时,本卫钟赞、卞本俱来参见。羊运留饭,钟、卞辞去,岑猛不辞。饭后,仍留不去,候至岑铎来见,然后把素臣之言述知,复向耳语。岑铎大喜,磕头致谢道:“大人有举鼎拔山之力,毒蟒大王,非大人不能除。毒蟒一除,逆侄不足平矣!”因问松纹:“是家生?还是契买?”素臣答:“系朋友所送。”岑铎道:“大人家中尊使,还有这般本事的没有?”素臣道:“弟僮无几,本事却都比这厮好。”岑铎吐舌道:“还有比这位奢遮的,这真是天神了!不瞒大人说,卑职弟兄,因与逆侄为难,时刻焦心。幸遇尊使这般神勇,痴心欲向大人求下,为一保家之主。只恐大人全仗他为牙爪,就不敢启齿。今闻勇仆甚多,不揣冒昧,斗胆直陈。舍弟有女娇凤,年方十三,愿招尊使为婿,谨奉千金,作为身价,不知大人能俯从否?”素臣道:“弟虽贫,亦不至卖仆,千金身价,再也休提!至为婿之说,二位现系朝廷命官,岂可以家僮为婿,玷辱门楣?”岑猛道:“这却不妨卑职,苗俗只重勇力,不论门楣;卑职属下苗丁,即同家仆一般,皆可论婚。尊使若赘到卑职家中,便是巡检之婿,属苗敬畏非常,何敢轻觑!兼有这般神力,卑职弟兄且仗为保家之主,何况其余?”羊化、羊运亦为撮合。素臣暗忖:若遂其请,则岑氏弟兄及属下苗丁,皆为心腹,惟我使命,于国事大有益矣!但不知相貌如何,倘系奇形怪伏,松纹岂能和合?若不和合,岂不反生嫌隙?因说道:“婚姻之道,即不论贵贱,亦必才貌相当;小价既系下人,相貌粗笨,能配合令爱?还宜三思!”岑猛道:“广西土俗,男女婚配,俱先赶墟;本地之人,必男女唱歌投合,方向僻处交欢,然后遣媒议聘。若遇上邦人物,便不须唱歌,竟自交欢。至卑职家门,系属土主,与苗民略别,若与汉人结亲,便自依汉俗,不先交合;但男女亦必相见,俟其两愿,从不以父母之命压之。尊使既系江南,原可不论相貌,况又一表非俗;小女亦不甚丑恶。明日便是乐平之墟,若蒙大人慨允,至期同往一观,使见男女之愿不愿了!”素臣因即应允。岑猛大喜,一面吩咐从人,料理酒筵棚帐;一面同着岑铎告辞。羊运备酒为素臣接风,留住陪席,便仍坐谈。

  日色正午,天气大热,各人汗流浃背,存坐不定;看着素臣,却并无暑意,顶冠束带,手不挥扇,各人俱不敢自便,窘迫之至。羊化只得开口道:“今日暑热异常,在座俱忍受不住,要想脱去冠服,却又非陪侍之礼;恩爷又不执扇,各人俱不敢用扇,愈觉难受!恩爷是极体贴下情的,可好容各人执一执扇,稍解烦热?”素臣瞿然道:“这是我不是了!今日虽比昨日较暖,却因自不觉热,坐着讲话,竟忘怀了!快请从便!”因先除巾帻,次把长袍脱下,复取扇略摇了一两摇。众人如得了赦书一般,一齐探去纱帽,解脱袍带,执扇挥暑。坐了一会,便又烦热起来。素臣此时却是留心察看,见各人面上,仍是汗出如珠;因复命从人打扇。众人得不的这一声,登时两三个兵役,扇着一人。无奈天气极热,风都是热的,仍不能止汗。松纹也讨了一把纱扇,向素臣背后扇来。素臣觉着太凉,暗暗的止住了。松纹收了扇,就挨着素臣身边站立。羊化见素臣连扇都不用,想着那年在山庄松阴之下,脱帽、跣足的光景,只顾奇怪起来。忽见素臣袖口露出汗衫,忙走到身边细看,说道:“怪是恩爷不热,原来穿着这样大珠的汗衫哩!”岑铎道:“愚兄弟也有珠衫在内,想是大小不同之故。”因也站近身来看视道:“这珠子一倍大于俺们的数倍,故能辟暑热之气了。”羊化问:“制这衫子,用银若干?”素臣道:“我一介寒儒,岂能制此?此系东宫所赐,不敢缄置,以虚君恩,故常服之耳!”众人道:“既是内府奇珍,想必不同凡珠,故能辟暑了?”素臣因连问辟暑二字,暗忖:莫非身边带有寒光之故?因要取将出来,却屈过手去,就碰着松纹臂膊,因问松纹:“怎不怕热,反挨我站立,不开去些?”松纹道:“近着爷才凉;若站开去,便怪热起来了!”

  素臣恍然大悟,忙向身边掏出绫帕,解开线索,拈取寒光宝珠,吩咐把线穿好,挂在正梁之上,仍把宵光珠包起。哪知那辟暑神珠,用帕包裹,尚不见功效;一悬挂起来,才显出他的神通。岑铎等仰看大珠,都啧啧称羡道:“怎天下有此等大珠?必是夜光神珠,亦出东宫所赐了?”素臣道:“此系辟暑珠,却非出于内府,是从千年老蚌所得;大约弟之不怕暑热,因有此珠故也!”众人正在赏欢,不知不觉的,身上渐渐清快起来;须臾,满身之汁已收,遍体之凉顿发。因收去扇子,重复冠带,喜得心花放开。说道:“不瞒大人说,卑职们一到暑天,每日要洗七八回澡;方才因陪侍大人,不敢告便,却满身臭汗胶粘,十分难过。此时竟遍体清凉,如换了世界一般!不遇大人,空生人世矣!”素臣道:“方才说赤身峒九月后方可去,我想既有此珠,此时恐亦可去?”众人都道:“象这般凉快,自然无碍矣!”素臣大喜,方始放心。席散后岑铎、岑猛贪着凉爽,不肯遽去。素臣因问起婚姻之礼,岑猛道:“苗民土例,唱歌交合,即遣媒议聘,择定婚期,女家亲戚送新人上门,男家亲戚备席款待。其新人则竟入厨下,烧火扫地,替夫家挑满一缸清水,悄从后门而出,仍回母家。嗣后逢墟,再与别男唱和交欢,谓之野郎。待得有了身孕,显而可见,方招聚平日交欢过的野郎,畅饮一宵作别,始归夫家坐蓐。一生不孕,则一生不归夫家;一归夫家,则野郎如路人,不复相见矣!卑职们家中嫁女却不然,结婚以后,就不回家。有孕便罢,无孕则随意所爱,叫进房中同睡,俟有孕后,即打发散去;不必出去赶墟唱歌,寻觅野郎。若与汉人结亲,则一从汉俗,有孕无孕,各安天命的了!”素臣微笑。谈说至夜,二人始去。次日清晨,羊化叫苗女替松纹梳洗扎刮,被套内取出新衣,装扮起来。岑猛已打发轿马到门,松纹骑一匹白马,在素臣轿前先行,就如骑顶马一般,羊化弟兄两匹马跟在轿后,兵役簇拥着,竟向乐平墟来。男男女女,已有捉对唱歌;见素臣等入墟,才住了唱,齐看官府。岑铎弟兄引至一个大篷内,篷底都挂着红彩,正中摆着席面,让素臣上坐;旁设四席,岑、羊四弟兄陪坐。一带布幔隔断,靠里亦设有席面,两旁也是四席,前面一张横桌,有岑家亲族,把松纹邀至横桌前坐定,各亲族在下相陪。两边都献过三道茶,素臣要看墟中男女歌唱。却因土主相看女婿,又有江南大人及卫里官府同来,便把合墟男女,都引至大篷之前,矫首顿足,瞠目撑眉,真如堵墙一般,拥挤不散,那里还有唱歌之人!须臾,人声鼎沸,吆喝连天,一队苗婆苗女,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进篷,就坐在松纹对面。松纹见岑猛如此势力,肯把女儿配他,本等出乎望外;却怕是一个抠眼高鼻丑恶面孔,未免怀着鬼胎。今见其女眉目秀丽,皮肤白净,不觉满心欢喜。那娇凤听着岑猛夸说松纹本事非常,要靠他为保家之主,令其依从父命;况又是江南人物,即使容貌粗俗,也在愿从。今见松纹身材雄壮,相貌清奇,好不快活!于是喜孜孜的,在手帕内解出槟榔,双手送过。松纹已被羊化们教导,知道规矩,连忙双手接来,就口而食。也在帕内,解出槟榔,喜孜孜的,双手递将过去。娇凤亦连忙接食。两人同立起身,先行拉手,后行抱腰,以当交欢之礼。当下各亲族男妇,齐向岑猛夫妻叫喜。定松纹、娇凤上席,并肩而坐;诸亲族男女,东西列陪。这边岑铎等陪着素臣。大吹大擂的,两边上酒两巡,上汤二道,割献两盘,上喜元、喜糕两碟。素臣即依着羊化之言,起身告辞。岑猛带着娇凤,过来拜见。素臣袖里掏出两锭赤金赏之,娇凤磕头谢赏。松纹拜见岑铎、岑猛并丈母奚氏,也是每人递给两锭黄金,松纹也磕头谢了赏。然后放炮起身。

次日,即议婚期,土阴阳人择了五月十二日入赘大吉。初十日,羊化、羊运簪花披红,押着聘礼,全副鼓乐,花爆喧天的进门。素臣接进大媒,正从使及诸色人等,俱来见礼。开了喜盒,素臣看是二十四色水礼,二十四盒绸缎纱绫,袍帽衫袄,裙裤靴鞋,带袜扇帕等物,六十两黄金,六百两白金。一面留待来人,一面与羊化弟兄商议回聘之事,道:“弟前日说过,不要身价,怎又送这千金礼物来?我们如今该怎样回聘之法?”羊运道:“岑氏弟兄说,没有白要女婿之理。恩爷若不受聘金,他如何放心?不如收了,回答他意儿就是。入赘不比娶亲,是反男为女的,凡事都可从省。水礼已代备十二色,回仪只须八色,就尽够了。尊使这两柄铜锤就是一盒极出色的礼物,其余待羊运们去凑合起来就是。”素臣笑道:“怎铜锤都可回聘?”羊化道:“苗俗最重膂力,新郎能用军器,俱可入盘;何况这样两柄大锤?”素臣道:“既铜锤算得礼物,他还有一把佩刀,也可凑数的了。”因在松纹腰间解下。羊化接过,拔出一看,连声称赞:“此宝刀也!若作回聘,更是一件极出色的罕物!”素臣在缠袋内,掏出一条汗巾,解开一头,取出一瓶水安息,又取出一小小金盒,内盛两颗大珠,道:“此二色也可凑数吗?”羊化弟兄吐舌道:“此皆无价之宝,怎说是凑数?苗人所重者力,所爱者宝;恩爷这一副回聘过去,把岑氏弟兄俱要吓坏,又要喜死哩!”羊运拿出皮金、绒花、杭粉、苏绣四色道:“这是不值钱的东西,却选的上号颜色花样,系苗妇心爱之物,也可凑作数儿。”素臣复把原礼内绸缎纱绫,各分一半,共成十二色,回聘过去。岑猛意素臣既在客边,松纹又系下人,预料回聘断不像样,惟恐亲族鄙薄,减颜落色,没甚兴头。及回聘过门,见有十二色水礼,与原盘一色丰盛,绸缎纱绫,又回了一半,已是喜欢。及至开了金盒银瓶,忽见明珠、安息,竟喜透天门,登时觉着面上光彩百倍。合厅人俱吓得目定口呆,猜疑错愕。诸亲族见了铜锤,又都惊骇赞叹。岑铎拔出刀来道:“不止明珠、安息为稀奇宝物;只这把刀,也是走遍广西寻不出的!”岑铎之妻及亲族中妇女,见了绒花、苏绣等物,个个眉花眼笑,赞不绝口。岑猛见各人众口赞扬,快乐无比,夸说道:“这一瓶安息,两颗明珠,就比着原聘倍了几倍哩!”岑铎道:“这水安息只恐是假,若是真的,便是无价之宝;况有明珠、宝刀,觉着我们原聘太不象样了!”岑猛道:“此最易见;若是真的,这边点着,它一丝香烟,便真挂到那边水碗中去。”岑铎道:“这样宝物,白试掉了,岂不可惜?”岑猛道:“是顶真的,烧一分,仍有半分在水碗中;搀些假的,便只存四厘三厘不等;全假的,烟便直上,不能搭挂了。”众亲族男妇,俱极口怂恿,要岑猛点试,说:“也叫咱们见见世面!”岑猛想:此物必是东宫所赐,断没假的!正要夸耀众人,因命取碗水来,放在西边桌上;揭开瓶盖,将指甲挑出少许,烧着,把在东边桌上金炉之内。只见一丝烟气,如搭座长桥一般,直挂入西边桌上水碗之内。到得烧完,把碗中之水逼干,果真存有一半。众人瞠目抚掌,惊以为神,喜笑赞叹之声不绝。岑猛仍把余香归入瓶内,目视众人,满心发痒。正在快活到尽头处,忽见几个苗婆,慌张出报:“爷不好了,太太过去了!”这一句话,直吓得岑猛魄散魂飞,满堂男妇口呆目定。正是:

    莫讶丧门逢吊客,却凭天喜遇红鸾。

 

 

总评:

松纹非舞锤不得为土附。若突然而舞,便真如隋唐之李元霸、残唐之李存孝——乱说大话而已,故先有八十六回之铜锤压马、素臣令舞一段埋根。素臣传与手诀数语,点出膂力更长之故。则自彼时至今又已一年,故前之舞了几锤已是气喘者,今且灵动非常,口不喘气也。尤妙在自知气力不加一句忽然捩转,否则力量几与素臣相埓,非松纹身分矣。此为曲折匠心,纵横如意。

土官世袭,苗民视之如君公然,故道旁苗民匍匐恐惧之状,较胜督抚数倍。乃知苗兵所云“说出来要吓杀了你”竟是实话。进房一会,觉着清凉,已伏辟暑之根。自此,而各人汗流浃背,素臣并无暑意;而众人除巾脱袍、执扇打扇仍不止汗,松纹扇扇,素臣觉着太凉;而松纹挨身站立;而羊化想起山庄脱帽跣足之状;而众人疑论汗衫,旁敲侧击。总为辟暑一珠开缄抉匣,刮垢磨光。直至素臣连闻辟暑,屈手碰臂,然后根问松纹,恍然大悟。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也。他书则如小儿猜谜——自说自破矣!其呆活灵蠢,相去何如?

素臣云:“既有此珠,此时恐亦可去?”上文之开缄抉匣、刮垢磨光,费如许精神,为宝珠出色者,皆为此也。标题所云“穿来苗峒毒蛇”,岂虚语哉!

苗民重力兼又重财,岑猛爱松纹武艺,不惜重聘招为土驸,固出所愿;然使回聘毫无削色己甚,保无忽起悔心,渐生嫌隙乎?一见明珠、安息,即喜透天门,登时觉着面上光彩百倍,自此而敬爱松纹,永远无斁、是以区区明珠、安息,即买得岑猛之心,此素臣之善于用财,非一掷百万者可比!

 

 

 

 

 

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

 

  岑猛忙赶进去,只见奚氏躺卧在床,直挺挺如死人一般,眼睛紧闭,鼻内流血。岑猛道:“头里好好的,怎忽地这样?”伏侍的苗婆们说道:“今日起来,原有些心烦;因是喜日,勉强料理。不知怎地一个头眩,就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急扛上床,便鼻里出血,连眼都闭了!”岑猛急得双足乱跳,忙着人去叫师婆,请医生,医祷兼行,看不知有救无救!岑铎赶来说:“必是中了暑了!这水安息名返魂香,专治一切急病;快烧些起来,看是怎样?方才外边的人,也都有些头晕眼花,闻了这香气,就清爽了许多。再不去借文大人的避暑珠来,不是光跳的事!”岑猛慌忙接过,讨了香炉,揭开瓶盖,倒些在炉,把帐子垂下,烧将起来。煞也奇怪,烧不多时,奚氏眼就张开,鼻中连打几个喷嚏,嗳转气来道:“闷死人也!”岑猛喜得打跌,忙又撮上些去。不一会,奚氏坐起,问:“是那里来的好香?怎一闻着,心里就爽快?这会子竟像没有病了!”岑猛道:“这是你女婿救你的性命,你方才已过去的了!这香名水安息,是他回聘来的。”奚氏吃惊道:“这是返魂香,无价之宝。怎烧这许多,弄着满床都是香烟?快些把水碗来收!”岑铎道:“今日天气炎热,各人都冒着暑气,我合大姆,不是在外闻着这香,也都要恶发哩!婶子,你可做些好事,把上下人口都叫进房,关了窗户,放开帐子,等大家爽快一爽快,也是阴德!”岑猛道:“太太身子好了,就值得多;真个把香放出来,不要收罢。”奚氏道:“我也不是小气,当初你丈人因五姑得了怪病,要弄这水安息,险些不把魂都急掉了!只弥峒主藏得这香,免了人情,还出了三百两银子,才买得三分香来,救了五姑的命。故此知道它的贵重!既是大伯说着,就把香放出来罢。”于是关上窗户,揭起帐子,那香烟扑出,满屋飞舞。屋内之人,登时头清眼亮,暑气全消。因令合宅苗婆、苗女,轮流进房,共闻香气。苗丁去请的医生师婆,陆续来到。岑猛道:“用不着了!每人赏他三百皮钱,打发去罢。”这边内外诸人,俱赞叹回仪丰盛,安息神奇。那边自打发回聘起身,羊化即与素臣商议道:“十二这一日,恩爷过去坐席,该用本身冠服;请问是几品职衔,好去预备。”

  素臣道;“我受谕德之职,该五品冠服。”羊运道:“纱帽红袍,俱有现成的;这里有苏州人绣铺,叫他连夜赶起一副补子就是。”因叫兵役去定。却拿有一副织就的说:“若是用得,便不须赶绣。”素臣大喜,接着说:“很用得。”羊运忙拿进去,叫苗女缝钉不提。

 

 

  到了十二日一早,岑家先来了一乘大轿、两乘中轿,请素臣及大媒去会席。岑铎、岑猛惭愧原聘菲薄,赞颂回仪丰盛,极口称谢,百倍恭敬。在座是钟赞、卞本,连主及客,共是八位官员,都是纱帽圆领,大带乌靴。只有一人,是道家装束,抠眼虬髯,满脸横肉,是个凶恶之相。素臣本不喜道士,又见这般相貌,便不甚理他。岑猛道:“这位仙长,道号峒元,是久经得道,在这一方镇世度人的。

  卑职们凡有正经大事,必承仙长降临。今日一会,有大人天生贵客,又有仙长天降神仙,可谓难逢难遇!”素臣唯唯。当下定素臣南面,首席,峒元北面,关席,两大媒东西首坐,以下各官挨坐而陪。两壁厢粗乐细乐齐作,中间氍毹之上,苗童苗女,歌舞侑觞,因是停会还要款侍新郎,上食的都是赶紧,到日中已经撤席,素臣等辞谢而回。不一会,轿马到门,迎接新郎。松纹磕头辞别,素臣吩咐道:“你年尚小,不可贪欢纵欲,须要留着精神,打熬气力。此地不久将为战场,若凭着一刀一枪,博得出身,也教你父母欢喜!”松纹道:“小的见奚囊及姐夫、姐姐俱有本事,听说家中丫鬟,个个勇猛,小的惟恐落于人后,依着爷的口诀,每日熬炼,常常夜里一睡醒转,便在床上用功岂肯为着女人,误自己的工夫?况且父母不在跟前,虽有爷做主,不敢不去就婚;但小的主意,却待见了父母,才与妻子成婚,此去也只好作个干夫妻罢了。”素臣笑道:“难为你有这点念头,就算你的孝心了!但恐你说不嘴响!亦且苗女们性情,休要惹恼了她,反致误事,只须留心,不肯贪恋就是了!”松纹也没言语。外边三请已过,就匆匆的上轿去了。

  到了晚间,羊化弟兄回来,陪着素臣夜酒,说道:“恩爷今晚睡觉,要警醒些,防备那道人前来谋害!”素臣骇然道:“我与他无怨无德,怎要谋害起我来?”羊化道:“那峒元深通妖法,这一方人都受他制服,往常不论是何筵宴,俱坐首席。早上岑巡检与羊化们商量,羊化说恩爷是断不肯坐在和尚道士下首的,才只得屈他坐了关席;他已大不悦了!加以恩爷自入门入席以至席散,俱没让他一让,也没和他说一句话;羊化们见他满面怒容,侧目而视,知道他心怀不良!因吴天那样法术,闻说与恩爷交战,便一毫不灵;故此不在心上!方才岑氏弟兄,又再三叮嘱,故复向恩爷饶舌!”素臣道:“这是我不达时务,惹出来的祸了!但要我怎样去周旋他,却又不能!我且问你,他会些什么法术?”羊化道:“他夸说能移天换日,倒海翻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却没见他做将出来。常时触怒了他,轻则放蛇虎,来伤损人的肢体,重则飞刀、飞枪,来害人性命,这是做出来过的,所以人皆怕他。”素臣道:“邪不胜正,死生有命!夜间有甚响动,你们俱不必惊慌,也不须起来窥探,恐被邪术所伤!”羊化、羊运俱唯唯遵命。是夜,素臣不点灯烛,床上悬起宵光珠,手内执着宝刀,默坐在床。二更以后,一阵风声,两扇窗洞开,一只斑斓猛虎,跳入房中,直向床前扑来。素臣手起一刀,只得得嚎叫之声,向窗外跌扑而去。看床前时,落有半段血淋的狗脚,当把刀尖挑过一边。不多时,风声起处,张牙舞爪的,蹿进一条金龙,蹿至宵光珠前,即落于地。看地下时,却并非金龙,是一条黄色丝绦,也把刀尖挑过。三更以后,三四个青面獠牙恶鬼,各持刀剑跳入窗来,东西搜觅,总看不见素臣身影。有一个用刀来挑明珠,被素臣一刀削去四个指头,挂将下去,又带伤了后面一鬼的毛腿,血洒床前,哭沸户内;都抱头鼠窜的,跳窗而去。须臾,只见一把飞刀直飞入来,正待把宝刀架隔,那飞刀已铮的一声,落在地下,接连又是一把飞入,依然落在床前。取起看时,连那断指恶鬼手中落下一把,共是三把上好的苗刀,一齐丢入床下。又隔一会,忽然窗槛上火起,焰腾腾的烧着。素臣咯一口痰涎,远远的吐向火里去,那火登时灭熄,看那窗槛,仍然如故,并没烧损痕迹。那知槛火虽灭,忽地抛进一个火球,满地乱滚,滚着桌椅箱笼等物,无不被烧,却总滚不着床,火光透向珠边,便自消灭。素臣复吐出唾沫,火皆立熄,被烧之物,不损分毫。素臣也就不吐唾沫,任他去烧。

 

 

  不一时,烧得满屋通红,烟焰四起,咨嗟必剥,爆响有声;又怕当真烧坏了器物,亦且被缠得厌了,因正要小解,便扯开裤腰,向那火球上撒下溺去。谁知这一溺,不特球上之火无影无踪;并把满房烟焰全消,遍屋火光尽灭。溺里浸着一人,翻滚哭喊。素臣忍住小便,插好裤腰,下床看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道童,满身都是朱砂,画着火焰纹色。当把那条黄丝绦儿,捆缚起来,丢在墙脚边,仍复上床默坐。却自此以后,寂无怪异。直到东方发白,羊化弟兄进房问候,素臣收起宵光,把夜来之事说知。羊化、羊运脸都吓白了,忙到墙角边一看,认得是峒元之子,有名的红孩儿。素臣令羊化:“押在外边,闭上门窗,待我略睡一会。”羊化等依言,把红孩儿押带闭门而出。红孩儿哀告道:“我被文爷撒出溺来,满身就如滚汤泡着一般,痛楚难熬,求两位爷把冷水浸我一浸!”羊运叫人取水,替他浇洗,换了三次,把溺全洗净了,红孩儿方才止痛。不一会,松纹回门磕头,羊化摇手,令勿惊寝,并告诉夜间之事。松纹问红孩儿:“俺爷与你家并不仇怨,怎起这恶心?是弄什么法术,反害了自己?”红孩儿道:“这是我父亲该死,说文爷在席上不把他当人!先咒着一只黄犬,变作猛虎来,被文爷砍去了半条腿,跑回去躺着,堪堪待死。又咒了一条丝绦,变作金龙来伤害文爷,又被收住了。只得差了四个徒弟,变作恶鬼,各持刀剑来并文爷。文爷不知藏在哪里,空中一刀劈下,把一个师兄的手指剁掉四个,又挂伤了一个师兄的腿胯。然后用飞刀来取首级,却一连两把,都被收去。父亲道:‘一不做,二不休,只得要用着无明的了!’把我身上画着火焰,咒进房去,打帐连人连屋,都烧成灰烬。那知只有火形,并没火性,一切器物烧了半天,仍复如旧。床前挂着一颗珠子,连火光都冒不上去。先被文爷吐出痰唾,灭了余火。后被文爷一泡小便,把我浸在中间,烟火俱消,疼痛欲死,脱身不得,就被捆住的!”松纹正在根问,峒元已求了岑铎、岑猛,一同到门。羊化、羊运忙接出去,只见峒元背负荆条,哀告两人,转求素臣,恕他冒犯之罪。羊运进房,素臣已醒,因把峒元之意说知。素臣讨水净了手面,踱将出来。峒元连忙跪下,滴泪哀告道:“小道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法力,竟敢班门弄斧!如今泥首阶前,任凭大人责罚,只求赦小儿一条狗命,就感恩不尽了!”素臣命从人解去其缚,撤荆使坐。

  峒元叩首起来,不敢就座。素臣笑道:“何前倨而后恭也?”峒元道:“从前只知大人是富贵中人,以岩岩之势相加,心内不服;那知大人竟是大罗天仙,小道昨日敢于对坐,也属万分无礼,怎还敢怪着大人!”素臣笑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有何岩岩之势?至称我为天仙,尤属不解!”因强之使坐。峒元复稽首告罪,旁坐,说道:“不瞒大人说,小道昨晚因所试之术,一切不灵,就疑心是一位神仙,亲自到窗外窥探。只见祥光万道,瑞气千重,绕满床前,大人元神化作一颗菩提宝珠,光芒闪烁,欲求大人法身,了不可见,岂非是一位大罗天仙?”岑、羊四弟兄俱目视素臣,惊心动魄。素臣笑道:“若果如此,则我居然精怪矣!我不过心正无邪,故一切邪术自不能行,非有他法也!”峒元道:“这就是真本领,神仙修到真人地位,方能以正心降魔;大人说心正无邪,这就是真人地位了!”素臣大笑道:“你也不管我是真人,是假人,却要依我三件事,才放还你儿子。”峒元道:“休说三件,就三十件也依!”素臣道:“第一件,以后不可行此邪术,伤损于人;第二件,这里一带地方,不许你横行,喜则杯酒,怒则干戈;第三件,不可助逆为乱,立心总要归顺朝廷。你依得此三事,便将汝子释还,你日后也免遭刑祸!”峒元忙跪地发誓道:“峒元若不依此三言,他日死于乱箭之下!”素臣扶起,立将红孩儿唤至,并半段狗腿,一条丝绦,三把苗刀,俱行发还。峒元羞惭满面,领着儿子,磕头拜谢而去。松纹出叩,羊运已停当酒席,留岑猛弟兄上席,另设一席,款待松纹。席散,松纹随着丈人们回去。素臣与羊化商议往赤身峒之事,羊化道:“恩爷进峒,必须易服改装。峒中最行的是货郎,其次便是医生;但是苏州货郎,江南医生,到处俱肯招留,便通得赤身峒去。恩爷医法通神,不如竟扮作医生罢。”素臣点头应允。羊运问明姓字药料,即去准备。素臣择于十八日夜里起身。

 

 

  十五日,岑猛领着松纹来见,行礼后,素臣问松纹:“连日可还做些工夫?”岑猛道:“卑职正要禀如,小婿不特勇力出众,亦且至性过人,因未禀明父母,誓愿守待三年。向小女说:‘你我年纪俱小,正好打熬气力,演习武艺,使父母有个靠傍。三年之后,你只十六岁,我只十八岁,不为迟误。’小女自幼亦喜持刀弄棒,兼为逆侄之事,也日夕忧心;听了小婿之言,深以为喜,禀知卑职。卑职招婿,原为保家起见,见他夫妇同心,甚是快活!现在挑出四五十个苗童,四五十个苗女,令小婿演练。小婿更把大人口诀,传授小女,日夜用功,不特做对恩爱夫妻,并做一对恩爱师徒哩!”

素臣暗忖:松纹前言不谬,深悔自己失言!因道:“难得夫妇同心!他们年纪甚小,目今时势所急者,在此不在彼,只要有常心、不中止就是了!”岑猛等别后,羊运送到药箱,素臣开看,见药料俱备,一个挂招,上写“江南吴玉函男妇大小方脉”十一个大字,收拾过去。同往堡前堡后及岑猛土堡前,相度形势,指点与各人看过,说:此处可立堡防守;此处可出奇埋伏;此处可分兵设援。岑猛等俱谨记在心。十六日,岑猛送到苗丁一名,名唤奚四,代替松纹,跟随入峒。素臣见其暴眼高鼻,貌若狰狞,却无凶恶之相;因便收受,改名奚勤,却仍留岑猛处。将银三百两,令羊运置买苏货:“俟我有信出来,交给奚勤,令其进峒,只许照本发卖,不许赚钱。若此时同去,反有拖带,增我一累也!”岑猛、羊运俱各应诺。素臣复把三十两银子,令羊运买上等苏货八种,自己带入峒中备用。因问:“苗丁苗婆吉伶古鲁的口音,如何懂得?”羊运道:“各峒都是南直隶人,积租买卖,声口俱通;还有说得一口好苏州话儿的,恩爷正好和他打着乡谈哩。”十八日一早,是岑铎、岑猛设席饯行,松纹夫妇都出叩别。午后,是羊化、羊运饯行,至晚席散。松纹领着奚勤,又来叩别,送上三百两程仪,说是岑猛的。羊化弟兄,也凑着二百两银致送。素臣道:“金相赠我赆金,又蒙东宫赐金,随路易银使用,盘费尽有。前日聘金尚且留此,此时多带,反为我累!”松纹再三劝说,羊化、羊运亦苦切恳求,素臣执意不受。松纹、奚勤欲候送起身,素臣不许,连连催促,只得垂泪拜别。定更以后,素臣起身,羊运代挑铺盖、药箱。羊化手执火把,送上大道。素臣接挑担子,执火而行,起步如飞,顷刻走远。羊化、羊运站上高处去望;忽然火把掷地,黑夜登时发亮,树木田塘,历历可数,却独不见了素臣,两人俱惊失色。正是:

  天上不愁明月尽,怀中自有夜珠来。

 

 

总评:

点试安息虽以为神,犹未显其功用之妙;故于此复畅写之死者即生,闷者即爽。安息之效著,而松纹之功大。岑猛云“这是女婿救你的性命”,方且戴德感恩,岂复更有嫌隙?蓄意之深,非浅人所能识!

松纹能舞铜锤之故,复于此点出。依着口诀每日熬炼,一[目忽]醒转,床上用功。膂力安得不顿长平?吕蒙云:“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待。”何况一年之久?

素臣云“你有这点念头,就算你的孝心”,非藐视松纹也。如有所惊,收缩不迭,素臣勒马尚在临崖,何况松纹?而必其说得嘴响邪,前言不谬固出素臣之意外。

峒元邪术,事所应有。至唾溺灭火,则自出心裁,别开生面者矣。水能尅火,说本可通;邪不胜正,理更足信。厥后天罗地网、法王真人之术,百倍峒元,尚不能干犯素臣之被褥;沾身之物辟邪如是,况从肺腑中流出邪!一正可灭百邪,唾溺皆人身之气,正气所至,邪气悉消,因是确凿无可疑者。而小儒闻之,亦必掩耳疾走。

大人元神,化作一菩提宝珠,不几于鬼怪邪?妙有“宵光显玉体’一回,已预明其故;故于此处但笑峒元之错认,不疑素臣之妖妄。文字有相救之法,此以伏笔救应笔者。

 

 

 

 

 

第九十二回 扮医生有心除毒 救病汉无意逢亲

 

  素臣走了几步,想起宵光珠来,丢下火把,取出宵光,因有穿的现成线儿,就把来结在巾上;故此照耀如同白日。素臣身隐珠下,羊化等不能望见,故此吃惊。两人定睛细看,才见圆烁烁一团白光往前滚走,想起峒元之言,果是不错。两人惊疑一会,直至望不见白光,方始回去。素臣虽是问明路数,却走不数十里,转折太多,竟不清楚起来。暗想:若走差了,反要耽搁,不如等天明了再走。因见东方月已推出,便把宵光收起,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盹。坐了一会,听见有人说话,张眼看时,见有两人挑着大筐而来,到了树下,也歇担而坐,问素臣何往。素臣道:“要到榆荚峒去。”两人道:“我们是回葵花峒的,却要从榆荚峒经过,不如结伴同行,一路讲讲说说,更赶得路出。”素臣大喜,问其姓名,担内甚货。年长的答道:“我姓尹名德进,这是我兄弟尹德通,担内是买的几只锅子。”素臣更喜,因自道:“江南医生吴玉函。”德进道:“医生是峒里极行的。”

  素臣问二人贵处,德进道:“我们是本省土著,祖父有几代在峒里做生意,就住在峒里了。”讲说一会,大家起身,走到天亮,才走得一二里。一路打尖宿店,素臣赔几个钱,添买些酒菜,把两人都喜欢了。

  次日早起,德进道:“今日过关,你虽没货物,也要给他一钱银子,他看也不看,就放你过去;若少了些,他就搜查得你不耐烦。我们这锅是禁物,定要出三钱银;不然,他就说要报官,不怕你不送给他!”素臣听说,忙称好一钱银子。走了一二十里,已经到关,兵役要来开箱,素臣递那包儿过去。兵役开看,是十足纹银,口便拉开;把戥子一约,又直豁起来,不觉大喜道:“你这先生生定是发财的人!请喝碗凉茶去。”素臣辞谢。兵役道:“也罢,趁着早凉好赶道儿,发了财转来,留你吃茶罢。”德进弟兄是相熟的,接过银子称了一称道:“你们惯是促恰的,银子又潮,戥儿又不足;你只学这位先生,大人大量,就包管你大发财哩!”素臣暗忖:银钱之妙如此!过了关去,走了四五十里,就是榆荚峒。德进道:“我们要分手了,这便是榆荚峒,你投往那家去,改日好来看你。”素臣道:“我是头次进峒,只要行得通去,原不拣定那一峒。”德进道:“自这峒过去,还有四峒,都是小所在,赚不出钱来的;直到我们住的葵花峒,方是有名目的大峒,最行这一道的。一路承你盛情,没有补得,不如先到我们峒里,发起利市,夜晚就宿在我家。我们峒里,又没峒主,只有四大户管事,不捉公税,不点峒卯,自在得许多!”素臣听说没有峒主,心便肯了一半;暗忖:这两人名姓,巧合着引线;且在他家落脚,熟习些规矩,再往前去不迟。因道:“我此番初出来,只图主顾,不索谢意。”德进笑道:“若没谢意,不把盘缠饭食都白赔了!只要不甚计论,医得好病,就叫得动人!”素臣随与二人说定,竟望葵花峒而来。经过了桃花峒、葡萄峒、椿树峒、回头峒,才到了葵花峒。素臣看那形势,自榆荚一带,俱是散局;到回头峒,才有收束;一进这葵花峒,山势层层包裹,中间开着羊肠一线。暗忖:若此地设兵置伏,真有一夫当关之势!便定了主意,要在此处得一个把柄。进了峒去,德进把素臣引到一个锅铺里来。铺里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半村半俏女人,来接挑德进之担。里面又跑出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女人,接挑德通之担。德进便接着素臣担子,挑进店中。德通便吩咐:“快些烧水出来,揩试身上,再取凉茶来喝。”德进便向那两个女人道:“这是苏州先生,医道极通的。一路承他盛情,故此接他来家。你们都来见了礼,以后要茶要水,须要留心!”因向素臣道:“这是拙妻巴氏,这是弟妇丙氏。”素臣听着,更是喜欢,巴氏、丙氏忙走向前,来拉素臣双手;素臣吓得倒退。巴氏们登时变脸,都不快活。德进道:“这位客人是极和气,极四海的;初次进峒,不懂我们峒里的规矩,你们休错怪了他!”因向素臣道:“我们峒里规矩,不比外边,我家还是民户,只与客人们拉手搭肩,亲热不过,才捧捧脸儿。若是峒种,亲热起来,还要抱着腰儿,把嘴着你的脸儿,不特不好退缩,都要照样回礼。若不回礼,就是嫌着他腌,疑心他不正气,怕污邪了你了,他肯受吗?”

  素臣唯唯。德通便去摆设锅子,德进便挑着药箱,把素臣领进一间侧房,安有现成床铺。巴氏提进一桶水,一个脚盆,素臣只得装着笑脸,忙用手去接过。巴氏道:“客人这会子就在行了!若是呆呆的板发了面孔,谁来奉承你呢!”

  素臣暗自嗟叹。关上房门,洗完了澡,把水掇出倒掉,将盆桶都放在房外。丙氏送进一壶茶来,素臣连忙去接,也是笑脸相迎。丙氏欢天喜地,向巴氏道:“毕竟是苏州人,一说就转的!”素臣拣出几朵绒花、几匣杭粉、两幅洒绣、两条汗巾,分作两分,送与巴氏、丙氏,喜得两人屁都要笑将出来。却假作推辞道:“先生才到,我们还没接风,怎好受你这厚礼?”德进弟兄也赶来辞谢。素臣道:“住在尊府,全凭奶奶们照看;些微土仪,若不肯受,便是嫌轻了!”

  四人谢了又谢,收将进去。累这两个妇人,翻来覆去,看一个不耐烦。德进在窗外喊道:“客人到了家,该烧锅做饭,怎躲在屋里不出来了?我已宰下一只鸡,好好的煮起来,罐子里鸡蛋,拿出几个同煮,我买豆芽子、粉条儿去了。”巴氏道:“我们真没正经,快些去收拾罢,不要饿坏了先生!”丙氏道:“本等他这绒花洒绣,真像活的一般,只顾贪看,就忘了正事!大姆,你去烧火,我拿米去淘也。”素臣吃饭之后,挂着挂招,街坊上都知道尹家到了一位江南医生。德进兄弟复没口子的说:“这吴先生是个名医,前峒的人都说他是吴半仙哩!”

 

 

  次日,素臣起身,刚梳洗过,见一人慌张而来,向德通耳语。

  德通道:“既是死马当活马医,且和吴先生说一声看。”那人便问素臣说知来意,却是他妻子生产,血晕而死,请素臣一视,看有救无救。素臣问其姓名住址,却住在斜对门,姓迟,名一佛。素臣整顿衣冠,一佛便背着药箱,德进兄弟都跟着过去。进房看时,见床上躺卧一人,已将白纸盖面,地下焚化着纸灰。德进兄弟满脸失色,怕素臣埋怨,青龙头上讨这般利市。素臣却毫不为意,揭开盖纸,看清面色,将手在死人心口摸了一摸,将两手把脉按了一按,问:“可有醋炭?”一佛忙答道:“有。”素臣令多泼醋炭,在地上捧起一把纸灰,说:“把童便调服,便可得生。”德进兄弟及挤在房里多人,都不肯信。里边却已烧出火炭,并一大碗酽醋,素臣接过,分几次泼入炭里,登时醋气迷漫。一佛取到童便,调好纸灰,灌下不多一会,喉中的一声,腹内响动,流出许多血水,眼便睁开,说一声:“我要汤吃。”喜得一佛涕泪俱下。满房人都吓呆了,说:“这先生哪里是半仙,竟是活跳的仙人哩!”素臣令一佛:“再取童便与服,今日且莫与饮食,但以童便灌之,明日便可与稀粥调养矣。”自此一症传扬开去,求医者络绎不绝。素臣医理本精,手到病除,便把一峒之人,俱行叫应,不特平等人家,连四大户家苗丁仆妇,凡有疾病,亦俱延请医治,真个其门如市。一日,医病而回,走至一家门首,一个女人看见素臣,呆一呆,便待缩身进去。怎苗峒中有此等骨相女人?因走上一步问:“府上尊姓?因何见了医生,似有惊苦之意?”

  那女人拭着眼泪,说道:“家里现有病人,因见招牌,知道先生是不索谢意的,却连购药的钱也没有,故此悲泪。”素臣道:“依奶奶这般说,难道坐视不救?若果可治,这药钱在医生身上,等病人好了还我就是。”那女人道:“是我丈夫患病,像鬼迷的,总不言语,又不进汤水,有五七日了。先生若肯赊药,就请进去一看。”

  素臣跟那女人进房,只见壁上挂着一张弹弓,一杆火枪;暗忖:不是兵丁,定是猎户。因放下药箱,走到床前,看那汉子,直挺挺的睡在床上,两眼直视,知是中恶着邪。因在身边掏出银瓶,讨了香炉火种,下了帐子,拨些安息,在炉烧将起来。素臣坐在帐中,看那眼睛渐渐有些活动;不一会,打起嚏来,一连几个喷嚏;下面连珠的放出臭屁,若没有香气解着,就不可当。停了一会,屁才住响,忽的嗳着口气,喊一声:“闷死我也!”素臣大喜。帐外女人谢天谢地的欢喜。那汉看着素臣问道:“这位可是郎中先生?”床下女人答应道:“你过去五六日了,没一个钱,请人医治。今日青天里掉下这位先生,说是肯赊药,谁知就救了你的性命!”那汉道:“先生尊姓?”素臣道:“你且不要说话,养一养神。这香是返魂香,你这病已大半去了,我替你添上些香,明日来下一帖药,包管三两日内,就可起床。”因又拨些香在炉内,走出帐来,把香瓶收放袋内。顺手带出五两一锭银子,挑起担子要走。那女人道:“多谢先生救命,要烧一杯茶也不能够,怎么好呢?”素臣道:“不必。”一面往外走,一面把袖子一洒,落出银锭,连忙出门,如飞而去。女人看着素臣袖中落出甚物,拾起看时,却是一锭银子,慌忙出来喊叫。素臣只做不听见,洋洋的走掉了。

  素臣夜中想起:那女人说没钱赎药,连茶也不能烧,那光景也像饿了两日的,话都说不响,却能财上分明,拾银还主;比着这里妯娌两个贪财心性,真天渊之隔了!那汉子相貌,先是变了色的,后来又被香烟蒙着,看不仔细,骨格却甚耸秀;这等人很该周济他。他若不肯动我原银,女人固要饿坏,男人病退,没有粥饭调养,如何得好?次日起来,在箱内撮一剂安神定魄的药,籴了五升米,买了一捆竹条木片,急急的赶到那里。那女人因喊素臣不转,与丈夫说知,那汉道:“他说明日还来,交明他便了。”于是素臣一到,女人就把银子送还,素臣因便收起。把药放在桌上,取出柴米并身边穿好的三百钱,说道:“病人好起来,全靠粥饭调养。昨日奶奶说没钱购药,想来柴米也不便的了;故此代买柴米,先应一应用。”女人道:“虽感激先生盛情,却没有这道理,待我向丈夫说知,凭他主意便了。”于是领着素臣进房,述与那汉知道。那汉挣坐在床,说道:“恩人,我与你并无一面,如何既救我命,又赠我柴米钱文?不瞒恩人说,房下已两三日断了饮食,只得叨领,以图后报!”那女人见丈夫受了,方谢了一声,把桌上之药及柴米钱文收进,忙忙的打水烧锅去了。素臣坐在床沿,一手诊脉,一眼看他相貌,骨格虽然岸异,眉目却甚灵秀,像是在那里见过,却想不起来。诊完了脉,说道:“吾兄病已去矣,把现赎之药吃下,安一安神,以后便只须饮食调理,就可霍然矣!”那汉低头致谢,因各问姓名籍贯。素臣说是吴江吴玉函,那汉说是丰城沈云北。素臣忽然想起,问:“沈兄因何事挈眷至此?”那汉道:“小可祖父原是儒家,幼年误伤人命,流配思恩为民。因南昌县顿长公,也是为着屈事流配至广,将女儿招我为婿,辗转迁移,来到此峒。”素臣急问:沈兄乳名可是轮哥?可有一妹乳名灵姐?”云北失惊道:“恩人怎知道我兄妹的乳名?”素臣大喜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令妹卖入未府,取名素娥,乃我第二房之妾。去岁出门时,才说出两人乳名,托我留心访你,不想得遇于此苗峒之中,真奇逢也!”因把自己真名姓、履历,及在未家养病得娶素娥之事说知。云北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出,忙叫顿氏出来拜见,说:“这就是平日常和你说的文忠臣老爷,就是你姑娘的夫主,可不快活死人也!”顿氏问知备细,喜透天门,手抱胸膛,连福四福。素臣作揖相还。复问云北作何生理,因何得病,云北道:“小人靠着些膂力,打猎为生。谁知初九日一早,进后山去打鹿,一枪发去,鹿便绕树逃去,却打着了一棵神树,登时恶发,急跑到家,躺上床去,就不省人事。若不遇文爷,此命休矣!且请问文爷,因何事扮着医生,来到此峒?”素臣把要剿除岑,亲往赤身峒之事,述了一遍。云北蹙额道:“毒蟒大王凶狠无比,文爷若进他峒去,如飞蛾投火,岂不枉送性命!况那峒中暑热非常,不至九月,亦断不可去。”顿氏托茶出来,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自己颇有膂力,及得宝珠不怕暑热之事说知。云北道:“怪道这样暑天,穿着几层衣服,没一点汗儿!如今现寓何处?可快搬来,畅叙几日,再作计较。”素臣道:“你神气未复,说话太多了!等煎上药来吃下,闭一闭眼。我去取了行李就来。”

  当即赶回锅店,向德进等说知缘故。德进等夫妻如失去父母一般,难舍难分。巴氏、丙氏拉手苦留。素臣在袖内取出那锭银子,递与德进道:“在府打搅,这银聊作饭食之费。去是定要去的,已经许了舍亲,失不得信。”德进道:“即是必要搬去,也不好强留。这银却断不敢受,有几日工夫,要这许多饭银!”素臣道:“兄若不受,就留下与两位奶奶买果子吃罢。”德进情知留不住,又舍不得这锭大银,因转递与巴氏道:“既是先生赏给你们,不好替你们推辞,快些磕头罢。”巴氏、丙氏真个磕头不迭,哭泣不止。素臣道:“蒙两位如此错爱,我虽搬去,日常必来看望,不必伤感。”巴氏、丙氏俱道:“先生务必常来,倘那里住得不惯,千万仍到我家,自必加倍用心伏侍。”素臣随口应诺。捆好铺陈,德进掮起道:“我送先生去,认得了门户,好来看望。”巴氏送上凉茶,丙氏又递上槟榔,两人眼泪汪汪,望不见了素臣才进去。

 

 

  素臣走到云北门首,接过铺盖,让德进先走,说:“就是这家。”

  德进哕了一声道:“先生,不是得罪你令亲!这是出名的沈呆鸟,夫妻一对呆,如何投奔他起来?还是到我家去,便宜多哩?”素臣道:“是亲眷,也论不得了!”德进道:“我不送你进去了,怕受他的冷淡!先生若住不惯,千万到我家来。”再四叮嘱而去。素臣提着铺盖进来,顿氏忙出相叫,候素臣放在地下,方提向里边去。素臣暗忖:这才是做妇女的道理,反以为呆;真所谓狂者以不狂为狂也!跨进房去,云北大喜,相叫道:“方才说半日话,却忘了要紧的,府上太老爷、老太太在堂?有几位侧室?舍妹可相安?曾否生有男女?”顿氏也来探听。素臣把父亡母在,素娥上得母妻欢心,下与两妾和好,已生一子名鹏述知。夫妻二人听了,更是欢喜。顿氏道:“我丈夫时常想起姑娘,便出眼泪,说同胞只两个人,却天南地北,音信不通。那知得嫁文爷,是天下闻名的忠臣,又救了他哥子的性命!”云北道:“房下不知文爷搬来,煮了一锅粥,怎好亵渎?屈文爷去买斤面来,捣些蒜泥,冷拌着吃罢。”素臣道:“有一年多没吃粥,正想着他哩。我去买点子小菜来就是。”因走到灶下,取了家伙。看自己的铺陈,已铺好在侧边一间房里,地下扫得干干净净。暗忖:如此女人,有何呆处?出外买了酱姜瓜蒜回来,顿氏做好小菜,掇出稀饭,素臣便一碗一碗舀吃。顿氏就在床后竹篷外吃粥。两边吃粥的声响,甚是闹热,把云北听动了火,问顿氏讨吃。顿氏道:“你病才退,刚吃了药,只怕使不得!”素臣道:“沈兄自量肚里觉饿,闻得粥香,便可少吃,只不要吃饱。”云北道:“肚里也觉饿,鼻里也闻得粥香;再听着你两人一前一后,吃那粥的响声热闹不过,竟似有馋虫,要钻出喉管来哩!”素臣喜道:“此胃气大开之故也。大嫂快些舀粥他吃。”顿氏听说吃得粥,欢喜非常,忙舀一碗,递给云北。云北吃一口,赞一口道:“奇怪,奇怪!怎今日这粥异样好吃?”素臣也极口称赞。顿氏道:“文爷说一年没吃着粥,奴是三日不进汤水,丈夫是七日不吃东西,故把粥都觉得好吃了;其实与平时的粥一样,没甚奇怪哩。”素臣大笑而起,走上街去,籴了一石米,领了几担木柴,换了几千文钱,买了些饭菜油盐酱醋之类,一阵风挑回家来。弄得顿氏没了主意,第一是没家伙贮这一石米;只得把一个澡盆,凑着那盛米的一个破桶,装不尽的,连钵头面盆都盛起来,才装尽了那一石之米。云北道;“叨在至亲,也谢不得许多,总俟起床,多磕几个头罢。”

 

 

  如此两日,云北病已痊愈,与顿氏打算,要替素臣接风。一早起身,买下鱼肉鸡腐等物,候素臣梳洗过了,夫妇二人入房叩谢,素臣拉扯不及,同拜起来。云北道:“方才到伙计家去,要回他些野味,说后山出了神虎,几日不敢去打猎。小人病后无力,文爷说膂力过人,若能打得杀虎,不特得了虎皮、虎骨,虎肉腌起来,可当粮饭,又与民除了一害,小人们衣食饭碗,也不至断绝。”素臣道:“若只一两只猛虎,还不在心上,今日就领我去,替你拿来。”云北大喜道:“路远些,明日起早,饱餐而去罢。”顿氏手忙脚乱,收拾起来,让素臣上坐,云北侧陪,醉饱而罢。次日,素臣一早梳洗,不见云北提起杀虎之事,走到灶下,又不见煮饭,心里疑惑,只得开口道:“昨日沈兄约去杀虎,怎不早些煮饭?”云北道:“昨日一时高兴说了出来,后便懊悔,想文父既是秀才出身,即有膂力,也是有限的,怎见得猛虎的面?又被妻子埋冤,说蒙文爷救了性命,赠送银钱,我们并没报答,怎反弄这件险事来做孝敬?倘有一长两短,不特恩将仇报,叫姑娘一世倚靠何人!小的听他那一番话,兜头如被冷水直淋,把昨日的火性都消灭了!”素臣笑道:“你休小觑了秀才!我从实告诉你罢!”因把生平之事,略说几件,问可见得虎面。

云北吓得目定口呆。顿氏道:“这是文爷和你说顽话,天下哪有这等人,不成了四大金刚、哪吒三太子吗?”素臣笑问云北:“有若干膂力?”云北道:“小人约摸有三五百斤笨力。”素臣道:“你试把我这臂膊屈一屈,看可屈得转;把我这脚扳一扳,看可扳得开?”云北呆看素臣,说道:“真是金刚吗?还是和我说着顽话?”因用力来屈素臣之臂,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休想动得分毫!顿氏着急道:“快歇了手罢,看你颈里的红筋根根扛起,你病才好,倘若反复起来,怎么处呢?”云北方始信服。忙叫顿氏煮饭,两人吃饱,同奔后山,登高下低,走有一二十里。忽然一阵旋风,满山树木,就如草绳一般,着地乱舞,扑着鼻孔,那一股腥气,直透脑门。回头看时,云北已倒在地,火枪丢弃一边,山头上一只猛虎,直奔下来。素臣仍往前进,堪堪至近,拔出宝刀,大喝一声,一刀斫下。忽见那虎披着一头黑发,宛如白家阁上梦中所见,心里一惊,刀便凝住,那虎被喝,已掣转身,得脱刀锋,便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逃而去。素臣眼看那虎跳过几十重山冈,约摸有数十里光景,望不见踪影,方才回步。却见山旁竖着一个石碑,碑上刻着“弥锁钥”四字。暗忖:字是虎披发之形,必有缘故;却想不出四字之义。收刀入鞘,独立沉吟。正是:

  凶应灭处碑呈象,功要成时梦独灵。

 

 

总评:

尹德通、引得通也。尹德进,引得进也。巴者,把也。丙者,柄也。巴氏、丙氏,言把柄也。素臣要在此处得一把柄,四大户归心,非把柄而何?固非妄上名义者可比。

八色礼,便喜得屁出;五两银,便磕头不迭,岂特苗婆爱财方肯如是?衣冠中类此者极多!财之一字,其权大矣。彼一掷百万者,亦独何心哉?

出云北夫妻,离奇突兀,令人意想不到。

巴氏、丙氏拉手磕头,顿氏独抱胸还福;巴氏、丙氏见财即受,顿氏独拾银还主。岂特巴氏、丙氏,合峒之人,无不贪财,无不丧耻,而顿氏独与相反;此中流一柱,作者之回狂澜于既倒也。读者参之。

顿氏系素娥之嫂,若不出色,何以衬托素娥?而合峒贪财丧耻之风,又急需中流一柱,故于表顿氏处,特与巴氏、丙氏相反以表之。此为双管齐下之法。

云北云:“怪是这样暑天,穿着几层衣服没半点汗儿!”数语微妙。否则,宝刀不能随身,珠衫亦早觑破,不待下回解去外衣,脱下长衫,而后露出珠衫之袖也。

“出名的沈呆乌”,系合峒笑骂之语;却正是特表,云北非此不足为素娥之兄。

只一锅粥,写来机趣洋溢,如读鸢飞鱼跃之诗。活泼泼地,的是造棘猴神手。

写神虎使真是神虎;旋风腥气吹触不倒,便真是能杀虎人。却不意一刀斫下,而更复凝住也;一头黑发忽于此处应梦,亦复令人意想不到。

 

 

 

 

 

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

 

  云北病后神气未旺,被那腥风扑鼻,一个恶心,晕倒在地。却亏素臣大喝,如霹雳一般,登时震醒。挣扎起来,拾了火枪,见神虎爬山越岭的跑去,便大着胆走上山来。忽地石罅中蹿出一个大马熊,云北忙把枪放去,轰的一声,虽没打着,那熊却吃了吓,往山头上乱跑。素臣看见,平空跳去,用手一揿,揿住熊头,在地下。

  那熊捎滚不脱,四足爬挖,登时成坑。素臣拔出宝刀,将头割下,血淋淋的提在手里。云北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道:“文爷神力,真要吓死人也!”素臣指着石碑,问道:“这碑上四字,是恁么解的?”

  云北道:“小人只知道有个弥峒,这锁钥二字,想是指着这葵花峒了。”素臣点点头,问:“弥峒离此若干路?有无峒主?”云北指着道:“那神虎不是望那一路山冈跳去的吗?这山势不像一张弓吗?由山前过去五峒,有三百余里,才是弥峒。从山后这一带山冈走去,只有一百多里,却是险恶难行。弥峒主亚古,被岑杀了,现据在峒,自称峒主。各峒苗民及我们峒里四大户,都不伏气。却因他有智谋,党羽多,断木、沉铁两峒都伏了他,又投顺了毒蟒大王,卵石不敌,只得四时贡献,伏从了他。若像文爷这等神力,肯做领袖,使可灭此朝食!”

  素臣更不做声,提着熊头便走。云北背着熊身,厮赶回家。顿氏看见,吃惊道:“从没见这大熊,是文爷拿的吗?”云北道:“不是文爷,休想拿得他住!说将起来,要羞死人哩!千日万日在山里走跳,没曾吃跌;偏是今日,在文爷跟前献丑,被那神虎一阵腥风,透进脑门,便起恶心,晕倒地下!不是文爷那一声吆喝,惊醒转来,敢就被这孽畜伤了性命!”顿氏道:“真有神虎,文爷与他斗过没有?”云北道:“那虎被文爷一喝,命也没有的跑掉了。他若敢与文爷斗,怕不像这马熊一刀两段吗?”顿氏道:“这熊也斗了几时,就斫下头来?”云北道:“还想斗吗?被文爷一手揿住,便动也动不得了!”顿氏吐舌道:“说也怕人,真个是哪吒出世了!”云北一面答话,一面开剥那熊。素臣看着不耐烦,说:“你那刀不中用,我给这刀与你。”云北接过宝刀,不一会,解卸下来,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是一刀就把头斫下来哩!”

  素臣暗忖:云北毕竟读过《四书》、《左传》,那“销钥”二字之义,亦解得不错;当教以兵法,使成将材,方不枉为素娥之兄也!云北吩咐顿氏:“我去买盐,把一头、四蹄都腌起来;这身胸和肠脏,分与伙计发卖,剩些做几日吃嚼;你把这皮洗刷净,晒干,好硝着使用。”顿氏答应,去收拾熊皮,云北自去买盐。只见走进两个苗丁,欢喜相叫。素臣认得是大户锁住家的,连忙请坐,问其来意。苗丁道:“主人想吃野味,买了几日,总买不出,说是后山出了神虎,不敢去打,没法才到这呆鸟家来。这呆鸟是先生甚亲?住在他家,怎得便宜?我家空屋尽多,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住罢。”素臣正待回言,云北已买盐回来。苗丁道:“老爷想吃野味,你有甚宝货,拿出来一瞧。”云北道:“我死了七日,亏着这位舍亲医活了,又亏这舍亲进山去,赶掉了神虎,才拿住一个马熊。你们若早来一脚,连兔子也没有哩!”苗丁失惊道:“先生好奢遮本事,便宜这呆鸟了!呆鸟,你且割三五斤熊肉给我,爷若爱吃,便再来买。”云北割了五斤熊肉,说道:“一钱一斤,少一厘不卖的。”苗丁哕了一声道:“先生,你听罢,方才说的可是好话,你休忘了!”素臣唯唯。苗丁叮嘱而去。云北道:“这峒里是个没廉耻的地方,不分男女,见着都拉手抱腰,爷长奶短的乱叫,小人实在学不来。因贪着后山野兽是拿不完的,靠着他养活,才耐着气住下。不瞒文爷说,一峒的人都叫小人呆鸟,竟算做小人的名字,不单这两个苗丁,是这般称呼哩!素臣暗忖:云北宁受侮辱,不变其志,实是难得!据迹而论,我不如也!次日,天色才明,那两个苗丁,又同着两个苗婆敲门进来。苗丁便问云北要肉道:“爷很爱这肉,要多买些去,腌着慢慢的吃。这是三两五钱银子,快割三十斤肉给我,没少你一厘,再有甚晦气话说么?”云北板着面孔,更不则声,照数割肉,交给苗丁而去。那苗婆赶入素臣房里,素臣正是睡熟,一个苗婆便去挂起帐子,一个苗婆便把单被揭开,露出上身,道:“好先生,怎生得这一身皮肉!”

  素臣惊醒,疾忙披衣。苗婆道:“我家大姑娘的疯病,叫我们立逼着你去医哩。”那一个苗婆捏一把道:“你看他这汗衫,是真珠?是假珠?”这个苗婆瞅了一眼道:“有这样大珠衫吗?是那糯米煎的,还不知道。”那苗婆才没言语。素臣慌忙梳洗。向云北说知,背上药箱,跟着苗婆到了锁家。太太药氏忙赶出来道:“先生,只知你会医,不知你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你若医得好我家大姑娘,就抬举你,认做亲戚往来哩。”素臣道:“大姑娘住房在哪里?领去看一看脉,就知好医不好医了。”药氏眼泪直挂道:“大姑娘还有甚住房哩!有的说是失心疯,有的说是邪神附着,医祷符咒,百不见效,又怕他抡刀舞剑,赤身上房,只得锁在笼里哩。”因叫丫头们开了后房,把素臣领进。只见木笼内,盘锁着一个精赤女子,有十五六岁年纪,满面污黑,却是一双小足。药氏道:“先生休要笑话,是衣服都被撕掉了!”素臣讨笼上锁匙,药氏道:“这是开不得的,一开出来,就要杀人哩!”素臣道:“不妨。”药氏道:“原听见你的力气大,丫头去拿来看!”

素臣开锁进笼,那女子刷起双眉,大喊一声,就奔素臣。素臣一把擒住,犹如提着一只小鸡,叫取床单被和一条板凳进来。丫头们连忙送进单被并一张大杌。素臣把单被裹住那女子,横放腿胯中夹定,一身一手连肩拘住,坐下诊脉。那女子大怒大喊,却展动不得。素臣将两手脉息诊过,说道:“此非疯病,亦非邪祟,乃肝经积血也。只消两三剂药,病即可愈。快在我药箱里,簇出一两桃仁、三钱枳实、三钱生大黄来。”药氏叫人一面取药,一面叮嘱拘住其女,以便灌药。素臣吩咐把桃仁、枳实先煎,将大黄研末,俟临好放下;再取个净桶来。丫头掇进一个大桶。一会药好,把箸去撬开嘴来,却被咬得粉碎。素臣把两指抻住鼻头,大指捺住下颏,那张小口就张开了,合不拢去,丫头便得灌药。素臣把指拘转那口,药便得下喉。如此片时,把药灌完,腹中已有轮响。素臣抱上桶去,一手住肩头,一手拿住两手。一会,大小便俱下,就如黄河开闸一般,泻有半桶黑血,这女子凶势便减下去了。素臣把手放松,那女子已不发威。因扭去铁链,向药氏道:“大姑娘这病已好一半,明日再来看脉罢。”药氏那里肯放,一面称谢,一面挽留道:“今日务必要留先生看守过夜,倘然一会闹将起来,不是耍的!”素臣道:“要我看守,也须把下身拭挣,送进房中床上去,等他养一养神,明日还要行血哩。今日下的必是黑血,须待黑色变紫,紫色变红,病根才得拔去。但日里还好,若到夜间,医生怎好与许多女人聚在深闺内室,不怕老爷嗔怪的吗?”药氏哕了一声道:“这大姑娘是我夫妇两人的性命,你治好他,他反怪你?也罢,我去和他说,叫他来陪你过夜就是。”随吩咐丫头,把纸替大姑娘前后抹净,搀进她原住的房里去。大姑娘虽不比前凶狠,却还硬朗,怒目看了素臣两眼,洒手洒脚,夹和着丫头,奔进房去,坐在床沿,挺着胸脯,不肯睡下。药氏道:“这光景不好,只怕还要发作!”素臣道:“照前药减一半分两,催他一催罢。”药氏忙叫人取药。一面吩咐拿饭,一面进房去告诉其夫锁住。锁住因病后思食,要吃野味,及得熊肉,肥美异常,便多吃了些,觉道饱闷。药氏去医女儿,锁住不耐烦出见,叫两个丫头摩运脐腹,稍觉宽畅,便自睡去。正睡得甜甜的,忽见一金甲神,手执金锏,大喝道:“大贵人来了几次,你不迎接他,当得何罪!”说罢,把金锏向头上直打下来,吓得锁住大叫饶命,喊醒转来。恰好药氏来叫他去陪素臣,问其喊叫之故。锁住失惊打怪的,把梦述了一遍,道:“你看我不是满身大汗吗?就被那一锏吓出来的!昨日家人回来,说这医生赶去神虎,拿住马熊,这膂力也就厉害了!前两回来替下人们医病,都不要谢意,那有这样呆子医生?莫非这梦应在他身上?你们看他相貌身材,可像一个贵人?”药氏道:“如今看起来,这人实不像个医生;那面貌就如玉皇大帝一般,一个金面,颈上又是玉一般的白色,身长八尺,两耳垂肩,真像个大贵人哩!”旁边一个苗婆道:“爷和太太还不知道哩,头里去请,他还没起身,胡嫂子就揭开他帐子,看着那半身白肉,就如羊脂玉一般,连半点疤斑都没有的。穿一件大珠子汗衫,不知要值几千两银子;胡嫂子说是假的,我也信了。如今想来,怕不是真的吗?”锁住道:“我出去陪他吃饭,看他的气度,再留心着汗衫;若果系真珠穿就的,便真是贵人,为着甚事改装到此的了!”药氏忙吩咐厨下:“爷自己去陪,备菜要丰盛,先生来得久了,拘着大姑娘不便宜,只吃得几个包子,肉要结实,饭更要多盛些哩。”锁住出来,问道:“这位就是治病的先生吗?”素臣忙起身答应。锁住暗忖:如此相貌身材,那有走方卖药之理?因拱素臣入坐。素臣道:“老爷在此,医生怕不好坐!”锁住道:“先生怎反说这话,莫非怪我不该陪先生吗?”素臣忽被这句话往心里一冲,面上颜色就觉微变,忙道:“如此,只得放肆了!”

 

 

  锁住已瞧科三分。问了几句姓名籍贯,及女儿的病原,听那声如洪钟,看那神情开朗,气度安舒,便瞧科五六分光景。苗女们摆上酒肴,对面安放杯箸。锁住拱令入座,素臣不敢固让,便就客位坐下。锁住劝了几杯酒,推着暑热,请素臣脱衣。素臣道:“医生本性不怕暑热,况在老爷跟前,又在姑娘房里,何敢放肆?”锁住道:“就是性不怕热,大六月里,不到冻坏了人。小女赤身,俱是先生见过的,有何嫌疑?在下一介峒民,更不消说了,快请宽衣。”素臣被逼不过,只得除去巾帽,解去外衣,锁住看素臣髻上簪着金玉两器,金器赤如猩血,玉器白于羊脂,又瞧科了一二分。又逼着素臣要把上身衣服一齐脱去,素臣无奈,又脱下长衫道:“这短衫是断不敢脱的了!”谁知这长衫一脱,锁住已瞧见汗衫袖口,走过这边,仔细揭看,已瞧科十分。苗女禀说:“大姑娘吃了药,先下黑血,后下紫血,不似从前硬朗,好好的睡下去了。”锁住大喜致谢道:“小女之病,大概可愈,先生就是愚夫妇的恩人了!请问恩人实在籍贯、姓名?现居何职?改装至此,实为何事?再不须藏头露尾!倘有用着苗民之处,无不竭力报答!这些下人,都不敢一毫泄漏的,竟请直言!”素臣被这一番话,说得目定口呆,仓皇无措。定一定心,暗暗忖度:我既医好他爱女之病,想无甚不好的心肠;看他这夫妇二人,亦无凶恶之相。据云北说,四大户俱不服岑,只缘卵不敌石,勉强顺从。看这峒的形势,及那“弥锁钥”四字,又该在这里设施。不如竟以实告,看是如何?因道:“实不相瞒,下官忝居春坊谕德之职,本籍吴江,姓文,名白,字素臣。因受东宫厚恩,为岑谋逆,特来剿除。有一小价松纹,赘与上林巡检岑猛为婿,方知其侄已归顺赤身峒主,故改装前来,欲亲至赤身峒中探看形势。因见此峒颇有结束,为弥之锁钥,故在此淹留时日,欲结识几个英雄。不图吾见何以前知!倘若助下官一臂之力,得平凶逆,当力为保奏,世作峒主,决不食言!”吓得锁住屁滚尿流,跪伏于地道:“果是一位大人,却不枉是当今第一位忠臣的文大人!苗民无知,竟与大人抗礼,死罪,死罪!”素臣慌忙扯起道:“承兄格外优待,不胜感激,怎反如此拘拘?快请坐下,正要求教。”锁住如何肯坐,素臣再三譬说,方磕头旁坐。药氏吃完饭,听说女儿病已将好,安睡在床,出来道谢,见面即行拉手。锁住慌道:“已经问明是一位大人,便是我常说颂的文忠臣大人,怎还好行此礼?”药氏连忙缩退。锁住道:“峒例:如尊亲两尽,上等父子,次等叔侄称呼;以后竟称大人为爷,自称为儿子。”素臣道:“你年长于我,断使不得!”锁住道:“大人谦光若此,只得叔侄称呼的了!”因口称叔爷,自称侄儿。药氏也称叔爷,自称侄女,却来捧素臣脸儿,就要做嘴。素臣吃惊缩退。锁住道:“这是侄女送嘴,叔爷不用惊疑!”素臣道:“你们这峒里,拉手搭肩,抱腰捧脸,已不像样;怎还有送嘴的事?”锁住道:“叔爷不要看坏了峒规,相近这里一带,几千里地方,要算葵花峒的风气最好哩!”素臣笑道:“这倒要请教,怎见风气最好?”锁住道:“就广西而论,凡是苗俗,成婚以后,要赶野郎;如不赶野郎,不成身孕,就一世老在家中,不能与丈夫完聚。葵花峒独不然,唱歌成婚以后,男家要女人赶的,才去赶野郎,亦必俟经期初净,方始上墟,不是逢墟即赶。若男家不愿赶野,便留在家中,俟三年五载,不成身孕,方许赶野。若始终不愿,便与民例一样,宁可绝后,不赶野郎,这是一种好处。就民而论:有许多地方,女人喜欢男子,便瞒着父母翁姑丈夫,与他私偷,若拿不住奸,凭你偷出身孕,也不算数。若拿住了,便设席遍请亲族,罚奸夫坐着末席,以羞辱之;以后奸夫便没脸再去走动。若两下相与好,开不得交,奸夫仍去奸宿,本夫翁姑父母就撞见了,也不理论,因这奸夫不知羞耻,故不值得计较他。葵花峒女人,就是爱那男子,必向父母翁姑丈夫说明,方与往来。若在路上,猝被男子捉住,也把衣服盖过头面,凭他行奸,总不与他做嘴讲话。故此峒里有句口号是:输嘴不输鳖;输鳖不输嘴。到了别峒极边苗民,先时蒙着头,到得快活起来,便亦扯下衣服,与他讲话做嘴,不顾廉耻了!比如叔爷认他做了侄女,若像别峒,一床睡觉,遇着暑天,便都赤身。葵花峒却下身总要遮盖。再到了广东去,女人便生生的强奸男子。你不从他,他就下了蛊毒,不怕你不和他相与。父母、丈夫都不管他;还有卖弄他妻女相与的人多,夸耀人的。广东广西有几处州县,女人到衙门里做夫,有官府亲戚相公家丁收用了他,丈夫在家,就合村拜望,告诉乡邻,乡邻就来作贺,啧啧叹羡。这都是葵花峒里没有的事,所以说葵花峒里风气最好。这峒,一因峒形像一朵向日葵花,二因家仆总有真心向着主人,妻女总有真心向着丈夫父母,故取这个名字。”素臣大笑道:“如此说来,真算你这峒的风气好了!但我生性最喜独睡,从没与人做嘴;你方才说一床睡觉,及送嘴的话,却再休题!”锁住道:“只要叔爷不恼,侄儿们也就不敢不依了!”

 

 

  是晚设席大厅,锁住夫妻磕头递酒,素臣忙去拉扯。锁住道:“这是头一回款侍叔爷,以后就熟不讲礼了!”席上,锁住问起膂力,素臣看着院子里有两个石台,盆内种黄杨树各一棵,问:“石台连土连树,约有多重?”锁住道:“这估不出,敢有二三千斤重?”素臣出去,先将石台磨转,后把两手掇试,有二千斤上下;因蹲下身去,将手抄入台底,恰有空穴留通地气的,因将手掌伸入穴去,托将起来,在庭内走了三转,仍复放下,归席而坐,面不改容,口不喘气。登时把锁住吓得沥青两脸,将药氏喜得绯红两颊,说道:“叔爷真天人也!”伏侍的苗丁、苗婆、苗童、苗女,都跪满一厅道:“老爷就是托塔天王下降哩!”素臣把两人拉将起来。锁住呆看着素臣一会,问道:“毕竟叔爷是神是佛?”素臣笑道:“我固不信佛,亦不是神,不过略有些膂力罢了!你却须吩咐下人,不可张扬,叫岑做了准备去!”各男妇俱跪下说:“男女们都恨岑入骨,断不敢走漏一字。”于是锁住死心塌地,要求素臣做主,为亚古报仇。席散,送素臣至上房西一间住宿,真个象亲侄、亲侄女一般伏侍。次日早起,请去看大姑娘,又定一剂活血平肝之药,就要辞出。

锁住夫妇抵死留住,要等女儿病好,拜谢救命之恩。锁住道:“岑之事,侄儿还要通知三大户,意统心和,做个定局。”素臣道:“你要留我,须作速去与三大户商议,只是他们可与你齐心,不要反致误事才好!”锁住道:“他们都想与亚峒主报仇,只恨无力;若知道叔爷的神通,没个不齐心的!索住就是侄儿的妹夫,是跟着侄儿走的;关保、萨保是一连,也是郎舅;关保却凭着他妻子铁菩萨萨氏做主;萨氏一依,他丈夫兄弟都不敢违拗;如今先去请萨氏来商议就是了。”因叫两个苗婆去请。不一会,苗婆回说:“萨太太为着兰哥病重,没心肠。说缓得的事,缓两天,待他送了终;缓不得,请爷自去。”锁住道:“好一个聪明清秀孩子,我还打帐和他结亲的,因两家都有病没说起,那知病竟重了!叔爷医法通神,若能医好他儿子,这萨氏就死心塌地,听叔爷差使;不特两大户奉命,兼得这萨氏一对好刀,也抵得一员战将哩!”素臣问兰哥生的甚病,锁住道:“他生的是痨病,自小好香;关保各处买好香给他烧。后来病了,只要有异香闻着,便欢喜进些饮食,闻了两天,病便转加。只除真龙涎、水安息没有找着;其余黄熟、檀降、沉速、枷楠,那一样不烧过来?”素臣道:“你可通个信他,我去诊一诊脉,若是可医,就替他医一医罢了。”锁住大喜道:“听他的话头,只在早晚的了;救兵如救火,侄儿此刻就陪叔爷去一看,何如?”素臣允诺,即同至关宅,苗婆先进内说知。萨氏道:“医生都回绝了,既是这先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死马当活马,医他一医罢了!”当即出见,说道:“先生,你只医好了我的儿子,我便把你做老子一般看待!”素臣道:“太太怎说这话,不要折死了人!”锁住道:“我也为医好了女儿的病,如今和你妹子,都认先生做叔爷哩。”萨氏道:“可又来!做妹子的叔爷,做不得我的爷吗?我这样一个好儿,又只他一个,若是死了,我还有命吗?你的姨夫已病倒了,一命便是三命,不拿他做爷老子看待,还是人吗?”送过凉茶、槟榔,同往兰哥房里,远远的先闻着香气。房门上悬一楠木小匾,上写“壶天”二字。走进房去,四壁图书,一庭花鸟;纸窗木榻,尽是萧疏;玉管金签,居然名贵;竟忘却身在万山苗峒之内,俨然吴江旧宅浴日新居书斋斗室中模样,不觉骇然!桌上有拓的兰亭影本,虽欠风骨,却极秀雅。一幅纸上,题有一诗,诗曰:尺二金莲白布缠,铜圈鼻孔两三穿;峒中欲觅风流配,除是羲皇竹下仙。素臣不解末句之义,拿在手中沉吟。萨氏满眼垂泪,向锁住道:“这是兰哥想你家大姑娘做的;他说除了篁妹,便宁可一世没妻子,不要那些蛮婆!谁想你家倒医好了,我家的性命还在水里!”素臣方知锁住之女名篁,方识末句之意。萨氏一头哭,一头问:“房里可曾收拾?”里房苗童答应:“杌子端好了,书本摆好了,别的没甚收拾。”萨氏因请素臣入房诊脉。素臣掉下诗笺,要从月洞内走入里房。却见月洞之上,又悬一匾,上写“众香国主”四字。揭起帘子,一入内房,那各种香气,氤氲馥郁,便直扑入鼻孔中去,俨如身入广寒宫里,丹桂丛中,天香缥缈,两腋风生,更不数身惹御炉,烟遗满袖也!几个苗童,满头香汗,呆立榻边。榻上躺着兰哥,瘦如枯柴,昏沉不醒。榻旁一带架上,高高下下,都是香炉,大小方圆,各种款式,焚着种种名香。素臣将两手脉息,细细诊视,每部候至五六十息,因浮中无脉,推至沉候,复加细诊,耽搁久了。只听一声哕恶,訇的一响,把萨氏跌晕在地。苗童吃吓,齐齐喊叫。锁住慌忙跑出外房,躺在一张醉翁椅上,四肢酥软,不能动弹。正是:

  香郎未得魂归体,铁母先飞魄上天。

 

 

总评:

“宁受侮辱,不变其志”,此君子所难,而得之猎户、正以深表云北。表云北,正以衬托云北,非此兄即辱此妹。并辱此妹之夫主矣。表顿氏亦然,与表虎臣、石氏同意。丰沛、南阳,无非将相;东山、泗水,属英资。此天地气脉一定之理,即文章茜染一定之法。

“据迹而论,我不如也”,一面表云北,即一面出脱素臣。召忽不能为管忡,管仲不肯为召忽,其才具不同耳。况受东宫特达之知,恩深义重,业以身许者邪?在文法,则又双管齐下之法。或问,金甲神一梦,毋乃荒唐?素臣一生,受侮受辱不知凡几,金甲神并不一喝,而独喝不迎接之锁住;况锁住止知为医生。此一喝便属不通情理,白壁微瑕其在斯乎?余曰,葵花洞为虒弥锁钥,欲得把柄,非收伏四大户不可。锁住伏,而索住不收自伏,关保、萨保亦牵连而伏。则此金甲神一喝,大有关系——非喝其迎,乃喝其伏也。且安知非亚古有知,藉以复仇雪恨邪?王钦若为吕蒙正门客,常于寒夜窃入其主陈魁被中;神人喝陈魁安得与相公同卧,拽出被外。陈魁由此厚待钦若,钦若深感其恩;及贵,拔陈魁至显官。当钦若未遇时,受侮辱者亦不知凡几,何独喝同被之陈魁?神固非为钦若,为陈魁也。锁住后得世为峒主,由此一喝之力。然则金甲神亦非为素臣,为锁住也。参验其理,均属无可疑义,又何白壁微瑕之有?锁住历数峒规之美,可发大笑。益深受土圣人之宝训者。

素臣掇石台,非徒夸勇力也;苗人重力,故以此伏之。夫妻抱腿跪地,仆婢跪满一厅,其伏何如?

壶天风景得之苗峒,文人笔墨无所不可。如是,如是。

七绝一诗,拖过婚姻,有蛛丝鼠迹之妙。

 

 

 

 

 

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别开土老之奇语 婚配宜歌新咏关雎之好逑

 

素臣忙在身边取出寒光、安息两般宝物,令苗女将萨氏的衣服解开,把珠摩运心口;一面开了银罐,将指甲挑出少许安息香,放入炉内。只见一股香烟缭绕,萨氏已醒转来,连称凉快。苗童、苗女,俱得香气便醒。天气本热,加以兰哥房中满架香炉,俱有兽炭,因怕香气钻出,四百窗户俱有竹帘,房中仰承地板,四围加以板壁,木能生火,俨如身入洪炉。

萨氏性躁之人,如何受得?因素臣耐心诊脉,萨氏与锁住不得不陪,以致忽然中暑。及得宝珠一运胸口,颇觉清凉;又闻着返魂香气,故立时醒转称快也。素臣令苗童,把宝珠拿到外房去,摩运锁住心口。床上兰哥忽然睁开两眼,赞叹好香。

萨氏爬起,赶到榻边道:“孩子,你几日不说话,不开眼,死去的一般了;怎忽醒了转来?”兰哥道:“只觉鼻中一阵异香钻入,爽快异常,便醒了转来。”苗童道:“这先生真是神仙,怎只烧得一点子香,大家闻着,精神多发爽起来?”萨氏道:“你真是叔爷老子,你可多烧些香,救你孙子的性命!”

素臣道:“他这病因香而起,如何还好烧这异香?若再闻此香,一二日病虽暂愈,复发即死,断不可救!我烧这许多,一则令其返一返魂;二则试知其病,实系香痨,非因相思而起;当另以法治之,便可得生也!”萨氏抱着素臣双足,连连磕头道:“我的亲爷,你真个医得好我这孩子吗?求你就写下药方来,从来说救兵如救火哩!”

锁住被宝珠摩运,遍体清凉,跑进来帮着萨氏求方。素臣收起珠香,问:“可有别的所在?”萨氏忙叫苗女领路,竟至上房。素臣道:“令郎此病,名为香痨,须以秽臭治之。可于空地,搭一高敞席篷,用四只大缸,满贮清粪,将令郎用板门扛抬,安放缸上,令四人以木棍不住搅之,待臭气入鼻稍久,便有细白香虫,从口眼耳鼻粪门之中钻出,出完之后,移门于地,令得土气,然后投以药铒粥饮,便可生矣!此段说话,若在他房中说出,必生恚怒,便要加病;故至此处才说也。”

萨氏摇头落泪,说道:“这法子不好,求爷另换一个罢!他一生怕的臭秽之气,全靠这香恋住他性命;是这样治法,包管立刻就死!”素臣道:“他因香得病,若不以臭秽解之,虽有扁鹊、华陀,不能救疗,有何别法!你说他靠着香恋住性命,可知越恋越深,再过三五日,便恋他不住了!”锁住劝道:“到此地位,生死关头,怎还顾得怕臭?只索要依着叔爷的了。”萨氏道:“若果医得好,千万之喜;若被秽气触死了,可不枉了他半世的爱香喜洁,死在阴司里去,也怨着我,不得瞑目!”素臣道:“行此一法,十有九生;除此一法,万无一活!只凭太太主意!”锁住道:“沈呆鸟死去七日,叔爷一治就好。大姨,你说救兵如救火,怎还和他拗撇,不顾你儿子死活呢?”萨氏捶着胸脯道:“罢,罢,只索苦这块肉的了!”慌忙吩咐苗丁,分头准备。把素臣、锁住一齐留住,要见个下落。厨下已停当早饭,萨氏也不回避,陪着同吃。

素臣看她眉如铁帚,面若锅底,虎背熊腰,行动粗率,与药氏面目清秀,体态安舒者迥别,怎生得出这样一个聪明秀美之子,暗暗奇怪。饭后,苗丁来回:“各色俱备,只要太太派出搅粪的四个人来。”素臣道:“书房里四个童儿,面无肉采,精神耗散,不久也要成痨;就着他搅粪,便也医好了四童之病。”萨氏依言吩咐,同素臣等出来,监看行事。

 

 

初时兰哥怕臭,哀叫萨氏救命。萨氏泪如雨下道:“做娘的心痛死了,只是要医好你的病!”叫至后来,忽然眉头一皱,两眼一睁,便自死去,全没声息。萨氏大哭道:“这是我害了你了!”猛然一头撞去,要撞死在粪缸之上。素臣劈领揪住道:“这不是死,是香虫要出来也!”萨氏哭喊:“人已死了,还说这没影的话儿!”用力一挣,把领头撕破,回转身来,就撞素臣。素臣两手攥住萨氏两肩,扭将转来,说道:“医家有割股之心,太太怎反撞起我来?你只看这香虫罢。”锁住亦代劝解。

萨氏展动不得,眼睁睁看着兰哥,果见口眼耳鼻粪门各处,钻出无数细白虫来。素臣道:“何如?”萨氏道:“是我性急了,不是拼你,放了手罢,留还我肩头。”素臣方才放手。

吩咐苗童用力,不要住搅。苗童初搅着粪,恶心头晕,恨得素臣要死。搅到后来,便觉气息好闻,心胸宽畅,精神长发,便个个奋力搅转。那臭气愈甚,白虫出的愈多,却钻出便死,不能存活。

如此一时,白虫渐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尽。素臣令苗丁将门扛下,放在地上。萨氏上前细看,面色较前反不甚呆白,把手去候鼻孔,仍有气息呼吸,才收了泪,心略定些。素臣道:“快停当碧清的粥饮,待他醒来与吃。今日须睡在地上,就派这四童守宿。明日撤去粪缸,可与稀粥。后日始可归房,用参药调治。须先把架上香炉收拾开去,将房内香气,用帚扇扫净尽,调理七日之后,病可全去矣!”

萨氏大喜道:“当真七日后就好吗?我的爷,你就是我亲爷哩!方才撞你,你休见罪,多磕几个头,消释了罢!”素臣拉扯不及,同磕起来,要辞回家。萨氏却连锁住留着不放,晚上设席款待。萨氏道:“爷真是仙人,方才兰哥已吃了一碗清汤了。”锁住见萨氏感激异常,一俟撤席,即把素臣本事,及改装入峒,要剿除岑,求他协助之事,约略说知。萨氏失惊,跪地连连磕头道:“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吗?我儿子说,满天下就是老爷一个忠臣;谁想你来救他的性命!你只要我的心肝,我就刳开肚子来给你!等我儿子病好,咱们就反起来罢!”正是:

  

一事全忠孝,风行若有神;

苗蛮俱祷祝,妇女总尊亲。

自古谁无死,何人不爱身?

恹恹九泉者,见在作呻吟。

 

  素臣慌忙扯起来道:“岑不打紧,所虑者毒蟒;我到赤身峒去,回来才定主意。你却不可泄漏,只要招伏了令弟,四大户齐心合力就是了!”萨氏道:“我那兄弟,是跟着我走的,不须招伏。依着我的主意,不管他毒蛇毒蟒,先剿除了岑,替亚峒主报了仇,就是斩头沥血,也是情愿!”素臣道:“若除不得毒蟒,冒昧起事,岑事急,必投奔于他,仇报不来,反受其害,可不枉了!”萨氏道:“要除毒蟒大王,却是难哩!老大王夫妻不管事了;只这五个小大王,夫妻十人,都是身长一丈,力敌万人,浑身肉鳞,刀箭不入,犀象虎豹听他驱遣,怎样奈何得他?”素臣道:“他虽有猛力,不过一勇之夫;驱使禽兽的,古来颇多,以法御之,无不破败!我所虑者,是天生妖孽,如犬戎、啖人、哀牢夷等类,非人力所能剿灭耳!故必亲至其峒,观其相貌、骨气、志量、作为,以决彼兴亡;度其地脉险阻,门关纡折,以定我驱画;若草率起事,则胜负不可必,岑不可除,亚古之仇,又何能复乎?”锁住道:“叔爷所见,真万全之策也!”是夜,萨氏去看兰哥三五次,都是睡得沉沉的;五更又去,已讨粥饮。素臣诊脉,定了药方,日有功效。三日之后,精神渐长,肤肉渐充。药氏连一连二的差人来接,萨氏苦留不住,只得着人送回,交代明白,一二日后,即仍要送还。药氏一见素臣,便磕头道:“大姑娘竟全愈了,我叫他出来拜见,也叫叔爷欢喜。”

  不一会,篁姑出来,袅袅婷婷,敛衽拜福。素臣见他不行峒礼,不敢去拉,作下揖去。却被锁住夫妇拖住道:“这孩子和关家的兰哥,是一对拗性,只爱华礼,不守峒规。两家都因为溺爱了,惯成拙性,常常得罪人,累父母受气,叔爷只不要见怪就是了!”素臣看篁姑眉目秀丽,肌肤白润,身材袅娜,举止轻盈,虽非绝色佳人,竟是闺中之秀。暗忖:怪不得兰哥想他,峒中除此女更何人配得他来?篁姑拜了四拜,低低的叫声老爷,侍坐于侧。素臣问其年纪若干,曾否读书习学女红。药氏道:“他今年十六岁,只喜看书,也学做几句诗,不知道她的好歹。看着苏州洒绣,一学就会。整日坐在房里,不是看书写字,便是描花刺朵,从不出门顽耍的。他感激叔爷治好他那样恶病,又知道是文忠臣老爷,才肯出来拜见;别的生人,从不出见的。”素臣暗忖:山东礼义之乡,而有又全诸妾;苗峒无耻之地,而有此女子;欲居九夷,职是故也!是晚,大排筵席,款待素臣。锁住、药氏磕过头,篁姑送酒定席,自始至终,俱无失礼。素臣愈加怜爱。次日清晨,锁住夫妻进房问候,素臣道:“我看篁姑聪明窈窕,与兰哥是天生一对佳偶,我欲为之撮合,你二人意下如何?”药氏道:“兰哥因想我这孩子,他母亲才和我认做姊妹,我也喜欢兰哥;因两家有病,耽迟下来。若得叔爷做主,是极好的了!”锁住道:“侄儿也是情愿。但峒例,必得男女两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须去问了女儿,再求叔爷作伐。”

 

  药氏去了一会,来回复道:“好拗撇的孩子,这样好女婿,这要难刁,说出许多条款。第一,不上墟去唱歌,要兰哥到我家来,隔帘唱和;第二,唱歌时,女儿若和了,便算允了亲事,不就交欢,要行聘择吉,迎娶过门,合卺以后,才成婚礼;第三,成婚之夜,不许吵房、听房;第四,三朝以后,凡有男亲相见,俱不拉手抱腰,只敛衽福拜;第五,成婚以后,不赶野郎,十年无子,许其广置姬妾。有一件不依,宁可老在家中,侍奉父母,不愿嫁人!”素臣击节称赞道:“所谓有志之女,男子不如者也!我自入峒后,虽不全行峒礼,却也被女人拉过手来,只因欲济国事,不得不委曲行权,究属不顾廉耻。篁姑生于峒中,不为风气所囿,真所谓豪杰之士,我当力成其志!即兰哥有不愿处,亦必委曲开导,使之乐从便了。”锁住道:“承叔爷错爱,是感谢不尽了的!但拉手、抱腰诸礼,却难说峒中风气不好,自是女儿拗性如此。当年峒里,出过圣人,名叫土老生,曾与广东、广西、四川、云贵五省名公,辩正过来;他说:‘老聃至西戎而效其言,禹适裸国忻然解裳,风气所限,圣人不能立异。况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天气下降,地气上升,谓之交泰;若天地不变,谓之否塞。峒里女人,与男子拉手、搭肩、抱腰、捧脸,使地气通乎天,天气通乎地,阴阳交泰之道也。若像中华风俗,男女授受不亲,出必蔽面,把阴阳隔载,否塞不通。男女之情不畅,决而思溃,便钻穴逾墙,做出许多丑事;甚至淫奔拐逃,争风护奸,谋杀亲夫,种种祸端,不可救止;总为防闲太过,使男女慕悦之情,不能发泄故也。至婚家之礼,又只赁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不许男女自主,两情岂能投合?若再美女配着丑夫,聪男娶了蠢女,既非出彼自愿,何怪其参商而别求苟合!若像峒中风气,男女唱歌,互相感慕,然后成婚;则事非出于勉强,情自不至乖离;遇着男子,又得拉手搭肩,以通其志;心所亲爱,复得抱腰捧脸,以致其情;其气既畅,不致抑郁遏塞,一决而溃为钻穴逾墙等丑事矣!人心不可能强抑,王道必本乎人情;故合九州风气而论,要以葵花峒为第一。’这是土圣人所说,他的徒弟札记出来,刻成语录,侄儿们自小就读熟的。叔爷就与土圣人所说老聃、大禹一般,凭着女人拉手,才是圣贤豪杰作用,怎反说是不顾廉耻?”素臣道:“老聃,吾所不屑为;大禹,吾所不敢望。匹夫不可夺志,任你父母二人,各行其志便了!只是我进来多日,舍亲必然悬挂,须出去安慰了他,再到关家作伐。”锁住道:“便是没有问得叔爷,那沈呆鸟可真与叔爷有亲?”素臣道:“我第二房小妾,乃其胞妹。”锁住道:“如此,是至亲了。侄儿因不知名号,失言极矣!但这位舅爷,怎生呆拙如此?”

 

  素臣道:“他的拗性,与篁姑一般:一则男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易;一则女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囿者也!”锁住便不敢再说,但欲接云北夫妻至宅同住。素臣道:“一去搬接,便自张扬;我也不久要往赤身峒去,不如我去走遭的好。”锁住道:“既是叔爷必要出去,明日一早须得就回。”素臣道:“明日未必,后日竟到关家说亲,来回头你罢。”锁住道:“这却不便,说亲是要在侄儿家中起身的。”素臣应允。

 

 

  饭后,竟往云北家来。顿氏接着,忙问道:“文爷怎就耽搁这许多天?疯病可曾医好?丈夫怕向大户家走动,几遍催促,没来探问。”素臣把前后事情,细述一遍。顿氏喜欢道:“救活了两个人,真是莫大阴德!”自去洗锅烧茶。云北背着一只公鹿进门,叫道:“文爷回来了,怎去这许多日?”素臣把前后复述一遍。云北大喜道:“有这四大户帮助,事可为矣!连日进山,只拿几个雉兔;今日是妹子生日,恰得这全鹿的好彩头!待我收拾出来,与文爷上寿。”素臣道:“今日二十四,正是你令妹生日,亏你倒还记得。”顿氏递出茶来,接应道:“这是他心心在念的,到了这日,就出眼泪,说一父母所生嫡亲妹子,不能见面。今日一早,却是欢天喜地的,说:‘我进山去,若得彩,就留着待文爷回来,替姑娘补做生日。’却可可的得这全鹿,文爷又恰好回来,真是姑娘的福气哩!”素臣称出五十两银子,递与云北盘缠,嘱咐:“病后正该调理,不必进山使力。”云北道:“我是急病,如今已复原了。这后山是小人衣食饭碗,除了生病,便尽够盘费。前日又承赐钱文柴米,并那只马熊,用度宽然。文爷是出门的人,留着自便。”素臣道:“我带的盘费很多,你是我至亲,怎当做外人看待?”顿氏道:“就是至亲,连一连二的周济,也消受不得!”云北道:“文爷是这般说,却之不恭,只得要领谢的了!”因把银包递与顿氏道:“好好的收起,你我还没曾见这包银子哩!快去脱下围裙,和你先拜了寿,再去收拾罢。”顿氏依言进去,一会出来,与云北同拜。素臣力辞道:“你妹子若在此地,该他拜你,怎敢反劳二位?”云北夫妇只得行了小礼。

  晚上先吃寿面,次吃寿酒,席上,素臣说起篁姑不行峒礼,云北道:“只道天下就是我一个呆鸟,岂知还有拗性的人!他生长峒中,又是少年女子,能如此执性,实是难得,文爷该竭力替他撮合。那兰哥我曾见过,好一个俊秀子弟!只不知篁姑的人物,可配得上?”素臣把篁姑体态述知。云北道:“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连相貌也是不介夷、夏的,真是覆载无私!”素臣道:“吾兄满腹诗书,是自幼读的?还是中年读的?”云北道:“说也惶恐,还是未为事以前读的,一部《四书》,一部《左氏春秋》,几十篇烂时文。为事以后,便把书本丢了。那部《四书》,是先父自己教的,读烂在肚,至今不会忘记。《春秋》的传,是闲着就把他当歌曲唱念,也有记得。那烂时文丢在脑后,便连影子也没有了!”素臣道:“你既熟读《左传》,便好和你讲究兵法了。”因先把郑庄公克段,入许,衷戎师,伐戴,取三师及葛之战,细细指示出兵家奇正互用,营阵偏伍之制,设伏横击之法,以勇先登,以智承弊许多机变;次及曹刿、子鱼之论战;次及管仲之轨伍连乡,作内政而寄军令;次及晋文之伐原大搜,复曹、卫而围宋城;言者娓娓,听者津津,刚刚讲得十几篇文字,已漏下四鼓矣。亏得顿氏再三催请,方才安置。次日清晨,云北即至床边请教,素臣一面披衣,一面讲解,除了盥洗、饮食、大小二便之外,口不住讲,耳不住听。讲到得意之处,素臣指画手挥,如亲率六军两广。听到得意之处,云北手舞足蹈,如身入五花八门。直到黄昏,还说了无数的黑话云北忽然想起,赶进去责备顿氏:“怎不点灯?”顿氏埋怨道:“你听的不费力,难道讲的不口干的吗?送出茶来,都冷在桌上。说了几遍要买油,总不听见;这会子才知道天黑,已怪迟了!有日子讲哩,你也该放文爷住一住口,养一养神,怎是这样没正经?”这几句话;说得云北顿口无言。素臣听见,忙进内解说道:“大嫂,你休怪他!我与他一样脾胃,但有人肯听我讲说,又有悟头,便连日连夜,不觉劳倦。既是没油,也不必去买,省得耽搁工夫。我有代灯之物。”因在袋里取出宵光宝珠,道:“这不强似点灯吗?”顿氏吃惊道:“是甚东西,照得满屋雪亮,却不见了文爷?”素臣道:“此夜光珠也,我被这珠影隐着哩!沈兄可仍到外边去听讲。”云北道:“实是小人错了,昨日已讲至四鼓,今日又一天没住口,真个劳乏了文爷,不是耍处!”素臣道:“我不惟不劳乏,反觉精神顿长;沈兄不可躲懒!”云北大喜道:“若文爷不乏,小人断不敢懒!”于是出外复讲,直讲到月上东山,素臣才把明珠收起,仍复再讲。顿氏听打五鼓,叫应云北,方才大家安息。

 

 

一到天明,叩门声急,顿氏开看,仍是前日那两个苗婆,竟进素臣房中。却不似从前唣,在帐外唤醒了素臣,说有要紧话,请老爷去商量。素臣疑惑:“有何要事?”忙忙的赶至锁家,却并无要事,惟恐素臣不来故耳。素臣大笑。梳洗过,吃了早饭,即往关家说亲。关保之病,原为兰哥而起;及兰哥病退,不觉霍然。听报素臣在外,忙与萨氏出迎,齐跪于地,也依着锁家夫妻样子,俱拜认做叔爷。领至壶天书屋,兰哥拜见,亦称老爷,感谢救命之恩。素臣因为作伐,并篁姑五件条款说出。萨氏道:“这头亲事是好不过的;但篁姑忒也拗撇,这不成了个野人吗?”因问关保:“你依也不依?”关保道:“别的罢了,连拉手抱腰都不肯,怕招着亲戚们怪哩!”兰哥道:“他这五件事,孩儿求之不得;若要孩儿与此五事相反,也情愿一世不娶妻子!”关保道:“你没读过土圣人的书么?怎说这野话!”兰哥道:“土老生的书,都是乱道;孩儿只知道孔圣人,不知道土圣人。”素臣道:“你们峒礼,原听男女相愿,不以父母之命压之;难得他两人意见相同,将来和好可知,你夫妇只求儿媳和好,就招些怪头何妨!况峒中除了篁姑,谁人配得你的儿子?他两个不依此五事,便都不愿嫁娶,为父母者,岂可不成全他?香痨有法可治;害子相思,便是没法,到那时懊悔却是迟了!”萨氏与关保俱连忙答应:“听凭叔爷作主,就请叔爷择定唱歌日期。”素臣道:“兰哥还未复原,再缓几天,竟是七月初一罢。”萨氏道:“月头上最好。”当日大排筵宴,一则谢医,一则起媒,酒席丰盛,礼意殷勤,自不消说。席散,素臣回复锁住夫妻,俱欢喜诧异,自去准备不题。素臣次日复至沈家,与云北讲解,并授以炼神、炼气、炼力之诀。初一这日,素臣先至关宅,萨氏之弟关保在座,因其姊之言,亦拜认素臣为叔爷。同领兰哥至锁家。锁住妹夫索住,妹子锁氏,俱领回家,亦因锁住之言,都拜认素臣为叔爷。素臣无故添出许多侄儿侄女,在跟前百般亲热,暗自好笑。篁姑房中,早已预备,将内房门口挂一湘帘,帘内帘外,各设一座,外房窗闼洞开,内房窗闼紧闭,兰哥虽与篁姑对坐,看不见一些身影。兰哥并不学赶墟恶套,唱那秽语俚歌,款款的念出《关雎》三章,虽系自来之腔,却长短疾徐,自有节奏,娓娓可听。兰哥唱完,篁姑接念《鹊巢》三章,出自女郎香口,更加莺转花间,燕喃帘畔,清圆浏亮,真有绕梁之音。素臣击节叹赏道:“《关雎》、《鹊巢》,王化之原,人伦之始;他日桃夭宜家,螽斯衍庆,于此两歌卜之矣!”于是男亲俱向兰哥叫喜,女亲俱向篁姑叫喜,内外筵宴,席罢而散。初三日行聘,初七日迎娶,两家都是大户,聘礼婚仪,十分富盛。成婚之后,夫妻恩爱,自不消说。加以篁姑早晚服事翁姑,俱依着内则条款,先意承志,婉娩听从,把关保夫妻二人,喜透天门,爱之加宝。兰哥成婚后,与篁姑商议,将素臣接去,住在新房西间,晨昏定省,俨加子女一般。沐则篁姑捧沃盥,篦发梳头;浴则兰哥持巾澡雪,揩身擦背;素臣坚辞不获,深感其情。因把古文三昧,诗法真诠,倒箧倾筐,细细指教。夫妇二人,性爱文墨,质又聪明,如久旱逢霖,涸鱼得水,津津听受,其乐无涯!竟忘却新婚好合,日夜俱环坐求教,把同梦之欢,都丢向脑后!素臣定了十五日起身,两人于十三日私饯,愁眉泪眼,短叹长吁,令素臣好生难受。十四日,在云北家叙别,也是难舍难分,不能恝别。到了十五日,四大户公席饯行,行令猜拳,觥筹交错,苗童苗女,歌舞侑觞,才得欢笑了半日。席散起身,素臣忽然头晕,倒地不醒。正是:

  

莫道阴阳全懵懂,须知祸福半分明。

 

总评:

烧水安息,兰哥醒而称快,宜其以安息治之。却止是试探病情,可谓奇变。至兰哥病原,已经锁住说透,满屋香烟,满头香汗,更属信而可征,何必更加试探?缘彼七绝一首、萨氏数言逗起疑心。惟恐病由相思而起,慎之又慎,方是良医。匆轻议素臣之鹘突。

以臭治香,突有道理,而一切医书未见有此。作者灵心造出,可补轩歧及四大家所未备。

撞粪缸不得,即撞素臣。写萨氏爱子莽性,活现纸上。

七窍钻出白虫,一出即死。是否真有此事,抑系摸想出来?世上如有此病,急以此试之,得一实在下落,岂不快哉!萨氏失惊跪地一段写得精采之至!得后八语咏叹,教忠之意十分透足。玩夫廉,懦夫有立志,百世之下必有兴起者,此书之功大矣!

素臣欲亲至赤身峒之意,至此始尽情说透。观其人,度其地,大英雄举事,必期万全,如是,如是。

土老生一段议论虽甚可笑,却附会得好;若全说不通。便不足动愚失之听。文势得此一振,便有回波击石、斗鹘翻风之妙。

老聃至西域,禹适裸国,今之异学有以此助释攻儒者。今读此书,始知其沐浴于土老生之教者深矣,可胜长喟。

土老生云“风气所限,圣人不能立异”,作者云“豪杰生志,风气不能限之。”故于举峒若狂之中,特拈出云北夫妻,以作中流砥柱。而云北究自外来,非由土著;复拈出兰哥夫妇。素臣之答锁往也,曰:“一则男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易;一则女子中之豪杰,不为风气所囿。”然后知土老生之言,特为无志之徒籍口,不足供有志者一噱也。其有功于人心世道者,岂浅鲜哉!

 素臣喜讲,云北喜听,与教虎臣用弩,一手针线绣出两般花朵。“指画手挥”数语,写得兴会淋漓,增长读书人无限志气。

“云北忽然想起”一段,写得入神。几顿氏埋怨云北与石氏埋怨虎臣,亦是一手针线。遥遥对照,天然关锁,文法之秘。苗民唱歌,自开辟至今,未有唱《关雎》、《鹊巢》者。作者心灵手敏,忽拈得此,遂成夫妻唱和、求婚行聘、一定不易之歌。此亦为地老天荒,苗民所无之事;开山凿石,才子所有之文。

 

 

 

 

 

第九十五回 沈瞻赎子孔方兄能全骨肉 陈渊梦妻正气女便是神灵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扶起,纳在椅上,喊叫醒转。素臣闭目凝神一会,睁开眼来,便神清气爽,一如无事,立将起来道:“累各位吃惊了!”众人道:“叔爷向有头眩病没有?”素臣道:“向无此病。”

锁住道:“敢怕今日日辰不利,另择一日罢。”素臣道:“我一生不信阴阳,前岁出门时,酒忽变血,也没改期,各位但请放心!”因便辞别众人,至云北家,取药箱长行。

只见顿氏两眼流泪,云北也是出门装束。素臣问故,云北道:“小人有个儿子,乳名虎儿,今年十岁。那年也因生病,不能打牲,饿不过,把他插标站在门首。有神狴峒一个大户,名叫封斗,怜念小人,给了五两银子,说:‘不须立契,我带去替你养着;你有了银子,原赎了去。’时常虽也想念,因没有孔方兄,便把骨血都靠后了。如今得了文爷的银子,妻子便整日想着孩子,要赎他回来,连夜里都睡不着了。催着小人说:‘文爷往赤身峒去,要过神狴峒,何不同去,也可代背药箱,替一替力。’故此扎扮着,等候文爷。文爷铺盖,同昨日带出来的药箱,已收拾好,装做一担,小人就去挑来。”

素臣大喜道:“一向没见你们说起,只认做无子;见你与大嫂,都只三十多岁,生长得出,故没劝你置妾。那知道你现有令郎,真是意外之喜!”云北便挑出担子,素臣要夺,云北不肯道:“我原是一事两事,文爷不必费心!”云北见素臣起步甚快,问:“一日走若干路?”素臣答以:“二百多里。”云北道:“可惜起身迟了,赶不及神狴峒,只可奔乌石峒。”当日在百灵峒打尖,投乌石峒住宿。饭店隔壁,见一苏货铺招牌,上写着上林分铺,问知与卫中熟识。当修一书,令松纹打发奚勤向葵花峒沈云北家等候,凡事听云北调度。因向云北道:“奚勤到峒,可领至锁家住宿,日里照常买卖,但照本价,不必取利,夜里断不可做苟且之事。总等我有信来差遣他。”云北应诺。复说:“这书上要添写一笔:若问沈云北不出,只问沈呆鸟,便合峒皆知。”素臣大笑,真个添在书里,托货铺转寄。

次日,至神狴峒,问到封家,传说进去,跑出两个苗丁,一个领云北进见,一个便令素臣挑担后边去。正走到转弯所在,却被一小孩子直跑出来,把药箱一撞,那箱子便如打秋千一般,直甩开去,素臣疾忙抢住。不防那小孩,一拳在肋骨上打来,猛吃一惊。苗丁喝道:“怎打起先生来?”那孩子道:“他把箱子碰我,我不打他!”背后一个苗丁,跑得满头臭汗,喊道:“真个你老子来了!”素臣暗喜,一把拉住他右手;虎儿便起左手,素臣一并攥住道:“你父亲同我来赎你回去,怎还与人躲迷藏吗?”虎儿道:“真个我爹来了!快放手,待我去见他!”素臣放手,虎儿转身飞跑而去。素臣跟着苗丁,挑至空屋。不一会,吩咐出来,请那大夫西厢房去,与虎儿父子一处吃饭。原先那苗丁,便把素臣领到西边厢房门口,只见虎儿两只小眼挤得通红,拉着云北之手,站在膝边。云北慌忙接担,同进房去,叫虎儿磕头。虎儿道:“他方才撞痛了我的膝盖,我还磕他的头!”

  素臣笑道:“是你撞我的担子,反说是我撞你!就是撞你,你打了我一拳,也扯直了!”云北道:“该死的杀才!怎好打起姑老爷来?快些多磕几个头罢!”一把住头颈,在地下连磕有八九个头。素臣拉将起来,虎儿骨都着嘴,两眼瞅着素臣道:“你是甚仔老爷,人家磕了许多头,不还一个礼儿?”云北喝道:“甚仔老爷,还是大老爷哩!四大户磕头,他不还礼,来还你这小杀才的礼吗?”素臣道:“隔墙有耳,沈兄怎这样口敞?”云北道:“文爷说的是,小人失言了!因这杀才放肆可恶,一时漏出话来!”忙站出院子一看道:“且喜没有人!方才老爷要留住两日,小人再三辞脱,吩咐吃了饭,还有话说,不知说甚话?总是饭后就要分手的了。”素臣道:“你这令郎,将来竟是一员猛将哩!方才那一拳,竟有一二百斤气力,不是我,便受不住!”因把衣服撩起道:“沈兄你看,这后肋上有些红影吗?”云北细看,并无红影,欲打虎儿。素臣拉住道:“我因爱他膂力,故与你说,怎反计较着他?”

 

 

须臾,厨下搬送酒饭上桌,三人狼餐虎咽,把一筲箕饭,六大碗菜,两大壶酒,连着葱蒜醋酱,都一卷精光。正要叫虎儿进去磕头,只见一个苗童出来,把三人直领进内室之中,封斗自外而入,开口便问:“文爷因何事改装至此?”素臣吃惊,知已漏泄,却不敢招认道:“医生实是姓文,与沈兄是乡亲;沈兄要赎他令郎,医生进峒里去行医,并没甚改装的事。”封斗道:“休说文爷相貌贵不可言;即沈兄之相,亦可至提督总兵之位;他这令郎,骨格耸异,将来定主掌握兵权。我前在葵花峒中,因见他父子仪表,有心结识,故把他令郎带回。两年来,任他性儿顽耍淘气,并未打他一下,只问他便知。方才二位私语,我已悉知;且内着珠衫,价值不赀,亦非行医者所能致。文爷可把名号官位,入峒何事,详细说知,或可助一臂之力;切勿以匪人相视,藏头露尾也!”

素臣料是不能隐瞒,且看其相貌系端人长者;因便一切以实告之。封斗忙跪下磕头道:“苗民何幸,得见文忠臣老爷!”素臣跪而回礼。封斗道:“老爷休折坏了苗民!”因坚留住宿,吩咐备席,令妻妾子媳俱出叩见,说:“这就是吴江县的文忠臣老爷,也叫你们一见天上的人!”素臣坚辞不获,只得住下。晚上席散,送三人入密室中住宿,方说道:“亚峒主祖父相传,已十余世,忽为岑濬所杀,实为痛心!这峒离弥猴峒只五十里,淫暴之政,先受其害。苗民粗知风鉴,曾传去相面,只得曲意奉承。他信以为实,令遍相妻妾子女,并其宠童吕虎夫妇,大加赏赉,免了一切差徭。其实俱犯杀相,不得善终。现在岑濬已出峒去,求访什么异人,不在峒中。老爷当先到赤身峒,回来再到弥猴峒。苗民有一女,嫁于辟邪峒大户开星为媳;辟邪离赤身峒只一百七八十里,苗民写书带去,可作居停。开星亦深惧毒蟒之祸,只因坟墓产业,俱在辟邪,难于迁移。其人颇有智谋,老爷与彼商议而行,必有所益!”素臣大喜,因促其写书道:“我明日一早必行矣。”

  次日,素臣把珠衫脱与云北道:“我因思君,故紧着在身,谁知屡次被人窥破;若是歹人,岂不利害!”封斗出陪早膳,却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子出来,令向素臣、云北磕头道:“此苗民次女也。”云北吓得忙跪下去,被封斗一把拖住道:“小孩子家,何必还礼?”磕过头,便自进去。袖中取出书信,交付素臣。云北叫虎儿进去,各处磕头出来,又磕封斗之头,两只小眼,流泪不止。封斗把泪拭干道:“后会正长,不必悲泪!”饭后,送三人出门,叮嘱后期。素臣道:“我回来必造府奉看。”出门后,复与云北父子作别,分路而行。

  素臣于上午已至弥猴峒,问起峒民,知岑濬果不在峒。因直穿过去,走有一百余里,便是雁奴峒。见天已将晚,峒内不知有无借宿之处,正自疑虑。只见峒口一人,飞奔至前,跪在地下道:“文爷果然来了!”素臣不觉骇然,忙歇下担子,要回礼时,那人两手抱住素臣双膝道:“文爷休要折死小的!”爬将起来,挑着担子,说一声:“小的引导。”竟往前走。素臣暗忖道:“莫非是个拐子?怎又得知我的姓字?”估量还制得住他,接脚跟进峒内,到一庙里。那人开进房门,把担挑进,素臣紧跟入去。那人纳头便拜道:“小的陈渊,主人即白玉麟也。蒙文爷辩白小的妻子冤枉,感恩不浅!”素臣方才放心。因问道:“你是几时回去的?如何又到此地?又怎生认得我的面貌?”陈渊道:“小的那年,领了主人本钱,至两广营运;因迁江县是主人旧治,有认识的人在那里,收买药材。起身没两站,即遭风沉溺。亏着葡萄峒一个峒民救起,光剩一个空身,进退无门,又替他挑担入峒,吃他一碗饭,留着性命。亏小的有些气力,替人拉木运石,在各峒串过日子。前年又流入这峒,也是帮人做工。因食量大,积攒不起盘费,不能回乡。直到去年十一月内,忽梦见妻子说,他因担了娠,羞忿自缢,蒙文爷辩明冤枉,土地申了文书,要封他做本地神。他因忆着小的,不愿受封,要到两广来寻我,本处城隍发了通关,给了路引,到处找寻,找了两三个月,才找到这里。因这庙原是峒母娘娘的香火,年久坍废;他便托梦与众姓,说是小的原配,上帝怜他正气,封为此峒土神,教众姓替他建庙。众姓因所梦皆同,就踊跃起来,去年就盖成此庙,接小的来看守。今年正月初一开了光,来求签笤者,无不灵验。施舍香钱者颇多,小的才得安享了这半年。前日又托梦,说今日申酉时分,文爷进峒,把相貌装扮一一说知,叫小的至期迎接。小的自午时就来候起,不料果然候着。这都是妻子托的梦,并没有回去过。”素臣不胜骇异。上殿看那神像,也仿佛如白家栖凤阁内梦中所见。见有现成香烛,便点将起来,作揖致敬。

陈渊抵死推辞道:“文爷休折坏了他,叫他如何当得!”素臣道:“他一生正气,怎当不得!”陈渊没法,只得磕头回谢。饭后,问素臣在白家以后之事,及入峒之故。素臣一一说知。陈渊喜道:“主人得官,姑娘又嫁了好姑爷,感谢文爷不尽!但赤身峒俱是赤身人,文爷进去,也须裸体,若穿着衣服,怎得进峒呢?”素臣道:“赤身峒这边是甚峒?离赤身峒若干里?现在可也赤身?”陈渊道:“赤身峒这边,是孔雀峒,离赤身峒百里;敢在早晚也便要赤身了!”素臣道:“且到孔雀峒再处。”

是夜,睡至三更,梦见峒母娘娘前来拜谢。素臣问其此行凶吉,峒母道:

 

逢沙则凶,遇石则吉;

石马千里,沙射千日;

神猿神虎,子孙惟亿;

劈破天荒,纯阳之力!

 

素臣醒来,详解不出。暗忖:纯阳又是世人所谓吕祖,我不信仙,何云纯阳之力?通八句看来,大约吉凶俱见,终得成功之意。

天明起身,陈渊伺候梳洗,说道:“小的女人,夜间又托梦与小的,叫送文爷至弥猴峒,不知文爷一日可走许多路?”素臣道:“可走一二百里。”陈渊道:“这便恰好都有住处。此去过了断木峒,便是沉铁峒,共有一百六十里,小的有个熟人。再过去一百五十里,便是弥猴峒,小的也有个熟人,可以借宿。再过去就是辟邪峒、大鹏峒、孔雀峒。妻子说,辟邪峒文爷自有住处,孔雀峒有石兄来接,都不消小人跟随了。”素臣暗忖:辟邪峒有封斗之书;孔雀峒有甚石兄?又与梦中遇石则吉之言相合。这峒母怎灵显如此?因复到殿上,作揖致谢,嘱其暗中保护,成功后,当奏请封号,以酬神力。陈渊把庙门锁上,将钥匙交付庙邻,嘱其照管。替素臣挑着行李,一路闲讲,又知道张顺一家,俱送与素臣为仆。大喜道:“小的与张兄弟最相好,他的武艺比小的高,将来倘得回乡,必到文爷府上会他也。”

 

 

  是晚,宿在沉铁峒内大户家中,那大户雇过陈渊做工,故此认得,次日,宿在弥猴峒中一个石匠家里,那石匠,是与陈渊同在沉铁峒大户家工作的。素臣暗忖:弥猴峒与神猿二字关合;逢石则吉,莫非应此石匠身上?因有意去兜搭,却蠢莽非常,问他言语,也不会对答,说不入头,只得罢了。

次日,陈渊辞去。素臣日午至辟邪峒,竟向开家而来,投进书去,开星出迎,自己替素臣担着行李,直进一密室中,殷勤叩拜道:“草民何幸,得瞻天人丰采!”素臣看那开星,面貌白皙,眉目秀润,竟不似峒中人物。茶罢,亦如封斗,令妻妾子媳俱出叩见,大排筵宴,款待素臣。终席,只殷勤劝酒,不论时事。席散后,复至密室中,方请问素臣欲至赤身峒之意。素臣把在葵花峒答锁住、萨氏之言,述了一遍。开星击节赞叹道:“此大英雄之见识作用也,即此一着,已足夺毒蟒之魄矣!大人自进峒以来,必已察看险要,网罗羽翼,收拾人心,以为起义章本?”

素臣道:“开兄所言,洞中兵机;但弟此来,原非于峒中起事,不过欲得一要领,以为他日剿除之计。故于兄所言三事,全未经营,只随道路所见,居停所在,略存此意耳。弟自入峒,见各峒形势俱散漫无纪,至葵花峒才有结束;葵花后山复有径路,可扼弥猴峒之背。由弥猴峒至此,则此峒又一结束,不知此峒有无径路,可以出奇扼制赤身,尚须察看。而就其大概,则葵花为弥猴峒之锁钥,此峒为赤身之锁钥,此险要之谓也。人心羽翼,则仅得葵花一峒及封令亲耳。”因把四大户之归心,萨氏、云北之勇力说知,道:“此可谓扼制岑濬之用;至欲制毒蟒,必于此峒,舍开兄其谁属耶?”

开星肃然拱手道:“大人进峒不及两月,而已得如许人心羽翼,且察看形势,如火烛物,扼敌之计,已在掌握。犹非蓄意经营,不过略存其意,此殆所谓天授,非人力也!草民毫无知识,不能借箸指陈,窃附荐贤之义。此峒有一奇人。若能屈而致之,则胜于百草民矣!”素臣急问其人,开星道:“峒后一山,名天阙,人迹罕至。有一母猿,相传居此山已千余年,忽思配偶,得一樵夫,擒入深峒,成为夫妇。生下子,因樵夫姓干,取名干珠,骨相不凡,矫捷无比,能手格虎豹,刀法入神。近年来常出峒,至后山眺望,遇便拿捉猛兽而回。性喜战伐,草民家若到后山打猎,彼闻枪炮之声,必来观看。苗丁们与他说话,俱笑而不答;惟草民与之言,与答几句,亦不多言。微探其意,只云时尚未至。文爷若得此人,岂不胜于亚父之得剧孟耶?”

素臣暗自惊异:峒母梦中有神猿、神虎之言,此猿已历千年,岂非神猿?龙生、飞娘、以神辈皆生于异类,而有强人之勇;此千年神猿所生,必更有异,当往物色之。因约开星于次日去访。开星道:“天阙山虎狼极多,草民只能指路,不敢入山。”素臣应允。

 

 

  次日黎明,饱餐,同至后山,开星指道:“那便是天阙山,干珠回去,草民每日送之,故知其路径。”走有一二十里,才至天阙山麓,开星道:“从此入去,草民等不敢随行矣!”素臣随意纡折而入,果然虎豹熊罴,随处俱有。有劈面遇着的,才欲侵犯,被素臣拔出宝刀,大喝一声,即惊慌跑避。约又走了十余里,忽见山岩之下,有两扇石门,一虎当门而踞。素臣暗忖:干珠莫非即住此峒?因喝开踞虎,连叩三下,那声响便如洪钟一般,山谷俱应。须臾,豁然洞开,一人磬折出迎道:“尊客莫非吴江忠臣文素臣相公吗?”素臣大惊,纳刀入鞘,答道:“在下文白,实字素臣。主人得非干君名珠者乎?何以预知为弟也?”那人道:“野民即系干珠,请至舍下,容当细禀。”素臣入门,门即自闭。从一石弄中,行有半里,忽然开朗,别有天地;有田有水,有屋有人,鹳鹤麋鹿,飞走其中,周围约有数里,如一圆璧,千山包裹,万木葱茏。中心有数十间竹屋,门前一块平原,两边一字排连,有十余家庄户,鸡犬桑麻,居然一武陵也!进了大门,便是一个小小厅堂,干珠深深下拜道:“野民候相公久矣,不图今日得见台颜!”

礼毕入座,一个垂髫童子托出茶来,泉味甚甘,泡着几粒新鲜莲子,鲜美可爱。素臣叩其前知之故,干珠道:“草民本不姓干,先曾祖平安,得罪燕王,先祖避祸,深入苗地,改姓更名,于析木峒樵采为生。先父亦习其业。二十年前,家母因奉神明,引先父入峒,成为夫妇,只生野民一子。先父性喜读书,因系将门,亦娴武事,自幼教野民文武兼习。不幸见背,学业无成。而一片敬忠恶佞之心却是天性带来。几年前,购得报抄,读至相公奏对之语,津津敬慕,自恨僻处苗峒,无由执鞭。家母笑道:‘汝虽不能往见,文相公当来拔汝,毋戚戚也!’二三年来,闻有炮声,即命野民出峒眺望,得遇大户开星,家母说是得见相公之兆。今日早晨,即令整治蔬肴,云俟洞门声发,则相公至矣。家母实非世人,乃千百年独处之贞猿也,故凡事颇能推测而知。”素臣致敬道:“不意吾兄乃平将军之后人!将军忠勇俱备,冤屈无伸,宜得贤后嗣以报之!弟何能拔兄,能仗兄之力,以除大憝,则幸甚矣!弟意欲请见令堂,共商一事,但恐涉于冒昧,奈何?”干珠道:“家母原欲拜见,况蒙钧召,敢不承命!”因令童儿去请。须臾,厅门开处,两个壮健丫鬟,跟着神猿出来。素臣举目看时,猛吃一惊!正是:

 

    炯炯青瞳如闪电,棱棱枯骨是行尸。

 

 

总评:

素臣无故晕倒,后文竟不指破;锁住云“日辰不利”,素臣云“不信阴阳”。作者之意,明使人于此着想后文之沙射七蛊,即忽然晕倒之故也;终于病愈成功,即神清气爽一如无事之故也。故前回结束二语云“莫道阴阳全懵懂,须知祸福半分明”,引而不发,其故跃然;一经指被,便如嚼蜡矣。

“没有孔方兄,把骨血都靠后”,伤哉,贫也!抵得一篇《钱神论》。

写虎儿膂力,只“猛吃一惊”四字,便写透十分。“骨都着嘴,两眼瞅着素臣”,居然有睥睨王候之概。特表虎儿,亦以衬托素娥,并衬素娥之夫主也。不可不知。

云北口中漏出消息,特为封斗作缘,以便一见即知系责人,不与锁、关、索、萨等四大户同一鼷径也,可为匠心经营。

令女出见,不解其故;善读者必已解之,无烦老人饶舌。

忽出陈渊,突兀可喜;接出峒母,尤属离奇。梦中数语,如焦氏《易林》,古典可读,生出素臣无限猜想。有合有否,尤极空灵。

开星所言三事,洞中兵机;不特四大户无此见识,即封斗亦逊一筹。其荐干珠以备臂指之用,尤有功于素臣。顾非封斗,莫识开星;非云北,又莫识封斗。然则虎儿一赎,而毒蟒之命已倾;顿氏一泪,而毒蟒之胆已落。其机皆伏于素臣所赠之五十两,以区区之五十两,即买毒蟒这命,不亦快哉!

天阙山洞,隔绝人世,而文忠臣之名,已贯于野民之耳,作者所谓“一事存忠孝,风行若有神”也。其教忠之意,尤属深切著明。

平安之勇,无人不知;而忠,则或未敢必。作者不以成败论人,故特明其冤。使景清早为燕王所疑,致之死地与平安无异;彼白面书生尚欲留其身,以图报仇雪恨,况勇如将军者哉!自有此书,而将军可以瞑目于泉下。

 

 

 

 

 

第九十六回 天阙山神猿饶舌 孔雀峒石女发身

 

那神猿虽也女人装束,双眸炯炯,却满面无一丝肤肉,与台湾所见骷髅一般,渗濑怕人。神猿先开口道:“相公忠贯金石,诚动天地,功业福德,迥出汾阳王之上。小儿愚蠢无知,却靠着相公荫庇,他日亦稍有成就,婚姻嗣续,富贵功名,俱任相公掌握。请受老婢一拜,愿相公勿避嫌疑,勿辞秽亵,凿混沌而破天荒,不特老婢母子感恩,即平氏祖宗亦俱戴德不朽!”说罢,即拜将下去。素臣连忙回礼道:“下官菲才拙性,愧窃虚声,敢当宏奖!令郎英年伟貌,文武双全,自膺特达之知,何藉扶轮之力?”拜毕,起坐。

素臣道:“老妪末后数语,言浅旨深,非暗人所能解,尚祈明示!”神猿道:“时至自知,只此数言,已属饶舌,敢尽泄乎?”素臣道:“下官生平。不信神仙之说;老妪之先见,宁有术乎?”神猿道:“凡物之寿者皆灵,故龟龙猿狐,皆可前知;然只知其数,未识其理。不若圣人之前知,理数俱晰,此人为万物之灵也。但人虽灵于物,而寿则物久于人;自古及今,有千岁之猿狐龟龙鹤鹿等物,而无千岁之人。此则数由天定,非智力所能勉强!神仙诞妄,休说相公学贯天人,即老婢一物之微,亦不谬信!世所传述,其虚妄者不具论,即如李意、钟离、吕岩、陈抟诸人,老婢或见或闻,俱不过略享修龄耳,岂有飞升羽化之事乎?相公进峒之意,老婢已知。这天阙山之最高峰,可望见赤身峒形势;饭后屈相公一登,老婢在彼拱候。”说罢,告辞进去。

素臣暗叹:“物之有知,人不如也!”童子捧上酒肴,半属蔬果,半属野兽鸡豚,烹调极精,色色可口。素臣问:“峒中庄户何来?”干珠道:“也是近年来家母招致入峒,令其耕田为业,闲时教习击刺跳跃之法,说有用着他们之处。”

  饭后,领着素臣到最高峰,神猿已先在顶上,指与素臣看道:“那一座山头上,有大树数百,葱蔚深密者,即赤身峒后之靠山也。”东南那一峒,便是孔雀峒;更南,是大鹏峒;更东,便是辟邪峒。”

  素臣道:“据下官看来,各峒合凑,是一龙形:赤身峒乃龙头也,故出这毒蟒;孔雀峒那一条山腿,俨如龙爪;此峒圆形,俨若明珠。毒蟒不知先争此峒,可知其无谋矣!但此爪与珠切近,龙头奋发,龙爪必舒,不除此爪,终有拿攫之患!下官愚见,该把孔雀峒把条山腿挖断才是。”神猿吐舌道:“相公真天人也!老婢之见,亦是如此。那山腿有束细之处,即龙腕之本也。断其腕本,熔铁汁灌之,即不能拿攫矣!此系切肤之灾,奈远隔他峒,力不能办;相公此去,幸乞留意,感且不朽!那数百棵大树中,有一更高大之树,中空透底,直达赤身内峒之眢井,相公可切记之!”素臣唯唯,复问:“由辟邪、大鹏、孔雀至赤身,俱走弓背,由此至赤身,却是弓弦;倘或进兵,则于彼路用正,此路用奇,如邓艾、钟会故事,可乎?”神猿道:“相公神见,洞中兵机;但此道险峻,非久经演练,熟于跳跃者不能行,老婢与小儿辈,请当此任!”素臣大喜致谢,先辞下山。

  回顾神猿,步履如飞,倾刻而下,暗暗称叹。是日,干珠陪宿,素臣叩其胸中,颇谙韬略,试其膂力,不止千斤,甚是欢喜。

  次日告辞,神猿复出相送,谆谆以勿避嫌疑,勿辞秽亵为嘱。素臣想有后验,因遂允诺。干珠送至后山,拜别而去。

 

 

素臣回见开星,把前事约略说知。开星太喜道:“得了干珠,可作奇兵。草民户下及平时结识些勇力,于此正道,亦可略助大人一臂。”素臣更是大喜。次日,起身往孔雀峒。开星道:“有一铁匠太引五,是孔雀峒人,在草民家打些军器,前日已经完工;草民留在此,替大人做个向导。”素臣听有孔雀峒人同去,可作居停,又系铁匠,欢喜非常。

  谢别开星,随了引五,过大鹏峒,投孔雀峒而来。引五问素臣:“住在峒里那家?”素臣道:“我是头一次进峒,你家若有空屋,便可借住。”引五道:“这却不能,须招赘在那一家做女婿才好。”素臣忙问:“何故?”引五道:“大鹏、孔雀两峒,是已服毒蟒大王的了;大王的令,凡系客户,俱要与峒种配成夫妻,才许住在峒里。客人若有银子,我替你说合一头亲事,方可存留。”素臣暗想:辟邪太远,大鹏、孔雀又有此令,如何得到赤身峒去察看呢?沉吟一会,说道:“我是有妻子的,岂可停妻再娶?只好做一假圈套,与那家说明,照数给银,却不真做夫妻,不同床睡觉;你若撮合成了,我自谢你!”

  引五道:“招了亲事,便报知头人,夜里要来查的;若不一床睡觉,就弄出事来了!你既肯出银子,又不要真做夫妻,却有个凑巧的此。我有个妹子,小名玉儿,相貌极好,却是个石女。你只给我十两银子,就与你做个假圈套,日里一样烧茶煮饭,夜里一样铺床叠被,却只好做个干夫妻,搿抱着顽耍,你道如何?”

素臣暗暗惊异道:“此人真石兄也!峒母既托此梦,神猿又再三叮嘱,要我不避嫌疑,想必是前定之数!为国家大事,譬如在又全家中,与随氏同宿,况且是个石女,只索行权的了!”因道:“令妹若果是石女,我愿加倍出二十两银子。不在人面前,却不许夫妇称呼,我只叫他小娘子,他只叫我先生。”引五大喜道:“叫先生不好,叫你爷罢。若不是石女,情愿退还你身价。只有指头大一孔,是天留给他撒溺的,凭你验看就是了。”

 

 

午后到峒,把素臣引至一空野地方,只有三五家人家,依山而住,望着尽东边一家入去。素臣看时,是一间门面,西壁支有炉灶,里面三间房子,有两间小披,当在中间客座,歇下担子。引五进去,叫妻子藏氏出来,拉手相见,把招亲之事说知。又悄悄的,把假圈套的说话告诉:“去与妹子说明,就好去通知邻舍,报与头人来主婚了。”藏氏道:“你也须知他的性情,这话怕有些难说!况且姑娘的事,邻舍都知道的,怎假得来?”引五道:“这样好客人,又是苏州人,还辱没了他?他有这银子,便一家快活好过,你说我已应承,回不出的了。若说邻舍,都怕着老太,敢来破我的法?再请来吃杯喜酒,便是没事。”

素臣暗忖:其妹性情,自必歪撇;此人呆实,膂力有限,怎众人都怕着他?因道:“我有苏货在此,每家送四色礼,买他一买,何如?”引五道:“这更妙了!但白费掉了钱,也罢,他们没有白受的理!”素臣因检出花粉线之类,问是四家邻舍,配合四分,同着引五,各家拜望,说知情节,并请晚间去吃喜酒。邻舍都道:“这是喜事,又承送厚礼,只要你两家情愿,我们断没有说闲话的!”

拜罢回家,素臣又取出八色苏货道:“这送与大嫂的。”称出二十两银子,“这是聘金。”另外又是五两,令其买备花烛酒肴。引五喜得打跌,扯开阔嘴道:“茶还没奉一杯,怎好受你重礼?花烛之费,该是我出,怎又费你的钞?”素臣道:虽是假局,却要与令妹同床合被,怎还论得这许多!”引五欢喜收进。

却见藏氏哭丧着脸,附耳说道:“你且不要喜透了,这银子礼物,还得不成哩!”引五吃惊道:“是怎么说,好容易招着这样富客人,难道罢了不成?”藏氏道:“我也知是个富客,巴不得结识他!谁知姑娘古怪,一口回绝,说是不肯做这没廉耻的事!我也情急了,千说万说,还下着大礼,才改过口儿,要问客人的姓,合着他梦里的一个字,才与他同床;合不着,便宁死不从!凭你怎样劝说,都不肯听,便怎么处呢?”引五呆了一会道:“且与客人说去,合得着也未可知。”懒懒的走至中间,向素臣说知。素臣道:“这须请你令妹出来,当面讲说。”

引五到西边一间,逼着玉儿出来。素臣暗忖:此女不特眉清目秀,更兼大贵之相;可惜生于此等所在,又是个石女,不能生育,贵从何来?因问玉儿:“有何梦兆?”玉儿道:“奴是梦着神人,吩咐的,要问先生尊姓,若对得来,才可相从。”素臣道:“我说出姓来,小娘子只说对不着,也教我没法!”玉儿道:“这个字,奴还认得,先生可写在掌中,待奴说来便是。”素臣暗忖:这却要用自己真姓的了;因取笔写一“文”字在掌。玉儿道:“梦中神人吩咐奴两句话,是遇着姓文的,方可同床。”素臣吐舌道:“怎有这样奇梦?”因放开手掌道:“小娘子请看,这不是‘文’字吗?”玉儿方肯进去,梳头装束。引五夫妻方欢喜地,料理结亲之事。

外面邻舍已同着头人来查,引五慌忙接进,令素臣相见。头人道:“好一个品格,你这妹夫招着了!这峒有半年多没江南医家进来,生意发财,自不消说。闻得还有苏货,可惜没带钱来。”素臣忙取出四包,送与头人。头人道:“怎好白受你的?停会原要派人来查,就叫我婆子来补价罢。你们才回家事忙,我也还有别事,不扰你喜酒,等婆子来吃罢。”头人去后,引五央着领舍,同去买备香烛纸马,酒米鱼肉等物。

藏氏央着邻妇,里外收拾,搬桌借凳,烧火打水等事。玉儿也顾不得腼腆,把素臣担子收进房内,放出行李,铺床挂帐,自去料理。只空着素臣一人,没处存坐,只得走出后门来,看那山势。一步步的走上山冈,见树林内都有老虎脚迹,暗忖:若早晚遇见,当为除害!

闲步一会,天色已黑,走下冈来,只听得屋里敲有鼓声,又是喇叭吹响。进门看时,见是两人,一吹哑喇叭,一敲宽皮鼓,闹了片刻,便来与素臣拉手叫喜。一个便去桌上打叠神马,揩抹桌凳;一个便在身边,取出一条透油的围裙,系在腰间,往披屋里去上灶,不诓这两个乐工,又兼着司礼、庖人两样名色,素臣暗自好笑。看那神马是关公,默忖:关公昔日秉烛达旦;文白今日只可坐怀不乱了!

少停,邻舍男女俱齐,那厨子便催那掌礼道:“厨下都停当了,快去催一声,把查奶奶请了来,就好拜堂哩。”那掌礼忙赶出门,不一会,跟了查妈进来,问:“那一位是新郎?”众人指着素臣道:“此位便是。”查妈拉着手道:“好一表人材!多谢你的厚礼,却忘带银钱,改日补价罢。”说罢,便问:“新娘在那屋里?”邻妇答应:“在这房里。”查妈进去称赞道:“好一对夫妻!怎峒里有这等好姑娘,没曾瞧见?”掌礼便供起神马,点起香烛,厨子便搬出猪头三牲,邻妇便搀出玉儿,没有红毡,便把素臣一条毯子铺好,掌礼便打起宽皮鼓,嘴里带喝着礼,厨子便吹起哑喇叭。素臣带笑上毯,与玉儿拜神,化过纸马,夫妻交拜,便簇拥入房,坐床合卺。那掌礼手里敲鼓,口里一般念着吉利的话儿;那厨子把喇叭连掌三声,忙忙的穿上油裙,往厨下去切割。众人都出房,把门关上。查妈道:“你两位休误了吉时,停会进来讨喜。”

素臣暗看玉儿,心里着急。玉儿在身边取出哥嫂预备的一方绿绢,递与素臣。素臣接过,见绢上斑斑点点,染有新红,藏在席下,方才放心。大家把衣服解散,素臣见竹笆疏漏,恐被人看破,把帐子放下,将脚收起,坐在床上。玉儿会意,亦缩脚上床。等了一会,只听喇叭三声,咚咚的鼓响,众人推门而入。两人方跨下床,裹扣衣服,查妈上前讨喜。素臣在席下翻出,查妈看了又看,半晌方称恭喜,递与众男妇看了,一齐叫喜,重复递还素臣,簇拥着出去坐席。邻舍女人来了四个,并查妈、玉儿姑娘七人一席,在中间屋里吃酒。外面门屋里,四个男邻及厨子、掌礼、素臣、引五八人一席。

席散,各男人辞去。查妈仍要监看素臣、玉儿上床,素臣道:“奶奶们在此,怎好赤身露体?”查妈道:“到明年,一峒子人都要精赤哩!我还要看你们做了亲才去。”素臣道:“方才已做过亲了。”查妈道:“那不过取喜,只算下得一封战书。这会子要看那独眼将军大战红莲宫主哩!素臣、玉儿及引五夫妻一齐着急。邻舍女人帮衬道:“先生是苏州人,脸重害羞,只教他夫妻上床,搿在一处罢。”查妈道:“即是先生害羞,也就是这样,再作道理。”素臣、玉儿只好遮遮掩掩的,把衣裤褪下,钻入被中,搂抱而睡。查妈一手执烛,一手揭开上身单被。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姑娘虽白,还是呆白。怎如这先生白的好看?”查妈道:“这先生的奶,比姑娘大了许多。姑娘说是十九岁了,怎么没发身?男儿奶大为丞相,这先生必有发迹日子。罢了,看他夫妻都觉讪讪的,咱们都出去罢。”于是一哄而散。

素臣傍着玉儿只觉满怀凉气;暗忖:石女不过下边不同,怎连浑身都像石头一般?幸是邻舍们都劝了几杯酒,得这凉气,反觉爽快,渐渐的落睡去。玉儿被素臣阳气一蒸,满身温暖,快活无比,偎在素臣怀中,也便沉睡去了。

 

 

次日清晨,众邻舍男女俱来叫喜,素臣酬应过去。仍出后门,上了山冈,随意而走。走有三五里,地势渐平,周围审视,见一条山峰拖去,竟是在天阙山最高峰上所见之龙爪,心中大喜。因相度地势,定了一个所在,拔出宝刀,将泥发掘。浮面一层,土俱杂色,掘至三尺,土色渐紫,光而且润;暗忖:此为龙脉无疑!

因复身回家,吃过早饭,把引五领去,设辞哄他道:“我方才闲步至此,见一白鼠钻入地去,我用力挖了一会,没曾掘着。白鼠财神所变,必有藏银在此左右。你可从此处起,至此处止,把这条峰掘深一丈,掘阔一丈,掘长五尺。如得有藏银,和你均分;如无藏银,送你十两银子工钱,何如?”引五喜道:“这峰是无主荒山,没人管帐;掘着藏银,合你都做财主;掘不着,也有十两银子。估量这峰,费我十多天工夫罢了,不比打铁强远吗?依你,依你!”慌忙回家,拿了畚锸锄耙,就从那一日挖动不提。

 

 

到夜来,玉儿道:“奴自小身凉,没些暖气;自从昨夜睡在爷的怀里,就暖和起来,满身骨节中都觉快畅,才是这样逼近着爷。”素臣亦觉玉儿凉气比昨日减些,因问道:“你昨日说神人吩咐你两句话,却只说得一句,那一句又是甚话?”

玉儿却不肯说,素臣暗忖:必有难说之处,且与他热落几日,再探问他。因复沉沉而睡。玉儿紧搿素臣,更觉浑身滚热,连称有趣。复轻轻的把素臣之手先摩胸乳,次摩脐腹,次摩牝户,更觉浑身快畅,遍体酥麻,口里不住叫,咿呀阿唷低声叫唤,直到素臣翻动,方才放手。

次日,素臣起去,藏氏忙赶入房,就把手去摸玉儿牝户。玉儿惊醒,推开道:“嫂嫂怎这样罗唣。”藏氏道:“好奇怪,竟有假的!你怎么知道查奶奶来听房,做出那许多声气,把人都要碜死?”

玉儿失惊道:“真个查奶奶来听房吗,怎不通一个风儿?”藏氏道:“他也许你通气?听得他都动了火,说这先生好本事,不知要弄到多咱才歇手哩。”玉儿道:“奴却不是假作,不知怎样,经着他的手,便是快活。你知道,我是冰凉的身子,如今和他睡了两夜,就温了许多。可是奇事吗?”藏氏看着玉儿胸前道:“不特温和,连皮色都不十分呆白,这两乳都生点子柄起来了,真是怪事。查奶奶疑心那喜是假,故来听房。听房以后,他才信了,说喜也是真的哩。”

素臣因是三朝,不便到赤身峒去,日里往峰上去看引五挖掘,到晚,与引五及玉儿说道:“我受关大户之托,要往赤身峒去访查他一个亲人;我明日午后便去,论不得日子。老五,你每日自去掘峰,不要懈怠。”

 

 

次日午后,素臣竟往赤身峒来,走有五六十里,天色已黑,即取出宵光珠照亮,望着峒后那株高树,爬山越岭,竟到树下。看那树下身,周围一二丈,高一二十丈,无半点枝柯皮靥,不能上去。

  盘上别棵树去,虽拉得着大树的枝叶,却甚软弱,离本身甚远,难以用力。因在四面抄看,竟有十余里周径,南北无门,只东西有两门出入。东门外两山夹路,亦如弥猴、葵花形势。连夜回家,买备两条大绳,令引五打了四个大钩,两只大钉,因是久歇炉火的,买煤置炭,俱有耽搁。是夜,仍宿在家。玉儿独睡一宵,觉得满床清冷,翻来复去,卧不贴席。此夜复得暖玉在怀,百般怜爱,万种温存。因怕有人听房,熬着快活,不放出声。

素臣次日仍往赤身峒后,把四钩缚在两绳两头,看准了一株树枝,用力把一钩掷过,扯直了绳,恰好钩牢,两手攀绳,盘将上去。上了这枝,便不须钩绳,左穿右踏,直至树身尽处,果见一穴,黑洞洞的不知深浅。因取宝珠系额,用钩勾住穴口,将钩绳放入,攀挂而下,直至树根,又旁行百十余步,果见上有穴口,知是眢井。

两手执钉,如爬城一般,顷刻而上。走出井外一看,是一个小小园亭光景,井上盖着小亭,亭上额着“风井”二字。暗忖:是树中贯出之风了。对面一座大亭,亭额“云床”二字。看亭内有五架楠木刻成、似床非床的仰榻,中间架着石台,四边花木池石,无不具备,一曲墙脚边,无数尸骸堆着。

 

 

寻路入内,见有一带石巷,两边雕刻着赤身男女拥抱交合各种把势,踏着机关,浑身俱动,满巷皆活春宫也!弯弯曲曲的,走有百十步,便是三间空殿,门闼洞开,东西俱有房屋。先至东边一院,越墙而进,是三间大房,窗户俱开,一片鼾声,里间榻上,睡有两人,一男一女,浑身肉鳞,身长丈余,须发皓白;暗忖:此必老毒蟒也!细看其貌,俨如龙形。四面廊下,躺着些赤身女人。

跳出墙来,再往东去,只有从房。复折身转西,越过墙去,见七间一带长房,中有大石榻,榻前也悬着一颗夜光珠,满屋照亮。榻上整整排着五男五女,顺头而睡。素臣大着胆,举步上前,那榻前的珠光,便淡将下去。到得榻边,光便消灭,只有素臣额上珠光,愈加灿烂。素臣细看,有仰睡的,有侧睡的,有搂抱而睡的,一男一女,相间排卧。男长一丈,女约九尺,满身肉鳞,略似龙形,不如老毒蟒之俨然龙相矣。十毒蟒之面,上部俱似其父母,下部便短了许多。周身密看,只有阴阳两窍,粪门脐乳眼耳口鼻各窍俱无,鳞甲掩盖,喉下逆鳞径寸,与顺鳞分界之处。露出红肉数分,其余更无空隙之处。忽见一毒蟒手足翻动,慌忙跑出,回看榻前悬珠,光复明亮。暗忖:同一夜光,而受制如此;老蚌所赠,真神物也!

越墙出来,再往外去,是五间大殿,殿外一座石门,四面无槽,亦无罅缝,不知如何开合。因飞身上房,周围看视,并无出路,是一个天生石洞。

 

 

此时天已渐明,见东边石罅中微漏天光,因急回旧路,至井边,用钩勾住井栏,盘落井底,将绳激起,钩落井中,收在身边。复至树中,扳绳而上,把钩绳宝珠,一并收起,拣着枝叶最密之所,藏伏在内。太阳一出,只除了内峒,其外峒房屋田园,历历俱见。周围审视,见西边一处,俱圈着猛兽,养着马匹。东边一处,俱是仓廒草场。

各峒民开门出入,男女都是赤身,又见有无数人,手执旗帜军器,腰挂弓箭,俱向北而来,仔细看去,见额上勒着银箍,鼻孔穿有五个金环,项上套有银圈,腰内束有黄色丝绦者,似系第一等人。额上勒铜箍,鼻孔穿三金环,项套铜圈,腰束青丝绦者,似系第二等人。其下俱系额勒铁箍,鼻孔穿一银环,项无圈套,腰束白色丝绦。

看那旗帜,只有黄白青黑,独无红色。走进北首宫殿中去,便不看见;候了一会,见进去的都纷纷出来。炮声起处,一队一队的望西而行,临末,便是五毒蟒夫妇,一色的额勒金环,鼻穿九个金环,项套金圈,腰束金线丝绦,后面一队男女拥着,往西边一座将台上来。大纛旗麾动,放炮起鼓,吹动海螺,两边一字排长,对面互射。有射折了箭的,有射了不进的,有射了进去的。每人射过五箭,旗复麾动,复放炮,起鼓,吹螺,各用长枪对戳。有戳折了枪柄的,有戳不进的,有戳了进去的。每人戳过五枪,复麾旗,放炮,起鼓,吹螺,各用大刀互斫。有斫缺刀锋的,有斫不进的,有斫了进去的。每人斫过五刀,便把那射折箭、戳折枪柄、斫缺刀锋的,捆打;其被射、被戳、被斫的,都赏给银牌;被伤之人,俱用烙铁烙其伤口;看那戳斫不进的人,浑身俱是烙痕。伤口烙过,然后操演猛兽,虎豹象兕,都依着金鼓进退搏噬,却不相伤害。人与兽驯,兽与人习,马见诸兽亦不骇避。台侧一群囚犯,卸去锁械,穿上衣甲,执持刀枪,逼与兽斗,便被猛兽吞噬,不留一个。人兽演完,五毒蟒夫妇对射、对戳,对斫,不论头颈腰腹阳物阴户,俱如生铁一般,枪箭刀锋,只凑得一片声怪响,休想伤损丝毫!戳斫已毕,归位而坐。第一等人便环跪于地,捧觞上寿。饮宴既毕,见有一人带着十男十女上来,五男毒蟒便去摸那女人牝户,五女毒蟒便去攥捏男人阳物,选中了五男五女,把那十个发还,随即放炮,起身回宫。那选中的五男五女,便跟在毒蟒背后,簇拥而进。

素臣看完,盘入树根歇息,取出干粮饱餐。

正吃时,忽见远远的有些光亮,寻些亮处看时,微见有凤仙花影,上前谛视,却是树根裂缝中所见。因用刀刮削成一条空缝,仔细一看,竟是风井边花砌,正对着云床,一面只见几个女人,搬出酒肴,摆在石台之上。

须臾,毒蟒夫妇,领着选中的五男五女进来,围着石台坐下,欢呼饮酒,猜枚行令。一个男毒蟒猜着,便抱一个女人,放在云床上去。五座云床都有机关,这女人一压上去,两边龙爪施展,便把那女人两腿分开,高高架起。素臣才明“云床”二字之意。毒蟒把阳物抵进,女人便是哀哭;一经抽送,哭声愈高。九毒蟒看着,喜笑一会。又一男毒蟒猜着,也抱一女人上床。须臾,又一女蟒猜着,便抱着个男人,却自己仰睡上去,龙爪架开两腿,扳着男人腰股尽力弄耸。那两个女人,都哭得声息俱无,血流满股;男毒蟒兀自抽送不止。女毒蟒弄了一会,忽地把两手抵床,将身腾空,龙爪便自放开;立将起来,推倒男人,提起两腿倒撞过来,用力一撕,直撕破心坎边去;腹中肠脏,血淋淋的都滚将出来。素臣又怒又吓,头发根根直竖!正是:

 

    选来已是男?毒,撕去方知女夜叉。

 

 

总评:

物寿皆灵,而止知其数不知其理,惟圣人则理俱晰,此千古不刊之论。有千岁之物,无千岁之人,故李聃、彭签皆止数百岁。神猿就见闻所及,故但举李意等,而不远及聃、签。素臣云“物之有知,人不如也”,其斯为神猿也欤?

于龙生、飞娘、立娘、以神外,复招一干珠,见僧道而外,即非类之种,无不可与为,缘以深著老佛之恶。而龙生等未及其父,干珠则并及其母,是物类亦可为缘矣。更进一层之法。

挖断龙爪一论,似涉堪舆家言。然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诗》云:“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古之人有行之者,将难为腐德道耳。神猿吐舌,亦有此见,此地英雄所见略同。

神猿指出眢井,伏后入峒、破峒之脉,有功于素臣者不小。

素臣欲仿钟会、邓艾故事,神游即请当奇兵之任;亦是英雄所见略同。开星大喜,愿助正兵之力,直可与素臣、神猿之未,更设一座。

引五爱财如命,而玉儿独不爱财,古怪如此,文字便有起落,不至平塌。虞舜傲象,柳下盗跖,同气者不同性,正复何害!

苗峒平民婚姻风景,只吹哑喇叭、敲宽皮鼓,二人便形容已尽,真是写生神手!

神马用关公,妙极!若供五通、山郎、峒母等像,拜不可,不拜不可,使费几许周折;不独关合坐怀之事已也。

石女但不能与人交合,非身冷如石乃为石女也。此独写成一纯阴之体,以待素臣之纯阳。觉世上所谓石女,皆作其石;惟此玉儿,乃不愧石女之目,文人游戏,绝大神通!

查妈疑喜是假,潜至听房,其事必破;而能动火,岂非大奇!尤妙在藏氏入房即摸玉儿牝户。藏氏且然,况查妈乎?喜也是真,一疑,则无不可疑;一信,则无不信矣。吾知其腕中有鬼,笔上生花。

史字卷十四

第九十七回 一掌破天荒死户翻成生户 两眉钻进穴毒蛇变作痴蛇

 

素臣不忍再看,仍归原树根下,闭眼安息一会,待天黑回去,岂知竟自睡去。一觉醒来,浑身冰冷。仰看树顶,天光已暗,因攀绳而上,收起钩绳,望下跳落。哪知时当七月,阳气尚在地上,树根直入地中,素臣这一觉为阴寒之气所中,两腿俱带拘挛,不比平时矫捷。从这一二十丈高树上跳下,右膝尚可,左膝便直屈下去,骨中一响,其痛非常。一跤跌去,正着一块虚松泥土,便直滚下山涧中去,复把左脚一垫,登时晕倒。晕醒转来,天已大黑,拂去满头沙砾,勉强要立起来,左脚不能点地,略一伸缩,其痛入心,仍复跌倒。暗忖:逢沙则凶之言验矣,想不至死;只是如何回去?

正自踌躇。忽觉身边有物拱动,将手一摸,软茸茸不知何物。因在身边,取出宵光照看,猛吃一惊,却是弥猴峒后山所见披发之虎,伏在涧内,把头来拱着腰胯。想起栖凤阁中之梦,问那虎道:“你莫非来救我的吗?”那虎连连点首。素臣到此时,便不顾凶吉,忍着疼痛,爬上虎背,拉住虎发。那虎立起,慢慢的爬出山涧,在荒山之上,一步一步的,走有半夜,走到一座冈子上来。素臣耀着珠光,认得是引五家后门之冈,好生欢喜。再近前去,却见玉儿及兄嫂,俱在后门之外,地下烧着柴片,火光里有一匹黄马嘶跃,不知何故。

只听引五喊道:“老太回来了!啊呀,那背上不是先生吗?”玉儿忙赶上前道:“爷在哪里遇见老太,快请下来!”一手就来搀扶。素臣道:“慢些,我一腿跌折在此,痛不可言!亏这神虎,才得回来!你们怎都唤作老太,都不怕它?”引五道:“既是先生受了伤,待我背你床上去安息,慢慢的告诉你缘故。”

素臣搭入引五背上,阿唷连声,负上床去。玉儿含泪进房道:“爷怎便吃跌?”忙把灯来照。素臣把裤管卷起,膝骨上下皮面,俱已发肿。玉儿要用手去,素臣道:“不得,一触着它,便痛入骨髓哩!”玉儿眼泪直挂,来脱衣裤。素臣道:“衣还可脱;若脱这裤子,便要疼痛,只可连着裤睡。”玉儿道:“看这光景,要医好他,还要几日耽搁,敷药解手,都不便益,替爷拆开线缝罢。”素臣道:“拆他费力。不如剪开,缝好时原是一条裤子。”玉儿依言,脱换过了,伏侍素臣睡好,说:“奴去送了老太来。”拿着梳匣,慌慌的去了。

停会,引五夫妻进房问候,素臣但说:“在赤身峒上吃跌,滚落深涧,遇虎救回。”不提在树根中之事。引五道:“不瞒先生说,这虎是我母亲变的。母亲生了我,父亲就死了,守了十年的寡。忽然梦里被一马面神人奸了,就担着身孕,生下我这妹子。邻舍都说是偷汉,母亲说是做梦,人都不信,愈加嘲笑。母亲见妹子相貌好,梦里神人又再三嘱咐,不可伤害,只得留下。却每日生气,要与邻舍女人拼命。忽地一日,受了一场狠气,半夜里发起喊来,滚下床,就变做一只猛虎;那头发是被妹子一手捞住,便没变动。去撞邻舍家门,是我跪着苦苦求告,邻舍女人俱磕头求饶,才吼了一声,冲开后门,跳上山冈就不知去向了。却忆着我们兄妹两个,每月到月尽夜,便回家来看一次,或是獐鹿,或是獾兔,衔来给我们吃。我们也备下酒饭,把柴片照亮,在后门迎接。妹子替他梳发篦头,看爪拔刺;我和妻子替他搔痒捶背。他只吃一两碗酒,吃块豆腐,不到天明就去了。”

素臣方知前日引五所说,邻舍俱怕老太之言,因复问黄马之故。引五道:“这马敢也是我妹子哩?近来两年,才带这马来,我母舔着它,头面又有虎相,那神人又是马面,想是变虎后生的。往常都同来同去,今日却是这马先到两个更次,我母亲才驮着先生回来的。”素臣暗忖:峒母、神猿、神虎、石马之言俱验矣!

玉儿陪素臣用些酒饭,收拾上床,见素臣负痛呻吟,十分疼惜,又不敢用手抚摩,因缩下身去,用舌轻轻舐拭。素臣觉着舌舐之处,便不甚疼。因令倒睡过去,玉儿依言倒睡。素臣抱住下身,用手摩其臀腿,玉儿连声称快道:“奴和爷只是一头睡着,上身都蒸暖了,下身还觉清凉。今被爷热手一抚,好不快活。”此夜,素臣不住手的摩抚,玉儿不住口的舐咂。

一会天明,素臣令引五去买了栀子飞面,用鸡蛋清调敷肿处,要吊那伤出来。哪知这药一干,扳住皮肉,痛不可当,哼哼唧唧,咬牙忍痛。玉儿千般疼惜,恨不能将身替代。痛了些时,见没有住头,只得令玉儿洗去。玉儿用滚水洗剥,素臣疼痛难当。玉儿仍用舌舐,素臣便觉受用。舐得干净,玉儿口枯舌碎,十分疲惫。素臣十分怜感。无奈伤未吊尽,过了两日,作起脓来。玉儿复用口吮咀,素臣屡辞不获,惟有心感而已!

一日夜来,素臣满面愁容,不时吁气,玉儿安慰道:“爷不过是硬病,再不要愁苦!”素臣道:“我非为此,因明日是我母亲生日,不能向南叩拜,故尔悲感。”玉儿道:“既是老太太生日,明日替爷拜祝便了。”  

 

 

次日,果然一早起来,梳洗装束,恭恭敬敬的,代素臣拜了八拜。自己复拜八拜。又与哥嫂说知,下了寿面,备着寿酒,合家向素臣称祝。素臣愈加怜感。又过三五日,引五来说:“山峰已照着丈尺掘完,并没藏银,便怎么处?”素臣道:“我自有方法。”令玉儿称出十两银子作谢。又取银五两,令其买铁熔灌在内,即将土重复盖好:“将来这藏银便可复来;我再送五两银子做你工钱。”引五大喜道:“只要他复来,便破些工夫何妨,怎还受先生的银子?”说罢,仍接了银两,欢喜出房。

正要去买铁溶化,却见开星家苗丁,领着一个货郎进来道:“这是那先生的伙计。”引五留住苗丁;把货郎领进素臣房内,货郎便跪下嗑头。素臣看是奚勤,因示之以意,忙唤起道:“你虽小辈,我不能回礼,何须行此大礼。”引五便去陪着苗丁。

素臣便问:“因何不在沈家等候?”奚勤道:“沈舅爷原说要等爷的示下;因关家阿哥,锁家姑娘想得爷很,才打发小人寻至封家,封大户着人领到开家,开家又着人送小的来的。”因送上四封书扎。素臣看时,一封是松纹的,一封是羊化兄弟的,一封是大户公禀,一封是兰哥夫妇私禀。只有兰哥的一封,写得情致缠绵,音节凄楚。末后有诗一首道:

 

鹤驾仙人去不回,玉芝瑶草向谁开?

焚香彻夜双双拜,要拜吴刚出月来!

 

素臣微哂,把四封书都讨火去烧掉。说道:“此地非有女人作配,不能容留;你明日仍须回去。”引五说道:“若要住在这峒,却有一头凑巧亲事在此。头儿根五有个女儿,混名江鳖,那东西是没有底的。今年二十岁了,赶了七八年墟,连唱的人也没个影儿。查妈前日看见先生的鸡巴,就托我留心,说再有长大些的,就替女儿撮合。方才这位奚客人在外小便,被我看见,吓了一跳:怎裤裆里倒挂着一个小人?除去江鳖,谁做他的底老?岂不是天生一对?既可常住在峒,又与先生照应,不两便么?”素臣问奚勤有无妻子,奚勤道:“小人是个畜类,怎得有妻子?”素臣沉吟一会,令引五即去撮合,打发苗丁回去。

引五便领着奚勤至头人家来,查妈见相貌雄壮,引五又说是驴大的行货,甚是喜欢,忙教了根五回家。根五道:“不瞒客人说,我和婆子都是赶不上墟的大球大鳖,生得出小蚌来么。客人既有大本钱,只消进去与我女儿唱歌交合,若对得上就是夫妻,也不消聘金,也不须择日,就定着中秋这日团的日子成婚。老引,你道爽快不爽快?”

于是根五陪着引五、查妈,引进奚勤,叫出女儿相见。那女儿阔口大眼,搽着满面铅粉,与奚勤拉手抱腰,唱歌一遍,各送槟榔,就入房交欢。查妈听着上手的声势,就知道是个劲敌。停会,女儿骚发起来,亲爷老子连声叫唤,喜得夹住了屁股,只怕吊出血心,忙赶出外边,致谢引五撮合之功。引五道:“可就完事哩?好同去回我姑爷的话。”查妈道:“你只问他。咱们两个上了手,不是两三个时辰有歇的吗;他两个光景,凭快也得一二更天。你家也没有空房,从今日起就宿在我家,到了十五日,拜一拜神,请你来吃喜酒就是。”即把奚勤留下,定着中秋这日团圆的日子成婚。引五回家,一五一十告知素臣。

 

 

素臣暗忖:玉儿与我同床许久,并未相犯,待我之情又如此肫笃,岂忍其终为石女?峒母所言,似欲我以纯阳之体,暖其纯阴,即可劈破天荒。如今现因脚痛,日夜卧床,岂非天意?当不辞秽亵,自顶到踵,凡有清冷之处,俱为摩运,或有效验,亦不可知!

候至夜间,便把玉儿周身,凡有清冷之处,用手摩运。一面根问她神人梦中之言。玉儿但称有趣,不肯说出。素臣道:“我与你同床已久,又深感你的恩情,还有何言,不可告我?你若再不肯说,便视我如路人,以后当与你分被而卧,再不敢劳你舔吮矣!”

玉儿道:“那一句话是不准的;神人说:‘不遇姓文的,休与同床;不遇姓干的,休与交合。’想奴是个石女,怎得有交合之事?可是断断不能准的!”素臣方确信玉儿即干珠之配,子孙维忆,均由此人而出,岂有终于石女之理?神猿临别,以勿辞猥亵为嘱,职是故也!

次日,玉儿起身出去,奚勤进来磕头,禀知根五择于十五日成婚之事。素臣道:“她虽不要聘金,却须尽你我之意;你可在货担内,拣十二色,约值一二十金,送他作聘礼。”

奚勤答应了,说道:“小的成婚后,要同妻子来叩见爷。”素臣道:“这使不得!我在上林卫之事,一毫不许泄漏,断不可来叩见,惹人疑惑!”奚勤应诺而去。到晚间,素臣仍用手摩运玉儿冷处,玉儿仍用口舔吮素臣伤处,各觉受用,各忘辛苦;自此每夜皆然。

十日之后,素臣已可起坐。玉儿牝上高肿如生痈毒,却只作痒,并不疼痛。玉儿用手搔爬,忽地脱去浮皮,现出桃花玉洞。私下偷看,竟与嫂子无异,好生奇怪。一日,忽然经来,更自惊异。至夜洗澡,看着浑身皮肉都有血色,两乳饱堆堆的,如小小馒头发起酵来;心下暗喜:莫非应着神人之言,还可与人交合?但与文爷同睡,如此贴身着肉,如此恩爱,岂可另与干姓为婚?不觉伤感起来,暗暗流泪。

素臣冷眼瞧见,到夜里问其所以。玉儿被逼不过,只得实说,素臣愈加怜爱道:“你不遇我,岂能与干姓交合?我不吃跌,岂能每夜同床,替你摩运?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勉强,不必以为嫌忌,只要两心放正,不起邪念就是了?”

 

 

次日,玉儿则起身,奚勤忽跑进房,跪在地下,痛哭说道:“小的丈人,合一个同做头人的不和,前日又没请他吃喜酒,就报知毒蟒大王,早晚就来传唤丈人,丈母及小的夫妻四人;若选中了,就十有九死!”素臣道:“我也料有这事,却不知如此之速!”那毒蟒各有配偶,又要选人,还是专为淫戏,或有别故?”奚勤道:“小的丈人说,毒蟒阳物、阴户都是冷的,交合时不能快活,故要选人。”素臣道:“我前次曾入他峒,见毒蟒男女十人都在一床睡觉,并没别的男女。难道至今没选中一人吗?”奚勤道:“闻已选中一男一女,都各自另住,不同在一床睡觉。因毒蟒夫妻有誓在先:每月只许晦朔弦望五日与选中的干事,也只在日里;到夜间仍是十人同床,怕分了恩爱,及防有谋害的缘故。”素臣道:“如此说来,你这四人性命还保得。”因付与补天丸一包,吩咐:“到交合时,各噙化一丸,我见选中的人都许吃酒;得有酒力更好,若是火酒尤妙:既可抵当劲敌,又不受他冷阴冷阳之气。他得你这暖气比众不同,必更爱你。你乘他欢喜,要探出他所忌何事?所畏何物?得便我来问你,或救你出来,或留作内应,到那时再行斟酌。要解药性,须饮冷水。所忌何事?所畏何物?要紧,要紧!切记,切记!”奚勤道:“小的们若去,都要赤身,这药却放在何处?”素臣道:“我见他峒内人,腰间都束一条丝绦;可把药丸打在里面,留一结头,要用时解结取用。但此药不可浪用,只可以抵挡毒蟒,你夫妻交合却不可用。每人每年止须用六十丸;这里七八百丸,你们分藏四带之中,即可彀三年余之用。切勿泄漏浪费,大约一二年后,我必来剿除,仍可救出你们也!”说毕,复附耳密嘱数语。奚勤谨记在心,欢喜收受。正待叩别,查妈母女已赶将来,哭诉其事,逼着奚勤回去。  

 

 

二十九日,引五挑着货担回来,说:“根头人一家四口,都捉去了,这担子奚勤托我转交,有草帐在内,请点一点。”素臣令玉儿收过。自揣伤已全愈,下床来绕屋行步,觉已如常,挂念着奚勤,次日仍赴赤身峒顶,从树穴而入,候至天明,将根缝封泥取开,偷看庭中,杳无声息,因复封好。不敢躺睡。缩转身去,做一会运气炼力的工夫,浑身滚热,复来张看,如此三回。只见石台上摆着酒肴,须臾,毒蟒出来,整整随带十人,奚勤夫妻,根五、查妈俱在其数。

这回却不猜枚,是抽长短筹了;奚勤等已俱将药悄悄吃下,两对毒蟒先后抽得奚勤、根五夫妻四人,便俱抱上云床。奚勤等药性发作,阴阳二物俱如火炭;四个毒蟒淫兴大发,叫唤之声,如连珠炮一般,震得怪响,再凑着石峒中四面山壁,应声几于天崩地塌。把那六个毒蟒都看得眼热,不及抽筹,各抱一人随地交媾。却只有云床上四毒蟒淫声浪气,无般不叫;其余毒蟒杳无气息,唯有男人被掐被打及女人受痛不过悲哭之声。

弄了一个时辰,床上毒蟒叫唤得愈加厉害,地下的毒蟒已死了一个女人、撕杀了一个男人,余皆勉强支持,连那已选中的一男一女亦俱相形见绌不得。毒蟒一声叫唤,便都不欢而罢。

这床上四个毒蟒,直弄到日色平西,陆续丢泄,满地都流着阴阳之精。根五、奚勤仍是两杆钢枪;查妈、根氏仍是两炉炽炭。毒蟒有誓在先,是那一人赌得,就归那一人交合,别的便不相犯。此时,根五夫妻恰为三毒蟒所得,奚勤夫妻恰为五毒蟒所得,其余毒蟒眼中看得火热,却不能轮流接战。五毒蟒丢泄之后,亦不复交;把根五、奚勤也放上床。

床上龙爪把八条腿高高架起,露出阴阳四物。讨了香炉、蜡台,在四物之前点起大蜡、焚起好香,四个毒蟒跪地磕头如捣,道:“这是天老爷差下来,赏给咱们受用的宝贝,好不拜谢的吗?”素臣又气又笑,暗忖:如此痴虫,岂成事业?来日杞忧,可尽释矣!

因把缝封好,仍回树穴下坐定,候至天黑,即盘上树身,却不能跳落,从绳扯放而下。收起钩绳,取出夜光,忽见披发之虎,领着黄马,站在身边。素臣问那披发虎:“莫非接我回家吗?”那虎点头。素臣便想腾上虎背,那虎却扑开,这马便凑将拢来。素臣因跨上马背,手扯领鬃,用腿夹紧。那虎就跳过石涧,这马随着一跃而过,素臣看那石涧,有三丈多阔,却如过小沟缺一般。那虎在前领路,便逢山过山;这马在后追尘,亦逢岭过岭;耳畔呼呼的风声,眼内慌慌的树影,真个是:

 

山从人面落,云向马头开!

 

不顿饭时,已至引五家后门冈上。引五刚拿火出来,点着柴片,便见虎下山岗,喊道:“妹子们快来,今日老太怎来的恁早?”玉儿提着一壶酒,藏氏掇着一箕豆,忙赶出来,看见素臣骑着黄马,蹿下冈子,玉儿惊喊:“怎老太又接爷回来,没有着跌么?”素臣跳下马来道:“并没吃跌。”

因见玉儿及引五夫妻,俱向虎磕头,素臣亦上前作揖,致谢道:“前日若非神虎相救,性命几于不保,此恩不知何日得报?”那虎前足伏地,连连点头,似不敢当。素臣进内。引五将壶斟酒敬虎,藏氏将豆拌草饲马,玉儿取起梳匣出去,替虎梳篦头发,藏氏复替搔痒。引五进过豆腐,复去饮马,溜马。玉儿梳过头发,复为修爪剔泥,周身捶打。

到三更天,那虎把马,从头至股舔拭一遍,在马耳边吼了两声,似有嘱咐之意。这马点头扬鬣,似有听受之形。那虎复向玉儿等吼了两声,一个虎跳,腾空而去。引五向这马道:“老太去了,你怎不随去?”这马将头摇洒,仍立不动。引五不解其故。玉儿进去,与素臣说知。素臣出来,问这马道:“你莫非与我有缘,该我乘坐吗?若果如此,可将蹄连叩两下。”这马果然连叩两下。素臣大喜。

细看这马,头尾一丈有余,身高五尺,浑身俱是斑斓虎纹,四足亦如虎蹄,与凡马迥异。用力按之,毫不挫屈,项短毛旋,的是虎种。素臣拂拭夸奖一会,进房安寝。暗忖:千里马已至,吾当去矣!俟玉儿上床,说知不日将归之意:“只是你哥嫂为人何如?可好与他直说?”玉儿道:“哥哥是老实人,只有爱财是他的毛病;嫂嫂也是一般,都不是坏人。”

素臣起来,便把前事告诉引五,复夸说天阙山洞中豪富,夫妻可同去受享。引五大喜道:“干珠我很知道,妹子好大造化!我夫妻两个也不想受享,只坐着吃碗现成饭,不干那吃力营生,就尽够了!只是我们怎得出这峒去?山峰上的铁,不白丢了?就有藏银,还好来掘哩!”素臣笑道:“藏银的话是假;那铁是替干家镇风水的,并未白丢。你今日就向众邻舍说知,要同你嫂子向何处探亲,一两日就回。邻舍们见我与你令妹在此,断不疑你逃走。待你去后,我却乘夜带你妹子,从后门山冈而去。你妹子有马骑着;我是爬山越岭惯的;奚勤又被毒蟒收用,没处根查。我便写字与开星,你们去奔他便了。”引五道:“我女人娘家在大鹏峒,有几年不回,只说回娘家去,是再没疑心的。”于是欢天喜地,向各邻舍家通知。吃饱了饭,收拾行李。素臣给与书信,夫妻二人,竟奔辟邪峒而去。

素臣候至人静,收拾铺盖,装在马上,用钩绳连玉儿缚于马背。把货担药箱,并做一担,自己挑着,跟在马后。取出宵光,正在耀着,那马便蹿上冈,不走转正路,竟在荒山之上,如腾云驾雾一般,风驰电掣而去。素臣发狠,赶去了一二里,知赶不上,只得落后。路既难走,心复着慌,懊悔不已!正是:

 

  马岂无情驮姊去,虎如有约送芝来。

 

 

总评:

素臣何故吃跌?为玉儿而跌也。素臣不跌,岂能久羁孔雀,每夜为玉儿摩运?不能每夜摩运,纯阳之气有一处不到,即纯阴这气有一处结滞,牝户何由得露?经水何由得通?二十八宿从何处生?由此一跌,平氏祖宗实式凭之矣。

发虎拱救已奇,更奇在牝等皆呼为老太,尤出人意想外也。回应邻舍俱怕老太一语,方知已伏笔在前,此处并非突然而出。事奇法密,真属传世之文!

有素臣赘玉儿,即有奚勤赘根氏以陪,方不单薄。而素臣则假作圈套,奚勤则真做夫妻;玉儿则石户难开,根氏则江鳌无底。绝无一笔雷同,此又文章家特犯之法。

奚勤亦赘,非但待犯见长,为破赤身峒而赘也。毒蟒浑身肉鳞,刀枪不入,如何破败?其所恶忌,虽亲军不知,非奚勤何由得其底里?是奚勤一特,而毒蟒之命,已悬于素臣之手矣。宁第以特犯见长?

毒蟒向阴阳二道焚香点烛,磕头如捣,亦地老天荒、宇宙所无之事。开山凿石,才子所有之文。有项羽、必有鸟骓;有吕布,必有赤兔。非此马何能载此人?素臣虽神勇,不能徒手缚贼,故先予以宝刀;不能徒步追贼,故复予以神马。“用力按之,毫不挫屈”,此何等力量。“逢山过山,……逢岭过岭;耳边呼呼的风声,眼里慌慌的树影”,非此神骏,奚以成破贼救储之力?唐诗云:“欲作池西廊,先理池东树。”不其然欹?

 

 

 

 

 

第九十八回 神虎神猿种出太平珠玉 奇芝奇鹿衔来百岁春秋

 

  忽见那只神虎,从刺斜里赶来,口中衔一小鹿,鹿口衔一大芝,如一把掌扇相似,走到素臣身边,便伏在地。素臣大喜,跨上虎背,亦如腾云驾雾一般,追上黄马。不到四更,已至辟邪峒外。素臣跨落虎背,那虎放下口中小鹿,向素臣跪而点首。起来,复向玉儿、黄马吼了几声,飞跳而去。玉儿悲哭,马亦长嘶。素臣不胜感叹。将玉儿解放,在鹿口取出灵芝,五色俱备,神采奕奕;看那小鹿,浑身梅花,双眸炯炯,甚是可爱,却不知那虎衔来何意。

一会,东方发白,素臣挑起箱担,抱着小鹿,玉儿手捧灵芝,黄马随后,竟至开家。开星率领妻妾子媳,接进厅堂。相见后,即令妻妾领玉儿入内。自己陪素臣至密室口,素臣备述前事。开星道:“如此痴虫,岂能成事?龙脉又已受伤,尊使可为内应,干珠更效腹心,大人此行,功成强半矣!但应何时举事,何处起手,尚祈垂示?”素臣道:“我回去即往弥猴峒,察看后,与关、锁等四大户商议定了,即来通知,此时尚在未定。”开星唯唯,即摆便饭。

素臣饭后出厅,见那马昂首嘶鸣。一个苗丁说:“小的拉进去上料,却近身不得,只得掇了叵罗来就它。”开星道:“有马必有鞍;草民家祖遗一副鞍辔,相传为邓国公之物,洪武年间,收服四十八峒时遗存下的;其重数倍常鞍,家中劣马,无一能胜之者,不知可称此马之力否?”因着人扛抬出来。素臣看时,鞍鞒辔镫,笼勒环衔,俱饰宝装金;光彩夺目,俨如新制。暗忖;非此鞍配不上此马!因亲驾备。那马如得了新衣华服一般,嘶鸣喜跃,昂首奋鬣,快意非常。

素臣向开星作揖致谢,牵出大门,跨上雕鞍,不须鞭策,竟望后山而去。不一会,已至洞口。素臣下马,连叩三下,干珠躬自出迎,拉马后随,到了草堂。神猿已在拱候,领着干珠一齐叩拜道:“为着老婢家事,累相公月余辛苦,感激无地!”素臣略述前事,复极赞玉儿之贤道:“此女不贪财,不慕色,情重而不涉邪,性灵而不露巧,端凝自重,婉娩顺从,真足为令郎佳偶!”神猿道:“诚如相公尊谕。然非相公纯阳之体,断不能暖其纯阴之质;非相公至正之心,断不能却此感恩之色;相公乃平氏大恩人,上自祖先,下及子孙,皆感德不朽者也!相公所得芝草,是千年神芝;鹿虽小,将来亦是千年神鹿。寿考福禄之徵,胜黄雀所衔玉环远矣!可付老婢,代为保护,日后当仍归相公也!”素臣道:“芝鹿原系神虎衔来,赠与其女,自当归之令郎。至老妪之前知,何以历历如见若此?前承指示,物久则灵,请问灵于心乎?灵于术乎?”神猿道:“物久而灵,心有所触,一切风动云飞,鸟鸣叶落,均可推测;亦如《梅花六壬》等数,稍为变通,益加灵警耳虽负于心,小灵于术也。相公神物何尝不灵,但凭理不凭物,知之而不习用之耳。若时加推测,熟极生巧,亦岂不能前知耶?”素臣颔首,问玉儿婚期,神猿道:“此女为平氏发祥之女比,仪可不备,意不可不诚。老婢于明日与小儿洁心斋戒三日,告知祖先,即来行聘。此月十五,团圆吉日,当亲迎过门,十六日便送相公起程也。”说罢,命干珠陪饭,自己拉马进去,口里说道:“金姐,老身引导了。”

饭后,仍牵马出来,送素臣出厅道:“三日后,遣小儿至开家亲自致聘。大家手中不足,一切回仪,俱不必备,只求恕小儿荒略之罪。”素臣应诺回来,与开星说知。取出二百两银子及绸缎花粉等物,交付开星,略备妆奁回贺之物。开星连夜赶办,并为引五夫妇,各做一身新衣。初五这日,正值素臣生日,清早起来,望东遥拜,流了一会子眼泪。

干珠已经到门,只带来两个庄户,挑着两担十二色的水礼,两盒绸缎首饰,一百两黄金作聘金。干珠捧着聘金,置放桌上,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后,与素臣等见礼。开星令引五收礼入内,大排筵宴,款待干珠,席散回盘。至十五日,干珠复来亲迎。苗礼,新人俱不坐轿,素臣令玉儿手执灵芝,如掌扇一般,自蔽其面,骑着黄马,随干珠出门。素臣及引五夫妻,各骑开家马匹,在后送亲。把那只小鹿,披挂全幅红绸,令苗丁抱着,导引新郎、新娘,取福禄寿俱全之意。

到了峒中,结亲以后,神猿请素臣进新娘房,同着讨喜。素臣不肯。神猿道:“小媳天荒已破,曾与相公同床,休说别人不能信是处子,即太氏亲家亲母,亦有所疑;故须相公同老婢进房,当面讨出喜来,方可释疑,即老婢家中僮婢家户,亦无后言也!”这几句话,把引五夫妻都说得满面通红。

素臣方知其故,因同进房,讨出喜帕。神猿遍示在房诸人,说道:“这喜不特是真喜,是全喜,兼是福德俱隆之喜,非鸡冠血所能假也!”引五夫妻羞惭满面,连连称贺。然后出房,大排筵宴。外边款待素臣,引五、干珠陪坐;里边款待玉儿、藏氏,神猿陪坐。席散,送新郎、新娘再归洞房,共效于飞。

 

 

  次日清晨,神猿命干珠夫妇,拜认素臣为恩父,即陪素臣早膳。

  饭毕,亲自出来,送至大门,叮嘱:“此去尚未能如相公尊意;辟暑神珠,真宝物也!切记,切记!”素臣唯唯。亦嘱干珠预积柴炭好醋,神猿连声应诺。玉儿哭别,谆嘱后期。素臣将聘金赠与玉儿,引五、干珠送至后山,再拜别去。素臣回至开家,即行告辞。开星苦留,欲尽敬意。素臣道:“今日乃神猿代择行期,必非无故;饭已饱餐,只此就行了。”开星知不能留,牵马送出,说道:“大人前回所带封亲家的书札,札中欲把他次女配与虎儿,恳求大人为媒;大人回去,伏祈即为撮合!”素臣暗忖:怪道临行令其女叩见云北。因一口应允。亦嘱咐预积柴炭好醋。开星沉吟道:“谨遵大人之命!”

素臣上马,把担挂放马背,不到下午,已至弥猴峒外。则下马来,见一人飞奔至前,跪地磕头。素臣看时,却是金砚,忙问其进峒之故。金砚道:“小的是去岁别爷,到了东阿,蒙奚、叶二位,因爷面上,把小的也派在弟兄数内。六月内,到济宁,跟着粮船,把靳家银子都偷完了。山庄打听着广西元抚台及镇守太监冒神功,都是勒直乾儿,每年有数万金进献,因山东、河南被劫,竟送浙江。便拨人到永州府零陵县地方,结连苗、摇,专截这宗财帛。碧莲姐妹因想哥子,就和元哥,宦哥讨了这差,去岁今春,也得了一二万金。到了八月初头,碧莲、翠莲来见他哥子,知道爷进峒去,惟恐有甚意外,碧莲回去,换了宦哥来,夫妻两个,扮着打花鼓的,进峒接应。元哥不放心,又打发小的,随后探听。探到这峒,才知道被主唤进宫去。小的进宫探了几次,只见宦哥,不见翠莲。要救宦哥,说宫外巡逻严密,峒城高固,料逃不脱,怕反伤了翠莲的命,叫小的来寻爷设法。今日恰好遇着,想是他夫妻二人命该有救,只求爷的主意了!”素臣沉吟一会道:“我须进峒相机行事,此时也没甚主意。你把这马带回神狴峒,交给大户封斗,说我现在弥猴峒,不日就回。你交马之后,再来寻我。”金砚领命自去。

素臣竟入峒中,走到十字路口,恰好遇着岑濬,曲盖龙旌,金麾玉节,居然王者,但乘马而不坐辇耳。素臣闪在人家檐下,定睛细看。果然满脸横肉,一颈逆毛,是个杀相。正思封斗之言不谬,却被岑濬一眼看见,吩咐侍从,请那医生便殿相见。几个苗将便来传请,苗丁便来挑担。素臣不知凶吉,只得随行。须臾,已到一所偏殿之中,只见岑濬南面高坐,待从盈庭,苗将指令素臣朝拜。素臣假称骈膝,苗将用力拗折,不能屈转。岑濬道:“那里是骈膝,不过恃有本领,不肯屈膝故耳!但孤家非比别峒之主,止于雄长一方,不日便当逐鹿中原。良禽择木而栖,正应于此时,即定主臣之分。你不见殿上匾额吗?孤方求贤若渴?你若果有淮阴之谋略,即当筑台拜将,共与大业;但恐外才有余,内才不足;空有陈平之貌耳!”素臣看那扁额,是“吐哺握发,”正待置答。只见一少年将军,飞马直入,报说:“仙长已至神狴峒,吾主可速出城迎接。”岑濬忙起身更衣,令内监送素臣至兴贤馆暂住。

这馆内分十二院,每院三间正房,七八间从房。正房内床帐卧具,一切需用家伙,无不具备。馆内僮仆,便来献茶,内监将箱担交割,自去回复。素臣暗忖:这厮欲网罗豪杰,遂彼逆谋,可诡辞以动之!

送上夜膳,看极丰腆,酒味醇浓,羹汤鲜美,三盘茶食,香甜酥软,可口非常;问那执壶童子,说是吕将军夫人亲手制造。素臣惊问:“吕将军何人?其夫人怎为馆中制造饮食?”童子道:“吕将军与峒主一人之交,夫人与峒妃也是一人之交。这馆中客到,如有相貌魁梧,身材雄壮的,要飞报吕夫人知道。方才吕夫人亲来看过,故特送这茶食酒肴。平常馆中供应,岂能如此丰盛?”素臣愈疑,问:“馆中客到,何以报知吕夫人?”童子道:“岂但吕夫人,吕夫人还要转报峒妃哩。老爷到日后自知,不必盘问小人。”素臣便不再问。暗忖:此必有帷薄之事,当谨防之!

次日早膳,说是峒妃特赐。素臣暗暗跌足,却恋着应龙夫妻,耐心住下。

 

 

午后,忽见昨日少年将军来拜,通出姓名,却是吕夫人之夫吕虎。述其来意,是代峒主来试素臣本领,劝令归顺者;峒主斋戒三日,拜那迎来仙长为军师,故未得亲至。素臣因略吐抱负,略示膂力;吕虎已极倾倒,力劝同盟,共图大事。素臣慨然道:“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学生不才,蒙峒主一见垂青,岂不欲效其愚,以报知已!奈闻有批花鼓者,被峒主无故拘禁后宫,此非贪其妻,即怒其夫,以图王夺霸之心,而为渔色之计,以握发吐哺之雅,而仇无辜之民:此豪杰所闻风而解体者也!望将军转闻峒主,如能毅然释此夫妇,导之出疆,则远人闻之,孰不裹粮而至;否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大业何由而成?有心之士,又宁肯向草间求活耶?”吕虎连声应诺,献上一道阳羡芽茶,候素臣吃过,打恭而去。

  至暮复来,说峒主深自悔责,已将那夫妇二人释放出峒,斋戒期过,即来面谢。素臣暗喜。吕虎陪吃晚膳,殷勤劝酒,不觉酣然。席散,吕虎仍不告退,欲求抵足。素臣辞以性喜独睡。吕虎笑道:“英雄但不耽于声色耳,金屋之贮,割袖之欢,何伤明主?不瞒吾兄说,小将与峒主,形骸两忘,峒妃即小将之妻,拙荆即峒主之妃,如庆、癸、汉哀、董贤故事。峒主知吾兄谋勇俱全,欲结忘形之交;连日吾兄饮食中,拙荆三人,峒妃三位,已共下六蛊,小将今日献茶,亦下一蛊。将来长枕大被,共乐千秋,岂止区区一人,仰承尊惠耶。”素臣又气又羞,又愤又急;惟恐应龙夫妻之释未确,即已释放,尚未走远,不敢发作。因假作欢容,说道:“学生何人,乃蒙各位错爱至此!但峒主现在斋戒,我们亦当清心,方成肺腑之交;请俟过了戒期,再作定局何如?”吕虎道:“这就是了。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天下岂有无情之豪杰哉?”因谆约后期而去。

  素臣次日,根问馆童仆,俱云打花鼓夫妻,昨日释放出峒是真。

素臣候至夜间人静,取出银两,弃下箱担,跳过墙去,径奔东门,越城而去。趁着月光,走到神狴峒时,城楼上方打四鼓,爬城进去,敲开封斗之门。封斗出见过,及金砚、应龙夫妻,俱出拜见。素臣见翠莲满面刀瘢,知是毁容全节;不及细问,但取金疮药付与,令其调敷,可灭瘢痕。向封斗讨件衣巾,令翠莲改装,说道:“我的马快;恐随后即有人来追拿,你们夫妇先走至葵花峒,问到猎户沈呆鸟家等我,有话俱到彼处细说。”应龙夫妻候东方发亮,即慌慌的出峒去了。

素臣把别后之事,略述一遍。封斗道:“看毒蟒有此巴鼻,只是岑濬新得两个异人,法术利害,更是难制,如何是好?”素臣道:“想是那仙长了?是那里人?会何法术?”封斗道:“只知他神通广大,会诸般妖法,剪人成马,撒豆成兵,却不知是那里人。”素臣道:“若但是妖法,无不可破之理,这且不管他。只是我肚中已饿,你可收拾便饭,替我喂饱了马,就要起身。我被人下了蛊毒,急欲向广东高州求解;病若得愈,再来剿除这厮,此时不暇及矣!”封斗大惊失色。忙令人备饭喂马。提起虎儿亲事,素臣道:“你令亲已向我说知,今日便去作伐可也。”封斗再三致谢。素臣因金砚虽是善走,料跟不上黄马,饭后辞别,缓缓而行。至下午,已至云北门首,应龙夫妻刚刚问到。云北有了银子,已在后门空地,盖有三间茅屋,当下把马拉进一间茅屋里拴好,把众人留那两间茅蓬里去。

素臣道:“这位是女番,要与嫂子同住,你与令郎同我睡宿方便。”因将翠莲送至北房里。虎儿出来磕头,素臣提起封斗求姻之事,云北道:“孩子被封家惯坏了,常时淘气,顽劣不过,怎反要把女儿配他?”素臣道:“这是他的好意,那女儿也甚有福相。”身边捞出几锭金银道:“你可收作聘仪。我明日一早就要起身,四大户也不去通知,怕有耽搁。”云北道:“小人自别文爷回家,即被锁大户请去,教练苗丁,各大户也在操演,专候文爷回来作主。兰哥夫妻更是想念得慌,还该见他们一面。”素臣道:“一见他们,即难脱身。不瞒你说,我因救宦哥夫妻,被人下了蛊毒,急欲赶至广东,觅一解法;若得解去毒蛊,再来见他们便了。”应龙着急道:“不料为救小人夫妇,反连累恩爷!解蛊还须下蛊人,别人怎生解得?只有广东高州府浮梁山中,一位女真人能治此病;愚夫妇愿随文爷前去,及早求之。”云北夫妻听说素臣中蛊,吓得魂出,不敢再留,忙去收拾晚膳。

素臣因问金砚等三人,何以俱聚一处,及翠莲毁容之故。金砚道:“小的把马寄放封家,即进弥猴峒探信,听说有医生请入宫中,到宫里访探,并无踪迹。昨日下午,忽传打花鼓的已放出峒,小的赶出东城,追着了宦哥,宦嫂,领到封家藏下。打算再到峒里来寻爷,不意爷已脱身出峒。”素臣道:“我本欲察看弥猴峒形势,不意一进峒去,即被岑濬看见,不能如愿。你在弥猴峒来往数次,曾否看些路数?”金砚道:“弥猴峒岛城东西坚固,守兵多,北城低塌,守兵少,却纯是高山峻岭,人不能行。市心有一大悲阁最高,登阁一看,合峒俱见。阁顶黑暗,横木极多,尽可藏人。宫墙西首,冷静幽僻,树木丛密,亦可藏人,此外便没甚路数。”

应龙道:“小人夫妻初进峒去,也曾各处走跳,与金哥所见相同。后捉进宫,被岑濬逼勒,自分必死。忽然连妻子都释放出峒,不知何故。直到路上,妻子说有医生说情,方知是文爷前来救命。”翠莲亦出来说道:“奴被岑濬骗进宫去,逼奴从顺,奴誓死不从。岑濬着落他三个妃子劝降,那妃子劝不转。又请吕将军三个夫人来劝,奴抢他带上一把小鹦哥刀,将面割破。被人守着,寻死不得。到昨日晌午,传信进来,叫连丈夫都释放出峒,说是亏一个医生说了人情。奴想必是文爷,谁料文爷,反为此受了蛊毒!明日便跟文爷去广东求那女真人;他若作难,奴便拚了这命,他敢也回过意来!”素臣笑道:“他若果不能医,拚命何益!你可知那峒妃和吕夫人都是那里人?怎会下蛊?翠莲道:“那峒妃姓射,吕夫人姓沙,原是嫡表姊妹。沙、射两姓,专下蛊毒,是广东有名的。”素臣听说,猛吃一惊。正是:

 

    地欲三年流碧血,天教七蛊恼丹心。

 

 

总评:

不能徒手杀敌,故需宝刀;不能徒步逐贼,故需神马;而有马无鞍,如何乘坐?若平常制造一鞍,便使神马丧气。作者平地拈一邓愈,不持鞍足称马,而同一国公、同一收伏苗峒,乘是鞍马之人亦略相称。真以天造地设之事,成天造地设之文。

不写神猿前知,文章便无花色;写神猿前知,而与世人所称神仙无二,文章更无实理,且与辟邪本旨反成矛盾矣。妙在灵于心、灵于术一问,虽灵于心,实灵于术一答。俾世人艳说烦称诸神仙前知灵秘之故,不过如梅花、六壬,别无他术,方与辟邪本旨不背。既有实理,又有花色,其文亦遂堂堂正正、幻幻奇奇,而为天地间之至文。

神猿请素臣讨喜,初看如画蛇添足,重费笔墨;再看如铁箍吊桶,颇复精灵;反复细看,则如停船系缆、使风张帆必用之物、必需之事。神猿饶舌,见神猿之灵;素臣忽略,见素之大。

岑姓淫昏无耻极矣,却知以收摊英雄为事。虽不得其道,而于走分之术士一面即留,一言即改;其拜异人为军师,亦必斋戒三日,非稍有知识者不能;惟稍有知识者,故得屡稽天讨于前,大肆鸱张于后;惟淫昏无耻,不得其道,故终于画虎不成、身家不保。作者如持衡,然称得准其人分量,分道得出其人性情。

吕虎一席记,未免交浅言深,不知岑咥奇素臣之貌,原有筑台拜将之言。这吕虎回述本领及所讲说辞,固已如符坚之得王猛,有相见恨晚、不惜以肺腑托之者矣;又况七蛊既下,必无变志,所由倾肝吐胆、急求割袖之叹也。吕虎与岑咥,尚有岛妃兑换;若交素臣,则身请为嬖,妻请为妾,赔了夫人又折兵耶。此之不惜,更何惜乎其言?

应龙入峒,为探素臣;金砚入峒,为探应龙。皆无察看形势之见,而攻取埋伏之道,已了若指掌。云从龙,风从虎,以素臣之神龙神虎,非略具英雄之略者,孰克从之?故于为云为风之金砚、应龙,无意中特为一表。

 

 

 

 

 

第九十九回 屈知县以直报怨 楚郡主因公济私

 

向众人道:“我在雁奴峒,梦见峒母嘱咐几句言语,俱应验;只有沙射千日四字。但作含沙射人之意解之,不料更有峒妃姓射,吕夫人姓沙之应,则我之受蛊,非旬月可愈之事矣!我在赤身,已略得把柄,本拟与四大户定议,即为剿除。不料得此意外之祸,即可解救,亦须待二三年后,再来定夺。”因把前事,约略叙述。说:“我的马快,二位休空费跋涉!”竭力止住应龙夫妻。次日黎明,素臣上马独行。午后,已至上林,羊运接见,备问入峒之事。素臣约略说知。羊运大喜。并告以受蛊觅医缘由,羊运大惊,忙备酒接风,请岑猛陪席。松纹来见,知道受蛊之事,各怀惊惧。素臣安慰道:“我受蛊以后,觉着心烦,即依神猿之言,将避暑珠摩运,便觉受用,想来还有可救。闻广东高州府浮梁山中,有一处女,能治此病。我明日即行,马力甚速,待应龙到来,可与他说知,断断不必前往。但令金砚随后探信,回复你们,以免悬忆。”

因向岑猛说道:“我去后,赤身弥猴两处发动,必乘州县无备,攻城略地,不能专力来与尔等弟兄为难。可同松纹坚守土堡。羊兄当连夜申文右江道告急,马道尊系当今名人,必有接应,切勿轻出与战。如不发动,即俟我来,设法剿除,切记,切记!”岑猛等俱唯唯遵命。

次日,素臣起程,岑猛等忧疑送别,松纹痛哭,伏地不起。素臣挥泪上马。那马如腾云驾雾一般,也不由素臣做主,忽南忽北,望东而驰。直到次日日落时候,至一山中才住足,问着樵夫,方知即系高州府化州之浮梁山。素臣惊骇,此马能识足所未历之途,知人所吐之意,洵神马也!因下马请樵夫领至处女家中。一个老者出迎攀话,方知处女即老者之女,姓韦名清,年已四十五岁,精于医理,兼能解除蛊毒;立誓不嫁,奉养父母。素臣述知来意,老者道:“小女看脉俱在清晨,客人远来,请权宿一宵,明日令其出诊。”因唤庄仆牵马入内,自已陪着素臣晚膳。素臣两日未食,狼餐虎咽,一卷而光。把老者看得呆了,说道:“客人如此食量,即受蛊毒,定是可治!”送入一间客房内住下。

明日清晨,处女出见,素臣看去,是个端庄聪慧之相。当把病原说出,处女失惊道:“据客官说来,是不治之症,不必诊脉的了。”素臣道:“久闻大名,专治蛊毒,故不远千里而来;何以不用诊脉,即知为不治之症?”处女道:“奴幼遇异人,只专治一蛊之法;若有双蛊,即属难治,况七蛊齐下乎?客官当速赶回求解,否则归家待尽,即神仙亦不能救也!”素臣道:“神仙渺茫,亦断无赶回求解之理,惟归家待毙而已!”沉吟一会,复把服蛊毒后,每遇心烦,即将避暑宝珠摩运,便觉受用之处告知。处女道:“如此说,或尚可医,且诊一诊脉再论。”因将素臣两手脉息,细细诊视,说道:“脉息俱乱,无从察识病情,大约还是不治之症。”素臣求方,处女道:“病情不识,从何开方?必不得已,可以甘草郁金代茶,每日频服;以郁金解蛊毒,甘草能解百药之毒故也。然非对症之药,奈何?”说罢,蹙额进内。素臣无奈,取银一锭,送与老者,辞谢上马。那马却立而不动。

由着素臣拉扯,四足就如生根一般。素臣不忍鞭策,因嘱咐道:“死生有命,彼既不肯用药,强之何益?前去即有不测,亦属定数!我急欲回家,勿阻我也!”那马嘶鸣数声,然后动足,一步一踱,踱至午后,走不上七八十里,到一关口,被守关兵役拦住,说是钦犯,连人连马,解到茂名县来。县官正在审问一起奸情,吩咐押在一边,候审毕带上。兵役禀道:“这是奉旨缉拿钦犯,应先审供收禁。”县官喝道:“既拿到官,怕他飞去不成?”吩咐库上先支五百贯赏钱,给付兵役,其余俟解府后传领。钦犯着值日差役看守,候本县审过这案,亲自解府勘问。

素臣看那县官,认得是同县屈伯明。暗忖:他是丙子丁丑联捷,不知几时选在此处?那柯浑是茂名县人,冤家路窄;难免报复之累矣!再听那奸妇口供,却正是柯浑之妾,与和尚通奸,被同居族人拿获,供词牵涉柯浑妻女。素臣暗思:天道好还,怎便巧设至此?伯明虽系正士,恐未免假公报私,直容到底,以泄前怨耳!那知伯明把旗鼓敲响,喝道:“律载指奸勿论,你只把自己与秃奴通奸情节供明,不得诬牵主母,致干重罪!”吩咐值刑人役,看拶子伺候。那妾被喝,就不敢牵扯。素臣暗暗称赞:伯明以直报怨,出我意外!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愧可敬!素臣以口问心,反复计较,反将自己天大祸事,丢在脑后去了!

伯明审毕,将和尚枷号出去。奸妇杖责释回。值日差役禀带钦犯录供,仍被喝了下来。当堂令吏典清出供单,过朱加谳,叠成案卷,用印钤封,然后唤素臣上去,天已昏黑。差役呈上图形,伯明不及问供,令衙役取碱水清油擦洗,现出本来面目,将九条大索盘锁,吩咐带进内衙看守,明日清晨解府。差役回禀:“此系钦犯,应收监锁锢。”

吏书亦跪禀:“例应收禁。”伯明向书吏耳语道:“便因是钦犯,故须锁封内署,本县同合署家人,彻夜看守,不便放在监中,致有意外。须知此犯系本县获解,当不次超迁,若有疏虞,便身家不保;监狱虽云严密,禁卒半属无知,通情释放,事所常有,安得不虑?本县之故作迟留者,恐一经解府,府中即攘以为功,须连夜赶缮禀帖各上司,方无后悔耳!”吏书连连叩首,说:“老爷所见极是。”退与差役等说知,俱服本官之高见。伯明退堂,候至更余,密令解放锁链,送酒饭与素臣饱餐过,即出拜见,约同逃避。

素臣道:“弟所犯何罪,至于图形缉拿,兄系职官,岂可同逃,致罹重祸!”伯明道:“朝事大变,老先生尚未知道。权禹之杀,札实巴之贬,国师、勒监访知,皆出自老先生,恨入骨髓。乘着安贵妃欲谋废东宫,因起大狱,说老先生蛊惑东宫,擅废亲王,杀戮无辜,报复私仇。闻说东宫赐老先生诗,有‘朕与先生换紫袍’之句,故画影图形,要缉拿到京质审。亏着周太后及女神童力救,东宫尚在未废,现已禁绝与朝臣往来。怀恩谪守孝陵。皇甫毓昆革职拿问。兵部主事刘大夏,因谏此事,廷杖谪戍。景王已复王爵。国师加封法王,大智慧佛。靳直赐了蟒玉,兼管西厂。靳仁封威宁伯爵。汉末张俭,不过一虚名无实之徒,而一时之人,不惜破家亡身,延纳恐后,况老先生为当今第一人乎?逃而获免,国家之福,倘不获免,使晚生得与贤者同祸,何幸如之?晚计已决,愿老先生勿疑!”素臣大惊失色,取出东宫赐笺,递与伯明看道:“既因此诗图形缉拿,现在诗内并无朕字,正该进京质审,以明东宫心迹,吾兄怎反欲同弟逃避?至吾兄既经出仕,即应尽职;奉旨缉拿之犯,何可私放?废君臣之义,而笃朋友之伦,既悖于理;吾兄逃后,必干连家属,捐妻孥之命,徇烈士之名,亦薄于情;窃为吾兄不取!”

伯明道:“老先生到京,即发厂卫,勒直安排着许多非刑,如煅炼不成,必致死灭迹,虽有原诗,何能上陈御览?勒直谋逆,只碍着老先生一人;故文书内指明易容之事,多差心腹在外缉访。老先生朝至京,则东宫夕废矣;东宫夕废,则靳直朝篡矣!晚生既为臣子,自当尽忠君父;私放老先生,正以尽臣职,非废职也!即捐妻孥之命,亦所不恤!况晚生亡室,因那年奸僧之事,虽未受污,不胜羞忿;复因柯浑纵放奸僧,把捉拿之人反行责打,忿极自缢。晚生立誓,终身不娶。所生幼子,育于外家,既差家人星夜赶回,托之密友,以延先人一脉,更非捐妻孥之命以徇名耳!”素臣方知其妻孥并因柯浑致死,愈服其量。将言仔细思量,实是有理;因道:“承世兄高谊,固足感泣。但与兄同逃,必由城门而出;弟今日被拿,自已合府喧传,守城兵役,岂无盘诘?即现在署中仆从,孰无惧祸之心,你我即逃,必累及于彼,又岂能任我们出署?”

伯明道:“晚生若与老先生同逃,是避影而向日也!府尊王恕,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因晚生与老先生同乡,推爱屋乌,相待极厚。靳监之谋,皆由府尊而知。府尊久与晚生约言,云靳直访知老先生由川入广,倘由此地拿获,即当释放,以缓勒直逆谋。令晚生入府藏匿,府署有常平仓,可通入内,府尊特令心腹仆人看仓,暗中接引。今日兵役解县,自必禀报府尊,大约此时已在悬望。老先生本领,是晚生知道的,只消越城而出,何由城门盘诘!当年薛文清将被刑,王振之苍头泣于爨下;晚之诸仆素感老先生忠孝,知晚欲私放,无不喜跃,有愿回南寄信者,有愿随晚至府署者;老先生可无虑也!”

素臣道:“弟不知三原王兄现守此府,兄若得藏彼处,弟可放心!尊价俱有同心,足徵吾兄家政。弟非文清,谬叨错爱,实足愧耳!但有一件,我那匹黄马,系千里神驹,将来全仗其力,必得带他出城方好。”伯明道:“马现在廊,但恐不能越城奈何?”素臣道:“此马登山过涧,如履平地,越城非所难也!”伯明道:“既能越城,晚与老先生从马廊出去,顺带同走便了。”

  素臣大喜,即随着伯明,来至马房,牵了那马,从廊内开出。

伯明指点上城路径,自领家人,向府中潜避。素臣上得城头,那马早知人意,即行蹿下。素臣随后越出,跨上马背,只一跃,已过城河,落荒而走。素臣嘱咐神马,行止俱听其便。那马真个或迟或速,或行或止。走了两三日,却俱在荒山野道中,不由城市。

 

 

到二十九日,忽地驰入近城一个围场中来。素臣见将弁罗列,兵卒众多,恐被识破,正自惊慌。耳中忽听一片声嚷道:“是了,是了!好个,好个!”四面齐上,把素臣裹在中间,拥进了城,竟入一座王府之中。

  许多内监扶掖素臣下马,送至宫内密室,扣门而去。素臣暗忖:此必楚王之府,但不知何故,甚是疑讶。少顷,一个小内监送一道香茶,两个宫女抱着被褥,在里一间榻上铺好。须臾又一小内监送上一盘槟榔。以后连一连二,酒饭茶果,络绎递送。素臣不安,叩其缘故,既称不知,请见主人,又不代禀。暗忖:楚王贤明,谅无意外!但归心如箭,岂能逗留?欲题诗谢别,破壁飞去,又不忍弃此神马。迁延数日,蛊毒渐发,心中忽清忽浑,腹中似痛非痛,只贪睡不贪饮食。但记处女之言,讨吃甘草郁金汤而已。

如此月余,已是十一月望日,忽然心腹绞痛,忙取辟暑珠摩运,虽然少减,却自此身热不退,腹中时痛,口内常干,神思昏乱,卧床不起。一日,内监报说:“王爷回府,来看文爷。”素臣强要挣扎起来,王爷已进房看见,忙止住道:“先生病中,岂可劳动?寡人不敢为礼,俟贵体安和,再伸主人之敬。”素臣以头叩枕。王爷便坐榻边,说道:“寡人现备藩长沙,闻先生奉旨缉拿,日夕忧虑。幸小女颇通皇极之学,曾斋沐三日,占得一数,知先生在广西受蛊,于某月日时将至楚郊。因令宫监们借猎迎候,留先生下榻养病。寡人入觐未回,小女因有男女之嫌,不便出见,故但令下人伺候,一切疏慢,尚祈见原!小女说先生受毒甚深,非旦夕可愈,然于大体无碍。望先生宽心调摄,为国自爱!”素臣心中半明不白,腹内又在绞痛,蹙着眉头,但称感激遵命,垂泪而已。楚王向内监宫女说道:“文先生病势已盛,你等朝夕当百倍小心,不可懈忽!”吩咐毕,辞别入内。素臣这病,自成化七年十一月十五日发起,直至成化十年七月初十日方愈,除去小建十六日,连着两闰月,整整病了一千个日子,一千日内,轻则昏沉谵语,转侧呻吟;重则胸腹绞痛,发狂呼叫。全亏楚王郡主轮派宫女内监,小心伏侍,寒即加衣,渴则进饮,抑搔摩按,盖覆掖持,沉重时,大小二便,俱不避秽亵,揩拭抽垫。

谨依素臣之言,每日以甘草郁金汤代茶,方得渐渐轻可。素臣感激,极口劳谢。宫女及内监俱道:“我们不过五日一班,轮流承值,算什么辛苦!只有郡主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有一年多些,才是辛苦哩!”素臣闻言,涕泪俱下。暗忖:发病时曾闻楚王述及郡主占数之事,莫非是赵芮夫人,因我曾愈其病,假此相报?以千日之德,酬一剂之功,施轻报重,怎生消受!但他系已嫁之女,如何经年常住母家?若另有其人,愈难生受!文白,文白,将何以报郡主之恩也!自此调养半月,病已全愈。

楚王于内殿大排筵宴,款待素臣。素臣叩谢,楚王拉扯不起,亦跪地答谢道:“先生乃国家梁栋,栋折榱崩,寡人亦遭覆压;且上关社稷,下系苍生,偶效微劳,敢当过礼!”素臣道:“文白狂愚,岂足系国家轻重?承大王垂怜,生死而肉骨之,即衔环结草,犹未足酬万一耳!”拜谢起来,复跪下去道:“大王之恩,固属天高地厚!并闻郡主忧劳,逾格过分,令文白粉骨难酬,万死莫赎!因尊卑之隔,男女之嫌,不敢请见,谨望宫百叩,以谢鸿慈!”楚王忙扯起来道:“小女亦为社稷苍生起见,非但为先生也!”入席后,问及受蛊之故,素臣约略把入广以后事情述知。楚王道:“先生为国防患,不避危险,不顾性命如此,怎犹以寡人父女之微劳为念?至广女下蛊,过期必死,先生兼受七蛊,而仍得痊愈;固由禀受不同,亦社稷苍生之福也!”命内监取大杯斟满道:“寡人与先生同干此杯,为国家称庆!”素臣酒干,因问国事。楚王道:“国事日非,惟赖有先生耳!但先生此时未得寸柄,言之无益,徒增忧叹!今日为先生起病,当尽一日之欢,明日再与先生细谈。”

因令传忘忧、赐环两才人出来,清歌侑酒。须臾,一队宫女各执乐器,簇拥两才人上殿。忘忧敛衽而歌道: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歌毕,手奉玉碗,满泛郁金香酒,送与素臣。素臣立而接饮。

楚王道:“旧作虽佳,不如新制;先生高才,堪与谪仙并驾,请和一首,令赐环歌以侑觞。”因命内监取过文房四宝,铺放素臣面前。素臣触起思乡之念,援笔立成一绝道:

 

管弦风里美人香,玉手殷勤奉夜光;

醉卧氍毹扶不起,又挥双泪到家乡。

 

楚王击节叹赏道:“每句每字,用意俱较青莲加倍,觉原唱浅而和句深,真可突过前人矣!但本欲先生忘忧,反动先生之忧,非主人本意;寡人受罚一杯,并敬先生一杯!此诗仍命忘忧歌唱,唱毕,令赐环进歌,也求先生和句,要取赐环之意,为先生异日功成奏凯之兆,却不可自谦,以辜主人之望!”因各干过一杯。赐环唱道:

 

马挂征鞍将挂袍,柳梢枝上月儿高;

男儿要挂封侯印,腰不常悬带血刀。

 

赐环唱完送酒,素臣一饮而尽。即展开花笺写道:

 

解甲彤廷换紫袍,回天功比日星高;

男儿肯为封侯印,曾记临行赐宝刀。

 

  写毕,送上楚王云:“非敢自夸,承大王之盛念耳!”因取出东宫赐笺,说道:“大王请看,原诗何来朕字?乃为奸竖指鹿!前在茂名,欲以此辨冤,为县令屈明劝阻。”因述屈明之言,道:“不知大王以为何如?”楚王大喜道:“出之先生,言之非夸。诗意紧对东宫赐笺,尤见念念不忘忱悃,他日功成奏凯,定于此诗矣!原笺奉还。屈伯明之言,真属老成之见。今日只宜欢饮,明日当再论也。”因令赐环按节而歌,歌完,奉上三大碗。复命众宫女奏乐,两才人杂歌原和四诗,轮流奉酒,直饮至深更方散。

 

 

次日,楚王出陪早膳,素臣再询朝事。楚王太息道:“朝政日非,兵戈四起,江西、山东民变未定,四川、广西苗峒复乱,东倭入掠,北虏内侵,而各处奏报庆云、甘露、岐麦、瑞谷无虚日;僧人进封法王、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道士封真人、高士、正一、演法等位号者,至数千人;赏赉廪禄,库帑一空,横征加派,民不聊生,此真危急存亡之秋也。先生有拨乱反正之才,而蠖屈难伸,羊藩未撤,铜驼荆棘之痛,将与古人同泪,为之奈何?” 

素臣急问江西民变之事,楚王道:“闻说江西昔年大灾,有一在籍乡宦,捐囊赈济,后被奸民诘告西厂,着差缇骑往拿,百姓公愤,将缇骑打死,官兵屡败。现在议发江南、湖广、福建三省兵去会剿哩。”素臣大惊道:“那乡宦是何姓氏?作乱之地是否丰城县地方?”楚王道:“那乡宦记不起他名字,是个复姓,却正是丰城县地方。”素臣涕泪俱下,把藏银代赈之事,述了一遍。说道:“这祸实由文白而起;白有老母,寄居丰城,东方之祸,复由于白,顾不得图形缉拿之事,只索连夜赶回江西去出首的了!”楚王道:“先生出首,以飞蛾投火耳!岂能救东方侨之祸?令堂亦何由出险耶?”素臣哭道:“文白此时方寸已乱,即不能出险,亦愿见老母一面,同受祸害,无能计万全矣!”楚王再三阻劝,素臣痛哭欲行,虽不敢如丰城署中径自起身,却已如热石上蚂蚁,刻不能耐光景。楚王见素臣情急,正在着慌,恰值内监送上抄报,楚王开看,喜动眉宇。及看完了,即命宫女斟满大杯,送与素臣道:“此社稷苍生之福也!寡人与先生同饮三爵。再请看报。”正是:

 

    百变不穷山鬼伎,一惊即起蛰雷声。

 

 

总评:

柯浑之妹既于岛中出丑,其妾复于本邑犯奸,贪酷官吏可以知警。妻女之奸虽未得实,而丑声已播,湔洗不清。伯明夫人当含笑于地下矣。

伯明以直报怨,几于以德报怨,固属人情所难者。乃因素臣小人之心、君子之腹两言,即调伯明德量高于素臣,此殊未然。凡小人遇事局外则公,局内则私;君子遇事局外则恕,局内即严。恕以待人、严以律己。素臣、伯明易地皆然,未可轩轾。观后文文龙审自玉奸情,于屈明正同,岂素臣德量反不如文龙耶?胡致堂、因尹启莘辈,论史不知此意,冤屈古今贤杰不少。

伯明欲弃官同逃,凡谊士皆能之。素臣侃侃责备,亦只以谊士目之也;使早闻伯明朝至夕废、夕废朝篡之说,少不以悖理薄情之论苛之矣.为我而弃官,我不以为德而反责之如此,自非素臣孰能言之?汉末钩党之祸,如伯明者多矣!如素臣者何人?且如伯明者,亦皆废识而非尽识,则亦无一如伯明者也。作者矫首天外,肯堕入他书巢臼、寻常搬演一折挂冠全交之杂剧耶?

王恕、伯明笃于君臣,熟于时势,其欲释素臣,宜也。伯明诸人,俱愿随主潜避,释放素臣则诚可谓信及豚鱼矣,又岂寻常搬演一折挂冠全交之杂剧可比!

马入围场并不拦阻,反裹拥入王府宫中密室,扣门而去,岂非奇事?宫女铺设被褥,复作留宿之计,更奇!叩其缘故,既称不知;请见主人,又不代禀,则尤奇!直待楚王说出借猎迎候,留住养病,其故始明。而其女何人,何为而忽斋沐起数,仍在黑魆之地,不可了了。作者每作如是闷人之笔,老人读之,头目辄有发胀;读他书即永脱此苦。而又断断只读此书,不读他书,恐世人于老人此故,亦在黑魆之地,不可了了也。

两和诗真可突过原唱,咄咄逼人!

 

 

 

 

 

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

 

素臣忙饮三爵,接过抄报看时,方知王恕已升广西苍梧道,与右江道马文升合本保荐文白去削平峒苗;东方旭在狱中上书,乞召文白安抚丰城乱民;皇甫毓昆亦在狱中上书,请召文白平定山东民变;辽东戍谪臣刘大夏上书:套虏猖獗,非文白不能平;江、浙在京朝官太仆寺丞申田,翰林侍读连城,编修金品,检讨余玉冰等连名上本,请特赦文白剿倭赎罪。阁中尚未拟批,即奉特旨,文白免其缉拿,着以谕德原衔,先抚江西乱民,次统右江镇兵,剿广西峒苗,得功后,赴京陛见,另行升叙;行文各省,着所官司访求起送,驰驿前去。

素臣道:“此虽诸臣保荐,亦系靳监之谋,因缉拿不获,故令文白出头,明授以权,阴掣其肘,置国事于膜外,取白首如探囊耳!但文白此时求之不得,一切祸福,当置之度外;即日拜辞大王,前赴江西。大王恩德,铭刻于心!还求赐知郡主位号,以便朝夕感诵!”

楚王道:“救兵如救火,寡人即此送行。小女微劳,无足挂齿,将来设有求于先生,亦祈勿却耳!”素臣好生疑惑,皆因归心如箭,不暇细问。含糊答应,匆匆拜别,出了府门,上了黄马。不两日,已至江西,竟向抚院衙门,击鼓进会。那时巡抚恰值廉介存升授,忽见素臣从天而下,握手大喜道:“望君如岁,不意即得相见,丰城一县生灵,可获保全矣!”一面摆饭,一面告诉丰城之事。

 

 

  原来:这段祸事,皆从素臣前年送任公起身,在江边出银,救那些翻船难民而起。难民中有一人,细看素臣,素臣亦似认得他的,那人便正是计多。计多当时虽想不起,过后寻思,明是那日在县打官司的白又李,却如何尚在此地,又有家眷同船?想了些时,也就丢下了。直到奉旨缉拿文素臣之时,在赌场中赌输了钱,与同赌戴秃子一路回家,叹着苦气道:“老天真没眼睛!那些财主们,一毫策划没有,却像圈猪一样,养得肥头胖脑!我们这样有算计,会摆划的人,偏穷得像老鼠一般,嘴都饿尖了!连日赌钱,掷出的就是叉!老戴,你也输急了,若有本事,挖墙撬壁,便做他一帐也罢!”戴秃道:“我也常想过,但一做了贼,便过继与捕快做了爷伯老子,日长时久,受不尽许多忤逆!我们是做惯硬汉的,可肯伏这气的吗?如今有一桩好买卖,只要运气高,便平地进一注大财,连芝麻大的官儿还都有分!只可惜没这福气,丰城县是个僻地,那人也未必到我这地方来!”计多道:“你莫非指着文白那桩事吗?他是天下第一个忠臣,你想出首他,良心何在?”戴秃笑道:“你又几时学讲道学,说起良心来了!乌珠眼见了白银子,便爹妈也顾他不得,还顾甚忠臣奸臣!你还想挖墙撬壁哩,那才是有良心的事!”计多也笑道:“我是大概而论,若说到银子,便也把良心撩开,他要做忠臣,我要做财主,各适其适了!我看那图形,很像一个人,只是名姓不同。”

  秃子道:“那文白最会改姓更名,又会易换面色,文书内都指明的,你且说,像那一个?”计多道:“那年我帮着未洪儒打官司,受了一顿毒棒,便是吃那人的亏,除是用足了钱,打的出头板子,破皮出血,没受内伤,还睡了许多日子哩!那人的面貌,与图形相似。前年我翻船撩下江去,不是有一位客人救起,你不是也得过他银子,见过他来?那人却姓白名又李,是未洪儒的老兄,不是文白。”戴秃拍着颈根,大喜大笑道:“梦里也不想有这一日!若是别人,我便另有主意。如今与你讲明,有官同做,有银同分,两个人出名去首他,说现藏在世兄未洪儒家,等官府去着落未家要人,我们知风报信的五百两头,已到手了。”计多道:“那不是当顽的事!天下相像的颇多,怎见得白又李就是文白呢?”戴秃道:“你不知道,我姐夫现做马快,他见我有心机,会走跳,一切案件俱托我留心。他把县里密票给我看过,说这文白号素臣又名白又李。他出银之时,我眼光都在那一锭大银子上,没曾看清。审事的时节,虽看得清,因忘记他姓名,没想到他身上。如今想起,实与图形相像。这知风报信的赏银,不是落得受用的吗?”计多大喜道:“密票上即说文白又名白又李,这事就有七八分了。但未洪儒是东方旭的舅子,簇簇新新一个翰林,东方侨又是敢作敢为的大乡绅,若做他不翻,反受其害,还须细细打听,有些巴鼻方好!我是吃白狗咬怕的人,见了羊都是胆寒的!”戴秃道:“那年他坐的船,是哈叭狗曲四的,只消去问他,就知他家眷下落了。”计多道:这想头有理。有了他家眷下落,就连这三千两赏银都有分了。”

  两人忙赶至曲家根问,曲四道:“隔年的皇历,好一本子冷帐,闲着手要捉虱子,没工夫去揭他了。”戴秃道:“若你记得起,计大哥要请你吃一醉哩,休挺那死话!”曲四是个酒徒,听着酒字,心便浑了。笑道:“你们且坐一坐,待我细细想来。”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那男人不知他姓名,那女人是前任任老爷的小姐,在浴日山口起岸的。”计多恍然大悟,文素臣便是白又李,白又李便是孙盛。孙盛的蓝面,便是文素臣白面变的;不然,任小姐怎与他同船?那浴日山内,是东方侨的庄子;未洪儒的姐,也嫁与孙盛,孙盛与东方旭大小姨夫,就藏匿在他家的了。因捏了戴秃一把往外先走。

  戴秃会意,接脚跟出。任凭曲四叫唤,已把酒帐写在瓢底。到了路上,计多道:“这文素臣藏在东方侨庄上无疑,我两次吃他大亏,该复他一箭!你得了他银子,不便出头,不如待我出名首告,得了赏银,和你分罢。”戴秃道:“你眼又不瞎,怎说这瞎话?他赖了银子,反叫家人打我,出我妻子的丑才是仇人哩!审官司那一日,若没我姐夫包庇,怕不也是三十板子,一面大枷。大六月里晒日头,我念他啥情么?你只讲吃打的亏,他救你的狗命,就不提了!不是我,你只道白又李就是文素臣吗?怎反要抛撇起我来?”计多道:“他图做好事,知道我计多撩在江里,才出银来救我的吗?我也不是抛撇你,你休认真,这件事不是你,不知道文素臣又名白又李,不是我,不知道白又李的脚跟。如今告状也要还他凭据,未洪儒告白又李奸婢图闺的状子,还是我做的,这一宗案卷,便是确据。你说的有官同做,有银同分,我们两人出门去首他罢了。”戴秃道:“这才是句话,但虽有凭据,若没干证,东方侨便有展变。”计多道:“哈叭狗便是干证。他载过他家眷,怕不认帐么?如今是太监的世界,现在县里老爷,四时八节去孝敬裘公公。那年赈济,通县百姓都感诵东方侨,咒骂县里,县里敢怒不敢言。有我们这一首,正坎在他心窝里去。怕他不轰雷闪电的闹起来吗?”戴秃道:“这几句话实在伏你,快些写起首状,同你赴县密首,不要被长手臂人先掇了热锅去!”计多忙写首呈,同戴秃赴县密首。县官果然大喜,把二人下监软禁,密拘曲四到案,录了口供。立刻知会营汛,传同典史,带着合班衙役,分投东方府中及浴日山庄,堵门拿捉。

此时奚囊、容儿夫妇虽已进京,婢仆中娴习武艺者尚多;况有木四姐万夫不当之勇,如何肯受拘拿?却因官役们口口声声是奉旨缉拿,水夫人又吩咐不许抗拒,故此全家被捉,不曾遗漏一人。东方侨那边,更不消说。水夫人到官,一口供明是文白之母。县官喜极,一概收监。单把东方侨发典史看守。唤了计多、戴秃出监,先赏花红。曲四讨保候结。连夜通详出去。裘监雇急足报知靳直,靳直大喜,给与恩荫。将知县钦取首人照获正犯之例给赏。立发缇骑下县,守提一干男女官犯进京审勘。于成化九年三月初一到县,定期初三日起解。两家女犯俱颈扣铁链,男犯俱行枷镣铐,大索盘锁。龙儿亦扣一条细镣。任公夫妇,洪儒夫妻俱来送别。内中惟水夫人义命自安,东方侨大臣体度,不作楚囚之泣。古心夫妇,田氏及璇姑等诸妾,怕水夫人长途幸苦,鸾吹既愁水夫人,又愁东方侨,俱不免悲泪。其余男女,惧畏刑,无不啼哭。丰城百姓俱闻文忠臣之名,兼感东方侨之德,拥挤着数万人,各抱不平,流涕太息。鸾吹道:“那年二妹、三妹起解进京,也是这一日廖监忽然中止,莫非还有救星?”素娥道:“姐姐怎还作此妄想?那年不过廖监作恶要钱,没甚大仇,行止由他做主。如今系靳直结仇,奉旨拿解,有甚变头?”田化道:“相公虽未立朝,已授显职,为国尽忠,祸连家属,我们该从容就义。所恨累及婆婆,令人心痛耳!”水夫人道:“玉佳以忠直贾祸,不愧汉之范滂;老身独不能追踪滂母耶?古来贤女,遭遇祸害者,无不视死如归;诸媳皆读书明理之人,怎犹作儿女之态?”璇姑等方始收泪。忽然里边传信出来,奉厂爷钧旨,路上恐有疏虞,除东方侨俟到京勘审外;其余无论老少贵贱,女人皆拶一拶,男人皆捆打四十,然后起解,吩咐禁卒把刑具送进。两家婢仆,知要拶打,重复哭起。众百姓嚷道:“文老爷是天下第一忠臣,东方老爷是本县第一义士,因奉旨拿解,不敢罗唣。若说厂爷主意,要家属拶打,我们便不依了!”正在喧嚷,忽又传出信来,叫水夫挑水洗堂,要把妇女裹脚布剥去,点名时赤足过堂。水夫人勃然大怒道:“拶打尚是官刑;若令妇女赤足过堂,则无异强暴之凌辱矣!诸媳等当以礼自守,宁死不辱!老身当先撞死台阶,不受阉奴之辱也!”龙儿亦勃然大怒,扭断铁链,望内直奔。几个兵役拦挡不住,相顾失色,却被张顺一把扯住。水夫人怒喝:“汝欲何为?”龙儿跪地泣禀:“孙儿誓不与靳直俱生,欲进朝击碎校尉之首耳!”水夫人大怒,复喝道:“校尉奉旨而来,汝乃思碎其首,大逆无道,死有余辜矣!”令兵役重加锁链,龙儿方不敢咆哮。田氏等听着赤足过堂之言,心胆俱碎,各打算以死自誓。及闻水夫人欲撞死台阶,吓得魂魄俱飞。仆妇婢女,便俱出声嚎哭。众百姓愈加抱愤,嚷做一片。

内中挤出一个义气人来,姓韦名杰。饶有家财,兼多膂力,挥金如土,惯抱不平,身长八尺,鼻直口方,一部长髯,直垂至腹,概县闻名,都称小孟尝韦胡子。韦杰道:“各位不是乱嚷的事,我们进去当堂求免,求得下便罢,若求不下,先把那校尉痛打一顿,出这口呕气。打出事来,都是我一人承当!”

韦杰话尚未绝,只听有两人大声嚷说道:“韦大哥说的是,打出事来,都在我们三人身上!”众人看时,一个姓吉名於公,一个姓易名彦吉。於公短小精悍,足智多谋,易彦胆大气豪,有力如虎,也是丰城县有名的豪杰。众人大喜,鼓掌进县。只见几个校尉,南面高坐,县官陪坐东边。先唤计多、戴秃两人上去,赏了三千银子。后唤两家家属上堂,水夫挑水上去,正要泼洗。韦杰一拥而上,要求免洗堂拶打。校尉怒喝道:“拶打是奉厂爷钧旨;赤足过堂,是省里裘公公亲口吩咐的,谁敢违拗?”韦杰大喊道:“我们只道奉旨的事,却不知都是阉狗的主意!好好的免了便罢;只半声不肯,便痛打你这班狗头,再剥那两个阉狗的皮!”众人齐和一声,直拥上前,人多心杂,那里由得韦杰们做主,竟把公座掀翻,将校尉踩下毒打。计多、戴秃同几个赌友,领了赏银,正挤不出,忽被易彦看见,大喝一声:“好无良的狗腿!”一手一个,掀倒在地,轮拳要打,被后面人乱涌而上,连那几个校尉,都踹为肉泥。赏银散了满地。县官逃入衙。书役大半称快。

易彦道:“这事情弄大了!一不做,二不休,如今须得韦大哥为主,打开仓库,招兵卖马,放出狱囚,先杀进省,砍了裘小官的头;次杀进京,砍了靳太监的脑袋;替朝廷除了大害,然后听凭皇上杀剐,便死也死得快活!”吉於公忙道:“这使不得!一劫仓库监狱,便真是反了!我们只恨着阉狗陷害忠良,不是与朝廷为难。依我主意,该请出二爷来,暂管县事,看过仓库钱粮,审理日行词讼。要他申文出去,说众百姓因见校尉假传圣旨,要妇女赤足过堂,一时公愤,打死校尉,并无别故,求遣官安抚。二爷不比赃胚,廉都爷又是爱民的,还有救头。我们一面齐心料理,守住城池,才是道理!”众人便要吉於公作主调度,於公道:“此事非韦大哥威名,不能压众!”易彦等便俱推韦杰做主。韦杰道:“各位俱推我为主,我却仰仗於公,於公出谋,我率众人出力,这事方不致决裂!”於公道:“既蒙韦大哥吩咐,不敢推诿。如今先把两家家属,各送还家。大哥立请二爷出来,权理县事,连夜申文。易兄弟到营里,去借军器盔甲,旗帜马匹,准备守城。众人中公议出头目,一人管十,十人管百,百人管千,愿与者报名入册,生死齐心,同至城隍庙内,拜神盟誓。收拾计多等赏银,搜出赃官的私蓄,尽数将来充饷。四城设起炮来。劝谕合县绅士百姓,盐典铺户,每日量力捐钱,接济兵饷,守住城池,待着招安。若不降招安,有大兵来剿便齐心致死,不许逃散一个!”众百姓俱道:“我们若没有东方老爷,那年风灾早没有命了!如今就死,还留住了老婆男女,情愿听着号令,结为死友,誓不逃散!”吉於公便派人护送两家眷属回家。韦杰便逼出县丞来,权理县事,申文上省。易彦便向营里,去讨借军器马匹,营员见人多势盛,不敢不依。兵丁内有大半抱愤,俱愿入伙。便随同众人,齐至城隍庙盟心。将泰山行宫,做了韦胡子的帅府。派人去各城把守。令易彦做先锋,领五百精壮,去江口驻扎,以为犄角之势。

省中闻变,裘监主剿,廉巡抚主抚,会议不决,各拜本进京。靳直大怒,倒下旨意,将廉和交部议处,着抚镇两标发兵剿灭,已迟至半月有余。吉於公甚有机谋,料理得事有八九,官兵到来,都伏丰城百姓义气,不肯尽力。韦杰、易彦俱有勇力,众百姓并胆同心,营兵与省兵,又非亲即故,声气相通;到接战时,连仗也没打成,官兵一哄而散了。几次发兵,都是一般。裘监着急,禀知靳直,只得发出京兵,前来会剿。一来北兵不谙南边形势;二则同来的省兵,大半都是奸细。头一日扎营市,勾通着易彦的兵将,半夜里开营迎入,擂鼓呐喊,把京兵从睡梦中吓起,四散逃跑。次日对阵,正在交战,省兵先跑,阵势牵动。易彦手执巨斧,如猛虎一般,领着敢死百姓,奋力冲突,又把京兵吓散。亏得吉於公号令,只许赶散,不许杀伤,才得无事。却已盔甲不全,枪刀半失,辎重粮草,遗弃无存,扎营不住,只得收兵退回。

 

 

裘监几次密禀,特派勇将,统率大兵来剿。正值广西峒苗作乱,杀入内地,连破思恩、庆远二府,文书雪片告急。靳直把心腹将士,都派去征苗。兼之东倭内掠,北虏侵边,各处请兵。因丰城只在自守,不来攻城掠地,便只派南赣镇兵协剿,不发京兵,做了一个缓局。直到这年,才主意发江南、湖广、福建三省兵来会剿。恰值靳仁听了单谋之言,令其进京献计道:“文白薄有时名,无论缉拿不获,即幸而拿获,亦必被人释放,或中途劫夺,屈明之弃官同逃,即前车也,而且行同鬼物,南北东西,去来无定。宝音、宝华、屠龙、钓龙,我之股肱心膂,粮食军装,俱丧于彼。数年以来,所差缉探之人,不为不多矣;而藏匿何处,谋为何事,无一人能得其踪影者!是文白一日不获,我们之事一日不成,莫若明赦其罪,令往广西征苗,赤身峒主猛恶异常,我之心腹半为所伤;文白若去,亦必受死。即幸而不死,亦不能平,然后加之以罪;彼自负忠直,岂敢违抗天旨?去之如拾芥耳!昔鱼朝恩为观军容使,十节度如郭子仪、李光弼之谋勇,亦俱战败。若令冒神功监制其军,并令抚臣镇臣缓发兵粮,以掣其肘;非死即败,了如指掌!且趁其在广,我们安心举事,便无顾虑,惟厂爷图之!”靳直大喜道:“好孩子,怪不得侄儿夸你,说是诸葛复生!这个圈子,便是周瑜也跳不脱;何况文白!”勒直深信单谋,故因各官保举,下旨赦免素臣,素臣才得到江西来招安。

 

 

当下廉介存将丰城之事,约略说知。素臣道:“丰城这伙人,虽然打死缇骑,而不动仓库,不杀官兵,不攻城夺地,其意愿待招安。况事由弟起,弟若前往,事可即平。今日已晚,明日黎明,当一人一骑,前往招安。”介存道:“丰城人原求招安,五日前复有命吾兄来招安之旨,定在盼望,吾兄一到,事可即定。但定后须往广西征苗,却是一件至险至难之事,奈何?”素臣道:“广西之行,弟之素志,成败听于天耳!”因把入峒之事说知,介存大喜道:“靳直本以此致兄于死地;据吾兄说来,反有成功之望,何快如之!”

  因命取酒与素臣作贺,尽欢而罢。素臣连夜写就檄文,钤用抚印。次日半明起身,上午已至丰城。

见江口扎为一营,知是易彦之兵,竟至营门,说知来意。易彦忙接出来,却不认得,说:“果是文大老爷,既当解甲投戈;但素不认识,当着人送至县中,听韦杰主意。”素臣道:“甚好!”易彦忙派兵役,随同素臣入城,竟到泰山行宫。韦杰接见,素臣取出抚檄图章。从人们亦有认得的,回说:“正是那年在县打官司的白生员,文大老爷。”韦杰大喜,连连叩首道:“韦杰非敢作乱,实因一时愤激。骑虎难下,日望招安;今得大老爷降临,丰城百姓得生矣!韦杰一死不恤矣!”素臣道:“汝等不特义气,兼有忠心;况事由文白而起,愈足生感!只是国法所在,汝及吉、易二人俱宜暂诣监狱。我当连夜草奏,保尔等三人,赴广立功赎罪。其馀概行放散归农可也。”韦杰遵令,放散军兵,换了囚服,通知吉、易二人,同去投监。素臣仍请知县管事,令其冠带来见。那知县又羞又怕,磕头如捣。素臣令其连夜申文通报,讨了本纸,竟至浴日山庄。

文虚、张顺迎接下马,飞步至安乐窝中,拜伏水夫人膝前,痛哭道:孩子不孝,上累母亲拘系牢狱,几受官刑,万死莫赎!”水夫人道:“受刑何妨?只被乱民一变,令人心胆俱碎!幸皇上天恩,得以昭雪!今汝回来,想必韦杰等已受招安?可把处置之法,说与我听。”素臣闻言,愈加心痛,因把处置之事,带哭禀知。水夫人道:“如此处置甚好。你可起来,拜了祖先,见过合家,再问你在外之事。”素臣起来,拜过祖先,见过兄嫂,知道又添了侄儿,甚是快活。回转安乐窝中,田氏、璇姑、素娥、湘灵领着五位公子,一齐拜见。木四姐出见过。婢仆们俱在院中磕头,禀知出门以后诸事。却值东方侨、任信、未鸿儒俱到,素臣慌忙出迎,见礼后,叙离衷。东方侨问:“何日赴广?”

素臣道:“边事甚急,尚未禀知家母,大约只在明日。”东方侨太息道:“贤者之行,不同如此!弟知亲家忠荩,行期必速,但数年不归,亦必有数日之留;却已定於明日,可敬可感!我们即当告别,不可再担搁亲家家事了!”任信因此也不入内看女,匆匆别去。素臣进内,正待禀知出门后事,水夫人道:“你既招安乱民,该有本进京。此不可缓,且待修本后禀知。”素臣忙讨过笔砚,在怀内取出本纸,写本谢恩,并奏知丰城之事:为首者三人,已经招安,投监伏法。因念其并未劫夺仓库,攻城掠地,情稍可原;且俱有谋勇。广西苗蛮作乱,现奉旨命臣征剿,乞随带前往,效力赎罪。余属胁从,概行放免,以广皇仁!臣于成化十年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广闻有恩旨,即日起身,于八月初一日赶赴江西省城,于初二日招安乱民,于初三日束装赴广等因。惟把初三三字空写,禀水夫人道:“孩儿数年在外,久缺定省,现在又近着母亲寿诞,本应在家稍留数日。奈广西边警甚急,救兵如救火,又应即日前去。事在两难,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你受东宫厚恩,固属从古未有;即现在皇上施恩,亦属没世难酬!岂可因乌鸟私情,蔑君臣大义?况苗乱若早平一日,百姓即免一日杀戮之惨。昔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你此日在家耽搁,已非古圣饥溺之怀,况可稍留数日乎?今日已晚,当于明日清晨,星驰入广,勿为留恋也!”素臣涕泣受命,即将本填了三字,恭设香案拜毕,令张顺送至营中,飞递至省,送抚院衙门赍发。拜本后,正待禀知出门后事,见有几个女人,欲前不进的,在门外观望。水夫人道:“各位都进来见罢。”于是腼腼腆腆的,都进房叩见。素臣看去,有几个颇觉面善。水夫人道:“这三位李又全之妻妾:杨氏、陶氏、柳氏,这两位是吴凤元之妻元氏,妾方氏,系那年有书回来,即打发奚囊、容儿夫妇进京,东宫便把这五人发来,伏侍你我。”素臣道:“又全已是缙绅,凤元更属桑梓,岂可屈为下人?”水夫人道:“我也是这样念头;因东宫令旨,不敢不承!又全、凤元又实有叛逆之罪,不敢全废国法,故于其初来时,受其主仆之礼,过后即处以闲房,不以下人待之。今汝初归,故令一见;非竟以婢仆屈之也。”素臣敬谨遵命。水夫人即令退出。丫鬟已送上晚膳,素臣陪食饭毕,正待禀知出门后事,只见秋香直奔进房,失惊着怪道:“大小姐不知为着何事,大哭进门?”正是:

 

    不尽关心儿女泪,无穷饥溺圣贤心。

 

 

总评:

素臣谋勇忠诚,孚信于友,抄报所载保荐诸贤,虽未满十人,而内臣、外臣、谪戌之臣、囹圄之臣,交推独保,众口同声,俨如师锡矣。然诸贤交荐,不若单谋一言。以诸贤言公,靳宜所忌;单谋言私,靳直所喜。素臣云亦系靳直之谋,可见素臣赐环,全与诸贤无涉。素臣云靳监因缉拿不获故,令文白出头云云,直从单谋肺肠中穿蹋而出,乃既知取若探囊,复云求之不得,此非有鬼神之机者不能。单谋虽有诡智,能与此等旋乾转坤之人为难耶?亦适见其愚而已。江边出银救溺事,隔三十八回,所救之人又无一名一姓,读者久已撇置脑后,而作者忽于冷锅中欲爆出滚热之豆,岂不大难?妙在“素臣看这人甚是面熟,那人也细看素臣”一语,既埋根伏线于前,遂无准接木穿针于后,那人便正是计多,如半天饥鹰,忽然扑朔,直劈草中兔脑,奇文快文。

计多在县打至皮开肉烂,乃系用足了钱之故,至此始明。奇文之难读,如是如是。

丰城百姓俱闻文忠臣之名,兼感东方侨之德,拥挤数万 各抱不平,此必有之事,然止流泪太息而已。及闻拶打出自靳直之意,即行喧嚷,更传出挑水洗堂之信,方在做一片,以致韦杰出头,吉易附和,众人鼓堂,酿成大变,然于此时稍识头势,俯允所求,犹可消散,乃更抬出两竖,愈激众怒,是谁之过欤?韦杰大喊:“我们只道奉旨,却不知是阉狗主意。”易彦道:“先杀进省砍了裘小官的头,次杀进京砍了靳太监的脑袋,替朝廷除了大害,听凭皇帝杀剐。”可见众人所愤全在两竖,未敢开髦朝廷,而结盟守城违天讨,则巳显犯朝廷水法,妖狐假虎,牙爪施威,流毒遂至于此,历汉唐宋以至于明,无代不受宦官之祸,而前车已覆,后辙仍寻,亦独何哉,亦独何哉!

计多、戴秃踏为肉泥,党银散落满地,不如是不足彰作恶之报,不足快读者之心。

吉于公得着,在不动仓库,不忧监狱,不害县官,不杀官军,故素臣得行招安之说,否则大义灭亲,何有于无妄之私恩耶!韦、易及丰县之合县生命皆赖此人。厥后于公禄寿俱高,子孙显盛,未必不由于此,始谋固可不慎哉?

单谋以素臣委之毒蟒,复合冒监军抚镇,尅缓兵粮,以掣其肘,此真计出万全,取素臣之首,真如探囊取物也;而孰知素臣之首,乃在囊外,虽百探不得,吁异哉!

素臣定于初三日起身,东方侨已太息为贤者之行,且敬且感。使闻水夫人饥溺之言,其敬当更何如,其感当更何如!

 

 

 

 

 

第一百零一回 上林堡小设计 临桂县大交兵

 

  素臣起身欲迎,鸾吹已是进房,满面泪痕。见礼过,即向水夫人道:“公公回家,说二哥明日即行,把女儿吓坏了!好容易得二哥回来,不要说久离母亲膝下,就是嫂嫂及各位妹子,别了这许多年,也该叙述一两句说话,怎便无情至此?况且初三是十恶大败日,要求母亲做主,另择一吉日!”水夫人道:“玉佳受恩深重,君命在身,边警甚急,民命所关,刻不容缓!大小姐所言,皆私情也;以私废公,断乎不可!至择日一事,本属荒唐;因恐俗情疑忌,故老身亦常为之。然只遵王制,于时历不查看一切阴阳之书。今日之出,更非平时可比,总以速为主,吉凶非所论矣!老身方才还说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玉佳已多了入门一着,况肯再迟其行乎?今日欲令诸媳俱聚此室,为通宵话别之计;大小姐来得正好,可同坐一宵,以尽儿女私情也!”鸾吹恍然若失,不敢复言。素臣方知鸾吹并无别故,遂禀水夫人道:“赤身峒之事,孩儿已略有布置,但缺爪牙耳。”

  因向素娥道:“恭喜得遇令兄,那也可算一员战将!”当把会着云北之事说知,并言虎儿将来更是跨灶。喜得素娥涕泪俱下,叮嘱至广,务必致候哥嫂。素臣应诺。复说道:“云北之外,只有干珠、萨氏、松纹等数人,不足以供驱策,儿意欲屈木四姐同行,并带张顺、锦囊、天丝、小躔前往,不知母亲意下何如?”水夫人道:“木四姐武艺既优,兼有伊、吾之志,私则为吾儿心膂,公则为国家干城,事属两善。但兵凶战危,非可勉强,须听四姐自主。张顺等即便带去可也。”难儿道:“太夫人言重,难儿受太夫人教训豢养之恩,倘有使令,汤火不辞,怎敢避难畏缩,但恐无才,不堪任使耳!”

素臣大喜,起而揖谢。鸾吹及田氏等,一齐敛衽福谢。难儿回礼不迭。

 

 

素臣因从出门后说起,把往事一并重提出来。

说到台湾反事,大家失色。水夫人道:“夜叉之凶恶,原有死亡时候,人熊因受其害,遂以玉佳为德,皆足鉴也。”

说到福建省城,水夫人道:“处置假倭,甚得机宜;愚民无知,只可将错就错,难与分说。”

说到采石,众人都骇以为奇。水夫人道:“此奇事而实常理,报施不爽有迟速,无差忒也。”

说到登州,因满屋都是女人,不便尽言,只略举一二;众人已如触臭,掩鼻难闻。水夫人太息道:“克念作圣,罔念作狂,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又全不过一长生妄念,遂至丧心如此!现在妻妾三人,初来时颇有轻狂之态,今已迥非昔比;可见原有人心,特为又全教导逼迫,日习污下耳。诗云:刑于寡妻,岂非至言?”

说到登州及海岛中事,水夫人道:“张顺及奚囊、锦囊等俱曾说及,未悉其详。文如刘、戴,武如玉麟、飞娘等,皆公侯之腹心干城也,足为国家称庆!赤瑛夫妻天生奇体,陈渊女人天造奇冤;若入小说传奇,便认为团虚作实,岂知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邪?”素臣问:“刘大嫂已怀身孕,不知是男是女?”璇姑道:“嫂嫂恭喜,生了侄儿,张顺送会银去,回来说的”水夫人道:“白玉麟连生子女,红须、铁丐都生了儿子,也是第二年送会银去知道。皇甫金相生子,生孙。任亲家也恭喜得子。只大小姐和他令弟所生是女。大小姐的女儿,已许给龙儿了。”素臣笑道:“那年赌笑之事,妹子还记得否?可谓天缘!怪是东方老先生口口亲家。”因向湘灵道:“恭喜得了令弟,明日辞行,当复致贺!”

说到进京一节,水夫人道:“那年家书,及任亲母回来称述,也得其大概。却不知恩礼至于如此,此旷古所无!大小姐你说玉佳还可在家逗留吗?”鸾吹含泪答应。田氏等俱满面垂泪,感激无地。

说到辽东一节,水夫人道:“尹雄招安,方为国称庆;岂知阉人反汗,几至杀身!现复落草盘山,不知何时复得皈正耳!”素臣道:“孩儿在省中始知,将来至广,如必需群力,便连着红须、铁丐等,俱要保荐赴广,戮力成功,不特尹雄。其妻卫飞霞,亦将材也。”

复说到入峒之事,水夫人道:“天下怎有如此怪类?苏门答剌、那孤儿、锡兰三诸国男女,虽俱裸体,或以单布围腰,或以木叶遮蔽前后;怎这毒蟒,竟至寸丝不挂!弥猴六女,淫荡无忌;岑濬吕虎,丧心易内,此等人岂得成事?但毒蟒等凶恶如此,广西百姓受害必惨,汝去当迅速扫除;如必需群策群力,即把数年来结识这些武勇,尽数招集,并力奏功,不可玩日持久,致残民命也!”素臣顿首受诲。

末后说到楚府养病,水夫人道:“郡主何人?加恩若此!必当询其位号,力图报答;倘有所求,虽捐糜顶踵,不可惜也!”田氏道:“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妾身与诸妹之事;累及郡主,且至经年,真粉骨难酬此恩耳!”璇如等俱感激垂涕,恨不得身生两翅,飞至郡主面前,百拜叩谢。难儿道:“奴至广西,托赖洪福,得奏凯回来,必要至长沙,代各位叩谢。”鸾吹道:“二哥临刑,非女神童不能救;二哥临危,非郡主不能生;而二人皆出于楚府。即楚王之待二哥,亦可谓国士之知,骨肉之爱!二哥功成,必膺显擢,楚王若有孙儿孙女,嫂嫂们更得侄女,当世为婚姻,以酬其德!”秋香接口道:“大小姐这话是真。郡主是个女人,有甚事要求老爷,定是要嫁与老爷,故尽心尽力的伏侍。郡主嫁来,亲上加亲,也就好算报得王府之恩,岂不是真?”水夫人怒道:“休得胡说!”把秋香喝退。

谈说已久,不觉鸡声已唱三遍,天色微明,忙令难儿准备行装。

 

 

素臣道:“靳监势必断绝粮草,儿意粮饷当把藏银带去,随便收买,以足军实。”水夫人道:“逆阉不止绝饷,兼必克兵;东阿兵将,当悉致之。”素臣道:“孩儿之意,亦是如此。”因吩咐多雇车辆装了十万银子,令难儿、张顺等婢仆,及韦、吉、易三人护送,打着赴广征苗的旗号,按站而行。自己一人一骑,先至宾州,察探贼势。当即饱餐,别过合家,进城拜贺辞行。从监中提出韦、吉、杰等三人,吩咐俟家将入城,即随同赴广。自己只身上路,仍由黄马做主,不走省城,从梧浔二府,倒抄入宾州来,直至岑猛士堡。

见堡内虽有兵将守把,却没贼兵。素臣近前叫关,守关头目问明,领入大寨。松纹赶出叩见,说:“天幸老爷降临,若再迟几日,便不得见老爷了!”素臣道:“堡外并无敌兵,何作如此张智?”松纹道:“贼人已破柳州,要拔省城,岑濬献计,须剿灭了迁江、上林两处土堡,没有内顾之忧,再去攻拔省城。毒蟒听从,不日就有大兵来哩。”素臣道:“这几时峒中信息可通?葵花峒四大户,辟邪峒开星、干珠,现作何状?”松纹道:“辟邪、葵花两峒,俱因老爷未到,不敢轻发。神猿说老爷只在早晚降临,故各按兵而待。如今老爷既来,只求发令,便可去通知他两峒了。”素臣点点头。

娇凤从帐后出见,素臣看时,已长成一个女儿身分,不是从前孩子模样了。须臾,羊运、岑猛、宦应龙、解翠莲、金砚陆续都到,无不欢天喜地,磕头如捣。金砚道:“老爷行后,小的随后即至浮梁山,知处女不肯开方,吓得要死,又知被关上拿获,县官弃职同逃,便一路追赶下去。直至江西,没有踪迹。宦嫂子因小的不回,也同宦哥根寻下去,在广东遍访无踪,大家着急非常。小的重复找转峒去,沈爷说并未回来。复找至弥猴峒,潜至宫馆及吕虎家中,又找至辟邪峒开星家,俱没踪影。复弄进天阙山去,神猿说:‘现在一大人家养病,三年后方得相见。’小的问那大人家姓名住址,他说:‘过后自知,此时说也无益。’小的们心略安些,却疑影至今。不意今日果得复见老爷!”素臣把在王府养病,奉旨招安乱民,现奉征苗之事说知。

岑猛等俱大喜,应龙道:“小的夫妇在广东,遍寻文爷不见,复到此地问信,金兄弟述知神猿之言,大家半信半疑的守等。去年秋间,岑濬起事,小人夫妇到这里帮助二舅,元哥夫妻到迁江去帮助大舅,金兄弟两处通信。因文爷吩咐过,俱没出战,只把强弓硬弩,擂木炮石攻打,也伤了他好些兵将。”岑猛道:“不出大老爷所料,毒蟒专力去攻城掠地,只着偏将前来,凭小婿小女及宦家哥嫂本事,直可杀他片甲不回。因守大老爷临行号令,也怕杀恼了他,惹动大兵,故此未与打仗。如今逆侄献计,要先除后患,然后进兵。卑职正在惊惧,却得大老爷降临,真是五行有救!”素臣道:“如今速着探子往探,贼人于何日发兵?何日到此?系何人主兵?有多少兵马?前来报闻。我即修书,拨人至葵花峒通知云北及四大户,叫他转通辟邪峒,各依密计而行。金砚可连夜赶回东阿,把山庄内人马,尽数发来助战,家眷俱搬至零陵驻扎。尽着山庄积蓄,收买米豆,积贮零陵,以足军需。你便进京,探听靳直举动,若反形已露,便如飞回来报信。宦哥、宦嫂、松纹,娇凤,每日操演军士,准备厮杀。迁江及葵花等峒内,多差探卒,务使声息相闻。更须密令军将,至交战劫营时,有口喊鸡字者,不许杀伤,活擒候令。”岑猛等俱高声应诺。各人依令而行。

 

 

隔了几日,探子来报:“四毒蟒夫妇,领了一千兵,去攻打迁江土堡,五毒蟒夫妇,领一千兵,来攻上林土堡,岑濬领一千兵随后接应。于本月初十日出兵,十五前后到境。”素臣忙写书,差往右江、苍梧两道衙门投递,令其发兵赴临桂县,守住天关,与桂林城中犄角。弟不日到关,戮力破贼。一面将土堡前掘了陷坑,上排长木,搭盖芦席,铺好泥土,长木根上,俱用巨索穿扣。选有力之士十人,共挽一索,俟本堡兵入,即挽抽长木;堡上堆积巨石,一俟贼落陷坑,即行下石。复密书知会迁江,授与此计。到十四这日,贼兵已驻深坑,离堡只三十里。素臣派翠莲、娇凤领二百名女兵,见头阵,宦应龙、羊运领二百名男兵,见二阵,松纹领百名步兵,见三阵,都授与密计。十五日清晨,五毒蟒夫妇接着堡兵。见翠莲等兵少,旗甲不整,大笑道:“这更不如思恩、庆远等处士兵,也来讨死!”挥兵直上。

翠莲、娇凤一则授了密计,二则见不惯赤体之人,发声喊,领着女兵,都掩面而跑,落荒四散。男毒蟒要去追拿,女毒蟒止住道:“攻破土堡,捉住男人,怕这婆娘不来投降!”走不数里,男兵已到,毒蟒看着大笑,挥兵直上。只一冲,早把羊、宦二人的兵,冲得四分五落,纷纷逃避。男毒蟒本欲追杀,却见那些兵将都丢弃马匹,爬山越涧,各自逃生,不知追那一个的好,倒弄得没了主意!女毒蟒道:“这样无纪之帅,眼见得土堡一攻即破,快杀上前,不要耽搁!”男毒蟒道:“留这些兵在我们背后,便攻堡也不放心!”女毒蟒道:“这等兵虽八面埋伏,何足惧哉!我们破的三府,那一处是杀尽了背后的兵来?”

  男毒蟒自出兵以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遂也放心,直杀至堡。堡门开处,松纹领百名兵杀出,男毒蟒一马当先,松纹抖擞精神,奋力交战。未及十合,气力不加,一百名兵齐上。女毒蟒挥刀接应,松纹与兵卒俱忘命死战。毒蟒暗忖:这还算得兵将!各奋神威,杀得松纹丢盔散发,伏鞍而逃。一百名兵争先夺门,哭声鼎沸。两毒蟒拍马先进,招呼后兵,克期破堡,堡内伏兵,一候松纹等进堡,即并力抽去长木,把两毒蟒及随身兵将,俱陷入坑中,纷纷乱石滚击下去,登时填成平地。堡内精兵杀出,贼兵脱落,争先逃走。

  素臣、松纹从后追杀,应龙、羊运在前截住,一面破击,一面招降,着刀的血肉俱飞,着锤的筋骨皆断,喊降的纷纷投仗,逃脱不多几个,都纳命翠莲、娇凤之手。降兵内有口喊鸡字之人,解上帐来,素臣看是奚勤,命去其缚,给与衣甲,问其在峒之事。奚勤道:“小的夫妇俱被毒蟒收用,宠爱异常。老爷所赏丸药,将及用完,妻子已熬不过,失阴而死。小的正在害怕,天幸这一战都纳了命!”素臣道:“毒蟒有无忌畏之物,快些说来?”奚勤道:“毒蟒所忌,是红色绸彩,见着眼就昏花;复畏毛竹签刺,若刺入鳞缝中,便流脓血;所最怕的,是桐油,鳞甲上若滴上桐油,登时便要溃烂。其余刀箭矢石,俱不畏惧。”素臣大喜。因问:“岑濬领兵后应,现在何处?”

  奚勤道:“岑濬领五百兵,接应五毒蟒;吕虎领五百兵,接应四毒蟒。前日到迁江、上林分界地,方才把兵分开的。今日敢就驻扎深坑地方?”素臣吩咐,在死人身上,剥下头箍,鼻环,腰绦,令堡兵赤身整束,夹和着投降的贼兵,各赏酒饭,着奚勤统领前去,如此如此。命松纹、宦应龙夫妇,领五百精兵,随后乘夜袭营。素臣自领五百精兵接应。奚勤仍脱去衣甲,率领各兵,走至十余里外,撞遇岑濬探卒,将战败之事告知,一同回营。岑濬见是奚勤领来赤身苗兵,更无疑忌。但听五毒蟒夫妇俱死于陷坑,吓得魂飞魄散。忙传令合营军士,俱不可解甲,以防乘胜劫营。降兵是伤弓之鸟,且两主俱死,向受奚勤约束,不受岑濬钤制,又被堡兵监住,不敢漏信。

 

 

  初更以后,一声炮响,松纹夫妇从左呐喊,应龙夫妇从右呐喊,鼓声震地。奚勤及堡兵,俱在营内发动,喊杀连天。岑濬见不是势头,领着敢死亲军,拚命杀条血路,落荒而走。到得素臣兵来,贼兵逃者逃,降者降,死者死,已不须接应。是夜,就扎营深坑。次日黎明,探子来报:“迁江县土堡,也掘陷坑,把四毒蟒夫妇坑死,贼兵十停中,逃去两停,吕虎连夜逃回。”须臾,又有探子来报:“葵花峒四大户起义,将岑濬派去的峒长及兵将杀死,现在守住峒口,阻绝弥猴赤身两处军报。辟邪峒开星、干珠起义,将毒蟒派的峒长兵将亦俱杀死,开星现守峒城,干珠现在攻破大鹏,去攻打孔雀,赤身。

弥猴峒见辟邪、葵花起义,合峒起义,杀了岑、吕两家家眷,并守峒兵将,现请封斗去权主峒事,料理城守。”素臣大喜过望。吩咐松纹等,令迁江、上林两处,操练兵卒,坚守土堡:“我连夜至桂林出兵。贼人经此大创,巢穴已破,又要与官兵拒敌,没工夫再来攻堡。待我得胜,你等两处合兵,截其归路,可擒则擒,不可擒则纵,纵而拼力追之,使其狼狈而归,可也!”松纹等欢喜听令,复令宦应龙往报封斗,密嘱如此如此。嘱毕上马,竟望桂林而来。 

十七日已到军营,王恕、马文升接着,各致闻名相思之意。素臣复谢王恕释放之恩,王恕归之屈明。素臣道:“屈兄弃官,由秉吾兄之教;何敢饮流而忘其源?”复谢两人保奏之意。文升道:“毒蟒大憝,非元帅不能平;为国家及民命起见,非为元帅也!但毒蟒已极凶猛,兼得岑濬狡谋,更有妖人助逆,而抚镇因有主使,事多掣肘,遗艰投大,本道等深抱不安,何敢当谢!”素臣道:“毒蟒归路已阻,岑濬巢穴已倾,而四五毒蟒夫妇,已毕命于迁江、上林之土堡,彼中闻之,宜必胆落!白请竭其愚忱,以靖国难,以慰知己,可也!”因把两处战胜及各峒起义之事说知。王恕等大喜道:“我等只望元帅自东而来,岂知已先至西边,成此大功;虽疾雷之震聪,大风之振落,神速不过如此!本道等杞忧可尽释矣!桂林府城,现系参将林士豪守御,本道等当立刻知会,克日出兵。”素臣道:“林士豪系得罪之人,是几时起复的!”文升道:“逆苗作乱,靳监还认是前番小丑,令心腹将士前来征剿,欲俟得胜,即不次陛拔,分布各省险要处所,以济逆谋。谁知屡次大败,杀剩的都鼠窜回京。才复了士豪的原职,戴罪立功。”素臣问及屈明,王恕道:“屈明颇知军事,本道密带在营。”素臣慌忙请见,竭诚叩谢。命取冠带,置为参谋。

军中酒席已备,素臣、伯明各换冠服,入席筵宴。席间讲起朝事,方知山东民变,已复了皇甫毓昆之职,前去安抚。倭夷入掠,已准浙闽总督,保荐着福建参将赛吕,浙江参将蔡大勇,合兵会剿。素臣道:“山东之乱,本为拿问白祥而起;今得皇甫兄往抚,即日可定。蔡大勇未悉其人,与赛飞熊同举,想来亦是将材,倭乱大约可平矣!”

次日黎明,士豪到营参谒,寒温过,即上台点阅兵将,见只有一千余兵,尚多老弱。问:“右江镇何以不至?怎不挑拨精兵?”文升道:“这还是本道及苍梧两处,各挑了三百名兵;右江镇郎总兵只发五百名老弱军士。几次申文抚台请饷,俱批现在严檄催提,并无粒米拨发。也是两本道便宜,调拨属邑常平,先行接济的。”素臣道:“这俱受了靳直主使,弟已早虑及此,且自由他。”因问:“桂林府城,现有若干兵马?”士豪道:“城中有三千兵,五百匹马,十余员裨将。”素臣道:“这就足用了!吩咐多备大红绸彩,把高竿揭挂;将毛竹削成长签;截竹为筒,满贮桐油,做成挤筒,每十个军士中,夹派一筒。如遇毒蟒,即以彩竿招扬,将竹签迎刺,施放挤筒。另选善于跳跃之人,充作弓手及喷筒军。一遇恶兽,即放火箭,药箭,鸣锣震慑,多取猪羊狗血,做成喷筒,以破妖法。弓手及喷筒军各二百名,另设队伍,不入大军。三日内俱要完备。士豪得令,连夜回城,操演准备。冒神功差两员游击,来请素臣入城议事。素臣道:“现将出战,无暇进城;如有军事,请太监至营面议。”神功大怒道:“咱赐过蟒玉,又是监军;他不过五品空衔,怎反要我去见他?”

游击复至营敦请,略述其意。素臣道:“他既是监军,军营在此,便应出监我军,二将为我转复。如虑贼人邀击,即俟我平贼后相见可也。”神功一闻此言,又羞又愤;欲出则虑为贼害,不出则无从阻挠!暗忖:毒蟒凶猛,妖法利害,文白虽勇,兵疲粮乏,必败之势。当俟其败后劾之,此时且弗与斗舌也!”

 

 

素臣定于二十一日出战,差人下了战书。毒蟒正得了各峒起义并两堡凶信,号哭暴跳,就要去复仇保峒。

军师道:“只知文白图形缉拿,不料忽来主兵,幸其兵疲粮乏,尚可乘势取之。为今之计,须杀败文白,方可收兵,否则前后受敌矣!”毒蟒道:“孤家兄弟三人,合军师分兵四枝,一枝抵敌来兵,一枝护峒,两枝复仇。岑濬、吕虎,败军之将,着他柳州、庆远两府去守城,何如?”军师道:“文白谋勇俱全,兼通遁法,当用全力制之;若一分兵,军心乱了,便不可知!还该俟战胜后,再议复仇救峒。”毒蟒道:“既如此,就请军师出令。”

军师道:“岑峒主,吕将军依着大王令旨,分守柳、庆两城,接应粮饷。贫道与大王们领兵对敌,接战以后,出其不意,先驱兽兵蹂躏,次用法术扫荡,后请三位大王,并力向前,奋勇驱杀,方获全胜。全胜之后,使他不敢正眼觑我,然后分兵回去,救峒复仇。”毒蟒依言,将岑濬遣去柳州,吕虎派往庆远,如文白兵至,坚壁勿战,俟收复各峒,攻破两堡,再与争锋。

至二十一日,两阵对圆,正在交战,忽地阵门一开,拥出虎豹犀象,张牙舞爪,飞扑过来。谁知素臣是预备下的,把旗一挥,接战将士不慌不忙,俱往两下分开,锣声震天,阵里早拥出二百名弓手,施放火箭药箭,如飞蝗一般射去。把那些恶兽射得肉痛,烧得毛焦,个个转身飞跑,将苗兵踏死无数。军师着急,忙出阵作法,鬼兵鬼将,从空而下。素臣看那军师,认得是道士峒元,忙把旗挥,二百喷筒军齐望空中喷出,纷纷落下,却是些纸剪成形的东西。峒元本有火焰蛇虎等术,因被素臣破过,不敢施演。毒蟒焦躁,各奋勇杀出,素臣挥旗合阵。

军士凡系执彩竿的,便举竿招扬;执竹签的,便持签戳刺;执挤筒的,便挤出桐油。六个毒蟒,猝然被彩绸乱招,眼目顿昏;被竹签乱刺,已是心慌;再被桐油挤着,登时肉鳞痛烂,那里还敢冲突,回转头来,一齐逃走。素臣挥兵追击,苗兵自相践踏,死伤无数。退有二十余里,收兵扎住。

峒元献计道:“彼兵得胜,必不设备;夜里前去劫营,便可转败为功!”毒蟒道:“此计甚妙!但孤家被桐油伤怕,军师可拨兵去劫,并令兽兵随后接应,把他合营人马,踹成肉酱。方泄孤家之恨!”峒元号令军士,人衔枚,马摘铃,到二更时分,齐至素臣行营,拔开鹿角,呐喊杀进,却是空营。只听三面炮起,鼓声震地,齐向营中杀来。峒元挥兵急退,官兵随后追杀,贼兵尽力逃奔。不一二里,却被兽兵拥上,回避不及,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官兵齐放火箭药箭,连人连马,射死过半。峒元领着败兵,拚命逃跑。刚要进营,营边连珠炮声,伏兵呐喊而出。贼营不知头势,竭力放箭,把败兵射死无数。及至分说明白,放进营去,伏兵追兵,齐杀进营,营中雪乱。毒蟒、峒元急急弃营而逃。素臣挥兵急赶。贼人如丧家之狗,漏网之鱼,抛戈弃甲,尽力狂奔,直赶至大分驿,上了东关。守关兵将,强弓硬弩,擂木炮石,尽力打放,方才阻住追兵。

 

 

是日,素臣心疑劫营,定下钩镰双刃之计,将合营军将,一半伏于营旁,一半伏于贼营之旁,如贼人劫营,固中我计;如不劫营,即撤营旁之兵,往劫贼营,俟贼人败逸,伏兵起击,亦足制胜:如钩镰双刃,进退有权,伸缩俱利也!

毒蟒拊膺长叹曰:“孤等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一日之内,亲军兽兵,死者过半,此天亡我也!文白用兵如神,此关料守不住,不如退入柳州府,守住坚城,再作计较。”峒元已是胆落,道:“也只得如此。”便连夜逃入柳州。

素臣恐有奸计,不敢遽进,令人远探得实,然后长驱至雷塘驿扎住。

士豪入见道:“柳城甚坚。兵力已乏,乞少停一二日,然后进兵。”素臣道:“本院与参谋之见亦然,今明两夜,可着人前往柳城近处,连放三炮,放毕即回。一面催趱兵粮,不可违误!”士豪得令出去。

素臣至夜,上马驰至近城,候三声炮过,取出明珠绕城走转一遭,然后回营。一连两夜如此,至二十五日,先是本营兵到,次是难儿等押着钱粮到营,后是奚奇等一众兄弟,率领头目喽罗,并带百十辆粮车而来。素臣见兵粮已足,传命拔营,直逼府城。令士豪、韦杰、易彦领兵攻打东城,奚奇、叶豪、李全忠、张大勇攻南城,张顺、锦囊、华如虎、华如蛟攻北城,难儿、天丝、小躔攻西城。写了百十道檄文,纷纷用箭射入城中。

峒元等在内,头一夜听见炮声,守城将士来禀,炮过后并无兵马,只有一颗珠光,绕城而转,如风驰电掣一般,不知何故。峒元道:“那便是文白元神,前来看城。”毒蟒不信。到第二夜,一齐上城守候,忽听炮声又起,大家注目而视,果见一道珠光,真如风驰电掣,绕城而转,照得城外雪亮,如同白昼。须臾,望东飞行,疾若流星,倏忽不见。吓得各人疑鬼疑神,大惊失色。毒蟒道:“这等异人,怎生与他抵敌?”岑濬道:“幸喜此城坚固,彼兵少难以攻围。法术兽兵虽使不灵;亲军不怕刀箭,又不怕桐油竹签,待他兵来攻打,几日之后,乘其惰气,并力杀出,尚可得胜。且闻文白与监军不协,抚镇亦俱不发兵粮,岂能久顿坚城之下?”毒蟒等心才稍安。

到了这日,上城一看,平添了无数兵将,把城子围得铁桶,人强马壮,非常威武,重复着慌。苗丁纷纷呈上檄文,号令城中大户百姓,早晚开城迎接官军,免治从前降逆之罪。若乘便用竹签桐油,致死毒蟒,并予千金之赏。倘迟至三日之后,本帅亲自入城杀灭,尔等即难免罪!毒蟒听罢,惊慌无措。夫妻商议:“我们所怕桐油竹签,亲军尚且不知,偏是文白知道。夜里珠光,如鸟飞箭射,隐形不露,岂是凡人?城中百姓,无不仇恨,怎生防得暗害?三日后文白飞进城来,如何抵敌?不如收兵回峒,一则救了父母性命;二则天生石峒,不怕他飞得进来,便可死守!”六人主意已定,却被峒元、岑濬抵死劝谏住了。

到了夜来,不敢睡觉,捱至二三更天,困倦不过,方伏几假寐。忽被梁间一罐桐油打将下来,六人身上俱被溅着,各叫疼痛,惊起从人,乱成一片。正是:

 

    谁识枭雄多禁病,从知暗箭胜明枪。

 

 

总评:

水夫人何等卓识,何等正性,乃犹信阴阳,屡为素臣择出吉日,令人深思莫解,疑闷至此回,方于答鸾吹忌日,畅领其教。才子之文,留一孔必有一补,非细意求之,则前不知其空,后不知其补,辜负作者苦心多矣。篇中前空后补,不一而足,聊于此乎发之。宋臣前次远归,将在外诸事,止约略总述,此次不得不历历叙述,以免重复而历叙,易犯累坠之病,故于每述一事,即用水夫人议论数语,以为节奏,以清眉目。其议论处,或示鉴戒,或审机宜,或彰报应,或指根源,或扩充拘墟之见,或激发忠义之良,或料事如观火,或责效于疾雷,皆足垂为格论,奉作良箴,方使述者不虚所言,闻者不虚所听。而从前诸事,如颊上添毫,俾数十回中人物情形,复从数行内跳掷腾跃而出,岂非奇观?秋香之言,明点后事而出之,秋香便作科诨滚过,露而不露,珠光剑气.奕奕熊熊。

单谋缓发兵粮本是绝着,无奈素臣不需兵粮,此虽有良、平之智,所不能料,况单谋乎?藏银买粮已足敷用,复令东阿山庄尽着积蓄,收买米豆,更何虑乎乏粮?东阿全伙俱至,远胜右江一镇之兵。将此所由明,知靳直之意,做探囊取首,而仍以为求之不得也。握机于先,岂侥幸一掷者可比。

毒蟒所畏者红彩、签刺、桐油三物,虽亲军不知。而奚勤能知之,女毒蟒之爱之,不啻心肝性命,可知此固伟阳之功,而亦补天丸之效也。奚勤至而毒蟀之命尽,素臣之功成矣。彼根五、查妈辈不过借以媒合陪衬之人,又何足论其存殁。根氏则既配奚勤,故略作一辞云。

宦应龙一嘱,真有鬼神不测之机,虽良平复生,不足添其末议。读至下回,为之吐舌不收,拍案叫绝!

峒元劫营之计亦是,但以施于素臣,正所谓班门并斧耳,乃逃入柳州,反似出素臣意外,则先声之夺人也甚矣!远探得实,然后长驱,非怯也。礼曰:我战则克。语云:临事而惧,惟惧斯克。素臣其深得圣心者欤。

初战绕城,本以看城疑贼,兼以峒元在彼,使得混指元神,遂致毒蟒疑鬼疑神,心胆俱裂,则固已不战而屈人之兵矣,可云神算。梁上桐油从何而来,其为素臣所使无疑,乃莫之使而若或使之,实使之而仍莫之使。文章至此,真属巧不可阶。

 

 

 

 

 

第一百零二回 四伏降六龙素臣神算 三胞生六宿石女奇胎

  毕竟这罐桐油从何而来?缘毒龙前破柳州,挑选男妇,有一大户一妾一女,俱被挑去,生生死。大户痛恨入骨,想要报仇。却因毒龙鳞甲刀箭不入,无从下手。得了素臣檄文,知怕桐油签刺,即遣一刺客,持此二物,潜入毒蟒行宫,伏在梁上。毒龙并不睡卧,难于行刺,故乘其假寝,把桐油倾下,乱中跑出。当下毒龙遍索奸细不获,呼疼叫痛,闹至天明。立定主意,收兵回峒。

正要发令,亲军报说:“文白请军师出城会话,如有随从,俱穿衣甲,毋许赤身。”毒龙等猜想,必是说降,急令心腹亲军,穿衣伺候。一面传到峒元问故,峒元道:“便是疑惑,不知何故?”毒龙道:“军师主意,可与相见。”峒元道:“贫道出见,恐中其计!”毒龙道:“他来请见,必有缘故,断没加害之理。该出去见他,随机应变答之,进城说知,好从长计议。”峒元兀自迟疑,毒龙强之再三,只得出城。

见素臣一人一骑,只跟着三四个小兵,便把苗兵约住,也只带得十余人跟着,策马相见。素臣把从人退后,峒元恐有机密,也把从人退下。素臣举手道:“道人别来无恙?下官前曾奉劝,休要助逆为乱,如何又反悔起来?”

  峒元谢罪道:“岑峒主再四礼请,讹传大人仙游,不得已而从之!”

素臣道:“士各有志,不能相强!令郎现在何处?”此时红孩儿实在思恩,峒元假说留在峒中。素臣道:“道人贵庚?令郎贵庚?峒元道:“贫道今年五十,小儿十九岁了。”素臣道:“那年相会,还是孩子身量,如今已是将冠,光阴迅速如此。道人年已五十,该替令郎完婚,早得抱孙方好。请问令郎曾否订亲?”峒元道:“尚未。”素臣用手远指城上,问:“那敌楼中窥望者,可是赤身峒主?”峒元回头谛看,果见毒龙等于棂内暗窥,却只做不知,回说:“非是。”素臣把手抡算道:“下官与道人相别,竟三年有余矣。前曾改装入弥猴峒,岑峒主一见垂青,授以馆餐,纳其陈说;不日息兵,当请于朝,复还土职,以报其德。见面时,可为下官道之。”峒元见素臣并无一句正话,惟入峒一段,似涉机密,口声又比前高些。因恐随来兵丁听见,却茫无头绪,正待欲问息兵之说。素臣已拱手而别。跟随的兵丁,有一个就混入峒元随兵之中。峒元回马,满心疑惑。

毒龙在城上,已吩咐将素臣兵丁拿进。峒元随后进见,毒龙问:“文白何言?”峒元道:“说来好笑,并没有一句正话,不知是何缘故?”因把素臣之言,细细述过,单瞒起复还土职之说,恐毒龙致疑。毒龙冷笑道:“孤家远远看着你与他屏退从人,密切面谈,不信是说这些混话。”因问随去心腹,心腹道:“小的们在军中,这文白说话又低,听见许复还岑峒主土职,其余一字也听不出。”毒龙等怒从心起,问峒元:“如何独将要紧情节瞒起?”峒元道:“文白说不日息兵,当复还岑峒主土职,贫道欲问他如何息兵,便急拱一拱而别。文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正欲贫道转述,离间大王及岑峒主之交,贫道如何肯中他计?并非敢瞒大王。”毒龙拍案大怒道:“好一张利口!”唤过素臣之兵,作威吓问。兵丁道:“小的原是弥猴峒峒丁,被文白捉去,现叫小的来,送书与岑峒主的。”毒龙问:“书在那里?”苗丁把脚缠解开,见腿上血污,是刳开股肉,把油纸包裹一书在内。亲军取出鲜血淋漓,读与毒龙听道:峒元本白旧交,昨有书来,知将军悔罪投诚,此识时之俊杰也!毒龙凶猛,知将军辈力不能制;但须阻其归峒,白自当除之。峒元之谋,亦可兼行。事后当力保将军复还土职,断不食言!余问峒元备悉。”

毒龙怒极,毛发俱竖,将峒元,岑濬立时拿下,说道:“孤家要收兵回峒,怪是你们再三阻我,原来里应外合,谋害孤家!峒元定的恶计,快实供来!”峒元哭说道:“贫道原料文白必有奸谋,大王再三相强,始出一见;如今果中其计!峒元一死不足惜,只可惜大王自剪羽翼,堕其术中而不觉耳!”岑濬道:“本职与军师若果通谋,文白必且密之又密,岂肯于众人属目之地,明递私书?”毒龙道:“他何尝明递私书,幸孤家在?中窥见,立时拿进;再若到你手内,私书早已毁灭矣!峒元明知文白与交,欲面与计议,却假作狐疑,必待强之再四,以绝孤等之疑。如今想来,连那夜里桐油,必定也是你两人所为。若不是熟人,如何入得行宫?又何遍搜不获?”峒元、岑濬,极口称冤。毒龙等如何肯信,俱道:“人不害虎,虎必害人!”吩咐亲军,将两人绑出,乱箭射死,果应了峒元从前之誓!

 

 

毒龙等商议:“西城是些女将,见我们必然羞怕,又是我们归路,可急杀出西城,以脱虎口。”于是率领亲军,开了西门,奋力杀出。难儿见城内兵出,忙来截杀,猛然见来兵个个赤身,羞得黑肉泛起红云,急向刺斜里掩面逃跑。天丝、小躔俱各羞避。手下军兵,怎当得毒龙凶猛,见主将皆逃,纷纷四散,任其冲出。难儿等惧违将令,贼人已向前走,看不见那桩怪物,便重复领兵,从后追赶。

毒龙等走有数里,忽被一枝男兵,从半腰里冲杀出来,把苗兵截分两段。各持大斧,单砍马足,登时纷纷落马,哭喊之声,从斧林中逃脱。再走几里,两边伏兵齐起,各用硬弩飞蝗般射来,苗兵中箭者,非死即伤,哭声震天,从箭林中抱头鼠窜而出。又走几里,到一树林之中,伏兵又起,放出火来,登时烟焰熏天,一片通红,苗丁个个焦头烂额,从火林中突出。直逃至罗思驿,后面追兵稍远,把败兵检点,只剩得一二百人,大半带伤。毒龙传令抢掳酒食,权且充饥。吃未半饱,后面鼓声又响。尘头起处,兵马追来,急急望前逃走。不防素臣亲领一军,拦住去路,六个毒龙拚命冲突,素臣手中纷纷发出竹弩,射入肉鳞缝内。军士各挤挤筒,桐油如雨点般注去,毒龙疼痛难当,心胆俱碎,只得弃了亲军,刺斜而走,不顾高低路径,爬山越岭,连夜奔逃。亲军俱已受伤,怎当得素臣神勇。山庄内头领,除奚、叶外,都聚于此,知道亲军不怕刀箭,各执巨斧蛮锤,尽力斫击,挡着的都筋断骨折,剩不上百十个人,俱伏地求降。

 

 

素臣自峒元入城,料定毒龙等有勇无谋,必然中计。即暗将东南北三面攻城兵将,抽拨至西城外,分路埋伏。奚奇、叶豪领斧兵,张顺、锦囊领弓手,士豪、韦杰、易彦领大军,节次截杀,方得成此大功。当下素臣受了亲军之降,收兵驻扎后面,兵将陆续都到。素臣命屈明回柳城抚民,权主府事。找寻峒元、岑濬首级,以备号令。着华如虎、华如蛟靖下属县。三人得令,自去得功,诸将缴令已毕,难儿领着天丝、小躔,伏地请法。素臣道:“我派你们攻西城,原令贼人轻视女兵,好向西城逃走;你们从未见此等恶状,必然跑避。彼忘命杀出,若遏其归路,必致两败俱伤;不若俟其逃脱,从后追袭,再以伏兵破之,方为万全!此我之计,非尔等之罪也!尔等因已纵敌,尽力穷追,使贼人心慌胆落,疲不能休,饥不能食,亦足以功赎罪矣!”诸将皆叹服。

难儿起来,忽见士豪,不觉涕泪交重,哭拜于地。素臣怪问,方知难儿系士豪之女,籍没入官,拨侍璇姑,因恐玷辱家声,故改林为木。大喜道“幸我向来俱以兄妹之礼相待,否则开罪参戎矣!士豪感谢叩谢。素臣即命难儿,与士豪一营宿歇。父女二人忽然相会,喜极沾巾,竟哭笑了一夜。

次日天明,岑濬、峒元首级送到,素臣催动人马,直逼庆远府城下寨。吉於公献计,以李佐车说淮阴之说进。素臣大加称赏,将峒元、岑濬首级,用高竿挑起,号令城中。射入檄文,备说柳州已平,四五毒龙夫妇已杀,其余毒龙只身带伤,逃走入峒,令大户百姓取吕虎及守城伪官首级,开门迎接,以免降逆之罪!城中登时哄乱,有欲先杀伪官者,有欲先开城门者。

吕虎及伪官,心胆俱碎,率领苗兵,夺门逃走。素臣已伏兵在外,一并拿住,苗兵俱降。当即入城安民,又随把伪官枭首,号令各门,吕虎监禁。令吉於公暂理庆远,发文右江道,令其速委贤员来署替换,屈明前至思恩听令。着马成龙、马成虎分靖天河、河池等州县。次日,拔营向思恩府进发。兵过上林,令军中取银一千,交还岑猛,留羊运、岑猛守堡,将翠莲,及松纹夫妇,俱随带在营。陷坑内割取五毒龙夫妇首级,并着人至迁江,把四毒龙夫妇首级,一并割取。

令羊化、岑威守堡,着元彪夫妇至葵花峒取齐。分一千兵,令士豪父女及小躔去取思恩,袁无敌、张大勇在后接应粮草,嘱咐道:“思恩闻柳、庆之事,到即可平。平后驻扎府城,安抚军民,徇下属县。待屈明到来,传我之令,令其权理府事。探听我入峒的信息,如已荡平,即至桂林,守候班师。若未得荡平,即候我调取。”士豪得令而去。

素臣领兵前至葵花峒,四大户及沈云北父子,俱来接见。素臣看那咬住,已是长成,虎背狼腰,居然一小将军矣!云北等禀道:“毒龙等在路,招集亡散,共有一二百人,来攻本峒。因文爷前有密扎,不敢勉强遏其归路,但紧守险要,放他过去。谁知一过去,就攻破百灵、乌石,大肆杀伐。数日之间,各峒俱被收复。现在大毒龙夫妇,已进赤身峒去,二毒龙夫妇,占住辟邪,三毒龙夫妇,守着弥猴,为犄角之势。开星随干珠,避入天阙山去。封斗不知下落。小人们俱紧守此峒,专候文爷军令。”

素臣即传令,张顺、锦囊、天丝、松纹、娇凤、锁住、关保并云北、咬住为前队,将四五毒龙夫妻首级,挑示各峒,随宜剿抚,得胜,即留锁住守百灵,萨氏守乌石,云北父子守神狴,安抚峒民,接应粮草。令奚奇、叶豪、元彪、碧莲、李全忠、叶世雄、易彦、韦杰为后队,俱至弥猴峒取齐,与前队张顺等,率领兵卒,分番攻打,卸甲便服,示不战以休兵力。俟有内变,即并力攻击,不得违误。各将得令前发,单留云北在家候令。

关保留住素臣,忙令兰哥夫妇出见,并述想念之苦。素臣听说,已是凄然。叩见时满面挂出珠泪,真是见了亲生父母一般,那一种喜极沾巾光景,不觉也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关保备席,但令子媳陪坐,席间各把诗集呈政,兰哥集名幽香,篁姑集名瘦影,即取兰竹之意。素臣揭看,大半都是怀人之什,或叙深恩,或推盛德,或追前会,或念昔离,或因梦而致思,或传讹而生痛,或阅史而叹古之莫偶,或论世而慨今之无徒,以至啜茗挥弦,花间月下,宛转关生,皆为素臣而设。不觉慨然道:“你两人嗜痂之癖,一至于此!可奈天各一方,不能常时聚首,我不惜通宵之力,替你改削批评。回家后,裒我全集,寄与两人,朝夕展看,如与我周旋一室也!”兰哥、篁姑喜出望外,感谢不已。素臣命取笔砚,就席上一面饮酒,一面批削,席散后复笔不停批,直至四更,把两部诗集看完,方才就寝。

 

 

次日复把诗文之法,细细讲究。喜得两人如饮琼浆,如闻天籁,心花朵朵俱开,骨节珊珊作响,亦至深更方罢。次日初五,正是素臣生日,兰哥等是前年探问在心,铺下红毡,双双拜祝,并献上寿诗百韵。素臣道:“此系何时做成?难道昨日竟没有睡觉?”兰哥道:“不瞒老爷说,夫妻二人,在枕上并头联句,一早誊写出来的。”素臣道:“生受你了!昨日才与你讲排律之法,要首尾成一律诗,中间只顾分排开去,不可逐联逐段填砌;亏你们已能领略。如此灵心,数年之后,怕不成作手!我当达之于朝,俾火齐木难入贡天府,不令尘埋荒徼,沦落蛮方也!”兰哥、篁姑重复叩谢。关保备了酒筵,替素臣上寿。素臣道:“母难之辰,从不饮酒食肉,只蔬菜一盘足矣;可速撤去。”关保无奈,只得听从。

素臣复把水夫人庭训,一一传示。二人闻所未闻,登时把做才子之念收拾,想做起圣贤来。正是:

 

    惟人最灵,其灵在心;

日锢日深,为兽为禽;

日醒日清,乃圣乃神;

鲍鱼同臭,芝兰共馨;

近朱近墨,亦黑攸分;

惟危惟微,操之则存。

 

初六日黎明,素臣向关保取了鹁鸽号铃辞别起身。到云北家中,去别顿氏,并述素娥想念之意。

同着翠莲牵着黄马,竟赴后山,指点与翠莲看道:“此‘弥锁钥’四字,是天设这碑,示我出奇之路,那就是弥猴峒。他们从弓背兜转,此时想方在攻打。我们若从此乘虚,攻其后壁,腹背受敌,更有内应,弥猴立破。弥猴峒一破,各峒瓦解矣!奈俱是高山峻岭,别人断难爬越。姑屈翠姐一臂之力,此马极知人意,令其引路,可成此功也!”因吩咐黄马:“慢慢的引我两人,到弥猴峒去。”黄马摇头摆尾,望着乱山堆里走去,二人在后追随。那知越走越险,竟至无路可走。黄马已腾踏而上,立在迎面一个山头,却是壁立万仞的高峰,又无树可缘,如何飞得上去?两人目定口呆,进退无措,正没主意。忽地山头一阵风起,就那风势里,一只猛虎直蹿下来。翠莲着慌,掣剑便斫。素臣看清是那带发神虎,忙用刀隔住,说道:“神虎来迎,大功成矣!”那虎向素臣点头摇尾,俯伏于地。黄马亦飞驰而下。素臣谢了神虎,跨上背去。令翠莲亦上黄马。虎与黄马,奔上山头,风驰电卷,赶至弥猴峒后。

  虽因路险,不甚防备,只百十个苗兵守把。但关路严峻,自下仰攻,百倍烦难,急切难破。素臣袖中放出鹁鸽,飞入半空铃声四彻,方与翠莲攻其后关。只见峒中火起,其光彻天,喊杀之声,如雷震地,素臣知已内变,奋起神威,与翠莲拼力攻打,登时攻破。那虎竟奔东门,守关兵丁心慌势散,守城苗丁发喊逃避。有胆量的,用刀斫来砍刺,被素臣刀挥剑削,血肉俱飞。三毒龙夫妇都在城上,看见火光,又听见喊杀之声,知系民变。忙赶下来,正遇素臣,又骑着披发之虎,吓得已浑身抖战。各掩一枪,掣身逃走。守城兵将见主将已逃,谁敢迎敌,发声喊,一齐逃散。内应峒民,便砍开城门,放外兵入城。外兵忽见素臣、翠莲,勇气百倍,坐下马匹,却怕着神虎,嘶鸣跳跃,不敢近前。虎及黄马即便转身,竟奔西门城下。兵将方一齐拥入,随后追来,毒龙夫妇已出西门。守城兵将逃不及的,被官兵峒民,杀得罄尽。素臣留松纹、娇凤在峒,救火安民,接应粮草。把张顺也留在峒,令其择吉,替松纹、娇凤完姻。自领众将追赶,众将马骑落后,素臣、翠莲两骑独追上去,堪堪至近,毒龙料逃不脱,回身拚命。男毒龙接住素臣,女毒龙接住翠莲,各尽平生本事,狠斗起来。素臣便制得下毒龙。翠莲战未十余合,却已招架不住。忙起飞刀,向女毒龙颈上斫去,铮的一声,飞刀落地,颈上毫无伤损。两马已接,毒龙舒臂来擒,却被黄马将毒龙坐骑,夹颈一口,登时皮肉两开,血流如注。那马痛极,忘命奔逃,翠莲方才得脱。

素臣交战时,一心挂着翠莲,怕有失挫。战不数合,即发出竹弩,射入鳞缝。毒龙此时性命关头,便不顾疼痛,攒眉带弩,拚命恶战。素臣着急,看清他颈下逆鳞分界缝内,用力一弩,直刺入喉。毒龙痛极拔弩,一缕血丝直溅而出,大叫一声,仰跌下地。坐下的马,没命逃生。神虎用爪抓住毒龙身胸,夹领一口,吸其膏血,登时身死。素臣下虎;翠莲下马,来割首级。休说翠莲之剑,剐刺不进。即素臣宝刀,亦不能如意,费了许多力气,方才割得下来。后面兵马已是赶到,素臣把首级交付,再上神虎。翠莲亦上黄马,重复追赶。

毒龙等坐骑本是有力,且见惯虎豹,故敢接战。然究系凡马,怎比得黄马是虎种神驹,一被咬伤,使忘命狂奔。素臣等割砍毒龙,又俱耽搁,故得跑脱。直追到雁奴峒,只见峒口拥挤的人,不计其数,见素臣虎到,发喊逃避。素臣定睛细看,见峒门内一个长人横挂,像是女毒龙模样。正在疑思,只见蓝五、胡九、胡十三人,远远跪着道:“莫非老爷吗?”素臣道:“我正是你们的主人。这挂着的是何人?是死是活?”蓝五道:“这是三女毒龙,挂死在此。”

 

 

素臣入峒,看那女毒龙时,一头钻入一个油布袋内,袋口之绳,紧紧扣住,摸那躯已是僵冷。因扯断绷绳,解袋看时,满袋都是桐油,毒龙头脸俱烂,看不出生时面貌。问其缘故,蓝五道:“小的奉老爷之令,与胡九、胡十往来各峒通信,小的到这峒里,却遇毒龙等败回,收复各峒,这峒里派有峒长,领兵把守,小的不能回去,就跟着胡九暂住峒母庙中。昨日夜里,峒母托梦陈渊,说今日三毒龙该被老爷所杀。女毒龙该逃进峒来。教陈渊和小的们起义,倡领峒民,杀死峒长。备着油布口袋,满贮桐油,口穿绷索,向东斜挂在峒门之下,等女毒龙自来受死。峒民因峒母灵感,听信陈渊说话。因胡九贱卖苏货,个个与他相好,他两人出来号召峒民,无不顺从。一早,把峒长杀了,守峒兵丁,非死即逃。众人就推陈渊为主,现在把守西门,防断木峒峒长发兵问罪。小的们把守东门,备好油袋,果有这女毒龙跑进峒来,一头钻入那袋,绳就绷紧,顷刻身死。小的们牵过坐骑,正要放这油袋,恰遇老爷到来。”

素臣问胡十:“缘何也在此峒?”胡十道:“三毒龙夫妇占住辟邪峒,小人逃脱至此,就与蓝五同住在庙,今日一早,帮同起义的。”素臣吩咐,把女毒龙尸身掩埋,割取首级,送到庙中,我要去作谢峒母。于是同翠莲等至庙,点起香独,作揖致谢。陈渊闻信,赶来叩见。素臣即命权主峒事。后面人马赶到。宦应龙说:“前受密谕,即往投封斗,预晓峒民;毒龙攻峒,便即降附。封斗与小人,俱藏匿秘密之所。自官军攻峒,即约会峒民,听空中号铃一响,便放火呐喊,分头杀贼。小人事定后,令封斗同松纹镇抚,特来缴令。”

素臣慰劳已毕。令军中取二千金,交与陈渊,以千金修建庙宇,以千金置买祭田,永远香火。蓝五、胡九、胡十俱随营听差。

因天色已晚,把兵马就驻扎峒中,素臣与神虎俱宿庙内。到半夜时分,梦见峒母来谢,并求玉麟放其子来峒,依傍陈渊。素臣允诺。峒母叩谢而去。

次日,起兵至断木峒。初八,至沉铁。初十,至猕猴。一则因各峒峒民,俱恨毒龙淫恶,无不离心;二则毒龙身死兵败,传言素臣如俗语二郎、哪吒相似;三则约束严明,秋毫无犯;四则兵强马壮,再有神虎前驱;所到之峒,非守城兵将,望风先逃,即合峒之民,内变出降,真个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兵不血刃,各峒俱下。素臣将蓝五留在断木,胡九留在沉铁,胡十留在猕猴,权为峒长。三峒峒民,俱买过三人贱货,平时感激过来;知是素臣家将,畏威怀德,无不输心。十一日,兵至辟邪。二毒龙夫妇,闻三毒龙夫妇被杀,各峒俱降,吓得便溺俱下,那里还敢抵敌,早已收兵,连夜逃回赤身峒去了。素臣进峒,扎住大军。

 

 

次日黎明发令,命元彪、宦应龙、碧莲、翠莲为先锋;奚奇、叶豪率领李全忠、叶世雄、韦杰、易彦为中军;锦囊、天丝监押粮草,在后接应,为合后;吩咐道:“大鹏、孔雀两峒,闻我兵至,亦必争先投附。可令峒民,公举老成,权为峒长,另候指挥。到了赤身峒,便有战杀之事。他兽兵已尽,倘峒中尚有余孽,当以弓手制之。亲军出战,则以巨斧重锤敌之。若毒龙亲出,便以竹弩竹签,红彩油等物御之。彼计穷力极,必入内峒坚守。汝等便分队攻击,以休军力。待我自来,另有破之之策。不可行险侥幸,轻入重地,致有伤损!”奚奇等得令自去。素臣欲往天阙山,神虎伏地而吼。揣知其意,作揖致谢道:“天阙山自不便同去。但你屡立大功,尚无寸报,我意欲劝你每日但食一兽,勿伤生人,称善以昌汝后,亦所以报汝也!”那虎把头点了几点,将黄马舔了几舔,大啸一声,飞跳而去。素臣骑上黄马,竟奔天阙山石峒中来。

干珠、开星、引五俱在峒口等候,接将进去,备问别后无事,各各惊喜叹异。素臣见峒中添了无数房屋,问知是神猿预备,以处开星合家眷属及家下苗丁。用过早膳,神猿请素臣入见拜见。复命玉儿出见。玉儿哭拜起来,悲痛不胜。神猿命丫鬟抱出四个小孩子来道:“此四孙俱系孪生,系两胎所产;现在复有重身。非相公开天神手,此辈俱从何处生活?”

  素臣好生惊异。看那四儿,只有两付面庞。问其乳名,一名角,一名亢,一名氐,一名房。神猿道:“曾为占数,当得二十八男子;故以二十八宿名之。”素臣似信不信,唯唯答道:“三年之内,已得四子,后有重娠,每举必双,即二十八子不难也!但何以无一女子?”

  神猿道:“数上复有四女,合应三十二数。”素臣道:“汉光武于二十八宿之外,复添画四人于灵台,亦是三十二数;昔为国瑞,今为家祥,可喜,可贺!”玉儿拜罢,忽见攒着眉头,面如白纸,吃惊问故。神猿手掐一数道:“相公勿惊,心、尾两孙将出矣!”急命玉儿入房。不多一会,丫鬟出报:“大娘娘又生两舍矣!”素臣大喜而出。

午饭后,令干珠进去,问神猿破峒之策。须臾,出回:“家母说,破峒之策,三年前恩爷已经定下,何庸家母饶舌!醋炭柴薪,现已着人搬运峒后。奇兵家母请自当之。令干珠随恩爷至峒前听令。但此时尚早,是留恩爷过三朝,然后前去。”素臣允诺。因令开星回辟邪,主持峒事。并令云北父子,至赤身峒听命。开星领命自去。次日,素臣无事,与干珠讲论韬略,将古今战伐之事,一一指点。正说到长鬣三人,迭对余皇以乱军心这一节,只见几个丫鬟,慌慌张张的赶来报道:“大娘娘过了去了!快请文相公进去哩!”干珠大惊失色,素臣亦猛吃一惊。正是:

 

    为感恩情深入骨,便教风火急攻心。

 

 

总评:

行军之道先得人心,不特将领士卒和协而己。素里征苗所统士卒,除家仆男女之外,吉于公、韦杰、易彦为江西之师,林士豪为福建之师,奚奇等十—人为山东之师,似乎调集各省归其统辖,实则不奉诏敕,不由本兵拨调,并不从云贵粤西督抚指派协剿,无非素臣忠义之气,自相联合,宜其感激用命,以成大功。乃各峒大户亦皆听其指挥,悉成劲旅,此非得人心之效欤?靳监嫉害忠良,单谋毒计,徒假素臣以出征之名,而一兵不发,粒饷不给,料其必无成功,可以加害;而孰知其得人心如此,殆有天意焉然。而用兵者于此,亦思过半矣。

峒元能使幻术,龙虎火蛇等相既为素臣所破,而红孩儿神尿一浸,遂至被捉。此番果知素臣来此,当如裤中之虱,深处不出,其犹敢为毒龙设策哉?故讹传仙逝语,自是真情。然亲军报道,文白请军师会话,提出姓名,何以不汗流浃背,毛发森竖,而仅迟疑不决也?然则峒元亦无用之小人,不如其子之犹有武勇远矣。

军前会话,大是疑阵,虽毒龙亦必猜想。峒元于此只两着急棋,闭关不出,以绝毒龙之疑,使素臣间计不行,上策也;逼出会话,乘势逃跑,素臣必不加害,且可以岑咥形迹告之,大军得胜,功当首屈,此中策也;乃轻出相见,绝无机警之心细加防察,而于毒龙城上暗窥情事,且至自浸鼓里,迨破绽尽露,疑窦大开,翻欲籍口辩以自解,其能免于戳乎?通篇看去,似乎素臣手段太辣,实则峒元茫然无知识而已。自来恃妖术而又与异类相处,皆危机也。然身入其中,每每至死不悟。呜呼,异端之害也。

前回遍历诸峒,安排此时战伐,无不立竿见影。此与随金相巡阅九边,暗为搜套虏张本者不同。彼则金相复旨,素臣独游,只以一笔包括,必至搜虏成功,而后显出相变地势之作用;此则前文为之引,而后事为之险,纠结各峒大户预各醋炭薪柴,与夫神猿指示峒母灵乩。前后印证,无不相合。何文章之变化,忽呆忽活,忽略忽详,竟无一定之法,而随意抒写若此。但搜虏一事虽不明著于先,而中间绝无关系之时,插入卫飞霞一段议论,是又不得云无立竿见影之法矣。天下无印板文字,而理法固一成不变,岂得以小说而忽之。

素臣儒者其行军,不应有诡谋。与岑咥之书,以小兵混入得投于毒龙之手,而峒元与岑咥皆死,岂咥之勇,又济以峒元妖术不如是,竟不能破之,乃必施此狡狯乎?读至此处,不觉大疑。继而思之,咥果来归为之,请复土职,非诱之也,而峒元邪不胜正,前已破法于素臣之手,此时孑身逃归,固非意外。书中字字是情,句句血诚,何偿偶弄狡狯?峒元辨别随兵,搜出私书,以与咥谋,谁其禁之?乃如此愤愤,致为毒龙所害,固二人死期将至,神昏志迷,以自罗于祸也,岂素臣以计杀之哉!

披发神虎是于白玉麟家梦中而梦,由慎氏谢剖沉冤而起。飞娘红瑶俱见慎氏来谢,独素臣多一发虎。尔时无以捉摸,至初入苗峒,始于引五家见之,然与慎氏殊不相涉,一在广西,一在山东,路隔几万里重,何以慎氏独素臣跨之,不意幽贞烈魄,远受苗方香火而灵感又如是也!以梦作状,前后情事,直能一线穿起,真是奇书。

玉儿牝户经素臣几夜磨擦而成,真是凿开混沌手段。二十八宿次第罗列,混沌变为文明矣。然则干珠亦补天修月者流也。

干珠平安,后人忠臣苗裔埋没于天荒地老之中,至几几欲绝之日,而神猿为之延之,更有神虎之女配偶其子,而蕃衍之,此人力所能也。作者特著其事,以为古今忠臣孝子,双者深矣。

 

 

 

 

 

第一百零三回 两日毁十门龙燔于峒 一夜破两城浚泣于涂

 

素臣飞步入去,见玉儿仰卧在床,两眼上插,人中吊起。干珠放声大哭,素臣止住。按其口鼻,无气出入;诊其两手,亦无脉息;只得解开胸前衣服,去摸心口,尚是温暖。因讨香炉,在身边取出水安息来,一面焚烧,一面吩咐,煎三钱炒黑荆芥穗,俟煎好,用童便一杯冲服。须臾,心口响动,响至喉间,的一声呕出一块顽痰,哭醒转来。再诊其脉,大喜道:“脉气无碍,只须服药去秽,恶路一通,立可愈矣!”

神猿道:“小媳情重之人,感念相公,三年如一日。昨日得见,因礼法所拘,不得抱头握手,一诉离情,寸心如结,恶路不得通行,故致此病。若非神香解郁,岂得回生?老婢昨掐数,应先见大喜,后见大惊,故屈留相公于此。”

素臣道:“我见他昨日那种悲泣,便也愁他致病;再适遇分娩之时,心结气塞,血路不通,遂至於此。但你之应先与我同床,后与珠儿作配,乃定之于天,非人力所能为!既配珠儿,即不可复恋前情,不特无益且非礼也!蚕化为蛾,岂能复居茧中?雀化为蛤,岂能复栖林内?君子思不出其位,尽孝于姑,尽敬于夫,尽慈于子,是你位内之事,日夜思之,不出于此。岂可复念我前情,为出位之思?思一出位,虽正思即是邪思,况无裨于我,徒害于你!你若受害,愈伤我心,反非爱我之意也!”

神猿道:“文相公所言,字字金玉,媳妇当切切记之!”

玉儿含泪应诺。服药后,果然宿血尽下,霍然而愈。

三朝设席款待素臣,抱出心、尾两孙看时,真是伯偕、仲偕,无从分别。

 

 

十五日一早,素臣马快先行,下午已至赤身峒。奚奇等参见过,说道:“天鹏、孔雀不出文爷所料,大兵一到,即便迎降,到了此峒,依着号触,连胜贼兵,得破外峒,毒龙退入内峒,闭门不出。尽力攻打,破了一重石门,便是一重铁门,再攻不破。问起峒民,说有五重石门,五重铁门,一重坚是一重;内六重门前,俱有机弩,触之即死。四面探看,无路可入。专候文爷到来。”素臣到铁门边看了一遍。

  问:“天阙山的醋炭柴薪,可曾运送到?奚奇道:“已运到几十车柴炭,几十桶酽醋,说是还没运十分之一。辟邪峒亦运这几十车在此。”素臣令随军铁匠,就门内支起炉灶,风车生起炭火,扯拽起来。须臾,石门之内,铁门之外,一片通红。峒外重重叠叠,布满挤筒,竹签,竹弩,蛮锤,巨斧,以防贼人冲出;打起长叉,以便叉柴木;制起毡衣毡帽,用水浸透,操就火军。夜分,已报铁门烧破,即令火军更替入峒,拨火浇醋,将长叉叉入木薪,不住烧煅。那石门及四面石槽,被火烧红,被醋浇泼,渐渐由酥而散。烧到次日天晴,已烧破两铁两石。干珠领来十个童子,十个童女,素臣问:“有何本事?”干珠道:“此家母三年内练成,能上下绝壁,跳跃击刺,送与恩父使令。”素臣略试其技,果如干珠之言,大喜收谢,号为飞卒。干珠问道:“恩父即烧开石门,彼在门口守住,亦不敢轻入,奈何?”素臣道:“我在内峒过来,知其不甚宽大,故用此法。

  内门虽有机弩,被火烧毁,亦无所用。门一烧通,只须用薪木浇灌桐油,长叉推入,塞满宫殿之前;然后射入火箭,发入火器,一时俱着。彼欲救不及,欲出无路,我只顾添入薪木,便生生炙死这孽龙也!”干珠方才叹服。二人正在密语,探马报:“有田州苗兵来救,离峒三二十里。”素臣大喜道:“广西积孽,惟大藤峡候大狗、田州岑浚,为害甚大。岑浚匿黄骥、韦祖,筑石城于丹良,截江掠虏太守正妻,劫府县诸印,罪大恶极,靳监贪其重赂,曲为开脱。我久欲剿除,因其现受朝职,师出无名。今乃公然党恶,来救毒龙,便可乘势歼之,为国家除一隐忧矣!”因留奚、叶二人,部领诸将,依计烧泼,吩咐候云北父子到来,可着他赴行营听令。自带干珠、碧莲、锦囊、天丝领五百上林兵,五百山东兵,前去迎敌。

 

 

兵出西峒十余里外,已望见岑兵,素臣道:“此贼远来疲乏,当乘其未及成列,先挫其锋!”因令干珠领三百名兵居中,碧莲领三百名兵居左,翠莲领三百名兵居右,吩咐如此如此。锦囊、天丝领余兵在后,擂鼓摇旗,呐喊助势。二十个飞卒专扎草人。自己骑着黄马,从乱山堆里,绕出贼人背后。三人依令,各领精兵,头尾相连,如三条长蛇,分路守等。

岑兵见有兵来,正待列阵,干珠舞起双刀,奋勇杀入,余兵擂鼓摇旗,喊杀连天。碧莲自左至右,翠莲自右至左,横截岑兵,分作三段。岑兵喘息未定。忽被冲截,措手不及。加以干珠神勇,刀法传自神猿,如两条电光,起落飞舞。

翠莲、碧莲四把宝剑,俱如惊鸿游龙。夭矫不测,迎着的,测出红血,如雨点一般落。九百精兵,各仗主将威力,就如九百只猛虎,跳跃博噬,搅得岑兵雪乱。碧莲复自右至左,翠莲复自左至右,交花穿插。干珠冲出阵后,复自阵后抄杀转来,刀剑飕飕,尘沙滚滚。余兵合力同定,擂鼓呐喊,更不知有许多兵马,在前截杀。支持不定,发喊奔逃。干珠等招呼余兵,一并向前追袭。岑兵拚命逃走,直接着后队兵将,魂魄方得上身。后队见前队大败,已是胆寒,忙把强弓硬弩,尽数施放,射住官军阵脚。

心神未定,忽然阵后发喊,素臣两把宝刀,从肩背后直削而出。各各回身迎敌,见只一人一骑,好生羞愤。大喊一声,蜂拥而来。那知人是天神,马是龙马,挡着的头俱落地,带着的血总飞空,由着素臣在内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干珠等见阵中嚷乱,知是素臣在内,把草人身上承受的许多箭弩,拔将下来,一齐施放。六把刀剑,九百精兵,奋勇冲杀,纷纷北散。素臣从内杀将出来,领着干珠、碧莲、翠莲,复杀入去,鼓声震地,箭如飞蝗,黄马杀得高兴,直蹿将去,撞着便倒,咬着便伤,拉拉杂杂的,在人身上,头上,乱踹乱踏。岑兵魂飞魄散,屁出尿标,齐掣转身,抛戈弃甲,忘命而逃。直跑至数十里外,追兵已远,检点兵卒,只存三分之一。存扎不住,连夜收兵,直退入田州去了。素臣唤过苗丁百名,授与密计,连夜趱行。

 

 

  次日平明,大军齐发,直至田州,离城五里扎营。草就檄文,历数岑浚之罪,令献出黄骥、韦祖,及思恩、向武、龙州各印信,并所掠故太守赵源妻岑氏,自缚请降,方可免死。岑浚大怒,将檄文扯得粉碎。即刻领兵出城,欺素臣兵少,直压素臣之营,扎下阵门。唤败将责问:“文白兵不满千,怎尔等便至大败?”败将俱禀:“文白兵将虽少,却猛如虎豹,疾如鹰隼;文白与一员小将,更加六神夜叉,勇不可当,兼多诡计。主公只宜坚守,不可轻敌!”岑浚喝:“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待本府擒了文白,再治尔等之罪!”因自出阵前,看素臣兵势。只见营门大开,一将高坐饮酒,一将执壶旁立,两个美妇人筵前舞剑,几十个男孩女孩,踢球跳索,撺枪竿诸般顽耍,喧笑之声,闹做一片。岑浚愈怒,便欲挥兵掩杀。黄骥谏道:“此必有计!”岑浚定睛细看,见那两妇剑法,出没入神,孩子跳跃,矫捷如飞,暗暗吃惊道:“怪是毒龙大王都被他害,随营妇女孩童,尚然如此,他的本领可知。命韦祖出马见一头阵,看是如何?”祖得令,手绰大刀,正待出马,探子飞报:“西平关已破。”岑浚大惊道:“果中这厮奸计了!”因分兵一半,令黄骥攻打敌营;自同韦祖领兵一半,退入城中,去复西平。黄骥领兵,鼓噪而出,直逼营前,营门大开,更无一人出战,仍然饮酒,环侍者仍然耍笑。黄骥心疑,不敢杀入,高声索战。就这一声索战,旁立之将,将手中之壶掷出,向黄骥面门,劈正打来。急用手中铁鞭格去,酒壶落地,放出信炮,火药冲起,营里营外炮声四起。险些把个黄骥须眉及坐马鬃鬣烧尽,人马俱惊,辟易数十步。梆子一响,营兵齐出如飞蝗,一员小将,两个美妇,六把刀剑,如急风骤雨,直杀将来。岑兵因前兵败归,西平现破,个个胆寒。再被信炮一惊,刀剑伏兵四起,箭弩势如风雨,那里还敢恋战,便都勒马逃跑。官兵奋勇追杀,自相践踏。到得吊桥,人多桥窄,被官兵强弓硬弩,长枪大戟,逼落水中,死者不计其数。

  黄骥逃得入城,拽起桥,闭门死守。岑浚赶至西城,见城下只一员将,领着十数名兵,耀武扬威。愤怒道:“西平关有百兵把守,怎被这几个人就攻破了?”因令韦祖领五员骁将,三百名兵,开城接战,必要杀尽敌兵,不许脱逃一个。自己在城上擂鼓督战。祖飞马出城,与那将交手,只一合,被那将一刀,连肩削去半截。五员骁将,将三百名兵齐上,那将两把双刀,纵横跳跃,如砍瓜切菜一般。岑兵因土主怒发,亲自擂鼓,不敢逃避,拚命死斗,当不得那将人如飞虎,马似神龙,刀削肉飞,弩穿喉洞,霎时死骸狼藉,五员骁将,三百名兵,更不曾留得一个,也并不用那十名兵丁助阵。岑浚吓得溲溺直淋,方知败将之言不谬!急急添兵出城,镖枪药箭,擂木炮石,纷纷打放,才把这十一个打退。退后,急唤黄骥商议道:“本府用兵二十余年,从未见此等神将!祖大刀,本府尝以比关公,一合即为所杀,更有何将可与交手?请问作何计较,足以御之?”黄骥道:“小的在东门,被一少年男将,两个舞剑妇人,如三只猛虎,势不可当,遂至败阵。不料西城之将,勇更如此!如何抵敌,惟有坚壁死守而已!向来府城与丹良庄互相援救,为犄角之势,如今是断断不可,当各自为守,不相救援,方不中他诡计!丹良石城系主公亲筑,坚固无比,濠更深广,兵精粮足,与府城一般。只要一心坚守,凭他激诱讹言,俱不为所动,方足御之!”岑浚道:“参谋所言极是。但毒龙大王如此凶猛,亲军如此精练,尚守不住柳、庆等城,弥猴各峒,我们怎能坚守?”黄骥道:“柳、庆、弥猴各城峒,俱由内变;府城、凡良皆主公累世土民,断无异言。只要用心防守,彼岂能飞入我城,又岂能久驻兵于坚城之下乎?只须守至旬月,彼必受岳武穆之诛!昔人云:‘未有小人谗于内,而大将立功于外者!’正今日之谓也!”

  岑浚方始转忧为喜。因密谕丹良,一面专城备守。到月上时,门军来禀:“城外官兵拔营尽去,一个俱无。”岑道:“此必文白诡计,将兵移藏山谷中,诱我出兵掩袭,或守城懈惰,好乘机取事。”

因传令各城军士,分外用心防守,不许出城窥探。黄骥道:“文白此计不成,明日必更有别计;总付之不见不闻,一意坚守,则彼之伎俩穷矣!”岑浚抚掌称善。守至三更,忽报东城火起,岑浚拨人一面去救火,一面搜拿奸细。城守顷刻又报西城火起,岑浚道:“须参谋亲自一行,如此高城,贼人岂能飞入?此必战败时,混入一二奸细,欲乘乱斩关,放入敌兵。救火事小,守城事大,不可为所惑也!”黄骥忙领一枝兵,往西门搜查镇压。只见南城又报火起,不一刻,鼓楼焰腾腾烧将起来。岭浚方才着慌,急领亲兵出府。探马飞报:“北门打开,兵马已杀入城,”须臾,喊杀之声,渐渐至近,火中见一将当先,正是西城下杀死韦祖之将。吓得心胆俱裂,急抄小路,便奔西城。

黄骥迎住,合兵一处,开城而逃。背后追兵乱箭射来,喊杀之声,惊天动地。岑浚等忘命逃脱,回望城中,一片通红,大家痛哭。黄骥道:“不是哭的事,敌人矫捷异常,必来追袭,并攻丹良,若不速往,更无存身之处!”岑浚收泪,急奔丹良。跑到天明,只见丹良城内,民兵纷纷逃来,岑浚大惊问故。知道丹良城也是内应,于半夜放火开门,被官兵袭破,都想逃到田州府城内来。岑浚大哭道:“数十年基业,一夜俱尽!前无去路,后有强敌,吾命休矣!”拔出佩刀欲自刎。黄骥忙阻住道:“昔汉高帝屡败,而志不隳,终能灭项兴刘;主公岂可以一败之故,遽寻短见?今东西两路皆有敌兵,不若望南而行,连夜投奔大藤峡去,再图后举。”岑浚道:“我与大狗,雄长粤西,二十余年;今穷败而投,必为所辱,到那时悔之晚矣!”黄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昔刘玄德不尝降曹操,投袁绍,依刘表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狗必不相辱也!”岑浚依言,收拾败军,并丹良民兵情愿随行者,共有五七百人,齐向南行。

走不几里,一枝兵马拦住去路,一员女将只有十五六岁年纪,拍马舞刀,直杀上来。亲军欺他年幼,齐出捉拿。被那女将军挥动双刀,杀得四分五落。岑浚、黄骥都是惊弓之鸟,兼防后有追兵,不敢恋战,挥兵齐上,夺路而走。女将不舍,招兵追赶。岑兵急急奔逃,至一山下。鼓声忽震,山坳内一队兵冲杀出来。岑浚大惊道:“不料此处更有伏兵。吾命休矣!黄骥道:“前面人马不是官军模样,我们且大胆上前,问个明白。”把马一夹,上前去问。对面一员少年将士,直冲过来道:“等我去捉了那丫头,再和你讲。”拍马捻枪,直奔那女将去了。岑浚等惊魂略定,勒马山坡,看那两个厮杀。两将直斗到七八十合,不分胜负。岑浚等暗暗喝采。

这男将喝道:“我与你今日,须见个高下,两家军士不许施放暗箭,和你比试十八般军器。你输了,便降我,收你做妻子;我输了,便降你做丈夫。”那女将劈面一刀,喝道:“休得放屁!你输了,便斫驴头!要我输,除非日从夜出,水向西流!”这男将大怒,兜心一枪直刺,那女将闪过讨取长枪,急架相还,斗至数十回合,另换器械,真是棋逢敌手。比至诸般军器,不见一些高下,这男将性发道:“你敢与我赌射吗?我给你先射三箭,如射不中,也给我射三箭,赖的不算好汉!”那女将道:“我的箭,是发无不中,中无不死的,如何得回射我?还是我先给你射,省得枉做怨鬼!”这男将道:“好大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快快射来,便多射几箭不妨,只不许赖!”那女将冷笑一声,便取弓扣箭,用力拽满,向心窝射来,被这男将弓打落。飕的一箭,又至面门,这男将把头一别,那枝箭从耳根边擦将过去。那女将马刚跑转,暗暗扣箭,扭回身躯,猛的一箭,射到喉咙;这男将把头一低,刚刚咬住箭镞,两边军士齐声喝采。

这男将抖擞精神,觑定女将面门一箭射去,那女将伏在雕鞍,让了过去。抬起头来,不防后箭已到,便仰在马背,用手绰住。两马跑开,这男将把马勒住,候那女将跑回,觑定心窝,猛力一箭。那女将越显本事,使个镫里藏身,撺将起来,恰好张开一张樱桃之口,露几个白玉之牙,刚把箭中间轻轻咬住。两边军士及岑浚的败兵都一齐喝采。那男将越加忿怒,那女将越逞精神,复不肯歇手。却见正南路上,一枝官军,打着奉旨征苗旗号,如飞而来。又见正东正西,都有兵马,从田州、丹良两路追来。黄骥向岑浚道:“这男将没有添兵,必被擒获,不如急走为妙!”唿哨一声,领着败兵,望着山坡里飞逃去了。

且道男将、女将是谁?那男将便是红孩儿;这女将便是小躔。

 

 

士豪领兵攻打思恩,红孩儿讨战,难儿令小躔出马。两个武艺一般,战有八十回合,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士豪授计小躔,明日复战,战到数十回合,卖个破绽,假作慌张,落荒逃走。红孩儿不舍,紧紧追去。小躔回身再战,斗至一二十合,仍行诈败。红孩儿爱小躔武艺人物,立心要捉回去,做一对相当夫妇,紧紧追赶,不肯放松。士豪俟其追远,单留难儿接应小躔,自领大军,奋勇冲击,杀散苗兵。城内兵将都要出降,只碍着红孩儿一个武艺高强,手下苗丁都是岑濬操练的精兵,俱要替土主报仇,不肯投顺,故此尚在观望。今见苗丁一败,便自开门投降。

士豪进城,秋毫无犯。思恩百姓大悦,急出牛酒犒师,登时大定。小躔引红孩儿离城较远,放出真实本事,两把双刀,风驰雨骤,没些空缝。红孩儿愈加贪爱,也使出全副本领,鏖战不止。直到苗兵纷纷逃来,说思恩已破,难儿兵马又接应上来,方知中计。把要老婆的痴心,丢在脑后,虚掩一枪,招呼苗兵,如飞逃走。小躔追赶不及,收马而回。红孩儿逃至一座荒山,暂行扎住。打听各处消息,知道各路俱平,各峒俱失,无处投奔,只得权时落草,向村庄抢虏些粮食,延着性命。

这日正领兵出来,要去抄恼村庄,却遇小躔追赶岑兵,痴心复起,便奋勇前来邀截。小躔自思恩平复,因士豪得有密令,赴田州助战,着难儿、小躔为前队。小躔又在前哨,探见岑兵逃哭,料是素臣杀败下来,故来截杀,可可的遇着红孩儿,故复有此一场大战也。

当下难儿领兵先到,骤马上前,喝退小躔,招降红孩儿。红孩儿道:“你只问手中这枪,他肯降不降?”说罢,一枪刺来,难儿道:“休得无礼!”把枪架去,劈面相还。难儿枪法入神,十数合后,红孩儿气喘汗流,不能抵敌。难儿逼住他枪,重复招降。红孩儿道:“我与你有杀父之仇,宁死不降!”难儿道:“汝父被毒龙射死,元帅诛了毒龙,替你报仇,怎反把元帅当做仇人?况汝父从逆,死有余辜!元帅奉王命征讨,即亲戮汝父,亦不应仇怨!你看四面天兵,岂能幸免?若降了元帅,替朝廷出力,转祸为福,兼可为汝父干蛊;何苦执迷不悟,身首异处,只博得一个乱贼名目也!”红孩儿感悟道:“降是该降;还有一件私情,要求将军转达!”难儿问是何事,红孩儿道:“那位女将,与我比较诸般兵器,竟是天生一对;若肯配我为妻,便死心塌地,替元帅出力!”难儿沉吟道:“这须禀元帅作主!但这女将,是元帅家婢;你若求配,便须做元帅家将,可情愿呢?”红孩儿道:“元帅是个真人,得为家将,更属万幸!”

  难儿见素臣兵马已到,便急趋入营,禀知其事。素臣道:“红孩儿相貌,是我见过的,武艺既精,我何惜一婢,为国家得爪牙之士乎?便领来见我,可也!”难儿即去说知。红孩儿疾忙下马,跟随难儿入营。手下苗丁,发一声喊,纷纷逃散。难儿要发兵擒捉,红孩儿道:“不须费将军兵力,待我见过元帅,去唤来投降便了。”难儿便不发兵,领进营来,伏地求降。素臣问其名姓,方知峒元姓韦,红孩儿名叫韦神。素臣道:“神字不好,可改作韦忠。”吩咐随营听令。韦忠因禀招收苗兵之事,道:“他们都把老爷当作仇人,故不肯降;韦忠前去说明,自必从顺。只是韦忠初降,恐不相信!”素臣笑道:“我平生以诚心待人,宁人负我,勿我负人!你顾放心前去。”

韦忠感激而去。林士豪、袁无敌、张大勇领兵后至,参见后,士豪问破田州、丹良妙策。素臣道:“我在赤身峒,带有五百苗兵,是岑猛寨下亲丁,大半与田州、丹良苗兵,非亲即故。那日追剿岑兵,即选百人,令带火器麻绳,分入两城之内,诈作岑濬败军,投亲避难。俟兵至城外,黑夜分头放火,乘乱吊入本家兵将。干珠带有飞卒二十人,爬山越岭,如履平地。是夜本帅与干珠、锦囊、天丝、碧莲、翠莲分领,并挑选矫捷兵士,伏在两处城外。一俟城中火起,便纷纷爬吊而入,斩关而入,放入大军,故得成功。若但用攻打,如此坚城,岂易破耶?”士豪拜伏于地道:“元帅神谋妙算,虽良、平不及也!”难儿等正在倾听,峒中探子回报:“奚奇等依了将令,俟峒门烧毁,即叉入薪木,射入火器,烧得满峒通红。毒龙被烧不过,寻着眢井,望树中钻出,被神猿刺死,挂在树中,阻住去路。两日两夜,老少毒龙连合峒男女,俱成灰炭。”

素臣蹙额向干珠道:“毒龙周身鳞甲,刀箭不能入,只有喉下径寸逆鳞,与顺鳞分界处,可容寸七,非令堂不知,非令堂亦不能制!你今先往丹良,将石城拆毁,子女放散,粮饷发来,随营给军,财帛金宝犒赏军兵,然后回赤身峒权主峒事,俟我回朝奏闻实授。”干珠叩谢起来,问:“石城修建不易,何以拆毁?”素臣道“此岑浚私建,与田州犄角,以抗拒官兵者,十数年来,受此城之累;故毁之,以绝祸根!”士豪道:“元帅远虑极是。但此时田州还该令何人去镇抚,将来当改设流官,方免叛乱。”素臣道:“田州本岑猛世业,先为岑濬所夺,后为岑浚所据,还朝当奏还之。今先劳参戎去安抚,随后调岑猛来权主府事。田州四面皆苗,流官必不能治,仍须以土官治之。丹良石城既毁,则田州无险可恃,即叛服不常,亦易平矣!”士豪拜服。

素臣差人连夜去调岑猛。干珠、士豪正待起身,只见探马来报:“韦忠去招收苗兵,杀得大败逃归。”素臣吃惊道:“岑浚、黄骥业已远窜田州、丹良贼兵,非死即逃,现留碧莲、翠莲领头兵弹压,这是何处兵将?参戎及珠儿且请少留,待我亲去看来。”正是:

 

    谋从心出兼由学,勇自天生不论年。

 

 

总评:

玉儿情重之人,感念相公,三年如一日,此语出诸神猿之口,奇绝怪绝。盖玉儿与素臣曾作假夫妻,舔吮抚摩,闺房之乐已甚于画眉。神猿前知素臣开天神手,则于归之夕,此段情节必不讳于姑前,而此时相见,忽然感触,竟至血晕垂危,尤觉一种缠绵尽情,发露儿女之情,作者亦写得透顶。自来新娘有以闺中所私情分,直贡于翁姑丈夫者乎?文至此亦作地老天荒耳,开目见之,想虽琐事闲情,不离本旨,乃为奇文妙文。

毒龙深藏不出,藉石铁门以自卫,非火攻不得破之,然使无前次进峒一番窥探,则醋炭柴薪竭峒中所有,亦尚不足于用,而此事必已半途而废。天生神力,又有玄阴老蚌—双明珠,的非偶然。正不独兵机神速,黄马回京,足破靳监之胆也。

烧被石门之后,更用长叉推入薪木浇灌桐油,发火箭以燃之。孽龙非投眢井不得醋路,而后山神猿布置周密,早定绝着。干珠告素臣止家母自任一语,而火攻之后炙死一法,又于收飞卒时补出,章法便不呆板。然细按情势,却已早有成算,并非随时生发,行军之秘与行文之妙,两得之矣。

岑浚来救孽龙,素臣虽神,岂能逆料?乃燔洞之役,定计火攻,醋炭柴薪陆续运齐,不必全兵,已足制毒龙之命,而抵御岑兵,遂觉好整以暇,一战而败,退保田州,已非浚之初意,乃大兵踵至,连夜薄城。一若官兵间攻孽龙,而正着反在田州,则用兵之神化,无人而能测之矣,区区逆浚,徒自取死,可悲也夫。

兵至田州,扎营已定,不速围攻,而大开营门,学诸葛公弹琴扫地故技,以司马孟达待之,独高视岑浚也。至于越看越怒,直欲挥兵掩杀,则浚之伎俩毕见。酒壶一掷,信爆齐轰,一战成功,夫复何疑。

千军万马之中,有许多美妇男女小孩,忽而戏耍,忽而厮杀,文章之艳丽极矣。不意更有红孩儿小躔一段胡闹,牵惹这班惊魂略定之人,至于勒马山坡看而喝采,有此趣事,乃成妙文。会家不难,岂数“盲左丽,龟射麋”之闲暇哉。

红孩儿之降,为躔也。小躔不降之而难兵降之,文亦错综极矣。惟以难儿而为小躔收一快婿,上前喝退,亲自招降红孩儿,是色贪生,得无猝遇难儿,亦如与小躔一般,兜答则真有难乎为情者。岂难儿面色未改,临阵挥枪,直如莽张飞之可怕?故口口将军,不敢有一字相戏耳。

 

 

 

 

 

第一百零四回 假班师分兵入峡 真救驾匹马归朝

 

  素臣出营看时,见韦忠领着苗丁,没命跑来,后面追杀的,却是虎儿。素臣骇异,大笑进营。韦忠跑至营前,勒住马匹。虎儿见韦忠勒马营前,才知道自家兵将,各跳下马,入营参见。素臣道:“你们怎不问明白,自相厮拚?”韦忠道:“撞着这位小将直杀上来,韦忠问他名姓,何处兵将,他说砍掉你驴头,再合你说。韦忠性莽,本待交手,却怕是爷的人,虚刺一枪,便不敢还兵,只望营里跑来,并没有厮杀的事。”素臣方始明白。问虎儿道:“你既砍掉他头,又向谁说话?还是从前不问缘由,动手就打的性儿!他若与你一般莽性,放手杀伤,岂不误事!以后切不可如此!”虎儿道:“我见是苗丁,才与他厮杀,不知道却是自家人。以后不敢了!”

  须臾,云北亦至。素臣才打发干珠两将,分路而去。问着降苗,知岑浚、黄骥都投往大藤峡。因唤过奚勤、韦忠,吩咐如此如此,挑选亲信苗丁十余人,饱餐酒食,连夜去了。复令难儿、虎儿各与一丸易容丸,变了面色,令其姊弟称呼,假作气丐难人,混入峡中,潜赴山后,授与密计,随后而去。传令休兵三日,择于二十四日班师。分写书檄,差人赴各峒,饬知善后事宜及班师日期,并移檄知照府县营兵。至于赤身峒,暂请神猿镇抚,令奚奇等撤兵回营。弥猴峒仍着松纹夫妇镇守。令张顺至象州候令。次日,碧莲、翠莲回营缴令,碧莲献上思恩、向武、龙州三颗印信,禀道:“赵源妻岑氏,并岑浚妻一口,妾十口,子二名,媳二口,俱遵令监俟岑猛到门,支给收管。韦祖首级,已号令城门。粮饷现运一半至营。”翠莲禀道:“干将军已把石门拆动,粮饷扣下一半,作工匠口粮工费。

  其余都解在外。岑浚积年所掳人口,现在访传亲属给领。财宝无算,尽数解来,听爷给赏。”素臣令军政官登簿查收。二十三日日中,奚奇等到营缴令,禀知赤身峒已交代神猿,民心大定。傍晚,士豪到营缴令,禀知岑猛已到,交代明白。干珠到营缴令,禀知石城已毁,子女均已结亲,余存粮饷,分散百姓。欢声动地,都愿恩父长生不老。素臣令:“把财物珠宝扣出东阿山庄运送粮草价值偿还之外,余下搭配起来,按着将士数目,均匀放赏,难儿已差出去的,存留在营,干珠已管赤身峒事业,不复给赏,其余俱各均沾。”将士们见主将丝毫不取,全数给赏他们,欢声如雷。

 

 

  次日五更,令干珠回峒候旨,并授密计,与开星参酌而行。密令奚奇,叶豪、袁无敌、张大勇、李全忠、叶世雄、元彪、宦应龙,分领东兵五百,苗兵五百,俱扮作药材客人,多雇江船,装载一半粮草并军器衣甲等物,陆续赴象州进发,候我船到发令。在船赶做草色衣甲二十三副,马甲一副,不得迟误。令士豪、韦杰为前队,自己领锦囊、天丝、小躔、碧莲、翠莲为中军,云北、易彦为合后,分率桂林、苍梧、右江等兵将,并新降苗将,奏凯而回。行至庆远,吉于公、马成龙、马成虎接见,行至柳州,华如虎、华如蛟接见。俱着随营候令。右江道马文升禀见,称颂道:“自八月十七日接见元帅,不过月余,即收复三府十五峒,削除大难,更平田州土逆,去数十年蟠结之大患,何道而能致此?众议纷纭,俱说元帅道法通神,到处驱役,变化不测;本道咕哔小儒,拘墟之见,未能窥测,伏祈明示!素臣大笑道:“弟非鬼物,何吾兄亦以为疑?因把设谋定计,约略言之。因附耳说道:“岑浚现逃浔州,投奔大狗,弟已差心腹密赴象州,复遣细作入峡内应。沿途露布,只说逆苗已平,放散兵卒,回京复旨。吾兄可向各官弁宣明此意,送弟入城。弟至前途,令士豪先行私赴象州,本兵破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则大狗、岑浚俱可擒也!但恐愚民无知,又指为鬼物耳!”文升大喜道:“侯、岑二酋,长为粤西世患,皆本道所属,而力不能制,徒忧心如醉而已!若得并除藤贼,何幸如之!但此贼所据者,地险而不绝,力山、府江,巢穴不一,党类极多,辗转藏匿,搜剔匪易。冬寒将届,仓廪空虚,府镇俱受靳宦指使,专心掣时,衣粮二字,尚须熟筹耳!”素臣道:“浔州天时暑热,十月尚如中秋;弟破贼之期,大约不出旬日,寒衣尚可无虑,至粮饷,则未至田州以前,皆出弟己资,既出田州以后,皆资于贼。田州、丹良两处之粮,除敷食用外,尚有一半,现运至此,烦吾兄归足各属常平,余存为赈粜之用可也。”文升出位,拜伏于地道:“无帅荡平大敌,功成反掌,已非思虑所及;而不费帑项,不劳官司,使百姓无供亿之烦,而有赈粜之利,则尤属旷古所无!文升自负,向拟师事元帅,友事三原、浮梁、华容诸君子;今恐执扫除之役,亦不堪矣!”素臣惶恐谦谢。向士豪讨过粮册,递与文升道:“可与三原分颁之。”又嘱文升速委官去守庆远。

  文升应诺拜受。即传知各衙门,文元帅凯旋进京,明日公席饯送。素臣次日辞别各官,将两道兵留下。行至前途,密令士豪:“领兵前赴桂林,将桂兵亦尽数留下,只带降卒数百,打我旗号,假作进京复命,至湖广界上驻扎。候我破敌回来,并将降卒放散,只率尔兵回京。”令云北:“在中军假作本帅,官员禀见,俱以病辞谢,不可泄漏!?是夜深更,即与锦囊、天丝、小躔、碧莲、翠莲、成龙、成虎、如虎、如蛟、韦杰,易彦,领着二十个飞卒,改装出营,前赴象州。二十八日,到船与诸将相会。张顺亦来叩见。候至天黑,令诸将抄向山南:“奚奇率如蛟、如虎领兵一百名,攻古营,叶豪率马成龙、成虎领兵一百五十名,攻林峒,李全忠、叶世雄、韦杰领兵一百五十名,攻沙田,锦囊、天丝、小躔领兵一百五十名,攻石门,袁无敌、易彦领兵一百名,运粮接应,衔枚疾走,天明俱要赶到。贼所恃者,峡中高处可见数百里,官兵虚实,一目了然,得以预备。今闻我已班师,放散兵卒,必不准备。卒然见我兵一时忽集,必骇然惶惑,不敢出战,惟以死守为主。藤峡满山皆藤,纠葛处俱积巨石,官兵欲上,即割藤下石,俱被压死,复发毒弩药镖,中者立毙;必须如此,方得成功!切记,切记!”复令元彪、宦应龙领二百名兵,往力山埋伏。张顺、张大勇领一百名兵,内选数十名善泅者,用原船装至府江埋伏,俱授与密计。素臣自领碧莲、翠莲及飞卒二十人,各穿草衣,黄马背上,扎缚旗帜,罩以草甲,由山北迳至仙人关来。

 

 

  是夜五更,已至山足。夜自山足至关,俱悬崖陡壁,素臣俱于树草中,攀藤附葛而上,夜里尽力趱行,日间藏伏草中,窥伺各处,无人侦探,乘便而行。如此一日一夜,已离关不过五里。于二更到关,见关上寂然无声,取出明珠来,四面照耀。不一会,见关内林木之上,飘起白绢号带。素臣等绕至号带边,城上挂下长绳,素臣挽着,飞身先上。碧莲等接手俱上。难儿、虎儿接着,在前引路,把守关将士从睡梦中割下首级,连痛也叫不出声。有逃出来,碧莲等在外截住,不留一个,开了关门,放入黄马,齐奔九层崖来。崖上有百余军兵,俱在堡房睡熟,堵门杀入,愿降的便把绳捆缚,不愿降者便都杀掉。将马背旗帜解下,捆的瑶丁都扛出在崖,留下十名飞卒守住,令其望:“俟山南军交战,及我等已至峒后攻打,即于崖上遍插旗帜,令降瑶尽力呐喊,如不肯呐喊,即时砍杀。尔等十人,各执崖上钲鼓,用力捶击,以助声势。”飞卒令毕,即率碧莲、难儿等下崖,望峒后杀来。素臣等至山足时,奚奇等已至峡,一路虽有零星营寨,并无兵卒,直逼古营、林峒等处。依着素臣密计:日间跑马射箭,抛球打弹,歌唱饮酒;等到半夜,各持长竿,竿上联挂草人,分执火炬,一齐点着,撑至崖前;背后军士擂鼓呐喊,声震山谷。峡上瑶兵,急发枪弩,割藤下石,石上草人身上,纷纷卸落,药镖毒弩,便丛集草人之身。前竿火尽,后竿继至,瑶兵夜半于高崖俯视,火光耀眼,加以胆落心慌,怎辨得清?只认素臣令严,前兵打尽,后兵复上,尽数施放枪弩,割藤下石。到得天明,藤石枪弩俱尽;官兵将草人身上枪弩,兼以军中利箭,如飞蝗般发去,瑶兵纷纷坠落。官兵乘势,奋勇先登。一时之中,四寨俱破,追至峒前,尽力攻打。只听炮声起处,峒兵齐出,大狗居中,左有岑浚,右有黄骥、蓝受贰、侯郑昂领着一班敢战瑶丁,齐齐排立。一员小将军当先出马,官兵看时,却正是韦忠。小躔舞起双刀,拍马上前,迎住厮杀,斗有数十余合,不分胜败。韦忠喝问:“前日赌射,被你镫里藏身,逃了性命,今日还敢赌吗!”小躔道:“你敢再赌,定难活命!”韦忠道:“前日是你先射,今日该让我先射三箭。”小躔应允道:“再多射几箭何妨!”两马跑开,韦忠拈弓搭箭,等到马合,觑得亲切,望咽喉上一箭射来。小躔也用咬法,把箭头一口咬住。两军齐声喝采。大狗抚掌道:“岑府之言不谬,真亏这小丫头,须要活擒他方好!”

  小躔马望南跑,韦忠马望北走,直至大狗面前,方带转马头,扣弦搭箭。小躔勒马,迎着韦忠跑来,韦忠将弓弦拽满,使尽平生膂力,忽地扭回身躯,望大狗喉中猛射一箭。大狗正睁着眼看小躔,又用何法避箭?猝不及防,急急闪避,已中面门。蓝受贰一刀劈杀岑浚,黄骥护打受贰。韦忠唿哨一声,挽起长枪,小躔拔出双刀,奚奇等齐声呐喊,各举兵器,一齐掩杀。侯郑昂保着大狗,退入峒内去。韦忠等刀枪齐上,将受贰、黄骥双双杀死。瑶丁见土主被伤,本家将自相攻杀,人人胆落,夺路奔逃。忽见峒后九层崖上,竖满官军旗帜,前后擂鼓喊杀之声,震地惊天,更自魂飞魄散。有的退入峒去,有的绕峒而走,有的悬崖而上,自相践踏,跌落深崖,死者无算。官军勇气百倍,攻入峒去。大狗、郑昂逃入内峒,闭门死守。

 

 

  且道韦忠射伤大狗,受贰如何不急救护,反杀起岑浚来?受贰本系大狗宠童,大狗的寡房妹子二猴,又与私通,出入无忌,便又做二猴的亲丁。岑浚来投,受贰劝大狗杀之。大狗贪着岑浚家势威名,要臣服他,以镇压苗、僮,反把二猴配与为妻。岑浚以奴看视受贰,受贰骄蹇惯的,如何当得,遂恨岑浚入骨。二猴因岑浚年老,不及受贰精壮,且自恃勇力,兼系土主之妹,以降人视岑浚夫妇,不和。一日,早起,岑浚见一苗女梳头,发长委地,偷视片刻。二猴即其发。岑浚发怒,偏把苗女抱置怀中。二猴即与受贰入内,坐之膝上,岑浚解苗女之衣,摸其双乳。二猴即脱受贰之裤,捏弄其阳物。岑浚大怒,令左右阉割受贰,左右笑而不应。二猴即令左右挖去苗女阴户,血肉淋漓,安放岑浚面前。岑浚哭诉大狗,大狗道:“不痴不聋,做不得家公!我妹是这样惯的,休与争执!”自此岑浚吞声忍气,如坐针毡。受贰遂日思致死岑浚。到得韦忠逃来,岑浚因有一面之识,兼系岑濬旧将,欲置党羽自固;遂夸说韦忠武艺,劝大狗重用。大狗亦爱韦忠相貌,遂把幼女娇莺配之。娇莺年纪虽少,淫性与二猴无异,私通瑶丁颇多,却贪着韦忠貌美力强,甚是恩爱。韦忠投降是假,且心在小躔,不特不禁其与瑶丁奚四调笑,并借端发怒,令瑶丁褫剥奚四衣裤欲加鞭扑,露出驴骡一般的伟物。娇莺瞥见垂涎,慌忙劝住,老着脸皮央求韦忠,要与奚四交媾。韦忠道:“我爱你非常,巴不得你快活,但恐当他不起,徒受苦痛。”娇莺淫心正炽,即拥奚四上炕。奚四本知道韦忠之意,公然交接。不料略进少许,以至开口流血。韦忠拿汗巾,一面替娇莺拭血,一面抚摸其牝,百般怜惜道:“我原说你当他不起,如今怎好?”娇莺道:“不防,待我过两日再去捱他,少不得有快活的时候。”说着心里感激韦忠,胜似生身父母,在大狗面前,百般夸奖韦忠的好处。大狗遂将韦忠十分亲信,凡有说话,一句一听,百求百从。当日,二猴闻知即来候问娇莺,要借奚四去一用。娇莺本不舍得,一来因自己暂不能用,二来平日畏惧二猴,便令奚四随去。二猴牝户极宽,虽非奚四敌手,却得勉强容受。奚四轻轻款款,竭力细意奉承,二猴如获至宝。自此,遂不与岑浚同住,自向内峒深邃之处,一座密云楼上,与奚四日夜厮守,去做那雨尤云之事。连官兵攻峡,天大事情,俱付之不赌不闻了!韦忠受素臣密计,俟官兵攻破古营等寨,即力劝大狗出战,故把大狗劝信,出兵迎敌。又因岑浚曾述其与小躔赌射之事,大狗似信不信,故见小躔出马,即与赌射,乘便用计。大狗一心要看小躔避箭之法,遂中其计。受贰见韦忠反射大狗,则杀岑浚为有名,故且不及救护大狗,反先杀却岑浚。黄骥见主被杀,故与格斗,却成了鹬蚌相持,渔翁得利也。大狗、二猴,皆公猴与母狗相交所生,是一般的天生妖孽,勇力异常,矫捷无比。大狗似狗,故以狗名;二猴似猴,故以猴名。幼时为人所呼,叫出了名,嗣后竟不能改。大狗仗着勇力,又有二猴同志,遂为诸瑶雄长,占据大藤峡数十年。出没两广,杀官劫商,肆无忌惮,尝夜入梧州,劫库放囚,大掠城中,执副使周涛,杀训导任璩,及家居布政使宋钦。陷南平县,劫知县印,杀典史周诚,掳其妻子。入藤县,掠官库,劫县印,无恶不为。官军屡次征讨,虽远至调南京、江西、直隶、九江、两广诸兵多至十六万,因峡顶九层崖高入云中,下瞰数百里,军情悉为所见,往往未至其境,即为所覆。有得至峡南者,又因山崖陡绝,弩石利害,加以大狗、二猴勇捷异常,无不致败。岑浚来投,大狗自恃险阻,放心收纳。各处险隘,添兵设守,准备厮杀。及探听素臣至柳州,已将兵将尽数放散,驰驿进京,方把兵撤去。笑谓岑浚道:“也是文白的造化,他恃着屡胜之威,若知你在此,必来征讨,可杀他片甲不回,为汝报仇!”直至官兵忽然俱集,攻打山南诸寨,方吃大惊。及闻官军跑马射箭,歌唱饮酒,暗忖:文白果然足智多谋,他见各寨据险,攻之无益,故作此伎俩。一则伏兵营后,引我去冲突;二则令我懈怠,乘夜好来破寨。毒龙等一勇之夫,故致丧败,却怎瞒得我过?因传令各寨,不可出一兵一将,俱更番休息。到夜须百倍小心,彻夜防守,俟敌兵近崖,即齐发镖弩,割藤下石,伤死他一半兵将,便各寨俱出,拼力剿杀。自成大功。谁知夜间中计,把镖弩藤石一时用尽,官兵攻破险要,直逼峒前。韦忠是夜将娇莺极力奉承,弄得死去活来,快乐无比,然后夸说自己武艺:“前日之败,只因兵少势孤,彼四面合围,以致失事;尚被杀伤十几员上将,突围而出。今此峒兵多将广,又据着险要,怎缩头不出,被人耻笑!你须在父亲跟前,一力保荐,管教一战成功。一则显出我的本事,长你威风;二则丈人数十年的雄名,不至减削也!”娇莺是个淫女,从未得此甜头,又兼平日感他知趣,恩爱入骨;遂至大狗前极力怂恿。大狗也怕损了自己威名,兼闻岑浚夸扬韦忠武艺,也要亲见其本领如何;复被爱女之言一惑,遂领兵出峒,以致此变。败后,还恃着自己及妹的本事,内峒坚固,粟支十年,尚可死守。力山、府江,窟穴可凭,党类足恃。传令瑶丁无论男妇老幼,俱上城防守。速向密云楼,请二猴出来商议。那知二猴因得了奚四宝物,日夜宣淫,已是疲乏,奚四知官兵已至,更取身边吃剩的补天丸,日服一丸,尽力狠干,弄得二猴连连丢泄,头目森然,浑身瘫化。瑶女们回头出来,帐下兵丁无不胆寒。更兼韦忠那箭敷有毒药,大狗伤处,疼痛非常,嚎叫不止,军心大乱。再听着峒前、峒后一片喊杀之声,那里还有固志!当不起奚四又作内应,开放黑圈,领着圈内囚禁的数百民兵,杀至后峒献门。峒后官军已经杀入,个个魂飞魄散,纷纷的开门跳城,抱头鼠窜。峒前官军,见峒后崖上竖起旗帜,知素臣等已破关而至,无不奋勇登先。守城瑶丁又俱逃散,登时攻破峒门,一拥而入。韦忠当先领路,直入大狗帐中。侯郑昂逃避不及,被诸将剁为肉泥。大狗带伤受缚。二猴束手被擒。其余妻妾子女,一半逃至后峒,被黑圈兵民,截杀无存。

 

 

  素臣传令,将大狗、二猴枭首,发浔州府示众。峒前所割的岑浚、黄骥两颗首级,发田州去示众。命奚奇、叶豪、吉于公将峒内财宝粮饷,衣甲军器,及劫来印信等物,尽数入册,封贮候令,在峒镇压。令华如虎、华如蛟领兵搜东,马成虎、马成龙领兵搜西,李全忠、叶世雄领兵搜南,易彦、韦杰领兵搜北。凡有投降男子,编入队伍;妇女闭于空室;掳掠良民,不分男妇,释放下山。米粮财物,军器衣甲,尽数封贮。营堡寨棚,俱拆毁焚烧。险阴之处,俱要削平。搜查净尽,不许一毫遗漏。将黑圈内兵民带到勘问,勘出典史之子周先,送往南平,训导之弟任浚,送往浔州,其余都齐发下山。自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难儿、天丝、小躔、虎儿,领兵二百名,飞卒二十人,追赶余贼。峡中贼獠,被官军四面八方,分兵搜捉,逃脱的都四分五落的凑聚拢来,齐奔力山。素臣等在后呐喊追杀,自相践踏,跌落崖谷,死者不计其数。余俱逃至力山,进了羊场谷,方要出口,前边一军摆开,拦住去路,元彪、宦应龙领着二百名生力兵,俱是大刀阔斧,奋勇砍杀。后面素臣之兵又冲杀上来,十停之中,有七八停俱死于刀斧之下。留下元、宦等兵将,及天丝、小躔、虎儿搜山,将力山贼人一并剿杀,所有寨棚,亦俱焚毁,其余收降放掳,封粮平险诸事,俱照前令施行。自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领兵二百,及飞卒二十人,向前追杀。贼瑶逃至府江,都是绝壁层峦,被追兵一逼,跌落万丈深坑而死者无算,存留最矫捷者不满百人,奔下山坡。素臣独带百名兵,令锦囊守住山口。贼等见江边有商船停泊,便直奔上船,各持篙桨,拉杂撑挡如飞,开至中流。不防舱底伏兵,掀篷而出,一阵砍杀,纷纷倒毙。有赴水逃命的,又被水底善泅军士擒捉起来,更不曾逃得一个。素臣命重赏船家,回至府江。复留张顺、张大勇、锦囊、韦忠、碧莲、翠莲等搜山,一切俱照前令。自己匹马回峡。搜峡诸将,陆续缴令,所有横石塘、油榨、石壁、大皮、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罗凤、紫荆、木昂、藤冲、大坑、碧滩、罗渌等诸险要,俱经削平,呈上衣甲军器,米豆谷麦各册,及降卒男妇名口清折。素臣令将印信诰敕,公服器用等物,发还各府县,通报缴销;衣甲军器,汇造一册;粮饷扣出三分,存于峡中,余亦汇造一册,交右江道酌办;财帛金珠,均匀搭配,分赏将士,以三十分之一,留于士豪、云北诸公及在湖广驻扎兵丁。设武靖州于峡内,兼辖力山、府江各瑶等,调岑铎来权知州事,投降男妇,听其发放。将内峒拆毁,改为州署;外峒即为州城。一切匾额宫殿,犯禁违式者,俱改换拆造。

 

 

部署略定,金砚自京而来,因跑急了,只把手指画,却说不出话。素臣知朝中有变,忙屏退从人,令其绕屋徐步,不使睡伏。不一会,神气渐复,方上前跪禀道:“靳贼先料老爷不能平贼,与安太师勾通,要废太子,立安贵纪五岁皇子为东宫;太子废后,即发缇骑,来扭解老爷,进京治罪;治死老爷后,再举大事。续闻老爷入广,即掘陷坑,坑杀了四个毒龙,便改了算计,要就冬至这日,委太子去郊天,伏兵天坛,杀了太子,扶景王即位;再把景王除去。后接郎如虎飞报,说老爷用兵如神,已收复三府,杀入苗峒,指日就可班师。靳直着急,与单谋商议,乘着山东巡抚奏报黄龙见于登州井中,劝皇上去看龙;又说蓬莱阙常有仙人下降,可求不死之药;皇上听信法王、真人邪说,说十一月初一日,有大罗天仙降于蓬莱阙,授皇上不死之药,及玉枢秘剑印等物,已于前月二十日出京,靳直与兵部尚书陈芳,中府都督王彩保驾。召景王至京监国,令其谋害太子,僭号称尊。景王已于前月二十三日到京,占住旧皇太孙宫内,与太师结盟,要除去太子,择日即位,尊皇上为太上皇,安贵妃为太后,立贵妃之子为太子,将来传位与他。安太师与贵妃,俱怕太子即位,要替纪贵妃报仇,都已情愿。亏着女神童奏知周太后,将太子连夜召入宫去,未得谋害。又力劝安贵妃说:‘景王凶暴淫恶,把生身的太妃绝了衣食,生生饿死,棺柩从狗窦中卷出;逼淫都梁王妃,毒杀都梁王,压杀马太妃,械其媳都昌王妃入宫,强奸致死;种种淫恶,笔不胜书,断无不背盟之理!他为藩王时,尚且如此肆行无忌;其于亲母、叔母、胞弟、堂弟,尚且如此凶淫惨毒;若登大位,必且更甚!宫中后妃,必强逼奸淫,若不顺从,必无生理!娘娘身且不保,能保弱龄之皇子!太子仁孝,以母事娘娘,虽因纪娘娘死得不明,时时哭泣。断不因此而致行悖逆之事;俟皇上回銮,以圣意谕使让储,必不违逆。即使违逆,亦可以圣旨废之,名正言顺,至安无危,莫出于此,怎反做此等至险、至逆之事!’贵妃感悔,盟未立成。靳直探知,又遣人力谏景王说:‘骑虎之势,必不能下;若不速除太子,大祸立至!’景王害怕,现要搜宫,诛灭太子。小的自进京去,即备干粮,潜入靳监密室,伏于仰承之上,成日不出。靳监出京,又入景王密谋之所,又悄悄入宫探听,这些事情,俱是小的耳闻目见,确实不过。故连日连夜,如飞赶来,望老爷即刻入京方好!”

素臣吃惊,汗下如雨,立传奚奇、叶豪、难儿、张顺、韦杰、易彦进内,告知此事,令分兵而回。兼请吉于公为主帅,嘱咐一番,如此如此。又嘱金砚几句。牵过黄马,深深一揖,说道:“此地离京八千余里,国有急难,须日夜尽力赶行;五六日之内,如得到京,当八拜以谢,誓不忘恩!望你不辞劳苦,不惜饥饿,勉力为之!”因取军中干粮装一口袋,扎缚马背,飞腾出峡。于十月初八日自峡起身,至十三日午后,已至京城。

只听彰义门纷纷传说,太子已被景王缢死,十五日清晨即登大位。素臣猛吃一惊,大叫一声,撞下马来,死在地下。正是:

 

    天雷劈脑骨成墨,利刃胸血喷红。

 

 

总评:

砍掉头颅再合,你说是采话,亦是呆话,然出自虎儿,声口正自合拍。素臣即此警戒,亦见诲人不倦之中。

间峒元则兼及岑咥,而毒龙之谋主尽收。红孩儿则并逃岑浚,而猴狗之外援,绝韦道父子与苗事相终始法,则法王真人死,而景王被诛,靳监身败,事有必至,理如固然,古今藉妖以成事者,往往为其所卖,可不鉴诸?

攻赤身则直逼田州,破田州则阴人大藤,兵机神速,犹不为奇,至身统数十军而出险入隘,分拨了然,直无一伏虚设、一计不应,岂仅神速之谓哉!方之古来,觉诸葛街亭一役,犹至涕泪斩马达,逊素臣一筹矣。

难儿乃士豪之女,虎儿为素娥之侄,二人亲谊何从联络,乃以易容之故,而居然姐弟于军中,真奇情也。细绎乃知作者本具天地橐籥造化,炉锤之手,故书中不夫妻而夫妻者屡矣,何姐弟之乔扮足云耶。

作者好为秽语,亦善写秽态,不写则已,写则极情尽致,此篇描画大狗二猴,几令读者目不忍视。不知非作者笔墨秽亵也,兵家贵能用间,素臣用兵之处无非淫人,故孽龙好淫则用奚勤夫妇,猴狗好淫则用韦忠奚四。以容儿媚其氏,即以诛景王;以奚勤为欢喜佛,即以灭倭奴。同是一副笔墨,推类言之,李又全之诛,且不惜带活宝贝而亲入其境矣。可见此书大旨,在乎崇正辟邪,而以间兵作奇兵,不得不以治淫人之法治之也,非此作用,则补天易容,安得遽目为天赐乎哉。

此时岑浚计穷力竭,往投大藤。以大狗二猴淫昏,岂足为浚之庇?即明示师,期素臣亦必成功,何以故弄狡狯,潜师暗渡耶。岂知猴狗之淫旱经算计,非用二人为间,则猴狗势合,而岑浚既与二猴为配,亦无脱幅之隙。困兽犹斗,况穷寇者三乎?唤过吩咐如此如此,若以大军继进,则二人之来得无启,疑计不得行即,胜负未可知也。故既遣二人为间,不得不为声东击西之谋,此之谓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

韦忠、奚四同受素臣教令,其余娇莺作腔作势,姑可坦然处之,否则恐稍有人心者,决不能堪也。但彼此意会,你顾我我顾你,未免哑然失笑耳,正不知事定以后,缴令于素臣之前,当作何语。

密云楼上与奚四日夜厮守,而官兵攻峡.天下事情都付不见不闻。写淫人之性情如此,较之毒蟒越七日一游宴,但以香烛跪拜,而不至日夜狠干者,更下一层。故用引五根妈奚勤夫妇,越三年而毒龙始亡。用韦忠奚勤,不旬日而猴狗已死。然则若毒龙者,尤非好淫之甚者矣。

看到内峒坚固,粟支十年,乃知区区城狐社鼠未可轻觑,不用间计,虽官兵围攻无即破之理。韦忠一箭,奚四放圈得手,正在此处。行三军者,当反复思之。

靳监料素臣不能平贼。凤闻广西之信,知计不能行,必有卒不及防之举,岂知文思文容早为东宫要去,而金砚急足,素臣良马,不旬日而自京至广,自广至京,又为占先一着耶。

 

 

 

 

 

第一百零五回 鸾音为臣子监军新时官制 云妃代尼僧摩顶旧日恩情

 

  守城官兵一齐上前拍救,那员将官把素臣一看,忙吩咐:“快扛进官厅后边,好好灌救醒来;此必贾公公处差官,不可怠慢!”众军门七手八脚,拉马的拉马,扛人的扛人,扛将进去,须臾救醒。那将官道:“你看那马浑身是汗,这人神色俱变,必有紧急机密之事;你们都回避着,待我问他。”众兵齐退出去。素臣睁眼看那将官,失声问道:“你是熊以神,怎得在此?莫非投顺了景王吗?”那将官摇手低应道:“以神自蒙文爷保荐,东宫特召进京,授为守备,管领卫士,出入扈从,亲信无比。景王入京,即遣人来招致;东宫命以神假意归顺,便拔了西前营游击。目下要举大事,派在这门守城。以神孤掌难鸣,十日前已差急足到山东去,至今尚无音信。文爷在广,何以神速如此?”素臣道:“门口百姓都说太子缢死,十五日景王即位,这话是真是假?”以神道:“十五日即位是真;东宫缢死,尚不的确。景王围宫,逼要太子;周太后说已赐死。景王索尸不得,知是假说,现在围宫增兵攻打,恐也只在早晚。”素臣以手加额道:“太子尚在,此大幸也!广西已平,我得京中凶信,六日内赶至此地。马力已竭,可替我加意喂养。我即刻进城,相机而行。山东人至,可来清宁宫探信。”以神道:“四城各门,俱有景府心腹把守,盘诘严密。以神有各门片子在此,须把片子点验,方可入城。”

  素臣讨了宣武门片子,附耳密嘱数语,即刻起身。以神送出厅来,向门军道:“我说定有机密之事,你们把马小心喂养,这位爷出城,就要骑坐,误不得时刻的!”门军连声答应,去喂食马匹,素臣拽开脚步,竟望宣武门来,将片子照验过,赚进城去,竟奔皇城。路上听说宫中大乱,太后投井,太子杀死,现在放火烧宫,虽不肯信,心头却突突地跳个不住。见一家门首,横着几根木头,抢了一根,如飞而跑,跑至皇城脚下,将木靠墙,用手拉扯,跳上城头。堆拨上军兵发喊赶来,素臣已抽起木头,飞身而下。复用此法,入得宫城,望着清宁宫直奔将去,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素臣赶上,见宫门已破,门内几个男女将士,满头流血,兀自死战,依稀是奚囊、玉奴等模样。门外军兵,密排如麻,有几员将官,奋力攻杀。素臣拔出双刀,大喊一声,杀将入去。转身不及的军弁,已连排砍死五七个,红血直喷。那几员猛将,急掣身迎敌。素臣将全副本领施展出来,纵横踊跃,刀光如电,吼声若雷,猛虎撞入羊群,登时四分五落,哭喊逃跑。门内之将,却正是奚囊、阿锦、玉奴,忽见素臣从天而降,勇气百倍,领着内兵,并力杀出。贼兵只辨走路,素臣等在后一逼,自相践踏,死者无算。素臣还要赶杀,奚囊急喊:“宫后已破,太子可被搜出,老爷快去一救!”素臣忙制掣转身,跟着奚囊,奔进宫去。宦官宫女,纷纷逃出。奚囊阻住根问,方知太子尚在,现匿太后床后。景王兵将因太后拦门坐着,不敢入搜,飞马去请景王的旨了。

  素臣大喜,急赶至太后内殿门首,只听一片声传景王令旨,说并太后拿下。门首军将正待无礼,素臣大喊一声,挥刀直上,奚囊等随后助力,刀锋过处,人头纷纷落地。主仆四人,在那百十兵将中,纵横搅杀,如狂风之吹落叶,登时解散。追杀出去,至后仪门,只见门东有一二百兵将,围着几十个女人。奚囊发喊道:“妃娘娘被围,老爷快救一救!”素臣大喊杀入,一将回身劈面一枪,素臣用力逼过。随着枪杆直削上,把那将手指、手腕一并削去。枪杆下来,素臣掣住,排头挑去,纷纷倒地。被围女人见有外救,便拼命冲杀出来。奚囊等复自外来夹攻,便都抱头鼠窜而去。素臣见几个女兵簇拥鸾音进去,却但见赛奴,不见容儿,根问奚囊。奚囊未及回答,只见一个宫女,同着赛奴赶来跪下禀道:“小的便是容儿。”素臣问道:“你如何改作女装?”奚囊道:“景王入京,即把东宫卫士尽数驱逐,不许存留一个。东宫爷着急,教容儿扮作宫女。小的因不像女人,只得连夜阉割,保护小爷。”素臣吃惊道:“怪是你声气都雌了,难得,难得!”因吩咐:“把前后宫门连夜收拾用心防守。此时暮夜,不便朝见太后,快请太子出来,商量大事。”宫女便去奏请。奚囊、玉奴、阿锦俱跪地磕头。素臣忙把缠袋内取药,命其敷治伤痕。须臾,太子出来,不等素臣下拜,便抱头大哭道:“寡人与先生如在梦里相逢;先生若迟到一刻,即不能相见矣!寡人有千言万语,告诉先生,不知从何处说起?”素臣哭道:“此时非说话之时,贼人虽退,必添兵复来,宫墙单薄,人俱受伤,战守两难,臣孤身一人,前后不能兼顾,彼复来之兵,必极猛悍,强弓硬弩,已非伤卒可当;若再用排枪火器、佛即冲车,则登时齑粉矣!”太子听说,心胆俱裂。宦官宫女,一齐嚎哭。忽报太后出来,素臣俯伏于地。太后急命内侍掖起,垂泪说道:“先生所言,句句真实,逆藩宸濠,凶恶至极,连日逼要东宫,老身一力护持,今日即发兵来,公然劫杀,方才连老身都要拿下。骑虎之势,彼岂不知?此番复来,必为斩草除根之计!宫中兵将,俱带重伤,断难拒敌,先生孤掌难鸣,与其玉石俱焚,不若早为决计!”因携着太子之手,交与素臣,唤出张、真二妃,令与太子一同下拜道:“老身本应叩求,因叨为天下之母,恐先生执礼守经,谦不肯受。着他三人代求,只求先生,将此一块肉保救得出去。老身等皆含笑入地矣!宸濠杀亲母,淫弟妇,乃天生枭獍,你去后,必行无礼,你两妃俱有志节,久决一死,当散遣从人,阖宫自焚,不致辱汝也!”说罢,抱着太子呜咽不已。合宫之人,皆伏地痛哭。吓得素臣冷汗直淋,跪在地下,叩头流血道:“以死卫主,是臣子分内之事;怎敢当殿下及娘娘们屈礼相求?文白万死莫赎矣!”急命赛奴、玉奴将两妃扶掖起来,自己把太子扶起,说道:“为今之计,惟有乘其未至,于路截杀,侥幸得胜,暂免一时。殿下可草就太后懿旨,命文武诸臣起兵入救,于内侍宫人中,选能书者,连夜誊写,以多为贵。文武百官,岂无为国之人?一则为逆贼兵力所制;二则不知宫中确信。若得太后手诏,知殿下尚存,现在危急,又知臣已入宫扈驾;必有忠义之士,左袒而呼。臣已令熊奇写为揭帖,飞报各衙门,探说得臣荡平广贼,奏凯班师,臣匹马入都,随军二十万,一半去攻景州,一半进京,已至顺德府界上。各官员闻之,忠荩者必投袂奋臂,依违者必改途易辙,从逆者必携贰恐惧。贼心一乱,义兵一起,逆藩左支右诎,不能专力于内,便可迁延时日。熊奇已寄信山东,旦夕可到,广中将士接踵而至。可使贼党土崩,逆藩授首。然后迎请乘舆,剿除奸竖,俾社稷危而复安,乾坤否而重泰,臣之愿也!若但救殿下,即幸而获免,倘太后有万一之危,二妃踏不测之险,臣虽寸剐,无以谢殿下!殿下亦何以见皇上耶?”太子哭道:“太后爱寡人,重社稷,故有此旨。寡人虽不孝,岂舍太后独生耶?然以纯忠如先生,断未有舍难而就易者;上自九庙,下及寡人,皆戴先生之德,重若邱山矣!寡人依令,即去草诏。截贼之事,全仗先生。”因唤过真妃来说道:“侧妃因国步艰难,从玉奴等学习武艺数年,亦稍娴军旅之事,可凭先生差遣。自侧妃起,至一切内侍宫人,俱听先生将令,有敢违者,即以军法从事可也!”素臣道:“妃娘娘断不敢辱,以下内侍宫人,俱来听命。”真妃道:“今日自黎明御敌,宫中胜甲大半受伤,惟本宫事急始出,又有赛奴及宫人辈竭力保护,并未受一矢之伤;此时堪战者,惟本宫一人,愿听先生军令;若弃本宫不用,便同为臣妾,而不得效忠于国,当自刎先生之前,以明本宫之志!”太后道:“昔孙武子为吴王演阵,尚戳宫妃以示威;况以先生而当此急变乎?愿先生勿复辞!”素臣道:“妃娘娘既欲尽忠,敢承太后之令,即请为监军。内侍宫人中,有不遵令,不尽力者,即斩以殉!”

  真妃高声答应,仍候令派拨。素臣道:“请监军把内监宫女,各分出三等:勇敢者为一等,胜甲者为二等,其余为三等。”真妃依令分出。素臣令一等者,鱼贯自东往西,各报名过去,有一百二十四名,挑去伤重者六十名,存六十四名。次点胜甲者,共一百二十二名;挑去伤重者四十名,存八十二名,令伤重者各回房歇息医治。三等者不点,留宫分守前后两门。一二等伤轻及未受伤者,俱去饱餐战饭,前来候令,各人答应过去。唤上奚囊、容儿夫妇,见奚囊、阿锦、赛奴伤重,亦命歇息。阿锦、赛奴俱答应下去。令玉奴、容儿都去饱餐,两人亦答应而去。奚囊跪禀:“小的伤虽重,尚不即死,当此急变之时,愿随老爷杀贼!?太后道:“你伤甚重,若再厮杀必至伤生,断断不可!”奚囊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小爷生死,社稷安危,在此一举!文恩拚命,亦可稍挫敌锋,望太后娘娘及老爷鉴察!”说罢,痛哭。素臣道:“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人。你既有此赤心,快去饱餐前来听命!”奚囊踊跃。太后道:“奚囊忠义,古今罕见,不顾妻子,不计嗣续,慷慨自宫,以卫太子!老身说他是太子的恩人,故改名文恩。看他此番视死如归,不得则痛哭流涕,得之则跟跃欢喜,真足令人生感!”说罢洒下泪来。素臣、真妃及内侍宫人,亦俱流泪。素臣道:“监军亦请进内用饭。文白亦须饱餐,方可前去。”真妃得令,随太后入内。宫女们送上酒饭,素臣饱餐毕,出绸帛浑身缠束,选了两柄重锤,插在腰间,一杆长枪,执于手内,把宝刀拂试一回,仍插入鞘,整顿已毕。真妃及文容等陆续俱到,阿锦、赛奴并一二等内伤重的内侍宫女,亦俱来到。素臣问故,才知是因闻奚囊之言,一齐感激,但愿拼命随征。素臣太息:“天性之感触如此!怎荀氏说个性恶?佛氏说个理障?老氏说个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因在内又挑了一等者十四名,二等者二十名,共足一百八十名之数;其余俱留着守门。阿锦、赛奴俱许其随往。当令熟谙路径者在前引导,启门而出。只见层云密布,月色天光,素臣大喜,传令前至总路报知,须臾,报到。素臣取出明珠,向前探看过,令阿绵领二等兵四十名,伏于夹道外左边树木之中,令赛奴领二等兵四十名,伏于夹道外右边池石之内,令文恩领一等兵三十名,伏于夹道口左边,命容儿领一等兵三十名,伏于夹道右边,各拣树木假山隐蔽处埋伏。自率真妃、玉奴,领一等兵十八名,离夹道口一二百步外总路口埋伏,二等兵二十名,又离总路口一二百步外埋伏,俱授与密计。

 

 

  待至三更时分,远远见有火光,十几个贼兵,衔枚而过,各埋伏兵都依将令,不动声息,听凭过去。须臾,大队贼兵,半山夹道,堪堪至近,素臣大吼一声,手捻长枪,从横肋里杀进,真妃、玉奴四把双刀,随后冲杀,一等兵十八名,亦俱奋勇杀出,二等兵二十二名,一齐擂鼓呐喊。素臣神勇,此战又是拼命之战,枪到处纷纷落马。贼兵有火看不清楚,我兵却得分明,贼兵猝不及防,心慌胆战;我兵人人得势,个个拼生,开手两员战将,被素臣杀死,贼人更是胆寒。素臣瞥见一个贼将,手执双锏,勇不可当,真妃、玉奴双战不下,忙赶上前,挺枪便刺,那将掣身招架。素臣令真妃、玉奴追杀散兵,待我独擒这贼。十合之后,那将气力不加,虚掩一锏,败逃下去,素臣一枪望后心刺去,那将闪过。素臣拔出铜锤,一跳丈余,奋力一锤,把一个斗大的脑袋打得粉碎。一个道士,两把宝剑泼风般削来,素臣把枪拨开,望面门刺去,道士一剑隔枪,飞一剑来伤素臣,口喃喃的念首咒语,铮的一声,被素臣枪杆泼落,再后一枪,刺中马股,负痛直蹶,把道士倒撞下马。素臣飞上,用足一蹬,肋骨踹断,登时身死。那道士便是元化真人第一高徒,法号长明,使剑如风,兼通邪术,那双锏猛将,便是华阳郝三丰。那先被戳死的两员猛将,便是即墨蔡子公、乐安洪子兴。这几个是景王门下最有本领之人,因知素臣厉害,故一并差来,为必胜之计;那知俱被杀死!贼兵魂飞魄散,乱窜逃回。前探的贼人,见后面大兵已败,亦俱逃转。素臣拦住,一枪一个,杀死大半。余同战败诸贼,俱向夹道中逃走。文恩、容儿依着将令,候败兵进去一半,齐出截杀,后面真妃、玉奴、素臣领兵冲上。十停中杀死九停,剩有一停逃脱,其已进夹道者,素臣等合兵追入,路窄心慌,自相践踏,并追杀而死者,十停中复有七停,逃出去的,又被阿锦、赛奴伏兵截住,杀得尸横遍野,只逃得三五十人回去。后面二等兵,兀自擂鼓呐喊。素臣传令休赶,耀起珠光,收拾丢弃军器,有四座佛郎机,六架冲木,两箱火器,数十张神臂弓,其余强弩炮位,头盔刀剑,不计其数。

  收兵回宫,检点兵将,不曾死伤一个。太后已备下筵席,令太子把盏谢劳。见这许多火器攻具,大惊失色道:“若非先生神算,怎捱过此夜!”亲手替素臣解去身上绸帛,已是处处断裂,垂泪道:“只看这绸帛,便知先生跳跃奋迅,为国忘身,将何以为报也!”素臣至此方朝见东宫,东宫亦至此叩谢素臣。递酒入席后,送上草的懿旨共三百道,素臣看过道:“门禁严密,文恩等俱系受伤之人,这须得臣越城出去方好。”太子道:“合宫性命于先生一人,岂可片刻相离?”素臣道:“这一着棋子,又是缓不得的,奈何?”正在寻思,只听得扣门之声,素臣惊问何人,太子道:“必是郡主女神童差来,他便时有信息相通。”忙着人去问明开入,果是皇后宫中内监,送上红豆手奏,内云:“传闻文白入宫,喜极涕零,此国家之福也!长沙勤王之师,已至赵州。文武官员中,闻文白入宫,亦必有起义之人。应否传太后懿旨,一为号召,宜咨访文白,即便施行。万望殿下坚守数日,以待外救,断不可踏险轻出,致有后悔!”素臣道:“英雄所见略同。楚王兵近,固是好音,得此通信之人,尤为可喜!殿下可速将诏旨寄去郡主,觅便透出宫门,彼虽年幼,灵敏,必不误事也!”太子道:“安贵妃亲信郡主,逆藩最宠之七妃亦爱郡主,楚王长女又系赵芮之妻;安、赵均与景王为恶,故郡主出入尚得自由。若寄与他,必不误事!”素臣听着七妃二字,忽然想起容儿,因问:“宫中可有僧尼衣帽?太子道:“太后信佛,宫内供养着剃度女僧,衣帽尽有,只是要他何用?”素臣遂把容儿曾被朝阳庵女僧真修落发,假扮女尼,带入景王府中,与七妃通好之事,悄悄说知,道:“若令仍扮女僧,授与密计,交付内监带去,令郡主送至景府,以作内应,则破逆藩如反掌;但分属宗亲,事涉非礼耳!”太子大喜道:“逆藩弑母,万剐犹轻,其逼淫都梁、都昌诸王正妃,寡人闻之,恨不得把他妻妾,俱发教坊,以形报应,以泄诸王之愤!况七妃并未受朝廷册封,不过王府一宫婢耳!前世亡国后妃,为兴王佐命之姬妾者,史不胜书。至叛臣家属,赏给功臣为奴,又本朝律令也。逆藩杀母杀弟,谋国篡君,今日连太后俱欲擒拿,乃古今判逆之尤,岂得以宗室视之?将来伏诛,除了他正妃是受过朝廷册封的,只能照例圈禁。其余诸妃,都无位号,便与凡民无异;应赏者赏,应发配者发配,却还管他则甚!”

  说罢,叫内监去寻容儿,顷刻已到。宫人取出女僧衣帽,素臣叫过面前,吩咐如此如此。容儿答应,捧着衣帽,仍进内监房里穿戴。太子喝住,令其当面装扮。霎时一个如花似玉的宫女,变作妖冶尼僧,举起双手,合十而拜,说道:“小尼此去不知祸福,若专是七妃见疑,小尼自有分辩;倘或露形迹,别房的人认破小尼相貌,便要追究那年医生的事来,这却怎处?”素臣与太子,看容儿装得很像,又连声小尼,不禁大笑。太子道:“文容儿日来乔扮宫女,只眉目间尚有几处男相,此时则步履声口,都辨不出,此去必无破绽,成功可待矣!”素臣道:“此时由郡主送去,门禁料可瞒过。到了内边,你但时刻防闲,少见人面便了。”容儿唯唯。素臣就嘱内监,领交送信之人,带去同见郡主,面禀一切。依旧将门锁好。太子与素臣上下床安寝,是夜却无别项动静。容儿见了郡主,将素臣与太子的话,一一禀明。红豆把容儿细细估量了一回,也不觉笑起来。因有宫女在旁,要遮瞒耳目,不避嫌疑,将容儿暂在耳房安顿过夜。乘便细问素臣家事,及落水遇救,老尼收去之事,暗暗称奇。

 

 

  一交天明,便令宫女把容儿洗盥,又吩咐了一回,两个内监领着两名宫女,送到景府。那旧太孙宫门外,张牙舞爪,许多兵将守着,问明是楚府来的,也便不大盘诘。进了正殿,内监先出,三人直望七妃寝室而来。七妃未起,宫人们认得的,慌忙进房通报,三人跟入。七妃坐在床沿,容儿随着宫女,行礼起来。宫女致郡主来意,随即告辞,七妃不留。宫女出去,七妃盯了容儿一眼,也不则声。容儿乖巧,疾走上前,拉定两手,跪将下去,低了头,靠在七妃膝上道:“小尼死罪,求娘娘处治了罢!”话未说完,七妃面上一红,两股酸泪流直滚下来,呜咽答道:“且起来,有话好说!”容儿不肯,只顾磕头请罪。七妃道:“我且问你,那年你为何不先不后,见那医生逃走,也就不告而去?府中人都说你与医生因奸卷逃,王爷知道,要画形拿捉,生怕弄出事来。我是晓得你的,却不能替你辩白,累我担忧半月。后来王爷说,无非一个医生、一个小尼,有甚打紧!府中人也就懈了下去。我得了口风,才放下放心。究竟你与他同谋不同谋,先说个明白?”容儿道:“小尼那时不合瞒过娘娘;但是娘娘诞小王子,几回昏晕了去,如何禀法?那医生实是小尼的母舅;小尼知他在此行医,因是走江湖不甚出名,听见王爷说有名的医生都已请遍,小尼看娘娘光景,实是没法;故特地找他来的。”

  七妃冷笑道:“这话却不能信你!那医生虽故也是南边人,那见便是你的母舅!况是曹诚请来,怎说是你找来?”容儿道:“小尼恐有不便,故叫母舅闯到府门首,等曹公公领进来的。若不是小尼母舅,如何知他会医,叫他自闯上门?他又何认得小尼,说要书方的话呢?”七妃沉吟道:“后来着落曹诚要这医生,他原说是闯上门来的;若果如此,便准折过。但你怎忍三五年不来见面,把我的海样恩情,都付之流水呢?”容儿痛哭道:“小尼那一日,那一时不想着娘娘;只为做了这犯法的事,不敢来见!要想娘娘如此美貌,如此风流,待小尼如此恩情,小尼就是土人,木偶不思想的吗?”七妃道:“你这几个躲在那里?与那些人相好?怎样受用?从实说来!”容儿哭道:“小尼伏侍过了娘娘,还有那一个女人看得入眼!受用过王府的珍馐百味,还有那一家的饮食吃得下肚!况且小尼的父亲极严,在这京里处馆,日间监着读书,夜里一床睡觉,没一点空缝。小尼若曾与一个女人相好,便齐这日色就死!”七妃喝住道:“只要不扯谎就是,怎要罚这样毒誓!”容儿道:“不要说罚誓,就把心肝挖将出来,也情愿的,只娘娘不肯信罢了!”七妃道:“你犯了法不敢见我,怎如今又来见我?你只说得这句明白,我敢就信你。”容儿假作惊慌之色,低声道:“小尼今日为着天大事情,才拼着性命,逃走出来,求见娘娘的!”七妃笑道:“有这等张智,你且说出来看!”容儿四顾,欲言又止。七妃屏去宫女。容儿悄悄说道:“王爷早晚要登大位,一即位,便须册立皇后。别的不打紧,只这正妃娘娘是王爷结发,定是立他为后。他若记起平日的冤仇,轻则贬入冷宫,重则致死娘娘;小尼想到那里,才不顾性命而来的!”七妃失色道:“王爷如此宠我,我又生了王子,将来便是太子,他怎敢贬我害我呢?”容儿大哭道:“娘娘原来还在鼓里!做了皇后,是天下之母,六宫之主,生杀在手,还是那王妃的局面吗?他只消揭开娘娘的短处,就可贬入冷宫,害了娘娘的性命!除了王爷,那一位不是娘娘的对头?只有本宫的人,奉承娘娘,到了诸般刑法上身,他有个不招认的吗?娘娘不见过那戏来,《妆盒记》的刘娘娘,不把李娘娘生生致死?现在安贵妃,不是也把纪娘娘治死?都有亲生的太子,没见敢替谁索命,也只为权柄在他手里,没奈何了!”七妃大惊道:“我怎一时懵懂,梦也没想着!”慌将容儿抱起,一手搿住,一手把汗巾替他拭泪道:“我还大你几年,到底是男子汉有见识。你须念我向日恩情,替我划策,怎样夺做这皇后才好?”容儿道:“小尼想有两条计策,一条是迷魂计,一条是苦肉计。娘娘与王爷欢会之时,须奉承得王爷快活;快活时候,便把这事倒断,说母以子贵,娘娘现生着王子,该做王后;上代宣德正统爷,都是这样;撒娇撒痴的求告,总要求告得王爷依允,便急急谢恩。这便是迷魂之计。王爷若不肯依,便须用苦肉计了:先出眼泪,后即痛哭,说娘娘因王爷宠爱,人人仇怨,若不得为后,必被报复,自己一死不足惜;只可怜王子失母,不能存活!如此痛哭,王爷定是回心;若再不回心,便真个要寻短见,说出永诀伤心话头,舍不得王子被人毒害,要与王子同死!王爷最宠娘娘,又极爱王子,必中这两条妙计。只要娘娘做得认真,这事便十分可成!”

七妃转忧为喜,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这两条计,我也常做来,王爷也都依从。只因事体小,也没认真装做。如今依着你说话做去,王爷断无不从。王子是王爷的心窝里的肉,有个不依的吗?我想你,不得见面,眼泪不知流掉多少,如今既没甚事,且和你勾了这笔帐儿。”口里说着,两手便去解容儿衣服。失惊道:“怎好好一个玉人儿,弄这许多斑靥,肮肮脏脏的涂些什么药来?”容儿道:“小尼几日要来,被父亲禁住,怕惹出祸事。小尼撞头撒泼抵死要来,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现在头脑不但是碰伤,还结着癍吗?”七妃除下容儿僧帽,抚摩怜惜道:“我的心肝,怎磕撞得这样,累我好不心疼!如今凭你受用,补你的苦罢。”容儿便替七妃解带宽衣,重谐旧好,到那情浓时候,着香腮,把舌抻进七妃口内,说:“小郎口渴,要吃香茶。”那知这话未毕,七妃哕的一声,把容儿直推下身来。容儿吓出一身冷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正是:

 

    难将辣蒜生葱臭,并作龙涎雀舌香。

 

 

总评:

匹马回京,六日而至,所为者太子。乃甫入彰义门,传闻东宫被缢,吃此一惊,不撞下马来谁欤?况素臣乎,此时昏愦之中,寸心激烈,倘露出圭角,不又几败乃事,岂意守门将官为熊以神,仓卒之中竟以贾公公差官遮瞒过去。岂非天边地设,与素臣先事安排之恩、容夫妇同为东宫之功臣也耶。

征苗之役,靳直所以死素臣也,不意反以成其名。授意妖人,妄奏神仙,于是皇帝心动。而劫驾之谋已遂,连召景王入而监国。因以妖僧邪道之术谋危东宫,事在仓卒,使素臣远驻广西不能兼顾,而更作祸于丰城,以牵掣孝子之心,单谋之谋可谓周全极矣。然观此时,靳贼举动无处不防素臣,似乎素臣一日不死,则逆谋一日不遂。至广西奏凯而后,知素臣终无遽死之法,急不能待,不得不用全力以灭之,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或有可以侥万一之幸。是靳贼此举,不啻有迫之者在也,夫然而愈见数年来逆迹不彰,所畏止素臣一人而已。忠臣义士之关系天下安危大都如此。

靳监劫驾东巡,而召景王入图太子,非其本心,事势急迫,暂借之以为左右手耳。盖景王无甚权谋,事定之后,靳监挟君以求复国,名正言顺,大有可图。沿海党羽逆侄心腹,尔时固皆为之用,掣天下之全力以北向,京都景王势孤,除之易易;然后学曹操挟汉献故事,而资逆侄以禅代之基。其谋画非不预定,而无如天生,素臣以为国家,不使逆阉得志者,四处处先安一着也。

东宫乞奴婢,而素臣即以恩容夫妇与之,此靳监所不知也;景王藉僧道作法,以免东宫安然坐待,亦岂知有素臣心腹在其中耶。四城各门俱有心腹把守,盘诘严密,而一张片子居然赚进,此假意归顺之熊以神为之接应也。可见景王无谋,不必素臣到京而已中素臣之计,人之惑溺于妖邪者,能有大作为?能有大智慧哉?

容儿遇救西湖,适为老尼所得,假扮作尼得以出人景府,阴结七妃之欢,而景王之头颅即已寄其手中。固由旅店相逢,素臣教令如此然;亦可见僧尼之害人。有家者破家,有国者亡国,许多陷溺其中,至死而不自知者。

奚囊团卫宫督战杂入群雌,不知容儿之曾作小尼易于扮女,不惜阉割以为内监,此时一腔忠义,毅然决然,真是古今无两。当其磨刀霍霍,玉奴阿锦一则扯定裤子,一则牢握阳茎,正不知奚囊何辞以对。呜呼、仆从如此,则主人之教可知。有此数人,逆藩安能得志哉?

宫中之人,惟一真妃能战。有奚囊等数人在内,差足抵御,而素臣一日夜之间,内监宫女辈俱已教成劲旅。宫墙单薄,乃至增兵迭攻而不能破,此中有人,逆藩何犹愦愦哉。接战之时,猛将、妖道死巳屡美,逆党尚不自悟,必取死伤于一夜之中,其愚亦可哀矣。至于兵力不能胜而欲行妖法以济事,则其愚可笑也。古今以左道作乱不知几几然,未有不败者。

红豆之策至,素臣引为知心,其才何可以斗石计者。皇帝开直言极陈之科,端明奏对,而适有楚王进女神童一事夹杂其间,得无近于嬉戏,而书中于楚王不加贬语者,尝于救免素臣,改辽东安置时,细思其故而不得,继于素臣楚府养病时推求其故,而又不得直读,至此时手奏,然后恍然于素臣与红豆知已正非有他故也,此书安得不奇?红豆亦多情人,自殿廷奏对,力救素臣,以至与璇姑等人盘桓多日,及楚府养病却未深知素臣家事,乃趁容儿再进景府之间深谈半夜,真有心人哉。

人字卷十五

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暗太子惊心

 

容儿忙跨下床跪在地下道:“小尼该死,冒犯娘娘,求娘娘饶恕!”说罢,色勒勒抖个不住。七妃道:“快些起来,我并不恼你,你也没甚冒犯,只被你满口臭气,惹起了恶心!我叫宫人拿香水来,把那臭口,细细的刮刷干净,任凭你主意便了,休唬得那种样儿!”  

容儿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当下唤进宫娥,捧上香水香片诸物,细细揩刷,换过几次香水,嚼过几回香片,令宫娥替换闻嗅,并无气息;然后七妃亲自闻嗅,复取龙涎香饼,令其含咀,说道:“这屋里怪冷!”因同进暖室中,把衣裤脱光在床并坐。令宫女把安贵妃送的药拿来,宫女捧上锦匣,匣面上标着“玉洞生春”四个金字,旁注小字是“臣安吉恭进”五字。七妃道:“这是安太师进与皇上和贵妃受用的,承贵妃送来,还没与王爷用过;如今合你先试一试。若比着紫金丹更强,夜来便与王爷同用,到快活时,再把那话说入也。”二人各取一粒照单试用。果然比紫金丹更强。容儿香汗津津,七妃笑声吃吃,事毕抱持交颈而睡。睡醒转来,宫人禀道:“日已过午,早膳还用不用?”七妃道:“晚膳早些罢。”吃些点心,呷些汤水,用过晚膳,天色已暮。七妃藏过容儿,洗了手脚,重施脂粉,等待景王。直等到定更以后,方报王爷进宫,七妃接进,同用夜膳。见景王面上颇有忧容,急问道:“王爷明日就登大位了,天大的喜事,怎反有不乐之色?”  

景王道:“你知道的,寡人所惧者,惟文白一人!昨日已进清宁宫去,连败我兵,把五虎八彪都杀掉过半,夺去火器,足供城守。外面官员知道文白入宫,都纷纷起事。明日如何即得位成?。七妃失惊道:“文白在广西征苗,怎得进京?外面起事的,是些什么人,可也有文白的本事呢?”景王道:“便不知这文白怎样飞进京来的?外面起事,只有几个了得的人;若再有文白的本事,还当得起吗?”七妃道:“怪不得王爷不快活!但既止文白一个,也还易处!我们谋臣勇将还多,还有法王、真人的神通,想也制得他下,不要先愁坏了王爷玉体!”景王道:“今日已求了法王、真人,用天罗地网去拿他;他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还愁他则甚!因要拿文白,必须用火攻法,把清宁宫一宫的人,都化为灰尘;可惜鸾音这一个乖巧美人,玉石俱焚,不能收为妃子,故此郁郁不乐!”七妃转惊为喜道:“原来王爷忧愁,只为着鸾音;爷登了大位,休说一个鸾音,便要十个鸾音,亦有何难?”景王道:“这又奇了!鸾音貌美性灵,天下少有,怎说要十个也不难?”七妃道:“王爷若登大位,便是四海之主了,怎比着景州一洼之水?只要宫中没有妒忌之人,听凭王爷来选,休说十个鸾音,便再多些,更比鸾音貌美性灵的,也是不难!那年皇上采选童女,王爷没曾说来,有无数绝色女子选进?只消宫中去寻,敢有胜如鸾音的,也未可知哩。”景王大喜道:“天大的忧疑,只要爱妃一言,便消化了!寡人原选了十八日进宫,先收那安贵妃,要试他鸡皮三少的本领。俟诛了太子、文白两人,再正大位。到那日,坤宁一宫妃嫔宫人,都拣选一番,便见分晓。宫人们,快斟酒来,待我赏娘娘一杯,以酬荐贤之功!”一面把七妃抱在怀中,哺酒与饮。容儿在隔壁听着,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说转了景王,定与七妃欢爱,便可乘间用计;忧的是法王、真人要用天罗地网,去害素臣性命,并把合宫之人,都化为灰尘。且道如何叫做天罗地网?这日,女神童传出懿旨,熊以神又各处投了揭帖,果然各官员纷纷举义。景王着急,与心腹典膳张贤士商议。贤士道:“文白神勇,诸将皆非其敌;兼有火器弓弩,足资守御,破之极难!且外面义兵四起,各城均需防守,岂能独与文白争衡?今求其人,更令单谋转求法王,用天罗地网等大法制之;文白纵有邪术,必无生理!文白一除,则起义者纷纷解散,熊奇揭帖未可凭信。然后择日正位,俟单谋朝贺,擒而戮之。单谋一诛,靳监之胆已落。彼所恃者,以皇上为质;此但制东宫及文白耳,乌足制我邪?”景王抚掌称善道:“但恐彼既属东宫旧人,中立不肯转求。今观其即日起义,焉知非文白所使耶!”  

贤士道:“急则相救,缓则相攻;大王之事一败,彼独不受祸邪?臣当去说之,必无不从!”景王大喜,急命前往。单谋果然听从,转求法王领占竹说:“文白谋勇绝伦,兼之通理邪术,必用全力制之!”  

法王、真人遂把天罗地网第一等恶法,来擒拿素臣。

 

 

是日在宫,与太子各把别后事情诉说,到底日久话长,兼之称颂愧谢,起立跪拜,俱有耽搁,不觉直说到午。午后接有红豆手笺,通说各官举义之事,并开有名单。

太子与素臣看时,是:原任左佥都御史皇甫毓昆,翰林院侍读东方旭,庶吉士马玉,领民兵三百,攻东直门;太仆寺丞申田,国子监博士元领,翰林院庶吉士金品、余玉冰,太学生匡中,领民兵五百,攻西直门;翰林院侍讲学士罗伦,锦衣卫经历陈经,领民兵三百,攻安定门;西前营游击熊奇,领兵五百,攻德胜门;原任福州营参将赛吕,护龙岛岛长龙生,领兵五百,攻朝阳门;魏国公徐武,中府都督同知宁文,领兵五百,攻正阳门;原任兵部尚书连世,原任右佥都御史北直巡抚张定,司经局洗马连城,领民兵五百,攻宣武门;詹事府正詹事刘健,翰林院修撰吴宽,太学生谢迁,领民兵五百,攻崇文门;驸马都尉冯诚,领兵三百,攻阜成门。  

太子道:“诸臣纷纷起义,事有可为。但只有熊奇、龙生、赛吕三人可仗;宁文老迈,徐武纨绔,余俱白面书生;连世向附靳直,今亦父子起义,恐单内更有似此不足信者!奈何?”素臣道:“刘健、谢迁、申田俱足智多谋。金品、匡中俱勇敢善战。龙生即至,其妻飞娘必来,铁丐或有故不来,其妻立娘必随姊而至,大有可为。连城曾被臣之妾刘氏一诗所感,改恶从善,其父或为子劝谏,改弦易辙,亦未可知!东城坚固,诸臣兵数既少,又无攻具,成事实难;只大势牵连,使逆藩不能专力于我,便操胜算,名正者贵持久,名逆者利捷速;我顺彼逆,只要支持得三五日,不为所败,援兵陆续而至,事必济矣!”

太子道:“刘、谢诸臣,寡人实未悉其底里。至连世自其子入官以后,即有几个好文章,与安吉、靳直亦曾争执过几件事;故靳直在皇上面前极力排挤,才休致他的。此番亦是真心,是寡人错疑了他!但先生贵妾,如何以诗感化连城,愿闻其说?”素臣因把前事约略述知,念出那首诗来。太子太息道:“遇强暴而不失节难,遇才美而不失节尤难,不失节而更能化悔强暴,则尤难中之难!至连世更因其子而改弦易辙,则德之所及者,愈广矣!非先生不能有此妾,非此妾不足事先生,可感,可敬!侧妃每称为姊,每颂其贤,良有以也!”太子口里称叹,眼里却见素臣伸缩不宁,因问何故。

素臣道:“臣自入广,即虑奸竖逆藩,乘间窃发,故差一奴名金砚者,入京探听。金砚于前月十十七日得有急信,于本月初八日至峡报知。臣即于初八日起身,十三日至京。臣马因臣嘱咐,昼夜狂奔,凡遇津渡桥梁,不及驰骤,多一跃而过者,臣之筋骨,未免劳顿。昨晚拼战,复大喊狂呼以助威,高跃远跳以取势,亦有所伤。事定觉劳,安坐觉疲,周身骨节,俱颇酸痛,故有伸缩不宁耳!”太子惊讶道:“金砚以十日而行八千四百里路,先生之马,更止五日,此仆此马,旷古所无!非先生不能致,非先生亦不能胜,仅仅酸痛,真铜筋铁骨也!宫奴中有善修养者,为先生按摩捶击,则酸痛可除!”因着人去唤。

素臣道:“容儿已去,文恩受伤,惟玉奴尚可驱使;然究系有男女之嫌,且已入宫禁,岂可亵狎?故宁忍不为,何敢渎及宫人!必承殿下恩意,或赐一小内监可也。”太子道:“汉时郎官,尚有女史焚香侍寝,后世勋臣亦皆赐给宫奴,何况先生?昔唐太宗以须疗臣疾,宋太祖以炙分弟痛,寡人当为先生按摩,但未谙耳;故以宫奴代之。望先生勿辞也!”素臣欲谢恩,太子忙止住道:“先生于寡人,分则君臣,恩逾骨肉,太后命寡人以叔事先生,寡人本欲以师事先生。师与叔之待弟侄者,必有其道,仆仆亟拜,非先生所宜也!”须臾,两个宫女出来,一人捶背,一人运手。素臣请太子入内,太子道:“寡人欲见其用心与否,并先生受用与否,勿见嫌也!”宫女捶运一会,渐要摩按至胸腹臀腿上来,素臣几次辞拒,皆被太子劝住。

宫女奏道:“文先生腹间,想有裹肚碍住;须解下来,方好摩按。”太子道:“先生二字,是太后与寡人所称,尔等何敢僭妄!以后内侍宫人,俱称文爷,不可错误!腰间有甚裹肚,可解下来。”宫人解下缠袋,太子问道:“袋内之物,可容寡人一见否?”素臣道:“袋内无不可见之物,但恐亵龙目耳!”太子取出看时,银钱之外,有两包丸药,一罐香,两个小包;解开一包,是两方玉图章,一方绫帕,上是太子所赠之诗。太子道:“为这一首诗,几成大狱,‘惟口兴戎’,此之谓也!”因又解开那一包,是一个手帕,包着两颗珠子,一幅诗绫,绫上写着一首百韵寿诗。太子道:“此何人所作?诗情悱侧,字法娟秀,亦美才也!”素臣因把兰哥、篁姑之事说知,并述其性情才学。太子喜道:“不意蛮峒之中,有此灵异,固属造物之奇,亦国家之祥也!天下平定,当奏知皇上,钦召入京,以宠异之!”因又开了香罐,闻了一闻,把珠子拂试一回,问道:“银钱备用,丸药备服,余皆恩情所寄,以志不忘;独此名香异珠,未解珍藏之故,岂先生亦爱宝耶?”素臣道:“非敢爱宝,亦备用也。”因把香珠之用奏知。太子道:“原来如此。水安息,宫内所有;若此二珠,则旷古所无,乃天赐先生以庇我国家者,匪特先生宜宝之,寡人亦当钦为国宝者也!”

宫人问素臣道:“可还有酸痛之处?”素臣道:“大段已去,所存者些小之事,乃欠伸微有不便耳!”宫人道:“这却是病根未去,须请文爷上榻仰卧,待奴婢们踹踏一遍,复覆身睡卧,再踹踏一遍,方得全愈。”太子道:“宫人实有此法,但用脚踹踏先生尊体,为不可耳!”素臣道:“治臣之病,岂以为嫌?但于殿下之前,反覆偃卧,无人臣礼,所不敢为也!”太子坚令宫人,扶掖素臣上榻,脱鞋踹踏,有顿饭时,素臣通身出汗,酸痛尽失,关节便利,霍然而愈。素臣将袋内银钱,尽数给与,曰:“物尽于此,不足酬劳也!”  

是夜,太子复设一榻于侧,要陪素臣同睡。素臣坚辞不获,因自就旁榻。太子道:“寡人以师事先生,岂有弟子偃然正寝,而屈先生旁卧者耶?”素臣抵死不从:“臣断不敢使冠履倒置也!”太子因命将两榻上下对设,仍欲素臣居上榻,素臣复坚辞。太子不得已,方就上榻。两榻中间,令宫人就地设铺,承值睡溺诸器。太子与素臣并头睡下,商议除逆迎銮之事。

讲至两更,外面传进檄文,说是从空中飞下。宫人执烛,太子与素臣披衣坐起,从头看去,只见檄文上写着:

 

大法王领,大真人缪,檄示清宁宫知悉:文白非圣无法,抗违天讨,律应寸磔,法在不赦!今于本日三更时分,遣九宫十曜星君,五方功曹揭谛,布天罗地网,特行捉拿,该宫男妇人等,立将文白绑献,可免一宫之祸。如仍庇匿,本教主等即摄寒冰、热火、臭秽、刀剑诸地狱困苦磨厄,次遣天龙八部,修罗泥犁,人非人等,追摄魂魄后,移须弥一座,将合宫人等俱压入无间地狱,化作飞尘,永离人道!善哉,佛法无边,道法通天,众生可度,惟人懵焉!七日之内,无愚无贤,无老无幼,同入涅槃!有能信者,如火宅莲;迷而不悟,如飓风船;自作自受,于法无宽!南无狮子吼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吾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敕!

 

太子看完,大惊失色,问素臣:“何以应之?”素臣道:“一切妖术,惟猪羊狗血可破;宫中有无畜养?”太子道:“自逆藩逼迫以来,内外隔绝,供馈不通。幸太后爱洁,向不由大官供给,致尚有米粮牲畜等物,可借日用。奈扈从寡人者,至数百人,将半载之储,止二十多日,便俱食尽。今日膳房来报,止存三日之粮,畜牲俱尽;自明日起,便只剩腊腿风鱼等宿肉可以佐食。惟獒犬一头,警夜有功;哈叭狗两只,太后所爱;即不忍杀,且为血无多,恐不敷所用,奈何?”素臣道:“一正可胜百邪,且待他行起术来再处。”

是夜只有素臣一人安睡;老太监覃吉不知檄文之事,便也睡得安稳。太子及里边一个真妃,外边一个奚囊,已是惊惊恻恻,睡梦不宁。其余合宫之人,俱被吓坏,没一个敢解衣就寝。候至三更时分,渐至星月无光,一会暗是一会,不多时候,连天都压下来,屋内灯烛俱昏,火焰只留得芥子般大小,对面看不见人,合宫嚷乱。太后忙着宫人出来,请太子求素臣主意,宫人们手执灯烛,仍是墙摸壁。走至素臣卧处,叩门而入,见室中灯烛辉煌,好生惊讶。太子披衣起坐,急问何事。宫人奏知,太子不胜惊异。因唤醒素臣,恳求良法。素臣道:“此即所谓天罗地网者邪?臣更无法以解之!”太子道:“怎这里灯烛又是明亮?”因问宫人:“合宫可是一色昏暗?”宫人道:“只有观音堂、真娘娘房中,及覃公公,文恩屋里,还有灯烛之光,但不能如此处照常明亮;其余俱像坐在地狱中一般,一些光亮没有。”  

太子问素臣:“既是布着天罗地网,怎又不一色昏暗,是何缘故?”  

素臣道:“太后至尊,正妃将来即为天下之母,既皆为妖法所制,而覃监、文恩反不受制,此实难解!”因问:“正妃可尊信老、佛之教?”太子道:“彼酷信佛教,近年受寡人刑于之化,才不去念佛看经,恐心里还在尊信一边。”素臣道:“这便是了,惟正乃不受邪。臣幼即恶化、佛,常思灭除其教;殿下有正心之功;侧妃娘娘秉正嫉邪,臣妾刘氏所稔知;覃老监最恶佛、老,传闻殿下幼时曾看《佛经》,于其来时,惊惶失措,以孝经给之,则其心正无邪可知;奚囊自幼习闻臣母及臣议论,亦恶老、佛,不信其教:故皆不为邪术所制也。太后、正妃,位虽尊,而心则尚信其邪说,故未能脱然耳。”太子道:“先生所见极是,但剃度僧所居观音堂,灯亦明亮,彼系极信邪者,何以如此?”素臣道:“作此法者,其同类也;妖僧道等但欲害其仇,非欲伤其类,故不及也。”太子道:“倘伪檄上所说诸般邪法俱搬演出来,太后岂不震惊?可否请太后与正妃,俱至观音堂暂避其祸?”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惟正可以驱邪,岂可反入于邪以求避耶?窃恐非徒无益,而反有加甚耳!”太子点头道:“是。但现在如何安慰太后?”素臣道:“若但黑暗,原是不妨。殿下当吩咐合宫之人,和衣安寝,见怪不怪,则其怪自败也。至太后年高,恐有惊畏,殿下当不离左右,令侧妃亦不离正妃左右。俟天晓日出,看是如何?”

太子慌忙入内,素臣因有宫人在房,便不就榻,伏桌假寐。到五更时,太子请素臣进内,说道:“不出先生所料,太后等寡人不至,即同正妃至观音堂暂避,岂知进去时,灯烛尚明,到得后来,渐渐昏黑,并芥子般灯焰也没有了。寡人闻知,忙去接回。却因夜间于风露中来往,受了风寒,与正妃同时病发,齿牙相击,浑身发抖,是个虐疾模样,望先生诊治。”素臣诊过脉,说:“脉并不弦,非疟疾也。伪檄有寒冰、烈火等说,怕就是寒冰二字发作?因太后、正妃反避入邪,故发之独早耳!”宫人道:“文爷所说,一些不错,这会一刻冷似一刻,就要发抖哩!”素臣道:“可令人生起炭火,多加衣被,殿下上床拥护,用手心搓热,频摩太阳正额,至冷极时,并心口摩运,发出心火,或可御。”太子忙依言准备。并令真妃拥护正妃,如法而行。

素臣出来,见更鼓久绝,天仍不明;因到院中一望,见满天雾气,竟看不清天光。暗忖:此岂天罗地网之妖法耶?因唤宫女出看,可见天光。宫女出看,道:“那里还见有天光,只见一片黑天,直压在文爷头。”素臣大怒,瞋目直视,大喝道:“妖人怎敢无礼,把这障眼法来戏弄我么?”就这一声喊里,早露出一片天光。宫人惊嚷道:“怎文爷一喊,把天都喊了起来?这会子看得见屋宇树木等物了。”

素臣正待写方,只见文恩两手抱着两个王子,出来道:“老爷不好了,合宫之人,个个发抖,如害疟一般,王子、王女年幼,抖得怪哭,东宫爷说老爷屋里想是和暖,着文恩送来。”素臣双手抱接,见面色灰白,身冷如冰,即抱入房,解开胸前衣服,裹在怀内,渐渐变过脸色,住了啼哭。却见文恩又抱出两个王女来道:“东宫爷说,本不敢亵渎老爷,但里面俱如冰窖,人命为重,只得又送出来。”素臣见王子身已温和,交与宫女怀抱,复把两个王女裹入怀中。问文恩道:“你见天光不见?”文恩道:“这院子里便见天光,里面一片黑暗,文恩还看得出些路头,不至跌撞;里面房里点着许多大蜡,宫女们还是七跌八撞,看不见路哩!”素臣道:“太子、真妃俱不信邪,怎里面还是冰窖一般?我说要多生炭火,怎还解不来寒冷?”文恩道:“炭火生起即来,就是不灭,也没有火气。东宫爷合真娘娘俱不觉甚冷,但只暖得太后及正妃娘娘,屋中原是寒冷,只比别房里差些罢了。”素臣道:“你与覃监房内如何?”文恩道:“比别人屋里暖些。”素臣道:“你可奏闻太子,把合宫之人,俱安顿太后、正妃及你与覃监屋里,权救一时再处。”文恩道:“人都冻僵了,路又看不出,只得要苦文恩一人去驮的了。”  文恩忙入内转奏。

太子却吩咐,把宫女受伤及娇怯者,俱驮至素臣房中;其余分留太后、正妃房内;凡是内侍,都分送覃吉、文恩两人屋里。文恩驮了大半日,方才驮完,驮得满身臭汗,不觉其冷,反觉其热。素臣房中,竟蹲有一百多宫女,初来时,咬牙戛齿,骨节琮,渐至声沉响寂,又渐至温和活动。素臣与王子、王女在榻,阿绵、玉奴、赛奴并修养宫奴,及本在房内者,占着榻四边围侍,其余渐远,至各边房间里,因与素臣近则较暖,远则较凉,故也。

文恩回房歇息一回,想起太后等半日未进汤水,忙到膳房中,要去收拾。那知水俱冻底,薪爨不焦,只得寻了些茶食干粮,分送各处。众宫女挨饥忍饿,权受一时,素臣欲分惠,则人多不能遍给;欲但给绕榻诸女,又觉不公,心里踌躇。却见绕榻妇女中,有几个欲前且却,又似朵颐,又似忸怩光景。素臣道:“非我独饱,奈人众,何苦有检择,又不公也。”阿锦道:“众人另有缘故,不为受着饿来。”素臣正待根问,忽听里边一时人语嘈杂,埋冤,吱吃、阿呀之声,素臣忙令玉奴去看明,走出里房,便蹲下身子,回不上话。素臣好生疑患,正是:  

 

天下官私皆是急,世间水火最无情。

 

 

总评:

容儿自幼不知性情志气若何。凉亭进雨具之后,船中侍立不过半日,而容貌声口书不及写,大水复舟即已不知下落。乃旅店奇逢尼僧,假扮自此,重入书中无处不以女儿态度写之,想得力于老尼者已深,遂至忘却本来面目。然一入素臣之手,则牛溲马渤尽是药,笼中物不特树上捆拴,以一股柔情收伏赛奴,使其死心塌地为主人出力。而如七妃者,亦真与小郎情重,得匿影于帷薄之间,从容内应。由今思之,设非容儿,景王未易诛也。可见善用人者,有并蓄兼收之本,不然忽而女尼,忽而宫女,忽而家仆,遇女为男,亦遇男为女,岂非人长也者。

万安进药是史册中影响之事,小说则载甚详。书中托名安吉便可,直言不讳千载而下此老羞颜。然明朝大臣,喜进宫中琐物,亦是一时风气。至崇正间犹有田贵妃绣履署臣,周延儒进字样者。呜呼,大臣若此,举前无人可知矣。非常之业,不世之功,出自布衣之文白,作者之寄慨深远也。

七妃专宠于景王,而容儿乔装人内,白昼宫淫,虽宫人等皆妃之心腹,保无泄漏,然何至肆无忌惮若此。

交媾捵舌极琐极秽之文,乃前回吐了—口,容儿下床,便戛然而止,此回便憎嫌嘴臭说起。非以琐秽之事故,作惊失怪也。作者于在回收束,必起小小风波以振全篇之势,而隔下回之影。虽些小处,亦可使弄笔墨不如,他家小说动轭云“毕竟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要这大题目也。

景王忽忧忽喜,到仓卒事变之际,七妃言尚见信服,直一酒色之徒,不特毫无智谋,亦且并无知识,徒恃法王真人法力。一俟扫除清宁,便宴然而登大宝,抑何愚也。书中提醒宸濠逆名,然当日之宸濠尚不至是。

以天罗地网为大法,而反云文白有邪术惑于异端者,往往如此,闻其言不觉齿冷舌结矣。

单谋之为,靳监非绝无才智之人。观其后两回,颇足畏矣。然用谋划而兼信邪术,以为可恃,此所以每有一策而皆出素臣下也。顾单谋亦非专信邪术者,此时听景王教令,转来法王行天罗地网之法。盖靳直劫驾入海,东宫御乱,文白主谋,事关景王之成败,而靳直之大有可为者,自在沿海一带。借此以观邪术之验否,而异日用不用方有权衡,此正单谋之诡秘也,岂张贤士之所知哉。景先靳亡即谋臣策士之高下也。素臣曰:“得臣犹在诚有畏于单谋矣。”

释道二氏从无并力交相为用者。《传灯录》《神仙通鉴》等书事涉无稽,然以各行各法。若法王真人会檄一道,则和尚道士居于通家,煞尾一段三称菩萨,而接以吾奉九天应元云云,直是千古奇文。

 

 

 

 

 

第一百零七回 火无情久出炎凉之界 蛆虫可厌不污清白之躬

 

素臣见玉奴这般光景,好不疑虑,忙令文恩去扶他起来。文恩早已冻僵,动弹不得。素臣无奈,只得将玉奴一把提过面前,拉住袖口,方才立定,问道:“里边声响,究竟为何?莫非他们都在戏耍筋斗、虎跳,用力太猛,有伤筋梭骨的事吗?”玉奴对面站着,方觉身上渐有暖意,勉强答道:“那里能做玩耍之事!连太后、东宫、正妃、侧妃,差不多要僵了,老爷须去急救方好!”素臣失惊道:“原来别处更冷,你可把这两个会修养的驮去,把僵的宫人踹踏些转来,便可做诸般顽戏用力之事。太子等可即令宫人用力揉挪,把本身中五志之火,一齐推动,舒发出来,便不怕冷。如有一切酒浆,烫热吃下,亦可驱寒,除此更没法了!”

文恩道:“满廊满院,俱是冰凌;布了天罗地网,眼目又看不甚清;小的空身走来,还只顾跌交,怎能够驮人?膳房里剩有几坛粗酒,几坛细酒,两三坛火酒,只却生不起火,除非冷吃,也没人去拿。”素臣道:“你这样子真个不好,玉奴、阿锦,可把文恩摆弄,此时事急,也顾不得了!”把修养宫人,一手一个抱起,怀揣绸毽数个,大踏步往太后正房而来。过着几院雪山、几廊冰窖,已把两个宫人冻得齿牙相击,放进房去,须臾,踏转好几个宫人,便令踢毽玩耍,上床将太后、太子推运。

素臣在外觉冷,做一会八字动功,即便暖和。见太后房里,已有一十二人生动,便令各处摆弄僵卧之人。僵卧者既得和活,摆弄者亦愈暖热。因把两个修养宫人,复抱向正妃房中,如法而行。覆身回来,见自己院中,亦积数尺冰凌,檐廊之下,亦堆至盈尺,惊问其故。文恩道:“老爷进去了一会,便如各处一样,打落下来,想是见老爷出来才住的。”素臣道:“太后等虽已活动,再有酒去一暖,驱出寒气方好。膳房我不认得,须抱你去。”文恩道:“小的被妻子们一顿摆弄,和活起来,自己又做了些动功,此时已经复原,原要去摆弄众内侍们,领着老爷去便了。”于是文恩在前,素臣在后,文恩一滑,即被素臣一提,直至膳房,未曾跌倒。一坛粗酒,一坛细酒,一坛火酒,分倾大灶上三只大锅内;文恩起火,再烧不着;素臣走去,一烧便着。文恩道:“怎火也怕老爷,一吹就通红起来,这也是正气辟邪之故哩!”须臾,各锅俱热,吩咐文恩去摆弄内侍,给与粗酒、火酒。自用三把大壶,分装粗、细、火酒,飞奔太后房外,令宫人把细酒斟送太后、东宫,把粗酒、火酒分给众人。覆身出来,再用壶装送至正妃房中。然后自己用勺,就锅而饮,饮至半酣,把剩下的酒,都收拾进去,分给合房妇女。自此人人骨暖,个个颜酡。暗想:明日不知又用何术?太后等今日已经受饿,当预为之计。因把厨下一口木灶,并应用器皿柴炭,及膳房内酒、米、凤鱼、腊肉等物,搬运至房。看那冰雹,竟如有眼睛的,跟着素臣旋落,院外尚在散落,院中处处冰山。素臣发怒,大吼一声,把半空中冰雹喝退一半,渐渐收小下来。

  夜里众宫人一有寒冷,便各寻事,顽耍用力。素臣仍伏桌而睡,忽觉怀内有物撑动,心里一惊,认是裹着的王女。忙把胸前衣服解开看,只见一个年少女子,钻出头来,满面光华,姿容绝世,像是何处见过,却想不起。那女子道:“小奴蒙相公青眼,垂爱多年,今当辞相公而去。”素臣道:“便是我爱你极的,怎忍舍我而去?”女子道:“爱而不用,徒爱何益!明日若并舍妹见弃,则不特小奴不能终事相公,舍妹亦将辞相公而去矣!”素臣心中觉不忍舍,用手抱住,女子把手来推,忽然惊醒。恍然道:“此霄光之灵也!满宫昏暗,正该用此珠之时,怎我一时懵懂,置而不用?宜其求去也!”当即思所以用之。因不复睡,走出院中,搬取冰块,放满锅内,令玉奴等起火,烧滚三锅开水,装了两壶,取出明珠,耀着光芒,先送太后房中,次送正妃房内,余与合房妇女同享。众人久绝汤水,如饮甘露,快活非常。素臣搬冰煮粥,照前分送。连煮几次,并间明文恩、覃吉两房路径,送粥与之。

  到得天明,合宫之人,无不饱暖。谁知冷便过去,热已渐来,初时还只认热粥之故,渐渐的脱去外盖,层层解卸,只剩单衫,仍是烦热。到得后来,竟似罩入蒸笼,绝不透气,锅中水沸,灶内火炎,满身皮肉都要腐烂一般。素臣送饭进去,见各廊院冰凌,俱化为水,如烟如雾,太后房中,人人喘气,个个头眩。素臣记起霄光梦中“明日并弃舍妹”之言,忙在袋内,取出辟暑神珠,命宫人悬挂。登时满室生凉,喘者立止,眩者立清。太子出房,跪下便拜道:“合宫承先生之赐,不啻生死肉骨!但亵渎先生,至于如此,寡人何安?热虽酷毒,不如冷之人人僵直,当命宫人出取,不敢重劳先生也!”素臣慌忙跪下,扶掖起来道:“昔武子曾纳橐,之推并割股肉,区区奔走,何足言劳?如宫人可代,即当仰承令旨也。”宫人奉旨出外取饭,摸着墙壁,尚是难行,如何能捧持食物?素臣因找一根长竿,把霄光高揭,满宫发亮,如月中天,宫人们方得搬送。送至正妃之房,房中宫人已俱热倒。太子忙令把辟暑珠去救转,把两处并为一处,都搬至太后正寝中一间大房之内,仍把辟暑珠悬挂在正中一间房里。因想起内侍们来,命宫人去看,除文恩、覃吉两人尚未热坏,其余俱已热倒在地。忙吩咐解珠去救,救得转来,太后房中宫人,又人人发喘。只得三回五次,往返轮救。惟素臣房内,常如早春,不觉甚热,流水的煮饭烧茶,以应合宫之用。

  太子暗忖:有了明珠,这烈火地狱是不怕他的了!那知到了午后,忽然滚进几个斗大火球,齐声爆响,爆作百十个小球,满房滚跳。滚着脚的,便烧裙裤,跳着头的,便烧鬓发,扯救不及的,把周身衣服烧毁,有光了上身,捧着两乳,有赤了下身,掩着阴户,又羞又痛,嚎哭之声,沸泛盈天。只有太子、真妃两人,火球跳不着。太后、正妃身上,便只顾要滚跳上去,亏得太子拥扑太后,真妃拥扑正妃,尚未被烧,其势却甚危急,忙着宫女求救素臣。谁知一个出房,即一个被烧,烧得寸丝不挂,哭将进去。

  素臣听见里边一片哭声,情知有异,忙赶入内。正见一个宫女出房,被火烧衣,想着峒元之事,忙吐一口唾沫过去,登时火灭,只烧去半条裙子。太子听见素臣在外,忙叫:“先生快进房一救!”

  素臣跨进房去,见满屋火球滚跳,宫女有浑身精赤的,有赤上、下半身的,其余焦头燎发,烧衣破裤之人,不计其数。不觉勃然大怒,瞋目直视,喝道:“妖僧贼道,怎敢无礼至此!”只那声喝里,眼光所到,火球随即消灭。只见文恩飞跑而来,说道:“外面除小的及覃公公两人外,其余都被火球烧坏,用水去泼,如浇油一般,更加发炽,请老爷快去一救!”素臣急急赶出,如前喝视,亦即消灭。无奈火球有眼,一俟素臣出外,即在内滚烧,等得进来,又在外滚烧,弄得素臣没了主意!后想起峒元火球总翻滚不上霄光珠,辟暑自应较胜;因令宫人解悬当户。自向文恩房内,令取溺桶,解下半桶溺来,将草荐浸湿,摊放门槛之上,把覃吉并作一房。果真火球翻滚,离珠及溺荐尺许,即复转回,不能入户。

  素臣方得脱身回房,只见当门挂着被单,掀开进去,见房内宫人,烧衣破裙者无数,顾问玉奴,却见玉奴鬓发半焦,不胜诧异。玉奴道:“老爷出去后,先有一个小火球滚入,后有十几个大小火球滚进,触着便烧,势正利害。却值玉奴把拔河的两条被单解开,要铺入棉被,一个火球跳上头,把头发烧着。玉奴仓卒之间,把被单一揿,发上之火一掀即灭,便随手甩去,把火球也一甩即灭,便被烧诸人身上,乱舞将去,不意那火及火球,只沾着一点被单角儿,便即灭熄。宫人们已被火球烧得不成模样,大家通融补凑,才没有光着身子的。因怕火球再来,才把这被单漫着门帘的。”素臣听罢,仍令烧者,同文恩两人,分送酒食。挨过一夜,到五更时,合宫发臭,太后急命焚香,却总解不来那种恶臭。须臾,宫人中有触秽倒地,吐沫不醒者。太后、正妃俱呕了满床,连太子、侧妃都触起恶心,几乎要呕。太后已是发晕,素臣闻知,忙把水安息送进,烧将起来,秽气尽去,俱各清醒。太后道:“水安息我有一罐,藏在那里,快取出来,不要单烧掉文先生的。”正妃也有一罐,遂都取将来,分给内外焚烧,把素臣的仍复送还。无奈香一烧完,秽臭即起。太子道:“若要不住的烧,如何有这许多香?各人挖些,搽在鼻孔里去,看是如何?”当下太子、侧妃如法一试,果不觉臭。因装了四小袋,与太后等闻嗅,余下的,都分与内宫人,搽封鼻孔。真个秽臭之气,就不能入鼻。

  不料一到黄昏,忽然满屋都出粪蛆,缘台上壁,并钻入人身上来,用手去抹,便是一手的臭粪。脚下爬起还可,梁间纷纷而下,满头满脸乱落将来,都向眼眶耳窍中,如飞钻进。宫人等俱爱清洁的,怎生当得,人人发呕。有跑出房外,想掬院中化的冰水,揩洗头面,空中便是一勺粪水,浇得头面口眼之内,都是臭秽,情急哭喊。素臣忙把水安息送进焚烧,香烟到处,蛆虫即化为水。烧了一会,满屋烟气,蛆虫便全数消灭。素臣暗忖:效是灵效,但焚烧不可为继!因想起被单之事,忙去拿来漫着房门,替出安息。怕自己房内也生粪蛆,赶回要烧,却并没一个。问玉奴道:“昨日我一出房,即有火球滚入:今日因何并没蛆虫?玉奴道:“是赛奴说的,火球怕文爷被单,爷身上捆的绸帛,敢也除得蛆虫?因把做毽剩下的,拼凑起来,用线缝好,搭挂门帘之上,真个没蛆虫进房。

素臣似信不信的,忙脱下一件外衣,令玉奴并水安息,拿去文恩房里烧挂。文恩房里,只除文恩、覃吉两人没被蛆虫钻咬,其余俱满身爬着,抹去一把,添上两把,正在呕秽嚷乱。玉奴把香烧起,将衣搭挂当户,不一会,已俱消除。因将香罐藏入袖中,走将回来,刚到半路,已被粪蛆攒满,两手洒抹,两足奔跑,嘴里叫喊救命。忽又劈头臭粪,浇灌下来。觉着领头里直挂下去,由胸腹脐乳直流入两股上去,慌得蹲在地下,极声喊叫。素臣听见,忙赶将去,怒目一喝,却原是干干净净的头面衣衫,毫无秽臭。玉奴惊怪起立,袖内取出香罐,交还素臣。一面跟着,一面伸手进去摸着脐乳各处,并没蛆粪踪影,好生诧异。刚走转自己房檐之下,忽然天上落下一个人来。

素臣拔出宝刀,一刀砍去。那人把手中宝剑急架,探下铜面道:“文爷无礼,奴乃熊飞娘也。”素臣大喜,忙请进房。却见熊飞娘额上,朱书“文白”二字,忙问其故。飞娘道:“奴与丈夫,于十五日到京!正直三弟以神起义,丈夫便去料理攻城之事。奴知文爷入宫,便乘夜进来报信。那知一连两夜,都找不出清宁宫影儿,一片黑气漫漫,全没路径。外面多传说,法王、真人布着天罗地网,捉住文爷,现在受那地狱的苦楚。奴虽不怕着他的道儿,却不敢孟浪。今日想了一日,恐再迟了,有误文爷大事!想起文爷那年除灭五通之事,叫丈夫把胸前朱书‘邪不胜正’四字,又想不是文爷亲笔,恐胜不得邪;故把心口、背心、额上,俱写着文爷名字,拼命从黑雾中撞来。谁知有了朱书,黑雾便浅,路径便有,到宫墙外,飞上墙头,一路找来,见这院子全没黑气,怕是文爷所居,故便跳下。不料一跳下来,即遇文爷也!”素臣道:“熊姊说恐误我大事,是见我困在此处,特来负我出去吗?”飞娘道:“非也,宫中全赖文爷救护,怎反要负文爷出去?奴此来是为文爷家中危急,惟恐迟了误事,故此拼命而来!”素臣大惊,汗出满面,急问:“如何危急?”玉奴等亦皆失色悚听。

飞娘道:“奴进京来,在良乡地方,撞着急报之人,料是朝中飞报,即便拿住,搜出书信,现在怀中,请文爷一看便知。”飞娘在怀取出,素臣慌忙接过,却是两封,心头突突地跳着。开封,看上写着:谋径禀:文白于本月十三日已入都矣,自丰城至思恩,复自思恩至京,路逾万里,按站亦须行三四月,而彼两月内,已荡平而回!且猛如毒蟒,诡如岑浚,狡悍蟠结如大狗,各负险阻,而皆被屠灭于数日之内,此岂犹人力可敌?乃知谋前所献质君劫母之计,为上策也!景府当此时势,尚耽声色,诸臣晨参,久未得见,必为文白所败;惟视法王、真人法力何如耳?江西之师,于何日潜发,未得确音,悬念之至!彼得京中急信,或未及预料家事,便可取之若寄;然亦当陆续接应,全力制之。论者以李、郭、苗、刘为鉴,此不识敌人肺腑;难与审变!东宫、文白,性皆愚孝,分羹之言,绝裾之事,断不忍出!李、郭、苗、刘,皆无谋之辈,其败固宜!今幕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君母在握,操纵自由,纷纭之论,庸足信哉!西山根本之地,宿卫单弱,窃为寒心,便宜调河南少林寺僧防守,并请国师护持。倘文蹶而景安,则仍如前议也。谨禀大将军麾下,十月十五日已刻单谋具。

素臣约略看完,急问:“熊姊所说家中危急,可专为此字?或另有所闻?”飞娘道:“别无所闻。因贼人发师,家中无备,必至震惊,故特来报知。”素臣心略安定,再细看那封,词意大同小异,惟后面落款写着“厂爷九千岁,即陛下”字样,及嘱速去结连安南、日本耳。

素臣看完,又喜,又忧,又怒,又急:忧的是单谋大有机谋;怒的是九千岁即陛下字样;喜的是西山根本之句;急的是江西之师。因向飞娘说道:“我向在广西,已猜有此着,令张顺等分兵回丰城去。但那时尚在悬揣,所分这兵,仅可持守。今既得此书全力之信,必须添兵方好。请问岛中有几位到此?”飞娘道:“文爷远虑,已经料及,这便不妨事了。圣驾现在山东岛中,况大元帅传檄各岛护驾,故不能多着人来。护龙岛现请卫婶子暂摄,愚夫妇才得同来。铁叔不能自来,故遣舍妹来此。”

素臣道:“既如此,要屈贤姊妹两人赴江西救援,熊姊可骑我黄马去,两日夜即可赶到。令妹随后而往。丰城民情,必能坚守,再有韦杰等回去号召,可以无虞。但单谋既以劫母为上策,而欲制以人臣,贤姊至彼,与吉于公商酌,相机而行。大概以坚守为主,必贼人实有间可乘,方可出奇制胜,然必立于不败之地,断不可稍存侥幸之见,致误大事。总俟京中大局一定,即瓦解也。外面义兵,气局何如?曾否交战?有无胜败?此处兵将大半受伤,又被邪术所困,合宫之人,如陷坑阱,我只一人,不能分身出去,拨草寻蛇,得其要领,设法铲除,可嘱咐以神,俟金砚一至,即令访探妖僧道等于何处结坛作法,报我知道。我作一柬帖带与,令其照帖行事。但金砚不比熊姊天生正气,恐不能破此罗网而入。今仿恩姊之说,脱里衫一件,于前后心亲笔朱书我名,令其穿着,或得到此,即万幸矣!”飞娘道:“有文爷里衫亲笔朱字,定得到此。外面义兵,半属无纪之师,有几个谋勇之士,都忧兵少、没攻城器具的亏,幸喜他也空守不战,故尚未见胜负。

  素臣写起柬帖,脱下里衣,写好朱字,交付飞娘。飞娘便要辞去,素臣道:“恩姊既入宫中,无不见太后、东宫之礼!”因领至太后房外,令宫人奏知。太后等闻有外应,喜不可言,忙传进见,并请素臣入房。飞娘朝见过,素臣细述前事,并呈上单谋书信。东宫?道:“国家多故,累及太夫人都受惊恐,寡人不安极矣!飞娘此来,可助先生一臂,今为太夫人而去,寡人自难强留!但不识定于何时?额上朱书,又属何故?”飞娘方知额上朱书未定于保时?额上朱书,又属何故?”飞娘方知额上朱书未去,好生惶恐,因奏知其故,道:“见过太后殿下,此刻即行,不敢迟误!”太子暗暗点头道:“素知贤夫妇忠勇,为国尽力,今贤夫既起义兵,夫人又赴文先生之急,当加优赏,以酬劳德!但匆卒中,无以藉手,奈何?”真妃忙解下身上软甲赐之,道:“物轻意重,愿夫人勿哂也!”飞娘拜受,穿起软甲,即便拜辞。太后嘱候水夫人;太子亦作揖恳托请安,真妃亦敛衽万福,托候水夫人金安,并问候璇姑安好。素臣跪地泣拜道:“老母之命,交托贤姊矣!”飞娘道:“文爷休要把奴折坏,奴此去自当尽心竭力,伏侍太夫人也!”拜毕,同起,太子、真妃俱送出房。

飞娘戴上铜面,望空一跃,寂然不见。太子惊叹道:“古称精精、空空、岂过是哉!先生既有预备,再有此等异人前往,万无他虑,望先生宽怀,勿为忧念!”素臣泣谢而出。太子回房,述知飞娘之去疾如飞鸟,与太后、真妃正在叹异,只见宫人中忽然哭喊,说是地下尖刀戳起,脚底生疼。太子道:“胡说!现有被单漫在当户,邪术怎能进房?那知一个哭起,即连一连二的哭喊。太子定睛看时,果见地板之下,尖刀东起西出,宫人们避过这把,踏着那把,跌倒去,便向身上戳来。初时尚短,过后渐长;初时尚少,过后渐多;满地洒血,满房嚎哭。太子、真妃忙上床盘坐,各拥抱着太后、正妃,刚抱上膝,既有尖刀从床下戳出,亏抱得快,没有戳着。房内宫人,跑躲哭喊,其声震天。素臣尚未至房,慌忙转身问故。太子道:“先生快进房一救!”素臣掀开被单,跨入房内,刀尖齐灭。宫人已小半受伤。站立不住,坐地哭泣。太子道:“先生,妖术如此利害,被单当户漫着,又在地底戳起,为之奈何?”素臣道:“且把被单铺在地下,令宫人们都向被单上站,看是如何?房中有七八十宫人,两条被单虽甚长阔,却还挤立不下。太子命有力者,把受伤之人,驮在背上。素臣转身回房,房里亦起哭声,急赶进去,刀尖随灭,已有戳穿鞋底,脚破流血者。素臣急把拼补的绸帛,铺放在下,复取太子及自己榻上棉被、棉褥、毡毯之类,俱令铺地。每榻上被,虽只有两三条,褥子、褥单、毡毯,却有七八条,所余甚多。想着太后房中背负之人,终非长策,文恩屋内终亦不免;一面先卷两床被褥,向太后房里来。那知走到半路,只听太后房中一片哭声,已是惊疑,又听得自己房中哭声亦起。暗忖:此法不效,两房宫人如何兼顾?再远远听见外边哭声,情知亦为此故。又气又急,弄得三尸直爆,六神无主!正是:

 

    尊卑虽有君臣异,谊力还从性学分。

 

 

总评:

八字动功能解奇冷,惜除素臣而外,许多人都不懂得,虽有修养宫人,如何个个替他摆弄。妙有习做顽耍一法,方能支持过去。谁知冷已过去,热复渐来。冷热全消,臭秽又至,蛆龙鬼怪,百计厮缠。虽云妖术,然层出不穷,以困清宁清。试文白昼夜叫号,内外奔波,亦几几疲于奔命矣。

宵光解暑,一用于苗峒,再用于护宫,玄阴老姥之赐,正为护官。可是二珠之用,非仅为峒中夜行、绕城而走,乃次初潜入赤身,烛照毒龙,宵光居其功而不及解暑也。以后救驾之功无需乎此,故急急索还,而有素臣落海之事。事毕见还神姥,定欺我哉。

臭秽蛆虫、小龙鬼怪,一不能胜,则诸邪立破,惟妖术惑人,其意必求一验,故每每尽出其技而已。然诸般幻术尚有妖人传授心法,达赖喇嘛之龙虎火蓬,非尽由于臆造。至于庭中巨石硃书西山二字,环而咒之,则伎俩已穷,为惑之者塞责地步而已。

写蛆虫小龙如许热闹,作者之笔,妙固足以达之,而亦以见清宁宫内男男女女惊骇躲避。一般热闹,非比蛇影杯弓,仅缘幻想,生出幻相。而邪不胜正之本旨,亦愈逼而愈显。

认定邪不胜王四字,即不必素臣亲笔抵御,盍宫男女俱有擒妖捉怪本领,试观真妃拔出双刀,望着鬼怪活命乱砍,而宫中人有武艺胆量者,亦便趁势砍斫。可知天下妖术害人,多由于误认。真妃此番作用,太子亲见,异日灭除释老,志快行果,实径此时之效验,故能同德—心,拔万世蟠结之毒,否则素臣未必能行其志。而二氏遭此大创,其为祸益烈于将来矣。

自广西起程,六日而至京师。对此鞠凶,心力交瘁,不意单谋奇计,劝出江西之师以劫老母,奸人之不容思至于如此,天幸飞娘从空而下,丰城民情必能坚守,但不赴援,非特素臣不安,即太子亦心歉万分矣。望空一跃,寂然不见,岂惟六日而行八千里哉,神乎技矣。

飞娘空山一侠女耳,遇素臣嫁龙生为岛主妇,收复诸岛,以功受封,虽以荣贵,而欲受太子真妃之宠遇,至于解赐软甲,亲送出房,此则山中猎兽所梦想不到者。而头戴铜面飞行宫禁中,绝不嫌疑,尤为古今罕匹。

 

 

 

 

 

第一百零八回 文白大名驱恶鬼 七妃小戏惹冤魂

 

素臣复听自己房里哭声渐息,便先奔太后房来。太后听见足声,忙传旨请进。素臣进房,满屋跑避的宫人,方才蹲倒在地。素臣见两条被单,一条空着,一条仍挤立着数十宫人。太子道:“说也惶恐,连日两条被单,摺立一处,寡人明先生之光,竟认是亦可御邪;到今日一分开来,优劣立见矣!先生送来被褥,若是寡人榻上的,即不中用;若是先生的,宫人快铺在地,宫人取看喜道:‘这两条被褥,都是文爷榻上的!’慌忙铺放,争先抢立。刚把满房宫人紧紧挤站,不须抱负。”素臣回房问起,也是这个缘故,是素臣睡过的褥单毡毯,便没尖刀戳起;是太子的,便要戳将起来。因令众妇女挤紧站立,腾出四五条被褥毡毯,捆作牛腰大包,如飞而至文恩房内,令内侍们铺放挤站。看着各内侍,比宫人更加狼狈,个个鞋穿脚破,更有满身流血之人,甚是可怜。因向文恩道:“今日太后房中及你这里,是个个不能动抬的了,覃监年高,饮食之事,须要你一人递送。我回房收拾饭食,你可尽意安歇,约俟饭好时进来。”文恩应诺。

素臣回房,替出妇女,收拾早膳。是日自卯至申,俱没动静。只苦了挤立之人,脚酸腿软,渐至麻木,便不敢走动一步。偶然舒放被褥之外,即有刀尖戳起,收缩不迭。又苦是二便紧急,不能解手,苦苦哀告。

太子与真妃两腿亦俱麻木,因令文恩再求素臣。素臣令房内妇女仍向被褥站挤,自进太后房中,替下宫女。太子因留素臣在房叙话,游衍其时。一面令宫人捶捏两腿,一面赞叹素臣德器,胜己百倍,即此被单一事,灼然可见。

素臣道:“殿下言重,臣何敢当!以臣揣之,皆由疑信不同之故也。人心如日,疑如云雾,邪如阴翳之气;心如一毫无疑,即如赤日当空,无纤微云雾遮蔽,一切阴翳之气,当之即灭。臣尝于岛中见海市,城郭隐见,宫阙参差,人马纷驰,兵戈杂沓,一切怪异之状,亦如日来邪术,种种变幻,不可方物。一经日轮推起,精光照射,立时消灭,若一有疑,便如云中之日,不能消除阴气矣。心本属火,人心中之正气,便如烈火一般,赫然难犯,百物投之即烬;若为疑所障,便如布隔瓮藏,百物交侮其前,不能毁灭矣!先臣父及臣母俱不信邪,臣在母腹,受母胎教,所得之气,即已无邪。出胎以后,幼闻义方,长读经传,崇正辟邪之志,愈坚愈定,时以灭除老、佛为念。旋知灼见,确然无疑,此心如赤日当空,心之正气,如烈火燎原,此邪术之所由不能干犯也。若殿下则自幼尚喜看佛书,屡经覃太监谏阻,可见入邪已深,后见其说荒唐,始归于正。然前年蒙殿下召见,尚以老氏为不谬于圣道,而佛教数千年不灭,古今自天子至于庶人,仆仆亟拜之故,尚垂问及臣,可见殿下之心,不能无疑若臣矣。疑有浅深,如云之有厚薄,火之有藏隔;殿下之疑虽浅,不似云之蔽日,纤布之隔火,然已不能消阴翳之气,毁百物之形。太后等信邪者深,固乃如日掩层云,火藏深瓮,此驱邪之效不如臣者,乃在疑信不同之故,岂由于德之厚薄哉?”

太子爽然道:“先生特不自居盛德耳;然所言疑信之故,则已如黑白之判然!寡人此后,惟谨识先生今日之言,使疑去信生,以求坚定其崇正辟邪之志而已。”

太后道:“东宫所云‘佛教数千年不灭,自天子至于庶人,仆仆亟拜之故’,先生前年是怎样解说,老身愿闻其略。”

素臣因把奏对太子之言,复述一遍。后把老、佛之认心为性,灭绝仁义,无父无君,惑世诬民,害道伤化,淫邪遁,背谬支离之处,细细剖说,说到明白透快,剀切确凿之时,不特太子极口赞扬,真妃心悦诚服,太后惊喜领会,即正妃及合房宫人,俱津津娓娓,听之不厌。

太后慨然道:“老身女流,身处宫闱,不闻正论。先姑、太后等,又多崇信二氏,以致溺其邪说,至老不悟。虽常经覃吉劝谏,因其言略而不详,兼以宦寺忽之;遂认定佛理精微,非其见识所及。今承先生委曲开示,此心一旦豁然。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身得闻道于先生,先生不特为东宫之师,亦老身之师也!事平之后,即当焚灭经典,拆毁佛堂,放遣剃度女僧,不复为愚人邀福之计矣!”

素臣俯伏于地,赞颂勉励道:“太后真女中尧、舜,撤如反掌,纳谏若转圜者也!但吾儒之道,不如佛教邪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医人治病,以药物拔去病根,必以饮食培其元气,必俟元气充足始无反复。圣经贤传,乃培元气之饮食也;望太后日取诵读,绎体味,邪说自不能入矣!”

太后急令东宫扶起素臣,说道:“老身当拜谢先生,怎反劳先生过礼?先生真良医也!既以痛切之论,拔去老身病根;复欲以圣经贤传,培补老身元气;老身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太平之日,东宫师事先生,老身师事太夫人,常闻正论,不起邪思,老身之愿足矣!”

东宫见众宫人俱已和活,外面内侍,想在酸麻最急之时,因复求素臣出现。素臣因同文恩出去,果然个个站得腿酸脚软,如开桎梏,欢声若雷。素臣便去候问覃吉,欲与攀话,以便内侍们驰放筋骸,流通气血。

覃吉道:“前年文爷进宫,吉因老病,不能叩见。在东宫前奏对之语,怀恩曾向吉备细说知,文爷乃古今第一儒者,程、朱之外,不足道也!东宫贤达,文爷须扶助他为尧、舜,三代以后贤君,无一可学者。以文爷之本领,不止为一代兴治术,当为万世开太平,须把老、佛之教除去,方不负天生文爷之意;一时之良相、良将,非吉之所望于文爷也!”

素臣感激太息良久,道:“老太监之言,文白谨铭于心!”因把太后感悟之事述知。覃吉大喜道:“覃吉进谏者久矣,未蒙太后采纳;文爷一席之谈,即便感悔,虽圣人之神化,不过如此,铲除二氏不难矣!韩文公所说:‘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此三事易为。所难者在明先王之道以教之。先王之道,有一毫不明,则二氏之根,有一毫未拔,根不拔尽,终必复发,愿文爷垂察焉!”素臣道:“此即白与太后所言培元气者是也,敢不承教!”

 

 

素臣回房,一路想着覃吉之言,津津有味。慨然道:“学士大夫中,知此意者鲜,发此论者寡矣;乃于宦寺中得之,人顾可以类拘乎?当以师友之间处此人耳!”一头想着,一脚跨进房来,只听轰雷一声,震得地板怪响。定睛看时,妇女们滚跌满地,阿唷之声不绝,问其缘故。赛奴道:“爷进去了,众人立得腿酸,大家商量,变换活动,先是一人肩上背负一个,空出地方,轮流坐卧;后是顽皮的人,做起三人骑马,七人骑牛的把戏;方才正做了几十个人的一条大牛,忽见老爷进房,心慌势散,便直倒下来,滚跌满地。”素臣大笑,仍去伏桌而睡。

到得五更,太后房中无数鬼怪出见,有男首女身的,有男身女首的,有一身两首的,有两身一首的,有眼里伸出手来的,有脐里钻出头来的,有提着头颅、颈中溅血的,有破开胸腹、肚内喷红血的,有肌肉腐烂、蛆虫钻搅的,有疮毒臭败、脓血淋漓的;有挺起阳物如骡驴的,有捩阴户如牛马牝的。狰狞者,口如血盆,牙若锯齿;丑恶者,面如蓝靛,发若朱砂;尸闪者,闭眼落眉,死临侵地;煞急者,披麻拖舌,怨气冲天。说不尽万般怪状,千种奇形。或从房顶蹿下,或从窗户跳进,或从地底钻出,吓得众宫人魂不附体。发喊奔跑。那些鬼怪,各逞凶威,有的用手来拿,有的用脚来踹,有的用口来吞,有的用绳来捆,有的撕衣扯裤,有的揪鬓毛,有的扳着头便啃,有的提起脚便撕,众宫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太子见太后端坐,神色不乱,无一鬼怪上前侵犯,知是昨晚悔悟之故。便替出真妃,令其救护。真妃拔出双刀,望着鬼怪没命乱斫,砍头头落,砍足足卸,拦腰斫去,便成两段,当头劈下,便是两片身尸平倒,鲜血乱喷。宫中人有武艺胆量大些的,见真妃得势,便也抡刀仗剑,拼命砍斫,头足纷纷滚落,腰身两两分开。太子大喜,吩咐宫人并力,如得杀退妖邪,个个重赏。那知就这一声令旨,落下的头,个个跳起,卸下的足,只只飞起,向宫人头脸一齐咬打,咬着的耳破鼻伤,打着的骨疼肉痛。那没头没足的身尸,仍是捉拿跳跃,矫捷异常。连腰斫断的,便作两段矮鬼,当头劈破的,便分作两爿瘦鬼。愈杀愈多,愈多愈狠,如群蚁打粮,乱蜂攒蕊,遮拦不及,窜避无从。

更有千百小龙,张牙舞爪,长者尺余,短者数寸,都钻入裤管入内,去抓那臀上之肉,腿上之皮,最怕是掉转尾靶,捎入臀牝中去,辣痛无比。除了真妃,其余宫人,俱蹲在地上,极声喊叫,手中刀剑,纷纷落地。真妃忽然想起,现在素臣被褥,没有鬼怪上去,忙扯起来,向鬼怪甩去。甩着即灭,甩灭即生,甩过这边,那边如故,甩灭那边,这边又起,用尽气力,解救下来。

 

 

正在危急这时,素臣闻声赶至,真妃也等不及太子宣召,忙喊:“先生快来一救!”素臣急走入房,一屋鬼怪无踪,宫人们裤管内的小龙,想是逃向东洋大海去了!太子道:“须得先生常在房里方好!但外面那种哭声,如何得分身上救?”真妃道:“如今只有求文先生朱书一法了!宫人身上,若得先生朱书名字,定可解邪。”太子大喜道:“怎寡人竟忘记了!宫人们,快寻笔砚,研起朱来!”众宫人踊跃欢喜,拿过笔砚,将朱研蘸好,素臣提笔,将宫人额上朱书已名。太子道:“鬼怪小龙之恶,惨毒异常;若但额上一书,恐不足镇之!飞娘原说心背俱书先生名字,还求于宫人心口一书;心正则邪不敢邪,望先生勿辞!”素臣道:“男女之嫌,宫闱之地,臣不敢奉命!”太子道:“急难之时,又当行权,且先生何人,何嫌可避?即正妃心额,尚欲求书!孟子云:‘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况宫人乎?”宫人已各解开胸前衣服,素臣只得挨头写去。宫人写完,太子并求正妃,素臣伏地,死不敢承。太后道:“先生守礼,亲书或有嫌,请先生蘸饱朱砂,递与东宫代书,则不妨。”素臣遵旨蘸笔,奏道:“前年臣在山东,除灭五通,曾于各妇女胸前书‘邪不胜正’四字;请殿下即书此四字,若欲书臣名,则断断不敢!”太后点头称善。太子接笔于正妃心额两处,各书“邪不胜正”四字。素臣伏地,俟正妃整衣后,方敢抬头而起。太子拱揖致谢道:“非敢久辱先生出跪,因恐不效,欲如先生亲书耳!宫人可捧此笔砚随先生出外,速为一救,那哭喊之声,已到了十分危急处了!”宫人面面厮觑,不敢出房。真妃道:“有了文爷朱书,又随着前去,还有甚邪鬼敢来犯你?”宫人方才放心随去。

听着文恩房里,一片哭喊滚跳之声,素臣忙赶进去,见恶鬼无数,有望屋顶跃去的,有望墙壁窗中钻出的,有望地板下缩去的,千百条小龙,望墙角乱窜,立时尽灭,内侍们方得住滚,文恩方得住跳,个个喘息不休。素臣照样书写,写毕回到自己房中,却见众妇女齐齐站立被褥之上,并无伤损,抱的王子、王女,都把衣襟裹头,问起缘故。阿锦道:“亏是玉奴主意,说爷的被褥既是诸邪悉避,我们只要守定了他,断然没事;因此鬼怪出现,都你搿着我,我搿着你,并做一块,不离被褥,那鬼怪只装得凶势,不敢近前。大家见有效验,便都立定主意,任着鬼怪百般恐吓,总不理他,有害怕的,便闭着眼睛,由他跳舞。后来鬼怪愈多愈恶,又有无数小龙,张牙舞爪,满地蹿跳,却总蹿不上被褥,渐渐的懒散下来,听着爷的脚步口声,便都向屋顶墙壁乱蹿而去了。”

素臣想众妇女挤立一单,终非常策,亦不是守着这些女人过日子的事;因亦在各人心额书名,令其出去走动,看是如何?众妇女出房,走不多路,即见过道内许多恶鬼蜂拥而至,地下无数小龙,蹿跳前来,吓得捧笔砚的两个宫人发声喊,转身就跑。被玉奴一把拦住道:“有了爷的朱书,还怕甚么?”那宫人道:“你们守着文爷,没吃过苦,不知道那小龙的利害!钻入裤管,抓得皮肉粉碎,还在其次;只把那尾巴向大小便一捎,那种的辣痛,连尿屎要捎出来哩!”玉奴道:“你即受他这等亏,有了朱书就该报冤!说罢,舞起双刀,直奔上去,鬼怪小龙,果然乱窜而逃。众人胆壮,各持随身兵器,随后喊杀,没兵器的也呐喊助势,把鬼怪小龙,赶逐得五零星散,没命奔跑。太后房里宫人,闻声抖战,直到众妇女进房说知缘故,方才住抖。太后、太子因命在房宫人,各出走动,遇着鬼怪,即便喊赶。刀剑斫着的,便现出真形,都是些竹木纸片扎成,画着诸般颜色的。一经破败,气力愈壮,自此人不怕鬼,鬼反怕人,变做一个羊吞狼虎,鸟攫鹰之局了。

 

 

  太子见宫中平定,料想须弥山亦是假摄,不能压伏素臣之朱书。

因命正妃、侧妃各回原房,合宫内侍、宫人亦俱归原处,王子、王女俱抱入内。霄光仍留高挂,辟暑先行送还。因被褥已经踹踏,另换两付铺盖,仍至素臣房中,对榻寝宿。太子是晚与素臣商议道:“仰赖先生德力,已不虑妖术侵害。奈粮已告匮,幸十五日这日,合宫未食,连日惊吓,无心饮啖,尚勉强得明日一日;再过几日,便要一齐饿倒,将如之何?”素臣道:“飞娘出去,臣已嘱咐熊奇,一俟金砚至京,即令其探知妖僧等作法之所,入宫报知。金砚于今日必到,今晚如打探得实,明日即可入宫,臣便有剿灭妖僧之计,区区饮食,不足虑也!”太子大喜。

 

 

谁知不俟明日,是夜四更,金砚即到。太子唤至榻前,殷勤慰谢。金砚朝拜过,禀知素臣前:“小的今日午刻到京,得了老爷之令,便到得法王、真人所住的寺观,及煤山、西苑、琼岛各处打探,并没踪迹。一更以后,潜入景王行宫,才探出法王、真人,分居正心殿东西两边房殿中,有石一块,朱书‘西山’二字,及许多符籙,法王、真人不住出来咒诵,两房内经疏符篆,纸人竹兽,奇异之物,不计其数。

真人说:‘连日所行,俱是大法,怎不能伤他?’法王说:‘这移山一法,任是大罗天仙也解不来!二十一这日,包管清宁一宫,俱压为平地!’小的见他说得利害,要把猪狗血去破他;那知他却纯用秽血涂浸那石,便不敢造次!”素臣笑道:“他日行邪术,竟疑我亦有邪术,故想把秽血来制我耳!我写一柬帖,你可速出宫去,交付以神依计而行。”金砚领帖,越墙而出。次日一更以后,金砚进宫说:“以神等已撤各门猛将精兵,去攻朝阳门。天生、以神往景王行宫,候老爷到彼行事。”素臣问知,是楚王、成之、无外、飞熊、以神五员将,领三千名楚卒、岛兵。抚掌曰:“大事济矣!”

因密令文恩、玉奴、阿锦:“选兵一百,在宫中高处望,见旧太孙宫前,有连珠信爆一起,即从东安门、上南门、朝阳门斩关而出,放进外兵,同至太孙宫前,与我里外攻击。军令是个火字,切记,切记!真妃、赛奴领余兵俟文恩等出宫后,即拥卫太后、太子、正妃进坤宁宫就食,并保护皇后,以防贼兵来劫。军令也是火字;如我兵到宫,问明军令放入,切记,切记!”

自带金砚,摘取明珠,飞出宫墙,跳下宫城,竟奔太孙宫景王行府而来。沿宫墙俱有堆拨,两人悄悄穿度,到得墙边,借着金砚肩头,一跃而上,金砚随后飞进。同至正心殿檐脊边,见红须客伏在脊背,忙拔一把宝刀付与,同落下来。法王、真人正在殿中一同作法,素臣、红须大吼跃入。法王忙掣锡杖,真人忙举宝剑,两颗头颅,已经落地。几十个侍者,手中俱拿着鼓钹符籙并没器械,被这两只猛虎一搅,跑不及的,杀掉大半。金

砚见两人得手,把带来的信爆放起,点着火鼠,各处放火,登时烟焰迷空,素臣等杀到内宫,宫门宿卫兵将,各放箭弩。红须客把宝刀递素臣,拔出自己佩刀,与素臣两把宝刀,舞出两团白雪,格落箭弩,如风扫叶。卫士正在发抖,忽地宫门大开,火光中容儿提着人头,从内杀出。素臣等大叫:“逆藩已诛,大兵已至,九门已破,你等还不投降!”众卫士发声喊,都跑掉了。

 

 

且道:这几日容儿在王府中做些什么事来?

那日景王与七妃饮酒,说出天罗地网,容儿好生惊俱!后转念:我老爷岂是怕妖的人?法空、性空、西天、玄武都会兴妖作怪,遇着老爷,无不破灭,愁他则甚!我自养起精神,干我的正经!因便丢下肚肠,向宫人床上,放心睡觉。

天明起来还不见景王出房,只听七妃极声告饶,暗忖,这厮好本事,怎闹到这时,还不歇手,直到外面诸将晨参,一替一替的摧请,方才罢战。

容儿候景王出房,即入问视。七妃瘫化在床,满眼珠泪,纷纷而落。令容儿脱衣入被,道:“总是小郎害我,要夺做皇后,弄得四手如瘫,要死不活!”容儿道:“娘娘怎样吃苦,可说与小郎听?”

七妃道:“我乘他正在快活时节,便向他说皇后之事;他说:‘正妃是结发,怕人议论!’我便撒娇撒痴的求告,说那母以子贵,及宣德、正统爷故事。他说:‘你若要做皇后,今夜要随我摆布,不许拗我一点。’我便要他发誓,他说:‘你肯凭我摆布,若不立你为后,便如唐朝皇帝一般,子孙世代做乌龟!’他便吃着丸药,用着安太师送的一尺多长的药消息子,及诸般淫器,讨过一册春宫,照式做事,弄得下身由酸而痛,由痛而麻,由麻而木。阿唷,阿唷,那知道皇后是这样难做的?”

容儿道:“娘娘不要说了,说得小郎心疼!王爷怎下得这般毒手?”

七妃道:“你是知道的,我原是正气的人,不比别位娘娘,不管麻、胡、黑、胖,只拣鸡巴长大的便收。我却只用得你一人,是爱你相貌,心里喜欢,那比得那些浪货!谁料受他这等作践。你把手伸过来,枕一枕我的头。待我把脸贴着你胸前睡一觉,养养神,醒来与你商量。”容儿依言抱在胸前,睡了一会。

醒来道:“小郎,你手臂敢是麻了,缩了进去罢。我受了王爷的亏,怎样打算也摆布他一场,出我这口气儿。”

容儿道:“娘娘每日甜甜的睡觉,吃些人参补药,养起精神,等王爷进来,就合他说:‘爷若不吃丸药,不用消息,不戴淫器,能赢得奴,便算得爷真实本事。奴便心悦诚服。’王爷是好胜的人,包管上钩。娘娘便私吃一丸紫金丹,弄输了王爷,这便可以出气了。”七妃点头。到得十七一晚,探得有景王入宫之信,七妃私取安吉所进之药,捺在小指甲中;吩咐宫人,今日要与王爷比本事,大家不许用药。你们若有献勤的,替王爷私用丸药,便和你不得开交。宫人都道:“这个奴婢们怎敢,奴婢们见娘娘吃亏,也巴得比输王爷哩!”

不一会,景王进房,果然中计。连泄两次,伏在身上,气喘不休。七妃正自欢喜,说道:“爷如今伏奴不伏,还敢再战吗?”自说,却不见景王回答,觉得诧异。

忙候那口中之气,却是冷的。慌忙抱放转来,竟是走阳而死了。七妃吓得冷汗直淋,放声大哭。正是:

 

    一户水师终复楚,两爿皮甲竟亡吴。

 

 

总评:

哭声大起,弄得素臣三尸直爆,六神无主,而所恃以解救者,只一床单,满房之人如何站立,而自己房中又复如是然,亦幸有被单褥单毡毯扯开,一件便可容得数十人,使彼地下尖刀不再戳得鞋穿袜破。自卯至申,尚没有动静耳。

素臣德嚣胜已百倍,即被单一事灼然可见,此太子之深信素臣也。孰意素臣就此发出“人心如日”一大段议论,见得邪不胜正只在心上“疑信”二字。而自幼喜看佛书之人邪已深,即为揭出病根,痛下针砭,总以崇正辟邪之旨为断,虽在危难,不忘匡正,纯臣事君之道也。世有陆秀夫日进讲大学衍义一章,为不识时务者之所为,吁邪说也。妇女自信佛教至死不悟,非可以口说争之者也,况尊为国母,深宫享奉之隆,以其余闲修蘸施斋,作种种功德。自东江以来,何代无人?且当法王真人作法之时,现出寒冰烈火、臭秽蛆虫、尖刀小龙,诸般变相,岂不日地狱之设现在即是哉。乃一闻正论而心悦诚服,惊喜领会而且津津有味听之不厌。然则佛氏之祸,盘结数千年,其故在于无发明圣道之人。听其迁流,而莫知底止耳。

覃吉进谏大后而不见听,宦寺中亦有贤达者在也。素臣深恶阉人,而于覃吉之死,则哭之尽哀,以其知崇正辟邪之旨志与己同,而惜乎天下不仅年,不得与之考证《原道》一篇耳。

太后房中无数鬼怪,千态万状,宛如地狱变相。盖佛教借地狱以愚人,太后于佛氏陷溺最深,故此种鬼怪不于他人房内现形,独此集于太后之前以试之。幸而素臣正论先人为主,始不敢上前侵犯,不然几谓地狱在眼前矣。

小龙蜿蜒钻入裤管,抓着肾肉腿皮,甚至掉转尾梢入臀牝。一班宫女遭此茶毒,无异受和尚道士之污。而谁真妃则不敢近,非以其抡起双刀曾杀鬼怪也,心正辟邪故耳。不然众宫人手中未尝无刀剑,而何以纠纷落地耶。

硃书一法,初试于翠莲姐妹,继试于邵有才村中,无不应手而验。乃计穷力竭之时,太子亦只得请用此法。而小龙鬼怪,果然一齐澌灭,则法王真人之神通,亦不过西天元武与五通神之伎俩,可哀也已。

争做皇后,弄得四肢如瘫要死不活;而想做皇帝者,亦竟连泄两次,气喘不休。较之李又全第九妾以中状元,而狐身怛化,同是一辙。容儿毒计,当于诛藩一案中,论功第一。

 

 

 

 

 

第一百零九回 怨鬼捉奸逆藩伏法 青宫验痣假子归真

 

宫人中有知事的,说道:“娘娘,不是哭的事,哭动了各位娘娘就了不得了!快些接气,怕还接得转来?”七妃便住了哭,趴在景王身上,嘴哺着嘴,接了一会,不见转来。七妃着慌又哭。宫人止住道:“眼睛已经下来些了;再换一人,连接三次,再取炭醋来打,收一收气,敢便转来?娘娘快穿衣服,哭动了外边,怕就有人来吵闹,光着身子,便更吃亏。”说罢,便把被单揩拭去床上流的淫精。七妃即便穿衣,换一宫人上床接气,一面讨取醋炭。

却已惊动合宫及各妃嫔,陆续俱至,喊叫一会,不见转气,便人人作势,个个发威。正妃开口道:“旺跳一个王爷,被他活活弄死!采那妖精过来,问他怎样治死王爷的?好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偿王爷的命!”众妃得不的一声,便蜂拥上前,采头的采头,揪耳的揪耳,发的发,撕衣的撕衣。众宫人横身护救,跪地求告。正妃喝道:“王爷若接不转来,你们都是死数,还敢插话吗?”众妃七手八脚,七妃一人如何摆拨得开?

内中出尖,最是三五两妃,揪住头发,把两鬓乱,登时掉了许多。又去扯裙扯裤、要掉七妃的阴毛。说总是这张骚,害了爷的性命。七妃蹲在地下,两手攥紧裙裤。正在危急,只听景王一口气回将转来,各妃向醋烟中定睛看时,见景王眼已睁开,方才缩手。七妃道:“王爷不是转了气吗?你们房里怕没曾这样来,只悄没声,不惊动人罢了!怎便这们凌辱起奴来?”两足乱跳,哭泣不止。正妃便收了兵,说道:“气是转,人已被你弄坏,只要王爷好了,万事全休;若有三长两短,你须嘴硬不得!我是他结发夫妻,有个不着急的吗?”各妃道:“我们与你无仇,原只为着王爷;王爷好了,姊妹们情意原在。”正妃一面传请太医,一面上床看问,景王睁着两眼,总不说话。

须臾,太医诊脉,说是脱阳之症,神气虚惫,须大补下去再看。正妃见语鹘突,病势利害,便不肯十分放松,吩咐:“把七妃关在空房,省得火上添油,真个弄出事来!”日中服药下去,不见动静。派着二、三两妃,一同守夜。到得初更时分,景王忽然嚎叫说,都梁、都昌两王把拶指拶他;看两手时,十指果然发胀。一会又喊:“阿唷!拶到下身鸡巴上去了,要疼死人了!”揭被一看,只见阳物挺硬,龟头迸破,脓血淋漓。一会又喊:“扎着鸡巴,点火来烧。”须臾,龟头发泡,龟头发烂,唤疼唤痛,总不绝声。一会又喊:“何氏、茅氏来了!头发了!挖舌头了!”只见自己把头发乱,舌头乱挖,头发纷纷落,满口喷出鲜红的血来。又一会喊说:“太妃娘娘来了!马太妃也来了!打了夹子,夹子上脑箍了!不好了也,把土囊来压了!”登时手足臂脑,俱发出青红紫黑各色伤痕。喊叫一会,便闭着嘴,发响,肚皮胀胖,吸吸的动个不住,吓得两妃浑身发抖。请到正妃、四、五、六妃及有名位的嫔御,都叫了来,挤了满房的人,兀自阴风凛凛,毛发俱竖。正妃要请法王、真人进来禳解,一来怕破了作法的大事;二来怕传说出去名头不好;三来怕惊动城守的人,离心解散,暂且搁着。只见景王大喊一声:“压杀我也!”便喊醒转来。

  停不一会,重复叫唤。如此一夜闹到天明,把各妃嫔吓得魂出,搅得心空。容儿躲在宫人房里,听得声势利害,想景王若死,也是好事!但老爷着我进来,只叫我骗信七妃,潜在宫中,等外面信爆一起,杀出接应;没叫我把这件事来弄死他。如今外面并没消息,怎敢回去?景王一死,必把七妃及宫人拷打,倘牵出我来,还是受他刑法?还是逃走回去?违了军令,便要斩首,如何是好?想到那里,浑身抖战。

七妃待下人极宽,因是宠妃,手头便益,赏赉极厚,本宫宫人,个个感激。七妃因与容儿私偷,把宫人更加买伏;宫中人又爱容儿美貌,都与调笑亲势,打成一局。故此,两人干事,不避宫人,毫无忌惮。此时七妃虽被正妃关闭空房,并没封锁,宫人们便时时进去,问候送信。

七妃见景王冤鬼已到,恐不得生,令宫人把容儿叫来。容儿进房,跪地发抖。七妃道:“你休吓坏了!一身做事一身当,你可乘空逃走,我再不牵出你来!只是你我恩情,就从此割断了!我实对你说:王爷是冷精,不能生育的,这王子是你所生;你只看他眉眼,可是与你一般?你龟头上有一红痣,王子龟头也有红痣。王爷好了,做了皇帝,不必提起;倘若不好,被太子正了法去,这一家就都是死数!可怜见是你的嫡血,怎样设法救得出去,也存奴一脉!奴若埋在那里,你念我向日恩情,到奴坟上烧化一陌纸钱,奴在阴司里,就感激不尽!快快逃生去罢!”

容儿不说自己不敢回去,却假说道:“小尼感娘娘深恩,这事又是从小尼起的,只苦的不能出头;能可以代得娘娘,便情愿代死,还肯舍着娘娘先逃出去吗?娘娘倘若有一长两短,小尼岂肯独活?是要同生同死,不做那忘情负义之人的!”七妃纷纷泪落,拖起容儿,抱住说道:“我的有情有义的哥哥,虽故是你的好心,你却枉死则甚!奴方才说的,要你照管王子,存奴一脉,切莫走那尽头路儿!”容儿道:“各人头上一方天,知道将来照管得王子,照管不得王子?总要与娘娘同生同死的!”七妃搿住容儿头颈,呜呜咽咽的哭着道:“好好不心疼,总是奴害了你了,当初不合与你相交!你为着奴,拼命进来,谁想救奴不得,反送了你的性命!可怜你此番进来,没得奴一点好处,叫奴怎不心疼?”容儿听得可怜,也抱住七妃,哭泣不止。只见宫人跑来报信说:“正妃着人来了!”容儿忙躲出房。

 

 

原来是听三妃之言,三妃道:“看王爷势头,多凶少吉,我们不该揽这件湿布衫,一夜吓到天亮,反便宜这妖精自在睡觉!倘有三长两短,须不是他火上添油了,不如交给他一人看守伏侍,他快活透头,也该吃些苦辣!王爷好了,也只扯得个直;若是不好,便抽筋剥皮,替他出气,却脱了我们血海般的干系!”各妃嫔并没真心为主之人,又俱吓怕,便都说三妃的话是。正妃便把七妃叫来,受托一番,一哄的都散去了。

七妃又气又急,含泪上床,抱着景王,呆想一会。景王忽又见神见鬼,喊叫求告。七妃忙跪下地,滴泪哀求道:“二爷、五爷及各位娘娘,奴从没敢欺心,背地里眼泪不知流掉多少。老娘娘奴没赶上,四时八节祭祀上坟,奴也没敢怠慢。可怜见,放松一条,待爷斋醮作飨,多做好事,超荐着早升天界!”说罢,磕头如捣,把头上油皮都擦破了一层。只见景王自言自语道:“看未容妇面上,咱们且去。”又道:“咱们交给那胡子罢。”自此,景王便不说邪话,光叫疼痛。

七妃便替他各处抚摩,用参末八宝散敷掺伤处。叫宫人煎下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到得夜里,竟有转头,身子也得翻动,疼痛也便轻可,也进些粥饮,也不再见鬼神,却只是糊糊涂涂的,不能说话。各妃俱不进房,只着人来探问病势。七妃负气,要等景王全愈了,折各妃的嘴,只回说:“尚未转头。”

  来人见景王糊涂,便照着话去回说。各妃便不来兜管,自去背地里,偷干那不明不白的事儿。

 

 

到二十这日黄昏时候,景王忽要穿衣登厕,七妃又怕又喜,替他穿好衣裤,搀扶解手,解毕上床,竟没甚事。七妃喜极,忙哺送参汤,怕他吃力,便听他和衣睡卧,不去解脱。伏在头边一会,见一落,便去就容儿安息片响。

容儿见七妃疲乏,抱在怀里,脸贴脸的偎了一会,两人都沉沉睡去。宫人日夜辛苦,也都伏在景王床边打盹。忽地觉有响动,睁开眼来,见七妃已经熟睡,宫女一个也没见,隔房灯火异常光亮。隐隐听见呐喊之声,知是外面兵起;但信炮未响,不知胜负,准待照计行事。因七妃紧压肩膀,深怕他醒,不敢动弹,只得侧转脸来,向外细听,却听见隔房呼呼鼻息,料是景王睡着。心送定计,面上顿觉潮热,听了一会,不免烦躁想来。外面声响渐近,忽然炮声如雷,东响西应,门外人声嘈杂,料是时候将至。左手轻轻腾出,推七妃朝里睡好,身子早经结束停当,僧衣已自脱掉,摸着枕边佩刀,一手把尼帽除去,丢在里床,跨下床来。踏到外房,看床上七横八竖的宫女,都是睡熟,景王也无响动。掣起佩刀,照准颈项狠命一切,伸过那手,揪住头发提将起来,竟是一个囫囵的东西。疾忙从窗扇中跳出,开了寝门。只见有七八个内侍,慌慌张张的,刚要敲门报信。容儿起刀乱杀,那班人从内杀出。不及抵挡,又无寸铁。早已杀倒了五六个,剩下的往外飞跑。容儿走近宫门,火光四起,外边喊杀连天,门内卫士没个踪影,连前面跑的两内侍,霎时亦俱不见,望着门上一扭,锁已落地。登时宫门大开,素臣等人,大喊杀入。容儿上前提头缴令。天生一见,认是景王,赶来接去,容儿却不跟入,望外便走。

  霎时诸军都到,素臣知景王已死,宫中不须搜杀,留下成之、无外等军,将旧太孙宫守住,不许一人出入,待明候旨处置。自同楚王带飞熊、以神、天生诸人,整军而进坤宁宫门首,贼兵如麻,幸内有准备,尚未攻破。大兵一到,纷纷逃跑,跑不脱的,都被杀死。

 

 

素臣请太子出宫,拥至文华殿中升座,各兵将俱罗拜殿下。太子设两座于宝座之东,坚请楚王及素臣坐下。传将领上殿,命熊奇、赛吕、龙生、文恩、文容、金砚列左班,玉奴、阿绵列右班,命坤宁宫膳房备宴款犒。

素臣道:“景王虽诛,各门城守诸贼尚未伏法,臣请率同诸将,前去擒拿,迟则漏网者多,并添逆竖羽翼。款犒之事,伏乞暂缓!”太子道:“先生劳极,寡人尚有要话相商。各门诸贼,闻逆裔授首,妖僧道伏诛,天兵一至,即鸟兽散矣,款犒或暂缓,先生勿复劳!”因命取酒,亲赐飞熊、以神、天生三爵,令统本部及楚王麾下兵二千名,去各城剿抚,把领占竹、元化两颗首级交付,并着去割取景王首级,挑示号令。三臣领旨欲行。

太子忽然想起,叫把首级献上,向素臣道:“文恩入宫,虽发于忠义之性,然断其嗣续,寡人心实不忍。因访问内侍说,阉割以后,若不按时修割,仍须长发;但甚微细,而不能生育。必食活人脑髓,方得如旧。现在靳直这厮,即已长成人道,由多食脑髓之故。寡人因力禁其修割,欲俟生擒逆竖,令文恩盐其脑而食之。一可当百,便可长还他人道。今此领、缪二贼,亦无异逆竖。其所食活人之脑,亦属最多。故欲令文恩之。”

文恩忙跪下奏道:“此二贼虽恶,究是人类,奴婢非禽兽,实不敢食其脑髓。”

素臣道:“二贼之恶,神人共愤,无论其他,只行那移山邪术,要把合宫之人化为灰烬这一件事上,就该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若殿下令我食之,亦不敢辞。况为汝嗣续之计乎!速宜谢恩。彼非人类,只如食虎啖狼。发忠义之气,而褫奸逆之魄,何不可耶?”

文恩听说,忽然义气勃发,慷慨谢恩。太子令取大碗,斟满热酒,文恩拔出佩刀,在两头囟门上戳将进去,脑髓便汩汩而出,滴入碗内,立时饮尽,重复叩首谢恩。太子大喜道:“将来生擒靳直,当令汝就其脑,盐而食之;将首级仍付与熊奇,带去号令。”

自己出座,亲奉素臣、楚王。又赐文恩、未容、金砚、玉奴、阿绵各三爵。

 

 

然后将景王家属带上,太子问:“那一个是宁氏?”内侍把三妃带上。太子拍案大怒道:“逆藩罪恶滔天,你这贼人,舌剑唇枪,无风鼓浪,逢恶导淫,助纣为虐,马太妃之死土囊,还有你一臂之力!内侍们,先取下那条长舌来!”当下一人挽定青丝,两人捧着粉脸,挤紧香腮,一人踹住酥胸,一人用两指向白馥馥的咽喉,用力一掐,一人把解腕尖刀,向那樱桃小口中轻轻一掠,早把半截又香又嫩的舌头割下。舌根鲜血便直喷而出,洒滴腮颊;衣衫之上,如红雨赤霞,斑斑点点。内侍将舌献上。太子令斩讫报来。

复问:“那一个是邢氏?”内侍又把五妃带上。太子怒喝道:“你这贱人,于夫主病危之时,还忍心与府僚通奸,致死亲夫,也是决不侍时的!内侍们,也绑出斩来!”须臾,两颗血淋淋的首级,献将上来。众妃魂飞魄散,个个发抖。

太子又问:“那一个是云氏?”内待又把七妃带上。

七妃原本吓坏,忽见容儿改换官服,站立左班,方知是太子差来内应,痴心尚想侥幸,及见三妃、五妃,凡带上去的,无不斩头沥血,五妃因奸致死亲夫,又与自己所犯相同。刚斩五妃,即问着他,带到座前,蹲跪下去,轰的一声,那魂便向那脑门内直飞上三十三天,那魄便向窟臀中直落下七十二地,惟有伸颈受刑。容儿想起向日恩情,及那夜抱住哭泣的情意,不觉两泪交流,冷汗直下。

太子看了一眼,即叫容儿,两人知是奸情发作,愈加吓坏。容儿俯伏在地,不敢仰视。七妃又羞又怕,神走汗淋。太子道:“寡人不负前言,把这云氏赏你为妾。云氏自此以后,当改邪皈正,尽那妾妇之道,不可再生别念了!”七妃是引颈待戮之人,太子与素臣所言,容儿并未知道,虽恃有前功,或可准折,却断不敢代云氏求宽,谁想毫不加罪,反得赐婚,真是做梦也做不到,痴想也想不及的事!这一种感戴欢喜光景,真属激切无比!连连叩首谢恩,几乎把头磕破,两人退下。

太子令将各妃嫔肘锁,发入高墙,待皇上回銮,请旨正法。

把王子带将上去,太子一看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眉目秀美异常,忽然动起可怜之念,向素臣道:“本朝会典:反逆家属,罪止为奴;然太祖、太宗以来,俱照古法,仍行族灭。景藩枭恶,更不比胡、蓝诸逆,其嫡属自应一概诛灭。但此子甚幼,貌复聪俊;寡人忽然动怜,可否给与其母,随容儿抚养!将来奏闻皇上,即发先生府中为奴?还是执法屠灭,斩草除根的好?”

素臣道:“帝王之世,罪不及孥;三代后族灭之法,皆季世酷政,不足论也!本朝定律,反逆子孙,如年不及岁者,皆与妻妾母女,给功臣为奴;宽恤之典,虽超越季代,然尚未及帝王之仁政也!殿下尚处青宫,未便改律更制,遽复圣帝明王之仁政;亦何可复行族灭之法,以伤如天好生之德乎?宁氏、邢氏本罪当诛,其余各属禁锢候旨,臣故不敢渎陈。今殿下因动觳觫之怜,而反以屠灭为执法,下问及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祖宗虽有重法,由当时诸臣未克救正;殿下则仍当守会典之常经,为奴乃执法,非弃法!但此子虽系叛属,究出天潢;给臣为奴,不敢承命,应请改给别藩府中。”

太子拱手谢罪道:“先生正教极是,寡人因逆藩滔天之极恶,意忘帝王不孥之仁政,非先生格心之训,则不忍之心渐将沦灭矣!至寡人之欲给先生府中者,正以其母之故,亦属不忍之心,而不自知其昧于一本之义;是宜先生之以仁教寡人者,复以孝教寡人也!寡人承训,当交彼嫡母,暂锢高墙,俟皇上回銮改给藩府。”

七妃云氏初闻太子之言,满心欢喜;及见素臣推却,欲交与正妃,将改给藩府,不特母子永不见面,且恐正妃挟仇毒害;生死关头,一时情急,顾不得羞耻,便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奏道:“此子实非景王嫡血,不敢混乱宗支,求殿下开恩,仍给与罪妾抚养!”

太子诧问:“怎说不是逆藩嫡血?有何确据,快说上来?”

  云氏只得把景王精冷,不能生育之事说出。太子喝问各妃嫔,所言皆同。因问:“是何人奸生?云氏招出容儿。容儿免冠叩首说:“文容死罪!”太子笑道:“若果是你所生,便可开恩;但有何凭据?”容儿只得将入府私通怀孕各年月日期,并云氏并无别有奸夫,及面貌相似,龟头有痣之处一一供出。太子把王子及容儿细看,见两人眉目、口鼻,宛然无二。复令内侍领向僻处,验看明白,来回奏道:“两人龟头,果真各有赤痣一点。”太子道:“即经验明,则云氏此子为未容奸生无疑,律应断归奸夫收领;即发与未容夫妇收领可也。”

  容儿、云氏各叩首谢恩。内侍将景王各妃嫔带去禁锢。放散兵卒,犒以酒肉,各去歇息。

 

 

太子延楚王、素臣至殿后用膳。素臣叩谢楚王养病之德,楚王亦叩谢素臣平苗诛逆之功,各叙别后诸事,不觉已至天明。

成之、无外、飞熊、天生、以神等纷纷回来缴令。须臾,各门起义诸臣,及满朝文武,俱来朝见。太子仍坐文华殿,传下令旨,各官俱照从前原职,归衙门办事,其景王监国,所升、所降、所特擢者概准,革职者复职,发戍者召还,监禁者释放;均以原官视事。连世亦以原官,赛吕以京营参将,熊奇以京营游击,各到官理事。匡中、谢迁,归翰林待诏。龙生以宣慰司同知衔,管护龙岛事。况如日以宣慰司使衔督护海诸岛。俱俟皇上回銮,另行叙功升赏。各弁兵俱发景藩财帛,大加赏犒。起复刘大夏仍为兵部主事,戴珊仍为刑部主事,赵旦仍为兵部郎中,洪文仍为太常博士,白祥仍为户部主事,尹雄仍为辽东卫都指挥使。发文向山东、辽东,饬知的饬知,召取的召取。文武各衙门,有缺官者,查明补奏。驰驿召还怀恩,仍为东宫内监。景王身尸藁葬候旨,协从余党概行赦免。一切伪札付首宫缴销。阖府官属内侍,三日后审明等次,分别定拟。官民人等,有不从逆,而被杀戮抄没者,应恤赠者恤赠,应给还财产者照数给还。

朝事已毕,即延素臣入宫,跪地痛哭,吓得素臣俯伏流汗,战栗不已。道:“殿下请起,殿下有命,臣固赴汤蹈火所不辞也。”慌忙扶掖起来,滴泪问故。太子道:“逆阉劫驾东巡,皇上安危在其掌握。堕其计则危社稷,破其计则危圣父。两有一危,寡人罪通於于矣。前者身在陷阱,无能及此。今幸仗先生威德,出诸陷阱置之衽席,迎銮一事刻不容缓。先生有老母之虞,当积劳之后,海岳之功,涓埃未报,而即欲屈赴山东。心实万万不安。然欲求两全之术,非有鬼神不测之机、旋乾转坤之力者,断断不能胜任。除却先生,不特无望於今人,亦恐难求於古者。伏惟先生委曲鉴宥,为寡人一行,岂独寡人感激无地,上至太祖列宗,两宫母后,皆戴先生之德,永永无极矣。”

素臣含泪道:“逆阉以皇上为质,必不震惊圣躬,是皇上虽危而安。京城内阉党什四,藩党什一,蟠结伏匿,所在多是。西山乃其巢穴,奸僧为之护持。一旦有变,蜂然而起,如火燎原。是殿下虽安而实危。臣之愚意,欲先发捣巢之师,后议迎銮之举。劳固非臣所惜。即老母堪虞,复有飞娘等前往,亦不暇南顾之忧也。”

太子恸哭道:“先生之谋诚善,寡人之心则不安。逆阉近日一切诏旨皆出其口,并不关白皇上。逆迹已彰,岂复有所顾忌?愿先生拨谋勇之士以捍社稷。先生亲往迎銮,宁使寡人有意外之变,不使皇上有意外之虞也。”

素臣慨然道:“此殿下纯孝之思,臣敢不承命?诸臣如刘健、谢迁、刘大夏、洪文、申田,皆有谋略,可托以腹心,金品、匡中、文恩、未容、玉奴、阿锦、赛奴及广中之林士豪、奚奇、叶世雄等十二将,俱有勇力,可任以干城,俾其分守各门,巡防内外。林士豪更兼有谋;其女难儿亦谋勇俱全。宜宣入宫中,与玉奴等均列宿卫,刻刻如临大敌,庶可无虞意外。臣便专带着龙生、熊奇、赛吕、金砚四人前往迎銮可也。”

太子收泪而问:“先生此去须用兵马若干,粮饷若干,於何日起身,该如何号召?”

  素臣道:“逆阉所忌,惟臣一人。若使知臣往迎,则在京贼党必生觊觎,在外贼党必加备御。并以鬼物视臣,虑皇上为臣所劫,或致起居不能自由,为害甚大。今欲假奏报捷音,致送寒衣,请定还朝日期为名,将臣装入龙衣箱内;密令先生等至前途开放,乘夜易容。先赴登州探听皇上动静,侦察逆阉机密,以定迎銮主意。除龙生等四人外,即护行兵将俱不使知。只说臣因劳致病,留养宫中。方於京外两有所益。至於兵马到彼,自有勇力之士,如白祥、刘如召、施存义、铁面、亚鲁等皆可委任。今只带兵五百,即旧便当起身。”

太子大喜道:“知几其神先生之谓也。”当将白祥改授兵部主事,先给行军札付,至於刘如召等皆给七品冠带,俟有功受职。即命内阁修表,复差翰林官一员赉奏,令龙生等四人领岛兵五百护送龙衣,内监四名通问皇上随巡妃嫔。到午后诸事俱备。太子复取空头札二十道,兵部火票十张,交与素臣便宜填用。跪递三杯行酒饯送。素臣入箱,箱上四面开孔,内设掩钱香闭,以通气息。

是日行至芦沟桥驻扎。二更时分,龙生等悄悄开放。素臣带着金砚偷出营盘,连夜趱行。在路闻圣驾现驻莱州,便向莱州进发。于二十六日日中赶至莱州。只见城外无数百姓聚着哭泣,素臣上前根问。百姓道:“我们这里有一好官,被靳太监把他全家都杀。我们都是受恩的人,在此哭泣。”素臣急问:“好官是谁?”百姓一头哭一头说道:“是莱阳县人,姓白名玉麟。”素臣大叫一声,泪如雨下。正是:

 

大众伤心皆为米,英雄挥泪只怜交。

 

 

总评:

素臣命容儿再进景府,景王之命已入容儿之手,恰好与七妃商量要做皇后一段,致景王泄阳致命。突来催命之符,虽景王恶贯满盈,冤魂毕至,而亦未始非容儿教令七妃与景王堵兴所致。故论诛藩之功,终以容儿为第一。

景王罪状,书中不甚明晰。按之史册,与宁藩宸濠事又复不同。前回太子口中略举—二,不得不于此处借冤魂索命以明揭之。而诸般劣迹,止以四五个字具状,详则一事数万言,略刚数事一二语,胜于补叙多多矣。

是书文素臣为主协,夫人而知之;而嫉贤害正,有景王靳直二人。为逼紧对头,则二人之事不可不详。庸手为之,必将太妃娘娘、马太妃、何氏、茅氏等人,以及靳直如何变结朝贵,贿赂公行,叙作正文,以在小说家忠义奸佞,相为发明之意。不知一落巢臼,便非奇书。试举全部观之,靳直诸事,皆借他人口提出;而景王罪状,则以临死梦呓之语—一叙明。绝无铺排在正文者,而二人奸恶之迹,即此看出,已足令人发指。是他不落巢臼,自成一家言。事奇人奇而文亦奇,乃得称奇书之目。

问素臣是书中之主,而靳直景王为素臣之对头,其事以不详而详矣。乃于连城家事独详叙七八回,何也?曰:靳直景王之事为素臣而叙也,读书经心作意求其事实而无一篇,正文则于略为提及处,已不啻见其全,故可以不详。若连城之事为璇姑而叙也,读书之经心作意,以观璇姑,不如其视素臣,使于连城家事而亦无一篇正文,则不见连城家之淫,即不甚见璇姑之贞,故不得不详。素臣是孔子,璇姑是颜子,而二人皆有逼紧对头,或详或略,或易见或不易见,贤与圣之间也,而亦文章宾主次第之法,不可不知。

容儿再入景府,所以报七妃者,至矣尽矣。时而为小尼,时而为小郎,声音态度、性情体格,不外一个柔字。而其人固强武有力,非比优伶娼妓,终身以媚人为生活者。故不奇在能柔,而又奇在能忍。宫闻啼笑,曲意奉承,事在心头,而能一毫不露,直至听出响动,急起挥刀,提人头而斩关以出。此何等器识,何等涵养,于童仆中求之,吾见亦罕矣。

失主寝疾至于谵语发狂,冤魂索命。而群妾偷闲,各干不明不白之事。淫人下梢往往如是。

七妃淫昏出于意外,即容儿亦不敢信。事成之后,可以收置妾媵,观后俯伏在地,不敬仰视可知也。乃离掉素臣教令正意,一片柔情媚骨于假夫妻分上做出血性功夫,至欲与七妃同生同死。此等鬼张智,从何处学来。

容儿与赛奴被系树间,两体相摩,惹得发骚动兴,是全无丈夫气者。此次哄骗七妃,作者大笔淋漓,写得如许,盖信得容儿工于媚内,必有此一番作用也。若云素臣遣间时实教以如此如此,则天下安有此主人?然素臣不教之,而老尼自有衣钵传授赛奴,发其凡于七妃,则造其极古今战阵之上,有以儿女之情胜武夫之力者,彼伍云召之于瑞仙郡主,杨忠保之于穆桂英,方此有上下床之别。

处置各妃,补出五妃通奸僚、致死亲夫一案,此无文中之文也。而七妃自知事体犯拙,觳觫战憟之状,正见其尚是中人之资,不妨为容儿之妾矣。作者此处微透痕迹,以应日后素臣与水夫人商量之语,亦具草蛇灰线之妙。

 

 

 

 

 

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

 

  素臣急问行刑日期,百姓说是昨日午时三刻,素臣拊心大恸。曰:“此天丧余也。”金砚道:“我们事大,哭已无及,且进城去再处。”百姓道:“若得进城。我们也进去哭祭白老爷了!四城关门,守得铁桶在那里,容你进去吗?”素臣问:“不过决囚,怎要关城防守?昨日已经决过,今日怎还不开城?”百姓道:“白老爷被靳太监拿下,又捉他全家,都要处斩。众百姓个个不服,只碍着皇帝现坐在府,十万羽林军驻扎城内,把众人禁住,不敢动手。靳太监也怕百姓要反,故此闭城防守。今日还不开城,想是城里有人吵闹,或是怕人进去夺尸,哭祭搅扰的缘故。”素臣收泪。合金砚商议道:“民情如此,此时尚不开城,或者白兄尚未受刑。这是时刻缓不得的。我们须如此如此,赚进城去,相机而行。”因问众百姓:“可有朱墨笔砚,借用一用。进城,如白爷未死,即可保全;如已受刑,亦可收尸敛埋。”百姓见素臣痛哭,知是白家一路上人,忙用手指道:“那村里就是学堂,我们领你去。”

因簇拥进村,到村馆中。素臣取出火票一张,倒填年月,开明人数、应付等字,用朱笔圈点,竟向西城奔来。守城军兵,远远看见,便各弯弓搭箭。金砚连忙摇手,素臣高喊:“是京里下来飞报军情的。”军兵便收了箭,到了城边,用钩索下来,讨看凭据。素臣把火票夹入索内,扯吊上去,开门放进。城上军官道:“只文白一人入京,这几日飞报就日夜不绝。昨日紧报到了,连囚都没决成,可不奇怪。这火票已挂号打戳,你到臧公公处缴销。今日方已换了班,不要到汪公公那里去瞎撞。”素臣心上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更不回言。拔步便走。

走到一座牌坊边,见对面一人急急走来,甚是面善。想起是成全、伏波光景,闪在牌坊脚下,俟其走近,叫一声成全。那人呆了一呆,定睛细认,低问:“莫非是文爷又变了脸色吗?小的是伏波,不是成全。”

  素臣悄声答道:“正是,你主母在这里吗?”伏波大喜道:“文爷,就在这家三门里站一站,小的去给一个信,立刻同来。”说罢,慌慌的去了。素臣主仆跨入那家门内,想起这是又全妾焦氏母家。只见里面走出一人,却正是焦氏之父焦良。素臣心敬焦氏,见焦良面有泪痕,不觉随口问出:“令爱安否?”焦良把素臣仔细认看,说道:“爷莫非是皇甫按院老爷的亲戚吗?怎面色是这样晦滞?”素臣随口道:“病后变坏的。”焦良大喜道:“蒙老爷厚恩,刻刻感念。请里边去坐,好讲话些。”素臣道:“我等一个人来了进去。你为何事流泪?”焦良低声说道:“白老爷全家性命只在早晚。小人们受他恩的,那一个不着急!今得文老爷来,是他救星到了。”

 

 

  话未说完,只见伏波领着一个与素臣一般晦气色脸儿的女人进门,素臣认是飞霞,焦良便请进内。飞霞目视素臣,素臣道:“大约不妨,我们且进去。”焦良领到着里两间屋内。道:“此处僻静,尽好说话。”把外面街门关上,进来磕头。素臣一把扯起,焦良问素臣道:“这位奶奶及两位爷面前,有话不妨说吗?”素臣道:“都是我一家人,有话竟说。我并不姓文,你莫非错听了吗?”焦良道:“按院亲戚老爷,帮着按院除奸锄恶,设立义仓,救济百姓,就是弹王的文忠臣老爷;按院进京不多时,就知道的。青、登、莱三府吃粥领米的百姓,那一个不替三位老爷念佛!白老爷怜念小女儿,每日多给两分口粮,也都为着老爷加恩,怎说不是文老爷呢?白老爷自必听文老爷的话,文老爷一出头,众百姓愈加踊跃。只消打开牢门,把白老爷合家放出来就是了。”

  素臣道:“待我问了这位奶奶的话,再作计较。”飞霞道:“皇上二十日驾到。白爷同着登、莱两府乡绅接驾。二十一日有旨,单召白爷进见,将白爷软禁。靳太监逼着把他两妾碧云、翠云及二十余名有武艺的家丁,十余名有武艺的丫鬟、仆妇,都写书去叫来,后发兵去拿捉满门,二十四日解到。昨日传旨处决,轰动了合城百姓,每人一裹香,求代白爷性命。把行宫及府前各处街道,都挤断了,打搠不开。又凑着京里有甚紧报到来,就传旨出来,停了刑;却没说改期那一日处斩。我们的人现有许多在州两处监里。牢头禁卒,一来感白爷的恩;二来得我们及百姓的钱足了,巴不得里应外合,放出白爷全家。无奈白爷执拗说:‘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碧云、翠云又说:‘得白爷吩咐,他们才敢出监。’刘伯伯及奴两处劝说,总劝不转。把这事就拧住了。昨日夜里,叫成全从城河里进行宫去打听,至今没有回来。伏波方才遇见刘伯伯,说铁二伯已领各岛精兵三千过洋来,约会奴去劫牢,说不管白爷肯不肯,且劫到海岛里去再处。奴听说文爷在此,故急急赶来,听文爷作主。”

素臣道:“白兄既不肯出监,劫之何益!这事必须商通了做,岂可用强?”因把京中之事略述一遍,道:“白兄已奉东宫令旨,原官起用,出京时,又改授兵部,赞画军务,现有敕书可凭。只消尹嫂及虎臣分进男女两监,通知此信,说我现奉令旨来剿除逆阉,岂可反听逆阉假旨而违东宫之令旨?他见了敕书火票,自没疑心,既没疑心,断断无不听我言之理。白兄既从,则碧云、翠云及婢仆中有武艺者,无不尽力,便添了一半兵将。尹嫂们暗集兵目,随我到府中宣旨。焦良可传播与众百姓知道,到那里必左袒同呼。我们依着令旨,明目张胆而行,气势百倍。禁军知有东宫令旨,便不敢十分助力。贼人之势,便减去一半。此事之成,便如反掌。但万万不可说我在此,一则使彼多方准备;二则恐其赴信入都,谋危东宫故也。”飞霞等俱点头称善。素臣因令焦良于次日平明至府前,把景王伏诛,太子正位,钦召白祥之事,张扬传播,鼓动众心。令金砚带了敕书,随虎臣进男监,飞霞带了火票进女监,各把京中之事,备细说知,令禁卒等死心塌地,同为内应。令伏波仍回原处,俟成全一到,即引来见我。我便在此过夜,候你们回音。”飞霞等得令而去。

焦良忙备晚膳,自在桌边侍立,搬茶送饭,百倍小心。至夜,又备几碟蔬菜,送酒进来。素臣道:“刚扰酒饭,何劳复费,使我不安。”焦良道:“小人蒙老爷施恩,不特全我女儿之节,救我女儿之命,连小人都衣食宽余,这后面几间房子,还是赢余下来置买的。一杯水酒,怎报得老爷的恩,只聊表小人之意罢了。”素臣饮毕,收拾进去,取出一张小床,铺好铺盖,送上面水,候素臣洗毕,叫了安置,方扣门进去。素臣因候飞霞等回音,熄了灯烛,在暗中坐等。因连日赶路劳乏,坐了一会,困倦起来,伏桌假寐。二更时分,忽然心里一惊,惊醒转来,手势一起,叫声阿唷,觉着有物戳至喉边,忙用口一咬,却是一把小刀,刚刚咬住。随手一格,只听大叫一声,跌倒在地。素臣大喊:“有贼。”去摸地下那人,已不能挣扎。却捞着头发,定睛细看,是个女人模样。焦良持烛赶来喊道:“这是女儿,怎跌死在此?”素臣大骇。忙令焦良拍救,拍了一会,方才醒转。

  焦良问之,不答,惟哭而已。秦臣看手上时,手腕已被刀划破,流出血来;自把行刺之事说知。递刀与看,刀上现出四个齿痕。焦良大惊道:“老爷是你我恩人,怎忽起这样歹心,不怕天雷打死的吗?”因跪下去,连连磕头道:“伤了老爷贵手,不妨事吗?”素臣道:“不妨。但不知他刺我之故耳!”焦氏哭道:“你杀我夫主,抄没我全家,是我仇人。我特来刺死你,与夫主报仇!”素臣方知其故,太息不已道:“小娘子贞烈之性,世所罕有,可感可敬。但可惜暗于识悖于理,守匹妇沟渎之小节,而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又全以朝廷大臣,阴附大逆,谋危宗社。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者也!况我彼时,在皇甫兄署中佐理幕务,皇甫兄代天巡狩,若释贼不讨,便为朝廷纵奸养恶,贻祸社稷,即属不忠溺职。我若不助他诛贼,罪亦相等。见无礼于君者,如鹰之逐鸟雀,是我之助按院以诛尔夫,乃职分之所当为,所以彰天讨也。若以我为仇,是仇君,且仇天也。即使我系路人,亦无可仇之理。况我被陷在宅,敬小娘子之守正,怜小娘子之受刑,被救而出,犹假托仙人之言,以免小娘子之凌辱。又全正法后,即发归尔父,以免小娘子之为奴。至小娘子不肯改适,自刎道旁,复用药敷伤,拨医调治,免追身价,捐银养膳,以全小娘子之命与节,不得视为路人矣,何忍以白刃我之颈乎?又全之待小娘子酷忍极矣,而小娘子毫无怨悔,守节不变,更欲为之报仇,此贞烈之不可及也。而忘君臣之大义,徇判逆之凶徒,平时无脱簪之谏,苦口之诤,既伏天诛,犹以为冤,欲甘心于为国锄奸之谊士,此愚昧之不足取也。古来忠臣义士,以公义而废私恩者,史不胜书。妻妾之于夫主,不过子女之于父母。子女不可徇父母之恶以仇君,妻妾独可徇夫主之恶以仇君乎?君不可仇,则代天诛逆之人亦不可仇,明矣。使小娘子身为男子,心在朝廷,处职分之当为,遇穷凶之乱贼,将纵之乎?抑诛之乎?如欲诛之,必不至仇及下官,而欲刃于区区之颈矣。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下官之怜小娘子者切。敬小娘子者真,亦小娘子一知己也。方才若非睡中心忽一惊,已为小娘子所杀。杀下官何足惜,独惜伤天下有心人之心,而长天下无情人之智。君臣之义不明,乱逆之谋不戢,为可忧耳。小娘子其熟思之。”焦氏总不做声,忽地立起身来,就抢桌上那刀。

  素臣愈骇,抢在手中。焦良一把抱住,喝道:“文老爷这一番说话,顽石也该点头,怎你还迷而不悟?”焦氏大哭道:“女儿取刀实欲自刎,无颜复生人世矣。”素臣道:“若如此说,又矫枉过正矣。死有重於泰山,有轻于鸿毛。若又全在日,小娘子痛哭谏诤,谏之不听,自刎以明志,冀其万一之感悔,则忠于夫者,即忠于君,此重于泰山之死也。今又全已没,徒怼下官之直言,弃父母而不顾,死轻于鸿毛。窃为小娘子不取也。”

  焦氏哭道:“奴本愚妇,见理不明,只认出嫁从夫,便以死为君父。君恶如纣,被囚者尚有天王明圣之思;则夫虽不淑,为妾者不可有怨怼违逆之念矣。特以妇人之义,从一而终,桑濮之风,国人所耻。所不改者,一身之节。此外捶楚困辱,甘之如饴,自以为能尽妾妇之道。老爷既杀奴之夫主,奴便认定老爷是仇人,所以给奴养膳,一毫不敢沾染,几年来都是靠着针指度日。若接凑不来,便甘心忍饿。奴手无缚鸡之力,方才出来行刺,原自侥幸万一:幸则报夫主之仇,不幸则毕一己之命,谓必如此,始有面目见亡夫於地下。今闻老爷正论,方知夫主之罪当受极刑。老爷之谋,乃为国靖乱。细思往事,痛悔前非,不特恩将仇报,致伤老爷,罪不可逭。而纵夫为恶,得罪朝廷,坐视弯弓之射,曾无涕泣之言,忘君忘夫,尤属万死莫赎。此实自怨自艾,而有轻生之念也。老爷既说死轻于鸿毛,不当弃父母而不顾,奴又何敢不留此残生,以事父母?但奴受老爷格外垂青,不知感激,反来行刺,致伤老爷之手,心实痛之。啮此一指,以偿奴罪。”说到那里,便以口啮指。素臣慌张喊阻,已啮下一指,满手流血,晕倒在地。恰值飞霞从空而下,惊问其故,素臣说知。飞霞忙在身边取出刀疮药来,撕下一幅衣襟,代其敷扎。唤醒转来,哭泣怨悔,不能自己。素臣道:“小娘子所秉者,天地激烈之正气,终欠和平,还须以学变化之。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方得为孝。指自残,皆不孝也。颇闻小娘子博通经史,以后当取《四书》、《小学》、《孝经》等书,体贴玩索,则自无激烈之过矣。”

  焦氏拜伏于地,愿受教诲。素臣令焦良扶掖进内,好生安息。

 

 

因问飞霞进监之事,飞霞道:“翠云、碧云知文爷到此,说白爷自必听从;但有外应,即从内杀出,不须候白爷吩咐。洪夫人等俱喜出望外,专待救拔。女禁们说:‘已奉密旨,限着要讨气绝,亏着知府吩咐,还缓在那里。’明日黎明,是必前去救放”不一会,伏波领着成全来见。说:“靳直于昨日接到京中紧报,说景王已杀,太子复位。登莱民心俱向文爷,不可驻扎,当移驾入岛。一面差官员进京讲和,要割三江、两广、闽、湖云贵九省地土,与太子分南北朝。把白爷之事交给都督王采、东厂臧宁。靳直已于昨日,逼着皇上,偷出水关,前赴困龙岛去了。”素臣失惊道:“困龙岛后面与护龙岛一般,俱是天生石壁,猿猱不能攀蹑,山根怪石嵯岈,船不能近。前面与屠龙岛一般,雄关夹峙,只一水可通,曲折可进。若攻其后,无路可攻。若攻其前,又无从扈驾,恐危圣躬。如何是好?”

呆想了一会,金砚已领虎臣到来,不信寒温,即说道:“白兄看了敕书,才信文爷实已到此,欣然应允。禁卒们说东厂限了今日夜里要讨气绝;知府吩咐暂缓,要候内衙有信,再行下手。看知府的意思,甚有转头。若京里差官迳到府里去,宣读东宫令旨,便可公然放出,不必抢劫。如召不敢许他,候文爷作主。”

金砚道:“他们原说,可行则行,若不可行便照从前原议。”素臣道:“兼而行之,可也。”因问:“城内现有岛兵若干?”虎臣道:“男女兵卒共有五百名。”素臣因令:“暗派兵目一百名,杂在百姓中,接应男监;令飞霞领男女兵一百名,接应女监;派一百名于东市口埋伏护送;派一百五十名于东城门接应;除成全、伏波外,选五十名精细善走跳、识水性者,在城打探军情,从水关递报。知府若奉令旨,便明公正气,开监释放,护送出城。若不奉令旨,便强行开监,夺门而出,总候我出堂定夺。”各人得令而去。

须臾,天已微明,素臣带着金砚竟望府前而来,只见拦街塞道,俱拥满百姓。素臣挤将过去,到了府堂,便把鼓乱击。人丛里挤出衙役,前来喝问。素臣说:“有东宫令旨。”衙役飞报进去,一片声传请,说:“堂上人多嘈杂,请内堂去宣读。”素臣拔步进去,宅门内早有两人鞠躬而迎。

素臣看去:一个乌纱金带,是太守服色;一个红衣金,是道官服色。看到道宫,颇觉面善。走上堂阶,知府便请令旨。素臣取出敕书道:“面奉令旨,速传白祥出监跪接,以便口宣。”那道官道:“请问尊官名姓,现居何职?”素臣听着口声,忽然想起道:“足下曾与干人杰同会一面。还记得沙河驿旅店中临别之言否?”道官定睛一看,慌道:“恐有密旨,请里面去。”把素臣、金砚让至密室中,屏退从人,跪将下去,道:“小道即元克悟也。”向那知府说:“此即征苗大元帅,新诛景王之文大人。”知府亦即跪下,素臣双手扯起道:“不必多礼。”只把靳监举动略述一二。先开放白祥出来,再讲别事。克悟道:“靳监已挈皇上入岛,这知府何仁,虽也承奉靳监,其心实在朝廷。靳监不能信任,故着小道来监察,供应行在。小道因与他联络,为阳儒阴释之计,故得暂时保全白祥性命。今奉令旨,自应即时释放。但不通知靳监,便须明与别调,以后便不能暗为朝廷出力了。”

素臣道:“靳监入岛,我正愁无一通信之人,不必与彼别调。本院出去宣布东宫令旨,即可释放白祥出监。你二人可假作阻挠,俟白祥出狱后,即禀知厂卫,说奉有东宫令旨,发到内阁敕书,职等要奏闻皇上,请厂爷钧旨。奈差官凶恶,百姓附和,公然打开狱门释放男女各犯,事出仓卒,救护不及。伏乞发兵擒拿。并将敕书缴送,便不疑你二人了。我此番出京,惟恐靳直知道,多方设备,单谋在内,另起干戈。故易容而来;你们切不可走漏消息。”

何仁打躬领命,克悟忽把自己鼻头用掌一拍,铺出血来,涂了满面。素臣会意,便一路嚷骂,纽结出来。署内家丁不知缘故,一齐拥上。被素臣提起一人略略洒打,纷纷碰倒,喊哭跌撞,乱成一片。素臣把克悟扭到宅门外,方才放手。大声咄叱道:“奉着东宫爷令旨,都敢违拗,咱亲到监里提人,看你敢拦阻吗?”金砚亦随后喊嚷,竟望府监中来。

 

 

堂上拥满百姓,已听焦良传播之言,再知差官击鼓进衙,便都踊跃欢喜,专看玉麟开放出狱。今见差宫发作,大家都不平道:“太守大似东宫爷吗?怎敢不遵令旨?”更有岛兵在内鼓掌说:“咱们都跟这两位爷去打开牢门,放出白爷,有东宫爷做主,怕这没子的,咬掉咱们鸡巴吗?”一唱百和,其声震天。

监门外设有挡木,被素臣一手一根纷纷扯断。监门口搭着行篷,有百十个兵丁看守,上前吆喝。被大众一逼,再有素臣、虎臣、飞霞、等神狮猛虎在内,便如粪蛆乱搅,都向墙头壁角处滚跌而去。登时打开监门。禁卒们俱已开放刑具。岛兵中有力者,便去背负男人,现禁丫鬟、仆妇中有本领者及飞霞带来女兵,便去背负女人。素臣、金砚在前,虎臣、白祥及二十四名勇健家丁护送男犯,飞霞、翠云、碧云护送女犯。四面岛兵拥着,各奔东门。走至大市,正值巡防兵将,见反了狱,想要擒拿。怎当得素臣神勇,挡着便死,带着便伤。复有埋伏下的一百岛兵在背后胁下乱杀出来,便只办着逃走,那个还敢上前夺人。涌至东门门口,四散埋伏的岛兵已先动手,把守城军杀死,占住城门。城上兵将闻信赶来,被素臣等截住,杀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留下金砚,嘱咐几句,然后押在后面,按队而行。

何仁依着素臣之言,飞禀厂卫,并说克悟与差官争执,致被毁面撕衣。臧宁大惊,忙与王彩商议,一面飞报靳直,一面发兵擒拿。王彩道:“景王已杀,东宫正位,文白神勇,事未可知。白祥系东宫所拔,这敕命虽无御宝,有东宫宝押,敕书是真,我们还该拿不该拿?”臧宁道:“此时骑虎之势,我们还想投顺东宫吗?言投顺亦必不信。跟着厂爷走,还讨得出富贵!”王彩连声道是,忙点起三万兵马,赶出城来,直追到海边,方才追着。

王彩令骁将赵武出马,白祥提刀出战,斗有十余回合,赵武气力不加,回马便走。白祥不舍,追将上去。王彩挥出两员裨将,赵武复勒回马,三并白祥,马步异势。王彩复挥精兵数百,四面围裹,白祥如何支架得住,冲突得出!碧云、翠云领二十四名家丁,十六名女兵,百余名岛兵,奋勇杀入。王彩挥出三五百名神臂弓军士,齐发箭弩,飞蝗般射来。碧云等没盔甲,抵挡不住,俱被射回。素臣令虎臣护卫男人,飞霞护卫女人,手舞宝刀,从箭林中跃进,杀条血路,救出白祥。竟奔中军,来取王彩,为擒贼擒王之计。

那知王彩南征北讨,是个惯家,只做不知。让素臣赶得较近,挥起令旗,四面军兵,一齐围转。王彩挥大杆刀,领着数十员健将,力敌素臣。白祥仍被赵武等三将攒住,几百精兵团团围拢。碧云等又被神臂弓射定,不得上前。虎臣、飞霞奉令保护家口,不敢突入重围。

 

 

素臣连日劳乏,右手着伤,身无片甲,又没匹马,尽力冲突,虽是杀伤无数兵将,却因王彩军令严明,没一个敢于退缩,几番冲突不出,心甚着忙。想那家口中,有立着还怕风吹的女人,抱着还要乳吃的孩子,怎当得大兵踹踏?因奋起神威,大吼一声,直杀出来,两把宝刀,风驰电掣,纷纷头落,片片肉飞,禁军个个魂飞,健将人人胆落。堪堪突破重围,忽被海口一枝兵接应上来,却是妖僧邪道,洋盗盐枭,领着胶州以下沿海岛兵,蜂拥而前,更加围得铁桶。素臣精力已竭,怎当这枝生力雄兵?听得一片哭喊之声,知是家口俱被踹踏。想起:国家颠覆,圣驾孤危,东宫在险,老母被兵,我这一身是何等关系,奈何毕命于此乎?不觉长叹一声,泫然泣下。正是:

 

    鹊啄鹰毛难展翅,蚁攒龙甲怎飞空?

 

总评:

焦氏行刺,梦想不到。惟梦想不到,方是奇文。然使但欲出奇而不能贴合情理,便属庸笔。妙在细按焦氏血诚,实有此情,即实有此理也。实有此理而为旁观者身受,及读者意想听不到,方是奇文。素臣太息一段,明白剀切,足使顽石点头,不待言矣。妙在句句是可感可敬而又可惜,不离乎手之这两言也。非焦氏不足生素臣之感,起素臣之敬,亦不致起素臣之惜。感之,敬之,而复惜之,乃不禁反反复复有此明白剀切之数百言也。然则惟焦氏乃可刺素臣,惟焦氏乃可得素臣明白剀切之数百言。

焦民怎的立起,就桌抢刀,尤属梦想不到。不特素臣愈駭,焦良喝责,读者亦遂吐舌不收。文章至此具是造化弄人。

焦氏以夫为君父,一段意见虽是愚忠,而一片血诚,可使六月飞霜,三年大旱。读此而不落泪如雨者,便是全没心肝之人。

克氏前在李宅,已如荷出污泥,亭亭静直。读至此回,则更如粪壤中生出千年芸草,神光奕奕。不数姚黄魏紫,秋菊春兰也。非嫫母不形王嫱之美,非侏儒不形侨如之长。合前回读之,更觉精神百倍。

书中写贤媛者。不一而足。至于素臣母妻诸妾,可谓观于海者难为水矣。乃复写一焦氏,以具造物者之奇。几与香烈娘娘同香并烈矣。可但惜其愚而不生感、不起敬也哉。

前后为玉麟巴急,中间忽拦入焦氏行刺一段,如横山截水隔断鱼龙。而素臣此夕居停,焦良明白传播,直至岛中进女,犹借焦氏为缴价之局。与正文更宛转关生也。此为天造地设出奇取变之文。

克悟忽拍破鼻头,最是好看。而家丁不知缘故,以致哭喊跌撞,则文生情,情又生文,愈极空灵矣。若但报差官用强而无毁面撕衣之实事,靳直何以释然,进奉美女岂无疑心、忌心?宜素臣会意,即与扭结嚷骂也。沧海楼救驾当叙克悟拍鼻之功。

王彩臧宁商议一段,曲尽小心情事,而王彩欲看风使舵,臧宁知骑虎势成。非曲折从小人肠肚中穿过者,不能道其只字。

无臧宁一论,则王彩不死心塌地专助逆阉;王彩非号令严明,则禁军必不敢十分助力,如素臣所料矣。岂有海口一战之苦争恶斗,百倍声势邪?而欲写其号令严明,必先写其南征北讨,是个惯家,此又先生表后测影之法。

哭喊之声,读者既茫然不知其故,素臣又料其是家口被兵踹踏。孰从知为另起一头,从天而下之下兵耶?伏笔至此,奇矣!化矣!

 

 

 

 

 

第一百十一回 三万雄兵不敌锄荆棘 五千长线可推角股勾弦

 

素臣正在万分危急,忽见西边禁军纷纷散乱,哭喊声响渐渐逼近,暗忖:这哭声不在东而在西,阵势搅动,必有缘故。遂重整神威,舞起双刀,迎着喊声,望西砍去。西边兵势已乱,拦挡不住;素臣喊叫如雷,跳跃如虎,人人辟易,便直冲而出。却见漫天塞地都是民兵。当头的尚有刀枪,后面的便纯是锄头、钉耙、棍子、扁担,哭的哭、喊的喊,海潮一般,直涌上来。素臣见迎头有几条好汉,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费力。遂复转身,当先杀入,喊道:“我便是京里下来的差官,白爷危急,好汉们都随我来!”

那几条好汉,便是从前起义的头脑,见差官提出玉麟,王彩发兵追捉,倡率满城百姓赶来救护的。见素臣勇捷非常,愈加勇跃,号召民兵奋勇杀入。素臣只身一人尚不可当,何况添了生力勇士、无数民兵。禁军势乱心怯,便顾不得王彩威令,纷纷逃避。素臣复救出玉麟,领着众好汉,向神臂弓军士背后冲出,一阵搅杀,登时散乱。海面上轰天大炮,擂鼓呐喊,铁如包匹马当先,领着三千岛兵,杀上岸来。素臣等合兵一处,重复杀转,把三万雄兵赶得七零八落。王彩被素臣一刀,削掉半股金甲,吓得伏鞍而走。手下健将,紧紧保着,望西逃去。僧道凶徒,见大势已失,亦各逃生。军兵见主将已逃,各顾性命,被三千生力岛兵发狠赶逼,整万乱头百姓呐喊助威,势如山倒;自相践踏,死者无算。

  素臣见败兵已远,向众好汉致谢道:“我们俱上船,暂向护龙岛歇息,不敢再劳义师。各位好汉趁此时不及查拿,可保着众百姓回去,各散宁家。”玉麟垂泪,再三慰劳,看着民兵退去,尽后转身。

 

 

飞霞、虎臣已料理各家口上船,扯起顺风篷,刚到半夜,已经至岛。检点大众,玉麟臂腿俱有伤痕;碧云、翠云、男丁、女丁及各岛兵中,各有受伤之人;幸喜俱非要害,各取伤药调敷。洪夫人及二妾,并一干柔弱老幼男妇,俱亏飞霞、虎臣领着岛兵防护,并未受伤。飞霞备起便席,各自饱餐。玉麟致谢素臣,叙述别后诸事,便商议迎銮之策,大家都听素臣号令。素臣道:“古来名将,亦必参用众谋,何况素臣?请三位各发一议,弟当参而用之。”玉麟道:“欲破岛易,欲全皇上难。愚意欲困住靳直,以大兵直捣钱塘,擒所靳仁全家,然后破岛,则彼此各有所挟,不至危及皇上。然后遣舌辩之士,割地讲和,各归所质;待彼献出皇上,再作灭贼之计,庶可两全!”素臣点头。

如包道:“依着咱的主意,不要顾这昏君的死活,只顾杀进岛去,剿除这阉贼,奉仁明的太子做了皇帝,文爷做了宰相,把天下治得一统太平就是了。他若不敢杀这昏君,就请回去做个太上皇,吃碗现成茶饭。若杀掉了,便把这没子的,当了猪羊活祭,然后凌迟碎剐,替东宫爷报冤出气!”素臣变色不应。

虎臣道:“孟夫子说的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若以皇上为重,彼愈肆无忌惮,百计需索,不胜其诛求;还要弄出变故来。莫若以社稷、苍生为重,仿着景泰时于少保的主意,立太子为帝,但遣官通问,遥尊为太上皇;四面用兵防守,割这一岛与之。则百姓无君而有君,社稷无主而有主,方不随逆阉之计!待彼计穷力竭,真心要献出上皇,求免一身之死,全家之戮,不妨与立盟誓,给与铁券,免其屠灭。不识文爷以为何如?”

素臣慨然道:“如包之论,非不直截,然非臣子之言。虎臣之谋,大合权宜,却非东宫之意。惟白兄所谋,似得两全其道;而远水不救近火,亦东宫所不乐闻。东宫此心,如焚如溺,急欲出皇上于水火,刻难缓待。弟出京时,跪哭于地,那一种迫切之念,真可动天地而泣鬼神!如包无论矣;虎臣之议,止可施于兄弟,而不可施于父子,止可施于唐肃宗、宋高宗之父子,而不可施于东宫之父子;即白兄之谋,亦东宫所断不能待!必须在十日半月之内,先保得皇上出险,然后灭贼,方合东宫之意。若先一用兵,则已置皇上于鼎俎,即伤东宫之心,此其所以难也!”

虎臣道:“困龙岛之形势,文爷所深知,何得先救皇上出险?不要说十日半月,即经年累月,也是烦难!”玉麟道:“一用兵,便伤东宫之心,而又刻期于十日半月;窃恐良、平复生,孙、吴再风,亦难为此谋也!”如包道:“依咱看来,却是不难,包管着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玉麟、虎臣都骇然道:“怎你忽通了神吗?且请问救皇上出岛之法。”素臣亦欣然问计。如包道:“咱有何计?是文爷自己说来,你们没有听见吗?”玉麟、虎臣愈加诧异道:“这更奇怪了!文爷曾说甚计来?”如包道:“文爷在丰城,只半日便招安了乱民;到上林,只一日半夜便坑杀四个毒蟒;在桂林、柳庆、思恩,只一月便复了三府十六峒及四川的岑浚;到浔州,只五日便破了大藤峡合力山、府江;进京去,只一夜,便诛了景王,杀了法王、真人,平了九门贼党;不是文爷自己说出来,偏你们没听见吗?咱故此料定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你们敢与咱赌掌吗?管情是我赢你输!”

素臣大笑道:“谁料你也会说顽话儿的!”如包发急道:“咱敢说顽话!咱实见得真,文爷若不信,咱可起个毒誓!老天爷……”素臣慌忙止住,笑道:“快不要起誓!如今若不是碍着皇上,单讲破岛,便可应你的口了;只苦着事在两难!”如包还要争执,玉麟、虎臣带笑劝止。连伏侍的丫鬟、仆妇,都忍不住笑将起来。如包气得只顾摩肚,说:“那怕他把皇上藏在铁柜里,文爷定有法弄他出来,连你们都笑着咱么?”素臣道:“大家休笑。天已大明,把席撤去罢。”

 

 

  丫鬟们撤过席去,洪氏领着四妾,出来拜谢。素臣、黑儿、白儿、奢么他、精夫、大怜及丫鬟,俱出叩见。黑儿一手搀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白儿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素臣定睛细看,说:“这两个都是天生之儿;你看,这大的眉目不像龙兄,小的眉目不像熊姊吗?”玉麟细认道:“大者七分像爷,三分像娘;小者七分像娘,三分像爷:可见是两人公造的。”洪氏等都红了脸。素臣急问乳名,黑儿道:“大哥叫感子,二哥叫念子,说是感念文爷的意思。”玉麟道:“俺的男女,也该叫这般的名字。”素臣道:“弟并没与兄作媒,从何感念?”玉麟道:“文爷虽没作媒,生儿子的方法,却是文爷教导的。”洪氏与四妾登时头红颈赤,讪讪的进内去了。素臣道:“弟几时教导生子之法,累尊嫂们俱发讪而去,要罚吾兄妄言之罪!”玉麟道:“文爷不说寡欲多男,在家与太太每月只同房一次吗?俺依着文爷之法,不特小妾们连连生育,拙荆久不受娠,也生一女,岂不该感念之爷?”素臣问:“别后添有几位令郎,令爱?”玉麟道:“妻妾各生一人,惟翠云得一子一女,共添了三男二女。”因吩咐:“都唤出来,替文爷磕头。”须臾,搀的搀,抱的抱,都环向素臣叩拜。素臣逐个看去,男如玉树,女若明珠,个个秀润可爱。笑道:“各人秀美之致,非似尊嫂,即似尊宠,而或于眉目,或于神气,俱带吾兄奕奕之概;所云公造,信不诬也!”因问如包、虎臣之子,相貌何似。如包道:“三弟所生,是与三婶子公造的。咱生的,是咱独造的,便活像他老子,是一小像全中馗,要像他娘母,一毫也是没有的,咱便不提乳名,就叫做小钟馗。”素臣不信,说:“毕竟有像娘处。”如包道:“真个一毫不像,若不是他肚子里装着,产门里钻将出来,便要疑咱与别个婆娘偷出来的!”素臣等俱大笑,众丫鬟俱胀红了脸,只待要笑,如包道:“也还亏只像老子不像娘,若反了转来,咱就疑心到底,有说咱是乌龟,咱须合他辨不清楚哩!”素臣正呷一口茶,熬不住,便喷出来。玉麟抚掌大笑。虎臣合众丫鬟俱笑。连感子、念子合玉麟的六个男女都格格的笑个不住。如包道:“这又奇了!怎这点小孩,都笑起咱来?”素臣道:“我们皆因话而笑,众孩子则因笑而笑,你莫怪他,他并不笑你也。”如包道:“文爷说的不错。前年况大元帅破了屠龙岛,得他许多奇怪之物,咱们弟兄,分了两只昼夜不瞑的海鹤,几只传言递语的鹦哥,一只拿虎的神鹰,四只神犬,一个磨墨的小猴,还有许多料哥。那料哥不但会说话,还会哭笑。一会子笑起来,笑得畅快,连咱也笑,那不是因笑而笑?一会子哭将起来,哭得凄惨,连咱也哭,那却是因哭而哭。

  素臣因如包提着况大元帅,忙问日京近事。虎臣道:“靳直、景王一心篡弑,把洋内斋堂、刘公、竹岛、福山、之罘、桑岛、沙门、、三山、芙蓉、鼍矶、皇城、皮岛等岛,都改作叛乱名字。况大元帅收复之后,便反了转来,如护龙、生龙、扶龙等名,俱取护卫、生扶之意。如今屠龙岛已改作安龙岛,钓龙岛已改作攀龙岛了。安龙岛北去,直至辽东有十六岛,陆续归附了元帅,现辖有四十五岛,只二十七岛未平。元帅尝说,虬髯公为扶余国王,李药师东向酬酒遥贺;俺只要全收了二十七岛,便也要文爷东向酬酒贺他。现令各岛造宫室,定制度,立学校,开井田,设义仓,驱逐僧道,拆毁寺观,要在岛中开创出三代以前世界。现在这岛大相国寺,不是已改建学宫,有许多岛民子弟在内读书,每日都有养膳,龙嫂子还冬夏做衣服,时节买果品,给那先生、学生穿吃吗?元帅说:“大丈夫得志,蛮貊可行,何必华夏?大约要仿孔子欲居九夷之意,不回故土的了。”素臣微笑不答。因值飞霞出候,问道:“尹兄近况何如?已奉东宫恩旨,复还原职了。”飞霞道:“复职之事,奴尚未知。他在盘山,仍是从前光景。但没有权禹作恶,兼得况大元帅常时书札往来,指示兵机,纵横古事,学识较前似有长益。他每以套虏为虑,令奴私带女兵,向各边探看形势。依着奴家愚见,必得仍复东胜,方足控扼胡人。文爷若灭了靳贼,东西大定,自必南剿倭奴,北驱元逆;若仍守着延绥,恐无以制套虏之猖獗耳!素臣击节道:“尹嫂真女中丈夫也!但以愚意看来,还不若修复三受降城。受降三面据险,国初弃受降。而卫东胜,已失一面之险;后复弃东胜而就延绥,则止有一面矣!前同皇甫兄巡视九边,曾密定修复仁愿遗业之策;不意尹嫂亦已看破延绥不足控御,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飞霞细想一会道:“真个东胜止据两面之险,便有顾此失彼之虑;不若受降三面据险,以一面御敌,操纵在我掌握;且使胡人不能入套,尤为得算。文爷之见,高出奴辈多多矣!”如包道:“咱从前叫化时节,南征北讨,东荡西除,巴不得四面开通。如今厮杀起来,又只好留一面;何如也把这一面也堵住了,四不通风,更得自在!你看,这一面窗子刚被风吹开,就有灰沙刮将进来,可不是连这一面都堵住了的好?”众人不觉失笑。精夫便去关窗,喊道:“这样大风还不下来,只顾在云里钻些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把腰内红绸汗巾,向空招扬,云中两只海鹤,长唳一声,直落下地。精夫便去抱鹤。素臣忽发狂喜,抚掌捧腹,大笑不止。如包道:“是咱这南征北讨几句说得不好,累文爷肠子都差不多笑断!以后咱要学说大话,不提那一本书了!”玉麟道:“文爷必有别做,你这几句话虽故好笑,何至于此!众人也都猜想不出素臣狂喜之故,却因摆饭上来,便隔断了。饭后,素臣令取生丝绞索两条,每条各长二千五百丈,围圆一寸,须连日连夜赶造。飞霞忙令岛丁趱办,却也猜想不出作何用处。素臣复唤成全、伏波,密令如此如此。二人得令而去。至晚,大摆筵席,款待素臣、玉麟,并合家眷属,婢仆及三千四百五十名男女兵卒,亦俱赏犒。里边是洪氏及四妾坐客席,飞霞做主人。外边是素臣、玉麟坐客席,如包、虎臣做主人。玉麟欲令男优在外,女优在内,各演乐府侑觞,因无行头,只可素串。素臣道:“君父在险,非为乐之时,可令诸仆婢夺鞘击剑,以示同仇之义。”玉麟称善。里面洪氏却久慕奢么他、精夫幻术,待黑儿、白儿等舞了一回剑,便令精夫等试术。行到障眼一法,把合堂妇女都惊异骇叹,称奇道怪不止。外面初更席散,里面反直至三更方散。

 

 

素臣一睡醒,忽见床前跪着两人,睁眼看时,却是奢么他、精夫,伏地而泣。素臣道:“我知你意,但现非其时,却正要用你两人,功成之后,决不负汝也!”两人不敢再言。素臣问:“那两鹤怎见你把汗巾一招,即时飞落?”精夫道:“那鹤本知人意,再是奴婢两人豢养收放,故一招即至。”素臣又问:“那鹤如此高大,背可骑得人吗?”精夫道:“力量大着哩,人尽骑得。”素臣大喜道:“夜已三鼓,速去安息罢。”两人答应出去。次日清晨,素臣令立五丈的木竿于内殿前,作升木之戏,说道:“立教自身始,当从我升起。”因两手拉竿,左右互换而上,直至竿末,放开一手。良久良久,复换一手。良久良久,然后卸下。看者无不喝彩。次及玉麟,初上竿时,手势尚速;未至一半,手势即慢;再上数尺,便愈迟慢。素臣道:“不必上了,可快下来。”玉麟一手一手的落将下来,离地不及一丈,便自跳下,面红颈胀的,说道:“亏文爷叫住的早,若勉强再弄上去,一失手跌下,便要跌死,怕人,怕人!”次及如包,如包道:“白兄且不能上去,咱的身势愈重,手势愈笨,是要告饶的了!违了文爷的令,爬在地下,打几十倘棍罢。”素臣道:“原是顽耍,能者从之,不能者止,怎说起打来?”次及虎臣,虽也上得竿末,却是吃力,不能放空一手。次及飞霞、翠云、碧云,三人相仿,虽不能及素臣手力结实,却甚伶俐,毫不吃力。然后丫鬟、仆妇,能者挨次而上。比出奢么他、精夫为第一,上下如风,不特左右手提挂,并在竿尖上竖蜻蜓,推纺车,诸般戏耍。把众人都看呆了,喝彩不迭。两人之下,便算黑儿与飞霞等三人,不相下下。其余玉麟家丫鬟有四名,盘山女兵有十二名,都比黑儿为绌,比虎臣为优。素臣复令东西两头立木,横贯一索,为走索之戏。素臣却不能走,只用手拉挂索上,自东至西,复从西转东,来回多次,方才放手。玉麟、如包俱辞不能。虎臣能而不速。妇女内,能升木的,便都能拉索,其等次亦复相仿。惟奢么他、精夫二人,不特手拉,并能足走,颠起落倒,卖出诸般解数,人人喝彩,个个称奇。素臣看去,与翠莲、碧莲相仿。

因吩咐大家习练,只空着便顽,不是上竿,便是挂索,以熟为主。只除奢么他、精夫不必再练,令其教习众人,复令于古城内,多立木竿,东西亦架木横索,传齐各岛盘山兵将,及玉麟家健仆,轮流演试。玉麟家仆比出六人,盘山兵目比出四人,本岛比出四十二人,各岛比出五十人,共一百人,亦令每日演习。令玉麟、如包、虎臣轮替监督,不许张扬开去。自今日始,不许别岛一人私进外护。

到三十日日中,金砚至岛,送上克悟密禀。上写着:沐恩神药观提点,元思百拜谨禀文大元帅老大人阁下:思蒙不杀之恩,受立功之训,身虽附逆,心实勤王,一切有益于国之事,无不委曲图成,藉以稍报涓埃!今于本日平明,接到靳直密谕,知圣驾现驻沧海楼,止靳直家婢数十人,给侍左右。其余妃嫔宫人内待,俱移送绝龙岛封闭,止给饮食,不通候问。现着思采选美女四名进御,秀女八名添备扫除之用,娼妇二十二名,分送大法王、西天佛子、国师、真人等做法器、鼎器,定限五日内起送。臧、汪二监及兵部尚书陈芳、都督王彩,俱入困龙岛护驾,止留一员正将、两员裨将、三千禁军,在府城守城。门已开,出入无阻。其余兵将,分派各岛及乍浦、钱塘等处防守,俱限即日起程。缘奉传谕一切,谨飞札禀闻,伏惟慈鉴,附请金安。思临禀曷胜感恋激切之至!成化十年十月二十九日辰刻具。

素臣看完,喜形于色,因与玉麟商议,在丫鬟内选出两名,飞霞随身一个使女阿绣,相貌与阿绵相仿,并白儿共四名,要充作美女进御。另选次等者六人做秀女。碧云等俱道:“这些丫鬟却曾起解囚禁,阿绣亦带进城去过;倘被看破,非同儿戏!”素臣道:“阿绣是易容进城去,丫鬟等于二十四日解到,即入监狱,夹杂在许多丫鬟仆妇中,又是囚服垢面,哭泣愁苦之容;今忽膏沐装饰起来,便迥乎不同了。况我有易容丸在此,令其脸泛桃花,光彩照人,包管一些也看不出!”碧云等见说得虽似有理,却还不甚相信,大家怀着鬼胎。

素臣复唤出奢么他、精夫二人问其入岛始末,曾否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解。奢么他道:“奴婢们一到崇明洋面,就收入灵龟岛,听见芙蓉岛岛主最爱诸般跳耍,肯出重赏,便搭船向莱州大洋里来。正值这岛招纳各处客商耍戏,就先到这里,并没在乍浦、胶州一带卖过解法。”素臣道:“这便不必用药了。”因复在白家丫鬟、盘山女兵内,挑出六名,各与一丸粉红丸药,进去沐浴熏饰。如包道:“文爷前年,也把这粉红药儿给咱涂面,好不难看!怎还把来涂许多丫头,不怕皇帝老儿吓坏吗?”素臣道:“红白之药,遇细皮白面则助娇,遇精皮黑面则助丑;你不怪自己的面孔,反怪起药来!”如包只不肯信。那知各丫鬟洗搽出来,洪氏替他簪插齐整,遍体绫罗。浑身兰麝,面上搽了丸药,玉思粉面,泛出朵朵桃花。美者容光飞舞,居然汉殿明妃;其次者亦婉恋多娇,不数小家碧玉。把如包看得快活,拍手大笑道:“真个奇怪,莫非文爷使甚神通,怎变得一个也认不得了?”

  碧云等俱道:“连我们自己的丫鬟都认不清楚;到了陌生人眼里那里还看得出?这会子才得放心!”玉麟道:“俺却还有不放心处,靳直那斯好不奸滑,虽故托信元道,亦必细加盘诘,说是那一县那一家的女子好?还有,阿绣合这两名女兵,都是天津声口,缘何得到登州?倘被盘诘出来,事便决裂,怎说放心的话?”虎臣与洪氏等,都被这一席话说得口定目呆。众丫鬟亦俱害怕,人人失色。素臣笑道:“我已早料定了,这书上都开写明白。”因吩咐白儿及白家六个丫鬟道:“你们都说是李又全家丫鬟,按院释放出来,有父母家属的,都缴了身价,领了去了;剩下我们十余个没亲属的,便当官变卖。亏着三姨娘焦氏,把按院赏给他的养膳,缴了官价,便都跟着焦氏,在他父亲焦良家内住着,伏侍三姨娘。此番官府选中了我们九人,仍发原价收回送来的。当初又全家口,造册达部,只妻妾有姓氏,其余歌姬僮婢,只开总数。你们不须另捏姓名,只把自己名字说上。府中送去,是必另取佳名,你到那里自知,各人牢记就是了。”白儿道:“奴婢等现是七人,怎文爷说是九人?”素臣道:“还有两个在这里。”因唤奢么他、精夫近前,密嘱了些言语,然后说道:“你两个虽是外夷,在此年久,口声与黑儿、白儿相仿,也是李又全家丫鬟。只替你题两个名字,奢么他可改为春燕,精夫可改为秋鸿,须把原名搁起,绝口不题。”又唤阿绣及盘山女兵吩咐:“你们三人要认作主婢,俱说是静海县人,阿绣便认作何知府的女儿,或是侄女,你两个便认是伏侍他的丫鬟,何仁的家事,到那里自知,只听着何仁教导就是了。这些说话,都写在书内。你们十二个,在船里便先演习,到府中再演习一番,便不至错误。至焦氏的年貌事情,又全的人口房屋,金砚悉知,船里去考究明白,切记,切记!”白儿等俱各应诺。虎臣等俱各放心。玉麟抚掌大笑道:“文爷神谋妙算,真服死人!又全是靳直一跳板人,更没疑忌。何仁籍贯静海,静海与天津只隔七十里,口音相同,怎算得这样周匝?”素臣把修下的书,交付金砚,吩咐:连夜起身,如此如此,到海边雇车,竟送入府衙去便了。金砚等各去准备。素臣令飞霞等制造软兜舆四个,用又韧又细又软又轻绸帛,双层密行,四角各设熟铜钩圈一个,周围一寸六分,中宽一寸三分。飞霞等依令去制备。成全、伏波回来缴令,素臣密问明白,复唤春燕、秋鸿嘱咐毕,即令多备绳索,并带一根长竿,同下船去,立刻开行。次日日落至困龙岛后,二十里外停泊,乘夜移入。成全等探明石碛之内,真个山古屈曲回抱,船藏其中,甚是隐密。素臣令成全带着绳索,从船边下海,屈曲而行,至岛后观日铜柱陡壁之下立住。把绳头拴缚自己腰内,拿着长竿,盘上大桅,另用绳索绑缚凑长起来,那长竿便直透出沙碛外去。素臣头结明珠,复盘上长竿之末,把眼光看准铜柱之首,定了测表,将腰间绳头解下,与成全扯直,便把桅接长,竿作股,绳作弦,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铜柱下陡壁之脚为勾,共五百四十丈。复令伏波持绳头,立於碛内船边,把船放出碛外海中,仍上桅竿,定了测表,将绳与伏波扯直,仍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碛,计九百丈。再用重测法,测出铜柱高一千六百二十三丈,除去铜柱,约长三丈,以高一千六百二十丈为股,两测共一千四百四十丈为勾,以勾自乘,股自乘两数相并,得四百六十九万八千丈,平方开出弦数二十丈有奇。暗忖:绞的两条丝索,尽足敷用;心中大喜。即便收拾竿索,藏过明珠,转船回岛。遇着顺风,刚到日出,已望见外护。谁料忽然狂风大作,海水起立,把船兜底一浪,直掀转来,船中所有都沉海底。成全,伏波是在海里睡觉惯的,只因浪猛至极,不敢起来。其除海师、外水,也都捞着板舵,各逃生命。独把一个不识水性的文素臣,掉入水晶宫里,与老龙王去讲究三角算法,绝无踪影了!正是:

 

    擎天玉柱平空倒,驾海金梁着底沉。

 

 

总评:

迎銮之论,惟铁丐第一直截,第一便易,亦第一悖逆,第一不可行。以一用兵,即置亲父于鼎俎,即伤东宫之心也。然使汉高处此,必曰:智哉,此论可谓先得我心。夫一用兵而即置鼎俎,实未置诸鼎俎也,大公则已入鼎而伏俎矣,尚忍出分羹之言,几于进以薪而速之焚、授以刀而使之割,况未置诸鼎俎而旨曲全之计乎。故同一论出,而于铁丐,则为莽天之言;出于汉高,则固无妨于豁达大度也。噫!

铁丐云: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是已明说后文也,然尚属浑括。至藏在铁柜,则竟喝破木笼,对面挂画矣。而能住读者一笑置之,绝不觉其手挥目送之迹,方是妙手空空。

不到十日半月之说,奇矣。尤奇在发急赌掌而更发誓且摩肚也。自此哄堂一笑,起而乌龟之说复至,满堂大笑,并连小孩俱笑。两番大笑引起南征北讨之小笑,然后陪出素臣之狂笑。众笑为宾,一笑为主;笑者宾也,所以笑者主也。但写笑则笑之不已者,此书竭情尽致之妙,而总为一笑埋根也。读者但知笑所当笑,而不知笑其所以笑。则亦犹感子、念子等小孩之因笑而笑巳耳。

日京本性脱不了一个虬髯公,而立学校,开井田、逐僧道、拆寺观,要开创出三代以前世界,则熏炙素臣而得力者也。朋友讲习之功,顾不重欤。然此特为大人文国嚆矢。黄河一源,始于滥觞,斯言犹信。

修受降城,为控御元孽上策。东胜已不足据,况可恃延绥乎?介溪弃河套而杀曾铣,夏言每思往事,辄为发指。

素臣狂笑,以铁丐一盖,以玉麟一揭,随以摆饭隔而断之。不盖则太露,不揭则太灭,不隔断则非露即灭,无引而不发之妙矣。此三笔,缺一不可。

三国演义写在风一回云:只欠东风。十臣迎銮,至测量已毕,回身望见外护,则并东风亦不欠矣。乃急遇狂风而架海金梁,竟至直沉到底。读至此,鲜不以为章家离字之诀。至问其何以离之故,则更集普天下锦绣才子,穷日夜之以思之,鲜有能通其奥突者。文至此乃出于神而入于化。

若但借为离字诀,则素臣进民亦可,不遇风亦可,两字而生扭成文。此一切稗官所为,而非此之所屑为也。此书既写素臣遇风,则必有断断不可遇风之故。夫至测量已毕,并东风亦不矣,何以断断不可不遇风?此所由集普天下锦绣之才,穷日夜之力以思之,而不能通其奥突者也。文至此,乃出于神而入于化。

 

 

 

 

 

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长号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梦死者奕奕如生

 

  成全、伏波两人,候浪略定,探出水面,只见海师、外水,捞着板舵挣命,不见素臣,望那船已顺水淌去。两人着急,吩咐海师等:“得命即往外护报信,我们赶船去也。”海师等望着岛口赶来,正值岛中设立的救生船开出,慌忙救起。外护汛官问知缘故,大惊失色道:“文大老爷可是死得起的?你们还想性命吗?”把大索将各人连锁,飞解进岛。玉麟正待往古城监着岛丁等升木走索,忽闻此信,如天雷劈脑,叫声哎哟,跌倒在地。家仆一面掐救,一面飞报进去。洪氏及诸妾赶出前殿,哭喊灌救。如包、虎臣闻信跑出,大叫:“反了,反了!死也,死也!”横跳一丈,竖跳八尺的,放声大哭。玉麟醒转,恸哭无休。洪氏等想起前情,及此番一家性命,俱亏他一人救出,伤心滴泪,哭泣不止。白家男女仆婢,感激救命之恩,亦俱啼哭。飞霞哭了一会说道:“伯伯们,不是哭的事,成全、伏波去赶船,莫非合在船里,或被别船救去,尚有生理。就是已死,也要打捞尸骨,回来棺敛,设灵祭奠,慢慢哭泣不迟。”玉麟道:“尹嫂之言有理。俺不谙水面上事,只好到外护去望海招魂。钱兄、刘兄可快去捞尸。”如包、虎臣点起善泅水兵,各驾岛船,分头去了。玉麟赶至外护,望着大海茫茫,暗忖:素臣不识水性,岂得生全!因问汛官:“船翻转来,可有留得住人的事?他们此去,有济没济?”汛官道:“别的船翻转,还有被水搪在舱内,万一之事。翻的这船,是要戗风稳快,拣的没遮拦的船,如何留得住人?大海之中,不比内河,这打捞也只免肚痛的事!怎天没眼睛,把这样一根擎天玉柱平空就拔倒了!”说罢眼泪便挂下来。玉麟熬住心痛,问道:“如此说,该替他招魂才是。”汛官揩泪,答道:“这是第一件事,趁着魂气未散,招了魂,设个灵位,便有依傍,日后还乡,也得受享子孙的祭祀。”玉麟忙叫人赶回,说讨要素臣衣服。飞霞道:“文爷只有随身衣服,都穿了去。”亏着秋鸿说:“身上里衣裤子都油透了,把岛主的衣裤去换了来,为教练这走索的事,洗在那里还没浆好,黑儿快去拿来。”黑儿取出存下裤子,把里衣拿去,招魂而回。玉麟要在大殿设座,飞霞道:“文爷前年偏殿里都不肯坐,因正殿供着龙牌,说是天威咫尺;还该设在殿后。”洪氏等俱道:“我们早晚都要烧炷香哭拜哭拜,在内殿便益许多。”

  因在内殿正中,安设灵座。飞霞道:“这件里衣,披在椅上,不像模样;该着他官位,赶做公服,罩在上面方好。”洪氏道:“我们全家受他救命之恩,也该戴几日孝。”玉麟道:“朋友原有免服,师则心丧三年;文爷虽友而实师,更救我全家性命,斟酌其间,当如亲兄一般,替他持周年之服。这面前也要孝幔,四面须围孝帷,桌上须设立神牌,侧边须安设灵床,这且待刘铁两兄回来。如今先赶做公服,我们把色衣除去,哭拜一番,安了灵再处。东宫因不敢自专,没升文爷官职;若叙起他的功来,封候拜相,还嫌轻哩!如今却只好做青圆领,白鹤补服,花银带,可不屈着也!”说罢,纷纷泪落。飞霞等各除花朵簪饰,脱去色衣。赶做圆领补服,设祭安灵。玉麟设铺在灵前守灵。洪氏道:“只怕忒过礼些。”玉麟道:“他救了你家一百多口性命,还怕过礼吗?孔子殁,弟子皆庐墓三年,子贡还守六年;怎忍他独处此冷殿之中?”说罢,大哭。洪氏泪下如雨,悔得要死。次日黎明,天生、以神至岛;一进内殿,忽见殿中设有灵座,猛吃一惊,因影灯影着,看不清圆领、补子,纱帽放桌上是漆黑的,更不看见。大哭道:“必是你姐姐死在江西了!怪是一路来迎接的人,都惊慌张智,报吉不报凶,故作那等形状!”以神亦疑是飞娘,放声大哭。铺上惊醒玉麟,掀开被头,直立起来。天生急问:“你妹子是几时死的?怎敢亵渎大舅伴起灵来?”玉麟大哭道:“并不是大妹,是文爷的灵座。”天生、以神都吓得浑身发抖,喊道:“怎文爷都会死起来!东宫爷哟,天下大事去矣!两人跳踊号哭。把飞霞齐一齐惊起,都赶出来,哭做一片。两人一头痛哭,一头根问,玉麟带哭而说。天生道:“只怕还有救哩,且待他两人回来,便知确实。”

  口里虽如此说,心里惨急,仍哭泣不止。玉麟问:“飞熊怎不同来?”

以神道:“我两人忆着文爷,先赶来的。他们还离好几站路哩。东宫爷满眼只看着文爷一人,若知道这凶信,便要急死,一命就是两命哩!”玉麟道:“文爷死了,江山便保不定,天下何日太平?一命便千命万命,也没有数哩!老天,老天怎下得这等毒手?”三人重复大哭。初四日一早,如包、虎臣回岛说:“船只被成全、伏波捞住,没有文爷在内。复向各处打捞,并没尸首,也没救起人来的事。只有崇明来的一只商船,说在海洋里捞起一尸,上半截已被海鱼吃尽,仍放下去,怕已流到琉球、日本去了。”说罢大哭。玉麟、天生、以神亦俱跳哭不止。洪氏、飞霞等,无不痛哭流涕。男妇婢仆,个个哭得皮虚目肿。飞霞忽想起成全、伏波,忙叫进来喝问:“你两个是海鬼出身,怎遇着风浪,便不顾文爷性命?况且那日岛中并没有风,怎离岛数十里,就有大风?敢是贪图富贵投顺了靳直,谋害文爷?快把实情招出来,得个爽利死法!”两人大哭道:“小的们把文大老爷看做天老子一般,敢起歹心?那日怪风就只在船边发起,一发就把船合转,合船人便一齐落水,并不是平常海洋风。那浪就如百沸汤,把人滚转,你我不能相顾。若迟得一刻半刻,小的们也紧护文大老爷,不致伤命了!小的们不能救护文大老爷,情愿受死;若说有背主奸谋,实是冤屈!”天生问:“驾船的岛丁何在?”飞霞道:“汛员锁解到,已下在监里。”天生要提出来,一同夹讯。玉麟道:“他们歹心肠决然没有的。成全、伏波若是背主,也不回来了。但失于救护,罪亦不小!且把他监着,俟赴信况大元帅,该死该活,将他定罪罢。”飞霞依言,将二人一并监禁,发放出去。

金砚自莱州府回来,忽闻凶信,满地滚哭,大恸无休。牵动合殿之人,又是一场大哭。玉麟根问莱州之事,金砚道:“塔已造到尖头,靳直把元道认作心腹,并不疑心。知是又全家丫鬟,并何仁女婢,更加欢喜,都送上沧海楼去了。小的在困龙岛守着信,飞赶回来,要报喜信与老爷,怎反得了老爷的凶信?”说罢又哭。玉麟道:“古人称孝子者,都说善继善述;文爷如俺们父母一般,文爷虽死,该依他心事做去。若救得出皇上,他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便胜如日日哭泣!只不知他是怎样算计?”

金砚密禀道:“老爷吩咐小的,把闷香分与春燕、秋鸿,是要他二人做内应,老爷做外合。但那岛内严密,真个苍蝇飞不进去;里外如何得通?只老爷肚里明白,小的总猜想不出!”飞霞道:“文爷令打丝索,作升木走索之戏,又去岛后测量铜柱,定是要把那丝索缚在铜柱之上,大家攀援而上。但这丝索如何飞得上去?飞了上去,又如何得缚在柱上?”碧云道:“只飞不上哩,飞上了去,自有春燕们来缚。”翠云道:“春燕们日夜来守铜柱吗?咱们又不能常去守候。”虎臣道:“既有这些缘故,大家便可发想。”如包道:“咱是没想头,也不能上索,只好留在岛中,替文爷守灵。”天生道:“这事各人慢慢想去。且先买白布,做孝衣孝幔;发讣到京里合丰城县去,禀知况大元帅,等他来做主,补文爷未了之局。他的机谋,虽不及文爷,却比俺们强远,敢想得出文爷的主意。把水太夫人们接至岛中供养,一来免了逆阉之祸;二则把他五位公子抚育长成,也尽俺们相与之意。”玉麟道:“京里合丰城,且慢给信去,怕吓坏了东宫,苦坏了太夫人!况大元帅却是缓不得的,要待他来做主。”飞霞道:“盘山也务必先赴信去,他若不得奔丧,也好设一灵座,朝夕哭拜。”於是忙忙的买白布,做孝衣,设灵床、立牌位,发讣音。玉麟等俱如孝子、孝孙,洪氏等俱如孝女、孝媳,晨夕上飨,昼夜悲号,恨不将身替代。金砚穿了粗麻布衣,在灵前陪跪陪拜陪哭,着地铺草,陪着玉麟等守灵。如包哭得正狠,忽发莽性,把竖立的竿都拔掉了,连绳烧毁,并讨丝索要烧,说道:“不是这上,文爷怎得掉死在海里?”亏得虎臣劝住说:“这丝索必有用处,现候况大元帅来做主,想着方法讨要起来,如何赶办得及?”如包方才歇手。

接连几日,内外上下诸人,有的梦见素臣仍如生前一般豪兴,讲论古今,开发忠孝;有的梦见素臣升木走索,矫捷非常;有的梦见素臣咬牙切齿,怨气冲天;有的梦见素臣幞头蟒玉,已作天神;有的梦见素臣踏浪翻波,驱除水怪。纷纷说出,一说一哭。再提想他生平作事,精忠纯孝,卓识奇谋,正性慈心,侠肠铁骨。大家提一件,哭一件,想一回,哭一回,真个哭得木偶伤心,石人下泪。正是:

 

    景公虽生犹死,夷齐虽死犹生;

人尽可生可死,谁能不死只生!

    独有素臣一死,顿教万姓难生;

女尽衔哀哭死,男俱发念轻生。

    方识忠贤短死,胜如佛老长生,

佛老终身必死,忠贤千古长生!

 

  初五日夜里,天生焚香祷告:“文爷在生,何等灵爽,怎死后全没响报?今夜三更愿付一梦,把身后公私之事,备细指示,交代俺们,好替你逐件做去!”褥毕,把铺移到侧间灵床半边,铺下去睡。

 

 

  虎臣道:“文爷常说,人死则魂升而魄降,形复於地,气归於天,恐未必有甚响报。”玉麟道:“文爷曾合大妹说,香烈娘娘秉天地之正气,不至磨灭。把伯有为厉来比方说,生而为人,殁而为神,确凿可信。何文爷忠孝义勇,得天地第一等正气,又遭枉死,其志不伸,其气如何得散?必是先进京去,或到丰城,响报与东宫及水夫人知道,故此我们尚未得有报应。”如包道:“咱便想,与白兄何等相与,三弟又是至亲,怎没托一个清清头头的梦?被白兄这几句话提醒,便明白了。但他死处,与这岛逼近,怎不给咱们一个信儿,再到远处去?”以神道:“文爷的难及处,就在这等轻重缓急上分别得清;咱们好煞无过是朋友,他肯不先奔君父的吗?他此番是为皇上而来,连丰城的事都丢在脑后,必是先赶进京,响报东宫,才到丰城去哩。”玉麟道:“三弟说话一些不错,此时水夫人怕还没得响报哩。他相好的朋友,地位比俺们高、相与比俺们久的很多,要轮着俺们,正还早哩!”四个人坐在铺上,流着眼泪议论叹气。天生一心要睡,却睡不着,听着诸人议论,想是轮不到自己,把要做梦的念头懒散下去,却反昏昏沉沉的睡意上来了。

  天生正在似睡非睡,却值飞娘自江西赶回来,因已夜深,便把马留在城外关厢,不领钥匙,越城而进,飞上前殿。只见后殿灯烛辉煌,微闻哭泣叹息之声,心里着惊,忙落下来,掀帘一看。只见白帷白幔两边挂起,露出大蜡,一片白色,中间设着灵座,供着神牌,旁边铺上,坐着玉麟等四人,登时冷汗直淋,毛发根根竖起,想:“定是丈夫死了!不觉擗踊号哭而入。天生正有睡意,忽被惊醒,便直趋过来。飞娘猛吃一吓,一个回念,赶上抱住。天生急道:“幔里有人,快去灵前拜了文爷。”飞娘方知天生尚在,赶到灵前,看着牌位,放声大哭,晕倒在地。以神,天生慌忙喊掐醒来。飞娘道:“咱揭帘一看,见供着灵座,铺上坐着哥弟小叔,只认是你死了,替你守灵。忽见你跑过来,咱还吃了一惊,认是显灵!谁知死了的,是文爷!这文爷都是死得的吗?他生的什么病?几时死的?”

  玉麟等俱哭道:“若是生病而死,俺们也得伏侍医药,尽点子心,他也得有尸骨还乡。可怜是在海里,连尸骨都没处捞获的了!”飞娘爬起,定睛一看,果真没有棺柩,便止住哭,说道:“你们休要瞎猜!咱说文爷怎便会死,原来是假!”里面惊动洪氏等,一齐哭出,见飞娘不信,大家都狐疑起来。天生道:“俺是后到,见设有灵座,也疑心是你死了,哭将进来。据他们说来,千真万真,咱才信了!你且把文爷不死的缘故,说将出来。”飞娘道:“只没有尸骸,便知道文爷没死。包管隔几日,有个旺跳的文爷走将出来。你们连尸也没捞着,怎把文爷当做死人?”玉麟把素臣落水之事,述了一遍,道:“俺们初时也原未全信,因各处打捞,都说没捞救过落水之人;文爷不识水性,海又是没底的,岂能逃出性命?只商船上捞着一个死尸,被海鱼吃掉上半截,仍丢下海去,不是文爷是谁?连日不是这个,便是那个,都梦见他,或是成了神,或是踏着浪头驱除水怪。亦且到今许多日子,若不曾死,有个不回来的吗?因此都认定文爷已死,发讣到安龙岛、盘山去了。只京里合丰城,怕吓坏了东宫,苦坏了水太夫人,尚没敢讣闻。大妹怎信得文爷不死,快快说出的确缘故来。”飞娘道:“东宫闻了凶信,真要吓死!太夫人若闻这信,却定不苦坏,也道是假。”因向虎臣道:“三叔的令妹刘大姑娘就合咱讲来,说那年连公子设计,假传文爷的死信,他当时就识破,说从古只有短命的圣贤,杀身成仁的圣贤,从没无故横死的圣贤!文爷那等为人,那等相貌,是断不会横死的!你们也想,天生文爷这人,不特为皇上,为东宫,还为万世百姓,要他除灭佛老,开出尧、舜、禹、汤时世界,肯把他半途而废,还是这样惨死,连尸骨都不得还乡吗?海鱼吃的,知是谁人尸首?过路的船就救了人,那里撞得凑巧给你信儿?路途摇远,风水不便,或有别的事故,怎定得这几日必然回来?遭风漂没的人,隔了十年,二十年,家里披麻带孝,立主进祠,都算做久故的祖宗,忽然还乡的还有。怎见得不识水性,掉下海去,便没救活的事?你们做梦都是乱想,更作不准!怎便赴信到各处去唬吓人?文爷一生风波不少,经一番危险,便做出一番事业,就如那太阳蚀过一回,便发一回光彩。只就他到山东以后的事算。在又全家几乎送命,便除灭五通,收复三岛,免了咱们祸害,举起义会,几年来救济了无万生灵。在这岛回去,几乎翻船,便诛了又全、权禹,贬了景王国师,医好了皇上、真妃、皇子的险症,把九边士气都整顾起来,壁垒焕然一新。在苗峒中下了七蛊,便招安了丰城乱民,平了广西全省,救了东宫危难,杀了景王、法王、真人及五虎八彪许多乱贼。如今掉下海去,眼见得就要剿除靳直叔侄,迎复圣驾,辅佐太子,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怎便说他真个死了,糊这纸棺材来吓人?咱只愁着临了来,做那《原道》一篇文字,要除去几千年的大害,开出一万世的太平,怕还有一番死去活来的危险,替他担忧!若说如今便死,咱情愿赌这一颗头给你们看!你们敢与咱赌也不赌?”众人被飞娘一席话,都说得神飞色动,口定目呆。如包除下孝巾,把孝衣一卸,卷起落腮胡子,哈哈大笑道:“嫂子,你就是仙人,早来两日也罢,把咱们都哭昏了,只认文爷已死,谁知道文爷旺跳的活着!咱好快活!四、五日没尝一片肉喝一杯酒,连豆腐青菜都吃不下肚,今日定要喝他一醉,袋他一饱的了!好嫂子,你才是文爷的知己!文爷是狮子象王,你便是虎豹,咱们只好算那地鳖虫儿,被文爷一脚就踹死了。咱好快活!”一头说,一头去捧那灵牌道:“快烧掉了罢,休蹭蹬着文爷!”天生一手夺住道:“二弟,怎这样莽撞!你嫂子的话虽故有理,却也还是猜想,真个旺跳的文爷走了来吗?倘或死在海里,你烧掉他灵牌,该得何罪?”铁丐眼白洋洋,放下手去,叹口气道:“依着大哥说来,文爷又还有死的事,咱这孝服还脱不成哩!”玉麟道:“据大妹说来,文爷生死未定,酒肉虽不便吃,也吃不下去。且把这哭泣停止,着人往下游乍浦、崇明、福建各内地洋岛,去打听确信要紧。”天生便如飞派人去了。玉麟因问丰城之事,飞娘道:“咱是前月十九日到丰城,征苗诸将二十日才到,浙兵于二十一日才到。丰城民心感激文爷,一呼而集,人人多出死力。为头的吉於公,足智多谋,韦杰、易彦,武艺过人;文爷的小舅沈云北父子,东阿的女侠碧莲、翠莲,家将韦忠、锦囊,丫鬟小躔都有本事。因文爷吩咐坚守,故总不出战。吉於公到县,便依着文爷密令,搜查奸细。访得从前作恶的知县,受了靳仁伪职,做他内应;便把知县拿下,下在监里,仍请二衙权主县事。这一着棋子,便破了贼人之胆。贼人用妖法来吵闹,也依文爷之言,多用挤筒,挤出猪羊狗血,便破了法。二十六日,妹子才到。二十八日,吉於公说贼师已怠,用文爷在柳府破毒蟒之法,分一半兵,从进贤县界上,抄出贼兵背后,重叠埋伏,乘夜放火烧营,内外夹攻,贼兵败走。埋伏的斧兵先起,俱是长砍斧,大斫刀,在夹林里,单砍马足。次是弓手,俱是硬箭药弩,在大河沿,攒射人面。临末,长枪快马,踹踏残兵,把二万人马,一夜一日,便杀掉九停,剩下一停。接着,后兵三万,重复来攻。吉於公说,贼人远来疲乏,见前兵大败,必然胆怯,该趁他脚头未定,出其不意,挫他锐气。说也学文爷破岑浚之法,令咱姊妹、碧莲、翠莲做头阵,张顺、锦囊、天丝做二阵,云北父子做三阵,韦忠、小躔做四阵,韦杰、易彦做五阵,或左或右,做五处埋伏。吉於公领兵假退入城,贼兵如长蛇一般,迤逦而来,咱们听着号炮,一齐发作,都在他阵里左边冲过右边,右边冲过左边,搅得贼兵雪乱。城中兵将,奋勇杀出。贼人大败,直退去五十里外下寨。又兼用文爷大藤峡之计,扎着草人,四面擂鼓呐喊,乘夜劫营,吓得贼兵只顾放箭,收完了他的箭,拔将下来,一阵狠射,射开营门,杀将进去。令咱姐妹合碧莲、翠莲,专取贼帅,割了首级,挑着号令。贼兵无主,各自逃生。我兵在后追,再凑着处处民兵邀截,差不多杀到广信府地界,方才收兵,剩不得一、二千带伤人马回去。这两阵,杀死无数妖僧、邪道、洋盗、盐枭,还把一尊西天佛子吗尼,一位南岳真人魏少阳,俱剁作烂泥而死。太夫人说,贼人经此大创,未敢再来;皇上现在山东,危险已极,劝咱姊妹合碧莲、翠莲回来勤王。咱恋着太夫人合田氏太太们,本不肯回,却因勤王事大,不敢违命,才骑了文爷的神马,连夜赶来。妹子们敢还在江南地界上哩。”洪氏道:“锦囊说的太夫人合太太,姨娘们,俱是贤圣,又是天仙;大姑娘看去,可也有些装点?”飞娘道:“锦囊的话,一些没有装点,还只说得大概,那细微曲折,如何说得出来?太夫人,不消说是女圣人了;太太合刘大姑娘,便是女大贤;其余便都是女贤人。若说相貌,除了太夫人德重了去,便满屋都是天仙。丫鬟内,紫函、冰弦、晴霞,若真有仙人,便是双成、飞琼一辈子人罢了!咱这粗鲁形状,夹将入去,真要丑死!却亏他救了文爷,都把咱当了亲人;刘大姑娘又有三婶子一脉,更是亲热,才把咱身子存住。那太夫人不须开口,只见了他,便把矜才恃学,粗浮鄙吝之念,俱消化尽了!再一开口,教训指点,真使顽石点头,满心发亮,肚子里不知是麻,是痒,是松爽,是快活!文爷还有英气,太夫人温润栗然,四时之气全备,就与那《论语》上说的‘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一色!总是世上的人,若不是一见太夫人,便虚生人世!李又全、吴凤元妻妾,那等不堪之人,俱变做端庄妇女。张顺夫妻合天丝,也不是从前小家样子气象,都变转了。紫函、冰弦、秋香、晴霞,年纪都二十以外了;刘大姑娘说几遍要择配遣嫁,都痛哭流涕的,愿终身伏侍太夫人。秋香不愿招驸马的话,也是真的。咱初听锦囊的话,也只信得八九分;如今才知道是句句真言,更有说不出来的所在,那里还用装点呢!”铁丐道:“嫂子莫再说罢,把人都听死,魂灵儿拨到丰城县去了!咱这又蠢又丑的人,怕吓坏了太夫人;咱若会变,情愿变一只雌哈吧狗儿,去替太夫人守着房门,不希罕做这岛主哩!”玉麟等一堂男女,俱满心奇痒,爬搔不得,出神呆听,忽听雌哈吧之说,不觉都笑起来,才把飞娘的话头打断了。飞娘因问:“文爷何日到此?所做何事?”玉麟把近事说知,道:“他来救了俺合家性命,谁知他反掉入海中!”铁丐大叫:“不怕,不怕!光是文爷,已不得横死;何况还有这圣人一样的太夫人!嫂子说,还你一个旺跳的文爷,包管你不错罢了!”到了午后,外护来报:“方岛主坐于福建岛船,现在收口。”铁丐大跳大笑道:“文爷来了,快烧掉这牌位罢!”天生道:“你怎生知道?”铁丐道:“福建岛船正迎着上来,文爷正淌下去,不是刚刚凑着?”飞娘道:“船上若有文爷,汛兵有不报的吗?休要瞎猜!”

  正说着,有信已同方有仁进殿,天生等齐出迎接,要哭诉他素臣之事。那知两人早已知道,先开口道:“文爷灵位设在何处?我们进去哭拜了,再与各位叙礼。”玉麟还认是至岛而知,道:“前几日俱把文爷认作已死,故此易服设位,朝夕哭祭。直到昨日夜里,大妹回岛,侃侃凿凿,说文爷必不横死,故此时反在疑信之间。”有信哭道:“昨夜文爷托梦,说他已死于海,未了之事,要我们替他补完,谆谆嘱咐。”因附耳说道:“并授有迎救皇上,诛灭靳直密计;说此岛有一神楼,最为谨密,须到楼上,与各位说知。临时他在阴空显灵护佑,必定成功!我惊醒转来,还以为梦寐之事,不足凭信;谁知施兄所梦相同。后船还有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都梦见文爷,所嘱之言,一字不错,怎还说文爷没有归神吗?”玉麟等闻言,重复擗踊嚎啕。飞娘却并不啼哭,忽地一头撞去,撞在殿柱之上,满头铺血,撞死在地。正是:

 

  但论素臣焉得死,若听有信断无生。

 

总评:

诸人之哭,若一直叙去,笼统写来,便成钝置。须看其参差重叠,拉杂纵横之妙。有独哭,有两人哭,有数人哭,有无数人哭。有一哭者,有再哭、三哭、四哭、五哭,乃至无数次哭者。而于其中夹人洪氏等之哭喊则为玉麟;而天生、以神之大哭,则为飞娘;成全、伏波之哭,则为冤屈;飞娘之僻踊号哭,则为天生。于参差重迭中,更极纵横拉杂之势。岂非绝世奇文?

写诸人之初闻信而哭,或跌倒在地,醒而恸哭;或大叫反死,横竖跳哭;或滴泪哭泣;或喊叫啼哭;或浑身发抖,跳踊号哭;或满地滚哭;或大哭晕倒。各按情理,无一雷同。非物物而雕刻之也,此为化工。

铁丐发性烧毁木索,是女娲补天神手。不许别船进岛之令,虽因慌乱而疏,升木走索之戏,虽因痛苦而废,然竿木具在,绳索俨然,探者回述即起靳直之猜想。一着猜想便有预断后路之事故。假手莽性之铁丐拨而烧之,以灭其迹,非补天之五色石乎?尤妙在补而无迹,使人荡然不知其故,但以为铁丐之莽性。则又但绣鸳鸯不渡金针,细意熨贴,灭尽针线之秘法。

当哭之不已之时,而飞娘忽然住哭,情之变即文之变。迨说出缘故,铁丐更哈哈大笑。情之变,变极而根乎至情;文之变,乃变极而发为至文。不徒以杂色见长也。翻手为云,覆手即雨。其斯之谓乎。

直说闻狮发病一回,而于此时作猜想语,实处皆虚,呆处皆活,滞处皆灵。伏笔至此,神矣、化矣。

写吉于公用兵,居然素臣一小像,而处处不脱素臣。至搜查奸细一着,出自素臣密令,其制胜处全在于此。否则方扞外兵而内应猝发,虽于公亦何能为?

丰城之载不从飞娘口中说出,则必另起炉灶,叙述战事,堕入《水浒》等按下且说之愚套,断乱无文矣。然非飞娘一篇快论,止住众人之口,即无从细述其事,并有闲情问及太夫人等而畅言之也。若必勉强叙述,既非情理,亦无由使痛苦诸人出神呆听,而雌哈巴狗之妙谈亦无从出口。即出口亦不致满堂一笑,以大翻连日痛哭之局也。唐诗云:欲作池西廊,先理池东树。丰城之战,池西廊也;飞娘快论,池东树也。欲叙丰城之战而先叙飞娘快论,作者之微意也。此无人知,亦如唐诗云耳。

素臣为全书之主,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然读至六人同梦,则此念便成冰炭,若但断为必不至死,而不能究其何以不死之权。便是隔壁陆,劈面相,毫没意智人。

间字卷十六

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

 

  众人慌忙拉救,亏得撞偏了些,在柱上擦过,把左边半个额角擦破,拉了一道口子,擦出整片油皮。急取伤药敷口,包扎起来,坐在地下,仍不哭泣。天生觉着,劝道:“你有夫有子,亏你舍得跟着文爷同去吗?方才若不是咱手快,捞着你一片衣襟,带了一带,这命还有吗?”飞娘道:“满天下人,只靠文爷一个,咱眼睁睁地,要看他做出掀天事业末,谁料他真个半途而废,咱还要这命吗?两个儿子,有你抚养,再不,就交给妹子;你爱娶,便续上一个,不爱娶,便守着咱,做个义夫;咱有甚舍不得?”以神道:“文爷劝大姐嫁人,要生男育女,接续父母气脉;你拗着他,做不孝之女,阴司里怎样好去见他?”飞娘道:“咱若不遇文爷,如今还是女儿,有这感子、念子来接那气脉吗?若光想接气脉,古来也没有忠臣义士了,咱有甚见不得他?”玉麟道:“古来女子,只有死君、死父、死夫,没有无名而死的;大妹怎不明道理;胡做起来?”飞娘道:“古来为朋友死的,很多;文爷是咱明师益友,开拓咱心胸,增长咱见识,感发咱良心;咱就合他做个刎颈之交,也没背着理来!”有信道:“文爷说,礼记上;‘父母在,不许友以死!’是汉儒附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即父母已死,也不应许友以死。大妹没听见过吗?”飞娘道:“皇上非文爷不能救,东宫非文爷不能安,天下非文爷不能治;君即文爷,文爷即君。咱的死友,便是死君。”玉麟道:“文爷一死,世事可知!俺也几番要死。因想古来孝子,俱以继志述事为孝;咱们把文爷看做父母一般,该完他未了之局。大家这里参想文爷救驾之法,要补完他忠心;接太夫人合家至岛,供奉避祸,抚育五位公子长成,补完他孝心慈心。如今幸得文爷梦中指示,正该齐心合力,了他心事。大妹怎在这要紧关头,反与文爷拧别着,不肯为他出力?他在九泉,岂得瞑目?”飞娘然后放声大哭道:“大哥这句话,提醒了妹子了!且完文爷心事再处。咱们决些上楼去罢。”天生方才放心,领着有仁、有信俱至神楼。飞霞、碧云、翠云因急要知救驾之法,料想同着做事,终须见面,便不顾有仁素不认识,都上楼相见。

  有仁、有信把梦中之言,如此如此,一一说出。飞娘道:“真有二千五百丈长的丝索吗?”碧云等俱说文爷早已打成。飞娘一阵心痛,复又晕倒,天生道:“这又是怎样?”飞娘哭道:“咱再不信文爷会死,如今连索连鹤,都在梦里告诉二哥们,这死不是千真万真了?怎不教人痛死!”大家听说,都哭将起来。有仁、有信亦哭泣不已。

  飞霞道:“高低远近,都隔了十多里,咱们想不到那鹤,便再算不出这丝索到铜柱边的法儿。”如包道:“文爷那日大笑不止,谁知是为这个缘故!不是精夫招下鹤来,文爷才笑的吗?”玉麟等俱恍然大悟。翠云道:“咱前还猜想,丝索就到铜柱边,怎得系牢铜柱之上?这鹤倘飞不到铜柱边去,也是常事。文爷托梦,是怎样说来?”有信道:“文爷说他若在时,自有别法;如今只消托梦与奢儿他、精夫,叫他来守候拴缚。”翠云道:“这就是了,这鹤一见他两人,便直扑将去,便不怕不到铜柱边,又不怕不缚得牢了!”飞娘道:“文爷各处托梦,怎独不到这里托一个梦儿?敢是谁恼了他吗?”有信道:“文爷怎得有工夫?为怕靳贼谋害皇上,不离左右,护着圣驾;咱们若不在那里经过,也还不得有梦哩!”飞娘点点头道:“这才是精忠!咱们早些救出皇上.也得文爷松一松那魂灵!只今夜就去罢,要到那初八则甚?”有信、有仁道:“文爷却谆谆嘱咐的,是初八夜里。”虎臣道:“他定的日子自有缘故,嫂子休要拗他!”如包道:“他在亮里,咱们在暗里,嫂子怎只顾与文爷拧着?”飞娘道:“不拧着罢了。咱也只为死守着皇上的苦恼,又巴不得早见他一刻的面儿。”

  众人下楼,叙述别后事情。玉麟便仍往古城,督练岛兵。飞霞等便仍立起竿木,督率女兵,升木走索。并遵素臣前令,吩咐外护讯官,不许别岛一船停泊。

 

 

  到了初七日临夜,便依着素臣梦中之言,派玉麟、如包领一千兵,攻困龙岛前面;派有仁、以神领一千兵在淡水洋停泊;一则阻截绝龙岛救兵。二则拦杀困龙岛败兵。派有信领兵五百,俟救出皇上,保护回岛。派虎臣、亚鲁领兵一千,在本岛一带洋面,巡防接应。派本岛将弁领岛内存兵,内外城守,派天生、飞娘、飞霞、碧云、翠云、金砚、练索的婢仆、女兵及岛兵一百六十名,俱潜处困龙岛后。约会金面犼等,迎救圣驾,破灭逆阉,俱于当夜先后起身,限初八日一更,各赴各处。

  天生等船,于日落时,已至岛后外洋,下碇定住。候至一更,统近石碛,见先有一船停泊,忙取白号带扭起,那船也扯出白号带来,便望那船放去,绑在一处。闻人杰等四人过船,与天生等厮会过,说道:“文爷梦中,原说今夜有云无月,当于二更起手。如今重云密布,月色无光,俺们一候二更,便可起手。”天生等依言静候,约莫二更,抱出两鹤,足上各系一绳,放起盘旋一会,忽地向铜柱边飞去。停了一会,鹤便飞回。

  扯那绳时,已扯不动;遂把绳紧紧拴扣在将军柱上。将白号带周围招扬一转,各人脱去长衣,单留紧身软甲。飞娘正待上索,忽地背后抢过一人.两手拉绳,飞身而上。飞娘看邦人身影,竟是素臣,忙说:“文爷显灵引路,咱们快些上罢!”亦飞身上去。随后便是天生、闻人杰跟上。林平仲等三人不能上索。有信派着送驾,不须上索。飞霞、碧云,翠云忽见素臣现形,心里未免胆怯,因飞娘踊跃而上,便也放大了胆,向那条索子,蚁附而上。有信等俟金砚、黑儿及各婢仆女兵上完,即止住岛兵,令俟皇上下船后再上。

  飞娘手势,比素臣手势更快,紧接素臣,仔细审视,竟与生人无二,忽又疑心素臣之死是假。但有信等岂肯捏此大谎?又何从捏此大谎?他两也哭掉无数眼泪,岂有假的事?不可逼近了他,怕阳气冲散了他阴气;因把手势放慢。上过几百丈,见素臣两脚交叉,搭在索上,仰着身面,用手抽扯。暗付:他既是阴灵,便可一飞而上,怎像吃力的样子,搭起脚来?回转一念道:“是了,他怕众人不能上,故在索上教导方法。”因也搭转两脚,觉甚容易稳当,大喜道:“文爷阴灵,叫你们搭转脚来,快依着他,稳快多哩!”背后的天生,那条索上的飞霞,便都交叉脚儿;并逐递说下,照样抽扯。不到半个更次,素臣已站在铜柱边,飞娘飞身即上,见精夫在前引路,到沧海楼下,满地躺着内侍,兵将俱昏迷不醒。素臣便去堵住楼下总门,挥飞娘等上楼,单把闻人杰留下。

  飞娘等蹑足上去,奢么他持烛迎接,见地下躺着内侍、宫人,亦俱昏迷不起。走入中间,阿绣、白儿等拥着皇上,屏息而待。飞娘等跪下,悄悄磕了几个头。天生便把皇帝背负在身。丫鬟、女兵中有力者,便把原送去的美女、秀女,除阿绣、白儿不须背负外,余俱各负一人,跑下楼来。到得铜柱边,把带来的软舆,钩贯在索,先把皇帝放下,候将至船后,将余人放下。这却不比上来的费力,这十多里地,不须半刻,已直卸下船了。

  天生等奔回楼下,便要杀那宿卫军士,素臣忙摇手止住。令春燕倾天生、闻人杰、飞娘、飞霞、碧云、翠云去劫杀法王、真人;令秋鸿领自己去诛靳直。二人各在卫士身边,拿过刀剑,分领而去。飞娘不舍素臣,紧跟在后。到一个独院门口,地下搭着帐篷,许多将士防守。秋鸿腾身上墙,素臣随后亦上,飞娘便也飞身而入。院内亦有守宿内侍,蹲着打盹,躺着睡觉。三人且不管他,蹋开房门,齐奔入房。靳直正搿抱着皇上乳母保圣夫人熟睡。素臣把两人头发扯散,并提下地,一脚踹住胸前。飞娘忙道:“不是靳直,是有屪子的。”素臣道:“正是,他吃了活人脑髓,长出来的。秋鸿,快取索来!”靳直吓得魂出。保圣夫人号叫乞命。飞娘一刀已到,阳物削断,鲜血直喷。靳直大喊一声,晕死地下。

  秋鸿找着九龙丝绦,把两人双双捆起。房内及床前床后守卫的内侍、宫人,虽也掣刀拔剑,上前救护,却是从睡梦中惊起,怎当素臣、飞娘勇力,刀飞头落血溅满房。院内院外内侍军将,一齐奔入。素臣、飞娘、秋鸿五把刀剑,如风雨一般,直骤出来,那里拦挡得住!楼下岛兵,陆续杀至,登时血尸满地。

  素臣把靳直两人交付岛兵,吩咐不许杀掉。迎着喊杀之声,飞奔将去。只见许多和尚,拼命与天生等死斗。素臣大喊一声,直杀入去。飞娘随后杀进。两人在内一搅,势便散乱。有认得素臣的,更自魂飞魄散。天生、人杰喊声如雷,宝刀铜锤,风驰电卷。飞霞、碧云、翠云亦俱奋勇,从外砍斫。登时把大智慧佛、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禅师、善世、觉义等,如杀猪宰狗一般,嚎叫一声,齐入涅槃而去。

 

 

  春燕当先领素臣等,复奔真人丹室。真人等已作准备,丹室四面,轰雷闪电,赤发蓝面的鬼怪,金盔金甲的神将,咆哮的猛将,张牙舞爪的孽龙,一齐发作。把天生、闻人杰、飞霞、碧云、翠云,吓得失色倒退,婢仆、女兵、岛兵人等浑身发抖。素臣忿怒,嗔目大喝,舞起宝刀,直劈进去。飞娘宝剑紧接杀入。金砚大喊:“都是假,仗着老爷阴灵,怕他怎的,快杀上前去!”天生等见龙虎神鬼的,被素臣刀锋所及,纷纷倒落,都是纸片;再被金砚一喊,便大着胆,各举手中兵器,呐喊杀进。登时神将无踪,鬼怪艳影,雷无声响,电没光芒。真人师徒,中刀着剑,哭喊连天,夺路跑出。被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各岛精兵,层层截杀,骸骨人人尸解,魂灵个个飞升。把一千真人、高士、正一、演法、提点、至灵,如熏狐剥兔一般,连尿带屁,都化作一道怨气,冲天而去子!

  金砚在廓房寻着火器,放起火来,烟焰熏天,响声震地。陈芳、王彩在睡梦中惊起,乱点军兵,指挥救火。岛前玉麟、铁丐,见岛内火起,各使风篷,如飞赶至,奋力攻打。王彩又乱慌慌的拨兵去接应。火里跑出焦头烂额的宫人、内侍、宿卫军兵,纷纷哭报:“文忠臣显灵,厂爷已被活捉,法王、国师、真人、高士俱被杀死!”陈芳、王彩魄散魂飞,军心大乱,各思逃窜。素臣自内杀出,勇不可当,威不可犯,便都发喊逃跑。王彩疾忙上马,也想逃走,被素臣赶上,魂不附体,急挥一刀,用的力猛,斫在空处,直撞下来,岛兵连忙捆傅。素臣率领天生等,斩开城门,杀上关去,立时攻破,放入外兵。素臣复转身来走进前殿,空中一根大粱,劈头打下,猝不及避,急望空处一跃,离地丈余。

  飞娘紧跟素臣,刻刻留心,认定素臣功成欲去,亦即跃起,紧紧抱住,同落下去,素臣失惊道:“恩姊放手,怎不避男女之嫌,竟抱起我来!”飞娘大哭道:“文爷生时,咱尚背着,何况已死!你若带不上天去,咱便自刎而死。魂灵儿总要跟着你去的!”素臣方知其故,急道:“我并不曾死,恩姊快请放手!”飞娘如何肯放,道:“你骗咱放手,你好上天去,宁死也不放你!”素臣着急道:“我现有形有影,有肉有气;若真死了,恩姊还抱得住吗?我叫有信们来说谎,是有大缘故的,慢慢的告诉你。现须搜灭余党,乘势剿除,休要误我大事!”天生忙把素臣脸上摸摸,身上揣捏,大喜,大跳,大笑,向飞霞等高喊:“文爷现是活人,真个未死,快活,快活!阿唷,阿唷,咱好快活!”玉麟等俱赶近前,围着跳笑,欢声如雷。飞娘腾出一手,把素臣面上摸去,真觉皮肉温和,口内热气直喷,方才把两手一并放落,咬着牙龈说道:“好狠心的爷,几乎把咱的性命白撩掉也!”

 

 

  素臣入内,天已平明,令人救灭余火。先着金砚,收拾御宝,龙批,及一切上用紧要之物。次令玉麟、如包、春燕、秋鸿,领原攻岛岛兵一千五百名,分头搜灭贼党,招降禁军,查封财帛米粮。次令闻人杰、天生、飞娘、飞霞、翠云、碧云及白家婢仆、盘山女卒并走索岛兵百名,从岛后下船,同林平仲等三人,至淡水洋分兵;令方有仁同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五人,原船原兵,星夜去攻乍津;令以神同天生等领淡水洋兵一千,去袭绝龙岛;俱授与密计,各人得令而去。

  即入靳直房内,见金砚捆一大包趋至,打开看时,是一颗皇帝奉天之宝,一颗皇帝之宝,一颗皇帝行宝,一颗皇帝信宝,一颗诰命之宝,一颗敕命之宝,一颗御前至宝,一颗敬天勤命之宝,一颗天子行宝,一颗天子信宝,一颗天子之宝,一颗皇后之宝。

  大怒道:“此贼安心篡弑,把祖宗相传十七玺,就带了十一颗出来!皇后现在宫中,怎连皇后宝玺也偷带出来?此必保圣夫人所为,可恨,可恨!”因复翻去,都是龙批凤诰,札付文凭,兵牌敕令等物,却不见有逆党笺奏,来往密书,附逆簿册。因将各宝及批诰等物,开造清册,包裹起来。复遍加搜查。把仰尘地板,四壁梁柱,俱行打撬,并没踪迹。因翻转床屉,见四边档木甚厚,用脚一踹,方才破败,四档俱系中空,内藏紧密奏启。因命金砚掇过火盆,看一纸,烧一纸,看一册,烧一册,将景王、安吉、赵黄、王彩、陈芳、汪宁、昌神功,武国宪、郎如虎等密书,及附逆诸臣花名草折,俱行烧毁。看到一书,是倭奴关白的书信,藏在袋内。又有两只漆匣,封着封皮,一条是真人封的,一条是番字,看不出,想是领占竹所封。揭去封皮,四面无痕,不知如何开法,用手掼碎,见每匣一人,赤身仰卧。一人宛如东宫,一人宛如自己,一囟门,两太阳,两耳,一口,一心,两乳,一脐,两手弯,两腿弯,俱用细钉密钉,背上朱书生年八字,不觉大笑,并投诸火。然后出房。

 

 

  至夜,玉麟等回来缴令,呈上斩馘!收降,封贮各册。素臣命金砚将各宝并册,随同玉麟,投兵一百,护送至护龙岛恭缴。同着铁丐,振兵分守各城开水口已毕。取出倭书,令将胶州、登、莱洋面各岛,相去数里,东西南北方向,何处可以下碇,何处可以藏舟,何处险恶,何处平安,一一说出,用笔开写。看过,即复画一图,注明某处伏兵若干,临期如此如此,令铁丐牢记在心,方才就寝。

  铁丐道:“这没膫子的好受用,一睡下去,连身上都淹不见了,又软又温,好不快活!这岛看日出是一奇景,五更起来,索性快活他一快活,补补连日哭想的苦处!文爷,你怎下得这狠心!别的犹可,只大嫂子险些不送了性命!”素臣道:“这是我不是了,也不诓到这般地位!等他们齐在一处,待我表白,省得零零的告诉。我被那上索上苦了,厮杀时又伤了些力,此时夜深,五更又要起来看日,补你的苦,且睡了罢。”铁丐不便再问,也便睡了。

 

 

  一交五鼓,春燕、秋鸿叫醒二人,请去看日。铁丐道:“怎这等早?”秋鸿道:“迟了便看不及,奴等随皇上看过,故此知道。”铁丐还不肯信,被素臣催了起来。春燕执灯前导,秋鸿背着一大包皮衣随后。铁丐道:“各人都穿有皮袄,要他何用?”秋鸿道:“停会冷得要死,吓得要死,快活得要死,这些皮袄还嫌少哩!”铁丐道:“胡说!文爷和咱也是芥菜子胆儿,怕海鬼来吃了去吗?”秋鸿道:“俺爷自然不怕;铁爷怕起来,方知奴的话真!”铁丐道:“你看咱怕不怕?无过是日出罢了,咱在岛里没曾见过,有这许多瞎话!”

  到了观日台,秋鸿道:“爷们须两手把定这铜柱上横挡,忽然害怕起,防掉下海去!”铁丐喝道:“叫你不要胡说,怎又放出臭屁来!好好的怎得掉下海去?”素臣道:“我们依他挽住挡子,妨甚么事?待没怕处,再怪他不迟!”四人在台候了片刻,忽见海中直推起一轮红日,刚推出水面,便直落下去,既落下去,复直推起来,丢上落下,跳个不住。各岛边,有一个的,有两个的,有三个,五个的,都与日一般,跳上落下。登时海中便有千百个红日,此去彼没,腾绰不定,动荡无休。铁丐大惊失色,回问素臣。只见素臣等身长数丈,腰大如牛,面色青蓝,变成鬼怪,大叫道:“文爷怎么了?”秋鸿笑道:“铁爷怎有些怕起来了?”铁丐道:“不好,你们都会幻术的,串着文爷,弄甚鬼怪来吓咱了!”素臣一手攀着铜挡,一手去拉铁丐,怕他真个掉下海去。铁丐忽见长鬼伸着钉耙般的五指去捞他,急喊:“文爷,你在那里?快救咱一救,鬼怪来擒咱,咱死攀着铜柱,没手去挡他哩!”素臣道:“是我的手,怕你掉下海去,拉住你哩。”铁丐道:“文爷,你休弄戏法儿吓咱,咱以后再不敢说大话!咱这会子的胆,比芥菜子还小哩!”春燕、秋鸿俱笑得肚疼。

  铁丐道:“好文爷,他们都在那里,怎只听见他笑声?”素臣道;“这是虚影,我看着你,也是又长又大,鬼怪一般的。日影跳荡得这样好看,怎白闹掉了工夫?”铁丐按定六神,腾出一手,去摸那钉耙样的大手,却原是小而温和的人手,方始住吓。去看那千百个红日,跳上跳下,海水直铺而起,与那些红日吞吐激射,实是奇观,又复大喜大笑起来。那知已看得快活,那千百个红日,不约而同,忽地都向海中一落万丈,直淹下水底去,更不起来。登时天昏地黑,两眼窣暗,对面不见光影。重复害怕道:“这样儿不好,莫非要混沌吗?太阳已起,怎又落下去,竟不起来了?”秋鸿道:“起的不是太阳,是太阳的虚影,故有这许多。”把手内皮袄,替两人各按一件,道:“停会太阳才真个起,逼起寒气,就冷不可当哩!”铁丐已觉寒意,便不敢强嘴,任他披上。须臾,一会冷似一会,秋鸿连披上三件皮衣上去,还觉寒冷,复又讨要,秋鸿道:“依着铁爷,一件也不须带,这会还受得吗?”慌忙又披上一件搭护,方不觉冷,只苦得满面如浸水凌,一片冷痛,把头缩在搭护毛里,说道:“脸上冷痛,太阳又不起来,咱们去罢。”春燕道:“兀的不是太阳出海了吗?”铁丐抬起头来,见海水大沸,如煎熬热油一般,飞溅而起,澎湃有声。果见露出一点日尖,比朱更赤,比锦更鲜,诲中各岛,如螺如蚌,如髻如鬟,皆成红紫之色,涂脂点绛,映着探碧的海水,千波万浪之内,都影入日尖,血色滴滴可爱。日尖一出,寒气即收,各人加穿的皮衣,便一件一件,脱卸下来。渐至半轮,忽发奇彩,日轮之上,射出数百道光芒,俱如赤线,每道长百千万丈,闪烁如电,变幻不测,映入碧波之内,飞舞上下,五色备具,正是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素臣叹道:“此天下奇观也!书记所载各处观日之景,俱不足言矣!”春燕道:“各处或是看迟,或是离远,或是方向不准,看了侧面,又没这岛的飞崖铜柱,直出海中,今日这日,亦比皇上赏看不同,以前虚影还不相上下,这会子发出万道光芒,像与海龙王斗宝一般,分外精彩,想是特地放出毫光来,与爷看的,好造化也!”又停一会,金轮俱现,光芒愈足,铁丐狂喜大叫,几乎失足落海。春燕、秋鸿看得心花开放,虽不敢叫笑,却吱吱格格的,两张小嘴再合不拢来。素臣亦觉所见迥异所闻,叹赏不已。直至离海一二十丈,光芒方渐收敛。

素臣急欲见驾,不敢久留,即下台入内,嘱咐铁丐权理岛事,自带春燕、秋鸿下船。路遇虎臣、亚鲁,令去绝龙岛,接应天生等,事平之后,如此如此。两人得令而去。

 

 

素臣于四更至岛,忙取清油碱水,擦洗假容,熏沐过了穿戴起灵座冠服。把前殿龙牌撤去,设了御座,与玉麟在廓下待漏。春燕等入内奏闻。五更三点,皇帝临殿,素臣、玉麟山呼舞蹈毕,传旨白祥退班,宣文先生上殿。素臣抠衣而上,皇帝赐坐。岛中并没锦墩,就把灵座前拜垫,铺上红毡,席地而坐。

  皇帝道:“朕妄想长生,惑于僧道邪说,复信任宦寺,专权乱政,以致身辱国危,追悔无及!赖皇天赦罪,祖宗垂佑,诞降先生,为国家剿除好逆,拨乱反正,岂惟朕父子感激,自大祖、太宗实嘉赖焉!传闻先生凶信,朕连日哀苦,知大事已去,断无挽回。不意先生从天而下,出朕虎口,生死而肉骨之!古人有云:‘祭则寡人,’请自今以后,国之大事,一切委之先生!乞先生将近日之事,详悉奏知,朕当倾耳以听。”

  素臣惶恐辞谢,因把病在长沙,闻有恩旨以后,救驾以前诸事,遂一奏闻。皇帝又惊又喜,极口赞颂。即传旨拜素臣东阁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俟回銮后,再定分茅之赏。素臣苦辞不获,只得谢恩。皇帝道:“先生所进美女,朕已御过陆氏、何氏,俱封贵人,当带回京。余俱仍还先生。此番教朕出险,所有诸臣功绩,町分等次开造一册,朕将亲览。”素臣领旨。皇帝退朝。素臣知皇帝现住天生正寝,即收拾左右两院,为阿绣、白儿行殿。将美女、秀女仍拨去伏侍皂帝;在白、潘两家丫环内,选出八九,分拨两院,伏侍何、张两贵人。一面赶造功册,拟撰诏旨,令白祥齐赴莱州,委官分往山东各府宣布。并与何仁、元思准备回銮一切事宜。拟手诏敕知东宫,令金砚星夜入京,以慰太子忧念。

 

 

  到得晚来,奉旨宣素臣入见,东西设席,延请入座。素臣汗流浃背,跪地力辞。皇帝道:“古来君臣常宴,原有此礼,何况先生!”素臣死不敢当。皇帝令把西席移上五尺,素臣只得就坐。皇帝道:“闻先生量极佳,今当为朕尽欢。”素臣不敢作假,一面问答,一面浮白,饮至八分,方敢告辞。皇帝令斟两大爵,着两贵人捧劝。素臣忙跪接而饮。皇帝道:“卿等皆先生旧人,岂可立奉,反辱先生长跪?”阿绣等本欲跪敬,因未奉旨,恐有不便,故俱立奉。今一闻旨,便俱跪下。素臣奏道:“两贵人已经事皇上,臣白昧死谨辞!”皇帝道:“以先生之功,即朕亲跪以奉,亦不为过;况三品女官耶?”素臣无奈,只得速干,让两贵人起立,然后平身。皇帝又亲捧一大爵,出席赐饮。素臣要跪下去,又奉旨着美女扶掖住了,不许跪饮。素臣只得又立饮一爵。那爵可容三升,素臣已饮至八分,如何能连受三爵?如李白在沉香亭上一般,两足交叉,只顾站立不定。皇帝命美女扶定,唤过春燕、秋鸿,说道:“救驾之功,除先生外,当以二女为最。彼曾受先生之记,不能再事他人;泣求于朕,朕已许之。今特赐先生为妾媵,两贵人可撤朕席,上宝炬送先生归洞房,与两女成婚。”素臣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忽闻赐婚,早吓出一身冷汗!正是:

 

    已知君意如流水,却仗皇恩作泮冰。

 

总评:

  不信素臣会死,以飞娘为第一,至飞娘亦信其死,而欲以身殉,则素臣之死更无疑义矣。既被提醒,催促上楼,急欲了其心事。而一闻丝鹤之说,仍复晕倒,加一倍簇写。不特曲中至情,更见素臣之死千真万确,各无丝毫疑议也。文章至此,直是造化弄人。

  素臣一跃离地丈余,飞娘跃起抱住,同落下地,妙极!神来之笔。非特奇情奇事撰出奇文也。非此,便须素臣自述,或飞娘识破,皆必呆钝,且黯然削色,落势矣。天生喜跳大笑,玉麟等围着跳笑,飞娘咬着牙龈,何等花色,何等声势,而灵活如水中月魄,盘内珠光,岂非神来之笔。

  飞娘欲殉素臣,以头撞柱,此复紧紧抱住同落下地,而天生毫不见嫌,写豪杰胸襟,阔大如此。然正以表飞娘之素性,素臣之素行,写得出奇、出色,令人心花怒开。暗者歌,而悲者笑矣。尤妙在夹一莽撞之铁丐,以科诨之使色外有色,奇中有奇,而反通正文。非无端科诨可比,则又奇不诡于正,方是第一奇文。

  看日者,表素臣赤日之祥也,使四人俱来见海岛日出,又何必知为赤日之祥?妙在铁丐固属见惯,素臣未见,而书记所载久已传闻,至春燕、秋鸿则更于此岛随驾见过,而皆叹为希有,其为赤日之祥,始无疑义。春燕、秋鸿之想“是特放毫光与爷看的”此一句点睛,回看前后,设色着彩处,俱如爪舞牙张,破壁欲飞矣,岂非绝世奇文。

 

 

 

 

 

第一百十四回 沧海玉堂双珠归母 白衣阁老只手擎天

 

  素臣俯奏道:“臣昔年误行受记,已为择有年貌相当之婿,亦系救驾有功之人,一名成全,一名伏波。皇上既念二女之功,应使得所;臣已有—妻三妾,分沾余润,岂可独占全枝?彼原说必臣破体,方可适人;臣今承恩命,请即为设法,今其乐从便了。”皇帝道:“二女守彼国之教甚坚,恐非说辞可转;如能乐从,即遵先生之命也!”

  因命宣成全、伏波入见。素臣尚不知其监禁,承应两贵人的丫鬟奏知,二人现在监中。皇帝道:“既系有功之人,怎反下了监?”丫鬟将前事奏闻。皇帝道:“如此则二人有罪于先生,无功于朕,何云救驾有功?”素臣道:“臣欲救圣驾出岛,差二人至岛前岛后,昼夜沉伏,伺候察探。岛前只一水可通,被逆阉于关口密排铁栅,栅上皆有锋刃,关前数里水底,布满蒺藜,触锋刃,蹈蒺藜,即皮破血流;二人没至关前,两足尽破,幸其水性熟谙已极,尚未伤命。因岛前无缝可钻,复至岛后探视,于水石冲击,刻死刻生之所,探出石碛可以藏舟,臣方得前去测量。测量之时,若非此二人下海,屈曲泅没,亦不能知勾弦数与确数,何从算出丈尺,知丝索之敷用与否。此二人实从万死一生中,拼命图功,俾臣得救驾出险;臣实深悉其劳苦困惫之极,故称有功之人。至臣之落海,因老蚌索珠,且报臣友被围之信,发于仓卒,鬼神亦无所施其巧,况此劳苦惫困之人乎?从臣之故,几致其丧身于海;岂反有罪于臣?惟陛下怜而察之!”

  皇帝慨然道:“春燕、秋鸿隐形至观日台探信,以药迷闷卫士,及逆阉心腹内监宫人,使先生之计得行。成全、伏波沉没海底,拼命舍生,使先生之巧得施。先生之发踪指示固难,而韩卢、东郭之劳亦甚矣!当速召来,重加封赏!”素臣道:“此二人既久禁狱,自必污秽,恐冒触天颜;伏乞皇上赐以薰沐,然后召见。”皇帝道:“薰沐之后,暂令锦衣花帽入见,俟封职后。徐备服冠可也。”当即传旨提监,沐浴熏涂,前来见驾。

  龙目一看,见二人年纪俱未满三十,相貌魁伟。大喜道:“真属年貌相当,可称佳配!成全封澄江将军,配以春燕;伏波封清海将军,配以秋鸿。俱食四品俸,给事先生府第。春燕、秋鸿俱封义勇淑人。先生可即为说法,以便完姻。”春燕、秋鸿想:成全等不过盘山小卒,并未留心观其容貌,甚是疑虑。今见钦赐官职,相貌魁梧,暗暗欢喜。却不敢悖本国之教,未免怀着鬼胎,鹘鹘突突的,随着素臣入房。

  素臣并唤成全、伏波进房,正色而言道:“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争在有廉耻。禽兽没廉耻,故无一定配偶,人惟有廉耻,故能不事二夫。你等如在本国,而遵本国之教,已属寡廉鲜耻,与禽兽无别。今在中国,而仍遵本国之教,则廉耻全无,更不如禽兽矣!我若依你邪说,先破汝体,然后赐婚。不特无颜以见同伴诸女,亦何面目以对成全、伏波乎?汝等既受我记,即当从我之命;既久中国,即当从中国之制。将来得奉皇上威灵,风行海外,用夏变夷,还要把大秦一国,俱秉中国婚姻之礼,不止全你两人廉耻,将并汝通国之人,都从禽兽中提拨至人类中来。妆四人可依我言,速就各房,我在此中间立侯,讨出喜来,同去复旨,即作成全、伏波代我破体可也。”春燕,秋鸿被素臣□□禽兽触动羞恶之心;又想素臣既相,必除灭佛、老,所云变易本国之教,亦必是真;且令成全、伏波代其破体,便不算全然叛教,只得听从。

  成全、伏波讨出喜来,素臣领同缴旨。皇帝大喜,即命四人在御前先拜天地,次拜皇上,次拜素臣,然后夫妻捉对儿交拜,撤御前宝炬,送归洞房。春燕、秋鸿之喜,还是有限;只成全、伏波二人,才离黑狱,即解红裙,幸免极刑,翻膺上赏;这一喜直到尽情!江边掠燕,海上惊鸿,澄江直欲翻江,清海将为搅海矣!

 

 

  次日清晨,素臣放出海师、水手,各加赏赍。正值飞娘同碧莲、翠莲回岛,丰城之事,素臣尚未细问,飞娘三人,把前后战胜及水夫人命其勤王之事述知,素臣大喜致谢。即拨兵一千,令其赴乍浦接应,授与密计,三人连夜去了。

  日中,赐出素臣冠服,传旨道:“朕自进此岛,即令两贵人赶制,至今方得完备,勿嫌迟慢也!”素臣感激谢领。春燕、秋鸿打开锦包看时,是:

 

  朝服全副,七梁冠一,赤罗衣白纱中单青饰领缘一,赤罗裳青缘一,赤罗蔽膝二,赤白色绢大带一,革带玉饰一,玉佩二,黄绿赤紫丝织云凤花锦大绶二,青丝网玉拔环二,白袜二;黑履二,常服全副,乌纱展角帽一,团领仙鹤补绯袍一,大独科花绽丝绯衬袍一,玉带一,皂靴一,软底皮鞋二。

 

  素臣命将朝服包好,把常服穿着,至行宫门口谢恩,即请定回銮日期。皇帝大喜道:“朕归心如箭,只恐孽氛未靖,今文先生云可归,朕放心即归矣!”因传旨,择吉于十七日朝见有功诸臣;十八日回銮。

  次日平明,天生等回岛缴令。天生道:“以神等在淡水洋,已截杀困龙岛败兵一船。俺依文爷密计,令小矜子碧云领一船,伏绝龙岛左,翠云领一船,伏绝龙岛右,俺们在大洋候着。三只败兵船逃来,被俺们围住,先放走一船,俟他进岛,岛左之船便跟着进口。又放走一船,岛右之船又跟着进口。俺们拼力杀掉了一船,统着大兵攻岛。岛左岛右之船,俱是困龙岛岛船,又用了困龙岛旗帜服色,夹和败兵船内,守岛兵丁慌乱之中,不及辨别,一齐放进。随后大兵即至,里面两船—齐发作。俺们是有记认的,只拣贼兵砍杀。他们没记认,不知谁是困龙岛的兵,是护龙岛的兵,自相厮拼,心慌势乱。俺们内外夹攻,倾刻攻破。走索的岛兵,各处放火。碧云、翠云领着女兵,把封锁的嫔御宫人,一齐救出。咱夫妇令以神、卫婶子分头搜岛,现获陈芳、臧宁、汪彬、赵武及靳直之弟靳廉。留以神在岛镇抚。虎臣、亚鲁已奉文爷之令,去招降各岛。俺们先撤兵回来报捷。”素臣大喜,将嫔御宫人都送入内,领着一干男女朝见。

  皇帝仍坐前殿,男女分班,嵩呼拜舞,此时已有锦墩设在御座东旁,宣上素臣赐坐。东班是玉麟、天生、有信、成全、伏波;西班是飞娘、飞霞、青云、翠云、春燕、秋鸿。皇帝问功名册有名之金砚、黑儿,素臣回奏:“金砚系臣之仆,已奉诏进京,敕谕东宫。黑儿系龙生之婢,未敢朝见。”皇帝道:“文子与□同升,仆婢何害?金砚有十余日行一万七千里之功,太后东宫之幸,逆藩之授首,皆其功也!可封为飞虎将军,食三品优俸,给事先生府中。黑儿系贵人之姊,可即宣入,以受国恩。”素臣领旨,将黑儿宣入,朝毕,站立右班之末。

  皇帝降旨,陛白祥为兵部郎中,并监督大恩仓。龙生以副总兵,兼宣慰司同知,仍管护龙岛事。施存义以守备提补。飞娘为神勇夫人。飞霞为英勇夫人。碧云、翠云为灵勇宜人。黑儿为奉恩君,食四品俸。以救出嫔御,俘获逆党,进素臣武英殿大学士。陈芳、臧宁、汪彬、靳廉同先获之靳直、凤氏、王彩,各打四十御棍,赵武免打,俱监候回銮处决。诸臣谢恩退班。

  十四日,飞熊解到龙衣,赍奏翰林官一员,洗马连城。皇帝见太子表文,宣素臣入行宫,再三劳谢道:“前日令先生陈奏功绩,朕已惊叹为古今未有;今观东宫所奏,方知先生尚未道其十之一二,先生真只手擎天者也!东宫云,一切贰官闲职,不足以溷先生;拟晋先生内阁,兼吏兵两部,请朕圣训。其进先生为文华殿大学士,应加宫保及五等之爵,俟回銮再定。”是日,留在宫中。细问一生事迹,及父母兄嫂妻妾子侄婢仆锁屑之事,至夜赐宴,尽欢而散。

  素臣方得与连城相见,连城再三谢罪。素臣道:“人孰无过,礼过不吝,乃老先生之盛德,前事何足挂怀!”因唤大怜出见:“此尊婢也,今日归赵矣!”连城问单姨之事,大怜招出聂元,连城切齿。素臣道:“邪道作孽,何所不至,特辩之不早耳!聂元前在此岛,已为龙夫人所诛,勿更念此婢之旧恶也!”连城唯唯谢教。

十五日,如包、以神回岛朝见,奉旨加铁面游击将军,兼宣慰司佥事,仍管生龙岛事;熊奇以参将题补;两人谢恩毕,将天生等约齐,同至素臣房内,根问落海后事,及假传死信之故。素臣从头说出。

 

 

原来:素臣那日落下海去,即落在一座白玉堂中,一张白玉榻床之上。只见一个年老妇人,缨络缤纷,向前敛衽。素臣忙下床答礼。老妇道:“前遭龙厄,藉相公福庇,以二女奉侍;今当见还。金面犼有难,相公当往救之!孽龙已为香烈娘娘收服,妾可无虑;但恐野性难驯,不日来见相公,乞相公受记一番,便与妾冰释前嫌,感激不尽!”素臣恍然,忙在袋内取出双珠递还,道:“承老妪赠此神物,救我之难.成我之功,正思图报!若果见孽龙,自必嘱咐,令其解释前嫌。金面犼现有何难?当往何处救之?”老妇道:“相公不听见喊杀之声吗?”素臣侧耳一听,果闻喊杀连天,心里着急,忽然惊醒,那有甚白玉榻,却仰卧在一片大蚌壳内。忙立起身,只见前面船只,被这蚌风驰电掣激起大浪,一齐翻转,船上兵将纷纷落水。将近一只船边蚌壳平空一起,把素臣颠落那船船头,那蚌便沉入海底,绝无踪影。

  那船已将翻转,半船俱水,人尽吓坏。忽见半空落下人来,顷刻风恬浪息,便按定心神,向前细看,失声惊喊:“莫非是文爷吗?面色怎如此晦滞?”素臣睁眼看是,认得是方有仁、方有信,忙答道:“弟正是文素臣,闻人兄如何不见?”有仁等大喜道:“闻人二哥就在前船。有仁等被围至急,亏这大浪把一面冲破,正想逃走。今得文爷从空而下,便可杀上前去。”素臣问:“缘何被围?是何兵将?”有信道:“是靳仁的兵将,虽坏了几船,兵势还盛,水势一定,必更合围。靠文爷的威力,且杀了贼人,再细细告诉罢。”素臣便不再问,抖擞神威,拔刀在手。有仁忙令拨转船来,素臣一眼看见金面犼虎踞对船船头,大叫:“闻人兄,今日才会,快快转船杀贼!”金面犼大喜大笑,忙令海师捩舵。两只船上各家丁壮,久闻素臣杀夜叉,诛山魈的大名,兼且从天落下,越发认作天神,人人胆壮,个个心雄,忙忙捩舵转船,直冲上去。

  贼船上呵呵大笑道:“若没那阵怪风,都做了海鬼了!怎敢回来送死?”把旗一挥,四散的船,都攒拢转来。素臣令众人“照旧厮杀,选几个有勇力,能跳跃的,各持短兵,随我而行。”有信在本船,拣出十几个,紧跟素臣背后,须臾,各船围上,两船内照前各持长枪大戟,互相击刺。素臣拣着最近贼船,大吼一声,平空跃上,手起两刀,已把当头两个杀人不转眼的凶和尚,连头带肩,劈做四段。就在红血中直滚进去,碰着刀的,非死即伤。背后勇士,陆续跳上,如一条长蛇直窜入舱,杀条血路,看着那两只贼船较近,复跳上去,如猛虎突入羊群,任凭咬嚼。杀过这船,跳到那船,杀过那船,跳到这船,纷纷头落,片片肉飞,颈血直喷,尸身平倒。金面犼看得兴发,也吼一声,跳入贼船,手中钢锤,雨点般打落,贼人筋断骨折,一片哭声。我兵将领及有勇力能跳跃之人,无不争先跳砍,咆哮剪扑,猛不可当。登时把贼人十几号船只,百十个和尚道士,大盗凶徒,一二千惯战水军,十停中杀掉九停。素臣因有正事,跳回本船,招呼金面犼等下来,放他各逃生命去了。

  金面犼等一齐上前相见,叩谢援救之恩。通出姓名,方知福建六雄,除飞熊解衣在路,现在五榷俱集,内中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三人,尚是初会。素臣看其相貌,都是魁伟,持战之时,亦甚勇敢。暗付:六雄之名,果然不错!因问:“此处是何洋面?今日何日?”有信道:“这是乍浦洋面,今日是十一月初二。”素臣好生惊异,因把自己在广以后之事说知。六人俱拜伏于地道:“文爷真天人也!”金面犼复谢失迎之罪。素臣因问日本之事,金面犼道:“靳贼结连关白,俺便交结旧臣之仇恨关白者;奈关白夫妻二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恶党颇盛.一时未得其便。俟我朝兴兵问罪,可作内应耳。”素臣记在心头。见是顺风,忙令扯足各道风篷,一面叩问被围之故。

  有信道:“自皇甫按院解散义民,白兄离职闲住,存义便把自己,合两家家口,寄顿飘风岛,至闽去看袁兄,闻皇上驾幸登州,靳直必有逆谋,天生等自必勤王,因文爷在广征苗,故邀同闻人兄们前来帮助。不料船至宁波洋面,被寻龙岛岛贼出来劫夺。一个贼首,为闻人兄所杀,败将下去,纠合附近岛贼,前后截杀。飞报靳仁,又添了许多凶恶僧道,围得水泄不通。正在危急,忽被风浪冲开一面,又从天上掉下文爷,真是五行有救!”素臣道:“我已定下救驾之法,今忽添六位英雄,大事可成矣!”当与六人纵谈今古,开发忠义,指示兵机。六人中,除有信领略过趣味,余剩闻所未闻,如食江瑶柱一般,津津有味,日夜不厌。

  初五日将晚,已望见困龙岛,忽见岛口有帆影招动,素臣留心细看,见一只小船,逆戗着风,如飞而来。即令本船截住,休教走脱。金面犼立在船头,海师捩舵迎凑,丁仆外水,各持铙钩铁戳,钩的钩,戮的戮,登时拉住。素臣急命海师转舵,望外洋开去。小船内钻出一个道士,手持纹文古剑,口中正自念念有词。素臣一跃而上,将刀隔落古剑,劈胸一提,挟在胁下。金面犼一齐跳过。有几个动得手的,俱被杀死。其余无用之人,便都捆住,丢在舱内,把船掉转,带在船尾。

  素臣把道士挟过船来,背绑起;将刀搁在颈上,喝道:“你这妖道,姓甚名谁?往那里去报何紧急?用何邪术,行这逆风船儿?有一字虚言,即砍下头来!”道士慌道:“大王饶命,容小道实供!小道姓于名人俊,是江西人.在龙虎山学的五雷天心正法,并不是邪术。”素臣喝道:“即在龙虎山学法,认于人杰吗?可知现在何处?”人俊没口子应道:“于人杰是小道胞兄,现在钱塘县里。”素臣道:“我在沙河驿释放他,他说以后改邪归正,如今弟兄两个,一个跟靳直,一个跟靳仁,助纣为虐;他罚誓死于乱箭之下,怕眼前就要应他毒誓了!”人俊浑身发抖,乱磕头道:“原来是文爷显圣,怪是小道行法不灵!文爷在亮里,怎还不知小道们心迹?小道行都依着文爷在前之命,阳儒阴释,暗为朝廷出力。”素臣喝道:“你怎知我已死?如何行法不灵?快实说来!”

  人俊道:“小道行逆水法,有神将守护;若非文爷显圣,神将岂无响报?王采兵败入岛,禁军中有认得文爷的,说文爷改了面色,假扮差官。靳监不信,说文爷现病在京。王彩说,曾见过文爷,貌实相像,只面不同,必是易容之故,况差官勇不可当,除了文爷,断没这等本事!靳监方才信了,害怕起来。先是奉皇上住在沧海楼,有美女奉御,内侍宫人伏侍,一切供应,还像个局面。及闻此信,说文爷倏在广西,倏在北京,倏在山东,如神如鬼,倘被劫去皇上,关系非轻!将皇上圈禁木笼,栅内栅外,令勇士日夜防守。后闻文爷死在海里,与心腹谋士计议,说文爷已死,再无能至此岛劫驾之人,可否放皇上出圈。小道竭力怂恿,说:‘皇上锦衣玉食,安乐惯的,若久圈禁,必致伤生,便失去重质,太子必致死报仇。天下谋勇之士尚多,大事还未可料!况且送龙衣的早晚到来,也不便在圈里朝见。奠若仍送皇上至沧海楼,美女宫人照常承应,以安其心,适其体,不至忧郁成病,方为万全之策!’心腹中也多有主此议的。遂择定初七长生之日,奉皇上仍居沧海楼。要着人往钱塘知会,说文爷已死,速添兵去丰城捉拿家属,恐闻信潜逃。因连日逆风,小道有逆水行舟之法,便讨了这差,要去与家兄商议,向深山中隐姓埋名,逃生避乱。并一字虚言,只求神灵鉴察!”

  素臣亲解其缚,大笑道:“我虽落水,并未曾死,怎信以为实?这逆阉终是愚蠢之徒!”人俊抬头,把素臣细看,喜形于色道:“文爷真未死,皇上太子,天下苍生,俱可得生矣!初传文爷身死,不特众谋士不信,连靳监也说是文爷用计,要咱们懈怠,好来劫驾,吩咐木笼内外勇士,须分外严密防守。后来纷纷信至,差着黑探往护龙岛连探两次,知道死信是真,才商议放皇上出笼,原不是一味蠢愚呢。”素臣道:“护龙岛疑我已死,或是招灵设祭,戴孝哭泣,焉知非我之计?怎见得死信是真?”

  人俊道:“说也可伤,护龙岛内设位戴孝,是不消说了。只那白祥、铁丐诸人。男男女女,如丧考妣一般,成日成夜的哭泣,都不顾性命的样儿,或自梦中哭转,或因痛哭呕血,或至水米不沾,或至昏晕不醒,岂是假装得来的?监里的海师水手,不怨受罪,只恨那日救护不及,死有余辜!自外护至内城,无人不流涕悲泣,说天没眼睛,把一根擎天玉柱,平空拔倒。天下何日太平!听说崇明商船上,捞起文爷尸首,上半截已被海鱼吃尽,那一个不痛哭流涕,咒生咒死,还有指着天乱哭,朝着海乱喊,要抽掉龙王的筋,剥掉龙王的皮!靳监探听确实,才信文爷之死是真,才想放皇上出笼。小道暗中,也不知流掉许多眼泪哩!”

  素臣满面涕流,暗忖:我反亏这落水,不然,如何向木笼中救驾?忽然想起,急问:“探听的人,除此以外,还有何见闻?”人俊道:“探听两夜,止见内外哀毁哭泣,怨恨伤心,并无别有见闻。”素臣暗喜,因定注意。问:“此是何处?”海师说:“困龙岛后外洋。”素臣令人俊坐原船回浙,嘱咐如此如此,但恐同船泄漏。人俊道:“不妨,靳监心腹俱被杀死,所存者,小道之徒仆,及海师外水耳,自有话吩咐他。”

  人俊去后,令有仁、有信坐一船,至护龙岛,须如此如此。自同人杰等,向困龙岛后放来。至一无人荒岛,把船泊住。初七夜里,拢船近岛,素臣上了脚船,沿石岸而行,屈曲至石碛之内,爬上石碛,在一最高峰上,砍去松树一棵。日里悄悄探望,隐隐见铜柱上,画有一道白圈,喜动颜色,慌忙下船,复上原船,仍回荒岛。初八日天色一黑,即开船至岛后,近石碛与铜柱相对之处泊下。素臣安睡舱底,候天生等船至,缚定丝索,突然跳出,拉索上台,成此大功。

 

 

  素臣因铁丐等根问,在众人前,把这些情节细说一遍。铁丐大笑道:“咱原说不消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岛,如今可信咱的话是真?”飞娘道:“文爷叫二哥们来说谎,是怕走漏消息,这也罢了,怎临上索的时节,还不说明?累咱惊心吊胆,死跟着你,怕你飞上天去,不得问你许多要紧事情!”素臣道:“那时正在赤紧关头,可能再说闲话!亦且使大家知我显灵,成功可必,人人踊跃。你只看那日贼人,但见我面,便已吓坏不能交手。王彩那厮好不耐战,也都惊慌失错,把刀乱搠,直撞下马,不是总亏着假死的好处吗?”飞娘道:“咱们只认文爷已死,故此哀痛。二哥及有仁朋友知文爷现在,怎也是那样哭去?”天生道:“这事咱也不明,先问过二舅,说一则文爷吩咐,要假装得像。二则见咱们哀伤之状,心里感激,不知不觉的眼泪直淌出来。”

  素臣深致不安道:“文白有何德能,蒙诸兄嫂逾分伤感,恩姊更复性命以之!前在海中,闻于道述来,心痛之极,也出过许多眼泪。然使没有那种激切之状.逆阉必不能信,皇上焉得出笼?是文白此番得成救驾之功,皆各位血诚所致!白之落海,即皇上出险之机。靳贼着人至岛连探,并未看见竿木绳索,此中又有天意!今皇上专指为白之功,重叠加恩,清夜自思,实深惶恐耳!”铁丐大叫道:“咱们是为朋友而哭,那些路上的人,怎也哭得发昏?老蚌讨珠,才下海去,与老天什么相干?怎把自己的功劳都洒派开去,文爷的大功,便分半个天下,也不多!”素臣吓慌,忙起身一手掩住铁丐之口,埋冤道:“圣驾在内,怎是选样啰唣!”铁丐还要分辩,天生等亦俱阻止,方才住口。

  玉麟道:“文爷说有天意,原是不错。俺们若不是哭昏了,便守定文爷原令,不许别岛一船,私至外护,怎容得奸细入探?奸细不入探,则靳直不信,皇上岂能出笼?入探而并见竿木绳索诸人演习之状,必更设法防范,预断这条后路。恰好铁兄迁怒,说总为这上才去测量,才送了文爷性命,把内殿所立,尽行烧毁,上下男女,因痛苦不过,无暇演习;而连探之人,又适在痛苦最甚,竿索已毁之时,岂非天意?但天意亦为文爷至诚所感,委曲以默成此大功耳!”这一段话,把诸人都说服了。

  翠云道:“奴到底疑心,春燕们既不能日夜来看守铜柱,文爷又不能常去守候,怎约得时日定准,咱们去放鹤,可可的凑来缚索上柱呢?”素臣看着春燕、秋鸿道:“这是我与他两人先有暗号;那日成全、伏波探海回来,说岛后石碛内可以藏船,石碛上最高一峰,有一棵松树记认,原是我吩咐他去探看的;不是我那日得了成全、伏波之信,又叫他们两人转来,嘱咐一番的吗?我叫他们每目清晨,隐形至铜柱边,只看那棵松树砍去,便是我们来救驾的日期,便尽一白圈在铜桂上,报我知道。皇上初七,复至沧海楼,我于初七日夜里,移船入碛,砍去松树。初八见铜柱上画有白圈,故知此夜必隐形练来接应也。”

  铁丐道:“嫂子你还要早去哩,可知他们都有暗号,要早一日,也不能的!”翠云道:“奴便成日思量,却不知文爷定有暗号。但那碛上本有松树,这日忽然不见,铜柱上又忽有白圈,倘被贼人看出,岂不利害?”素臣道:“那石碛离铜柱有三里远,留心的,便仔细了看,不留心的,如何知道?铜柱白圈,在石碛上便看得见,在海里便看不见;岛后就有哨船,谁肯向乱石丛中,湍流急浪里,去察看铜柱上面,有无暗记?若在观日台上,便只见那三面,不见这面的白圈,又谁肯险巴巴地,抱着铜柱,兜转身来察看呢?”翠云方才心服。

  玉麟道:“他们两位已封淑人,比你职分高着一等;怎还提他名字?”翠云忙向春燕、秋鸿敛衽谢罪。春燕、秋鸿头红脸胀的,慌道:“姨娘们休得取笑,可不折杀奴才!”以神道:“不特小嫂们要改口,咱们也都要改口,以后叫不得文爷,或叫太师爷,或叫相公,才合朝廷礼制。”铁丐道:“文爷两字,是咱们心窝里发出来孝敬他的。他做秀才,咱叫文爷;做元帅,做宰相,只叫文爷;便做到……”玉麟慌接口道:“便做到尚书阁爷,也只叫文爷的是。”素臣怕铁丐再说乱话,即起身道:“困龙、绝龙初定,脱不得人,铁兄可速回岛镇压,方兄可暂理绝龙岛的事。”铁丐亦知自己口嘴不好,便同有信,慌慌的去了。

  是日,碧云、翠云奉素臣之命,在神楼了望海洋,恐有遗孽为患。忽看到登州府一路,见一片白色,纷纷扰动,与各处风恬浪静者,迥乎不同;相离甚远,又看不清头,好生疑惑,忙下楼报知。素臣立传令外护汛拨员,坐救生船,多添水手。飞驾往探。正是:

 

    岛内生身防不测,海边死信哭无常。

 

总评:

  贰官闲职,既不足以溷素臣,而阁臣兼部又非监国者所得擅。故宁迟之时日,而不敢亵越也。但此意如于前回透漏,则味同嚼蜡矣。玉麟云东宫不敢自专,如帘内美人若隐若现,至此全身俱见。性急人不可读书,尤不可读此等奇书,余盖屡验而得之。

  素臣落海,即皇帝出险之机玄,阴姥之功大矣。而冲破贼围,撷落素臣,得以杀贼救友,亦其功也。然还珠、破贼,他书所能,而并成出险之功,则惟此书所独以落想在天半。非一切稗官所得梦见也。

  困龙岛口,帆影招动,素臣留心细看,即令截住,似为戗逆风之故,而实则不戗逆风亦必截住,其留心细看,乃看其似船非船,是南是北,必因看出逆风而始截也。行军不同谋,两眼俱昏黑,截船嚇问,较胜于用谋也远矣。其适得于道,以尽输敌情,兼伏后事者、天也。在素臣反为意外之获。

  写诸人哀痛,在岛中是正面;感及有仁有信,是旁面;此处黑探所见,是对面。各面写来,总为放皇帝出笼地步。作者于初落墨时,即落此想,而各面刻写,竭情尽致,手挥五弦,目送秋鸿,其竟全在阿堵中也。读者茫乎其故,但因哭而哭,赏其文之感发性情,犹为门以外汉。

  忽然想起:想起竿索及演习之状也,急问见闻,恐见此竿索演习也。素臣暗喜:喜探者之未见。帷灯奕奕有光,匣剑蚩蚩作响,美矣,妙矣!使素臣竟不想起,便不警捷,便非素臣。本必不可少之笔,以成绝世希有之文,此为至文。

  飞娘、翠云屡疑屡问,皆作者逐一注解,使贤愚共晓也。世之稗官,但一出口,无不知其竟旨,何烦注解人之才识?说可以升斗计哉!

  稗官竟旨,出口即解者,无论矣,其铮铮者亦止,稍耐寻思耳,此书则非竭力注解,断不能测。如救驾之法,丝索具在,竿木成列,教练何为,测量何用?非不显然可按,而诸人日夜推求,即杳不可得。有信迷梦中之言,翠云犹且致疑,及此时大功已成,素臣亲述而翠云犹必多方诘问,方才心服。非具藏针灭迹之法,有至神、至密者存乎?尤妙在草蛇灰线,藏必埋根,灭仍透影。素臣云:得了成全、伏波之信,又转来嘱咐一番,一经提出,使如揭帷得灯,开匣出剑,充满房栊,气冲牛头矣。岂非绝世奇文。

 

 

 

 

 

第一百十五回 擒阉贼圣驾还朝 赐宫奴相臣归第

 

  十六日何仁、元思至岛朝见,奏闻回銮诸事俱备,城守的三千禁军,在莱府伺候,扈驾进京。奉旨:何仁以按察使管知府事,遇缺补用;元思为高士,赐紫衣,仍管神乐观事。素臣令元思、龙生、飞娘选带一百名精细走跳岛兵,易服前探,遇有一切可疑之人,即便拿下。三人得令先去,令何仁回府,伺候迎送诸事。何仁亦领命先去。

  十七日大朝,各文武男女官员,朝服已俱连夜赶备。困龙岛投降的禁军,绝龙岛救出的女官,京里下来的内监,莱府送来的乐工、乐器、净鞭、宝鼎、珠廉、仪仗等,粗粗足用。天色微明,净鞭三响,宝鼎中焚起香烟,殿前垂下珠廉,钟鼓齐鸣,丝竹竞响,皇帝升座,诸臣排班,氤氤氲氲,跄跄跻跻,也就如初见汉官威仪,略有朝廷气局了。乐声止处,诸官朝贺。

  奉旨:将困龙岛改为迎龙岛,绝龙岛改为兴龙岛,两岛财帛,派赏有功兵将及掖县义民;其米粮归入大恩仓,为赈粜之用。赐复登、莱两府明年田租;自青州府至京经过州县,田租十分之五。焦良给与八品顶带。焦氏封为苦贞孺人,许继李姓远族一人为子,给田一百亩,奉养终身。赐诸臣筵宴。宣素臣上殿筵宴。飞霞、黑儿入宫陪宴。宴毕散朝。素臣分派各官料理回銮之事。

  日中,救生船回报:“登州府沿海百姓,论传太师爷凶信,白衣白冠,在海边哭祭,更有驾船至海中,祭奠招魂的。已将太师爷救驾至岛,加官拜相,十八日扈驾还朝之事告知。人人破涕为笑,除去孝服,收祭品,喜跃而回,说道:“那一日都要来看太师爷金面哩。”素臣慨然太息。碧云、翠云也说:“昨日在楼了望,到晚上,就没有这白色搅动了。”午后发讣岛兵回报:“尹都爷闻信,哭晕几番,因各卫催请上任,不能奔丧,现在设位哭祭。况大元帅闻信,嚎哭,吐血数升,于三十出兵,救驾报仇,约于十九二十日,大兵可到。”素臣取出写就密札,交与飞霞,令其转付日京,照札行事。奏闻皇帝,遣赛吕随带岛兵五百,前赴苏州,授与密计。

  十八日黎明,皇帝船上,宣素臣、白祥扈驾;嫔御船上,宣黑儿、春燕、秋鸿护送。素臣派以神、柏节各领岛兵五百,分左右前导御舟;派碧云、翠云领女兵,分左右前导嫔御船只。派李信、梅仁领岛兵五百,在后扈送,以备非常。派成全、伏波改装前行,见遇津梁,即赴水底察看,如有奸细,立刻报知。留飞霞在岛,仍权岛事。以神、黑儿、春燕、秋鸿、碧云、翠云护送进京。柏节,李信、梅仁至莱府即回。

  是日天气晴朗,清风徐引,水波不惊,龙颜大悦。那知开出岛去,不到数里,忽见两条青龙,从对面昂首张鬣而来,皇帝大惊失色。素臣见来势蜿蜒,想起梦中元阴姥之言,因奏道:“龙能兴云致雨,袭石崩崖,海中见此,必冲波击浪;今水不扬波,而龙势驯习,乃圣天子威灵所致,非为害之物也!”皇帝见素臣如此说,便放大了胆。看那只龙,真如驯伏,蜿蜒而来,绝不兴波作浪。游至近船,将头昂起复落,如此三次;即掉转身来,夹舟而行,仍波恬浪静,惟觉舟行甚速耳。皇帝大喜道:“朕为看龙而来,被逆阉挟制,久驻莱府,欲害白卿,后忽移至岛中,未见龙之片鳞寸鬣。今仗先生威德,令此龙驯扰于侧,由朕谛视,胜看登州井中之龙多矣!”

  素臣道:“此即登州府井中之龙,被贞妇黄氏神力所拘,而困于井者。”因将龙蚌相斗之事奏知。皇帝忙抬头谛视空中道:“那祥云中,不是隐隐有神,现着缨络环佩之状吗?”因问:“贞妇系何朝代,何州县人?于何代成神?”素臣将铁娘守节成神,海边俱称为香烈娘娘,处处崇奉之事,述了一遍。皇帝道:“原来是朕的子民,香烈二字甚佳,当封为东海主者香烈天妃之神。”宣旨过,即拱手而立。素臣、玉麟亦即起立。须臾,祥云四散,露出青天。皇帝方才坐下道:“先生曾闻空中三呼万岁吗?”素臣道:“臣实未闻,不敢妄对。”皇帝道:“朕宣旨后,即见云中若有跪拜之形,耳中若闻嵩呼之声;故此起立,非朕之妄言也!”素臣道:“香烈既为海神,理应扈驾;受皇上封号,自当嵩呼;臣特不敢以不闻为闻,欺罔圣听耳!何敢以皇上之言为虚妄耶?”皇帝道:“朕回京后,欲特旨建庙,遣官祭告,以彰灵感,先生以为可行否?”素臣道:“香烈神之节烈,宜受殊恩;立庙遣祭,俱属可行。”皇帝大喜。

  船至近岸,素臣向两龙说道:“尔等贪心所使,欲攫明珠,致伤庄稼,残损居民,即受困数年,犹不足蔽辜;姑念扈驾有功,宽汝之罚!以后若再与老蚌为难,害及民生,罪即难逭矣!当谨识之!”两龙俯首受训,复将头起落,如叩拜者三;然后舒鬣舞爪,向大洋中悠然而逝。皇帝惊叹不已。

  是晚。仍驻跸大恩仓行宫。宣召素臣,良久方至。皇帝问内监汪永,汪永回奏:“皇上赐文爷坐的软舆,被百姓围着,拥挤得慌,换了马匹,解去暖耳,任凭观看。无奈看的人多,江潮海水一般的涌着,怎走得快?奴婢们络绎宣召,文爷作急要来,才得此时就至。现在行宫外还拥挤不开,要候文爷出宫,求见一面哩!”皇帝大惊,说道:“有臣如此,社稷之福也!可传旨宣文先生入见。令百姓散回,说皇上留宴,还不得出宫哩。”汪永领旨宣进素臣,皇帝降座而迎,备极慰劳。席间,令两嫔、两贵人奉觞劝酒,把素臣吓坏,俯伏流汗。皇帝亲手搀扶道:“先生大功,理当致敬,不必推辞!”仍东西上下列坐,嫔及贵人,俱立在皇帝背后,不命入内。素臣欲辞不许,欲退不能,如坐针毡,汗下通体。皇帝殷勤劝酒,漏下二鼓,始行罢席。

  素臣回营,暗忖:若每日百姓如此拥挤,皇上如此隆礼,大非臣礼!因于夜半假作心疼,奏知皇帝,改用轿车,蒙头覆卧,推入春燕、秋鸿等女车后赶行,方把拥挤赐宴两件,都躲过了!

 

 

  十二月初二日,驾至涿州。太子备法驾,率领朝臣迎接。闻素臣有病,大惊失色。见驾之后,慌至素臣行营,见素臣面色红活,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抱住素臣,即跪下去,满面流泪的,说道:“先生之恩,如海如岳,一切不足以报先生,惟有叩头出血而已!望先生勿坚辞,勿回礼,以尽寡人区区之诚意!”素臣痛哭跪奏:“赴汤蹈火,以急君父之难,此臣子常分;殿下若如此待臣,臣必自刎,以存君臣之礼,不敢蹈殿下于过也!”太子道:“昔尚父授丹书,武王且拜而受之;况先生以圣父授寡人乎?若不许叩谢,是重寡人之不孝也!”太子以父子为重,必欲叩头;素臣以君臣为重,必不敢受。玉麟、以神、春燕、秋鸿时正在营,太子闻病急来,未著一人通知,不及回避,便俱俯伏在地。见太子与素臣各执一辞,久跪于地,着急非常,却又不敢轻出一言。

  以神究系东宫旧人,只得匍匐上前,劝谏道:“鸿恩隆礼,虽出东宫爷至诚;但君臣究有定位,还求曲谅文白之忠尽,使其可安!”太子见素臣急迫之状,知不能强,因放下手来,望空八拜。素臣随后叩拜。玉麟等亦俱向空而拜。

  拜毕起来,即问素臣之病。素臣道:“臣实无病,而敢于以病欺皇上者,缘皇上于掖县以非分侍臣,使臣万不敢当!恐长途俱欲如此待臣,故宁冒欺君之罪,以全君臣之分!不意殿下今亦如此,臣死无日矣!”太子问:“皇上如何相待,以致先生不安?”素臣只将两嫔两贵人奉觞侍立之事奉闻。东宫道:“寡人改日专席款谢,亦当令正侧二妃奉觞。皇上新得贵人,寡人尚未及贺,一切应奉之事,亦未奏闻,因闻先生之病,贸然至此。今当速去,不及与先生再叙。”回顾玉麟道:“想来俱系功臣.亦不暇询问诸卿姓氏矣。”说毕出营,如飞而去。

 

 

  皇帝急欲回京,四更时,即传旨发驾,至窦店方才日出。素臣一车原在春燕等车后,不期起身太早,乱慌慌的,反在春燕等车之前,紧接着宫人们车子,见野地内跪有许多女人,迎着嫔御宫人的,都远迎看着车中,嫔御宫人们都揭起帷幔,任凭妇女看视,自己也便看那些妇女。独有素臣一车,却掩帷下幔,只两边两块玻璃,看见外面。那些妇女只认也是妃嫔,便个个把眼睛注视玻璃之内。素臣无心中,忽见一个美貌女子,跪在众人背后,那副眉眼,却似在那里见过一般,心里诧异:怎这些乡村妇女中,有如此相貌,又如此熟识,殊不可解!想了一会,也就丢开。到芦沟桥驻剳,皇帝、太子进京。奏闻太后,择于次日辰时发驾,午时进宫。

  初四日,皇帝进宫,朝见太后,惟贵妃伴皇子天花不到,皇后及合宫妃嫔,诸王公主,俱朝见过。一边叙述山东之事,一边叙述京中之事,忽怒忽惊,忽哭忽笑,直说至夜。初五日。谒庙,献俘。念景王藁葬已久,免其戮尸。将靳直、靳廉、凤氏,及在京先获之国师继晓,俱绑付西市,凌迟处死。臧宁、汪彬、陈芳、王彩、赵武,及太子在景州拿获之武国宪,发三法司勘问。

  乾清、坤宁两宫内侍宫人,俱环泣御前,求将靳直、凤氏两人,赐与处置。皇帝道:“凌迟,乃极刑也;尔等何犹以为不足?待要如何处置他来?”内侍宫人道:“他两人杀人无算,每以长棍通入内监粪门,上至喉管;以长钉烙红,通入宫女下体,亦至喉管。奴婢亦欲以此等非刑处之,以舒死者之愤!”

  皇帝大怒道:“靳直之奸邪,至莱州已知。这凤氏直至岛中,由朕幽辱,反加欺侮,朕才恨他。那知他平日作恶如此,尔等怎为之容隐,不早诉于朕?”内侍、宫人伏地泣奏:“内监如张敏等,宫人如费氏等,何尝不奏诉其罪,奈万岁爷不信,奏者皆受极刑!以后何人更敢奏诉!”皇帝太息道:“枉直不明,此朕所以几为亡国之君也!此二贼即发汝等,以非刑处之,然后凌迟。”众人叩谢,欢声如雷,将二犯拥出。东宫内监已在外守侯,奉令旨来提靳直,宫女们拖着凤氏去处置。

  内监们拥着靳直到东宫来,东宫立传文恩,会其盐食逆脑。文恩虽曾吃过法王真人脑髓,然死活不同。眼看着靳直生眉活眼。怨苦战栗之状,如何敢去吃他。众内侍道:“文哥你平日说忠说孝,他们恶道之事,千千万万数说不尽,只把万岁爷囚禁木笼之内这一件事上,也该吃他脑子了。咱因他把木棍通入内监粪门,把长钉通入宫女阴门,通死了无数生命,问万岁爷讨来要用各样非刑处他,替死者报仇。你怎倒可怜他起来。”

  文恩听说,忽然两目一张,发俱竖起,便一手撂住靳直头颅,要用指去抠挖。玉奴,阿锦已打就铜管,小的一头其尖如锥,其铦如刃,慌忙递上。文恩接来插入,靳直大喊一声,待要捎滚。被玉奴,阿锦四只尖手用力挤住,休想动得分毫。文恩用气一吸。骨都都的,莫说脑髓,连鼻涕、眼泪都一齐收入肚子去了。众内监将靳直扛出官外,用冷水喷醒,先把各人打就的铁锥,你一锥,我一锥,锥得两腿如丝网一般,千孔万窍,鲜血直射。一锥一哭、一锥一叫,哭到后来。如野鸭之声不能响亮了。锥了一会,又把铁丝捎入砍断阳物管中,直捎进小肚中去。靳直复又叫喊起来,捎了一会,把镊子来镊他毛发,镊得头似血脬,身如血瓮,几十番死去,俱被冷水喷醒。众内监还不尽兴,却再想不出别样处法,因叫人守着,去看宫人们怎样处置凤氏。

  只见凤氏两腿锥空,毛发尽拔,与靳直一般。却有一椿是内监们想不到的。是把凤氏仰睡在地,将两只小脚缚住,套压颈后,牝户向天,牝内灌油,捎入烛撚、将火点着,在那里烧那肉身灯儿,已烧成一大窟窿了。内监道:“你们这法子很好,但不要烧死了,凌迟时便不知痛苦。”因急急赶回,亦照样缚套,但屁股不能如屃眼仰得正正儿的,要泼出油来,忙用砖垫正,烧将起来,靳直杀猪般叫唤,众人拍手称快。烧了一会,也成了窟窿。众人道:“这会子屁眼才是厂爷哩,停会凌迟起来,怕不是九千碎吗?”烧到将死,才连凤氏发到西市去凌迟。

  众百姓围看者数万,人人鼓掌称快。买嘱刽子迟割,用冷水喷头面、心口,并浇入屁眼、屃眼之内,回些气息转来。然后开刀先把手、足、肩、背,割不死的所在,一片一片的先割;次及胸、腹、虚软之处。看的人大半出钱要买肉回去,祭那被害已死阴灵。毕竟凤氏之肉存下者多,靳直之肉却不够打发。刽子便把凤氏的肉来凑数。登时两人把肉身布施有缘人矣。

 

 

  是日,皇帝本欲召幸贵妃,因太后说贵妃初欲废储,后与景王诸妃妾通问,应该废斥;遂不敢遽召。欲俟皇子谢花,临幸其宫。但传旨:册立何氏为贤妃,陆氏为嘉妃,以尹雄、龙生为妃父,各加封都督同知;卫氏、熊氏各加封承恩君。是晚,勉强宿在皇后宫中。次日降旨,初八日御朝,初十日论功行赏,二日颁诏大赦。将靳直外宅,赐与素臣暂作府第,命工部择吉建造新第。太子欲早晚得见素臣,令于旧太孙宫左近营建。

太子候圣驾已临幸何妃宫内,即着文恩来请素臣赴宴。素臣进京,暂寓东方旭寓所。合朝各官参谒,俱回朝堂相见。惟楚王及相好诸友并家乡故交方会,已应接不暇,末后,奚奇等领着飞卒来见,独不见士豪父女。问起奚奇,方知套虏入寇,士豪已奉东宫令旨,前往延绥御敌去了。

 

 

初五日晚上,始升设席,因素臣亲谊,同坐主席,玉麟、天生、以神客席,玉麟让天生国戚,天生笑道:“三舅才是正主儿国戚;论起兵部礼制,俺还没有坐位哩。”素臣道:“至戚故交,只该叙齿。”玉麟方坐了首席。厅后垂帘,帘内飞娘、碧云、翠云客席,即令黑儿、春燕、秋鸿代主。三人俱不敢坐,飞娘向黑儿道:“陆贵人认咱做娘,你便也算咱女儿。”向春燕、秋鸿道:“你两位与咱们原没统属,现是受封之人,更是该坐,快坐了罢。”三人只得告坐,不尴不尬的坐下。金砚、成全、伏波虽各受职,因给事素臣,不便同坐,又不便在旁伺候,另在厢房设席,令奚勤陪坐。

  席上,素臣问天生、飞娘:“一路至京,可有奸细?”飞娘在帘内答应:“一路平安,只在刘智庙,杀掉一伙毛贼,元道被他围住,咱还拼救不出,亏丈夫领兵杀进来,里外夹攻,百十个人只走掉五七个,其余都砍掉了。”天生道:“那不是毛贼,是景王余党,有一两个,咱还认得,在皇太孙宫交手过来。”素臣问东方旭:“西山贼巢,曾否破灭?”始升道:“十月二十三日,东宫密召刘建、申田、谢迁、金品、匡中五人进宫,说‘西山为贼人巢穴,宜急剿灭,老舅现病,不敢以兵事烦扰;诸卿素娴韬略,当为寡人一筹。’刘健等领旨出来,约弟与皇甫金相,俱至楚王府同议此事。刘健要广中兵至,众谋佥同,候至十一月初八日,广兵始到。刘、谢定谋,心真参议,乘西山大报恩寺请国师开坛受戒,聚集无知男妇,晚夜念佛经,选东阿兵二百,女兵一百,并男兵飞卒,令奚奇等十二将,易容改装,扮作村农,村妇,十五日晚间陆续取齐寺内,候国师夜坛,放火烧寺,擒剿凶徒。于报恩寺至西庄路设七伏,令成之、无外、文恩、容儿、阿锦、玉奴、赛奴各领二百五十男兵,五十女兵,俟西庄兵过,层层截杀,放出号炮,并力搜山。令林选领楚府兵二千,十三日出京,声称赴景州搜灭景王余党,十四日驻扎良乡,十五日撤兵,赴西庄外十里。候号炮一响,即攻西庄,各处兵将,十人中俱着一人暗带挤筒,以破妖法。弟等俱以为奇计,密奏东宫,亦称妙算。那知那日,皇后、贵妃亦在宫中开坛,请剃度女僧传度内侍宫人,昼夜念佛,令东宫及两妃听宣经卷,贼人探知,亦于是日令奸细入宫放火,劫执太子;贼兵大队,亦作数伏在宫外、城外接应。宫中有武艺者,只剩真妃一人,如何能救护太子?亏着林选之女在宫,于火中负救太子,杀条血路而出,匿于元武门西水沟之内,贼人遍搜不获。真妃遍体受伤,已欲自刎,又亏林女杀入救护。弟与刘、谢诸人,在内阁候信,忽闻此变,急调九门护军,五府兵将入援,贼又得西山之信,方乱窜而去。贼党中能飞檐走壁,凶勇矫捷者,大半俱入京城。西庄闻国师被劫,发兵来救,被伏兵随路截杀,大败亏输。庄上存兵不多,林选攻破,乱兵中,将单谋杀了。贼人无主,便多逃窜。京里回去之贼,心慌胆怯,闻国师已擒,单谋已死,便俱四散逃跑。我兵合半,将西庄巢穴,都洗荡干净,方始凯旋。太子命造功册,刘健上书说:‘臣等愚暗无谋,但顾其前,不顾其后,致殿下几蹈不测!请重赏林氏、薄赏武功之臣,将臣等交部治罪。’太子降令旨慰劳。免谋臣同罪,俟皇上回銮,一概议赏。诸臣都说,若使老舅发谋,必筹及东朝,不致蹈险。东宫亦云,悔不听老舅临别之言,将宿卫将士俱差出外,几误大事也!”

素臣大喜道:“单谋已死,逆根划去,虽有余党,不足虑矣!”当夜尽欢而散。

 

 

初六日,奉旨赐第。因靳直房屋甚多,将金相、赤瑛、廷珍、时雍、始升、成之、无外凡未带家眷之人,并玉麟、天生夫妇,以神、奚奇等兄弟,俱接来住在一处。金砚、奚勤及成全、伏波夫妇,自不消说。英贤豪杰,忠义奇幻之人,聚于一宅,如五都之市,罗列着珠玉绵绣,火齐木难,光华腾跃,令人手不暇扪,目不暇赏,真奇观也!

晚来,正备了酒席,欲与诸人剧谈畅饮,忽东宫着文恩来请,素臣因太子前有两妃捧觞之言,惶惧力辞。太子免了捧觞,复命文恩来请。只得托始升代主,趋赴东宫。太子亦仿皇帝赐宴之式,素臣东席,稍下三尺,太子西席,稍上三尺,向空八拜定席,素臣随后而拜。亦如涿州行宫,太子亲奉三爵,然后入席。细问救驾之事,素臣约述一遍。太子感激涕零,复拱手道:“捣巢之事,先生想已知之;寡人不幸忘先生之训,尽出宿卫之武勇,几蹈不测之祸!寡人又半忆先生之训,留林女在宫,得免死亡之辱!使非先生,圣父与寡人,久作釜中鱼,几上肉矣!而先生犹执君臣之常,必不使寡人稍尽报称之礼;惟有焚香告天,至诚祈祀,愿太夫人福寿康宁,享期颐之上寿,庆云祁于奕叶矣!”素臣激切感谢,泪随言下。

饮过几杯,太子复虑靳仁尚在,逆根未除。素臣道:“臣已授计于人俊、闻人杰等;且单谋已死。靳仁特土木偶人耳,佇听捷音可也!”太子愈加感激。问:“曾否接取家眷?”素臣道:“国事倥偬,尚未暇及。”太子道:“更缓不得了!先生可即修书,迎取进京,不特先生得尽子职,太后及寡人等,亦渴欲见太夫人之德容也!”素臣涕泣领旨。

  太子道:“先生在途称病,固属行权,但就寡人看来,尊体竟有违和之处。自入席之后,屡觉先生欠伸不适,如从前初入清宁宫一般,却为何故?”素臣道:“臣自覆舟,即入老蚌壳内,为彼真阴之气所中;幸厮杀时劳筋动骨,喊叫跳跃,迸出阴气,不至成病。却又劳了在车十余日偃卧之累,未免筋骨中微有不利!”太子道:“蚌至数十年,其阴气之盛极矣;非先生阳刚之体,必至伤生!愚意当仿先生治皇上之法,胸背夹两童体入睡卧,以童阳胜老阴。前替先生摩揣之女,一名熊熊,一名鸟鸟,年止十五,尚是童身;今送与先生为婢妾,令其夹体而睡,周身按摩,庶不为阴气为伤!”素臣抵死辞谢。太子道:“合欢之事,或俟禀命太夫人;夹睡按摩,断不可缓,寡人要强进此一剂妙药的了!”因唤出二宫女,吩咐一番,磕头为定。即令进内收拾,连夜出宫,并止住素臣辞谢。

  二女入内。复令文恩、容儿夫妇,各自收拾,同随出宫。素臣道:“此数人已经事殿下,臣何敢复用?”太子道:“前因急难,故借助于先生;今难已平,自必归赵。先生现乏使令之人,寡人宫中亦难久留有耦之夫妇,正两便之道也!”素臣道:“文恩已属内臣,私家何敢僭用?”太子笑道:“文恩已令食逆竖之脑,将来即可复为完人。公侯外戚之家,尚有宦寺,何况先生?俟家眷进京,即当选择谨愿者送上,况本属先生之仆乎?”素臣乃不敢辞,但力辞后命而已。撤席后,又捧三爵,亲送素臣至宫门,看素臣上车。

  素臣苦辞不获,只得疾趋入宫,却见宫外排列数十轿车子,络绎不绝。素臣惊问文恩,太子道:“先生初至京中,一切器用俱未制备,寡人理应代办。但皆粗率不堪,聊以敷用。惟衾枕被褥,衣衫鞋袜,皆令两妃亲手缝制,不假手于宫人,以表区区之诚耳!”素臣激切叩谢。太子忙扶掖起来道:“先生之恩,天高地厚,聊表此诚,何敢劳谢耶?”

 

 

  素臣回第,席尚未散,知恩赐宫人之事,无外发议,要送归房。素臣已被太子殷勤恳切,饮至九分;无奈无外等俱是总角之交,如何却得?无外要每人对饮十大杯,幸金相老成,始升亲敬,廷珍、时雍体贴入情,各对饮双杯。叶奇等不敢对饮,十二人公敬三杯,赤英父事素臣,连一杯也不敢敬。十七人只饮得十七杯。玉麟、天生、以神见素臣已醉,只对饮三爵。成之因自量不高,勉陪五爵。惟无外一杯也不肯少,一滴不许剩,一分也不许浅,足足饮了十大满杯。亏着春燕、秋鸿怕误吉期,使出幻法,便把三十五杯酒隐去一半。素臣已入醉乡,站立不定,众人方才送入洞房。

  玉奴、赛奴、阿锦率领女飞卒,帮着熊熊、鸟鸟,在房铺设一切,将现赐的被褥衾枕,换去床上铺盖。替素臣卸除冠服,伏侍上床,扣门而出。无外送房出去,酒兴发作,号召众人,替玉麟、天生送起老归房来。各家童仆,学着主人样子,也替容儿、成全、伏波各送归房。成全、伏波新婚未久,即分开上路;容儿在东宫与文恩等内监同宿,久旷之后,俱不消说要做那狂蜂浪蝶,蹂躏花心。连玉麟、天生见猎心喜,也便在儿女情中使出英雄之气,据鞍顾盼,矍铄自雄。合那《诗经》上两句“其新乳嘉、其旧如之何”了。独若玉奴、阿锦二人,现抱着少年丈夫,只可交颈并头,不能颠鸾倒凤,好生难过。叹口气儿,正待寻睡,忽然文恩从睡梦中叫醒转来,如中毒一般,满床翻滚,吓得两人痴魂化作惊魂,香汗变为冷汗。正是:

 

    石女尚能开玉户,阉人怎不茁金芽?

 

总评:

  皇帝自出险后,即倾心素臣,感激恩礼。迨其后,忽生疑忌者,固因汪永之进谗,亦由本心之猜忌。所谓本心自蛀而后虫生之也。如此回之三呼万岁,素臣据实奏对,即拂其意;至拥看人多,且至大惊矣。此岂汪永所使乎?有臣如此,社稷之福,则并瞒汪永矣。而汪永逆知帝意,姑以谗进耳。当令嫔贵奉觞侍立,即所云非常礼以示恩也。太子谓圣人度浑穆,恐未必然。

  太子待素臣亦非常礼也,而读皇帝之非常,背上便有芒刺,读太子之非常,肠中便有泪痕。作者笔法,当在孟坚之上。

  涿州美貌女子一笔,虽聚天下锦心才子,竭日夜之力思之,罕有能知其故者。伏笔至此,可称神化。

  处置靳直、凤氏,刻酷极矣。而不如此,不足见二人之恶,不如此,不足蔽二人之辜,至末云:毕竟凤氏之存下者多,则差等亦较然矣。此为绵里藏针之法。

  捣巢之计,颇合兵机,圣父方出坎险,圣子又落坑堑矣,岂特捣巢。当以素臣为首功,救驾之勋,固不在天渊之下。

  单谋何人?能使素臣深幸其死,是时靳仁已据全浙,而素臣视之一如无有其人者,此时何等识见,何等局量。

  东宫拱手一段,开诚布公,披肝沥胆,能使无情者生,有情者死。至焚香告帝,则素臣之肝脑可涂矣。辞之不可已也。如是而期颐祁,直说后事,绝不犯实。则又文法之。

 

 

 

 

 

 

第一百十六回 错里错安贵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骄人

 

  玉叔、阿锦惊问其故,文恩说:“从溺根至小腹,一片奇痒,万分难过!”两人忙替他摩抚,越摩越痒,满面流泪道:“再痒一会,定是死了!”玉奴向阿锦说道:“前日刚吃了靳直的活脑,问刽子买继晓的脑髓合成丸药,又是早晨吃下,替人送了许多归房,想必药力、春兴一齐发作,故此奇痒。顾不得你我害羞,爬上去替他摩擦,或是煞得些痒也未可知。”

  阿锦推玉奴,玉奴推阿锦,正推不了,忽然文恩大叫一声,一股阳精直射而出,精一射完,其痒即住。玉奴喊道:“好了,长出头来了。”阿锦急看,只见管中突出一个滚圆的和尚头儿,连根竟有三寸,成了鸡巴之形了。三人俱大欢喜。文恩便如弥勒佛,捧着肚皮,张着臭口,呵呵大笑。玉奴、阿锦便如定光佛,低着脑袋,撑着眼皮,睁睁地看。自此,便常把皮布袋儿去装那矮胖和尚,将肉身布施,醍醐浇灌,只顾养成他金刚坚固无量法身,向莲花香中,妙明心里,颠头播脑,讲那般若波罗密多经了。

 

 

  是晚,素臣酒醒,才知两女夹睡在床,觉胸背俱极受用;记起东宫恩旨,便不去推拒,仍复睡去,四更同醒,两人复浑身按摩,更觉骨节之中,都极爽快。因向二女道:“我感东宫之意,不敢复辞;以后由你们拥抱摩按,却不能有实事到你。当俟及笄之年,厚备奁资,为择金婿,以酬汝劳耳!”二女暗忖:只怕不能同睡,若常睡一处.那有脱白之理?便也不来辩,即唯唯而应。素臣起床,即秉烛修书,差文恩夫妇,至丰城迎接家眷。

初八日微明,皇帝于御幄旁,连设三座,一东宫,一楚王,一素臣。其余诸臣,分班排立。降旨:封素臣为吴江王,赐教坊女乐二十人,督宣、大、太、固四镇师,援救延绥,搜灭套虏,于十二日出师,令兵部详检辅臣亲王督师典礼奏闻。素臣力辞王爵、女乐,力任搜套。太子慌奏道:“皇上銮舆反正,急需贤臣辅政,以致太平。援救延绥,只须文白简择良将,授以成算,虏即可平,何足烦劳元辅?且文白久疾之后,积劳未息,时正严冬,不宜蒙犯霜雪。乞皇上收回督师成命,但封王爵,以昭圣眷!教坊靡亵之乐,亦不足辱元辅视听,并乞改赐钟鼓鼗祝之器。”楚王亦如太子所言,竭力陈奏。素臣仍力辞王爵、女乐,力任督题。皇帝无奈,准了素臣之奏,免赐女乐,俟平虏后回朝,另议赐赉,改封护国公,世袭罔替。其余功臣,俱俟初十论功封赏。

 

 

  朝罢,东宫着急,复竭力求免素臣之行。皇帝屏去内侍宫人,密谕太子道:“文白机谋不测,神勇无敌,兼之深得民心,前自岛至莱,拥挤而观者数万人,至于马不得前。次日彼即托病卧车,观者愈众。朕驾一过,即不欲观,而俱以不见文白为憾。此等人使专国政,非国家之福也!朕故非常礼之以示恩,加封王爵以满其志,复赐女乐以纵其欲,皆为社稷长久之计,岂不知其优于治术乎?且今东西大定,所虑者,惟南倭北虏;北虏现在狂獗,故藉其力以廓清之;北虏既靖,即令南征;南倭既平,即多赐美女音乐以娱乐之,不使得操政柄,亦不使再与兵事,方保无患!汝当切记,勿为所卖也!”

  太子大惊失色,泣奏道:“文白精忠,皇上奈何疑之?”皇帝笑道:“王莽、曹操未篡位时,何尝不忠?文白果必可信乎?即使文白别无他肠,其党如龙生、白祥诸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使文白大权在握,一旦卒然而起,如黄袍加身之事,能保其必无邪?铁面已发悖逆之言,说文白若做皇帝,当分半个天下与他;朕彼时既在岛中,尚敢昌言如此,何况密谋私室!此辈当缓缓图之,急恐生变!吾儿更事不多,殊少远虑;此后须刻刻留心,不可过信也!”

  太子泫然泣下,知圣意已定,不敢再言,拭泪而出。暗忖圣度浑穆,不事别白有之,何忽猜忌若此?必有进谗之人,当留心察之!因密嘱真妃,共为觉察。真妃因差宫女去候问何、陆二妃,即探听皇上动静。何妃、陆妃俱由素臣而进,平日又敬信畏服,知东宫贤明,与素臣鱼水,故一入宫去,便与张、真二妃倾心吐胆。真妃兼通武事,更是讲得投机,两妃初入宫,无心腹宫人,真妃即选四人送进,两妃即为信任,凡事倚托,故真妃与何、陆两妃,更为亲密。

  是日,皇帝驾幸陆妃宫中,候问陆妃宫女名婷婷,系陆妃心腹宫人袅袅之妹,送过密书,即杂在宫人中伏侍,夜宴毕,皇帝携陆妃入幄,诸宫人便都散去,独袅袅,娉娉二女,在幄中承应。娉娉亦系真妃所送,与婷婷相好,婷婷故得仍留在房。袅袅等承应帝妃上床,便退出幄外,与婷婷俱坐于地窃听春声。皇帝幸过,抱着陆妃笑语道:“宫中美貌者颇多。朕所爱惟贵妃一人;今得卿与何妃,可称三绝。贵妃得飞燕内视之术、故年长于朕,犹如处子,交合之趣,妙不可言,两卿虽少逊贵妃,而力量过之,任朕之颠倒起落,不以为苦,且能颠倒起落以息朕之劳,增朕之兴,甚惬朕怀。文白早晚出京。朕即召贵妃入侍,与卿等长枕大被,作一联床胜会也。”陆妃不敢答应。皇帝亦沈沈睡去。

  婷婷见皇帝已睡,无可探听,便悄悄出来。却见窗上似有人影,忙掀帘出视,只见一人在墙头爬过,大叫一声。袅袅,娉娉一齐赶出,问知缘故,开了院门。见墙外花影之下,跌死一人,满头血裹,合宫宫女齐出细看,认得是贵妃宫中宫女小娥。近墙一棵梅树,踏断一枝,假山石上鲜血淋漓,知是头撞石上而死,因同进房回奏。

  皇帝已被惊醒,陆妃亦披衣起坐。袅袅奏到:“奴婢在房,忽见窗上人影,从墙头爬出,大叫一声,开门出去。那人已跌死在地。满头流血,奴婢们细看,是贵妃娘娘宫中小娥。验明墙外踏折梅树一枝,假山石上鲜血淋漓,请旨定夺。”皇帝暗忖:这贵妃连日见朕不曾召幸,疑朕弃他,故遣小娥来探。出墙误踏枯枝,头撞石上,以致跌死无疑。待召幸时,问他为何如此性急,把一个伶俐丫头,枉死掉了?倘被太后知道,又是一桩过犯!因降旨:小娥已死,仍送贵妃宫中去,不许张扬。

  众宫人便把尸首,舁至贵妃宫外叫门。贵妃因皇子天花犯了险症。正自着急。保圣夫人与贵妃狼狈,替他私取民间血孩,假作皇子,谋夺东宫,两人交好,犹如一人;今被凌迟,更加吓怀。复因皇帝回銮,绝不召幸。册克何、陆二妃,都是文白所进,必在皇帝跟前,指斥他的罪恶,慌惧非常。故打发心腹宫人小娥潜来探听,一则窥皇上意旨;二则探陆妃言语。小娥本属跷捷,因在窗外听得长枕大被之说,心里欢喜,一俟皇帝睡去,不见声息,即从墙内假山,飞身上墙,急欲回宫报喜,却因帘内有人出看,心里一惊,慌忙踏上梅树,可可踏上枯枝,一交跌落,脑袋碰在崚嶒石上,登时头破而死。

贵妃正在盼望回音,忽听一片叫门之声,已是吃惊,及宫人开门出来,飞报进来:“小娥脑浆迸裂,说是跌死在假山石上,万岁爷把尸首发来,来人都一哄的散去了。”贵妃登时冷汗直淋,暗忖:小娥跷捷非常,那里是跌死,明是打死的了!皇上之情已绝,不日就有祸至,如何是好?呆哭一会,吩咐:“把小娥尸身暂搁宫外,派人看守,不知可许棺敛,须明日请旨定夺哩!”宫人答应出去。到天明时,说皇子已经气绝。贵妃这一吓,更是雪上加霜,忙去后院,抱着皇子,大哭了一场。细想:皇子虽假,皇上只认是真,即有祸事,亦可轻减,久后尚有回心之日;今此根已断,必无望矣!苦苦切切的,哭了一会,千思万想,忽萌短见。乘着众宫人去奏报皇帝、各宫,收拾皇子之空,解下汗巾自缢而死。

皇帝早朝才罢,正想皇子天花险症,夜来不该把小娥尸首发去钝着他。忽内侍奏闻皇子凶信,又惊又苦,深悔失着,怕贵妃苦坏,忙着内侍去召,那知正接着报死宫人回来奏闻。  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叫一声,哭晕了去。

吓得内侍宫人,魂飞魄散,喊叫的喊叫,报信的向各宫奏报,登时把皇后各妃嫔及太后、东宫陆续赶至。皇帝已醒,却昏沉不语,东宫立传太医,诊过了脉,奏道:“皇上受惊太重,当进抱龙丸,豁痰去惊,心一清,即能说话矣。”东宫等心略放定。忙送下药丸。果然说出话来,但舌音蹇涩,吩咐要往何妃宫中。太子搀扶上辇,送至何妃宫内,复令太医入视,太医奉:“病已去半,再进一丸琥珀丸,安神定志,即可痊愈。”太子大喜,忙令进药,再服下去,果然说话更觉便利了些。传旨:请太后回宫,皇后及诸妃嫔各散,但留陆妃一人,与何妃同侍汤药。贵妃嫔葬从厚,皇子也须成礼。东宫领旨,谆托何、陆二妃同心伏侍,自去料理贵妃及皇子丧事。

  到晚来。奏闻皇帝,请暂缓素臣师期及论功行赏。皇帝准停论功礼,不准缓师期。东宫无奈,兼因边警甚急,也便遵旨传谕。素臣带以神、天生、飞娘并奚奇等十二将,檄调固原镇兵一千,其给事素臣者,止留成全、伏波,文容夫妇在府,其余俱随带出征。令玉麟、碧云、翠云领兵三千赴浙,授与密计,初十日,素臣祭告朝社及武成王。十二日黎明出师。太子因有丧服,令大学士安吉代行推毂之礼,赐金符至节,黄钺白旄,以壮军容。百官祖道都门,烜赫异常。

  素臣令天生、飞娘、元彪、宦应龙、叶世雄、袁无敌、张大勇领东兵一行,由榆林踰红儿山,涉白盐滩,直至红盐池五十里外,东西两路,分设八伏,每伏兵百名,惟天生、飞娘近口之伏,各领兵二百名,截杀老营败兵,及东西两路回救之兵。令金砚潜入套虏老营。以神在口外接应。令奚奇率华如虎、华如蛟领京兵五百,并调固原兵五百,去援安定,至会宁驻扎。命叶豪率马成龙、马成虎领京兵五百,并调固原兵五百,去援秦州,至治坊驻扎。各限以时日,授与密计。自带拣存京兵五百,飞卒二十人,及熊熊、鸟鸟、春燕、秋鸿四妇女而已。

  素臣在路纵情声色,略无设施,惟不至纵军虐民耳。初出京时,尚日夜趱行,走至后来,更是迟慢,到夜即住。十五一日,更闭军门,不收一揭,不见一人。以后止宿之处,凡有美娼,俱令侍宴,歌舞谑笑,必至大醉。

  此时胡虏已破延川,延安大震,幸宣、大两镇总兵,辽东卫指挥援兵到来,才保住了延安。虏中新兵又到,日望京兵援救,探闻素臣亲自督师,将士气势百倍。延安城守游击邢全久从山东调来,与指挥尹雄,俱系素臣旧识,更加欢庆,酌酒相贺道:“文相一至,虏不足平矣!”续后探子报到说:“文太师只带五百老弱军士,几十个美女俊童,日日歌舞快乐,夜夜沉醉欢娱。”尹雄等俱不信道:“文相天人,岂有如此作为?”无奈络绎探报,俱是一般。邢全道:“莫非有计?我们接见自知。”因赶出一站,于二十六日接见。

  素臣因是公相督师,不敢怠慢,两人都披甲挂刀,野外跪接,中军接揭送上,素臣在深沿伞举目一观,把头一回,两边四个美女,中吆喝一声:“起去!”一队鲜衣美貌的童男女,手弄丝鞭,簇拥着如红云捧日一般,疾驰而过了。两人爬起,目定口呆,面面厮觑,只得紧跟上去。候下定了营,再投揭禀见时,地方官差人送女娼四名,亦在投揭,中军一并投进。只昕一片声吩咐出来,先传官妓入见,把两人气得要死,气了一会,听了一派乐声歌声,却不来传他二人。邢全自耐得;尹雄按撩不住,向中军嚷道:“军事紧急,本职们岂能久待?公相欲见则见,不欲见则发放回去,怎如此沦落人?”

  中军喝道:“胡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赐着黄钺白旄,休说你两个小兵!”邢全道:“此位现是国戚,晋封都督,怎说是小兵?”中军道:“便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触怨了公相,也都军法从事!快噤声,留这脑袋回去,好做吃饭家伙!”尹雄大怒,暴跳如雷。邢全忍气,死力苦劝。却幸里边传出,唤二人入见。邢全道:“彼虽无故旧之情,我当循尊卑之分;进见时,还宜尽属礼以尊朝廷。”尹雄撩上了气,仍是报门,从牙门疾趋而进,至阶下连叩三首,道:“末将等介胄在身,不能全礼!”素臣道:“二位俱系故人。不必过礼!”因即询边事。邢全道:“旧虏不退,新虏踵至,势本危急;但巩昌比此更危。此地有指挥谋勇俱备,新添了宣、大二镇兵将,现在列营而守,尚可勉力支持。巩昌城守单弱,只林选一人前去救援,更属可危。请公相钧旨,还是拨末弁等赴援?还是公相亲往?”素臣道:“本阁部奉旨援延缓,未奉援巩昌之旨,不特不便亲往,亦不敢遣将援救。”邢全瞪目不敢复言。

  尹雄正色道:“大将在外,有利于国家,专之可也;公相曾为末将等指示。今巩昌旦晚即破,公相当以民命为重,亲往救援,若但遣末将去,恐犹无益,况可坐视不救乎?”素臣作色道:“阃以外,将军主之,此古昔之事,非可行于今日。本阁部此时行动俱有退制,惟知遵奉诏旨,不似当年未有职守,可以自如。且此番督师,亦止严督军将,奋力破敌,有退却者,立斩以徇,使边将畏法忘生,以成戮力之功耳!若亦如当年喊呼跳跃恃战,岂不辱朝廷,而失辅臣之体耶?”说罢,拂袖而入。中军便来吆喝,帐后便闻笙歌。两人气得面色铁青,肚皮鼓胀,踉跄而出,连夜赶回本营。

  宣、大两镇都来探问,尹雄把头盔掷地:“只恨当初瞎眼,认得这半段头豪杰!不说军法从事,便说辅臣之体,把平日本领,竟束之高阁了!虏何日得平?城何日得复?”因将前事告诉一遍,两手摩肚,绕帐而去。大同总兵屠文道:“二位故交,尚且如此;弟辈见时,更可知矣!军令固贵于严,但至大势不敌,亦难尽人而知;专讲体统,更失我们时雨之望,奈何!”宣化总兵汪鉴道:“公相富贵已极,本该快乐;但战阵之上,却是险地,非行乐之地耳!”

 

 

  次日,素臣入城。邢全捺上气性,仍去参谒。尹雄使气不去,只着人打听,说:“相公一下营,汪总兵便进了美女,延安府又送来八名美妓;相公大悦,优待两位老爷,赐坐赐茶,笑容可掬;十名女妓,俱收下了。两位老爷出营,就歌唱起,此时尚未散席哩!”尹雄太息道:“富贵不淫四字,原来如此难的,又有这等小人去逢迎他,真可叹也!”

  二十八日平明,素臣出去看兵,发令;本日看东营;次日看西营;三十日下战书讨战,临阵有退缩者,不论正将偏将,一概军法从事!东营是宣、大两镇兵将,两总兵负弩前驱。素臣摆设钦锡仪仗,鼓乐导引。鼓乐后,一对一对,俱是十二三岁披发俊童,垂鬟秀女,或执笙箫,或执壶拂,鲜衣骏马,标致可爱。迎身两个蛮装美妇,锦条勒发,金环穿鼻,一捧金节,一捧玉符。两个宫装美女,乌纱花帽,圆领红裙。一执黄钺,一执白旄,左右夹护,尤觉动人。

  素臣每至一营,不过大概一观,即鼓吹而过。汪鉴暗笑:如此便算是看兵!屠文也在肚里忍笑,但只怕战时退缩,便真要处斩,未免怀着鬼胎。是夜宿宣化右营,复令乐工作乐,女娼歌唱,美女捧觞,两个蛮女舞剑跳丸,两个宫女捶肩拍背,二十个童男女围绕左右,翻斤斗,竖蜻蜒,滚跳戏耍,亦至沉醉,扶掖而入。两个美女,八个女娼偷看内帐,见两宫女扶素臣上床同寝,两蛮女坐胡床前,二十个童男女各蹲地打盹。须臾,命熄灯烛,内帐、外帐一时俱熄。外帐设有胡床被褥,美女、女娼便各上床和衣而睡。帐外京兵四面防守,提铃喝号,彻夜不绝。

  尹雄在营气了一会,忽转过念头:“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我非此人,尚盘山一盗耳!奈何因其小愆,而忘其大德?总他功在社稷,泽在生民,倘有失误,何以见皇上?见东宫?何以见况大元帅?见龙、铁诸兄?”因急选了几员健将,五百名精兵,赶至东营,在五里外北虏必由之冲,彻夜巡徼,以防虏骑猝至,袭劫素臣。守至五更,平安无事,便收兵至右营来。见中军及本营诸将,齐集帐外,伺候朝参,俱屏息而待。须臾,两个美女,八个女娼,仓皇而出道:“怎公相与宫女们几十个人,一个也不见了?”众将大惊,尹雄大悟。忙带原兵将,驰往延川。

  行至半路,遇着报马说:“文太师半夜里飞入延川城内,把虏帅杀死,虏兵死者死,逃者逃。有两个仙女在县,其余追入虏营去了。吩咐尹都爷速派人前去守城,不得迟误!”尹雄大惊,又赶有一二十里,接见素臣,拜伏于地道:“公相奇谋,真古今第一人也!”素臣以鞭挥之使起,笑道:“此何足言谋,但可曰愚虏耳!”复把鞭梢远指虏营道:“适已破其三营,此数十营,当于三日内破之耳!”尹雄默然而起,命两员骁将,带那五百兵,去延川防守,随在一干女童马后回来。暗忖:谋则奇矣;勇则神矣;何骄若此也。

  是日,巡视西营,止看过延安镇标头营,天色已晚,素臣令打起火亮,乘夜观兵。至辽东卫标头营,交二鼓,仍令童男女歌唱,沉醉入帐。

 

 

  至三更,两蛮女归帐。素臣密传尹雄进帐,问营中有无奸细。尹雄道:“末将不材,然军令尚算严明,何来奸细?”素臣道:“奸细非必虏兵,别营之兵,焉知非奸细也!”尹雄瞿然道:“二更以前,尚有别营军兵;三更以后,即皆本营矣。”素臣道:“可以言矣!”尹雄恍然道:“绕帐皆亲兵,无敢漏军机者矣!”素臣起立,先作揖下去,尹雄已不敢当;作过揖,更复屈膝;尹雄忙伏于地,叩头不已道:“尹雄知罪,不特悔死,且愧死矣!”两手扶掖素臣起来,请问其故。素臣附耳与语道:“颇闻边将有通贼卖城者,故即假以愚虏,弟之虚名,虏所震恐;敞以淫佚养望,怠其心,疏其备,而后可行吾之意也!”尹雄如梦方醒。素臣令同坐在床,尹雄惶惧不敢。素臣笑道:“尹兄犹有芥蒂耶!”尹雄愈加惶恐,只得坐下。

  两人各叙别后之事,尹雄道:“尹雄错闻公相凶信,痛不欲生,后闻成功大拜,狂喜欲死!满拟此番驾到,有许多关切缠绵之意,而乃示威示侈,令此心儿如冰炭!孰知公相固有如此深谋远虑乎?”素臣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易之三言,如提我耳而命之矣!邢将军前,幸而莫泄,更无论汪镇也!”尹雄敬谨受戒。因问:“昨晚如何出营?”素臣道:“自后帐潜出,帐后皆京兵,戒使勿泄,故前不知也。”问:“如何登城?”素臣道:“此二蛮女及此童男女,及此童男女二十人,皆登险如飞;惟此两宫女,略谙武艺,足力亦健,尚不能登城,乃已上者絙之耳。”问:“如何复城?”素臣道:“此二蛮女隐形入县署,从睡梦中杀了虏帅;此十二童,分头放火;此二宫女与此十童女,弟率之截杀仓皇出救之虏;复合此二十四人,并力掩杀余虏;故得复城。”问:“如何连破三营?”素臣道:“此特破竹之势,迎刃而解耳!附城贼营。见城中之虏败归,不得不纳,亲弟与此二十二人俱以捷足得之;虏心已乱,进一营则破一营矣。”问:“二日内如何尽破营?”素臣道:“此又兵机,非可执着也。”因嘱令如此如此。

  尹雄咋舌惊叹,令选快马二匹,送春燕、秋鸿至红盐池东路伏兵头营,将熊、鸟等二十二人一齐留下。改换军装,独牵黄马,偷出营盘,乘夜趱行。次日日落,已至红盐池,一路遇着元彪、袁无敌、张大勇、天生四人,俱依素臣指示处所,分四伏守候虏兵。素臣前年同金相巡视九边,匹马四出,将各边形势,逐细察看;何处山谷深邃,可以伏兵;何处水草便益,可以宿兵;何处险要,宜设土堡;何处高阜,可建望楼;一切道路远近,东西方向,俱灼然于心,了然于目。故前日分派诸将如指掌,此时按图索骥,如探囊也。

  素臣分了天生一百名兵,领至池口。以神忙赴西路头营,分飞娘一百,于初更赶到。须臾,老营火起,知金砚在内发作,素臣、以神领兵攻破左堡,直奔老营,大喊:“东西虏兵,已被天兵杀尽;大军来此捣巢,快快投降!”老营止剩一二千名老弱,是日正值大年节下,因东破延川,西围巩昌,虏势正盛,各营献神还愿,放心欢饮,俱入醉乡,忽然火发,呐喊捣巢,挣扎起来,头重脚轻,心慌胆落,怎当得两只猛虎,中刀着杖,非死即伤!二百名兵,乘着这势,俱如小虎一般,剪尾咆哮,逢人即攫,无不抱头鼠窜,争逃出口。东西层层有伏,如猪羊走入屠家,更无生理!素臣把中国虏去的妇女点过一边,将番地带来胡妇一齐绑起,审出一名满鲁都的妻子,小可汗之女越离居次,五名是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妻女。问:“满鲁都现在何处?”众胡妇道:“台吉原在延川,因请可汗移牧,留着过岁。”素臣问:“可汗游牧,离此多远?”胡妇道:“离此止六七百里。”指着死虏,问明等级。逼令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妻女,写下血书,招降其父夫,各出信物交付以神、金砚。令以神割首之有名位者十级,飞越巩昌,如此如此;令金砚割十级,飞越延安,如此如此;复令转付天生、春燕、秋鸿至营听令。自领原兵二百,在营搜拿余孽。

  日中,天生等至营。素臣查出神驼三只,一日行八百里,令天生骑坐一只,春燕、秋鸿合骑一只,将越离居次背翦绑缚,骑坐一只。天生带来之兵无马,即拣骡驼乘坐,复多牵一半备用。令原来兵一百五十名守池口土堡,有逃虏回来者,即便擒杀,余五十名留守老营。绑的胡妇交与中国妇女看守,幼小男女亦交照管,兵丁如有奸淫凌辱情事,定按军法。令毕,同天生先走,百名兵随后而行,向西路头营,令飞娘上驼,押着居次,所管百名兵,挨后兵到时,凑骑骡驼,一同趱行。

  素臣马快,因神驼在前引路,不能驰骤,直至三更,方至可汗游牧。五人下骑,跳跃入营。虏帅、虏兵俱在睡梦中,伸颈受戮。拿住可汗、阏氏及满鲁都三人,捆起作质。闹到天明,有未破之营,及逃脱之虏,合兵来攻,却见可汗、阏氏、台吉夫妇被擒,恐致杀害,便不敢上前。可汗、台吉俱哀号乞命,世世降伏,不敢犯边。素臣约以三事:“一件,折箭为誓,亲至延安,自缚乞降,年年纳贡;二件,积年所虏生口,俱行放还;三件,各帐房供养的番僧,俱缚来正法。有一件不依,即将尔四人立时枭首!”可汗、台吉齐声答应:“前二件愿从;后一件恐得罪佛天,还求宽免!”素臣道:“番僧淫恶,天理必诛;佛教荒唐,更何足信!你们妻女,生受其污,父母死时,复将骸骨与狗噬食,乃汝等世世不共戴天之仇也!何尚迷而不悟,为彼乞怜耶?”把手中刀便要向可汗颈上砍下,慌得各虏号哭跪求道:“别帐房的愿去拿来,只有哒赖喇嘛是可汗剃度,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敢拿他!”素臣大怒,令天生监押可汗引导,亲至其营,内见帐房前蹲着两只斑斓黄虎,帐户上盘着两条蜿蜒青龙,帐户内焰腾腾化作百丈火坑,火中发出九品莲花,哒赖喇嘛金顶貂冠,黄袍红采,趺坐其上。可汗道:“天使请看,如此神通,谁敢触犯?”素臣大笑:“此宋子贤故智也!”大喝一声,持刀直入。正是:

 

    伏虎降龙皆是幻,吞针吐鸽总成虚。

 

总评:

  食活人脑髓,极恶之事,出自宦寺,尤堪发指,独至文恩,食脑则不觉可恶,翻觉可喜。所当极力形容,以赏之者也。况素臣志在灭释老,诛逆阉,而使领竹、继晓、靳直之脑,俱为其仆所食,尤为快事!故于文恩之直人道,必特费笔墨以写之,曰弥勒、曰定光、曰金刚坚固、莲花妙明等语,嘻笑甚于怒骂。非但作雅谑也,亦大声疾呼之意欤。

  不辞熊、鸟者,感东宫之意也,东宫无穷之意,使必一切绝之,不恭甚矣。固当酌其可受者而受之,迨后,忽发其病,满屋皆妖妇淫娃,即有天生、飞娘接踵探看,终难执涂人而谕之也。至熊、鸟出嫁。仍然处子,而素臣之心,乃真如青天白日,有目共见,此又作者苦心经营,为一笔两用之法。

  封王爵,赐女乐,命督师,皇帝之远虑也。素臣知之否乎?知之则俱辞可也,不应力任搜套。或俱受可也,不应辞王爵、女乐。素臣盖知之而仍若不知,惟视吾力之所能为,理之所当却,而辞之,而任之已耳。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武侯之志也。肖何之买田宅自污,留侯之从赤松子游,皆瞠乎后矣。

  贵妃之死,由于错疑何、陆之进谗,错认小娥之打死,错恐皇帝之情绝,故标题曰:错里错,贵妃拼命。

  素臣出师,主意在直捣老营而攻其不备,老营一破,东西不劳而定,此围魏救韩而兼入壁易帜之计也。况东有尹雄,西有奚叶,牵制而遏截之耶。然非攻其不鼻,则胜负之数未定,夫无备,孰有如除夕者乎?故遣发以神、金砚诸将,俱定于此日;池口入伏,即制老营;兼截东西二虏,最为扼要,神乎!神乎!非素臣,孰能出此谋乎?且示骄示侈者,威名太重,恐虏之惧而备也。其复延川,兼破三营而留此数十营,更明语以三日内尽破之者,缀东虏之势,使其急于自保而不暇顾虑老营也。迨闻虏王游牧不远,即乘岁朝以并袭之,则临事趋利,使迅雷不及掩耳,为一劳永逸之计,非始谋之所及,不可不知。

  十五一日,不收一揭,不见一人,奇不可解,妙不容言。十回后姑知其故。

  可汗乞降,约以三事,而必行干诛灭喇嘛,此作书本旨,喇嘛淫恶,更踰中国诸僧,固孟子所谓不待教而诛者,非真为虏人报仇雪耻也。

 

 

 

 

 

第一百十七回 拷贵妃乾清三挡 擒居次鞑靼双降

 

  黄虎扑来,青龙蹿下,俱化作纸条木片;明明一派火坑,都变平沙软土;明明九品莲台,却仍是貂皮靠垫。素臣跃起,劈领一提,将“哒赖喇嘛”擒挟而出。帐房内钻出许多侍者,抡刀舞杖,却碍着“哒赖喇嘛”头颈紧凑素臣宝刀之下,不敢向前,任凭素臣踏步回帐。然后罗跪于地,一同乞命。

  素臣掷哒赖喇嘛于地,问可汗:“神通何在?”可汗磕头如捣的说道:“我等肉眼凡夫,不知天使系何等神佛,便龙虎火莲,俱行灭迹,自必天使法术,便胜于大喇嘛正了!但他能入水不濡,入壁不碍,吞针吐鸽,食火餐刀,灵迹显现,亦非凡人;还求天使开恩,赦其生命!情愿年年进贡,世世称臣,折箭为誓,永不犯边也!”素臣道:“佛乃邪教,我亦非神,不过心正,不受邪耳!喇嘛所行,无非幻术;汝等心邪,爱其播弄,信为神通法力,诚下愚也!”

  满鲁都道:“信如天使所说,古来一切达摩、罗汉、佛图澄、鸠摩罗什等佛、菩萨、圣僧,皆幻术耶?”素臣曰:“然,皆幻术耳。大秦、天竺,地界毗联。俱有幻民,俱能吞月吐火,换首隐形,为诸戏耍之法。大秦幻民,以之卖解,则群知其幻妄;天竺奸僧,以之惑世,则群信其神通!自古及今,无不如此,可为长叹!”因指春燕、秋鸿说道:“此二人即系海西幻民,能行幻术,试令与番僧比试,汝等便知其故矣。”

  因并解放阏氏等三人,令喇嘛行法。哒赖喇嘛取针一钵,盘坐于地,一把一把的取而嚼食,存下半钵,送与素臣。素臣转奉春燕,春燕食尽,将空钵递还喇嘛。可汗、阏氏、台吉、居次及诸虏人.俱口赞叹,说:“这位娘娘,毕竟也是神佛下降!”素臣大笑,向喇嘛、春燕两人衣领中,各取出铁针数百道:“此特些小戏法耳,出之鸠摩罗什,便是神通,岂知为幻民长技耶?”

  哒赖喇嘛涨红了脸,不敢复行吐鸽、餐刀等事,即默念咒语,隐身而去。素臣一跳而出,大喝一声,从帐房西角扯将进来。令秋鸿亦行此法,秋鸿默念有词,忽然不见。可汗等正自惊异,素臣亦即赶上一步,从帐房外扯进道:“此与哒赖同一术,汝等所云入壁无碍者,真耶?幻耶?”哒赖喇嘛愤极,喃喃呐呐的念着邪咒,欲将帐外马头,来易素臣之头,以泄其愤。那知春燕、秋鸿都觉其意,使出幻法,将喇嘛之头,变作帐中一只狗头,可汗等俱大惊失色。春燕道:“喇嘛无状,欲以幻法得罪太师,故令其变犬以警之耳!”素臣看去,原是人头,无奈合帐人俱见是狗头,任凭喇嘛分说,皆不肯信,齐向春燕跪求。素臣道:“此幻法耳!”叱令春燕勿戏。春燕以手中刀背,击喇嘛颈上三下,喝声:“敢再犯太师否?姑免一次,还汝原头!”可汗等看时,果见哒赖喇嘛仍复原头,吓得目定口呆。

  因春燕屡称太师,问:“莫非是文忠臣太师否?”秋鸿答道:“正是。”于是罗拜长跪,取箭在手,对天设誓,可汗、阏氏同折双降。可汗道:“俺国从没双降者;今阏氏俱降。一服太师忠义,一畏太师威德,一感保全居次;自誓以后北人不复反矣!”哒赖喇嘛被易狗头,愈益羞仇,闭目提气,暗咒素臣。素臣正在抚可汗,并不防备,春燕、秋鸿却已觉着,齐禀素臣:“喇嘛复怀恶意,竟欲咒死太师!”素臣笑道:“咒果灵,傅奕必先死矣!”正说不了,只见喇嘛大叫一声,口喷鲜血,跌死在地。可汗等复向素臣、春燕哭求。素臣道:“此系彼自取,非此二人幻术所能致也!”因命撤去尸首,捆起侍者,将各帐房喇嘛,尽数拿下。

  可汗等连声应诺。一面备酒款待,可汗、阏氏把盏,定素臣南面,中席;天生西南,佥席;飞娘东南面,佥席;春燕、秋鸿旁席。可汗陪素臣,台吉陪天生,阏氏陪飞娘,居次陪春燕、秋鸿。令胡妇作天魔之舞,胡笳之乐,尽欢而罢。

是晚,即宿可汗帐中,令可汗陪宿。飞娘与阏氏同宿。天生住台吉帐中,令台吉陪宿。春燕、秋鸿与居次同宿。素臣鼾声如雷,蒸气如云。天生睁目酣睡,红须直竖。飞娘连衣趺睡,帐外偶有声息,蹶然而起,一跃数丈,伺察无故,仍回趺坐。春燕、秋鸿忽隐忽现,出入无方。素臣等便坦然睡卧,可汗等四人却惊心吊胆,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俱伏于地,称为天神下降,忙去修表备贡,各部中去提取喇嘛、罗汉。惊动了胡虏男妇十数万人,俱要看文太师金面。各部落中,惟毛里孩臼部两员虏将,桑哥、阿沙不花最为勇杰,闻素臣膂力非常,欲求攀臂,恳满鲁都转达。满鲁都不敢,摇头示意。素臣因胡人尚力,许其攀试。两将大喜,一将上前攀扯不动,跪下说道:“太师神力,一人自攀不动;可许两人双攀两臂否?”素臣笑道:“使得。”两将跪下,磕一个头,站将起来,左右齐攀。素臣两臂如生铁铸成,不动分毫。两将忽然掣出匕首,向素臣胁下便刺。素臣大喝一声,两手一分,两拳击去,把两将头颅打得粉碎。天生、飞娘已蹿至前,一手提着一虏将,刀剑乱削,如切萝卜甘蔗一般,劈作数十段,热气蒸蒸,鲜血缕缕,肉俱跳动,骨尽分离。把满鲁都吓坏,跪在地下,叩头流血,看的虏人无不胆碎,环跪匍伏,不能仰视。可汗、阏氏,居次只是发抖,面无人色。

  素臣搀起台吉道:“不必惊慌,非汝之罪也!”令各虏俱起立。将喇嘛淫恶世仇之处,细细开示,令各部落尽数拿解,如隐藏一名,即扫荡其营。众虏中有因素臣开示恳切,汗流泪落,知恨喇嘛之恶的;有知哒赖喇嘛神通是假,不甚信服的;其迷而不悟者,又畏素臣神勇无敌,怕送性命,不得不从。陆续拿解,至初三日已齐集,连本游牧,共有三百余僧。令解开缠布,各露阳物,只十岁以内的三十余名,尚属童体;其十二三岁者,即已破体脱头。将未破体者,责令蓄发还俗;已破体而未成丁者,即为阉割;其余已成丁者,俱行处决。众虏惊惧说:“必是佛爷为甚事恼了天爷,差这文太师下界,来灭佛爷子孙!我们是何等人,还敢合他拗强,只年年去进贡就是了!”

初四日,诸事已备,头营兵二百名到。初五日,治酒起行,天生、满鲁都为前队,素臣、可汗为中队,飞娘、春燕、秋鸿、阏氏、居次为后队,前引后护,及押送贡物,并历年俘获者,约有一二千人。一路先见老营逃回之虏,次见东西两路败回之虏,可汗等听一回,怕一回,更知老营被获妇女孩童,俱没杀害,无一淫污,个个感激素臣仁德。满鲁都方信居次所言未受污辱是真,重复跪在素臣马前,涕泣感谢。

 

 

初九日,至红盐池,以神及奚奇等十二将,尹雄及熊、鸟等二十四将,俱来接见。

素臣询其战事,以神道:“奚将军等遵令,驻兵会治、两骡境上,声言留待文爷大兵;虏师即撤了巩昌之围,分守泰州、安定。两处都接战一回,依着文爷用伏,虏兵败回,便不敢出战。两城百姓见射进檄文,说文爷领大兵十万,不日前来,速杀虏师,开门出迎,可免降贼之罪,便纷纷闹动。虏帅恐惧,已想弃城回套,熊奇一到,林将军便依令草檄,说:‘公相已遣别师,破了东虏,剿灭了老营,速行投降,若俟大兵临境,便不准投款矣’把虏首挑着号令,再将血书信物射入。虏师胆落,城内百姓一齐发作,便仓皇逃走。林将军分兵,与熊奇做两处埋伏。奚、叶两将在后追袭,前后夹击,虏兵大败而逃。以神便依文爷钧令,留林军镇抚百姓,搜灭余虏。以神同奚、叶二将,分左右翼,尽力穷追,复遇宦将军等层层伏起,虏师势穷,只得投降。”

尹雄道:“尹雄依令,说公相半夜忽发心疼,诸将俱免参,内帐宫女,却仍旧欢笑耍跳。虏师疑是前计,把各营撤退数十里,守住隘口,尹雄便每日操练军士。预备干粮。三日后,金将军到来,便写下檄文,说公相已破老营,西路虏兵已遣别将破降,把虏首挑去号令,射入血书信物,与邢将军并力攻打,虏师疑神疑鬼,魄散魂飞,诈于次日投降。我兵亦将计就计,缓其攻击。是夜拔寨俱退,尹雄依令缓进,俟其撤伏,并力穷追,虏兵自相践踏,死者无算。再遇着元将军层层伏发,虏兵逃脱无几。虏师及把都等百十余人,力竭投降。”呈上书札两封道:“果不出公相所料,此在虏营所得汪鉴密书。公相迟到三日,延安为此贼所卖矣!尹雄恐汪鉴有变,令邢将军统领京兵,回延防守,并沿路搜剿余孽,故未到此。”

素臣解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之缚,令其去见郎主及妻孥等。两帅出来,跪在地下只是磕头道:“太师威德至于此,北人不复反矣!”是日兵驻老营。

 

 

  次日,杀牛宰马,犒宴可汗君臣。宴毕,东西两虏帅俱跪于地,说:“太师神勇,万古无匹;随行诸将,自必俱有过人之技,可否恩赐一观?”素臣道:“将在谋而不在勇;汝等既以力为尚,不妨令诸将略见所长。”因令植竿二百步外,挂一金钱,令诸将射之,虏中选出善射,俱不能中。素臣挽弓连发九矢,俱中金钱之眼。两帅匍匐赞颂道:“太师乃天上人也!请观诸将。”素臣因命尹雄连发三矢,令奚奇等十二将,各发一矢,亦俱中钱眼。两虏帅愧服。素臣复命奚奇对射。奚奇等对立在百步之外,各引弓发矢,箭俱向喉颈中擦过,离不得一分、半分,把众帅都吓坏了。素臣喝声:“住!”临了那一箭,便直贯喉咙中来,各人把口一承,交咬住十二枝利矢,前来缴令,素臣问两虏帅:“能与对射否?”两虏帅颈红面赤,连称不敢。

素臣指着一架石峰,令天生、飞娘登峰舞剑。天生飞站峰尖,飞娘即另趋一峰之尖,较低丈许。舞起神剑,如两团白雪,舞完收剑,从万点梅花中,落出一个虬髯异人,一个红绡侠女。两人复作攻击之势,自上落下,自下跃上,四把剑尖,不离心口,纵横击撞,势若飞鸿。两人俱是真实本领。虏将中有能识者,俱赞不容口,称为神技,素臣候二人下峰,即命金砚上落。金砚疾趋而上,如弹打高枝,下,如石投深涧。身轻比燕,势捷同梭,连上七回,连下七回,素臣挥手乃止,把众虏看得色动神飞,连声喝采。

素臣回顾春燕、秋鸿及男女飞卒二十二人,各应一声“得令”,便四面直趋而上。春燕、秋鸿站立峰尖,二十人攒在四周,各持手中之刀,互相击刺。日光中耀着两个观音,十个红孩,十个龙女,四十四把宝刀,二十二条绣裤,七十二幅红裙,如风翻白雨,浪打朱崖。春燕、秋鸿更有幻术,越显得刀锋闪烁,百道光芒。自可汗至把都,自阏氏至胡妇,无不咋舌惊叹,说:“都是天上下来的,非凡人也!”素臣把手一挥,二十二人疾趋而下,仍是臻臻美妇,及十二三岁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披发垂鬟,娇娇滴滴的童男、童女。

素臣复命天生、飞娘、金砚、以神、春燕、秋鸿及男女飞卒,作跳营之戏。诸人一跃而上,就这营跳到那营,此帐跳落那帐,粉粉滚滚,碌碌离离,猛如虎豹,矫若龙蛇,捷等猿猴,轻同燕雀。素臣一挥手,便都撺落面前,齐齐站立。

  可汗君臣,匍匐骇汗。素臣道:“以为我之力,何难荡灭尔国,将尔等妻孥皆俘为妾婢!缘上帝好生,皇上不嗜杀人,我体天心君心,故许尔乞降。以后当洗心涤虑,不可再生异志,致举国灭亡之祸也!”可汗君臣夫妇,俱痛哭流涕,立誓:年年进贡,世为大明藩篱,不敢有一人一骑,入套犯边。众虏俱呼:“大可汗万岁!太师千岁!北人永远不复反矣!”素臣传令,次日班师。将老营内凡系中国妇夫,俱资送回家;掳掠之物,分犒将士;原系虏中驼畜等物,及诸妇女,俱全数还虏。诸虏心悦诚服,激切感谢。被掳妇女及诸将士,欢声如雷。

  十一日,令尹雄押送可汗、台吉,飞娘押送阏氏、居次至延安,派守候旨。独带金砚、以神,赍了降表回朝。天生等一班男将,春燕等一班女将,俱押着降人贡物,随后班师。

十四日,至居庸关,管关守备来接,始知皇帝已传位太子,称居仁寿宫矣。

 

 

且道皇帝缘何传位?皇帝自素臣出师,即传旨,于十五日行论功行赏礼。太子以素臣及诸应受赏臣现俱北征,请俟凯旋,并论战功,一同封赏。皇帝不允。至期发驾,乘肩舆,至乾清官。忽见纪淑妃南面高坐,安贵妃披头散发,颈系汗巾,匍匐阶下。两旁内侍宫女,各持赤棒,拷打贵妃,皇帝大惊,忙令回舆,至陆妃宫中,战栗不已。陆妃问之不答,但传旨,改于十八日行赏。到十八日,俟日出良久,换了步辇,莲座前左右令二宫娥捧剑侍立,辇前辇后,多列护卫,内侍俱执兵仗,再到乾清宫。皇帝于十字沈香槅内,留心注视,仍见纪妃拷打贵妃,更加利害,血流遍体,哀号之声,惨不可听,纪妃怒目视帝,吓得冷汗直淋,复令回辇,又改期二十一日,太子等俱不知何故,吏户兵礼四部官员,及一切执事人等,累得要死。却不敢不预备守候。到了二十一日,皇帝传了太子去陪辇,再加扈卫,更鸣锣击鼓,镜吹兢作,响声如雷,以惊散阴气。谁知一上乾清宫殿后台阶,即闻安贵妃哀叫惨苦,并纪妃怒喝之声,皇帝吓坏,忙令回辇。回至何妃宫内,满面失色,心跳不已。

太子涕泣问故,皇帝良久长叹一声道:“汝母作祟,不欲朕视朝矣!”说罢,仰卧龙床,即起怪病。在宫习见宫女及何、陆二妃侍侧,便照旧欢喜耍笑,饮食言语如常;一见生人,即心跳手颤,满身汗出。惟太子、太后、皇后三人,尚可见面,然亦不能久,久则其病即发。如此数日,便宣告太子入宫,命内阁草诏传位,改明年为宏治元年。

太子泣奏:“圣体违和,只须令太医诊治,即可痊愈,臣死不敢奉诏!”皇帝道:“上天不欲朕临朝,故先令汝母挡朕三次,复令朕得此怪疾;朕意已决,勿再渎陈,致发朕病也!”太子痛哭而出,去见陆妃,求与何妃劝奏,并欲知纪妃阻驾之事。何陆二妃委曲劝谏,皇帝才把三次看见纪妃拷打贵妃之事说出,道:“朕若视朝,必由乾清,何忍再见贵妃受苦?且纪妃怒朕,恐更有祸,即无此疾,朕亦不敢复至乾清,况得此怪疾乎?不如早传东宫,以遂纪妃之愿,或不去凌残贵妃,并怨朕也!人生行乐耳,将来迁居仁寿宫,当与二妃长枕大被,共为欢乐,把安吉所进秘器秘册,仙丹仙酒,一一试用,老此温柔乡中,朕愿足矣!”两妃知不能劝,回复太子。

  太子向纪妃影里,焚香祷告:“皇上失于不知,望母妃保护圣礼,勿记前嫌!”说罢,痛哭,复至清宁宫,求太后挽回。太后沉吟道:“此事不特不能挽回,亦不必挽回。父传子授,与理无违,即敬承父命可也!”太子痛哭流涕,不肯奉诏。太后劝不从,复命张、真二妃共劝。太子道:“父皇春秋尚富,寡人若居然南面,乃卫出公、唐肃宗之流耳,有死而已,诏不敢奉也!”太后道:“此非楚郡主不能劝!”因急宣郡主过宫。

郡主劝奏道:“唐肃宗未奉明皇之命。今殿下系亲受皇上之命,判若黑白,岂可混同?唐尧禅立于舜,臣尚可以承君,岂子不可以承父?尧可因倦勤而授舜,皇上独不可因倦勤而授殿下乎?天子之视天下,如庶民之视其家;父以家事授子,子惮劳而不承,即为不孝!皇上以天下之事授殿下,殿下惮劳而不受,岂得为孝乎?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皇上无疾时,尚不能利泽苍生,奠安社稷;今得此心疾,岂复能励精图治?殿下受诏,即可利泽而莫安之,上自九庙百灵,下及九州万姓,式凭祷祀而求之者;奈何昧圣贤之明训,违君父之治命,而置社稷苍生于膜外耶?昔朱寿皇承高宗之命,庙号孝宗。殿下诚遵奉诏旨,代皇上宵衣旰食之劳,而致皇上玉食锦衣之奉,以天下养,孝之大也!出公逆父,殿下从父,事正相反;若不奉诏,则出公拒父之身,殿下拒父之命,窃恐转有相类耳!望殿下熟思之!”太子大悟,收泪谢教。

太后大喜道:“老身固知非郡主,不能回东宫固执之见也!”

  太子回至东宫,内阁已奉有皇帝手敕,上表劝进。太子三辞,然后受诏。遵皇帝命,以明年元旦,告祀天地宗社。至清宁宫朝拜太后,仁寿宫朝拜皇帝、皇后,且衮冕,御奉天殿。百官上表称贺,朝拜嵩呼。尊周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帝为太上皇,王皇后为皇太后,册立张妃为皇后,真妃为皇妃,王长子厚照为皇太子。诏告天下,遣官祭告阙里孔子庙,及历代帝王陵寝,岳镇海渎,名山大川。大赦天下。以刘健为东阁大学士,封张定为顺侯,洪文为詹事府詹事,赵日为兵部左侍郎,刘大夏为兵部右侍郎,戴珊为刑部右侍郎,皇甫毓昆为左副都御史,召王恕为吏部右侍郎,马文升为户部右侍郎,袁静为工部右侍郎,文真为翰林院修撰,赐覃青蟒玉,以怀恩为司礼监太监,其余各官,俱加一级,照旧供职。惟不改元,仍称成化十一年耳。

 

 

  素臣闻太子登极,喜而不寐。次日四更上马,至德胜门,俟门启,即入,至午门,随班入朝,进上降表。新天子大喜,忙下御座,谢失于迎候之罪,即欲替素臣解甲。素臣力辞。天子道:“朕于青宫已言之矣,先生肯令朕自食其言乎?奏凯献俘之礼,当择日举行;今且为先生卸甲换袍,以实前言,且符诗箴也!”因令内监取过蟒服冠带,亲手除卸素臣盔甲,脱换已毕,赐坐赐茶。亲降玉音,进素臣为华盖、谨身两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如故,改辅国公为镇国公,禄视镇国将军,岁千石,赐黄金千两,白金万两。封水氏为镇国太夫人,田氏为镇国夫人,首妾刘氏为贤烈夫人,长子为镇国世子,加荫两子,一子为尚宝司丞,一子为锦衣卫佥事,追赠高曾祖父四代,如其官。命楚王赴延安行受降礼,免可汗、阏氏、台吉、居次入都。

  朝罢,百官散班,延素臣入乾清宫,细问平虏事之。素臣一一奏闻,兼奏修复三受降城。天子惊喜非常。极口赞颂:“先生之神速,乃至于此,可一雪土木之耻矣!”当即降旨兵工二部,着辽东卫都指挥尹雄督修。素臣复呈上汪鉴密书,天子大悟道:“有谗先生于上皇者,朕屡加察访,未得其人;今乃知为汪永也。此二人皆臧宁党羽故耳!”即降旨:汪永革去太监,发司礼勘问;汪鉴拿交刑部治罪。素臣问浙江之事,天子道:“靳仁已据全渐,复得江南、山东沿海诸州县;赖先生密计,屡奏捷音。现止据绍兴一府未下,不日可平。倭奴猝犯,为岛长况如日、铁面所破,早晚将入京献俘矣。”说罢,即命怀恩伺候素臣,自去仁寿官奏闻平虏之事。

  怀恩捧住素臣两腿,只顾磕头。素臣用力扯起道:“老太监尊为司礼,与下官同属王臣,怎如此过礼?”怀恩道:“在凤阳时,那一日不想磕头,却惟恐磕不成;今日磕成了,便是天大的造化,说是过礼吗?怀恩到了凤阳,才知道靳直、景王党羽已遍天下,南倭、北虏、广苗!各处蜂起,山东、江西又激变良民,上皇巡幸登、莱,在贼阉掌握,天子幽废清宁,入逆藩网罗。此时怀恩,日夕以泪洗面,惟思以三尺帛殉国家之难耳!万一之想,便渴望公相,而大厦将领,恐非一木所能支,久怀此病,亦非一时所能疗!梦想不到公相一出头,即如大风振落,一扫而空,神武至此,真令人吓死,愧死!出太上于虎狼之口,救圣驾于水火之中,存一线之社稷,复万里之山河。即日日磕头,何足伸怀恩感激迫切之鄙怀耶!”

  须臾,天子回宫,与素臣同用早膳毕,传旨摆宴谨身殿,宣皇甫毓昆,洪文两臣陪宴。

  天子咨询时务之急,令素臣口授,怀恩手书,金相、长卿参酌。素臣口授十事道:“此如治病,先攻其毒;毒尽而后可议复原之剂也!”怀恩呈上天子看时,是止内操、去西厂、汰僧道、斥传奉、罢织造、撤镇守、停采办、禁斋醮、清冤狱、赦债逋十事。天子赞道:“真医国手也!”仍命两臣参酌,两臣俱辞无可复参,因立付内阁诏行。

  内侍奏:“筵宴已齐,应用何乐?”天子命仍用前年优童,仍演《满床笏》,席面上亦仍前摆设。正待入席开场,清宁宫内待,奉太皇太后懿旨,请驾过宫。天子慌忙入内,素臣等鹄立而俟。良久驾到,辇内排列五个孩童,一个头带八梁冠,貂蝉雉尾,身着赤罗衫,腰系白玉带;两个七梁冠,笼巾,貂蝉,赤罗玉带,不插雉尾;一个五梁冠,金带,玉佩;一个二梁冠,银带、玉佩;辇止,挨次而下。素臣认得头一个是龙儿,便知后四个是麟、凤、鹏、鳌,知水夫人已至,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暗付:五儿止三人受职,如何却有冠服?凤、鳌两儿,并似驸马服饰,是何缘故?

  只见天子笑容可掬的说道:“先生恭喜,太夫人已入都,现在清宁宫。朕与先生,以师弟为君臣,今又成婚姻矣!”指着凤、鳌两儿道:“此两贤郎,已为朕馆甥矣。”素臣跪辞。天子扶起道:“太皇太后久有此心,朕与两宫亦同此念,已预制驸马冠服以待。今早太夫人至京,太皇太后及各宫俱有所遗,太夫人带了世子入谢。太皇太后便将四位贤郎俱宣入宫。看着相貌精神,与选驸马之法适合,把皇后、皇妃俱喜坏了。皇妃原欲与刘夫人以姊妹朕姻,故即选中凤儿;皇后便选中了鳌儿。将凤儿三品之服,移荫鹏儿;凤、鳌两儿,即赐以驸马冠服。太夫人已勉强承太皇太后之命,先生何可辞也!”素臣只得谢恩。

  五子俱向素臣一跪,不叩首。向金相、长卿鞠躬,却退即排立于后。天子大喜道:“幼而知礼,真英物也!”命另设一席,五子排坐。优童演唱,每一出,天子亲奉一觞,素臣跪受,五子必俱跪陪。素臣为天子扶挽,必俟素臣起,乃起。自始至终,俱无失礼。天子暗暗称奇。在殿诸人,无不属目叹羡。演完正本,天子慨然道:“汾阳但有战功,亦止如先生之一毛耳,尚封王爵;而先生力辞,使朕何以为怀?惟谨承先生之志,以为报耳!”因命内侍取过笔砚,拂笺挥墨,御制一诗,以赠素臣。诗云:

 

    扫尽妖星兴自豪,归朝无复藉霜刀;

    五星德聚南天秀,十事功成北斗高;

    师济禹、皋方作合,孤穷杨、墨岂能逃?

    老人衣帛歌王政,不著当年敝缊袍。

  天子道:“后半乃先生素志也,朕虽不敏,请尝试之!”素臣顿首道:“此须元气重复,再进荡涤之剂;故臣于十事内,只说个汰字,恭渎圣制,臣敢不敬谨承命!”

  天子道:“太夫人已出宫,朕不敢久留先生!”因赐素臣肩舆,内侍舁至殿前。素臣奏:“杠有龙头、龙尾,靠褥衣幔坠索皆黄,臣死不敢奉旨!”天子乃易青毡、红云子轿衣、红靠褥坠索,素臣力辞不获,只得谢恩。天子赐素臣休沐十日,小内侍十六人,司阍宫女十六名司巾栉,撤御前莲烛、炉、绛纱灯,赐五子小车各一辆,金豆各一盘,鼓乐导送归第。

因金相、长卿同路,素臣不便独坐肩舆,并赐二人于紫禁城内乘马。天子欲候素臣于殿前上舆,方始回宫。素臣力辞不获,只得叩首谢恩,疾趋而出。内侍便把肩舆抬出后右门,请素臣上舆。金相、长卿乘马先行。府中迎接之轿,便空抬在后。舆前宫女,一对对手执绛纱灯、金香炉、纱笼莲烛导引,全副鼓乐吹打不歇。文恩、未容、奚勤牵马旁护,五辆小车随后徐行。出了内西华门,文恩等亦各上马,执事人役,赤棒金瓜,黄罗伞扇,灯笼火把,前呵后拥,至四牌楼大街,已见府前张灯结彩,烜赫光辉。

素臣在肩舆中,忧思满怀,暗忖:“富贵已极,恩宠无伦,日中则昃,此其时矣!将何道以处之?”下了肩舆,因文恩等照料公子下车,内侍宫人不识路径,尚在趔趄,素臣见母心急,便直趋正寝。只见田氏、璇姑等,簇拥一美男子,在房穿着自己的纱帽圆领,仙鹤补服,相貌亦俨然无二。秋香眼快,先见素臣,大惊小怪的说道:“又一个太师来了!”正是:

 

    蝶化庄周周化蝶,蕉藏鹿梦梦藏蕉。

 

总评:

  道教之元虚惑人者,黄梁一梦。佛教之幻妄惑人者:踏芦渡江、吞针吐鸽等事,四十八回之照妖镜,已将吕翁幻术一破而空。此回更将妖僧之幻妄,确凿鉴指破根源,即使达摩等复生,百喙莫辨,虽皆为下等人说去,而铁案已招,非蚍蜉所能摇撼矣。龙虎破,而降伏之罗汉空;火莲破,而踏芦之达摩空;吞针破,而吐鸽之鸠摩罗什空;入壁、易头咒魇破,而一切幻僧之法俱空。大秦、天竺一段议论,真如照妖秦镜,千古妖狐精魅,悉现原身。天下第一奇文,亦天下第一笃论也。读之放歌狂舞,不能已已。

  但说大秦、天竺,俱有幻民,可汗群臣未必遽信。妙在春燕、秋鸿活口现在,吞针、隐形,幻法同科。而素臣仍然故我,喇嘛已易狗头,幻民之数乃更高于圣僧之神通。然后大秦、天竺一段议论,信而有征证,可汗君臣信心全失。乃知八十一回奢么他、精走之献技、不特沧海楼挂线,全为此处理根也。曲折经营,良工心苦,乃成绝世奇文。

  各露阳物,喇嘛淫恶立见,何以胡人供养,不觉察也。凡有大喇嘛,自称神通法力者,俱当以此法,验而戮之。

  北人不复反矣,一回中见三见,俱以攻心得之。不掳掠,不奸淫,力足尽敌,而全其生命。皆所以攻其心也,征苗蛮者,当奉为宝训。

  或疑太子即位,系何等大事,岂有不诏示军营,直待至居庸关始知之理。缘军营在延安,而素臣独向可汗游牧袭,执其君臣而回老营,即于老营星骋入京,俱无由知传位之事也。故于天子谢罪下,注明素臣马快,金砚、以神足快,探报不及,否则大将军凯旋而天子不知,亦大破绽矣。天子且不知素臣何日至,可汗游牧何日回,老营何日班师,又何从颁诏耶?素臣不知即位,天子不知班师,方见用兵之神。

  太子闻传位之命,而泣奏、而痛泪,而求何、陆,求纪妃,求太后,哀痛迫切,出于至诚,精忠纯孝,古今无两。居青宫者,当奉为宝训。

  红豆一段议论,使太子之嫌疑之见,如红炉点雪,总妙在以太子所谓孝为不孝,与明者言当逆而折之,如是如是。

  素臣所陈十事,急先务之谓也,若不论先后,一概铺张,欲速则不达矣。建文幼年,迂儒变法,至改官制,尤极可笑。焉得如素臣者,为秉国钧也哉!

  素臣以辟邪为志,宜乎?首见诸行,乃天子惓惓请试,而素臣反欲迟待,他日知此意者,乃可辟邪。否则拓跋宇文之续耳,于圣道何裨邪?回来美男子,写得弄幻怕人,其离魂耶?其妖物耶?吾孰从而测之。

 

 

 

 

 

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种成荆树喜连今日之枝 深宫赐出夭桃谁识当年之木

 

  素臣疾趋入房,那美男便躲入里房。见水夫人安坐微笑,知必有缘故,便放下心。先拜见老母,次与妻妾相见,五子及家人仆婢,内侍宫人,俱叩见过。素臣方问:“衣冠者何人?”

  水夫人道:“一桩大喜事教你得知,衣冠者,乃汝同胞之妹也!”素臣惊喜道:“母亲并从未说生有妹子。”水夫人未及回言,那美男子已换了女装出见。素臣惊异道:“孩儿已在窦店见过,只觉面目熟识,因男女装饰不同,想不起就是像着孩儿;方才改了男装,竟与镜中所见自己面貌无二,却又忘记窦店所见之人。如今仍复女装,便忽记起。母亲说是同胞,自然胞妹无疑了。但从前如何相失,现在如何复得,请母亲细细指示。”

  水夫人道:“此我从前出京,于车上动了胎气,落草即死之女也。连我也不知有此女在世,何况于汝?老身亦尝说过,但只说是死,不说是生。那年汝父放了广东学道,我已怀有重身,出京时,在车上颠播了一日,至夜,宿在窦店。三更时,腹中大痛,忙去唤了稳婆,收下生来,绝无声息,说是已死之女胎。汝父见我晕昏,忙着人去请医生,一心只顾着我,便急急赏了稳婆。文妪便把我一条旧绸裙包裹血孩,托那稳婆带去掩葬。我于五更方才苏醒,即匆匆上车。后来文妪说起,包裹时尚有一丝游气,只不知后来如何。我前日进京,复宿窦店。那稳婆他却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他。他因问我:‘可是二十五年前,在此生产的一位文老夫人么?’我道:‘正是。’他因说起血孩之事:‘那年夫人命老妇去掩葬时,却得不死,老妇因抱转来送还夫人,夫人去已去了。后来有全各村的全先生见了,因爱他相貌,收回家去,取名遗珠。那全先生的娘子,却才生一位官官,故一体养大了,即配为夫妻。如今约有二十五六岁。现生一男一女,各皆三五岁光景。’我因命文虚接来,见彼面貌与汝无二,却也不疑。我即带进京来,与汝相会。”

  素臣更喜得鼻涕眼泪俱出。水夫人因命遗珠见了素臣,遗珠腼腼腆腆,与素臣见过礼。然后素臣说起:“天子降恩,宠踰非礼,恩过其分,孩儿畏如烈火,竟不知何道可以消弭,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加官封赠,尚主荫子,我在宫中已知。太皇太后赐我凤轿一乘,龙头寿杖一根;皇太后赐我及媳妇冠帔各一袭,奁具各一副,皇后赐媳妇翟轿一乘,赐我与媳妇红绫行障二具,坐障一具,赐三姐碧油轿车一乘,大鹤羽掌扇二把;皇妃赐大姐冠帔一袭,翠轿一乘,行障二具,坐障一具。我不乘凤轿,把四角飞凤香圆宝盖彩结除去,已经谢恩。汝谢恩时,当更叩谢。媳妇及大姐、三姐,明日亦须至宫门叩谢。至汝能履盛美而恐惧,乃君子之道;但一味恐惧,便将成患得患失之鄙夫。汝遇明主,受此殊恩,当朝夕纳诲,启沃君心,夙夜靖共,勤劳王事,登斯民于三五,臻治术于唐、虞,此即持盈保泰之道,一切计较祸福之心,皆私心也!古来名臣,俱为明哲保身四字所误;慎勿走错路头,负上天笃生之意,辜圣主倚注之衷。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汝岂不闻之乎?”素臣如梦方醒,身心俱泰。跪地受教,赞叹不已。

素臣起来,即至东宅,去见兄嫂,与古心各叙别后之事,因进言道:“上皇、皇上两次赐爵,哥哥何尚服青衫?”古心道:“绝仕进以全性,你那年到浙江去,已尝言之,我岂食言而肥者乎?今日至京,尚未知皇上新命,故止投揭吏部,力辞庶常;明日当并力辞修撰之命也。”素臣乃不复言。

 

 

  回至水夫人房中,已是二更,重令丫鬟等换蜡煮茗,与遗珠对坐而谈。先问遗珠家事,遗珠道:“全氏家传训蒙,至公公已五世矣。全各村百门俱姓全,俱守祖训,只读经书,不应举业,教学亦只教经书,不教举业。每节只放馆三日,年节十日,有一定限制。父子兄弟虽同在一门教授,若馆地各别,即终岁不相往来,无一刻荒误馆课。祖宗传下经书,百门奉为格式,注解精核简约,字画音韵,无一讹错。故凡系富贵之家,有训蒙子弟,无不向全各村求师,合村无一失馆之人,只不能分身去两家坐馆。生下子弟,幼时则父兄随带馆中读书,长大则出而教馆,无一别业,无一别图。妇女便只业纺织缝补,不习刺绣之事。男女俱衣布素,食蔬果,惟时节祭祀,才买鱼肉。用度既省,男得束修,女有丝布之利,家家饱暖,无一饥寒。涿州、良乡、房山、固安各州县,自缙神以及小康,并府吏胥徒之家,有曾读过书者,大半系全氏之徒。故全各村虽无一秀才、监生,而从不受人欺侮。其视状元、宰相,如浮云然。妹夫生性更是执拗,与妹子各别。妹子说:‘男儿当以孔子为宗,特鸟兽不可与同群耳,己饥己溺,当存天下一家之心。’妹夫说:‘乡邻有斗者,虽闭户可也!尘视轩冕,沮、溺丈人,真我同志!’因此夫妻虽敬爱不失,而所好不合,未能如鼓瑟琴也。”

  素臣击节叹赏,暗忖:妹子颇有见识,亦通文义;妹夫亦出俗情之外,愈加欢喜。因道:“夫唱妇随,居室之正道。夫以好唱之,妇即以夫之所好随之;则夫妇之好合,而如鼓瑟琴之和矣。若好不合,则不和,不和则虽克竭敬爱,而貌合情离,与从夫之义悖矣,夫如好,非所好,违理蔑义,则当几谏,如子之事父母,感之以诚,谕之于道,委曲以匡救之;若但所见不同,无害于理,即当凛从夫之义,屈志以就之。故梁君有举案之妻,鲍子有挽鹿之妇,皆随夫唱,以垂令名。妹夫沮、溺之见,亦今之梁、鲍也;妹子何独执已见,而不从其所好耶?”

  水夫人在床上说道:“汝兄之言是也,宜谨志之!”遗珠感悟受教。素臣复问其平日所读何书?翁夫名号?自己与子女年岁?遗珠道:“公公名守性,字真。妹夫名身,字抱愚。妹子今年二十六岁,与妹夫同庚。生一子一女,子隐儿,五岁,女遁儿,三岁。读过五经、四书、孝经、小学、列女传、小本古文,日记、故事、千家神童诗、武经七书,看过字汇、纲目、五子性理,俱是家中所有,训蒙所用者,此外便一无所知。”

  素臣道:“读过之书,可能明白贯串?”遗珠道:“贯串固然不能,只明白也是自己想头,不知可是真正明白。”素臣因略叩以经书之义,问三十六宫,则云:“六子相交十八卦,一卦两宫,故曰三十六宫。”问虞书、尧典,则云:“二帝同典,四臣同谟;若依古文尚书,文气便截不住,隔不断。”问诗序真假,则云:“郑诗不应专刺郑忽;卫武公恐没这许多年纪;狡童更不似郑忽;小子亦难指厉王。”问夏时冠周月,则云:“就经文无冰,六月雨,十月雨雪、陨霜、杀菽等节,若非周月,恐时令不对,以书经十二月元祀例之,则即位应在子月;今称春,则夏时冠周月亦是。”问仲春大会男女,则云:“奔则为妾,奔字自然作不备礼讲了。恐会字亦当作会计会字讲,若作会合说,周公便非圣人,王政便成乱政。”问父母在,不许友以死,则云:“恐是战国时儒者之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读孝经一书便知。许友以死,直是乱道!”问论语大旨,则云:“圣人重学不重悟,学在求仁,仁以孝悌为本,忠信为主。”问大学大旨,则云:“诚意固然吃紧;若不格物致知,则意不可得而诚。”问中庸大旨,则云:“归宿在一诚字,诚须择执,执又须择学问思辨,与格物致知,同一求诚之要。中庸复指出人一己百。弗得弗措,尤为后学津梁。”问孟子大旨,则云:“孟子之功,在指出五性之端,使异端邪说,无从置喙。”问武经大旨,则云:“仁义礼智信五者,缺一不可;严字已包在礼字内,似属添出。但武经七书,不及孔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八字;以七书只说得好谋而成,少却临事而俱一副本领也。”

  素臣大惊,大喜道:“妹子真奇才异人也!愚兄博览群书,熟闻母训,始得一知半解。妹子读不多几部书,又无名师指示,自出灵心,独得真解,天分之高,孰与比伦?若不迷失在外,自幼即多读古书,受母亲训示,识见必高出愚兄多多矣!”遗珠道:“妹子闻人传说二哥事业,惊为天人,自恨身非男子,不能负笈相从,得开广志意;以妹子视二哥,真如培塿之于泰、华,沟洫之于江海耳!二哥怎反这般谬奖起来?”

  水夫人道:“女儿学问虽远不及玉佳,而天分甚高,玉佳却非谬奖。孔子所以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女儿以后若能勤学好问,便不枉却聪明矣!”遗珠起立,裣衽受教。复问素臣道:“二哥说在窦店见过妹子,妹子从不轻出闺门,二哥从何处见来?”素臣笑道:“妹子说不出闺门,怎伏在道旁观看皇帝?我因百姓拥挤,恐误行期,又因上皇宠以非礼,故托病卧车。那日起身太早,把车子杂入宫人车后,春燕等女车之前,明明看见是妹子面貌,难道另有其人吗?”

  遗珠太息道;“不出闺门四字,真是格言!”妹子自十岁以后,即知此四字,亦即守此四字。去冬被伯婆、叔婆们再三撺掇,说:“皇上过去,即清了道,没一个男人;俺门有屋在道旁,候皇帝过了,出去看一看皇妃、宫女,宫车过完,仍回屋去,有何妨碍?公公及妹夫,也说是千年一度的事,看看不妨。把妹子说活,才出来一看。谁知已被男人看见,岂不可羞?”

  水夫人道:“广西之事,张顺等回来已知。京中及山东之事,文恩等也约略说过。你把延安之事,说与我知道。”素臣大概禀知。水夫人道:“半夜里,领二三十人,杀入延州城内,是临事而惧吗?女儿把八字分开,便非真解,非惧不能成,成字内,即有惧字。武经七书亦只讲得一谋字,尚遗却成字也。孙、吴诸人,何尝不成?然只算得侥幸,非圣人之我战则克。玉佳知谋而不知惧,亦只读得武经,不会读得论语也!后当切切戒之!”素臣跪受明训。遗珠亦爽然若失。水夫人道:“时已四鼓,可起去睡罢,五更尚须待漏谢恩,有话明日再说。”素臣答应起来,进里间歇息。遗珠亦关上纱窗,去陪水夫人睡觉。素臣喜得佳妹,睡梦中只顾笑醒转来。一连几醒,已是五更,忙忙的上舆入朝。

 

 

  谢恩已毕,天子赐御制“四征不定万国来同”赋,复留至文华殿小宴。天子道:“闻先生新得令妹,太夫人胎教定是不凡,但未闻庭训,不识已通诗礼否?”素臣将夜间问答之言,述了一遍,道:“天分虽不甚高,却较臣为胜。”天子咋舌道:“古今无价之宝,聚于一门!前见诸郎,叹为难父难子;阅令兄辞宫揭,以为难兄难弟;今闻述令妹,又属难兄难妹矣!朕亦新得一妹,谨订与先生为妾,变可称难夫难妾!令妹则当延入宫中,教授皇后、皇妃及诸皇妹,如曹大家、宋若华等故事,先生其勿辞!”素臣战栗,奏辞赐婚。天子道:“上皇甚疑先生,若此姻不就,疑必更甚;朕实左右为难,望先生为朕屈,并为上皇屈!昔尧以二女妻舜,况朕妹非上皇所生,尚系郡主乎?已有旨令皇甫、东方二卿为媒,先生归第,禀命于太夫人可也。”

  素臣见说到禀命,不敢再辞,宴毕归第,即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金相、始升已来说过,我亦力辞。始升进来,复苦切劝谏,也说是天子左右为难。媳妇们回来,又述太皇太后懿旨,说郡主贤教,力劝我作主,只得应允下了。皇上已定了二十日婚期,虽奉旨不必备礼,然仍当告庙亲迎,以尊天子,勿竟以妾待之。至汝妹之事,应由彼翁婿主之,汝为奏闻可也。”素臣见水夫人已允,无可奈何,只得去料理行聘之事。向吏部领了诰命。一面祭告祖先,并告赐婚之事。古心、素臣率领妻妹子侄,排班拜贺水夫人,仆婢等俱叩贺过。再是妹侄诸妾诸婢仆,叩贺素臣、田氏。璇姑先拜水夫人,次拜素臣、田氏,然后受素娥、湘灵、五子、三侄,婢仆的拜贺。遗珠亦向璇姑万福道喜。

  是日,本府同居亲友,南边随来的云北父子来见,并道封赠赐婚之喜。发帖请大媒。内阁翰詹,五府六都等各堂上官拜贺,忙个不了。晚来仍欲宿水夫人房中,水夫人道:“婚期在二十,帝妹不可以妾礼待之,是夜即当成婚。汝与媳妇等相离已久,今夜当宿媳妇房中,以次轮过三姐,恰好凑着婚期,便于君臣之道,两无碍矣。”素臣依命,至田氏房中。略问龙儿学课,见其应对详明,暗忖:哥哥教法正当,此儿资性亦在中人以上。随口出一对道:

 

  “吕蒙三日而刮鲁肃之目,初学须知!”

 

  龙儿躬身答道:

 

   “项橐八岁而为孔子之师,后生可畏。”

 

  素臣笑道:

 

   “口出大言,何尚伏枥垂衔,不吐骅骝之气?”

 

  龙儿躬身应道:

 

   “根生泰岳,因而干霄蔽日,独标松柏之奇。”

 

  素臣道;“归德于父,这才不失为子者之道!因而对何尚,双关亦巧,此必三姐所教。”田氏道:“三妹闲着,就出对给孩子们对,弄得五个孩子,个个口舌利便;鳌儿小龙儿两岁,还更出尖哩!”素臣因复出一对,与麟儿道:

 

   “有钱者,麟也;无钱者,牛也;汝其有钱之牛乎?”

 

  麟儿应声成对道:

 

   “踢斗者,魁乎?失斗者,鬼乎?儿乃踢斗之鬼也!”

 

  素臣笑道:“黄口孩童,乃欲大魁天下乎?”麟儿还认作出对与他,即对道:“白衣宰相,何难再见吴中也!”素臣甚喜,各赐果饵。龙儿叩谢起来,拱立而食,投果核于壁角。麟儿叩谢素臣,并叩田氏,食果存核,即藏于怀。素臣训责龙儿道:“你比兄弟大了两岁,反不如彼之知礼!父母一也,止知谢父,不知谢母;君父一也,你读过五经,岂不知赐果怀核之礼乎?读而不行,犹勿读也!”龙儿跪地,满面发赤。素臣复加赏麟儿。

  十七日,宿璇姑房中,见凤儿于灯下看历书,推算节气表,因出一对道:

 

   “一百六日为寒食,须知寒食乃讹传;”

 

  凤儿跪下说道:“便要求教父亲?”素臣道:“令你对对,怎把话来隔断?”那知凤儿接口说道:

 

  “二十八宿非天行,请问天行之真度?”

 

  素臣方知即是对对,并非求教寒食讹传典故,笑谓璇姑道:“不意反入小儿疑城,兼使我无可置辞。”因抱坐于膝,说道:“日月星辰有象,故有躔度可求;天惟积气,莫穷其高,焉知其度?儿亦求其可知者耳。”

  十八日,轮着素娥,留云北父子进房小酌。素臣陪过大媒,因劝云北,不得不陪饮,便觉颇有醉意。云北辞出,素臣起送,见鹏儿在外间看书,问是何书。素娥道:“奴不许他看医书,偏要偷看。”素臣随口说道:

 

  “徐长卿苦酒送云北,要见周公;”

 

  鹏儿即对道:

 

  “使君子牵牛望江南,欲求黄石。”

 

  素臣道:“此儿乃知讽我乎?”送出房来,见院中雨湿,虎儿打滑,又随口道:

 

  “狗毛雨落两三时,虎儿子细!”

 

  鹏儿在后,应声而对道:

 

  “羊角风高九万里,鹏子逍遥!”

 

  素臣回房,谓素娥:“我志在攘斥异端,而此儿出语皆有老意,殊可怪也!”

  十九日,至湘灵房中,见有驾山诗集,素臣大笑:“六岁小儿已起有别号,无怪今之成人矣!”随手揭看两页,问湘灵曾否润色。晴霞道:“是真本哩,小姐替他改削,他另誊一本,说真者是真,改者是改,不可混同。”因取过那一本,素臣对勘,暗忖:“改本固佳;真本亦大有心思,殊可畏也!”因见内抄录少陵秋兴八首,即随手指着第六首韵脚,限作“四征不庭万国来同”律诗一首,刻定烛痕,晴霞送上一副文房小具。鳌儿不慌不忙,拂笺濡墨,先写题,次写诗,须臾呈上。素臣与湘灵问答任公、任母、鸿儒、素文家常,未及说完,刻的烛痕,尚余十分之五。举目看时,是:

 

赋得四征不庭万国来同限少陵秋兴第六首原韵:

 

尚父鹰扬四战功,普天深勒梦魂中;

  蚩尤旗掩千年气,王会图成万国风;

南北有心皆矢赤,东西无血更流红;

书生空抱安边策,只谱歌诗颂我翁。

 

  素臣笑道:“乳臭小儿亦称书生耶?”因田氏夸其出尖,遂以三光日月星绝对试之。鳌儿竭力搜索,不能成对,羞得面红颈赤。素臣因以东坡两对示之。鳌儿笑道:“孩儿要对得切当,专在天文地理上去思量,故想不出。若四始风雅颂可对;则六脉寸关尺,一牢牛羊豕,俱可对矣。再通融些,则一门公卿长,九章勾弦股,五府佥同督,六曹郎员主,九赋上中下,五音清平浊,六子长中少,百年幼壮老,俱可对矣。孩儿想来,只有六爻天地人可对,无奈平仄不调。九族父母妻,亦犯此病。若四德元亨利,可以取巧一时;则本朝无子男之爵,五等公侯伯亦可对矣。北方无入声,向北人可对四声平上去矣。吴无君,无大夫,向我们吴人。可对五音角徵羽矣。再牵扯些,则调谑没心肝人,可对五脏脾肺肾;调谑没面目人,可对五事言思听;调谑没黑白人,可对五色青黄赤矣。孩儿不信苏东坡是这样笨人,对出这样不切当的对来!”素臣道:“胡说!四始风雅颂,虽非天文,究是的对,如何可说他笨?”鳌儿道:“这对孩儿早便想着,因不切当,没敢说出来。”素臣笑谓湘灵:“杨修、孔融之早慧,今乃知其不诬!但我至七岁始学作诗,母亲犹以为戒;至属对则尤不讲求。汝乃汲汲导之,徒以诗对夸灶,无益也!”

  二十日一早,鸾吹到京,见过水夫人,即请遗珠相见道:“女儿一到,即闻母亲新得了姐姐,女儿几乎喜杀!”水夫人道:“我因你临产,不得同行,非常记挂;方才知你路上平安,又生了男外孙,也是喜坏!小姐,快出来见了大小姐。”鸾吹道:“如今有了姐姐,女儿的行次,要改换了。”水夫人道:“我已定下了,不必更改。”因把合家称谓之法述知。

  遗珠出来,对面平拜。田氏等陆续相见。鸾吹道:“母亲,怎姐姐相貌,竟与二哥无异?”秋香道:“前日小姐穿了太师爷的公服,还像得多哩!”遗珠脸涨通红,好生没趣。素臣进见,互相叫喜。鸾吹道:“二哥是重重叠叠的喜,也贺不得许多,请问那一件最喜!”素臣道:“诛逆靖乱,事关君国,拜爵追封,荣及祖父,庆幸之心,自应居最;但俱属意中之事。惟得妹乃意想所不到,故一时喜跃,迥出寻常。至于赐婚,则不特不敢喜,且忧惧之甚也!”水夫人道:“那晚宿在老身房中,至四更始睡,还只顾笑醒转来,可知他是喜极哩!”鸾吹点头称叹。

  素臣赐婚,虽知郡主非上皇所生,却因天子主婚,宫中迎娶,仍以公主之礼待之。至晚,公服告庙,至内东门内,行亲迎礼。郡主升轿,素臣执雁,欲跪进于内使。内使宣旨辞跪,乃立授内使。欲再拜,复宣旨辞拜。乃先回,俟于府门。郡主轿至,素臣揭帘。因未立祠堂,同至影堂谒拜。内使宣旨,曳郡主拜毡后素臣一席。至寝室,内侍复宣旨,辞相向再拜礼,请素臣侧立,受郡主两拜。将就座,进馔合卺,内侍又宣旨,令素臣东北佥坐,郡主西坐。合卺毕,送入洞房,共效于飞。

 

    一个堂堂宰相,蟒袍玉带有光辉。

一个赫赫王姬,霞披翟冠多气色。

一个能征惯战,铁铮铮阵上女将军;

一个荡虏平苗,骨稜稜宇内奇男子。

一个说灯光下看不清娇模样,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个说被窝中提不起旧根由,无可奈何花落去。

一个说老皇帝因生作熟,弄假成真,几回胆战魂惊,有甚心肠呼妹妹;

一个说小阿奴覆雨翻云,兴妖作怪,一到天明日出,将何面目见婆婆。

 

 

  次日五更,素臣先醒,在枕上看那郡主的姿容,越看越疑。悄悄的把帐子挂起,放进烛光。定眼细认,忽然想起,猛吃一惊。正是:

 

    无情每遇多情女,知法偏为犯法人。

 

总评:

  得妹之妙,总论详言之矣,然使相见时蹊径稍平,便减气色;情理稍碍,便入玄虚。今借改装入笔,而以秋香之大惊小怪,弄成牛鬼蛇神,已平添无限气色。至水夫人叙出原委,按之情理,丝毫无碍,使极奇之事,化为极平复,不入玄虚一路,方为绝世希有之文。

  素臣承宠而惧,已是上等本领,而水夫人儆以“患得患失之鄙夫,”不特为长乐,老一辈人顶门下钉,兼为范少伯、张留侯指出一条坦平大道,使素臣疑惧尽释,归并一心,致君泽民,以成至治,真不愧女圣人之目也。古来名臣。俱为明哲保身四字所误,包括许多史事,垂为不朽格言,岂稗官家所能梦见。

  全氏祖训固属有为而发,然能守此,便属天地间第一福人,真使状元宰相,如浮云之过太虚,无足稍垂一盼。作者于武陵源外,别开一境,夸我神游心赏,如醉如梦,文章之感人如是!

  遗珠一女子,乃存已饥已溺之心,真不愧素臣之妹。而素臣即示以倡随之正道,亦是顶门一针。千古有才有志之女,鄙夷其夫,独行其意,甚或怨天尤人,憔悴放纵者,亟读此文数十百遍,痛悔前非,以图后效,庶不负作者垂教之苦心。

  遗珠论经书,俱得大旨。周礼尤为独发之秘,“周公便非圣人,王政便成乱政”,真是铁案山招。

  遗珠论武经,已是上等见识,不意水夫人之议论,更出天外也。“非惧不能成。成字内便有惧字,”子之所慎者,战。而曰:我战必克。有以夫?

  五子皆会对对,恐嫌呆板,故用田氏“口舌便利”四字,以灵活之。而麟儿一对,一误认而对凤儿一对,鳌儿不成对,惟龙儿,鹏儿各两对,龙则先笑后赞,鹏则两俱疑怪,无一雷同。且四儿只对对,鳌儿并赋诗,四儿虽成对,多止于两,鳌儿虽不成对对,反至于十八。而其中或问学课,或赐果饵,或看医书历书,或拖入私亲小酌,或夹入丫环村语,种种灵活,何有呆板之病。

  郡主赐婚,必猜是红豆矣,何乃越看越疑,玄之又玄,几乎玄杀。

 

 

 

 

 

第一百十九回 灭浙平倭归一统 论功行赏失双劳

 

  郡主已被惊醒,见素臣惊疑之状道:“实不相瞒,奴乃木难儿,即林天渊也。”素臣着急道:“谁知你也是改名易容的!但母亲当你女儿看待,我亦以妹视汝,即有君命,也该力辞,何以并不奏明,陷我非礼?”天渊道:“那年大姐到丰城来,奴起得一数,合为老爷妾媵。故在山庄,俱以妾礼自处。皇上赐婚,还是奴求皇妃代奏的,怎反肯力辞?奴与老爷,本属异姓,并未兄妹称呼,何有越礼?因见老爷执性,恐说明了,必不肯就婚,故奏明皇上,但说郡主,不说出真名姓来,这是奴的苦衷。乞向太夫人及各位姐姐说明,好出去相见!”

  素臣叹口气道:“我去岁荐你入宫,一则护卫圣躬,二则欲俟立功后,奏请立为妃;因上皇疑忌,尚未奏闻。那知你弄这玄虚,如今生米已成熟饭,悔之无及了!但你这郡主,毕竟是真是假?怎样开口去求皇妃?皇上怎肯与你串通瞒我?岳父可是情愿?须一一说与我听。”天渊道:“奴因负救皇上,便认奴为妹,封为勇安郡主。知奴未字,要把奴配与北楚王世子为妃。奴才着急,求告真妃,愿作老爷之妾。又说老爷执性,要求皇上作主。皇上大喜,说:‘朕的性命,非此两人不生,当委曲成之!’奴在广西,就禀知父亲,父亲求之不得。出京时,皇上又许做主婚,有甚不情愿呢?”素臣因说:“尚主之礼,须十日后谢恩朝见。但我不比别人,你又非天潢一派,今日即当进朝。俟我回府,同见母亲可也。”因急起入朝。

  天子宣至幄前坐定,问:“先生已知郡主根源否?”素臣道:“已知,只觉赧颜耳!”天子命光禄寺备喜筵十席,送镇国府为团栾之宴。奏事官跪奏:“浙东已平,倭奴降伏。”呈上表章,天子看过,向素臣拱手道:“破降倭奴,果出先生预订之策!朕四征不庭之赋,益不虚矣!诸臣之功,朕已定有七案;今并定此两案,即当行赏。”令钦天监于二十五日以后,择吉奏闻。素臣退朝,即同天渊拜见水夫人及合家眷属,无不惊喜。

  水夫人道:“老身还只疑是楚王郡主,却不道是,……”说到那里,便住了口。吩咐素臣道:“我与你妇受封,不及诸妾;但母以子贵,凤、鳌两孩,已经尚主,鹏儿亦荫锦衣卫佥事,均已身受朝廷恩赐。嗣后我与媳妇仍旧称呼;其余皆冠以姓,亦如所封称之。家人们称媳妇夫人,称刘媳为刘夫人,沈媳为沈淑人,任媳为任夫人。小姐及大小姐,称媳妇为嫂嫂,余称刘嫂、沈嫂、任嫂;惟大小姐与沈媳,仍以姊妹相称。林媳则我与汝及小姐等,俱称郡主,以尊朝廷可也。”素臣等俱俯首遵命。水夫人复取钦赐内监宫人名单看时,见单上开着:

 

  内监十六名:

  文仁、文义、文礼、文智、文孝、文悌、文忠、文信、文友、文睦、文姻、文任、文恭、

  支宽、文敏、文惠;

  宫女十六名:

  春桃、春杏、春柳、春薇、夏蒲、夏兰、夏莲、夏榴、秋桂、秋菊、秋萝、秋葵、冬梅、

  冬柏、冬筠、冬苓。

 

  问知是天子新题之名,遂不更改。派文仁,文义值大门,文礼、文智值门厅,文孝、文悌值二门,文忠、文信、文友、文睦值大厅,文姻、文任值宅门,文恭、文宽、文惠、文敏分两班,轮值素臣上朝公出。派春桃、夏蒲、秋葵、秋萝伏侍田氏,春柳、春薇伏侍璇姑,夏莲、夏榴伏侍素娥,秋桂、秋菊伏侍湘灵,春杏、夏兰专司素臣衣服,俟熊熊、鸟鸟回北,专司巾栉,留下冬梅、冬柏、冬筠、冬苓在房伏侍,派讫。天渊呈上媵嫁名单:

 

  内监二名:

  文勤、文慎;

  宫女四名:

  雪鸿、霜雁、拂斗、翔风。

 

  水夫人看过,将文勤、文慎派值书房;宫女四名,皆伏侍天渊。是晚,将送到御筵,分一席送成之、无外,因金相等家眷已进京,各迁居外城,故但送席与二人。一席送始升夫妇,一席送云北父子,一席送古心。留下六席,定天渊南面,专席;水夫人北面,素臣侧陪,合一席;遗珠、田氏分东西佥坐,各个席;璇姑西面一席;素娥、湘灵东面一席;五孙随父侧陪,合家欢饮。众人细看天渊本来面目,但见:

 

    蛾眉发彩,凤目生光。

鼻倚琼瑶,隆隆贯顶;

颧分泰、华,岳岳成丸。

凛凛霜颜,怒处一团秋气;

盈盈花靥,笑来满面春风。

樱桃口咄叱雨霆,曾从临浦城边,七擒七纵;

  杨柳腰迷离姻雾,似向灵和苑里,三起三眠。

粉面初开,百媚千娇,细认当年罗刹女;

  猩红乍染,五风十雨,惊啼昨夜玉天仙。

 

  天渊亦细看遗珠,但见:

 

    脸不傅而自白,唇不描而自红。

眉不画而黛色青葱,斜抹两条姻柳;

髻不妆而宝光缭绕,平堆一段巫云。

怯生生体不胜衣,肩随斧削;

瘦亭亭玉难盈抱,腰趁风轻。

骨瘦神清,想倩女离魂,在那处首窥半面;

男装女扮,笑金蝉脱壳,只当前活现全身。

方知这席上娇滴滴姑娘,

便是那座中颤巍巍夫婿。

 

席散,素臣遵水夫人命,仍宿天渊房中。

次日黎明,剿倭征浙诸将,同时俱到,素臣出见,礼毕。立娘、碧云、翠云、黑儿、翠莲、碧莲俱先入内。于人杰禀道:“去岁十一月初九日,小道兄弟人俊到钱塘,时靳仁已得了浙江全省,令他兄弟靳信驻扎嘉兴,拨一支兵由枫泾去取松江,一支兵由平望去取吴江,自己驻扎衢州,发兵去取广信,留小道们在杭城守。小道依着太师钧令,一面写起羽檄,去衢州告急,说太师已大破禁军,岛中危急,又遣别将领征苗的大兵十万,由淮扬而来,为捣巢之计,该速速回兵。一面令人俊领兵一千,至宁渡守口。十一日,闽中兵到。十二日交战,人俊诈败,领上岸来,至东大门又败,破了宁波府。十四日,破余姚。十五日,破上虞。都是人俊诈败,领兵进城。十六日,到绍兴。绍兴府守将光是和尚,与小道们声气不和,便不许败兵进城。人俊便领着闻人将军一枝兵,抄别路走萧山。林、方、刘、朱四位将军,便留攻绍兴。是夜,山东三位女将军兵到,一位飞上城头把索吊起,两位斫开城门,放入大兵,攻破了绍兴府。十八日,破萧山。合兵攻打杭州。小道假出巡城,于二十日夜,开门放进外兵。靳仁全家已搬入府衙,筑有内城,留守的和尚道士,剧盗盐枭,都有本事,急切攻打不破。亏着百姓听见太师爷不日破岛,又有征苗大兵从淮扬杀来,旬日之间,已复了三府,知是天败,义兵纷纷而起,才把贼党杀散,将全家抄没。海宁、余杭、临安、富阳各县,俱闻风起义,各杀守将,以应天兵。小道们俱依太师爷钧旨,不留兵将守城,即择义兵魁首,给与札付,令其守城。一时各府俱有民兵起义,贼人号令不行。靳信自嘉兴撤兵回来,刚到石门,嘉兴守将已被义兵杀死。赛将军领着苏、松两路兵将杀来,靳信不敢回兵,投奔严州死守。靳仁前两次发兵去袭丰城,广信府守将俱不敢拦截,但守城池。廉都爷大怒,将守将拿回,另换了人,又把丰城义民韦杰、易彦、吉於公调去协守。此番兵去,便攻打不下。靳仁得了告急羽檄,又闻宁波已破,急急收兵而回。韦杰等复从后追杀,便至严州,与靳信合兵。赛将军兵驻塘栖,韦杰等又从兰溪抄出桐庐、富阳来,贼兵连败几阵,果然逃过江去,袭破萧山、绍兴,想从宁、台下海,去投日本。三位女将,已遵令先期入城埋伏。福建六位将军,令兵围攻,女将内应,民兵复起,贼人鼠窜,尽弃辎重军装,直夺台州。大兵随后追袭,白将军又领着三位女将军,三千大兵,从海上杀来。靳仁屡败之后,复遇生力军前后夹攻,支持不住,都被生擒。一门四十八口亲丁,并法王札巴坚参,禅师和光,真人宦焘、聂静、孙玉,现解进京。婢仆家财,俱由地方官监禁封贮。廉都爷亲到浙江,权管抚印,现在查办委官镇抚,安插降人等事。小道们先赍捷奏来的。”

  铁面道:“况大元帅於十一月二十日至岛,知凶信是假,成了大功,比文爷那日见了海鹤的喜法,更是利害。照了文爷密札,派兵各洋埋伏。倭兵於二十五日到海州洋面,知道靳直已败,各岛已失,便要退兵。行长说:‘我们兵力有余,原只图他指明路径;岛中诸将俱护驾入都,正好乘虚袭破护龙。护龙一下,各岛势如破竹,据了各岛,便可出没山东、江浙等省内地,这是绝好机会,岂可错过?’关白大喜,二十九日半夜里,来袭护龙。四面伏兵尽起,况大元帅台卫婶子从岛俱出兵接应,连胜了数十阵。到了崇明洋面,只认已脱虎口,复行练兵休息,要来报仇。元帅追兵已至,倭奴拼命恶战,亚鲁伏兵猝起,又败下去。到了松江洋面,只剩得几只船,还不心死,把船下碇,要劫掠苏、松沿海州县。又被三弟伏兵截杀,元帅及亚鲁夹攻,方才胆落扬帆而遁。又被咱领兵截住,三弟等追兵齐至,四面合围,倭兵杀剩无几,关白、行长俱带着伤,方始投降。靳直、景王各岛也有狠将,却从没这等耐战,一船一百个,杀掉九十七八个,存那一两个,还是狠杀,不死不休的!若非文爷妙计,如何胜得他来?”

  素臣问:“日京、飞霞、亚鲁,何不同来献俘。”铁面道:“元帅把功都归文爷及众人身上,不愿入朝;卫婶子要回辽东;亚鲁要在岛镇压;故没同来。”

  素臣大开筵席,内外款待。安顿铁面夫妇在龙生原住独院,方有信与玉麟同院,六雄一院,虎儿宿内书房,令凤儿陪侍,翠莲、碧莲、黑儿暂宿水夫人房中。于人杰兄弟辞归神乐观。是晚,璇姑兄妹各叙离情,至三更天,方随素臣入内。

  二十二日,天生、飞娘先到,二十五日,士豪、奚奇等二十二将,及春燕、秋鸿、熊、鸟、飞卒俱到,复大排筵席,设宴款待。奚奇等十将,仍宿原院,元彪、宦应龙另住两院,令翠莲、碧莲出宿,黑儿归飞娘原院,留士豪入内,於天渊院中居住。是日,父女二人,亦讲话至三更方睡。

 

 

  钦天监择於二十七日奏凯献俘;二十八日论功行赏。素臣於二十六日,以露布奏闻。内使监陈御座於午门楼上前楹,楼前设奏凯乐位,南设协律郎位。北设司乐位,稍南设献俘位。北设将校位,又北设刑部尚书奏位,皆北向;设俘位於献俘位西,东向;设露布案於内道正中,南向,设受露布案东,承制位於案东北,宣露布於文武班南,北向。

  二十七日清晨,素臣率诸将,陈凯乐,献俘馘於庙南门,社北门外,随天子告祭庙社,行三献礼,各祭毕。复陈於午门楼前,奚奇引吕虎及岑浚妻胡氏、妾十口、子岑栙、岑檖、媳二口;士豪引满鲁都、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玉麟引靳仁、靳信并仁妻潘氏、妾三十口、子靳富、靳荣、靳信、妻弓氏、妾六口,子靳华、靳廉、妻史氏、妾五口,子靳宠及札巴坚参、和光、宦焘、聂静、孙玉;铁面引关白、木秀、行长、宋素卿、倭将四名、倭兵六十五名,各侍立於兵仗之外。天子常服升楼。素臣於楼前就位,率诸将行四拜礼。协律郎执麾,引乐工就位,司乐跪请奏凯乐,乐止。承制官以露布付受露布官,跪受,中道南行,付宣露布官,宣讫,付中书省颁示天下。

  奚奇、士豪、玉麟、铁面各引俘至位,刑部尚书跪奏,奉旨满鲁都、孛罗忽亦思,马因扎加思兰俱释还。岑浚妻胡氏、妾十口、子岑栙、岑檖、媳二口,俱免死,发交武靖州知州岑铎收养。靳仁妾三十口、靳信妻弓氏、妾六口、靳谦妻史氏、妾五口,俱给功臣家为奴。木秀、宋素卿、倭将、倭兵,俱监禁,俟颁诏日本降表至日施行。余俱拟处决。刑部尚书书承旨,将吕虎、靳仁、潘氏、靳富、靳荣、靳信、靳华、靳宠、札巴坚参、和光、宦焘、聂静、孙玉,俱交刑部侍郎戴珊、中府都督同知宁文,押赴西市,将靳仁凌迟,余俱斩决。免死各俘,旨谢恩,四拜三呼。奚奇等引俘退。素臣率诸将就拜位,舞蹈山呼,百官复行四拜礼。传旨;将法司勘定之臧宁、江彬、陈芳、王彩、武国宠、汪永、汪鉴一并处斩。赵武革职,永不叙用。天子回宫。即陈御座於奉天殿,设宝案,诏书案於丹陛正中之北,吏户礼三部尚书位於殿上东南,大都督兵部尚书位於西南,应受赏各官拜位於丹墀中序立位之西南,受赏位於诰命案之南,受赏执事官於序立位之西,余陈设如朝仪。

 

 

  次日鼓三严,执事官各就位,天子兖冕升座。素臣率诸应赏官入,分男女各就拜位。天子宣素臣至御座旁,赐座,出钦定赏格令观道:“此朕就各案会计并定,未知当否,今折衷於先生?”素臣惶惧谢。捧单看时,见单上开着:

 

    一征苗,应受赏者六十五人;

二卫宫,应受赏者三十一人;

三诛藩,应受赏者十三人;

四捣巢,应受赏者四十三人;

五救劫,应受赏者二人;

六迎銮,应受赏者二十四人;

七靖虏,应受赏者四十二人;

八平浙,应受赏者十九人;

九剿倭,应受赏者六人。

 

八案首功一人;镇国公文,征苗、卫宫、诛藩、救劫、迎銮、靖虏、平浙、剿倭八案首功,旷古无匹,虽裂土封王,无以报称!勉从谦德,略示优崇,赐号素父,诏表赞拜,皆不名,食禄吴江县,田赋岁禄如故;加封三代始祖为镇国公,妣为镇国太夫人,晋母水氏,号宣成镇国太夫人;加封子尚宝寺丞文麟为吴江伯;锦衣卫佥事文鹏为震泽伯;敕建崇功大德坊二座,官员下马牌二扇,尚方剑一口,精忠神勇首辅元功图书二方。

 

  素臣看完,汗流浃背,伏地辞谢,至再至三。天子不允道:“周称尚父,鲁称尼父,齐称仲父;先生即逊於孔子,而功高尚父,远出仲父之上,又何辞焉?”命怀恩扶掖就坐。只得复看赏格:

 

  四案有功四人:

    龙生,卫宫、迎銮、靖虏、诛藩,已加封,但加赐飞鱼衣一袭;

赛吕,卫宫、诛藩、迎銮、平浙,以总兵题补;

熊奇,卫宫、诛藩、迎銮、靖虏,以京营副将题补;

金砚,卫宫、诛藩、迎銮、靖虏,授镇国府中军参将。

  三案有功人:

    林选,征苗、捣巢、靖虏,升授右府都督同知;

金品,卫宫、诛藩、捣巢,升授左春坊左庶子;

匡中,卫宫、诛藩、捣巢,赐进士第,授翰林院编修;

奚奇,征苗、捣巢、靖虏,授镇国府左翼参将;

元彪,征苗、捣巢、靖虏,镇国府右翼参将;

元彪,征苗、捣巢、靖虏,授镇国府左翼游击;

宦应龙,征苗、捣巢、靖虏,授镇国府右翼游击;

袁无敌、张大勇、李全忠、叶世雄,俱征苗、捣巢、靖虏,镇国府左翼佐击;

华如虎、华如蛟、马成龙、马成虎,俱征苗、捣巢、靖虏,镇国府右翼住击;

文恩、文容,卫宫、诛藩、捣巢,分授镇国府左右翼副总兵官;

玉奴,卫宫、诛藩、捣巢,已封夫人,加赐锦缎百疋;

阿锦,卫宫、捣巢、诛藩,封奉恩夫人;

男飞卒十人,征苗、捣巢、靖虏,分授镇国府左右翼守备;

女飞卒十人,征苗、捣巢、靖虏,给事镇国府,赐三品冠带,及笈分配男飞卒,封淑人。

  两案有功二十四人:

    楚王,卫宫、诛藩,加封一子亲王;

楚郡主,卫宫、诛藩,加封公主;

林天渊,征苗、救劫,已封郡主;

刘健,卫宫、捣巢,已升大学士;

白祥,迎銮、平浙,升太仆寺正卿;

谢迁,卫宫、捣巢,赐进士第,授翰林院庶吉士;

申田,卫宫、捣巢,改光禄寺少卿;

刘如召,迎銮、剿倭,改授镇国府中军游击;

闻人杰,迎銮、平浙,以游击题补;

  施存义,迎銮、剿倭,以游击题补;

吉于公,征苗、平浙,俱以游击题补;

亚鲁,迎銮、剿倭,授宣尉使司佥事,留岛差遣;

熊飞娘,迎銮、靖虏,已封承恩君;

赛奴,卫宫、捣巢,已应封夫人,加赐锦缎百匹;

卫飞霞,迎銮、剿倭,已封承恩君;

陆黑儿,迎銮、平浙,已封奉恩君;

春燕、秋鸿,靖虏,加封夫人,升其夫成全、伏波为镇国府中军游击;

碧云、翠云,迎銮、平浙,加封灵勇淑人;

碧莲、翠莲,征苗、平浙,已封夫人,加赐锦缎五十匹。

  一案有功五十五人:

  征苗者二十五人:

    王恕、马文升,已升侍郎;

屈明,实授思恩府知府;

羊化、羊运,升授各本卫指挥使;

沈瞻,授镇国府中军守备;

沈虎,授镇国府中军把总;

干珠,以宣慰司佥事衔管峒长事;

岑猛,实授田州土知府;

岭铎,实授武靖州土知州;

开易、封斗、锁住、索住、关保、萨保、松纹、陈渊,俱以宣慰司千户衔,管各峒峒长事,由干珠派管;

张显、锦囊、韦忠、奚勤,俱授镇国府左右翼守备;

天丝、小躔、娇凤,俱随夫受封,加赐锦缎各二十疋。

卫宫者十四人:

徐武、马诚、宁文,各赏银五百两,蟒衣一袭;

连世,已复官;

皇甫毓昆,已升左副都;

张定,已封候;

罗纶,升翰林院侍读学士;

连城,升翰林院侍读学士;

东方旭,升侍讲学士;

马玉、金玉冰,俱升授修撰;

元领,升礼部员外;

陈经,升兵部主事;

云氏封隐惠夫人。

   迎銮者七人:

    何仁,已升按察使;

成全,伏波,已因素复升运击;

元思,已赐衣号;

柏节、李信、梅仁,俱给赏银五百两。

   靖虏着二人:

    尹雄,已加建都督同知;

邢全,以参将升用。

   平浙者七人:

    廉和,升宣大总督;

袁作忠、林作忠、刘牧之、朱无党,俱授守备;

于人俊、于人杰,俱赐紫衣,封高士。

 

以上应受赏各员,已升、已授、已封者,俱照原衔;余照现升、现封之衔给予;应得诰敕,各赏冠带一袭。

 

  素臣看完,见独遗铁面夫妇,知犹为岛中狂言之故,不敢代诉。但奏云:“诸臣赏格,由皇上钦定,至公至当。惟文容、云氏、似属过优。现在僧道,自法王至禅师,已汰除四百三十七人,喇嘛僧,七百八十九人,中国禅师、善古、觉义等僧官,一百二十人,自真人、高士、至正一、演法诸道官,一百二十三人;尚应渐次裁汰,未便复行增添。元思、于人杰、于人俊,应令还俗,予以流官。刘如召,系臣妾刘氏胞兄,沈瞻,系臣妾沈氏胞兄,沈虎,系臣妾胞侄,今俱授臣标游击、守备、把总,为臣仆文恩、文容、金砚之属,臣窃不安,求皇上改授别官,感戴无既!”

  天子道:“朕不知刘、沈诸臣系素父至戚,如召既系刘夫人之兄,即皇妃之兄矣,更宜优叙,刘如召可改授中府都督佥事;沈瞻改授京营游击;沈虎改授京营把总;元思、于人杰、于人俊,可令还俗,以同知题补。至文容、云氏,则另有缘故;逆藩丧心,欲于十月十八日乱宫,若非此二人,则朕将无颜立于臣民之上,故不惜逾格赏之也!”

  素臣顿首承旨,趋就拜位,率受赏官,行四拜礼。承制官称有制,素臣等皆跪。承制官唱“行赏”,素臣诣案前跪,吏部尚书授诰命,户部尚书授图剑,礼部尚书授冠带,刘健、徐武以下男女官,各受赏讫,谢恩退朝。惟元思、于人杰、于人俊、刘如召、沈瞻父子,系临时更定,应改日补给。谢迁系解元入监读书,本年正值会试,辞职就试,不受赏。楚郡主、林天渊及干珠等不到各员外,余俱各受皇恩,欢忭感激。素臣诸仆婢受赏者,至三十九人,诰命冠带,扛抬络绎,仪仗舆从,喜乐导送,自朝门至府门,连接不绝,独有铁面夫妇,白白跪拜,无赏可受,踉跄而归,不特新恩无分。连那岛中口授的游击、佥事,也寄在瓢底上去了!眼看着素臣合府,男的乌纱圆领,女的凤冠霞帔,人人满面春风;同院住的天生大哥,穿着飞鱼袍服,配着飞娘一品冠带,更是光辉;连黑儿也着起奉恩君冠服,好不显焕!夫妻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正气到要死不知的地位,忽听一片声,传铁面、立娘接旨。两人料是补给冠带,登时红光上脸,眼笑眉花,欢天喜地的赴到大厅。只见两个内监执着酒壶、酒盏,素臣、如召、玉麟、有信等俱满面流泪,合厅男女惊惶失色。素臣口中说着:“只求免他一死。”两个方知赍的是药酒,要赐他自尽,吃这一惊,真如快刀剖腹,利箭穿心!正是:

 

    驷马难追惟有舌,一言妄发便无身!

 

总评:

  未难儿于俗日山庄,催花行令时,失惊条怪,无数疑人、闷人之笔,至此方略为点明。素臣欲俟天渊立功,奏进太子为妃婢之意,亦于此补出,非如他书,开口便见喉咙也。读奇书,不可性急,如是如是!

  水夫人令素臣为天渊择婿,然不得其人,何可竟置不议?得此补笔,方无罅漏。娲皇五色石,作者于何日得之?

  告急、诈败两计既行,势如破竹,无复着手处矣。妙在不许败兵入城,在事势,固必有此一折;在文法,亦必须有此一折也。一面抄路,一面留攻,而缵遣女将,飞身上城,皆素臣预料,有此一折也,神乎!神乎!其孰从而御之,不留兵将,即择义兵魁首,令其守城,有数善焉;省兵一也;省饷二也;与民无猜三也;鼓舞豪杰四也。凡名正言顺,为叛人窃据,而乘势兴复者,俱当以此为法,若同时角逐,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不可泥此。

  玉麟一拨,令截台州、海口,不截宁波,正兵法之秘。靳仁自绍兴再破,胆落势穷。何更敢奔宁波已复之府?旦岛中拨兵至浙、宁孰避生,宁近舍远,此必奔台州而不奔宁波之理也。素臣料定,故第五拨以玉麟、及三女将,领大兵三千,拦河搬网,为一罟而擒之计,以了平浙之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非素臣,孰能之?

  越写倭兵耐战,越显素臣神谋,层层埋伏,尽力穷追,剽倭之法,莫善于此。稍有漏网,既受酷祸矣。可不慎欤。

  日京不居功,本由素臣成算,嫌于掠美也,不入朝,已被素臣占绝,耻于后尘也。掉头天外,直欲自成一局,浮海之行,已决于此。

铁面夫妇不论功行赏,反赐自尽,奇变极矣!妙在先用层层逼法,逼至懊恨欲见,忽又传令接旨,令其死灰复燃,然后直入赐酒本位也。兔起鹘落,虎啸龙跳,无以喻其奇妙。

第字卷十七

第一百二十回 执伞盖铁面甘心 宴府第金蝉脱壳

 

  内监斟酒在杯,立逼跪饮。素臣再四求缓,欲为保奏。内监道:“这是上皇圣旨,万岁爷跪求不允,太师爷如何保奏得下?”天生、虎臣听到此处,知是无救,不觉放声大哭。飞娘抱住立娘,更是哭得利害。铁面慨然道:“哥嫂兄弟,哭,也无益。咱不过是个叫花子,做了几年岛主,鲜衣美食,享用过来,就死也不亏咱。妹子两回被文爷捉住,一百个也杀掉了。落得快活几年,又留了一个后代,还算便宜。只是那小钟馗,是要累哥嫂抚养,留咱合你妹子一脉。大哥、三弟俱受皇恩,咱没一毫歹心肠,又有文爷鉴察,咱还有甚牵挂?君要臣死,父要子亡,拗得过去吗?妹子,咱合你拜别了皇上、祖宗,往阴司里走遭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立娘跪下,磕了几个头,接了酒杯,一饮而尽。立娘哭道:“只小钟馗在面前看一看,死也甘心!”铁面接过那杯,把立娘一灌,说道:“死也须死个爽利,还说那闲话则甚!”两人立将起来,只见又有两个内监,捧着两幅白绫而来。铁面道:“千死万死,只是一死!”一手就去捞那白绫。却被内监扯住,问:“吃了酒没有?”先来的内监回说:“已吃。”这内监便道:“太上皇旨意,是不肯吃酒才赐帛自尽。既吃了酒,便用不着这帛。咱们须去缴旨也。”四个内监飞也似去了。

  铁面道:“酒吃下去,怎不见动静?落得且别一亲友。”因拉着立娘先拜素臣,次拜合厅之人。立娘复进内拜别水夫人等。内外诸人,无不哭泣感伤。素臣见文容站在身边,便令其备办后事,吩咐第一棺木要好。文容连声答应而去。素臣暗忖:“药酒服下即发,何以迟缓若此?莫非是下的重药?”与玉麟等猜想不出。忽见阁内送到旨意:将铁面免死,革去游击,给事镇国府,充伞盖役夫;妻熊氏,充炉扇女侍;三年无过,奏请定夺。天生等一忧一喜:喜的是且全性命;忧的是屈辱不堪。转是铁面、立娘毫不介意,只喜不忧。铁面道:“咱不遇时,无过是个乞丐,要想替镇国公太师爷撑伞擎盖,如何能够?妹子两遍被文爷拿住,留得性命便是造化,如今着他承值炉扇,也没甚吃亏!”

  立娘道:“还有一桩好事,是常听得太夫人的教训,小钟馗也得学着五位公子的好样。”铁面道:“奉旨着你值炉扇,冬天提着炉,夏天执着扇,要时刻不离的服侍文爷,许你常到太夫人房中去吗?妹子,以后这‘文’字要去掉,咱们只可叫爷了!”素臣道:“休如此说!称呼照旧自不消说,连夫役女侍,也只存个名儿,真要值甚伞盖炉扇吗?”飞娘道:“文爷这话却使不得。上皇多疑,方才若不是酒吃得快,这会子已都做了吊死鬼了!如今这旨,焉知不是赐酒之意?看二叔合姑子甘心不甘心,兼看文爷庇护不庇护,依咱的主意:文爷上朝公出,二叔便须承值伞盖;宴见宾客,妹子便须承值炉扇,一毫不可躲闪,方免得上皇疑心。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是心窝里敬服的人。该依着二叔的说话,才无后悔。”天生等俱说飞娘之言有理;素臣禀知水夫人,亦以为然。自此无人处仍是朋友,有人处居然舆隶矣。

 

 

  二月初一日,虎臣辞别回岛,去接家眷,并带小钟馗进京。素臣休沐之期已满,入阁办事。因安吉前辈齿尊,逊使主笔。安吉汗流浃背,连连打躬道:“老朽衰庸,屡次乞骸,蒙皇上恩旨慰留,腼颜于此,还敢与及阁事!公相功德巍巍,且系两殿大学士,职本独尊。因奉有圣旨,阁中之事,悉由素父主持,自当独秉国钧。伊关公或可参酌一二,老朽惟伴食中书,于纸尾列名而已。”素臣因与希贤商榷,开出几件国计民生大事:

 

一、        荐贤:

理学:薛瑄、陈选、文雷、景山;

文章:王鏊、文点、水唐、李东阳;

  经济:杨廷和、杨一清、谢迁;

武勇:况如日、干珠;

秀夷:关兰。

    二、减赋:苏、松浮粮,四川加派,江、浙马税,湖广盐课。

    三、限田:每丁男一名,限田百亩;富贵家田踰丁额者,官为注册;许有丁无田及  虽有田而不及额者,照价买业。

    四、备荒:山东已有大恩仓;余两京十二省,设仓二十八所,每所贮谷一百万石,以景王、靳直、靳仁各抄没家财内,拨出银一千四百万两,买谷分贮。设专粜,司官赈。

    五、罢贡:各省、府、州、县,每岁应贡土物,一切罢之。

    六、均徭:一切丁银、班匠、改折等项,俱摊入田赋,作一条鞭征输。

    七、禁罚:各省、府、州、县一切问罚,永行禁革,违者论如律。

    八、止赎:除律载纳赎、收赎、赎罪各款外,一切实犯罪名,俱不准输赎。

    九、免民运:一切地漕银米,俱由官解,永革里长解京,通淮、扬之例。

    十、清官庄:凡诸王、公、侯、驸马、伯、勋戚,除原赐外,凡有侵占官民田产,俱清出,分别入官给主。

 

  希贤写毕,素臣看过,送与安吉斟酌。安吉极口赞颂,列名奏上,本日即奉旨准行。其“荐贤”款内,仍下内阁拟旨。因薛瑄年老,但赐几仗,加爵禄,取所著《读书录》等书,刊刻颁行,免其征送至京。陈选以詹事府少詹征,文雷以国子祭酒征,景山以国子博士征。李东阳升礼部尚书。文点、水唐、王鏊俱以翰林检讨征。谢迁现辞职就试,俟试后定夺。杨廷和升吏部左侍郎。杨一清以右副都御史,巡视九边。干珠升宣慰司同知,管赤身峒峒长事,兼统十六峒,凡云、贵、川、广四省猺,苗窃发,许便宜剿抚。况如日以宣慰司同知,管安龙岛岛长事,兼统七十二岛,凡朝鲜、扶桑、暹罗、日本、琉球侵畔,许便宜剿抚。关兰赐进士冠带,并其妻锁篁亦赐随夫七品冠带,驰驿进京,廷试拔擢。外又奉特旨加出:文真授国子司业,全性授国子小学学正,全身授小学学录。

  素臣下朝,力劝古心就职。古心道:“辞卑居尊,益违初志矣。”素臣道:“皇上改修撰为司业,乃曲谅哥哥不乐仕进之心,故以师儒处之,非加秩也。既得依恃叔父,复与好友至戚同官,皇上之为哥哥劝驾者,至矣!若再投揭力辞,何异泄柳之闭门,干木之逾垣乎?”水夫人道:“你兄弟一门,俱受恩,我与玉佳复至深极渥,何可屡抗君命?速出就职,则臣道子道,两不悖矣。”古心乃不敢复辞。全性父子,亦被地方官催迫上道,于初三日进京。素臣迎候至家,开筵款待,只兄弟二人,三侄五子相陪。立娘仍欲执炉侍宴,素臣道:“此宴并无外客,断不敢屈!”力辞方退。席上,素臣细看抱愚,但见:

 

    目秀而凝,眉清而朗;

肉轻骨重,气静神闲。

热不因人,梁伯鸾之灭灶;

心惟守拙,汉阴臾之灌园。

耻从裙带觅风光,肯说妻荣夫贵;

欲向瑟琴求好合,难甘妇唱夫随。

野鹤翩跹,落落显亲之座;

负剑辟咡,依依严父之旁。

不苟訾,不苟笑,俨如大圣人之居乡,恂恂如也;

无失言,无失色,岂若小丈夫之处世,悻悻然哉!

 

素臣暗自喜幸。次日,一同入朝,因有古心在班,不敢就坐。天子命以屏风隔之,向素臣道:“令兄亦为朕屈,叨荣多矣!”素臣道:“臣兄硁硁之见,臣实不能强。幸臣母侃侃责之,方出就职。伏乞陛下怨其屡次违命之罪!”天子宣古心至前,深加慰劳,云:“卿之高躅,朕固知非太夫人不能致也!”

是日下朝,门上即报:任公、任母并洪儒夫妇进府。素臣大喜,趋出大厅接见。各叙寒温毕,任公即述知洪儒进京之故:未公为讲官时,例应荫子入监,因未生子,故未承荫;东方旭替洪儒在阁、部两处料理,准了补荫,故来坐监。任公、任母想念湘灵,因亦同行。洪儒夫妇少年恩爱,坐监须得三年,方可排选,如何分离得许多日子,故此挈眷而来。

  是晚,复大开筵宴,内外款待。素臣陪着任公,进湘灵房内。因素文、晚香在房,与任母略谈片刻,把小舅子喜儿抱看一会,即辞出房。到水夫人正寝昏定过了,走进自己正房,只见田氏满面流泪,龙儿、麟儿四只小眼,亦有泪痕,连忙根问。田氏道:“妾身自于归相公,与家母、舍弟一别至今,从前还有音信往来,自避居丰城以后,连音信都不相通,想念已非一日!今见各房夫人骨肉团聚,独有妾身望远神伤,故生悲感。两儿抱足跪劝,因妾下泪,故亦有啼痕也。”素臣愀然道:“避居丰城时,因怕泄漏,不敢发书,以后出门,并丰城亦不能归,归只一日,即赴广征苗,进京勤王,山东去迎銮,延安去平虏,无一息之停,那得有工夫寄书候问?只前月十五回京,到京有半月余,应修书禀候。一则公私忙冗;二则因河南乡试录上,见有田宝名字,是河南彰德府府学附生,我疑心莫非即是宝舅?若果是他,必定进京会试。连日着人去寻他寓所,却总寻不着。所以尚未发书,非不念岳母及令弟也。”

  田氏道:“妾身亦因相公事忙,连茶饭也不能从容入口,故未题及寄书,却不知有田宝之事。但兄弟是内黄县籍,也未必就把乳名作名。”素臣道:“内黄系彰德属县,原可拨入府学;今人以乳名作名者颇多,故我疑心是他。明日只消到礼部去查明三代,便知是宝舅不是宝舅了。”田氏收泪道:“但愿是他,不特早晚可以见面,又接续了祖父书香,就谢天不尽了!”

  素臣垂泪道:“你们的兄弟、母舅,俱有见面之期;只母亲的兄弟,我的母舅,今生未有见面之日,才是可伤耳!”两儿忙问田氏,田氏道:“五湖舅公性僻耽隐,挈家避世,不知所往,故你父亲心里感伤。”麟儿道:“鹏弟动不动说要学范大夫泛舟五湖,那知真是一个五湖舅公!这舅公既取这表字,只须着人向五湖中寻访,毕竟还访得着,父亲请免愁烦!”素臣转忧为喜,抱置膝上,向田氏道:“此儿之私智小慧,亦可喜也!当即如其言访之。”

 

 

  次日入朝,天子道:“新第已建,朕设筵为素父落成,令刘先生及皇甫、东方、洪、白四卿陪宴。请素父先行周览一遍,如有不周备处,即可添补。朕亦随后即来。”素臣叩谢出朝,即往新第。是并连三宅,正南照墙一座,彩画麒麟吐书。两边接着朱红栅栏,东西两坊,东标‘功高北斗’,西标‘德重南山’八个大金字。坊前各立硬牌一扇,上写:“文官除科道内三品、外二品,武官除公、侯、驸马、伯、内二品、外一品,内官除秉笔司礼,以下各官,至此下马。”自二坊至大门,东西各房厅共四十六间。最上者,东曰长史厅,西曰中军厅,各五间;以下赍奏厅、巡捕厅、上号房、飞报房、当值房、买办房、副将厅、参游厅、把总厅、卫所厅、旗牌厅、各三间。

  大门五间七架,丹漆铜环,竖着“公相府”三字直匾。门厅九间十一架,左三间额曰“文厅”,右三间额曰“武厅”,中三间额曰“吐哺握发”。二门五间,绿油铜环。大厅九间,额曰“补衮堂”。宅门五间。自大门至宅门左右廊房,各二十一间。宅门后,凡前中后三堂:前堂九间,额曰“日升”;中堂九间,额曰“安乐窝”;后堂九间,额曰“月恒”。三面绕以高楼,东前楼七间九架,额曰“潇湘”;西前楼七间,额曰“天绘”;东后楼七间,额曰“璇玑”;西后楼七间,额曰“素心”。正面后楼九间,中三间额曰“日观”,左三间曰“蓝田”,右三间曰“凤羽”。日观楼下开门出去,三面俱是从屋,正面二十一间,东西各三十五间,俱七架。

  正面从屋一间开去,是一座大花园,园门三间五架,额曰“浴日”。进门而望,直北多山,直南多水,东则新英点点,西则古木章章。正南一亭,额曰“初览”。亭北有湖,湖心有亭,亭前有小舟可杙。素臣不暇游湖,由亭而东,红桥绿水,朱廊画栏高下曲折,二十四间。即入东南之药墅,竹篱茅舍十间,为莳药人栖宿之所。墅中茅篷一间,四面开窗,额曰“乘兴”。墅内百畦药草,新发茅丝,青葱可爱,正东百花楼三间,三面揽万花之胜,一面撷百药之英。由东至北,一路柳营尽处,即为射圃:圃堂三间,堂前一片平原,为跑马射箭之所。

  北面皆山,磴路高低,峰峦络绎。正北半山一亭,颜曰“北山”。亭下有洞,洞口亦铸曰“不贪”。洞中一泓清冷,壁上虽也刊着“香泉”二字,却清冽有馀,温香不足。紫芝石室中,虽也种有十数本芝草,更不若“浴日山庄”之多而且密矣。出洞,看着湖心亭上,有匾额曰“南湖”,与北山亭遥遥正对。走尽北山,向西一台,矗入云表,额曰“星台”。登台四望,不特合城全见,连乾清、坤宁各宫殿宇,俱在目中。素臣暗忖:此台惟妇女可偶登,即三尺童子,亦当禁绝,不使上也!台畔有屋三间,一间为“圭室”,以视日影,两间为止息之所,向西南行,万树龙鳞中,有一亭竦峙,额曰“万松”,与正东百花楼遥对。

  松尽即梅,向东皆竹,松竹梅花之中,有堂七间。额曰“诗社”。由社而南,即南湖之嘴,长桥飞渡,复有朱栏曲廊十六间,直通入初览亭。西阶园中,除射圃内一片平原,不生草木,不列屏栏,其馀竹篱藤架,石格花屏,危磴飞棚,小桥曲岸,接凑参差于楼台隐现。廊院周遭,树木扶苏,花树掩映中者,不可指数。加以云峰缥渺,烟水苍茫,锦鳞跳跃于南湖之南,白鹤飞翔于北山之北;青猿玄鹿,有兽皆奇;翠鸟红鹦,无禽不异;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馀。

  随素臣入游者,止文恭、文宽、铁面、成全、伏波及男飞卒四人。素臣看去,不及“浴日山庄”山是真山,水是真水,固不见其奇;文恭、文宽出入禁苑,亦属司空见惯;铁面等只出没海山空阔之所,未见此等花攒锦簇世界,俱喜得抓耳挠腮,满心奇痒。

  花园三面高墙,南面中通正宅;东西两宅,后檐包束,不通东西。前楼后楼中,各有过道,通入从屋。由从屋通入东西两宅后角门前。由大厅前两侧门,通入东西两宅前角门。东西宅二门、宅门,各三间五架,厅堂六进,楼屋一进,七间七架,到底廊房各五十间,东西从屋各七十间。正宅门厅两旁,左庙右社。家庙五间七架,中间始祖,旁四间高曾祖祢。社屋亦五间七架,中间土地,旁四间四祀之神。俱从门厅前两侧门通入。三宅连庙社,花园,共屋七百六十四间,较亲王府制止少屋三十六间。

  东宅大厅曰“戏彩堂”,楼曰“博古”,有阡曰“课鹉”,亦与“浴日山庄”匾名无异。西宅大厅曰“改缁堂”。正宅各厅堂及两宅大厅,俱有灯彩。各屋内,床榻橱架,桌椅凳踏,盆桶箕帚,一切应用碗碟家伙,无不具备。“安乐窝”内,设讲堂一座,“月恒堂”设合欢床一张,“日升堂”内设伽楠榻一张,俱是绛红帷帐,织金垫褥,靠身倚手,鏖尾唾壶,各色具备。东西楼下,仓库、庖滆、果药等房,俱磨砖雕花细做,以供上人之用。楼后从屋,亦设仓库、薪瀚、庖滆、厩园等房,俱是粗做,以备下人之用。素臣看过一遍,深感皇恩曲折周到。回至门厅坐下,令金砚往宫门探知发驾,即来飞报。令文恭去看东西两宅外及花园后新建府第,是何衙门。

  文恭道:“不须去看,是奴婢们知道的。东边是左翼副总兵官府,赐与文恩住的;西边是右翼副总兵官府,赐与文容住的。花园以后,朝北是中军左右将弁的公衙门,两边带着制造军器、衣甲、旗帜、火药等库。”正在回话,内侍人等,已押抬酒席,络绎而来。须臾,希贤、金相、始升,长卿、玉麟陆续俱到,各向素臣致贺。内侍献茶已毕,金砚飞报,皇上已在发驾。素臣同众迎接。天子坐着肩舆,只带两个宫女,十馀名内监,四员锦衣,二十名卫士而来。素臣等道旁跪接,天于令怀恩扶掖素臣,其余俱赐平身。诸臣随驾至门复跪,天子下舆,亲手搀起素臣,说道:“今日朕为主人,该素父先行。”素臣汗流浃背,固请上舆。希贤等俱为叩谢。

  天子道:“朕亦欲略见厅堂规制,不必上舆,竟占客先行矣。”因一手搀起素臣同行,直至月恒堂,方才放手,谓素臣道:“合欢床虽嫌于亵,却是上皇所赐,时一御之,弗辜圣意也!”素臣叩首谢。天子搀起,复道:“安乐窝讲堂,则出自朕意。太夫人诲人不倦,故设此以安适其体。”素臣复叩。天子复搀而起道:“自此以后,皆不敢劳拜矣!”素臣道:“蒙圣恩赐第,不知伟丽若此!屋数既几等亲王,木栅丹门,复俨然王府,即此九间十一架,亦系公主府第之制。至两坊之额及下马牌扇,尤非臣子所敢居。俟禀知臣母,即当奏闻,撤牌换额,改去间架,方敢迁住。”

  天子笑道:“要尚主也不难,况两贤郎亦已尚主乎?本应如亲王之制,设四城门,建立三官三殿才是。因体素父谦德,故一切从杀耳。惟各处匾额,间有出自朕意者,皆有斟酌,不可移易。其余则悉仿‘浴日山庄’。以体雅怀。东宅以居令兄;西宅以处亲友;园内四隅,星台以便刘夫人玉衡之窥,药墅以供沈夫人金丹之用,诗社以为任夫人临文之所,射圃以备林郡主较武之场。四正之外,南湖川流之盛也;北山冈陵之颂也。万松亭,以祝斯男;百花楼,以待诸女。文恩、文容各赐一第,以夹卫公府,朝夕便于使令。此则朕区区之忱也。下马牌扇,已除去九卿科道,更属无容固辞。”素臣感激叩谢,不觉泪零。天子道:“此何足感。欲报素父之功,则功高北斗;欲酬素父之德,则德重南山。惟铭之于心,永矢勿已耳!”

  须臾,内侍奏请上席。天子复挽素臣之手,出至补衮堂,仍命东西列席。素臣抵死辞谢道:“既蒙恩赐,即为臣第。辱蒙圣驾临幸,已荣及宗祖,况敢易君臣常礼乎?”天子不得已,方居南面。希贤、长卿居东,金相、玉麟居西,东西稍下,始升、素臣分座主席。席间,天子酌酒贺素臣道:“上皇命工部营建时,朕即于文华殿默祷。后上梁时,朕已嗣位,复于宫中祷祝,愿太夫人及素父均致期颐之寿,一门妻妾各享遐龄,子孙振振,世为公辅,以庇我国家。上天必能鉴臣诚意,赐素父无疆之福也!”素臣惶悚奏谢。

  天子道:“素父首陈十事,百姓如解倒悬,讴歌载道。朔日所陈十事,诏书才出,百姓即式歌且舞,以为唐、虞复见。民心即天心,民心之感素父者如此,天心可知!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有心致之理,朕岂为虚誉哉?其加素父少师,赐纳陛童男女婢各二十名。”素臣力辞道:“前后二十事,刘、洪、皇甫诸臣,皆曾参酌,功非臣一人所得攘。况言之者臣,行之者君,非皇上圣明,毅然力行,则空言无补。是百姓之歌舞,皆由皇上汪塿,臣何力之有焉!”希贤等俱奏:“非素父之贤,不能敷陈国计;非皇上之圣,不能施济苍生。君明臣良,诚千载一时也!臣等滥厕台司,一词莫赞,深切悚惶!”

  天子道:“臣则诚良,君则未可谓明。惟望诸卿交赞,以匡不逮耳!前日论功行赏,将元思等仍赐衣号,幸素父指出,得免过举。但案多人众,恐尚有遗漏,诸卿如有所见,不妨直陈也!”希贤等俱知所遗者,铁面夫妇;铁面现在阶下,天子岂不知之?出自上皇,何敢议及!因奏称:“卿士将弁,有功俱已遍论;从征军士,亦各就各案,分别等次,给与功牌,并赏一年钱粮,亦无遗漏。但臣等只据册核查,各案俱身亲其事者,惟素父一人,有无遗漏,还须素父确陈。”素臣道:“生人并无遗漏;所漏者,惟鬼神及物类耳。雁奴洞中,有一土神,即系白祥家仆陈渊之妻慎氏;登、莱海中,有一老蚌,名玄阴姥;天阙山有一神猿,系干珠之母;孔雀峒有一神虎,系峒民引五之母;臣厩中有一黄马,即系神虎所生,皆有功于国,有劳于臣。因非生人,漏未入奏。”

  因把各前事,逐件奏闻。并奏:“臣自广入京,曾许臣马八拜,以酬其劳。因公私繁冗,一时失记,尚未践言,此臣之罪也!”天子道:“鬼神默佑,异类效灵,虽皆素父德政,而有功于国,合加封赏。其封玄阴姥为护国感灵太君,宵光为护国灵明君,辟暑为护国灵惠君,慎氏为护国贞烈淑人,加授陈渊宣慰司佥事,神猿为灵智夫人,神虎为灵勇恭人,授其子引五千户职衔。至于黄马,朕非其力,断无生理;不特素父欲践前言,朕亦当拜谢其劳!”

  因命内侍,速往镇国府召来。素臣命金砚随去牵拉。君臣等一面商榷,一面饮酒,肴已尽陈,汤饭俱毕,撤换正席,天子更衣。复赐素臣教子升天蟒衣一袭,通天犀带一围。素臣换去鹤补玉带,谢恩甫毕。内侍已报马到,天子令拉至厅上,便欲拜谢。诸臣俱奏阻道:“马虽有功,究属畜类。以天子拜之,恐非典礼!”天子道:“迎猫迎虎,畜类亦入祭典,极好典证。素父可拜,朕实受其赐,何独不可拜?”素臣道:“臣为皇上故,故可屈体;皇上至尊,不可屈体于人,顾可屈体于物乎?八蜡之祭,则有司存,亦未敢亵至尊也!”天子沉吟道:“素父可为朕屈,朕独不可为宗社屈?但素父且不可受朕之拜,朕若必于拜马,须日拜素父乃可,朕当向空拜之。”

  因把马牵在东边,天子向南再拜,如拜天赐者然。那马深知人意,四足跪伏,俯首于地,汗出身战,不敢仰视。天子叹异道:“真神驹也!”天子拜毕,素臣复正向马首,连拜八拜。只见那马浑身发抖,大嘶一声,肚腹忽裂,流血满地,登时气绝。天子眼中流泪,暗忖:今日特为素父落成新第,先死一马于正厅之上,大非吉兆!又痛此马被朕与素父两人,生生拜死,欲酬其功,反绝其命,何以为情?懊悔不已。正是:

 

    马岂敢当天子拜,人何能识化工奇?

 

总评:

  铁丐赐尽,所恃者一:素臣有回天之力耳。而内侍乃云:“万岁爷跪求不允,”哀哉铁丐!其必死于酒无疑矣。无怪天生等之泪出痛肠也。然使铁丐于此亦同声一哭,便使英雄短气,而文字亦减颜落色,非奇文矣。妙在慨然就死,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壮哉铁丐!不愧其名。尤妙在死得爽利,接过那杯,把立娘一灌,快哉铁丐!乃不愧素臣之友。

  酒才入口,白绫又来,催命无常,络绎而至。铁丐其有生理乎?一手就捞,尤见铁丐之洒落襟怀也。不见动静,且别亲友,吩咐文容置办后事。绫虽免捞,酒已下肚,明知铁丐之死无疑义,即疑其迟缓略露风声,而猜是重药,仍无生理。又谁料内阁忽传免死之信也。读上文不知有下文,读下文不信有上文,乃为灵变。

  伞盖炉扇,夫役女侍,纵得免死,屈辱极矣。而铁丐夫妇毫不在意,立娘更有意外之幸,此岂别具肺肠。总使文章竖起,不作一平塌势也。然使不根情理,便成撒合,此书奇妙,全在情理中出色,细读自见。铁丐不怕死,不是忠臣就义,不介意,不是智士忍辱,才只写成一铁丐本等心肠,本来面目,故佳。

  田氏床沿流泪,近出田宝,远起五湖,必用周折之笔,写出以前,此几于无根也。夫妻絮语,周周折折,于无根中做出根来,故非单辞可了。著书者能做无根之根,方是作手。

  写赐第,自外至内,自东转西,自中及近,更至第外之第,或断或续,或总或分,或详或略,或明或暗,今读者深入其中,无处不到,何必绘事乃可作可卧游耶?只“君明臣良”四字开端,屈曲引出拜马,如流水桃花,引人入胜,当澄心静气读之。

  天子忖死马非吉兆,又痛马为拜死,斯时合第诸人无不作此两念,即后人读之亦只作此两念。有于此两念外,更添一念者否?不意天外奇峰,忽于下回回首直落而下也。奇文怪文!

 

 

 

 

 

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

 

  素臣感此马之德尤深,一时心如刀绞,虽因天子在前,不敢放声哭泣,却已泪如泉涌。天子命内侍:“将马抬出空地,搭起棚帐,制备棺椁,以礼殡葬。朕将谕祭加封,以慰其灵!”内侍便忙忙的扛抬起来,只听阿哙一声,马腹中落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子,赤身卧地。素臣忙提鹅鹤补,盖覆其身,细看那相貌,竟与玉儿无二;提那马时,并无骨肉,只有一张连头带足的马皮。不觉破涕为笑道:“陛下请免愁烦!臣马并未曾死,已化为人,如金蝉之脱壳矣!”因将女貌与神虎之女玉儿无异,并神猿曾称为金姐之言奏知:“可见女为马化,马实未死也!”天子喜极,近前根问。幼女睁目不答。两个宫女慌忙抱起,屈其双足,跪在地下,细细问之。幼女眼睁睁地看着素臣道:“只认得这一人,别事都不记得。”天子道:“马既变人,脱去马形,岂犹知马事?其只认得素父者,乃数年来目中注视,心中注念之一人,故尚能认识也。”

  因令宫女抱坐锦墩,赐以果饵;命内侍回宫,取一套幼女衣裤;着老成宫人,坐碧油小车来,领回抚养:“不瞒素父说,黄马一死,朕心中万分难过,不止痛马,兼恐魇魅素父。今既无死马之嫌,而有生人之庆,吉祥莫大焉!蠢化为灵,贱化为贵,兆居此宅者之长化卿。卿化公,士化贤,贤化圣也,何快如之!马皮珍藏镇库;此女入宫,朕当恩抚之,以报其德。素父说是金蝉脱壳,即‘金蝉’名之,可也。”诸臣俱向素臣致贺云:“宅相之佳,定如煌煌天语,子孙万年之福也!”素臣拱手致谢。内侍们已把地下收拾干净,摆上小案,君臣重复欢饮。女官奏:“女之两手俱拳,拿不得果饵。”天子微笑:“此岂钓弋夫人乎?”因令女官抱至身边,亲手擘之,两拳俱开,掌纹成字,明明白白是“金蝉”两字。天子咋舌称奇,复令诸臣俱看,无不惊异。

  天子道:“造物之奇,何所不有;少见多怪,今古同情。人化为物,物化为人之事,本史书所有;为鲁夫人文成友字,亦屡见经传。只缘目所未见,便不能深信。今日与诸臣共见此事,方信书传所载不诬,又焉知不以今日之事,为未可全信耶?”是日,圣情欢畅,连举巨觥,劝着素臣等痛饮。索臣等亦各承旨尽欢。须臾,宫人车至,金蝉穿换已毕,领至席前,教以跪拜,解以山呼,谢恩毕,坐车先回。四十男女俱至,天子令叩素臣,以残肴赐之。见诸臣俱有醉意,也便发驾还宫。素臣收拾鹤补回府,到水夫人房中述知其事,无不吐舌惊骇。

  水夫人向遗珠道:“太皇太后发启,请你后日入宫教授。如此女亦在学徒之数,当与公主等一体教之。既由马化,即汝兄之恩人也!”遗珠应诺,复道:“女儿入宫,只身不便,遁姐太小,只好交给养娘,隐郎又带不进去,意欲求带凤姐,早晚作伴,不知大妹子可情愿否?”鸾吹道:“凤姐既得名师,又傍着自己姨娘,求之不得,还有甚不情愿吗?”秋香道:“凤姐怕见世子,连这房里都不敢来。若随小姐入宫,也是情愿。”素臣道:“那个世子?定是龙郎了,怎这样称呼?”水夫人道:“龙郎才是强横哩!郡主随来的内监、宫女,都称凤、鳌两孙为驸马爷。龙郎不伏气,便逼着丫鬟们叫他世子,叫麟、鹏两孙伯爷。单是两伯、两驸马没分别,丫鬟们又添着大小两字,叫麟郎大伯爷,鹏郎小伯爷,凤郎大附马爷,鳌郎小驸马爷。”

  素臣道:“别人罢了,秋香,你是最有强性的,怎肯依他吩咐,不告诉太夫人去惩治他?”秋香道:“也告诉太夫人,太夫人微笑不做声,夫人便不敢作主。单说不要依他,他便使起小主儿的势来,不叫世子,便要背打三拳,如何受得起呢?”素臣道:“你一把蛮力,叉曾练过,那点子小拳头,三千三百也没甚痛痒,怎便受不起?”秋香吐着舌头说道:“世子的拳头,休说三千三百,连一下也受不住,受了,敢就成了劳伤!”素臣方知龙儿亦有神力。因问水夫人道:“龙郎强横,何以不处置他?”水夫人道:“龙郎只有些性气,要抱不平打硬汉。别的事都好,待诸母如亲母,视诸弟如亲弟,孝亲敬长,恤老怜孤,与你幼时情性相仿。一则君子抱孙不抱子;二则已受朝廷之职,即如其职以称谓,亦非逾分。宫女们既称麟、鹏两孙为伯爷,凤、鳌两孙为驸马爷,而龙郎仍称小名,亦觉不妥,故未禁之。”素臣因封一杖于内堂,凡龙儿恃强凌众,不论婢仆,持此责之。鸾吹登时失色。

  素臣将寻访五湖及麟儿之言,禀知水夫人说:“孩儿今朝就要差人,因皇上临幸新第,耽搁下了。孩儿该怎样置辞,母舅便得欣然而来,请母亲训示。”水夫人道:“早上媳妇说过,亏这点孩子反有见识!但你母舅天生执性,今闻你富贵若此,愈不肯出山矣,如何得欣然而来?除非说我大病临危,欲彼至京永诀,事后即送还山,彼与我姊弟之情本笃,或能蹙然而来,亦未可知。”素臣汗流伏地道:“这是断断不敢,求母亲另发一谋。”水夫人道:“若此信不可假,则更无别法矣!”秋香道:“只请大伯爷来,倒管有个主意。”

  鸾吹等亦俱纵恿。水夫人道:“且去唤来一问。”秋香得不的一声,忙向书房,把五个公子一齐唤到。指着那杖道:“这是专打世子的!”龙儿瞅了秋香一眼。水夫人道:“我只叫麟郎,怎把他四个也叫了来?”秋香道:“五位公子,个个聪明,太夫人逐个问他,也见各人本领。太师爷赐杖,专责世子,若不当面一见,还只认是假传圣旨哩!”水夫人微笑,先问龙儿,龙儿道:“舅公天性好隐,姊弟甥舅之情,便一切动他不得。依孙儿主意,只索用强:父亲当奏明皇上,着地方官敦请,上道如奉诏不力,即治以罪。地方官惧罪,必千方百计劝请;舅公违不得君命,又怕难为地方官,势必来京。”鸾吹等俱以为然。水夫人道:“彼方远势,而以势逼之,非计也!”次问凤儿,凤儿道:“舅公虽决意隐遁,而友于甥舅之情本笃,还当以情动之。法是有一法,孙儿却不敢说!”水夫人笑道:“可是假说我病危,欲与诀别吗?”凤儿跪下道:“行权托病,古人常为之,只是出于婆婆之意则可。”水夫人道:“我虽有此意,汝父不忍行。你且起来。”凤儿起去。

  复问鹏儿,鹏儿道:“士各有志,未可相强;上有尧、舜,下有巢、由。舅公既有避世之心,婆婆当成其高尚之志。依孙儿愚见,不特不当致之使来,亦不必令人迹其所往也。”水夫人点点头道:“此儿之言是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与汝又何必夺五湖之志乎?”素臣道:“鹏儿开口即为高蹈之语,孩儿正恼着他入于异端邪说,母亲怎反奖起他来?”因把鹏儿两对,及麟儿述其泛舟五湖之说禀知。水夫人道:“我之许之,不过一时会心,却不知平日志趣如此!逍遥游,乃庄子寓言;范蠡泛湖,张良、黄石,皆以避祸。若君非越王、汉祖,岂遽隐遁乎?凡人当以孔子为宗,天下一家,不仕无义,岂可执悠谬之说,以逍遥为正邪?人皆逍遥,则君臣废而背叛生,强肉强食,群盗满山,更安所得逍遥也?此儿本性如此,又自小即从大郎,其所指示,亦必偏于独善一层;故出口即作鸿飞冥冥之论。现在皇上仿古大学之法,择公卿子弟俊秀者,入学读书,五孙俱可进监肆业。小学中有敬亭,大学中有五叔,俱得圣学正宗,当以此儿志愿告之,使其对症发药,以疗其固疾可也。”

  因问鳌儿,鳌儿道:“凤哥所说,动之情,尤当感以诚。婆婆说,早晚要告假回去省墓,当亲造其庐,委曲劝谕:示以名教天亲之乐,晓以辟兄离母之非;广以朝隐市隐之方,为大隐何必山林;诱以新园新第之别有洞天,隔绝尘世。不夺孤高之志,而得全兄弟之伦,何苦而不为。何仇而欲避?如仍不听,婆婆则垂涕咨歖,宿食俱废,感以一气之至情。爹爹则长跪号泣,顶踵可捐,表夫三谏之至性。舅婆表叔等,亦必涕泣而陈,匍匐叩请。窃谓人非术石,诚可格天,则高隐之心可转也。”

  水夫人道:“好个人非木石,诚可格天!四说中,当以此说为正。但我因久离邱垅,念切松楸,故有省墓之说。而初到京师,新居未就;受恩深重,何敢陈情?昨闻太皇太后于宫中亦建讲堂,欲召我入讲。则省墓之事,益无期日。鳌孙之论,亦成望梅耳,奈何?”因复问麟儿。麟儿打一恭,拱立而对道:“说人者,不可逆其情,而当顺其意。舅公既天性好隐,而又笃姊弟之爱,当投以所好,而导之以情,只消婆婆亲写一书,说爹爹因富贵已极,欲解组归田,而意不能决,必得舅公一劝,同为五湖之游,既得骨肉相聚,又可免日仄之祸。他人皆不欲其隐,惟我欲其隐,而不深知隐中之趣,未免隔靴搔痒,不如身为其事,心知其意者之言,亲切有味,足以悟之。汝可念同胞之谊,急为援手,万勿作局外观也!舅公见此书.必欣然而来。来后,即以鳌弟之法行之。不识可否,惟婆婆垂察。”

  水夫人辗然道:“冰弦,紫函辈以麟、鳌两孙为智囊,果然,麟孙不独智,且彬彬有礼也!”因谓素臣:“姑依此行之。”素臣当差成全、伏波嘱咐:“投书后,倘无入京之意,可着一人先回,一人留待,窥探举动。如迁移别处,即尾随之,俟其卜居已定,然后回来报我。”遗珠、鸾吹喜得开眼笑,赞不绝口道:“怎这点孩子,个个都有主意!”立娘愈加吓坏。次日,成全等领书自去。素臣复着文敏去查礼部籍,果是自己小舅的三代,并说文结久投,定是在京会试。田氏笑逐颜开,一会又疑惑:“怎不来见?恐是生病?”素臣道:“若是生病,愈该着人来通知。必为用功之故,恐一入我门,应酬丛沓,即不能静坐读书。完场后,自必来见也!”田氏方才放心。

 

 

  日中,宫车到来,遗珠辞别合家,带了凤姐,入宫教授。天子命钦天监择了初八吉日,令内阁部院翰詹堂上官,送素臣入第。先期,贺礼纷纷送来,俱一概璧谢。到夜,素臣查看礼单,见有楚王贺帖,急问:“楚王何时进京?”文仁禀:“是午后进来的。”素臣忙令掌灯,速赴王府。楚王已奉旨赐宴,入宫去了。次日,素臣入朝,不见楚王,想已赐休沐。却知道昨日赐宴,是刘健、洪文陪宴。回到府中,文仁禀:楚王一早来拜。素臣暗忖:延安系我办之事,怎陪宴反不及我?今又瞰亡而拜,何也?因复往谢步请见,总管家以病辞。素臣惘然而回。上午,各官到门候送,素臣力辞。安吉道:“这是奉旨的事,如何敢违?老朽等在东方年兄处,静候太夫人及各位夫人行后,便随公相肩舆至府也。”素臣知辞不脱,忙令人送茶点至始升院中去。

  先请太夫人上轿,五位夫人随后而行。水夫人坐凤轿,田氏、璇姑、天渊各坐翟轿,但有行帐张起;湘灵碧油轿车,大鹤羽掌扇,左右遮蔽。惟素娥一无所赐,亏着鹏儿已封伯爵,领了冠诰,得与玉奴、阿锦、赛奴、云氏一色俱坐四人围轿。张着银浮图顶,茶褐罗表,红绢里三檐伞儿。女眷去完,素臣请各大臣先行。安吉道:“奉旨是送公相入府,不说是引导。”素臣只得先上肩舆,各官随后送行,到了府中,素臣拱安吉首座。安吉道:“今日奉有两旨,一旨是送公相入府;一旨是赐公相尚主。伊关公及洪、赵、皇甫四位是大媒,老朽等俱帮媒,断不敢僭!”素臣惶惧道:“学生已有一妻四妾,何敢复辱天潢?公主自应居正,而使臣子易结发之妻为妾,又恐累皇上之圣明。此婚断不敢从,此刻即当入奏!”

  希贤道:“皇上有两全之道:田夫人为左夫人,公主为右夫人。居结发之下,既无嫌于易妻;而不同于众妾,亦不为亵公主之尊。皇上恐学生等人微言轻,故特命安太师并合朝卿长,共劝公相勉就此姻,断勿推却!”日月道:“公主即楚府郡主,加封水安公主者。楚王曾有微劳于兄,许以有求必应,吾兄岂可食言?”素臣方知瞰亡托病之故。长卿道:“楚郡主即女神童,真吾兄之好逑也!非吾兄孰可与耦?且已奉皇上赐婚,岂有别适之理?吾兄其熟思之!”金相道:“皇上说吾兄若固辞,即令弟等入见伯母跪求,兄勿苦刘太师也!”素臣呆在椅上,做声不得。

  日月等便要求见水夫人说:“我等俱系子侄,原该进见。”安吉道:“学生现与公相同官,亦与子侄无异,当一同进见。”素臣只得入内禀知,并将众人之言,约述一遍。水夫人道:“这真难属难处之事!公主两番救你性命,乃大恩人也。以大恩人而辱为次妻,一不可也;且其年甚幼,你又妻妾满前,岂不误彼青春?二不可也;并妻匹嫡,古训所戒,今日左右夫人,非并妻乎?三不可也。但揣皇上之意,听诸公之言,则又断无收回成命之理。公主又岂肯他适?是反害公主也!不从既有害于公主,从又恐非公主之所愿。不能报恩,而反辜恩,反覆思之,实无良法以处此,奈何?”

  天渊道:“公主是极情愿的。皇上与楚王,亦必因公主而有议婚之事。天渊在宫,实所深悉。太皇太后及各宫,常要替他择配,他便力辞,说世上除了老爷,无人可配。皇后说老爷年纪大。又已有一妻三妾,岂不误你终身?他便默默不答,私与皇后议论:‘晋文公以暮年入齐,桓公尚以女妻之,可见古人婚姻,并不计年。诸侯一娶九女,可见古人婚姻,不论妻妾之多寡。怨耦则虽夫妇二人白头相守,愈觉伤神;佳耦则虽姬妾满堂、樛木逮下,益征恺乐。前日蒙皇上赐婚,看公主神情及皇妃辞色,俱有先以乘韦之意,故知公主之情愿。而此番赐婚之故。实由于公主也。”田氏道:“听郡主说来,则就婚乃深遂公主之愿,辞婚即大伤公主之心!从前媳妇曾说:‘楚府郡主若归于相公,当让为正室。’何况楚郡主即系女神童,前恩后恩,频繁重叠乎?媳妇区区之诚,实愿退居妾滕,望婆婆慨允此婚!”鸾吹及璇姑、素娥俱为恳劝。水夫人慨然道:“上既难抗君命,下又重违诸媳,中复朝绅满座,众口同声,加以成命实难收回,公主何肯另配?虽欲守硁硁之见,岂可得哉!吾儿速出应允,勿久稽君命也。”素臣垂泪而出,谨以母命就婚。

  各官俱大喜致贺。希贤等四人先去覆旨。是日,礼部因知贡举,翰詹因典试不到者四员,到者共二十五员,设二十六席,二十五席俱一律朝下,素臣一席朝上。须臾,希贤等回来,说皇上大喜,令公相作急行礼。素臣即请入席,希贤道:“这中一间皇上坐过,我等如何敢坐?”素臣道:“皇上坐补衮堂匾额之上,今席在匾下,又偏于东西,似不妨碍。”希贤道:“不如竞空去此间,尤觉相安。”因把席东西挑去,空去中间。素臣陪东则失西,陪西则失东;因添殴一席,请古心出来,向上三躬,即入席分陪。行酒七巡,献汤三道,安吉等不及终席,即起身告辞,要去覆旨。

素臣亦随进宫门谢恩。回来,随同水夫人、兄嫂,率领妻妾子侄,先拜祖庙,次拜土神四祀,次拜灶神,然后合家见礼。素臣看去,独少龙儿,因问:“龙郎何以不见?”水夫人道:“昨日太皇太后召进宫去,说要留住几日,不知何故。”素臣便不再问。

 

 

水夫人派素臣居日观楼,田氏蓝田楼,璇姑璇玑楼,素娥素心楼,湘灵潇湘楼,天渊天绘楼,空凤羽以待公主,自居安乐窝。以日升堂为素臣日间读书、办事之处;月恒堂为诸媳日间会聚、工作、讲习之所。五子随母而居,各丫鬟宫女,亦俱随主母而居。内监十八名,亦照前派值各门厅。复将奚勤、金砚派居大门内廊房,文虚、张顺派居大厅后廊房,锦囊、韦忠、成全、伏波派居正宅东西从屋。

因成全、伏波出差,暂留春燕、秋鸿于安乐窝边间,与又全、凤元妻妾一淘住宿。东宅屋多,古心人少,派始升夫妇、任公妻妾、洪儒夫妇,同居东宅。西宅空出两厅,安士豪、成之、无外于第三进,云北父子于第四进,天生、铁面夫妻于第五进,有信、以神、玉麟及二妾于第六进,全性父子第七进。福建六雄,山东十二将,俱分住东西宅从屋。十名男卒及新赐十二名童男,分派日升、补衮两堂及西宅内住宿伏侍。十名女飞卒及新赐二十名女婢,分派月恒堂、安乐窝及各楼下住宿伏侍。是晚,内外三宅,合府欢宴。

席散,水夫人命素臣宿田氏房内,轮至天渊毕,即独居日观楼、令熊熊、鸟鸟、春杏、夏兰伏侍。嗣后,值诸媳月事初净,妻则进各房寝宿,妾则各令婢女抱衾稠,至月恒堂荐寝,以别体统,兼不虚上皇之赐。素臣唯唯遵命。

 

 

  初九日,拜谢相送各官,即请陪大媒,行纳采问名礼。初十日。纳吉,请三宅亲友陪待大媒。十二日,纳征请期,请双人、赤瑛、心真、首公、吉于公、连城陪席。择吉十六日,素臣告庙,行亲迎礼。用镇国大学士全副仪伏前导,公主卤簿车辂随发,后面一色小内监,名执镇国世子小仗全副,龙儿一品冠带,骑着小马随送。加以公侯大臣命妇送车,车辆络绎不绝。文恩、文容、金砚各率标下将弁军兵,披执鼓吹,于道旁夹护。皇城内老幼男妇,观看者填街塞巷,俱说嫁娶之盛,目所未见。

  公主凤轿到门,素臣揭帘,同至祖庙再拜,进爵读祝,又再拜;出诣凤羽楼寝室,与公主交拜;就坐进馔合卺毕,复相向相拜,鼓乐人等俱退。水夫人率诸媳、款各妇于日升堂。古心、始升陪大媒于东宅大厅。文恩、文容陪内使于西宅大厅。玉奴、阿锦、赛奴、云氏陪女官于月恒堂之中。春燕、秋鸿、小躔、天丝陪各宫女于月恒堂之东。紫函、冰弦、秋香、生胜陪各命妇众婢于月恒堂之西。金砚、锦囊款各内监于门厅。其余内使各执事人等,有文虚、张顺、奚勤、韦忠各派员役,于东西两宅小厅及长史中军等厅宴犒。各处席散,素臣出送大媒内使,入定水夫人已毕。金莲宝炬下,细观公主,比金阶相见时,出落得更是风流。但见:

 

    缕缕青丝,挽出巫山秀气;

垂垂金缕,漾来洛浦灵光。

眉紧而长,双蛾入鬓;

目明而寿,丹凤凝珠。

樱桃口吐出莲花,功救他黄屋内两朝天子;

春葱手擘开银杏,破解过白衣中一个大人。

满腹五车书,亏你瘦生生娇怯娃儿,如何贮得;

寸心千古事,除却烈轰轰英雄男子,那个参来?

只此刻花冠卸处,丹桂香飘。已是玉容生百媚;

到中宵春汗濡时,芙蓉水浸,可知粉面更千娇!

 

  素臣拥入锦衾,搂着一捻腰肢想着两番恩德,好生怜惜,无限惭惶!

 

  一个极谏直言,名擅千秋奇男子,

一个随机应变,年方七岁女神童;

一个七蛊忽攻心,险断送想中淫女,

一个千日不解带,生救脱意内情郎;

一个六度姻缘生感生怜,无限思情非为色;

一个初经风雨又惊又怯,自怜娇小不胜春;

一个说救命恩人,听枕边百啭流莺,忍教你悲啼欲死;

一个说下床君子,到被中双栖彩凤,便难为道学先生。

一个说壮岁息配弱龄,况已一妻四妾,恐辜负你青春年少;

一个说老夫尚得女妻,即令三宫六院,自甘分君金碗玉余。

一个说你的姐儿就是我的妹子,大妹不婚终婚小妹;

一个说我的亲爹便是你的假岳,大姨弄后又弄小姨。

 

  次日,公主出谒水夫人,滕嫁官人以会典进,传旨令公主遵照行礼。水夫人西向坐,公主东向立,行四拜礼,水夫人答二拜。复请田氏,田氏述知初意,让公主为正,公主道:“有君命在,姐姐何必过谦?”水夫人道:“此非左媳过谦,实出自感恩之诚。但既有君命,自当恪遵,毋以私废公也。”于是田氏居左,公主居右,平拜四拜。璇姑等请公主坐受,公主不肯,东西向立,受二拜,答二拜。古心、阮氏行臣民见公主之礼,公主力请家庭之礼见。水夫人道:“会典虽有公主拜舅姑之礼,而自国初至今,未有一人行之者,行之,自老身始,实仰体皇上圣明之意。若翁姑丈夫以外,再行抗礼,则太亵国体矣!公主可坐受伯姒之拜以尊君,嗣后仍酌行家庭之礼,则公主之谦志亦伸矣。”公主只得西向坐,受四拜。随即请古心夫妇西向,公主东向拜之。

  次及五子、三侄、一甥、一甥女、各婢仆、内监、宫女、为奴人等俱见礼过。鸾吹从东宅过来谒见,公主熟视鸾吹,鸾吹熟视公主,不觉两人心头俱突突地跳荡,面色忽红忽白,改变不定,眼里便酸酸的,只顾要流下泪来。众人看这模样,无不诧异。正是:

 

    紾臂阅墙皆后起,泪流心跳是先天。

 

总评:

  欲写马之化人,先写马死;欲写马死,先写马俯首汗出,浑身抖战;欲写汗出抖战,先写拜马;欲写拜马;先写神猿,神虎之类,欲写猿虎,先写天子之庐有遗赏,诸臣之赞颂明良。此波委云属之妙也!然写至马死,而天子流泪懊悔,素臣心如刀绞,天子复令搭棚、制棺,以礼殡葬,则当时目击后无临文。固无有更于请祭、加封之外,别起一念者。而忽听阿哙一声,落出一个七八岁女子,此是何等神通!

  天子微笑云:“此岂钓弋夫人,”而果一劈即开,善读书者必逆料后日将有承恩册立之事,就意其故作疑阵,以障天下后世锦绣才子之心目也。明用古事,却暗翻前局,方不是拾人牙慧。

  掌纹成字,又用古事,天子复明说为鲁夫人,祥兆加一倍作疑阵,以障人心目,此为游戏神通!

  天子造物之奇一段,议论妙不可言!化呆为活,化疑为信。凡出奇者,必当以法詠欢而熨贴之。

  欲见诸子之长,先见龙儿之短,此抑扬之法也。而短处饶有英气,更得水夫人一番表白,尤见头角峥嵘。

  五子各出一见,令人目迷五色,如入五花阵中,殊不辨其东西南北也。水夫人虽独赏智囊,而凤既暗同,鹏复点首,所不许者惟龙儿耳。乃鸾吹等文俱以为然。然则此五儿者,非特芝兰不足以刺之,即有造亦不足美之矣。五子五谋中,夹入针砭鹏儿一段,横山截水,以灵活之,文家之秘。

  四子俱欲致之使来,鹏儿并不被迹其所往,立此翻空,方免雷同之病。

  水夫人一时会心,即许鹏儿,及知其素性,便下针砭,虽使庄周复生,无从置辨。与夫子喟然与点复因其问而裁之之意正同,真不愧女圣人之目!

  欲写赐婚,先写辞病;欲写辞病;先写瞰亡;欲写瞰亡,先写往拜,而知赐宴之事,亦是波委云属之妙,熟于此法,岂有突如其来之病?

  写素臣不肯就,只呆在椅上,及垂泪而出八字,便已写足,所谓一语胜人千语者。红豆私与皇妃议论一段,可谓眼高于顶,知包其身。

  进第派居,尚婚款宴两段大文,只是趁笔写来,绝非经意,而位置天然,不可移掇,所以为妙。

  回末一段,非特昂起作势,是极写天性之感,破尽异端灭性之学,不可不知!

 

 

 

 

 

第一百二十二回 姊妹重逢惊智囊之远虑 主奴叙旧感镇国之深恩

 

  两人越近,心越跳荡,泪越垂挂。鸾吹定睛细认,带着哭声,说道:“贱妾斗胆,请问公主尊名?籍贯何处?父母何人?谢姓是否本姓?何以得封郡主?又何故见妾垂泪?”公主道:“愚嫂本籍浙江,六七年前于西湖落水,为谢姓内监救归楚府,楚王认为义女,赐名红豆,胜若亲生。携带入朝,奏对称旨,赐姓封君,教授诸妃嫔公主有功,历晋郡主。出水后。谢监以丸药一粒灌服,大吐不止,将以前之事全然失记,竟不知本身父母何姓何名,连自己原名、年岁、月日生时,亦不记忆。不知何故,一见姑娘,既若旧曾相识,不知不觉的心头跳荡,鼻眼发酸,泪自流出。请问姑娘,何以同一垂泪变色耶?”鸾吹道:“贱妾因公主面貌,酷似失散之舍妹,心头不觉跳荡,眼中不禁垂泪。据公主说来,尽有与舍妹相合之处。但舍妹本籍江西,公主本籍浙江,则又不同耳。”

  鳌儿从旁插嘴道:“母亲既把落水以前之事全然忘记,何以独知本籍为浙江?想只据谢监之言,即以救起之地为本籍耳。焉知非本籍江西而在浙江耶?若落水时所穿戴簪饰衣物,尚有存留,或身有暗记,即可指识也。”红豆失惊道:“此得毋所谓智囊者耶?实因谢监说从西湖救起,故以浙江为本籍。落水时穿戴之物,大半俱存,亦因欲为寻亲之据,故谨贮一匣,现在箱中。身上亦有暗记,俱可指识也。”素娥道:“妾身一见即疑及,至姐姐出来,与公主两人那种至性相感之状,便认真有五六分;更说到六七年前也在西湖落水,失记以前诸事竟认真有八九分了。公主那时穿的是一件……”鳌儿忙扯衣襟住道:“二母亲不要先说,该齐集亲来的内监宫女做了证见,并齐集先赐的内监宫女做了公中证见,请母亲取出衣饰原匣,然后逐件说出比对,才见得不是假冒哩!”

  素臣笑道:“你这小奴才,只管插嘴插舌!衣服逐件说出,开匣一对,便见明白。要齐集内监宫女做甚中证?是谁要冒认姊妹,有这许多鬼张鬼智!”鳌儿失色,跪地认罪道:“孩儿不合插舌多言,望父亲宽恕一次,以后再不敢了。至孩儿欲令内监宫女作证者,非敢故作张智,实以绝楚府之疑也。楚王既爱母亲胜于亲生,一旦忽有本生亲人认去,其心必不快;王妃妇女之见,尤必致疑,母亲所凭者,只衣饰记色耳。若不凭众认,则必疑及串捏,窃恐嫌隙自此生耳!”素臣道:“虽未必然,亦远虑也。”因禀水夫人,如其言,令人传集。须臾,新媵内监四名,宫女八名,楚府宫女四名,及原赐并随媵郡主共监十八名,宫女二十名,俱至。红豆令楚府宫女上楼开箱,抱出一匣,匣上封皮封好,上写成化十年六月二十日封。缘红豆每年于夏伏内晒晾一遍,即封固藏好,故尚是隔岁封条。素娥已与鸾吹开出一单,素臣令众内监宫女看明,是:

 

    白玉无花捺头簪一枝,赤金并头莲簪一枝,赤金佛手环一对,赤金韮边无扣戒指一

  对,藕色杭鲮衬一件,月白杭绫面光绢里夹衫一件,白棉绸衫一件,短衫一件,织金镶

  边宫绿绫裙一条,大红绸面绢里夹裤一条,白棉绸衬裤一条,白绫绣花膝衣一双,平底

  大红素缎鞋一双。

 

  鸾吹袖中复出簪环,亦摆放桌上。红豆见单,复见簪环,大哭道:“姐姐,你妹子今日才知生身之处也!”鸾吹泪蒋如雨。忙开匣看时,逐件提出,只少一枝玉簪,一件短棉绸衫,一条衬裤,一双膝衣,余俱与单开符合。把那簪环比对,更是一手造成,毫无分别。然后抱住红豆,哭做一团。素娥道:“公主右肘凹,有一碧玉钩形,左手肘凹,有朱砂痣三点,也该验明。”鸾吹道;“你以后该叫三妹,不该叫公主了。”于是红豆称素娥为二姐姐,素娥称红豆为三妹。

  素臣遣出内监。单留宫女。红豆挽袖出肘,果见两肘凹内,有赤痣三点,及碧玉钩形。验明,仍令内监入堂。素臣道:“公主乃未澹然老爷幼女,于成化三年三月初六日在西湖游湖,因后山发蛟,与未老爷及大小姐东方夫人同时落水。未老爷被家人救起,大小姐被我救起。独公主打捞无获,不想得入楚府!今日姊妹重逢,是你们亲眼见的,我当奏闻圣上,你们具是见证。若有一毫疑心,不妨指出,勿口是心非也!”众内监宫女俱道:“这是千真万真,奴婢们众眼共见,并没一毫疑心的。只看大小姐合宫主眉目口耳,不是天生一副?若非同胞,岂能相像若此?怎敢口是心非呢?”

  红豆与鸾吹、素娥以姊妹礼相见毕。红豆问自己名字及生年月日,鸾吹道:“你今年十四岁,是九月初七日寅时生的。母梦金燕投怀,故取名金羽。”红豆道:“妹子被救入楚府,都说不是六岁,即是七岁,父王母妃便定作六岁,如今也箅是十四岁。因无真生日,便把救起重生之三月初六日当了生日。今日才知自己生辰。妹子名金羽,今所居之楼,恰好是凤羽楼,岂非天数?”水夫人道:“还有奇巧之处:我儿乳名玉佳,媳妇名蓝翼,公主名金羽;我儿梦玉燕投怀,媳妇梦翡翠投怀,公主梦金燕投怀;我儿生于九月初五日子时,媳妇生于九月初六日丑时,公主生于九月初七日寅时;我避难居大小姐庄上,彼时只有媳妇一人,而浴日山庄各楼阁,即有公主及四媳之名。至皇上赐此第,仿山庄楼阁之名,为各楼匾额,恰好又补出‘蓝田’二字,在圣意不过取姓,而岂知更暗合媳妇之名,岂非皆天数乎?”

合堂人听说,无不惊为神异。五子心中又各知田氏之名,知所忌讳,更是欢喜。红豆复请洪儒、素文见礼。洪儒家中僮婢,亦俱叩见。是日,红豆之喜固到尽情,鸾吹之喜亦真竭致,合府之人,眼见骨肉奇逢,个个眉花眼笑,啧啧称奇。

 

 

红豆急修笺奏,遣内监往宫中及楚府投递。素臣亦进宫奏闻。天子大喜道:“公主得事素父,遂彼素愿;所不足者,惟昧于所生耳。今幸珠还合浦。何快如之!其加赠未一飞为礼部尚书,妻妾俱赠二品夫人,赐祭一坛,以伸公主孝思。但楚王及妃,爱公主胜于亲生,忽闻此信,殊难为情,素父当急往慰之。”

素臣谢恩毕,即往楚府谢亲。楚王备宴款待,席间细叩公主认姊之事,素臣把情迹细述一遍,楚王慨然道:“寡人初阅公主手笺,两手俱震。传问随媵四女,所言情节,与素父所述略同,此正无复可疑。特寡人暮年无倚,为可悲耳!”素臣道:“殿下何出此言?公主虽知有本生,而感激殿下养育之恩,同于山岳。恐殿下稍有芥蒂,小婿故贸然而来。公主在膝下数年,殿下岂犹未知其人,而以为忘本者耶?今于归小婿,小婿又岂忍令公主为忘本之人耶?”楚王面有喜色,说道:“寡人只有一女,于归赵芮。赵芮本非端人,郡主又专瞃其夫,寡人劝之不听、诫之不从,久已置之度外,几绝往来。公主一心为国,其待寡人及王妃,又尽诚尽孝,如亲生父母,故寡人与王妃爱之,亦远胜亲生。公主既昧于所生,谢监又已物故,寡人以为天赐,实倚为半子之靠。素父前在长沙,合府俱尽心伏侍者,一为国家有事,倚仗素父;二因公主彼时即有择木之意。寡人因年不相当,曾为劝阻,而公主委曲进言,慷慨明志。寡人为其所感,故先有约言,后奏皇上,为赐婚之事。因公主必欲俟寡人回京,故迟至今。孰意昨晚才得了向平之愿,今早即惊闻赵璧之归耶?今闻素父之言,此忧可释。但恐将来回府,王妃疑团难破,尚费寡人辞说耳!”

素臣道:“小婿与公主存心,久蒙殿下洞照。即未公、未母现在,亦不敢厚于亲生而薄于恩养,况只其姊在耶?”楚王方才释然,殷勤劝酒,尽欢而散。

  素臣回府述知,合家惊叹不已。素臣亲书‘智囊’二字,以赐鳌儿。红豆赠送诸子礼物外,复加送羊脂玉狮镇纸一方,珊瑚蟠龙笔山一架,银管纯毫笔一帖,澄心堂纸百幅。天子因素臣新婚,给假半月。十七日,候田宝不至,差人各处寻访寓所不着,向点名处去查,又说三场俱到。猜想不出是何缘故。红豆道:“麟、鳌俱称智囊,鳌儿之智已见一斑,愿更观麟儿之暗解。”

  令宫女将麟儿请来问之。麟儿打一拱,答道:“孩儿若设身处地,亦不肯来,母舅想有同见。若未发榜前先至相府,则登第必由关节,求名反致失名,如何敢来?发榜后,不中则来;即中,则当俟胪传后,始来也。”红豆大赞:“此论不特深合时势。亦足见难甥舅之抱负!”因在绶带上,解一玉连环,用红锦亲书‘智囊’二字于环中,贴以赠之。

 

 

  十八日,天生、以神、有信并福建六雄俱辞别出府。独飞娘贪水夫人训诲,又记挂立娘,恐上皇仍有后命,不肯回岛,领着黑儿,住在安乐窝内。二十日,全、匡、余、赵四家家眷,同日到京。成之、无外搬出外城,首公、双人原住心真寓所,今亦另觅房屋迁居。二十二日,玉麟家眷到京,领着碧云、翠云,亦告辞而去。

  素臣连日饯行、接风、暖房,及拜谢合朝送亲贺喜官属,忙个不了。二十四日,素臣出府,候问余太走人及首公、成之、无外等家眷。水夫人分遣家僮,领着五孙,向各乡亲家问候,并请二十六日一早赴席,为竟日之谈。素臣回来,问知所请女客,惟心真、日月、首公、双人四位夫人不到,准到者十六位,是双人母余太夫人、希贤妻刘夫人、金相妻皇甫夫人、时雍妻刘夫人、廷珍妻戴夫人、长唧妻洪夫人、无外妻匡夫人、成之妻金夫人、璧生妻连夫人、玉麟妻白夫人、赤瑛妻马夫人、金相妾金枝及玉麟四妾;并东宅任夫人、东方夫人、未夫人、晚香、飞娘、黑儿、碧莲八位,共二十四位女客。连本家姑媳陪者八人,通共三十二人。

  吩咐备三十二席,小酒约备四十席。正席坐月恒堂,下人男席坐东小厅,女席坐西小厅。飞娘、黑儿、碧莲、翠莲俱来辞酒,碧莲、翠莲、黑儿不敢当客,飞娘因立娘相形不便,水夫人也就允辞,命再添备四席。

  二十六日清晨,各位夫人陆续俱到。众夫人要行命妇见公主、郡主礼,水夫人同红豆、天渊苦辞得脱。茶罢,各叙寒温。余太夫人、匡夫人与水夫人、田氏,细叙离情。刘希贤夫人向水夫人等谢保荐之德,水夫人等亦谢其同寅协恭之情。皇甫夫人谢主持代巡送妾生子。刘时雍夫人、戴夫人俱说:其夫自得交素臣,学问顿长,又谢保荐,复向白夫人谢数年叨扰。白夫人亦谢其讲解。金夫人谢驱狐疗病。自夫人谢夫妻久扰,并救其女之缢。洪夫人谢余太夫人救长卿重病。水夫人谢长卿寄信以致革职。连夫人谢开罪璇姑,复与璇姑叙姊妹别情,马夫人称水夫人为婆婆,田氏等为母亲。水夫人等谢其贺仪,璇姑复谢其寿礼。金枝感谢作伐之事。絮语缠绵,深情缱绻,各有交关。惟任夫人母女及妾与水夫人等已久在一处,与各夫人无一相识,只与鸾吹、素娥、红豆讲说家常。玉麟四妾,两好文墨,两娴武事,遂各求教湘灵、天渊指点。

  须臾,全用干湿茶点毕,随请赴月恒堂入席定。余太夫人首席,次刘希贤夫人,次皇甫夫人,次戴夫人、刘廷珍夫人、连夫人、白夫人、洪夫人、金夫人、匡夫人、任夫人十一席,南面,正座;次金枝,次玉麟四妾,次晚香六席,东西,佥坐;次鸾吹、素文、红瑶三席,东西,旁坐;水夫人居中,稍上阮氏、田氏、红豆分东西,稍下;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分东西,又稍下,八席俱北面。令春燕、秋鸿陪款飞娘、立娘、黑儿、碧莲、翠莲于东宅戏采堂,客席单座,主席双座。外一席送又全妻妾,一席送凤无妻妾。正席一散,即令摆酒园内诗社,俟游园毕入席。各夫人要更衣,并游玩三宅各楼堂毕进园。金枝捉这空,同晚香至安乐窝边间,慰问又全妻妾,杨氏及四姨、五姨接进。

  金枝口称太太、姨娘,便跪下去。杨氏一把拖住道:“你要折杀妾身!前日任姨娘也是这样执谦,令人可感!彼一时,此一时,再休如此过礼。”金枝不敢坐,四姨、五姨忙连晚香拉扯坐下。杨氏问金枝起居,晚香道:“姐姐也与奴一般,生了儿子,受老爷、夫人抬举,感激太师爷不尽!”杨氏道:“我们不是感激太夫人、太师爷入骨吗?太夫人不以奴婢相待,饮食俱与上人一般,叫人搬送入房,一切差使俱不到我们,单令我们看四书、五经、小学、烈女传,常替我们讲解,把心里明亮了许多。又见太师爷待妻妾间的光景,与当初我家样子,真个天渊之隔,便只顾身心干静起来。初时还有杂念,如今只有懊悔、感激两个念头。每日早晚烧一炷香,祝愿太夫人合家长命富贵。想起当年的事,悔恨一回,其余便是吃饭、看书、听讲,夜里上床,安然睡觉,倒没有当初提心吊胆了。”

  四姨、五姨道:“我们的事,瞒得你两位吗?到了丰城,看着合府的光景,便把自己轻狂的样子,只顾改变转来。偶然想着家中不成人的事,便是心飞肉跳,再听着太夫人的讲说,就把一切不好念头都消化尽了。当初笑三姐板拙,不肯讨太师爷欢喜,枉受老爷的毒打;如今才知他的好处,太师爷反替他奏了。封了苦贞孺人哩!”金枝道:“三姨娘不特不肯讨太师爷欢喜,还要杀太师爷哩!真正宰相肚里好撑船,若不是太师爷,一百个性命也送掉了,还肯替他讨封吗?”杨氏道:“那是他认错了主意,后被太爷点醒,就自己要刎死起来。我如今想起老爷谋危社稷,本犯着灭门的罪,若不是太师爷超豁,我们还有命吗?你两位不消说,还有六妹、十四妹、十五妹、十六妹及许多歌姬、丫鬟,都亏着太师爷,个个都是诰命夫人哩。”

  金枝、晚香俱道:“听说他们早晚进京,到那时再来见太太、姨娘,趁便与他们会一会面。太太们若缺长少短,向奴等说知,好着人送来。”杨氏道:“太夫人体贴下情,一切衣服器用、鞋脚针线,常常发给。到了节下,各房俱赏下来,还不说是赏,都说是送的。自进京以后,连次大赏,绸帛银钱络绎而至。我开给你二位看看,箱子内不是都装得满满的,那里用得他着,还有缺长少短吗?今日请各位夫人,我这里也照样一席,收碗的说:停会还要送围碟来。隔壁吴长史妻妾,也是一般感激。他家有两妾,一子,发在安侯家为奴,专做粗重生活,还不住的马鞭棍子,打成三个有骨没肉的骷髅在那里!相形之下,你说该感激不该感激?”说到那里,三人俱垂下泪来。金枝、晚香亦不觉泪点纷纷而落。正是:

 

    听说真情定流泪,感恩入骨似伤心。

 

直到各夫人将次入园,丫鬟来请,金枝、晚香方才辞别。

 

 

是日,素臣因请女客,恐要各处走动,不便在宅,避入花园中,令春杏、夏兰打听飞报。因前次末到湖心亭,带了文敏、文惠,从初览亭前上船,划至亭上。凭栏看四面湖光,见满湖荇藻纷披,锦鳞游泳,忽触着《中庸》上‘鱼跃于渊’二句;仰看天际,白鹤飞翔,真有上蟠下际,触处皆道之意,心中活泼泼地快乐无比。暗想:“子思子之指点,亲切有味如此!若上文没有“与知与能”,下文没有“造端乎夫妇”这层,岂不成释、道两家浮光掠影的提唱?古来聪明人,不知多少错走路头,乃不会读书之故,非书之过也!”正在以心问心,静观自得,忽听一片呐喊之声,忙问文敏。

  文敏道:“定是世子不知太师爷进园,在射圃摆阵练兵。”素臣吩咐二人:将船慢摇至垂柳深处,不要惊觉他。一面上船,轻轻荡去,不一刻,已到射圃亭后垂杨之下。素臣上岸,见亭后有一月洞,因至洞边窥着。只见龙儿高坐圃亭月台之上,手执令旗;左右两人,带刀侍立,一是奚勤,一是韦忠。场内二十五名内监飞卒,各执刀牌,已摆成五花阵势。龙儿把旗一挥,亭畔一人冲出,看是锦囊,舞着双刀,直杀奔中花。只听鼓声响处。中花忽掣向南,四花纺转合围而上。每花两人在内!三人存外;十个飞卒,十刀十牌,成一内围;十五个内监;十五刀十五牌,成一外围。

  内监刀牌未熟,那十个飞卒,却纯熟比,刀光霍霍,牌影森森,跃则高至丈余,折伏则几如平地。素臣看锦囊颇有精神,奈破这刀牌不得。战了一会,掷刀于地,即被擒获,阵势便仍按五方排列。龙儿喝问:“愿斩?愿降?”锦囊答是:“愿降。”龙儿左顾,奚勤即趋解其缚。龙儿又把旗一挥,亭半又冲出一人,看是虎儿,手执双锤,也奔中花。这番却不掣向南了,只见中花两飞卒舞动刀牌,与虎儿跳战,一会便是左花两飞卒接战,次前,次右,次后。五花飞卒俱接战过,五花忽变六门,每门四刀四牌拦截,一飞卒居中,轮流接战。虎儿知不能破,便欲夺门而出。无奈夺那一门,中间这飞卒既在后牵掣,又有一门正救,一门旁救,如何冲突得出!

  虎儿看着西门缺两飞卒,刀牌势懈,便假奔南门,西南、东南两门皆须撤救,门愈孤。乘这空里,掣回身飞奔西门。那知鼓声起处,这阵又变作一字长蛇,西门正当蛇腹,头尾合救,恰好五飞卒当头,五飞卒押尾,如风雨骤至,当头斫下,拦腰剁进,着脚斫来。虎儿招架不住,只得丢下铜锤,任凭擒缚。这丢弃兵器,是龙儿号令:只丢了兵器,刀牌即止,以免受伤。虎儿亦称愿降,龙儿右顾,韦忠便驰解其缚。虎儿、锦囊即两旁站立,唤奚勤、韦忠向亭畔去了。

  素臣悄悄下船,远见众女婢已扛抬酒席到诗社去摆设,金砚飞奔射圃报信。看着柳营之内,一对一对的,摆道而过:前是内监,次是飞卒,次是虎儿、奚勤,引导着龙儿,背后锦囊、韦忠护从,俱肃静无声的,整齐而去。素臣暗暗喝采:“孺子可教也!”

  船到初览亭,秋香、小缠已来清园,吆喝着:“如有闲人,快些出去!”春杏、夏兰亦来报信,素臣忙上亭来,秋香回顾,忽见素臣,向小缠做手势道:“世子又做出来也!”素臣入内,令文敏去唤龙儿,欲指点兵机,并不许令虎儿旁站。回来说:“各位夫人要五位公子同宴,已随太夫人入园去了。”

 

 

  任公是晚捉空请素臣小酌,更有始升作陪。相好至亲,殷勤劝酒,酒落快肠,已有醉意。任公复令亲生公子喜儿出来劝酒,年只四岁,伶俐非常。或跪或拜,或哭或笑,或抱颈,或拉发,会得诸般劝酒之法,喜得眼睛没缝,吃得素臣头脑生疼,大醉而回,睡至天明,尚未起身。外面忽拥挤无数报人,报世子文龙高中乙未科第八名进士,说是奉旨钦赐举人,入场考中。登时把合府人哄动,惊喜非常。红豆、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至安乐窝道喜。独有田氏捏着两手冷汗。龙儿更是着慌,忙赶进水夫人房内,直橛的跪在床前,满目流泪,要求水夫人讨饶。

  水夫人一面披衣起来,一面备道:“你这孩子也忒大胆!秋香说你在园里嚷闹,你父亲撞见。叫文敏来寻你去责罚,亏着我进园,任亲家请酒,才躲过了。还没发落,又弄出这事来!考试大事,怎瞒得合家铁桶?将来无事不可瞒矣,还有甚么家法!四十大板是该的,再要打的多,我替你讨饶罢。”龙儿怕的是素臣,靠的是水夫人,今见水夫人都发怒,说要打四十大板,这一惊不小,登时脸色发青,厥晕倒地。正是:

 

    八岁中魁须满杖,老年副榜必凌迟。

 

总评:

  鳌儿插舌,初看殊觉张智,不意楚王王妃乃为此莫解也。楚王云:“初阅公主手笺,两手俱震。”又云:“王妃疑团难破,尚费寡人辞说。”神乎神乎!鳌几之知几回若此乎!素臣亲书“智囊”二字赐之,心折其智者深矣!

  麟、鳌俱称:“智囊”,无独表一鳌之理,故即借田实一事,随手牵出麟儿,以成双璧。红豆亲书,与素臣作钩一锁,居然史公合传。回读五子设策,特表麟儿,而水夫人于四说中独以鳌说为正。麟儿复云,来即以鳌弟之法行之,则亦合传之体。

  姊妹奇逢,奇在两心跳荡,两鼻发酸,写天性之感,出于自然,发而不觉,透足无比,乃知释氏之弃亲认父,灭子求徒然者,为丧尽天良也。谢监丸药,能使红豆尽忘前事,而独不能并灭天性之感,所以垂教后学者深切著明矣!

  水夫人奇巧一段盖其造作之迹,与天子论马化同法。以平笔论奇情,奇事能化奇为平;以奇笔论奇情,奇事亦能化奇为平,愈平愈奇,此为古文三昧。

  各夫人互相称谢,宛转关生。兼为中半部各回照应结束,文法极灵极密。

  杨氏及四姨五姨感激一段,极表水夫人素臣之德化至深至速。到顶壁一层,金枝晚香亦纷纷落泪,最入情理。必如此方可顶壁一层。非女人惯陪眼泪之比。

  鸢飞鱼跃一段,议论当入《中庸》注疏,与前文论“庸”字同为圣道干城,使二氏、六王之学咸息其喙,不能附会一语。

  五花熟阵,变而不穷,便极新色。素臣欲为指点,必其中尚有些小破绽处也。惜为报喜隔断,不得一领兵机,殊属闷闷!

  秋香与龙儿赤紧魔头,请板不足,复饶此舌,令水夫人亦错会素臣之意,加出一层过失,遂使龙儿一喊几死,簇成天外奇峰。

  水夫人何以发怒?所谓童牛之梏也。有齐家之责者,当书一通,作座右铭!

 

 

 

 

 

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龙腹

 

  水夫人大惊,田氏及璇姑等俱失色喊救。素娥忙用拿法,屈着大指,跪入龙儿左手腕百会穴中,尽力一拿。龙儿大叫一声,哭醒转来,手足忽复发搐。鸾吹正欢天喜地赶来叫喜,忽见这般光景,浑身如浇冷水,问知缘故,向水夫人哭道:“母亲怎把女儿一个文武全才的女婿,吓得这样!如今怎么处呢?”素娥道:“不妨事,是惊气入心,痰涌厥晕。被妹子一拿,痰已落下,故得醒转;惊气未散,故复发搐。只消取朱砂三钱,蝉腹七个,灯心二十寸,将朱砂悬胎煮服,即可愈矣。”红豆、天渊俱说:“刚起一数,是立愈大象,还有大喜在后。”

  鸾吹方略放心。鹏儿忙回房去,与生胜并备汤药。素臣知道,急趋进房,安慰水夫人道:“这小奴才自作自受,如此大胆,即死亦不足惜!况只受惊发搐,断不至死,母亲休得着急。”鸾吹道:“二哥你怎这等忍心!凭怎样不好,也只八岁的孩子,他有本事抢元夺魁,就该欢喜。可怜被母亲几句重话,就吓得这个样儿,还说他胆大么?是妹子的女婿,妹子要作一分主儿,要求母亲垂怜,宽恕他一次。二哥若要打他,妹子情愿代打。”水夫人道:“我也深悔在这里,我因他蛮皮勇力,竟忘他是八岁的孩子。他这事犯得大了,来求告,我若一口就许他,恐他恃有护符,便至肆无忌惮。那知他究是小孩,经不得吓,就到这个田地。此次自然宽他,只他好起来,大小姐这些话,却不可使他知道,长他之智。你说他是你的女婿,可知是我的亲孙,是你二哥的冢子哩!为祖、父的,那有不怜爱子孙之理?爱而劳之,方不是禽犊之爱,大小姐不可不知也。”鸾吹含泪受教。

  秋香道:“文仁、文义传禀进来,报人在外发急,说是只报得王会元一家,连第二名田老爷还没去报,先趋太师爷府上的,怎不发放他们?”水夫人道:“快吩咐张顺犒赏,我们因乱着龙儿,竟忘了这一节了。”张顺连忙打发,报人争多论少,张顺道:“世子瞒了太师爷,太师爷大怒,要重处,世子吓得厥晕了去,这会子还没救醒,你们兀是一千五百的瞎讨吗?”报人伸出舌头,缩不进去,一哄而散。

  里边鹏儿已煎好汤药,素娥灌服下去,不多一会,便住了搐。须臾,苏醒,看见素臣在房,忙跪下去,只顾发抖。鸾吹慌忙抱住道:“婆婆已许下宽恕你,不打你了,休要害怕。”水夫人也怕复发惊搐,安慰道:“已与你父亲说了,饶你初犯,以后断乎不可。冬梅,可领到我床睡一会,要吃粥,可把粥与他吃。”龙儿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向水夫人、素臣俱磕了头,进里房了。

  麟儿只顾扯田氏衣襟,田氏方向素臣道:“报子说第二名进士姓田,相公可问一问,是兄弟不是?”素臣道:“我竟忘了!”因传信出去,并问会元之名。须臾来说,报子已去,抄有全录。素臣看第二名果是田宝,会元是王鳌,谢迁亦中经魁。田氏大喜,麟儿亦喜形于色。

  不一会,张顺传禀:“礼部请世子赴宴。”水夫人道:“龙儿惊病初愈,去收了宴来罢。”因令文恭去领宴。合府男人,自任公至山东十二将,女人自任母至碧莲、翠莲,俱来道喜。素臣、田氏内外接待,正忙不了。忽报圣旨到来,素臣出接,却是怀恩口传之旨。文恭禀道:“奴婢到礼部,礼部说别位不到尽可,独世子是奉旨要到的。因同奴婢到宫门去回奏,才差戴老公公来的。”怀恩道:“公相错怪世子了!那日,太皇太后知道世子已经开笔,便问他可会做表判策论,世子说是都会,就对万岁爷说:‘几时考他一考,若中得进士,便钦赐举人,送入场中。若中出一个八岁的进士,也是千秋佳话。’故于初七日召进宫去,考了他一篇四书文,一篇经文,一道策,一篇表。日头还在天上,就都做完了,又做得好,把万岁爷就喜坏了!便教内监悄悄送入科场,不许泄漏。完场出来,万岁爷说:‘二场都好,头场头一篇,还有会元指望。’吩咐世子回家,一字休题,等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那知反害了世子!万岁爷见了榜,就传到礼部:别的进士不到便罢,独第八名文龙是必要到的。本朝百余年,从没八岁孩子赴闻喜宴的,也可传为儒林佳话!方才礼部来奏,万岁爷着急得了不得,特令怀恩来传旨,说病若稍愈,必要去赴宴的。”

  素臣道:“学生若知道这段情节,感激皇恩不尽,也没这场意外之病了!如今病虽初愈不知可能勉强承旨,待学生进去看来。”素臣进来,把怀恩之言,细述一遍。水夫人道:“如此,便非其罪矣!他先一字不提,致有此事。但病虽小愈,不知可得着劳哩。”素娥道:“他是急惊,惊退即愈。方才去看他,已坐在床上动手动脚的做那八字动功,怕甚劳他!他吓得要死,也叫他去快活一快活来。”素臣连忙唤出,随着怀恩而去。

 

 

  到夜,纱灯彩仗,鼓乐喧天的,送将回来。二十四名小内监,捧着金莲宝炬,御赐彩缎金银,果品茶食,靴帽袍带,纸墨笔砚,及诸般玩器。龙儿帽插金花,身披全彩,面上吃得红馥馥两个小腮,进房拜见水夫人等。水夫人道:“不过中一名进士,怎当皇上如此厚赐?”龙儿不敢答应。小内监道:“万岁爷说,累世子吃吓,与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各位娘娘赏赐补苦的。”素臣忙忙的赏犒内监人等去后,领着龙儿到祖庙,装点香烛,拜谢祖宗。令文恭、文宽掌灯,去拜见古心、始升夫妇。阮氏谓三子:“你看兄弟这般光彩,可也眼热?”三子道:“孩儿只不得进场,若进场去,也包管夺得几名进士!”始升已预备酒筵,留龙儿小酌。

  鸾吹笑脒眯的看着龙儿,越看越喜,问道:“你去赴宴,心里可也喜欢?”龙儿道:“有七人坐在侄儿上首,何足为喜?足喜的,是谢老伯口口声声的叫侄儿年兄。”始升赞道:“好志气!包管殿试便是状元,我替你定下彩头在这里。”因在袖中,取出一个金钱,面上‘状元及第’四字,轮廊分明,一条金索双贯,亲手套在龙儿颈上。鸾吹取出花红,加插两朵金花,加披一幅大红绉纱全彩,着两个童儿,两丫鬟,掌着四盏绛纱灯,送龙儿回宅。

  是晚,素臣即宿蓝田楼,问龙儿:“见了母舅,可曾道达父母想念之言,问明舅舅不来之故?”龙儿道:“舅舅并不曾来赴宴。”素臣道:“是惟恐一赴宴,便要即到我家。大约不出麟儿所料。胪传后,方来见也。”田氏道:“麟郎,你看哥哥今日光景,可该认真读书?”麟儿道:“读书原不为科名,若但说科名,非孩儿所难也!”素臣道:“小子辄敢大言不惭,汝等依傍门户,将来取科甲自易。但以我之文,尚屡踬场屋;日京之文,尚不得一衿;况汝等乳臭,未识文家之奥乎?”龙儿道:“不敢瞒父亲,孩儿头一篇文字,即是抄父亲的窗稿。皇上看见,把舌头都吐了出来,说必定会元。看到后两篇,说可惜力弱了些,只可望会魁。”

  素臣道:“会试首题,正是我那年岁考题目;那篇文字,是考在三等中间的。婆婆疑我荒废,欲加责罚,后见了那文,方说是试官之过。可见文无定价,亦犹送花之卖时耳!”龙、麟两儿,方不敢视取功名如拾芥矣。

 

 

  次日,素臣、龙儿谢恩,谢贺客,见主考房师毕,回府。文义报:“山东诸将家眷俱到,已见过太夫人,要叩见太师爷谢恩,并见世子贺喜。”素臣辞谢,令各妇从屋,吩咐备二十六席,分送奚奇等十二将,以两席赏金砚夫妇。至晚,诸将夫妻俱到宅门谢酒,一概回去。惟金砚、柏氏欲进内服役,苦苦求见。素臣准其进见,不准服役,令设单,行四拜礼。金砚不敢。素臣道:“你已是朝廷命官,文恩、文容都是如此,何况你夫妇也。”

  金砚只得同妻登单,四拜起来。柏氏见素臣看他一眼,想起当年之事,忽然羞耻,一朵桃花上脸,登时头颈俱赤。素臣觉着,慌忙遣出。进与水夫人说起:“又全家妻妾,原有良心,只为被又全逼勒导引所致。家中仆嫔妇女,常闻母亲训诲,但无可虞。只愁云氏一人,淫荡受用惯了,今又另居一宅,只朔望来见母亲一面,恐其邪心不改耳!”水夫人道:“我初时也是愁他,以后知道尚是中人之资。他自归容儿,还未同房,可知其非妖淫之物也。”素臣问是何故。

  水夫人道:“他因守景王三年之丧,赛奴再三捺劝,才许期年以后。前日进了新宅,容儿等因文恩已成人道,与本府家人,山东诸将替他送房,多吃了几杯,要去强奸云氏。云氏不从,几乎弄出性命干系来!这都是赛奴之言,故知此女尚是中人也。”素臣大喜道:“孩儿前在文华殿,见他得了赐配容儿之旨,连连磕头,那种欢喜感激之状,孩儿心甚勃然。不念景王之宠爱,而喜遂其私情,不特淫浪,而且无良,故深以为忧。今能如此,乃知前日之喜,为得全性命之故,还是人情之常,不足虑矣!”

 

 

  次日黎明,车驾忽然临幸,素臣慌忙出迎。一进府门,便问:“何处可以密谈。”素臣引至日升堂书室。天子把女官、内监都遣出外,方说道:“倭国王源义降表已至,愿世为不侵不叛之臣,表辞极谦,贡礼极重,朕只受其土仪,将木秀等释还,此一事也。不过令素父知之,非欲就商之事。特来求教者,是贵州、云南两省之事。贵州副使刘福奏:普安州土判官隆畅妻米鲁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出入建黄钺。一月之内,聚众数十万,攻破省城。巡抚钱钺,总兵官焦顺,俱为所执。都指挥吴远出战被擒,几有破竹之势。更结连云南孟密土妇曩罕弄,亦伪称天娘子,大掠孟养,逼胁木邦八百,与为声援。哈国公沐昂往抚不受,飞章告急。数年前童谣有‘只知猪能吃糯米,不知糯米醉杀猪’之说。朕想:猪与国姓同音,糯米亦称元米。猪吃糯米,已应太祖灭元之?今贵州反妇适名米鲁,鲁糯声同,惧其复应童谣末句。阁臣枢臣或议抚,或议剿,朕不能决。因素父尚未满假,故特亲造,专候素父裁决。”一面于袖中取出两省奏章。

  素臣看毕,奏道:“以臣愚见,曩罕弄可抚,米鲁不可抚。曩罕弄因不肯受其侄罕落法节制,故叛木邦,逐宣慰、掠邻夷,尚无大恶并辱及中朝也。米鲁则与营长阿保通奸,毒杀其夫,逼前子隆礼烝己,淫恶极矣!今更僭名其居曰承天,称尊号,改服色,大败官兵,掳执大臣,其辱中朝矣!臣前至贵州,即知其与副使刘福交通。奏中之言,尚未全实,即果聚众数十万,亦乌合之徒耳!臣平田州时,因其逆迹未形,难以并治,故但授计干珠、开星等,令其不时侦探,俟逆迹一著,即遍发露布,假称臣自领大兵自川赴剿。彼闻臣至,必胆落归巢,为据险之计。令干珠轻装出奇兵,袭之于阿马坡,伏松纹于马尾笼擒之。一切地势险要,兵事机权,已俱详悉口授,干珠、开星既能领悟,神猿复有暗解。大约二十日后,即得捷报;一月之内,事可大定。今只须草诏书两道,一拿问刘福,一抚谕孟密,着金砚驰赴军前,令干珠等奉行。米鲁既擒,则曩罕弄震惧,临之以兵,自即受命。刘福一拿,米鲁余党无所倚恃,亦不复窃发。然后选两重臣,易换两省巡抚,为善后之计,便永无后患矣!”

天子大喜,出位揖谢,以手加额道:“此天以素父赐朕也!议抚者,不特养痈辱国,彼亦必不受。议剿者,议发京军三万,云、贵、川、广兵十二万,胜负未可知,而京军则往返跋涉二万里,四省兵亦皆千里裹粮,供费不资,劳苦至极。与不发一兵,不筹一饷,而已决胜于万里之外者,相去奚啻天渊也!朕因童谣所惑,心胆俱慑;闻素父一席话,如释重负矣!素父可即为朕草诏。朕前次未曾入园,可令大驸马随朕一游后,将扰素父之饭,须以素父每日自膳之馔进,若加一品,朕即断断不食也。”素臣领旨,令文恭等清园,唤出凤儿随驾,自己忙去草诏。

 

 

  天子入园周览,来至星台,见台下石级边俱围以木栅,栅门封锁,封皮上标着“二月初九日封”字样。天子问凤儿:“此台系朕特建,与汝母子观星望气者,何以封锁至今?”凤儿奏道:“臣父因台上可见宫中,故行封锁,惟许臣母一人得上。臣母因家冗未登,故仍是原封。”

  天子令开封上台,问随来宫女、内监:“那一座是乾清宫?那一座是交泰殿?”直问到仁寿宫止。女官等定睛细视,逐一指出。天子谛观大笑,问凤儿:“日与地孰大?”答曰:“日较地大五倍有余。”问:“地与月孰大?”答曰:“地较月大四倍不足。”天子道:“如此,则月比日小至数十倍矣,何能掩日而使蚀耶?”答曰:“日行三限,较月行三限,俱约高至二十倍。高则大者觉小,下则小者觉大。故能掩而使蚀也。”问:“日月蚀有定算乎?”曰:“有定算。”问:“古何以有当蚀,不当蚀而蚀?”曰:“此历官之误耳!”问:“既有定算,何用救护?”曰:“古人几杖盘盂有铭,皆以警其心也;况日月相凌,天象可畏也!”问:“今历有误否?”曰:“有误。”问:“何以致误?”曰:“误在差数不备,实则视测不明,并以椭圆为浑圆。”问:“椭圆如鸡卵乎?”曰:“诚如圣谕。”问:“鸡卵子外何物?”曰:“无物。”问:“何以知为无物?”曰:“见者为有,不见者为无,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不可得而见者,亦不可得而有也。”问:“山海之高深可测乎?”曰:“山高可测,海深不可测。”问:“何故?”曰:“亦由有见有不见也。山高可见,故可测;海探不可……”凤儿说到那里,顿了住口,随改说“海深不可视,故不可测。”天子觉有缘故,问“何故顿口,而改‘见’为‘视’?”凤儿跪奏道:“礼云:‘二名不偏讳’。若一语内全犯太上皇帝御名,臣实不敢!”天子登时汗流浃背,满面发赤,愧谢道:“卿智而知礼!朕不如也!谨受卿教,不敢得以童子视卿矣!”自此以后,天子皆称凤儿为卿,不敢以尔汝称之。各女官、内监见天子如此致恭,都面面厮觑,惊异失色。

  天子下台,至补衮堂坐下,解开龙袍,裹凤儿于怀,祝曰:“愿推卿之心,以置朕腹,使朕得增长志意如卿也!”素臣两诏写完,自内趋出。凤儿忙要下地,天子故持不放。凤儿道:“皇上有旨,令素父勿跪。”素臣认是真旨,鞠躬献上。天子看毕,交素臣缄封,令内监驰付怀恩用宝。因问凤儿:“卿虽多智,乃可面矫朕旨乎?”凤儿道:“臣可跪君,父不可跪子。陛下持臣,使得罪于父,而归过于君。臣故行权矫旨,正父子之伦,实以全君臣之义,宁受矫诏之罪也!”天子道:“朕故持卿,欲观卿智。微卿言,朕亦降旨如卿意也!”因放下凤儿,向素臣述知前事道:“聪慧若此,而亦不得列于智囊,则智囊之智可知矣!朕得此两快婿,何幸如之!”素臣顿首谢。

 

 

  早膳已到,天子看是鱼肉蛋腐四色,道:“素父何俭若此?”文恭奏道:“此尚是宣成君之奉,公相则更少一荤矣。”天子道:“素父乃以天下俭其亲乎?”素臣奏道:“臣母云:每食四簋,古人以养贤之隆礼,不许臣过其数;而或腐或蔬,又必欲供以一素。非臣之不能备物也。”天子叹复良久,深赞豆腐之美,虽珍错何以过之。

  膳毕,水夫人率同古心、阮氏及田氏等,出厅朝见。天子赐水夫人坐,令诸人俱退。问:“婢仆自赐媵而外,朕所未见几人?召来一见。”于是文虚、文媪、张顺妻沈氏、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俱出朝见。天子见沈氏已有冠帔,文虚、文媪受文恩诰封,已服一品冠带,将紫函等五婢,俱赐宫人冠服。向水夫人道:“闻诸婢俱有才貌,朕于榜下,欲择少年无妻者婿之,故一见,以为相女配夫之计耳。”紫函等不肯离水夫人,俱俯首垂泪。秋香更哭跪奏:“愿终身不嫁,伏侍太夫人,不敢奉旨!”天子沉吟道:“男婚女嫁,乃常礼也。素父当劝谕之!”因即发驾回宫。

  初一日黎明,金砚领诏赴滇。素臣假满入朝,天子留入便殿早膳,亦有一碗豆腐,向素臣道:“真佳味也,不扰素父,将终身失之矣!”天子传上皇恩旨,赐两名降职太监,专司大门为门监。一名是冒神功,因广西失守,撤回降职;一名是廖去病,因采选秀女得财,发觉降职。冒神功要来与叶豪等同事,已觉赧颜;廖去病是拷打逼诈过素臣的,更加羞惧。随回府中,叩见水夫人及各位夫人及公子,好不惭惶。素娥,湘灵都是跪着廖监,受他凌逼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今日反来磕头,口称奴婢。正是:

 

    狐威假虚曾惊兽,鱼服闻雷已化龙。

 

  三月初一日,吉于公、韦杰、易彦到京。素臣因于公系本府长史,家口不多,就住从屋;韦、易二人听其另住候缺。初三日殿试,素臣回避。初五日传胪,天子特召入朝,坐于屏风之内,把三个卷子递与,说道:“三卷俱佳,而首卷尤简括精当,非深于韬钤者不能!且两卷俱截然三策,首卷独策天时,则绾地利人和;策地利,则从天时落脉,结归人和;策人和,则双绾天时地利,发明孟子之意,独操兵甚之原。读卷官皆推为压卷,朕亦定为状元,素父以为何如?”素臣揭开第一卷看时,见是龙儿笔迹,呈卷急奏道:“此卷字迹,有类臣子,臣不敢奉旨!”天子道:“正为是文龙之卷,故欲素父亲见三卷之优劣,以见朕之非阿私耳!”

  说毕,便要填写名次。素臣俯伏于地,激切奏道:“以纨绔乳臭,压天下英才之卷,遏贤关而沮士气,臣死无日矣!”天子亲手挽起,谅其诚恳,因倒下一卷;素臣力争,遂置第三。素臣复力辞道:“鼎甲内臣子断不敢居!”天子重违素臣之意,只得复降一名,太息道:“他人以门户升,而世子以门户降,岂不惜哉!”

  鸿颜寺传唱:一甲第一名谢迁等三人上殿。天子谓谢迁道:“卿屡辞职,欲大魁天下耳,奈已被八岁儿得之。非素父力争,则卿志不遂矣!”因将龙儿之卷与看。谢迁初不肯信,及见龙儿三策,不觉咋舌惊魂。忙俯伏于地道:“臣自揣制义不如王鏊,策问或可争胜,故妄想夺魁。不料文龙之文,雄博精要若此!伏乞陛下仍改文龙为元,臣不敢忝颜居其上也!”天子道:“卷已填定,安可改乎?”因即令上鳌。复问榜眼田宝道:“卿年若干?曾否受室?卿父何名?曾否通籍?镇国公夫人田氏,亦籍彰德府,是否同族?”

  田宝道:“臣年十七,已有妻室,臣父田鸣,通籍为翰林侍读。素臣妻田氏,即臣胞姊。”天子大喜,顾谓素臣道:“甥舅同登,殊可喜也!前日造府,何不令其见驾?岂素父亦避嫌乎?”素臣因将屡次访寻不着,及麟儿逆料之言奏知。天子因问田宝,田宝奏对,与麟儿之意符合。天子拊掌道:“知舅者,莫若甥,朕喜得两端士矣!”复谓探花王鳌道:“素父荐卿制义为本朝第一,会试已验其言;惜策问步逊,非素父力争,则不得鼎甲矣!”王鳌俯伏谢。

  鸿胪寺复唱传,二甲第一名文龙等八十二人上殿。天子谓龙儿道:“卿卷已定元。为卿父力争,降居第四。但状元本为卿物,宜一体占鳌,今科分作大小状元可也。”

  本朝令甲:状元冠服,俱由宫中制造,因不知身材长短,故袍皆制长,而不缝边。至胪传之日,宫女二名,一捧宫袍,一捧剪尺针线,在殿伺候。俟传出状元,便替他披袍在身,扶上鳌头。宫女跪于鳌旁,将金剪剪去两袖及袍边多余之绸,用五色彩线缝好各边,故得称身。本科因有八岁进士,皇后复令宫人预制小冠小袍,以防着龙儿。宫人见点了谢迁,已打帐仍捧回宫;忽听旨意,要一体占鳌,便忙把龙儿袍上鳌头,裁剪宫袍,登时缝好。一样插戴宫花,与大状元谢迁,同出长安门挂榜,去赴琼林宴不题。

  素臣退朝,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向来知道五个孙儿,武艺以龙儿为道,文章以麟儿为首,天文首凤,地理首鹏,诗赋首鳌。会试墨卷,媳妇说是抄你岁考文字,怎殿试三卷,又足压卷?”田氏道:“试三策,龙郎也说是抄相公的。”

  素臣道:“我并未做过此三策题问。怎说是抄我的?”田氏道:“龙郎说是抄相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一篇孟义,他把来扯长了,化作三策。”素臣大笑道:“这小奴才好造化,怎偏撞着对头帽子!皇上说别三策不能联络,龙郎一卷贯穿说得法,却是这个缘故!我记得这篇孟义,也是考作,是十几岁上不取县名的文字,几乎被他骗了一个状元来,真怪事也!”水夫人太息道:“考三等文字,可中会元;考县名不取文字,可中状元!古人说:功名到手,方见文章。本朝百余年来,不知许多元魁文字,埋没落卷之中,真可叹也!”水夫人等正在慨叹,廖监传进钦定赐婚名单,说是内阁奉旨抄送。看那单时,是:

 

    冰弦,赐配南直华亭县进士虞挥;

秋香,赐配云南蒙田县进士凌虚;

紫函,赐配浙江乌程县进士禹陵;

晴霞,赐配南直无锡县进士倪又迂;

生胜,赐配北直宛平县进士国无双。

 

  时诸婢俱在房中,紫函、冰弦、晴霞、生胜各掩面悲啼;惟秋香呆着,并没戚容。水夫人暗忖:我托飞娘劝化,想已回心。因劝慰紫函等道:“婚嫁大事,况你们所配四人,内三人与吴江切近,一人又与赐第切近;与我等虽离而实不离,何用悲泣也?”一面吩咐田氏等为诸婢整备嫁妆,阮氏替秋香准备,差文敏去探听赐婚日期。方与素臣斟酌遣嫁之礼,忽见田氏房内夏蒲飞跑进房,报道:“太夫人不好了!秋香往后园投了湖了!”水夫人等俱如冷水浇背,震栗不已。正是:

 

    死别愿先从地下,生离不肯向云南。

 

总评:

  素臣不急慰龙儿,而急慰太夫人,乃至情至理。而鸾吹谓其忍心,此有天性人所为掩卷而长叹也!鸾吹且然,况下此者乎?不顾父母而惟恤子孙,茫茫天下,强半皆此辈耳,可慨也夫!

  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天子犹以常情待二人也。不特不喜,反怒而欲扑,则贤者所难作者!落想如在天外,却又深入情理,得劝教之大义,此为家正宗。

  龙儿云:“还有七个人坐在上首,何足为喜。”惟出自八岁儿,乃觉切听。否则第一人便足满志矣!然视今之峨然丈夫,而幸得一第,即已神舞色飞者,相去奚啻天渊!

  麟儿大言不惭,非素臣顶门一针,几何不坐井观天也?文无定价,犹医卜之卖时,实为定论。至补笔之妙,则总评详之。

  柏氏一段,全为云氏萦前拂后,乃知排山倒海之风,起于青萍之末。米鲁之反,何笔气炤,实如童谣,举朝股栗矣。而素臣早定袭擒之计,其授计干珠,尚不足奇,奇在孑然一身,浪游贵州时,已灼知刘福之交通,阿马坡、马尾笼之出没险要。有此奇人奇事,成此奇书奇谣,诸葛公所由于草中预定三分之局也。顾我亦曾为诸生,亦游半天下,而两眼如豆,视东失西,读此不觉吐舌不收,汗流如洗!

  写凤儿之智而知礼,妙在智囊一衬,便见素臣诸子,无非鹜鹫麒麟,随落随扫,随扫随生,笔墨之妙,难以口宣!

  独赞豆腐,不独为寒儒生色,实见世人之厌常喜新、惊远亵近。即一腐而慨之也,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宜素臣之知兵也夫!

  廖监司阍,反向素娥,湘灵叩首称奴,痛快淋漓之笔!

  秋香投湖,亦是痛快淋漓之笔。其写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不知不觉已到顶壁一层也。今人作文皆是隔靴搔痒,急当以此书药之。

 

 

 

 

 

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

 

  素臣忙着令人捞救,自己亦奔入园,只见秋香如水淋鸡一般,已被春燕救起,坐在初览亭内哭泣。是日,春燕、秋鸿、天丝、小缠设席,替山东诸将夫人及金砚妻柏氏接风。春燕等已各买有仆妇,春燕有一个丫鬟久不在旁,疑是在园中顽耍,因潜入园内来寻。恰值夏蒲飞跑进来,喊说:“秋香姐跳了湖了!”夏蒲便入内禀报。春燕便急赶入园,只见秋香已冒起水面。春燕是海西幻民,熟于水性,忙脱去衣裙,跳将下去。秋香已复沉水底,春燕泅入湖底,捞着头发,扶上岸来。一手挽发,一手扯住腰内汗巾,提至初览厅内,将秋香肚腹卡在栏杆之上,吐出湖水,登时救活。素臣见已救活,便即转身。

  须臾,春燕领秋香进房,水夫人命赏春燕银五十两。斥责秋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况可轻生戕害父母遗体?你平日要讲孝道,怎这等不孝起来?赐婚是皇上恩旨,你不知感激,反生怨怼,更属不忠!即你心有不愿,也该据实向我说,何得投胡奔水?我因先太夫人遗言,另眼看待了你十余年,不知感激,反累我惊吓悲苦,是何道理?”

  秋香痛哭道:“是秋香该死,懊悔嫌迟了!秋香原为感激太夫人恩德,才立志终身不嫁,要服侍太夫人,前日已经面奏太夫人托龙夫人苦劝,秋香已情愿嫁人,接续父母气脉,但不肯离着太夫人。今忽奉旨配云南进士,远隔万里,若随夫回籍,便终身不能再见。又因已奉了旨,料是没有挽回,一时情急,想不如死了,魂灵还只在这里,得依傍着太夫人,才做出这拙事来。如今被太夫人责备,已是深悔!秋香也顾不得羞耻,只求太师爷作主,辞掉此婚,随分配给一奴,只要永远服侍太夫人,就感恩不尽了!”水夫人与素臣等,俱不觉垂泪。

  素臣道:“哥哥现经出仕,原该置妾,帮理家事;嫂嫂屡次相劝,哥哥执意不从。若得母亲作主,命哥哥收秋香为妾,一则得以常侍母亲,遂秋香之愿;二则不致终于下贱,怼祖母之心;三则可以帮助家事,分嫂嫂之劳。不识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因问秋香:“情愿与否?”秋香道:“只不要离太夫人,都是情愿的。”水夫人因吩咐素臣面奏辞婚,命古心夫妻择吉收房不题。

  是日,贺客填门,拥挤不上;更是龙儿游街回来,百执事讨赏;又凑着五色匠一百名,奉唤到府,替紫函等赶办嫁妆;加以祭祖祭神,请东西两宅诸亲,犒合府酒席;还有无数皇亲国戚,勋臣显宦家,见小状元迎过,无不垂涎,请了势要官员,伶俐媒婆,争先到门撮合。这一忙也就忙到尽情。更有骑着快马,打着火亮,赶来说亲的,见栅栏府门,方才转去,打算明早再来,正是:

 

    俗情大抵皆趋势,贤士无人不爱才。

 

  鸾吹见庚帖纷纷而至,把安乐窝内一张花梨大榻,高高的堆满了,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亲已许定,得此快婿;惊的是未经出帖,怕有变头。急问水夫人道:“小状元是女儿的女婿了,怎又收下这许多庚帖?求母亲作主!”水夫人道:“一言即出,龙郎自然是你的女婿。这些庚帖,是因一时没有定婚凭据,合他们辩不清楚,强桠在这里的。明日急急的刻出齿录,注明聘东方氏字样,先回绝了他们,再择吉日行聘就是了。”鸾吹方才放心。

  素臣忙到三更,方向蓝田楼安寝。问龙儿:“母舅寓在何处?明日谢恩后,自然要来谒见我。谢下朝,当先到他寓所一拜。”龙儿道:“舅舅寓在内城绒线胡同。好教父母亲欢喜,连舅婆也在京,明日一早就来看婆婆哩!”田氏大喜道:“怎舅婆也进京?”龙儿道:“舅舅从小没离过舅婆又想看母亲,故此同进京的。”素臣道:“会试举人,不寓前门外,就寓国子监及东城,他反寓在西城,所以再没处访寻了。明日叫文敏、文惠、秋葵、秋萝押轿去请,他们起身必不能早,只怕我到那里,还见得着岳母哩。”田氏喜到极处道:“报龙郎中小状元,那有听见母亲在京的快活哩!”

  次日,素臣、龙儿俱五更入朝。飞娘亦五更出府,去见白夫人,将龙儿中小状元,庚帖堆满一榻,鸾吹着急惟恐有变之事说知,道:“文爷五子俱是神童,太夫人说,文章以麟儿为第一,怕不中真状元吗?那三个俱有亲事,只麟、鹏两公子未定,与两个侄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该作急请媒说合,若被别人先下了手,就懊悔嫌迟了!”白夫人道:“文爷恁般显贵,两公子如此聪明,不知可肯俯就哩?”飞娘道:“文爷是何等人,只论门楣,不拣对头的;况与大哥相好,妾身再竭力撺掇,包管便成!只要赶早,休被长手臂的先掇了热锅儿去!”白夫人连连点首。

  一俟玉麟下朝,便催逼着,请出金相、时雍两人为媒,将自己生的书姐许与麟儿,翠云生的鲲姐许与鹏儿,到府作伐。素臣已随田太夫人到家,见过水夫人,安顿在蓝田楼上。迎接过大媒。即禀知水夫人。飞娘已赶回府,竭力怂恿。水夫人及素臣,也爱二女相貌,又见两女之名,与两儿俱有关合,便一口许下了。择了初八日,一行三聘,请出洪儒、抱愚为媒,向始升处行聘,金相、时雍向玉麟处双聘。恰好虞挥、禹陵,倪又迂、国无双四进士,俱因皇上定了十六日婚期,时日甚迫,遂俱择这初八日行聘。古心又择的是这一日,收秋香入房。

  这一忙,也就与报小状元一日相仿。人逢喜事,鸟弄歌声,合家多眉欢眼笑。只有洪儒夫妻,啯哝了一夜。素文有女,与麟、鹏两儿同年,一进京来,就要说亲。因素文与素娥见好,欲许鹏儿。洪儒说:“麟儿正出,又名智囊,该许麟儿。”素文说:“婚姻天定,我们对天拈一阄看。”那知偏生拈着鹏字。于是素文立定主意,要许鹏儿。洪儒仍欲许麟儿。两人一扭,把这事就搁了下来!及到鸾吹心慌,素文方才着急。差人向监中请回洪儒,情愿许与麟儿。洪儒亦情愿,如麟儿占不吉,即许鹏儿。正要请出丈人、姐夫两人为媒,却反被素臣请去为媒,方知两儿已定玉麟之女。回家后,夫妻互相埋怨,以致一夜啯哝也。正是:

 

    得鹿从来须捷足,亡羊何必更谋皮。

 

  次日,秋香过来拜见。水夫人因秋香姓桂,令合家呼为桂姐,俟生有子女,方许侍坐称姨;以婢女收房,不得同于侧室也。是日,田宝将寓中仆婢就素臣,安顿于西宅第四进,与云北父子同居。田宝已授编修,散馆仍是京职,遂差人去接眷至府同居不题。龙儿齿录刻出,求婚者才断了念头,复求配麟、鹏,及知亦已出现聘定,因想到素臣之侄,庚帖仍复纷纷而来。洪儒与素文商量:古心第三子文谨,与女凤姐同庚,相貌才学俱好,不可再被别人占去。因请任公及始升为媒。阮氏见凤姐貌美,兼有红豆、素娥、湘灵、鸾吹数重亲谊,亦愿结亲。文柔占好宁文孙女,文讷占好徐武之女,俱择十六日行聘。遗珠知四婢遣嫁,三侄行聘,俱是十六日,告假同凤姐回府,田氏等俱来相见。遗珠道:“侄儿们没有定婚,女儿原指望把遁姐做个还乡女的,谁料俱被高才捷足者得去。早知如此,就不处这馆也罢!”湘灵道:“妾身的小兄弟颇是聪明,不如结了亲罢?”

  遗珠道:“那使不得!不与娘舅做了姑夫衿子?生下男女,还是叫舅公好?叫姑夫好呢?”水夫人及素臣也俱说:“不便,鳌儿不把嫡亲嫡亲的表妹做了舅母吗?”湘灵听说,也觉不便,便不再言。那知全身极爱喜儿伶俐,任母极喜遁姐幽雅,被湘灵提起,一边全性、全身作主,一边任公、任母作主,说是四门亲家,并无称呼,不由素臣、遗珠做主。请出始升、洪儒为媒,也拣十六日行聘。素臣主便做不得,聘礼却须代出,次日,四聘四嫁,挤在一块,又是一忙。四婢不舍水夫人及各主母,比亲生女儿尤甚,个个哭得鼻泡眼肿。水夫人及田氏、素娥、湘灵,俱流泪不止。璇姑、天渊及久在一处的仆妇丫鬟亦皆垂泪。连着红豆、遗珠、阮氏、飞娘、立娘并新来的妇女,俱被感动,太息欷歔。独有秋香一人,嘻开着嘴,自得其乐,不挂一丝泪痕。正是:

 

    哭非假意为真意,笑似无情却有情。

 

  十七日清晨,水夫人方有心肠问遗珠馆事。遗珠道:“馆中两长公主,两公主,一郡主,一神姑,——神姑便是金蝉,是皇上赐的号,——这六人拜从受业。其余妃嫔,虽称先生,却只三日一讲解,闲时来质疑难。六徒中,只公主、神姑聪明,与凤姐相仿。那两个长公主、郡主。年纪虽大,远不如矣。太皇太后把女儿爱若亲生,皇后、皇妃俱以姐妹待,皇妃更俨若同胞,母亲可以放心。”水夫人道:“神姑系黄马所化,怎便能像凤姐一般聪明?相貌如何,想是全脱了物类气质?他筋骨原是马化的,一日能走一二千里,可知勇力非常的了。”母女正在叙论,四进士俱到门谢亲。素臣先与水夫人酌定:嫁诸婢以侄女之礼;水夫人因以见之。见四人中,年俱二十四五,其一人尚未满二十,即生胜之夫国无双也。暗忖:“年纪俱相当,相貌又清秀魁梧。各有好处,足为四夷婢之偶。”甚是欢喜。复求见田氏等,因诸媳年轻,托故辞之。素臣未下朝,古心出陪款待。正待坐席,何如、桥梁公、敬亭应诏进京,同时到府。惟观水以疾辞不至。因复添备三席。四进士拘新婿之礼,上了两道汤,即便告辞。古心坚留,方坐完正席。

  古心送出。摆上小案,与何如等畅饮,直吃过午,方欲撤席。又值素臣下朝,洗盏更酌,至日落方止。三人皆大醉不能出城,在日升堂大榻之上,竖头平开五铺,频以浓茶解酲,同榻而卧,并头连足,谈至四更方睡。五鼓,俱入朝待漏,班齐后,吏部引何如等朝见。奉旨:文点、水唐以翰林院检讨,联山以国子监学正,俱照原征补用。

  留素臣入谨身殿,问:“令叔何以疾辞?大小学急须开设,今缺祭酒,何人可任?小状元已就馆职。余四子俱宜入监,为太子四友,藉以琢磨。一切衣履饮食,中宫料理,不须素父费心。”素臣奏谢道:“臣叔文雷,解组已久。愿守祠墓。陈选得正学之宗,堪以兼管祭酒。臣四子当令入学,伴太子读书也。”天子因即降旨:文雷准以礼部右侍郎致仕;以少詹陈选兼管国子监祭酒事;令礼部考选各官子弟及民间俊秀,入监肄业;令饮天监择日开学。

  留素臣早膳,天子道:“朕前扰素父归,方知宫中饮食之侈。今除清宁、仁寿两宫外,朕与皇后每日定以六簋;皇妃、太子以下,皆五簋;命妇以下,皆四簋。计每岁可省数万金。以添补太学生徒膏火。此外有似此者,及有裨于政,有利于民之事,祈素父赐教!”素臣怀中出疏,奏称:“臣正拟献纳苃荛,因有数条,当出自圣意,不便廷奏。适承明问,敬呈御览!”天子忙接看时,是:

 

一、        减宫女:凡年满二十者,俱遣出给亲,永着为例。

一、        减内侍:定限三百名为止。阉割起送,俟缺再补。

一、        减月赐:内监非有功不赏,革除靳直奏定月赐之例。

一、        减恩荫:内外臣非有勋德及殉难节义,不荫子侄。

一、        放入宫田:诸法王、西天佛子、国师、真人、景藩、靳直入宫田共一十三万五千余顷,皆占于民,悉行给还原主。

一、        放已故内臣赐田:查虽奉有恩旨,实系强圈民田,亦请给还原主。

一、        放减内府所畜鸟兽。

一、        复建文帝庙号、年号。

一、        改景泰戾帝谥号,拟号恭宗景皇帝。

一、        赐于谦谥祠,拟谥忠肃,祠曰“旌功”。

一、        录太祖配享功臣、殉难忠臣绝封者后。

一、        禁生徒传习陆九渊伪学,撤从祀圣庙主。

 

  天子逐事嘉赞,看到后五条,说道:“改景泰帝谥号,赐于谦祠,上皇与朕久欲行之。录绝封,亦朕所欲行。至复建文庙号、年号,撤陆九渊从祀主,则非素父不能也!当奏闻上皇,即日行之。”膳毕,素臣乞假三日。天子道:“此十二事,朝臣即终年不假,亦不能办。此后如有家事,不必陈乞,知照内阁可也。”

  素臣下朝,即往见何如。何如已被首公、心真、诚之、无外、双人公席接风,同敬亭、梁公俱往无外寓所赴宴。素臣随去闯席,首公等俱大喜道:“快着人请了古兄来,则家乡亲友毕集矣!”须臾,将古心请到,欢呼入席,开怀畅饮。素臣因隔了几重禁门,一到日落,随古心起身,而约在座诸人,次早入城便饭。

  到府,即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因一时未能回家省墓,见五叔辞官字上,有照管祠墓之说,意欲措银一千寄回,托五叔修理祠墓。谁知问起媳妇,说皇上赐的一万银子,已只剩三百两,一月内用去万两虽俱有帐可稽,但未设立专司,难免影射之弊。你既给假,该捉空料理。明日又要请客,兼替四义女做朝,将来满月回门,都是少不得的礼数。银钱也要策划,帐目也要清楚,前借敬亭、无外银两,也该清还,可就打算一打算。”

  素臣道:“还有御赐一千两金子,明日可带二百两回家,请五叔修理祠墓。匡、景两处,各以三十两清还。余存七百四十两,易银日用,且到用完了再处。至要设主司,便不只银钱一事。须以刘媳为刑总,凡总管禀究内监官女奴婢,俱拟断发落;以沈媳为户总,凡总管送到银米册票,俱查核注销;以任媳为礼总,凡总管送到门簿及文书禀札,俱查察登记;以林郡主为兵总,俟中军总兵到任后,一切中左右三营操演赏罚事宜,俱听裁决;以媳妇及公主轮主内庖,专司母亲日膳及祭祀之事。立文虚、张顺为正副总管,稽查约束合府男仆;文媪、沈家稽查约束合府女婢;各赐板子一根,皮鞭一条,重事禀究,轻事径行发落。廖监如有勒索门包,稽迟公事,傲慢宾客,失误门守等事,并令总管查察禀究。只有银子是一件难事,赐金赐银,也只约月余用度。吴江田租,母亲与孩儿意见相同,要留为惠恤乡里之用。食禄千石,还不够每年食米。各督抚提镇规例,及户工二部赠费,已经革除。做了国公宰相,又不便借当,埋没君恩,岂非难事?”

  鸾吹道:“‘不贪泉’内藏银,敢还现在?只除了母亲、二哥,没人拿得起来。”水夫人道:“那原是大小姐挜上的,已借用了许多,如何还可动他?若可取用,进京时也带了来了。”秋香道:“那财想是活的,现在园里也有‘不贪泉’,洞里也有泉,管请太夫人去一看,就现出形来。”水夫人笑道:“休说痴话,明日要打发四处去做朝,又要请客,各人该去安息。银子之事,暂且丢开罢了。”

 

 

  次日早饭前,诸客俱到,先用八鲜面,即摆围碟,细酌谈心。首公道:“素兄可记得那年初次出门,饯行言志之事了吗?如今都是原人,只少日京,却补上梁公,人数一个不少。前日乃言志之会,今日则行志之会也。素兄功业,所行已过所言;诸兄与弟,应以行不及言为耻。生逢明圣,而一无展布,何以答君父,复友生乎?”心真、成之、双人俱道:“我们苦思力索,要说几句好话,做几件好事,以免素餐之耻。无奈俱被素兄连一连二的做去,把事都做尽了!昨日不是约着首兄及各本衙门相好同僚,要公上一疏,将法王等入官田亩,分别价买、占夺,清还民产?岂知科抄已发,不论买占,一概给主。抄上十二件事,那一件不是有裨国政,不可愧可叹?”

  无外道:“改戾帝谥号,已不敢言,何况复建文庙号、年号!至减宫女、内侍、鸟兽,连该减不该减,都不知道,何从立说?宦官月赐,一发连名色不知,又何从着想?这也是素兄地位到了那里,复与皇上做了忘形之交,才得如此进言,以成此盛治!”首公道:“减恩荫,撤子静从祀,弟亦曾想到,只缘碍着同朝情面。现在素兄昆玉,及何如、成之、梁公、双人,那一个不是邀得着恩荫的人,怎好发这无情之议?子静学虽偏执,后儒推崇者多,恐自己地步还胜不得他,未便遽议辟禁。直到后来,接着科抄,体味上谕,细想公尔忘私,能言距杨、墨的道理,又是铁板注疏议行之事。此则由于见不明,力不定,非地位不同之故也。”

  众从纷纷议论,无不归美素臣;素臣亦惟俯首谦谢,归功天子。独有敬亭正襟危坐,梁公莞然微笑,不发一言。首公等俱觉有异,逼问其故。梁公道:“素兄功盖宇宙,德济苍生,诚足满诸兄之志。而弟与敬亭在途私议,则有不能为之解者。”素臣大喜,求闻已过,首公等俱相顾错愕,不知何故。正是:

 

    经营谁识良工苦,攻错全凭好友功。

 

总评:

  写四婢得赐婚进士,而犹掩面悲啼,固足见水夫人之盛德,然不若秋香投水为透顶之笔也。有此透顶一笔,可胜百千万笔。名士作文,学得此笔,便可省却无数笔墨。

  鸾吹着急,特写龙儿;飞娘出府,牵出麟鹏;素文啯哝,更由麟鹏牵出文谨,鹏带柔讷,遗珠懊悔,总表诸儿。而遁喜联姻,又复牵连而出,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矣!尤妙在前以忙到尽情,起中以忙与极状元相仿。束后以又是一忙结。若止叙其忙,而如许情节无不入贯。允为文法之秘!

  四婢哭泣至哀,而秋香自得其乐,写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亦是透顶之笔,然写哀易,写乐难。写哀则意想犹人,写乐则蹊径辟也。学为文者知之!

  天子求言,而素臣之疏即出自怀中,方是一德一心,特与休哉。穆然想见虞廷赓之盛!

  改景泰谥号,赐于谦谥祠,正史所行;复建文庙年号,撤陆九渊从祀,正史所未行。野叟之见,迥出台阁祠馆诸名公之上!

  素臣云:“不便借当,理没君恩。”所见甚大,吴江田租留为赈荒等用,更属广播君恩。古大臣作用,较之洁净自好者,相距霄壤!

  出门言志是起,小儿言志是结!此处首公提出全件,将言志,行志比勘一番,是中间一束。起、束、结三笔,缺一不可。

  首公等归美素臣,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梁公、敬亭不满素臣,子路之不悦也。非服无以表素臣之绩。非不悦无以表素臣之心。

 

 

 

 

 

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外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生贵子

 

  梁公道:“吴江县田赋,皆纳自桑梓,半属亲族友朋。虽出君恩,而偃然受之,世享父老之奉,得毋少侈?然此犹小焉者耳!诸兄言志之时,弟虽未在席,而窃有所闻,韩公《原道》之说,岂竟忘之?抑得君未专,而未敢以入告也!首公云,所行过于所言;弟窃以《春秋》之义,责备贤者,犹为行不掩言耳!敬亭之意,亦与弟同。谨以质之表兄,可乎?”

  素臣道:“二位责言甚当!但其中尚有委曲,不得不为诸兄陈之:田赋之事,本应力辞;因皇上屡欲赐以王爵,食封数郡,故宁就此避彼。意欲以每岁所入,存之于官,荒年赈粜,及族亲嫁娶丧葬之用。则通父老之财于桑梓孤穷,既无嫌于侈,而不为矫廉以广君恩,似与夫子教原思之意相合。禀于家母,家母深以为当,方敢直受不辞。至昌黎《原道》之文,则不特得君既专,无不敢入告之隐。且首蒙皇上垂问,而弟反请缓行者也,何则?二氏之蟠结已深,必吾实有足以胜之之理,而后廓然清之,如振落叶。若但有其势,而强以行之,亦如古今之旋灭旋起,徒为其徒口实耳!夫欲愚民之舍彼趋此,必先使其知此之美,知彼之恶;即未深知彼之恶,而已深知此之美,乃下令如流水然。今时祸乱方平,元气未复,国无三年九年之蓄,民无三釜四釜之赀,颁白负戴于道途,兄弟阋墙于门内。如此,而遽欲夺其蟠结之心思,去其膏肓之锢疾,虽圣人有所不能,况不才如弟者乎?弟故先陈十事,以解倒悬之急;次陈十事,以开休养之端。有裨于国,有利于民者,恭承皇上德意,次第行之,以稍复其元气。专候家叔及敬兄到京,即分设大小两学,如首兄之志,课教贡士,及公卿大夫子弟,与凡民之俊秀。力行三年,拔其尤者,分发郡县司铎课士。力行三年,拔其优者,升入太学,减制科解额,使与太学经义治事之有成者,每岁选缺相等,复参与乡举里选之法。即不能待首兄十年之期,而六七年断不可少。其时则州县俱有贤师,而士知向学;孝义皆得举选,而民知兴行;凶荒俱有赈贷,而农不流离;一切害民之政去,利民之政行,而百姓渐致殷阜;衣帛食肉之休可觏,型仁讲让之俗可成。然后以尺一之诏,下之于民,去二氏而独尊圣经,以行王道。则民志已正,其邪之去,乃如距斯脱耳!现与刘健、陈选等,沙汰僧道已十数万,立定规条,即以佛法治僧,以老法治道。只许苦行焚修,不许荤酒肉食;衣必补衲,食必粗;乞食但许盏饭,布施不及金银;良田美产,鲜衣骏马,一切侈丽之物,俱查收入官。能守规者,仍留寺观;不能守者,勒令还俗。力行此法至六七年,则逃佛、老而归于四民者,不待扫除,而已可去十之七八。此渐衰胜之法,与一旦决而去之者,功效不同矣!愚见如此,是以宁缓毋急,不欲以势劫之。”

  首公道:“王道无近功。素臣当国,除原汰法王、真人等首恶一千四百六十九人,次汰京外大寺观僧道次恶十一万一千余人;数日前又立此规条,皆为言志张本。梁公、敬亭或未深悉原委,故有此论。弟等亦岂肯阿私所好,而为面谀之人哉?”梁公、敬亭俱出席谢罪道:“某等识见浅薄,兼之才到京师,未识本意,故妄拟规谏。今乃知古大臣谋国远猷,正未可一二为流俗人道也!”

  素臣亦出席致谢道:“所赖乎朋友者,正在劝善规过耳!友直友谅,所益最宏;若匿其本怀,而不加督责,人己俱失,非友道也。昔武侯云:‘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况弟之暗劣乎?诸兄切勿弃而不教,则幸甚矣!”梁公道:“弟本期表兄为禹、皋,不敢以淮阴、汾阳等薄待。今知昔日之言可践,乃千古之业,非一时一世之业也,何快如之!当饮一醉,以志喜!”何如道:“愚意亦如梁公。因初到京师,未悉时政,故不遽加督责,非匿其本怀也。今知吾侄大行有日,吾乃欲狂矣!卮酒安足辞!”无外大喜道:“二兄快论,弟首当仰承。那年素臣言志,曾饮十觥。今已见诸行事,且吴江即减去浮粮,尚有二十余万银米,每年桑梓贫粮,得此大惠,我们不该感谢?这回真要饮满百觥,不得再少!”首公道:“在座除吾兄外,何人能饮百觥?还照前各饮十觥罢。”无外道:“梁公刚发快论,首兄即首先败兴。”何如、心真道:“非是败兴,百觥实属太多,加一倍罢。”

  众人俱说有理,梁公亦便允从。无外责备梁公虎头蛇尾。敬亭道:“未入正席,即饮二十觥,亦不为少矣!”无外拗不过众人,只得听从,各人立饮二十觥。首公、成之勉强饮了十余觥,便不能饮,无外便接过再饮。那觥约容酒六两,三十余觥,约十余斤酒入腹,已有酒意。换上正席,心真偏行起“六部令”来。这令酒既极多,再点古心做了户部,双人做了礼部,又不立恤刑。古心系主人,岂有省酒之礼?请下斛来,俱是大杯。双人少年心思,定出诸般仪制,拜跪拱揖,委曲繁重,诸人俱当不起。何况无外是第一豪爽之人,那能如式,一上手,便是一二十大杯,酒急气闷,竟至大醉。无外一醉,便不遵令,强着合席都要尽量,连一连二的代主劝酒,复责备素臣惜酒,连罚大杯。

  登时把合席诸人,都引入醉乡,饭既不用,酒又不吃。何如呆坐在席,首公、心真只讨茶吃,梁公、双人仰睡在椅,敬亭、古心伏睡在桌。无外强成之比力,素臣带醉劝阻,无外道:“你恃着国公宰相,敢要硬劝吗?你只劝一劝,须吃我三拳!”素臣既不敢动,又见成之被无外拉扯,东倒西歪,怕受了亏。正在着急,忽见无外丢掉成之,跑过补衮堂中一间去,大笑大叫的,说道:“小王子来了,且摸一摸龙卵!”素臣看时,是云氏之子寤生,已被无外抱住,去掐他的鸟头。素臣带醉含糊道:“龙卵是有痣的,休摸错了!”

 

 

  且道寤生因何到府?因是四婢三朝,水夫人主意,派文恩、文容四子去做朝。玉奴之子川郎,阿锦之子天郎,年只三岁,丫鬟抱着去的,略坐一坐席,就先回来了。赛奴之子长生,与寤生同年七岁,却一个是正月所生,一个是十二月所生,整整差了一年。长生月分既小,又怕生人,席散即回,便也归家得早。惟寤生年长,貌美性灵,在王府中做了五六年王子,移气养体,气概更自不同。陪宴亲戚,多半疑是天潢,俱不敢以小儿待之,一切汤点酒菜,俱依礼割献。席上已是担迟,恰好又替生胜做朝。生胜与文容是一主奴蜱,把寤生如侄儿一般看待。未坐席,便先留在房,讲说家常;既散席,又留进房去,致送什物。层层耽搁,所以直至日落才回。不料被无外一把拿住,掐起鸟来。

  寤生方以大人自视,不觉勃然,却甚有主意,见无外已醉,便不动声色。只这“小王子”三字,及“龙卵有痣”之言,便直钻入耳,再也不得忘记了。无外摸了一摸,亲两个嘴,便就放下。醉人一笑,酒势已解,便也讨要茶吃。睡客亦俱醉转,吃了几杯茗茶。梁公道:“有城门之隔,天色已晚,大家告别罢。”无外道:“敬亭、何如不说,独吾兄说,情见乎辞矣!”首公问故,无外道:“敬亭何如没带家眷,梁公带着家眷,独他着急,不是要做那比翼鸟吗?”敬亭道:“鹣娘怀孕,休屈说他!梁公不悦,弟也要说了。”因各起身作别。

  古心、素臣送客入内,水夫人斥责道:“怎这样没正经,吃得如此大醉,成何礼矣!”二人双双跪伏,不敢仰视。阮氏、田氏诸媳,便一齐跪下。水夫人道:“本该罚跪一夜,看诸媳之面,可起来,各自回房安睡。以后除皇上赐宴外,只许饮至三觥,如过此数,即以不孝论!”古心、素臣顿首受戒,起身出房。水夫人叫丫鬟扶起红豆、天渊,令诸媳俱起,慨然道:“玉佳位至极品,功在家国。今日因同乡亲友,情好难辞,以致如此,我岂不能谅他?但酒能乱性,现已失仪。书传酒诰,诗戒宾筵,古人之痛切垂戒如此!涓涓不绝,将成江河;细行不矜,终累大德。履坚冰,何可不杜其渐也!”

  各夫人俱感激代谢。在房宫女宫婢,从未见过,无不错愕。飞娘、立娘始亦以为太过,及闻此论,欢喜无限。立娘出去,述与铁面知道。铁面扯开阔嘴,心花都放道:“咱原说的,情愿变一只雌哈巴狗,替太夫人看房。这般举动,这种议论,真不愧女圣人也!”

 

 

  素臣是日宿凤羽楼,红豆因年幼,虽经风雨,每至交欢,不胜畏缩。素臣体贴便也略见大意,此时醉中虽不敢肆行蹂躏,却已直捣黄龙。红豆从未受大创,蹙眉忍受,到得苦尽甘来,长男少女二象同春,正估经期初净,便已种上一男神童矣。

  次日起身,门上报:“岛中刘将军连家眷到门。”素臣接进,见一黑一白两孩,问知黑者小钟馗,五岁;白者虎臣子贞儿,六岁。素臣细看贞儿之貌,颇似凤儿,暗忖:“外孙似舅,故中表弟兄亦相似也。”璇姑迎着石氏,悲喜交集。凤儿搀着贞儿,亦亲热异常。石氏见过水夫人及合府,与飞娘、立娘叙阔一番,交还小钟馗,即上璇玑楼,与璇姑畅叙离情不题。

水夫人差宫女,去催请梁公妻妾,于二十一日早叙,并为石氏接风。席上,梁公夫人与水夫人婆媳叙亲情,兼代梁公、鹣鹣致谢。鹣鹣复深谢素臣援救之情,与石氏叙姊妹别情,与璇姑致闻名相思之情,仍称璇姑为大姑娘。璇姑却难称为嫂,又不便竟称为婶,遂以姐称之。鹣鹣亦从此改称姐姐矣。水夫人极赞石氏贞心劲节,亲奉一爵,出位立候。石氏无比惶悚,璇姑亦代谦谢。席散,梁公夫人辞去。鹣鹣不去,因留宿璇玑楼上。次日,金枝、红瑶到府,见过合家,即向璇姑道达来意,庆贺生辰。水夫人方知鹣鹣独留之故。红瑶便上璇玑楼会石氏、鹣鹣。金枝便约晚香,去拜山东诸将夫人,并同来见又全妻妾。水夫人吩咐送四席晚膳过去,金枝等便直叙至夜方散。

 

 

  二十三日一早,白夫人同翠云前来拜寿。本宅各夫人俱送寿礼拜贺,下人俱禀叩祝。吃过寿面,即摆席月恒堂。因白夫人新亲,定坐南面首席,翠云佥席。席散,田太夫人归蓝田楼。翠云上素心楼看女婿。鹣鹣、石氏上璇玑楼叙阔。金枝因金相要看鳌儿诗稿,上潇湘楼去抄写。惟白夫人母子,要听水夫人讲书,同飞娘、鸾吹俱至安乐窝,求讲头一章,讲‘知者乐水’一章。水夫人向田氏等说道:“白亲家要讲的几章书,你们都听过的。各人房内有客,可去陪侍,单留大媳及公主在此陪罢。”田氏因是正主人,白夫人又是正亲家,便禀知水夫人,只打发四妾出来。

  璇姑等走出安乐窝,恰值翠云看过女婿回来,瞥见天渊扇上一个玉鱼,白亮耀眼,因取过细看,啧啧称叹说:“宫中之物,果是不同!”湘灵道:“并非宫中之物。”因提起那年比武的事来。素娥道:“郡主可记得天绘楼上中状元之事吗?如鱼得水,洞房花烛,荣妻贵这些彩头,不是都应了吗?”秋香见璇姑等俱出书房,又是听过的,便也搂着出来,在旁插嘴道:“各位夫人如今才信奴的说话不错,那时若请太师爷掷红,怕不一掷就是红满盆吗?”翠云道:“文爷是惯掷红满盆的,只这话是怎说,却要求教?”素娥道:“亲母,这话长似万里云南哩!请进堂中坐了,好细细的告诉。”湘灵道:“这里不稳便,我们都到天绘楼上去,这话原是天绘楼上长的。秋桂,把没曾吃动围碟,捡一桌送一楼来。”于是,都到天绘楼坐下。

  素娥因把那年抢状元、夺新郎诸事说知。湘灵道:“我过后思量郡主及老爷说的酒底,都有缘故。老爷说的时节,郡主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如今验出来,才知老爷两个酒底,已许下夫妻之约,只把我们漫在鼓里。”璇姑道:“愚姐是一概都忘记了,三妹可说出来,大家公议。”湘灵道:“老爷先说郡主的酒底,是‘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不是早知道郡主姓林。不是那黑脸张飞了?老爷自己说的酒底,是‘一人自成人,二人便成从。因甚乐相从?子张云:于人何所不容’不是说郡主乐从,老爷肯容吗?”

  璇姑道:“这真像个有心,但老爷怎好瞒着我们?”素娥道:“郡主和我们相好,也不该瞒得铁桶!”湘灵道:“便是这点子不是,我们如今每人罚他十大杯出气。”璇姑道:“郡主量虽强是我们,怎吃得三十大杯?况且太夫人刚戒了老爷,也不可令郡主大醉,大家公敬十杯罢。”

  宫女们便就斟酒,湘灵便就逼饮。天渊涨红了脸,说道:“妹子的心事,如今说一个明白,省得二姐、三姐把老爷都拖下水去。那日酒底,不特老爷的可疑,连各位姐姐的酒底,并对的对子,都像知道妹子心事的,暗暗相合。妹子出与三姐对的是‘四女同居,吾夫子东南西北之人也。’三姐对的是‘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不是已为妹子安一地步?大姐的酒底是‘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谁记红豆?微之云:李薯□笛傍宫墙。’那时公主已在皇妃面前,极口赞叹老爷为天下第一人,齿颊之间,津津若有余慕。愚妹因家父曾述老爷之相貌才略,亦称为当今一人,私心亦在仰慕。便先替公主起一数,竟与老爷有姻缘之分。数系六合发传,主老爷有六房妻妾。因复自起一数,亦复相同,故于大姐出宫,即恳求带出。恰好大姐酒底,将公主之名指出,那时便吃一惊。轮到三姐,又说是‘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缘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那日楼上,只有姊妹四人,又对针原底‘三口成品,一口成呆’之意说来,不是明知妹子一口,并入妹妹们三口而成器,以同受玉人之雕琢吗?轮到二姐,又恰说是‘六口便成曲’,与妹子所起两数,俱由‘六合发传’者相符。及到大姑娘凑将上来……”

  正说到那里,恰好鸾吹悄悄的蹑足上楼,笑道:“郡主怎说妾身凑将上来?这句话好不难听,须说个明白,不然,与你不得干休!”合楼人都笑将起来。璇姑道:“无心之谈,有心之听,截头去尾,只说中间,真个便不好听了!天下事如此致疑者甚多。南容三复白圭,良有以也!”湘灵笑道:“大姐只讲道学,妹子却要插科,大姑娘这一上来,却落了便宜也!”素娥忙把前事述了一遍,鸾吹笑道:“亏你们好记性,一部廿一史,句句都在肚里。若是这样说,妾身却不落便宜,还记得凑上来要做新郎哩!”合楼人又俱失笑。

  璇姑问:“太夫人讲完书来!大姑娘怎寻得到此?”鸾吹道:“太夫人正在那里替大嫂子庆寿哩。”璇姑道:“这是怎说?”鸾吹笑道:“刚讲到‘仁者寿’一句,那两章还没讲着哩,丫鬟来说鹄儿啼哭,才辞了出来。在楼下过,听着你们声气,回去骗住了,就跑到此。郡主且说‘那日凑上来,’奴是说的怎酒底?”天渊道:“大姑娘说,‘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缘何恁呆木?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不又嵌着吴江两字?这不都有关会的么?及至老爷说出那两个酒底,把奴吓得要死!想老爷数学入神,必已知奴出身之事,竟当面说出容纳之意。那知后来反要替奴择婿,便想不出中变之故,只得自求皇妃,得成此姻。成姻以后,根问起来,方知老爷并未起数。那日两令,不过无心暗合,岂非奇事?”璇姑道:“奴便想,老爷定是无心。”

  湘灵道:“据郡主说,也只出脱得老爷。郡主把心事藏着,不向相好姐妹露一点子风声,这十大杯酒,还不该罚吗?”于是素娥两人,不由分说,勉强灌了七大杯。璇姑道:“郡主已有醉意,大家散罢。”湘灵道:“郡主今夜必然成双,还得吃一杯雕琢酒,凑成双杯。”璇姑道:“三妹这话不太村吗?”湘灵道:“有大姐道学,少不得妹子的插科,况是郡主自己承认的。罚妹子一杯,陪郡主罢。”璇姑道:“我也罚一杯。”鸾吹、素娥、翠云都愿陪一杯。天渊没有法,只得又干一大杯。然后众人作别下楼,天渊随送,脚步已乱。璇姑深悔十杯之说,再三止住,扣门而去。宫女们便替天渊卸妆,送上床衾。不一会,已向华胥国中去矣。

 

 

  素臣是日进阁,因假止三日,刘健便把重大事情奏明天子,留待素臣批答。天子又已拣最要者,先扣下十余件,以待素臣。再凑着五府六部,更定规条,俱于是日至阁商决,便直忙至晚。天子知其劳勋,就近召入文华殿夜宴,赐以万花春酒。这酒是人参、蜂蜜、火酒三味合成,甜美补益,却有力量。素臣怕醉,将戒酒之事奏知。天子道:“太夫人原除去赐宴,今体其意,亦不敢多劝,只奉三觥便了。”那知这三觥酒,竟有十觥苦酒之力,谢宴回府,已觉醺然,更有一件不妙之处,竟颇动有春意。一到家,便知水夫人房内有女客听讲,令春杏禀知。水夫人吩咐,令素臣早睡。素臣知天渊经净,传至月恒堂侍寝。春杏回来说:“郡主被任夫人们灌醉,已经酣睡。”素臣乘着酒兴,竟上天绘楼来,宫女们接着,解带宽衣,轻轻揭被而入,见天渊如中酒杨妃.煞是可爱,便悄然投入丝竿,击钓那醉鱼。天渊星眼朦胧,酒情撩乱,半醒半睡,半就半推,方知御醉女之趣,到得酒魔战退,春兴又浓,又种下一小国公矣。

  次日入朝,钦天监奏择二十七日开大学小学,新进士二十五日考选,亦择于二十七日上馆。兵部带领尹雄朝见谢恩,面奏三受降工程。天子升尹雄为辽东总兵。兵部呈上贵州巡抚钱钺露布,奏干珠已生擒米鲁、阿保,现移兵孟密。天子大喜,晋素臣太保,将露布宣示中外。朝罢,留素臣入宫,赐宴东琼岛,亲递三爵,然后入席,问素臣道:“素父其前知乎?米鲁果于阿马坡被干珠袭败,逃至马尾笼,为松纹所擒。若非前知,何以不爽若此?”

  素臣道:“赐不幸多言而中,岂有前知之哲耶?”天子道:“干珠珠字,亦与猪同音;‘米醉杀猪’之谣,朕至今乃知其不足信也!”素臣道:“童谣本不足凭,曰止知不知,则已明示成败矣。今当撤回钱钺,以南京户部尚书王轼总督云、贵,为善后之计,则两省大定矣。”天子即命怀恩传旨内阁,并令王轼迳赴新任,不必入朝请训。复令户部送黄金万两、白金十万两至镇国府,止素臣勿谢。素臣力辞。天子道:“若发京外兵往剿,即幸而胜,所费已不赀,此银只可供犒师之用。况昨闻荡平粤西军需,乃出自素父己资耶?朕知素父现在窘乡,有无相通,亦朋友之谊也!”

  素臣只得谢恩。天子道:“二十七日,乃入学上吉之日,欲屈太夫人进宫开讲,素父可先致朕意,届期当专请也。”素臣退朝,金银已送至府,方不忧日用矣。是日,尹雄来谒。因即欲出京,便留不住,款宴而别。水夫人因素臣禀知国子开学,翰林上馆,宫内开讲,都是二十七日,因向诸媳说道:“我进宫去,你们本该随去;但大臣妻妾,不宜擅入宫禁。龙儿虽已授职,仍须上馆,四孙亦是那日入监,俱当料理。公主、都主可轮番随我进宫,你两人虽非天潢,然已义认,且自宫中出嫁之人,便无碍也。”红豆、天渊欢喜领命。

 

 

  是日,白夫人、红瑶俱贪听讲解,翠云亦懊悔昨晚没曾听讲,遂让鹣鹣、金枝先回,至夜仍听水夫人讲书。二十五日,内监送到请启,是太皇太后出名,启请宣成太君二十七日清晨入宫讲学。白夫人等只得拜辞。水夫人因红瑶甚有解悟,白夫人、翠云又极贪听,便复留住。白夫人等大喜过望,是夜仍听讲至二更。次日一早辞别,水夫人等送至宅门,看上了轿,方转身至日升堂。只见白夫人等飞跑进来,满面失色,丫鬟仆妇,更是吓得抖战。水夫人忙问其故,白夫人道:“妾身等轿至小厅,只见许多内监进府拿人,把家人轿夫一概擒拿,只得出轿跑回,不知是何祸事?”常是:

 

    白虎青龙同跳舞,凶鸦喜鹊共飞鸣。

 

总评:

  是时素臣功德巍巍,知与不知,皆视为伊周望散,无不感仰叹颂,心悦诚服。而梁乐公,敬亭乃殊不满意,俏乎其容,侃于其词,真直谏之士,道义之交,非此不足为素臣之友也,异时大臣偶有一善,交口赞扬,肆行不善,群为掩覆,甚乃饰说以媚之,亦独何哉?亦独何哉?

  不为矫廉以广君恩,在夫子教原思已属第二义。而大臣体之,便迥出诸公之上。学者识得尧舜气象,自知巢父,许由即有其人,亦不过硁硁小人而已!

  反读缓行一曲,最妙。新进喜事,旁观率论,即此一曲,便己折倒,以下畅言欲速之弊,深言持久之规,绝大议论,绝大经济,觉韩公《原道》一篇。挂漏不少。

  以佛法治僧,以老法治道,果能力行,逃而归于四民者,不止十之七八,所存大约百分中之数分耳。渐衰渐胜之道,较决而去之者,功效奚啻无渊,后有王者,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请移以赠斯文。

  工部《饮中八仙歌》为醉人状,无一雷同,可称绝技;此乃并写其情,如无外。一醉便不遵令,代主劝酒,罚主惜酒,强成之比力,吃我三拳,百醉情也。尤妙在忽丢成之,大笑大叫一笔写油情固极,飞舞跳脱而别开混沌,暗伏珠丝,醉乡中另一乾坤也。既以龙卵种寤生之根,即以酒人一笑,酒势已解,疾便收场,使酒情圆转如意,不离其宗,真属生龙活虎不可捉摸!

  水夫人发怒,即读者亦疑为太过;及闻其论,又极厌心切理。为人父母,为人子孙,皆宜如此。独异铁丐莽夫,乃能诚服此种议论,至于心花都放。衣冠中不如此丐者多矣!读竟为之三叹!

  借玉鱼忽入前事,使六十一回中无数疑团,一时俱释。如满壁画龙,各不点睛;至六七年后,忽然加点,风雨骤至,烟云满空,昔画群龙无不伸爪张鳞,破壁尽去。岂非宇宙奇观,璇姑与鹣鹣虽系中表妯娌,而均属侧室,难同正妻称谓。璇姑故称鹣鹣为姐,鹣鹣亦从此改称姐姐也。而仍称璇姑为大姑娘一语,回应二十二回“大姑娘说的好”,如夜光之珠,灵明活泼,绝世文心!

  大姑娘凑将上来一段,最是文家秘诀,前后本不呆实,得此乃愈见空灵。

  回末一波,奇不可解。他书偶见,即惊奇叹绝,在此书则可空见惯矣!

 

 

 

 

 

第一百二十六回 五星聚井五星聚奎 三索得男三索得女

 

水夫人正待查问,只见宫女纷纷传进,说皇后、皇妃俱到。水夫人慌忙命宫女取到牙笏,导至补衮堂,率领田氏等朝拜。皇后慌忙搀住道:“学生等今日特谒老师而来,岂可反劳老师过礼!学生等以师视全先生,先生之母,即老先生也。君可受臣拜,师宜受弟子礼,弟子反受先生之礼,有是理乎?况老师与素父之功德,侔于太极,学生等即终日叩首,亦不为过礼。叨为天下之母,老师守礼,必不肯受,故权为尊耳!”

水夫人踌躇道:“师弟之律,可施之闾巷,不可施于朝廷。在朝廷,则君父为尊,师次之;在闾巷,则父师为尊,君又不可次之。若在朝廷,犹以师弟为论,则目无君上,则不敬天威也!”皇后怃然道:“敬闻命矣!”然后田氏朝拜,亦俱扶起。呈后请水夫人台坐,水夫人再三不安,只得分宾主坐下。

皇后与水夫人对坐,皇妃退后一椅,与阮氏、田氏对坐,两坐亦俱后水夫人一椅。惟公主与皇妃并坐,而与天渊对坐,余俱照单列坐。进茶毕,田夫人亦出朝见,皂后亦再三谦让,命宫女执椅放在水夫人之下,在田氏之上,请田夫人坐下。皇后道:“太皇太后亦欲执弟子之礼,亲自到门;学生等仰体老师谦德,妄为奏止,乞明日早临。全先生在宫,尽心训诲;学生等疏慢之罪,望老师原恕!”

水夫人道:“太皇太后年高德劭,妾水氏进宫,正希叨沐训诲,怎反说执弟子之礼?妾女文氏,毫无知识,蒙娘娘等视如骨肉,不胜感激!”

  皇后陈上贽礼,是白璧一只,豕肉十脡,说道:“束修其至薄者也!因仰体末尝无诲之意,故不敢备物。”水夫人不敢当,推逊至再,方始谢受。戈官跪禀:“清道内侍传奏,方才来清道,正值三乘轿子出府,因抬轿及跟随的俱有男子,一时冒昧,驱逐开去。轿内恐系公相眷属,特在外请罪。”皇后怒道:“既系府内出去的轿子,岂可不禀,擅行驱逐?着锁带回宫发落!”水夫人等再四代求,方得免究。皇妃因问:“是那几位夫人出府?”水夫人道:“是妾家家臣自祥妻洪氏、妾陆氏女、臣马玉妻白氏。”皇后道:“白卿两女,与两公主系妯娌,其妻妾女,皆四门亲家,快请来一会。”宫女入请,白夫人等俱未带笏,急借飞娘、春燕、秋鸿之笏,出厅朝见。

  皇后爱红瑶相貌,皇妃知翠云武事,俱亲热异常。定白夫人、翠云坐阮氏之上,翠云退后一椅,红瑶坐各夫人之下,亦退后一椅。皇后欲见四位公子,水夫人忙令出见。皇后道:“明日便同太子、皇子上学,太子好玩,全仗四友琢磨。”四子跪奏道:“太子真龙,绝迹飞行;臣等皆驽骀之马,望尘恐后耳!”皇后大喜,将带来两驸马见面礼物,分四分赏之。四子谢毕,麟、鹏两儿捧物加额,凤、鳌两儿纳物藏怀。皇后问加额之故,麟、鹏答道:“高捧,示尊尊也。”问怀藏之故,凤、鳌答道:“深藏,示亲亲也。”皇后大喜。皇妃复问麟儿:“两弟皆驸马,汝独非亲乎?”麟儿道:“非不同亲,义重于尊,故不敢衮。”问鳌儿:“两兄弟皆尊君,汝独不尊乎?”鳌儿道:“非不同尊,情笃于亲,故不敢疏。”皇妃亦大喜。

  问白夫人及翠云:“得此快婿,宁不喜耶?皇后与本宫,久已喜而不寐矣!”白夫人、翠云俱回奏,两娘娘尊居九重,尚以为喜,何况臣妾等蓬门下贱。半月余来,常从睡梦中喜极而醒,诚如圣论也!”皇后又问:“本宫等身处宫中,见闻不广,夫人等在外,亦见有幼而神奇,如四友者乎?”白夫人、翠云俱奏:“除世子外,不特目所未见,即耳亦未尝闻也。”

  须臾,宫中送到酒筵十六席,皇后传请鸾吹,鸾吹过宅朝拜。后妃俱执手赞道:“全先生说凤姐之貌,酷似夫人,真难母难女也!贵嫂等丰姿绝世,由素父天人,宜有天女作偶。今观夫人玉貌,实可匹体,又难姑难嫂矣!”鸾吹俯首愧谢。皇后道:“夫人有凤姐之女,岂可无世子为婿?妇人爱女,甚于爱子,夫人之女,得如此快婿,喜可知矣!”因把自己与皇妃及白夫人等喜意,复述一遍,道:“夫人从实言之,勿于情外浮一分,亦勿于情内减一分,俾知父母之心,其符合否也。”鸾吹道:“妾未氏得臣文龙为女婿,时或喜而不寐,时或寐而喜醒,实兼两娘娘及两亲母之情。”

  皇后道:“此真情也!天下为父母者所同也。素父有五宝,而本宫等与三位夫人,分而有之,可称同快!”因即定席,席照坐定,但把鸾吹一席,列于翠云之下,阮氏之上。摆下十四席,只存两席,皇后命四友两位一席,于皇妃肩下,退后一丈,略向北,佥坐。皇后、皇妃定水夫人一席,亲献寿花,行割献礼。水夫人坚持不获。欲还定席,又被女官推挽,宣旨阻住。阮氏、田氏、红豆依坤宁宫宴命妇礼,共举皇后食案,献寿花;白夫人捧寿花,鸾吹、翠云、璇姑等共举皇妃食案。酒七行,上食五次,酌酒进汤,成礼撤席。水夫人率各夫人及四孙谢宴。皇后亲挽水夫人道:“先生岂可多礼于弟子乎?皇上曾说:老师,一太极也。素父及左夫人,乃阴阳也。阳数奇,阴数偶,故复有公主。三位夫人及郡主,乃四时也;世子及此四友,乃五行也。三夫人及郡主诞辰,各占四季,其为四时,尤属显著。天一生水,水性动而质明,世子似之;且名龙,龙,水之灵也,故龙为水星。由水生木,木德为仁;麟,仁兽也,故麟为木星。由木生火,离火文明;凤亦文明,出自丹山,故凤为火星。由火生士,土主载;鹏常载风,鸟之能载者莫如鹏,且鹏独精地理,故鹏为土星。由土生金.金质坚而品贵;鳌能奠维,其质坚也,非大魁不能占鳌,其品贵也,故鳌为金星。昔时五星聚井,五星聚奎,占以为瑞;今乃聚于一门,非老师及素父之盛德,曷克致此!四位夫人以为何如?”白夫人等皆颂圣谕之允当。

  皇后妃俱欲游园,游至星台,见栅上封条,朱标“二月二十二日”。皇妃问璇姑:“皇上特为姊设,何以至今不上?”璇姑道:“因台高可见宫禁,故常封锁。”皇后命开封上台,亦如天子,令女官逐一指点,谛视一会,向田氏等说道:“前有人于上皇前进谗,说素父常登此台,窥探宫禁。皇上大笑云:‘素父何人,而可以此等言谤之?’后登台谛视,始知只见宫殿之檐脊,无从见人;且朱封俨然,不特素父,即夫人等从未一登,益信人言之妄。此台经皇上及本宫等两次看明,嗣后切勿封锁,不论男女,俱可登眺。刘夫人更当常登,测览仪象,勿辜皇上建台之意也!”田氏等俱称:“凛遵懿旨!”

皇后游毕,发驾回宫。白夫人等送驾后,方才回去。

是日,送石氏至西宅第六进,与虎臣同住。素臣、璇姑过去煖房,至初更方散。

 

 

次日,水夫人随带红豆入宫,亦由天子钦定坐次。讲堂后系四面开窗,讲座北面,以存北面之义;却把东西南三面窗户俱闭,独开北面,仍属朝外正坐。太皇太后南面,皇后、妃嫔等西面,长公主、公主、郡主等东面。第一章,讲“学而时习之”,将圣人全副精神,全副本领,畅发尽情;而于本身设教,扫除一切元妙参悟,独拈出“学”字,以示天下万世正学之宗处,尤反复咏叹,曲畅旁通,以引伸其义。听着俱目悚神惊,心悦诚服,赞扬不尽。

  太皇太后道:“老身习于三教同原邪说,后闻素父正论,始知其谬。今得太君剀切指示,乃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者矣!前日皇帝撒去陆九渊从祀,禁其伪学,老身犹有所疑。今乃知子静之说,真与圣人背驰,不可一刻姑容于圣人之侧者也!皇帝说素父论‘庸’字,独得子思子心传,为圣道长城,使一切异端邪说,无所置喙。太君此论,亦犹是也。当令皇帝刊入九经注疏,以振发聋瞶,砥柱狂澜。但此章首节,男女皆有此境,皆可致力。至下二节,于女子似不甚亲切。女子固无取远来之朋,亦岂欲人知而虑其愠乎?在圣人固止为男子设教,而太君现为闺阃发蒙,请问在座诸人,何以引之于身,而实验夫乐与不愠之致?”

  水夫人道:“在太皇太后、皇后为天下母仪,天下之臣民,皆朋从也。学成而德立,幕化向风,身不来而心实来矣。况合宫妃嫔,合朝命妇之常得观光者乎?周之太姒,化及二南;宋之宣仁,泽被万姓。信从者众,其乐何如?汉明德、唐长孙,皆垂声史册,其时之仰戴可知。我朝臣民之感服高皇后,亦其验也。皇妃嫔但有时习之学,即有信从之乐;六宫内妃嫔、贵人、命妇,下及女官、宫人,外而诸王宗室之妻、各大臣命妇,有信从者,皆朋也。长公主、公主、郡主则凡属天潢及天家眷属,皆朋也。伯姬争媵于三国,左芬流誉于六宫,信从之乐。岂独遗巾帼乎?至人不知而不愠,此‘人’字当作翁姑夫主看。男子学成,当行道济时,故亟赖君相之知;女子学成,当宜家好合,故亟赖翁姑夫主之知。若一作不求人知,知希为贵说,即非圣学。在男子则流为巢、由、庄、列,在女子则迥异宣妻、鸿妇,不孝不敬,罪莫大焉!不知如卫庄姜之不见答,班婕妤之不奉御,而日月团扇之诗,或未免于愠矣!不知不愠,非乐天知命不见是。而无闷者不能此,所以为成德之君子也!”

  太皇太后敛衽立谢云:“不闻此论,虚过一生矣!”皇后等俱啧啧叹颂不置。是晚,宿遗珠书室,连讲三日方出。

 

 

  四月初一日,成全、伏波回府,呈上五湖手书,禀称:“访至西洞庭山,土人说,山北有一隐者。乃寻至山北,则隐者已去,存一书于邻翁处。封面有太师爷台号。邻翁说,隐者于半月前别他,留下此书,云俟京中有人来访,以此与之。”素臣入内,送与水夫人看,封面写“素臣开拆”四字。拆出两幅白纸,一幅写“肥遁”两大字,一幅写“请安”两小字,余无一语。水夫人太息道:“此所谓天子不得臣,诸候不得友者耶?吾儿当奏知天子,于修国史时,为立高士传也。”是日,水夫人致祭父母,告知五湖遁世之意,遂把寻弟之念搁过不题。

  次日,广西总兵郎如虎调至京,为镇国府中军总后官,带领参游都守千户等二十员投谒,奉披执,请鼓乐,于初三日到任。素臣免其披执,准其鼓乐,传令两翼副总兵文恩、文容,参将奚奇、叶豪,游击元彪、宦应龙,佐击袁无敌等八员,守传张顺、锦囊、韦忠、奚勤及男飞卒等共十四员,并中军游击成全、伏波二员,俱于初三日到任任事。中军系京、广兵二千,左右翼系东阿是三千,共六千名。

  一月两操,四季四大操,俱送册进府,由天渊定功罪,一切阵图操练之法,亦由天渊号令。园内射圃,一月一小操,春秋两大操,专操玉奴、阿锦、赛奴、碧莲、翠莲、春燕、秋鸿、天丝、小躔及女飞卒等共十九员。

  五月初一日,干珠、松纹、金砚,已招降云南土妇,进京献俘。干珠并带玉儿,松纹并带娇凤、兰哥、篁姑亦应诏,同云北家眷而来,俱进府叩见。安顿顿氏与云北同住,干珠夫妇住文恩宅内,松纹夫妇随公姑同住。初二日,令金砚到中军参将任。初三日,行献俘礼,将米鲁、隆礼凌迟,阿保枭斩,曩罕弄免死释缚,副使刘福革职,永不叙用。

次日,行论功行赏礼,加封素臣为辅国公,岁禄千石。素臣再四恳辞,天子无奈,允辞爵不允辞禄,道:“闻各夫人俱叶熊占,将来食指日繁,无籴米而食之理,禄断无庸辞也!”素臣只得谢恩。当封干珠为顺宁王,妻太氏顺宁王夫人;松纹为宣慰司同知,妻岑氏淑人;金砚加都督佥事衔,赐银五百两,彩缎百端。随征将弁,分别升赏。三千苗兵,按功给牌,于抄没米鲁家资内,每名发赏银五十两。

初五日,宣素臣、干珠至武英殿,宣玉儿入宫,召见关兰、锁篁,试午日观竞渡“古风一首”,荡平黔苗赋一首。称旨,封关兰葵花学士,锁篁葵花女学士,分教十六峒苗丁男女之俊秀者,各赐五品冠服。赐宴华盖殿,命乐舞,奏风云会喜升平之曲,舞武功文德之舞。定素臣东面,首席;关兰末席,俱退后一椅;御度西面,上素臣一席。干珠、关兰汗流浃背,请天子南面。天子道:“非为两卿,尊素父也!”因命将两席移下偏西,朝北。素臣亦力辞,不允。令篁姑入宫,同玉儿一见金蝉。便觉心动。金蝉亦如素识。皇后、皇妃看两人眉目,真如同胞,因把马化之事说明。玉儿抱住金蝉,哭道:“若系黄马所化,真吾妹也!”金蝉亦泣下数行,连呼姐姐。皇后妃俱爱篁姑秀美,执手赞叹云:“素父赏识之人,定自不凡!学士回峒,当尽心训诲,用夏变夷,勿令各峒女子,为土老生所误也!”

  初六日,素臣给假一日,奉水夫人于东城,补看龙舟,此时天子圣明,恩膏屡布,万民安乐,遇此令节,便都黼黻太平。有一二十只龙舟。于城河内往来动荡,随从小船,窜刀卖解,百戏俱集。

  玉儿、顿氏、篁姑、娇凤及随来苗女,生长蛮峒,从未见此大观,无不啧喷叹赏。翠莲私谓碧莲:“咱姊妹若没太师爷提拔,如今还是卖解,有这般凤冠霞帔,定坐彩绷之内,瞧看竞渡吗?”玉奴、赛奴听见私语,因道:“咱姊妹那年在丰城江里,也立在令牌宝剑之上,那一个不亏着太师爷吗?”只有十四姨林氏,看着一只卖解船上,两个女子对踢毛毽,也是点头额碰,腮动嘴拱,肩掮臂坐,胸迎腹顶,臀鞠腿摇,那毽子都似浆糊粘成一般。听着诸人喝采,想起那年在素臣面前,赤身呈戏之事,好不害羞!暗忖:这两个女子还穿着红裤,已是难看,何况赤身!倘然太夫人们称说这毛毽踢得好,惹动太师爷提起当年的事来,如何是好?脸上忽红忽白,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正是:

 

    人欲炽时无忌惮,天良见处有惭惶。

 

  干珠、玉儿虽住文恩宅内,却每日仍在本宅。干珠听着素臣讲解兵机,玉儿听水夫人讲说道理,复认田氏为母,婉转承顺。如此十余日,因峒中须人弹压。择于二十日起身,与松纹、娇凤一同拜别。兰哥、篁姑贪听素臣说诗,篁姑更认湘灵为母,求讲诗文,便都住下,俟秋凉回峒。篁姑因称湘灵为母亲,不便复称素臣为老爷,遂与兰哥,俱改称素臣为恩爹。过了六月二十四日素娥生辰,两人将素臣所有诗文,及湘灵诗稿驾山诗集,俱抄全了,便忽然想念父母,要紧回去,择于七月初一日起身。先期辞朝,天子亲书葵花学士、葵花女学士两幅松绫赐之,并赐彩缎、明珠等物。水夫人等俱爱篁蛄。各有厚赆。湘灵更制回文诗三十首送之。

 

 

  自两人出京后,酬应稍简,素臣每日出则上朝进阁,商决国事,布移风易俗之政;入则问安视膳,勤供子职,行斑衣戏彩之乐。倏忽五阅月,至十二月初二日,田氏忽然腹痛,生下一秀美女孩。初四日,素娥亦生一女。初六日,湘灵亦生一女。素臣暗忖:男女虽是一般,但现在六人怀孕,已一半是女,倘再如此,亦觉太多,须间得一两个男胞方好。隔了五日,到十一日,璇姑生下,却是男子,素臣已喜。十三日,天渊亦生一子,素臣更喜。至十五日,红豆又生一子,素臣却反半喜半忧。缘十五日,是文公生死忌辰。先生的三女一男,三朝皆请亲朋洗三,独天渊之子三朝,系文公双忌,素臣素服泣祭,不会宾客之辰。因系郡主,又属首生,六宫俱要送礼致贺,又不能不洗三,只得奏明天子,改于十七日,以五朝为三朝。

  恰好红豆之子,十七日正是三朝,宫中凡百预备,遂并于是日,双送洗儿金钱,及诸般礼物。楚王自红豆嫁后,常来看女。八月出京,知红豆产期约在腊底,遂留人在邸,料理催生、送三等事,是日亦备礼而来。合府自初二日忙起,直忙至此日,复一大忙。十八日,又凑着阮氏、秋香俱生一子,半满月、满月连接而来。各夫人人人坐蓐,无一主持料理之人,如何忙得过去?亏得遗珠给假回家作主,与鸾吹、石氏、顿氏、晚香、立娘参酌,再有玉奴等诸仆妇,山东者将夫人,俱来助忙,便毫无忙乱之状了。正是:

 

    自古钱神能使鬼,从来人力可移山。

 

  水夫人见一月之内,添了八个孙男、孙女,喜幸已极,恐惧益深。细讼过端,只有又全、凤元两家眷属,尚未安顿妥贴。因命素臣奏明天子,各赐盘缠,赦还乡里。杨氏等既感开笼放鸽,又恋着受恩深处,不忍遽离,求过正月起身,水夫人许诺。

  正月初一日,水夫人入宫朝贺。初二日,皇后、皇妃至府回贺,并看各新生男女,问起乳名知田氏女名鸿、素娥女名鹓、湘灵女名鹭、璇姑子名鹤、天渊子名犀、红豆子名骥。皇后、皇妃俱于八月内新生两皇子,各爱鸿姐,即欲议婚。水夫人道:“此女生下,即被臣东方旭妻未氏,求与其子鹄儿为妇,业已许之,不敢承旨!”

  皇后妃俱懊悔来迟,因复看鹓、鹭两孩,皇后看中鹓姐,皇妃看中鹭姐,因即面订,俟奏知皇上,送礼小定。皇后见各夫人俱有坐障,湘灵尚有两扇遮护,惟素娥障扇俱无,因赐素娥翟障,行坐障。皇妃回宫奏闻天子,说:“湘灵一子尚主,一女为皇子妃,独无翟轿及行坐障,乞皇上一体施恩!”天子因传旨并赐。

  是日,飞娘见六个男女五未弥月,早已定去三个,遂忙去与玉麟说知。玉麟于十一月内,妻妾连生两子、两女。洪氏生一女,名鸿姑,碧云生一女,名照姑,遂令妻妾同至公府,乳母各抱其女,听凭水夫人相看。水夫人深致不安道:“二人俱佳,你们可各出眼力。”璇姑看中鸿姑,天渊看中照姑。洪氏、碧云大喜回家。水夫人择于初十日小定,钦天监亦择是日,鸾吹夫妻也择这日行定。初十一日三受礼。两过礼,又是一忙。

田太夫人向田氏说道:“你兄弟去接家眷,方知你弟媳有孕。若生一孙子,正可与你家对亲,谁知都被人抢先去了!但愿生一女儿,许给骥兄罢。”田氏道:“还是生男的好。前日公主很爱鸿姑,却不肯讨亲,像是楚王世子妃也怀有身孕,想要与他对亲哩!”田太夫人才放下念头,只想生孙子了。

 

 

  十六日,各夫人俱已满月,水夫人领着宫人谢恩,走近东华门,恰值安吉妻范氏之轿,从北折来。轿夫虽见有行障,却望着轿角俱没金凤金翟,又不清道,想亦不过公侯之家。因见后面络绎不绝,等到何时?便向道里横冲过来。恰好水夫人、田氏两障过去,正冲着红豆行障。捧障的内监怒喝道:“瞎眼的死囚!这是公主娘娘的障子,你敢乱冲吗?”轿夫见捧帐俱是内监,轿角俱垂金凤,又听说是公主娘娘,吓得魂不附体,便不顾性命,往南跑去。不想走得势急,又撞入一辆大车套里。拉跑开去,几乎把车翻转。

  车旁车后,跑出许多内监护卫,拿着鞭子,将轿夫劈头乱打。轿夫道:“不要混打,咱们轿里是宰相夫人哩!”一个内监,劈头又是一鞭,喝道:“咱们车里不坐着王妃娘娘吗?快拿住这狗头,休被他跑掉了!”轿夫因是吓昏了直冲过来,竟没见锁金车帷,车上马上现是金黄扯手缰绳,也没见打他的俱是内监护卫;一被喝破,色色俱见,听说要拿,便撩下轿子,如飞跑掉。就这一撩里,放得势侧,轿便直倒过去,把安阁老新续娶一位娇滴滴夫人,滚入牛骡驴马粪灰中去,连头面都不见了!正是:

 

    宿怨新仇皆入骨,梅酸芥辣总归心。

 

总评:

  太极、阴阳、五行之论,颇觉附会,然写天子推尊素臣一门之意,已到尽处。此亦透顶之法。

  《时习》一章,《论语》以冠全书,不如水夫人解,便属隔靴搔痒。本身设教,确切不磨,扫除一切元妙参悟,尤确切不磨,拈“学”字以示天下,万世正学之宗,使异端邪说息喙无言。是此章铁板注疏,与素臣论“庸”字,同为圣道万里长城。

  “人”字不作君相解,则不知而不愠,便极浅极小,且落巢、由、庄、列甲里,与圣人民胞物,与遁世无闷之心,两俱无涉矣。惟此一字看得分明,方见圣人心事本领,方是本身设教,方足冠冕全书。

  “人”字作翁、姑、夫、主看,是水夫人创解,然使吾夫子为女子设教,亦必作如是解。有子之言似夫子,吾于作者亦云。

  看龙舟与丰城旧事,遥遥映照,妙在碧莲、玉奴姊妹喁喁私语,点缀生姿;尤妙在林氏一人触目惊心,惭惶不已。情生文,文又生情,读之不忍释手!

  素臣素服泣祭,不会宾客。在此处不过补出文公忌辰,极平之笔。而与北征一回不收不揭,不见一人合看。便成异样花色,使经时连闷于胸,穷日穷夜思而不得之念,一旦豁然洞开,他小说稗官无论矣!求之左、国、史、汉,亦未易数数见者。而此则屡见益奇,屡变益妙,岂非绝世奇文?

  水夫人细论过端,为盛满人下顶门长针,指一消弥大法,与周庙欹器同切婆心,富人读此,宜书诸绅!

  回末一波,伏后文报复之局,不独使文法陡起也;而但味本文已极新极趣!

 

 

 

 

 

 

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

 

  跟轿的婢仆,忙在灰沙里掏将出来,幸未伤损肢体,却已狼狈不堪。内监们问知果是安阁老夫人,见这光景,便也收威。安家仆从问知是楚府王妃,便也不敢发作,各自撒开。只苦了范夫人,滚跌出丑,眼耳鼻舌俱是粪灰,又脏又臭,又羞又苦,把这毒气,便一起归到素臣身上去了。

  且说楚妃何以不坐翟轿,设行障?因楚王回去,述太皇太后懿旨,欲其入朝。王妃亦挂念红豆,遂于十一月中旬上路,打帐岁底到京,正旦朝贺。不料至河南,为雨雪所阻,直至十五日,方赶到外城,就坐了长行车辆,一早进城,见不敢迟滞之意。车至宫门,恰好水夫人等轿障齐集,守门宫监做一起奏闻。顷刻,传旨出来,遂一同进见。

  皇后道:“皇婶来得凑巧,正好会亲。”水夫人因未见太皇太后,不敢先与王妃行礼,同向清宁宫朝过,方始相见。红豆跪在王妃膝前,抱足而泣。王妃亦捧红豆之面,呜咽不胜。回至坤宁宫,皇后、皇妃命抱出两皇子来磕头。水夫人与田氏、素娥、湘灵各出见面礼物。宴毕,出宫。即订请王妃于十八日至府。至期,大排筵宴款待,留住凤羽楼。王妃见红豆尽孝如初,素臣亦谨循子婿之礼,疑团尽释,欢喜非常。向红豆说道:“世子妃早晚分娩,倘若生女,当许字骥儿,切勿早为定亲。”红豆禀知,水夫人一口许诺。王妃大喜。住了五日,然后别去。

  二月初一日,忽降旨,封全身妻文氏为女宾客,赐三品冠服,食俸;差文龙巡按浙江。遗珠这封,还是意内之事;文龙这差,出于意外,合府人俱吃一惊。水夫人道:“龙郎跟着娘舅,在馆上读书,又得于乔指教,是极好的了,怎差出外边去起来?”田氏道:“点点孩子,吃饭不知饥饱,怎样去做风宪官?”红豆道:“年纪倒不论,只是馆尚未散,如何忽有此旨?”素娥道:“他常说要做天下都巡按,真个被他说着了!”湘灵道:“敢是姑娘保荐,姑娘常赞他经济,说真做得来巡按。今日两旨同下,想是有缘故。”鸾吹道:“他在馆上。我还提心吊胆,怎当得远去三千余里?他虽有勇力,究竟是个孩子,只看中会魁时吓得那样子,就知道了,姐姐也不当保荐他。”

  秋香道:“小姐未必保荐,倒是世子大话上来的。世子说:天下文武各官,只除了佐贰杂职把总千户,其余都做得来!”天渊道:“他只怕得太夫人及老爷,才至吓坏他。在皇上面前,还是摇头摆脑的敢说敢言,到外边更怕谁来?倒不怕他吃吓,只怕他要去吓人!”璇姑道:“他留心经济,勤学好问,巡按倒也做得。只是满朝臣子,何至乏人?令这点孩子去压伏全省军民,休说别的,只三司各道府州县学许多老成耆宿,都向八九岁孩子去打躬跪拜,口称大人宪台,也就不是道理,还该奏辞才是。”水夫人道:“刘媳之言极是。待玉佳回来,令其力辞!”

  婆媳们正是议论,十个小内监各掮金字牌,导引龙儿回府。龙儿喜孜孜的拜见水夫人等,禀知出差之事。水夫人问:“汝父曾否力辞?”龙儿道:“父亲力辞不允。现在掮牌,都是钦定的,限初三日驰驿赴任哩。”水夫人令将掮牌送进,见两扇是“八岁状元”,两扇是“九龄巡按”。两扇是“督理戎政”,两扇是“巡视盐法”,两扇是“逢蛟拨爪,遇虎敲牙”。愈觉骇然道:“一个巡按已当不起,怎还兼着盐政、戎政?皇上何等圣明,怎这儿戏起来?”鸾吹道:“别的还可,只离了父母,数千里外,一切寒暖饮食,谁人料理?这又是不带家着的衙门,如何是好?”田氏道:“就是可带家眷,妾身是要侍太夫人的,公主及诸妹皆然,没有违姑就子之理。”鸾吹道:“只不好带家眷哩,若带得家眷,妾身便情愿随去照料着他。又好迎接公公到任奉养,兼可指示教导,帮他做官。只把凤姐交托与姐姐,就可放心了。”龙儿喜道:“若大姑娘肯去,侄儿便去奏闻皇上,包管允从。皇后、皇妃也俱说:须有大人照料方好,说母亲自然不去的,除非是大姑娘,又怕大姑夫不肯。”

  鸾吹胀红了脸,说道:“真个有这话吗?姑夫为甚不肯?我就去合姑夫说来。”赶过东宅说知。始升道:我也怕他没有料理衣食之事,若你可同去,便极放心。父亲不肯进京。说待我放了外任再处。我之外任无期,若借女婿之便,迎养得父亲,以媳代子,并可免我不孝之罪,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况父亲久任封疆,周知情伪,更有益于侄儿,岂有不肯之理?”鸾吹大喜,忙禀知水夫人,要龙儿进宫去奏。水夫人道:“且等你二哥回来,还是力辞的是。”

  不一会,素臣下朝,水夫人根问点差之故。素臣道;“总是这小奴才卖才之故!连日在宫,与四个兄弟争先的卖弄才学,把皇上及两宫都骗信了。各省巡按出缺,皇上要破例用人,说北直隶、浙江、云、贵反乱之后,要三个重臣去整顿。其余各省,参用新旧翰林。便把何如叔点了广东,梁公点了宣、大,于乔以右佥都御史巡视北直,樊荣以刑部侍郎巡视云、贵。各省俱点定了,只少河南、浙江两差。教习老师馆上诸翰林开单上去,第一于乔,第二就是龙郎。内阁、六部、都察院、翰詹、国子各衙门、保举新旧翰林科道,希贤、宗贯、负图又把龙儿列名第二。皇上便问:‘巡按如何做法?’龙郎说:‘举劾必当,请托不行;剪除豪恶,不避权势;兴利除弊,有益民生。’皇上点首称善,问他:河南一省官员贤否?有何利可兴,何弊可革?龙郎与他母舅同馆,又得希贤指教,将河南之事,却说得清楚。再问他浙江,一发与于乔同馆相爱,凡于乔所知浙省时事,无一不在他肚里。他就攘其所有,侃侃而谈,将浙江全省的形势、时务,剀切指陈出来。母亲想:于乔所指贤否势恶,岂有不确当的?所说利弊,岂有不切要的?龙郎更将盐法之弊,军政之坏,又抽出来,痛说—番。把皇上及两宫吓得目定口呆,喜得眉花眼笑,竟都说是孩儿跨灶之子,便定了巡按浙江,兼理盐法、军政的官衔。孩儿今日才知,忙进宫力辞。皇上只是笑,一句话也说不入去。只道:‘素父何怀宝迷邦?倘真不知其子之美,恐其不能胜任,朕可立一券与素父,包管游刃有余!’孩儿见圣意已定,断不可回,只得承旨。但想贤否利弊,可以按图索骥;至势恶之机械,狱讼之情伪,变诈百出,岂小儿所能穷?加以风寒暑湿,饮食饥饱之节,非有料理之人,必至乖方。因破例奏请,随带金砚、锦囊、成全、伏波夫妇。金砚可以侦访疑难之事;成全、伏波可以防备风水之变;春燕、秋鸿、锦囊可以救意外;天丝、柏氏可以料理衣食。孩儿又代请给假十日,到家祭祖,省视坟墓,钦限初三,日期甚迫,金砚等俱有执事,应派人交代。还要修书禀候五叔,母亲可有甚说话,要写在书上?”

  水夫人怅然道:“我因刘媳之言,甚是有理,尚敢令汝力辞,岂知圣意已定!如此,吴江田租,原派有姻字号用度;五叔书来,已将汝外家坟茔祠宇修整。龙郎回家,可代我祭告。书上致谢五叔,并候问五婶可也。”素臣道:“母亲提着祠宇,孩儿记起一事来,那年同大妹在西湖社神庙中过夜,曾借庙中柴火,许其修庙补偿,龙郎可为我了此未完。”龙儿领命。

  田氏道:“会魁传胪,是抄父亲的文字;巡按又是学谢老伯舌头。到那审事的时节,遇着疑狱,又有谁人替你出场?”龙儿道:“两造具备,师听五辞,察辞于差,非从惟从,哀敬折狱,明启刑书,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既有吕刑一书,替孩儿出场;临时依着父亲平日议论,加以色听、气听、情听、神听。理所不通,通之以情;情所不通,通之以变;变所不通,通之以诚。再有金砚侦访疑难,则断狱之事,想亦不至茫无头绪也!”水夫人道:“空说自易。实实做出便难。惟以为难,方无枉从;若见为易,失刑多矣!上刑适轻下服,即宥过无大之意,此可从也;下刑适量上服,即无故无小之意,此不可泥也。盖刑故无小,即刑其小,但不宥耳。若下刑适重上服,则以下罪而服上刑,其滥甚矣,可藉为出场乎?”

龙儿顿首受教。禀知鸾吹欲随任之事,素臣以为两便。龙儿便急进宫奏知,天子允奏。

 

 

初三日,辞朝出京。又全、凤元两家家眷,趁便随行。在路虽有头接衙役,并钦赐十名小内监,及鸾吹带的仆从,金砚等四家家眷,下人共有七八十人,非不热闹。却女眷都是驴轿车辆,男人俱有骡马,只有十扇金字牌,又都用布袱冒头,与铺盖等物叠放车上,并无旗伞执事,还只寻常。

  一到苏州,知府因系邻省上宪,且系首相之子,苏州府吃的浙盐,更是监临上司,便备着两顶八人大轿。旗伞执事,纷纷迎接。武官将弁因是督理戎政,兼着兵部侍郎官衔,便都顶盔贯甲,带着兵丁,站队护送。松江府属半系盐场官员。因是巡视盐法,俱远来迎送,再凑着嘉兴、杭州两府官员差人,投递红批;按院、盐院两衙门书役,打着全副执事,至苏迎接。那十面金字牌,又探去冒头,十个小内监锦衣花帽,一对对掮着,摆在道内。金砚、锦囊、成全、伏波俱是本身冠带,骑马前导。锣声震地,喝道喧天,便是十分威武,无比尊严。

  苏城男女聚观者,填街塞巷,都指着鸾吹一乘大轿说:“轿内便是九岁大爷的丈母,不知小夫人今年几岁,便做了诰命夫人,真好福气也!”鸾吹随夫京任,与在家无异,从未受此风光;坐在三沿黄伞、八抬大轿之内,左顾右盼,心花大开!暗忖:二哥位极人臣,反不如侄儿显耀;凤姐得配此佳婿,好生侥幸也!正是:

 

   官有威权添气色,年方髫龀倍精神。

 

  三月初一日,到了吴江。因有十日假限,遂于十六日上任。差人先住西湖后山,建造社神祠宇。一面祭祠告墓,遍拜亲族。鸾吹便连日连夜,赶往江西,遇着大顺风,初十日已到丰城。见了东方侨,呈上始升书札,东方侨最爱凤姐,见龙儿幼年大发,心甚喜欢,兼不信这点年纪就可当此重任,要去看他怎样气局?怎样作为?兼之随事指教,亦可起他政声,便把家事交与总管,欣然而行。又遇推艄顺风,至十九日已到江头。

  龙郎到船叩见,即往盐院衙门公座,发出全副执事,迎进按院衙门。知已于隔晚放告,遂讨了匙钥,开入书房。见有儿张委员摘印的牌稿,入境早已拿了八个文官,三个武官,有一半知是贪官酷吏,想那一半亦必非善类。暗忖:此必素臣所为也,还不以为奇。及看状上批语,俱如老吏断狱。洞中窃要,不觉吐舌。

  再看到一纸,首胞兄逼奸邻女。批道:“逼奸之有无不可知,兄弟之名义不可绝。律载:告期亲尊长,虽得实,杖一百。仰杭州府将某人提案,折责四十板具报。其牵连邻女,事属暖昧,销案不行。”又一件,告父妾欺父年朽,抵盗家财。批道:“家财乃汝父之家财,汝父不禁其抵盗,即非抵盗矣!本应坐诬,姑念愚民,比照子孙违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钱塘县折责具报。”又一件,巡盐衙门典吏,禀报公廨内失去木柜一张,内文案一百二十宗,求檄批县捕。朱批:“此件戏弄本官之罪小,图灭文案之罪大。仰刑厅立拿该吏,并提住宿公廨书役,严讯案卷现匿何处,全数追出,按拟详报,毋得延漏,致烧毁灭迹,提参未便!”东方侨舌头吐出,缩不进来。

  鸾吹带丫鬟送茶出来,问道:“侄儿批的呈状,可有笑话及背雇谬之处?须替他改正才好。”东方侨太息道:“休说改正,竟似孔子笔削春秋,游、夏不能赞一辞!才知道幼而敦敏,远胜于壮,不如人,老无能为也!”鸾吹不信。东方侨指着告胞兄、父妾及失柜三词道:“媳妇,你试看此三批,便知予言不谬!”鸾吹取过看完,又惊又喜。东方侨复看一纸,母告本子不孝;批道:“汝子并无不孝,速归尽母道,如不悛悔,立提秦衡玉严究!”失惊道:“这纸却批错了!”鸾吹急问,东方侨道:“母亲告子不孝,反严饬其母,岂非大错?”

鸾吹道:“这真是笑话了!幸未发出,公公须替他挖改。”东方侨因复将状细看,词内并抱告并无秦衡玉名字,道:“此必有故,且待他回来再处。”看那批准亲讯的呈子,只有三件:一件谋占家财,惨杀夫命;一件贿托势宦,强夺盐窝;一件欺贫赖婚,假女代嫁。其余还有未批者五六件,因取过纸笔为拟批,批来批去,都觉不如龙儿所批简要切当。因纳于袖中,向鸾吹笑道:“勿使知之,致为小儿所笑也!”鸾吹暗自欢喜。

 

 

只见许多小内监跑来,满面失色。鸾吹连忙根问。内监道:“大老爷到盐政衙门公座,有一个典吏,把黑墨涂了左耳,朱墨涂了右耳。大老爷问他何故。他说:‘并没别故,是向来涂惯的。’大老爷把旗鼓一击,吩咐刽子,登时割掉两耳,血淋满面,好不怕人!”鸾吹吃吓道:“虽是可恶,怎便任性严刑?公公须着实训诫他方好!”

  东方侨击节称快道:“此即张咏治蜀之意,割耳犹为轻刑!他以幼孩为风宪官,若治不下奸胥猾吏,政不可行矣!”因问:“大老爷现在何处?怎许你们跑回?”内监道:“大老爷访知一柜案卷踪迹,把执事人等散回本衙,只带着家将及几个衙役,搜拿去了。”须臾,龙儿回衙,见礼过,又告了罪,便检出朱批之词,添写:“文案已在地藏庵起获,仰将发到人犯讯详,勿延干咎!”又将未批之呈,顷刻批完。东方侨逐件与自己拟批印证,五件虽同,而不如其简老;一件告强占发妻的,却与己不同。拟批是:“你欺哑子口不能言,图占其妻,历经问官审出实情,从宽枷责,犹敢刁控图翻耶?不准!”龙儿批的,却是“准讯”。

  因问道:“贤孙婿所批各呈,俱援律原情,餍心切理。独母告亲子一批,疑为未当;及查阅状词,并无秦衡玉名字,知必另有别故,试道其详?”龙儿道:“前官放告,俱令巡捕代收;孙婿因欲审状,故当堂亲收。见告子之母,未满四旬,容色妖冶,疑有别情,至夜,令金砚去探,见其子跪地哭求,其母道:‘你只听凭我与秦衡玉往来,到官去,便替你求宽。’其子痛哭不应。其母怒恨而寝,其子犹长跪哭泣。金砚访明,秦衡玉系其表兄,居址邻近,回衙禀知。孙婿本欲提案究处,因念其子屡经官法,不肯说出其母奸情;若依律问决,大伤其心,故如此批之。将来还要给一浑容匾额,以奖其子之孝,使其母不敢再行捏控也!”东方侨大喜,谓鸾吹道:“孙婿不特明察,而兼忠厚,真足胜明刑弼教之任矣!”

 

 

  到了亲讯之日,东方侨于屏后侦视。第一起,系先审势夺盐窝,是告景王余党洪子发逃避海宁,贿托势宦安富、陈荣夺其盐窝。安富系安吉堂弟,假称进京看兄未回;止陈荣、子发到案。龙儿将文案契券验对,指出破绽,把洪子发一夹棒,招出送陈荣、安富银若干,如何料理衙门,包夺盐窝。复唤干证应审人等,一一供明。然后喝令陈荣实供,陈荣恃符不承。  龙儿道:“众证供明,你还敢狡赖!”吩咐动刑。陈荣道:“下官不才,由副都御史致仕。老大人即欲用刑,亦须请旨。况先祖陈瑛,为太宗功臣。看先人面上,伏乞容情!”龙儿指着金字牌道:“牌上明写着逢蛟拔爪,遇虎敲牙,凭你皇亲国戚,犯了法,也要敲牙拔爪,何况你这三品前程!再说道你那祖宗,更该尽法,为方、铁诸公吐气!左右,快剥去冠服,夹将起来!”两旁皂隶齐声吆喝,把忠靖巾、独枝花袍剥脱,扯去靴袜,上起绷索,将脚骨垫入夹棍。陈荣杀猪般叫喊,连称愿招。因掷与纸笔,自写供招,画了花押,方才放绑。与子发及过付人一同下监,题参候旨。

第二起,审假赖婚:原告韩如,是个生员,被告是捐的通判,假女是乳母之女。龙儿问过口供,唤通判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亲生之女,岂肯自认为乳母之女,诬证亲父?据汝婿说,是因奁资太薄,兼无媵婢,起疑,将酒哄醉,盘驳出来,这是真情。你虽有百喙,无从置辩的了!本院如今只问你愿刑,愿罚?愿刑,只一夹棍,四十大板,将真女断与成婚;愿罚,则出银八百两,补还妆奁。问你女儿,如不愿改婚,仍归该生为正妻;如愿改婚,则听你别配。”通判连连磕头说是:“愿罚。但女儿是情愿改婚的,只求别配。”龙儿道:“这须当堂供吐,难听你一面之词!”当发硃笺,立唤真女到案。

将第三起惨杀夫命事,带上先审。龙儿削问了妇人几句口供,金砚已带上一个监生来,龙儿拍案大喝道:“你名列成均,奸人妻子,谋杀亲夫,复敢诬告尸弟,图占家财,弑兄灭迹。快把尸首埋藏何处,从直供来,免受刑法!”那监生还要抵赖,龙儿又把棋鼓一敲,喝道:“赴府听审的隔晚,你与这妇人一处吃酒,还叮嘱他紧记‘同出独归’四字,使可定案,倘官府疑你年少有色,恁他吓唬,你只不要惊慌,断不敢用刑的。如今本院却要拶这妇人三拶,夹你三夹,看你还敢狡赖吗?”那监生合妇人,见按院说出隐事,料知抵赖不过,登时拶子套上手去,夹棍套上脚来,遂据实供招。妇人说:“丈夫同弟经商,黑夜归家,撞破奸情,被监生打跌,小妇人帮同勒死。明日,小叔来见,反扭结到官,诬告他是实。尸首现埋在园内假山石下。”监生供亦相同。尸弟劈肘,奸夫奸妇收监,仰余杭县起尸验报。那尸弟连叫青天,几乎把头磕破,说:“小的经过多少问官,到案就是一夹棒,四十敲,只因没有尸首,尚未定案。小的怕夹,不敢告状声冤,谁知天网恢恢!奸夫急欲定案,反唆嫂子控告,得出罪名。青天老子,天老爷爷,是小的重生父母了,叫小的如何报答!”龙儿道:“你虽不图家财,如今却承受这分家财了。回去领了尸须从厚殡葬。将来生有两子,即断一与兄为嗣,使汝兄瞑目泉下,即此以报答本院也!”

  这起下去,第二起真女已到,八百银子亦缴呈案上。龙儿问女:“可愿嫁这秀才?”真女回答:“不愿。”龙儿道:“你不过嫌他穷苦,难过日子;如今有了这八百银子,也就不穷了。况他是个秀才,岂无发达之日?怎还不愿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银子也是用得完的。他前年来祝父亲的寿,衣衫褴褛,气得人死去活来,已立誓不嫁他的了!如今又先娶有奶娘之女,添一气块,怎还肯嫁他?若说这等穷鬼都会发达,那日头真要往西边出来,世界就该混沌哩!”龙儿大怒道:“本院只认是你父亲主意,故教你当堂供吐,谁知竟是你这贱人见识!你嫌他是穷鬼,本院且教你做一苦鬼!”喝声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个喊苦连天,满裤裆内撒出苦水来。

因唤韩如上去,吩咐道:“假女容貌不俗,德性何如?”韩如道:“德性是好的。”龙儿道:“娶妻娶德,胜真女多矣!本院岂不能立押真女,仍为你妻?但恐不为汝福,反为汝祸。当即以假女为妻,不必复恋此无情泼贱。领这八百银子同去,置些产业,省吃俭用,发愤读书,博一发达日子,令这贱人懊悔嫌迟,方知日头原有西出之时也!”韩如连连叩首道:“大老爷言言金玉,生员回去,若不认真读书,以图上进,不特为此女料定,亦负大老爷天地父母之心,死有余辜矣!”发放过去,便是哑子一起上来。

东方侨最要看的是这一起,因便注目而窥,倾耳而听。

  只见龙儿先叫女人,问原籍何处?父母姓名?何年出嫁?嫁时父母存殁,有无兄嫂弟妹,同居之人?何人为媒?聘金若干?有无绸缎首饰水礼等物?嫁至夫家,翁姑存殁?有无伯叔妯娌小姑及同居之人?夫家、母家各眷属乳名、行次、年岁、相貌?房屋若干?有无田亩?作何生理?邻佑姓名?于何年月日,因何事迁居富阳?住何人房屋?左右邻何姓何名?这哑子于何年月日来认?曾否有人先来传说,说甚言语?逐一问供毕,将女人押往东廊。

  次唤男人上堂,照样取供毕,押往西廊。后唤哑子,龙儿坐出堂厨,令其跪近膝前,先作色高声:“如不实供,登时处死!”后附耳密问:“东廊下女人,可是你妻子?”哑子点点头。问:“西廊下男人。可是要占你妻子的?”哑子又点头,并磕头叩谢。龙儿大笑复位,即唤代书。代书临审都在站堂,便有一人跪下。龙儿喝问:“他是哑子,是何人把情节告诉你的?”代书供出本衙门一书手。即唤书手,书手连磕数头。被龙儿棋鼓一击,要讨夹棍,站堂衙役齐喝一声,便来捆绑扛抬。吓得魂不附体,只得据实供说,是受某人嘱托,不合替他转托代书。

  龙儿见供出之人,即妇所供移居富阳之邻佑,曾以言语调戏;因道:“此人现在外面,可同皂隶去拿来。如不拿到,便卸下你这两条毛腿!”代书连声答应,同着皂隶出去,如飞拿至,是方巾华服的一个富商,捐一都司知事职衔护符。龙儿吩咐褫去衣冠,捆绑起来,套上脚棍,喝道:“你见女人有色,调戏不从,就使出奸计,令哑子冒认,待事稍平,仍归于你。本院将这些情节究问哑子,已据实承认。你若敢狡赖,便休想性命了!”那富商见三起事审下去,衙门口俱称为龙图再世;再有那母告亲子一批,与惨杀夫命一案,俱像各人家的家宅神圣,亲眼看见所作所为的,灵显异常。心里原在害怕,所幸案内无名。及探听问那夫妻两人,家常纤悉都到,便愁有翻案之局。再探到审问哑子,先怒后笑。中间听不出问头,只见哑子连连点首磕头,更是着急。却是哑子说不出话,写不出字,无从牵出自己姓名。及至探到追究代书,便自心惊肉跳。正在慌乱,忽如鹰拿燕雀,飞擒而进,拿到即剥衣冠,两条肉腿嵌在无情木棍之中,不由魂飞魄丧!加以喝问之语,如见肺肝,又说哑子已经承认;料想徒受大刑,不能脱罪,只得实招。

  东方侨汗下通体,回进后堂,将所审四事,述与鸾吹知道。述一件,称快一件,赞美一件,把鸾吹一张樱桃小口,喜得放开了,合不拢来。两人正在欢喜,只见小内监进来禀道:“大老爷审完了事,正要退堂,巡捕官送上家书,大老爷拆开看了,眼泪直挂下来,不知何故。”东方侨听说,呆在椅上。鸾吹大惊失色。正是:

 

    德化贞淫方异数,疑来忧喜即殊情。

 

总评:

  龙儿点差,合府猜论,有独有同,有蝉联、有分顶、有单抽者、有带撇者,无法不备。而或为德业,或因年岁,或以资格,或验其平日之言,或猜其得荐之故,或怜其幼弱,或征其口舌,或矜其胆气,或许其学问,无一雷同。又皆切合其人,移掇不动,虽使子长执笔,何以过之!

  诸人杂论,惟田氏略抑,为新母故也。水夫人虽未扬,而亦未抑;余人则皆扬,然俱不若璇姑之中棨也。“留心经济,勤学好问”八字,非深知龙儿者不能道,非深知其胜任,而犹为朝廷官属,大体起见,独发奏辞之议,则几于朝阳鸣凤诸人之伦,俱在下风矣。龙儿云:父亲力辞不允,鸾吹即欲龙儿进宫,而水走人云:还是力辞的是,其于璇姑之言,契之者深矣。故云刘媳之言极是!

  素臣得君,无言不纳,独至此竟成枘凿。抑素臣乃深表龙儿也。信龙儿者深,乃不得不以素臣为怀宝,或不知其子美矣。成方虽出自于乔,而品数分两,泡制修合,记得清楚,说得分明,则龙儿勤学好问之功,璇姑之言信矣!

  鸾吹一味婉爱,所虑只在寒媛衣食,父母惟其疾之忧,曲中鸾吹心事。至素臣则更虑及势恶之机械,狱讼之情伪,先为防备风水,救护意外,侦访疑难之计,举后日已形未形之端,无一不思患而预防之。此是何等见识!天子谓龙儿跨灶,即此已难跨矣,何论其大者乎!

  素臣色听等语,已胜《吕刑》一书。水夫人更驳去下刑上服,尤为格论。看书有眼,方不至死于句下。惟善读书者知之。

  左顾右盼,心花大开,非写鸾吹势利,写其爱女爱婿,一片深情也。然使璇姑处此,则必无此儿女柔肠矣。满朝臣子何至乏人?令这点孩子,去压伏全省军民,必有惄然不安者,喜云乎哉!

  建社神祠,了却西湖发蛟一段公案,妙从外家祠字说入,便无斧凿之痕。

  东方侨吐舌不收,妙在鸾吹、始升先欲倚仗,而东方侨亦自信随事指教,帮起政声。连用反逼,至此乃正转得势也。治且至汗下,通体写龙儿幼慧,便到顶壁一层。

  龙儿本明察,得金砚而若神然。但明察而不忠厚,便不胜明刑弼教之任,所拙所审无不本于忠厚,方不愧水夫人之孙,素臣之子!

 

 

 

 

 

第一百二十八回 九岁孩童呈绝技 八龄女子害相思

 

  须臾,龙儿进来,手执书信,面有泪痕。鸾吹急问:“是甚书信?”龙儿道:“是五叔公的家信。”鸾吹已放下一半愁心,复问:“书中有何事故,以致流泪?”龙儿道:“凤元之妾方氏,拒奸缢死。侄儿因同居已久,前日出京,又一路随行,不觉感伤。”鸾吹亦流泪道:“他受母亲德化,已变淫为贞,故有此激烈之行,可惜年纪尚小,死于非命。图奸者何人?可曾拿获?”龙儿道:“方氏从前曾与家仆有奸,今此仆不知方氏已改头换面,还想仍续旧好,黄昏入室,拥抱求欢。方氏不从,喊闻元氏,其仆惊避。方氏羞忿莫释,即于是夜自缢。奸夫已获。因系失节之妇,不能请旌。五叔公说,圣人贵改过,与其洁,不保其往。欲动卹字田赋,私为立祠,置百亩祭田,于吴氏族中,择一人为嗣,以承其祀。令侄儿于家报内禀知父亲。”

  鸾吹道:“此善举也,可以瞑方氏之目矣!”东方侨因问龙儿:“惨杀夫命一案,自然得自金砚了。只那哑子一案,你怎知有冤枉,准他的状子?”龙儿道:“孙婿审状时,见其人迫切之状,不能伪为,故此批准。及挂审出去,投有诉词,益加起疑。临审,把这些零碎琐屑的话头问他,若非夫妻,断不能一一合符。复将哑子诘问,所问之诃,俱不过令其点头示意,以为吓诘奸人张本。然后从代书身上,究出代诉之人,又适是邻居富商,捐个都知事职衔以为护符,方巾华服,气概轩昂。然观其走上堂阶,带着些忸怩战栗之状,料他见孙婿审出三案,早已心惊胆落。案无名氏,而骤被拿下捆绑,真情已见于面,故只须一喝,即已承招也!”

  东方侨赞不绝口道:“老夫忝任外官,垂二十年,所见折狱之才,却已不少。但都在提审时,识微知著。收呈之后,并不留心体察,假手幕友批判。往往以批语已定,胶守成见,遂致审出情伪,与原批矛盾,不免故意迁就,因而误事者。何况不亲收状纸,少此察言观色之功夫乎?四案如此,其余可知,老夫真不能及也!”龙儿惭谢道:“孙婿年幼无知,呆读死书,偶尔幸中。此后事烦,总求太岳指教!”东方侨道:“贤孙婿不必过谦,这要算得年幼无知么?”

  是晚本衙书吏,将日间所审四案,叙稿送进。龙郎阅毕,发签行各属照断办理。并把盐窝一案,稿上涂改了十数行。东方侨从旁窥见,句句例案,引证的谛当明白,心疑:“一部《盐法志》难道熟读在肚?挥毫立就,并不翻阅,这真是天生异材!无怪天子圣明,付此重任于髫年之儿也!”接着写家书,把凤元妾缢死一事,禀知素臣,又写祖母、母亲、诸母安帖,封帖完固,然后进内安寝。

 

 

  次日,悬牌示期,于二十八日看操。到得巳牌,门上传进,有杭州镇总兵官士渚诣辕求见,率领将弁,听候钧令。龙儿心知必有要求,将所拟阅操赏格取来,吩咐出去,总兵以下,均免披执堂见。各将肃立堂上,排班伺候。龙郎出去,立而不坐。官士渚上前叩拜,丁将弁跪在后面。左右喝起。龙郎拱手,问官士渚道:“本院牌示,明日看操,贵镇想俱准备。此来却是为何?”

  士渚躬身禀道:“大老爷入境,礼应叩见钧颜。且历任按院看操,赏格不同,故来请示。”龙儿道:“若论赏格,本院亦不苛求;石磐三百觔,三箭中一,十矢隔半,跳跃至七尺,俱台式者,赏;有一件合式者,免罚;全不合者,罚。赏满十分,该管官题陛;赏六七分以上,罚三四分以下者,给功牌;赏罚各半者,免参;赏四罚六者,咨部议处;赏三以下、罚七以上.题参,分别降革。”号令已毕,官士渚禀道:“前奉檄行规条款,知赏罚之格。今按此格以行赏罚,则儿于有罚无赏矣!求大老爷稍贬其格,使人易从。”

  龙儿作色道:“皇上以浙江军政废弛,钦命本部院来整饬。若三百觔石磐不能举,三箭不中一,每十矢不能隔五六矢,跳跃不及六七尺,还成得行伍之士吗?本部院念久弛之后,不能骤张,故许有一事合式,即免其罚。若更为贬格,是岂钦命之意乎?贵镇勿挠军令,致干重咎也!”官士渚打一恭道:“大老爷请息怒!凡事眼看者易,身任者难。”龙儿喝道:“你道本部院徒为高论,责人以所难乎?为督者所不能,何以责将?为将者所不能,何以责兵?本部院年方髫龀,藐躬三尺,于此四格,尚非所难;况贵镇等壮盛之年,七尺之躯乎?”

  因命锦囊将两磬叠起,用皮条束好;令金砚植竿一百步外。在锦囊腰间掣出双刀,骑上干珠所送的一匹小川马,令派两将发矢。士渚派出善射两将,连发二十矢;龙儿舞动双刀,如一团白雪,休想有一点石灰污及冠袍。下马,即走近标竿,直跃横跃,皆过数尺。然后取过小铁胎弓、雕翎箭,连发三矢,俱中金钱之眼。临了,把双磐托起,在教场内来往三回,轻轻放下。向官士渚道:“本部院所定赏罚之格,还是从宽,还是从严?据实说来!”

 

 

  浙江自靳仁作孽,将各营精壮俱挑了去,营将落得冒吃空粮,杭州镇标尤甚,儿至十缺其五。因怕龙儿风力,急急招补足额,俱是市井无赖之徒,从未经操练,如何能合赏格?却欺着龙儿年幼,自不合格,难以责人。谁知龙儿是天生神力,兼之日夕磨练,天渊一身武艺,已被龙儿偷学至九分以上。当场一一做出,吓得各营将士,目定口呆。

  官士诸只是抖战,除去头盔,跪在地下,连连磕头道:“大老爷是格外从宽的了!只缘大老爷是天生神勇,故虽施恩降格,军士还不及格者多。末将也不敢再求贬格,只求宽限两月,末将督率参游都守,日夜操练,务期及格便了!”龙儿大怒道:“看操与行军一般,时刻不许违误,岂可迟至两月?明系你占冒名粮,临时暂雇市人搪塞!皇上钦命‘逢蛟拔爪,遇虎敲牙’今日乃敲牙拔爪之日也!”因出位而立,命中军捧过敕书,开读“总兵以下,重罪先斩后奏,轻罪便宜发落”条款,喝声拿下。

  登时,把一个八面威风的总兵官,捆绑起来。慌得各营将领,都上台跪求,情愿各具限状,保放士渚:“如过限不能及格,甘受军法!”龙儿见内有闻人杰、袁作忠、施存义等,俱是素臣旧识,便渐渐收威,取了限状,摆道回衙。这风声一传开去,浙江各府,无不招募勇力,昼夜操练,营伍自此改观矣!

 

 

  四月初一日,巡按绍兴,拦马头告状者,已有十数纸;谒庙行香,又收有数十纸。初三日放告,竟收有一二百纸。逐日出衙,巡监盘库,阅兵查饷,不住有人拦舆喊冤,扑水告枉,总因在杭州审那四件事出名起。一月内,有由下解勘的,有自己访拿的,有击鼓拦街,陆续告准的,又审出无头冤枉数十件,便把陈年古代,有屈无伸的事,都吊将出来,纷纷控告。

  浙盐法坏,俱由势占,因陈荣一拿,断还盐窝。又把各盐场呈子吊动。宁、绍两府抵一半盐政,绍兴人又都做在京部院及本省上下各衙门吏书,勾连串结,侵害盐法者最多。被害之人,俱来控理,那状子便如蝟而集。龙儿又不论状期,不顾多少,审合情理,一概收受。公出一日,便积了两日的事件。每日五更起来,秉烛看状,直看至夜。掌灯坐堂审事,审到三更。明日又是满案文书题奏事件,俱要开发。一连四五日,饭不能饱,夜不能睡。急得鸾吹鼻涕眼泪一而俱出,向东方侨求告。东方侨道:“我也心疼不过,只是替他不来。除非急赶人至吴江,请五亲翁来,或可代庖。但朝廷尚且钦召不动,岂肯来替侄孙捉刀?”

  鸾吹道:“五叔现在家刊刻族谱,经理祭田,监造那通江的一条长桥,如何得分身至此?”两人正没主意,晚间投进一角文书,是常州学府教授钱尚功的。拆开看时,禀揭上荐一八岁神童,来做幕宾,说:“声名远播,待命者多;宁、绍事繁,贤劳必甚!聊呈土壤,以益邱山”等语。鸾吹惊喜道:“怎禀揭所言,竟像知道我们心事的?”看禀内夹一名帖,是乡眷晚生魏蛟顿首拜。更喜道:“蛟为龙属,不是天生帮手吗?”东方侨道:“如今世界,行少不行老了!有九岁的巡按,更有这八岁的幕宾,岂非怪事?”鸾吹道:“有这九岁的巡按,就该有这八岁的幕宾,只不知可代得侄儿的劳哩!”

  翁媳正在议论,龙儿从盐场内踏看回来,又收进四五十张呈子,鸾吹着急非常。东方侨道:“正好试这神童!”因将禀帖俱递与龙儿。龙儿看毕,大喜道:“这神童必有奇才,能助我一臂的了!”鸾吹忙问何故,龙儿道:“这钱尚功是侄儿同年,极有经济,老于公车,他荐的人,必非有名无实。况且夜间得一怪梦,梦自己与表妹同上一座大桥,走到中间,却是断的。河内忽然蹿起一条蛟来,首尾连接断桥之上,侄儿与表妹,便从蛟背走将过去。心里一喜,便喜醒了。如今这神童名蛟,不恰好应那梦吗?”鸾吹大喜,急令厨下料理酒席。

  龙儿吩咐请会。东方侨亦随后跟出,偷看其人。须臾,进来说道:“后生可畏,听他谈吐,竟是一个无书不读的!”鸾吹道:“相貌如何?”东方侨道:“若扮了女的,便与凤姐相仿。”鸾吹正待回言,小内监跑来禀说:“大爷留魏爷进书房来了。”鸾吹忙避入内。东方侨便迎将出来,揖逊就坐。茶罢后,家人行李俱到。一个家人,是要随船回去的;一个十来岁童子,留此伏侍。鸾吹见是馆事已定的局面,便急写了千金关约,取四匹绸缎,两个元宝,作为押聘之礼,请龙儿进去看过,送将过来。神童坚不肯受。道:“晚生此来,非为金帛;况一著未筹,无遽受多仪之理。请俟一月后再商。”龙儿见其决意,命取一匣,将书仪收入,置放架上道:“存此于受与不受之间,何如?”

  席间,东方侨问神童表德,答:“字蛟行。”复问书童何名,答:“名小连。”龙儿道:“怎取这女人名字?”蛟行道:“贱字乃风行草偃之行,非吟咏之吟;小连乃连科之边,非怜爱之怜也。”因请问龙儿之号,龙儿道:“贱字云从,还是出京日皇上题的。”复问龙儿生日,答是十一月十五日。蛟行殊有惊畏之色。龙儿便问其故,蛟行道:“晚生贱辰,亦是此日亥时。”龙儿大喜道:“弟也是亥时,虽不同庚,却是同月同日同时,将来是要定金兰之谱的了!”

 

 

  席散,蛟行即请效劳。龙儿见文案词状,堆积甚多,遂各分一半,对面批答。龙儿即批卷词之上;蛟行却是粘签拟批。各批了一二十件,互换一看,两人俱目定口呆,好生诧异。龙儿道:“怎先生所批,竟如出弟手?觉字字俱与弟意相合,何也?”蛟行道:“老先生所批亦然,若过了些时,晚生必以为已批,不能复辩也。”东方侨大喜入内。

  自此一切文案词状,题奏书札,俱出蛟行手笔。龙儿但出官理事,便觉闲空日多,忙冗日少。鸾吹感激蛟行,衣食日用等事,与龙儿一色看待。蛟行亦感激鸾吹,几番托龙儿求见。鸾吹以东母无见西宾之礼,决绝辞之。五月初一日,按宁波。因有盐场,兼巡海口,也还觉忙。六月初一日,按台州,事便大减。龙儿与蛟行杯酒谈心,日渐亲热。有两三日,蛟行偶感风寒,又不肯请医诊视。龙儿要陪伴同宿,蛟行苦苦辞脱。早晚看视,愁眉泪眼,自不消说。

  鸾吹在内,亦忧愁关切。丫鬟仆妇,络绎问侯,茶水不呼自至,灯火彻夜不息。一至病愈,两人方有笑容。人参桂圆之类,重叠煎送,蛟行感激异常。此时已把龙儿人品才学,性情心曲,俱看透十分。立定主意,要拜认鸾吹为母,东方侨为祖,龙儿为兄。初时鸾吹执礼不从,后被东方侨劝说“年尚幼稚,出于诚心,孙婿正仗赖他,不宜重违其意”,鸾吹方才允了。择日进内,八拜义认,每日除案牍之外,便进内侍奉两大人,空着便抱弄鹊儿,无比亲热。鸾吹初时犹有嫌疑,当不得蛟行百倍殷勤,如孝女之事亲一般,不特东方侨爱若亲孙,连鸾吹也不知不觉,视如亲子矣!

 

 

  十五日,上天台山观日出。龙儿依素臣所说,多带衣服,先嘱咐临时光景如此如此,不可惊慌。春燕、秋鸿更是惯家,预先说透,遂俱不受惊恐,把各人心花怒放,叹为奇观。问起春燕、秋鸿,都说:“与上皇看时相仿,不及太师看的一回,有万道金光,闪烁飞舞,无比好看。”门子轿夫却说是:“从来看日,未有如此奇观!”东方侨道:“人不可不知足。亲翁为古今第一人,生时节有赤日之祥,故能得观止之乐。此山本不如海岛之切,而能得如上皇之所见,也就侥倖极了!”下山后,鸾吹即觉身子不快,渐渐发寒发热。龙儿固是尽心伏侍,细微曲折,却反不如蛟行体贴周到,衣不解带,目不交睫者十余日。鸾吹病愈,更爱若亲生,梳头缠足,都不避忌了。

  七月初一日,按温州;八月初一日,按处州,俱属闲多忙少。两人得空,便讲究经书,上下今古,旁及九流。蛟行道:“大哥相法,是宗那一部书?”龙儿道:“相书实未看过,所谈者,皆拾父亲之唾余。父亲也没学过相,却有巨眼。现在皇妃,是从丫鬟中看出。刘希贤、谢于乔,父亲俱说是太平贤相。希贤已验,于乔将来必验。王鏊、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洪长卿老伯,父亲俱以相许之。王宗贯、马负图、刘时贤、戴廷珍、赵日月老伯,马赤瑛大哥,父亲俱以尚书许之。花子中赏识铁如包,卖解中赏识赛飞熊、解碧莲、解翠莲,绿林中赏识奚奇等十二将,窃贼中赏识金砚。李又全诸妾婢,凡经父亲提拔出来的,如今都做夫人,也就不输与袁柳庄哩!”蛟行道:“兄弟只看过袁柳庄一书,略知门径;大哥得有真传,自然相法通神了。试看做兄弟的相貌,将来可有些出头?”

  龙儿道:“兄弟这般才学,自然该至八座;只可惜带了女相,便难于飞腾。愚兄从直而言,休要见怪!”蛟行惊讶道:“兄弟所少者,不过勇力耳。自问磊落胸襟,也还不失丈夫气概,怎大哥说带着女相?张良相貌亦如妇人女子,何也?”龙儿道:“张良之貌,即若妇女,其气概自必不同。贤弟不特貌美如妇女,而骨不耸,声不洪,步不阔,容不仰;坐必敛襟,起必整带,行必顾影,沐必避人;爱焚香,喜对镜;偶有疾病,即捧颦如西子;稍有疥癣,亦啾唧如秋虫。此皆男带女相,故不能大发也。”蛟行胀红了脸,说道:“幸喜弟还是个男子,若是女人,更是十足贱相了!”龙儿失笑道:“亏兄弟还说看柳庄相法,只因男人带了女相,故不相称;若是女人,便称极了,怎反说是贱相?”蛟行道:“即免贱相,亦非贵相可知,虽称何益?”

  龙儿道:“若是女人,便属贵相:发黑有光,一贵也;瞳若点漆,一贵也;鼻如伏犀,一贵也;齿如瓠犀,一贵也;笑不露齿,一贵也;怒不瞋目,一贵也;坐不动膝,一贵也;行不动裙,一贵也;气清,一贵也;神聚,一贵也。非一二品贵人之妾,即一二品贵人之母矣!”蛟行失惊道:“大哥又来了!既可为一二品之母,岂不可为一二品之妻,何以断为一二品之妾呢?”龙儿道:“这也是父亲说来。家中诸母,皆一品贵相,而有妻妾之分,于神情、意兴、行动、举止处分别。为妾者,必有一二随行侍侧、妩媚低小之状。今吾弟亦带有此相,故断其为妾。”

  正在说笑,被丫鬟请吃饭隔断,龙儿暗想蛟行来踪去迹,大起疑心:既来作幕,怎不收聘礼?又说非为财帛而来;一来即讨净桶进房,连小解都没在院子里解过;前日病中要去伴他,那样苦辞;梳头洗面,都要关紧房门;到不儿日,便求见姑娘,后来便拜认为母。分明是个女子,与公主、郡主两母亲一般,也是女神童,亦怀择木之意。那夜梦中,我与表妹同行,在蛟背过河。若但为幕寅,便不必有表妹同过,岂非示我夫妻二人,俱得其力?我想一妻一妾,宦家之常;姑娘现在爱若亲生,自无不许之理。当慢慢留心,看出他破绽来,再定主意。

 

 

  到初五这一日,是水夫人生日,龙儿一早向城隍庙中拈香祷祝。回衙,同蛟行随着鸾吹,望空遥祝。早膳寿面代饭,午膳大排筵宴,同庆长庚。黄昏席散,龙儿见蛟行已有酒意,复留进房,说:“今日大庆之辰,姑娘已睡,我与贤弟再一叙,方得尽欢。”蛟行道:“愚弟不胜杯酌,不能奉陪!”当不得龙儿苦求说:“只行两令,愚兄遇酒半大杯,贤弟只半小杯。”蛟行一来撇不过情;二来怕龙儿拉扯;三来见龙儿已有酒意,酒杯大小不同,还可勉强,便进了房。龙儿早已备下酒筵,装有一壶蜜淋漓,是最易上口,极有力量之物。叫把小连唤来,留一个小内监在房服侍,将门闩好,对酌起来。蛟行道:“大哥说要行两令,就请起令。若再先吃几杯,便不能终令了!”

  龙儿道:“今日祖母寿诞,要取喜色,单是两人吃酒没兴,把小连贴在弟处,内监贴在愚兄处,我与贤弟便分大小杯,他两个总是一小杯。”小连道:“方才太太赏酒,小的已是醉了,不能再吃。”小内监也说:“太太赏酒已醉。”龙儿道:“我们也都有酒了,醉极了也不过呕吐去睡,怕甚么!那一个不吃的,便须吃我一拳!”小连内监连声:“愿吃!若受大老爷一拳,不打成肉酱吗?”龙儿取过骰盆,说:“这一掷下去,若见一红,贤弟半小杯,小连一小杯;两红三红,俱照数加杯。一人两掷,就算完令,候贤弟另行。”说罢,执骰在手,暗暗祷祝:“若蛟行果是女人,与我有姻缘之分,这掷下去,便是五红、六红。”祝完,掷下,竟是一个红满盆。

  蛟行、小连一齐着急。龙儿大喜,忙令内监斟酒,催干了十二杯酒,将盆送与蛟行。蛟行亦暗暗祷祝,要掷个全红。一掷下去,果然也是红满盆。蛟行大喜,叫小连斟酒。须臾,十二杯酒亦俱吃干。蛟行送过盆来,说道:“大哥要改一改令,只把一骰子掷,若再掷一全红,弟便不行令了。”龙儿道:“今日喜日,你我俱是少年,要取成双,岂可单行我一令?也罢,取两个骰子掷罢。”掷下,又是双红。龙儿大喜道:“又成双,又是喜色!快些斟酒!”两杯酒干,送盆过去。蛟行一掷,也是双红,蛟行亦大喜。龙儿、内监各干两杯。轮该蛟行行令,蛟行取一骰在手,说道:“愚弟也取喜色,一人两杯得红即饮,不得红即不饮。”

  龙儿道:“这令不好,至多每人饮两杯,少则一杯不饮,如何尽欢?愚兄此时还可饮七八半杯,贤弟可饮十半杯,他两个倒像吃不下了,也顾不得他。好兄弟,难得愚兄高兴,且看祖母面上,须改一多些酒的令。”蛟行道:“愚弟此时只可勉强一两杯了。难败大哥之兴,如今通融些,每掷得红不止,不得红即止,何如?”龙儿道:“那里连连掷红?当年姑娘合三位庶母,把六粒骰子连掷了百十掷,还不见一个红哩!还求贤弟改令!”蛟行道:“愚弟一时生口,说出得红不止,想我们方才四掷,何曾见出一杂色来,怎还要改令?”说声有僭,掷将下去,准准是红。龙儿干酒。蛟行复掷,又是个红。如此连掷十红,龙儿发急道:“内监已醉倒在地,愚兄亦十分醉矣,独空贤弟醒眼看醉人!十,满数也。贤弟可掷下一杂色,勿更掷红。”蛟行笑道:“此岂愚弟所能,必须祷之骰神!”龙儿道:“五六掷上,业已祷之不应,只索用强!”因瞋目怒喝:“骰神骰神,冥顽不灵;如再献红,粉碎汝身!”蛟行带笑掷下,却果是黑色。

  龙儿大喜,拈骰在手,复喝:“骰神!如不连红,粉碎汝身!”可霎作怪,也是一掷一红,两掷两红,十掷整整十红。蛟行因酒甜好吃,不觉其醉到此,十半杯连一连二的下去。凑着从前酒力发作,便十分大醉,躺在椅上,昏不知人。龙儿虽醉,心尚明白,见内监、小连俱躺睡在地,便将壶中余酒,分注三人口内,叫之不应,推之不动,烂醉如泥矣!暗忖:“蛟行果是女人,则小连亦必丫鬟可知。因先验小连。”扯去小靴,果是一只裹过的肉脚,却五指尚明,看不甚清。固去扯脱蛟行小靴,露出红菱一捻,方才明白,替两人将靴着好。怕蛟行醒来疑心,将手指在喉间一探,呕吐满地,身上也淋漓粘挂,伏桌假睡。不多一会,亦竟真睡去了。

 

 

  半夜时分,蛟行醒转,果然疑忌,立身起来,忽觉一只靴里裹垫之物,都不平贴,愈加吃吓。忙剔去蜡煤,看龙儿伏睡在桌,呼之不应。执烛来照,见呕吐满地,淋漓满身,心头才住了跳。因去扯唤小连,尚如死狗一般,只得仍去坐下。坐了一会,困倦起来,暗想:若再一睡熟,被大哥醒来,看出破绽,小是耍处!因执烛开门出睡。

  小连直到五更醒来,见内监卧地,龙儿伏桌,蛟行已去,便摸回书房,敲门进去,问蛟行:“曾否扯动其靴?”蛟行急应道:“我并不曾,你靴子被谁扯脱了吗?”小连道:“靴子原在脚上,只垫的布头并在一边,几乎吃跌!”蛟行重新疑起,暗忖:大哥之呕吐,莫非使那王允之计吗?次日起来,见龙儿相待,不比往日亲热,不苟言,不苟笑,庄重了许多,愈疑愈愧。却只藏在肚里,不能根究,但觉六神无主,昏昏腾腾。九月初一日,按金华,恹恹起病。初五、初六、初七三日,勉强随同,遥祝素臣夫妻寿诞,力疾办事。

  到十月初一,按衢州,便勉强不来,半眠半起了,鸾吹、龙儿急得涕泪俱下。蛟行坚不服药,病势日增,饮食日减,肌肉日瘦。十一月初一,按严州。隔了几日,鸾吹抚摸其身。竟止存皮骨矣。鸾吹一阵心酸,晕倒在床。龙儿及丫鬟们叫醒转来,扶回房去,坐在床沿。龙儿抱住双足,跪在膝前,放声大哭。鸾吹因蛟行有病,一进衙门,便安顿他住在隔壁一房,便于照料。蛟行见鸾吹晕倒,已是吓坏,及扶过房去,忽听龙儿大哭,疑是鸾吹身死,猛吃一惊。病虚之人,那能当此惊吓?大叫一声“母亲”,登时厥死。正是:

 

    情到深时互生死,事难明处两迟疑。

 

总评:

  方氏拒奸,写水夫人德化,是透顶之笔。尤妙在所拒者,即平日所奸之人,愈见革心之极致,宜观水为立祠也。愚儒论史,必曰此失节之妇,何足风示?孟子曰,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其斯之谓与!哑子一案,准状则因其迫切,此审状之功也;问供则极其繁琐,此对勘之妙也。今之临民者,既惮审状之劳,复无对勘之法,欲得两造之实情,难矣!当纂此入《患民》等书,以为听论之匙钥。

  欲表龙儿听讼之才,不写其恢恢游刃。却偏写其忙迫尽情,不如此便是《西游》、《封神》,绝无情理之书也。而于此忽入蛟行,方有绝处逢生之乐,峰来天外之奇。

  龙儿一梦,已为收妾埋根。若作幕宾,何必与凤姐同行读书者?于此致疑,方不是矮子观场,小儿听唱。

  论相一段,全为识破蛟行,而字字透宗,绝胜相书全部。

  验足而不及他处,固龙儿老成。一验之后,即不苟言笑,庄重许多,尤见心术之正,礼法之严。然在蛟行则不得不疑且愧也。体贴人情,非轻看蛟行,错看龙儿,不可不知。

  蛟行不能根究,龙儿又不便明言,此事无结局,故以一病联之。妙在鸾吹反先晕倒,龙儿乃可痛哭直陈。因而此一哭,致蛟行错疑,登时厥死,则鸾吹更无可复商。必于一诺无辞矣。此文章斗笱之法。

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

 

  龙儿将看出蛟行小足之事,痛哭说知,道:“看他病症,竟像害着相思。侄儿到此时候,姑娘又这等爱他,不得不实说了。”鸾吹正待回答,丫鬟急报:“师爷听见这边哭声,只认太太有变,大叫母亲,吓死在床了!”鸾吹满心辣痛,七跌八撞的,赶过房来,捧着蛟行头面,极声哭叫。龙儿学素娥之法,用力一拿,方哭醒转来。鸾吹脱去衣裙,单留小衣,钻入被中,将蛟行抱在怀里,脸对脸儿的说道:“亲儿,你有心话,可从实告诉,没有不依从你们的。你病到这样地位,还只顾藏在肚里,你就不顾性命,也须怜念我两人性命。倘有三长两短,不急死,也须苦死了!”蛟行泪如雨下,碍着龙儿,欲言又止。鸾吹把众人俱遣出房,单留小连一人。摸他身上,衣裤相连,用线缝扣,还是连靴睡在被里。因喝小连道:“你这丫头,怎不替小姐脱掉了靴子?我儿,你把改装来意,快说出来罢!”

  蛟行见事已破露,只得含羞说道:“孩儿实即府学教官孙女,姓钱,不姓魏,蛟行即孩儿之名,并非表号,是吟咏之吟。小连亦是怜爱之怜。父母俱亡,自幼家祖抚养教训。因孩儿有些姿质,妄想择个佳婿。到任后,常把大哥会墨及殿试三策讽诵,说是天下奇才,只可惜已有亲事,对着孩儿叹说:‘天生你这般才貌,又天生文年兄这才学,年纪又甚相当,而不能配合,此乃命也!’及大哥由常至苏,家祖迎送回来,向孩儿说:‘为庸俗人妻,不若为英雄之妾!他父亲四房姬妾,皆属官家才貌俱全之女,还有郡主在内。你若肯贬屈,我就请媒议亲。我看文年兄相貌功名,俱不在文年伯之下;为其侧室,亦不至辱没家声。你不见齐桓、秦穆皆一时霸主,尚以女为重耳妾媵乎?’孩儿亦爱会墨三策如宝,又因家祖赞不容口,援古证今,苦苦相劝,心便活动。但不知人品如何?倘徒有才华,而狠戾轻薄,岂不误终身大事?故与家祖商议,改装至此,密探得德与才称,再议婚姻。数月以来,见大哥德器深沈,性情温厚;兼蒙母亲慈爱,不啻亲生,窃幸此事可成,终身有托。不意八月初五一夜,为大哥灌醉,识破丑形以后,即情意冷落,形迹阔疏。孩儿自愧自怜,郁结不解,遂成此病。今蒙母亲盘问,敢不实陈!”说罢,呜咽不已。

  鸾吹手拭其泪,说道:“他父亲现是六房妻妾,他将来亦无禁其置妾之理。得尔心肯,我所乐从。只要你把心放宽,病好起来,即择日下定。母亲及二哥处,包在我身上,修书玉成,却不可因定了亲,怕有嫌疑,便要回家。要如童养媳妇一般,你与大哥兄妹称呼。待大哥离了外任,再定行止也。”蛟行道:“蒙母亲垂慈,是极好的了!但不知大哥心上如何?若有嫌弃之心,虽母亲屈成,将来必有团扇之悲矣!”鸾吹道:“这是你错疑他了。他因你病,容颜捎瘦,饮食俱废,泪点不干,你难道不知?”蛟吟沈吟道:“求母亲问明,八月初五以后,相待何故迥异于前?以实告知女儿再处。”鸾吹应诺。令小怜脱去蛟吟小靴:“取人参汤来吃,讲这许多话,定是乏了。”

 

 

  自己便穿衣起床,回至房中,盘问龙儿。龙儿道:“侄儿因看破改装,便觉有男女之嫌,以后实系形迹阔疏。却并未情意冷落。只不便黄昏侵晓,密切谈心;酒后茶前,诙谐肆意,以致他猜疑了。侄儿除非终身不置妾则已,如许置一妾以佐理内政,则走遍天下。何处可寻?还有甚不愿呢?妻妾之间,最易生嫌。此女待姑娘如此孝敬,必能顺事表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鸾吹大喜道:“我已一口许下他了!”因把自已之言,述了一遍。龙儿亦大喜致谢。鸾吹忙去说知。蛟吟益感龙儿之有情,而又能守礼,心结一解,便一日一日好将起来。鸾吹急急赶起主婢两人衣裙鞋脚。至十五日,龙儿、蛟吟生日,病值全愈,蛟吟改换女装,至鸾吹床前问候。

  鸾吹细看,与凤姐眉目不同,美丽则一,更饶一种缠绵婉媚情致,不觉我见犹怜,捧住香腮,连唤:“亲儿!你病初愈,不该起得恁早!今日你两人生日,便是吉期,待你大哥进来,替你作定便了!”蛟吟脸上泛出两朵桃花,垂头不语。鸾吹洗面,便来捧巾,梳头便来理栉;从前虽是亲热,究有男女之分,此时则更水乳交融矣。龙儿行香回来,便要避入里间,被鸾吹一把扯住道:“女儿怎是这样?你两人每日要一处办事,商量计较的,岂可相避?我说的如童养一般,兄妹称呼的了,快大家相叫。”蛟吟只得低低叫一声大哥,龙儿便回叫二妹。鸾吹道:“女儿行二吗?”蛟吟乖觉,答道:“女儿并无姊妹,想是留姐姐的地步。”

  鸾吹欢喜说:“这也是个道理。但你表妹年纪反小些,便怎么处?”龙儿道:“现在公主娘娘,不是以小年而居四位庶母之上吗?二妹将来,自然该称表妹为大姐姐也。”因向蛟吟道:“我们先行了望日之礼,停会再行生日之礼罢。”于是两人望空拜了祖母、父母,去见了东方侨,鸾吹禀知情节,惊喜不已。回来见过鸾吹,然后二人相见。鸾吹道:“以后女儿就在房里办事,夜间就与我同床睡觉。”蛟吟便令小怜,将文卷铺陈都收拾过这边来。午间,鸾吹复领二人,去拜了东方侨,望空遥拜水夫人等,两人又拜了鸾吹。拜时虽同站一单,却总后一步,不敢与龙儿齐等。鸾吹深喜其礼让。蛟吟请龙儿上坐拜寿,龙儿道:“夫妾之礼,以待将来。如今且只行兄妹之礼。”鸾吹道:“论起来,女儿是西宾,还该僭你大哥。有将来一说,便只依兄妹之礼罢了。”于是两人平拜。

  鸾吹头上拔一枝金凤钗,簪在蛟吟发上;又解龙儿所佩双玉莲环,佩于蛟吟带上,道:“以此二物为定。俟我写书进京,女儿亦通知令祖,然后备礼定亲。”蛟吟欢喜,受了插定。合衙人俱来祝寿,一概辞去。

 

 

  午后,大排筵宴,双庆生辰。东方侨于席间取历本,择于次日起身回家。鸾吹知有祭祠、谒墓等节事,不敢复留。十六一早,复备席饯行。龙儿定于十二月初一日按湖州,先于二十四日至杭州,补看各营。隔晚二十三日,至江头,将要泊船,外水把篷一折,船折过岸,几个外水齐用长篙,往岸尽力一篙,那船直掀过来,再凑潮水一冲,舵工又把舵捩脱了水,那船便直往江心翻去。舵工水手各抢船板,赴水逃生,一船之人,俱落江底。

  第二号船上,便是鸾吹、蛟吟,眼见龙儿落水,魂魄一齐飞散。蛟吟忙喊:“不论诸色人等,救起大老爷的,赏银一千两!随从人等,每一人一百两!”鸾吹、柏氏、天丝等,便俱依言同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船后船水手,衙役中熟于水性者,便纷纷跳下。须臾,成全举着龙儿,伏波举着锦囊,金砚亦捞有船板,赶至船边,鸾吹、蛟吟、柏氏、天丝方才住抖。龙儿送进中舱,寒冬天气,被水一浸,被风一括,已面无人色,牙关咬紧。鸾吹便不顾男女之嫌,把湿衣湿裤脱下,手上解下印囊,放开胸前衣服,抱坐怀中温暖。但酒既饮多,又已疲乏,便沉沉睡去。

  成全、伏波复下水,救起四个小内监。各水手衙役,又捞着六个小内监,两个门子。上下诸人,一名不少。俱吃火酒酱姜,不饮酒者即灌姜汤,个个救活。鸾吹大喜,把京里带来的五千银子,兑出二千三百两,分赏众人。蛟吟忙问:“金砚可能劳动?”柏氏道:“他原识水性,捞有船板,未经沉底,现已照常。”蛟吟忙唤至头舱,给与现成牌票,吩咐如此如此。金砚答应上涯。

  门子传禀:“岸上文武各官伺俟请安,不敢禀见,求示进城时刻。”蛟吟吩咐:“天晚夜凉,大老爷在船过夜,打发各官俱回。只派兵役巡更守夜,打捞敕命等物可也。”门子传谕讫,复禀:“敕命仪仗等物.已经各官捞齐晒晾,明早禀缴。”鸾吹道:“船里不便益,你怎不同我商量,竟自发放?”蛟吟附耳说道:“今日翻船,不关风水,必系陈荣、安富等设谋,夜里必复来暗害。当令成全、伏波夫妇彻夜侦探,锦囊夫妻彻夜防守。若得有贼人,则国法可伸,私仇可报矣!”鸾吹似信不信,含糊答应。

  蛟吟一面吩咐家将们巡防,一面催促夜膳,俟龙儿醒转,述知其意,并催早睡。龙儿点头道:“一些不错,父亲在京早已料到,故特奏带成全、伏波。我们用过夜饭,便是歇息。只是铺盖已落水中,便有捞获,亦不可睡矣!”鸾吹道:“此时只索行权,我与女儿一被,你就睡我之被可也。”到得半夜,忽然发喊。说:“拿住凿船贼了!”登时岸上兵役,船里诸人,一齐惊起。伏波已捆缚一人,验是舵工,丢落船头,将锁练锁好,仍去巡缉。

  至天明,各官投揭,禀缴敕命等物。幸敕书用油纸封卷,装入竹筒,未经浸湿。龙儿令家眷进衙,舵工发监。自己带领家将,径赴教场看操。罚跪穿耳者,不过十数人;合计赏数,竟在八分以上;因违了期限,降作六分以上,给与功牌。官士渚等,皆欢呼叩谢。回到衙中,金砚已获带舵工妻子,并安富之妾,及一个和尚,即是江西禅师,名唤白玉。在衙密禀道:“家将奉小姐之命,昨日进城,先到安富家中,安富不在家,见这妾进禅房,与白玉奸宿。俟其睡熟,点起闷香,将奸夫奸妇双捆,想要解醒,吓问安富密谋,及舵工妻子足迹。适见床头一只拜匣,缄封秘密,打开看时,见这一纸议单,已自画供招。因把小姐所付牌檄,连夜传了闻人将军,并城守营汛,围了陈、安两宅。在陈荣家内,捉获其子陈相,并安富两人。在安富家内,捉获舵工妻子。陈相、安富交与闻人将军看管。家将把这四人解案听勘。”龙儿看过议单,立刻坐堂,监提舵工、陈荣,并拘到陈相、安富勘问。

  先唤舵工上堂,将议单给看,喝令实招。舵工见各犯俱齐,议单现据,徒受刑法何益?因实供:“陈荣设谋,陈相、安富主使,知小的兄弟们熟于水性,许给一万两银子,要害大老爷性命。这就是小的妹子,现为安富之妾。船只本钱,又俱是安富的。该死听从。凭这白玉禅师立了议单,事成之后,陈、安家各出银五千两。把小的妻子,预先藏入安府。小的因见大老爷被人救起,原想逃走。后因大老爷仍宿在船,便与兄弟们商议,若凿得沉船,仍可得万两银子,不须逃走,该死又来凿船的。四个兄弟,见小的被拿,想是都逃走了,实不知他们去处。”舵工妻子、陈荣、陈相、安富、白玉,见舵工已招,又有议单确据,俱不待加刑,各各供招,画供已毕。

  后审奸情,又是双双捉获的,无可抵赖,亦具直招。奸妇说:“白玉本事好,府中女眷半与通奸;小妇人撞破了,才被姊妹们捉住,与白玉通奸起的。”龙儿拍案怒喝,不许指攀,那奸妇才不敢牵扯,带裤责四十板发回。喝把白玉夹一夹,棒打四十翻青,白玉大叫:“犯僧已直招了,求免夹棍!若但治奸罪,犯僧愿打;若还要治议单之罪,律上载明二罪同发,应从重论的!”

  龙儿喝道:“你这贼秃,无恶不作,还想二罪从重吗?休讲别事,只安富这厮,供养人在家,要求福田利益,是要把家中女人俱布施与你奸淫的吗?论起法来,万死犹轻;一夹四十,是从宽不过的了!”左右呈验夹棍,拣了一副极短极硬的;呈验竹板,拣了一对极重极毛的。这一夹棍,四十板子,把白玉十分性命,去了九分多些,只剩有七八厘米景了。当将舵工妻子讨保,各犯分发司府两监,叠成文卷,差了急足,拜发本卷。又将一千两银子,分赏金砚、伏波,以旌其功。

 

 

  次日,起马按湖州。至二十日封印后,事已大简。到二十六日,更是闲空。鸾吹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几日内,你两人可寻些顽耍之事,引我喜笑喜笑。”龙儿道:“顽耍之事,如下棋、抹牌、投壶、打双陆、抢红、猜手、赌拳、夺标、打秋千、捉迷藏俱是,姑娘吩咐该做那一样?”鸾吹道:“虽都是顽耍之事,却不发笑,只有捉迷藏好笑些,女儿可肯做?”蛟吟道:“倘被大哥捉住,可不乏趣;女儿也不便捉住大哥!”鸾吹道:“你也说出几件来看。”蛟吟道:“还是藏阄、拆白、猜谜、摺纸符、扎鲍老、绩生麻、对巧对罢?”鸾吹道:“也不发笑。”龙儿道:“翻角斗、竖晴蜒、上竹竿、甩台脚、豁虎跳,跌百脚、接长人、装矮子、三人骑白马、七人牵黄牛罢,这却又是顽耍,又得发笑。”蛟吟慌道:“这是一件也做不来的!”

  龙儿道:“你只不肯做罢了,不信一件也做不来!也罢,如今和你扮鬼脸,赌笑面,难道也不来?”鸾吹笑道:“扮鬼脸,女儿也是不肯的。这赌笑面,又是你的绝技,凤姐这头亲事,不是你吃奶时节赌笑面骗来的吗?”龙儿不觉失笑。蛟吟问:“姐姐与大哥怎样赌笑?”鸾吹笑道:“那时你姐姐还是七八十岁老人,没到这世里来哩!”因把安乐窝内龙儿与水夫人赌笑,及湘灵等议亲之事说知。蛟吟失笑道:“原来姐姐是没曾投胎就定亲的,就真是天缘了!”

  鸾吹道:“我倒想有一法,不如说笑话罢,除了村的陈的不许说,要各出心裁,与你我三人有些关合,谑而不虐,又发得人笑。丫鬟们取酒殽来就算行令,吃一令杯说一笑话。发得两人的笑,两人俱吃还一杯。发不得笑,收回了一杯,重说。如串捏有情,发得大笑,两人须吃三杯。但不许强着不笑。就从我先说起,挨坐而来,周而复始。”丫鬟们如飞取到酒殽。

  鸾吹干一小杯,说道:“这里湖州人家,有四个姊妹,闲谈天下快心之事。大姐道:‘生有好女儿,是最快心的事。’二姐道:‘有好女儿,又配得好女婿,才是快心。’三姐道:‘有好女儿配了好女婿去,便得再过继一个好女儿,方得快心。’四姐道:‘过继着好女儿,须得也配给好女婿,方是第一等快心。’大姐不依道:‘有好女婿的快心,原为好女儿见,过继女儿虽好,怎比得亲生女儿?反一并配给女婿,去分女儿之爱,这不成了痴子心?’四姐道:‘现在文按院的丈母,不是过继个好女儿,就许给他的好女婿,每日心花开放,笑得口都合不拢来,把亲生女儿撇在脑后,怎不见人说他是个痴子呢?”’龙儿、蛟吟都笑了。

蛟吟道:“母亲真个掉得下姐姐?怎不同出京来?”鸾吹道:“初时也记挂,自得了你,便把他放淡了。我这笑话却是真情,连自己也解脱不出是啥缘故哩!”蛟吟扑入鸾吹怀中,撒娇道:“莫非前世原是母亲的女儿,怎得母亲怜爱副这等地位?”鸾吹抱坐膝上,叫丫鬟斟酒。龙儿、蛟吟各干一杯。

轮到龙儿,龙儿又干一杯令酒,说道:“父亲定了规条,皇上降了诏旨,僧尼道士年未满四十者,勒令还俗;四十以上者,不许招受年少生徒。阳间便是府州县官奉行,阴间便是城隍奉行。城隍查到观音庵里,见观音身边,立着善财、龙女,大怒道:‘奉旨不许招受年少生徒,你这尼姑怎敢违禁呢?’观音慌道:‘并不是招受的徒弟。’指着龙女说:‘这是女儿;’指着善财说:‘这是女婿。’城隍道:‘这两个男女年纪甚小,还不是婚姻的时候,怎得存在一处呢?’观音说:‘是童养在家的。’城隍道:‘你这面貌甚是少艾,奉旨是该还俗的,可曾嫁有丈夫呢?’观音说:‘早已嫁有丈夫。’城隍道:‘丈夫是谁?’观音道:‘是东方翰林。’城隍道:‘你既嫁东方丈夫,怎不同丈夫往东方去,还住在这南海边上呢?’观音指着善财道:‘这女婿家住吴江,’指着龙女道:‘这女儿家住松江,都在南海边上。’城隍不等说完,即驳问道:‘你家住南海普陀落伽山,谁人不知?怎说你的女儿,住在松江?’观音道:‘实不敢瞒,这女儿不是亲生,是过继松江府钱家的。因欢喜这女儿、女婿,要就近照管他,便抛撇了丈夫,情愿冷清清的,守着两个男女,连这样大节下,都不回去过年哩!’”这笑话,把合房的人都笑个不住。

  鸾欢更是眼睛没缝的笑,说:“这扭捏得好,比我的笑话强远了!只是面貌少艾,却说不上,我自己知道是个老婆子样儿了。”天丝道:“大小姐皮色少嫩,还像不满二十岁的人,怎说起老来?”鸾吹笑道:“我若不满二十岁,就是欢喜女儿、女婿,这样大节下,也要回去过年了!”天丝等都笑道:“大小姐原来也会说趣话的!”鸾吹笑道:“今日是讲笑话的日子,许你板板儿讲道学吗?闲话休题,女儿,我合你该吃三杯,且干了酒,好听你说。”于是,放下蛟吟,各饮三小杯,蛟吟又吃了一小杯令酒,说道:

  “观音爱那女儿、女婿,带在身边,时刻不离。不想女婿善财有个仇家孙行者,探知观音要往杭州天竺去受香花供养,变作南海守洞黑熊神,架了观音的慈航宝伐,泊在岸边。观音带着善财、龙女上了座船,开至中间,行者弄神通,把船一侧,将善财翻落水底。幸有花篮内金鱼在海中游戏,登时将善财送起,虽未伤命,却被冷水一淹,海风一刮,已是冻坏牙关,咬得格格的响。观音着忙,替善财脱去裹肚红裤,解开胸前缨络,抱坐在怀,用热酒酱姜去其寒气。龙女恨那行者,走出头舱,想设计擒获猴精。观音救转善财,忽地回头,不见龙女。那龙女虽不是观音亲生之女,却胜如亲生女儿,异样疼惜,只认是也掉下海,猛吃一惊。忙踏莲花,向海底寻觅不见,认是他父亲敖顺救去,迳入水晶宫里。那时东海龙王,请洞庭龙王女婿柳毅做先生,教龙子、龙孙的书。观音受惊之后,心神恍惚,竟错认洞庭龙王之女婿,做东海龙王之女,上前就叫女儿。柳毅忙跪在地,回叫母亲。那些龙子、龙孙都诧异极了,说:‘先生怎自认起女儿来?’柳毅道:‘你们有所不知,天下人那一个不冷淡先生,亲热女儿?若肯把先生认作女儿,是求之不得的事!你不见松江钱蛟吟刚做得几日先生,就认东方太太做了母亲,把他爱若亲生,风吹肉痛,由着他装憨带痴的坐在怀里,敲松子,剥瓜仁,呷和合汤,说笑话,吃酒行令,好不快活哩!’”鸾吹正呷着一口和合汤,猛然失笑,喷了满地。

  龙儿及丫鬣、仆妇,俱笑不绝声。鸾吹道:“你两个一认善财,一认龙女,把我硬派作观音。善财嘲笑观音少艾,抛撇丈夫,冷清清地不回去过年。龙女嘲笑观音,连人也不认得,将男作女,乱叫女儿。这不成了善财、龙女戏观音吗?侄儿,我与你各吃三杯,再罚善财、龙女戏弄观音酒一杯。女儿做先生时,我几会冷淡过来?再罚女儿屈说酒。”龙儿、蛟吟俱先干罚酒,龙儿再陪鸾吹吃过三杯。

  蛟吟请鸾吹重说起,鸾吹道:“我年纪比你两个多,意智却少;身量比你两个长,口才却短。那里会翻心挖肚,造出这些话来!母亲常说乐不可极,肚也笑得疼了,趁好住罢。到陈夕那一日,同我守岁,限你两人,一递一个说笑话,我只出耳朵听着,笑到天明罢。”

 

 

  二十八日,圣旨、家书齐到。陈荣依谋杀制使已伤,为首律绞决;陈相、安富、白玉、舵工,俱依为从,律杖一百,流三千里。钦赐龙儿福字、鹿尾、金钱、元宝。清宁、坤宁宫赐金豆一升、银豆三升。水夫人及诸媳、遗珠赏压岁银钱。水夫人、田氏、红豆、素娥复送鸾吹银缎糕果羊鹿等物。字内说:蛟吟之事。听鸾吹主持。麟、凤、鹏、鳌四儿,公裱一册页,恭祝龙儿十龄荣寿,并德政诗四十首。素臣候谢鸾吹训戒龙儿。内述:田宝得子,家眷久到。骥儿已定楚王世子之女。始升赠龙儿冠带靴袍。凤姐禀说:父亲身体康健,但时常记挂母亲。

  鸾吹看过,忽然不情不绪起来,亏着龙儿、蛟吟百般承顺,过了些时,便丢下了。鸾吹久得尚功之书,一口允亲;水夫人书到,便择了明年正月十五团圆吉日行定,差人往常通知。

 

 

  成化十三年正月初一日,按嘉兴。十五日,行聘。二十日,赴松江勘盐场,连宁、绍、嘉、松四府,共清出势要中盐四十一万五千六百三十引,除去贫难老幼日负盐十万四千三百二十引,每岁实增销官引三十一万一千三百十引,盐政肃清。二十五日,拜发终任本章,令金砚飞驰至京。二月初四日本回,奉旨加右都衔,巡按福建,督理戎政如故。

  始升致书鸾吹说:“夫人出京,虽为照管女婿,亦因迎养父母。福建途遥路险,难以迎养,女婿年又稍长,政事有蛟吟帮助,衣食有诸家将妻料理,可以放心。婿固当爱,女亦未可久抛也。应否回京,惟夫人自决!”鸾吹还在少年,夫妻又甚恩爱,自凤姐书来,触动情肠,常有相思之况,又被此书一提,便决意回京。龙儿苦留不住。蛟吟不尴不尬,便亦力辞欲归。

  鸾吹恐蛟吟一去,龙儿再像前番劳苦,如何当得?却又想不出留蛟吟之法,一夜睡不安枕,忽然想起,明日便对两人说道:“我是必要回京的,女儿是断不可去的。但我既回京,你两人实有许多不便,不如趁我在此,择一吉日,替你两人圆房,便没有嫌疑了!”蛟吟羞得满面通红。龙儿慌道:“侄儿今年只十岁,二妹只九岁,天下那有十岁九岁的孩子成婚之事?这个断使不得!”

  鸾吹道:“八岁幕宾,九岁巡按,也是天下没有的,何妨自我安古?我原怜你独自一人,衾寒枕冷。当初二哥与你大母、二母都是同床合被,贴身着肉过来。你只如二哥一般,坐怀不乱,留还女儿原璧,以待将来,才算得一个奇男子。母亲书上原说,蛟吟之事听我主持。如今也不必通知京中,也不必通知常州,由我作主,令你两人同床合枕,便知寒着暖,毫没嫌疑。一切饮食起居,疾痛疴痒,互相照料,我去便可放心。也不管你两人情愿不情愿,要硬做主张的了!”

  龙儿、蛟吟正自没法,只听见外面哭声大起,沸反盈天,闹上堂来。鸾吹大惊失色。龙儿,蛟吟一时仓卒,亦觉诧异。正是:

 

    十岁新郎千古话,九龄巡按万人心。

 

总评:

  择婿之法,太上论德,其次论功,其次才貌,门第其末焉者耳。尚功为功名才貌所动,不以孙女为人妾媵,无一字道及门第,其见已高人一等。蛟吟则必欲德与才称,再议婚姻,将相貌功名一并丢置脑后,方是第一等择婚之法。八岁小孩作如此见识,咄咄怪事!

  龙儿看破改装,便觉有男女之嫌,万不愧素臣之子。蛟吟岂料不及此,而顾疑其冷落,以致病几不起?此则当局者迷,非龙儿厚而蛟吟独薄,龙儿正而蛟吟独邪也。论史诸套,都不作设身处地之法,屈杀千古血心任事之人,正复不少!

  细写折篷、撑篙、脱舵、抢板,便知翻船不由风水;既知不由风水,便知翻船之故。若待蛟吟唤金砚给牌票,始起疑心,便非善读书人。唤金砚给牌票,令成全、伏彼彻夜侦探,正特表蛟吟灵警。妙在以酒多疲乏,沉沉睡去,放过龙儿;尤妙在更抬出素臣,且逆料于数日之前,数千里之外也。心灵手妙,妙何可言!

  既翻船,复凿船,奸徒之计诚可畏!而素臣、蛟吟,一则先事预防,一则临事急智,俱足以救溺擒凶,谁谓小人之计常伸,君子之防不密耶?获奸一节,似可不必,而伏安吉之仇合。作书本旨,俾求福田利益者,发一深省,关系甚大,固未可轻议也。

  三笑话俱生新,而愈出愈奇,足以浚灵府而凿钝根。尤妙在拖写除夕,令人无限朵颐之致!

  鸾吹之爱女婿,人情之常;而东方久别,见信思归,亦是深于情之故。至筹及圆房一法,未免稍涉卤莽,然亦信龙、蛟两人之极,乃能行此权宜。顾临行之日,又因晏起动疑,必至悄揭被窝,摸着四只裤管而后信,与日后促成凤姐完婚,怕蛟吟占了先筹,抑又何也?盖鸾吹识见不高,久在水夫人橐签之内,才与璇姑诸人伯仲,而用情太过,是其本质就不免有寻常儿女之态也。

 

 

 

 

 

第一百三十回 独桌待孙行激劝 一心忧旱起迍邅

 

  龙儿正待查问,锦囊已进来禀说:“众百姓闻大老爷调了福建,聚有数万人,哭进衙门,要求见大老爷哩!”龙儿忙出坐堂,唤上为头父老,说:“本院年幼无才,有何好处到百姓,蒙父老们如此错爱!”

  父老道:“大老爷年纪虽小,功德极大。里老们七八十岁的人,连耳朵里还没听见过这样好官哩!大老爷功德也说不尽,只把场盐许老少贫难负卖,每年就沾数十万银子的恩惠。势豪占夺盐业,俱断还原主,又沾恩数十万。浙江十一府营汛,不敢冒食名粮,添募了万余兵丁,又沾数十万。各寺观内撒出田业,并各土豪势官强占的田房妻女,俱给还原主,又沾恩数十万。贪官污吏,头等的都被题参,其次的告病乞休,又其次的都改头换面,学做好官,把十一府地皮全保住,又不知沾恩无万无万!其余除蛋户,放惰民,清军田,撤淫祠,禁朝山,绝火葬,除盗贼,断打降,那一件不是大功大德之事!百姓称大老爷文铁面、文青天、文龙图、文爷爷、文祖宗。都是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忽闻大老爷调了福建,大家如丧考妣。挖肉伤心!里老们在堂上哭,大老爷听得见,妻儿媳妇在家里捶胸跌脚,嚎啕痛哭,大老爷那里听见!如今众百姓们,要求大老爷常做浙江按院,再不,就调做浙江抚院,就是恩典了!”

  龙儿感激百姓爱戴之诚,两只小眼正在酸酸的流泪,听到此处,不觉破涕为笑道:“天下有为父的保留儿子,又可拣缺保升的事吗?难为父老们美意,本院只心里知道罢了,保留二字,再也休提!左右,好好扶了父老们出去。”父老们那里肯去,都嚎啕大哭起来。龙儿满面流泪,决绝辞谢。良久良久,方始大哭而出,连夜往省中求抚院去了。龙儿进来。兀自流泪不已。那万余人痛哭之声,好不利害,不特鸾吹、蛟吟为其感动,连着仆妇、丫鬈、内监人等,亦俱垂泪不止。正是:

 

    德化官民为一体,情真吴越亦同袍。

 

  鸾吹择于初八日替两人圆房。十二日起身,龙儿便由杭州去福建上任,鸾吹便由吴江进京。初八这日,逼着龙儿、蛟吟先拜天地,后拜祖先,送入洞房。鸾吹进去,同吃团圆喜酒,将龙儿、蛟吟都劝有酒意,令小怜伏侍上床,养起花烛,扣门出去。次日一早,悄悄开门,揭帐而视,见两人脸贴脸的,睡得正熟。怕小孩不知利害,弄些把戏出来,往那头揭开些被,见了四只裤管,方才放心。二人起来,拜见鸾吹。鸾吹吩咐:以后蛟吟称龙儿老爷,龙儿呼蛟吟大姐,合衙称蛟吟为姨娘,却不许一字传出外边。十二日,发扛起身,鸾吹、龙儿、蛟吟三人,难舍难分,哭得鼻泡眼肿。无可奈何,只得分别。

  龙儿因脱靴设祖,哭送的人多,拥挤耽搁,是日只行六十里,住宿石门。十四日早到杭州,将印信交与巡抚。至晚,下了江船,前赴福建。到了浦城县,福建巡抚差官赍送印信到来,接印任事。福建一省官员贤否,势恶土豪,以及民情利弊,因是素臣熟游之地,又尝听六雄议论,在浙江复与闻人杰、袁作忠纵论时事,浙、闽连界,更有访闻,便俱有成竹在胸。到建宁府,发入境本,参劾去七八个贪酷官员,拿了一两个豪恶,便已政声大起。

  鸾吹于四月初二到京,京中已轰传福建小巡按许多政绩矣。是年八月,古心两子文柔、文讷俱中乡科。十四年二月,又联捷中了进士。恰好报喜这日,奉旨调文龙巡按江西。鸾吹到京,夫妻团聚,母女相见了十个月光景,又把女婿记挂非常。江西迎养更便,便又择于三月初二日起身,前往江西。

 

 

  是日,奉上皇圣旨,铁丐夫妇再留三年。飞娘只得辞谢水夫人回岛,姊妹二人恸哭而别。殿试胪传,曾彦中了状元;文柔名在三甲,吏部观政;文讷名在二甲,上馆教习。水夫人怕孙子外任,嫁娶不便,择吉请期。宁文、徐武俱有同虑,便允了婚期。八月,十月,俱娶回家。水夫人见两个孙媳俱幽娴稳重,无公侯骄侈,武师嚣陵气质,甚是喜欢。

  是年,田氏、红豆、素娥、湘灵、天渊各生一子,璇姑生一女。田氏子名虎,红豆子名骐,素娥子名鹰,湘灵子名鲤,天渊子名豹,璇姑女名燕。也是生下数日之内,争先议亲。骐儿尚了皇妃所生的公主;燕姐被皇后定为皇子妃;鹰、鲤、豹三儿,俱被玉麟争去做了女婿。只有虎儿是鸾吹因有三个月身孕,恐系女胎,千叮万嘱留下,俟分娩后,再议婚姻。十一月内,有信进京,果然生女,东方侨取名雁姐,请践前约。水夫人就向始升行了小定。

 

 

  十五年正月,天子因水夫人六旬大寿,将龙儿调升北直巡抚。二月十六,到京升见。天子道:“三年不见,卿已长成如此。然亦不信如此身量,而能威行三省,恩周万民也!卿调福建,则浙民赴京保留者数万人;闽民恐被浙民夺去,进京动民本,亦数万人。调江西亦然。今江西又各聚万人于京互争矣。朕以各省皆赤子,故从未准留,而心窃怜之。前欲为卿立券,虽深信卿能胜任,亦不料卿之超群绝伦,至于如此!朕尝戏谓卿为跨灶;素父之灶,如何能跨?然非素父,实难为卿之父也!闻卿有才妾佐卿幕务,利国泽民,朕与两宫俱渴欲见之。”

  龙儿涕泣谦谢,奏:“臣未婚妾钱蛟吟,随臣岳母未氏在后,数日内可到,当即率同朝见陛下。”天子道:“卿离父母三年,当给假半月,以尽子职。三月初一日起身赴任。今日不留卿宴,亦不令入宫,慰卿渴见父母之心。俟卿妾到京,同入宫朝见可也。”龙儿感激谢恩。回府,见过合家,随田氏上蓝田楼,跪在膝前痛哭。田氏抚其头面,泪下沾襟。鸿姐五岁,虎儿两岁,四只小眼俱红红的流出泪来,真天性也!麟、凤、鹏、鳌四儿,俱告假回来,弟兄执手,悲喜交集。

  是日,水夫人设席款待龙儿。素臣大惊道:“母亲怎如此优异他,他如何当得起?”水夫人道:“小儿有过当惩,有功当奖。优异龙郎,坚其为善之念,亦以激发麟、凤、鹏、鳌、鹤、犀、骥七孙志气,且为三省苍生起见.非过分也!若举劾不当,无功于民,则当罚跪加杖,以惩辱之,我岂徒事姑息者耶?”素臣乃不敢辞。

  宫女报酒筵已备,水夫人令素臣、田氏回避,定龙儿南面,专席;七孙东三西四,联坐两席;水夫人北面,专席;璇姑等四媳北面,退后,分东西两席。龙儿汗流浃背,伏地不敢仰首视。水夫人命诸孙掖起,以答素臣之言,约略答之。亲赐三杯醇酒,亲手取两朵金花,簪其纱帽,取全疋红彩披匝其身。令四媳各赐酒一杯,七孙各敬酒一杯。谓麟、凤诸孙道:“汝等识之,将来如有官守,有功,则如待汝兄者待之;有过,轻则长跪扑责,重则驱逐削籍,勿使玷辱祖宗也!”麟、凤诸孙,皆顿首受诫。

  龙儿这日喜到尽情,向麟儿、鸿姐说:“愚兄中会魁,占鳌头,占巡按,升巡抚,恩荣喜耀,非不可喜,无今日一宴这乐也!从此矢勤矢慎,益励公忠,祈得婆婆欢心;若稍有懈怠,何面目见婆婆耶?”红豆、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各谓其子:“你们若有这一日得婆婆欢喜,使汝母面上生光.便不枉十月怀胎,三年乳哺辛苦!”骥、凤、鹏、鹤、鳌、犀诸儿,俱激切感奋,誓做好官不提。

 

 

  十八日,鸾吹等俱到,水夫人、田氏设席款谢鸾吹、蛟吟,犒赏金砚等一班男妇。十九日,龙儿率领蛟吟入宫,先朝见天子。天子询问三省情形,蛟吟奏对详明,了如指掌。天子大喜,暗忖:如此才情,如此美貌,而屈于妾媵,非文龙何以堪之!因问:“女子小年聪慧,不过通诗识礼,拈弄翰墨,何以能娴幕务?”蛟吟奏道:“妾祖钱尚功熟于吏治;臣妾幼闻庭训,讽读家编,故得稍效刍荛。”天子降旨,升钱尚功礼部主事。

  令宫女领二人先见太皇太后,次见皇后、皇妃,皇后设宴款待过。蛟吟先见遗珠、长公主等,次以妾礼见凤姐,凤姐胀红了脸,坚不肯受。遗珠令蛟吟行妹见姊礼。蛟吟曲意小心,凤姐亦执手缠绵,如同胞姊妹一般亲热。皇后、妃细问巡按三省之事,蛟吟应答如流,俱相顾错愕:“怎许多宝贝,都聚在素父一家?云从龙,风从虎,洵不诬也!”二人出宫,天子及两宫重加赏赍,撤莲烛送归。水夫人令收拾月恒堂东边三间,做龙儿卧处,仍与蛟吟同房寝起。

  三月初一日,龙儿辞朝赴任,守着京师甚近,举劾设施,半出素臣,尤恢恢乎游刃有余矣!七月初旬,素臣即预备庆寿之事,但苦房屋不够,因于东西两宅外,复建五进房屋四宅,以居虎臣、云北、任信、士豪。士豪妻久故无子,被天渊苦劝,已置一妾,故亦建一宅居之。

  将西宅第七进居田太夫人子媳,第六进居全性、全身,空出四进,三进,以待远客。

  二十外边,天生夫妇自岛中而来。带有日京寿礼。尹雄夫妇自辽东而来,楚王妃自长沙而来,干珠、关兰、松纹夫妇自峒中而来。封斗趁便,送女儿来与虎儿成婚。云北择于二十八日迎娶,素娥去帮着料理。鹏儿送归房,被喜娘捉弄,鹏儿杯杯真酒,新郎吃的是武彝茶,弄得大醉。素娥怕水夫人知道,吓得魂出,罚跪了半夜,被顿氏央求不过,方才放起。次日,虎儿反扮鬼脸羞之。鹏儿道:“昨夜你跪在床上只顾动。我跪在地下不敢动一动;你跪得吃力,便伏在又白又细又嫩的肚皮之上,我跪得吃力,连那又黑又粗卫硬的地皮也不敢伏一伏;你跪着拖鼻涕时快活得要死,我跪着淌眼泪时苦得要死,不把红蛋喜果来补我的苦,还扮我的鬼脸吗?”鹏儿正在说俏皮话儿,不妨突出一个喜娘,哈哈的笑道:“小伯爷不出点点年纪,倒是一个老在行哩。”羞得两人都胀红了脸,跑开去了。

 

 

  八月初一日,天子降旨:初二日,三品以上官员,及外国使臣,赴镇国府庆寿;初三日,命妇庆寿;初四日,朕诣镇国府祝宣成太君寿诞;初五日,太皇太后率领皇后、皇妃、长公主、公主、郡主庆寿;给素父十日假,在家陪待宾客。素臣因托始升、抱愚传单各亲戚同乡好友,于初六日庆寿,女眷于初七日庆寿,本家于初八日庆寿,初九、初十两日谢寿,以便十一日销假入朝。这一忙,也就忙到尽情。直到二十六日,各远客陆续俱去。各省督抚,提镇两司,各外任相识,如福建六雄、熊奇、袁作忠、邢全、韦杰、易彦、屈明、羊化、羊运、岑猛、岑铎、开星、索住、萨保、何仁、元思、于人杰、于人俊等辈,外国如朝鲜、安南、扶余、琉球、中山、爪哇、占城、暹逻、哈密乌斯、藏土鲁番、满刺加、撒马儿罕等常年进贡,及新降之日本、鞑靼,皆奏明准其庆祝者,各致送屏幛礼物,俱打发清楚,内外方得歇息。

  又接着水夫人出京之事,仍复忙起。水夫人前经奏准,于九月初一日回家,祭祠扫墓。田氏、阮氏不消说,要随行,红豆、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宁氏、徐氏,俱未谒祠墓,遗珠连家乡未见,秋香生子已称姨娘,也须回去谒拜,诸孙、诸女随母俱回,连着随从下人,不只百人。水夫人因家中屋少,向无外、梁公借下两宅大房,打算分开居住。谁知到了码头,本族子侄来接,知皇上已照京中赐第一样,预建一所房园于吴江县城外矣。子侄说:“是县官奉旨,再四嘱托五叔,不可寄信入京,恐大婶奏辞。”水夫人感激皇恩,向北拜谢。

  于十月十二日进府,谒祠祭墓,遍拜族党,款宴亲邻,日日匆忙,未暇至园中一玩。直至十一月初一日,天气和暖,率领诸媳,入园散步。见园内亭台廊榭,与赐第无二;独湖水大有十倍,源通震泽,北出峰峦,高耸秀削,更胜丰城,较赐第之人力堆成者,灵蠢大小,迥不侔矣!到得不贪洞内,天光一线,石笋千枝。紫芝石室之内,真有紫芝数百本,历落其中,比丰城更多更大。香泉石壁之下,真有温泉,气蒸蒸然。

  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经过水夫人训诲,不敢流露喜色,却也惊以为奇。其余皆欢容满面,啧啧叹赏。再走几十步,洞便渐小,满壁斑烂,五色俱备,众人玩不忍释。只见小躔忽然吃惊道:“那壁角边,不是一窖水银吗?”秋香执说是水;天渊看去仍是真纹。水夫人亦见满窖堆着元宝,暗忖:此物复来,岂非丰城不贪洞中之物,为吾儿所当用者乎?

 

 

 

  是日回房,令素娥等赶做围幔,吩咐:明日如天气仍是温和,即轮流坐汤,勿虚天赐。次日,天气更暖,园中梅树有数十株吐花;因轮流坐汤,觉香气更胜丰城,温而不热,愈坐久愈觉受用。宫女、官奴从未见过温泉者,喜得心花俱放,浸在里边,几乎不肯起来。

麟、凤、鹏、鳌四儿,各赋律诗一道。麟儿颈联云:“清洁由来从我好,温香只合任人怜。”水夫人大奖道:“四首中格律谨严,吐属秀雅,气足词炼,水到渠成,自当以鳌儿为冠;而此二句,则非鳌儿所及。鳌儿尚怜温香,此则独出尘表。虽通首不及鳌儿,仍当压卷。作诗第一贵乎用意,此之谓也!”鳌儿俯首愧服。

 

 

  次日,凤元妻元氏来见,水夫人以客礼待之。因想起方氏,问:“他祠堂与我们旧宅可相近?”元氏道:“只离有五六家门面。”水夫人道:“明日要往祠中看一看。”次日,先至方祠,见塑像有六七分相似,水夫人拈香熟视,不觉垂泪。元氏惊怪道:“怎我妹子也流出眼泪来?”水夫人定睛细看,果见泪自目中涓滴不已。元氏用巾去拭,拭干了又流下来,众人无不惊愕。水夫人道:“曾子云:‘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姨娘死得其正,足盖前愆,可无悲矣!土木泪出,非经见之事,急宜收泪,勿以惑人也!”因取巾令璇姑拭之,一拭而止。

  别过元氏,上轿至旧宅,只见门闾改换,显焕非常。水夫人惊问文虚:“皇上既赐新第,何又改建旧宅?”文虚道:“是吴江百姓感谢太师爷恩德,把旧宅改建生祠。”水夫人俟落轿出看,见五间大殿,殿中神座内,坐着龙儿之像,像前四爪龙牌,牌上金写“钦赐小状元,兵部右侍郎,右都御史,巡按三省,世袭镇国公文大公子大老爷长生禄位”。旁边一色四牌,上写吴江伯文二公子,大驸马文三公子,震泽伯文四公子,小驸马文五公子,俱系大老爷长生禄位字样。

  水夫人看毕,怫然不悦,谓诸夫人:“此辈皆乳臭孩子,怎生当得!欲撤去之,汝等意下如何?”诸夫人未及回答,只见趋进族间侄孙文周,忙说道:“这是通县百姓的公举,五叔公阻止不掉,才得塑起来,这个断使不得!”水夫人沉吟一会,复进第三进屋去,也是五间大殿,殿中塑着素臣之像,像前牌上,金书:华盖、谨身两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太保,镇国公,精忠神勇,首辅元功,文太师爷长生禄位。殿后进去,便是宅门,门上贴着封皮。文周禀说是:“五叔公所封,等闲不许人进去。”水夫人令其开封,文周道:“内有叔婆等生像,五叔吩咐不许开,恐看着疑忌。”水夫人道:“有何疑忌?快些开封!”文周只得揭开封锁进去,也是五间大殿,中一间神厨内,塑着水夫人生像,像前牌上是:诰封镇国太夫人,宣成太君,文母水太夫人长生禄位。东一间,左塑田氏生像,像首牌写:诰封镇国左夫人,田夫人长生禄位。右系红豆,旁列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各公主、郡主、夫人名号长生禄位。西一间神厨中,旁塑一女像,水夫人看去甚熟,却想不起。

  秋香道:“这便是世子之妾钱姨娘的面貌,看那两只巧眼,不是活像的吗?”水夫人问文周道:“汝二叔相貌,他们自然摹拟得出。我及汝婶、汝弟并这钱姨娘之像,从何而塑?怎也有六七分相像?”文周道:“先是浙江一省要建大兄弟生祠,说都由叔婆及二叔、二婶养育教诲而成,因至五叔公处恳求。五叔公见其诚恳,拿出一幅全家欢指示,便把叔婆、二叔、二婶的像临了去了。后来本县建祠,就到杭州去请那熟手匠人,照样塑出。这钱姨娘的像,是浙江人感他内助之德,从上船下船,上轿下轿,令高手画师偷看一面半面,凑出来的。前日各位婶娘起船进门,谒祠祭墓,他们已临有小像,现在装塑。大约十日之内,就要迎进这祠里来哩。”红豆等俱各失惊,面面厮觑。水夫人细思没法,亦只得听之。但吩咐:将这后殿终年封锁,前两层亦宜常闭。

  文周道:“前两殿是逐日有人进来烧香点烛,求签丢笤,不消说关不住。这后殿被五叔公禁住,每月只许朔望两日,妇女们进去。到那两日,便拥挤不开,都来礼拜,许愿还愿,问笤求签,如何锁得住呢?”水夫人等俱惊讶道:“这都是活人,向谁告求签笤?又怎样许愿还愿呢?”

  文周道:“这也是浙江起的,初时不过礼拜,后来忽有一两个人为着屈事,进祠去在大兄弟前哭诉,说留得老爷在此,何致受屈无伸。不料哭诉回去,这事就破露出来,都是大兄弟的威灵。到祠祭赛,有附会其说的,说大兄弟本是炳灵公下界,与神佛一般,不是凡人。受冤的便纷纷控诉,把土地庙的签笤,都送入祠去,求的便准,问的便灵。以致传到福建、江南并我们县里,一概算作神道,求告起来了。如今本县男人,是在二叔像前求的人多,妇女是在叔婆像前求的多,拥挤不过,才到大兄弟像前求告。江西、浙、闽三省。是在大兄弟像前求的人多,拥挤不过,才到叔婆、二叔像前求告。因本县是叔婆、二叔像前求的,无不灵验;大兄弟像前,便有时不灵。三省是大兄弟像前求的,无不灵验;叔婆、二叔像前,便有时不灵。”水夫人问诸媳:“可解说得出这缘故?”田氏等俱道:“荒唐至此,媳妇们见识浅薄,但觉其谬妄耳。何从推解其故!”

  水夫人道:“验与不验,皆由于心之诚与不诚;而诚与不诚,又分于心之信与不信。信则诚,诚则验,此定理也。愚民不知其皆根于心,而妄谓神佛施之,此其谬处。实则向神佛求告,与向生祠求告,同一荒唐,无差别也!家乡人信龙郎者,自不如信我母子;三省人信我母子者,自不如信龙郎。此所以验不验,各致相反,岂云无效乎?”田氏等俱大悟感服。

 

 

  水夫人回去,择于初八日进京。至期,一早上船,见沿路虽有妇女拥挤,观看奔送,却不如到日之多。问起文虚,方知是日迎红豆、素娥、湘灵、天渊、麟、凤、鹏、鳌各生像进祠,妇女十分中有八分进城去了。故送者觉少。婆媳们不胜感叹。十八日,至台儿庄起旱,因有雨雪阻滞,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才得到京。进宫谢恩,辞岁庆节,又是一忙。十六年四月初间,忽然连下冰雹,将京城内外麦苗尽行打烂,水夫人已是忧思。到五、六、七三个月,复遇大旱,寸秧不种,眼见是奇荒了,水夫人焦劳愈甚。八月科场。文谨中了乡魁,贺客填门。

  水夫人叹道:“值此荒年,百姓朝夕不保,要此举人、进士何用?受吊不受贺耳!”每日忧煎,容颜只顾消瘦,饮食只顾减少,吓得古心、素臣及合家眷属,俱如热石上蚂蚁,走投无路。素臣禀道:“京城内外虽是奇荒,却幸四面皆熟,只荒近京一二百里之地。北直一省,有一百万石食粮平籴赈济。龙郎现在檄行地方官,劝谕富户乐输,民间元气已复,不至流离冻馁,母亲请免愁烦!若恐仍不敷用,可令人至吴江,将藏银全数取出,在登州大恩仓及护龙岛义仓内,各拨出息米五十万石,运进京中以助之,则宽然有馀矣!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水夫人道:“汝为首相,不能调和燮理,致干天和。我为汝母,现见天灾民瘼,怎诿为气数,不深自恐惧?赈贷等事,即办理得善,亦只苟延性命,岂能畅其生理乎?更恐冬日仍无雨雪,明年麦再失收,益不聊生矣!减银之事,可急去赶办,欲免我之忧,则正未能也!”因向天渊说道:“前日园中小躔所见之水银,与丰城一般。郡主前在丰城,虽亦指为水,而颜色神气之间,却所见是银;因诸媳皆以为水,不便独异故也。我见此银两次呈现,知为吾儿合用之物,但用之当有道耳!若使他人去取,必仍见是水,非郡主亲往不可。”天渊被水夫人说破,连忙应诺。素臣急令张顺、小躔,跟往吴江取银,向山东去买米不提。

 

 

  水夫人自九月盼起,盼到十月尽边,点雨俱无,将一身肌肉尽行落去,卧床不起,每日只吃几口粥汤。至十一月初一日清晨,唤古心、素臣至床前,嘱咐道:“礼云‘毁不灭性。’玉佳一身尤为社稷苍生仰赖,岂可违礼而哀毁若此!我年逾六十,贵居一品,子孙绕膝,便终正命,侥天之幸,至此极矣!独所未报者,太皇太后、皇上及两宫之厚恩耳!当责子孙世笃忠贞,以补我未了之念,则含笑入地矣!后事去年亦已备办;丧葬之事,一切减者。闻太皇太后、皇上、两宫俱绝荤酒,于宫中祈祷。汝可代我剀切作一遗本,力劝开斋,以免我罪。死后一月之内,即扶柩回南,久羁一日,便致宫中一日哀感。夺情非圣朝所宜,服制一满,即当驰驿入京,勿留恋坟墓,屈公议以徇私情。此时天下民生稍裕,民志渐正,三年后,当以除释、老一事为首务,君明臣良,千载一时,机会不可失也!妇人不死於男子之手,汝两人是我亲生之子,固当别论;然有诸媳足以任之,俟浴尸后入房为是。自明日起,即断药物,勿令太医入视也!”古心闻嘱,极声号哭。素臣心窝一阵辣痛,登时晕倒。正是:

 

    生奉弥陀天下有,死除佛老世间无。

 

总评:

  龙儿德政,详于杭州,略于各府,此于父老口中逐一叙出。而略者亦详。兵、盐、巡按三官之政,罗列无遗,方足表龙儿之经济。

  龙儿赴任,鸾吹进京,各不相涉,而轰传小巡按政绩一笔,绾合无痕,藕断丝连,波分月合,灵妙难言。

  龙儿德政,详于浙、略于闽,江西则并无一字表之,此于天子口中撮总叙出而略者详,不表一字者亦详。此史家上乘法,不信如此,亦不料若此跌宕生姿,抑扬尽致,无一字实通其政绩,而循吏传中千字万字都尽于此。太史公作孔子世家赞,即是此法。

  水夫人独桌一待,而龙儿加劝,麟凤诸儿知激,关系不小,世之为封君者,盍书此为座右铭。

  庆寿颇略,有详者在后也。妙在见叙鹏儿,俏皮话一席拦入其中,间以活泼之,此为游戏神通。

  吴江赐第,温泉重至,藏金银复来,极表天子之优异素臣,而适其体,资其用,以报其攘斥佛老之大功也。或且以为荒忽,悭夫财虏藏银而赴之者,且如流矣!何况素臣藏银可来,而温泉独不可来乎?非荒忽也。

  水夫人论诗真得诗家正宗,意者珠也。无珠则空椟焉耳,乌足言诗,土木泪出常见于书,一拭即止,诚感诚应,实有是理。后人以《左传》为诬,皆少见多怪者也。

  验由于信,信由于诚,议论极正极大,非水夫人不能道。尤妙在即以劈破老佛之徒,无数张扬庸愚者,流无限颂祷,真足振聋起聩。因旱而病且垂危,其心与天为一矣。嘱除佛老,尤见一生本领,祸福之说,乘于暮气临危,而气仍如平旦,此非贤不能。拜服!拜服!

 

 

 

 

 

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

 

在房之人方教醒,水夫人斥责道:“你枉自读书,不知大义。孟子曰:‘唯死可以当大事。’子思子曰:‘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以过礼为孝,则古之孝子皆随父母而殁矣,何能必诚必信,以襄大事乎?从今日起,朝夕须进溢米,略养些精神起来,料理我殡葬之事。如违我命,乃我之逆子,而礼教之悖人也!”

素臣自五月起,随水夫人减少饮食。至十月底,每日只进粥数口,浑身消瘦,已成骨立。加以太医、名医、女官、内监络绎不绝,太皇太后、天子亲临问病,皇后、皇妃更临问过几回,举朝大臣、相好亲友,更不消说。日间既多应酬,每夜又祷于祖庙,长跪辄至深更,以致精神尽耗,心痛欲死。被水夫人正责一番,迷窍忽开,惕息受命。遂于初二日起,朝夕以一溢米煮粥而食。然见水夫人粒米不进,何能下咽?或啜其半,或啜数口,即复丢置。明知该留身子料理大事,而悲痛迫切,时时触发,如何养得起精神!

是夜,在祖庙跪祷,到半个更次,忽然两膝骨内一痛,直痛入心,哎唷一声,倒在地上。幸古心领着柔、訥、谨三子来庙祷祝,慌忙扶教,问知膝痛之故,唤文礼、文智扛扶至日升堂榻上睡卧。

素臣令请始生到堂,向他说道:“家母病体日增,弟亦有朝不保暮之势。倘遭大故,即不立毙,亦难胜重任。意欲令龙郎回家,代任其事,倘弟并有不测,亦得免彼终天之恨。明早乞即向希贤说知,托其转奏。”始升应诺。次日,希贤即领始升面奏。天子即令始升骑厩中八百里駮,驰赴会城,暂摄巡抚,换文龙即日入京,归家侍疾,免其升见。

初四日,龙儿回府,天已昏黑,进安乐窝.见水夫人病势,及四氏愁颜瘦骨 已是吓坏。复至日升堂,忽见素臣委顿之状,猛吃一惊,抚心大慟,即时晕倒。文恭、文宽忙喊救醒来。

素臣怒道:“我因迷谬,哀痛迫切,以致狼狈若此!故奏知皇上,令你入京,以代我大事,汝岂可复蹈我之覆辙耶?”因述知水夫人之言,吩咐道:“汝当谨遵此训,努力加餐,养住精神。幸则随同诸母尝药视膳;不幸则必诚必信,料理附有附棺之事;更不幸而我亦不测,则并料理我之殡葬。汝一身所系者,至重极大,岂可徒以哀痛为事,自陷不会,并重我之不孝乎?”龙儿涕泣受命。因想:请母皆存瘦骨,诸弟亦尽神疲,天时既益干旱.祖母又断药饵,病岂能愈?祖母不愈,父亲固不可保,连诸母性命亦难保全!尝闻学子割股,可以疗亲;虽非正札,此时事急,亦只得权宜行之。但恐婆婆久绝荤酒,如何肯吃肉汤,心生一计,急唤使女,取炉罐碗碟,至月恒堂边间原住房内,令其炊好一罐滚水伺候,自己便入安乐窝,禀水夫人道:“太皇太后亲烹鹿脯,着落孙儿劝婆婆吃食。孙儿恐婆婆久未用膳,何能食脯?而太皇太后一片血诚,又难辜负!意欲将鹿脯煎汤,进与婆婆,不知可否?”

水夫人垂泪道:“我因克旱,久断荤酒,临终岂反开斋?但太皇大后亲手所制,非常之恩,不敢不承!脯自不能食,煎汤或可勉饮一二口也。”龙儿大喜,忙回房去,见罐中水已炊滚,便令使女等出房,关上房门,挽起袍袖,将水倒去一半,拔出解手小刀,咬着臂肉,咔嚓一下,早割下一块,放入罐中。解下佩巾,将预备香灰敷裹,收拾刀香。俟肉液透,倒出汽来,只有半碗。扣上房门,疾起至床前送上。素娥忙取银匙,超送入口。

水夫人道:“这场尽有香味。”素娥见说,便频频超送。水夫人越吃越爱道:“平时吃鹿脯,不觉其美,怎鹿脯之汤,反甚香美?”不多一会,把这半碗汤都吃完了。素娥问:“可再吃些?”水夫人道:“若有,便再吃些。没有就罢了。”龙儿喜道:“还有,孙儿便去取来。”因复回房,打算再割。推进门去,只见秋香正在那里倒汤出罐,问:“太夫人可喜吃脯汤?”龙儿道:“因为喜吃,故回来再煎。”秋香道:“不须再煎,我煎的与世子煎的一样,快些拿去!”龙儿情知亦是割股,因放了手中之碗,接过秋香之碗,却也只半碗,复去送与素娥。素娥仍是一口一口的超入,水夫人不知不觉的都吃下去了。

登时把合房诸女媳都开笑口,说道:“常时吃汤,不过一两口就止,今日竟吃两半碗脯汤下去,这病必有转头!”水夫人道:“休作痴想!不过一时感激太皇太后之恩,又挨着这汤香甜有味偶然多吃了些。我浑身大肉落尽.岂能复生?除非甘霖大而,使我心结稍开,或有万一侥幸之想耳。”秋香道:“太夫人夜里可再吃些脯汤?”水夫人道:“不吃了,到明日再处。”

龙儿便急赶回房,跪在院中,磕头待雨。祷至初更,彤云密布;祷至半夜,风雪交加,棉花大的朵儿,落在面上,越冷越觉受用。使女道;“世子快些进房,要受寒的。”龙儿方才起来,走进房中,推开短窗,凭槛而视,问道:“你们此时怎还不去睡觉?是几时进房来的?”使女道;“自太夫人病重,合府人哪一个肯早睡?今日下雪,更替太夫人欢喜,敢是一夜不睡觉哩!妇女们早就进房,替世子铺床铺,生炭火,世子一心祷视,故没有听见。”龙儿打发使女出去,关上房门,独自观看。初如柳絮因风,继若撒盐满地,落到五更,已琼楼玉宇,瑶草琪花,万里江山一半白矣!龙儿看到天明,先至日升堂,只见素臣已坐在一张交椅上,开窗看雪。

龙儿吃惊道:“父亲这样身子,怎清早便起?坐在窗口,更要受寒。”素臣道:“昨夜闻你进脯汤,婆婆竟吃了一碗,我已喜极。又遇这般大雪,婆婆之病可望痊愈,把我就喜坏了,心中之结稍解,膝上之痛渐消。但愿这雪再落至晚,不要小下去才好。你快去看婆婆,休来管我!”龙儿大喜,忙赶至安乐窝。只见遗珠、阮氏、田氏、红豆、秋香及诸兄弟,俱站在窗口,璇姑站立在床前,都注看雪花,个个欢容笑口。龙儿喜极,至床前问安。水夫人道:“我昨夜吃脯汤后,便沉沉睡了去,自到四更天才醒来。女媳诸孙俱说天下大雪,我尚不信,他们盛一大盆,拿来看过,心中顿觉宽松。只这雪下得透方好,地上久枯,若但三寸、五寸,终无补也!”

龙儿道:“雪已下有一尺四五寸了。此时雪势愈大,若落至晚,便三尺不止,怎还怕他不透?”水夫人大喜道:“若真有三尺大雪,即不能种秋麦,而春麦可望,百姓亦受其益矣!昨日那鹿脯可还有吗?若有,便再煮些汤来。”龙儿急应:“昨日只划动得一块。待孙儿去煮来。”忙揭出帐,只见亲娥已捧着一碗香汤,跨上拔步,说:“这就是鹿脯煮的。”

龙儿觉着,便缩转身说:“二母亲已煮好脯汤送来了。”璇姑便取巾,要搭放水夫人被冒之上,素娥便要用匙超送。水夫人道;“匙超不如口呷,任媳,你可扶我起来。”湘灵在里床答道:“恐太夫人劳动不得。”水夫人道:“不妨,我自觉精神好些。你只把被垫好就是了。”遗珠等俱喜到尽情,齐至床前伏侍。湘灵把里床空被折垫,与璇站等七手八脚,里外铺拥。素娥送上脯汤。水夫人一口一口的,不消一刻,便把八分一碗的汤吃完,说道:“原来鹿脯煮汤,不着盐豉,反是香美,或是宫中法制,才得如此。但口腹不可过纵,若尚有存余,每日早晚煮食两次,脯完即止,不可复请也!”

上午,天渊回府,说:“来船已至通州,因雪大难起。”水夫人心中又是一喜,问:“雪可普遍,已下有多少?”天渊道:“这雪下得远哩,此时已有二尺余,正在势紧,大约三尺瑞雪是拿得稳的。一路所见百姓,无不额手相庆,说是丰年之兆。”正说道,门上报:“余太夫人、匡夫人、白夫人、水梁公夫人、马夫人来问病。”田氏等忙接进来。水夫人道:“屡蒙各位枉过。今日这样风雪,又复冒寒而来,老身怎生当得起?”白夫人道:“太亲母尊体虽羸,精神甚好。吉人天相,定是不妨。”田氏道:“这是今日转头,觉得好些,两前日是非常沉重哩!”匡夫人道:“可是妾身说的,天降此雪,专为着太夫人,果是今日转头哩!”余太夫人道:“昨日闻知皇上以八百里駮,去召世子,定是病势加重,故约了各位来看。恰喜得此大雪!妾身不是也说过来,心结一解,病势再没有不轻减的吗?”

白夫人道:“有皇上这等圣君,又有亲家这般贤相,仁政叠施,民皆殷实,偶遇荒年,原不至伤损元气;再有小亲家檄劝富户,纷纷乐输,现在赈粜之事,是拙夫督及,只动了官仓二十万不上的粮米,其余都用的乐输米谷,百姓无一流离冻馁。太亲母之焦劳虽是已饥已溺心肠,却也有类杞人之忧哩!”水夫人道:“官仓真只动过二十万吗?”余太夫人道:“小儿也派管赈务,专司出入簿籍,官仓实只用过十八万五十石,不满二十万之数。”水夫人深信余大夫人,知非谬为譬解,心中愈觉放宽。晚席便摆在房中,余太夫人亲为水夫人劝餐,竟吃有一碗米粥。田氏等俱大喜过望。各夫人别去。

至夜,红豆进脯汤。水夫人问雪,红豆道:“此刻雪势渐小,然已三尺有余矣!”初六日,遗珠、湘灵早晚进脯汤。水夫人是日吃有两碗米粥,精神更觉好些。初七日,鸾吹、蛟吟赶到,挂着满面眼泪进房,见水夫人颜色神气,不似病危之状,才把泪收住。问起根由,方知因吃脯扬开了胃口,下大雪解了愁肠的缘故。是日,天渊早进脯汤,鸾吹晚进脯汤。夜里,水夫人一觉醒来.见素娥跪伏床沿,沉沉而睡。因念其专司汤药,数月来衣不解带的伏侍,心甚怜之。恐其受寒,不知她身上衣裳厚薄,在被内伸出手去,摸她臂膊。素娥睡中闪缩,口内带着呻吟之意。

水夫人起疑,将手轻轻探入其抽摸着臂上扎的绸帛,愈益疑心.暗想 湘灵也进过脯汤,因湘灵睡在里床,复翻转身,去摸湘灵之臂,又恰好摸着绸帛,情知割股疗作汤的了。想头一次是龙郎进的汤,明日只须根问他,便自明知。因唤醒素娥,令其床上睡了。素娥自怨自艾,怎的落睫?被水夫人催逼不过,只得在外床侧伏,惊心吊胆的,惟恐睡去,致误汤水及便溺等事。却因之极心宽,见水夫人熟睡,不知不沉的又睡去了。

缘自十一月水夫人病势沉重,每夜便轮流三人,一在里床,一在脚边,一在床下,替换伏侍,俱是目不交睫的守候。自初五日病有转头,初六、初七,一日好似一日,大家把心放宽,久劳之人,遂致落睫。此夜复轮着璇姑,坐在脚边,亦有睡意.水夫人连摸两人之臂,俱未知觉。

次日天一亮,水夫人即吩咐:“自今日起,不吃鹿脯汤!”麟、凤两儿闻信赶来,说道:“鹿脯尚多,婆婆又爱吃,怎忽然不吃起来?”水夫人道;“即果多,亦断不吃!”鹏儿、鳌儿亦进房跪劝,江娥、湘灵亦劝再吃几日,水夫人执意不从。龙儿进房复劝,水夫人道:“你是作俑之人,还敢来劝吗?且问你臂上,因何有帛缠扎?”龙儿跪地抵赖,说:“偶然挫臂,揉碎了些浮皮,故用帛扎之。”水夫人益信请人割股是真,因道:“到此时你还敢狡饰,岂以我为虎狼,专食人肉者乎?你因挫臂扎帛,沈媳、任媳又为何来?”龙儿吓得面如土色。素娥、湘灵亦俱失色而跪。

水夫人令宫女一齐扶起,说道:“此出你们孝思,岂反见怪?但尽孝之为,君子不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全而受者,当全而归之。如果不悖于礼,而足以尽孝,则古人之圣贤必有先为之者矣。生事之以札,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此为大孝!以人肉食其亲,可谓礼乎?不可谓礼,而顾可谓孝乎?设不幸而戕肢体、伤性命,则不孝益甚矣!两媳熟闻我议论;刘媳颖悟,受益独深,想亦不出此;其余恐难免矣。你们把割股之人,并始末根由,还是不约而同,还是互有成议,俱从实说起!”

龙儿道;“孙儿到家,见婆婆病势甚重,父亲亦在危急,姑娘诸母俱羸瘦失形,恐婆婆设有不测,一家性命难保。一时情急,为此愚人之事!不意婆婆以为适口,便回房去,想要再割。却见桂姨在房,已前有肉汤,令孙儿送进。以后便是诸母陆续进湯,是否相约?抑或不约而同?孙儿却不知道。”素娥道:“桂姨说,知道世子没有陛见,赐鹿脯是假,疑是割股,进屋偷看。见罐内有肉,便也割臂肉煮汤。见太夫人爱吃,甚是欢喜,私向侧媳说道:“‘割胶序亲是真。现在世子割臂肉煎汤,太夫人胃口便开了许多!’侧媳愚昧,便也割了臂肉。虽是秘密,事经三人,众姊妹们便都知道了。侧媳之后,便是三妹。初六姑娘合任夫人,昨日郡主合大姐,今日麟、凤,明日鹏、鳌,后日凤姐、蚊姐,俱是争定的日子。十一日起,周而复始,直等大夫人起了床,或是用了饭方住。”

水夫人骇然道:“幸我无意中察出,不然,便把人都吃尽了。岂非怪事?岂不怕人?”因见诸女媳俱已进房,顾问红豆道:“公主,你是极明理之人.怎也附和起来?”红豆道:“十月内桂姨就向媳妇说割股疗亲之事,媳妇还破解他听。过后见婆婆病重,相公势凶,诸姊妹俱疲乏不堪,情急智短,便只顾想起桂姨之说,欲为侥幸之计了!及知龙儿割臂作汤,婆婆服之,即有转头,桂姨、二姐踵行俱效,便想愈得婆婆之病,而全相公之生,即割肝剖腹,亦所甘心,况区区臂肉乎?故遂越礼为之,伏惟婆婆原恕!”

水夫人太息道:“子媳之事亲也,生而敬爱,死而哀慕,平平无奇,而造乎其极,即至奇至神之行!无论割肝剖腹,大悖常经;即割肱割股,皆愚夫愚妇之所为,非庸行,即非孝道也!夫冠子于阼,以著代也;娶归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自子之冠婚时,已示传之义,况年逾六十,子又生子,孙又成婚,而尚不可善终以殁乎?龙郎年幼,桂姐性急,犹不足责;诸女诸媳,皆敦诗说礼,达古知今之辈,何以亦为此愚而无益之事耶?”

秋香不服道:“不要说古为相传,割胶疗疾之事甚多;即如太夫人每日只吃一两口米饮,各夫人千方百计,熬那莲子、百台、梅糕、杏脯、麻茹、冬笋、天丝、黄芽、紫菜的鲜汤,太夫人呷一口,便不能下咽。独世子臂肉,便觉香甜,吃了半碗还是讨要。以后每日两次进汤,都觉香美,一日一日的精神好将起来,怎说是无益之事呢?”

田氏正送上米粥,说道:“婆婆话讲多了,且请吃粥。桂姨隔一日请教太夫人罢。”水夫人吃粥后,复说道:“龙儿骗我出自太皇太后亲手制造,我心中感激已有甘食之意;再出自他一片愚诚,故顿觉汤味之香美;至夜得有大雪,心结一解,始得日渐轻减。以后所进,既皆出备人诚悃,又值我心宽之后,自俱觉可甘。而果否有益于病,殊未定也!若臂肉必可疗疾,则大孝如舜、文、曾、闵,应有割股之事,而古之孝子,亦皆无先殁之亲矣!’

秋香道:“就是那大雪,也是世子求下的。世子割臂之后,听见太大人说,除非甘霖大沛, 心结才开。世子回房,便跪在院中祷祝。跪至一更,彤云密布;跪至二更,朔风吹起;跪至三更,大雪纷纷而下。世子满身是雪,还跪不起,被使女们催逼不过,才走进房,立在窗前,直看到天明,笑到天明。这不是孝感天庭,才降下这大雪?人事不可不尽的,怎见割臂定是无益呢?”

水夫人道:“人事是礼所当尽之事,然亦只尽人事以待天,非谓尽人事而必可挽回天意也!据你说来,则龙郎之割臂,乃愚孝也,礼所不当尽之人事也;其祷雪,则诚孝也,礼所当尽之人事也。至于雪之得与不得,则有数存焉。龙郎特会逢其适耳。我自五月以来,无日不祷雨,至卧床乃只心祷。玉佳亦然。皇上亦自七月祷雨至今。太皇太后及两宫,闻我病因干旱,亦于宫中日夕祈祷。诸女媳及尔,亦何尝不祷?而点雨不下,纤雨俱无,日色紫赤,光芒如烟如火。较尔所云跪至一更,彤云密布,二更起风,三更降雪者,何相反至于若此?岂诸人之祷皆至不诚,不特不能感格,反若上干天怒;独龙儿之祷,诚而能格耶?愚民之奉老、佛也,祷而不应者十百,祷而应者,一二;即或有屡祷屡应者,岂佛、老之灵耶?皆会逢其适耳!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岂不能极诚而祷?而气数所至,非人力所能回。设百姓应受久荒,我病应成不起,则虽有百龙郎,祷之何益?君相之于民,子之于父母,皆不言气数,当以身任挽回事。故雩宗以祭水旱,金臄以告先王,礼所不废,古有行之,何尝谓人事不宜尽耶?特不可尽礼所不当尽之人事,如割臂等事耳!总之,从古无不殁之亲,人子无身殉之孝!必诚必信,实送死之常经;割臂割肱,乃愚人之自用。知贤者俯及之道,自不蹈匹妇沟渎之为。以礼制情,而不以情越礼,斯庸行而非畸行,大孝而非小孝耳。汝等其谨识之!”秋香方始折服,红豆等俱叹服愧谢。

 

 

初九日,东米运到,便停了乐输,以留富于民,赈粜俱用东米。百姓先已感激素臣奏设省仓,得有赈贷;后又感龙儿劝谕富户,乐输接济;复知水夫人之病因旱而起;又从江南运了藏银,向山东易了贱米,救济他们,愈加感激。便如丰城百姓一般,家家供起长生禄位,朝夕礼拜,每日有人至镇国府前,磕头谢祝,纷纷扰扰,禁之不止。

水夫人本无他病,只因蒿目忧心所致,自得大雪,心结宽解;山东又到了百万石粮米,连着省仓八十余万,计算现赈至数年,饮食便一日加添一日。素臣等亦俱因病而病,水夫人一好,便个个都好起来。五日以后,水夫人令诸媳俱回房安寝,单留鸾吹、天渊二人轮流伺候。打发龙儿、蛟吟回任。吩咐素臣替素娥诊脉,素娥替诸媳女孙儿诊脉,开方修制补药,合家服食。龙儿不肯赴任,要候水夫人起床用饭后方去,正在苦求。

鸾吹接到始升手札,说:“闻岳母病已渐愈,巡抚之事,我实不能代庖,可速令侄儿回任,免致贻误地方。”鸾吹递与水夫人道:“怎这样大人,做不来孩子的事,只几日便出丑起来!”水夫人道:“龙郎如今原不是孩子了,况有蛟吟姐相帮。你官人独自一个,未免有顾此失彼之势。且惟恐贻误,便不贻误,此乃虚心谨慎,非出丑也。”于是决意遣龙儿出京。龙儿、蛟吟只得垂泪辞别。十五日,水夫人起床,用饭半碗,命古心、素臣入朝销假。到十一月底,粥饭已如原数,肌肉反较前壮胖。合家疲瘦之状,亦俱复原。

次年元旦,水夫人率女媳入宫朝贺谢恩,从此复进宫讲解。遗珠亦带凤姐、遁姐入宫教授。二月中,文谨又中会魁。三月胪传。一甲一名王华,二甲一名即是文谨。水夫人因春麦大盛,方为开宴受贺。在古心夫妇,得了十三岁的传胪做女婿,洪儒又选的是光禄寺署丞,恰好料理琼林筵宴。眼看着少年女婿,占坐数百名进士之上,合寺官员,向他道喜,啧啧称羡,更是喜到尽情。初五日,奉旨:铁面夫妇再留二年。众人俱为不平,夫妇二人反俱不以为意。铁丐道:“减了一年,想是守得出头。这样好所在,多住些日子,何妨?”立娘道:“只着小钟馗罢了,先时何等倔强,如今看着各位公子好样,便把娘老子只顾奉承起来。再有两年,怕不成了孝子吗?”五月里边,春麦俱起,收成比秋麦更盛。六七月,雨水调匀,秋禾发茂,各省奏报情形,大概相同。素臣筹算民已殷实,亦知敦行《原道》一书,此其时矣!俟水夫人生日已过,草成奏本,斋宿三日,于八月初十日奏上。天子展案看时,见全衔后写着是:

 

奏为清除千古之大害,以开万世之太平事:

窃惟惟天垂宪,惟圣法天。天以元亨利贞,行四时而主百物;圣以仁义礼智,秩五典而淑万民。此自古帝王法天行政,以致太平之极轨也!慨自后世老、佛并兴,害人心术,祸及国家;迄今千五百年,炽焰燎原,不可向迩。致使人心陷溺,世道榛芜,唐、虞三代之治,不可复现!居今日而欲复古帝王之政,以致太平之极轨,非拔其本,而塞其源,不可也!

  恭逢皇帝陛下天锡勇智,作君作师,以德而居天位。践阼之始,首除法王、真人等一千四百六十九人;次汰京外淫恶僧道一十万一千余人,此诚息邪距波,休否开泰,千载一时也!谨按老、佛之说,破其迷谬,陈其祸害,为我皇上言之。

易曰:“乾元亨利贞。”而孔子释之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此见仁义礼智,在人之四德,即天道之元亨利贞,而非可歧而二之者也!乃老子则曰:“大道废有仁义。”又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而以杳冥昏默者为道,废实事而尚虚无,薄恩义而高旷荡。后世申、韩、商、斯惨刻之政,伶、籍、弼、宴纵达之行,罪浮于桀、纣,而祸结于生民者,皆老氏之邪说有以启之!其余炼养、服食、符篆、科仪诸术,皆托于老氏,而戕人之生,惑人之心,被人之家,亡人之国,尤指不胜屈!自秦皇、汉武以后,如寇谦之、柳泌、赵归真、林灵素、张角。孙恩、吕用之徒,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至于释氏.则并以天理为障,而独守其知觉运动之心。其明心见性之言,既足以荒智士之精神,使吾儒仁义礼智、万善具足之心,一变而为空虚无用、幻妄无常之心。其轮回忏悔之说,复足以惑愚夫之心志,使彼苍命德讨罪、万古有常之法,一变而为裂纲毁纪、万恶必赦之法!故尝历数其罪而责之如:背叛君亲、捐弃妻子,是沦三纲也;科头跣足而无礼,割肉舍身而无义,布施乞食而无廉,髡发剃须而无耻,是绝四维也。天以生物为心,而佛以出家闭绝生理,是逆天心也;君以癉恶为法,而佛以丛林极纳亡叛,是抗王法也。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是蠹国而病民也。假经卷以聚众,不顾其嗣,而以徒为嗣。无物不资于人,而劝人出世;无事不以为空,而建塔造殿,刊经设讖,以为功德。是尤其心之颠倒悖逆,而其说之矛盾错乱也!故姚崇谓佛图澄不能存赵,鸠摩罗什不能存秦,齐襄、梁武未免罪殃;何用妄度奸人,使坏正法!朱子云:“浮屠氏之说,乱君臣之礼,绝父子之亲,淫诬鄙诈,以殴诱一世之人,而纳之于禽兽之城,固先王之法之所必诛,而不以听者!”

臣窃以为:老氏之恶,较佛当为未减。而充塞仁义,均为割苗之莠,其乱政之罪,实浮于少正卯。因宜与佛氏同致两观之诛,而不可使其教一日姑容于圣世者也!伏乞皇上大奋乾断,辟除二氏,俾道德一而风俗同,除千古之大害,开万世之太平,则天下后世,幸甚,幸甚!

倘蒙圣明俯赐采纳,请以臣奏,下内阁九卿、翰詹科道,博加论议。复诏令天下,无论僧道绅士军民有深通二氏之说、深有所欲议者,限日起送赴都,廷议其事。,使臣得以平素之学,辞而辟之;不徒以法制之,而以理折之,以息其喙,而服其心。如果臣言不谬,可见诸行。然后次第其施行之序,与夫善后之宜,续尘乙览,取上进止。臣不胜战竞惕厉,激切待命之至!谨奏。

 

天子看完,以手加额道:“此天下万世之幸也!当转达上皇,即日行之。怀恩奉素父入文华殿少待,朕即入宫,不俟朝毕矣!”天子入宫,良久良久,方至文华殿,屏退近侍,复良久良久,命传撒马儿罕番使,将所进狮子牵到殿除,垂泪谓素臣曰:“上皇云:‘素父若能令此狮吼而不惧,方可议灭佛、老。特恐素父受惊。’奈何?”素臣回奏:“臣胆颇壮,即尝试之!”因请天子回宫,井屏退从臣,近狮而立,嗔目怒视,以足顿地,大喝一声。番使辟易数丈,狮奴牵索惊怖。狮子极声大吼,如山崩谷裂,殿柱皆撼,檐瓦俱堕。素臣猛吃一惊,仰跌在地,不省人事。正是:

 

欲除大恶原非易,试出奇声亦是难。

 

总评:

素臣非不知大义,眼见毋危,至性感发,哀痛迫切,不自觉不能已耳。故虽被水夫人提醒。而究难养起精种,股骨一痛,几至不测也。惟圣人能以礼节情,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与其不及也,宁过。作者为贤者立教,非为不肖者开便门。为人子者读之,切弗错会主意。

割股虽非正道,人子每踵为之,以为云者有奇效故也。无效而及致戕肢体伤性命者不传,患者,乃益踵为之矣。作者伤之,故以龙儿割臂奇效,开出水夫人正论以示人,允为千古不刊之论!

割股以偶见为奇,而此乃已树者八,将割者六,且议周而复始,如常饌然。事为有一无两之奇事。文为有一无两之奇文!

祷雪一段,写得精神。只将诸人看雪情况指点,而水夫人忧旱之诚,合府急迫之意,龙儿诚祷之应,沉疴立起之势,无不跃跃纸上。一笔胜人百笔,是最善用笔者!

祷雪,如秋香所云:“孝感天庭”,似属确论。而水天人以为“会逢其适”,毋乃没却龙儿一片血诚。及凿凿说出如许至理,方始豁然无疑。读书最长学问.读此等奇书,尤使人大扩心胸,增长知识。裨官野史无论,《史记》《汉书》中有如为此大议论乎?夹入老佛,指点迷途.尤足唤醒痴人梦呓!

藏银赈饥,到门叩祷,明犯丰城旧事,而暗伏廖冒等进谗,便全脱旧时稿本矣。手挥目送,旷世逸才!

奏疏将性与天道说得合一,如水乳交融,便使老氏之说坏仁义,佛氏之以理为障,俱成瞽见。此最精微,最谛当、最有把握处。至历数老佛之恶.一句一字皆铁案山招。昔人谓韩公《原道》,只道得两家粗浅处,此却精粗俱到,日星明而江河流,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矣!

回未一变,出人意表。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住,令我瞠目直视,挢舌不下,索气绝者,亦良久良久不能已已!

 

 

 

 

 

第一百三十二回 素父忽逃罗刹国 麟儿独上状元台

 

这狮子一吼,声闻数十里,前至大明,后至元武,东至东华,西至西华,各门以内,闻者皆如雷击,心震耳聋。幸天子已回乾清,紧掩双耳,未曾吓坏。殿外从臣,已俱惊仆。值殿二将,一是以神,一是云北,与那番使,俱离狮丈余,亦俱掩耳,尚被吓倒。狮奴是惯闻狮吼之人,亦伏地不起。何况素臣紧对狮子站立,从未闻其吼声,又并未掩耳,焉得不仆!

天子忙令内监赶至殿前,从臣俱入。将素臣、以神、云北、番使陆续救醒。狮奴爬起,看那狮子目眦尽裂,便溺俱下,道:“太师真天人也!”天子见素臣瞋目不语,慌令内监扶上肩舆,送归府第,令太医随去诊视。问狮奴道:“太师被狮吓倒,何谓天人?”狮奴回奏:“此系神狮,等闲不吼,惟喜怒畏则吼,吼则声震山谷,然从未发如此奇卢。因被太师一喝,畏极而吼,以致目眦皆裂,便溺俱下。太师虽倒地,神气不改,非天人乎?”天子不复问,立时遣回本国。须臾,太医回奏:“太师被惊,似有失心之状。”天子奏闻上皇,上皇道:“朕处深宫,掩耳塞聪,犹如雷震;况素父立于其前,可知受惊是真。须令太医每日一视,以病势奏闻。佛、老之威,百倍于狮;素父尚畏狮吼,乃敢议灭佛、老,见其不知量耳!”

天子退出.即日召洪文、李东阳、谢迁入阁办事,以皇甫毓昆巡抚北直,召龙儿入京侍疾。太皇太后等将素臣受惊之事,含泪向遗珠说知。遗珠大惊,给了假,带凤姐、遁姐出宫。见素臣躺坐在交椅之上,妻妾子女,垂泪环侍。遗珠涕泣问病,素臣瞋目不答。遗珠问素娥:“脉象何如?”素娥道:“老爷不许诊脉,教人没法。”遗珠正要相劝,素臣挥众人使退。众人不退,即发恚怒。大家只得退出,同去见水夫人。水夫人道:“不过受惊,惊退自愈,不必仓惶。彼既怕见汝等,即不必往见之也!”遗珠等相顾失色。到晚来,使女传禀:“太师爷竟像失心一般,改了常度,把小内监乱抱在膝,摸弄头面。”众人愈加惊扰。

次日,龙儿进京,陛见后回家,至日升堂,见素臣抱乌乌在怀,吓得不敢进去。问起文勤、文慎,说:“大师爷有些失心之状。生人俱不能见,见即恚怒畏怯,只把小内监宫女抱着玩耍。”龙儿只得进见。鸟鸟胀红了脸,被素臣掰住,不得下来,把头颈别转。素臣见了一面,亦即挥出。大医连看数日.将病势奏闻,说:“素父之病,与上是相似,怕见生人,极与妇女孩童,戏耍作乐,看来似失心之病,未能速愈也。”上皇闻奏,赐素臣女乐一部,秘器一匣。

素臣见女乐内六个女教师,俱甚熟识,问知是又全之妾七姨、十姨、十一姨、十二姨、十三姨及续升之十八姨大桃。因当官变价,与歌姬、丫鬟俱被郝三丰买去,教成一部女乐。三丰杀死,女乐分散,此六人归于安侯,令其教习幼女十六人,成此一部女乐,名“花蕊飞仙”,进与上皇,上皇转赐素臣。素臣大喜道:“还记得献技在我之面前否?九妹之屁,何至熏得乃尔?”七姨俯首不答,率领诸姨女弟子等叩见素臣。素臣逐人看去,嘻嘻而笑。当晚即令七姨献技,须照从前又全家故事。献技之时,令女弟子轮着唱曲,以助其兴。七姨初怕素臣严正,到得面前,腼腆不敢脱卸;奈催逼不过,只得解去上衣,婆娑而舞。素臣道:“你的技艺原不在此,不脱裤,不褪袜胸,如何献得来呢?”诸姨见素臣改常,个个撺掇七姨,真个一丝不挂,连翻筋斗,滚到素臣面前,伸开两足,运用功夫,在那又嫩又红香牝里做些生活。

素臣不像从前靠着随氏待看不看的光景,反低着头,瞅拢两只眼睛,望那丝丝的缝儿里,细意揣摩,哈哈大笑。引得这些内监们,都在窗外偷瞧。只有熊熊、鸟鸟及小宫女们,早已避开,听见外边唱曲声,诸姨喝采声,及素臣狂笑声,羞得要死,只得装聋作哑,蒙被而卧。素臣愈看愈喜。那些女弟子,又是诸姨教惯,唱的曲儿,并手中乐器,恰与七姨做牝,翕张偃仰,高下疾徐,都是应弦合拍。素臣手舞足蹈,欢喜异常。技已献完,令其上床歇息。吩咐诸姨:以后按次轮流,都要如此。众皆应诺,率女弟子退入后面去了。

素臣取出秘器观玩,拣了一件,在七姨牝内淘碌作耍。七姨笑声吃吃,两足摆动起来,素臣歪坐床沿,微睨而笑。不多一会,七姨面泛红潮,浪声娇颤,两只手只望胸前空抓,下面淫水直流,星限朦胧,望着素臣哀恳同睡。素臣兴已勃发,一手拉掉裤子,一手退出秘器,腾身跨上,紧抱七姨而睡。七姨千唤百唤,率性“乖肉心肝”出声大叫。闹得满屋子的女人,个个裸体狂跑,男的个个抱持研擦,臊声浪气,直至半夜方止。次日晚间便轮着十姨翻筋斗、竖蟑蜒,献技已毕,即令仰睡在床,不过一刻,即哀求交媾。素臣仍如前上床同睡,也是淫声浪气的闹到二三更天方息。以后,十一姨、十二姨、十三姨各献原技。大桃学会翻滚、捎鲤鱼,豁虎跳,俱轮流侍寝。素臣令将日升堂后,安乐窝前,拦一高墙,与内隔绝,开了宅门,与大厅通达。将文虚、张顺移出二门廊房,腾出十四间廊房,令文勤等六内监、大桃等六教师居住。将大厅前筑起拦墙,另设墙门转斗,自成一宅,与内外隔断。合家人进出,俱由东西前两角门。将日升堂东三间,与女弟子居住;中三间,为夜间御女之所;空出西边连近影堂三间;以补衮堂东西六间,为日间歌舞筵宴戏耍之处;空出中间三间。每日歌唱之声,直达于外。至夜,即令女教师掷色,得采音侍寝。家事国事,概置不理。合家妻妾兄妹,以及相好亲友,劝谏不入。在内者怨慕呼天,在外者疑议太息。惟水夫人处之淡然,虽无欢容,亦无戚意。惟天子每五日一次,遣怀恩问病、赐撰、赐果、赐金帛等物,以资宴赏。惟上皇不拘时日,络绎候问,赐彩帛以助饰,脂粉以助容,春图秘器以助兴,恩宠较前愈渥。素臣固乐此不疲。

文勤等六名内监,始犹若将浼焉,久而俱化,便觉淫声讽讽可听,妖态袅袅可观,私下与大桃等亲近。素臣看见,率性将六个女教师,配作对食,伊然六双夫妇矣!

九月、十月,田氏等连举六男。田氏子名彪,红豆子名骏,璇姑子名[田光],素娥子名鵾,湘灵子名鼍,天渊子名猊。此番却不如从前之甫生下地,即争抱为婿。虽彪儿亦仍尚主;骏儿仍为楚世子婿,鵾、鼍仍为玉麟之婿,猊儿定天生之女,[田光]儿定长卿之女,皆由水人作主,于一二年内陆续定亲。

十一月内,田氏等俱经满月,遂约了遗珠、鸾吹,齐见水夫人,让遗珠开口说道:“二哥耽于声色,恐至伤生。公主、郡主起数,虽云幸有太阳星化解,于大象无妨;而居幽受尅,墓久生迟,有履尾濡首之危!兼之太阳现受太岁月将尅制,若纯任自然,恐失趋避之道!二哥虽是心疾,然母亲说话未必全然不听,怎忍置之度外?女儿与妹子、诸嫂所见皆同,求母亲出去教正一番,必有转头。”因一齐跪下。水夫人撇不下诸媳女情分,令人扶起,率领着出去,文勤连忙开门。

素臣垂首伏地,水夫人令抬起头来。素臣只得仰面看着水夫人,水夫人不发一语,即至日升堂。诸女教师子弟,俱穿衣不迭,一齐跪下磕头。水夫人亦令抬头,众人俱知水夫人严正,又吓又羞,只得抬头。水夫人逐一看过,亦不发言。令十六弟子各唱一小引,唱毕,至影堂,率女媳叩拜而出,终不发言。把遗珠等都惊呆了。水夫人太息道:“心疾从无治法。玉佳一身,上关治化,中关国运,尤非口舌之功所得挽回。自此以后,汝等俱委心任运,以待天时,勿徒作无益之思也。”遗珠等面面厮觑,不知所谓。请亲友尚思动正,及闻此事,知水夫人尚不能挽回。便俱付之无可奈何矣!女教师子弟经此一番,更无忌惮,歌唱的更是热闹,暖室内常是赤着上身的,以后便把袜胸解掉,或着裤而不加裙,或系裤而不加裙,愈不成模样了!

素臣虽纵情声色,不理家国之事,却幸天子圣明,有刘、洪、谢三贤相为辅,东阳专司文墨之事,经济词命,烂然可观,天下仍是太平。水夫人治内,龙儿治外,男端女正,家政仍是严肃。只把东宅一个晚香,正宅一个柏氏,东西从屋内山东十将夫人,气得要死。都说:“我们面皮,被七姨等羞剥尽了!”

次年,九月初五,素臣诞辰,立娘生下一子,雪白聪秀,与小钟馗迥别,铁丐细看,眉眼依稀有似素臣。立娘因怕上皇疑忌,凡遇内监到府,即执炉扇跟进,立侍素臣左右。两宫内监络绎不绝,立娘侍立较前益密。素臣又已改变,铁丐又不能随入,立娘因见不惯诸女教师子弟妖淫赤膊之状,出来无不头红面涨。铁丐越想越疑,知无实据,不便发作,但名其子曰“淫儿”以示意。立娘道:“是金银的‘银’字么?与太师爷同生日,何不取名寿儿?”铁丐忒出眼珠,喝道:“是他生的,取他寿意吗?”立娘气得要死,认是淘气活儿,也便歇了。

十九年三月,奉旨,铁面以原官、回原岛管理岛事。铁丐连忙收拾、立娘因感激水夫人,起身时,两眼哭得通红。铁丐越气越疑。一至岛中,即置两妾,将立娘分住房屋,令其单领!天生、飞娘几回过岛责劝,铁丐不言其故,亦不听劝,只得付之无可奈何了。

是年,龙儿已十六岁,身量长成,儼然冠者。鸾吹因凤姐亦已长成,蛟吟已十五岁,久同龙儿卧起,怕被他占了先筹;请命水夫人,要替龙儿毕姻。水夫人亦因素臣有疾,无曾孙主妇双承祀事,一口许允。龙儿以父病辞,水夫人道:“汝父非病,乃心疾也,况我命即父命乎?”龙儿乃不敢辞。择了三月初五日迎娶凤姐,初八日迎娶蛟吟,向两家送了婚期。

尚功将蛟吟接回,至期遣嫁。初五日,凤姐成婚。初六日,皇后召蛟吟入宫,将守宫圈其左臂,赐宴之后,取水拭之,朱色鲜明,毫无剥损,与皇妃两人赞叹龙儿不置。奏知天子,天子道:“素父宜有此子,独难于蛟吟耳!”因赐蛟吟二品夫人花诰,厚贺而出。初八日,天子命内监宣旨,令水夫人等验其朱臂,以彰二人之美。鸾吹、凤姐疑团尽释,愈敬爱蛟吟如亲女、亲妹矣。水夫人因蛟吟才品俱全,又奉旨特封,命合家上下俱称凤姐为少夫人,蛟吟为小夫人。田氏、红豆俱称凤姐为媳妇,蛟吟为钱媳。两番成婚,俱令遥拜素臣。庙见后,亦不断令亲人至补衮谒见。

七月内,天子命麟、鹏两儿准备科场之事,两儿以父病辞。天子道:“汝父非病,乃心疾也,况君命即父命乎?”两儿乃不敢辞。八月出榜,文麟解元,文鹏第二。次年二月会试,文鹏会元,文麟第二。三月传胪,文麟状元,文鹏榜眼。乡、会、殿三试,被兄弟二人都占绝了,都下喧传,以为旷古未有!玉麟、洪氏、翠云喜得满心奇痒,成日拉开着嘴嘻笑,连茶饭都没心肠吃了!

天子问麟儿:“可能登状元台?”麟儿回奏:“若令臣弟文鳌登之.便可恢恢游刃。臣不才,当竭蹶从事,以承圣眷耳!”天子大喜道:“宫中自建此台,从未有人登过。卿能胜任,乃状元中之状元矣!”是日,麟儿登台。合官自后妃起,至宫人止,无不求诗。麟儿笔不停挥,直题至夜,或切其位号、或切其姓名、或切其身材相貌,篇篇秀丽,字字风流。得诗者络绎呈献御前,天子看一首,赞一首,拍案叫绝,连赞奇才。皇后、皇妃深悔当日不争为婿,天子道:“彼自谓不如文鳌,至蟠腹之凤,又岂弱于此?几何可不知足也!”皇后、皇妃乃辗然而笑。

诗完,赐宴,忽太皇太后亦令宫女求诗,麟儿就席上挥笔立成,字字切着保育圣躬、回天启运之意。太皇太后得诗大喜,赐以夜光珠曰:“卿诗奕奕有光,故以此润笔也!”天子令宫人将夜光珠,及皇后、皇妃所赐明珠、宝玉,俱纳麟儿之怀;贵人以上,皆缝于袖;以下至宫人等,皆装入小车。天子亲洒晨翰,书“真状元”三字赐之,撤莲烛送归府第。刚走过东华门御河桥,后面飞骑追至,说:“上皇见了何、陆二妃及宫人等诗篇,龙颜大悦,特来求诗。”勒住丝韁,一个太监高擎笔砚,一个太监送上黄绫五爪金龙帕子。麟儿就着锦鞍,提笔写道:

 

归第马萧萧,新题过御桥;清宁方颂圣,仁寿欲歌陶;

听久封人祝,情忘去壤谣;簫韶开舜乐,万载两唐尧。

 

太上皇得诗大喜,赐白玉椅、青玉案以酬劳,曰:“此儿非此椅此案,不足置身也!”

 

是年日本、安南、扶余三国并四川各土司,俱不人贡。安南、扶余因隔年庆素臣寿诞,知有心疾,故为怠慢,以窥探朝廷。日本关白、木秀夫妇,奇淫极恶,将倭王囚起,日夜练兵,欲雪败降之耻。四川土司因川抚条陈,欲土司依汉法限田之政,虽未准行,土司内豪势大酋俱怀疑忌;因探知素臣有病,亦不入贡。

天子笑道:“彼知素父有病故耶?先礼后兵,当遣使谕之!”特旨令文点、景山使扶余,文容、奚勤使日本,吉於公、金砚使安南,文因、成全、伏波分路往四川招谕。奚奇等十二将,分发江、浙、山东,以原衔补用,为防倭之计。府中属将俱错愕非常:“怎把属员家将,遣发一空?”既已奉旨,只得各办行装,刻日起身。只有玉奴久忆父母,甚是欢喜,进宫求皇后转奏,愿随夫同去,回家时,给假半月省亲。随氏等十夫人,被七姨们出丑狼藉,亦巴不得早离一步,俱随夫而去。独苦金砚妻柏氏,丈大远别,独留在家,日夕听那竹歌谑笑之声,便为睹赤身献技之状,提起当年丑态,心头便跳个不住。正是:

 

蝉为餐霞思蜕浊,蜣因推粪有余欢。

 

文容加正总兵衔,奚勤加参将衔,出使日本,干四月初二日起身,至五月初十日,抵析木崖。守关将奏报,关白遣宋素卿来迎入馆。素卿回报:“天使貌美如绝色妇人。”木秀问;与行长何如?”素卿道:“以臣比之,是以嫫母而比西施也!”木秀大喜道:“天下有如此美男子乎?”立命传见。素卿道:“天使方责主不郊迎,传之必不至。主如爱之,当卑职甘言以说之,不可以威胁也!”木秀依言亲往。文容责其不贡,木秀认罪,请于一月内备齐贡礼,随天使入朝。文容大喜,乃与奚勤同至其殿,宣读诏旨。

分宾坐定,设席款待。木秀百倍小心,殷勤劝酒。文容等不知是诈,开怀欢饮。木秀令倭奴取蒙药入酒,登时把二人醉倒,不省人事。木秀忙令将两人拉入浴室,洗净起来。倭女们先脱文容衣裤,见浑身如羊脂白玉一般,喷佩叹慕道:“怎天朝有这般妙人?国主今日才是受用!”有的道:“只不要被国母知道。”正说时,一个倭女在浴室一探如飞而去。众倭女都吃惊道:“被佛眼儿看见,这事必破了!快些洗净了,送还国主.就与咱们无干。”于是七手八脚,先把文容洗净,揩抹干了,扶在浴池边石槽里躺好。转身去剥奚勤衣裤,刚刚露出那物,众倭女大惊,个个舌头伸出,不敢去洗。内中有年纪稍长者,心中暗喜,却近前去舞弄起来。那知奚勤已被药酒蒙住,酒性发起,只在这暖腾腾的所在,再经倭女把玩,不觉涨胖,竟如两腿一样粗长。这班倭女失惊吊怪,都道咱们国主有大喇嘛传授的神方,交媾时候,阳物挺起有八九寸光景,国母、国妃等常言受他不住。这位天使是生成的,已比他大了十几倍,不知他同女人如何干事,莫非中国女人也是这般大窟窿么?一个道:“这天使敢是菩萨化身,你看那位天使身体白腻至何等地位,他这茎儿也不异人。”

正在闲话,谁知佛眼儿一探之后.早去报知宽吉。宽吉大怒道:“有此美人,如何不令我知。竟想独自受用?这没良心的乌龟,如此可恨!佛眼儿你同佛手儿同去,快把这两个天使扛扶进来,吩咐这班献勤的丫繁,若有违拗,定行处死!”两人巴不得一声使唤,连忙答应出来。刚到浴室门口,听见众人讲说,悄悄窥视,一眼瞧见奚勤腰间昂然巨物,如船桅竖起,就进来拖拽。两人本是宽吉贴身婢女,都会武艺,膂力甚强。众人见来势凶猛,料是抢他不过,听其扛抬出去。一面就把石糟内这一个,急急扶拥起来,交还木秀,禀明佛眼儿进报抢夺之事。

木秀来来禁不住宽吉,听了无可如何。又见文容雪白粉嫩的皮肤,脱得干干净净,转念一夔已足,便也不暇计较。吩咐倭女把文容睡好,掩门出去。自己近前细视,越看越爱,忙把衣裤卸下,伸手在文容身上不住的摩抚,欲心大炽,便欲鸡奸,又想起这样美人,即与交合,昏昏沉沉的没甚情趣,不如解醒转来与他吃酒,调笑做嘴摸臀,才有风情。因用药解转,两手紧掰其腰,抱坐于膝。文容醒来大惊,大怒喝道:“你这该死的倭狗,怎敢戏弄天使!”木秀道:“陪臣爱慕天使,权宜为此,只求天使曲从!事毕之后,情愿叩头请罪,与天使分国而治,宫中美女任凭天使受用。”那木秀有万夫不当之勇,被他用力掰住,气不得舒,如何挣扎得脱?

文容暗想:若被用强,必为污辱。因假作欢容道:“你就要做此事,也须以礼相求,何得行强?快取我冠服来,穿着好了,和你对天设誓,方可相从!”木秀大喜,忙放下膝,令倭女取到冠服,大家穿好,催逼设誓。文容一面穿衣,留心四顾,贝床头挂有顺刀,急掣在手.往水秀劈胸刺来。木秀微笑,随手擎一椅招架。文容虽则身亲战阵,而禀质脆弱;兼之自幼在老尼身边,脂粉丛中出入已惯,性情娇软,柔媚天成;前后两进景府,巴结云氏,未免淘虚。其在宫中御贼,因乔扮宫女,混迹群雌,易于显出本领,实则武艺平常,在素臣门下,还比不上松纹、锦囊,此时又被药酒蒙过,筋骨懈弛,更觉无力。

木秀将椅架住,势同泰山压卵,那把顺刀豁琅一声,落在地下。文容急抬起来,直扑木秀,往头劈下。木秀向后一避,仍举椅兜头压将下来。文容一扑空,不防椅已着在头上,举刀忙格,觉着重有数干斤,疾忙抽身避过。木秀擎椅乱舞,满室纵横都是椅子影儿,却不见他面目。文客往后倒退,那椅子愈逼愈近,更无避处。心想:若被压下,定成齑粉!势已危急,不如自尽,免落倭奴之手!提起顺刀,往脖门狠命一勒,驀然倒地,登时气绝。木秀着慌,丢下椅子。近前抢救,已自无及,顿足抚膺,嚎陶大哭。门外倭女,闻声入视,木秀令其看守天使尸身:“待我问过娘娘。再来发落。”掣身便走。

宽吉不知就里,笑嘻嘻的迎着道:“恭喜国王,今日得美人,不知那样快活哩!”木秀道;且不要说起!你那一个怎么样了?”宽吉道:“你于你的,却来管我怎的?”木秀道:“不敢管娘娘的事,只是我那一个已经死了!”宽吉道:“这是咱的造化,亏得我有主意,赶紧抢下了;不然,被你一般弄死。这样的美人,白白葬送,岂不可惜!”水秀发急道:“娘娘的福分大,咱原要靠着娘娘做国主、做佛爷的。如今闲话休提,我那个死了,却要娘娘处分过了,才可放心。”因把文容拒奸自刎情形,从头诉说。宽吉凝思良久,道:“国主勿忧,人死不能复活。不如将计就计,瞒过中朝,说他递国书之后,留宴上将军府内,暴病不起,由咱们殡殓。现在修表备贡并送天使灵枢回去。暂留副使,专候朝命到日,随同入京朝见。国王可选亲近之员,充作贡使,或即派宋素卿前去;一面调拨兵船,在浙、闽洋面候信。如中朝见疑,我即乘其不备,直犯浙、闽。万一信以为真,则彼必不出师,时日宽缓,我更可次第布置矣。”水秀道:“既留副使不遣,即易启疑。这事还须斟酌。”宽吉道:“不妨,现在我这里一个,明明摆着的活口。待我今晚吓制他,把这些情节,做就禀报师书,一同投递,便是真实凭据了。”木秀大喜道:“此策甚善!但说出那一个已死,怕他不肯写这些话!据我看来,总要弄得他欢喜,才肯依计而行。这事全仗着娘娘大力,不过苦了娘娘玉体,奈何?”宽吉啐了一口,木秀涎着脸出去。

宽古自奚勤进来,看了非常欢喜,当忙赏了佛眼儿几件衣饰,以旌其功。吩咐二人把奚勤送入后房,小心服侍。自己取解药,亲手调和,将他灌醒。命倭女到外边去寻衣服,替他穿着。因是中秋佳节,预备下的酒菜,搬来就是。晚间想起木秀之言,就在席间,与奚勤说明,要他禀报。奚勤暗忖:身落陷阱,文容已是死节;若再拼得一死、则中朝不知消息,大化难复!想我幸落宽古之手,不至被木秀污辱。自揣前赤身峒中孽龙之毒,尚不伤生;宽吉虽力大如虎,究系骨肉之躯,或者足以相敌。木秀怕婆,意溢言表;不如假作欢喜,博宽吉快活,再稍假以时日,其中定会机会可乘!因便定下主意,略作惊叹之状。佛眼、佛手把盏相劝,甘酒佳肴,罗列满前,乘着微醺,即便放怀畅饮。宽吉因索纸笔,令其书奏。奚勤悉照所言,写好交付。

宽吉大喜,拉着奚勤亲嘴,将裤脱下,掐弄其阳,陡然肥涨,与浴室所见无异,佛眼等在旁啧啧叹慕。宽吉已是耐不住,一手把奚勤拦腰抱住,一手捧定龟头,舔咂咀吮。奚勤本来臂力不差,这里觉得宽吉手势甚重,腰间如上铁箍,休想动得,只得佯作醉态,听其所为。但觉龟头既大,龟眼亦宽,那舌尖竟已舔进,不往的搅弄、又酸又痒,又辣又酥,好生难熬。弄了一会,佛眼来请娘娘安睡,宽台抱上床去,忙叫倭女相帮,把两人身上脱得一丝不挂,叉开两腿,搭着奚勤屁股,凑上准头,细意挪迭如小儿吃乳一般,乍含乍放。那龟头兀不肯进去,到得淫水直淋,然后顺势吞入牝户,陡觉涨豁。奚勤朦胧中摆动起来,宽吉非常快活,吁吁汗喘,叫唤不迭。约有一顿饭时,忽然大声叫喊,两人都已死了去了!正是:

 

昔年毒蟒焚香拜,今日淫倭得宝来。

 

总评

七姨等复来,有数妙焉:一则激荡前事,一则形比皈正诸女,一则省起炉灶。而素臣前如坐炭,令逐臭,愈见失心是真,独苦所配者,内监所狎者。素臣过屠门而大嚼,虽云快意,究不得肉耳。

内外诸人呼天大息,独水夫人之泰然,天子、上皇恩宠愈渥,此三故俱不可解。且三故柄凿,解此碍彼,解彼碍此,愈不可解。明示以间,而仍如囫囵鸭蛋,无缝可钻,直是造化弄人!

素臣得病,红豆、天渊无不起数之理。妙在“墓久生迟”,居然“受尅履尾濡首”,与素臣心疾适应相符合,正难于此等凶占,推出吉断也!

水夫人始终不发一语,但令素臣抬头,女子弟各唱一小引,即叩拜影堂而去,如檀弓杜蔶杨觧。前半篇哑子演剧,但做关目不唱曲白,令人抓搔不着,满心奇痒,气闷煞人,猜测煞人!

檀弓后半篇哑子开口,曲白齐唱,便一五一十,将前半篇关目数说出来,即不用猜测,不须气闷此文。水夫人叹息而道,仍是哑子说谜,如黑漆皮灯,不放一些光亮,气闷何时可解,猜测何时可止?比檀弓更深、更恶、更妙、更灵。真是绝世奇文!

铁丐起疑,至于休弃立娘,极写素臣反常,虽蠢如铁丐,敬信素臣如铁丐,亦疑至如此,是写铁丐写素臣也。成谓贪写闲文,便是钝汉矣!

龙儿系素臣长子,书中表之极详,聪慧勇力,文章经济,并至性至笃,无不抉写,独少却色一事耳。故召蛟吟入宫,以特表之。表蛟吟为龙儿也,表龙儿为素臣也,岂但为鸾吹、凤姐消释疑团也哉?

麟儿中状元,特犯龙儿,却无一字重复。登状元台,精神极矣!尤妙在清宁、仁寿两宫后劲,使文势陡然一振。五言律诗亦是步武盛唐,胜世俗所传钱鹤滩登状元台、牡丹诗中借一联七绝远甚。

文容死节、奚勤亦死节,两人之死,盖尽前衍;然后素臣之仆无一畸邪,兼见德化之妙;此作者做意也!然写奚勤之死,不太虐乎?倭奴之祸中国也,酷矣!非此不足以丑之,虽虐,庸何伤?

 

 

 

 

 

第一百三十三回 奚天使死成欢喜佛 木倭奴生作净光王

 

服侍众倭女有的散去,有的蹲着磕睡,只佛手、佛眼在床前伺候。看着淫态,听着淫声,浑身瘫化,倒在地下,哼哼卿卿。忽听大喊一声,惊醒起来,却见两人勾连之状,还认是快活极了喊那一声。忙取汗巾去拭淫水,见一帕子都是稠精鲜血,方才着惊,连声叫“娘娘”不应,去摸口鼻已无气息。忙叫起众人,飞出报知木秀。木秀也因中秋佳节与两妾鏖战后,抱着一小喇嘛鸡奸,事毕睡去。闻报大惊,不及披衣,赤身赶到床前,看着两人紧紧勾抱,一面嚎哭,一面去扳宽吉手足,知扳不动,呆了一会道:“怎两人会双双齐死,你们摸量是怎样死法的?”佛眼用手从宽吉牝边在摸至胸口,说道:“这天使的阳物有一尺二三寸长,先是叫佛手儿用两手揝拦,空着四五寸在外,娘娘已是说顶到心了。如今连根都进去。从牝户摸到肚里都有一条扛起,心口上边更凸出一块,象是龟头。必是娘娘高兴极了,手脚忽然勾抱天使,当不得娘娘神力,连根攮进,搠破了心,才淌出这许多鲜血来。看来是天使被娘娘搿死,娘娘被天使肏死的。”木秀把自己小腹量至心口,道;“一些不错。只是娘娘紧紧勾抱着天使,若用力扳开,怕扯断了手脚;若不扳开,又难沐浴穿衣,便怎处呢?”佛手儿道:“这须大喇嘛来咒解。”木秀道:“原要他念经的,快去请来。”须臾,大喇嘛进房,木秀述知缘故.并求咒解。

大喇嘛看了一会,眉头一皱,忽地合掌膜拜道:“这是大欢喜涅槃之像,万年难遇的,怎么还要咒解?快些大家札拜,念着大欢喜佛宝号,顶礼三日,欢喜三日,漆起真身,永留圣迹便是了。”木秀道:“怎见得是大欢喜涅槃之像?”佛手儿道:“我庙里没塑着来?也曾和国工讲解过。这大欢喜佛,便是西方的盘古皇帝,开辟时,降下这两尊古佛,一男一女,每日欢喜交媾,生下西天诸佛。数百劫后,两尊古佛入涅槃时,即是此像,放号称大欢客佛。西方为极乐世界者,此也!这是国王洪福,才得此古佛临凡,垂示欢天圣像。你不见两人之面,满泛桃花,非大欢喜,哪有此象?怎还敢咒解得罪佛爷吗?”

木秀道:“庙里佛像是男佛仰坐在椅,女佛勾坐在身。如今反了转来,是什么缘故?”大喇嘛道:“庙里是先王之像,故露阳佛之面。此乃后天之像,故露阴佛之像。其实翻来复去,俱是一个太极图。两尊古佛虽分男女,神通愿力总是一般。阳佛露面住世千百劫,自然该阴佛露面住世千百劫。这是一定的佛轮,并无别故。”木秀道:“平时看着诸佛欢喜之像,及寺壁上图画的罗汉菩萨,一切神圣俱赤身交媾,说是都由此成佛作祖,还不肯十分信服。如今眼见才信是真。”即欲着衣礼拜。大喇嘛忙止住道:“在大欢喜佛前,还用穿着衣服吗?贫僧也须赤体唪颂,合房之人俱要赤身。与寺壁画像一般寸丝不挂,方成欢喜道场。快些烧起香汤,把两尊佛像拭净,点起香花灯烛,日三遍上香,三遍欢喜。三日之后,漆成真身;断七之后,迎入寺里供养,等通国之人礼拜瞻仰。若有善男信女,于真身佛像前,信心欢喜,布施斋献,比着泥塑金装像前,更得百倍信益。求男得男,求女得女,凡有所求,无不如意。此时天气尚热,像前须供冰盘,把水银殓好。大欢喜佛圆寂在西方,西方便成极乐世界;如今又圆寂此国,此国将来又成一极乐世界!国王既与古佛交媾做过夫妻,将来成佛,尚在文殊、普贤等菩萨之上!房中女侍每日亲见古佛交媾欢喜之状,个个都成佛子,与善才、龙女地位,不相上下。”

倭国极信喇嘛,大喇嘛更是尊信之人,便都信是古佛示像。大家脱去衣裤,磕头如捣,齐念大欢喜佛。木秀道:“三遍上香是知道的,三遍欢喜是怎样欢喜之法?”大喇嘛道:“欢喜便是交媾。天地絪縕,万物化醇;古佛构精,万佛化尘。上一遍香,交媾一遍。项点出十二个精壮男子,十二个兴致女子,随着国主与妃娘娘们在灵前赤身交媾,总要干得十分欢喜,方是赞颂古佛功德。”木秀连连点首,敬信奉行。倭女们送进香汤。大喇嘛取巾揩拭头面,令倭女们揩拭周身,木秀及倭妾揩拭臀牝。木秀哭道:“常时娘娘罚咱拭牝,咱心里还觉不甚甘伏。如今揩拭过一回,以后是不能勾的了,岂不可伤!”大喇嘛失惊道:“在大欢喜佛面前都好哭泣吗?国王这一哭不打紧,要迟作三年佛爷哩!”木秀忙拭去眼泪,将一妾合大喇嘛配对, 自己与一妾配对,选了十二个小喇嘛,十二个倭女配对,每日三次上香,三次欢喜。

三日之后,漆成真身,宽吉恰好坐在金交椅上,金容朝外;奚勤两足站立椅前。断七之后,迎入寺去,特建一层后殿供养。求见真身者,必大布施;或是少年女人,信心欢喜,方得放入。一时举国若狂,金银米麦,如山积起。

 

 

木秀自真身入寺以后,忽想念文容,记起宽吉之言,便差官赍着厚币,去结好流球。将倭主全家杀害,凡源氏一族,老少不遗,以除后患。于十月出兵,先抢福建,边报飞驰至京。此时扶余被何如、敬亭化导,首先归诚,俱敬二人不过,上表欲仿中国大小学之制,暂留二人设立规条,教诲生徒。二人亦喜国王诚恳,上书乞留,用夏变夷,表率诸番。天子允奏,打发使臣回国。随后便是文恩等领着四川、乌蒙等四军民府,建昌等八卫,天全等十一招讨,安抚、宣慰各土司入贡。临末,吉于公、金砚率安南贡使入京。只有日本一国,虽亦入贡,奚勤奏章可据。而根问从人,俱云:两人无病进宫,虚实未明。今闻兵抢福建,益知其诈。

十一月初一,天子降旨,封文龙为征倭大将军、吉于公以原官赞画军务,加文恩正总兵官为副,加闻人杰参将,锦囊游击,为正副先锋,统领浙江、福建两省官军会剿。调龙生、铁面率岛兵,于上流协剿。限十日内出兵。

 

 

文容棺木到家,赛奴、云氏哭死几番,长生亦哀哭擗踊。独寤生但只垂泪,并不哀痛。云氏恨骂;“生既不孝,死复不哀,生你这逆子何用!”闹过几回,寤生总无悛改。赛奴与云氏俱疑不是病死。此番闻信,疑上加疑,不知棺中可有尸骸,或是被倭奴杀害?立定主意,必要开棺,因禀之水夫人,水夫人道:“文容必非病死;但开棺事大,必须奏请。”因令文恩奏闻,奉旨允许。赛奴因原棺矮薄,将素臣预备铁面夫妇棺木讨一口去,以备另殓。

唤了匠人,开出棺木,只见面色如生,颈上刀痕现在。赛奴、云氏才知其夫死于非命,大哭大跳,双双晕死。玉奴随文恩到川访问父亲,那米崇原是富翁,一访便得。但因盗劫火烧,已是赤贫。忽知两女现在,又都做了一品夫人,喜得魂出!急急的弃了破屋,同进京来。因文容已死,便住在西宅,替赛奴管理家事。当同玉奴等,将两人救醒。

云氏看长生号泣如不欲生;寤生虽亦垂泪,并无惨意。暗想:有夫靠夫,无夫靠子,这样逆子,如何倚靠?想起文容旧日恩情,怎忍他独自惨死?不如此开棺之时,寻个自尽,与他双双入土,做个泉下夫妻吧!主意已定,便不甚哀哭。至晚来,沐浴干净,差使丫鬟出房,关上房门,换了一身新衣。缝好衫裤.穿起夫人冠服,悬梁自尽。

那时未到二更,合家忙着文容殡殓之事,只认云氏乏极暂息,未经留心。赛奴忽然想起一个香囊,是文容心爱之物,常时佩带。出使时恐不雅观,才解下来交与云氏的,忙令寤生去取。寤生入内,见房门紧闭。连敲不应,心便惊疑。用力一脚,将门踢开,至中一间,床上并无人形,浑身便发起抖来。赶进里间,只见高挂在梁,吓得魂飞魄散。口里喊叫,脚便飞跨上桌,将绳解放,抱至旁边一张榻上,已是气绝。寤生一阵跳哭,晕死在地。

丫鬟仆妇闻声赶至,俱被吓坏,见云氏身已僵冷,便专救寤生,着两个出报。赛奴赶急进房,摸着云氏头面,点点头道:“这便足盖前愆。我与你俱是失节之妇,太夫人说那方姨娘的话,传闻入耳,至今不忘。妹子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口里说道,立起身来。一头便往墙上直撞将去。亏得长生亦随至房,看见母亲点头光景,便已留心,等着赛奴撞头,便从后一把抱住,同倒于地。玉奴、阿锦、米崇俱赶进房,寤生已被救醒,在地打滚嚎哭。长生扶起赛奴,米崇劝道:“守节易,抚孤难。女婿所生三子,两子虽已长成,尚未完婚;一子更在襁褓,赖你抚养。我与你相失二十年,刚得聚首一月,怎忍抛我而去?二夫人已死,不可复生,你抚养她儿子,以尽姊妹情分,岂可但寻短见!”

赛奴道:“寤生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何况于我?云氏之死,焉知不兼恨其不孝,守不出头之故?我如何还顾得他?”寤生大哭道:“我偷生于此,只为着母亲。如今母亲已死,我是再不想活的了!我是景王所生,你们与母亲,都硬派我作继父生之子。母亲在日,我不忍伤其心,故未敢分剖一字。如今母亲已死,怎还肯受这不孝之名,不说个明白吗?”赛奴道:“原来你有这瞎疑心在肚里!景王是冷精不能生育的。你的眉眼,与你父亲无二;你父亲龟头有赤痣,经皇帝在文华殿审问景王各妃,验看明白,才断与你父亲的,怎说是景王所生起来?” 寤生道:“我自小在王府生长,是知道的。文华殿之事,我也有些影响,却不知审问验看之事。十年前在府里,匡无外老爷说是我是小王子,要摸龙卵;太师说龙卵是有痣的,不要摸错了。我自己小便上,却有赤痣。我想匡老爷或肯说戏话,太师爷那时,可是说戏话的人?我从此认定是景王之子。人不从枯桑而生,岂有不孝父亲之理?况眼见府中各公子如此孝顺,怎肯忤逆父亲,甘为禽兽呢?”

赛奴道:“这件事必要见个明白,连我死主,及你父母死在九泉,俱不得瞑目的。你父亲尽忠而死,浑身肌肉没有消化,只脚跟上一处没有皮肉,露出骨头,竟是为你而设。你只消去验一验赤痣,滴一滴血,便知你是他儿子不是他儿子了。龙卵才有痣,怎你父亲也有痣?可知是酒后戏言。那日匡老爷与太师俱吃得大醉,因此都戒了酒,以后逢席只吃三觔。你还把他醉后之言,当做一句铁板的注疏吗?”寤生已知有悔悟,兼闻之滴血之说,便真爬起来,先去看文容龟头果有一赤痣;复刺出臂血,滴在脚督之上,果然收入,连满三点,点点俱收入骨,不觉痛泪直下。赛奴等随后跟出,见血已入骨,正要责问,寤生忽然往外飞跑,呼之不应。玉奴道:“不要去寻短见来!”一面着人找寻,一面料理殡殓。赛奴却不甚悲苦,米崇觉着,复宛转劝慰。赛奴只是呆着。玉奴道:“如今只消去问太大人,是该从死、该守节就是了。”一面着人进府请问。

须臾,水夫人遣文妪、沈家同来剀切开示:应守节抚孤,不应殉夫从死。将守节抚孤,说得重于泰山;殉夫从死,说得轻于鸿毛。且言敬姜以内人行哭失声,为文伯旷礼之证;况可从死以彰夫过乎?赛奴心里朗然开豁,方把死之一念,收拾起来,专心料理殡殓之事。仍向云氏房内寻出香囊,复借立娘一口棺木来,盛硷云氏。忙乱至天明,方把两人俱殓入棺。

 

 

正在举哀,忽然寤生赶至,跪在文容柩前,口叫爹爹,直声嚎哭,大痛无休。哭到午后,已晕死过三次。初时,赛奴冷眼看他,看出真假,也还陪着哭泣。直到后来,看哀伤之状,迥乎寻常,不觉感动,抚其头面,委曲劝止。寤生抱着赛奴两足,痛哭道:“孩儿不孝,不要说得罪父亲,死有辜!只把嫡母如常人看待,十年来不曾尽得一毫子道,也就罪大恶极了!况生母之死,大半亦为孩儿不孝父亲起见,岂可偷生人世,惟有一死而已!”赛奴道:“我也是决意从死,被太夫人正论提醒,才安心守节抚孤。你母亲只生你一子,你该替他传宗接代,岂可轻生?况你父亲遭此惨祸,你母亲亦因此而死,如今幸得世子同你姨夫领兵前去,你兄弟二人,若能随去报仇雪耻,方为大孝!即你母亲兼恨你不孝父亲而死,你若报得父仇,你母亲死亦瞑目。若但寻死,无补于父母,而斩宗绝祀,以伤其心,是太夫人所说死有轻于鸿毛了,如何使得?”寤生闻言大悟,情愿报仇,不愿从死。

赛奴因问:“昨夜跑往何处?”寤生哭道:“孩儿滴血入骨,已信有八九。因恐生母与父亲久经交感,气血相通,或有可入之理。不瞒母亲说,景王藳葬之所,离此不远,孩儿从前不时常去哭拜。昨夜复去,掘出尸骨,把一只臂膊上的血,差不多刺完,休想滴入一点!然后知道实是父亲所生,断不是景王之子。”

 

 

是日,文恩将文容尽节、云氏从死之事奏知。天产追念卫宫之功,赠文容光禄大夫、后府左都督、正总兵官,溢悯烈。云氏改赠惠烈夫人。分荫两子,世袭锦衣千户。赐祭葬,辍朝一日。天子辍朝,谕祭谕葬 朝臣便俱公吊公祭。水夫人亦遣麟、鹏两孙吊祭。三营及各将弁及右翼各兵目,俱往送葬。初四日开吊起,于初七日下葬,也就大成局面,忙到尽情。

寤生、长生,父母知兵,年已十六,俱有武艺。初八哭叩文龙,求带随征。文龙转奏,天子令在锦囊营中效力。于初十日带师,由天津下船。至二十二日,已至福建。福建自文龙振整之后,将勇兵强,据险设守,倭兵不能得志。复得文龙生力军救援,气势百倍。天子因倭因有“木本水源,水枯木盛;六雄效顺,水木俱尽”之谣,将福建六雄,预凋在浙、闽连界之所,听文龙驱使。合力攻剿,连战连捷。吉于公令闻人杰、施存义赴琉球合兵,攻其后户;赛吕、袁作忠、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捣其前门。龙生、铁面、奚奇、叶豪等于海中游徼,专截倭国救兵。文龙神勇,于公善谋,文恩、锦囊皆惯战之将,寤生、长生皆致死之师,木秀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倭兵虽有百战不疲之势,亦俱杀得抱头鼠窜,尽力逃跑。被文龙一直赶至鸡笼山下,三面拦截,水泄不通。用于公之计,缓攻以坐毙之,使兵不血刃。遂将各港口塞断,日夜巡徼,休兵蓄势,以收全胜。

寤生、长生眼见仇人在前,不能即报,每日号泣,请于锦囊。锦囊惧违军令,不敢进兵。寤生与长生商议:“乐毅因困即墨,世忠围兀术,俱以缓失之。设一旦倭国救至,里外夹攻,必失贼矣!兄弟之仇,不反兵而斗,况不共戴天者乎?”长生亦以失贼为忧。适二十八日,天降大雪尺余,二人大喜:“炎方急降如此大雪,天与我等复仇之日也!我等袍甲与雪同色,贼人守防必懈。李愬于雪夜破蔡,擒吴元济,真其时矣!”因命麾下弁兵,私放一只小船,潜泊荒滩,两人于雪夜爬上陡岸,探视贼营。木秀只剩得五号船拦截独港,自己领骁将亲兵,扎营山内,以为犄角;每日猎取禽兽,抄掠荒村,以为军食,专待救兵。寤生、长生带走带伏,行有数里,已至木秀大营。

时近半夜,大雪严寒,哨探者固少,巡徼者亦疏,听那营中更鼓,不甚分明。俱奋勇至前,拔鹿角,闯然而入。不防地上俱有拌索,一脚踢撞,索上铃声俱响。营中守夜倭奴俱起,一面喊叫,一面擒拿。两人抖擞精神,奋力砍杀,杀死四五个倭奴,却被四面扑索齐举,登时被获。木秀从地窖中出来,传令各营搜查奸细,并四远哨探,并无余党,方把两人勘问。两人直立不跪,倭奴便用棍打腿。木秀荒忙喝住,近前细视,几乎喜出魂来!暗忖两人面目酷似文总兵,而少艾过之,若得回国与之朝欢暮乐,不往人生一世。因吩咐送入地窖,以酒食与之,如此如此。

随身倭奴,将两人好好的拥入地窖之中,以酒食奉之。两人大骂,将酒喷了满地,情愿受死 不吃酒肉。倭女将蒙药入酒,用箸架隔牙齿,徐徐灌入。须臾被蒙,不省人事,便将两人背剪之绑解开,脱去衣裤,报知木秀。木秀人窖,把两人头面殿股看视揉摸,淫兴勃发,便令先扶一个伏在炕上,自己将衣裤脱光,吃了几杯烧酒,分开两股,用唾涂抹,正要鸡奸。忽听营内一片城杀之声,急待转身,阳物如被人一手连肾囊攥住,疼痛非常,不能转动。这是什么缘故?原是夜锦囊梦见文容备诉与奚勤两人致死之故,“今两人报仇心切,偷劫贼营,双双被获,吾弟须念旧日情分,即往救之,愚兄阴魂前导,可成大功,迟则无及!”说罢,痛哭。

锦囊惊醒,忙令人传唤寤生兄弟,已不在营。急点五百精兵,一面飞报文龙,一面饱食干粮,准备上涯。锦囊立出船头,见荒滩之上,隐隐有人站立陡岸,于雪光下定睛细看,俨似文容,将手频招。因令舵工望着陡岸开去,舵工道:“此处俱是乱石,必致破舟!”锦囊道:“你不见潮水陡长了几尺吗?就是石头,亦自无碍。违令者斩!”舵工见船边水志,真个长潮三尺,遂放胆将船把定,顺风而行,不消一刻,已泊荒滩。锦囊领兵,齐跃上滩,见滩边泊有小船,船上伏有本营兵目。连忙根问,兵目道:“两位小将军上涯不回,几次倭兵到滩来巡,吓得要死!幸倭兵如瞎子一般,对面不见。小的们要回船,既是逆风。又不敢不守候小将军,只得拼死等着。”

锦囊便不再问,跟定文容魂影,攀援上涯。路上偶遇哨探,俱行杀死,直赶至木秀大营。见文容魂已入营,拼命挥兵,奋勇杀入,砍断绊索,直抢入营。倭兵惊起,被五百骁卒,杀得血溅满营,四散逃出。锦囊跟着文容魂影,直入地窖,见长生赤身躺卧在地,寤生伏在炕沿,掀起雪白屁股,木秀赤身站立,被文容魂影一手扭住肾囊,叫疼喊痛,转动不得。锦囊上前擒住,用绳捆起,方不见文容魂影。锦囊见寤生、长生昏迷之状,知为所蒙;拷究木秀,逼出解药,解救转来。两人双双拜倒地地,哭道:“若非叔父来救,一死事小,必为污辱矣!”锦囊道:“非我之功,乃汝父阴灵所使。”因把托梦之事述知,两人痛哭起来,忽见本秀捆缚于地,露出阳物,心头火发,大吼一声,齐拔佩刀砍下,被锦囊架住道:“这是元凶恶首,要解至京凌迟正法,岂可擅杀!”寤生等无奈收刀,却忿恨不过,想出一倍,用棉絮浸油,裹其阳物,点火烧之。木秀负痛号叫。

锦囊道:“汝父亦因彼而自刎。烧是该烧,只要留还他一丝性命。”可煞作怪,只烧了一个窟窿下去,木秀仍未致死。大喇嘛说:“因那一哭,要迟做三年佛爷。”却早成了一尊净光王佛矣!众军士正在鼓掌称快,各营倭奴俱至,四面呐喊,围将拢来,锦囊等冲突不出。寤生哭喊道:“那西北山头上,不是我爹爹吗?”锦囊、长生睁目细视,果见文容魂影。于是锦囊在前,寤生、长生在后,领着五百军土,齐声呐喊,向四北角上直冲而出,齐奔上山。倭奴不舍,随后赶杀。船里倭兵闻报,亦俱上涯,前来助力。锦囊上得山头,却已不见文容魂影,看那山时,四面参天石壁,只上来这一面稍有路径,已被倭兵蜂拥而上。前无去路,后有强兵,文容魂影又已无踪,慌急异常。

忽然山洞之内,跳出十余个人熊,前来扑捉。寤生等一齐发抖,锦囊看那人熊,有一个有疣的,想起当年之事,急向人熊作礼道:“十五年前,我主人在此杀死夜叉,厚扰过各位,未得酬情。今奉命征倭,被倭奴追逐至此,望各位再助一臂之力,感激不尽!”那人熊把锦囊细视,跳笑了一会,便直奔倭奴。倭奴见此凶兽,本是胆寒,只得拼命执刀砍杀,俱被格落,扯住一个,便一撕两半,血肉淋漓,一连撕死数人。吓得倭奴魂不附体,翻身逃走。

锦囊等呐喊助威,随后赶逐,侯奴自相践踏,落崖坠涧,死者无算。人熊脚踏手撕,兼之走及奔马,锦囊率五百军士,复奋勇追杀,到得日中,已把逃跑不及的倭奴,尽数撕踏砍死,不留一个。锦囊看去,仍是六个大熊,其余七八个皆新生小熊也。因向六熊礼谢作别,六熊亦似答礼之状。俟锦囊等下山,各把倭奴尸骨,背至洞中,塞满一洞,拔些枯柴堵住,更移大石于洞门外,安排既毕,齐立山坡边遥送。锦囊等回头,望见六熊均有依依之意,暗暗称奇。

到了沙滩,依着山足,仍寻船泊处所。只见许多倭兵,在那里厮杀。文龙、文恩、于公俱已领兵上滩,两阵对圆,不分胜负。锦囊望去,见倭兵全无纪律,只在那里乱冲乱突,料不妨事。因怕木秀被劫,忙令木秀、长生上前寻着原来小船,将木秀先载过去,自己领兵助阵。到得文龙阵前,大喊“木国王被获,主营已破!”从阵脚中钻进.禀白文龙,回身麾兵齐上。这一声喊,官军愈加得势,个个气雄胆壮,奋力杀进。那些倭兵,只往山里乱跑,颠崖坠洞,死者不计其数。余剩的七零八落,被吉于公、锦囊两枝兵。左右图杀,真如砍瓜切菜一般。留得二三十个小嘤罗,哀号乞命。

文龙、文恩按兵山下,正在观阵。看见倭兵尽杀无遗,慌忙传令收兵,将小喽罗带回,自有用处。遂各整兵而前,文恩坐帐内,亲讯小线罗,知鸡笼山只有木秀大营,并无别的倭兵埋伏。乃派吉于公、锦囊分头搜探,果然无伏,回报过了。文龙令两军就木秀营址扎定;文恩一军仍回船中,在洋面泊着,以防援兵劫俘;留些空船,傍滩下碇,预备缓急;自己亲率大军,沿山散扎。处分既定,即在营中备文告捷,飞递福建巡抚,专差进京,并请派兵护解木秀。一面分咨浙、闽沿海水师、镇将,多备军粮,即日渡海,于十二月初七日,在鸡笼山外护取齐,准备回捣倭国,毋得违误。正是:

 

支治部自庭训出,兵机还有父书传。

 

总评

文容以出人景府,媚事七妃,为文素臣锄奸之内助,最后为七妃划策,战败景王,尤为龌龊。若论功行赏,此等委琐之事,如何叙出?惟卫宫一节,差可表著。奚勤从素臣至广西,身人龙洞,以补天丸行事,较之文容不相上下,而此后叙功亦止得瞒起实事,单题作内应一层,是素臣诸仆中之二人之技艺,合以此等事观之,故有水秀、宽古之淫。而二人宜为之使,一则拒奸而死,一则被奸而死,其结局亦该如此。

谓木秀如此奇淫,而俨然为彼国上将军,日本之民如何不为源氏起一义声、共诛国贼乎?不知明朝倭寇、本非日本国王有窥伺中朝之意,平秀吉者,乃萨峒摩党人之魁、倭国之乱民耳!书中痛詈痴倭,而于源氏一族,称其全家被害,以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之意,何尝一概抹杀哉?起义之举,虽不明著其事,而于文恩管理国事中,寓兴灭继绝之旨,然其所以痛诋者,亦深恶乱人而已矣!

木秀夫妻作乱宣淫,而倭王为其所灭,倭民为其所役,似未闻圣教之处方,合有此事,乃独崇信喇嘛,依言行事,佛氏之教固先孔孟而行乎?作者深恶二氏,丑倭人即以丑佛教,有不便放言于中国者,则于此放言者,而亦以见佛教之惑人,于乱臣贼子为尤甚!

文龙巡按福建,由浙江、江西顺道而南。而书于前回不表闽中政绩,既以避笔墨之同,亦留此回歼倭地步,或谋或略,具有经营。读“将勇兵强,据险设守”二语,则前此一番振顿,当不减于皇甫毓昆之按辽东。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古今开府建牙者一齐拜倒!

寤生认定是景王之子,至于不父其父,此可谓之瞎疑!天下岂有奸生之子,奸妇自承,而其子反不欲承之理?文乃借此以助波澜隔断使倭、征倭两段,便不直捷。且表云氏,以结束文容当日小尼愿同生死一言,刹有印证。而匡无外醉摸龙卵,酒能误事,亦于此见意焉。可谓善使闲笔者。

循夫守节二者,就是孰非,不必水夫人亦将曰“从死之死,轻于鸿毛”矣!水夫人责备素臣忧毁成疾,龙儿诸媳割股伤生,则古无从死之孝子,即无从死之节妇可知。赛奴何必问哉?盖赛奴从死之志已决于见云氏点头之顷;其因米崇之劝而请教水夫人,非比贪生者流,借人言以为口实,本无必死之念也。皆因文容二妇同是失身之人,书中特笔表之耳。

文容二子复仇,其志可嘉!因文恩奏请从征,而隶于锦囊麾下,二人者必许之矣。乃少年喜事,不知进退,竟违苟林父之命,而为彘季之渡河。苟非其父有灵,见形托梦,其不至于邲之战者几希矣!虽然,孝出至性,水夫人母子之德化,感人至深,然后文容乃有斯子。

六雄效顺,其为为福建六雄无疑,不图应在在六熊,而仍以锦囊遇之也。然则鸡笼诛夜叉一回,不徒为素臣未遇点缀生色焉。文如国手下棋,不肯使一闲着,安得不成奇书?

 

第一百三十四回 泰运将开囊括扶桑日本 疑胎乍脱血凝铁丐银儿

 

文龙签发捷报已毕,差二十名兵,拨一快艇,即日渡洋投递。另派军士,飞报前门、后户、游徼各师。传谕文恩,将木秀紧紧守护。拨亲兵入山,砍截坚韧木料,连夜制起囚笼,把他装入,钉上粗重镣铐,以备起解。次日下午,福建巡抚派福州镇总兵渡台接护俘囚,用了二十四名兵,才把囚车扛过船来。总兵上岸叩谒,呈递回咨,复与文恩在船交接,领解自去。

这三四日内,各军得信,陆续差人到营,面禀机密,都说:“倭人张皇已极。外援既绝,内无主谋。若乘胜回帅,可以一鼓荡平!”文龙因已约会浙、闽沿海诸军,井听于公之言,不肯速进。且因带来各军,虽有五六千兵,足敷调遣,却都是文府旧属,将来奏报战阵情形,难免他人猜忌;须俟浙、闽会师,亲知灼见,方无后虑。仍令各军来人传谕诸将,不得妄动,静候示期。

 

 

原来木秀夫妇天生勇力,通国畏之如虎;诸臣中倾心献媚,导以悻逆。倭工向来守府,政权尽出上将军,以故谋危宗社,易如反掌。然木秀性淫惧内,创乱以来,兵权皆出宽吉。自欢喜佛涅槃示像,军士大半解体。小人无常,从前附翼恣毒,到此地位,眼见官兵压境,连仗败绩,逃出鸡笼。而木秀毫不省悟,仍在营中宣淫无度,知其不能成功,遂各顾身家,无人肯为划策。单有宋素卿一人 是其腹心,虽居中将之任,实未统兵,此时亦无能为力。乃木秀被俘,全军覆没;官军得信,连射箭书。东京城中,人心汹汹,争先倒戈,欲杀木氏全家。宋素卿知众不容已,急从水关泅出,径回佐渡岛去了。幸有宽吉母族藤峡种臣,向为倭王大成藏书记,受木秀陆军少将之职,闻乱出现,始得弹压下去。龙生等差禀时,正值士无斗志,师绝外援,各路探报,亦均言倭民闻鸡笼之败,皆愿早降,故诸军差并,不期而会。奈文龙号令严明,众将只得整兵而待。

到初七日,外护报称:“浙江都指挥率领宁、绍、台八卫十五所之兵,及福建、厦门、汀二镇师船,均于午刻齐集.听候大将军差遣。”文龙谕令进见,各将排班参谒。点了浙江都指挥统率所部,随自己进兵。厦、汀州二镇之船,因其熟悉闽洋险害,暂在洋面梭巡,以代文恩,并与吉于公、锦囊水陆策应。一面飞饬各属将,仍照所派地方,于十一日黎明,一齐登岸进剿。除木秀乱党外,倭民投诚,即便妥为镇抚,再听后令。

处分甫定,即将大营全拔,文龙、文恩乘马当先,重至山脚巡视一周,叮嘱杏、锦二人,加意防守,麾兵上船。文恩军中早经预备牲牢,请文龙过船祭海。恰好风起西南,便各挂帆而上,旌旗耀日,戈戟凝霜,将领个个英雄,兵士人人敌忾。连江卫所之船,共有二十四号大舰、三十号小艇,满载五千兵,海面虽宽,亦觉拥挤。到了离山已远,波浪壮阔,各船始拢在一路,排个雁翅式,如墙而进。

是日,行至对马岛,收入南面港口。铁丐率领岛兵,过船参见,文龙不敢当主将之礼,辞了又辞。铁丐那里肯依.定要被执叩头,说道:“称呼咱也不肯让的。这礼数是会典上所载,况全军耳且所寄,老侄不必过推!”文龙无奈,只得受了属礼。连忙请入内舱,再施叔侄之礼,铁丐也就不辞。两人寒暄数语,铁丐接着道:“咱离海岛已久,此番与龙兄游徼,看岛中情形,不比从前跟那没屌子的做事,变成强悍风气。连扶余一国,如今也被何如令叔祖、景大伯教化,讲些仁义道德、礼乐文章起来。单有这倭国,被木秀弄到这般地位!景大元帅志在四海,常欲洗荡秽浊,由东而西,使欧罗巴洲亦奉圣教,可借一时志愿不遂。今吾侄奉命出师,旬日之间,元凶已获,东灜三岛不足平也!但木秀已死,尚有琉球党恶,谋害倭王,必得南向问罪,收入版图,方无后患!尚氏久受本朝煦育,高皇帝赐以操舟,三十六姓始有舟楫之利,通道东海;乃敢背弃明誓,助木灭源,一举灭之,亦不为过!台湾孤悬海中,久无所属,亦宣乘势取之。目前师船既多,军威颇壮,廓清东南洋面,正在此时!咱与龙兄商量,所见甚合。老侄此来,定建非常之功矣!”

文龙道:“愚侄因父病勉当重任,幸不贻误!俟略定倭地,即欲请旨内渡。琉球之事,当移鸡笼之军前去,与闻、施二将合办,自能得手。台湾已在掌握,只须布置得宜,便成海外重镇。将来一切经营,还仗几位世伯之力!”两人深谈,不觉半夜。舵工进报,西风大作。铁丐大笑道:“此天助老侄成功也!”因即辞别回船,同时起碇,送出港口,才分道自去。

 

 

这里大军数十号船,于初九日傍晚,已抵倭国东京港外。吩咐散泊,以观动静。那知倭兵竟无一船守口,次日,文龙打发两员卫官,带领二三十个众营兵士,都扮作商人模样,乘一小艇进港,若无盘詰,即便登岸,侦探实情,回营报命。未到午牌,各人陆续回船禀明:原来倭主源氏一族,已被木秀幽禁,继而送至琉球,教琉王用计戕害,竟无噪类,倭民切骨。自木秀败退,搜寻源氏,拟图兴复。奈王族向无多人,疏远者本列齐民,执业单污,难胜继统之任,倭民今无所禀,七张八角,贾于市者辍业以嬉,耕于国者坐食而待。正在纷纷扰扰,传闻木秀被俘,天兵全胜,莫不翘首盼望。而木秀派留已败兵将,渐渐散归,单有一种匪徒,趁着国中无主,蠢然思动,以故民间之望天兵,愈加激切。

文龙听禀之后,传令各部即时启碇,登岸之后,排齐队伍,分一半驻扎城外,亲率一半直入东京。如遇倭民,各将好言慰劳,不许妄杀一人,妄取一物。诸军遵令前进,那些倭民见是中朝统帅旗帜,一时喧传,聚集观看,老幼男女,欢声雷动,都在岸上伏地磕头。刚进内港,即有许多倭人,撑出小船,前来挽引坐舰 一路山明水秀,然好风景。

文龙因倭民诚恳,令文宽、文敏带刀侍立,在船头眺望,暗想日本古称三神山,秦皇、汉帝因动求仙之想,屡次遣人寻觅,迄不能到;隋唐以后,市舶稍通,惜无文人往来。神仙之事,固属沓茫,然山水灵秀之气,必多钟毓,何以国俗荒淫,至于若是!可见圣教不行,虽清淑之区,亦同芜秽耳!倘以中国之法治之且久,洵东灜之雄镇,而辽海之屏藩也!文龙想了一会,船已近岸。倭民看见统帅童年玉貌,惊讶非常,指手画脚,人声潮沸。请船齐到。挨次泊定,岸上仲头探脑,愈聚愈多。

文龙因倭国不知礼数,欲示以天使之尊,因在船头,令诸将排班叩见。先是文恩同王指挥,披执上前,从人报名喝跪;文宽自后趋出,喝一个“免”字,二将肃退,旁抢两步,立于文龙左右。随后卫所官二十三员、及本营都司、守备,分作两班,行一跪三叩礼,皆头盔腰刀,报名而前。文龙立受,不答揖,文宽在旁唱起。卫所等趋左,在王指挥之下;本营哨弁趋右,在文恩之下,均各屏息。文龙左右回顾,二将趋前听令已毕,文龙转身下舱。二将回船,各弁随后恭送。转听令讫,两支人马逐渐登岸。倭民避让,均拥至高岸之上,欢声更甚。王指挥匹马当先,领浙江卫兵,望东门而入。文思匹马当先,领本翼亲军,派拨统带之浙、闽水师兵,从南城绕山,望西门而入。各兵刀入于鞘,箭去其笴,以示收降之意。倭人迎着二将马头,拜伏不起。俟兵过完,然后拥护人城。

到了申时,文恩同着倭国太政官属两员、一名三岛善长、一名村溪性良,并随从吏役,十几匹骏马,赶至码头,请文龙入城。文恩领着二人上船参见,略问报由,始悉二人为倭王亲信之臣,木秀柄国,被其谗间,已辞职在家。因知天兵入京,首先投款。说到倭王族灭,二人流泪下上。

文龙不暇再问,即便料理上岸,仍令文恩同倭官先行,自己领前家将、亲兵等,在后缓辔而入。夹着文龙的,仍是文宽、文敏,却一色打扮,面庞俊秀,也与主帅一般。文龙挽辔顾盼,三马齐驱,或居中,或居左右,故使倭人眩目。其余前后数十骑,有旗牌冠服者,有宫监装束者,年纪都在二十内外,倭人喜得呼叫跳跃,响应山谷。那知军中号令严整,但闻马蹄咯睹,寂无人声。不多一刻,已到东城门下,义恩跪迎道旁,各哨兵指挥卫所等官,以次排跪,官丁分队站围。文恩亲兵中,有见三人并辔,辨认不清者,私相耳语。

急向后一看,始见届中一人,冠分九梁;旁两人同是平项,却系直简无梁。文龙急麾诸将起来。文恩趋前,欲行执辔之礼。那亲兵认清,忙将中间一马颊绊牵过,以授文恩。文龙止住,并令诸将上马。于是王指挥、文恩夹骑而入。文宽、文敏扬鞭超前,与三岛、村溪当先清道。亲兵以外、并令城外择地安营。文龙定下木秀伪府,暂作行辕。文恩等送入,令亲兵洒除内外房屋,适足敷用。单有文恩左翼亲兵,无处住宿。问起三岛善长,知东京官署规制狭小,惟木秀伪府可容数百人,此外只有王居宽大。因请文思移驻,文龙点头。文恩辞不敢居,井以倭性难测,不便分营为虑。文龙因问:“王宫内现住何人?”善长道:“王居本有禁军一千,国主被逼时,都要随往琉球,木秀不许,故仍守着不动。天使若居其中,那些禁军,稍稍教练,便成劲旅。目前京中百姓,知道木秀败亡,都听天使处分。逆党早已匿迹,自无他虑也!”文恩不得已,会标下将弁,带领兵丁,前往王宫驻扎。自已暂随文龙,料理一切。到了次日,已有赛吕、袁作忠、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几处军报进来,知各军同日登岸,倭民欢迎进去,并无拒战之事,现已分兵将海口守住,以防木秀余党。各处地方官照旧治事。文龙看过军报,即发回书,令各军暂驻,俟朝令定夺。

 

 

这里先差两军士,传令锦囊,即日进取琉球,顺道收括扶桑。自与文恩商办善后 忽然记得一事,忙令文恩带兵前往喇嘛寺中,逼着大喇嘛,开进后殿,将宽吉尸身劈作几段。用棺木把奚勤殓好,暂停寺中禅堂之内,办好祭品拜望过。然后带大喇嘛勘问,供出窝藏倭女之处,依言发看,个个赤身裸体,更有两个小喇嘛,混入其中。当下传谕出去,令倭人如有妇女被诱入寺者,各带衣裤认领。不消一刻,都来领去。合专喇嘛,唬得尿屁直流,匍伏阶下,磕头不已。文恩因问明东京几座寺院,共有喇嘛若干名,登簿存记。便将大喇嘛带回,其余皆发放过去,禀了文龙,请出军令,批定斩条,把大喇嘛决讫。寺中得信,正要劫夺,却已无及。倭俗坚信喇嘛,这大喇嘛人人当作活佛;今见血淋淋一颗光头,滚在地下,始信佛法无灵,平时伎俩,都是妖言惑众,遂把拜佛斋僧之念 消归乌有了。倒是东京这许多寺院,看见天使如此作为,大喇嘛毫无法力,不觉胆寒气索,欲想起义,与官军为难。

到了十二日,聚集喇嘛七八百人,正在举事,三岛、村溪同时报信。文龙传今文恩,单把王宫守住,吩咐二人常川探报。二人往来街头,只见一队一队兵士模样的人,东穿西绰,或在城隅驻定,或在路口歇着,或坐或立,若有所待,心下狐疑:“眼见前日天使入城,随带不过千人,今日均未出府,这些兵士从何而来?”忽听巷口大声呐喊,慌忙入府报知文龙,请为准备,文龙仍如前言,亦无拒敌之意。二人不解,因想:“自己首先迎接天兵,结怨喇嘛,”不敢出去,就在府门前照墙脊之上,骑着探望。只见城中有四五处喊杀连天,似在那里搦战。最近有一起喇嘛,从府后大寺抄过来,刚进巷中,被方才兵士拦住。尘头起处,只见无数喇嘛头,从人丛里滴滴溜溜落将下来,约有半个时辰,喇嘛竞剩不得几个,没个冲突,才走脱了。

那些兵士。仍旧整队而行。四五处喊声一齐都息。却不见有一人一骑,进府禀报,好生疑惑。问着路人,只说“许多兵在城外分投驻扎,不知从哪里来的。”原来,昨日诛了大喇嘛,文龙料着有事,暗差亲兵出城侦探。恰值铁丐巡洋至此,战船不张旗帜,岛兵又无号衣,亲率二三百入,分坐十数小艇进港。亲兵认得铁丐,暗递消息。铁丐即命一艇回去,转报海面各军。这日黎明,龙生、奚奇、时豪、华如虎、华如故、元彪、宦应龙各以岛兵进城,分头堵截,遇着喇嘛便杀,事毕径自出城。故文龙安坐府中,不动声色。

已除了如许邪道,去了倭国大害。外面喧说天兵剿杀喇嘛,声势利害。文龙传进三岛、村溪两倭员.令将喇嘛尸首掩埋,出示安民,叙明喇嘛奸建积恶,罪状昭著,徒党妄思报复,自取灭亡。现在大兵云集,并不扰累良民等语。这示一张,倭民大悦。次日,闻人杰、施存义两路兵又来报捷,情形亦如赛吕各军。于是倭国全境荡平,民情安谥。

文龙、文恩处分善后各事,所有两京各道地方官,照旧供职藩属诸侯,岁支禄米银钱,悉如原额,单有国王,访了数日,竟无族人报出,只得虚位以待。其余京中庶务,有三岛、村溪二员,布置得妥贴周到。倭人属望承平,无不欢喜感颂。十五日,文龙设宴犒劳诸将,与文恩并当主席,文思不敢。乃定王指挥居中,正坐;龙生、铁面、奚奇、叶豪、华如虎、华如蛟、元彪、宦应龙、三岛善长、村溪性良十人,东西,僉坐;自己北向,居中一席;文思退后一尺,亦北面、主宾酣饮,交相頌祷。

席散后,文龙即请王指挥统兵回浙,吴奇等六人各归浙、闽本标,均于次日凯旋。诸将临期被执禀辞,文龙辞不敢当,各以常服相见,叮嘱慰劳,然后泛舟出洋,文恩直送至外港才回。十八日,闻人杰施义领军缴令,吩咐摆酒洗尘。正在畅饮,锦囊差寤生、长生报捷。原来锦囊一军,于十四日到了扶桑。扶桑本是拳石小岛,前王无子,传位女儿。这女王也有几分姿色,淫乱无度,国人嗟怨。木秀作乱之时,要并以扶桑,收其女王为妾,遣人传谕投降。女王不肯,木秀正欲兴兵袭取,而事政兵溃,不能得志。

锦囊兵到,守海兵将报知,女王知中华元帅是个俊俏后生,女王大喜,吩咐兵士不准阻住华兵,听其上岸。自己率领几百名兵及宫中女兵,亲来讨战。看见锦囊,如获至宝,麾兵为两翼,自已出阵,与锦囊对敌,屡示败退,诱锦囊深入,忽然两翼兵裹将拢来,劫入宫中去了。逼锦囊与她成婚,情愿将扶桑国王之位,让锦囊去做。正不开交,官军奋力杀入,夺进宫门。锦囊见事巳得手,料她不敢加害,遂把兵上扎定,将计就计,叫她写下降书。然后挥兵入宫,把女王及左右宫女等,个个捆缚起来,闭置密室。即日下令安民,国人大悦。

次日,吉于公已到,锦囊留其办理一切。自己统军出海,于十六日攻克琉球首里,琉王尽将木秀叛党缚献军前,舆亲乞降。锦囊询倭王家属,尚泰代地叩头,不知所对。研洁至再,始于后宫唤出倭王幼女两口,一年十六,一年十五,状貌秀丽,面目污垢。尚是琉王矫木秀之令,私下留入宫中,俾与厮仆操作。这两女算是源氏一脉。锦囊驻军首里,先差二将押献俘囚,并倭公主带归东京,现在城外,尚未登岸。文龙令将倭公主接入王宫,责文恩照管。所有俘囚,即行解至府中勘问。寤生、长生满身缟素,显出白润脸儿,与乃父相貌差不多些,此番出入战阵,柔媚之中,更饶英爽之气。文龙定睛细看,果然少年战将,不胜欢喜,心下定了主意,便令在府中住着。

外面报说:“囚犯到齐,听候发落。”文龙出堂,并请三岛、村溪两位,一同勘审。共是男犯十九名,女犯二名,皆系木秀亲族,那年骗倭王到琉,令其伴送而去,以便居中行事。内有七八人,文龙年看去,貌尚慈善,问知口供,知被木秀逼逐,无可奈何,到琉之后,亦无助奸济恶情事。村溪性良也与熟识,平时木秀井不重用,实非真正恶党。当下连女犯两口,一齐开释。其余审出听从木秀谋害倭王各节,内有二人,系亲手缢倭王致死者,铁案山招,毫无遁饰。遂定了二人为首,九人为从。令三岛、村溪领去监禁,专候奏复到日定夺。

内边席散,文龙请闻人杰、施存义进密室商议,二将即于次日领军起身。天生、如包亦于是日,将城外岛兵,全数撤回去讫。自此东京单留文龙、文恩带来两军,共一千五百名,井王宫原设禁军一干,分拨港口城门安插。所幸民心欢悦,诸事就理。岁除在迩,街头热闹非常,吞刀吐火,幻戏俱陈,也有扎纸龙、踏高跷的,锣鼓爆竹之声,昏晓不绝。文龙差遣三岛、村溪二员,措施裕如,宛同左右手。二人皆系大政官属,钱谷刑名,甚是熟手。倭民初时不免惊惶,旬余以来,知天使俯顺人情,不改旧俗,仍以倭官理亲民之事,遂觉十分安逸。更有往来山南、山北、南海、西海各道之人,归述近状,大致相同,于是人心益加安贴。

这口,文龙无事,始将平定全倭一切情形,具疏奏报,差官渡海,由浙抚发递。并具家禀,备述出师后各事。隔了两日,闻人杰、施存义差弁具禀。文恩因倭公主事,适在府中,一同出厅。差兵进见,赉上禀函。拆开看时,原来:二将统兵围住萨峒摩前后两山,岛人惶恐异常,献出木秀储顿军装、粮草数目,及住宅田房册籍,并看守的亲信家丁四名,捆送军前。二将驻兵山下,轻骑减从,进去勘视。岛民夹道跪伏,推出老者数人引导,先把田房仓库,—一登簿。然后鞫讯家丁,供出:“木秀以此岛为巢穴,自谋害国王之后,无所顾忌,死党数十人,精兵五干,因宽吉誓共富贵,盘踞东京,尽行调在身边、不意连遭挫衄,逼到鸡笼,全军皆没,以故岛中并无一兵。这些产业辎重,岛中之人因受茶毒,闻他被虏,料无生还之理,早晚要来烧抢,小人们也难看管。昨日天到兵到此,他们都来查点,造册献上。二将勘验明白,亟加封锁,回营商议:看岛民情状,乞降是真;木党已尽,料无他虑;惟山势险峻,难免匪徒匿迹。因定计,留施军驻守,搜山操练,以备不虞。闻人杰一军,前往鸡笼,筹办善后,并替出厦、汀二镇回闽。两意允洽,会名具禀之后,遂各分军而去。

文龙阅案大喜 对文恩道:“此岛一平,全倭皆为中国有矣!日后施行正未可量,诚不世之功也!”文恩来及回言,差弁又在身边摸出清册一本呈将来。只见上面写着:

 

木秀原住宅一所,平屋三行,每行十五间,共—十五间。新建住宅一所,门楼七间,五架一层。敞厅七间,九架一层,两旁从屋共十间,正厅接屋七间,九架一屋,两旁无屋。民堂接屋七间,九架一层,两旁廊房两行,不分间。后堂三层。楼屋七间、九架一层,两旁围楼各一行,行五间。后面平厅七间,五架一层,两旁廊房两行,不分间。正厅左方,大院一所,射堂平屋五间,马道两行、外至做厅门,内正寝堂墙。后堂左方,祠宇一座,飨堂七间五架,庙门七间三架,连后平厅依山址、正厅右方,园一所,亭榭楼阁共屋一百五十间,连后平厅依山址。门楼左右方,各平屋五间,各属官厅式。每星隔墙,桥门五洞。堂楼、鸱吻彩饰龙凤狮虎。梁柱金绩蟠龙。地平石砌云离形。周围砖墙,一百四十二丈,粉红灰色。每层基高五尺,阶三道,各七级,正厅六尺,中阶有陛,左右各九级,余阶亦九级。

岛中市房,板屋四百七十七号。岛后民房,墙屋楼堂一百二十幢、板屋五百四十一号、前后山田,一万一千五百七亩、溪田四千三百二十亩。沿海沙洲六万四百顷。

仓屋一所,周围一百十七丈。天字仓起至光字仓止,五十六号内,存谷十九号,每号一千二百石,共二万二千八百石。存米三十二号,每号一千石,共三万二千石。存杂粮五号。存米三十二号,每号一千石,共三万二千石。存杂粮五号,每号一千五百五十石,共五千七百五十石。

军器库一所,周围四十六丈,计屋六十六间,内存红夷大炮八尊。钢炮十五尊,旧铜炮十二尊,东洋小钢炮二十一尊。铅弹两难,各高五尺,围一丈八尺。火枪二百六十枝,铜手枪三百二十四枝。砂弹十二箱,每箱至五十四斤,火药三百八十八桶,木桶一百个,每个重八十斤,小桶二百八十八个,每重三十五斤,共一万八千八十斤。西洋式枪三枝,废枪五十三枝,炮架大小六座,火索三百四十条。旗鼓帐房锣铁斧剑锏藤牌,新旧共一万六千八百八十四件。刀叉矛棍角草帽席澄杂器,共三千五百二十件。兵衣裤巾鞋皮毡夏布油布,一百二十箱,每箱一百件,共一千二百件。

 

后面一行,写着:“成化二十年十二月日,”下具衔名:“征倭大将军麾下先锋,统带忠强军福建外海水师即补参将闻人杰;征倭行营差委,统带福建福州镇标全军补用水师副总兵官施存义会查呈览。”

文龙看毕,蹙额道:“木贼不走鸡笼,还巢固守,有些军粮,便不易办矣!”因打发差弁暂住,进来与文恩商议道:“东京安堵无事,但倭王不修政庶,空虚已极。此皆国中精华,而为木秀攘夺者;不如分运一半,以备京城缓急。以倭财济倭用,省却内地军资不少矣!”文恩亦以为然。即刻宣进寤生、长生,择定明日发船四艘,同差弁前往搬运。晚间仍与文恩深谈,把奏留一节说明。

文恩惭汗,跪辞道:“文恩虽有微劳,无非随主立功,义所当尽之责。倭地纵小,俨然国体,一旦居此非分,不特不能胜任,亦觉有亵朝廷!这事还望少老爷三思!”文龙道:“我以父病四年,祖母年高,家国事繁,势难久离,特为此举,以求代也。汝且暂摄其权,异日得有源氏宗支,仍复其国。倘竟无人,则收入版图,不过内地行省之制。汝已官居总兵,本与巡抚平移,何嫌之有?家臣同升,古有其事;孔子两称美之,为撰之不辞也。旬余以来,全境荡平,并不轻折一失,民情国俗,大抵可见。我意欲兴文教,修书扶余,请景世伯或家何如太老爷一人,来此主持其事,把前日发封的喇嘛寺院,改作书院。俟规模粗定,即檄锦囊东旋,交吉参赞管理,并可为汝之助。我等圣旨下来,即须回京。法或怀疑,则此事又要半途而废了!”文恩拗不过,心知事已出奏,天子言听什从,必当允行,只得听其自然,不复再辞。

次日,文龙发书,差官赉往扶余。过了数日,已是除夕,文龙府中排起筵宴,犒劳军将。寤生、长生已将军械粮食运到,亦与于宴。因并无一员客将,连三岛、村溪也因祭祖辞谢不赴;这里营哨各异,都是镇国府旧属,照着家宴规例,挨次团坐。倒是自己占了首席,文恩次坐,寤生、长生未坐,共是六席,十二人。吩咐:各营兵每棚赏了两席,均要丰盛。文龙吃到半席,想起一事,忽对文恩道:“你那里尚有两个甥妇,我竟忘了,下曾发过酒席去。”文恩道:“方才已有送去,只是两个终日悲感,不如我们快活。”文龙道:“这也难怪。覆巢之下,遗此孤雏,故宫禾黍之怀,谁能遣得?且俟京中书到,当亟为处分罢了。”二人谈论之际,阖座无言。只有寤生、长生觉得句中有眼,登时面涨通红,垂头不语。文龙揣知神情,亦就不题。饮到二鼓后,各已酣,告别归寝。

黎明时分,府中摆起香案,文龙望阙行礼,复西北向遥祝祖母、父母、诸母已毕,诸将、倭官次第贺喜。午后,差人答拜。这几日又摆新年筵席,与文思迭为宾主,困于酒食,未免寻些消遣之事。恰好倭民歌舞太平,就年下戏耍诸事,加意整饰,闹得城内城外,填街塞巷。乡村社火,都是三四十起。文龙大开府门,放他进来,每起均有犒赏,那些百姓,个个颂扬,编就歌谣,沿街卖唱。一直闹至元宵以后,方渐疏落。

 

 

这日,正是十九日,门外传报,批奏已转,天于特加文龙太子太保,赐蟒衣玉带;文恩以正总兵加经略大臣,暂主日本国事,荫一子锦衣干户;吉于公、闻人杰、施存义均以正总兵用;吉于公仍兼原官,留军参赞;闻人杰、施存义兼管南洋防务,均暂缓陛见;锦囊以水师副将,暂主扶桑、琉球、台湾事务;赛吕、袁作忠、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奚奇、叶豪、华如虎、华如蚊、元彪、宦应龙均照原官应升之阶,留于浙、闽,遇缺题补;龙生以正总兵衔,统辖沿海各岛;铁面以参将衔,帮办岛事;浙江都指挥王懋、福建厦门总兵林阶、汀州总兵霍武,均赐军功,加一级,俸满引见,听候擢用;浙江巡抚、福建巡抚各荫一子坐监,期满即选;文寤、文长以锦衣指挥用,仍留文恩行营差遣;各营守备千把,均以原官加一级;兵丁赏给一月钱粮,并发银牌一千面,交文恩择优散给。木秀着免其解京,即着福建巡抚督司勘审,定拟办理。其木仁等十一犯,已据文龙讯明,即依原拟,就地正法。尚泰着加恩兔其治罪,交锦囊永远锢禁。于该王宗支内,择贤具奏,另行册封。前日本国王二女源桂贞、源相贞,交文恩抚养,妥为遣配。三岛善长、村溪性良着文恩照日本官制,量予迁擢。所奏筹办善后事宜,颇臻妥恰,着文恩、锦囊、吉于公等悉心办理,随时奏报。余俱如所奏施行。

这旨意之外,另有手谕一道,内云:“汝父主疾未痊,宜速回京。东海之事,概委文恩,有诸将协力和衷,自臻妥协。龙生、铁面是素父旧友,识拔于未遇之时,迩闻岛中安謚,足见二人之才。回时经过,为朕代致委任之意”等语。文龙开读已毕,率领诸将谢恩。是日家书亦到,单有水夫人手谕,已知天子召文龙之旨,但令速归而已。家书封内,另有一函,上书“少老爷自启,仆妇米赛奴叩禀”字样。文龙因寤生在前,袖书入内,与文恩拆看,内系请安谢婚之语,惟谆求俟文容期祥后行聘云云。文龙递与文恩道:“这事须你作主的了。”当晚留住文恩,将应备各事,细细告知,遂定于二十日起程。

到了天明,各军将士均已整齐队伍,在辕外候送。这些倭民,闻知大将军回京,都想恳留。经三岛、村溪二人再三开导,始各备些香烛,沿路陈供,专俟宪驾起行。文龙只带五十亲兵,两员千总,骑马出城。一路观者拥挤,两旁跪送着,更是没个缝儿。登了座船,诸将挨次告辞。三岛、村溪转觉依依不舍,文龙定了再来之期,才肯回身上岸。开船之顷,鼓吹爆竹,一齐作响。文龙立站船头,直到出了内港,方才进舱。时在立春节后,东南风大作,挂起风帆,次日已进高丽黄海道界,望见西面岛屿林立,约有百数十处,知是龙、铁二人所辖地界,遂命海师扯起大旗。午后,文龙踱至舱面,见远远来一大船,挂着号旗,中间一字却认不清。那知来船早已认明,疾忙横驶过来,船头上立着铁丐,狂笑跳舞。两船接着,并行数里,收入一岛,下锚放艇,过船相见。

铁丐道:“将军如此攒行,真从天而降也!咱好运气.两次相逢,若迟到明日,要在龙兄处厮会矣。此岛是咱所辖,就名扶龙岛。将军奉命班师,但一日半日也不算耽误,况非出师可比,请到岛里屈住一宵,咱也尽点孝敬。”文龙告以加衔旨意,并天子委任之言,铁丐跪地谢恩,起来就喊小船,文龙力辞进岛,铁丐那里肯依。两只小船闻岛主喊叫,如飞驶拢。文龙无奈,随带文宽、文敏,又点了四个亲兵,扶下小船,铁丐亦下了船。一同进了外护,约有四五里,即见岛城,守城岛兵忙去启闸板,两船进得水关。岸上岛民岛妇,探头探脑,因喧传是小文爷,都要见个一面。港道渐窄,山势兜合,城内城外天然隔绝。迎面一座院宇,重楼飞阁,气概轩昂。早有兵士,牵着马匹相候。二人舍舟而骑,进了殿门,下马上阶。

只见正中供丰.安着皇帝万岁龙牌。文龙趋前,行三跪九叩礼。铁丐在前引着,到第二进堂屋内,拉文龙正坐,纳头便拜。文龙急避不及,只得同拜了四拜。后领至后面东间坐下,正要摆酒接风,忽有岛兵进报:“龙岛主船抵外护,即刻进城。”铁丐大喜道:”数年在府搅扰,若非倭国有事,那里请得到贤侄!如今又添龙兄,是好极的了!”文龙道;“任本欲往谒龙老伯,不期而遇,也省得奔波了。”二人忙迎出去,立于殿门之外。少刻,天生、飞娘一同进来,各见礼毕。席上,问些倭京事体。飞娘满口赞叹。文龙即将天诏内的话—一说知,三人感激非常。

席散之后,复就龙牌前谢恩。飞娘告便,龙、铁二人细讯倭事,文龙从头述了一遍。伏侍的丫鬓小子,个个看着文龙,听到骇异处,便摇头吐占,若喜若惊。晚间,飞娘仍到这边同饭。文龙因问道:“铁婶子何以不见?”飞娘因把方才往东院的缘由说明。文龙方知铁丐、立娘反目,回岛分居之事,因比不得素臣身分,不敢用言譬劝。漏深各散,铁丐进内,飞娘也过东院。天生陪着文龙,就在里间安歇。文宽、文敏安置在外厢房,亲兵与小子们,轮更守夜。次日天明,铁丐出来,在堂后中间,坐候文龙起身。

原来立娘自分居后,这边事情全不知晓。昨日飞娘过去,才知文龙征倭班师,顺道进岛,满心要来相见。因铁丐性倩古怪,久不见答,倘或人前奚落,反觉不好意思。银儿已有四岁,聪明秀丽,突过小钟馗。听得飞娘与母亲所言,要过这边看小将军,被立娘喝住,谁知侵早起来,立娘方在梳洗,银儿已摸了过来。刚要跨进屏门,不防铁丐当中坐着,猛吃一惊,转身便逃,竟是合面一跌,头撞柱础之上,嚎陶大哭。

铁丐昨日见飞娘,细审其貌,不禁想到立娘身上,看那年钟楼上被文爷试出贞洁,不道后来竟会改变,因此颇萌悔念。眼见银儿额破血流,有些不忍,立起身来,将他挽住。忽然想起:滴血可以释疑,不如趁此一试!忙叫小子取碗水来,恰好银儿头上一点血滴将下来。因把银儿送回东院,自己取出解手刀,在臂上一划,滴了两点。那知这血,与碗内的凝作一片,碗摇水湿,毫不散动,心下十分明白。因并拉住小子的手,轻轻搠开,取出血来,也向水中滴下,竟是不凝。反复看视,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急忙将水泼掉,放下碗来,一阵心疼,倒在椅上,两眼直翻,痰诞里起。小子见势不佳,上前叫唤,已是不应。正是:

 

自古英雄皆气短.都缘儿女最情长。

 

总评

文龙初按福建,所重在整饬军制,前面略提将勇兵强,是其振顿之功。然一百甘九回中,绝不一为铺排,读者谓详于浙江而略于江西、福建,是文法变换之故;不意阅至此回,而后见文龙之知兵也。有这一篇文章,安得不于前回预地步!

天子命文龙为征倭大将军,而文恩副之,吉于公参军,闻人杰、锦囊为先锋,声势赫赫。而况以久为海患之倭人勇武,荒淫之木秀,度必如素臣征苗役之数倍其期,然后可克,乃连战败北,团走鸡笼,而全倭已在掌握。自古用兵,于旬日之间,建囊括海外之功者乎?读竟此回,试取明史征倭事迹,较之当日如名臣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辈,皆应颜汗!

平秀吉一,日本之乱人也。倭君得而诛之,徒以结党叛主,不事内讧,而为中国沿海之患,故日本无起而图之者。例如家养瘈狗,狂噬市人,而不反囓其主,则主人亦听之矣!独怪中国之大,兵将之多,以一海外乱民,而竟畏之如虎,坐靡千万之饷,使纵恶流毒数十年,俟其死而后已,岂不转贻日本笑哉?作者畅快言之,以愧当日之谋防倭者。旬余而逆酋被俘,又旬余而全倭大治,千数里海外之地尽入版图!岂惟防倭诸君惭惶拜倒,即斤斤焉经营支岛者,亦在唾弃之余矣!

师入倭京,不折一矢而坐镇之,可知倭人并无寇明之志,特一乱人肆掠海浜之伎俩!议防让战几及百年,果有素臣雪从父子,安用此纷纷为哉?

于公善谋,特使掌军咨询祭酒,不得不一表之。是时君臣鱼水,内无嫉功之权阉,而外无冒功之督抚,即使鸡笼全胜,尅期进取,不待浙闽会师,亦何至有制其肘者?乃必持重而发,以王懋监其军,盖逆知木秀巳败,收全倭如反掌,缓急之势无甚异也。不然,以远嫌而致失机,岂好谋者所敢出耶?

奚勤死节,留此勾连之状,以示海外之人未免太虐。一进东京,即诛喇嘛,剁碎佛象,改殡奚勤,此第一急务也!故以“忽然记得、忙今文恩”等字样出之。

寤长二将,皆为报仇从军,缟裘雪甲,辉映绮年王貌。是以动木秀之淫心,则居然两文容也。天生住偶,乃在东倭,炙穴焚巢,遗雏未殄,此天假尚泰以存之者也。定睛细看,已有主意。与素臣看做媒人如出一辙。文于热闹场中,惯使闲雅笔墨,的是奇书!

铁丐取淫儿以示,忒出乌珠与立娘淘气,立娘全然不懂回岛置妾分居过活,至此已将两年,天生夫妇过岛相劝谏铁丐亦未说明,存此疑团而不终于一破,不几令读者亦有难信乎素臣耶?故以银儿欲看小将军一段,急为接筍,使莽性人自怨自艾,把数年含蓄一旦倾吐。而妙值文龙在岛之日,故令诸般丑态尽情显露。此非形容铁丐,仍以极表素臣也!

素臣心疾,举止反常,合府惊疑,何止铁丐有猜诬之想?水夫人察言观色又听女子弟歌声,心下已极明白。而旁观不喻,皆谓素臣真以声色自戗。鸾珠二妹,璇素诸姬,尚且有然,况铁丐之不学无术哉?注中谓七姨辈所狎者,内监所交者,素臣大嚼屠门终不得肉,诚素臣之知己也,惜乎铁丐不知也,故作者于此处急破疑团以结束之。

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开万世明

 

小子连叫不应,心下着慌,飞步进内通报。两位加夫人,原是大脚岛妇,起居轻便,方在床沿穿着鞋袜,听说岛主暴厥,跨下床来,三脚两步,奔到前面。一看神色,不知所措。左右拉着衣袖,大哭起来。飞娘正欲进内,经过殿前,忽听哭声,急忙赶到。天生、文龙闻声俱起,开门出视。小子禀诉情由,二人听不甚清,飞娘已猜到九分,点头示意天生上前叫唤,怕是中寒,令丫鬟取姜汤。一面将手指夹住人中,又在太阳、耳门、顶心、脑后各穴,推捺了一回。

姜汤取来 用箸撳开牙关,灌了几匙,眼珠稍动,总不落下,痰声呼呼,头额上津津汗出。飞娘令取醋炭,霎时已到。因令两如君把他扶着,头面向下,移过炭盆,泼下两瓢陈醋。这气一薰,喉间碌碌作响,涌出痰涎,约有升许。重复扶其坐好,看看眼睛下来,众人放心。不防铁丐眶中泪珠簌簌,一声痛喊,竟是大哭起来。猛然直立,两只手把如君洒开,拔步向外,就要过东院里去,丫鬟小子硬拉不住。

飞娘猜透情由,不觉好笑。天生也是恍然,两人起身跟着他出去。只见铁丐跨进东院堂屋,瞥见立娘,拜倒在地,带哭带说的道:“咱们如今懊悔迟了!咱冤屈你三贞九烈的人,又妄诬了大圣大贤的文爷,咱的罪过那里能够消得掉!咱的性命不值钱的。那年若不遇文爷教化,到如今早经死了一百个,咱要活着何用?可怜当今皇帝说咱是文爷旧友,谁知咱这丧良心的,见他病了,就认他改了常,做这种事。咱还是个人吗?咱素来直性,这一疑便疑到底,累你受了三年苦。如今想起来,不如死了,才好补报你!”说罢,将头往地卜乱磕。

天生慌忙扶起。铁丐呜呜咽咽,哭个不住。立娘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哭,两行粉泪,直挂下来。飞娘功道:“死是断无死法。妹夫既有悔心,自此复敦和好,妹子亦勿必介怀。妹夫是个直性人,怎这三年之内,从不说明缘故?教人猜这哑谜,好生气闷!咱看起来,妹夫也是个乖巧人儿哩!”铁丐道:“休要取笑!大姊须劝他宽咱这一遭儿,以后娘一样的孝顺他!偿若介意,咱还寻得一死!”立娘拉住飞娘,哭个不了。铁丐下近前来,重要跪下。天生急止住道:“这个再使不得!铁弟须要自重,免得合岛中笑话!”铁丐道:“不过说岛主伯婆,有甚笑话呢?”立娘愈哭愈哀,不发一言。铁丐重要立娘搬进里边,又说了些倒霉话。飞娘没法,硬作主意叫丫鬟、小子们杠抬箱宠,收拾奁具,自己扶掖立娘,带骗带功的进来。铁丐嘻着阔嘴,也跟天生入内。

文龙初则骇异,见他们过东院去,私问小子,才知滴血的话,却想不着疑的是谁。天生进来,方问明白,不觉暗暗好笑。早膳已备,飞娘出来,铁丐涎着面孔,一同坐下,陪文龙吃完。文龙请见立娘,即便告辞。飞娘同立娘送出屏门之外,天生、铁丐均乘马陪行,下小船,撑出外护,送文龙上船,珍重而别。岛民岛妇,一路拥着观看,直侯文龙启碇,方各散去。

是日,天气晴和,挂帆北上。那知日落以后,忽然奇冷,西风大作,空中雪花飞飘,因令海师就近下锚。文龙怕收入岛中必有扰累,恰好在两岛夹峙之处,风浪稍平,安然过夜。自此总遇不着顺凤,忽行忽止,直到二月初二日,才进大沽口,驳入津卫,舍舟而驰。初五日,已抵彰义门。文龙一迳入朝覆命,天子召见慰劳殷勤。略问倭中善后事宜,即命归家省视。到得府门,家人内监早已伺候。文龙先至安乐窝中,见了水夫人,再到日升堂,素臣端坐不语,文龙拜了起来,点一点头,就把旁边一个女子弟,一手捞了过来,摸他头脸,嘻嘻而笑。文龙也就趋出,先到蓝田楼,见了母亲弟妹,然后逐房问安,并到古心处略坐,回转安乐窝,禀知别后一切。

水夫人喜动颜色,当面奖了几句。文龙才放了心。晚上,即在水夫人房中陪吃夜饭。又问了为寤生兄弟作媒之事,水夫人道:“彼虽式微,究系国王之女。下配厮仆,逾分已极!我想文恩现主倭国,他两人从军报仇,亦经立功,升授指挥之职,还守着世仆名分,虽由尔父提拔,但令世世姓文,究亵朝廷名器。明日入朝,汝即面奏皇上,把文恩、文容两家,准其出籍旧宗可也!”

文龙应诺,因细询素臣病中情状,水夫人道:“自如汝出门后,汝父愈发痴癫,青天白日干些把戏,也不管人看见!先前我亦愁有祸变,听说肤体比前充溢,眼光炯炯仍如平时,想是隐于声伎中,而不为声使所戕,其中自有大关系在焉!只是汝父与上皇同病,近来上皇沉痛愈深,见了面生的人,躲避不出,连别宫的内监宫女,也不许放进,终日只有何、陆二妃伴着。皇上纯孝性成,这两个月,问安视膳,不容见面。探问何妃,得知圣躬虽则不厌嬉戏,但形容消瘦,饮膳减少,夜不能寐,心烦口渴。太医诊视都说从前不过心疾,几年来逸乐过度,耗损真元,转成癆瘵,惟有顺性适欲,以待气数而已!皇上忧急万分,无奈上皇不喜见人,见便暗呜叱咤,不能一尽尝药之孝。看来汝父之病,尚不若上皇之真也。”说罢,文龙见水夫人稍有倦意,叫了安置。房外阮氏、田氏及红豆、璇姑等,领着诸孙、诸曾孙、并仆妇、丫鬟,挤满一屋,分班昏定。

文龙随着出来,同田氏到蓝田楼略坐,凤姊、蛟行绷着甲儿、由儿,顽耍了一回,只各叫安置而去。文龙也到凤姊房中。少年久别,说不尽团圆趣味。但素臣家法:非经期已净,或新产不满百二十日,虽则招我同房,仍然床分上下。文龙征倭之日,妻妾皆娠,至十一月十一日,凤姊生子文甲,十三日,蛟行生子文由,皆是水夫人就保姆手中,咳名取义。此时绣褓锦襁,脸涡微笑,文龙见了,不胜欢喜。凤姊早令对床设塌,以待文龙。文龙远出初归,心安梦适,酣然一觉,直到天明。

晨省过了,已有内监传旨召见。疾趋入朝,赐坐锦墩,君臣絮语,出来已是午后。随有朝臣问候。门上辞去许多,惟谢迁、刘健、李东阳、洪长卿四人,均延入相见。问了东海军务,复商议些国家重事。四位既去,亲友之在京者,亦陆续候讯,直到掌灯,应酬始毕。

自此文龙以水夫人年老,素臣久病,天子嘉念勋劳,许其在家省待。文麟、文鹏均在翰林,当年就迁了文麟洗马,文鹏谕德,并迁文谨为侍讲,特旨命随刘、洪、谢、李四人入阁学习。是年,天子以长次二主年已及笄,择吉出降。令工部官于赐第之旁,营建新第,为公主邸舍,水夫人以麟、鹏两孙与凤、鳌同年,均以官居清要,遂差人通知玉麟,一井完婚,四月初二日,凤、鳌出府,就公主邸成礼。初十日,麟、鹏两孙,双娶王麟之女过门。旬日之间,四桩喜事,虽以镇国府中人众地广,金银财昂赐出天家,不难咄嗟立办;然内外贺客,上下厮仆,应酬开发,也就忙到尽情。刚刚弥月,两位公主行见舅姑礼,又是一忙,接着八月初一日,文谦娶回来哈儒之女,豪华气焰,富贵门媚,也不减四月间热闹。这年,水夫人平添五个孙媳,心快神怡,精力倍加强。因公主成婚之后,太皇、太后、后妃,常差内监宫女往来,也都进府起居,不时珍赏。单有仁寿宫的赏赐,因上皇病体日就羸尫,神气每至不清,渐渐稀疏下去。

素臣心疾如旧,府中上下,久亦行所无事。天下太平,百姓饱饶足,恩荣美满。元功首铺.竟成卧治之名矣。二十二年八月,文鹤高中乡魁。十月武乡试,文犀又中了武解元,都下哗然,以为异事,都说:“公相诸公子髫龄科第,这也见惯不怪。怎十二岁孩子,些小气力,能挽百石弓,掇挽三百斤大石,真是天人!”原来文犀勇力绝伦,又禀天渊之教,私下授以运气练筋诸法,平时从不轻试。是年文场被黜,天渊欲令武试,怕水夫人不允。犀儿与文龙说知,请其转禀。水夫人不惟不怒,且喜天渊武艺得有传人,一口应允。犀儿大喜,整顿过场,果然冠军。

次年二月会试,文鹤中在第四名;殿试二甲,钦点庶常。四月武会试,文犀又中第二;殿试,全围者十人,天子特召于内苑覆阅,亲拔文犀状元。四月,文麟生孪生三子,取名畕、畾、(左右上下四田)。五月,凤姐生女,名粤。长主生子,名釗。七月,文鹏生子,名池;蛟吟生子,名略;次主生女,名侔;文柔、文谦亦各生子,府中又为添丁忙碌。

月将尽,文麟回家,报知:“昨日安阁老病殁,内阁正拟稿加赠。皇上说,要转奏上皇,持稿进仁寿宫去。今日面奉圣旨,派大哥为山陵使,拟成国公米镇为副,速往聚宝山催工,毋庸召见。极迟到至明早旨意下来,不知因何如此急急?”次日,天子果不视朝,辰刻,圣旨已到。文龙方至安乐窝禀知水夫人,副使成国公来会,候齐起行。始知上皇自七月往后,神思恍馆,魇迷谵语,渐至不食不寝,闭目辄遗,支离床席,已有半月。天子因上皇不欲见面,每日只间何、陆二妃。这日乘不省人事之际,随带大医入视,大惊,脉象虚浮,忽断忽续,真藏脉己见。推肝经未绝,但肝动必发烦躁,一转侧间,防其汗出气脱,势甚危险。无药可施矣!天子忧急已极,自此日在仁寿宫侍奉。皇后、皇妃、皇子及后宫有位号者,亦俱轮流进去。

到了八月初中日,龙驭上宾,天子哀痛擗踊,昼夜号哭。内阁诸臣颁发遗诏,派洪文、谢迁为鼓理丧仪大臣,楚王、周王、新宁伯谭祐、礼部尚书连世、礼部右侍郎王恕、洗马文麟、赞善曾彦、工部员外郎杨复礼几筵前行走。三日大殡,奉梓宫于永思殿,一切礼仪,均依《大明会典》施行。百官遵制成服,文府内外男女,亦俱挂孝哭临如礼。二十七日之内,上下都是墨衰,文麟因在几筵前,是白袍白绖。惟素臣一人,如梦如醉,不闻不问。

一日,文勤、文慎跑进内堂,说:“太师爷立传沈夫人出去诊脉。”仆妇传禀进来,合家骇异。素俄方督鵾儿随鹰儿读书,听见传唤,心下疑惑,忙下素心楼,来见水夫人。两儿跟着。水夫人道:“玉佳命你诊脉,病必转机;据我看来,也不必下药。大凡心疾,其来者骤,其去者速。玉佳数年以来,饮食井不减少,终日嬉游,脏腑经络均未受损,看他肤革充盈,目睛闪烁,又不曾酒色淘虚。一有转机,欲起便起,安用药为?” 鵾儿从旁插舌道:“婆婆,那孟子上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孙儿生的那年,父亲已病。恰是七年;只消取些陈艾,一炙便好。”水夫人欢喜道:“这真是沈媳儿子,也会讲起医理来!但盂子岂是如此解法么?沈娘就带他两个同去,快来回话。”

素娥答应起身,绕过隔墙,从大厅进宅门,小内监飞跑进去。这回不比水夫人看视,六个女教师早已准备衣裙带悦,个个斩齐,看见素娥进来,站在堂门前迎着识叫,七姨拉了鵾儿的手,一同随入。素臣躺在交椅之上,熊熊、乌乌捧着巾壶,伺候两旁。素臣见素娥亦不言语,坐起来,瞋目而视。熊熊移过一椅,素娥坐着,素臣伸手向診。

素娥定神调息,细察脉象,将把左寸一部,轻按重侯,都无弦数之征;然后次第诊完,恰俱平和,竟如无病之人。但觉左关稍劲,肝木偏旺。因思:素臣本性刚直,作事燥烈,肝阳不和,是其本体。从前在丰城伤寒,脉象亦是如此。所以当冷则思得炽炭以慰之,其热则又欲得冰雪而卧之,性之所在,急不能待,弄得素俄无法,始想出烤火卧屏,以为暂时解救。想来此部脉,原是他气质偏胜处,并不因病而见也。便道:“老爷病久元虚.不必攻病,只消补元。”素臣点头微笑,看见鵾儿同了七姨,在女子第班中顽笑,目视素娥。素娥会意,忙叫鹰儿去拉了过来。两儿均向素臣磕头。素臣以两手各摩其顶,仍是微笑不言。

素娥亦告辞而出,禀过水夫人。水夫人道:“当年我原说是心疾,要你们委心任运,勿作无益之思,今果然矣。但这是国家之福,生民之幸,非文氏祖宗呵护之灵,所以挽回春也!”素娥道:“太夫人说心疾从无治法。侧媳平时考究各种医书 大凡心疾皆由痰起,而其病根则在时七因,所谓忧思伤脾,郁怒伤肝,恐惧伤肾.受病有不同耳。明其致病之由,而各理其脏,使脏气充足,而后痰邪消化。且痰之甚者,必聚于心,包络浊气凝结,则清气壅滞,而养心之血不能流动。健忘惊悸,梦魇谵语,皆痰胜于血而入心,迷其窍也。充其病状,渐至于癫。拔本塞源,是在医者之不误投药饵而已,安得无治法哉?”

水夫人道:“我所论者,单是玉佳一人。但是心疾,那见得竟无治法?你们只看七年之内,何以略无转机,一到今日,就有挽回?其中缘故,可想而知矣!”素娥方始释然。房内诸人,皆被这话提醒,亦各点头叹服。只有璇姑,方为燕姐制履,漠然无闻,水夫人暗暗称赞。只见文虚进来禀道:“管门太监现奉圣旨进宫当差,今日就要撤回,特来告辞。”水夫人道;“既奉圣旨,自不可违,你说我意,在府中多年,辱慢老公公。因太师爷久病,公子有差,只好改日拜谢!”文虚答应出去。文慎又跑进来说:“太师爷要素服,立等穿着,已在日升堂北面,设大行牌位矣。”

湘灵起身,即向自已满油阁中,取出前日赶做的白布袍,并冠緌、腰绖、布靴,叫仆妇随着文慎,送将出去。素臣取过穿好,北面拜跪,匍伏举哀,放声大哭。自此早晚必行二次。三日而止。这日,文麟因几筵前每日四人值宿,隔日可以归私宅,晚间进来,闻素臣病愈,疾忙趋问。素臣命于明早进内阁时,与洪长卿说明,转奏天子,以大行在殡,遏密八音,恳将女乐全部发还遣散。是夜。日升堂上,便不闻管弦之声了。

次日,文伯与长卿说知,请旨发遣。素臣即命这般人,各自收抬出府。七姨等在府七年,与素臣极尽荒淫。谁知素臣虽改常度,到轮替侍寝时,恰有入阱看花的主意,仍是染而不染。倒是几个内监,自与七姨等配以对食,居然夫妇,一旦分离,不觉心酸泪下,无奈奉着旨意,不敢向主人乞恩。七姨等也觉依恋不舍,见素臣哭灵甚哀,怕去缠扰,挨了一夜。至次日,七姨要进来拜谢,水夫人叫人回了出去。二十二人一齐上车,后面文虚、张顺押着,径往安府而来。

原来安吉已死,其子安丙,是恩荫员外郎,签分户部。安吉在日,卖官鬻爵之钱,也有二三十万,只他一个儿子,享有奢侈。但安古工于媚上却严于防家,自己续娶了范氏,子孙不许娶妾,家人媳妇之外,不买一婢。

安人袭财得荫,外貌颇似贵公子,而性却愚傻,自幼不会读书,连人道上也不大明白。安吉把他娶了同朝宰相刘太师之女,机警明慧,颇有权略,安丙畏之。不料安吉死后,不及一年,范氏亦死,刘氏也没了。因丧服未终,蹉跎下去;且此时朝臣,亦无愿与安氏联姻者。安丙内助无人,渐渐放荡,喜人奉承。骗子拐匪,都为门客,把家私糟蹋大半。这日接了圣旨,六个教师过来磕头,女子弟排班叩见,一队妖娆,惊得安丙六神无主,忙叫家人扫除内院,分房住着,竟不依旨遣散。但在女子弟中,剔出八个,配了六个小子,两个赏了门客,余者自己受用。接连几日,七姨等六人,把在李又全家的把戏做将出来,安丙狂喜。

自此,把这六人奉为至宝,成日成夜在内堂戏要。七姨等并令这八个子弟,也是赤着身体学做把戏。安丙在粉肉林中过活,看得兴奋,随便交媾。因埋怨道:“怎我爹有这样快活的事,偏要进起贡来,倒造化姓文的白白受用了几年。怪道那年常有教坊里人进府,我问爹他们为着何事?总不说出。如今想来,恐怕我见了不肯进与上皇,所以瞒我。如今是我的运气了!”七姨十三姨将近中年,大桃最小,亦相近三十,即八个子弟,最稚者亦有十八九岁,个个是饥鹰饥虎。安西体质脆弱,又兼他父亲防范太严,生前考究春方秘具,家中恰无一件存留,安丙真本实力驰骤,于十四员战将之中,大桃性更奇淫,添咂搓挪,色色到家,弄得安丙爽快不过,发狂叫跳,群雌更来遮邀,往往通宵裸逐。不消两个月,已成癆瘵,可怜一朝宰相,忽焉斩绝!十四个人不等安丙丧归,席卷室中,各从家人小厮跑走了。

素臣自遣散女乐之后,过了三日,始进来见水夫人,兄嫂妻妾子侄等均相慰问。素臣命把日升堂拦墙拆开,仍照旧式,通达内外。是夜,写就销假本章,由通政司传进。黎明趋朝,进了内阁。拱谢诸人,互相庆慰。恰值大行七祭之期,遂同到几筵前,候天子架出,随班行礼。天子、素臣哭个不休,诸臣皆大慟。

礼毕,召见内殿,天子说:“上皇疾甚,先时不得进寝,后来亲自汤药,曾不几日,已是上宾,未能稍展孝恩!”不觉泫然流涕。

素臣道:“天子以继述为孝,而不以仪文为孝。上是本是圣明,为群小所蔽,在位之日,政治不无可议。然晚年自知多病,精神衰瞀,深恐贻丛脞之讥,自逆阉被诛,东巡既返,急于付托神器,委任皇上,得致太平。圣明之量,即此已昭江河而炳日星矣!方今改元正始,初政维新,皇上当举上皇未竟之事,次第施行,继志述事,孝莫大于此者!若区区擗踊之节,哭泣之哀,则士庶所同,非天子所难能也。且礼言:‘毁不灭性’。皇上尤当思宗社之重,天下之大,勉节哀思,励精图治。以臣言之,曩年清除佛、老一事,上皇之心,特犹豫未敢速决,故试臣以狮吼之声,以定行否。惜臣薄德,不能成此非常之功,惊而致病耳!设不受惊,臣奏早行,上皇其能反汗哉!今一元启运,万象更新,臣愚以为元旦颁恩诏时,即以此条列请第一件,以当例定覃恩条款中剃度一事,其作按例参酌,仍符二十四条之旧。各省颁贴誊黄,已晓然知朝廷之意。然后以臣所拟办理章程,及善后诸事,刊发中外,斟酌举行。去千古之大害,开万事之太平,超虞舜、周文而上矣!”

天子悚息敬听道:“佛、老一事,朕志先定,在当日未能即行。假如素父不因惊而致疾,事机危险,转甚于七年中之所苦,朕故万不得已,欲素父藉此韬晦,以待其时。既至今日,安有不汲汲哉?素父明日进阁会议之后,每日在家,将此事经营万安,至年终朕当请教。明年颁诏,即照拟施行,悬限灭除、勿使奸徒预知,别追伎俩,亲父宿疾新愈,未可过劳,联手沼阁臣,宽素父假期闲居养病。如此,则不至漏泄春光也!”

日色将午,御膳已至。皇上口来以哀毁之故,只进稀粥。是日闻素臣之论,且喜慰七年渴想,心神宽畅,因留素臣同食,用饭一碗。

素臣过午出来,次日入阁,与四相参酌进表,恭上大行皇帝尊溢,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至孝纯皇帝’,庙号宪宗。聚宝山所营寿陵,定为茂陵。并拟明年改元治。同日,礼部拟奏奉安山陵吉期。天子览奏,均如所拟,敬谨奉行。定了十二月十二日,奉移大行梓宫于祾恩殿。十四日奉安,一切典礼,着礼工二部会同文龙、朱镇并恭理处大臣承办。天子自此节哀励治,与洪、刘、谢、李四人讨论政事,日夜孜孜。

素臣休假养疴,阁中有大事不能决者,四人就府请裁,故得专心于除灭佛教一事。间有处置不妥者,与水夫人反复商榷,务求行之无弊,不至旋灭旋起。直至十一月中旬,方把诸事条拟妥贴,即令凤、鳌两儿,分缮正副两本,计有三万五千字。遂于十五日,斋沐入朝,亲是御览。天子接过不看,袖而入宫。三日之后,忽有内监宣旨,素臣疾趋人见。方知大行百日,梓宫前僧人讽经,原是前朝相沿故事。昨日太皇太后懿旨,以先帝初年崇奉喇嘛并法工、真人,僧道之有封号者,一闻哀诏,均要进京,在几筵前讽经做法事,陆续齐集,应否举行,宜早定夺。天子委决不下,特请素臣商议。

素臣道;“进京,大凡赐紫赐冠者居多。此时若先阻其弗来,则彼必疑惧,恐生他变。不若仍照旧例,于大行百日,宣召入殿,讽经作法。当令礼部传旨,令其留京送殡。待恩诏一出,即密旨派五府九门兵马司京营,顺天大、宛二县,尽数拿获。使京外僧道无人主谋,则地方官之号令易行。此正除灭佛、老之捷径,彼等自愿进京,殆天夺其魄欤?但臣早年就与僧道作难,彼等熟耳臣名。今先帝上宾,已失所恃;臣复病愈入朝,岂不知今日势成厝火积薪,而先作准备乎?臣于岁除以前,似犹不可销假,使彼心安,然后万无一失也!”

天子依言,即手诏阁臣,以素父久病,未能视事为辞。素臣回来,亦吩咐内外上下人等,不许泄漏。天子仍命太医,每日视疾,一如病时。到了百日,果然京外僧众,除西山法王在京大喇嘛外,凡是敕建禅林号国师、号禅师的,共有三千三百四十名,有名号的道土,也有五百五十名,均投牒礼部司礼监暨恭处理。天子传旨:着在外各禅林道院分住,听候示期,分班进殿,启建功德。

天子自袖入素臣奏章,每夜细看,日间召见诸臣。凡素臣同志之人,均与密议,只待颁诏之后,某人作何事,某事如何办理,—一处分。惟民间一些不知。这班僧道进京,亦曾察探街谈巷议,却没来由,也便安心住着,按日分班去做道场,超荐成代化帝。自二十日起,至二十九日止,僧八班,道两班,次第做完。大皇太后、皇后、皇妃、诸王、公主等,每日俱有赏赐。到得十二月十二日梓宫发引,僧道等均送至昌平州,梓官发引增道等,均送至昌平州,梓宫至祾恩殿暂安,仍分班讽经作法,直至丰安之后,始回京师。

天子芦殿之外,五府九门兵了,共有一万二千人,均打围扎住。天子亦于是日回京。原来五府督都、九门将领等,均奉密旨,回京之后,传谕兵士等裹甲而待,这几日之内,不许擅离营伍,静候点派。这些僧道,以岁除在迩,俱拟过正月初三日起程。又秉太皇太后懿旨,神牌祔庙,须建水陆道场并清醮各七日。遂选了僧人五百名、道士四十九名,分头启建。

素臣休假在家,连题神牌都是洪文、谢迁两人。礼部官早把恩诏写好,呈进内阁,并预备发出各省外藩的。都下士民,盼望元旦张挂,却不防有此惊天动地、震古烁今之事!

圣主御世,国运复昌,君明臣良,治臻尧、舜。人事行于下,则天象应于上。钦天监官登灵台以望气,测躔度以知差,推得弘治元年元旦,日月合壁,五星联珠,在二曜交会以后,午正二刻当见。是日,日出五色。景星卿云更见东方,主正道昌明,群邪消灭,时和年丰,万世太平,诚非常之祥瑞也!

天子览奏。手诏素父云:“大象如此,事在必行,慰卿廑念!一切元旦面议可也!”

这日除夕,僧道等水陆清醮俱已圆满,各在寺观度岁,并分派内廷赏赐。外面准备齐集,中府都督平江伯陈治、左府都督昌国公徐璋、右府都督新建伯王化龙、前府都督云候周炽,后府都督英国公张懋,各选府中精壮兵丁,在皇城外伺候。九门左翼总兵就是云北并右翼总兵就是以神,各率将弁,点齐通营步兵,在崇文、宣武两门内外伺候。素臣是日又命金砚率领中军,成全、伏波分将左右、两翼,各在城外策应。到了初更时分,各军一齐动手,将城内城外寺观围起,把有名号的僧道,尽行拿住,分赴刑部、都察院、顺天府、县各监内羁禁。文府三军回来,金砚等销差。素臣疾趋入朝,同内阁诸臣行礼已毕,捧出恩诏,值事各官跟着,送至承天门楼上,将诏书衔在彩凤口中下去,门外百官跪接,开读如礼,素臣回府,焚香点烛,拜过天地祖宗,因国丧未周,天子未受朝贺,故合府亦不拜年。素臣进水夫人房中,行了晨省常礼,然后回到日升堂。文龙山陵事毕,已于年前销差,遂同麟、凤、鹏、鳌、鹤、犀、驥七弟,进来请训。素臣将除佛、老章程,令诸儿阅看,参酌可否。

黎明,都下喧传,公相病愈,天子经除灭二氏为改元第一义。深知朝廷意向,邪教必不见容。又闻大行几筵前,讽经作法的,个个都被拿获,不知是活罪是死罪?天威飓尺,平日信奉二氏,供养憎道之家,霎时心惊胆僳,家门口,赶贴“僧道无缘’的纸条,有在家庭供诸天佛像塑画观音的,砸碎的砸碎,撕破的撕破,数日之内,一齐踪消影灭。连寺院里,都无人游玩。

向来京城风气,元旦妇女进香,车尘络绎,直闹至灯节方止。是日只有乡间妇女不知消息,手携香蜡,结队游春。到了城内,才听人哄说恩诏上的话,有的就此折回,有的到庙门前,看见冷清清蜡台失焰,香鼎无烟,方才相信,不敢进去顶礼。至第二日,城乡皆知,并此都无矣。

元旦午刻,果然清空蓝蔚中,现出合壁联珠之象,约有二刻之久。太阳忽然收光,举头望去,并无芒刺闪烁,但见轮外生出五色光华,千派万道,顷刻散流,结成半天霞彩,绚烂异常。城牒上拥挤的人,个个惊奇道怪。

素臣奉水夫人登观星台之巅,凭栏凝望。合府男妇上下数百人,也都在园中择高处观玩。水夫人欢喜过望,对素臣道:“书上所载合壁、联珠及聚井、聚奎多矣;惟日华则不经见,大约即是五色云。占验者附会其说,以为祥瑞之极致耳!你看唐朝以《日五色赋》试进士,那李程中状元的这篇,可谓形容藻绩,极此题之能事矣!但只像是晴天云气,经日光烘染,变作五色,如日落时晚霞一般,这就不奇。如今我你亲看,天无云密,赤日当空,明明是轮中吐出五色彩来,使李程尚在,应笑前赋之来经道着也!方今二氏流祸,圣道晦塞久矣;汝之志愿幸而得行,发一世之盲,开万世之明。此从古未有之功业,宜此从古所无之瑞应!我你亟当叩拜,以迓天庥!”

素臣扶着水夫人跪了下去,自己亦随同叩拜,正要起来,猛然听见大声,沸如潮涌。原来此台俯视通城,纤毫毕见。京城百姓看得快活,一齐喝采,百十万人声音,随风吹过,不禁吓跳。素臣急起四望,人丛中许多妇女孩子,方才放心,扶起水夫人。回顾东缺南角上,一道祥光推过,云头无数,参差错落,宛似排叠而来,如轮如囷,纷纷郁郁,映着五色日华,也渐渐现出红黄蓝碧。云头空处,有几点星光,其尾弯长,恍如弓形。直至日华渐淡,光聚轮中,仍然金针刺眼,那庆云景星,也渐渐隐下。

素臣车水夫人回安乐窝歇息,出来叫人探问,始知钦天监顺天府尹均进贺表。天子复下诏勉励群臣,共成郅治,尽人事以答天和,语意恳切。诸臣感激涕零,争自濯磨,皆以致君尧、舜为念。内臣中如怀恩者,本属素臣知已;此番天子决意行之,怀恩朝夕进言,颇有推軗之力,单有成化朝党附安吉、谄事靳直诸人,见素臣得志,大有作为,惭沮不安;而太监廖、冒辈,嫉之更甚。无如君臣鱼水,谗构不入,且群小久经疏斥,虽欲阻挠,事权不属;惟有默祷释伽、弥勒施大愿力,太上、元始放大神通,使素臣之计不成而已。正是:

 

空挠孟子归儒意,难诋韩公《原道》篇。

 

总评

此回专写素臣病愈、处处将得病时种种疑团叫破,故水夫人口中明说“心疾非病”之故,而天子口中又说出“不得已”情事。然素臣自处忽而得病者,亦忽而病愈,竟无一语道出所以,盖素臣口中无自说破之理。读者试设身处地以思之,自知其妙!

写旬日之间,四椿喜事,本极热闹场头,而恰无一语铺排,随手叙来,已不致冷落。缘此种处,在他书即为绚烂文字,全部精神俱注于此一二回中,不得不极意铺排,以见作者之才;而此书则毫不稀奇。试观素臣生日,盛写子孙祝寿,而水夫人八十座无铺排;至水夫人百寿,极古今称觥之盛,而素臣七十,亦先以一二语括之。盖此种文字数见不鲜,若竞逐事排场,则后半部文章味同嚼蜡矣!

素臣对天子一段,似系重叠,而实则除灭佛老一事,事在可行,志在必行。舍十七年一流,从未与天子明言之,故此处不可少此议论。

改元新政,以除灭佛老为第一义,此是极好机会。素臣病二年,而后征苗、救驾之功以成;素臣病七年,而后除佛老者之志以行。此非人事之故,殆有天意存焉!然前病是蛊,此病是惊;前病是真,此病是假。成化苟不上宾,素臣亦未即愈也。其中机关,七年之久点滴不漏,则惟天子、水夫人与素臣三人知之而已,贤如璇姑,犹且知而不言,则余不知而亦不敢言矣。

万安、刘吉,正史所载,以孝宗见伪器悉署“臣安进”,而遣怀恩持示之,安乃乞退,安去而刘吉依然在位也。书中既并安吉为一人,则孝宗监国,不得不先屏安吉,而后君子满朝,可以渐臻郅治。安吉既死,而其子以花蕊飞仙戗生绝嗣,未免获报太惨。不知作恶之甚,终古奸臣莫如安吉!虽更有过于此者,亦天理循环之所必至。如正史所云:安既去位,犹夜望三台,冀复进用,竟得优雅林下,以子孙自娱,直是便宜此老!宪庙既崩,诸奸畏太子英明,惕息竦惧,以李孜省伏诛,僧继晓发遣,新政灿然可观也。而此书称盛宏治一朝,力为翻案,一切进贤去佞之事,移入监国十余年之中。此时惟有除佛老,为万世开太平。人事行于下,则天象应上,合登联珠,景星庆云,日出五色,二千年来不得并见之瑞。而一旦兼而有之,自非铺张扬厉之意。故水夫人亦直云:“有此功业,宜有此端应也!”

僧道进京,水陆清醮,明代宫禁常有之事。而因此羁留,霎时拿获,似乎好行诡计,非圣君贤相之所为。然当时法王、真人之气焰,虽经素臣卫宫救驾,少有挫抑,而究未明杀其势,此间殊难下手。有此一诈,省却无数堤防矣。

李程《日五色赋》自是大手笔,而水天人批出其谬,此虚拟不若亲见之确,总是极写卫圣之功。

第一百三十六口 舌战中朝除二氏 风闻西域动诸番

 

僧道等分住各监,生死祸福,正在未定,不免忧疑揣测。管监官役风声秘密,一些信息都无从探听。远处大半不知,只有京城内外寺观,这班沙弥小道,知道拿获的缘由,又见了恩诏,也知乾纲独断,事难挽回,缘十九想要还俗。一时方丈库房中失窃卷逃之案,层见叠出。管事的各顾干系,具呈请缉,内中也有浮报赃数的。无如各衙门都是不理,大、宛二县批驳出来;到兵司投呈,也是如此。不知势头的,又喊进刑部、都察院,均被吆喝出去,倘再纠缠,就拿下锁禁。数日之内,把京城从林古刹,有财产金银的,自相搅乱,弄得残破零落,盗窃争夺,趁火打劫,不约而同。各住持僧道,平日有些势力,此时却无法可施。西山妖道,当素臣诛藩时,已把大真人缪道杀却,此时尚有其徒,能演龙虎莲诸术,想出劫狱之法。初二晚上,刑部监门边忽然乱嚷起来,监内犯人应声而出,攀栅扭镣,齐心反狱。正在闹不可开交,提牢、司员、司狱宫忙禀堂上,飞签知照九门,派兵弹压。霎时以神、云北各率兵至,望着监门喊杀进来。只见游龙夭矫,张牙舞爪,嘘云而众目皆迷;猛虎咆哮,摆尾摇头,呼风而不寒亦慄;横飞烈焰,着处成灰;绚烂番莲,开来幻色。这些守监人役并衙中差役,哄拢观看,不下百余人,个个远立,不敢近前逼视。听那三两个道士,在热闹场中踏罡念咒,作些妖法。

二将本不信邪,又闻素臣战败喇嘛故事,按准念头,挥兵直入。以神抡起大斧,云北掣出双刀,望着龙虎便砍,初时犹作吞吐攫拿之状,直扑二将。恰被以神一斧劈去,把一龙头劈下,那龙身飘飘忽忽,跌坠地上,看是青色纸绘出泥金鳞甲,缀以红黄纸条,当作髺鬣。兵士觑得清楚,奋力砍杀。那道士见邪术已破,咒语不灵,一应青龙白虎,火焰莲花,被五百名兵士刀枪搅乱,俱变作纸糊泥块,纷纷落下。三个道士被围在内,登时绳捆索绑起来、监役等亦进监查视,检点人犯,一个不少。有几名扭断手铐的,重新整换刑具。监牢官问过新获三名姓氏,将他一齐收进内监。

自此京城僧道中,并无一个会弄法的,不敢再萌劫狱之念了。过了初五日,各理刑衙门,将监禁僧道,分日推鞫,录出口供,奏请办理。素臣连日入朝,与阁臣商议,将施行善后各条,斟酌妥当,颁发天下。其京城内外专观,由兵马司、大、宛两县暂派兵役看守,候各省查覆寺观僧道数目到日,降旨施行。

恭理处于正月二十日具奏,山陵使朱镇报称,茂陵宝城神路,石桥碑题,一律工竣,请天子行谒陵之礼。礼部择吉,闰正月初一启銮,初三日行礼,特旨命素臣扈驾,其余诸王、宗室、公、候、驸马、伯、仪宾暨礼部、光禄、鸿胪、尚宝各衙门有执行事官员皆从。召南部兵部尚书马文升为左都御史,文麟、文龙、东方旭、连城轮流入阁,随同洪、李、刘、谢四人留京办事、禁卫各军之外,五府九门兵将概免扈蹕,命以神、云北二将巡察监狱,以备不虞。

素臣遂于是日拜辞水夫人,吩咐诸子及金砚、成全、代波三人,自已带领文勤、文敏、文恭、文慎并男飞卒十人,轻骑素眼,先出厚载门,候驾同行。数日之内,京城中十分安贴,单有背黄抄化的穷苦僧尼,急于谋食,依然沿街讨乞,城中百姓见了,都要执送司坊,未免罗唣。后经五城派差,押赴粥厂暖房住着,不得在市中乞食,方始安静、正是:

 

古寺晓沈传粥鼓,沿街响绝化缘鱼。

 

且说马负图当素臣谴戍之日,引为知已,而除灭二氏,更其素心,自素臣立功,己亦与受殊赏,以部曹特擢侍郎。方计素臣必作《原道》一篇文字,崇正辟邪之功,亦得追随其后。詎狮吼一惊,忽发异疾,眼见此事不行,无复澄清之望。惟天子圣明,姑待将来,或有可乘之势而已。天子自那年论功行赏之后,于朝日中特契二人,其一即三原,已授礼部待郎;因念南方兵制,承平日久,坏败已极,倭人猖抓,职此之由。自文龙整顿河西、渐、闽,灿然可观,而南直尚无知兵之人,故升负图为南京兵部尚书。木秀复叛,沿海抢劫,江南戒备甚严,不能肆志,负图之力也!此时知素臣病愈,不禁大喜过望!及闻内召之命,急不能待,次日即行。天子初六日回銮,负图到京,次日入进谢恩。未及到任,忙至府中相访。素臣出见,各道饥渴,论述往事,慨叹了一回。素臣取出条款请教,负图展开看时,共是十二条:

 

一、裁革天下僧官、道官,自僧籙司左右善世,道籙司左右正一以下,一概革除;其僧道有泰勒封名号者、追回敕书,所赐紫衣宝朝缴销贮库。

一、番僧喇嘛,红黄—教,自元朝由蒙古国俗尊奉封赏,始有按年轮流进京朝贺之例,本前相因未改;其自宏治元年为始,停止朝贺。

一、龙虎山真人世袭,自宏治元年为始,停止册封,该真人亦无庸进京朝贺,听候归入善后办理。

一、各直省凡有寺观几处,除城隍、土谷、文武庙,非二氏教者,各督抚分饬所属府州厅县卫查明数目,详奏施行,应天、顺天由府尹办理。

一、城隍、土谷、文武庙,暨功德及民,列入祀典者,其后殿旁廡,如有住持僧道,供奉佛天尊塑像者,亦分饬查勘数目冊报。

一、僧寺道观之处,女尼道姑焚修庵堂,暨带发修行,托名教会,诵经募化,符咒医病,凡涉釋、道二教者,无论庙宇、家堂、但供神佛像位者,亦一体由地方官查明册报。

一、寺观田产房屋,随同僧道尼姑人数,一律查明册报。

一、向来剃度僧道,由僧纲、遵纪司禀县立案,自宏治元年起,一概不准剃度。其孤贫无依自愿出家者,奉文之后,地方官出示晓谕,各寺观均不准收留。应暂归各本处救济孤老诸善堂收养,俟有善后章程,再行办理。

一、自奉文之日为始,地方官即出示严禁,外来游方僧道不得人境;各所属城乡寺观僧道亦不得出境朝山幕化,以凭各就界限,确查人数;其已在境内沿街抄化者,分别押送寺观,暂行安顿。

一、自奉文出示之日起,各专观庵堂中人,除早晚出入两次外,不准擅自出外,听候稽查;民间丧事超亡,生日祝寿,均不准延请僧道礼忏;该地方官察得专观向无存储粮食,专籍经忏度日者,另册登记,每日每口配给口粮米若干,俟善后开办,作正开销,仍不得滥支冒给。

一、自本文出示之日起,无论军民人家,如有供奉释、道二教神佛者,均令毁废;若愚民敬信,不敢焚弃,移送寺观,亦听其使;法器经卷.亦一律不准私藏。

一、自奉文出示之日起,各城乡市镇所卖寺观所需、僧道所用之物,如衣服冠履、木鱼鐃钹之类,以及印造经卷、雕塑佛像之店,一切已成之物,均缴送地方衙门,由官本前给资本,侯善后开办,作正开销。

 

素臣国指与负图道:“此十二条,皆人手稽查之法,其节目较繁,总须各省查造数目,奏报进来,方可逐事施行。惟京城内拿禁许多僧道,稽迟太久,恐有来便。昨闻圣意,拟将前后章程一并发出,二月初一日,即先从京城办起,以后各省报到,随时准行。并密令边省,于查造具奏之后,即照善后章程次第兴办,不必再俟諭旨。如此,则远近画一,时候不甚参差,而邪僧妖道,亦无躲闪之法矣!”负图连声称善。因把那本展开再看:

 

一、僧寺道观,分别等第,酌量改作。其有田产花业者,仍随房屋充作善居;若房屋卑隘,并无产业者,地方官分别拆毁;系人家自造者,归原主管业。其第一等丛林洞府,改建书院、义塾及先觉、正气、遗爱各祠堂,或作育婴、养老诸院、各视房屋大小,产业多寡,分别办理;第二等寺观,改建工艺公局,及冬夏之月施舍衣粥村药善堂,亦视大小多寡办理;第三等寺观,各以坐落地方所宜增置善举之处,察看定夺。

一、寺观既分三等酌留改作,其委巷隙地,随便构筑之小庙院.本系贫苦僧尼募化栖止之所,亦无财产,不合充作善举之用,一律拆毁,该地方绅民保长不得阻挠;其绅宦家孤寡男妇,晚年习静居处,技修有所,原谓家庵,即令本家收回;如无本家,责成宗族;并无宗族,始由官办。有财产亦一样充拔善举。

一、名山古迹,绀宇琳宫,藉为点缀。如去城较远,不合一切善举之用,改为祠堂,各以地方名宦乡贤,入祠奉祀;此等处所,不须经费,所有原隶寺观收息之四房各业,拨充他处善举。

一、嗣后一切寺观,或废或改,并无僧道尼姑住持之所,其不在禁例之至圣庙以外,如文武庙、风雪水火龙神一切报本反始之祭,及城隍、土谷等庙,向来亦以僧道专司香火者,其后殿旁庑往往杂供佛像仙真,均宜拆毁。

一、寺观僧道数目查明办理,亦分等第处置,地方官于查造之后,即行昭告:如僧道中平素作恶害民、及民间不拘奸淫诱骗、倚势横行、讹诈钱财、左道惑众,但有实迹可指者,准军民人等各赴地方官呈诉,立即拘拿,讯实重惩;此外不过茹素念经,未犯罪案,或自动出家,或因贫遁迹,昏作平人论,既不许其为僧为道,自应开其生路,筹画教养,俾为良民。除有家室亲属呈请还俗者,听其自去之外,一改寺观为养济院,凡僧道尼姑年六十以上,龙钟衰颓,不能任事者,概送院中养赡,以终余年。一改寺观为工艺局,收留僧道,养而兼教,分有三等:年三十至四十者,学习力作工艺;四十至五十者,力不及学,合作细巧轻易手艺;五十至六十者,筋力愈衰,令作最轻易手艺。以上三等,各因其材而从其愿,惟不得闲居无事。学至成功,力足自给,准其出院,各就生业;不能成功,不能就业,年满六十,进入养济院。所有章程,另方专条,随同刊发办理。自十五岁以上,三十以下,分别性质,从优教育,如聪明俊秀,曾读书识字,粗通文义者,入书院教导;勤能朴实,未经读书识字者,分派各店铺工作习业;其十五以下,无论沙弥道童,均送义塾读书。所有书院、义塾章程,亦专条刊发。以上处分内,尼姑道姑除年老应入养济院以外,四十岁以下,或为佣妇,或愿择配,十五岁以下,或领作养媳,均由地方官察看情形,慎重办理。

  一、各僧道尼姑,无论年纪大小,自愿仍归俗家者,悉听其使。地方官派人探询,必须本人之父母、妻子、丈夫、翁姑,或房族长辈到堂认领,与本人亲供吻合者,方准具状领去。如领后仍有流落无依情事,追究认领之人。

  一、各僧道尼姑,无决仍归俗家及在官设养教各处,均改服俗家冠服,不得仍作释道装束,僧尼等一样蓄发。

  一、各寺观私蓄银钱等货,自官查之后,该僧道等不得私自移藏,听候留拨,悉充善举。

  一、各寺观房之内,除动用诸器无干禁例,其余法事庄严音乐及僧衣僧帽,凡释道二教专用之物,均应毁弃,如民间私藏者,一律缴官,量予赏银,或自行销毁,悉听其便。

一、各寺观塑像,除土木偶彩绘画幅应毁坏,其铜铸神佛像,由地方官解司,发钱熔铸;如民间有供奉铜像神像,亦令缴官给价。

一、各寺观改各项各举,以寺观之财产教养僧道,如经费有余,即可扩充,凡民间贫苦之家,无力读书习业,及老年失养、妇女愿守节者,酌量兼收于养济院一项之内,并添设恤嫠善局,永以为例。

一、自宏治元年为始,天下州县不准剃度,如有民间贫苦疾老、无依无养之人,自有养济院收留,不得以看破世故擅作出家之想,或学僧道行径,或就家中焚修。嗣后凡私立教会者,以谋反治罪;擅建佛堂,受戒修行者,照邪都为首例;私藏经卷,茹素供用者,照左道惑众例。

一、除灭邪教 先正人心,乡愚无知,狃于习俗,诽谤惊骇,在所不免;地万官酌量改革。凡乡间寺观为各项善举之所,宜派正经绅士,齿尊望重乡耆,开设讲堂,力阐崇正辟邪之旨。该地方官随时考察,限以年月,如在限内化导有方,著为成效者,具详保举。

一、自奉文这日起,予限一个月,查明册报;即自册报之后,予限五个月,即将以上善后事宜,次第兴办。各府府尹督抚查所属办理迟速,随时奏闻,分别劝惩;其各项善举条目,发府尹督抚转饬遵照,不得逾一月以外。

 

负图看毕,大喜道:‘如此施行,二氏安有不绝根株者耶?弟素有此志,惟嫌僧道太多,禁绝之后,无从安顿。且二千年来人心陷溺,彼教中忠臣义士,未始无人;一旦形格势禁,难免倔强不服,若事刑求,又伤天地之和。弟故筹思再三,迄无两尽之道。”

素臣道:“二氏之所以繁衍者,以游食之民,藉为渊藪耳。虽终身唪诵,无非假此为图衣食,独取金银财帛耳!其实彼教宗旨,统天下僧道计之,能有几人通晓?所以难者,禁革之后,此辈无地可容,适足为患!今以寺观之所有,养还俗之僧道。衰老者得温饱以终天年,壮盛音有事业以希未路,则彼不过改换头面,并无所苦,何至起而作难?至于妖言幻术,惑骗世人,其罪本不在赦;诛其諗恶者数人,亦国家法令所宜,何伤和之有哉?试观京城内外,自除夕拿禁僧道之后,寺观中自相争夺卷逃,日日有之。可见彼教一败,判亡者十九,而倔强者十一也。夫卷逃之人必舍此而适彼,今天下寺观都改善举处所,则彼欲仍为僧道而不得,必挟其发财以求为良民矣。故查明寺观财产,僧道数目之后,如彼中有畏罪自去者,地方官究之可;纵之亦可。此条尚须密行各省,令州县酌量办理,但不宜明白宣示,以导叛亡耳!至逃出之后,或有气质刚狠、桀骜难驯者,未免啸聚为乱,此又宜责成州县严查保甲。不愿留者,善为遣发;愿留者,安顿营生;无力者,收养教习。不分畛域,节节防闲,自无他患!”

负图击节叹赏道:“公相筹画至此,可谓算无遗策!即此一事,吾知天下僧道皆乐遵归儒之路,而佛、老之焰,永不复熾矣!”素臣道:“弟意非但中国,倘海外亦能除灭净尽,方是永不复熾之根源也!”负图出府已晚。

素臣次日进阁,舍人等已将章程缮齐,监封发出。礼部亦于是日咨行各省。素臣展阅各理刑衙门录送僧道口供,见有天竺僧法雨在内。细阅供词,却未夸张自己焚修功德,但云幼习学业,因贫舍身吴山七宝寺,文诗知名当道,荐为法喜寺知客,旋掌监院云云。素臣顿忆前事,知其结习未忘,不若趁此收入门墙,俾作归儒领袖;因地择人,最为两得。因吩咐文麟具稿,咨好法雨出监,送人府中,商议一切。一面传神乐观元恩及于人俊兄弟会同商办。

原来道官等当日天子拟赐衣号,经素臣阻止,改授职衔,恰未谒选,仍旧做他的道士。但三人从素臣立功,久思归正,志心皈命,腔凋便觉生疏,所以几筵前斋蘸,三人均不与闻。此时素臣筹思善后,因见法雨名氏,忽然想起一件作用,便并传他们到府。素臣回来,都察院差役已将法雨送到,素臣命文敏出去,付差役名纸一张,令其回话。就请法雨进日升堂相见。法雨不敢当客,迎着素臣倒身便拜。四叩起来,深深一揖,却不行僧人合十之礼。

素臣拉一同少道:“和尚别来无恙乎?”法雨起立,素臣拉住不许,乃正容答道:“那年舟中指教,深感大人救拔沈沦,不憚苦口劝勉。出京以后,每思自脱空门,急趋正道。奈天竺著名净土,四方善信,舟车络绎,岁月不休。监院主持合寺,事烦任重,而所过官绅,往往以贫僧为文字交,许作山川之主;故频年告退,府宪慰留,均谓寮僧中无人可胜此任,是以蹉跎至今,未由超拔!侧闻大人事业彪炳,得志行道,亲致太平,私心窃喜,以为暂隐禅门,终有拨雾见天之日。十余年来,闲时只将诗文消遣,服膺明训,痛下针砭。曩年存之集中者,毁去大半,近年来但觉下笔烦难,不敢多作矣!年内入京,以抚按派送,不得力辞,窃幸事毕可以匍叩府门,再亲钧流以质证舟中之言,而考核近时之艺。不意除夕之夜,遽有祸事,身困狱中者匝月。明知大人除灭二氏,遭际圣明,得行其道;如贫僧者,反正自在今日。但恐贵人事烦,十年邂逅倾谈,不复省记,致与若辈并遭斥逐,则区区之心,无由自明耳!”

素臣道:“监中僧道并非犯法,原无罪名。年内斟酌颁诏事情,极费踌躇,诚以彼徒太众,不得不施此狡狯耳。天子以斋蘸中人,大半赐出名号,为二教之重望。一旦羁留,则闻风解体,易于拔根株矣。日前细阅口供,其为二氏之忠臣者,千百中不得一二;大抵通晓经典者,皆读书明理之人,逃墨归儒,其机止在于转。且名山古刹,不少诗文之才,若由文章以进于义理,明体达用,即国家桢干之选也。鄙意欲于京师设书院,选僧道中之读书能文者教之,俾成有用之材。而为之师者,颇艰其人,拟屈和尚主此讲席,而以吾友克悟副之。以僧道教僧道,庶情意易洽,而转移倍速,胜于凿柄者多矣!但有一事相强,和尚从今日起,即在此间暂住。儿辈与枢部诸公,已将应行事宜—一议妥,旦晚施行,俟请命天子,就送和尚入院,少不得留起须发,改掉衣装,以为天下先导。府中饮食虽不丰腆,鸡鱼蛋肉,朝夕所需,欲如舟中麻菇青笋清淡之味,急切不能常致耳。”

法雨闻言,深致不安。奈素臣诚心超拔,语杂庄谐,倒不好十分谦仰。因就在府中住着,日与改緇堂亲友讲论。那时法雨不比从前,单在文诗集上卖弄家私,这十年来发愤用功,无书不读,文章之外,兼通韬略;又从禅家寂灭功行上,力返本原,务求实地,遂觉性理中煞有体会。所以见云北父子,谈些武备;见全身父子,就讲道学。西厅上住的一干人,与他情意契治,个个推重。元思也时来会晤。

二月往后,顺天府尹奏报顺属寺观僧道数目:除街头巷尾,穷僻乡村小庙不计外,有产业、有香火的僧寺,共有六百四十处,道院一百四十二处,僧九千六百四十四名,道一千八百三十二名,尼姑一千二百四十口,道姑九十五口,番僧一百五十四名,各省游寄僧五百四名,道十六名,造具清册,咨部核办。北直巡抚奏报:通省各属,共寺观二千三百四十八处,僧道三万九千零九名,尼姑、道姑五百二十口,专候顺天开办有期,按章施行。

素臣已将办理各情,并法雨、元思之事,乘便启奏,天子依计而行。顺属数目,原合在监僧道于内,故游寄者,多至五百余名。是日各理刑衙门送到册籍,素臣将府尹奏咨各件参看,谢、李二相帮同办理,内除查勘时投案乞恩还俗,有亲族保结,应即交领不入官办者,其余分别等次,拣出平时奸盗诈伪妖言左道,曾经被按期有案之僧道,共一百十六名,仍行监禁。所有番僧一百五十四名,驱逐出关,行文宣、大等处,严饬地方官稽查,不准逗留。

此外应各院收养者,僧一千五百十名,道二百二十四名,尼姑一百四十六名,道站二十四名;读书识字,文理明顺,及年幼质敏,应入书院义塾者,僧道共是四百五十名;年力壮盛,资秉中人,应入工艺所习业者,僧道共是二千八百六十一名;年幼沙弥、道童,应发店铺为徒者,三百四十二名,尼姑、道站五十至三十,筋力未衰,分给官绅家佣作者,一百六十四名;三十以下,交官媒择配,及二十岁以下,领作农工家养媳者,一百十二名。

素臣顾东阳道“向疑人数众多,颇难处分;今观顺天一万三千名,自愿还俗者已去者其半;外省未报之数,大率相同,如以寺观之财,为养教之用,不患不足矣!”东阳道:“除灭二氏不难,惟转移风俗,其势终有格。近观京城人心,下令一二日间,进香妇女俱已恪遵,似乎不必过虑;然犹以力服而非心服也。妇人见短,因果轮回之说深不疑。烧香许愿,忏罪祈福,耗费民财,家长每每不能制;更有男子听妇人而靡然相从者。此由秦、汉以来,保传之教不行,妇女读书,相沿为有损无益之事,遂致明理者少,而邪说得而中之也!目前教养僧道,化蠢为良,鄙意民间尤当广设义塾,勤讲乡约,并开女学堂,以教无知之妇女。虽村姑农姐,亦皆读书明理,然后拔本案源,不至旋灭旋起,公相以为何如?”

素臣道:“弟本有此意,因系地方善举,无关于禁革本事,所以章程上不杂入此条。天下寺观,何处无之,一乡一镇,往往四五处。弟拟凡有产业概行查报,正欲区分地方之远近,人数之多寡,为此作用耳。若专为僧道计,原不必如许之多也。且僧道中自愿还俗,及三五年后,学成就业,当已山去其十七,其余终身就养者,壮者老,老者死,三十年后,各项公局均可裁撤,此等处所,正可留赡孤寒。区区女学堂之设,所费几何?即一乡而十数据处,亦自不难,俟各省奏报齐全,固当续发章程,责成府州县酌量办理,此时且勿以为虑也。”

诸人至晚各散。文麟值宿未归,当夜写好标笺,在寺观册上—一贴好。先选定城内大报恩寺改为归儒书院;又在城东择得护国寺,改为首善书院;又改厚载门外之大罗道院为工艺公所。其余义塾及安老养济等院,分东西中南北五城,每城各择大寺观一所,鸠工改筑,牒行礼部、顺天府会同办理。北直全省,并牒巡抚遵章施行。

次日,奉到圣旨:法雨准复俗家姓名张继孝,赐国子博士衔,充归儒书院正主讲;元恩革去神乐观差使、以原赐职府充副、其首善书院、工艺所以下一切义塾、善堂,着顺天府尹分别遴选品学兼优绅董充管。法雨在府早经改装,当下穿戴起七品冠服,到补衮堂上北向谢恩。

直到四月初旬,各处改筑完竣,将分寄报国、护国、报恩、法云四大寺僧道,及寄养原设善堂之尼姑,逐批点送。顺天府属官僚不敷差派,添委部中学习司员,始得办妥。法雨元恩于初十上馆,居然坐拥皋比,以师儒自任矣。自此京城内外寺观门第,均已改换,僧道装束,杳无所见;读书习业音,亦各死心塌地,不由得不改邪归正。各省奏报到京,情形大同小异。

 

 

总核天下僧道,惟浙江最多,而僧道之最悍,亦推浙之台州。恩诏到时,天台僧人竟图叛逆。缘是处山高势险,路径歧杂,又通海道。有雁宕僧定缘,拳勇为浙东第一,门下皆忘命徒,僧俗千余人,皆传其衣钵。井有招宝、咬门一带海盗,亦曾受业,声势颇为披猖。普陀僧众,平时亦供役使。

那年靳仁曾给扎付,要他臂助,因词意太抗,定缘不肯屈服。后见靳家事败,知朝廷有说灭僧道之意,号召党羽,日夜要想发作。旋因素臣患病,把这件事耽搁下去,定缘略为放心。此时年已七十,筋力就衰,然死党固结,气焰仍未稍杀。

台州知府成策奉到抚宪扎知,及滕黄条款,迟疑不敢张挂。定缘恰已晓得底细,准备官府来查,藉端抗拒。于是宁波普陀、天童办想与定缘合力举事,浙东沿海沿带,势甚汹汹。成策万分忧虑,挨了半个月,探得贼情,才将滕黄颁发。然只贴城内,不贴乡镇。请了城守协镇、黄岩总镇,商议防堵之法。又飞咨温州、宁波两府,各为准备。

幸亏浙东本有重兵.水陆四镇八协 台兵守御,尚敷布置。加以前年文龙巡按浙、闽,整饬营伍之后,各将领一洗旧习,实伍实粮,月操旬演,不比成化初年那样疲弱。惟往来函商,均于暗中作备,不宜声张,以防激变。一面自己上省谒见抚院。此时正是皇甫毓昆调任浙抚,到任才及两月,各营将知其巡按辽东,在操场斩权禹的威风,不寒而栗。加以奚奇、叶豪升补定海镇左右营参将,本是素臣旧友,宣扬皇甫君恩威,遂致通省营兵,人人感奋,急图报效。

成知府禀见之后,抚院分别饬知各镇协,都作准备。知府回郡,诸城守、黄岩二镇率兵在后。一路埋伏,自己带数十练勇,熟悉向道者,跟随而去。逢寺稽查,接连到过十数大寺院,却俱安静,心下倒觉疑惑。谁知定缘约会普陀僧众,勾结海寇,拼力抗拒。驀然沿海一带,俱有官兵大船扼住口岸,探听普陀已遭焚毁,海寇力救不能前进,合寺僧众溺死者,十之五六,余皆被掳,经官军当下讯斩者,又去其二;所剩二三分,无非老朽病僧,幼年行重,在烧剩之天王寺后院及潮音洞两处羁禁。三日之后,官军又攻破招宝贼寨,扎成大营,分遣师船,游弋温、台各口。海寇顿亡巢穴,欲归不得,哪里还肯相助?定缘自知失算,外援既绝,所传者不过山形峭险,徒党拳勇,尚能抵敌一时。奈闻内地官兵,处处布置,搜巢捣穴,又是台、黄两镇之兵,尽系士著,道路甚悉,难于要截;且平日作恶已多,台民切齿,此番搜捕,定不相饶。筹思无计,因吩咐各处,切勿盂浪。所以成守未遭其辱。詎知恶僧中有娘定缘者,见其寂无动静,以为胆怯,自约手下人来便举事。

这日知府查到他寺内,只见山门静掩,上悬金书匾额四个大字“镇海禅寺,”推门而入,阒其无人。成公知有缘故,忙麾众人,匹马下山,在十数里外三叉口,点起预设号炮,—一此处为天台、黄岩、乐清三县交界处,地名谷埠。—一就这炮声中,四路伏兵,均穿林践莽而出,齐上山头。那寺中僧徒,与成公从人,棒击棍飞,正在不得开交,忽见官兵从天而降,拥住山门,遂想突围而逃。山前山后,埋伏贼人,并计僧俗,约有二百余名,闻喊奔至,恰被官兵拦住,内外不通。刚到门前,里面的和尚已杀得七零八落,光头乱滚。

成公本有武艺,原籍福建,与林士豪中表兄弟,在门外看见贼援大集,擎起双刀,急挥官兵,望外杀出。那里禁杀?不消一刻,早已剩不及半,奋力溃围,落荒而走。成策见官军全胜,被脱者无非恶僧逼胁而来,今知事败,各项性命,不足为患。因即乘势收兵,检点队伍,官兵中只受棍伤者十数名。遂留黄岩镇标游击一员,带兵二百,在寺驻扎,收拾尸骸,盘点仓库。自己带同参将部司四员,官兵三百五十,往雁宕前进。一面先命练勇四人,乘着快马,前赴温州知会,为前后夹攻之计。又命二练勇持令箭,间道踩探,诣黄镇行营报信。

谁知路口号炮引动,四五处寺僧误为定缘号令,亦各仓促起事,均被二镇之兵迎截堵杀,十停去了九停。二镇亦留将并驻扎各处。两日之中,已将台境谋逆僧寺,剿除殆尽。此外小寺院,皆诣军前诉告被劫各情,请官往查,经台镇就近移请临、黄二县分投查讫。宁波天童闻普陀之变,早听官府查明;其余各寺,亦不敢妄思蠢动,贴然听命。单有雁宕一路,不知情伪,谣言四起,未免忧疑。二镇会商已定,各拔精兵五百,派游击一员,守备五员,分路追蹑,以资接应。

不料定缘得知谷埠之变,暗忖:镇海寺僧源一,与己立异,势促且孤;况源一有勇无谋,卒然一发,徒逞意气之私,其亡可等!将来罪魁祸首,反在自己身上!老大着急。及闻知府带兵入山,情知事不可为,遂出寺中银钱布米,按数分派,令合寺僧徒,各寻生路;并諭以“如遇官兵,或到城池,但具自愿还俗甘结,圣恩宽大,必不苟求。切勿误听匪人,自罹罪孽!气数既绝,虽释迦复生,无能为力!不然,海上之援何至先我而告溃耶?”

众僧徒环跪痛哭,皆不忍舍。定缘喝曰:“的则绝矣,何用多言!汝辈青年,尚有父母,善保身躯,随我者朽胡为者?”举案上醒木一拍,跌坐而瞑。僧徒犹跪不起,直至四至,寂无声息。仰视鼻端,则玉柱下垂,怛然示寂矣。众增徒不得已,始各收拾,将定缘用绵殓好装盖,停放于禅堂之内,擗踊呼号,分班叩奠。检出定缘衣钵杖履,供奉柩前,书写神牌,摆设香案,自山门至排堂,重门洞开,以示迎接官兵之意,然后分头下山而去。

知府领兵进山,见此光景,又防镇海专故智,正等发快马探听各路援兵,瞥见山门以内,四通八达,始信前日谣言谓定缘未叛者,不为无因。于是迳进山门,穿出大殿之后,转过层墙,到禅堂细看,成公不觉恻然,倒身便拜,令左右取过军中蔬菜等物,燃起案前大蜡,告祭一番,各将弁随同行礼。军士就在寺中安息。温州镇兵一路探听,绝无交兵声息,绕上山来,见山中各寺俱空,游骑往来,料是台兵得物,转到正觉寺,俨然行营气象。镇台进来相见,各道所以,因暂在各寺驻兵,次日即回。

成策周阅山势,分派四员将弁,安营防守。自己迳带亲军练勇,取道回郡,赶紧备文飞咨二镇,会衔详报浙东军务一律告竣,按照章程,商办善后.也就忙到尽情.

抚院接报大喜,连夜具奏,声明台州一属寺观僧道数目,据报尚系约计,统俟查明续报,此由六百里飞递,赶在四月初十日到京,比较南直奉报,止差半月,天子深嘉办理神速,特加皇甫毓昆太子太傅,成策超擢参政,在任候陛台、黄二镇均荫锦衣千户,其余将弁,赏赉有差,温州总兵、宁波总兵均以军加一级。

 

 

且说成公回郡发文之后,门上传禀有海口水师兵船差弁求见,忙令请进客厅相会。原来,素臣熟悉浙东情形,料定台僧稔恶,结连海寇,必生负隅之志;因请于天子,密旨令文恩、锦囊严防海寇内扰,并规画普陀相机剿抚。文恩派出文寤、文长,率兵二干,师船二十号,由日本洋面南下。锦囊同吉于公率兵一千五百,师船亦二十号,由台湾东北上,会于浙洋。普陀果有僧人招致盗匪,欲入镇海海口,伺地方官举动,登岸攻掠。昌国卫兵单弱,不能邀截,已被盗船打败一仗。两军横抢过来,乘其不备,将盗船六艘轰坏,焚溺匪党百余名,僧人六十四名。眼见僧众与盗共载,反有明证,遂趁势攻破普陀,回捣招宝,沿海驻泊。

温、台洋面抢掳客商之盗,出没无常,平时浙、闽会哨查缉,不见迹影,及冬巡事毕,依然横行无忌。此时盗有余粮,本不轻出,只因信服定缘,竭力赴难。自镇海被创,四十号船布满三郡要口,料难内犯。招宝老巢又失,首尾不顾,遂各四散。锦囊等出师未及一旬,已立除叛首功。因内地尚未了手,顿兵防守,到四月初一日,闻成守回署,文寤差弁上去请安,并讯军传,以定行止。下午,成守到船亲拜,彼此慰劳,始知肃清之信。次日起锭,一路传知,两军均各凯旋,由文恩单衔具奏,素臣处亦有禀函。

次日,皇上问起奖叙之格,素臣道:“臣家奴仆叨受皇恩,已嫌非分,此事只宜归功于浙。况谕旨止令防海盗,不令杀僧人,据报杀戮太多,亦难免擅专之咎!臣拟各省办理粗定,令二人建功海外,彼时再奖来迟、”

天子道:“酬庸之典,宜称其实。台州僧徒,全恃海面之助,设非二人迅速成功,浙东之事,如何能定?朕意首功固属素父,其次即在二人。今素父意犹有待,酌量行之可也。”乃定文恩、锦囊不加官爵,但增岁禄各一千石;吉于公以五府都督佥事用,仍兼任史,副锦囊如故;文寤、文长改授镇国府两翼参将;闻人杰、施存义各以军功加一级;亦发出银牌一千面,分赏出力将土。

自此各省奏报,络绎不绝,善后之事,照章处分,并无梗化僧道继浙江而起者。云、贵路远,至八月初旬亦经报到。统两京十三省,一年之内,僧道居然绝迹。

京中监禁各犯,特奉圣旨,并归秋审案内。理刑官员仰体朝廷宽仁之意,就中择情节最重之犯,僧八名,道三名,列入勾到本内,于八月二十九日处决。余皆改缓,计永远监禁者三十四名,释放还俗者四十名,收养者三十一名。外省办理,共计罪应斩绞之犯,仅止二十一名。综核京、外僧道尼姑,四十八万六干五百四十六名,保结还俗者二十九万八千五百三十名,其余或养或教,不过二十万人,而寺观改作公局不计值外,共有金银钱米帛各项约值银二千三百六十万两,田地山荡市屋园场共完钱粮三十四万二千两,通作五十倍估值,契值银一千七百万两,移缓就急,补短截长,每年经费,以现银生息,田房收租,动用一半,已属有余。故地方官次第扩充,绰乎有余,孤寡贫废皆可养教,野无菜色鹑衣之民,乡有读书学业之所,人心风俗,蒸蒸日上。

不意僧徒中犹有性情倔强,不识时数之人,妄思兴复,底毁儒宗,欲为释氏之夷、齐、禅家之文、陆者。六月中旬,素臣接张继孝函称:在院僧人,有四川峨嵋大觉寺坚行僧,自送入书院以来,不遵约束,不换衣冠,仍穿来时破衲,跣足悲歌,非疯非傻,日则狂走,夜则袒卧;屡经劝道,并戒斥数次。坚行决称宁蹈东海而死,不愿归儒。主讲监院实在没法,故请公相钧示。

素臣筹思无计,传语继孝,听其自然。八月尽边,书院差人禀知:坚行忽然脱逃,请饬查拿。素臣见京外情形大概已定,彼即逃出,必不见容;除非匿迹空山,檇饿以死,何足为患!因遂不复置意。

次日晚间,素臣独坐日升堂左间,理治官书,忽见檐前扑的一声,如飞鸟坠地,猛然惊起,忙唤家人内监都不答应。突见一个人掀帘而入,上前扭住素臣,奋起拳头,劈面打来。素臣举手一托,那人臂膊重有千斤,硬如铁石,被素臣托住,正欲勾转左足,攀倒素臣。素臣不及拔刀,用力将他臂腕一拗,便听刮辣一声,那人大叫倒地。素臣料不妨事,才放了手。家人、内监听见响动,齐齐看视,那人已不能动弹。众人拉他起来,一顶僧帽落在地下,光着头皮,满面愧痛之容。众人问他来历,他却垂头闭目,绝不回答。素臣猜着几分,也不根问,但令众人扶掖出去,吩咐大门廊房内家人,将他安顿,候明日再处。

次日清晨,请了继孝来认,果然就是坚行。素臣道:“他为释氏报仇,拼命而来,要想一拳打死我,转被我拗折右腕,亦气数该绝之故。我想古来刺客,都出孤忠义愤,也是必不可少之人。专诸、荆轲,事败被醢,乃吴僚、秦政之不广。即留之,庸何伤乎?”因命人去请太医,将他手腕医治。坚行呻吟了三日,绝不言语。到第四日,家人禀道:“手腕已能举起。”素臣正欲唤进一问,不知何时被他逃走,素臣叹息不置。

 

 

隔日,宣、大有警报进京,天子差怀恩进府请教。素臣刚用午膳,因请至日升堂左边房内,怀恩不辞,一声“告扰”,即便共桌而食。食毕,怀恩说知圣意欲派麟郎统师出关之事。

素臣大惊道:“乳臭小儿,何足以办大事?命犹未下,明日我当面辞。”怀恩道:“除灭佛、老,创始公相,则西域之行非公子而谁属?公相世子,九岁巡方,政声卓著;况伯爷二十以来,久居翰林,参预枢务,正是老成諳练,何任不胜?圣意已决,公相虽辞,恐难反汗也!”

原来一百五十四名喇嘛出境之日,据宣、大地方官报称,颇有不法情事。沿途诈些财帛,强取市物;止缘京咨仅令弹压,不敢拿禁。讵喇嘛既归,番僧闻知中朝举动,明明绝他衣食,煽惑徒党,勾结蒙古游民,将图犯闕。先令小喇嘛送书宣、大巡抚,词意悖谩,诋斥皇帝、宰相“堕落饿鬼畜生地狱,佛法慈悲,不忍坐视,故令彼等解度”,语多不经。抚使留住不遣,亦无回书。喇嘛等愈加疑惧,反谋益急。宣、大虽有重兵,只敷镇守,不足进剿。天子以素臣从前立功西域,家童婢仆,识破番僧伎俩,故令文麟出使,庶可仍带这些人前去。若出兵得利,乘胜西行,廓清遗孽,则二氏之祸,且除于海外矣!

怀恩—一说明,素臣方知其故。即日入朝,天子复与计议。素臣因请并文龙东赴日本,督同文恩、锦囊等,议除东洋佛教,天子亦以为然。九月初五日命下,加文龙太子太师,经略东南洋各国事务大臣,东阁大学士,前赴日本;命龙生、铁面率领沿海岛兵策应;浙江、福建、厂东沿海水师各镇卫所兵,均职调遣。加文麟太子太师,经略西域事务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统京营左右翼兵,镇国府左右翼兵,出关剿抚,其镇国府将领家属,有武艺者,均准携带随营。

龙、麟入朝谢恩。次日召见,面授机宜。回府后,素臣又开示方略。于是府中仆从,各整行装,又加京营两翼,就是云北、以神,西厅上也便忙煞这班女将。除碧莲、翠莲从夫在浙,玉奴、阿锦、天丝于去年渡海,只有成全、春燕、代波、秋鸿、松纹、娇凤、韦忠、小躔及飞卒二十人,夫妇同行。

文龙单带金砚、柏氏及内监八名、小宫女四名,井无营兵。轻装简从,陛辞之后,先于十五日出京,十八日到天津,已有铁面自岛开船迎接,顺风东渡。

文麟始于二十四日由杀虎口出并关,六千精兵,四十员将官,秋高气爽,士饱马腾。但见旌旗耀日,戈戟森云,一个翰林官儿,装束出将军威武,驰骤顾盼于边尘塞草之中,也觉十分得意。正是;

 

状元台上曾挥翰,筹笔楼头此赋诗。

 

总评:

龙虎火莲诸幻,已被素臣识破,而达赖喇嘛因此出丑,何物妖道,尚改尝试!然此三道者.不得谓非孤忠之士!

前后条款,早于前两回说明。而素臣拟稿,天子阅看,阁部会议,诸儿抄录,凡经许多人之手,偏不平直叙出,而于马负图之来,始行补录。盖负图与素臣同志,而此番相见,必无昌言简灭二氏之理,故留此以补其缺,庶不寂寞。彼急破肚皮者,不设身处地,不知行文之难,无怪其然!

条款故属尽善尽美,而欲萌蘖不生,根株永绝,非有以化天下愚蒙,则轮迴地狱之说,虽无传书,犹有传人,习闻是说,难保煦仁子义之为,不从此而复尚。而天下后世正多不髠不籙之僧道,较为緇衣黄冠者,更无迹象可寻,愈难除灭矣!天下愚蒙者多,而愚蒙如妇女,更为邪说所易中,东阳一代儒宗,宜其有开女学堂之论也;然素臣未有不先计及此者老。自是厥后苟有议除二氏者,必以此事为第一义!

书院、义塾,一切善举,各有条款,若再—一叙出,便同嚼蜡。故于东阳问答中逗出数语,而女塾一端足该条改之全,文不系而义不漏,此等处亦见匠心。

以数千年来根深蒂固之二氏,而自元旦颁招,行文天下,迄九月而事已大定。虽有斋忏僧道尽被拘拿一事在前,擒贼擒王,此后下手,便如摧枯拉朽,冰消瓦解,按之情势,有无不合。然二氏之徒,究非灯络糍糰,霎时聚散者可比。天下之大,岂无—二梗命之人?即攘斥功用就此收煞,亦觉浅易。故台僧之叛,浙东之兵,为此时必不可少之热闹场面,非贪写气焰也。

改行之名,由坚行而变,而曾姓字亦从僧。此人孤忠义愤与三道士同,而能识天命则过之;硜硜守节与定缘同,而不肯身殉则不及;佯狂出走,虽素臣亦无如之何,何谓周有天下,不问首阳之饿夫可也,而孰知其终改节耶?故百寿时叩见素臣,若不屑与深言者,亦明高帝鄙危素之意耳!

定缘、源一,同此作用。而定缘以普陀之败,识透气数,全节以终;源一妄为,身殒锋镝,等一死也。而定缘高出寻常矣。赵宋代周,《纲目》大书韩通死节,作者于此三致意焉,故叙台州之事独详。

红、黄二教,与禅门、律门同源异说,不相闻问。故有定缘之孤忠,不可无喇嘛之抗命。总见释氏之祸,蔓延已久。人心陷溺,不能骤返。非处处斩截死灰,必然一波平而一波起,极写除灭之难耳! .

古佛者,释还真身也,锡兰一身,在印度东南,为其出世之处。若今佛即喇嘛,所供活佛是也。文龙、文麟皆素臣跨宠之子,一由日本而及印度,一出西域而及前后藏,两军相遇于雪山南北,然后二氏之数尽绝。

二氏之祸虽处平等,然除道易而除释难。故龙虎真人只须一级革封,而事已毕;而僧则屢动天兵,乃能扫荡。盖老氏尚不至驱人而入禽兽,其罪轻于佛氏,则其报亦杀于佛氏也。

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两窟俱空 君围臣固四灵威集

 

文麟统帅出关,沿途晓行夜宿,各卫所随护,各宣抚宽慰司办差。行了六七日,已入内蒙古旗地。内蒙古国俗,最重喇嘛。自天顺间宾服之后,贡献往来,颇为恭谨。前后素臣出师,亦因喇嘛煽诱部落中有萌反侧者。达赖出丑,素臣班师不与蒙古作难,十分感激。故此番喇嘛复与要约,众盟长台吉不以为然,因素来供奉,勉强允从,其实并不出力。大兵过境,传说是首相文公之子。随征话将军中,夹杂十数美妇,又是前次文相营垒之人,个个武艺高强,争先敢战。达赖覆国未远,况值中朝除灭之时,这回惩创自比前更加利害,邪术已穷,徒取死于战阵之间,岂不贻羞我蒙古乎?众盟长台吉意见相同,均无出兵之志,番僧催促甚急。

一日,有两部盟长在大营门外求见,通禀进来,一名孛罗兴额,一名阿冒阿,传命人见。文麟坐于毡帐之内,成全、伏彼、松纹、韦忠拔刀侍立,男飞卒十人排立帐外,两旁交刃以俟。春燕、秋鸿、娇凤、小镝女飞卒十人,拥立坐后。二人进得营来,各营棚兵士,皆露刃站围,早已吓得抖战,气喘汗淋,欲前又却。刚到帐前,一声幺喝,更是轂觫。只见领着进来的,望十把雪亮大刀之下,钻了进去,只得按定心神,鞠躬而入。看那两旁,站着雄赳赳、气昂昂四员战将,威风凛凛,不由得跪下去。四叩起来,瞧见中间坐的,却是一个白面书生,背后许多美女,情知主帅慈祥,尚可从容禀说,遂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

文麟业已起身,出位答揖,满面阳春,蔼然和易,拱向左旁所设行椅上坐下。二人辞了又辞,方敢告坐。文麟复位问道:“二位盟长皆世奉北番,习知北俗。请问喇嘛之教如何尊崇,究竟有何利益?本帅此来奉命除邪,至于内外蒙古与天朝岁时往来,自天顺以后并无违言,断无无故加兵之理。二位说明红、黄二教缘由,及人心国俗从违、向背之故,本帅还要请教。”

孛罗兴额起身答道:“自天朝天诏书出关,咱家宣布,民间无不喜悦,指望千余年大害一旦除绝,无论城郊游牧方,都感激圣君贤相之德。只是专奉已久,徒党太多,民间之势又不相敌。前日咱们各旗盟长,与四十八位台吉,七十二位扎萨克,彼此相约,近者会商,远则信函,将此事议过,迄无全胜之策,是以迟疑耳。至于喇嘛一教,本由印度传入西藏,分出二支,就是红教、黄教。彼处渲染已久,俗尚腥膻,北宋时始辗转而至蒙古,趋之若骛,几乎通国皆化。天牅大元主中华,百年之后复归北漠,于是中国圣人之教,孔孟之书流传塞外,始与佛教互证,灼见其非。近百年来,国俗大半已变,彼教渐衰;就是西藏、印度,当日已为元朝外藩,帖木儿驸马以亦圣教变化腥膻。迄今佛氏也稍杀其威,不过积重难返,并有天方回回别创教名,与圣教一样拥挤。佛氏所以逃于释者,半归于回,而圣教反觉力弱,不能除之也。咱们蒙古回教不至火盛,如欲除佛,必并除回。奈此去西行,一过哈密古城乌鲁木齐,便是西藏,回势曼衍,深恐开衅。故民间虽恶喇嘛,也只索吞声忍气,受其茶毒。通计喇嘛不下五万人。除天朝斋粮金帛数十万之外,还只是搅扰百姓。蒙古地方苦寒,土少沙多,开垦之地无过十一。民间种些豆麦,六成供佛,二分输租,剩下的如何够得一年食用?养几头牛马犬羊,又时常来要去了。更有说不出的事,养下儿子都要认他做佛爷,一经认过,世世代代要认下去,名为佛子、佛孙。实则认了他便要去孝敬他,一生辛苦所得,自己不能过活。娶了妻子更须去讨佛种。愁烦怨苦心里耐着,口里却说不出,那一个真心皈依他的?今幸天兵到此,他的势焰敢要没了,福气也享尽了。据咱三人所见情形,料定蒙古没有一个人助他抗命的了。那年老太师爷统兵出关,达赖挫辱之后,日想报仇,后来听说老太师爷请除佛、老,触了上皇的怒,把撒马罕狮子来吓他。老太师爷果然大病,才放了心,说老太师爷从此退休,喇嘛衣食自不该绝。库车城内有一大寺,供养活佛一尊,终年坐龛,受众喇嘛朝拜,又叫百姓顶礼,鬼鬼崇崇做得毫没破绽。凡是有钱的去烧香,喇嘛宣传活佛之命,要他施舍多少就是多少,派他捐助若干也便若干,不敢一些违拗,说不依活佛是犯弥生罪孽,要受诸般苦恼。故财主、贵官一心信奉,毫不疑贰,都想升天之日带他去做佛子哩!其实这活佛便是达赖私买了一个回妇带来的前夫儿子,达赖看他相貌好,一直密室中关着,养了七八年,从不见过天日,经过风雪,每日两餐,专以羊肉白米饭词之,养得肥头胖耳,面色白贰,眼黑唇红,约略有十六七岁,然后在寺后造一暗殿,不通天光,把他坐入龛内。先期造谣贴招说:‘活佛某日降世,通国善信有缘者均来施舍。’到了那日,众人要候活佛临凡,他又言佛厌迎接之烦,故先夜已至,急令进内膜拜。众人被他瞒过,舍出金银,堆积如山,登时又发大财。彼时达赖受辱,归与活佛商议,闻得差人晋京投奔安闻老,哭诉情由,以文相一日在位,喇嘛性命一日不保;文相一日在世,喇嘛魂梦一日不安。要出一条毒计结果老太师爷。安阁老与他夫人范氏计议,密禀上皇。上皇传太医进去,分付如此如此,詎意天子算到,早请大医每日诊视奏复。上皇此计不行,然后将秘器等物赏赐,内藏毒药,待老太师爷自己取服,暗令廖、冒二监用心侍察。不料老太师爷是个圣人,本具却色本领,那里肯吃着药?七年之中,白白费了心机。上皇哀诏下来,已知此事不妙;及番僧被逐,朝廷主意业经揭破。彼教中人以谋害结怨老太师爷,必不见容,不止除灭中原佛教,故势汹汹,合五万人,都要与老太师爷拼个生死。波等自知障眼幻法不能相吓,无非倚恃人众而已。目下元帅所统精兵,不比寻常行伍,但恐不敷分遣。惟有攻破要害,使之亡其主脑,然后收其羽翼,方为上策。西藏以南,佛氏已微,惟印度国俗未变,所以云南境上安然收灭,而关外暹逻、缅甸未曾闻风畏惧。元帅但统全师拔取库车,则蒙古部落中喇嘛皆可驱除。民间受害极深,乘此机会无不向义,不待天兵分剿,僧类已绝。然后由盟长台吉等按照条款,妥筹善后。元帅领兵南下,直至印度,廓清释伽降生迹,此一道同风之治也。印度南面距海,西北界爱乌罕、波斯、天方等国,回教大行。锡兰一岛,孤悬海中,而附于印度。闻大元帅经路东南洋,将来元帅攻克印度,大元帅由海道进师会剿,必能成功。印度一清,则诸国响应,回教自无所凭依矣!”

文麟虚怀延纳,将素臣教令之言,—一相证,颇觉吻合。因道:“盟长熟悉情事,言言洞中。本帅所以不分兵而进者,原欲攻其巢穴耳。但大漠以北,藩部既多,设有受番僧笼络,起兵抗命者,何以为备?”孛罗兴额道:“元帅尽管放心,诸部盟长,断无为番僧助者,咱二人愿以家属为质!”文麟道:“此处离京未远,本帅明日移师,烦二位回旗,分差头目,传知各旗,于十一月初五日,在燕然山取齐。本帅与各盟长,取出国书,申订旧约,斩牲歃血,重为盟誓,以敦信义。燕然为诸盟适中之地,期会而至,该不甚劳也!”二人鞠躬听命,当夜辞归。文麟自此确知番僧虚实,胸有成算,缓款而行。

每至城郭部落,留驻一两日,命成全、伏波、云北,督操士卒,随时休息。塞上奇寒,风号弓燥,马疾草枯,正是盘雕天气。蒙民望见军容,欢喜踊跃。一日操毕,有土谢图头目请于营外,愿导将士游猎。文麟许之,成全等十四对夫妇,皆跨马,韝鹰而出,蒙民妇孺老幼,观者塞途。至夜,大获而还,献禽饮至。命云北、以神将所获禽兽检点,匀分十四堆,各人谢赏归营。文麟只取两对雉鸡、一只斑鹿,请云北、以神同食。

次日拔营,成全、伏波二队当先。行未十里,忽有数十僧人,大刀阔斧,从林中跳跃而出,横截后队,直扑文麟马头,七八斧头砍将过来。是时只有松纹、娇凤两骑,紧护左右,文麟大惊,急掣宝刀抵挡,马往后退,几乎跌下。松纹取出腰间双锤,奋勇迎敌,文麟趁空闪避。娇凤亦拨出双刀,杀将上去。僧众便舍松纹,直取娇凤。娇凤虽系岑氏之女,武将世家,自幼学些拳棒。松纹在广西时,又用心传授手法,能使双刀,却不比松纹天生勇力,未经战阵,终嫌怯弱。数十个恶僧,执着长兵,如墙而至,早已招架不住。松纹回马相救,正不开交,前面韦忠夫妇,后队男女飞卒,兜杀过来,方把僧众穿绰得七零八落。二人见有救应,胆气骤壮,并作一阵厮杀。前后兵士,摇旗呐喊。文麟定神,勒马观阵,只见韦忠、小躔两杆神枪,你横我竖,不住的舞动,宛似涛飞白线,星落寒芒,搅得番僧没处躲闪。松纹两辆铜锤,从旁插入,竟像雷公锥凿,驰骤于疾风猛雨之中,当者登时脑浆迸裂。

众僧见势不佳,个个反走,不防四十把飞刀从天而下,兔起鹘落,数十颗光晶晶、油滑滑的肥头,大半向草地上乱滚。众人杀得高兴,拍马上前,直赶到一座山岗之下,把逃走的一齐收拾干净。文麟注视地上,见一大堆肉酱,不觉恻然感叹。良久,众人都回,遂复整队而行,因此耽搁。成全、伏波先到土谢图城,安营已毕,后队未至。云北、以神两军本从别处抄出,日落亦到。诸将至黄昏,始各着急,成全上马,率二十骑,从原路追探,行十余里,甫与韦忠、松纹相遇。连主营扎定,已是二更,草草安息。次日,土谢图盟长,带领台吉、头目十二人,詣营向文麟请见。

因问僧民情形,果然决撤。遂令将昨日斩番僧尸首,饬人埋葬,并催赴燕然,不得后期。盟长应诺。次日,文麟留云北、以林两军暂住,向盟长要了五百旗甲,沿途护卫,并作乡导,因由此至燕然,尚有三日,都是戈壁。部落星散,并无城部故也。自此安营之处,蒙兵扎作外围,请将彻夜守备,不敢安寝,倒也无事。

原来这日番僧全数被诛,远远闻知,均畏大兵如虎,旗兵允助,迁延不出,明知力不相抗,便不敢动。并有数起,探知士谢图城有官兵驻扎,私来纳款。云北、以神许期还俗。当合古吉、头目等,查造清册,归入善后,分别办理。到燕然大会之日,共有纳款番僧八千五百名矣。

十一月初五日,文麟与内、外蒙古诸旗盟长,歃血订盟,共有七十八旗,阿尔泰山以东部落,无不在会。遂定于初八日拔营,进征库车,各盟长愿以兵从。文麟恐番僧生心,概行辞却。差文忠、文信赶回土谢图,知照云北、以神。从西路兜出,会于库车城下。各旗盟长但令勿出一兵救援番僧,俟库车捷报,各就所辖城郭,游牧地面,将寺院封禁,僧徒还俗,按状章程行事。库车僧众共有一万一千二百名,城内城外寺院十六七所,均已住满。

 

 

达赖要约各旗,满想天兵渡过戈壁,处处梗塞,盟长、台吉等,世受佛庇,与他叔伯兄弟班辈,自能出力,所过之处,官兵必以受创,势不能迳至库车。故人数虽多,恰无防备。其人大抵由别城寺院而来,自谓折冲御侮之任尽旗兵,乐得暂避锋镝,教小辈喇嘛皆怂恿大喇嘛往依活佛,以至聚这许多。

及探闻各处并无交仗之事,暗自疑讶。后又传说各旗盟长,大会天使于燕然,料有变局,不胜慌急。奈僧徒中可选者,无非拳勇一道,并无冲锋陷阵之材。从前使过遮眼邪法,已为太师识破。一班女将,个个从青龙白虎、火焰莲花中,杀进杀出,今日仍来,定难再献此丑!至于活佛威灵,原系骗人之局,倘被生擒活捉,怎当这些人荼毒?寻思无计,只得日与库车汗缠扰,逼着要帮着出兵,迎敌境外。

且言达赖一派,世世为可汗焚修无量功德,自妥欢帖睦尔汗归主漠北,历桓宗、毅宗以至于今,子孙支派董衍.北至哈萨克,南抵印度,西距天方,散布数万里之内,哪一家不是我佛子孙,受过达赖祖宗的戒?如今中国与我为难,安忍坐视,恐我佛慈悲,也无相容之理!宁度众生莫度人,此语应在今日矣!库车酋被地嬲不过,遂点起城内兵将,在离城十五里堡上扎住。月夜鸣笳,霜晨传鼓,羽旌风动,毳幕云屯,倒也十分整肃。

 

 

文麟一路遄行,安营处所,只有合吉等迎谒,或派旗兵数队导行。十五日午后,将至库车,前队回报,保上有营扎住。文麟急挥诸军暂止,自率春燕、秋鸿三路当前,瞭望敌营。二人眼光远辨毫未,注视半晌。见营中多人出入,恰无一个喇嘛。文麟心下疑惑,莫非部落中,有背盟助贼之人?急令男飞卒十骑上前,探明回报。

原来蒙将私受可汗之命,若大兵到境,首先纳款。约期假北,领兵入城,直捣寺院。喇嘛贪而无谋,自可汗允其出兵为助,即不戒备。这班大喇嘛深居方丈,叫徒众计骗乡愚妇女入寺烧香,择其年轻有姿者,闭置窟室,日夜宣淫,干那极乐世界的正事。单有达赖不敢放心,然亦不能禁约。

飞卒探至营前,绝无举动,恐有埋伏,不敢蹈险。刚要下马,只见营内走出两骑,像是差官模样,背着黄袱,一个手掣令旗,追上来,向飞卒等问讯,便请同见主帅。

文麟正率成全、伏波,在堡外周围瞭望,择地安营。飞卒同二人下马叩见,自通职名,两个都是领催之职,一名乌而蒙额,一名和愣布。叩毕起来,复屈膝请安,解开黄袱,呈上文书,关簿册一本,载明城内外寺院喇嘛数目,及著名作恶者花名面貌,极为详晰。文麟逐一看过,交与成全,留着二人暂候,一面安营。到晚,复传二人入帐,细询敌情,遂作回书,付其带去。文麟亲送出帐,谆嘱再四。二人复屈膝告别,跨上马背,踏月而去。次日黎明,京营两翼兵亦到。文麟因知敌人虚,便令云北、以神赶过前面,与蒙古营相望而居。城外寺院有人出来,见两营白日走动,报知大喇嘛,转闻于达赖,与活佛商议几次,催请对仗。

到十七日午刻,云北、以神营内,骑兵个个上马,步卒人人披甲,弓尽上弦,刀皆出鞘,大开营门,排队而待。少顷,蒙营中一声号炮,旗扬鼓起,簇拥出一队人马,直扑右翼阵脚。又听炮响,尘头忽起,左边两员将,掣着大刀,飞舞而前,约有三五百兵,如潮涌至。云北督住阵脚,一些不动,两边接着各战。京兵齐声呐喊,蒙兵远立不敢上前;京兵移阵略追,蒙兵却也站住不逃。两军相持约半时许,京兵又大声呐喊,只见蒙兵相顾骇,反身便走,云北、以神趁势赶上,绝不抵拒。不上半里,连旗帜都卷了起来,刚进城门,那些蒙兵已是散去,剩得一二十人在前奔跑,正是到活佛寺里去的大路。城内铺户居民,没有一人逃避,开门观看,个个笑逐颜开。

寺门已近,二将分拨兵弁,打成大围,自己抖擞精神,并骑而入。达赖昨夜得可汗回音,知今日开仗,饬这将奋勇厮杀,若不得退官兵,斩首以徇。心下十分侥幸,正在静候捷音。忽有小喇嘛飞跑进来,说寺门四面围得铁桶一般。这一惊不小,登时目瞪口呆。那尊活佛恰在地窖城行乐,达赖进去说知,活佛嘻着嘴还只是笑道:“我不信有这种事!你且在钟楼瞭望明白,咱们再处。除了一死,谅也没甚罪过!”达赖急上钟楼,推窗一望。人头马足,如蚁而集,心下十分惊急,随手引钟锤,乱击十数下,忙下楼来,到禅堂坐安。

霎时,各院喇嘛都来。达赖不待众憎行礼,便问道:“中国文太师议除我教,赖老皇帝主持,众法师弥缝,以有今日,不意老皇帝宾天,文相复用,禅门踪影绝于中华,井不容我二派,令其子领兵前来,现已围住本寺。计将安出?”众僧合十赞佛,说:“佛爷法力高深,神通广大,这几个蛮兵,有何难处?”达赖听见,又羞又急,再三请问。有几个说:“我辈吃酒吃肉,念念经咒,巴结得几位大人太太门下,几个佛种运气好,选着可汗敦的替修,骗得一世享用,便算是不违教祖的规矩。佛爷那种法儿,尽可使得,大千世界,无非幻想,只幻出些精灵古怪,狞恶兽物,已吓煞蛮兵千万,倒请教徒弟们起来!”达赖再问,更无应者,心里念急,不禁泣下。

内有达赖同辈番僧,急趋案前说道:“师兄胡尚馈馈若此?昨有土谢图人来此,自中国出兵,弃释归儒者已有万人。蒙人反颜相向,不肯出兵。个日之围,如此神速,鬼域伎俩,大都可见!曩年师兄在中华逃归,适有西藏尊辈东来,言:‘天象昭著,紫微星明异亮,文昌光焰千丈,直压华盖,主儒道大昌,异端消灭。而华盖之西,黯然无色者,得周天一百二十度之广,连白虎七宿,皆依稀隐现,不可识数,主有非常之变。惟东方斗宿之旁,有三小星光耀倍明,此星下应三宝有灭而复兴之象,藏派流传南洋,转入日本,或者后起有人。然西域之变,即在目前,运该中绝,不有挽回!’尔时师兄闻言,相对唏嘘。还锡之日,向他:‘此变约在何年?’尊辈不答,但云:‘到时须各自为计!’现在天意人心俱已显露,正各自为计之日,师兄何必徒作无益之谈乎?咱们行辈稍尊,断难改行,与其罹兵刃之灾,不若谈怛然火化,完我佛门结局!”达赖恻然流泪,呜咽半响,俯视僧众,大半散去。

遂定自焚之计,将自己住屋前后截住,令人搬进柴草,与同辈二人,跌坐念佛。举起火来,霎时烈焰飞腾,三尊如来,并化灰烬。

官兵围住住院,正在相度地势,定策进功,忽见火起,遂不及待。云北、以神各麾兵将,从头门直入。一路都是些喇嘛,迎着磕头,殿内殿外,几乎跪满。以神拉一人,问他起火之处,叫他引路。那人说话不出,只顾发抖。旁边立起一小喇嘛,听以神的话,似已会意,就望前领着进去,只见火势早已透屋,不能扑灭。幸四面悬空,只此一座屋宇,别无连接,料难延烧。火堆中尚有人跳进.以神上前拉住二人,余者均与达赖同入茶毘。

诸兵将搜括寺中,从火起屋后转弯进去,过了两层房屋,见一石门,锁钥甚牢。竭力推扭,小喇嘛道:“此是假门,房有石板,可以转捩,内活佛所居,平常惟达赖及尊辈喇嘛得入其室,咱们到石板处即止。”云北、以神忙令引至石板边,细看石析镶缝甚紧,并无起落痕迹,逼着小喇嘛开视。只见小喇嘛将脚趾顿了两顿,石板砉然中裂,下面竟是别有天地。众人跟着云北、以神从石级下去,许多归女见人进来,没处躲避,裸体奔逃。众人跟进石室里面,妇女更无走处,双臠贴壁,蹲着不动,众人莫不掩口胡卢。但见小喇嘛钻进人丛,向东壁禅床上跪禀道:“佛爷勿怒,咱是不得已才领了进来的!”以神细看,是一年轻男子,肥头胖耳,赤着白嫩身体,盘坐其上,像是体重不能动,见了众人,只是喀着嘴笑个不歇。

原来这寺一年有七八个佛会,达赖养起活佛,每到佛会之期前数日,才与他盐食,令他骨力硬朗,可及登坐,受人香火,劝人掯钱。平时闭置石室,则断盐食,加以补药,故肥胖无力。这些妇女轮着交媾,宣泄其精,便不胀痼,活佛亦觉受用,乐得享福。达赖见事败露,与他计议,他却不知忧虑,乐得一日便是两个半日,故此时安然听命,毫不惊慌。

以神心知其故。今五十兵士,守着石室,将这此妇女,逼着穿衣,驱逐出去。自己走出石板,同云北至佛殿上,传见领路蒙兵,令带其妇女,飞报头目,分别送回。一面传齐僧众,各问口供,均称自愿还俗,有家者就此回去,无家者听候发落,领哨兵带进殿后斋堂内住着,将门封锁,禅堂火熄。招进寺门外观看的人,扒拾尸骸,共计一百二十三具。随令搬出寺后空地,以待掩埋。云北率领多人,搜查仓库,计金银四百余箱,米谷布帛毡皮堆积屋内,共是十六间,厩中骡马一百二十匹,刀棍器械五六百件,均各封锁,草草处分。正待派拨兵丁,分院驻扎。文麟带领飞卒四人进寺,云北、以神迎了出去,各相问讯,暂坐殿外经房内,二人禀诉情由。

 

 

文麟亦将城外之事,约略述知。

先是,文麟令二人扎近蒙啻,授意专办城内,及见蒙军假北,京营兵直追而去,文麟候至将午,寂无消息,料已得手,遂分遣成全、伏彼、韦忠、松纹六飞卒,分五路搜攻寺院;自己带着飞卒四人,乘马往来哨探;营内只留十四员女将,三百名兵,留心巡察,以备非常。刚到蒙兵空营口,忽见首恶主僧数名,余皆望风溃逃,或跪还俗,诸将一如教令,分别处置。未申之交,望城内火熄,成全首先回营,文麟便带四飞卒进来履勘。云北、以神说知活佛之事,文麟道:“论起来,这活佛也不足虑;但达赖藉以愚人,番民若狂,久成风俗。留此祸根,难免死灰复燃。不知绑赴市曹,明正典刑,庶足破蒙人之惑,而西藏一带亦可因之夺气。宜盛设兵卫,不可疏忽,且待明日行事。”二人齐声称善。因再拨百名兵,在石室外守护。

城内城外,均在寺院安营。文麟仍旧出城,盟长以下已经知道,陆续到寺门外迎谒。慰劳感颂,欢声如雷。文麟约于明日午时,齐集寺内,会议一切。各人应诺,跟送出城。

 

 

到了次日,大营女将各随其夫营内安住。文麟带男女飞卒八人,三百名兵入城,与云北、以神同住寺内。盟长以下各头目渐到,文麟取出善后章程,令其举办各事。把石室中活佛扛出来,绳捆索绑,押出寺门斩首,活佛闭目垂头。男女观看,拥如堵墙,七嘴八舌,在那里议论。有的说:“活佛不是凡胎,哪里斩得他来,临时他自有变化的!”有的说:“活佛功行圆满,当兵解,他的血是白的,不是红的!”谁知两个兵丁,将他按跪在地,一个掣出一把亮晃晃的快刀,望上一扬,前面一个将头一掇,说道:“佛爷升天!”早已轻轻捧了过去,后面的举足踢,佛身扑倒,热血进流,气蒸如釜。看人的人都呆起来,还有不住口念佛的。更有的人说:“活佛本系金刚转世,尸身总不会坏。”

文麟因有人疑信参半,下令陈尸二日,将首级装笼,挂于城头示众。到了第三日,佛身朽腐,臭气熏人,城上血水淋下,路人远避。于是人心始定,晓得佛法是假,达赖哄骗,徒受其愚。自此各安生业,得免于害,人人感颂小太师恩德不浅。

 

 

文麟因天气严寒,西域冰雪凝沍,道梗不通,遂定在库车过年,俟明春西发。这里蒙古地面,信照中国章程,次第举办,另是一番世界。台吉、头目等时时请教,势有杄格,文麟更为酌改,以期尽善。库车以西各部落,自伊犁乌什直至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南界雪山,两藏前后,闻风兴起。

原来佛教最盛西藏,流入蒙部。自唐初回教大行,已与释氏分途并辔,上人信佛,不如摩哈麦之多,厝火积薪,其险已甚。此次库车活佛被诛,土人攘臂而起,与喇嘛为难,绝其供亿。平时僧民议案,官府袒僧抑民,已成习惯。喇嘛此时控诉,它反不理,故民间愈有护符,喇嘛恃强,即被殴杀,分尸弃骨,无迹可寻,官府转以诬告坐罪。喇嘛数月之间,逃出僧籍,私返俗家者不下二万人,剩下多年老无归,淫凶积恶天,势穷力蹙,又乏供养,死了许多。

文麟身住库车,风行西藏。次年正月将晦,差人进关,回京禀报;并于家书中,禀请素臣转达天子,飞檄云、贵、四川边界镇将,严密防堵,恐藏中喇嘛因本处穷蹙,窜入关内。素臣早已料到,十月内即有寄谕出去,以故云、贵等省,并无一僧款关。二月望后,文麟差人探路,打量冰雪已融,择日移师西向。

 

 

一日,库车盟长等游猎回城,有两个大木笼锁着异兽,献于文麟。文麟看是独角牛尾,知系麒麟,暗想:此为仁兽,希世之瑞。佛、老既除,应运而出。又与已名恰合,欢喜非常。蒙古人原未见过此兽,因是稀奇,故献天使。来的恰是两员章京,见文麟喜溢眉宇,料非常物,回报盟长。次日即来庆贺,文麟接见,告知麒麟出典。盟长舞蹈拜颂,叹玩不置。文麒麟因是国制未除,不便设宴酬答。

过了几日,京中批奏已转,知文龙到日本,与文恩筹办僧寺善后。岂知那年僧徒败后,东京寺院早有改建书院义塾,敬亭已到,规画井然。远近闻风,僧势大杀。文龙扩而充之,由是举国缁流绝迹。五月初即带兵出洋,将南洋各岛凡有僧寺之处,一律除绝。锦囊、于公、闻人杰相助为理。事事顾成,不过旬日,而荒岛野香,咸知感化。具奏到京,大意谓:东、南洋大致粗定,惟佛教缘起在印度,释迦降世,厥惟锡兰。拟于三月末、四月初,率师船西渡,请旨饬下西征军营,取道昆仑,越雪山而南,会师印度,相机夹剿。

天子览奏大喜,召素臣面议,知照文麟,择期西发。文麟接旨及素臣手谕,又是大喜。厚待差官,修好书奏,派定差弁四人,兵丁二十人,另雇长夫六十人,把两只麒麟扛抬起程,随同来差晋京。一面整束行装,叮嘱蒙官,择于三月十五日祭旗首涂,望西藏进发。果然,一路传闻喇嘛之势已是衰极,几个老朽不足为虑,遂不停留,只将善后事宜,嘱咐沿途官府,委速照办。

 

 

五月十一日,已抵东印度界内,将近恒河,在巴哈尔驻营。忽有缅甸人同中国差官投递文书,始知文龙于南洋肃清后,命锦囊、于公、寤生、长生分率师船内渡,一由暹罗湄南入口,一由缅甸怒江河入口,办理两国之事。

暹、缅本与安南同修职贡,奉行惟谨。下令国中,两月之内,敝俗悉除,寺观民所藏金银铜佛像,尽缴官库,国王饬工熔化,所值甚相,就充各项善后经费。暹王检得最古金佛八尊,铸成自已生像,并锦囊金像,庋诸寝殿,以志除灭之功;缅生亦制碑文,镌于京城最高之山上,石壁之间。但以逼近印度,后将复起为念,怂恿文寤、文长,进规印度。二人以未奉文龙之命,不敢擅允,故托词哨探,请其派人,同差官取道阿喀喇,渡河侦访,因达文麟之营。

文麟得书传问差官,晚间在营,与成全等商议。因言:印度风俗大异蒙古,信佛之人,不事力作,其蠢如牛,其丑如豕,念经化再斋,终身不肯他务。国中拓地五千里,五王分治,政令不齐。挽回人心,布置善后,非可速效。锡兰既系佛氏贻元,拳然一岛.或能以兵力克之。彼处拔根搜窟,然后印人知佛无威灵,自能渐悟。犹之活佛授首,而全蒙之民,皆洗心革面也!

于是定计留兵,合男女二十八将,分作五路各诣其国王妥议。一面差人取道缅甸,飞咨云南巡抚,派州县教佐有才于学间者二十人来此,创行兴养立教之法以佐印官之不及。其民间妇女信佛迷惑者,并责成女将,分投劝导,宽以时日,始有成效。倘锡兰早平,祸根斩绝,或不需岁月,已可转移,更为幸事。

诸人领命而出。

次日,派云北住北,以神往中,成全夫妇往西,伏波夫妇往南,韦忠夫妇往东,带男女飞卒四人,分路而去。自己领着松纹、娇凤,于十五日同来差过了恒河。起旱行五日,到怒江下船。文龙已先期驶至槟屿,是日文麟继至,只见文龙坐船,泊在岛外,离船三四丈,水不起浪,船旁似有巨物夹住。过船相见了,各道近事,乘间问起。

 

 

原来文龙周历南洋,一日,正出海峡,其地为暹罗外卫尽处,番语称曰息为,忽然舟重不能行,海师错愕,以为触礁。及文龙出舱细视,不禁骇绝。船中诸人,争先观看。内有水手道:“十几年前,成化帝被困海岛,文老太师救他出来御驾回京。御舟有两龙背负而行,那时咱在船上亲见的,这是大吉之兆!”文龙闻言,即忙在船头叩祝:“如是曩日神龙,俟功成之后,随我回京,以备宸游玩赏。现在世际唐、虞,虽无豢龙世官,液池游泳,亦畅生机!龙如有灵,请为煦朝瑞应可也!”两龙待文龙起来,昂首掉尾,意似许可;自此常在船旁,颇为驯扰。

文麟亦说出获麟之事,彼此交贺。各师船齐集之后,龙、铁二人又派梅仁、柏节、李信、陶忠率岛兵二千名来会,择于二十五日启碇,进图锡兰、印度。并无兵船保护,诸军登岸,直入落伽山。土人不知战阵,慌惧异常。后知官军意在除佛,便各放心。盖岛中亦苦僧人供亿,又为回教所间,信佛不坚,俱各袖手而观。喇嘛贪淫无度,不防官军舍印度而先取锡兰,山中寺院虽多,僧众只有四百,自称释迦苗裔,仰食于人,岁收印度供奉,逸乐荒淫,别无伎俩,哪里还敢拒敌?

至六月初一日,已至释迦真身大寺,山川水秀,花木繁绮,禽声欢乐,风景最为清绝,寺屋金碧辉煌,径路纡折。龙、麟二人策马前导,军士缓缓而行,都觉爽豁异常。岛兵岛将,先前派过从行,在南洋如何辨理,熟悉情形,文龙即令跟随,就在沿山寺院内驻营。

文龙、文麟近殿观看,都是些金铜土木佛像,并无真身,当令兵上—一打毁,设起火炉,将金铜熔化。殿旁一排大屋,藏起经卷,贝叶梵文,约略有四百多柜,悉数尽烧。搜到后山一殿,门扃甚固。寺中僧人,此时逃得一个不留!兵士寻到山洞内,才有两个小喇嘛蹲着发抖,揪将出来,令其启门。小喇嘛不肯,文龙拔出宝刀要杀,始领至石壁上佛像旁边,小山洞口,令众人跟他进去。洞门阔止尺许,二三十步即觉开敞,原来外面扃鐍,是熔铸成的,并无匙钥,真身深藏在内。小喇嘛领了众人进来,便即反奔,被松纹一手一个,揪住不放。龙、麟二人,看是三间正殿,中设大龛,臼石腔子,遍嵌明珠宝石,前面供桌炉台,都是白石;再前,则大铜缸一具。万倍人身。松纹立在桌上,望见灯火荧然,满贮清油,知是长生灯,并无他异。文龙令众人将龛内漆身起他出来,众人皆不敢动手。二人心知其故,急抽宝刀,向龛中乱搅。那真身应手而碎,硌硌碌碌,跌了出来,约有一二百块,单剩一个囫囵头颅,滚于供桌之下。

文龙乃令留着头颅,把些碎骨给拾起。后由松纹胆壮,近前捧头,解下束身黄帛,将头包起,挂在腰间,宛然三柄铜锤。诸人一齐出洞,即在寺中顿兵。将释迦头摆在正殿,纵人观看,全岛土人,把信佛之心,冰消瓦解。龙、麟二人料理诸事,分派众人,各专职司,倒也头头是道。因虑印度之事,不敢放心。

 

 

谁知初八、初九,伏波、韦忠差百来报,印度王甚恶佛教,当下传令国中,照着行事。先托建佛会,传集有名位喇嘛入宫,禁锢密室;然后复逐寺院僧徒,逼令还俗。百姓有起而为助,几日之内,都除得干干净净。十四日,以神亦来报。十六日,云北、成全差弁同至,禀内情形,大略相同。二人知事已大定,拟留松纹夫妇及岛将四人暂驻锡兰,以收后效。

大气大热,南洋地近赤道,熇喝异常,锡兰雷雨时作。一日雨甚,空中有龙,直下取水。二人适在后山亭眺望,俯视海中,龙首探水欲上,忽然两巨物搏掣,隐约亦见鳞爪。此龙怒与相斗良久,始脱身而上,天亦骤霁,二人相顾骇怿。

次日,文麟发书,令印度差员回报将暂时监督,于秋深一齐班师,自与文龙,諏吉七月初一凯旋。下船之日,海师禀知文龙:“那日雨时。有龙取水,船上两条青龙,忽然不见,而止甫回;后随大龟两具,依着龙身,竟无去意。因试放板下去,两龟蹒跚而上,即以巨箩盛置船旁。”文龙顾文麟道:“这也奇怪,那日亭中所见巨物,即是此龟;鳞爪隐现者,大约青龙无疑矣。龟为灵物,必非无故而来,亦算是除佛瑞应可也。吾弟获献倒闭,合此二者,四灵已得其三,但少凤耳。”

文麟道:“弟正忘记,前在库车,父亲谕函内曾说起,上元之夜,凤弟同刘庶母上观星台,测量紫微太乙相去远近,忽有异鸟和鸣,集于台上。最后,两鸟者如清磬,独留不去。刘庶母识为凤凰,令凤弟相献祖母,现养园中,常有百鸟来朝。如此说来四灵已全!”文龙大喜,命文忠、文信扛过巨箩,看那龟时,大异寻常,背上隐隐篆文;细极其纹,则九宫八卦,部位分明,的是神物!文龙暗忖:“皇上园中,狮象之外,本有麟、凤、龟物,惟生龙不能致;今百家备有四灵,僭过菀囿,似非所宜;青龙颇知人意,回京时当再祝之,使分居御园为妥。”

二人功成域外,奏凯还朝,加以恩属同怀,青年得志,两舟维紧,辄复同居。有时纵谈世务,有时密语家常,极友爱之天亲,洵人伦之乐事!遂于八月初十日,安抵析津。先命四个内监,驰马入京,报知府中。水夫人、素臣这一喜,也就喜到尽情。正是:

 

联镳科第寻常见,灭佛勋劳旷古无。

 

总评

此篇为除佛之余功,实则为除佛之正文。佛之起也,由印度而转入西域,以至中国。是印度一日有佛,即中国人心中不能一日无佛;必使释迦真身毁弃无踪,然后佛之根株绝灭,可保无旋流之患。于是由蒙古而西藏,由西藏而印度,以至于释迦降生之处。木之长也,自本而及末;其萎也,必先末而后本,此理之自然也。活佛诛而西番响应,真身毁而大功告成。于是留印西之回部、欧洲之天主,以景日京瀁瀁而行为者,为素臣父子之继。故日后日京一书为余功,而此则犹其正文也。

素臣诸子,举一可以例余,似表龙不必定表麟矣。然子至二十四人之多,仅仅一表实不相称,故以巡案三省、征倭靖海诸回表龙儿,即以登状元台及此数回表麟儿。麟主而龙宾,出师并记,而西征之事必详于东略者,即此意也。且前回征倭战僧封寺,已伏此时之根。若再东西并叙,则文必重叠,阅者厌之到

蒙古之事特详,西藏、印度与佛愈近,则祸事烈,事亦愈难。而库车驻节,赫然有诛活佛一事,则自此而西,闻风解体,亦事势所至者。从来除暴救民以有天下者,其入手必在紧要处所,本基既立,其余以师徇之可也。故汉高五年而功成,明祖十年而事定,以大例小,可类而推。

或谓活佛既殊,自此而西,更南下印度,以尽于海,如王者之师分师徇道,而天下已自大定。然至于印度,而忽然疑虑,计破锡兰,又是作者之好作波折耶?此非印度独难也,以有锡兰真身,而印度人必有所系耳,必定印度,而后图锡兰,刚印度不易得手,而且坐失锡兰;必如此而后印度,不讨自服,此正行兵之轨道,宜有声东击西之势者。 观于行抵东印度,而文龙之书自适缅甸徼外而来,其中调度者为谁?素臣兵法所以为一生之绝学欤!

佛教除而人心正,以人事感天和,而联珠合壁之瑞彰,此机之应者也,故在元旦下詒一日。以人事尽物性,而麟凤龟龙之类至,此象之验者也,故在锡兰成功之时,文之不可苟为也,如是!

以麟得麟,以龙得龙,理之当,事之偶也。而以凤得凤,此处无从插入之法;妙在于家书中得之,而偏一无痕迹,恰好此时补述。文笔如精灵古怪,不可以常情测之!

除佛日本,其机已伏于平倭一回,此去迎刃而解,势易且这,故文龙出泽,声势初不张皇。若西番之役则不然,达赖免死归国,岂无仇耻?奉经僧众释放出关,拔宣、大,奏报滋扰异常,亦岂无抗拒之心?素臣婢仆,前者身亲战阵,目睹幻术;此时尽数带去,原只为此。于是读者料定必有狠战,不于蒙古则于西藏,不于西藏则于印度,乃中拦途截仅如却盗挺斗,数十人亡命相移,而此外则暴师一年,纵横万里,绝无一战,岂非出人意料者耶?文之变换灵活,真是巧不可阶!

第一百三十八回 九子夺魁会元复归门婿 百丁介寿男女尚轶外孙

 

文龙等自天津登岸,海师禀道:那晚船甫下椗,青龙亦来紧护船旁,及昨早起视,则已乌有,至今未回。”文龙心知:“龙是神物,既无扛抬上岸之法,听其自去可也。”因把两个神龟,命从人驳过河船,押送进京。自与文麟则旱道而回。十三日进城,入朝覆命,将活佛首级,释迦漆身头骨,缴到兵部,收藏军库内,回府拜见祖母、父母、并伯父母,然后兄弟以次相见。

园中家人进报:“天半忽落青龙一条,在北山亭下,蜿蜒不去,园中诸禽兽并不惊怪。那日大驸马爷获着的凤及蒙古带回的麒麟均似与龙相识,一则飞鸣左右,一则踟躇亭边,甚有依依之意。”文龙道:“我意龙必自来,今果然矣!那一条必是到御苑里去的,明日内城定有传闻。”文微道“尚有神龟二个,水路稍迟,明日可到。你们快禀太夫人、太师爷知道。”

二人起身,诸弟跟随而出。将近角门,见素臣搭扶水夫人,已进园中去了。众人缓跟在后,来至北山亭对面观看。水夫人欢喜,叫过龙、麟奖励了几句,对素臣道:“两孙奔驰域外,已近一年,不无微劳。我意欲行激劝之法,仿那年待龙郎的故事。奈目前国制甫及再期,闻得龙虎榜后,停止鹿鸣筵宴。朝廷抡才大典,尚且减礼撤乐,我们家庭宴乐,也不相宜,只得暂缓行之。”

素臣道:“除佛之事,去年中国办完,西番早已风闻,彼教人人自危。两儿之去,不过照着印板行事,侥幸成功。皇上如欲宠他非分。孩儿尚须力辞,母亲何必奖他?”水夫人道:“虽则事属现成,总也难为他们。”说罢,令二人上前,替着素臣,携手而入。

天子次日召见。二人出来,复宣素臣进便殿议事,果然欲封侯伯以宠龙、麟,素臣力争不已,惶恐感泣,跪下磕头。天子不忍重拂,乃升文龙左都御史兼兵部尚书;文麟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天子复把青龙自降苑中告知素臣,并询:“素父府中,亦闻龙降之瑞,果有之否?”君臣交让功德,互证瑞应,不禁相持感叹,继之以泣。是年文府无人发解,天子因再问素臣子侄年岁,絮谈至晚,命怀恩掌灯送出。

是时异端绝灭,正教昌明,户尽诵弦,民安稼樯,化行俗美,中外同风,朝延无事。有刘、戴、李诸君同心辅政,素臣诸子久列清要,自己惟五日一入阁,诸贤就正,随同书诺而已。故虽身居首辅,奉母教子,常觉清闲。九月初,水夫人七十正寿,子孙遵谕,至期但祭祖先,不许拜寿,故府中一无应酬。

 

 

到了年底,纯皇帝二十七个月已满,天子始于元旦受朝,群臣趋贺,颁出除灭异端恩诏,大赦大下。并以兴灭继绝之典,命礼部官二人册立琉球国王尚泰之侄尚真为王,文恩摄日本国事如故,锦囊权为扶桑国主,东征、西征诸将,各晋秩有差。正月向尽,云北、以神、成全、伏波、韦忠及飞卒十人夫妇班师。二月望后,松纹、娇凤亦归,印度全境诸事大定。

天子于是月祠祭太庙,敬告成功。命翰林官制乐八章,就素臣审正。两年以来.以国制期内停止婚娶,是年鹤、犀、驥、及鸿组年十六岁,素臣请命水夫人,择期完婚。遂定于四月初五日,为鹤、犀双娶白玉麟之女过门。驥儿候楚王择吉,亦于四月十八日尚了郡主。鸿姐因东方旭是科充会试总裁,连下派着殿试朝考阅卷,又派充知武举,须俟武状元罏唱后方得差竣,故改迟八月内出阁。连番喜事,忙不开交。龙、麟、凤、鹏、鳌及东宅柔、讷、谨各生子女,上下又是一忙。素臣因复御女,六夫人均已怀振。过年,四年五月初一,田氏生子,名虬;初三,素娥生子,名隼;初七,湘灵生子,名獬;初九,天渊生子,名夔;十二,璇姑生子,名鹊;十四,红豆生女,名鸾。弦月之后又争定了亲去。七月内次三两女又均出嫁。鹤、犀、驥三子先后生子,鹤子名觊,犀子名本,鹤子名耒。十月寤生、长生奉召入京,日本源桂贞、柏贞同来。

赛奴见了两媳妇,欢天喜地,感激大太师、恩伯伯不已,忙领来叩见水夫人。水夫人赏了每人绸缎四匹、黄金十两。原来寤生、长生去年自缅甸回去,文恩作主,选了去年三月,替寤生完婚;今年四月,又与长生完姻。天子以府中员缺久虚,特旨召回。于是,两人与金砚并掌府兵矣。五年二月,虎儿娶东方旭之女雁组过门;鹰、鲤、豹三儿,同日娶了玉麟三女。单有骐因皇妃怜公主幼弱,允于明年下嫁,择吉于素臣生日之前。五、六 七三月内,龙、凤、鹏又各生了一子,麟、鳌各生一女。水夫人以诸孙名字不归一格,令素臣拟定行辈。素臣以不敢僭比曲阜孔府为词,乃不相强,但令诸孙各从一偏旁,自相识别而已。八月内,料理诸儿乡试,虎、鹰、鲤、豹年均十五,骏、鲤、鲲、鼉年均十二,九人一同进场。榜发,虎儿中了经魁,余八人均有名,东方鹄年已十八,因父亲常派北直典试及知贡举,恐要回避,先于七月初赶回江西,投考遗才,应南闱。京中榜发,府中报条贴满,贺客盈门。隔了五六日,江西提塘送报来府,东方鹄居然中了解元,又是一喜,素娥更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次年春闱,九人都成了进士,东方鹄更是会元。四月殿试,皇上因他乡会第一,意欲中他状元,以继三元盛事。始升是科不与闱差,殿试恰派阅卷。谢迁、东阳公同评阅,将他拟在十本之内。始升进去力辞,乃抑置第十,点授翰林。

素臣九子,虎、豹、鷟、鼉、猊亦入馆选,鹰、鲤、骏、鲲,两个吏部观政,两个内翰。京师喧传:五个十二岁的孩子,与四个十五岁的同胞,九人及第,旷古所无,都推颁除灭佛、老功德不置。八月,素臣五十正寿,天子因择四月十五日,遣第三公主下嫁。到了七月之末,素臣共了添了七孙、三孙女。素臣不肯做寿,天子不允,特降圣旨,要亲率皇后、皇妃临府庆祝。素臣入朝,恳辞再三,乃定于九月初一日,命皇太子、皇子、诸皇孙、诸王、王世子、王子进府行礼;初二日,同朝文武各宫;初三日,龙、麟诸人同宫;初四日,各外国使臣之在京者,均往拜寿。以后素臣自定,初五日友,初六日亲,初七日本家子孙弟侄,初八日府中三营将领及内外家人,初九日起,再排次序答席。至十七、十八两日,饯送远来官员亲友,方始毕事。

 

 

初七这一日,为子孙行礼之期。黎明,素臣起来,盥潄栉沐,先在补衮堂庭中设起香案拜过天地,回身向北拜阙谢恩,转至影堂参了祖先,然后进日升堂少憇。诸子孙媳女等渐渐齐集补衮堂上,东宅文柔、文訥、文谨率诸弟子侄辈亦在堂上祗候,男女少长百余人,却无一些声音。少顷,内监报知,大老爷已进太夫人寝室。素臣率田氏诸妾,进安乐窝来。水夫人起来不久,丫鬟仆妇搬进早饭,古心素臣随着吃饭,田氏随阮氏料理水夫人冠服。俟饭毕,盥漱过了伏待插戴。

古心、素臣先出。诸子孙分班站立,素臣亦同古心立在上面,吩咐内监传声进去,请太夫人。水夫人体素健康,不须扶掖,田氏同阮氏在旁随行,璇姑等六人亦跟着出来。诸孙、诸曾孙,领班一人,上前请安。古心、素臣复正了坐,然后就拜位上立定.古心在左与阮氏一单,秋香退后,独自一单,素臣、田氏右边一单,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接着一单,排立既定,一齐拜下。水夫人坐受四拜,立视礼毕,诸人分两边退开。诸子小排前,古心七子,素臣二十三子,共三十人,已成房者十六人各与孙媳同拜,分十六单,余十四人作两单。素臣八女,古心三女,出嫁者各随婿行礼,余八人并一单,共三十一单。拜过之后,又退立二旁。楹下曾孙一辈排上前去,古心孙十入、孙女四人,素臣孙二十二人、孙女七人,共分六单。拜完之后,璇姑等六人,服侍水夫人进去,古心、素臣东西面自相答拜,田氏,阮氏亦对拜。

六人出来,秋香拜古心大妇,璇姑拜素臣夫妇。素臣转请古心、阮氏上面,令璇姑等五人叩拜,古心断乎不肯,于是就东西面略分上下,平拜四拜。秋香亦请素臣上面,素臣不敢当,也是东西平拜。于是,文柔、文龙等一辈,顺次排立,先拜古心、阮氏,次拜素臣、田氏。接着,文甲等一辈拜过,诸子孙口庶出者,又各拜生母、诸母。本家拜齐,全、遗珠率子、女、孙、孙女及出嫁三女外孙子女等,以次拜堂。

堂上礼毕,古心夫妇自进东宅去。全性、遗珠、东方鹄、鸿姑等,复随素臣、田氏进安乐窝,叩拜水夫人。水夫人命素臣、遗珠坐在旁边,余人散去。水夫人熟视素臣,忽然眼中流泪,簌簌不已,素臣被水夫人一激,也觉心里好不自在,一阵酸痛,眼眶中滚下泪珠,急如雨点。遗珠诧异起来,赶紧掏出袖中绢帕,替水夫人指干道:“今日子孙庆祝之期,母亲为何这等感伤起来?”水夫人道:“你且坐下。我非值喜庆之辰,故为不祥之态。今早子孙行礼,你看这补衮堂是七间九架,这样大厅堂,毡单拜位排得如此,子孙之盛,可谓极矣!”遗珠道:“方才二哥受拜时,我暗暗点数。连大哥那边在内,男女却满百丁,二哥五十已是如此,若是七十、八十,虽欲千丁,也不难致,古今盛推汉之邓禹,唐之郭泌阳,二哥子孙,尚不数外孙在内,已足埓之,此旷古未有,当代所希也!”

 

 

水夫人道:“我正为此。玉佳拥一妻五妾,子孙之多,本非异事,然未始终不因善气所致。数年以来,家中添丁更盛于前,此除灭佛、老效验也。佛、老弃蔑人伦,戕害天理,率人入兽,生机久绝于天下;一旦除之,使天理人伦复明于世,不特中国大害已祛,且驱除及于域外。兴养立教,为万世立其大防,此何等功德,而玉佳竟身亲致之耶?向使皇上见志不定,见几不决,同列挤排,奸人撓阻,玉佳身败名裂久矣!即使得行其志,不过方隅之地,稍挽积习,能跻一世于隆平,复三五之事业哉?夫人心自具向善之机,天道不爽福善之报。佛、老窒人心之善机,世之为善者日少,故福德备至之躬,古今约略可数;今人心日趋于善,玉佳首创辟除,自居首功,天之报之,宁不甚厚?然玉桂何人,而当古今第一重任,膺古今无双福报哉?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剥复否泰,循环迭生,治乱兴衰,与时递嬗,此又理之常者也。向使复而不剥,泰而不否,三五治世,何以不到今日耶?气数之变,虽豪杰不能挽回;而委心任运之见,贤者勿为。是以易之泰卦,圣人三致意焉。泰否相反,犹剥复相乘,易于乾坤二卦,明阴阳之体,九六之用,君子小人之道,而不次屯蒙。屯蒙皆险象也,君子当之以艰贞,虽气运之否泰,人事之剥复,终不能免;而艰贞之志,不以时地而易,故有保泰持盈之道焉。未泰之前,屯之经纶,蒙之果育,君子艰贞以致之;既泰以后,若需于之酒食,益鼂勿违之象,皆所以警君子也。鼎曰覆餗,恒曰承羞,即泰上六城复于隍之义;君子艰贞以致之,然后常保其泰。故先儒谓致泰在为,保泰在守。其实致泰保泰,皆当以守为重。为君子者,直无时无处而可以不艰贞者也!象辞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似乎就事功上做去,不知何以得其道?何以得其宜?非持以艰贞之志,而有喜功见利之心,则利害相循,得失参半,便不能致泰。故二句兼为守而言。守时固守,为时亦有守;致学以此,保泰亦以此也!盂子《不违农时》二节,正辅相财成之实事。看去自是寻常,而当日世主,往往难行,诚以无艰贞之志耳!艰贞二字,有体有用,体生生不息之理,而以至诚无息持之,此艰贞之体也;力持正道,勿惑邪言,用贤远佞,无戕贼吾心之人,自无戕贼生理之事,此艰贞之用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君相者,以天心为心者也,故财成者曰天地之道,辅相者曰天地之宜,凡以生民为本也。佛、老欲天地间不生不灭,是绝天地之生气,而使宇宙空无一物,然后完其所愿。极不思己亦天地之一物也,既有一己,即不能无物,所以邪说横行,历世数千年,而其所谓宏愿大力者,亦无见效之日。而天之深恶痛绝,而仍听其并生并育于其间者,亦好生之旨则然,故至于今日,而设无圣君贤相毅然除之,则生生之机,亦不终绝。然至于今日,而幸有系君贤相毅然除之,则生生之化,愈益无穷。王道之始,使人养生丧死无憾;仁政之始,必鳏寡孤独先施。盖天地能生人,天地不能养人,人受天而生,人尤待而养。辅相财成,责在君相。今时虽无灭伦理之人,窒天地大生之机,然生理日盛,养生之道,或将因之日绌,玉佳以创除佛、老,感大地之生机,而子孙众多;天下免于佛、老之害得天地之生气,而孽息必蕃。数传以后,天下毕患不足,奈何?及此民康物阜,朝野相安,正宜振作精神,为天下民生,筹万世利赖。三公燮阴阳。所谓燮理者,自有实在作用,非虚空模拟之词也。玉佳学问,自不至有志得意满之虑,但恐礼艰贞之日为恬嬉之日,则虽异端绝灭,将来天下事,正未可知耳,我故见子孙之盛而仍然有所感也。”

素臣悚听良久,泪不能止。因跪在水夫人前捧足而恸。遗珠亦觉恻然,水夫人道:“玉佳但念‘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数语,则保泰持盈之道得矣!”素臣受教而出。

 

 

次日,合府下人,三营将领,分班叩祝、内边赛奴领着两个媳妇,同春燕、秋鸿等拜过水夫人,再请素臣进来行礼。赛奴喜得眉花眼笑,忽然想着文容在日恩情,及云氏待已那种婉媚柔顺,不觉感伤起来,立着出神,柏氏见了,过来拉他,方同众人散出。

寿辰已过,素日遵水夫人之教,每日黎明入阁办事,见各省奏报善举情形,悉心批答,有章程未合宜者,与督抚学道函商。翰林点放巡按者,陛辞之后,必延入阁内亲授机宜,往往午后方得回第。文龙、文麟、文谨、文谊,轮着值宿,把除灭善后各事,办得利无不兴,弊无不革。归儒书院已届六年,张继孝将院中生徒教习有成者,册送礼部考试,奉旨,分入顺天府属各籍,一体应试,九月间,学道开考把册内四十名生徒,取了三十名入学。继孝大喜,院内诸生徒巴得进身有路,益自濯磨。首善书院所收幼童,应试获售者亦有六人。挑选入国子监者两处各十名,天子因定于七月二日上丁,行临雍释奠之礼。特旨拜素臣为三老,刘健为五更祭酒等官,恭查会典,仿照宣德年间原故事,预备一切。礼部堂官亦督同四司郎中、员外、主事,演习礼仪。素臣以齿德未尊,不可以一二正,再三为辞天子不允。冬间,素臣又添四孙,一孙女,古心添得二孙,秋香又生一子。

次年正月,古心第四子完婚,三主生子,取名耜。天子以皇妃之故,洗朝赏赐翕,命与长主生钊郎时一式。素臣于元旦朝贺之后,京朝百官陆续到府拜年,内推刘、谢、洪、李、负图、三原、戴珊、刘大夏、金品、匡中、余玉冰、袁静诸人,素臣亲出相见,躬自答拜,余则龙郎等分投应酬。

这日在朝面奏天子,将天下的田赋,照原额征三分之一,差谣亦改轻几成,州县供级上司过境夫马舟车,永除当差名目。民间食物,革去官价,督抚以下岁俸按品加给,经收钱粮,除去一切陋规公费。民间词讼,责成保正劝息;不肯息者先赴乡约听理,如两造执意构论,然后由乡约牒送地方官。州县考成催科之外,更设比较刑案之格,年终由司综核,任内满徒以上罪犯以五起为率,不及者注上考,过者为下;广乡科取士之制,以定选举。分贤良方正、孝弟力田为两科,每三年准选举一次,由抚按会奏,送部考验。取录者选主优赏,冒滥着科罪。又州县教佐等官,历俸未满不准迁调,俸满候升者加禄,生员吏典开纳事例,永远停止。素臣奏毕,天子顾翰林官—一记注,交阁部速议施行。刘、谢诸人退朝,当日会议,部臣亦各允恰,次第咨行各省。民间乐逢宽政,感颂圣明,歌谣之声,播于道路。

 

 

二月初旬,天子视学,素臣、刘健之外又点派朝臣年六十以上者十六人为国老;国子监生及书院中六十以上者四人,又行顺天府尹选耆民七十以上者五十人,以四人领班,为庶老。是日,从禁城内起,至国子监大门,陈设卤簿銮辂,仪仗辉煌相属,京城内外老幼男妇,观者塞途。素臣与刘健黎明进监,祭酒、司业以下各官恭迎于门外。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尚宝寺、苑马寺、顺天府尹、府丞、宗人府、五军府、锦衣卫、各衙门有执事者,陆续都到。至圣庙内前后两庑,陈设礼乐器、祭品及讲堂御座。百官仿次,均系隔夜整备,官员各往探视。

少顷,国老、庶民亦俱齐集,以率性修道等堂为上庠,礼部司官,分送众老进去暂憩。最后京营两总兵率领将士排队而来,止于辕外。大兴、宛平知县亦在牌楼外弹压。甫交辰牌,先有一班校尉飞驰而至,諸官起身,肃侯台上。旋见内监数十人乘马继到,诸官降价,趋至门外,排班侍立。素臣、刘健当先,遥见黄盖,俱各俯伏。

天子在舆中一眼看清,当先者就是三老、五更,遂命停舆,步行到门,一手挽起素臣。怀恩在旁,忙将刘健也拉起来。二臣汗流夹背,不敢仰视,跟着皇上进门,余人俟驾过,亦均立起随行。皇上先入正心堂坐定,素臣、刘健左右侍坐,诸臣散立阶下。礼部官趋进启奏:“昨晚有外国国王使臣等到部,恳请随同观礼,臣等许其面奏,现在养蒙官塾候旨。”天子将呈上名单细看,有朝鲜国王李懌,使臣闵铎、赵方经;扶余国王张士栋,使巨石梁;蒙古库车亲王巴不沙思尔台吉萨楞额;和阗国王英色列,牧长札索多尔布;印度廊尔喀王逵伦、黑娄国王沙哈鲁、韃靼国王沙特迷尔、天方国王麻勒德,四国各带使臣一员共十七位。因问素臣道:“这些国王去中华皆在二万里内外,朝鲜、扶余算是最近,朝贡常通。恰难得值此盛会,朕意欲许他进来,派礼部员外、主事各一人,领着观看,素父以为如何?”素臣道:“廊尔喀、黑娄、天方向来未通中国,新修朝贡;幸祭今日,正宜使睹礼乐冠裳之盛,并知中国崇儒重道、尊师养老之意。”天子点头,即向礼部官道:“领他观瞻,并宣旨免其朝参。”礼部官领命而去。祭酒、司业进来,请天子更衣,诣大成殿行香。

天子起身,内待过来整理冠服。仍出监门,由左前夹道步行,沿过宫墙外面,转入礼门,循中阶而上;素臣由左,刘健由右。各官无职事者,均在阶下。天子就拜位而立,三老、五更两旁各退后一尺。大门上应鼓鏄钟,三次响动,堂上乐作,引赞官宣赞,天子行三跪九叩礼,二臣随同起伏。天子初献,素臣亚献,刘健终献。礼毕,读祝,天子暂退。堂上起歌,堂下起舞。昭平、宣平、治平、德平四章乐阕,又歌送神乐章,天于复拜跪,起立,焚祝帛,瘞毛血,光禄寺官撤俎,百官随天子出殿,复进大门,諸生徒肃然阶前,天子引素臣、刘健升明伦堂就坐。翰林宫呈上四书五经,天子敬谨翻阅,取大学、尚书,指出两条,亲为下说,素臣朗声讲解,次及刘健。众生徒执经上前问难,素臣—一指示。讲毕,行大射礼。令百官中习射者二十人为一耦,诸生徒为一耦,天子、素臣、刘健三人为一耦,设奠次,饮次,射毕释算,众工作乐。

忽有凤凰集于阶下,两只在前,两只稍后。盘旋跳掷,与琴瑟簫管之声,高下疾徐,无不中节。天子大喜,回视素臣,相对而笑。几个护卫军校,疾趋而入,与内侍耳语,少顷,怀恩近前奏知:“外仪卫中几个驯象,及御马监所畜之马,听见丝管之声,乱窜乱舞起来,叱之不止。”天子道:“凤仪兽舞,乃唐虞盛治所感;朕藐躬薄德,何堪上绍古帝?非素父及诸卿尽心辅朕,焉有今日耶?”素臣道:“陛下圣明之量,功德巍巍,臣等何补于万一!然所以上继唐、虞,成此郅治者,止在除灭佛、老一事,去万世民生之害,完天地好生之心,善气所感,休征斯集耳。”君臣感叹一回。那四只凤凰冲然遐举,渐入云霄。

礼部官启请天子行养老之礼,阁老、庶老分东西祗候殿下,天子降阶而立。素臣、刘健就位于西队之里,东南面,诸国老群趋而左,天子面北面,行一跪三叩礼。素臣、刘健率诸老,齐跪匍伏,俟天子拜起,复将转至中阶下,北面谢恩,内侍宣免。然后礼部、光禄令官,送入率性堂就飨。素臣一席,面西南,刘健面东南,诸老分二席,东西相向。天子又行养庶老之礼,诸老亦就位西阶之西,东南面,大子三揖,请老跪伏。复北面谢恩,内侍宣免。礼部、光禄寺官,送入各官学斋房就飨,共分十席,东西僉坐。

天子退至正心堂稍憩。国老、庶老飨毕谢恩,仍令内侍宣免。单召素臣、刘健进来,讲论时许,然后发驾还宫。百官陆续辞归。

 

 

外面国王、使臣,随礼部二司员进来,固请相见。素臣、刘健接入正心堂内,又是一番起跪,众人坐下。朝鲜使臣闵铎道:“公相功德隆盛,古今无匹。方才使臣等陪伺观礼,忽见凤凰从天而下,又见象蹄马足踹踏不止,竟与堂上众乐声应节合拍,此凤仪兽舞之休,非常瑞应,圣明治化,足以上媲唐、虞,我等何幸逢此盛会乎?各国君臣返国之日,将今日之事宣示民间,普天率土之人,有一个不想念大皇帝、感激公相的吗?那年大太师传谕我国严绝僧道,加以景司业及公相族叔文老爷,学校条款颁到之后,二事并行,国中百姓弃邪皈正。连耕田都偷着夜里功夫去读起书来,乡间小儿女,个个从书塾中出来,彬彬有札,开口便讲贤学问。五六年来,风俗竟变化完了。这不是公相的功德吗?”

天方国主道:“咱们国内,自唐朝以来,止知有默哈麦之教,算是佛教以外别辟一途的。那年闻得五印度圣人之教来,咱就遣派两个亲信到印度访问规模,始知原是中国云南派上的官员,创办一切,就要了些章程来。又由海道到粤东,购了两大船书籍回国,开起学堂,教些生徒,聘了一位广州府有名的老先生主持其事。不上一年,国中百姓觉得圣教上事事真实、语语亲切,一日不能离,终身不能尽。遂人人向着做去。国中荒地本多,平时蛇虎噬人,这二三年来,恶兽都不敢出,麒麟狮象之类倒常在田野中遇见,恰极驯扰,并无伤人之事。咱因此也同印度国王同来,并见天子威仪、公相功德,且请教些办事之法,回去整顿整顿。得逢盛会,何幸如之?”

闵铎道:“贵国僻在西方,化行俗美,已至如此,足见国王信从心切,公相事业施行域外,将来欧罗巴洲闻风响应,皆国主导其先路也!”众国工、使臣都点头称善。

素臣谦让至再,同刘健送出。复与祭酒等官作别,分道回府。龙、麟、鹏、凤、犀、虎、鹰、鲤、豹亦先后归。水夫人见素臣并无傲容,才放了心。

 

 

自是天下日就太平,民生乐利,满朝文武,禀命素臣,天子言听计从。素臣却内不自安,惟有敬以持己,谦以接物,闲时听着水夫人教训,遇事小心,不敢有一毫意气,以故天下无事,而素臣愈觉操劳。是月,河决张秋,天子命刘大夏督治之。素臣引咎自劾,天子温谕慰辟。旋大夏疏导上流,河患遂已。素臣乃筹一劳永逸之法,条奏施行。

是年,素臣复生一女,名鱚。麟、鹤、鳌、犀各得一子。八年秋闱,古心四、五两子,中了经魁。文柔、文谨各生一子。素里又添三孙、二孙女。九年三月,会试出榜,古心两子俱获联捷。四月殿试,一在二甲,户部学习;一在三甲,掣得厂西知县。

是年府中,古心添一孙、一孙女,素臣添一女四孙,文麟、文鸾生两女。十年春间,古心五、六两子完婚,素臣女燕姐为皇子妃。十一年,天子纪元开秩,特降覃恩。二月,文鹤、文犀各举一子,文骥生女,名福。天子以明年九月夫人八十正寿,四公主与彪儿同年,均十七岁,欲于秋间遣嫁。

 

 

这日,素臣在阁,特召入殿,琐问家事,因道:“曩年素父五十寿辰,闻子孙叩拜,除外孙男女不计外,合侄男女侄孙等,共是百丁。迩来府中岁有添丁之喜,素父亲支共成多少?”素臣道:“那年尚并臣兄子孙计算,如今专就臣支而论,恰满百丁之数。”天子道:“素父年才五十余,子孙之盛.至于如此!目前府中有身者谅多,到明年太君八十,男丁可满百人矣!朕意遣第四女完婚。彪郎同年月尚有五人,并素父长孙均于秋间完婚,则明年祝太君寿时,定满白丁,且添云孙一代,岂非快事?朕为素父筹之熟矣!”

素臣领命而出,归告水夫人。诸夫人遂为彪、骏、旌、鲲、鼂、猊筹办吉期衣饰。凤姐、蛟吟亦为文甲、文由整备。天子择吉七月初十日,遣嫁四主。于是水夫人亦定十三、十五、十七、十九、二十一等日,为五孙完婚:先差人渡海通知天生夫妇,然后楚府及长卿、玉麟两家,以次送日;并选八月初一日,为文甲、文由双娶马赤瑛孪生之女过门。两月间,府中忙不开交。刚得清净,搪着乡试,文甲、文由同古心两孙入场。发榜,文甲中了房魁,文由中在一百名,古心两孙又俱报捷。秋冬之间,府中举九丁,二主、三主及文谨之妻尚怀妊过年。

 

 

十二年正月,天子为水夫人八十寿辰,特旨:各国献贡使臣留住京都,一体庆祝。并召文恩、锦囊、松纹各带眷属,回京都拜寿。二月会试,四人皆联捷,殿试之后,天子亲阅前列诸卷,见文甲三策最佳,书法亦工,欲为状元。次日,已将胪唱,文龙闻知,忙进内阁,约同于乔恳奏。天子不得已,改置二甲,特授编修。文由亦得馆职。文柔长子翰林,次子户部观政。

五月,二主、三主及东宅均各分娩,都是男丁。素臣见添丁甚旺,记得天子之言,暗数男丁,连东宅早逾百数,自己一支,止差四人。恰好诸媳内,尚有四人怀妊。因问田氏,始知均在六月,心中欢喜。果然各生一子,合成百丁之数。

到了七月初一日,天子特命怀恩宣旨府中道:“太君寿辰,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均要亲祝;到正诞之日,天子驾临行辰。”素臣闻言惶恐,托怀恩代为奏辞,自已禀过水夫人,入朝恳奏。天子以反汗为嫌,执意不允,遂定于八月初一日到府,初二日后妃等降临,避过正日,不拘祝寿仪节,只算赏玩浴日园,观看四灵,以后便是皇太子等庆祝。

初一日辰刻,天子驾到,素臣率子孙跪接,古心一支亦随班朝见。天子欲请水夫人出堂拜寿,古心、素臣泣求,天子始在中堂朝上行四拜礼,众子孙跟着跪起。礼毕设飨,古心、素臣、文柔、文龙四席,北面敬陪。席散游园,四灵都来朝见,那两凤更是依着御座,辗转而舞。天子大加称赏,因向素臣道:“朕在东宫之日,尝随太皇后临幸苑同,那时所畜珍禽异兽,不为不多,却无如此驯扰,往往穿笼出柙,致惊朕躬。今御园中,四灵之外,尚多猛兽。竟无不听人调弄,耦俱无猜。不意素父园中也是如此。岂物性改常欤?不过除灭佛、老,去天地间之杀机,生意弥纶,生气洋溢,万物各遂其性,处园囿无异林藪,故与人善气相迎,机心悉化;而素父子孙之盛,犹其显焉者也?”素臣谦谢,复陪天子周览园中,直至日落,发驾回宫。

 

 

次日早晨,府中内眷自水夫人以下,均各梳洗,穿好朝服,祗堂候于补衮堂上。日色将午,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凤辇次第到门,各人跪接进来。后妃等就要行礼,水夫人辞不敢当。良久议定,太皇太后西向,水夫人东向,彼此平持四拜。皇后、皇妃与水夫人朝上并拜四拜。次及阮氏、田氏诸媳,诸孙媳、女、曾孙女,均以臣礼分班叩见。

礼毕,退至安乐窝设飨。大皇太后居中,正席;皇后东席,南向;皇妃西席,稍东向;水夫人朝上,主席;阮氏、田氏分坐两旁,退后一尺;璇姑等五人,僉坐田氏之旁,四公主僉坐阮氏之旁。席间,各叙家常,开怀畅饮。说起四灵,水夫人归美太皇大后辅天育圣功德,太皇太后推尊水夫人,各相谦让。

丫鬟仆妇禀知,围碟已设园中。水夫人请后妃等游园赏玩。各坐软轿到万花楼就席。天气晴和,余暑尽退,园中万鸟翔集,音韵铿锵,笙簧钟磬之声,相间而作,宛如韶、濩之乐、龙麟率百兽而舞,池内龟鼂諸物,均昂首唼喋。坐至时许,凤凰直进亭中,望后妃坐处而立,张翎摆尾,劈出采毛,宛然孔雀锦屏,不过稍为小些。那些和鸣之鸟,也跟过来,一阵繁音,辨不清几种啼声。

水夫人请后妃下阶散步,众鸟随人而起,愈集愈多,细观柳阴上下,飞鸣跳跃,络绎纵横,太皇太后都喜到尽情。回至万花楼,令宫女采毬子桂花,合簪凤冠之上。喜笑入席,猜谜行令,尽欢方散。出至补衮堂,忽见神芝,重复留步聚观,赞不容口。太皇太后道:“老身自入宫后,欣赏之乐,无逾今日者矣!”水夫人等送驾后,回至补衮堂,见御题匾额,是《德配坤元》四字;屏门堂柱,各挂一副对联,是:

 

膝饶孙曾,具百官之富,积厚流光,四世一堂歌八轶;

心通洙泗,积千圣之传,诚中形外,九州万户祝三多。

 

至耄而手不释诗书,式谷贻孙,声教讫乎东西南北,聿创一朝之大业;

垂危而心独忧老佛,遣言誡子,驱除遍乎侯甸要荒,永开万世之太年。

 

水夫人看完,神色变异。再看到对旁小款,是“弘治十二年己未仲秋,恭祝镇国卫圣慈寿宣成文水太君八秩大寿,皇帝祐樘熏沐拜手谨题并书”,不觉汗流浃背,浑身战粟,头晕目眩,望后欲倒。正是:

 

德当盛处心逾畏,宠到深时受愈惊。

 

总评:

素臣先得之五子,已俱出笔表之,而婿尚无闻,于东方鵠发之举一例以其余也。有志竟成,较龙、麟等科名,有过之无不及者,孰谓科甲之林,非一木可较长絜短哉?

素臣寿日,诸子孙行礼,为水夫人八十大庆作一小引,而母子俱流泪不已,使蹊径一开,即《檀弓》之善颂善祷!

致泰在为,保泰在守,此经生常论,言《易》者皆宗之。水夫人独云:“裁成辅相,致泰以此,保泰亦以此。”且云:“守之力多,为之功缺,即无以来泰。而城复于隍之象,踵至立见。”是何等见识!当采入注疏,以补程、朱所未备。

以孟子“不违农时”两节,为裁成辅相之实政;以至诚无息,立坚贞之体;以远佞人,致艰贞之用;而严绝需于酒食,益鼂勿违诸象,占以谨守“艰贞”二字,而总完一保泰之道。疏泰到者,从未有如此卓识,如此通论。缘理学、经济具足于中,故左右逢源,头头是道也。真不虚女圣人之目!

临雍一段,全抄《汉书》。不知何以读《汉书》辄废然欲睡,读此书即超然神往也。当子范史中删劫、归还此书,勿任龌龈之桓荣夸诸生以稽古之力!

由临雍而作乐,其原却从改定政令、减轻赋役一段酝酿出来,至乐成而凤仪兽舞。上绍、大韶,只就国王、使臣点染,便觉神妙无穷。顾虎头于颊上添写三毫,即是此法!

琐叙素臣生子添孙、中科登甲,皆为辟除佛老衬染,故于天子庆寿时,以去杀机一语点之。点虽止半,全者可知,非徒为文氏谱子孙科名也。

天方在西域回部,波斯爱乌罕之西,为亚细亚之西边尽海处。素臣正寿,已与庆文,则印度、西藏一带之崇尚圣教,更不等言。文于前回文麟西征,独略印度,而于此回天方国主口中发明其事,不待补叙而已无不补叙,此乃避实就虚之法。

“天地之大德曰生”一段,实实指出佛老之罪,实实指出天地之心。天地以并生并育为量,故虽深恶痛绝,亦如枭鸟獍兽,任其食父食母,而未加以雷霆之诛,岂佛老之愿力足以与天地相抗乎?读之如拨云雾见青天,一切尘垢秕糠之见,都消化净尽!

喜之至、幸之甚两层,是常理常事,即至情至理。此大顺之征所由,驾舜、禹、汤、文而上也。今时佛老之说,至深且久矣,苟有圣君贤相慨然起而除灭之,其得福必如书所云云,可以操券而致。或调佛老之中于人心者,既深且久,灭之非易,此书亦徒托空言耳。余谓既有此书,即有除灭之法;既有此法,即有除灭之时。盖自此书出,而佛老之教如厝火积薪,涉渊履冰,刻刻皆焚溺之时矣,能保其终于不灭哉?

匾额对联款式,俱尊崇宠礼,至顶壁一层,汗流头晕目眩,亦惭惶恐惧。至顶壁一层,看去似各尽其道。而非尊礼至此极无以见水夫人之大德;非渐惧至此极无以见水夫人之小心,总是出色为水夫人也。必有是母方有是子,方能除灭佛老。然则极写水夫人,极写素臣也欤。

第一百三十九回 四灵护贤母荣归 百诗颂圣君盛治

 

遗珠、阮氏、田氏、红豆俱大惊失色,一齐扶住,璇姑、素娥忙提交椅,徐徐纳坐,与湘灵、天渊及诸媳女,或激切问候,或屏息围侍,疑乏者去备参汤,疑饿者去取饼饵。水夫人闭目静坐一会,睁开眼来,说道:“你们不必惊慌,我为御赐匾对,誉过其实,宠逾其分,已觉心口发酸,津津汗出。一着小款,称谓格外尊重,兼落御名,不觉浑身战栗,通体汗下,遂致昏晕。闭目凝神一会,已照常矣。”四位公主齐道:“匾对皆非虚誉。父皇在宫,常欲以母事太婆,知事公公,知太婆及公公守礼,断不肯听,每发辄止。此心实事太婆如慈母,落一御名,何足尽父皇诚意,敢致太婆谨慎若此!”

水夫人道:“公主等为父言则可,为君言则不可;出嫁从夫,又当为夫言,则尤不可!皇上诫公主等,不可有一毫挟贵之心;老身亦诫公主等,不可有一毫挟有勋劳之念。汝翁非不有功于社稷,然只属臣职之常。公主等若视皇上之隆恩,为汝翁所应得,即有勋劳之念。于臣道妇道,俱有亏矣!况受宠若惊,臣子之于君父,即分所应得,亦当有惭惧勿胜之念乎?孔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此四事非神奇之行,而以至圣自视,犹不敢居;老身何人,而以道统为辞?匾额更云德配坤元,是以鸾凤比鹪鹩,蛟龙比鱼虾也,有不心酸汗出者乎?君犹父也,天也,为臣子而落名,宠逾其分,至矣极矣!战栗昏晕非勉强,诚惭惧之至也!”顾谓田氏:“妆夫遵旨悬挂十日,十日以后,即谨庋高阁,勿常悬以重我罪!”四位公主皆满心发亮,再拜受教。

初三日庆寿仪注,诸亲王、郡王如王子礼;公侯以下,南北向四拜。太君西前,答两挟拜。水大人俱辞谢,亲王等望内遥祝,古心、素臣答拜。初四日,亲王、郡王妃如皇子礼;公侯夫人以下,如公侯礼,四拜不挟,太君答两拜不挟。初二日,东方旭随同全身行子婿礼,四拜。皇子随同诸孙婿行礼,皇太孙随同曾孙婿行礼。太君南面立受;惟太孙命文虚扶住,但拜手,不跪,不顿首。古心、阮氏、素臣、田氏、红豆率合府眷属,分班叩祝。鸾吹随同遗珠,行亲女礼。马玉、干珠、关兰以固求,得同未婚诸孙行礼。红瑶、玉儿、金蝉、篁姑,亦得同诸孙女行礼。大君南面坐受。

初六日,惟楚王、东方所、全性、任信、林土豪、宁文向内遥祝。其内亲戚如东阳、徐武、金相 长卿、大群、天生、田宝、虎臣、云北、梁公、洪儒、虎儿,俱以子侄礼拜贺。初七日,刘大夏、戴珊、心真、首公、成之、无外、双人、正斋、介存、以神、尹雄、铁面、施存义、袁作忠、闻人杰、林平仲、刘牧之、朱无党、屈辞,俱向内以子侄礼拜礼。初八日,惟楚王妃、田夫人、余太夫人、任夫人行宾主礼;其余李夫人、徐夫人、皇甫夫人、刘夫人、戴夫人、洪夫人、白夫人、龙夫人、铁夫人、田夫人、刘如召夫人、沈夫人、元夫人、金夫人、匡夫人、尹夫入、邢夫人、水梁夫人、余夫人、米夫人并任信、土豪、金相、梁公、玉麟之诸妾,俱以幼辈庆祝。

初九日,赛吕并奚奇十二将及三营各府弁,但王叩头,不打恭。吉于公因系长史,不随三品以上大臣庆祝。虞挥、禹陵、倪又迂、国无双、美祏、岑文,因皇子、皇太孙随同孙婿等行礼,不敢以侄孙婿礼庆祝,亦于是日到府,随于公后,以属礼庆祝。古心、素臣亲陪。文恩、文寤、文长、金砚、锦囊、松纹、韦忠、十男飞卒,叩祝华,即行退出。素臣令张顺另陪,于文恩、文寤两宅筵宴,命文麟、文凤亲递三杯酒以谢之。随氏等十二夫人叩祝毕,不敢当客礼。阮氏、田氏、红豆亲递三杯酒,命风姐、书姐代主。紫函、冰弦、晴霞、生胜、熊熊、乌乌、玉奴、阿锦、赛奴、柏氏、天丝、娇风、小躔,祝毕即退,璇姑、素娥亲递三杯酒,令沈家另陪于西宅改缁堂。本府内监宫女婢仆下人,因初五日行礼不及,俱于是日叩祝。惟文虚、文妪设单行礼,至晚赏席,命文柔、文龙各递酒三杯。余者不设单,但赏席而已。

初十日,轮着外国使臣。虽奉旨止许正使一人庆祝,已至一百八十余员;加以扛抬礼物,随从人等,竟至一二千人。素臣先期奏明,役使三营军士陪待下人,把辕门内四十六间房厅,及工部搭盖芦篷,都坐满了,仍不够席位;只得将三营行营,于空地上张设起来,方才安顿各有坐处。府中将补衮堂及东宅戏彩、西宅改缁两堂俱设筵席,方才安顿各国使臣,俱有坐位。此月自初一至此日,景星庆云,日日俱见。使臣们耳听韶乐,眼见四灵,食甘露之华,饮醴泉之水,观梅花之神鹿,见五色之林芝,珍禽奇兽,瑶草琼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无不矫首顿足,心醉神迷,俱叩首恳求,许十年后复协庆祝大君九十寿诞。素臣道:“此回由皇上特恩,家母即幸致遐龄,亦何敢再烦各使!”诸使臣相谓:“届期当相约各国连名上表,恳奏大圣皇帝可也。”

十一日,合府进宫谢寿,备八十席盛筵,送进宫去。十二日备席分送外国使臣。十三日,请朝臣。十四日,请命妇。十五日,请亲。十六日,访友。十七日,请亲友女眷。十八日,请僚属。十九日,家宴。二十日,宴犒下人。二十一日谢寿起,至二十五日谢毕。至三十日,各远客陆续散尽。除初十日以前,费用俱出内帑;自十一日起至三十日止,一切酒席犒赏、程仪杂费,整整用去一万银子。把合府上下,俱劳乏得耳鸣喉哑,力倦神疲,常是立着走着,便打起瞌睡来。本朝勋臣贵戚家,庆寿之盛,从未有如此之极者矣!

 

 

十月初一,水夫人入官,陈乞骸骨。大皇太后等,俱泣下沾襟,无可奈何,只得允奏;但请缓时日,于次年二月春和起身。自此后,不按讲期,常请入宫,略讲一二章书,即留筵宴,以序惜别之情。十三年正月,古心、素臣俱上表,告请终养。天子准古心之奏;不准素臣,降旨慰留。

素臣托刘健、洪文代奏,天子只是不允,恳切慰留。素臣情急,称疾不起。复因刘大夏值经筵,托其固请。天子泫然道:“自素父奏辞,朕食不终簠,寝不贴席者十余日矣。主人留客坚,客亦为勉留,素父独忍舍朕而去耶?”言讫,泪涔涔下,大夏亦泣。良久,天子拭泪,嘱大夏:“亲见太君,委曲致辞,必得允朕之留,感太君德且不朽!”大夏出朝到府,宣旨欲见太君。水夫人遵旨出见。大夏述圣旨毕,夏泣。水夫人、素臣俱泣。水夫人谓素臣:“君恩至于此极。复遑将母耶?汝死是官可也!”水夫人遂择于三月初一日起程,因文甲、文由随侍回南,赶于二月内为文由完婚。年前已经差人到吴江收抬赐第,观水代为准备。

 

 

文氏一族,此时子孙众多,到文甲一辈上,共有二百余人。一县田赋取来,充作族中公用。育婴孤老等堂及义塾、医院、粥厂、备荒仓廒,一切执事需人,均由观水选派族人循谨才干者,公司其任,以故丁口虽繁,却无贪户。闻得水夫人荣归,欲请观水转恳,拨资扩充。观水不肯,并加意禁制,绝其蔽窦。水夫人起程之日,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及诸子、诸媳、诸孙孙女井文甲、文由新妇一同送归,古心一支,亦随侍回南,京中单留红豆服侍素臣。文龙、文麟、文凤、文鳌亦留住在京。取道通州换船南下,连家人仆妇们,共是四十号大船。另备四船,船将园中珍禽奇兽,分载回南。龟龙有灵,亦夹着坐船,游泳而去。两只凤凰,更飞呜船头之上,带着四雏,学弄舌头,雍雍喈喈,如奏云璈之曲。沿途百鸟来朝,和鸣相答,甚是好听。

天子特旨,命沿途地方官照料。一路舳舻相望,泊船处所,男女老幼,拥挤于马头之上,欢喜赞叹之声,山崩潮涌。一入常州境内,冠盖相属,官绅等请安送礼,更为热闹。水夫人均命文鹏接见,称命问讯。官绅等近年地方民事,逐一细说,处处民康物阜,政简刑清,水夫人不胜欢慰。到了吴江,船泊水墙门码头,次第登岸,正是二十七日。观水进见,水夫人问些族人景况,家乡近事,说到善举一层,观水将族人之意述知。

水夫人慨然道:“我正忘了!吴江田赋,每年不过五万两,由睦姻任恤之意,推及乡里善举,正无穷期,这几万银如何敷用?若专顾亲族,即用意又私。弘治二年,龙郎、麟郎由外洋归,玉佳以两儿官已极品,恳辞封爵。次日,龙郎、麟郎入朝,皇上赏每人白金十万两、黄金万两。我因发愿:以此款充作善举,庶不虚圣明之赐,而完除灭老、佛之余功。今族中既有此意,甚合我愿,明日请各处董事进来,商议定了,就将此银发出可也。”观水应诺,去请族人不题。

 

 

四月初二日,文虎到吴江知县任,点卯参衙,阅城放告。接印三日之后,就上省谒见抚按藩臬。日治官书,夜禀水夫人教训,催科抚字,绰然有余。是年,文彪得子,名[田光];文骏得子,名[耒童];文鵾得子,名剞;文鷟得子,名冲;文鼂得子,名倩;文猊得子,名楠。八月初五日,京中红豆得子,名驌;文龙得子,名畀;南边文甲得子,名施。九月间,文田得子,名铭;京中蛟吟又生一子,名畅;文麟、文凤、文鳌,又各得子。十月,文鹏、文犀又生一子,文鹤、文骐各举一女。素巨复得一子、十七孙、两孙女、两曾孙矣。水夫人喜得两云孙,复添许多曾孙男女。

素臣末子、文龙末子,复与玄孙施,三代同年同月同日,皆系水夫人寿诞,欢悦非常,备酒筵亲告祖庙,复会亲族筵宴数日。亦将家中所生曾孙、玄孙之事,写书示知素臣,素臣告祖庙,会亲朋。天子亲书《百麟儿,三珠树》以赐素臣。

 

 

十月初旬,各省、各外国所采歌谣,陆续到齐。

素臣与内阁翰林院官详看定了,录成副本,进干天子,共五言绝句十二首,七言绝句五十六首,长短句五十一首,七言长行一首。

天子先看那五言绝句是:

 

圣德才唐虞,仁风偏海隅;普天忘帝力,万国总康衢。

 

君圣得臣队,文謨武略全;人荒归一闥,只手即惊天。

 

黄阁重纶扉,皇夔古所稀;六卿承御意,日日念民依。

 

百职尽贤良,分猷各展长;书思咸对命,朝宇有辉光。

 

虎賁皆习礼,骠骑尽知书。五府纠桓地,刚柔不吐茹。

 

秉节纠文武,宽严布德威;大廉并小法,赢得万民肥。

 

两京十三省,牧伯总公忠;敷教明刑后,醇风处处同。

 

无官不守典,有吏尽怀刑;公廨无长物,晨昏对一经。

 

最喜宫墙内,相看礼乐儒;养深真若拙,智极反如愚。

 

辨色持锄出,临昏带犊休;只知天道好,岁岁得丰收。

 

蛮夷永不侵,盗贼久雄寻;但职盈宁乐,谁知君相心。

 

不知君相心,须识古人吟;悲哀与怨悱,何以不如今。

 

天子复看七言绝句是:

 

圣德如天未可知,但于巍焕一推评;超周铁汉过商夏,数到唐虞意未平。

 

唐有滔天九载洪,虞承唐治易为功;安危反手今逾古,独仰君王是化工。

 

炮火冲天起内操,至尊肘腋满霜刀;自从圣主当阳后,不见中人挂战袍。

 

西厂人言是肉林,黄昏白日鬼呻吟;皇恩首去缇骑祸,自此无须买命金。

 

天尊活佛满京城,欲保妻儿彻夜惊;淫悲一朝驱巳尽,笑着床笫有余情。

 

传奉何年许出身,烂羊屠狗列朝绅;圣胡特禁斜封敇,仕路万无幸进人。

 

内府才需一尺笺,机坊足费十千钱;自从阿监回京后,不卖妻儿不卖田。

 

无钱万口莫称冤,要洗村坊报国恩;自去监军奸细绝,年年留得好儿孙。

 

空山一木起千夫,旧鬼新魂泣大珠;万累忽捐停采办,家家竞把醉人扶。

 

琳宫高颂一堂经,万户倾箱复倒瓶,让醮不行饶食用,余钱留得祭先灵。

 

此日无人可责言,当年何狱不含冤;九州赖有清刑使,西市收回几万魂。

 

因荒成欠欠成逃,逃地追邻带血号;赦尽积逋逃尽复,年年禾麦是恩膏。

 

眼见虞廷辟四门,文经武纬萃金阍;调元布化除边患,绝城蛮王拜至尊。

 

积逋赦后减新租,余黍多收只少输;民富共忧君不足,人人思献百铜蚨。

 

生民本富莫如田,并入豪家已万年;忽许划教农户买,一看南亩一回怜。

 

农民最苦是荒年,郑侠图中绘未全;一自大恩仓有贮,村村旦夕起炊烟。

 

土物多般总出民,虚传发价要规银;尚方久却千官贡,胥后何由问野人。

 

怕听当丁银与匠,血比金钱好入囊;一有朝廷明禁后,无人挖肉复医疮。

 

无钱得死有钱生,白镪埋冤太不平;赎罪忽除周穆弊,荒坟夜雨少啼声。

 

输粮罚纸祸难班,户工解额有千般;新恩并入田中赋,免得追呼尽日闲。

 

共知里长害农民,里长长途更苦辛;官运不烦吾父老,农民田长感皇仁。

 

势占田房万万千,忽传给主最堪怜;赎回妻子团栾聚,共拜君恩北阙边。

 

从来宫女老深宫,此日归家是梦中;更喜及笄进作妇,好勾粉臂一弯红。

 

忍将赤子问官刑,假虎还教兽不宁;汰去冗员人过半,生机治道两恩铭。

 

月赐金钱出尚方,却令沽宠势猖狂;恩停岂但除烦费,从此阉人气不扬。

 

阉余纨裤总朝官,灯火经生胆尽寒;减去勤劳恩阴例,辟雍泮水共弹冠。

 

诸多叛逆入官田,不问来由总放捐;岁得黍苗千百万,怎教感泣不湎涟。

 

内臣田赐百余年,也给儿孙供粥饘;谁谓祖宗遗泽例,只知圣主德如天。

 

灵囿曾传白乌诗,何妨糜鹿共追随;只缘圣德过文德,从柙开笼任所之。

 

逊国君臣枉断魂,仁宣德泽正无垠;若非圣主如天度,谁识高皇有太孙。

 

戾帝怀私废上皇,纵无謚号亦相当;独将虞舜亲亲意,典礼煌煌奉给尝。

 

曾闻却虜杖于謙,竟与王文一例歼;自建崇词隆謚法,普天忠义气平添。

 

太祖从龙殉难臣,子孙与棣足伤神,无端衮冕承宗祀,恍惝疑为隔世人。

 

辟佛偏同佛作缘,一生禅悟弃陈编;黉宫撤去奸儒主,圣道明如月在天。

 

悉数功文数不穷,功文极处见神工,尽除佛、老归王化,忠孝良心万国同。

 

芜秽千年岂易锄,只缘圣孝笃居庐,亮阴三载无言泪,枭獍荆榛一概除。

 

荆榛除尽见嘉禾,男只携锄女掷梭;中国衣冠皆礼乐,外荒椎给总弦歌。

 

弦歌声闻凤凰鸣,龟泳麟游龙甲明;灵物岂同凡鸟兽,不由人力是天生。

 

天生瑞物数难终,醴露醇浓萤英充;河海宴清皆自得,星生景庆与人同。

 

同看星云有百蛮,凤凰声里悉依班;深濡礼乐倾心祝,满载诗书稽顙还。

 

这四十首后,复有十六诗,另系一人手笔:

 

欲传帝德德难传,眼见祯祥有万千;略就百中歌—二,吟成俚句巳连篇。

 

麟获曾悲吾道穷,生麟不与死麟同;春园自见麒麟搏,荒徼能将佛老空。

 

岐山鸣后凤凰无,野鸟为鸾笔腐儒。谁得似今仪圣主,双栖琼岛两高梧。

 

天锡元龟告禹功,洛书今见御园中;圆神著德独从短,极处应知造化通。

 

非雷非雨见何从,云雾之中若的踪;何似宫池水清澈,细将麟甲数真龙。

 

灿烂周天有七星,星星如月夜无冥;自从复旦歌传后,如此光华见几经。

 

景星达旦即卿云,百道纠缦五色分;精气勃时升地气,天文显处见人文。

 

树树瀼瀼颗颗珠,绝胜崖蜜与醍醐;年年只作寻常味,夏水冬汤一例须。

 

贞观曾铭一醴泉,于令到处醴涓涓;耕时稚子频频送,只当村醪饷野田。

 

尧阶畹荚日乘除,不信今看圣主庐;为恐哀深忘岁月,切教丧满莫唏嘘。

 

九萤兰声得似么,田中岁岁出嘉禾;儿童见惯浑闲事,只道歧苗似昔多。

 

殷宗五徙为黄河,一自澄清水不波;阳武、开封频决处,于今无浪可成涡。

 

海不扬波测圣人,堪怜一苇渡通津;月明应返乘槎使,雨夜还来入贡臣。

 

虎贲脱剑说诗书,何必销兵兵患除;百姓圜桥观大射,礼客乐节气舒徐。

 

赤县年年报狱空,非关刑赏激扬功;生民自有真廉耻,谁肯拘挛囹圄中。

 

千祥百瑞数应疲,独少尧阶屈轶奇;唐代有凶堪指斥,圣朝无佞可差池。

 

天子看完 复看长短四首:

 

出天不知高,临海不知深;能知天高与海深,方知君相高深一片心。

 

君相不日日加我衾,亦不日日赐我金;

我田我任,我书我淫,我矢我音,我弹我琴;

何以我过而若君相为之箴,我乐而若君相为之寿?

 

不有恒产,我何田任?不有堂痒,我何书淫?

不有风雅,我矢何音?不有和乐,我弹何琴?

君相又何必日日加我衾,而次赐我金?

 

我有资财,不盗不侵;我有妻女,不妖不淫;

我有田畴,不灾不侵;我有舟车,不覆不沉;

君相即不日日加我衾,赐我金,

我感君相一片心,高于天之高,深于海之深!

 

四首后,又六首,另成一格:

 

感圣君,歌圣君;

不歌君如日,不歌君如云,

独歌君如火,芟除荆棘一炬焚,

荆棘焚,良苗分。

 

分良苗,自圣朝,男耕兼女织,水钓复山樵,

除尽生民蛊,僧尼道冠如烟消;

僧道消,家计饶。

 

饶家计,由圣帝;无僧可施斋,无道可献祭,

建寺与装金,一切方便门永闭;便门闭,事非细。

 

闭便门,得报恩;岁时供祭祀,奉养足晨昏,

每日一盂饭,也堪留得喂鸡豚;喂鸡豚,孳息蕃。

 

蕃孳息,兼整饬;僧去室无奸,尼去家无贼,

绝去淫盗媒,安居妻女心不惑,勤女职。

 

女职勤,无败群;杼响临朝发,机声静夜闻,

蓬去麻皆直,深感吾君一炬勋;

感圣君,歌圣君。

 

天子看完,正揭以后诗歌,只见内侍怆惶而出,向天子耳边说了两句。天子登时失色,泪流满面。正是:

 

云雨敷天施造物,琢磨成器失胚胎。

 

总评

匾对即有过誉,在水夫人当之亦不悬绝,何至心痠汗出?及提出孔圣四言,方见必应如此,并非伪谦。始知陆氏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如释迦之肆无忌惮,当一棒打杀者也。

天子戒四公主不可一毫挾贵,水夫人复戒不可一毫挟有勋劳,两路夹来,方于此心理丝毫不走,反复寻绎,其味无穷!

诸番预求祝寿,早为百岁时天子预筹,十年后事埋根,草蛇灰线之妙,难以备言!“主人留客坚”,及“吾死是官”等语,孝宗留戴珊实录也。每读必为下泪,书故采入,以彰圣德。

四灵诸瑞,由于辟除佛老,由于素臣,而实胚胎于水夫人。观其临危遗嘱,亦可见矣!故于其荣归,先写龟龙麟鹿,景星庆云以神奇之。

凤凰另写,文势便活。此书全部总不着一呆板之笔。

观水禁制族人,是绝大见识!水夫人从善如流,故即着人请,是绝大学问。

大房一分尚写不尽,何暇复写族人?然亦不可不写。使水夫人归家,目中看出,口中问出,始趁带笔写—二,既不雍肿,又不落色,可谓斟酌尽善!

三代同年月日,奇莫奇于此,祥亦莫祥于此。总为辟除佛老,天故不惜至奇至祥之福以奖赏之,为后世圣君贤相劝也。自灭二氏后,畅叙君臣受福,累书不厌,屡变益奇,皆是此意。

诸诗佳者极多,不能—一评骘,读者自当得之。

回末起势,隔断诗歌,文家秘钥,篇中不一而足,累坠呆板家起死回生丹药,勿以司空见惯而忽之!

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发病 看余诗末子封侯

 

天子拭泪道:“治道之盛,盛于辟除佛、老;辟除化者之功,由于亲父。而朕之得与素父同志者,曾胚胎于老伴。忽闻溘逝,深为痛悼!欲亲临其丧,为之辍朝二日,谕赐祭葬,可乎?”素臣亦泣下沾襟道:“覃监既有养正之功,而志除佛、老,贤于吕涵、张承业远矣!辍朝赐祭,宜若可行。”天子即入宫哭临。素臣亦易服往吊,哭之甚哀。

回府即病,每日力疾办事。天子见其憔悴,亟加慰问。素臣奏道:“臣自臣母回南,方寸已乱,饮食渐减,及哭覃监,未免过哀,不觉致病。然非痼疾,当加意调摄,以期速愈。皇上勿廑念也!”天子道:“朕自老伴之殁,亦忽忽不乐者数日。顾已年登耄耄,日自除佛、老以来,日日庆幸,已垂十年,临终含笑而逝,朕与素父,也可稍免悲思。至太君回南,子、媳、孙、曾,绕满膝前,现又连得云孙,乐可知矣!望素父宽怀,为国自爱!”当赐人参、肉桂,各二十斤。素臣谢恩出朝。虽极意排遣,无奈心结不开,三好两歉的,不能全愈。

一日上朝,天子想起风谣,复取来看,是:

 

维天实生老,老反大于天。即此无天罪,诛之非可怜。

吾皇下诏毁其像,人心得安天理全。

 

耳闻白日升,眼见无一人。碧天空洞洞,何处可存身?

不信琼楼与玉宇,随天旋转如车轮。

 

人言沧海内,处处有仙山。海今成乐园,日夕相往还。

贾客遨游海中遍,不见仙人一佩环。

 

自古传尸解,谁人看得真?浮山记体静,蜕骨有精神。

李翱发棺尸宛在,乃知仙传荒无伦。

 

金丹不死药,速死乃其能。堪怜唐代主,连服即连崩。

试问当年解丹老,可曾一个享遐龄?

 

九转凭铅汞,黄婆引得成。虚传黍珠现,谁见玉婴生?

忽然一泄精如注,仙人命比鸿毛轻。

 

烧丹凭药物.一匕已千金。眼见烧丹容,人人尽捉襟。

黄昏半夜提炉去,无影无踪没处寻。

 

采战原邪术,愚人信得深。吸时如益髓,泄处即归阴。

不见鼎炉延寿命,空教妻女纵奸淫。

 

天师能捉鬼,户户送灵符。鬼满漏闾阎间,天师捉得无。

眼见天师妻病鬼,临终赢得满身烋。

 

年时常醮祭,有病更求神。焚黄奏上帝,踏斗告群真。

临危尚有千般法,救活从无一个人。

 

十首之后,又是三首:

 

龙虎山上说上十,上清一炬火无情。

天尊掩面救不得,登时熔化如胶餳。

四相枉传威赫奕,千神空自貌狰狞。

同时携手入彭亭,满罏金色明。

 

武当威镇有真武,电母雷公护灵府。

贼盗不侵雷电功,拜朝不敬龙蛇怒。

我皇下诏毁淫祠,金殿熔成金满坞。

雷电无踪龟蛇腐,惟余一杯土。

 

千山万水各有灵,千奇百怪各有形。

望形朝拜聚如蚁,闻灵预祝畏如霆。

农夫血汗洒土木,织女机丝供膻腥。

帝力驱除无一星,户户得安宁。

 

三首之后,又四首:

 

九华有地藏,宝钱常放光。业报见地狱,福报见天堂。

堂狱两无见,不识有灾殃。观看轻万里,施舍遍十方。

吾皇灭佛铲长还,宝镜磨作尘飞扬,归家只拜爹与妈,自此不见阎罗王。

 

峨嵋有普贤,普陀有观音。登山与泛海,朝拜要诚心。

诚者见妙相,不诚灾祸侵。奸憎靠菩萨,骗财恣奸淫。

一朝拆寺毁经像,金刚、罗汉如飞尘,不见韦驮能护法,不见象王会卷人。

 

曹溪有大凿,衣钵镇山门。火焚衣不燃,铁捣钵无痕。

妖言惑众听,四海俱狂奔。施钱塞梁栋,还愿无朝昏。

吾皇一旦灭佛教,钦差入寺除其根;捣钵蜣丸成粪土,焚衣蝴蝶化灰尘。

 

只设四座寺,已剥万民皮。何况遍天下,多于机上丝。

寺寺要斋粮,僧僧吸膏脂。寺多村日少,民瘦僧日肥。

吾皇植苗去稂莠,一僧一寺无留遗,功如大禹抑洪水,益烈山泽而焚之。

 

四首之后,又十二首:

 

半世家门礼大慈,岂知大忍有如斯。

发蒙细读君王诏,深悔昔年非。

 

造化生机雨露深,政教物物有阳阴。

成男成女成古今,独忍逆天心。

 

无君执法不安良,邓死多丁弱死强。

普天率土安如常,独忍叛君王。

 

人无父母不生身,养育辛勤无比伦。

鸟鸟还知反哺频,独忍背一亲。

 

连枝一气共根苗,兄弟相求原隰褒。

无端陌路反相招,独忍舍同胞。

 

常言嫁鸡逐鸡飞,不改终身一与齐。

有玷难磨非白圭,独忍拆夫妻。

 

劬劳欲报父娘恩,膝下须教孽息蕃。

祖宗无祀即孤魂,独忍抛儿孙。

 

学于古训得良谟,质不轻狂气不粗。

希贤希圣必由德,独忍屏诗书。

 

斯民生业在田工,有腹何能一日空。

若教绝食乞何从,独忍弃耕农。

 

赤体遨游廉耻亡,交加风雪更难当。

袈裟戒勅出何方,独忍费蚕桑。

 

工师造作买货陈,商输佣役樵子薪。

缁流百用需之人,独忍置生民。

 

深感吾君是大慈,千年大忍一朝犁。

气化纲常两不亏,苍生大难夷。

 

十二首之后,又六首,另是一格:

 

裸国良可悯,木叶蔽红牝。又怕蛇虫钻,又怕狐狸吮。

冷风一入心一疚,只缘佛誓凶,忍,忍,忍!

堪恨衣冠人,笑我若猪狗。我有夫与妻,我有姑与舅。

赤条条地原可丑,因怕生毒疮,受,受,受!

 

忽然天使来,赐衣遮我丑。顾瞻前也后,商量心也口。

心欲取之口欲否,因怕烂皮肉,抖。抖,抖!

 

天使殷勤劝,个个着衣裳。也不烂皮肉,也不生毒疮。

原来佛誓是荒唐,垂袖一摆踱,堂,堂,堂!

 

天明即着裤,天黑还着衣。虫蛇不缘腿,猪狗无人讥。

千丝万缕生光辉,欲见殿与牝,希,希,希!

 

一般皮与肉,晒得黑落托。三年黑变紫,五年紫变白。

十年滑润如酥酪,浑身如抚摩,乐,乐,乐!

 

六首之后,长短古风一首:

 

清净山下寺,黄金白王堂。

释迦侧身卧,佛骨满牙床,佛牙舍利生光芒。

欲见佛面一石粮,欲摸佛卵十只羊。

布帛如山积,金银用斗量。

锡兰山民穷似鬼,脂膏都入寺僧囊!

一朝天使到遐荒,要除佛教返羲皇,

真身入火煎肝肠,骨牙舍利不芬芳,

余存斧碎如粃糠。

妖娆队队出僧房,回家羞见爷与娘。

黄金溶化入库藏,白玉琢成圭与璋。

原来佛也怕天王!

从前灵感都消亡,一切胜迹一扫光!

僧尽为民谁烹贼,不须倒筴更倾箱。

五风十雨年时强,家家堆积稻与粮。

布施不行无灾殃。

山民之乐乐无央,天王之德德无疆!

 

古风之后,又五首,另是一格:

 

乌斯藏,活佛帐,有眷僧台下,无眷增台上。

匣缄金玉印,座列龙虎杖。

菩萨前后行,罗汉东西向。

一佛茶毗千佛出,万古循环寿无量。

 

佛当薨,动刀兵。纠连阿难国,攻打丽江城。

中华天子怒,大将上公证。

罗汉枪头倒,菩萨马前迎。

一佛茶毗二佛死,西番各藏霎时平。

 

层台毁,见法喜,曲房匿幼童,深窖藏女子。

给还爷与娘,羞见兄与姊。

方知活佛奸,始信说法诡。

拐得娇娆恣淫污,骗得金银供箸七。

 

活佛聚,西番苦,家家供斋粮,户户献牛乳。

索铜为铸钟,取皮要绷鼓。

富户少余金,富民无寸土。

天兵忽降佛窟空,番人个个歌且舞。

 

活佛死,西番喜,不贡点灯油,不出写经纸。

终年不打板,终岁不纳米。

夫男无差徭,妇女有廉耻。

户户朝朝一柱香,百拜中华圣天子!

 

五首之后,又七言长行一首:

 

储君重德思贤臣,青宫结想方青春。

忽闻对策有奇士,直言极谏忘其身。

五花绑出奉天殿,圣恩特赦除为民。

缇骑持鞭催上道,西厂威风怕煞人。

从空急舒巨灵掌,如意一枝金百两。

千言万语出怀恩,努力加餐勿肮脏。

奇士谁欤即文白,丹忱自昔盟金石。

感得清宫一片心,从地驰驱不暧席。

乘风夜火宝音寺,数百凶僧销一炽。

北诛妙化抄宝华,法性两空除根楂。

国师司礼失羽翼,仓皇相顾空嗟呀!

东游复诛李又全,景王帐下第一员。

去爪拔牙龙失势,闭门寂寞过三年。

天生毒蟒面如龙,五双男女皆穷凶;

浑身千万肉鳞甲,驱使豹象如驱鸭;

强弩利刃不入肤,赤体搏战无死法。

岑酋助逆起虒弥,更有峒元为军师。

差神役鬼遣龙虎,旬日之间破三府。

长驱直到桂林东,柳、庆以西皆血土。

此时天子正东巡,景王监国制朝臣。

清宁宫外兵露刃,要索潜龙出紫宸。

潜龙所仗惟奇士,奇士方当逐封豕。

毒蟒之毒岂易除,目断蛮烟八千里。

忽然半夜来深宫,深宫已破入群凶。

双挥矢矫刀如雪,千羊一虎驱无踪。

君臣相见泪如雨,细问军情为起舞。

全平诸峒复田州,归师破峡民安堵。

八千里路未半旬,掣电入援疑鬼神。

酌酒酬劳不敢飨,妖人已布漫天网。

寒冰烈火兼移山,舍宫掩面泪潸潸。

晨昏炊爨供饘粥,七日辛勤鬓欲斑。

一朝外应来铜面,引得红颜及金砚。

携刀直跃出宫墙,中宵飞入正心殿。

真人缴印焚符檄,大济法王高卓锡。

霹雳一声霜刃加,金仙羽化佛圆寂。

天教怨鬼诛枭獍,都昌、都梁双索命。

行宫一炬大难平,千官齐入文华庆。

文华殿上千行泪,东望蓬莱心目悸。

低徊深惜股肱劳,贤臣垂涕藏衣笥。

出都夜半即宵行,朝入莱州即闭城。

救出虎臣归海岛,翻身去送元阴宝。

哭杀登、菜十万人,日月魂归前引道。

五千长线共攀援,沧海楼中拜至尊。

提得元凶上槛车,如林逆党一朝屠。

涿州城外沙龙配,复见天颜乐有余。

重定乾坤开日月,延绥又报边城没。

仗钺还凭元老献,颈系单于俘致阙。

陶唐内禅继虞姚,圣主临轩解战袍。

赞拜不名尊素父,频繁与礼降恩膏。

南发片符擒米鲁,东平日本扶桑土。

君臣一德布深仁,民无改群吏无虎。

扶苗正欲除蒿菜,秋风忽起鼎湖哀。

亮阴不言听冢宰,血泪三年渍夜台。

五月居庐面深墨,蛮夷见者皆心恻。

驱除老、佛尽归农,不服驱除惟佛国。

佛国纷纷奋螳臂,元臣特命嗣公泣。

杀余活佛及阿罗,觳觫求降俱付吏。

潜龙已见见龙飞,禅服终方理万几。

元日瞳瞳到百蛮,后夫仍有锡兰山。

宾童龙及东西些,四国君臣不入班。

大驾回宫咨素父,父言两些释迦土。

乞食宾童死锡兰,千载称为佛之府。

西番今佛窟已空,西洋古佛穴当通。

铲尽古今佛窟穴,反正方成万世功!

文麟奉使梭笃蛮,穿衣令下泪潺湲,

穿后无疮又无毒,笑看衣裤若煸斓。

释迦真身侧卧处,佛骨佛牙积如羽。

火焚斧碎不须臾,灭去讹传积无数。

从兹天下一车书,万国都将二氏除。

知识两无忘帝力,民风直到古皇初。

民忘帝力天降庥,百瑞千祥一日收。

星云景卿朝昏见,醴露农瀼上下浮。

萱荚嘉禾纷若绶,麟凤龟龙在郊陬。

村墅家家不闭门,要荒岁岁来頫首。

君曰治实股肱成,相曰是由元首明。

君相不尸归太史,太史深维拂素纸。

何以奏功惟相公,何以籲俊惟天子。

书曰圣主得贤臣,拜手稽首歌喜起。

君臣同德感天心,世世子孙咸视此!

 

天子看完,问诸阙臣:“昔大舜立诽谤之木,疾谗说之惊,人心不同如其面。然何以歌谣绝无怨诽?至治道之盛,皆由素父,又何以只有数首诗双颂君相,余皆归功于朕?此非采风看匿而不陈,即先生等回护之意矣!其明以告朕!”刘健对曰:“舜虽立诽谤之木,未闻有诽谤之人;才说殄行,或亦四凶初诛,恐未绝其类耳。至从欲以治,则已海隅出日,罔不率俾矣。今时俗迈唐、虞,无一夫不得其所,故矢音言志,但有颂而无规。至歌谣归功素父者甚多,臣等删去鄙俚繁复,共得三十五首。欲并陈御览,因素父言善则归君,臣无尸功之理,故存而未上,非采风者之过也!”天子道:“素父曾言善则归君,人臣之细行,而以书之训君陈者为非;又言史以传信,经世之大法,而以《春秋》之书归田为是。何乃守其细行,而忘其大法耶?《召南》一篇,言召公及颂诸侯大夫之功者居多;《邠风》、《伐柯》、《九(上四下或)》、《狼跋》,皆以颂周公也;余如《出车》之美南仲、《六月》之美吉甫、《采芑》之美方叔、《江当》之美召虎……不一而足。其诸侯国之美其君者,更无论矣!孔子删诗,皆存于策,何素父之不广也?”

素臣顿首谢。天子命取余诗来看,是长短句八首、五言古一首、七言古二首、四言二十首。因先看长短句:

 

说凤灾,怕风灾,高低田稻一时催。大树腾空若舞柘,小屋上天如飞灰。

死者无棺生无室,家家露处无赀财。呼天不应告官怒,黄昏白日空悲哀。

 

说相公,感相公,相公此日当途穷。避祸山庄得金穴,丰城野外施神工。

死者棺衾生盖屋,村村设厂帐贫农。当年咸颂东方德,过后方知丞相功。

 

辽东喇嘛寺,国师肆无忌。满寺皆春宫,诸佛尽淫戏。

普贤、文殊拖长膫,观音手抚笑而视。相公奉令随代巡,怒看妖容助一臂。

毁台拆壁万像空,更入深房搜密秘。窖中复有活观音,队队妖娆钻出地。

国师发遣四徒诛,余僧八百逐无类。虎狼既去羊安群,狐狸悉除家绝祟。

边民深感相公恩,老人援笔之记。

 

赤身有毒蟒,狰狞若郁垒。血口啖生灵,撕人等撕纸。

选得大膫与大牝,十个交次九个死,一个不死骨无髓。

 

虒弥有岑至,夫妇皆妖淫。上床吸人脑,下蛊挖人心。

投以赤身作牙爪,满是白骨魂呻吟,万兽千妖遍桂林。

 

田州有岑濬,炰烋若怒虎。杀良将万人,夺印得三府。

黑夜劫回大守妻,兄妹同床卧交枕,也助赤身动(石斤)斧。

 

藤峡有大狗,杀人如冈阜。朝臣剥皮肤,命妇握箕帚。

起得军十六万,一见徭兵尽逃走,也学赤身匿凶丑。

 

圣世有孤虫,天妖如神龙,粤西四大难,四战穴俱空。

毒蟒二岑与大狗,十三元凶无一踪,地老天荒感相公。

 

次看五言古:

叶道踞采石,村民受蜂蜇。日日打斋粮,月月供布帛。

牵羊要祭天,捉鸡为游奕。稍有不如意,老拳即挥击。

懦弱但吞声,孰敢诉胸膈?忽来天上人,题诗笑李白。

字只五十六,字字大盈尺。纵横若龙蛇,叶道髯尽戟。

从后揪其衣,奋手即相掴。天人捉双臂,向前聊一掷。

招摇若纺车,仰跌足几蹩。呼出徒与孙,喊闻祓与?。

轰堂气势强,无人暗筹画。譬彼乘云龙,岂肯斗蜥蜴?

庭中有石台,石凳分两只。手持石凳舞,拳向石台击。

石台各段开,碎石如雨砾。凶徒及村民,见者舌俱咋。

叶道握刀出,犹复肆攻刺。忽然口吐万,倒地附魂魄。

自折手指断,满袖血流赤。先为小成哥,后出马妇缢。

生时强逼奸,致死灭其迹。石台压冤尸,朱符镇窀穸。

永禁无呼号,长卧不他适。天教破石台,双魂始如释。

历历唤亲邻,哀哀诉苦厄,爷娘痛哭来,发地出双骨。

肌肤不腐烂,容颜似宿昔,见者爽然惊,怪叹声嘖嘖。

师徒共八人,绷绳复加索,解官各吐供,罪案若山积。

如此有十数,同时俱发掘。检验各成招,秋风首成(酋或)。

此事经目见,敲锣卖有册。独失题诗者,卓荦何方客?

久后乃知名,奉诏不敢斥。

即今文相公,昔年曾蜡屐,诛凶洗众冤,轶事传籍籍。

勒此数尺碑,聊以表遗泽。见者发猛省,劝戒亦有益。

 

次看七万古二首

八闽人人喜钻粪,钻得烘香如得命。

魂梦不求神女通,身心只共龙阳并。

正月六日户尽开,娈童数万朝看镜。

掠发修眉著粉脂,绣袴红鞋装饰靓。

都向纯阳候会中,一笑回眸夸盼倩。

衙前忽遇文相公,怒目直视神骨迸。

心肝满地土木离,契弟契哥如发病。

号啕更出庙中灵,碎首衙前才转瞬。

从兹妖会绝无踪,歌到南风声不竞。

洗心涤虑各封臀,阴阳两分男女正。

我思相公功何崇,我歌相公德何盛。

相公功德杳难穷,此是毫毛堪一证。

 

鸡龙山出夜叉精,青天白日无人行。

身长数丈牙如剑,口如血盆声如鉦。

手劈巨象如劈鼠,齿啮生人如啮豚。

更有山魈与结交,娇娆引肉登其俎。

枯骨平堆风雨侵,根根到夜便呻吟。

忽然从天降英雄,即今镇国文相公。

手挽山魈绕臂舌,刀劈夜叉流血红。

掘土为坑葬枯骨,协力成坟有六熊。

石板之下出大将,巍然现坐元戎帐。

从兹山下田禾丰,日夕往来多耕农。

妖孽无踪鬼不哭,六熊感化皆雍雍。

不食生人只食兽,深思此是何人功?

元戎姓袁名作忠,历历言之非朦胧。

有如不信试相访,方知百字无一妄。

 

复看四言诗一二十四首:

 岩岩司礼,赫赫国师,文臣儿女,武将猫狸;

群徒若虎,一吼如狮,火烈难犯,山压立催。

 

维我文公,起而当之,历数其罪,牛毛檄丝;

请尚力剑,欲陈其尸,谏虽不行,其魄已褫。

 

其魄已褫,其怒无涯,黄昏白日。刺客如茨,

妖僧凶道,猾贼悍儿,刀枪炮火,余力不遗。

惟公神武,起而歼之,刀锋所至,处处离披;

红血满沟,白肉满逵,深宵一炬,合寺茶瓘。

 

既屠宝音,复抄宝华,奸人牙爪,半拔根楂;

归赈丰城,不惜倾家,起死骨肉,十万而赊。

 

凶荒既宁,遍历崆峒,结交豪杰,戳力株凶;

登、莱三叛,福建六雄,铜面铁面,莫不景从。

 

司礼、景王,狼狈为奸,景王臂指,首屈又全;

司礼鹰犬,卫帅惟权,两凶传首,公功卓然。

 

东事稍集,西屠毒龙,田州、藤峡,一月成功;

五日入京,以卫东宫,七日出宫,以诛元凶。

 

景王既灭,爰剿逆寺,寺挟天子,投鼠忌器;

长线五千,白鹤四翅,半夜显魂,六龙回驭。

 

帝念元功,拜相封公,席不暇暖,北靖胡蜂;

单于阏氏,系颈双从,回顾沙漠,虏幕皆空。

 

北靖沙漠,南反米鲁,天狼助乱,阚如擒虎;

天子震惊,公不发旅,指诸掌上,万里若睹。

 

米鲁既禽,爰征不庭,公命元子,未冠而行;

日本扶桑,弥月悉平,士无伤指,血不染兵。

 

武功克缵,文德日增,无弊不革,无利不兴;

深维民蠹,惟道与僧,去其蝥贼,佛、老是膺。

 

诏下九州,靡不率从,诏下百蛮,西番汹汹;

复命元子,三师是攻,既诛活佛,万国来同。

 

犹有未同,惟宾童龙,印度、锡兰,为古佛宫;

维公仲子,奉使抒衷,精词实理,幻说俱穷。

 

爰锡裸国,布帛衣裳,疮毒不生,佛誓既荒;

乃焚其身,毁其玉堂,牙骨舍利,一烬消亡。

 

金刚宝座,右膝着地,拈花乞食,千灵百异;

火烧斧削,不留—二,幻妄悉除,禎祥迭至。

 

卿云景星,龙舞凤鸣,麟游龟泳,醴浮露零;

嘉禾在野,萤荚在廷,年年海宴,岁岁河清。

 

物华地灵,由于风移,士不佻达,女无游嬉;

家不闭户,路无拾遗,无刑无狱,不识不知。

 

何以移风,曰由我公,三十二事,事事神工;

百福咸锡,万累皆空,此所共见,不见何穷。

 

西有虒弥,公时在西,北有宗贼,公复在北;

维彼东南,均出其间,鬼神之踪,造化之工。

有一无两,今来古往。

 

  帝奋武勋,公有冢君,帝求文使,公有仲子;

帝姬孰诲,公有贤妹,帝衷孰牅,公有圣母。

世无公忠,大奸孰攻,世无公武,强敌孰攻;

  世无公正,异端孰摈,世无公仁,至治孰臻。

 

  万年天子,德感苍穹。是生我公,万民时雍;

  万物常丰,万福攸从,万国来欧,万世成宗。

 

天子道:“采石闽中之事,朕所未知。推此而言,其父之业在天壤,功在生民,何可涯量?四言诗所云,有一无两,今来古往,诚知言也!”其赐素父黄金万两,白金十万两,荫末子骕为无双侯。素臣力辞不获,请以黄金发赐文武,无双侯受爵不食禄。天子道:“以素父之功,虽齐、楚大国不足酬,况区区乎?诸臣遍赐则烦,不如加禄,《中庸》、《九经》以忠信重禄体群臣百官。禄米前虽屡加,尚未重也。今时积弊尽除,内官无所取于外;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非重禄何以体之?其自一品至九品,俱照洪武十三年定例,四倍给予。如正一品原定千石者,增至四千石,其余以次递摊。即以十四年春季为始,素父可知照户部,速行各省。至学校中生徒,亦宜酌产禀餼,以坚寒儒进取之志,其令礼部议行。”素臣与诸臣退朝。天子命翰林官将各诗照抄一分,并选其有音节者稍改为润,令乐部考订工尺,播之乐章,于春秋丁祭文庙时用之,以表除灭之功。

自是天子以素臣有疾,令在府中休养,勿与阁巨轮值。素臣心结不能卧,龙、麟入朝,天子必垂间再三,时遣太医诊视,投以补剂,毫不见效。然仍十日一入阁,不敢暇逸。次年春间,素臣稍觉轻减。外国使臣进,未与癸丑、己未两次庆寿者,复有一百余国,都要到府参见。素臣择日请宴,又加一番应酬。这日,宾童龙、梭笃蛮、锡兰三国及印度部使臣,共是二十八人,各以土物求献,素臣见是金银像,却不肯受。梭笃使臣道:“公相勿疑外臣以贿交也,曩时我国风俗,皆裸处,不识衣冠制度,而信佛殊甚,诸番之奉佛教者,咸以我国为乐土。二太大师兵临恒河,下令我国时,颁衣裳之制,国人尚不肯从。后来天使再三劝导,且五印度尽革旧俗,不由不改变制度。如今不过十几年,国人悉遵圣教,觉得从前兽处无论,实在可羞可愧!国中头目思念公相,以为不遇公相,便终身不得为人。感激之至,无可报告,故将佛寺中毁剩的金银佛像溶铸自己形容,持献公相,以志依恋之诚。各国闻知此举,争相仿效,所以一同进献。公相若勿赏收,则通国之人死无日矣!”素臣因令收起。另备赆仪二十六分,差人分致。各使臣纷纷回国,均令文龙诸人送行。

素臣旧疾时作时愈。是年,素臣子侄中南榜者二人。十五年,会试联捷,殿试二甲,并授庶常。十六年,文龙又奉两广之命,文麟授礼部尚书。文柔、文訥均以监察御史巡按各省。文鹰、文鲤、文谨、文馆以京察照例注升。二年之中,素臣复添十三孙、十曾孙、三孙女、两曾孙女。

十七年三月,天子以太皇太后病势日增,急召素臣入朝,出裕陵图,指示群臣道:“高皇帝以来,合葬皆惟一后;今裕陵隧道,一室一通,此皆先朝内臣所为,不合祖制。”素臣对道:“慈懿乃皇祖册立,附葬裕陵,礼固宜之;然太皇太后鞠育圣躬,公义私恩,两不可废,特通隧道,以待今日。虽当日内臣所为,而亦廷臣不能纠正之过。成事不说,遂事不谏。今欲遵古制,而无敌以塞隧道,慈懿奉安左方,于义亦有未宜;若复迁正梓宫,又非所以妥先灵。臣以太皇太后万岁后,以合葬为是。”天子道:“朕意颇觉两难,得素父一言,事可决矣!”乃命英国公张懋督视山陵。令素臣朝夕在阁,以备不虞。

是日,大医出来,述知太皇太后脉息已绝,势在垂危。天子勿敢稍离。素臣、刘健、谢迁、东阳、大夏、文升及翰林育四员,宿于东阁。将近黎明,只见怀恩随两小内监飞奔进来,诸人倦眼朦胧,大吃一惊。正是:

 

母仪天下垂三代,噩耗中宵震万方。

 

总评

覃吉见重于孝宗,至读《蒿里》经而诡词以对,其人品不在怀恩之下。书中专为此等处弥补缺陷,故于其卒也,天子亲临其丧;而宰相哭之成疾。是加一倍写法,不得谓其用情之过。

君子小人之进退,关于国事之兴衰、天下之理乱。其人而为君子,虽阉竖亦足以大用;其人而为小人,即科目世家,未尝得免于误国。成化年间,内臣如覃吉、怀恩,可用之材也!唯身辱刑余,必得贤人、君子相辅而行,然后有济。假令商彭不罢,安吉不相,朝多正士,而吉、恩左右其间,区区汪直、继晓之徒,诚何能为?一则自叹其老,徒结潜邸之知;一则不附汪直,攻斥妖僧,自揣不足济事而致叹外廷无人。呜呼!冤矣!此书专弥成化间陷缺,既极表怀恩。不得不特重覃吉。而此时之素臣,伊何人?斯乃至悲结于中,恹恹久病?人之云亡,邦国珍瘁,益关系者大也!安得以其内臣也而忽之?

歌谣称颂素臣,而素臣不欲呈览,以明功则归君,臣无尸功之理。此处颇疑素臣之量不广。而如此遇合,犹介嫌疑,更觉其用情之伪。不知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水夫人之教,素臣固不敢违也。素臣以布衣受知十年,而作首相又十年,而天下大治。此其功名震主,非比前代出将入相之徒,仅以削平祸乱为功名者。设非时示谦德,不幸而真召唐虞之轨,天下后世其谓之何?故素臣之不居功,非伪也、非不广也。身处其地而实有不敢居功之势也!然天子垂危犹引昭烈属武侯一语。呜呼!岂臣斯乐闻哉?

前回水夫人教素臣保泰持盈之道,素臣面奏数事,加禄一条已在其内。此则定制四倍,故不犯复。

“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语,实为致治之本。然例定俸糈,有几断无;身为民上,而量柴称米,日以食指众多为虑者,非圣明洞察,安得体贴人情,骤加以四倍之多耶?古今变法之坏,皆朝廷无体,群臣之实致之耳!

“黄金一万,白金十万,文府屡受其赐”。出自内帑,宜若不足。然观明世,中涓、监军、榷税、督矿、采贡,纵虎狼之欲,而饱攫以归者,何止数千万万!一旦弊政悉除,正供归于上,而有余留于下,移内城之私积,以供圣主之赏施挹注,固自不穷,岂夸张其事哉!

周太后之丧,年月悉依正史,而合葬一事,揆之当日,孝肃不悦。慈懿先祔之意。则内臣仰体圣母,特空隧道,虽背用制,亦时势之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者。然以素臣当国,天下治安,圣主贤相之朝,而示后世以非礼,此白圭之玷,日月之食也!读者数典不忘,必且指的疵缪,故申以素臣一论,以见王道必本人情,执中可以行权,不得谓为太平之累。

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忽驱二竖

 

素臣等吃惊不小,忙问何事。素臣见是怀民上前执他的人怀恩气喘吁吁,呆了一会,才说出:“周太后驾崩,天子哭晕,满地乱滚。”素臣闻信,不觉悲从中来,泪随声下。诸臣亦感泣涕零,商议丧仪诸事。素臣收泪,嘱咐怀恩小心保护圣躬,勿过哀痛。怀恩道:“皇上已命老奴传语各位老先生,一切典仪,均照成例施行。大皇太后遗诏,即请公相主笔,黎明即须发表,将遗诏颁行天下外国,不必启奏定夺。坐上纯学性成,看起来,七日之内,只有哭泣的时候了。”素臣再三嘱托,怀恩进去。

于是于乔等参酌会典,定下臣民目孝服饰,咨商礼部,赶紧颁发。次日午后,大皇太后小敛,奉安水思殿。素臣等哭临,送入梓宫,即承值几筵前差使。天子过于哀毁,到第七日,果然不能起立,诸臣着急。太医下药,竟至不能落咽。素臣执事颇烦,恭敬悲哀,心神搅得不定。天子知其操劳太过,忙叫怀恩慰譬。素臣亦劝天子节哀。因素明添派龙、麟进班,自己告假出来。哪知病势竟日渐加增,到了十日之后,精神委顿,不思饮食。内阁议上尊溢,须素臣首列,不得已,这日力疾入朝,拟好章册文,公同签押。遂于三月二十四日,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是日告庙,遣径王祐橓行礼。天子复准素臣假期,四月内奉安山陵典礼,已改命刘健摄事,以便安心调理。素臣哪里放得下心.又恐水夫人奔丧,一路劳顿,愈益愁烦。谁知天子于大事之次日,已差内侍驰驿至吴江,宣太皇太后遗嘱,阻住宣城太君奔丧。水夫人闻讣痛哭易服,合府衰麻,持三年丧不敢违诏。只得命文鹏夫妻、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俱奔丧进京,单留文甲、文由夫妇在家服侍。

田氏等于五月初十日到京,忽见素臣枯槁之容,大惊道:“相公何不自爱,羸瘠若此?”红玉道:“相公一心挂念婆婆,精神日减,肌肉日消。复值太皇太后之变,不食者三日,至今朝暮进一溢米,以致如此。”田氏等百般劝慰。见素臣哀毁如此,闻遗嘱有百日之说,过了百日,即约同遗珠入宫,求皇后、皇妃转奏天子,听归终养。天子挥泪应允。素臣见天子哀毁骨立,不忍言归,急入宫奏天子,欲终丧制。天子泣道:“此朕所深愿,但不特反汗,兼如遗嘱何?”素臣泣奏皇上鉴臣苦衷允臣之奏,非反汗,亦非不遵遗嘱也!”天子心感其愿,复挥泪允准。七月内,令文鹤夫妇将田氏等复送回南。

八月中,素臣弟侄中南榜者复五人。十一月,文男得子,名筛,十八年二月,素臣弟侄中式者四人。三月殿试,状元顾鼎臣,四人中,两人殿试二甲,入馆肄业;两人中三甲,吏部观政。

天子因哀毁成疾,日重一日。至五月庚寅,病势大渐,召素臣、文龙、文麟、刘健、刘迁、刘大夏六人入受顾命,令皇子出拜,执素臣手唏嘘泣下道:“朕赖素父辅政,垂三十年,辟除佛、老,移易风俗,遂臻盛治。今当临别,无可恋者,独素父之德未酬万一。巨君臣交笃,至于此极,而一但分手,为怅然耳!大皇太后遗嘱,令世世子孙与素父为婚姻,勿忘素父功德。素父二十四子,除已封公、侯、驸马、伯及仪宾外,余俱封为列侯。朕有幼女,可字素父末子;朕太子及诸皇子,现有未聘于九人,未宁女十四人,其以九男定素父孙女富、(分刂)、沅、畹、则、畔、汾、前、伦为妃,以十四女宇素父孙畕、畾、(四田)、剀、本、来、奋、判、制、浚、赐、畦、剑为妇。刘先生可书之于策,俟联丧毕,各按次序,举行六礼。素臣惶恐辞谢。

天子道:“素父勿辞,使朕得报命于太皇太后也!”刘健遵旨,即在御前,将皇女及各皇孙、各皇孙女,挨次顺序,与素臣末子、诸孙、诸孙子,年岁相准,捉对列名,存于内阁。天子命太子跪于榻前,嘱令:“事素父如父,诸臣如师,国事皆请命而行,勿自专也!”复谓素父:“太子本中人以下之资,赖四友切磋,至于中人。而可善可恶,若一狎群小,将猝然入于不可知之域!乞素父少留数年,如严师之督其子弟,庶有疗乎?昔昭烈云:‘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此诚君臣鱼水,出自肺腑之言!而时异势殊,在常日即事属可行,言非诡伪;在今日则不特不可行,亦不宜言。倘必不可教,亦惟有放之桐官,冀其悔悟耳!”言讫,泪下沾襟。素臣痛哭而奏道:“臣于内阁,同诸臣夜祷于天,见帝星坠而复起,黯而复朗,朝闻凤鸣,其声初凄楚而后和乐,庭中萱荚已枯而复荣。卜易,同人之五皆主否极拳来之象,望皇上安心调摄,勿遽言后日事也!”天子慨然道:“朕自知二竖已入膏盲,岂复望更生之日哉!昨日钦天监奏:帝星有复起复明之象,劝朕改元,以厌此哭。朕思改元乃前代典政,祖宗家法,岂可自朕废之?未允其奏。何素父为天象所惑耶?”素臣道:“改元厌哭,诚属不经。而天象明显,臣不敢不实奏,非聊以宽圣怀也!”天子沉吟道:“朕欲令太子即于今日日中坐朝,俟朕大故,即可衰麻从事,使吉凶不致井行。素父既有是言,姑缓其期,诸臣可退,素父其留此,与朕多得盘桓时刻,亦瞑目于泉下也!”文龙等奉旨俱出。

素臣因天子言语过多,劝令闭目凝神,陪侍至夜。见天子魂梦不宁,频有嗟呀惊惜之意。次日辛卯,坐于床前,讲《论语》“曾子有疾”一章。先将曾子一生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之念,推发尽情;次将曾子得免毁伤,全受全归之幸,反复咏叹;后将曾子嘉与门人,垂教万世之意,剀切指示。天子听到精微之处,忽然一身冷汗,即觉耳目顿明,心神俱适。听素臣讲毕,拱手而谢道:“朕若早逝一日,不闻正教,即目亦不瞑矣。朕自论生平,窃谓可无大过。今闻曾子之战競,无时无刻不如临深履薄,则朕肄志之过,无日无之!朕虽安于天命,不为一切祈祷之事,而外念素父,内念太子,死生之际实不能恝然。今闻曾子得免毁伤,深幸全受全归,则朕之痴迷留恋,可谓大愚!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朕于此时,庶得闻道矣。庶乎其可死矣!朕闻素父推发至精要处,心忽一惊,通体汗下,耳目顿觉清明,心胸顿觉宽泰;倘复加我数年,则临深履薄之念,当无日不凛凛也!’

是日夜,天子即进一碗米饮,通宵安睡。把外面同听讲书之怀恩、里面窃听书的后妃人等,俱喜到尽情,奇到极致,都说:“素父是天人,怎一章书,就把皇上十分病势,减轻了五分?”后妃因令素臣诸婿、诸孙婿、诸女、诸孙女,俱出而环跪,求素臣多留宫中数日,以救皇上。素臣道:“皇上死生之际,未能豁然,因我讲书,心有所得,非我之力也!但皇上与我君臣,而恩逾骨肉。虽负病,亦当勉强服事。俟皇上起床,或进饭,然后出宫可也。”后妃等在屏后闻之,大喜,即命设榻于御床之旁,令太子、皇子等陪侍。

天子心定神清,复得素臣开导居易俟命,存顺没宁之理,魂梦俱安,自此日减一日。五日之后,已得进饭,素臣方辞出宫。至七月内,病已内去。但因不废哭泣,饮食粗砺,惟觉肌肉消瘦,颜色憔悴而已。

 

 

十九车七月,丧毕。天子为一女、九孙、十四孙女行聘礼毕,于八月初七日,送素臣回南、天子赋诗十章,亲题“古无二臣”匾额,“一德元老,万世功臣”对联,而百官作诗赠行。 率皇太子、皇子、太孙等,亲送至崇文门外十里,设帐祖饯。一切仪仗供仪,赐予迎送,俱如宣成太君。素臣单同红豆子女井文獬、文集、文虬,封侯而无官守者眷属回家,其余仍留于北。此番出京,素臣之快乐,自不消说。红豆及上下诸人,无不欢天喜地,如逢恩赦,只苦了遗珠、鸾吹两人。遗珠因老母既离,两兄俱去,固黯然消魂;鸾吹之视水夫人如亲母,素臣如亲兄,一旦俱离,亦凄然欲绝。临别时,泪如泉涌,哀感旁人。

三营将弁送至河西,各各俱回。独赛吕送至天津。素臣留上坐船,取御赐潞酒二十斤,分贮两坛,令照前在福建时一气饮干之式对饮。赛吕跪谢不敢,素臣搀起,语道:“赛兄豪士,何作此状?岂前一文素臣,今又一文素臣,改弦易辙,而不屑与饮耶?”赛吕只得举坛而饮,却是恭恭敬敬,不如从前之豪气。素臣诘问其故,赛吕道:“从前与忠臣对饮,还可放肆;如今与圣人对饮,还敢放肆吗?”素臣惭汗直下,出御赐黄金百两赠别曰:“非以为报,聊佐兄一夕之饮。”赛吕道:“赐金断不敢受,却有下情上达。赛吕年过七十,本应告休。儿子赛伋生有女十余人,诸孙、孙女数十人,家累甚重。现做应天抚标游击,所得俸禄,不够养家,仗着赛吕帮贴,以此不能乞休。而只身在京,又苦茕独。求公相鼎言,调并一处,感恩不尽!”素臣道:“总兵系游击主将,岂能父子同方?前日皇上饯行,恩许在家食俸,我辞去一半,并请通行。凡乞休之员,俱准食半俸。弟劝赛兄不如乞休,有半俸帮财,想不忧日用矣!”赛吕大喜道:“回去即日告休。”素巨复问:“自加禄以来,职官无忧贫者;赛兄何以独不敷用?”赛吕道:“因父子俱是穷怕的,狠知道穷的利害。凡遇兵丁吉凶之事,除官给赏银外,必照数捐给一倍,以此不够用了。”素臣点头太息,将黄金再三捺送,始受金而去。即刻草奏,请加给兵士红、白赏银一倍,并奏闻赛吕之言,及平日孝义之行。天子允奏,并封赛吕为孝义伯,钦赐荣归,在籍食俸。仍命北直、山东、南直三省官塘,俱置飞递,有朝政谘访,及素臣有事陈奏,仅从此递,定限七日到京复命。吴江县十日一请安,将合府动静,专折奏闻。令素臣三年一朝。

 

 

素臣于九月间回家,拜见水夫人,如遗鷇归巢,啼儿得乳。说不尽,写不尽,形容不尽的那种欢欣、那般快乐。细细的叙述时政,叩问家常,忙忙的谒祠告墓、见宗族、候亲朋、拜官府,大会亲族,遍燕里邻,足有一个月光景。田氏等俱怕累臣带病着劳,必至加重。岂知心结一杆,病不见加,反逐日见减。一月之后,静养起来,容颜日润,肌肉日长,饮食日增。至岁底,竟全然复原矣。自此南北诸子孙皆安于家室。二十年,素臣又添十五孙、四孙女。素臣诸子女,因国丧推迟婚姻,钊、池、仕三孙已二十二岁,獬、隼、虬、夔四儿,鹊、鸾两女虽十八岁,而夔尚主,鸾为皇子妃,婚期皆早,无弟先兄娶,妹先姊嫁之理,遂均于是年婚嫁。是年八月,素臣弟侄中南榜首,复有三人。

二十一年二月会试,联捷者两人。三月殿试,吕楠状元,两人俱得馆职。十月内,天子命北直、山东、应天巡抚,预备明年巡狩。于八月初一日,亲祝宣成太君九十寿诞。水夫人大惊,与古心、素臣连上本折,哀恳收回成命。天子不允。水夫人临末复启皇后,只得说出实情,云“妾祖姑、祖母俱年九十,未及诞期而终。妾即幸至其期,断不忍受贺,况敢辱至尊乎?倘蒙垂念苦情,收回成命,妾死之日,犹生之年!如不获命,恐福薄灾生,忧深命促,是皇上欲宠其生,而反速之死也!”素臣本上言:“臣母区区之见,匪石难转,至期,即子孙亦不许行礼。如不蒙垂怜,收回成命,恐朝夕忧惧,致有疾病,以负圣恩!倘臣母得邀天子之幸,克享期颐、然后皇上因巡狩之便,一幸臣家,庶与《礼经》就见百年之意相符。臣及臣第,虽极战粟,犹得稍免罪戾!”这两本上去,方把成命收回,复约十年后亲祝之期。

二十二年,天子特诏南、北直巡抚,国子监督学:文氏一宗,俱一体选举应试、是年,(公刂)、氾、仲、畊、略、畾、(四田)、鷀、沉、判、佐俱完婚。素臣复得十三孙、七孙女、七曾孙。

二十三年,顺大府举神童,将文畀、文施两个同年月日所生之叔侄,保题出去。八月乡试,南榜中出文池、文仕、文沉并古心子二人、族子二人;北榜中出文协、文略、文畕、文畾、文(四田)、文剑、文(公刂)、文判、文氾、文仲、文佐共十八人。两神童廷试,俱受翰林编修。

二十四年二月会试,十八人俱联捷、三月殿试,天子定文畊为状元,文畕为探花,文龙、文麟力辞。天子道:“二卿亦如素父,不知其子之美耶?”因将文畊改作传胪,文畕二甲第二,换杨慎作状元,文略、文畾、文钊、文仲、文仕俱二甲,文(四田)、文(公刂)、文判、文氾、文沉、文池、文仕、及古心二子、族子二人,俱三甲。

二十五年,女鱣出嫁楚府,孙剀、本、来俱尚主,孙女富、(分刂)、沅俱成婚为皇孙妃。

二十六年,素臣、文龙、文麟各上本苦求,免子孙选举乡试,以留寒俊出身之路。天子勉强允准。是年,素臣七十正寿。因水夫人七十、九十未庆,先期上表恳辞恩礼,并遍札亲知,不受贺祝。天子允奏,亦諳约十年后,为素臣大庆八十寿诞。

二十三年至是年,素臣又添二十二孙、六孙女、三十三曾孙、三曾孙女。至素臣寿日,但率妻妾子媳孙女孙曾,叩拜北阙祖先,及水夫人前行礼。水夫人谓素臣:“子孙之盛,至于此极。汝虽有劳于世,究问以克膺此福乎?我意欲将皇上前后所赐金银,做些善事,稍答天庥。而现在河清海宴,年时諗熟,民间盖藏丰盈。疫病不作,狱无罪人,野无乞丐。道路桥梁处处修整,禽兽草木各遂生成,竟至无善可为。其与诸媳、诸孙等,各为设想,裁酌而行。”田氏道:“目今年岁屡丰,官仓收粮时难免狼藉,若令天下官仓,俱设大役,专扫收狼藉米谷,亦为有益。”璇姑道:“杭州城内,皆有竹木为屋,岁有火灾。侧媳前在湖边,曾闻一城俱烬,满城男女俱奔逃城隍山避难。若能易砖瓦,亦一善政!”素娥道:“庸医治病,每至杀人。若着一书,使脉症朗若列眉,方治按图可索,兼备载急救、猝死、中毒诸方法,似亦稍有益于在生。”湘灵道:“今时文教大行,穷乡僻壤,无处不有师塾,难免作践字纸。若多置竹篓,专人收化,亦敬惜圣贤遗意。”天渊道;“军营中将弁兵丁有过,责以木棍,不过薄示其罚,与地方衙门笞杖不同。但木棍笨重,转不如竹板之轻,若责者不慎,往往伤及筋骨。宜令兵部议改,或改用皮鞭,或创设藤杖,亦合体恤之意。”红豆道:“每见官府出门,随从人役,衣履褴楼。若风雪之日,赤足奔驰,尤为可悯。宜将各衙门役食,照现在官禄加给四倍,冬夏两季,由官制给棉衣褐袴草鞋箸笠等物,庶暑雨祁寒,稍减劳苦,未始非逮下之恩也。”素臣将诸人所言,票知水夫人。水夫人道:“诸媳各有所见,事虽细微,亦为太平之缺陷,汝即照办可也。”

 

 

素臣诸子自文龙、文麟入阁,其余尚主者,皆居京中赐第。因素臣寿辰,请假回南。到了十月初旬,仍各带眷进京。舟抵清江,改旱就道。文龙、文麟先行驰驿,令诸弟护着家眷,按站而来。因天气渐冷,运河水涸,怕得守冰过年赶紧攒进。不料欲快反缓,会逢其适,路上倒有起耽搁来了。这日十五,在济宁州动身。因文龙末子,同素臣幼子,都是太君寿诞降生,一样身材、面貌,年俱十四,在途叔侄同年,讲些经史,甚相亲热。文畀系凤姐钟爱,读书之外,不许旁骛,朝晚跟在面前,还觉风吹肉痛。这骕郎文艺固是超群轶类,恰禀素臣天生神力,仿佛文龙。红豆虽也疼借,这些上却一毫不管。在京之日,一出书塾,即往射圃,有文寤、文长供其奔走,选些三营少年兵丁,操演骑射步射。自己也会骑马,挽辔顾盼,常与金砚儿子金忠并骑而驰。这金忠长骕郎两岁,膂力天生,真堪伯仲。素臣知觉,因他选尚六主,本有统领宿卫之职,借此演习武艺,将来亦有用处。但嘱咐成全、伏波、金砚小心监视,以防坠马、流矢之祸而已。

素臣回南,诸兄笃于友子,也不禁制,以故年甫神童,本领高出府僚之上。秋间拜寿,府中也有射堂,奈水夫人自荣归之后,即不许家人仆妇们操练武艺,以避外人骇听,连天渊也技艺生疏。加以八、九两月,应酬甚繁,柳营中几无人迹,文骕好不畅意。到得山东境上,眼见康庄大道,未免技痒起来,因与畀儿私议,舍车而驰,令其在后缓辔随行。文骕驾轻就熟,不须授绶赠策。畀儿从未骑过,两个家人左右护着。偏是骑的紫骏马,四蹄紧快,不上五六里路,家人已赶不上。望见文骕从树林中穿出,文畀伪伏马背,没命跟跑,倏忽不见。文骕家人也赶上来,分路去寻,哪里有处踪迹?车夫等停候道旁,日色已西,看看后面家眷车辆已齐,只得驾着空车,跟了到店。凤姐等晓得此信,十分着急。蛟吟道:“这里道路坦直,井无歧径,只有往曲阜县城一条叉路,尚在沿山过去,未必走到那边,且看四个家人回来再说。”凤姐咯放了心。

刚在店房收拾停当,只见南边来了两个家人,赶得气喘汗淋,要见少太太。凤姐唤他进来,问:“府中有何急事?”家人禀道:“小人们是太夫人主意差来的。初三日,府中太太们在园中玩赏四灵,那条青龙,是见人不避的。两位小少君见他朝着太太们点首,扶住它的龙角,跨将上去。施郎在先,才得坐好,那青龙把头一昂,掉转尾巴,龙爪早已离地数尺,顷刻间腾上空中。铭郎大声呼喊,惊动太太们都来看视。那龙身愈腾愈上,渐渐被云气遮住,看不见了,竟是上了天了!太太们骇极,个个担忧,要想瞒过太夫人。不知哪个小丫头早去通报,太太们到太夫人那里,个个受着埋怨,转是老太师爷说的道:‘骑龙升天,古今所无。我已起过一数,施郎断不至有性命之忧。就是到了外国也不妨也!但这条青龙原从京里下来,怕仍向北路而去,只须叫人往清江山东一带寻访,或者落下来也来可知。’到第二日,老太师爷同太夫人都做了一梦,施郎禀道:‘已在外国结婚。’要老太师爷、太夫人就在梦中许他。又听说忠勇、恭让两大夫人亦起过什么数,说这日干支,与施郎生肖配合,定有结婚外国之兆。太夫人因此即打发小人来此,通知家眷,叫跟随的人帮着寻觅的。还要赶到京中,叫大太师、二太师到四夷馆中访问哩。”凤姐听完,吓得发抖。蛟吟曲譬罕喻,稍稍宽慰。

文畀家人回来,说知骑马入林情节,蛟吟道:“昨日在路,看见前面有山,这树林之处,必是已近山脚,并非进京大道之上了,不知错走到哪里去?你们分路寻访。那两个现在未回,或是寻着也算不定。”各人心下狐疑,不知吉凶祸福。连文凤、文鳌、文骐、文彪、文骏及一班兄弟姊妹,一夜不曾安睡。

 

 

众人都揣叔侄同行,哪知文畀仗在马上,拉着缰绳,勒又勒不住,放又放不掉,听他乱跑。约有时许,望着前面文骕人马,一些影子都没有了。路上虽有几个人,却从哪里问起!初则沿着山脚,继而山在马后远远望见城墙,心忖此是何处?倘走到那里,投奔谁家?好生慌急。幸而马蹄渐觉从容起来,不至颠播,因尽向前面去。不防左边另是一条大路,有几个人骑马而来,心下顿喜。那马也不先不后,俟几匹马过去之后,一直跟上。不料后面还有一辆轿车紧接而来,恰被隔住。马上的人,回头看见文畀,满面怒容,大嚷大骂,挥过鞭子要打。文畀陡吃一惊,那马亦跳将起来,几乎跌下。正是:

 

超乘无心驰绝板,长途谁为指迷津

 

总评

周太后崩于弘治十七年三月。四月,合葬裕陵,皆依正史。惟一帝一后,自太祖定制以来,数世遵守。独周后不喜钱后独唶。当时纯庙信任内臣,遂听其私。媚周后为左右二隧,空一道以待。后孝宗欲遵祖制而碍于移钱后梓宫,故仍合葬,然是时无人揭明此意,读者存疑。故以素臣一论,弥正史之破绽,非闲文也。

遗嘱百日之说,因素父病,在大事之先,早有乞骸之请。天子特假周后遗命以允之。而素臣因此转动感激驰驱之念,见天子哀毁骨立,不忍恝然舍去,自请终丧。是君是臣,有一无两。虽欲不跻世于唐虞,不得也。

田氏约同遗珠入宫,而恳后妃转奏天子。君臣之间直如家人、父子,尤非古今进合之隆可比。

天子因哀级而成疾,已至弥留。乃以素臣正论,顿觉霍然。此即枚乘《七发》之意也。特两人情事迥非客与楚太子可比耳!盖素臣既已得志行道,二氏之除,甫十余年,苟依正史实事,则正德之为人,岂堪与孝宗并论?而素臣功名震主,安知不更逢成化之世?设君心游移,而群小复进,已成之业势且一败涂地,作书者亦何取此十余年之太平也耶?帝星复起,顾命取回。且于天子口中醒出改元厌哭一语,刻意经营,良工心苦。

居易俟命,存顺没宁,非老子达观淡忘之说可该其旨。圣贤之学,践形尽性,必有着实功夫,然后能造斯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曾子于疾甚时,召语弟子,良有以也!

丧毕完姻,自是会典定制,而居国母之丧,乃能绝欲,且自戒以及其子孙,此非古今名臣所尽能者。有素臣之德与学,居素臣之位与分,然后哀痛迫切之情,发于至诚,不能自己,岂伪为哉?

飞熊身为总兵,处武员之极地,其子赛伋又为游击,而眷属数十人至不能赡,此非言武员之穷也。天丁太平,尊官无所取于卑,卑官无所取于民,则营伍中虚冒克扣之弊,及节寿陋规,属弁馈送自不消说。举此以例其余,盖极写大平之盛轨耳!

每阅数年,必综叙素臣生子、生孙、娶媳、嫁女、中科、发甲。而读者不厌其烦,甚至一回之中,先后数见,绝无沓冗繁复之病,总以见辟除怫、老,去万世之杀机,其功德及人即真如书中所云,子孙之盛犹觉未酬万一也。

天下之治,竟至无善可为,而田氏等设想诸事,乃在极琐极细之处,搜寻出来;且各就其人身分,所处识见,所到而言,初读似觉妇女志趣、庸庸无奇。而仰知欲做善事,至在此等处设想,真有无善可为之势也。帏房小语,不禁为之神往唐虞。

叔侄三代,同年月日各有梦征,而一应则一齐俱应。此种奇事,旷古所无,不知除灭佛、老大功,天之报施者,已至知无可报施,不得不以绝无仅有者出之。其事虽奇,其理却正,怀恩所云:“怎稀奇祥瑞之事都出在公相府中?”当时亦有此意。

文畀骑马落后,渐与公府车马相遇,有步步引人入胜之概,经营妙绝。

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

文畀慌忙拉紧缰丝,伏在马背。那人道:“你这孩子不会骑马,倒要在此闯道。”又一人道:“看他年纪甚小,惊得这样,像是失了路的。”两人拦住文畀,后面车子已上来,车中人似乎听见,掀开帘子,露出半面,把畀郎仔细看过,旁边还有女子坐着。车中人间他说道:“谁家小后生,像是不会骑牲口的?”重复掀帘,吩咐马上人道:“你们不要乱喝,跌下了马,倒不方便,不如听他去罢。”文畀初则听了马上人的话,好不耐烦,欲待与他抢白,不知是什么人,怕他用武。便只顾着这匹马,要跑开去。扬起鞭子,却又下敢打下,进退两难,吓得面红耳热,绝不则声.忽听率中吩咐,心始放下。此时马已让在道旁,车已上前。文畀正等另觅路径,那马头也不回,只顾跟车而走。原来驾车者有一牝骡,文畀骑的紫骝,是一牡马。车跨上辕的家人,尽力打来,车中又复止住,文畀怕跌,无法可施。

走不多路,已见城墙,望着前面数骑入城,轿车亦入,文畀也只得跟进。一直大街,约有半里光景,一座府第,绝大排场,只见车马由正门而入,暗忖:是何衙门,倒与京中踢第仿佛?右边一带露出红墙,围着殿宇。文畀正要问个明白,那马肚带已松,险些吃跌。仍然紧扳鞍鞒,由他走踱,早已进了府门。因恐犯了衙门规矩,愈加着急。那马上的人,已下马走出,看见文畀面红颈赤,满头是汗,不禁发笑。偏是这马要吃起水来,而道左旁摆着洗衣水盆,马竟就盆而饮,立住不动。文畀弄得没法。众人出声大笑。因向那笑的人道“快替我拉一拉开。”一人道:“你这孩子倒也好笑,不会骑马,只好由他去了,谁替你来拉?”文畀听了好气,双手紧捧缰丝,汗流满面。不防马蹄一起,水盆顺势翻倒,连衣服翻出在外。马已着惊而跑,冲入仪门之内。将近大堂。堂帘拉上拴住乃骡,马又欢喜跳跃,紧傍身边,抚擦闻嗅一会,直到大堂之上。文畀急得魂不附体。后堂走出人来,执着鞭子要打。文畀大喊谕“不要打它我要跌了。”那人住手,细看文畀,哈哈大笑。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怎跟着到这里胡闹?这是什么所在,快走下来!”一头说,一头就来拉定高颊襷,马上不动。文畀扒了下来,魂灵方始上身,还只管汗流气喘。那人把马西过东廊,拴在柱上。文畀问道:“我因怕跌,听马入城,不期到此,实未知这里是何所在!”那人道:“看你像个读书子弟,原来是不识字的!方才进门时,那悬着的匾对,你岂未见?还怎问的?”文畀道:“并未见有匾对。”那人道:“方才你闯了夫人的道,看你俊俏后生,知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所以饶你。如今跟了进府,咱们公爷已经知道,停会你知晓得了!”

文畀摸不着头脑,还要问问。那人道;“咱这府里.是天下第一家世家,谁人不知?有你这傻货,没些来由撞撞进来,真正笑得教人!”文界被他奚落很不耐讲听说天下第一家,忽然想起昨晚在店,钱庶母曾说,今日要过曲阜县境,莫非这城就是曲阜城?这府中必定是衍圣公府了,所以他说公爷。想了一会,暗暗好笑 怎骑在马背上,如此糊涂?国记起方才情景,着实惶愧。又想:这些家人们的调笑,殊属可恶,不如瞒着到底。他夫人必定告诉圣公,待他请我进去,然后说明来历来迟。因在堂上踱来踱去。忽见两个小丫鬟传话出来,说:“公爷叫请闯道的后生进来相会。”那家人遂向文畀道:“公爷请你进去,快随我来。”文畀暗喜:“此必夫人之意,相见之后,定有机缘。”即忙跟他进来。圣公立在客厅阶下,文畀趋前一揖,圣公让进,固请上坐。文畀辞上再三,然后告坐。圣公问道:“适间拙荆同着小女娥青,从族人家贺喜回来,说起在城外遇一小学生,看他不会骑马失路的光景,捧着辔头,听马走踱,迳跟入府。本爵冒昧请见,请问小学生台族贵乡?是何名氏?适从何来,乃至驰驱失范?乞示其详。”文畀见圣公词意尚是谦冲,惟以小学生相呼,未免轻量已甚。遂把家人们屡次奚落、数说、嘲笑,一种可恶之状,一齐说将出来。登时变色,拱揖答道:“小生姓文,自吴江送眷进京,途中以困于轮辐之故,偶然骑马,不期相失。小生不善控驭,纵其所之。马喜同群,以致闯入夫人前导,较为从者所叱,是以跟踪入府,小生惶惧异常!众纪纲明知小生失路,任意揶揄,幸获夫人转达,辱荷见召,伏望恕其无知之罪!公爷世守林庙,礼乐之宗,执事生徒,英才济济。未审何者为大学生?何者为小学生?将以学业分科乎?抑专论年岁乎?倒要请教明白?”

圣公见话有因,疾忙改容,起来告罪道:“顷间不知族贵,遽相轻视。自愧肉眼,唐突高贤,幸勿见罪!既是吴江文氏,则拙荆母族之姻娅也。敢问亲翁何以到此?贵眷现在何处?”文畀听得姻娅二字,方想道:“全氏表叔乃圣公僚婿。”因陪笑答道:“公爷系小生长亲,如此称呼,却不敢当。”圣公道:“公相子孙众多,亲翁尊人是第几行?”文畀起立,对道:“家父表字云从,小生上有八兄,因家母回南拜寿,事毕旋京,在路与甘四叔并骑前行,突遇一虎,家叔纵鞭追赶,小生落后,以致到此。此时家眷,谅在前站矣。”圣公愕然良久道:“如此说来,亲翁正是前年举神童的,已授编修。怪道……”说到此处,便住了口,沉吟良久,接说道:“闻亲翁与计四叔,并庚先兄长君,三代同年月日,都是太君寿诞,且自幼即有异梦:一梦龙,一梦虎,一梦马,却记不清亲翁何梦。听说公相占过神数,三梦并为婚姻之兆。今亲翁因骑马失途,以至到此。令叔父逐虎,与亲翁相失,皆非偶然。方才拙荆说起,昨日得了异梦,有人骑马进府,故途中相值,即已留心。及闻亲翁之马跑到堂上,遂确信此梦应在亲翁身上。想亲翁所梦,必定是马无疑了!”文畀似信不信,也没答应。圣公尚欲有言,只见家人进来报知,县尊来拜。圣公向文畀道:“这知县是同族兄弟,亲翁无须回避。”两人起立,迎出阶前,县尊已进来了,彼此通问,圣公代文畀述明。县尊大喜道:“不图今日得晤镇国公文孙,万分侥幸矣!”县令与圣公商议林庙岁修应发公用、应雇夫役数目,圣公即命摆酒,向文畀道:“今日驾临,仓卒之中,简慢已极!尚屈系翁暂留一二日,畅聆謦欬。贵眷已在前途,即烦县尊回衙,拨几名干役先行驰报,以安太亲母之心,可也!”文畀谦谢,酒已摆上,文畀不肯首坐。曲阜县道:“弟于此官,如尊府六叔之在吴江,令叔不当客于府中,弟自无上坐之礼矣。”文畀不得已,告僭人坐。三人细询家常,笑言款洽,已是掌灯时候。县令道:“今夜尚有应治官书,不及久留,明日当更奉陪。”起身告辞。圣公又把通报家眷之事,谆谆嘱咐。两人送出屏门,待其上轿。然后进来。圣公就留进内书房,洗盏更酌,殷勤劝酒。探以经史疑义,文畀家学渊源,如灌河决溜,滚滚不穷。李夫人在隔壁,窃听得心花朵朵开放,暗忖:我妹子夸舅氏一家,个个词宗,非虚语也!

次日清晨,圣公陪往圣庙,文畀谒圣毕,诗情勃勃。圣公预备下笔砚花笺,即请留题。文畀谦逊一番,握笔而题道:

 

巍巍阙里五云间,道德光华气蔚然,

幸入宫墙依宇下,恍闻诗礼训庭前

朝怀东鲁三千里,夜梦南天十四年,

此日摳衣亲拜舞,余生栩栩乐无边。

 

圣公见其振笔直书,有如宿构,字法秀劲,笔笔楮河南。圣公待其书完,忙接过讽咏,觉情文交至,于无可形容处形容出来,与历来名人所题,另是一付杼柚,不觉赞不容口。文畀谦逊了一会,走出殿除,从廊下穿去。圣公过去指疾,这是诗礼堂,这是唐槐。文畀讨过笔砚,就题诗礼堂:

 

庭训亲承独立时,导闻何事叩吾师;

相攸当日无他格,学礼闲来涌白圭。

 

因在花笺上接题唐槐:

 

采果唐槐气郁葱,羡他千载受春风;

愿为一寸阶前草,长在尼山雨露中。

 

圣公道:“观此诗,可见亲翁仰止之极思矣!”因复领看桧树,文畀复题:

无枝无叶不轮囷,为爱当年手植人;

一段烬余三尺木,普天万古颂长春。

 

圣公击节道:“如此出奇,何患枯寂?字字切合,真作手也!”因复谒颜子庙,题云:

 

陋巷巍然在,终身好学功;

 千秋乐不改,万世教无穷。

年尽希难老,家谁慕履空?

岂知庸玉汝,大造有神工!

 

文畀愈写愈高兴.圣公愈着愈佩服,道:“亲翁造作,突过前人。家学渊源,自不消说。只是二氏祸兴,圣教晦塞已久,天生公相,崇正辟邪,使后世复睹昌明之盛。而亲翁佳什,又实是足以表扬美富。就此数诗中,有关盛衰之气运,自当冠请前人题咏之上,什袭藏之!”文畀愧谢不敢。

圣公携诗一同出来,带走带看,十分得意。回到内书房,用过午膳,圣公请文畀随意歇息,告使入内,将诗递与李夫人观看。

夫人自幼娴诗,接过花笺,逐首看来,爱其楷法秀劲,十分欢喜。娥青在旁,不加赞语。

夫人看完,特将诗礼堂一首反复吟玩,对圣公道:“文郎真有心人也,求婚之意,已见于此。且此娥育恰合,这是天缘巧凑,不可当面错过!”娥青闻言,进入房内。

 

 

原来李夫人因自已无女,怕诗学没有传人,娥青是圣公嫡堂兄女,聪敏机警,夫人爱如己出。九岁失恃,圣公领了过来,夫人尽心教训。到十四五岁,诗词居然成家。东阳长女为遗珠媳妇,夸扬文氏子孙博学高才,圣公夫妇久已倾倒,欲为娥青择婿。只缘素臣子孙都是生下地就定了亲的,不好造次。要托全身为谋,未有机缘。

此时见文畀绔年玉貌,愈切攀援,因借题诗,以试其才。及李夫人看诗,结婚之意已决。圣公道:“夫人所见诚是。待我出去,就与他说明何如?”夫人道:“这却不妥,还是修书与我妹子,请妹丈作媒,才是大方。此诗妙在引用南容,绝不牵强;彼又未知娥青是咱们犹子,天然凑合。则求亲允亲,均应出之有意无意之间。不如说我尤爱此诗,欲其另眷一通,不设花笺。彼心会意,出信物以书其上,不盟誓而有盟誓。然后托全家执柯,事无不谐!若当面讨婚,则彼此皆自轻矣!”圣公点头称善,出对文畀说:“拙荆赞颂诸作,心悦诚眼。尤爱此诗礼堂一绝,深情缱绻,远胜千尺桃花。欲求亲翁眷写出来,日夕把玩,不知可否?”文畀觉其意,暗想:我若得婿娥青,此诗固若左券;即祖父不允,亦说吟诗礼堂之作,与婚姻无涉也。因便允许。圣公入内,命丫鬟送出笔墨注砚,却独少缣素。文畀暗忖:此亦有心。我连日厚扰,亦不可无以表意。因在贴身解下御赐双凤绣帕,楷写前诗,交丫鬟送进。圣公夫妇大喜道:“文郎真有心人也!”夫人兼爱绣帕,绣法既精,采头又好,自已进后房去交付。娥青腼腆收受,私下去讽咏把玩不题。

 

 

次日清晨,设席饯行,着家人随护,于十七日至桐城驿赶上家眷。

隔晚十六日,跟随文骕家将已回报,文骕追虎,文畀在道,俱无踪迹,把众人俱吓坏了。凤姐更是哭泣不止,道:“怎三个同年月日所生,两月内俱有分离之事?文畀说二十四叔常梦虎,施郎常梦龙,自己常梦马。如今眼见两人都受龙虎之厄,文畀不会骑马,亦必受马之祸矣!”蛟吟及子女委曲劝慰,才得收泪,打发家将,多带家丁,重去分头查访。这日忽得文畀,真如从天而下,喜不可言。只愁一文骕了。

当下重赏孔家来人,谆谢圣公夫妇,吩咐马夫缓缓而行。

十八日,宿荏平。十九日,宿高唐州。二十日,宿恩县。二十一日,宿德州。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以待文骕,却绝无消息。家将、家丁回报,在原路上,四远山林村镇及曲阜县城内城外都寻遍了,并没踪迹。大家重复着急。文骐、文彪、文骏、鹊姐尤切忧心,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至景州驻宿;有王府官员在店守等,说二十四驸马现在王府。凤姐等俱大喜,各人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于是文凤、文鳌、文骐、文彪俱赴王府,一则看弟,一则去拜泾王。

这泾王名祐橓,是陆太妃之子,因景王国除,分藩于此,系四位驸马之叔岳,原要去拜见的。是日下店甚早,到王府中,日才过午。泾王同文骕出见,兄弟相逢,根问起来,方知其故。

 

 

那日,文骕赶虎,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日一夜,至次日早晨,赶有五六百里。在南留智北边,赶入一大围场之中。文骕暗想:虎入围场,必难逃命,箭可得矣。因拍马加鞭,直赶进去。那知围场中都是一班女子,那虎已被众枪撵死,忽见男子跑入,便都发喊:“地面拦阻闲人的,都往那里去了?!”乱哄着来赶打文骕。文骕使起双锤,一面架隔,一面喝道:“丫头们休得动粗,那虎是我先射伤赶将来的,如今也不与你们争虎,只消还了我那枝箭就是了。”那些女兵都发忿起来,骂道:“瞎眼的死囚!这是什么所在,敢于放肆,开口骂人,不怕砍头的吗?”各执枪棒,直裹上来,把文骕围在中间,乱搠乱打。南边又跑来许多扎巾的男子,张弓搭箭,截住去路。

文骕暗忖:这丫头怎当得起我一锤?若不施逞本事,又怕受伤。见西南枪箭丛密,东北人少,便直冲过去。恰好碰着一个少年女子,骑着白马,手执双刀。带几个女兵,从北而来。见文骕马到,便砍一刀。被文骕手起一锤,将刀打落。轻舒猿臂,提将过来,夹在胁下。登时把一围场的人都吓出魂来,喝道:“那死囚,这是郡主娘娘,你死也死不及了!”文骕猛吃一惊。欲待放下,又怕逃不出去。定一定心想:既是郡主,这些男女必不敢放箭戳枪;我骑的是劣马,只要冲出阵去,撩下郡主,连夜逃跑,便可脱祸。因把铜锤插入腰间,提着郡主,望南甩舞出来。

那些女兵内侍,真个不敢施放枪乱却恼了帐中一位王妃,两位公主。跨马持枪,直杀下来。王妃道:“反了,反了,若容这强盗白日劫了郡主去,还成个世界吗?拼着我这一块肉罢!”吩咐众人:“休顾郡主生死,只要捉住强盗,万剐千刀,替郡主报仇就是了!”众人得令,并力上前。

文骕着慌,仍把郡主夹在肋下,拔出铜锤,招架枪箭。却当不起王妃、公主俱甚勇猛。自己肋下夹着一人,只用得一臂之力,如何招架?抵死遮拦了一会,被那少年公主一股红绵套索兜头套住,拉下马来。王妃急喊:“众人休放冷箭,如今是要顾郡主性命的了!”

文骕此时无奈,率性把郡主拦腰紧搿,喊道:“我实不知是郡主,怕伤自己性命,以致冒犯到此地位,实顾不得了!我的性命,便是郡主的性命,你们苦用刀斧来砍,我只用力一搿,郡主就没命了!”众人面面厮觑,不敢动手。郡主大哭道:“母亲、姑娘休顾我性命!我受这强盗之辱,生不如死,只求剐这强盗,替我报仇就是了!”文骕面如土色。王妃垂泪沉吟。

只见众人齐喊:“王爷来了!”那王爷喘吁吁的下了马,向年长的公主说道:“妹子,怎这样世界有这等怪事?”一头说,一头看文骕,即失惊道:“你是文驸马呀!怎做起强盗来?”王妃惊问:“是那个文驸马!”王爷指着幼年公主道:“便是侄女的驸马。文骕是素父末子,素父家教,怎有这等败类?快些放手!这是要见驾的事,也不能便处置你的了!”那幼年公主羞得满面通红,急得满眼流泪,如飞奔回帐房。文骕把郡主放开,王妃公主扶起,亦领入帐房。

 

 

文骕解去红绵套索,爬将起来,拂拭灰尘,向王爷深深一揖道:“叔岳大王在上,容侄婿一言!侄婿昨日自济宁起旱进京,途遇猛虎,射中其腹。虎带箭而逃,是钦赐的金批御箭,不敢失落,故直追至此。不知这围场内皆是女人,冒昧突入,被女兵鞭打。侄婿说:‘我不争虎,只须还我原箭。’女兵不由分说打骂交加,截住去路,要杀要砍。侄婿欲待动粗,怕伤女兵性命;若不动粗,又怕伤自己性命。正在两难,恰值郡主一刀砍来,侄婿将锤隔落,趁手提过,冲出围去。意在禁住众兵枪箭,得脱重围,便把郡主撇下。却不知是叔岳的围场,也不知所提者是叔岳的郡主。如今求推侄婿父兄薄面,情愿向郡主前叩头服罪,恕其无知冒犯。若一至驾前,则佳好之罪,或得见原于皇上,听不得见原于父兄!侄婿宁碎骨于叔岳尊前,不敢动祖母及父兄之怒也!”

王爷问众女兵:“驸马爷这些话是真的吗?”众女兵知是文驸马,小公主又现在帐中,谁敢添言造语?内中还有小公主的宫女,一发害怕,便先承认说:“驸马爷的话,句句是真的。”宫女也俱承认,但说:“那时若知道是驸马爷,宫女们便再不敢放肆了!”王爷吩咐内监:“先送驸马爷至府。请白驸马陪着,寡人随后便来。”内监去抬铜锤,却拿不起。两人共举,方抬了起来,满面失色。请文骕上马,簇拥而去。

 

 

王爷进帐房。把文骕之言述了一遍,道:“寡人已问过众宫女,说句句是真。是他射伤的虎,只求还原箭,我们还不依,打骂交加,要砍要杀,他就明知是郡主,为一时免祸之计,也怪他不得!若告到皇上跟前,怕没有便宜讨得出来!他因怕动父兄之怒,情愿向郡主磕头服罪。郡主不便见他,令向贤妃前服礼,令宫女们磕头服罪以答之,把金批御箭还了他,撇开这事罢!”王妃道:“妾身与姑娘俱在这里商量,没个法儿。妾身父母与姑娘翁姑合家性命,俱是文老伯救的,他就有不是,也不便与他计较;况且还碍得皇上、两立及侄女的分上!但只郡主执性,虽驸马不愿报仇,却以死自督,说被文驸马提来搿抱,断无面目偷生人世!郡主的执性,是大王知道的,方才交给小公主,先回府委曲劝他。将来日子正长,如何防备得许多?看文驸马相貌武艺,正是女儿对头,不忍伤女兵性命,存心仁厚可知,但已尚婚公主,堂堂郡主,岂有为妾之礼?除了这法,又难保郡主性命,这却是一件难处之事哩!”

王爷道:“若提起素父,休说为郡主性命起见,便平白说与驸马为妾,也报不来他的恩!单是贤妃的父母合家性命吗?寡人的父母合家性命、不是素父,谁人能救?况唐尧二女,曾共嫁一鱞,也不是行不得的事。现在素父之妾,不是郡主吗?我们且回府,看郡主之意若何。若决意轻生,便启知太妃,再作计较罢了!”

于是一齐回府,先摆宴款待文骕,王爷致谢:“适间不知原委,语言之间,多有得罪!”文骕亦再三伏罪。

 

 

席散后。王爷进宫、王妃说:“郡主之意已定,不肯偷生。”王爷因同大公主、王妃,齐见太妃,启知此事。这太妃便是陆太妃,王爷便是泾王祐橓,王妃便是白玉麟之女,陪文骕的驸马,便是玉麟之子白圭,年长公主,便是太妃亲女、白圭之妻。太妃六十寿诞,婿女俱来庆祝,小公上亦奉天子之命而来。因太妃、玉麟飞武,故泾王妹妃俱娴武事,设此围场,猎取禽兽,以致惹出这段事端。

当下泾王复说:“若太妃娘娘许给此姻,却也有天缘在内。文驸马于昨日在济宁起身,途中不遇虎,怎今日就得赶至此地?那虎又岂有不向山野逃跑,肯反进围场送死,岂非天缘?”

太妃道:“你岳父一家性命,俱由素父保全;先帝幽禁木笼,全亏素父援救,其恩固大。即我老身,若非素父,至今一海岛中老嫗而已!以一女酬恩,岂为过耶?况公主德性宽洪,与孙女又极相好。文驸马现愿叩头伏罪,将来夫妇妻妾间,自必和顺。孙女有七八位母姨俱嫁文家,更不愁无人照拂。此天缘,亦良缘也!当速令驸马作伐,不必迟疑!”

泾王等遵命,即托白圭撮合。文骕道:“侄婿听无不从,但须皇上及家父作主。侄婿进京,自必力求家兄转奏家父,皇上处则须叔岳奏知也。”白圭回覆。泾王一面启奏,一面请太妃作札通知皇妃、贵妃,便去恳求小公主,小公主含羞应允。至夜,复大排筵宴,款待娇客。岂知郡主辗转思量,在众人前受此大辱,即因旧恩,不思报复,岂可反事凶人?定了主意,捉空悬梁,竟行自缢。正是:

 

白虎初从围内死,红鸾又向阁中亡。

 

总评

素臣一数,已将文施后事尽情透露,却并未于数外添设。而是日是时又恰宜占得此数,此谓人巧极而天工错。

圣公问文畀一段话,明为三人总提立柱;妙以“似信不信,也没答应”八字。圆虚而灵活之镜花水月,无一痕迹可寻。

写文畀不会来马,细板、足极、亦趣极。人有人趣,马有马趣,各极其妙。如就盆饮水,踏翻水盆,连衣翻起,着惊而跑,喜乃骒马,紧傍、挨、擦、闻、嗅而行,竟跑进府,直入大堂,皆马趣也;由马走踱,“替我拉开!”满头是汗,紧扳鞍鞒,只怕要跌,喊“不要打!”两手紧捧,汗流满面,魂灵上身,板成一片,坐不下去,皆人趣也!窃恐顾虎头写生,未必有此笔笔添毫之技。家人称“孩子”刚听之,圣公称“小学生”则不悦。以家人不足较也。不特不足较,并不敢较;一较便恐打马,便致跌坏手脚。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也。

叙木盆一事,令众人发笑者,媚之也;恐其打马而即立以自解,并作担语,以发其关,非媚而何?此写怕打马之极致,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

家人云:“怎不识字?”文畀云:“何曾见甚匾对?”此写怕跌之极致,则亦写不会骑马之极致也。不特不见匾对是怕跌;即忽然想起亦是怕跌。否则一进城便有衍圣公在心,何至到其府尚不知,闻公爷而尚不知,直至说出“从古第一家”而后想起也?自文骕一去而刻刻怕跌,即入城而不知为曲阜之城;入府而不知为圣公之府矣。然则“忽然想起”仍是写文畀不会骑马之极致也。

问:文畀任家人轻薄,绝口不提官位,亦是写帕跌,写不会骑马否?曰:非也!文畀秉素臣家教,自无以腐鼠严人之事。若因怕跌而不提,则平日必开口便提,而岂素父之子性哉!且文氏一家几具百官之富,自视区区一职如芥子,然非被“小学生”一激,亦必不“下官编修”脱口而出也!岂如乡里小儿骤得一官,即满口官腔者耶?

文骕入围场,若如乡里小几,开口便吐字腔,则断无此一场大乱矣!亦由夙秉家教之故。以天子之婿、公相之子,至生死急迫之时,犹绝口不提官阀,总缘平时沐浴观感,无非重天伦、轻势位、笃至性、广仁术,之善政善教,恻隐既切羞恶复深。一提官阀,便得罪父母,辱没家声,故直至泾王认出,方始求推薄面,且宁碎骨于王前不敢重祖母父兄之怒。孟子曰:“所恶有甚于死者,此也!”写素臣家教之严之善至此,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文骕被擒必用小公主红棉套索,随手涉趣之笔。

一提素臣,而王妃、泾王、太妃即无不百怨皆空者,德之感人如是。古人有黄河如带,泰山如砺之誓,惟素臣足以当之。

第一百四十三回 百世推恩侯伯子男递衍 干秋异数君臣后妾同筵

 

小公主闻知,慌忙解救,幸未绝气。王妃姑嫂,不消说,赶来劝解,连太妃都进房譬说。郡主只是哭泣。太妃抱在怀中,一面替他拭泪,一面将素臣功德,及有患于先帝,有思于己,有患于玉麟一门,文驸马不知误犯处,再三开导。忽报王爷进来,王爷进房,便令王妃、大、小公主避入后房。随后,文骕肉袒负荆,进房跪在太妃前面,太妃吃惊欲起,郡主含泪欲避,泾王阻止道:“文驸马闻孙女短见,说虽已救转,此恨未消,恐有后虑。情愿肉袒负荆,长跪受责,以赎前罪,以平孙女之气。太妃老年,文驸马既系臣子,又属孙行,但请安坐,勿放孙女迁避,以伸驸马之说,以全婚姻之好。”太妃如言安坐,将两腿夹住郡主,犹如两条铁片,紧紧夹合,作想展动分毫。羞得郡主嫩脸泛出桃花,无地自容。

文骕道:“卑人干犯郡主,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卑人若知是郡主而敢于非礼,则其罪孽赎矣!彼时郡主戎装,未有贵介之饰;卑人仓卒,实有性命之忧。一时情急,遂致冒犯!若卑人知是郡主,郡主亦知是卑人,则两避之不暇,不特卑人不敢以手足相加;即郡主亦岂忍以钢刀见示?若不见原不知误犯苦情,则王妃、公主之围杀文骕,俱可责言;而小公主之套索擒拿,更属无情之极致矣!迨后业知郡主而仍复提夹搿抱,则先虑为炮箭所伤;后恐为刀斧所杀。性命关头,实不暇为郡主计。只此一念贪生怕死,是卑人实犯之罪!然亦不知为叔岳之女,白老伯之外孙女也。设使郡主易地处此,将引颈受戮耶?抑尚求生路耶?卑人自问,以天子之好,宰相之子,不争虎而仅索原箭,有何大恶?而死囚、强盗,毒口交加,如刀枪箭矢,凶手并举。然并不稍存芥蒂者,以其失于不知也。同一不知,在卑人则是无忿怼,在郡主则视若寇仇;恐亦非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恕道也!男儿膝下有黄金,卑人岂肯屈辱至此?一念郡主受耻,非此无以平郡主之气;一念家传仁厚,即一草一木,不忍毁伤,何况人命?故被女兵围杀,但只架隔,不敢行凶。恐虽得脱身,而致有伤损也。惟望郡主大发慈心,将背负荆条,挞之流血,以全郡主、卑人两条性命,则感且不朽!”

郡主初时虽不思报复,而怨忿填胸;今见文骕分说明白,长跪请刑,把一腔怒气,俱送入爪哇国去了。只得开口道:“驸马既如此说,便把前事一笔勾销,责打之说,再不须提,快请出房便了。”文骕道:“郡主若不赐责,卑人断不放心!”郡主沉吟道:“打是断断不敢!驸马请起,求赋一诗以见意罢了!”王爷便把文骕拉起,替他拔去荆条,穿好衣服,取过笔砚,令郡主出题。郡主指着画上两只鹌鹑,文骕道:“郡主犹以卑人为好勇斗狠之徒耶?”因据案疾书道:

 

毋健喙,喙承悔;

毋逞距,距招侮;

斗宁胜,斗幸胜,致釁何以平情?

日思其名姓,在鹌知安;因鹑而醇,双栖不惊,

泊然无争,以恬吾生。

 

郡主看毕,见识破命题隐衷,兼以双栖无争,暗寓婚姻,并和妻妾和美之意;诗复一句一转,一转一奥,如古刀剑诸铭.暗暗称叹、但何肯自屈若此?得毋狂荡好色者邪?因与太妃耳语,即以文骕所言男儿膝下有黄金命题。文骕微笑,一挥而就:

 

男儿膝下有黄金,细粉投繯耻抱衾,

折槛肯垂强令项,读书曾薄长卿琴。

艺生并育乾坤量,保赤如伤父母心;

家教森严甘自屈,非关情浅与情深。

 

郡主反复玩味,肃然起敬。将两诗送与泾王,道:“父王快请驸马出外,女儿执硜硜之见,致辱君子,当于公主前百拜谢罪。此后再不敢萌轻生之见矣!” 泾王大喜,将诗看了两遍,点首称赞,交宫女送入后房,自陪文骕出外。

王妃等争看那诗,啧啧叹赏。大公主道:“素父家教之善,驸马存心之厚,此两诗尽之矣!”王妃道:“妾身恐驸马止精武艺,未娴文墨。观止两诗,何难突过其兄《驾山信》乎?”郡主进来,真个向小公主谢罪。小公主鲜红两颊,一把拖住。到晚间,一床睡下,私语道:“亏妹子两题探出心事,焉知非好勇斗狠,轻狂无检之徒耶?”

次日,泾王令世子厚,护送小公主回京,并令大公主同进京,委曲启奏天子,及皇后、皇妃。只说;“驸马追虎,误入围场,虎犯郡主,驸马脱郡主于虎口。郡主避男女之嫌,立誓终身不嫁,故为此权宜之计。小公主意见相同。惟求皇上矜全,破格允准。”

午膳后,泾王领文骕入见太妃、王妃。王妃细看文骕相貌,秀而有威,丰神奕奕,越看越爱。缘围场初见,系在忿怒之时;房中复见,殊多觳觫之状。至此,则人逢喜事,气色精神具焕发出来。兼之冠带巍峨,容止安适,加以青眼相看,竟像改头换面一般,喜得王妃满心畅快,恨不得将女儿即与成婚,享受闺房之乐。太妃、泾王、王妃俱好武艺,叩其韬略,更是搔着痒处。将素臣心法,次第发挥出来,三人闻所未闻,爱如活宝!都感激那猛虎为媒,一日一夜,从济宁直引入围场,成此美眷!

如此数日,计算家眷得到,便逐日差人至大店中打听。此日文凤等至府,文骕瞒起拿抱自缢等事,照奏闻皇上之说,—一述知。文凤等俱向泾王深致不安,道:“舍弟虽效微劳,何敢屈郡主为侧室?”泾王道:“小女与公主姊妹,原无正侧之嫌,而与令嫂令弟妇九位母姨为妯娌,反是占了便宜也!”泾王命世子妃亲往店中请各王妃、公主、郡主、夫人至府会亲。于是五公主、四王妃、八白夫人,俱赴王府。其余小辈公主及楚王郡主等,皆辞谢未赴。当日,大排筵宴。泾王妃与亲姊妹阔别多年,一时见面,哭笑都有。单少一文鹏夫人在南,马玉夫人在北,不然,则玉麟所生十一女俱在一堂矣!郡主因有结亲一事,不肯出来。泾王妃道:“在座之客,五位是堂姊,四位是堂嫂,只有八位是文家新亲,又俱是你姨母,有甚害羞,如何可以不出见呢?”郡主没法,只得腼腆出见。众人俱请见太妃,太妃欣然出见,公主、王妃俱行家庭之礼。八位白夫人要行君臣之礼,太妃阻止道:“大家只叙亲谊,若论起老身出身,当年在尊府,也不知磕过尊翁、尊堂许多头来?如今得已结成婚姻,僭作长亲,已是万分侥幸了!先帝性命,都是你公公在木笼中救将出来,还敢把皇帝的势分,来厌伏你家吗?”于是略去君臣,但叙亲谊。内外筵宴,尽欢而散。

 

 

次日起身,于二十七日到京。风姐告诉文施之事,文龙道:“施孙非横夭之相,骕弟、畀儿,既皆因虎马得婚,则其常梦龙,亦必龙为之媒。况公公等皆如此说,自不妨事。当于四夷各馆,留心访问。全表弟代畀儿作伐。现在修书,将骕弟之事,一并禀明父亲可也。”

十一月奉旨,将泾王长女赐文骕为次妻。素臣字来,说祖母甚喜与孔氏联姻,一口许下,可即为下定;骕儿之事.候圣旨定夺……等语。十二月,素臣得赐婚之旨,奏谢天子。谕文龙就近行聘,文龙请出大媒,向景州、曲阜两处关税。次年二月,分头行聘。自二月至四月,素臣孙奋、异、判、制皆尚婚皇孙女,孙女畹,则皆尚婚皇孙,术、泮、籽、毕、耜、河、伊、湄八孙,皆娶玉麟孙女,侔、佑两孙女,皆嫁玉麟之孙。二十八年二月,女鲔出嫁楚府,子骕尚主。八月,复娶泾王郡主成婚。二十九年,孙甸、畇、刚、俅皆娶楚王孙女,剑、椿、耘、阶皆娶玉娥孙女,带、泌皆聚天生孙女,栓、揖皆娶长卿孙女,孙女畔、纷皆尚婚皇孙。

三十孙俊、阳、哇、剑俱尚婚皇孙女,松耦俱娶楚王孙女,畀娶圣公女,薅、畘、泓俱娶玉麟女,梗、(田光)俱娶全身孙女,(耒童)、剞俱娶始升孙女,冲、倩俱娶东阳孙女,楠娶日月孙女,孙女前、伦俱尚婚皇孙,曾孙刍、铭娶日月曾孙女。

水夫人因铭儿成婚,想起文施,闷闷不悦。素臣道:“大约施郎已在国外缔婚,成婚久矣。孩儿前年曾梦施郎,奉命婚期,孩儿梦中朦胧,许其自主,因系梦寐之事,未敢妄奏。母亲请免愁烦。”水夫人惊异道:“我也梦有此事,亦因梦寐难凭,未曾提起。你若亦有此梦,也便奇了!现在儿孙满堂,岂犹有不足意之处?缘是你嫡长曾孙,未免不能忘情耳!”母子说毕,也就丢过一边。

 

 

三十一年春间,天子已为水夫人庆祝百岁地步,于赐第旁,东建公主、郡主府二十一宅,以居凤、鳌、麒、彪、夔、骕六驸马,男、畕、畾、(四田)剀、本、来、奋、异、判、制、浚、畼、哇、剑十一仪宾;西建百子府百宅,以居文鹏等诸孙。将本宅正面照墙,改建白离石龙凤大牌坊一座,御题“上寿母仪”四字,坊柱上一联:“德媲周任,教同孟母”。东西“功高北斗”、“德重南山”两坊,亦俱改建白离石龙蟠凤舞之式。大门上左右列二石坊,左曰“一堂六世”,右曰“百子千孙”。大门竖头匾额,改题“天下第二世家”,赐联曰:“盛朝辅弼,功逾稷、契、伊、周;圣道干城,业过关、闽、濓、洛。”在府第之后,开一道长河,引入官河,于园内万松亭西,设立水墙门。自水墙门上,可直达京师张家湾马头。整整忙了一年,方始完工。

次年,天子正月下诏,为宣成太君赦天下一年田赋。命皇太子监国,文谊、文麟辅政;派刘健、谢迁扈驾;各部院翰詹科道监寺衙门、点堂上一员随驾;文骕督左右翼,副总兵文寤、文长率兵五十名护卫;天子率皇后、贵妃于二月登泰山,燔柴祭天,望祀山川。肆觐东省巡抚、巡按、市按两司及总兵官员,咨间疾苦,存养高年,省耕赐赉,百姓大悦。

至阙里,谒圣庙、圣林,心头口头,俱有吟咏赞颂之意,吞吐不定,却苦于无处发墨落意。因问衍圣公:“南北衣冠至此拜谒者必多,自不乏长篇短什,以抒仰止之诚。其最佳者,可还记得一两首吗?”圣公道:“文人墨士,题咏极多,既不敢涂抹墙壁,又未便投赠小臣,故虽有佳作,无从而知。有地方大吏,过往朝绅,通刺及臣,随同赴谒者,亦多含意未伸,间有所题,因非传作,事过辄忘,未能记忆。惟臣婿文畀曾题数诗,颇合风雅,尝朝夕把玩,故至今不忘于心,可否录出以至览?”天子道:“文畀所作,自必佳胜.可即录呈。”圣公恐天子题咏,一切文房具备下的,立时把文畀所题七首诗写出呈上天子逐首看完,啧啧叹赏道:“此可与其叔《驾山集》并驱矣!朕欲颂扬圣德而苦于无从落笔,故欲见一二佳作,以开发朕意。今见此诗,复如见崔颢之《黄鹤楼》诗,阁笔不能道一字矣!卿何幸得此快婿也!”衍圣公伏地谢道:“文畀河敢仰承圣谕!崔颢诗才,迥逊李白,即《黄鹤楼》诗亦一时兴会!”天子命内侍扶起,笑道:“卿犹袭于俗说,朕非奉素父之教,亦未知《黄鹤楼》诗之妙也!”

是日,遍召孔氏子孙生员执事官以上,各赏白金缎疋,赠衍圣公冠带蟒衣全副,白金千两,曲阜知县冠服一袭,白金百两。

 

 

三月中,至凤阳,谒祖陵。四月,至留都,朝见南部院诸臣。命南工部尚书文鹏先回吴江,止素臣勿远迎。渡江于中流幸金、焦,是时,风不呜条,江如匹练,遂由大江直抵江阴。泊申港,谒季子墓。由无锡抵姑苏,古心、素臣率子孙至浒墅迎驾,随幸虎阜。虎阜佛寺已改为紫阳书院。山长即致仕礼部尚书文雷,领百生徒迎接。天子见文雷精神矍铄,道貌巍然,各生徒皆雍容跄济,满面诗书之气。且所至百姓淳朴,盖藏丰盈,山村水坞,入耳皆诵读纺绩之声;触目皆衣冠袚襫之象。老民老妇携杖迎观者,俱有欢然自得之乐,满心畅遂,谓文雷道:“朕一路所见如是,非君家素父,曷克至此!先生得如此贤阮,顾不乐耶?”文雷顿首谢。天子赐蟒衣一袭、玉带一围。诸生徒每人缎二疋。

次日,舟抵阊门,水夫人率诸媳来迎,奉旨免朝。皇后、贵妃接入凤舰中,握手慰劳,欢恰无比。小公主及郡主,俱拜见祖姑、诸姑。于舟中赐宴,天子同观水、古心、素臣等幸范文正公祠墓,登天平、莲花诸山。于五月初一日至吴江,吴江不设行宫,即驻蹕新建公主府中。水夫人率子媳等朝见过,天子后妃即幸素臣府第。水夫人迎驾,天子止勿拜,曰:“就见百年,若更劳礼,非优老之意也!”古心、素臣率诸男子朝见天子,飨天子于补衮堂。阮氏、田氏率诸女子朝见皇后、贵妃,飨后妃于安乐窝。

天子问:“二十六年以前,素父子孙俱有名籍在宫,自二十七年至今,复添丁若干?”素臣道:“臣亦不能悉记,有册可稽,伏陈御览。”天子看时:

 

长子龙,田氏出,妻东方氏,妾钱氏,子十,孙二十八,曾孙一,女三,甹、畹、(田共),孙女六:膂、、钗、钏、旐、(上甫下方)。

长孙甲,东方氏出,次由,钱氏出,男,东方氏出,畊,东方氏出,略,钱氏出,奋,东方氏出,甸,东方氏出,畇,钱氏出,畀,东方氏出,畼,钱氏出。

长曾孙施,甲出,铭,由出,旆,男出,旋甲出,鉴,由出,子,男出,旗,甲出,锦,由出,旌,男出,旒,甲出,铗,由出,旄,男出,族,男出,钧,略出,旃,畊出,钰,略出,斿,畊出.镶,略出,旅,奋出,斺,畊出,珠,略出,鑅,略出,旜,奋出,旔,甸出,銛,畇出,旑,甸出,铨,畇出,旓,畀出,镖,畼出。

云孙祜,铭出。

二子麟,田氏出,妻白氏。子六,孙十五;女四:富、畔、甽、甾。

孙:畕、畾、(四田)、異、畦、画。

曾孙:皤,畕出,哲,畾出,皆,(四田)出,皞,畕出,皦,畾出,(上明下白),(四田)出,皂,畕出,早,畾出,(上日下儿),(四田)出,旰,異出,百,畦出。

三子凤,刘氏出,尚长主,子五,孙十四,女三:(分刂)、则、前,孙女一,囡。

孙:钊、(公刂)、判、刚、刓。

曾孙:国,钊出,回,钊出,目,(公刂)出,围,判出,囿,判出,囱,钊出,圃,判出,囡,钊出,园,(公刂)出,(口中余),判出,(口中彘),刚出,圌,(公刂)出,四,判出,囨,刚出。

四子鹏,沈氏出,妻白氏,子五,孙十五,女三:沅、汾、沚,孙女一:皒。

孙:池、氾、沉、泮、浚。

曾孙:皓,池出,(白分),池出,皊,氾出,(白票),沉出,(白比),池出,皈,氾出,(白舜),沉出,皉,池出,(白市),氾出,皌,沉出,(白白),泮出,(白毛),氾出,(白今),沉出,皏,泮出,(白圭),浚出。

五子鳌,任氏出,尚次生,子五,孙十三,女三:侔、估、侖,孙女一:圆。

孙:仕、仲、佐、(亻术)、信。

曾孙:圉,仕出,囦,仕出,(口中文),仲出,園,佐出,囷,仕出,固,仲出,圚,佐出,囿,仲出,圑,仲出,(口中光),佐出,(口中皂),仲出,圁,佐出,圙,(亻术)出。

六子鹤,刘氏出,妻白氏,子五,孙八,女二:副、(扁刂)。

孙:剀,制、刿、剑,剔。

曾孙:皔,剀出,皕,剀出,皖,制出,皗,刿出,皡,剀出,(白仑),制出,皘,刿出,皠,剑出。

七子犀,林氏出,妻白氏,子五,孙八,女一:杏。

  孙:本、术、椿、松、桥。

曾孙:(白曷),本出,(白军),本出,(暘换日为白),术出,(白春),椿出,皛,本出,皑,术出,皠,椿出,(諨换言为白),松出。

  八子骥,未氏出,尚楚主,子五,孙八,女二,(耒畐)、(耒生)。

  孙:耒、耔、耘、耦、(耒英)。

  曾孙:圂,耒出,(口中皂),耒出,(口中崙),耔出,(口中普),耘出,圉,耒出,(口中鼂),耔出,囵,耘出,圈,耦出。

  九子虎,田氏出,妻东方氏,子五,孙五,女一:(嵤换山为目)。

  孙:畢、界、畘、(田仑)、畯。

  曾孙:旊,畢出,旑,界出,旍,畢出,(旍换令为多),界出,(旍换令为奄),畘出。

  十子骐,米氏生,尚三主,子五,孙五,女一:耚。

  孙:耜、耤、耨、(熯换火为耒)、(耒寻)。

  曾孙:(口中耆),(口中乳),耤出,耜出,圇,耜出,圚,耤出,(口中皇),耨出。

  十一子鹰,沈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五,女一:沼。

  孙:河、泌、泓、沆、洋。

  曾孙:皟,河出,皠,泌出,(劳换草为双白),河出,(白麻),泌出,(白单),泓出。

  十二子鲤,任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五,女一:供。

  孙:伊、佺、偁、倈、仟。

  曾孙:皢,伊出,皣,偁出,(白为),伊出,(白登),佺出,(僕换人为白),偁出。

  十三子豹,林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五,女一:柈。

  孙:楣、楫、楩、权、枱。

  曾孙:(白業),楣出,皦,楫出,皧,楣出,(白翟),楫出,(白蒙),楩出。

  十四子彪,田氏出,尚四主,子四,孙一,女一:疆。

  孙:(田光)、番、疁、畉。

  曾孙:(口中蜀),(田光)出。

  十五子骏,未氏出,尚楚主,子五,孙一,女一:(择换手为耒)。

  孙:(耒童)、(耒昆)、耬、(耒来)、(陪换耳为耒)。

  曾孙:圌,(耒童)出。

  十六子(上旅下马),刘氏出,妻黄氏,子五,孙一,女一:桐。

  孙:剞、剫、(兑刂)、劏、(角刂)。

  曾孙:黄,剞出。

  十七子鹍,沈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一,女一:沄。

  孙:冲、沛、涪、汭、汲。

  曾孙:口,冲出。

  十八子鼋,任氏出,妻白氏,子五,孙一,女一:俐。

  孙:倩、健、伟、儁、儴。

  曾孙:皪,倩出。

  十九子貌,林氏出,妻龙氏,子五,孙一,女一:桐。

  孙:楠、檀、梃、(木熏)、椽。

  曾孙:宠,楠出。

  二十子獬,田氏出,妻洪氏,子四,女一:顮。

  孙:畛、疄、疃、(上粥下田)。

  二十一子隼,沈氏出,妻全氏,子四,女一:澣。

  孙:法、沔、沃、渥。

  二十二子虬,任氏出,妻龙氏,子四,女一,俉。

  孙:传、保、伺、使。

  二十三子夔,林氏出,尚五主,子四,女一:杫。

  孙:梅、梧、檟、梓。

  二十四子骕,未氏出,尚六主,次妻泾王郡主,子三,女一:耣,郡主出。

  孙:(耒炎),公主出,(耒争),郡主出,(耒昜),公主出。

天子看完,将宫册细对道:“素父又添九孙男、九孙女,九十六曾孙、六曾孙女,一云孙矣。”顾谓刘健、谢迁道:“吏部拟随驾名单,朕独将大理寺正卿改派少御洪相,詹事府正詹改派少詹皇甫留者,一以便其庆祝,遂亲故之情;一以证五十年前之事也。成化六年,朕在青宫,为素父演满床笏,以素父子孙必多于汾阳,此两卿之父所共闻者。然彼时亦不能料其盛之至于此极也!今已至三百三十九丁矣,至百岁何难千万耶?此固由辟除佛、老,去万世之杀机,亦由素父家教,非经期不同房,知有孕不同房,虽值经期,而雷电风雨,严寒溽暑不同房,国忌不同房,父母疾病不同房,其良法美意,有以致之也!朕未会素父,不知禁忌,止得太子一人,而疾病缠绵,垂危者屡屡,幸而获免。后奉素父之教,渐守渐固,并令子孙皆守之。今且孙曾绕膝,合男女而计,已九十丁矣,悉皆痘疹稀疏,无疾病夭札之事。古人所谓寡欲多男者,岂不信哉!素父二十四子,除有职外,已俱封侯。诸孙除有职降一等为伯,曾孙降子,云孙降男,自礽孙以下,隼二十四子之数,袭二十四男爵,与镇国、卫圣两公,吴江、震泽、平倭、靖番四伯,各由嫡长世袭罔替。扶桑、日本两国,乌斯各藏,则以武勇威望者遥领之可也。”素臣力辞不获。当即除旨行在内阁,将素臣诸孙俱封百岁伯,曾孙俱封百岁子,云孙封百岁男,诸孙女无封者,俱赐县君冠服,曾孙女无封者,俱赐乡君冠服,命行在部制诰命冠带,限三日缴给。赐古心孙曾无职者国子生,赐诸孙女、曾孙女无封者八品服,俾庆寿时无一白衣。

 

 

是日,天子与素臣在外叙阔别之情.皇后、贵妃与水夫人等在内叙相思之况,直至深更,方列炬灯,送至公主府安息。水夫人因天子后妃驻跸旁宅,不敢居正寝,与田氏、红豆俱避居侧楼,古心、素臣陪刘健、谢迁居公主府门,听扈驾。

天子定于初二日,幸浴日园赏玩四灵;初三日,幸水夫人等生祠;初四日,幸安乐窝,请水夫人讲书一章,君臣煮茗谈心;初五日,庆祝百岁寿诞;初六日,休息一日,听随驾及南都各官庆祝;初七日,回銮。

次日,素臣设宴北山、湖心两亭,天子后妃入园,至初览亭,麟凤龟龙,俱来朝见,飞舞呜跃;鸟兽鱼鳌,唼喋缗蛮,如奏箫韶,如舞干羽;那只梅花神鹿,更驯扰帝足,呦呦和鸣,挥之不去,天颜大悦。各处游览毕,命将北山亭筵席并设湖心亭,谓素臣曰:“君臣骨肉,如朕与素父者,从古所无;素父诸夫人及皇后、贵妃,皆年逾耆老,惟未夫人未满六十,而久在宫闱,皇后、贵妃患难之中,既与素父日夕周旋,而素父又年将及耄矣,尚有问男女之嫌,存形骸之见耶?朕与后妃三席;南面,太君一席;北面,素父一席;西面,六位夫人三席;东面,小驸马坐素父席旁,小公主、郡主坐太君旁。以为臣飨君亦可,以为婚姻宴会亦可,以为骨肉家宴亦无不可。自此日起,至初七日起行,凡有宴会,皆如此礼,以见君臣鱼水千载之一时也!”水夫人恐重违天子意,命素臣遵旨设席。

天子于席间谓水夫人道:“朕之得见太君者,屡矣,皆来得叙坐细谈。朕之私衷,实以母事太君。今日之宴,当若家庭骨肉之相叙,朕固欲闻太君及各夫人謦欬,即皇后、贵妃亦不妨与素父相问答,叙述生平,朕且乐得而闻之也。请自朕始,先与太君及诸夫人相问答,然后后妃与素父相问答,务期无隐,以慰朕心。太君一生所乐者,孔、颜之乐,不问可知;独请问自少及今,所处之境,快心者几位?其中复以何境遇为最乐?乞道其详。”水夫人起立,天子慌忙止住,因敛任而道:“蒙皇上降心垂询,恩同覆载,即儿女之私,亦得上达天听,不敢自嫌其亵。臣妾自于归后,见先臣继洙积学励行,有穷则独善,达则兼善之志。窃以妇人终身所从者,惟夫与子,遇人不淑,终身之戚。幸先臣尊德乐义,与妾同志。无事脱簪之谏,不烦断机之劝,此时私心,实深庆幸。及生两子,质虽中人,性俱和顺,长而率教,心复幸之。迨文白狂言致祸,闻皇上爱护之深,赐予之厚;彼时国师司礼,势焰方张,臣妾为社稷民生起见,日夕如履春冰。及闻皇上幼年明圣,知国本既固,杞忧可释,其乐无涯。嗣后赈丰城饥民,平广西、苗、猺,诛逆藩而出皇上于险,擒逆竖而迎先帝回銮。北靖胡氛,南清倭乱,兴利除弊,遂致升平,无一非乐境也。臣妾在琢州,忽得女遗珠,其事虽细,而出于意外,儿女私情,亦有喜而不寐者!若夫生平所最乐,则莫如辟除佛、老,去千古之大害,开万世之太平矣!古之志除佛、老者,代不乏人。唐有傅奕、辅愈;宋有司马、程、朱。皆未遇一德之君,以致空言无补。文白遭逢圣主,遂使大奸之去,如距斯脱,念及于此,能不为天下万世,感激皇恩,永永无极哉!”

天子道:“太君所言处境之乐,除得大家一事,为一人之私乐;其余皆尽妻道、母道、圣贤已溺己饥,一夫不获时予之辜之道。松柏不产于培塿;明珠必毓于深渊。非大君之盛德,曷克笃生素父,以成此不朽之盛业耶!至太君以素父之功归于朕,而不知其原,则仍由于素父也。朕自总角,即受老伴之教,知二氏为异端,而见之不真,来敢有攘斥之意。成化六年,承素父剖析邪正,如别黑白,顿觉此心开明,时于太皇太后前,微露攘斥之意。太皇太后以恶由僧道,不由佛、老;即僧道内,亦有善有恶,何可妄议辟除。朕深信太皇太后贤明,兼以自幼卵育教训,未敢违逆圣意。至成化十年,为妖僧、道所困。太皇太后被素父一席话提醒,此心登时弃邪归正。难平后,即遣去,剃度女僧,拆毁佛殿,焚灭经像。日取经书玩味,体认圣贤心理,印证素父所言,愈悔从前溺惑,便时以攘斥佛、老为念,与朕同志,其事方得施行。若太皇太后非遇素父,犹信佛、老,则朕虽有攘斥之念,亦屈而不能遽行。宫中女僧、佛殿、经像即不敢除,何能通行薄海内外,以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也哉!朕非亲父,不能与素父同志;太皇太后非素父,不能与朕同志,其原不皆由于素父也耶?”天子说到那里,不觉双泪潜然而下。皇后、贵妃俱吃惊。正是:

 

有乐而哀情若反,抚今追昔想当然。

 

总评:

文骕肉担负荆,几于无耻;而一说本意,令人赞叹无穷。写素臣家教森严故己透顶,而民胞物与之量,亦和盘托出也!郡主一死,则文骕无颜更见父母,实有所恶有甚于死之念,放曰:“全郡主、卑人两条性命,岂一死一抵’之谓耶!

文骕负刑一段,陈说其非好勇斗狠、轻狂无检,实为家传仁厚,一草一木不忍毁伤,已洞若观火,何待两诗而始见哉?此见诗之感人性情最为深切!两诗别无他意,不过复述一遍耳。而反复玩味,即肃然起敬,甘以百拜谢罪,与空空陈说一段话头者感触悬殊。故曰:“诗可以兴。”

素臣二十四子,其特笔表写者,文龙以外,止麟、凤、鹏、鳌四人。鹤、犀而下即无一出笔表之者,何独表其末子?曰:文龙等五人,其首;末子骕者,其尾。表首尾以包其中间,此定法也!若但于中间抽举一、二人,便成挂漏。或问如所说,则于孙何独表一甲;于曾何独表一施;于云何独表一礽?皆有首而无尾。且子孙又何独抽一畀?适如挂漏之谓耶!曰,此又举一以例其余之法,非可执一也!至文畀,则与骕同年月日所生,既表骕、施,不兼表畀,则削色特甚,故以三人合传法牵连在之。文施上天之时,文畀即举三梦作一提掇,迨后风姐云怎三个同年、月、日所生云云;文龙云骕弟、畀儿既皆因虎马得婚云云,处处牵连三人作合传也。于子,则表六人;于孙,则表二人;于曾、云,只但表一人,此又亲尽则祧渐远、渐降,一定之理。

太妃云:“当年在尊府,不知磕过许多头”,与前回“海岛中一老嫗”之说,同是不讳出身微贱,而此尤卑屈。如此方能为帝妃、为王母。量大者福亦大也!乡里小儿,暴得富贵即讳言贫贱时削色落采事,有人提及,以面红颈赤;甚者乃更致怨。其富贵必小、必不久,量小者福必小也!铁丐每不自讳,可与太妃匹体。故亦贵至都督,富有各岛。

以未满八十三人,而子孙多至三百三十余丁;诚为仅事。然细按之,不过每人生五丁、六丁,至八丁止耳。惟文龙有妾,而又居长;文麟孪生三男二女,方有十丁。此之谓奇,而不诡于正。

回应解黄鹤楼诗,不正应而旁应;不实应而虚应,便觉一片空灵: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匣中之剑,帷中之灯。宜僚弄丸,公孙舞剑,超超玄箸,妙手空空。

五世封爵、臣、后同筵,恩礼之隆,旷古所无。皆归于辟除佛、老,则泰然安之,而不忧其蹶。故君、臣、后、妾共言乐事,而皆以辟除为首也。水夫人归之于天子;天子仍归之素臣,则亦如风谣所云,“圣主得贤臣”而已。

第一百四十四回 

二老来归君臣同乐 

双翎未展母后俱惊

 

天子慌忙拭泪道:“提及太皇太后,不觉感伤。倘得同宴此亭,其乐当何如哉?”水夫人回念旧恩,亦潜然泪下。天子谢道:“今日欲得太君之欢,乃反致大君之感,朕之罪也!”水夫人亦连忙拭泪。

天子遂问田氏处境之乐。田氏敛衽起立,天子忙止住道:“朕已说明,不可拘礼。自后各夫人凡有陈答,俱勿起身,但敛衽足矣。”田氏只得坐下,回奏道:“夫有同心,子有率教,赈饥平寇,致治辟邪。一切乐境,皆如妾姑。惟妾夫致祸,未免惊心。即闻皇上贤明,实亦忧喜相半,不能如妾姑之乐天知命也。此外,则见母于不意,而慰十载乌私;忧姑之垂危,而得三尺瑞雪。皆喜而不寐者也!”天子赞道:“忧喜相半,此至情也;实陈无隐,是谓勿欺。太君之乐天知命,则孔子所谓‘中心安仁’,天下一人而已,岂可概之大贤以下哉!”

复问红豆,红豆敛衽道:“臣妾之乐,俱如镇国夫人田氏。惟丰城赈饥,未得身历,幼失怙恃, 莫遂乌私耳。此外,则妾夫受蛊而侥幸得生,一乐也,其乐大;奉旨赐婚,得见妾姊鸾吹,亦一乐也,其乐小。大小虽殊,而各当其时,则皆有喜而不寐者。敢以实陈!”天子道:“旨哉,卫圣夫人之善言情也!乐有大小,而各当其时,则同一致耳!”

因问璇姑。璇姑敛衽奏道:“臣妾处境之乐,皆如妾主母田氏。惟父母久亡,而不得见耳。此外,则避祸于连宅,劝连城反邪归正;被劫于勒逆,遇贵妃志合情投;赐环于丰城,感主姑仁育义止,皆乐境也!主母田氏、未氏,皆以得事贤姑为至乐。仓卒奏对,未及并陈,合井奏明。”天子大喜道:“太君之门,以夫人为传道之器,洵不诬也!劝连城,以善及人也;遇贵妃,善与人同也;感贤姑,时雨化之也。而且称主母以正名分,代陈情以决嫌疑。孔子云:‘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讵不信哉!”

因及素娥,素娥道:“臣妾之乐,亦同刘氏,特无劝善之雅,未克遭遇贵妃耳。臣妾幼失父母,上一兄遣戌广西,不知生死。后妾夫主自广而归,忽得亲兄嫂之信,此时私心,亦尝喜而不寐。此外,更无足为皇上陈者矣。”天子点点头,次及湘灵。湘灵道:“臣妾之乐,悉同沈氏。唯沈氏有兄而以见兄为喜;臣妾无弟,而以生弟为喜,其乐在同异之间耳。”天子笑道:“同异之间,乃诗情也!”因复问天渊。天渊道:“臣妾之乐,悉同任氏。惟性耽武事,兼爱数学。夫主不特德足刑于,而武勇天授,数学通神,奉为师资,遂克长益,是亦臣妾之乐境也!”

天子道:“由此而推,则卫圣夫人之喜文,玑衡夫人之喜算,素灵夫人之善医,敏慧夫人之喜诗,而皆得素父之真传,宁有不乐者乎?特该于得贤夫之乐,而未析言之耳。且朕以得臣素父为乐;皇后、贵妃以朕之得臣素父为乐;举朝以得友素父、事素父为乐;天下以得相素父为乐;万世以得除大害于素父为乐。是素父一人,乃众乐之宗也!共奉素父三爵,合席俱陪一爵。太君为乐母,皇后代朕亲奉一爵。”

各饮毕,水夫人率诸媳,遵旨问天子一生乐境。天子道:“朕之乐,在得素父,其大纲也。析其目而论其尤者,则:清宁被困,而素父从天而下,遂平逆藩,此一大乐也;上皇被胁,而素父泛海而出,遂诛逆竖,此一大乐也;天下既宁,而素父自牗而纳,遂除佛、老,此一大乐也。在太君、素父及诸夫人,自以除佛、老为最乐,而朕于死生呼吸时,得存已隳之庙社;想望俱绝时,得见太上之天颜。其乐盖与除佛、老等,此则朕一人之私也。”水夫人道:“宁亲亲而仁民,性中自有差等,虽私而实公也。皇上之乐,自应以解清宁之围,出上皇于险为最乐矣!”天子拱手:“诚如太君明训!”复令皇后、贵妃与素臣问答。

皇后、贵妃途同询问素臣一生乐事。

素臣道:“臣之乐,与臣母略同。臣母乐在夫子,臣乐在父母;臣父乐得意外之女,臣母乐得意外之妹;其余悉同臣母之乐,而亦以佛、老之得除为至乐。此外,则遭际太皇太后,圣心开悟,崇正辟邪,不为妖法所慑;劝说龙生夫妇,一嫁一娶,不绝英雄之祀;赠宝刀而诛凶有器;活金砚而探密有人;得黄马而赴远有力;揽豪杰而得臂指之助;剪羽翼而衰叛逆之势;辨邪正而破达士之谜;论经史而广同人之益;剖冤抑而明贞妇之心;焚庙宇而绝邪神之迹,亦时时得有乐境也。臣敢遵皇上圣旨,请问皇后殿下之乐。”

皇后道:“本宫之乐,与皇上同,而天性之爱,则素父疗太子之病而回生起死;切肤之灾,则素父授皇上以笔而镇心辟邪。此二事者,亦乐境也。”素臣复请问贵妃,贵妃道:“本宫之乐,亦同皇上。而遇同心之姊妹,其臭如兰,此一乐也;逢国手之神医,怪病若失,亦一乐也。”

天子道:“据皇后、贵妃所言,即各人之私乐,亦多由素父。朕谓素父为众乐之宗,岂虚语哉!所不乐者,计惟老聃、释迦、凶藩逆寺、及诸徒党耳!而僧道之还俗者,胁从之放赦者,即无不歌咏太平,含哺自乐。素父诚众乐之宗,太君诚乐母也!其复奉素父三爵,太君一爵,朕与后妃等如前贺陪。”素臣力辞不获。

合席饮毕,天子复问水夫人道:“太君一生乐事,朕既得闻命矣。请问:自揣生平,亦有如管宁所云,一日科头,三朝宴起。为太君所未适于中,而欲内讼者乎?”水夫人道:“女子当秉内则,鸡鸣盥潄,栉縰筓总,何敢有科头宴起之事?臣妾所自讼者一事,所欲陈者一事,敬为皇上言之。昔年避难丰城,妾子文白远戌辽东,妾庶媳沈氏、任氏聘而未娶。忽闻诏选秀女,遑遽无策,误听长媳阮氏之言,令次媳田氏改装双娶,彼时惕息,如坠冰渊。此后渐惶,时怀局蹐。以似属权宜,而实邻欺罔。此终身自讼之一端也。而所欲陈者,前蒙皇上天恩,以未氏赐文白为妻,因未氏实有恩于臣子,而彼时赐姓,俨属天潢,君命私情,两难违逆。加以次媳田氏感恩固劝,致有迁就之事,实违礼教之常。嗣经皇上改定礼制,特旨令未氏、林氏皆从本性,以杜乱宗,而并妻之嫌,尚未改正。未氏虽屡向臣妾陈情,欲退居林氏之下,妾以君命所在,未敢擅主。夫并妻匹嫡,礼教所严。齐桓霸主,尚能申明其禁,今世跻上理,岂宜反循叔季之习?伏祈皇上俯赐更正,臣妾幸甚,礼教幸甚!”天子道:“采选之事,乃奉行者之过。皇上岂肯夺臣子已聘之妻妾哉?权宜改装,似邻欺罔,而实免君父之过,权而合于经者也。至并妻一事,乃朕之过也!其自今始,未夫人即退居忠勇夫人下,可改封恭让太夫人;田夫人可进封镇国卫圣太夫人。”田氏、红豆俱出席谢恩。红豆并乞将文骥卫圣公世袭改归文麟,天子准奏,称叹不已。是日,红豆即撤席,与湘灵、天渊同席,让田氏专席。

席罢,天子后妃轮流于香泉坐汤,见紫芝石室中一只大建盆内,植着那本神芝,比前更高大一倍,啧啧叹赏:“芝固天下之一神芝,泉亦天下第一温泉,瑶岛紫芝,易州汤泉,迥不如也!”

初三日,驾幸水夫人生祠。

是时,前殿已塑文龙等二十四子浑身;中殿独素臣浑身;后殿中间水夫人浑身;东间田氏等六夫人浑身;西间独凤姐、蛟吟两位夫人浑身。天子后妃看像,复看水夫人等,俱赞塑像者为名手。天子细看各级俱可移动,令宫女将红豆一像,移于天渊之下。谓红豆曰:“此以成夫人之让德耳!”回至公主府,设宴款待水夫人等,仍如昨日坐位。席间,天子问水夫人:“现在有无不如意之事?”水夫人道:“臣妾欣逢圣世,恩宠优渥,仰荷天庥,子孙繁衍,岂犹有所缺望?独妾弟水云,虽获皇上天恩,赐号冲靖,而生死未卜,有无后嗣,俱不可知,常一念及,即为罔然;云孙师施,亦未知存亡。此二事者,稍为不如意耳!”天子道:“文施福相,且据大学大奏称、素父与林、未两夫人,俱卜得吉数,还珠有日。独冲靖先生为可念耳!朕有母舅,亦不知存亡,计其年亦几耄矣!七十已古稀,况耄年耶!太君全德,宜享全福,或犹有望;朕则广为搜访,均属冒名,徒乱人意,乃真无见舅之日耳!”

 

 

正说不了,门上传奏:“有两个白眉老人,要求见万岁及太师爷。”天子心动,道:“岂即朕与太君所念之两人耶?天下事因未可知也!”忙同素臣出至大厅,传二老人入见,即陈奏:一名水云,一名纪恩。天子心头突突跳荡,赐坐于旁,先令纪恩细陈。纪恩道:“臣避世洞庭湖中,钓鱼为业。三十年前,得交渔父水云,久而知为隐土,因得同志,交好送笃。后沐圣泽,风不鸣条,水不扬波,无惊涛之恐者二十年,盖将老于渔钓矣。今岁春间,水云闻皇上为其姊庆祝百岁,忽动归思。臣因久交,不能为别。遂与细商:巢父、许由之事,荒远无稽;后世隐逸之伦,皆以避世乱耳。当今世道昌明,龟龙麟凤异类,皆知观光,绝域遐荒外夷,皆知就日;而近在版图之内,同此血气心知,独无一亲之感,实属冥顽不灵!况闻皇上,数十年殷勤求访圣母之弟,臣知有姊入宣,迹颇相类,藉此一观天颜,倘得仰慰圣心,心足将野人芹爆之意。兼慕公相功德之崇,古今无匹;水云复述其姊学识,几于女中之圣;遂并动识荆之念,故结伴而来耳。’

天子道:“圣母生年月日,音容笑貌,及入宫始末,因屡经奸人冒认,久已传播。老人有何确切凭据,使朕不疑?”纪恩道:“臣姊入宫,臣只五龄,一切生年月日,音容笑貌,俱不能记忆。惟邻嫗以臣为姓纪,世居贺县,父为土官。有姊被俘入宫,与明诏相合。而臣姊被兵时,匿臣于厕,以香囊佩臣裤带,则臣所能记忆者。臣亦不敢必圣母之果为臣姊,但不敢如奸人之冒李为纪耳!”天子喜道:“汝囊犹在耶?曾否带来?”纪恩于贴胸解出香囊,呈上道:“此臣妹遗念,臣终身佩之,何敢遗失!”天子一见,泪即续续下,急在胸前。解出香羹比对,花式一毫无二。迳起抱持,大哭道:“不意今日得见真舅也!’纪恩跪地,亦持帝足而泣。天子扶起,命将纪恩之座,移近御座旁。谓素臣曰:“昔年李旺、李贵、韦父成等,重叠冒认,皆不言置厕及佩囊事,此惟朕及太皇太后两人知之耳。朕昔宁受百欺,冀获一是,故于彼不言置厕及无囊者,亦恐其幼而遗忘,不敢遽疑。迨至攻计败露,始知其伪。今吾舅指事既真,佩囊复合,宁复虞其伪邪?”水云道:“纪恩与臣交三十年,深知其人尘视轩冕。若有希荣冒泽之念,亦不待今日始来陈奏矣!”天子点头,谓素臣:“朕舅与素父之舅,同志相契,其贤可知!前欲得不贤之舅而不可得,今得舅而且得贤舅,何乐如之!昨与太君等互言乐境,今太君、素父与朕,各加一乐矣!素父与国,直无不认识先,何不抱持一泣乎?”素臣道:“臣别舅已六十余年。须发容貌,俱异者时,未能全识。惟炯炯青瞳,与臣母无异。且臣舅非比元舅,有可假冒。因在御前,不敢失仪,喜极涕零,已从腹中点滴而下矣!”

天子问二人年纪,子孙若干,现在何处。二人陈奏,纪恩只八十一岁,水云已八十九岁;纪恩有一子,二孙,一孙女;水云无子,而有四孙,俱在舟中。天子亲封纪恩为庆元伯,袭端僖公爵,即赐居迎思里韦父成原赐府第,一子为锦衣卫同知,二孙俱为千户,一孙女赐乡君品服,诏行在各部赶制诰命冠服;命纪恩率子、孙、孙女,入见皇后、贵妃。欲赐水云有职,坚辞不受,因以吴凤元田宅给赐。赐四孙入国子监读书,令素臣陪至镇国府见水夫人。

水夫人等俱辞后妃回府。老年姊弟重逢,水夫人喜极,泪下沾襟。古心、素臣拜见,亦泪涔涔下。田氏诸媳,率同合府眷属,拜见水云。接水云四孙至府,设席欢宴。

 

 

次日,天子除去讲书茗战前旨,复宴纪恩三世于公主府。水夫人复宴五湖祖孙于安乐窝。一面令人打扫凤元官房,将一切应用之物,搬运过去,拔两房仆人服侍。

席散,即亲送五湖归第。水夫人至上房,慨然道:“此凤元夫妇所居,不待凤元骈首异乡,而元氏之殁亦已三年矣。回忆同居之情,能无恻然也耶!”五湖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此愚弟所以飘然长往也!人事之变,儿女之情,一切放弃,始得保其天年。昨见吾姊用情大挚,今复戚戚于他人之成毁,得毋稍不自爱耶?”

水夫人问古心、素臣:“汝舅之言何如?”

古心道:“无端之哀戚,俱足伤人。母舅之言是。”

素臣道:“情发于性,情灭则性《礼》载:百年曰期颐,似但当颐养,而不必更计他人之成毁。母舅之言,宜可采纳。”

水夫人道:“汝既知情灭则性灭,而复言年至百岁,即但当颐养,是百岁以后之人,皆可灭情也。灭情即灭性。如槁木,如顽石,虽生犹死矣!人物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四性流露。即发为喜怒哀乐之情。西铭所谓‘民胞物与’。自此情之维系,无一刻可解而释也!不为释,则性不灭;性不灭,则人之所得于天者。不至梏亡,至死而仍还天地,方云全受全归。使年至百岁,即当释其情,而于人物之休戚不相关切,则生机日灭,死气日增。年岁愈多,生理意削,将以何物归还天地?反不如速死之为愈矣!《礼》所谓期颐者,但不作任劳耳。岂专嗜饮食,而窒其灵明也耶?《书》载: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开乃死。《礼》载:舜葬于苍梧之野。若执百年期项之说,则应四十载即禅位于禹,但安颐养不应至五十载,犹南巡狩以死,而葬于苍梧之野矣!彼以天下为任,故不特以心运之,而并以身劳之。今我不劳以身,而可并不运以心乎?夫所恶于佛、老者,自私自利,异于吾儒胞与之量也。若绝其情,与老氏之无摇尔精,乃可以长生;佛氏之无色声香味依法何异?汝无摈斥佛、老,而顾使汝母从佛、者之说,岂百年以前,当万物一体,感而遂通,与天地相似;百年以后,当冥顽不灵,四端俱灭,与禽兽相似耶?曾子云:‘而今而后,吾知免夫!’一日未死,即有一日存心养性之事;岂欲汝母修以毕生,而隳之末路耶?”

古心、素臣慌忙跪下,极口认罪。

素臣便通体汗下,说道:“孩儿因母亲高年,不宜哀感,故欲参以母舅之说,而不自知其昧于大义也!”

水夫人喝令俱起,复言道:“子游云:‘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欢,欢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子思云:‘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人非圣人,孰能中节?有礼以品节之,使无过愠,无不及情,乃渐至乎中节也!愚不肖不知品节;贤知者不屑品节。应陶而咏,应咏而舞,应愠而戚,应戚而踊。浅深不同,皆过其情之分。或并至应喜而愠,应愠而喜,尤反其情之正,不知甚矣!佛、老惩世人之溺于情,一切放弃,而并绝夫情,是因噎而废食也。人之有喜、怒、哀、乐,如天之有春、夏、秋、冬,未可偏废。汝知忧能令人老,乐固不能令人老邪?惟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当哀而哀,当乐而乐,则气不郁而得舒;以礼品节之,而发皆中节,则气不竭而得和;全性以此,保身亦以此!吾弟于人事之变,儿女之情,一切放弃,以保天年者也;愚姊则于人事之变,儿女之情,一切不放弃,亦得保其天年。此则修短之数,定之于天,而非人力之所得而与也!若以形骸而论,则吾弟须发皓然,而思姊发止颁白;吾弟容颜枯瘠,而患姊肌肤丰润;吾弟之步履饮啖,亦皆不及患姊,此岂放弃一切之效耶?吾弟之两侄,皆有同志,则亦放弃一切者矣,何以年未及艾,而溘先朝露?亦愈知年命之有定,而非屏情之所能矫矣!荷蕢曰:‘鄙哉,硁硁乎!’孔子曰;‘果哉,末之难矣!’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然。岂能强吾弟之面如吾面乎?因吾弟堇念同怀百岁,幡然来归,有天性忽感之机,人情未绝之兆,故不惮反复言之。名教中固有乐地,宁必绝人进世,以放废伦常,戕灭情性,始得保其天年也哉!”

五湖垂涕而言道:“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八十九岁以前,弟诚天地之贼民也!自今始,奉吾姊训以终身矣!”

水夫人道:“吾弟真心见矣!昨日愚姊与两甥,泪涔涔下,未得贤弟之一唏嘘,一太息也。请为吾弟扩而充之:人不生于空桑,故《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吾弟远适异地,而置祖父祠墓于不问,岁时祭祀,闭而不修者多矣,恻隐之心,毋乃梏亡而不一扩充邪?吾弟即放废一切,而陛居非屋,水居非舟,无以存身,何独忍弃父母魂魄所依,骸骨所藏之祠墓?一日不食则知饥,一日不饮则知渴,何独忍弃父母岁时馨香之祭祀?子媳亡故则知伤感,诸孙幼稚则知鞠育,何独忍忘父母之劬劳?孔子曰:‘众人必死,死必归土,骨肉臂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孝子,以父母所遗于吾身之气,感格父母发扬于上之气,祭之时,洞洞焉,属属焉,如或见之,有诉合无间者矣!’故伯有无后,即为厉鬼;若敖绝祀,致双馁而。吾弟不忘友于之谊,顾鲜明发之思,何邪?吾母之生吾弟也,产时血晕,几致捐生;产后失调,遂成病疾。其爱吾弟也,病则目不交睫,痛则手不停摩;饮食则先含哺而后举箸,衣服则先裹护而后开笥;偶离则爽然而惊,闻哭则惕然而恐。以晚年得子,故较愚姊之爱为更深,而吾弟乃忍弃其祠墓而悍然不顾耶?现在父母坟墓,祖宗祠宇,俱修茸完善,明日当率诸孙展谒。女性外向,承接宗祀,必赖子孙;嗣后皆吾弟之任矣,更勿漠外置之,以澌灭天性中恻隐之良心也!”

五湖听到产时血晕一段,水夫人声泪俱咽,触发天良,泪如泉涌。及至听完,即伏地大恸,道:“吾姊以万物为一体,而弟视父母若途人,岂特天地之贼民,实为父母之贼子!痛思前罪,万剐犹轻!弟若不即填沟壑,当庐墓终身,以稍赎前衍,此华屋非弟所敢居也!”水夫人垂涕,同古心、素臣扶起,安慰道:“吾弟既悔前罪,欲行今事,只宜坚久,而不可锐急。《礼》载:‘五十不毁,况耄年乎’?但当守此正念,时时提醒,使仁孝之思,油然而生,可也!”是晚席至,五湖即不用酒肉,至夜沐浴。清晨,率四孙去谒拜祠墓不题。

 

 

初五日,天子后妃,俱至府庆祝太君百岁。内监呈上寿礼,是御匾题额“女圣人”三字,联曰:

百年人瑞,万世女宗。

 

又一长联曰:

 

五玉躬桓信谷蒲,列五百冕旒,五福筵中图百寿;

一堂子孙曾元耳,萃一千眷属,一人膝下颂千秋。

 

小款俱是已卯仲夏,恭祝镇家卫圣,仁孝慈寿,宣成文母水太君百岁上寿,皇帝□□熏沐拜手谨题。

因水夫人前见御款,惊俱已甚,且不许常悬,故于皇帝下空二字,不填御名。又赐不款式长联一副:

兄弟叔侄,曾孙云礽,爵分五等,更无数仪宾驸马,宰相尚书,真宇内公卿之府;

子午卯酉,辰戌丑未,名占三元,兼许多经魁传胪,探花榜眼,为人间科甲之林。

 

天子向素臣道:“朕不更备多仪,尽内心之敬,窃附以少为贵之义矣!”素臣感激奏谢道:“皇上为臣母兔天下一平田赋,建诸宅第坊表,资逾千万;今更赐皇言,褒宠逾分,臣母及臣,顶戴铭刻。虽世世子孙,衔环结草,何足仰报万一哉!”

是日拜寿仪注,天子欲加隆于前,因水夫人力辞,仍依前礼。祝后没飨,古心、素臣陪宴天子于补衮堂,水夫人等陪宴后妃于月恒堂。宴毕,天子问素臣得舅之乐,素臣道:“臣既乐得舅,而臣舅感臣母一席正论,以逸民而化为孝子,此则臣乐外之乐也!”天子急问:“正论云何?”素臣备述一遍,并五湖庐墓之意奏知。天子瞿然道:“此论岂令母舅当汗下通体,即朕亦如冷水浇背矣!朕年来颇有倦勤之意,欲传位太子,以就安逸,几何不为佛、老所笑耶?舜德无异于尧,故尧为倦勤之说;禹德微逊于舜,故舜有苍梧之崩。况朕之太子,迥不及朕者耶?此两日当燕笑款洽,以博太君之欢。回鸾后,即与两令郎勤政,不敢有暇逸之念矣!”

 

 

午后,古心奏辞,为五湖庐墓之计。天子复命设宴日升堂,仍如前日礼,四面围坐,令置神芝于中间。光彩焕发,五色中更晕出碧绿红蓝,深浅错互。诸般光影,照得梁栋几筵,并各人面日衣服,俱分外光辉,飞越不定。天子欢赏无已,道:“朕邀太君福庇,倘复得十年之寿,仍如两度见此神物。素父八十,朕必亲祝,亦于此日登堂可也。”索臣奏谢不敢当。

小公主腹中忽痛,贵妃、红豆、文骕俱奏辞,率宫女挽扶入内。天子向水夫人道:“前闻长君有八子、五女、二十二孙、十三孙女、六十九曾孙、二十一曾孙女、两云孙、两云孙女,共一百四十二丁。合素父三百三十二了,共四百七十四丁;今若更添一丁,连素父兄弟,去五百之数,止少二十二丁。现在怀孕者多,此月距八月尚九十日。文施在外,或更生有子女,至太君寿诞,或不甚相悬耳。加以诸媳、诸孙媳、诸曾孙媳、云孙媳,诸男女甥、外孙、外曾孙、外云孙,一千眷属,数日不止。古人有‘一夜夫妻八百丁’之说,虽无所考,而亦岂必无之事哉?朕所知子孙之盛者,素父而外,惟白卿。然已数未及半。太君一百二十岁大寿,朕来庆时,知太君子孙且满千丁,合外姓计之,将不止二千丁也,岂非旷古独盛者耶?”

素臣道:“现在子嗣之广,莫过于干珠。臣以六妻妾而得二十四子,干珠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者,次妻金蝉复得四子,盖远胜于臣矣!”天子惊异道:“朕知干卿孪生多子,不知其多至此也!现有孙曾若干?古今其亦有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乎?”素臣道:“国初有卖蛋者,以一妻孪生,而得三十六子,较干珠为更盛。特其孙曾,反不及三十六丁之原数。于珠于去岁,即已得孙曾一百一十二丁矣。”天子道:“彼卖蛋者,一发无余,固不足论。干卿以一妻一妾,而得子较多,虽若胜于素父,而总计孙曾,则止三分之一,仍当以素父为极盛也。”

 

 

天子正与素臣问答,只见文骕怆惶而来,满面失色。天子急问:“莫非公主有产厄?”文骕道:“公主幸喜平安,只所生者非人,是一扁毛怪物。”天子、皇后及在席诸人,俱吃一惊。正是:

 

鹤翅昔闻封宰相,江翎今见裹仪宾。

 

总评:

君、臣、后、妾同筵,俱以除灭佛、老为最乐,惟天子、后妃己关系君父庙社,乃有相等之说,可见佛、老之必当辟除。而辟除之功,在天下万世,无与伦比也!后世圣君贤相,有志于斯乐者,必于此书乎得之。

言乐一段,将一百—十一回以前所作所为,全数重提;历落而出,与后百出戏文一副杼柚,两样花色;千呼百应,以结束全部一百五十余回之洋洋大文也!古人之文无不结束,而欲如此层层结束,出奇无穷者,则目所未见,允推第一奇书。

水夫人生平自讼者,只此两事。其品何如,而并妻一奏,遂使天子德妙转圜。君、臣皆无失道;夫妇协于常经,岂不懋哉!缘世道至此时,无事不致其精,居其正,存此一失,亦为白壁之瑕,故并磨而去之。

自除佛老后,千祥百福,靡所不臻。天之所以申命君相者,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此二老未归,为天子及水夫人、素臣心中一不如意之事。故必使其幡然来归,以慰君、相之心。此补缺陷天之五色石,断不可少者也!况治道之盛,不能使避世之士幡然动觐光之念,犹非旷古今而无匹。故必写至二老来归,而后极治道之盛,此谓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血气者莫不尊亲。

水夫人正论,不特使古心极口认罪、素臣通体汗下、五湖伏地大恸、天子冷水浇背;天下后世有志于性理经术、孝亲仁民者,俱如暗室得炬,绝渡逢舟;兼如快刀剖腹,尽出肠胃,涤去臭秽之气。飕飕乎两腑生清风吴!入之《五子近思录》中,犹为第一等格言。裨官小说云乎哉,《左》、《国》、《史》、《汉》云乎哉?

除灭佛、老,去杀机而广生机,则天之报以福禄,必以多男为第一义,而近理着已说来,已令人有疑,而不能遽信者,故历举子孙之盛于素臣者以明之。如干珠、卖蛋者,是顾疑者即信,而所以报素巨者;意复相左,此法之难于两合者也。妙在天子结末一段,将卖蛋、干珠一意抹倒,仍归其盛于素臣。天意人心,不触不背,宜僚之九,公孙之剑,超超元箸,妙手空空。

第一百四十五回 

毗罗袈裟见者惊为怪物 

荷包珠帕拾即献入官司

 

水大人等俱随皇后入内。贵妃迎住道:“不意公主生一怪物,本自恐惊皇上,欲令宫女埋却,驸马不敢,说必须奏知太君及素父。故只得并奏皇上。”水夫人道:“是怎样一个怪物?妾当一观。”贵妃道:“竟是一个大扁毛畜生,黑漆漆的只顾动弹,恐久留不得,亦怕吓了太君,还是埋却不看罢。”水夫人道:“就皇上而论,可谓圣世,固不宜忽见妖眚;即妾家亦不愧清门,骕孙与公主均无失德,据理而论,必无妖孽之事。”文骕因领至院内,皇后看时,见血泊中裹着一大团黑毛,无头无足,魆魆的乱动,吓得面色焌青,往后倒退。水夫人近前探视,命收生妇把黑毛劈开。收生妇大着胆,用手挦擼,却裹得紧紧的,再撕不开,反直滚进裙裤中间来,收生妇手抖缩身不迭。

水夫人用仗拨之,却一拨便开。漆黑两翅,齐向外翻,中间露出白玉也似的婴儿,“呱”的一声,一张小卵,朝着空里,雌出一泡尿来,直射有六、七尺高,如细珠乱撒而下。喜得皇后、贵妃、红豆、文骕及一院中人,俱眉花眼笑。水夫人急命收生妇包裹。细看黑翅,竟是极大一只燕子,但无头尾两足与肉耳。因向后妃说道:“昔宋朝杨亿生时,身裹鹤翎,亦将弃而复收。今此儿身裹燕羽,乃祥兆也。 妾子文白生时,梦玉燕投怀;先臣梦空中现‘长发其祥’四大金字。此见祥兆,或有绳其祖武之意,未可知也!”后妃俱言:“有此奇征,必膺大福。”

贵妃、红豆俱从大惊变为大喜,看着包扎。听着屋上凤凰百鸟和鸣之声,与孩子哭声相间而发,满心快乐,难说难言。包扎毕,俱重至日升堂欢宴。天子与水夫人互相道喜。贵妃向水夫人谢了又谢道:“若非太君,岂不白送了一个好外孙的性命?太君子孙从无夭札之事,即满过怪胎,只说落盆不收,岂不苦坏了公主?”天子道:“太君子孙从无夭札,岂有怪胎?然非太君,亦断不能明见怪异,而力决其非怪也。太君既讲绳其祖武,可即命名长发,以符元鸟之祥。”素臣不敢上僭,求别赐名。天子笑道:“君臣鱼水至此,乃复有嫌耶?昔孟尝君田文生于此日,易长为尝,两取其意可也。”天子谓贵妃:“江华王新生郡主,与尝发同庚,可将他两个嫡亲姊妹,联了姻罢。”贵妃大喜说:“妾亦有此心。”天子遂令皇后、贵妃,与田氏、红豆各递一交杯,自己与素臣亦递一交杯,复令后妃奉水夫人一爵,把亲定下。天子后妃,俱因喜事,分外欢畅,谈笑饮西,直至起更方罢。

 

 

次日,纪恩及扈驾诸臣、南京各部院,俱来庆祝。天子颁下仪注,各官向北四拜三揖,水夫人东向侧坐,但敛枉不回拜。水夫人因纪恩系元舅,不受拜。纪恩打三躬退。其余亦立受其拜而不坐。古心、素臣、文鹤、文骕答拜,设宴补衮堂。吏部尚书廉介存道:“世兄犹忆济宁封舟之事耶?惜水、余二兄俱未随驾,不得共提前件也。闻那日非筵,减半以赐乞丐,其为有心之赏识耶?抑以为不义而姑云弃置耶?”素臣道:“世兄知乞丐为何人耶?即都督铁面也。如以世兄之召为不义,则后在东昌饱祆官厨者,何意耶?”介存惊讶道:“原来是铁都督微时之事,以两贵人、一大贵人邂逅一舟,奇矣;而游戏其间者,复一贵人,则尤奇也!弟久欲乞骸,因师母百岁已近,故留此为庆祝之计,明日圣驾启行,即当面陈也。”刘健道:“皇上因得了外孙,明日赴公相杨饼之会,已改期初八矣。”介存与众官复向素臣致贺。

皇甫留道:“小侄父母见背,不及与此盛典,生母是必来的,秋间当命小儿随同庆祝。”素臣道:“令堂年已望七,万乞阻止。”皇甫留道:“生母感老伯大恩,诚心叩祝,是断然要来的。”洪相道:“家父也是必来。”素臣道:“尊公年更望八,岂耐长途辛苦,贤侄断宜劝阻。”洪相道:“小侄也劝过。家父说,当年老伯伦闻家父有病,徒步入京。我岂可借此劳顿,不亲祝伯母百年大寿?”素臣道:“那时愚与尊公,俱在盛年。不特愚叔勇于行役,尊公为我一封书信,亦跋涉万里。今以及耄之年,而执昔时之见,非老者不以筋力为礼之道也。”在座俱称欢无已。

正席散后,即设小案于湖心亭。众公卿有未见四灵者,无不欣喜欢赏。纪恩道:“野人向乐云水,而薄轩裳。今观此气象,乃知勋华之盛,非巢、许所得梦想也!”是日,文寐、文长因欲扈驾回京,亦进内叩祝,水夫人令文鹏亲递三杯酒,张顺宴于西宅门厅。

次日,天子、后妃俱赴汤饼会,看洗三朝。天子、皇后仅出金珠入水添盆,惟贵妃伸出手向腰间,而色忽变。皇后间故,贵妃道:“妾有一对金元宝,藏于对包,今共存一包,那装元宝一个荷包,竟失去了!”因取那包中几个钱,放入盆中。洗过了三,上起席来,只觉不甚适意。天子道;“一对元宝,亦极微细,当此喜日,乃复介意耶?”贵妃道:“那荷包是妾当日亲手绣的,未便落于人手,非专为元宝也!”素臣道:“此时道不拾遗。如在行宫及此宅中所失,早晚自必寻着献上。若在路上所失,只消回鸾时,令人留心寻访,亦可必得也。”

 

 

初八日回鸾,从万松亭西水墙门下船。古心、素臣、文鹤、文骕在御舟扈送,水夫人率诸媳陪侍后妃舟中,皇后、贵妃俱不敢当,却因此别不知后会何期,而水夫人精神,更比自己矍铄,遂不阻止。送至镇江,方苦苦辞住。各人流泪,不能为别。贵妃与璇站相好,更自执手泫然道:“皇上虽有十年之期,太君寿正无涯。独愚姊不知能复随来,与贤妹再见否?”璇姑道:“昔舜三十征用,尧已将二女下降,则娥皇、女英之年,大的少帝舜十岁上下耳。而舜之南巡,二女未从,则其时亦皆将百岁。今皇上至仁大孝,同符虞舜。娘娘与皇后,恩同手足,媲美娥、英。时值贞元之会,即臣妾一门,亦俱邀福庇,得享长龄,况皇上与后妃,有不并登上寿者乎?届期臣妾当预购阳羡之茗,慧山之泉,复与娘娘白战谈心也!”贵妃破涕为笑道:“贤妹不符善言德行,亦善于说辞者矣!”大家握手叮咛而别。

天子因小公主新产,在苏州即打发文骕先回。至镇江,又止住古心、文鹏、惟与素臣渡江,至扬州关泊船,令对面设榻,如清宁宫,在枕上谈说往事,曰:“昔人云‘谈虎色变’,蔽此时觉烈火寒冷,亘秽寂官谰怪异,加剥肌肤也!”船过沐安关,始饯素臣别,谆约癸未年亲祝。素臣道:“倘臣母与臣邀皇上福庇,复有十年之寿,再见天颜,恩宠已极!至微臣犬马之日,何足劳皇上玉趾。臣断不敢奉诏!”天子只得允辞道:“届期当遣太子代祝。至己丑年,则先遣贤子孙眷属,于此月回家庆祝,朕于八月正诞亲祝可也!”说毕,回顾陪宴之刘健、谢迁道:“年当耄老而约至十年,人寿几何?两先生得毋笑其贪且愚乎?”刘健、谢迁回奏:“昔黄帝、尧、舜之寿,皆通百岁,今时之盛,迈于唐、虞。臣等有以决皇上之必膺上寿也!素父精神,与皇上相似,宜与周尚父、召公同寿。宣成太君则童颜黄发,视听不衰,步履如昔,其寿殆无可涯量!圣驾往来庆祝,正未有艾,宁止已丑年之一度耶?独臣等薄柳之质,届期恐未能复随皇上,躬逢盛事耳!”天子道:“两先生精神虽稍逊于素父,而过于朕多矣!已丑之行,更与两先生定约,届期同来可也。”

天子别过素臣,与后妃由水路进京。差两名内监,从南京、凤阳往东山一带原来路上,寻访荷包。

 

 

内监走至凤阳县地方,见许多人围着一座山脚下,称奇道怪,疑是荷包,拍马上前。见数十乡民,围着一项花花绿绿,又像冠、又不像冠,一件又像衣、又不像衣的东西。问那乡民,说是这山坡塌下,倒出木匣一个,内藏此物,大家都不认得。内监下马,提撩起来,反复细看.俱不知是何物,仍放在地。

只见远远的,有两个老人扶仗而来,口里说道:“这样太平之世,有甚怪物,待我看来。”及走近前一看,便笑将起来道:“这是和尚戴的毗罗帽,怎没一人认得?”因四面一看,说道:“也怪你们不得,你们都只二三十岁的人,故此认不得了。”举起手中拐杖,连打那毗罗帽道:“利地,利市,且打掉些海气!”

众人齐问:“和尚是什么东西?怎么穿一此物?又是怎样晦气?”老人道:“你们钻出娘肚皮来,就过着利市日子,不曾经着这晦气物事,那知道从前的苦处?”把手指着道:“那远远的,不是皇陵?皇陵这边,有一座大寺。寺里有数百和尚,在内看经忏拜,说是替皇陵忏悔超度的。”众人道:“怎样叫做寺?怎样叫看经拜忏?怎样叫忏悔超度?和尚到底是甚东西?”老人道:“一会子和你说不清。兄弟,你接着说说罢。”那一个老人便道:“寺,是木头砖瓦砌造起来的大房屋。经忏,是佛造下来的。说是念诵着他,就替人把弥天大罪都忏悔掉了,超度到西方极乐世界去逍遥快活。其实影子也没有的事!和尚本是个人,只把头发胡须剃掉了,便叫做和尚。有的光着头,不戴帽子;有的戴着帽子,却不是毗罗帽。这毗罗帽,是大和尚才戴哩。”众人俱诧异道:“这样说起来,和尚原是个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怎头发胡须,都好剃掉的?又怎样叫做大和尚?和尚是男人,是女人呢?”

老人道:“佛,是古来的和尚,住在西方,造出经忏,骗人家钱财的。假说有道德,有法力,能替人消灾作福,其实是恶不过的东西!无父无君,与禽兽一般的!大和尚,就是和尚里面假说有道德,有法力,七七八八,就要成佛的,才戴这毗罗帽,披着这袈裟。大和尚、和尚俱是男人。尼姑才是女人,也与和尚一样,剃掉头发,放开了脚,穿着和尚一样的鞋子,一会子看不出他是女人的。”众人道:“这尼姑即是女人,又与和尚一样打扮,想是和尚的妻子,生下男来,便是小和尚,生下女来,便是小尼姑了?”

老人道:“和尚假说不娶妻子,尼姑假说不嫁丈夫,都弃着父母,出家另住。和尚、尼姑私下原做夫妻,生出男女来,俱弄死了,不敢存留的。”众人都不忿道:“怎父母都好弃掉,儿女都好弄死的?这和尚尼姑,不比禽兽就坏了!他们做些什么事,可也识字读书,耕田种地的呢?”老人道:“和尚尼姑识字的多,种地的少。识了字,就学念经拜忏,就骗人钱财,不读我们读的书的。皇陵这边大寺里,数百和尚,个个吃酒吃肉、偷婆娘、养小厮,无恶不作。寺半边就住尼姑,与和尚往来奸宿,毫无顾忌的。那尼姑更是往各人家,穿房入户,说是掠非,偷盗财物,布化米粮,牵引妇女入寺烧香,去与和尚通奸,或是得人财物,勾骗良家妇女,与他奸淫,也是无恶不作的。这事未远,三四十年以前,哪家不受和尚、尼姑的祸害?”

众人都不信,道:“和尚、尼姑这样作恶,乡村里就不动公忿?呈送到官,官府就没访察,不拿去处置,任他是这样胡为的吗?”那先说话的老人接说道:“当初的人都是着迷的,也像如今的世界吗?现在我们两个,少年时就受害过来。一年粮食,分半给那和尚、尼姑,还搅得你一家姑媳始红不和,夫妻子女失散。你们说呈送到官,可知那时官府,也像如今的官府吗?都向那和尚磕头枕蒜的奉承,还敢处置他吗?”众人不信,道:“官府都向和尚磕头,这不反了世界么?”老人道:“稀罕官府,连皇帝老儿还对和尚磕过头哩!”众人内,有一人扯了老人一下,说:“有公公在那边!”老人瞅着内监一眼,道:“这两位公公,年纪也不满三十,不知从前之事。这害人的和尚、尼姑,是当今大贤大圣皇帝万岁爷,听着当年掌朝一位大贤大圣文老太师的话,才得除掉的。从前的皇帝,那一朝,那一代不向佛菩萨大和尚磕过头来?”内监们似信不信的道:“咱们年纪小,懂不得这些古话。老人家只把这两件东西,是怎么藏在山里,到如今才现了来的缘故,合咱们说知。咱们因遗失了一个荷包,还要赶路去找寻哩。”老人道;“如今世界不要说荷包,就是金珠宝玉,也没人要的,公公们只消向原来的路上找寻。至这两件东西藏在山里,却有个缘故:三十年前,奉旨除灭僧、道,有信邪的人,便把佛像、佛书、僧衣、僧帽都埋藏起来,以为后日复兴这教的章本。到得后来,家家丰足,户户安宁,比有僧道时节百倍快乐。又有塾师讲说孝悌,辨别邪正,人人都知道是极恶之物,便渐渐把私藏的佛像、佛书、僧衣、僧帽都起出来,烧毁掉了。这两件僧衣、僧帽,也是前人藏下。想是本人早死了,未及起出烧毁,老天怜念后边人,怕留这祸根,特地坍塌出来的。你们快取火来,烧掉这晦气东西!”内监道:“你这老人家说话不明白,半天讲的和尚、尼姑,怎又说灭甚僧道?这两件是大和尚穿戴的什么毗罗,怎又说是僧衣僧帽?”老人道:“和尚就是僧,僧就是和尚。和尚叫做男僧,尼姑叫做女僧。道就是道,另是一样衣帽,与和尚俱是邪教。这毗罗帽、架裟,虽是大和尚才穿戴,也叫做僧衣、僧帽、公公们若要知道那是道士的式,及凶恶之处,须得坐下,好待我老人家细细说来。”内监道:“你只这么说,心里就明白了。咱有事去,也不要听那道士的出处了。”众乡民便取柴讨火。内监等上马自去,直寻到曲阜地方,方知已经土人拾着报官,曲阜县验明是宫闱之物,由衍圣公奏缴进宫去了。

 

天子于六月二十日回京,见各省纷纷奏报,各府州县百姓,是请前往吴江,庆祝宣成太君百岁寿诞。吏、礼两部各奏,许每州县分四乡,每乡派一老民,前往庆祝。文龙、文麟避嫌,不敢拟旨,候皇上亲定。天子亲笔批准,每乡二人赴祝,不必携带贺礼。其来回车船禀讫,俱由水旱驿站应付。

择了二十五日出行吉日,令诸王子、太孙、皇孙、皇太孙、皇子妃、皇孙妃、文龙、文麟、诸驸马、仪宾及古心、素臣子孙在京为官者,俱挈眷回南庆寿。各部院监寺衙门堂上官,每衙门派出一员,及素臣之亲友在京、在外,欲回南祝寿者,俱给假限。井各省文自布按以上,武自总兵以上,各委员庆祝。

各外国久经奏准,许每国派正使一员,从使一员,内有国王、国母、国妃奏请者,国王许带随从二十人,有同国母、国妃者,各加十女人,正使随从四人,副使随从二人。着户、兵、工三部,太仆、光禄两寺,派员前往料理弹压。

钦定初一日,内外大臣庆祝。初二日,亲,初三日,友,初四日,外国国王、国母、国妃。初五日,本家眷属,初六日,外国使臣,初七日,饯国王、国母、国妃,初八日,饯各国使臣,初九日,合族庆祝,初十日,本府给事官员及下人庆祝。此十日内,设宴犒赏,亦照庆八十之例,俱动内帑,外赐银十万两,为各省乡耄宴犒之用。

 

 

七月底,各处庆寿及派来部专各员,俱集吴江,自水墙门外一里起,北至苏州阊门;东至松江、崇明、太仓;南至乌镇、平望,俱泊满船只。初一日,京外官祝寿,依钦定仪注,水夫人亦止立而不坐。古心、素臣、文龙、文麟亦仍答拜。祝毕,即设宴补衮堂。正席后,即设围碟于初览、湖心、北山三事.赏玩四灵。

席散,各官即告辞回京,回任。

初二日,诸亲到者,男有泾王祐橓、衍圣公、李东阳、洪文、徐武、白祥、龙生、熊奇、刘如召、水唐、余玉冰、干珠、关兰、未洪儒、东方旭、田宝、任喜、马玉、皇甫继昌、沈瞻父子,五湖祖孙、共二十七位。女有泾王妃、吉王妃、孔夫人、白夫人、两灵勇夫人翠云、碧云、龙夫人、刘夫人、水梁公妻妾、余夫人、田夫人、干夫人、关夫人、未夫人、东方夫人、马夫人、皇甫太夫人、任太夫人、金枝、晚香、沈夫人姑媳,共二十一位。庆寿毕,内外筵宴。

外边定泾王首席,吉王次席,圣公三席,俱南面。泾王因是玉麟之婿,圣公因是东阳之婿,俱不敢坐,圣公复不敢与二王并坐,欲推东阳首席,玉婿次席,二人又不敢僭吉王。五人复让五湖齿长分尊,推逊不已。素臣道:“宾有礼,主则择之。周之宗盟,异姓为后;圣人之裔,列代为宾。请三位仍依原定,一以尊王,一以尊圣。李兄请西南面第一席,僉坐;白兄请东南面第一席,僉坐。皆上正席半席,三位即皆可无嫌;家母舅系家母胞弟,有主道焉,北面居中。愚兄弟左右,退后一席。其余各位序齿,东西正坐,内侄表侄,皆就旁坐。各位以为何如?”长卿等俱称极当。泾王、圣公命移李、白二席,俱上正席一席之地;马玉、皇甫继昌方皆退各席后半席,方各坐下。

里边定席,泾王妃因有母姑,愈不敢坐。亦是水夫人主意,定两王妃、一公夫人三席南面;龙夫人西南面第一席,僉坐;白夫人东南面第一席,僉坐;俱上正席一席之地。翠云西南面第二席,僉自坐;碧云东南面第二席,僉坐,俱下半席。其余序齿,东西正坐,鶼鶼退后半席,小沈夫人旁坐。水夫人北面,中席,阮氏,田氏分左右,退后一席;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分左右,更退半席。

 

 

外边泾王叙起文骕射事之事,道:“驸马一日夜即追下五六百里,且虎不向荒野逃避,而突入枪刀丛密之围场,致成婚媾,岂非天缘?”圣公道:“驸马之得婚,乃虎媒也;同日小婿之得偶,则以马媒。”因将文畀不善骑马,踏翻水盆,跟车不去这事说出,道:“若非此马,何以得成婚媾乎?”众人大笑。五湖道:“吾甥神勇,何外孙并马亦不能控驭耶?”素臣道:“畀孙与其叔骕,其侄施,三世,同年同月同日而生。畀稍谙文艺,而全不知武事;骕稍谙武事,而尚略通文艺;施兼文武,而皆少逊于骕与畀。又自幼各有奇梦:骕常梦虎,畀常梦马;施常梦龙。虎、马之梦己应,惟施未卜死生,为可念耳!”

长卿道:“令曾孙之声,如凤鸣之和,此富贵寿考之征,吾兄其勿忧也!”复问双人道:“弟垂绝于甘露庵中,蒙太夫人从空垂手。今太夫人已作古人,未得稍报涓埃,此心耿耿耳!”双人道:“先母在京,蒙嫂夫人逾格相待,情理兼至。弟以性介,不能容物。蒙吾兄展为排解。弟之中心,诚耿耿耳!”始升道:“闻此事系柯浑令甘露庵僧人下毒,柯浑从逆,已受国法;此僧人者,得毋漏网邪?”梁公、双人俱道:“僧人善成,因窝顿妇女,拐贩事发.柯浑欲灭其口,用撩肾囊法,只一板便打死了,报在柯浑之前矣!”素臣道:“长卿兄有许多辅养圣德,致君尧、舜功业在后。柯浑、善成岂成为害耶?”始升等都点头称善。吉王道:“亲翁在长沙,病势之凶,几于不起。倘那时设有不测,或成痼疾,此时天下,不知竟作何状?先生每言至此,即如履春冰。此亦岂灭洪亲翁甘露庵之厄邪?”玉麟道:“大王知亲翁此时之危,而不知前此陷于李又全家,亦几致不测,或成痼疾!”向以神道:“令姊之功,亦何灭余太夫人邪?”洪儒道:“亲翁知又全家之险,而未知后此之险也!亲翁荡平广西,于五日内赶八千里路,进京。至芦沟桥,闻讹传皇上凶信,从马上惊仆于地;那时不知前此卧病小弟家中,亦中几致不测!”以神道:“大王等知前此之险,若一口气不得回来,即成不测矣!”长卿道:“孟子云:‘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拂乱其所为。’大王等所言诸险,皆天也,将以大任降之,而历试诸险也!致一世于上理,开万世之太平,皆赖此一人。而肯令其不测,或成痼疾邪!”吉王等都点头称善。

 

 

男客在外面叙述往事,女客在里面亦数说生平。白夫人道:“昔年妾身夫妇,欲以一女为亲翁妾而不能。今乃九女为妾翁之媳。孙女、外孙女复得联姻,在当日真属梦想所不到!”

龙夫人道:“妾身是立志不嫁的,被亲翁一席话唤醒;今两女、两孙女,亦得联姻,也是梦想不到之事!”东方夫人道:“妾身亦是愿为小星而不得,今亦子女皆为婚姻。”龙夫人道:“妾身亦何尝不愿为小星,但一出于口,即被亲翁斩钉截铁的回断了。”干夫人忽然泪下,飞娘道:“干夫人缘何忽生悲感?”玉儿本难出口,却因喜日下泪,万分不安,只得实说道:“各位太夫人俱不存形骸之见,各言当日隐情,妾身亦何敢自讳。龙太夫人、东方夫人但有其言;马夫人虽结花烛,尚未同床;独妾身则同床同被,寝起月余,俨然以小星自居矣。乃忽变主人为冰人,虽因有异梦,复就新婚,而含羞抱亏愧,赉志衔悲,盖终身无已时也!”红瑶道:“妾身亦为太师爷说梦中自任冰人,故曲从父母之命。至今亦抱愧不已!”白夫人道:“亲翁一生不肯为自己撮合,而专喜撮合人。姑娘、小女、干夫人外,在席如任太夫人、皇甫太夫人、艾夫人,不是皆由亲翁说合的吗?”金枝、晚香齐道:“妾等若非太师爷,固终身沦贱;任氏、皇甫氏宗支,不由此绝乎?先老爷、夫人犹及见子登科甲,诸孙绕膝,皆太师所赐也!”鶼鶼道:“妾身虽不由太师爷撮合,而黑夜救拔,得送原盟,比撮合之功更大!小儿厕职中书,为两公子相公属吏,妾时嘱其小心奉命,一报君恩,一报太师爷之德也!”马夫人道:“妾本感德,以太师爷为恩父,今被礼书制定,不许结拜渎伦,奉太君之命,重新改起口来,反觉难以为情!像母亲与姑娘,原是姑嫂称呼,究竟还该略礼论情,心上才得安呢!”玉儿、篁姑亦以心上不安,求仍原称。鸾吹亦请仍称母兄,不作伯母、世兄称谓。水夫人道:“辞婚作步,不过不悻于礼,不契于情,何足为感?先王因人情而制礼,礼即情也,惟品节其过与不及耳。各位之不安,皆过于情者也;正当以礼节之,使本生与假合判然分途,乃得其心之所安。即有感激之念,原可默存于中,并行不悖也。”各夫人俱点头称善。

玉儿、篁姑却俱离席,向水夫人敛衽道:“妾有一事冒渎,求太君恕其无知,方敢上陈!”说罢,齐跪下去。惊得水夫人直立起来。田氏等忙上前搀扶。各夫人俱出席动问何事。正是:

 

一生离合悲欢处,百出箫笙金鼓中。

 

总评:

表尝发始生之瑞,与首回素臣始生之瑞作一绾合,是绝大章法。而元鸟呈祥,水夫人嘉赏天子命名其表之者,至矣!前评以但表一首孙甲为举一例,余之法读至此而始知亦是举首尾以包中间之法。素臣之孙虽尚有来者,而就书而论,则尝发实为末孙,于子表六,于孙表三,于曾、云表一,亦合渐远渐降一定之理。

毗罗袈裟上意之超妙,总论已详言之。而乡人之纠缠,内监之鹘突,更写到尽情处也!不特毗罗袈裟不识,并和尚、尼姑、僧、道等名目亦俱耳所未闻,细与讲说,尚不清头。更何虑其教之随灭随起?老人云:家家丰足,户户安宁,比有僧道时百倍快乐。兼有塾师讲说孝弟,辨别正邪,人人都知僧道是极恶之物,便把私藏的起出烧燔,可见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之后,全在明先王之道以教之,根株方得尽拔,不至有逢春发芽之事。此作者之微意也。故特表而出之。

庆百岁寿,天子隆恩旷典,不可枚举,其尤重者四条:率后妃亲祝,一也;赦天下田赋,二也;许天下乡耄往祝,三也;并许外国君臣,四也。此四者不特旷古所无,亦岂臣子可受?而作者操笔书之不以为嫌者,缘佛、老之祸几千百年,流毒至深且酷,而一旦廓然清之;致吾君于尧、舜;置斯民于衽席;联万国为一家。非此旷古所无臣子,不可受之;隆恩异数不足酬旷古所无臣子,不能为之大德崇功。故振笔书之,而不以为嫌也。惟佛老之害大,故作者之忧深;惟忧之深,故感之切;惟感之切,故报之奢,其所望于后之圣君贤相者至矣!极矣!蔑以加矣!孟子曰:“以意逆志。”是谓得之。吾于此书亦云。

宴内外亲戚两段说话,两篇文字,而于中间下—语作一纽,便成一篇文字。其文法已分注书内,叙述生平,印证心迹,大意又在结束全书,层层钩锁也,又岂特百出戏文始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也哉?前此后此同此法者尚多,皆百出戏文之蒿矢。

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当场现扮

 

玉儿、篁姑俱不肯起来,要求水夫人应允方起。水夫人道:“两位夫入自没有越礼犯分之事,老身依允就是。”拉着杖也要跪下。吓得两人慌忙叩谢起来,说道:“贱妾等因感太君、太师爷生成之德,无可图报,制一部乐府,备述太君、太师爷生平德业,垂教万世。妙选伶童,用心教习,欲于太君寿辰扮演,以佐一觞。因府中从不演剧,知性所不喜,而民间春秋祈报,许演白兔、荆钗、杀狗、琵琶诸孝义之剧,以发人天良,意颇相类。故先请罪,然后陈情,伏乞太君鉴纳。”水夫人心中甚是不悦,却因两人费尽心血资时,为博自己欢心,若反加责备,未免不情,且已不作孙女称谓,即是尊客,双双跪地,宛转求告,引罪陈清,尚有执辞,亦无拒绝之理。只得说道:“优伶虽自古所有,然大禹之戒,甘酒嗜音,有一于此,未或不亡!是以皇上及寒家,俱守此戒。今既承二位夫人费心劳神,不得不勉承尊意。但演过之后,仍乞带回,并祈即为遣散,勿令仍聚一处,误彼正业,或至贻害于人也!” 玉儿、篁姑道:“妾等亦知此意,故选五十童男,五十童女,指定夫妇,以便将来配偶,在场演剧,亦无男女拥抱之嫌。太君如怜妾等苦心,或于喜庆之日,常试扮演,以发人忠孝节义之思,固感大德;即不常演,亦乞于太师爷八十寿诞,太君百有十岁寿诞,一为扮演,以尽妾等孝恩。平时即作婢仆使用不特不贻害人,并得各受栽培变化之德。若令妾等带回,则仍未蒙太君许允也。”

水夫人道:“一班子弟,何用百人之多?所费不赀,老身益不安矣!”篁姑道:“费虽不赀, 事由众举,妾夫妇未出一钱,但制此百出乐府耳;男女百人,出于干亲家。其聘师教演,衣饰乐器诸费,则各峒主多寡不同,均有所出,以太师爷诛灭毒蟒,无不感激,故必欲稍舒其意。至子弟虽多,尚不敷用,难以再为减少也。”水夫人道:“乐府传奇,不过数出,数十出耳,何以多至百出:贤夫妇之心血尽矣!”篁姑道:“因庆太君百寿,故人与出,皆取百数;且非百出,亦不能约略生乎也!”水夫人只得允受。各夫人俱求观乐府,篁姑命侍女取来,大家围看。书面签贴:圣母百寿记,揭开,先看戏目上写着:

 《圣母垂谟》 《贤朋言志》 《游学寓杭》 《雨堤逢故》 《溺湖救美》

《入谷诛凶》 《古庙盟心》 《贞媛拒辱》 《破壁开笼》 《感恩酬妹》

《京邸思亲》 《东阿遇侠》 《诛僧惊檄》 《医痘筹婚》 《订妾临危》

《赴友错信》 《擂台脱侠》 《贡艘劫姝》 《批鳞得祸》 《赐簪承恩》

《侠客赠剑》 《旧友解围》 《圣母微服》 《良朋寄书》 《异瑞冢嗣》

《改装双娶》 《夜火宝音》 《宵惊侠女》 《穷途遇友》 《幻梦擒狐》

《王宫得仆》 《黑夜援贞》 《看佛屠僧》 《诛凶救快》 《客邸见母》

《公堂触阉》 《三处空房》 《一门聚首》 《毙獾辟洞》 《发藏赈饥》

《鸡笼除怪》 《闽县碎神》 《击石出鬼》 《入阱看花》 《侠女天来》

《佳宾云合》 《梦雪奇冤》 《檄驱淫鬼》 《因婚破敌》 《遭凤得珠》

《金砚回生》 《锦衣受死》 《东宫见圣》 《官邸谒岳》 《辽东诛逆》

《广西破妖》 《觅峒逢亲》 《疗疯救女》 《医痨赐配》 《宿庙梦神》

《孔雀埋金》 《虒弥受蛊》 《县令弃官》 《亲王下榻》 《丰城招安》

《上林设阱》 《明递私书》 《预伏内应》 《灭濬班师》 《诛狗定峡》

《匹马入宫》 《只身勘乱》 《诛逆迎銮》 《擒王靖虏》 《涿州得女》

《郡主成婚》 《分兵灭浙》 《遣将平倭》 《踢婚遇妹》 《占鳌蟠龙》

《九岁迎方》 《八肱愈病》 《坐红纱帐》 《登状元台》 《图收日本》

《囊括扶桑》 《舌战除邪》 《风移集瑞》 《活佛授首》 《死骨成灰》

《四灵护母》 《一龙戏孙》 《马为月老》 《虎作冰人》 《百岁开筵》

《万方同庆》 《五等赐爵》 《千丁介寿》 《有肉奇逢》 《恩荣异数》

 

众夫人看过目录,复看开场一出,家门大意,先称赞道:“真大作手,突过东嘉矣!”鸾吹、素文怀着鬼胎,怕有洪儒公堂脱裤献臀丑状,直看到赴友错信一出,方得放心。金枝、晚香见戏目有看花名目,把老脸晕得通红;及看出中往明扎缚衣裤,不露肌肤,又无翻牝做肚,击牝作声等事,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下地。水夫人暗付:看花、受死两出,俱不可演。复问:“各出内生旦搀挽拥负者甚多,生只一生,旦非一旦,何能免男女拥抱之嫌?且百出内有八十出生脚之戏,恐亦无此铁汉,堪任独劳也。”篁姑道:“妾等因此二事,颇费心机,思得容貌相似者,通融演扮。恰好购有孪生兄妹二人,面目丰伟,气概昂藏,可令五换扮生,当场辨别不出,既可节劳,复不致有男女拥抱之嫌也。”

当下各夫人高兴,要先演数出,水夫人不能却,只得应允。各夫人恐点多了戏,水夫人厌烦,议定三正席、两僉席、一主席,各点一出。白夫人等互逊一会,公议龙夫人先点。飞娘道:“就是妾身上场先献丑罢。”因点了一出《侠女天来》。白夫人要看女婿当日得意看花之状,使点了《登状元楼》,任王妃因母亲点了女婿的戏,随手就点了《虎作冰人》,转念却懊悔不过。吉王妃知素臣在府养病之事,却未目见,遂点了《亲王下榻》。孔夫人见白夫人等俱点女婿,便也占了《马为月老》。水夫人让各夫人不得,因想念文施,遂点了《骨肉奇逢》。

 

 

子弟已扎扮停当,各夫人吩咐不必参单,水夫人亦免去参寿加官,吩咐垂帘。场上先设假墙窗槛。锣鼓声绝,一生扮素臣,一旦扮随氏,挟出场来,作暗中守候援救之状,随氏忧疑,素臣掐数道:“应在即刻了!’忙将手中丸药,揉碎书壁,解说与随氏听,只听飕的一声,两扇窗洞开,一个武士,载着铜面,装束得如天神模样,落在房中。随氏大惊。素臣大喜,便伏在武士肩上。武士飞身一纵,已上墙头,跳落入场去了。随氏惊异一会悄悄闭上纱窗,作入内叫唤丫鬟,下场自去。场上层层叠叠,架起墙屋,至下场之处,更架一层高墙,那武士背负素臣出场,从墙跳屋,从屋跳墙,如履平地。直至下场之所,跳上高墙,方是戏房内人接将下去,登时把众人都看呆了。鸾吹道:“生、旦相貌喉舌,关目神情,固属佳妙。那假墙有七八尺高,高墙更有丈余,装武士的,身上背着一人,犹且跳跃如飞。除非龙亲母方能,怎这点小孩子得以如此?”飞娘道:“妾身如今亦不能矣!须请问干夫人。”玉儿道:“这是妾姑所教,亦演练至一年,方能如意。”

正说时,场上已将各墙屋拆去,另改蓬门,武土背负素臣出场,作上山之势。至门三叩,一旦涂面粉黑儿,开进武士,放下素臣入内,易服出来。发挽乌云,绫帕束腰,湘裙覆足,说是灵捷司仙使,吓唬素臣。黑儿改扮武士,撩着鲜血心肝,素臣微笑回答,飞娘假怒。拔剑劈桌,虽是预做定的两拼之自,却做得灵捷如真的一般,一劈分为两半。素臣笑而致辞,飞娘跪而谢罪,俱与当日情形无异。直至叙述生平,素臣正色拱手,侃侃相劝,那一番说话,虽与素臣当日大同小异,有曲有白,亦非一直说下,而旨意不差,剀切无比。场上的飞娘,掩面悲啼,忽然晕倒。席上的飞娘,亦复泪潜潜不能注目矣!到得假飞娘救醒转来,哭述前事,追悔愿嫁。然后改装,一同下山。真飞娘之泪,已点点滴滴,落满花裳。

第二出正要立场。被飞娘喝住道:“以后做完一出,待咱们议论过了,然后出场。”优童答应下去。飞娘道:“入情入理之言,不由人不痛心酸鼻!太君及各位尚有泪落,况妾身之亲闻正论,深悔前非者乎?亲翁说血气有盛衰,人命有修短等语,如今都验出来了!奉恩君已死十年,妾身血气迥非昔日,现在有诸媳、孙女、孙媳早晚服侍,痛痒抑搔;若立志不嫁,岂免孤身一人,独卧荒山;肤痒骨疼,无人摩抚;凄风苦雨,独自伤心之概耶?至临终无殡葬之人;死后无祭柏之主,尤足伤心者矣!”篁姑道:“本以博太君之欢,反致下太君之泪,龙夫人更加伤感,贱妾开罪多矣!”

水夫人道:“欢乐之剧,虽足怡情,岂如悲苦之词,感人至性?惟能使人下泪,乃足畅心也!”因复命开场。

 

 

一生扮素臣病容,数宫女扶掖就榻。楚王回府问病,红豆督率诸宫女。煎汤煮粥,昼夜服侍之状。即接演病愈设席,忘忧、赐环两才人歌诗侑酒,素臣和诗,楚王击节,即于席上说出丰城之乱,素臣痛哭辞归,楚王怆惶留劝。正在两难,忽接抄报,楚王、素臣俱喜,钱别落场。

扮得素臣初如病鹤,后若游龙;伏榻则奉倩之伤神;题诗则青莲之逸兴;闻信则元直之痛心;阅抄则士雅之击节。神情意态,顷刻变换。而红豆之忧劳,楚王之怜敬;两才人之爱才,众宫娥之奉命,俱曲曲摩刻,宛转关生。众夫人击节叹赏。吉王妃问红豆:“与当日情景,可能相似?”红豆道;“摹拟逼真,岂特相似而已!”

 

 

次演《状元台》。

一生扮文麟,朝见天子,亲赐三杯御酒,宫女为披红插花,走马入宫,登状元台。众宫人先代后妃嫔御,次为自己围绕求诗,文麟挥管若飞。各官送至酒肴果品,随意饮啖,笔不停挥。题完,复见天子,并见后妃,赐宴加奖。太皇太后遣宫女求诗,复于席上,一挥而就,天子大加称赏。各宫俱出润笔,将太后、后妃所赐明珠等物,宫女为之纳怀。贵人以上,纳于袖内,其余装入小车,天子亲书“真状元”三字以赐,撤莲烛送归。到得东华门御河桥上,皇上遣骑追至,文麟就马上题诗,复驰赐玉椅玉案,然后回府。

那装文麟的,本是清秀,吃了几杯酒下去,桃花上脸,便觉可爱。摹写天子后妃各自女惊喜羡慕之态,顿令席上各夫人俱怜爱非常;白夫人开了笑口,合不拢来;泾王妃亦啧啧叹羡不已。

 

 

次演《马为月老》。

一生装文畀,骑着一匹小川马上场,忽慢忽快的,由马走踱,至踏翻水盆,那又便如飞的奔突,直驰下场。后扮圣公夫人母女,坐着轿车出场,亦一小川马驾辕。文畀驰马忽骤而出,一见辕马,便依依不去。从人持鞭呵叱,文畀喘汗害怕,轿内喝止鞭逐。进府下车时,马复突进。演至圣公出陪、谒庙、谒墓、题诗、回府、议亲、书帕、许定姻事,方才落场。

众夫人但失笑,问孔夫人:“喝止鞭逐时,想已为择婿地步?”孔夫人道:“那时只泊跌坏了一个美秀孩子,岂知已是翰苑中人!直到下车时,马复突进,方起择婿之念。小婿那时若早说出门第姓名,便早国进府矣。”白夫人道:“这是太君及亲翁家教,合门子弟,没一个知道自己是国公宰相子孙、现有驸马、仪宾、状元、榜眼等官职在身的。”众夫人俱极口赞叹。泾王妃方知文畀宁受宫女等打骂,不通门第之故。

 

 

次演《虎作冰人》。

三旦装泾王妃,大、小公主,一旦装郡主。众宫女内监引导,摆围猎兽。已得獐鹿雉免等物。忽一带箭猛虎,突围而入,将郡主衔在口中。王妃、公主、内监、宫女俱失惊追救,一片雪乱。一生装文骕,持锤直上,将虎一锤,打闷在地,从虎口中拉出都主。王妃等高叫:勇士留名!欲酬以机帛。恰值泾王闻信,飞马赶至。认出文骕,款回王府。郡主因被提拉,男女之嫌.痛哭不已。王妃爱文骕才勇,又怜郡主苦情,途与泾王商量议婚。内则大、小公主苦劝郡主,外则白驸马苦和文骕,各俱应允。文骕入拜太妃、王妃,然后落场。

泾王妃惟恐泄漏当日实事,演扮出来,自一出场,即心头跳起,直至郡主衔入虎口,放才放心。暗忖:若当时据实奏闻,今日便须演出提交相搿许多丑状,岂不羞人?

 

 

临末,演《骨肉奇逢》一出。

一旦装番国公主,因梦见天赐乘龙之婿,醒来无赖,偏倚栏干,凝望天宇。一生装文施,跨龙而出,蹿搭假墙之上。文施从龙爪挂落公主面前,龙即腾空而去。公主又惊又喜,令宫女奏知番王。番王及妃俱至,叩问文施,知是中国文太师之孙,俱各大喜。留住宫中,令番相作伐,欲将公主招为驸马。文施不允。一夜,梦回家中。拜见水夫人、素臣,禀知其事。水夫人、素臣俱于梦中许允。嗣后,番相复劝,文施方允,即日成婚。然后扮出水夫人百岁大庆。番王同妃率婿女外孙,偕至吴江庆祝,骨肉奇逢。

水夫人慨然道:“据戏看来,出出俱是实事,独此出托之空言,乃真戏也!”

众夫人道:“后日即是番王们庆祝,焉知不实有其事?”水夫人道:“无论番王,即番国中有收留者,此番亦必偕来。闻此次无国不至,至则岂有不先来见我而必俟庆祝之日者乎?大约此子,已不在人间矣!”众夫人皆起劝慰。水夫人道:“老身已久置度外,诸夫人勿介意也!”

 

 

俵赏下去,五十双男女齐来谢赏,水夫人命孪生者近前道:“眉目身材,俱如一人。目今岁岁丰收,家家康阜,缘何尚有以儿女鬻卖者?其价必不赀矣!”玉儿道:“每男五十金;每女百金,然皆再三劝说,方肯收价。缘闻送入太君府中,故皆踊跃。若平常欲买一憧、一婢,亦不可得也。”大夫人问何故,玉儿道:“广民感激太师爷恩德,深入骨髓,说若非太师爷,无论这几个小孩,我等及父母,久作刀头鬼矣!兼闻太君仁圣,故争先送选,一以报德,一以承恩耳!”

湘灵道:“这些孩子,相貌秀雅,声音清越,是干夫人妙选之力。其关目生动,音节谐畅,必由教师广省,乃有此等名优耶?”篁姑道:“教师系苏州名手,然得教上是一半;其神情气度,关会入微之处,则由于新出两个时髦:一名原海;一名杨慎。皆精于音律,善于文章,不特陶铸子弟,化纯为灵,亦且加点乐府,变俗为雅。若专靠贱妾原本,优师教习,便应减色矣!”

湘灵道:“康封山曲胜于崆峒,诗则弱于崆峒,此已成名宿矣。杨状元则系现今时髦。有此两人润色,自更斐然。然非贤夫妇之锦心绣肠,亦无从而润色也!”天渊道:“文章系康、杨两状元之力,武事又属何人?适演小驸马出场,身分锤法,俱有师传,非止纷跳轻捷,亦由于于太夫人所教耶?”玉儿道:“妾姑止教令跳跃之法,其各样武艺皆由妾夫及妾妹教习。妾妹因新产未来。到太师爷八十寿诞,必来补祝也。”天渊道:“文武皆得名人真传,宜乎擅绝一时矣!”

 

 

水夫人见日已将西,问外边男客已散,命设席于湖心亭,赏玩四灵。

别时,至补衮堂,复赏林芝。各夫人道:“景星庆云,每日常见。此间四灵,则不能常见。”复谆约后期,欲现全剧,并赏此神物也。水夫人应允。大家欢喜别去。

 

 

次日,诸友庆祝,外边是申田、王恕、刘大夏、元领、戴珊、金品、马文升、匡中、袁静、铁面、尹雄、闻人杰、施存义、连城、屈明、袁作忠、林平仲、刑全、汪归儒、蔺文余,共二十位。里边,元夫人、金夫人、匡夫人、铁夫人、尹夫人、连夫人、刑夫人、蔺太夫人、原封杨淑人、焦孺人,共十位。

且道这蔺太夫人、杨淑人、焦孺人是何友人眷属?蔺太夫人,即蔺文余之母,了缘尼僧;杨淑人即李又全妻杨氏;焦孺人,即又全妾、三姨焦氏,特封苦贞孺人者。俱感素臣之德,远来庆祝。因是日女客甚少,故请来同席。

外边一概南面,定心真首席,宗贯次席,廷珍三席,余俱叙次排坐。袁、林、刑三位,以武职未开府,归儒、文余以齿幼官卑,但不敢正席,乃东西列坐。里边亦一概南面,叙齿,定杨氏首席,杨氏抵死苦辞道:“贱妾罪人之裔,向为奴隶,蒙太君高谊,许其侍坐,已属旷典,敢与诸夫人论齿邪?”因改定元夫人首席,连夫人次席,铁夫人三席,余叙齿排坐。杨氏坐了第九席,焦氏退后半席。

 

 

外边成之、无外,知道内有子弟,系关兰夫妇所制曲本,昨日曾经演过,必要求教。时雍道:“恐太君里面要用,还是改日为妙。”无外道:“只求教四出。演完即送进里边演唱。”素臣只得进禀,水夫人发出铁箱,众人看过全目。素臣请照席挨点。心真点了《批鳞得祸》,道:“此素兄致身首业,在席只王、马两公目击,弟等皆系耳闻。今见优孟衣冠,如见叔敖面目也!”宗贯、廷珍俱道:“今日之戏,由金、匡两兄发议应各点一出,主人点一出。”素臣坚辞。宗贯道:“汪、蔺两兄,皆翰苑英才,与某等并无统属,屈居旁席,心实不安。主人既不肯点,将这一出,留与两位,以谢潜妄,何如?”廷珍等俱称美。成之因点了《穷途遇友》。无外笑道:“金兄卖才,弟却只图好看,点了《闽县碎神》。”汪、蔺两人再三推辞不得,两人私议,点了一出《骨肉奇逢》。

全班子弟要上来参单。被无外挥退,吩咐就开场演剧。

锣鼓动一处,一生扮素臣,白面,生员服色;丑扮冯时,副净扮党同,举监服色;随一末,扮吏部官,先邮场。次旦粉红豆,披发,随副末扮礼部官上。生旦注视惊疑之状。红豆跪奏毕,即奉旨入宫,礼部官退下。吏部官即带三人上阶,雁翅排跪。先宣党同上殿奏过,次及冯时,次及素臣。素臣当党、冯奏对,面色屡变,由白而红,由红而灰,由灰而青,真像气破胸脯一般。到得上殿奏对,便真若有忠肝义胆,倾吐而出,其声之洪状,气之激昂,令在席诸人,无不改观倾听。素臣奏完代地,场内忽跑出锦衣卫使,带着许多校尉,将素臣押出午门。一生扮长卿,一生扮日月,慌急而至。告知内阁已拟立决。相持痛哭。素臣面不改色,微笑而答。说及老母,方恸哭长跪。长卿将日月已拟安置、自己力任身后之事说出,素臣感谢致辞。这三脚生脚,将亲臣之始而从容,继而迫切;洪、赵二人之友谊敦笃,痛不欲生,俱曲曲摹拟出来。及至素臣临末说那“人之将死”一段,洪、赵附膺大恸,自恨虽生犹死。

把座上诸公,看得泪如雨下,赞不绝声。与那场上锦衣官员校尉,垂泪赞叹的演技,相间而发。连伏侍的仆人,亦俱若江州司马,泪湿青衫矣!直演至得有免究之信,诸人喜笑下场。座上之人,泪犹在面。

无外击节大赞道:“此真优孟衣冠,足达出素兄一腔忠义也!闻那日朝臣聚观,哭者颇多,有一位竟至哭晕在地。究是何人?王、马二公,必知其详?”负图道:“即三原也,因此而致外降。”无外道:“惜不入戏,关兄亦未知哭晕者耶为何人耳?党冯因此进身,岂知陷于逆案,竟受窜戍之罪耶?”

 

 

次演《穷途遇友》。

一生扮素臣,紫面,相士服色,装出寒俭之状,甚是不堪。心真道:“此难言优孟衣冠矣!素兄虽在穷途,必有昂藏之概,何寒酸苦此?”素臣道:“兄不知那日风雪交加,大病初愈,衣薄腹枵,寒酸之状,殆不止此耳!”唱毕下场。

一扮李小白,方巾阔服,三绺须;一扮元继祯,葛巾野服,短髭;随后五少年,鲜衣美服,俱傅粉墨;一生扮成之,亦甚寒俭,兼作无聊之状。临未,一外扮闵老,头戴忠靖巾,足穿朱履,背后跟着许多仆人,相让而入,各人道出姓名,及诗社之意。

无外笑道:“成兄想亦怕冷,怎是这样失颜落色的?”素臣道:“那时亦在穷途,兼有心事。此生摹拟,可谓入神!”

及至演出各人做诗不出,扭腰挤肚丑状,李小白诗完夸傲之状,大家已是发笑;听到元、李互赞,念出各首歪诗,并虞继翻等不通之语,竞哄堂大笑起来。时雍等俱道:“那有这种诗社?作者装点,以博观场人一笑耳!”素臣与成之俱道:“此是弟等亲历之事,实无一毫装点。”无外道:“事却是真,只被这些小孩子,摹制得利害,令人又好笑,又好气,着实难过!”

及听念出成之那八首诗,诸少年交口称赞,李、元二人惭愧逃席,方抚掌道:“赖有此以稍舒胸下,可谓羯鼓解秽矣!”

末演到素臣、成之,握手道故,酌酒谈心,说至车中遇美,成之道:“此话甚长,弟与兄同宿,抵足而谈便了”,即便落场。无外笑道:“正要听些有趣话头,怎便住了?且看这有趣的会见罢!”

一生扮累臣,金面,儒服;一净扮赛飞熊,公服上场;一扮锦囊,涂面作晦气色,站主座后。先是头行肃静回避牌,次是代天宣化,为国和民牌,次是铺兵锣,金瓜、玉斧、绣旗、伞仗,间着吹打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

无外道:“这班只有一百子弟,如今先去了八九十,刚是起头。那些契哥、契弟部叫何人装束呢?”谁知入场者,便改换装束,仍复上场。虽只带有七八十人在场,而周而复始,变换不定,便如真有千万人排拥经过之状。到得腰牌上来,已转换五六次行头矣!

众人看着德布、阳春泽、周童稚及纯阳侯字样,无不失笑。背后美童十人,扮着五方符使,骑着十匹小川马,站对而上,俱在马上扬鞭巧笑,卖弄风流。又是两匹川马,两童公服,捧着印敕过去。然后一对对勒发披肩,插花傅粉的契弟,拈香执盒、提炉擎斗,袅娜摇曳而上。各人俱佩着兰囊香袋,执着安息棒香,炉斗内俱烧着沉檀降速,登时合座芬芳,满堂馥郁。配着扮男弟的白面朱唇,红鞋绣裤,如烟笼芍药一般,香艳可怜。每契弟身边,俱有契哥帮着添香整衣,调情绰趣。间着马道伞扇等各色仪仗,约莫转换七八回。后一队,俱是旦脚装男,把红绣裤管直拖至地,时露出小小金莲。

飞熊指与素臣道:“此皆营妓所装。”营妓之后,几十个太保,水牌签筒,帽笼掌扇等物过去,才见一乘头轿,将纯阳侯抬上,八个大监,八个宫女,扶绰而来。众人看那神像,头换泥金皂隶相,单插翠羽,身穿蟒衣玉带,披红簪花,一撮短须,露出亮晶晶、油滑滑的一张阔嘴。

空中忽现城隍带领两员神将,站立素臣背后高桌之上。那轿抬至素巨面前,素臣瞋目怒视,城隍手挥令旗,神将便将金瓜击下,轿中神像便直倒下地,土木分离,吓得在会诸人,俱俯伏嚎哭,收拾开去。急将轿转回场内,抬出一像,素臣仍复怒视,城隍仍复挥旗,神将仍复椎击,轿中神像仍复跌地分离,会内诸人仍复伏地嚎哭。城隍率神将先下,会中人败兴而去。然后素臣等下场。

无外道:“哪里是城隍显圣,定是素兄使甚法儿?”素臣道:“那日赛君亦有此疑。但弟非妖物,能使何法?实则是日清晨,曾向城隍庙中祷祝,或由其神之力也!”

心真道:“三出戏内,素兄面色三变。有腐儒瞽见,指为白壁之瑕,请以质之诸公?”

宗贯道:“公相当国势倾危之日,思以一身任天下之重。而辽东蝉蜕之后,若非容易,即无从遍历天下,收揽英雄,剿除逆党。此即孔子微服,箕子佯狂之意,权而适乎中者也!两圣人重道,以避一身之害;公相重伦,以拯一世之危。虽不必分轻重大小之差,而较诸剔须鲸面,刖足漆身者,则不可同年而语矣!戏目所载屠僧、救侠、碎神、诛孽、破妖等事,何一非易容之功?锦衣死而逆藩之势衰,护龙全而叛寺之祸缓,觅峒而得赤身之要领,埋金而断毒蟒之气脉,绩虽著于后日,策实定于当时;功成反掌,始得匹马归朝;诛藩救驾,擒逆迎銮,苟非易容,则其祸早发,而未得寸柄;其祸淬发,而无由分身。九庙隳而上不能保宗社;至尊危而中不能安君父;大厦倾而下不能救生民。尚待拨乱反正,而成唐、虞之至治,开万世之大平也哉!我等今日安享承平,皆食易容之福。而顾指为白壁之疵,真盲瞽之见也!”

众人皆击节称快,以为定论。

 

 

论毕,方演《骨肉亲送》。

众客皆向素臣预赞曰:“此先机也!”素臣愀然道:“各外国番五番使,闻已到齐,求此奇逢,岂可得乎?”素臣正触愁思,忽报有大西洋内热而吗尼国番使求见。素臣道:“会典及历年朝贡者,止有西洋琐里,向无大西洋之名;亦未闻有热而吗尼(日尔曼)之国,且番使如奉旨庆祝,自有定期,何故求见?你说有客在堂,改日请会罢。”无外道:“莫非有令曾孙消息?可快请见!”素臣心动,即吩咐请会。一面接将手本看时,上写着沐恩陪臣曾改行叩首。愈觉诧异道:“不特未知其名,亦且未闻其国,何称沐恩耶?”向众人告了便,迎将出去。正是:

 

眼中疑影心中事,海内浮萍手内入。

 

总评

水夫人家教,岂有演剧之事?而非此百出重提,无以钩锁全书而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故必玉儿等百倍小心,情理俱至极处,然后得水夫人之一允也,是谓良工心苦。

百出戏目己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不必扮演便擅胜场。而先演六出,后演四出,以为全剧藳矢,总使不突不竭,愈钩愈合,愈锁愈紧,愈合愈严。即愈流通愈动荡,斯为绝唱。

内演六出,从各人心中想出,无一凭空乱点之戏。而每出描写各人心中或苦或喜,或急或叹,无一雷同;更无一出呆演之戏,兼以印证以前,议论后日,逼逗下文,宛转关生;复无一出但提前件之戏。至太君家教一论,不特专白文畀,旁射文骕;兼使合门三、四百弟子秉教守礼、樽节退让。人品家风,须眉毕现,尤属添毫神技。

外点四出,重一奇逢,非复也!如画木石者,有异必有同。特异多而同少耳!而文施一事为此时赤紧关头,正不厌频点频逼,以起其势。如狮滚毯,如龙戏珠。勃跳愈多,拿攫愈急,方得球影离离,珠光奕奕,更何疑其复邪?

四出中前三出宛转关生之妙,亦如六出,而点出哭鼻之一人,使善读书者欣喜欲狂,不善读者彷徨莫决,尤擅胜场。缘善读者自素臣免死之后,即想此哭鼻之人系何名字,与素臣有无瓜葛,将来如何出场,干何事业?每读一回,即心头眼底,刻刻有此哭鼻之一人。欲其脱颖而出,乃一回既过,一回复来,积至百数十回,而此人如剑入延平,古无踪迹,业已心绝气索。疑作者之元虚弄人,笑作者之亦有挂漏,不复作浮萍之想矣!而忽于无外口中一提,负国口中一吐,遂使其人脱颖而出。而其人前则隐现于广东,继则显著于秦剡,后则把握于军营,今则雍容于席上,更非于此时始突然而出者。始叹作者之既非挂漏,亦不元虚。特于素臣未通东宫以前,即伏一救,素臣遇东宫而因以得祸之人。使读者相思至心绝气索,乃脱颖而出。夫至心绝气索而忽于不意得之,有不欣喜欲狂者乎?至不善读者则久已忘之,必重繙批鳞一回始决,故惟彷徨而已。

易容一事,虽属行权,而几于鬼域。前虽略为推原,不足息腐儒之喙也。故巧设此三出连岛面色,以发心真之问,而开宗贯之论。遂使孤忠心事和盘托出。其易容之故,真可感风雪而泣鬼神,告皇天而质后土。腐生小儒有嚄唶而走耳,尚敢置一喙乎?天造地设以补书中之缺陷,非但为全书之钩锁,也不可不知。

末出一笔带过以事具见前一着,实笔真成复沓,故用虚笔写之,不特来叙一情一事,并是戏之演完与否,亦不可知,此为无比空灵之笔。

第一百四十七回 

五百道赐符三男同降 七十国献寿六宝齐归

 

素臣远见改行,并不认识。行礼毕,改行复跪下去道:“陪臣奉大人文国主之命,令欧罗巴洲七十二国,派出四大国,每国两正使、两从使、随同大人文国使臣,入中华朝贡天子,兼祝太君百岁圣寿。陪臣蒙公相不杀之恩,因讨了这差,同诸使臣至广州、香山、澳中,听候朝命。奉旨以太君寿诞迫近,令诸国先来贺寿,再进京朝见。陪臣昼夜兼行,先赶到此求见公相,叩谢大恩。”袖中呈上兵部勘合,上开着:热而玛尼国正使一员曾改行字样。素臣用手捧起,问道:“某与使臣素昧平生,何称有恩?欧罗巴洲既有七十二国,何以自古及今,不通中国?大人文国主何人?何以忽知慕义,朝贡中国?又何以知家母岁?使臣冠服语言,何以悉如中国,无复少异?乞示其详。”

改行道;“原来公相认不得陪臣了!陪臣即僧人坚行,三十年前,曾无礼于公相,而致折此右腕者也!荷蒙不杀之恩,反赐太医之治。陪臣彼时犹以私恩不敌公怨,愤而浮海。迨后各番俱尊王命,除灭佛、老,陪臣无国可容,途与同道之人,共造一船,贮足粮响,望大荒中定盘而行,思得一荒岛栖身。奈有土木之处,即有人民,皆服中国之教,不客僧道。辗转飘荡,约有数年,忽有国土,闻知为欧罗巴洲一大国,名热而吗尼,去中华已九万里矣。国王闻知,惊为天赐,处以华屋,优以廩饩,崇泰供养者五六年。至十六七年前,忽中国有景大元帅,领兵航海而来,征伏欧罗巴洲二十余国,建国号曰大人文国。本国与意大里、亚波而、都瓦尔、依西把尼亚,各率附属小国,降附大人文国主,受其节制。俱秉天朝正朔,亦如中国之制,除灭佛、老,独宗孔圣,颁下衣冠礼制,用夏变夷。陪臣等中外无可容身,闻中国自灭佛、老之后,千祥万瑞,一时毕集,西番活佛已诛,释迦真身俱毁,想来天数已尽,只得蓄发还俗,从中国衣冠之制。景国主复遣两员天使,至各国宣布教化,讲说忠孝。各国俱设师儒之官,发四书、五经及太君、公相、大家各训解,抄写诵读滚。陪臣细心研究,印证公相当年议论,方知儒教句句实理;释教句句虚言。死心塌地,信服圣训。感激公相之念,日日加长。陪臣五十娶妻,现已生有两子一女。顺天地之气化,接祖宗之嗣续,不至终为无父无君之乱民,皆公相之赐也!”

素臣急问:“两天使何姓?”改行道:“一姓景,即是国主之兄;一姓文,说是公相之叔,不知真实。”素臣狂喜,忙请入补衮堂,与诸客相见,将改行之言,述了一遍。道:“日京一旦挟敬亭及家叔航海而去,几二十年,杏无消耗!孰意于荒外另辟一宇,专阐圣教,宣布王化,真快事也!”说毕,掀髯大笑,涕泪俱下。心真、首公、成之、无外、古心、铁面、尹雄俱发狂喜,鼓掌击节,快叹不已。铁面、尹雄俱道:“况大元帅常说,中国有了公相,用他不着,当于海外创立非常之功,以成公相之志!今大愿已酬,我辈固当遥贺!”说毕,举杯属客。 

宗贯问道:“此事始末,铁兄在岛,必知其详。”铁丐道:“那年大太师平了日本,把景司业请了去,况大元帅就想到西洋。因不识海道,耽搁了几年。岛中无事可为,便造了许多大船。发出岛中积下的金银,叫了岛中诚实过户十几人,贩些朝鲜、日本的土货,到南洋一带做些生意。后来得大西洋波而都瓦尔国人,在广东濠镜通商,岛船就往濠镜,把货物卖与西洋。大获其利,又载些西洋宝贝回来。将近十年,与波而都瓦尔人熟习,知其航海程途,及欧罗巴七十二国风土民情,始有把握。其时东南洋、印度佛教已除,回部天方信奉摩哈麦者,亦已灭去六七。单有欧罗巴天主耶稣荒诞之说正在横行,况大元帅想请日本协力进兵,刚值太夫人八十寿诞,尊仆已渡海回京,无可商量。只得请回景司业与叔老太爷,驾起大船,望西洋直进。吩咐咱们兄弟守着岛中,恰一字不许报知。况大元帅是个莽性人,怕做不成功,被公相耻笑。故二十年来,岛中人进京,从没一个说起。如今是完了他的愿了,一个地球,左面有公相,右面有了他,治得铁铸成一般,就是千年、万年,也是打不破的了!”说着,众人都笑起来,满饮一杯。素臣复贺心真、首公、成之、无外一杯,众客亦各贺素臣一杯,心真等与古心、素臣又交贺了一杯。

改行进来,添设一席,因不敢当客,再三推辞,始由主人定坐在西面汪、蔺二人之下,退后半席。听铁丐说况大元帅故事,开口道:“陪臣随着国王,三年朝见大人文国主,年纪七十以来,比咱门五十余岁人,精神更自强健。这欧罗巴的境土,国主再治二十年,真个万年不得打破哩!”众人均未及答,传报有旨到门,众客随素臣出接。

赉旨者却是怀恩,道:“这旨却要太君立听开读,并须齐集众公子、公孙跪听开读。”古心、素臣忙着人分头禀传。

 

 

是日里面亦点四出,元夫人闻水夫人爱看苦戏,点了《订妾临危》,连夫人点了《感恩酬妹》,铁夫人点了《分兵灭浙》,尹夫人苦让水夫人不得,点了一出《宵惊侠女》。头一出上场,一生一旦,宛转屈曲,摹出残灯无焰,垂死病中;红粉青衫,泫然诀别。将素娥临危嘱诉,伤心之语,可怜之状,及素臣深怜痛惜,柔肠寸断无可奈何神理,和盘托出。登时,惹得众夫人鼻涕眼泪,流落不已。素娥更似重临病榻,凄然欲绝。心头一块冷气,直塞而起;眼中两行热泪,平倾而下。元夫人懊悔无比,坐立不安。正在含着眼泪,欲向水夫人告罪,求中止此出,恰遇禀请接诏。水夫人拭泪出接,元夫人一块石头方才掇下。向素娥再三谢罪,吩咐子弟,太君接诏进来,不必补完,竞接做下出便了。

 

 

水夫人出至日升堂,古心、素臣及诸子孙曾衣冠者,俱已齐集。怀恩宣诏:赠文氏自迁居吴江始祖至六世祖,为启贤侯;高曾相称四代,为启贤公,其原封卫圣镇国公如故;水氏三代祖父为寿恩伯。荫文虎嫡孙世袭吴江县知县,如曲阜故事。礽孙以后,二十四男之外、世袭五经博士四员。赐金鱼五百道,为诸子孙曾云礽男女佩符,符上填各人官爵名字,以便定省时,觇符即知为何代何人。赐水夫人九翠四凤冠、织金绣凤衣、宫女四名、内监四名。

水夫人等谢恩毕,取佩鱼看时,惟素臣、遗珠两符,但有官爵,不书名;余俱书名;至临末九符,空而不填。怀恩说:“自五月初十日,至七月二十五日止。府中身添男丁十丁,女丁三丁,万岁知府中重者尚多,故备此空符,以足五百之数。”谁知旨刚宣毕,公主、百子两府齐来报喜,文奋、文异、文华各添一子。

怀恩瞠目惊异道:“怎祥瑞稀奇之事,总出在公相府中?那年太君诞日,祖孙三代同年月日而生;今日三兄弟差不多同时了。两位郡主添了公子,咱回去奏知,万岁爷合两宫娘娘又是一喜哩!”素臣着人去问,果然俱是未时,但刻数有先后耳。取文奋之子名(方壶),文异之子名(白灵),文毕之子名(旗其换为焱)。

怀恩道:“咱就在这里叩见太君罢。”在地下连叩二首。古心、素臣亦回叩三首,留出补衮堂上席。

水夫人入内,各夫人俱迎着道喜。水夫人谢过各夫人,问田氏道:“白亲母姑娘,东方侄女,俱在那边守生费心,你该去道谢。”田氏告便自去。众夫人也要去道喜,遂止住了戏文,各用酒饭;赴各处游玩.便去公主、百子两府道喜。水夫人命把围碟送去,令阮氏及璇站等往陪。

 

 

外边上席,尊怀恩为上宾,坐了首席;改行以陪臣不敢与三臣齿,坐了西边旁席。怀恩问:“公相府中,还有几位姑娘有孕?”素臣道:“家兄处六人,学生处十六人,但产前俱远,现且不能仰慰圣林耳。”怀恩道:“令曾孙在外,莫非多生子女,适符五百之数?如今见先把这三位上了金鱼,王老先做了三十年的家宰,福寿双全,就请尊笔一填。”众人闻知同时生了三曾孙,俱向素臣道喜。宗贯便在席上取符,填写百岁子文(方壶)文(白灵)文(旗其换为焱)字样,给与匠人雕刻。

怀恩问知改行来历,笑道;“那年尊使欲手刃公相,今可谓吴、越一家矣!咱不好尽言,只要看今日席上,除了汪、蔺两老先,两位小阁老,余外那一位不是七八十岁?申先更是九十外了。方才出城,遇着洪大师们,一行有一二十人,说昨日在府中庆寿,今日往生祠游玩。也都是七八十岁老人。说什么香山九老?数什么洛卞耆英?现在景星庆云,和风甘露,四灵满园,千丁绕膝,同年月日生出祖孙三代,本日三弟兄更同年同月日同时降生,没除佛、老以前,有这等人物,这般祥瑞吗?”改行道:“陪臣追思前事,悔不欲生,适才已禀过公相。你说四灵,育子生孙,满园祥瑞,即这一本神芝,未除佛、者以前,岂得见此灵异耶?”

怀恩回过头来,注视林芝,喝采道:“这芝比二十年前,更高大有一两倍哩!颜色光芒,怎就到这般地位?四面小芝,大小重迭,也没个数儿,敢就合着百子千孙的数儿,也来可知哩!咱还记得有只神鹿,是同这芝来的。如今长得怎样长大了?”素臣道:“那鹿的身量,较前长不多;精神却越发得比前更不同,目如闪电,角如纠虬,浑身毛孔俱有光芒,与园中牝鹿交合,已生下许多梅花小鹿哩。”怀恩大喜求观,正席后复邀同众客入园,素臣命设翻席湖心亭。那鹿似知人意,旋绕席间,把怀恩看得心花俱放,喝采不迭道:“哪林芝是多男之征;这神鹿是多寿之征。太君寿比尧年,自不消说;公相亦定享期颐。怀恩若再有十年之寿,再来叩祝公相八十寿诞,太君一百十岁寿诞,再看这神芝神鹿两回,便大造化矣!”御园及公相赐第,四灵亦俱生子孙,无比之多。闻有温泉,比易洲更胜,今日更求一浴。”众客亦俱求浴。素臣道:“泉系常流,无虞积秽。各位挨次入浴,正是不妨。”于是众人轮流入浴。有景是卿云,光采照耀,如同白昼,不须秉烛,游赏至尽欢方散。

 

 

次日五鼓,古心、素臣至宗祠祭告毕,即同五湖祖孙,至水氏宗庙祭告,回家日已将午。各外国王及母妃,俱到门庆祝。外国是朝鲜国王李怿、琉球国王尚真、安南国王黎啁、满刺加国王马哈木、沙阿丹国王那思儿、韃靼国王小王子哈密、忠顺王拜牙、即撒马尔罕国王阿黑麻、于阗国王打鲁哇、黑娄国王沙哈鲁、天方国王写亦把利克,共十一位。

里面是朝鲜国母司氏、国妃尹氏、于阗国母文氏、国妃亦不利金、黑娄国母塞亦、国妃马黑麻、天方国母速檀、国妃额麻,共八位。行礼俱如中国大臣,命妇仪注。水夫人与素臣俱愁言语不通,必需通事,难于款洽。及开出口来,俱与京师官语无别,兼有吴江口音者,不胜诧异。根问起来,方知是敬亭、何如两人,在各国教授王子弟,故国中俱华语。至欲赴中国朝贺,更加演习,故能如此。

各国王、国母、国妃,一路见景星庆云,和风甘雨,太平繁华气象,已是诚欢诚忭。坐起席来,韶乐一作,百鸟交鸣,许多凤凰翔舞庭中,雍雍喈喈,如笙如簧,相间而发。把心花都放开了。那思儿道:“闻公相团中,四灵俱备。外臣谨献一麟,知是贻笑大方。然河海不择细流,伏祈晒纳!”素臣辞谢。从臣已将麒麟献上,素臣看时,却与园中麒麟不同:同是两只短角、牛尾、鹿身;而园中之麟,大者亦不过前足高七尺,后足高五尺,颈长一丈;此麟则前足高至九尺,后足高至七尺,颈长至一丈五尺。因道:“小园虽有麟,小于此所者半,所谓小巫见大巫者矣!”众国王看着林芝,俱面面相觑,赞不绝口,道:“麟有大小,同一麟也。此芝岂犹常芝所得同耶?”

席散,即设翻席于园中,把诸国王俱喜到尽情极致,禁不住欢呼蹈舞起来,道:“此莫非天上邪?外臣等如不得到此,虚生人世矣!”朝鲜、于阗两国王,拱手说道:“此皆辟除佛、老所致。外邦自灭邪教以后,亦皆五风十雨,时有星云景物之瑞,况公相之手除大懟者乎?”那思儿道:“小邦得麟,亦由于此。诸麟虽比小邦差小,却多至十余,满身俱发奇彩。有此等神鹿,为目所未见,真奇观也!”

素臣命将番麟引来,见了诸麟,如熟识一般,竟至其前,屈膝跪地。两个老麟,用舌舔其头面。番麟作叩首之状而起,驯扰其旁。那思儿道:“怪不得中华天子为普天之主!小胡之麟,见了尊囿之麟,尚如臣子见君父一般。公相犹以大小相论邪?”

席散,出至补衮堂,复遍观御赐匾联、啧啧赞叹道:“一门五等,六世千丁之盛,固属万载希逢。而圣君圣相,君臣骨肉之遇,亦属旷占无匹!外臣等习闻景、文两老师之论,称太君为女中圣人。大皇帝亦以此题赠,兼且熏沐拜手,非甚盛治,曷克致此乎?”

素臣本不受贺礼,因见番麟与园中诸麟依恋不舍,不忍摈去,将各国所献珍宝一概壁还,单收下麒麟一物,于常赐经、书、磁器外,加赐一倍以酬之。那思儿大喜过望,谢了又谢,与各国王辞别而去。

 

 

素臣刚随堂,内监禀:“太君请太师爷,有番王国母求见。” 素臣暗忖:“国母如何可见?”但母亲传唤,自必有故,莫非施孙有甚消息吗?因进至日升堂,只见两个番女,如后妃之饰,背后随着女官、宫女,迎将上来素臣急欲问避,旁边走过阿锦,指着一番女道:“此于阗国母文氏,即奴所生之女。”天丝指一番女道:“此朝鲜国母司氏,即奴所生之女。请大师爷安坐好,令他两人拜见。”素臣方才明白,朝鲜、于阗两国王,一口吴江活,在坐踟躇不安,有问即立,凡答皆自称其名之故。因立受其拜,两国母入门。

内监传禀:“有大人文国主差番使献书。”

素巨大喜道;“此日京之书也!”忙拆开看时,其书曰:

 

  别来已五十年矣,不通音问者亦二十年。

回忆成化三年仲春晦日,与诸友言志,如昨日事耳!光阴之速,乃至此耶?

张虬之事,不知有无?弟自幼阅其传,辄神往。所言耿恭、班定远辈,犹非本怀也。

弘治已未寄祝伯母八十,天生、如包等术所见闻,且喜且惭,喜吾兄之得志,古无其偶;惭弟之失志,令无可为也!虬髯遇太原公子,即弃之海外。弟所居之岛,犹中土也。

令叔、家兄适至,述拂菻人言。其国有耶稣者,生于汉哀帝元凤二年,于光武时至意大里亚国行教,合欧罗巴洲诸国土,皆尊为天主。其地去拂菻七万余里,至今服其教不衰。其说荒忽不伦,出佛老下远甚。因念中国自陈灭佛老,昌明圣学,一切长生、回回、白莲、无为、灯络、糍团等教,皆如爝火,不扑自灭,岂容此教独拔猖于荒外者凡二千年?心自忿之。

庚申春,遂制大舶十艘,选岛士五千人,以亚鲁督之,精甲利器,瀁瀁而行,三年始达。兵不血刃,降其国二十余,自建为大人文国。意大里亚偕其与国波而都瓦尔、热而吗尼、依西把尼亚,率所属国均来归附,盖欧罗巴洲大小七十二国,皆秉天朝之制矣!由是拾吾兄之唾余,布圣主之新规,除僧灭道,去天主邪教,焚其书说,毁其像宇,设学建儒,悉遵孔氏。

赖今叔、家兄左右提挈,寒暑旬宣,以迄于今,不特佛老之根株悉拔而邓稣之萌蘖俱绝,衣冠文物虽不逮邹、鲁诸生,窃已过于齐东之野人矣!

吾兄大行于中国,而弟小试于遐方,功业不可以河潦计。顾足以补心力之所未足,而广圣教于自古不通之绝域,灭邪说于二千余年之延蔓,亦吾兄之所许也!

预计已卯岁为伯母大人百龄上寿,于丙于仲秋初五黎明发使,谨与令叔、家兄,遥望南天,八拜叩祝。欲致不腆,无裨毫末,惟达此衷哀赤耳!

欧罗巴人无他长,独长于历算之学,其见有古人所未及,与吾兄心法足相印证。至天体椭圆,则彼之老于此道者亦未尝及之,以此见吾兄之学,皆天授也!所制规矩仪器、刘漏刀尺、算术所需,其千里、显微、近视,老少花诸镜,巧夺天工。中国得之,可免目废,及测远探幽之助。诸种现贡天府,未敢先充良友下陈。癸末年祝吾兄八十,当悉致之左右也。波而都瓦尔国有六宝物,其主亲赉以献。吾兄至不爱宝者,若此等至宝,则未有不爱者矣!

愚弟于中亦稍效口舌之劳,祈如药师酬虬髯事,西向酬愚弟一巵酒,幸甚!顾虬髯霸扶余,有颉顽禓裘之意。弟则布天子神风,宣吾兄教化,同一遁迹海外,而心有大不同者,惟吾兄谅之!

大兄、诸侄,言至诸友,并一切亲知,俱不另札,以家书且不作故。不作家书,以无可为妻子道者。令叔、家兄亦然。惟不置一妾,不蓄一婢,以谢之耳!

为吾兄述之,发一大芙也!

弘治二十九年八月初五日,愚弟景京顿首。

 

素臣喜动眉宇,但不解六宝之说,传进使臣问之。使臣云:“各国俱备有宝物,却不知波而都瓦尔国是何六宝?”

 

 

水夫人送番国母妃出堂后,素臣呈上书札。水夫人大喜大赞,根问六宝之说,素臣述番使之言。水夫人道:“若是诸国皆有,何必郑重其辞?莫非有施孙消息?但何以云六宝耶?”素臣忙命文凤等照抄三稿。分送何如、敬亭、日京三家。

复出问番使:“波而都瓦尔船只,曾否到岸?”番使道:“本国船先诸国一站,大约明日可到。”素臣重赏番使,令其守候回书。

次日清晨,子孙外属毕集,全身率诸孙婿、外孙婿、曾外孙婿为一班,祝毕,先出宴于东宅戏采堂。三亲王、三郡王,东西正席,南面,皇太孙稍前一席,南面居中,正席,诸后孙西面,诸朝臣东面,全身北面代主。优童献上戏目,互相推让,全身主意,派皇太孙、三亲王各点一出。崇仁王点了《赐簪承恩》,江华王点了《东宫见圣》,安邑王点了《匹马入宫》,皇太孙点了《一龙戏孙》,自在东宅唱演。

里面全隐、全守车请外曾孙、外云孙一单,遁姐、处姐率诸外曾孙、外云孙女一单为一班。外属叩祝过,方是本家。遗珠一单,鸿姐等孙女一单,粤姐等曾孙女分六单,旖姐等云孙女分四单,古心所出云孙女一单为一班,祝毕。然后古心、阮氏一单,秋香即立于阮氏旁,退后二尺、素臣、田氏一单,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即排立田氏旁,退后一尺,为一班、文柔等三十二孙及媳,分三十二单,为一班、惟蛟吟立凤姐旁后,泾王郡生退立小公主旁后,各一尺。文甲等一百四十三曾孙,内七十八已娶,同妻分七十八单,其新产三人,虚其名,余未娶之六十五人,分七单,为一斑。临末,轮到文铭等二百二十二云孙,内已娶者四人,同媳分四单,余未娶之二百十八人,分二十二单,内新生之(方壶)、(白灵)、(旗其换为焱)值正三朝,亦令乳娘抱而叩祝。文佑等三礽孙一单,为一班。七班拜毕,日已正午。幸有这般大屋,若止三五间浅促厅堂,便直拜至夜,亦不得完。

 

 

水夫人着至云孙一班,独少了领头的人,不觉又想起文施。忽门监传报:“波而都瓦尔国使臣送驸马到府,说是本府少老爷,将到门了。”水夫人合素臣等这一喜,直喜到足足十分。

须臾,文施赶进,遍拜尊长,与同辈、小辈见礼。素臣即令先补祝水夫人百寿。水夫人止住道:“一切事慢讲,只问你曾否生有子女?妻子是否同来?”

文施跪下,向水夫人及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遍磕了头,然后禀道:“云孙不孝,因景叔组有书力劝,虽于梦中禀承,未知果达各大人尊听否?不告而娶,罪已莫赎;兼收两妾,尤属狂悖。其中有无知误犯苦情,另容细禀。现在妻妾并生了五人,俱已在途,云孙马快,故得先到。”

水夫人大喜道:“我与汝曾祖及汝父母,俱得有梦,亦但允许,可无嫌于不告矣!日京云有六宝亲献,六是指你与五子了。波而得瓦尔国王想亦来此矣?”

文施道:“不独国王,国妃亦是同来。因知本日是本家庆祝日期,故但令云孙率妻子来叩祝,国王、国妃,俱于明日来祝也。”

水夫人吩咐备正酒十席,副酒二十席,送至波而都瓦尔国王船上。令文寤、文长,留使臣东宅门应筵宴。将西宇收拾,暂顿国王、国妃及文施夫妇。寿筵缓俟公主到府,与文施一同拜祝后再设。令文施入见鸾吹,出见全身等尊长。

皇太孙惊喜道:“刚演到贤内侄的戏,恰好贤内侄回来。你看那条青龙,不是刚下场,龙尾还在场上吗?”

鸾吹因同日得了两外孙,已极欢喜。今文施从天而下,又知添了五个外孙,更是喜坏,只管疑是做梦起来。

须臾,传报公主到门,便顾不得家宴之期,慌忙迎出。等辈、小辈无不迎接,连田氏、凤组及长媳马氏,不知不觉,也走下阶除。水夫人扶着千年灵杖,亦立出前檐,注目而待。素臣、文龙、文甲虽俱垂手肃立,却满面欢颜,满腔乐意。其余上下人等,无不惊喜,以为万年难遇此等骨肉奇逢。

忽见宫女丫鬟慌张失色,赶进报道:“随公主来的两上姨娘,十几个宫女,俱晕在轿中,不能出轿。公主更躺在斯外,晕死在地。”水夫人等各吃大惊。素臣忙令素娥出视,令丫鬟等速备醋炭,烧伏龙肝,煮参汤伺候。台家大小,把大喜变为大忧,咨嗟错谔。鸾吹及凤姐婆媳,更是惊慌。文施魂不附体,一齐赶出看救。正是:

 

忧喜循环无定数,死生分别在斯时。

 

总评:

写坚行中外无所容身,以见佛、老之根株悉拔,其意浅;写坚行细心研究,死心踏地信服圣训,以见佛、老之根株悉拔,其意深。深浅夹写至尽,而死灰永无复燃之势矣!此为透顶之法。

欧罗巴洲至万历时始通中国,何得于弘治时即预设各国名目?缘西人通贡自万历始,而其来则不自万历始也。正嘉时即有住香山、澳中,和行其教者矣!既知有是国,而不收入王会图中,亦大一统者之所病也!故借日京以收之。既收之,而不便并除佛、老,又辟邪者之祸也!故复借日京以补之。

日京为言志之友,交与素臣更笃。爽性豪气,复足擅场。我读是书,真有一日不可无此君之意。而忽置之海岛,不见面者五十年;不通问者二十年。令我疑极、闷极、想极、急极。不意于九万里外,忽出头地,建国称王。一慰我渴思,抒我宿懣也,不亦快哉?

使日京但于九万里外忽出头地,建国称王,而于本书渺无干涉,犹未足快也。快在除灭佛、老;使自古不通之国皆如中朝之制。即倔强如坚行者,亦且弃墨从儒,革心革面,乃足大慰我渴思,大抒我宿懣也!今人以《西厢记·拷红》一出为快文,真如腐鼠之见。

素臣出迎坚行,特为文施,而竟丢入东洋大海,更不提起一宇,写得日京之信之喜,已到顶壁一层。

文氏荣封十代;水氏荣封三代,皆非常旷典。而仿启圣公意封启贤候;仿曲阜县例,世袭吴江县,则尤旷古所无之恩典也!必如此,方足酬除灭佛、老之功。

素臣一身,内而母兄妻妾,外而亲友故知,无一人不享遐龄,佳则佳矣,颇嫌不合事理。得怀恩一论,便成铁板注疏。文人之笔有化工,讵不信哉?

日京一书豪迈不羁,读之平长胸中志气。

佛、老及长生等各教俱灭,而独此耶稣一教,披猖于荒外,亦辟邪者之阙也!故并用日京以补之。

素臣事业日京断不能为,日京事业素臣亦断不肯为;外此无外或庶几,彼敬亭、何如者,特挾之而去耳;瀁瀁而行,三年始达;此等莽想莽做,天地间不可无一,不能有二。

日京在岛,屡有赠遗,现有七十二国共主,反与空书致祝百龄上寿,奇人奇事,令读者茫然不解。细意体之,乃为预期之故。奇文妙文!

文施忽归,写合门之喜。笔笔添豪,尤妙在结末一波,使大喜变为大忧,令读者七情亦顷刻转换,至起波之故,则茫不可得,岂非奇文?

第一百四十八回

番公主入门生子 文翰林跨海寻妻

 

素娥忙诊公主之脉,数至无伦。慌问文施:“番国人脉息,可与中国人一样?”文施说:“与中国人无异。”素娥道:“莫非怀孕,要足月才好。”文施道:“已有九月光景。”索娥大喜道:“快取醋炭及参汤、回生丹,并唤收生婆来。”凤姐道:“吩咐烧备;只人参汤恐未煎好,有前下太婆用的,却不敢借用。”素娥道:“连日恐太君劳顿,各房俱多备的,借用不妨。有伏龙肝更好,快去取来。”

丫鬟等如飞取到几盆炭火,并伏龙肝。

素娥令众人四面围定,淬下米醋,醋气土气登时迷漫,对面不见人眉目。公主被醋土之气一收,便睁开眼来。素娥按着公主指节,令丫鬟们取行幛围绕,将参汤研化回生丹,令公主服下。

须臾,指节跳动,快取净桶,令有力丫鬟搀抱坐好。文甸、文昀之妻,俱有六七个月身孕,坐媷所需,一切预备,立刻取来。三个收生婆闻唤即至,大家争接。凤姐令先到一步者接收,余两人帮同服侍。随同两案宫女俱已活动,亦上前料理。一两个赤紧痛阵,“呱”的一声,生将下来,收生报是公子。

公主并不发晕。鸾吹等笑逐颜开,把大忧复变为大喜。凤姐忙令人进内报喜,素娥令铺榻大厅,暂时歇息,俟后用过汤药,再移入西宅安宿。水夫人吩咐出来,令文施及两妾、诸子,俱免拜祝,料理产妇,俟后补祝。当日,古心、素臣及诸孙曾云礽、外孙曾云孙,分补衮、日升两堂筵宴。鸾吹、遗珠诸媳、诸孙女、孙媳、曾孙媳、云孙女、云孙媳、礽孙女及外孙女、曾孙女、云孙女,分安乐、月恒两堂筵宴。水夫人先至补衮堂,两子各献一小爵;三十二孙公献三爵;一百四十三曾孙公献三爵;二百二十二云孙公献两爵;三礽孙公献一爵;诸外属共献三爵;古心、素臣各献一割,诸孙共献一割,献汤三道,乐奏三阕,水夫人入安乐窝,遗珠、阮氏、田氏各献一爵,璇姑等六庶媳公献一爵;孙女、孙媳共献三爵;曾孙女、曾孙媳共献三爵;云孙女、云孙媳共献二爵;两礽孙女共献一爵,诸外属共献三爵;遗珠、阮氏各献一割;六庶媳公献一割;其余共献一割,上汤五道,乐奏五阕。

 

 

水夫人本止二斤余之量,是日因文施归家,心下欢乐,竞饮了三十小爵、每爵贮酒二两,共有三斤十二两。鸾吹因是本家筵宴之日,不敢僭越行献爵献割之礼,却在席上,又殷勤劝吃了几杯,虽是酒落快肠,却已有醉意。听着凤鸣之声,分外和乐,想着湖中青龙媒合之功。席罢,即命游园。宫女等抬过凤轿,水夫人斥去。田氏忙令换万寿藤肩舆,亦斥去不用。欲扶杖入园。

鸾吹等一同劝阻。水夫人道:“汝等俱不能步行从我游耶?不能者止。自量其力可也!”鸾吹道:“非不能从,只恐伯母劳顿。”水夫人道:“老身自揣精力,尚不弱于诸媳,较侄女则更胜矣!区区往返数里,安步当车,可有无虞也!”田氏等无奈,只得上前扶护。水夫人笑道:“我有此杖,胜于人扶多矣!尔等俱应用杖之时,因我故不用,可令诸孙媳扶持,勿为我计也!”田氏虽不敢令诸媳搀扶,却也不敢搀扶水夫人。惟恐太劳,致有意外。哪知直走至北山亭上,诸夫人腿足俱已痠软。鸾吹自入园,即搭扶凤姐肩头,犹自喘息。

独水夫人毫不觉乏,看着鸾吹疲惫之状,忙令坐下,道:“人之寿命,修短定于天;而血气肌肤之荣枯,则由于人。侄女缘情太重了,哀乐未免稍过其节,五行即受其损。故鬓发皆白,肤容皆槁,精力觉衰。朱子调息箴,世儒皆讳言之。然用以和顺血气,调摄躁率,而非为长生久视之计,固亦无碍。如周易一书,异端且以为内丹之秘矣!岂周易亦可废而不读耶?” 鸾吹等皆裣衽受教。

水夫人看着湖中,百鳞翔游。那条老青龙,更是张牙奋鬣.分外盘旋舞跃,如非常得意之状。向鸾吹等说道:“此龙带去施郎,我常责之。今见其归,故作此状,不可不加赏也。”丫鬟们正送上西瓜,水夫人命切十余圆,丢入湖内。龙鱼龟贝,俱争相拿攫,唼喋而食。水夫人道:“原来鱼龙俱喜食此!”因把送来的几百西爪,俱命丢放入湖。鱼龙游泳,激起湖水,如珠如线,固是好看,引得麟凤鸟兽,俱至亭边,鸣舞不巳。水夫人命取米豆饼饵,分犒诸麟鸟兽。

向凤凰说道:“尔非竹实不食,却将何物赏妆耶?”小公主道:“父皇回銮,存有玉田御米。孙媳试以甘露浸润饲之,凤皆争啄而食,似更甘于竹实。现有此米,取来赏之,何如?”水夫人道:“快去取来。老身所赐玉米甚多。亦命丫鬟取来,现浸甘露饲之,看它亦肯食否?”不一会,米俱取到,不分现浸久浸,诸凤俱逐而食,水夫人大喜。

看凤凰食毕,即入香泉坐汤。见景星异常发彩,遂不设烛,将翻席分设北山、湖心、初览三亭,令出浴者即入席饮酒。

 

 

外边席散,素臣闻水夫人徒步游园,惟恐劳乏,忙赶进园,见水夫人卓然在座,毫无倦容,方才放心。水夫人此时已无酒意,知素臣赶来之故。不觉慨然道:“酒能乱性,诚属至言。我因施孙回家,心中欢喜,不觉饮了过量之酒,竟卖弄起老健来,徒步至此!夫老健,犹春寒也,岂可恃乎?非酒之故,何至若是!诸女媳皆老年人,多有不胜其劳者,侄女便是疲乏,竟至不能坐汤。皆我之过也!以后当置一把二斤壶,逢席俱不过此壶,以志吾过,以免酒失!席散后,令送轿人园,仍各坐轿而回可也。”素臣、遗珠、田氏、璇姑、红豆俱赞叹不已,惕息承命。

是夜,文施随同素臣等至安乐窝昏定,水夫人因问别后之事,文施从头细禀。

 

 

原来文施那日攀住龙角,升入半空,臂力正乏,幸被青龙把尾掉转,将文施腰胯送上龙头。文施便两手紧扳龙角,骑跨龙颈之内,由着那龙腾空而去。耳边瑟瑟风声,眼内茫茫云气,俯视不见城郭,仰观惟睹日星。那日轮便如火球,大至百十余倍。日向西流,中天便见星宿。经星、纬星,固如轮如囷,无名小星亦如瓜如茹,高低错落,闪烁不定。文施连声喝采。不知里数,不计时刻,看着赤日将要西坠,那龙渐渐的压下云头、竟向一城郭之中宫殿之上,落将下去。龙身横搭宫墙,龙首倒挂。将角颈乱摆。文施骑跨不稳,卸下龙颈,一手犹死力扳住龙角。看着离地不远,被龙角洒摇,只得放手跳下。屋中跑出许多女子,失声喊叫,文施回看,那龙已上天而去,不知所往。因整顿衣冠,上前分说,却见房檐内站着一女子,熟识不过,分明是每夜梦中同床共度之人。看着院中诸女,亦大半认识,是梦中左右服侍之辈。便按定心神,向着檐内女子,深深一躬,道:“小生每于梦中得见芳姿,不知小姐认得小生否?”院中俱道:“这是公主娘娘,什么小生、小姐?”那公主喝住众女,还了一福。命宫女报之国王、国妃,留文施入宫安坐,自已却避入内房去了。

须臾,国王出来,逐细根问,文施方将宗氏官职,及乘龙而来之故说知。国王大惊道:“本国为波尔都瓦尔国,文素父太师,乃大明国人,离此九万余里,天使一日而至,真旷古奇闻也!天使可认得一位景大元帅,一位敬亭的景天使,一位号何如的文天使?”文施道:“景大元帅若是号日京的,便也是家曾祖的好友。下官年幼,俱未识面。”国王道:“景大元帅现为大人文国主,外臣阳旦亦受其节制,台号却正是日京。请问天使有梦中曾见小女之说,试道其详。”文施道:“是下官失言了,方才不知是公主,以致乱道,伏乞恕罪!”国王再三追问,文施只得告罪,将每一夜即梦与公主相见,饮食言笑之事说知,单瞒起同床寝宿一节。国王命宫女入问公主:“梦中所见,可是天使模样?”国妃在内说:“是一些不差。”国王因问:“天使贵庚?曾否定亲?”文施道:“下官年方十四,尚未定亲。”国王大喜,忙命摆宴内殿,让文施出去坐席。

席上问文施:“何以得遇天龙?”文施道:“寒家小园,四灵俱备。因驯扰习熟,今日偶从他头边经过,被带至此。”国王咋舌惊异。叩问胸中学问,文施文武双全,问一答十,滚滚不穷。喜得国王如顽石点头,不觉手舞足蹈,连赞奇才。席散,留入偏殿安寝.

次日,即令番相议婚。文施道:“劳国王错爱,本是愿从。但下官尊人四世,俱在中华。未曾禀明,不敢轻诺。”番相委曲劝说,文施只以未曾事命为辞。番相只得回覆国王。国王道:“中华去此绝远,如何能得禀命?且再作商议。”

次日,国王取出三部书来,与文施请看。一部是水夫人在宫中讲解,一部是遗珠在宫教授;一部是素臣在君友前议论。文施道:“只三部书,俱出自寒家,皇上刊刻,颁赐外国,何此独抄写?”国王道:“本国与欧罗巴洲之一大国,去中国九万余里,自古不相通问。十余年前,有中国景大元帅航海而来,征服欧罗巴洲二十余国,自建为大人文国,宣布天朝号令,本国及诸与国、属国,始行服从。除去天主之教,发这三部书及《五经》、史、传诸集,令各国抄写诵读。派景、文两天使至诸国教授,令各国学习天朝字体语音。方知离此九万余里外,有大明国,方能通晓大明国字义语音、天使若早临十余年,便不知有令曾祖老太师名目,亦不能与天使胡问答也。五年前,小女爱读此书,即奉为至宝,自后手不忍释,以为经书密钥。这书上圈点批注,俱是他亲手写的。这小印好文,即小女之名。他名雨花,因生时梦天雨奇花之故。景天使说中华南直隶有雨花白邪说,该另改名。外臣因其酷好尊府之书,故改名好文。天使请看这批注,有无批谬处么?”

文施听到雨花、好文两名,心觉惊异。颜色神情,被国王看出,根问何故。文施道:“贱名好雨,梦中所见之女,亦名好文,故觉可异也!”揭那三本书看时,见理解明白,字画精工,大加称赏道:“公主才识俱优,特其间有错解处,乃学力未坚,少所师承耳。”因摘出几条,细加剖别。国王大喜道:“外臣性本魯钝,蒙景天使开示三年,略谙经义,而天分不如小女,故但觉其是,不觉其非。今蒙请示,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矣!”

隔了两日,番相复来凑合,说:“本国去中华九万余里,而天使一日即至,且与公主各有异梦;此天定之缘也!天使不过因未奉命耳。吾主说,把这许多情节,达知大人文国主,请其作书与会曾祖老太师,断无不从之理!天使与公主,既各于梦中相会,岂可现在一处,而分居内外,漠不相通?意欲择一吉日,屈天使进宫,与公主完聚,俟中国信至然后成婚。不然,则天使只身孤处,一切寒暖衣食,无人料理。倘或失于调护,愈重吾主之罪!而公主于缘定之人,内外间隔,难免忧思,亦恐积成疾病,以致吾主之忧!伏祈原谅勉从,幸甚,幸甚!”

文施这几年来,每隔一日,即梦与公主绸缪缱绻,醒来犹有余欢。自当面见过之后,其梦即断,颇觉无聊。在家时,有父亲兄弟,天伦聚首之乐。连日独居一室,虽有宫女服侍,却对面如隔山河,毫无生人之趣。再想起屡年奇梦、乘龙奇事、好雨好文奇名,夫妻已经天定,何妨如梦中一般,免致寂寞之况?因半推半就的,应允下来。

番相回奏,国王大喜,择了十月初五日吉期,鼓乐灯采,迎文施入宫,与公主共处一房。两新人是梦中久同寝宿的,更不作假,在房筵宴,说说笑笑的,叙述历年梦中之事,无不相同,大家称奇道异,直到二更天方才上床,仍如梦中,各穿小衣,抚摩拥抱而睡。天明,人见国妃,看着文施相貌,与公主一般秀美,爱若珍宝。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岁除,文施想念家乡,时时流泪。公主着惊,百般劝慰。催着国王,致书日京,二月内发使,四月内使回,述知景国主之意,说:欧罗巴洲离中华九万余里,去必数年始达;且需用大舶,起大众;非易事也!若待使回,然后成婚,公主已过及笄之期矣!文太君于已卯年百岁上寿,景国主定于丙子年秋月发书,派各国使臣入中华朝贡天子,兼祝太君寿诞、令国主于明岁春间,为公主完婚,倘生子女,同回欢祝,岂非快事?景国主另有书致驸马,劝其就婚。”将书呈上。国王即付文施开看。书曰:

 

闻贤侄孙乘天龙,一而至波尔都瓦尔国,此何为者也?且与公主均有异梦,好雨、好文名字巧合,此又何为者也?已为贤侄浮大白,定婚期矣。切勿固执,以违天意!告而娶,经也;不告而娶,权也。权合于经,权即经耳。天缘已定,形骸已接,而俟命于六七年间,九万里之外,岂不迂哉!贤侄孙为吾兄嫡家曾孙,俾太君百岁时,得礽孙以介寿,岂非快事?而顾欲守硁之见耶?贤祖父辈有相訾者,以愚言覆之可也!愚不足重,何如太师叔系曾祖堂叔,禀其命,即不啻禀曾祖、祖父之命!丙子秋日把晤非遥,努力种几珠玉树,愚将拭目玩之也!一笑!

弘治二十七年季着中浣,愚叔祖景京拜手

 

文施看了,目定口呆。

国王道:“景国主之言,至言也,不可不知。”因定于次年二月初三日成婚。那时婚礼,日京依着古礼,诸侯一娶九女,凡有国君及世子娶妻,俱本国两娣侄,同姓两国各媵一女,两娣侄,同嫡妻共嫁。国王以文施天使,公主嫡女,欲遵九女之制。文施惶惧力刺道:“文施婚期,尚容斟酌覆命;至于妾媵,则断断不敢!”国妃道:“既是贤婿执意,车用了本国二媵罢。”文施仍力辞。国妃道:“这却辞不得的了!本国二媵,即侧妃所生,左文、右文两公主,小女嫡长,礼应为妃,必有侄娣为媵。左文、右文与主相爱,胜于同母,自小即以媵自处,故公主改名好文,以见媵妾之意,岂能一旦弃之耶?”文施执意不从,国王、国妃只得且缓。

弹指夏去秋来,残冬瞬过,已是上元佳节。文施因婚期已近,愈加愁闷,连灯月也没心肠赏看。到得夜来,忽然想起:我于意中所无之人尚能梦见,况自己父母,刻刻在意中者乎?天缘已定,婚期已近,又有景公之书,万无可诿。亦且真有子女带回,为各大人添出一代嗣续,实属可喜之事!不如此夜即专心存想,如得梦见父母,果然梦到家中,将国王逼婚一事禀告,梦中文甲夫妻俱欢喜应允,醒来大喜。又想:我的婚事,父母亦不能作主,须再禀告太君及曾祖方可。因于次夜先存想水夫人;十七夜复存想素臣。两夜果皆有梦,梦中果皆允许,然后心安就婚。次日起来,欢容笑口,全不似从前愁闷光景。公主异而盘问,文施告之以故。公主见文施全无聊赖。自十五日起,反分着两被睡宿,想临期必有变头。今闻此言,心中暗喜。

至二月初三日成婚,一切俱如中国礼制。但觉拜天地祖宗,拜国王、国妃、遥拜家中四代父母,及夫妻交拜时,公主背后,却总有两个服饰一般装饰的美貌女子,随着跪拜;暗忖:“此必左文、右文也!事到如此,是却不成的了。只好留待回家亲告后,成婚可也。”五日以后,公主劝文施与左右两公主合欢,文施又将自己主意说出,公主不敢勉强。文施按着家传问公主经期,公主问故,文施把家教说知,公主低头答应。一日文施摸量经期将净,问起公主,果是初净。文施戏道:“今日须多饮一杯助一助兴,便可叶熊占也!”公主亦戏道:“主人不醉,客人尽欢。”文施道:“我的酒量,此你大一倍,我两杯,你一杯,对斟着饮,你拼多饮一杯,我便拼多饮两杯,何如?”公主之所以设宴,本意要劝醉文施、便拼着自已,一杯一杯的赌饮,不觉同人醉乡。文施先入被中,催公主上床。公主和衣倒在别榻,令宫女把左文请至,解卸衣裙,送人被去。文施带醉闯营,左文啮被忍受。事毕,神疲又同入睡乡深处矣!公主半夜醒转,见没甚变头,想已经欢会,便仍想睡,却再睡不着。

因复起来,悄俏根问宫女。宫女说已经合欢,便令点烛,把帐子挂起,叫道:“新郎、新娘,请醒睡些哟!”两人一齐惊醒,左文羞得把头缩进被去,文施忽见公主站在床前,大惊道:“床上又是何人?”公主道:“床上是左文妹子,你也不认清,就是这般胡作吗?”文施即欲披衣,被公主推住道:“天色未明,休辜良夜!奴自向右文妹子房中睡去也。”次日,禀告国王、国妃。国王道:“左文、右文俱应成礼。昨晚事属权宜,今日须当补足。”因令张灯结彩,大开家宴庆祝。席散,掌灯送文施入左文房中合欢。

次日,国王令公主与文施说,要并替右文完姻。文施道:“一之已甚;若三人终不存一完壁,何辞以覆祖父耶?”公王回覆。国妃道:“驸马性拙,只得也要从权的了!”谁知文施从此留心,饮酒俱不至醉,如有欢会,必审视叫应,惟恐错误。公主及左文几番故调度,俱调不来,只得且缓。

一日,国王提起:“国中有四大盗不能剿除,欲表奏大人文国主,求发大兵,因相距太远,恐致未发。贤婿谋勇俱全,倘能为国除残,感且不朽!”文施问:“四盗何名?各据何地?伙党若干?形势险要,有无图册可按?”国王道:“河东玛察、河北阳丰、天高山寒耶酥、地洑淀朝天公主,各拥兵数千,合计约有万余。或据山城,或占水泊,俱有图册开载险要隐曲之所。奈无良将,攻此则彼应,攻彼则此应。屡经剿捕,反致丧师,徒损国威,愈涨贼势耳!”文施讨要图册,细看一遍,说道:“此么魔小丑耳,当于百日内平之!”国王大喜。国妃、公主大惊,极口劝阻。文施道:“细按图册,贼已在我掌中。百日之说,犹谦辞耳!昔人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养痈致患,猝然一发,若燎原矣!上安宗社,下救民生,此仁者之心,而寒家之教也!岳母等虑小婿幼年力弱耳,家祖亦以未冠之年,东平日本,西灭乌施,况此区区鼠窃耳!”因走至院中,拣一块大石,用力一拳,打成齑粉,说道:“谅诸盗头颅亦硬不过此石。即徒手犹将搏之,况持有利器,谋出万全耶?”文施这一举,把国妃、公主及宫人等,俱吓得目定口呆,大惊小怪。国王满心奇痒,竟像已经荡平群盗,奏凯而归一~般,踊跃非常。即传旨兵寺进兵,候驸马爷点阅出师。文施道:“机事不密,则害成!当以打猎为名,隐寓练兵之意。俟兵稍精练,出其不意,卒然临之,使受兵者急不及备;未受者不能救援,方得胜算!”国王连连点头。

于是声言出猎,选练士卒,于二百员将弁内,挑出四十员;于一万京军内,挑出二千名。文施仿文龙浙江看操之法,以石磐、竹竿、对射三格演习;三日一操.五日一猎。所得禽兽,皆赏合格之人,加以金银绸帛;不合格者,轻则罚跪顶石,重则捆打穿箭,赏罚严明。兵将皆踊跃畏惧,日夜私练,以邀赏避罚。至四月初旬,兵已精熟,乃忽猎至贼巢附近,密令攻剿。仿素臣四伏破柳州之策,先破河东;仿素臣破四川、丹良之策,次平河北;仿素臣班师破峡之策,复平东高山。出兵不到五十日,已连报三处捷音。玛察生擒,阳丰、赛苏皆斩于阵上,伙党死者死,降者降,逃者逃,俱已解散。寨栅烧毁,险要削平。金银财宝,米粮布帛,一半犒赏士卒及被贼扰害民人;一半注册,运送回国。国王、国妃日开笑口,称叹乘龙之婿,真是天人,向公主百般致谢。公主心花朵朵开放,与左文、右文日寻乐事,专待凯旋。国妃因天气炎热,令三女赴结珍珠汗衫。那日正在结总,忽有急探报:“驸马兵至地洑,一日连破三寨。不料半夜里被贼凿沉船只,溺死兵将数百,连驸马爷俱淹死了!现在合营戴孝,哭声震天。”

内监未及述完,国王、国妃已如被天雪运脑,魂魄俱飞,左文擗踊号哭;公主瞋目直视,大喊一声,倒地而死。正是:

 

赵括父书空死读,文施心法得真传。

 

总评:

鸾吹等笑逐颜开,把大忧复变大喜,令读者七情又复转换。文心之狡狯,乃更复尔,吾乌得测其所至。

过量之酒仍是极写水夫人之喜,用透顶法也:文施忽归,一喜也;知有五子,二喜也;进门复得一子,三喜也;适符天子五百金鱼之数,四喜也。大喜丛集而至,非用透顶之法不足表之。喜到尽情,遂不知不觉,而至于过量也!此之谓透顶之法。

水夫人之过极微,而其悔极挚;虽不合自恃老健,而老健异常,实有可恃;虽未体贴诸媳女年老而尚有不能者,止自量其力之诫;虽自不用扶,而仍许诸娘,令孙媳扶持;虽责鸾吹情重,而言皆格论。以此言过,诚微之微者也!而慨然自讼,已若乱性者。然制壶免失,并以志过,悔何挚也!非有此极微之过,不足见水夫人之力;非有此极挚之悔,不足出水夫人之贤。可谓理、法兼到。

九万里外自古不通之国,乘天龙一日而至,语音相通,面目相识,有族、有交、有家、刻诸书,事奇、情奇、文奇、法奇,无乎不奇。

文施遇此等天定之婚,而犹必禀命于九万里之外,写素臣家教何等森严,何等恳至,亦是透顶之法。

日京书一起两何,为暗喝一,天意明点,逼真古文。

文施击石,豪气未除。然除此何以释国妃、公主之忧?对下等人说法,不得不尔。至其侃侃而谈,则蔼然仁者之心,卓然豪杰之论。

第一百四十九回

九万里外塑生词 百寿堂前开总宴

 

国妃等喊掐灌救,有顿饭时,方将公主教醒。国王挥泪出朝,向朝臣根问驸马凶信。番相道:“京中发探虽深得此信,但至今未见军营奏报,恐尚未真。吾王特点大臣一员,领兵飞驰,赉金帛前往,假则宣旨犒军,真则督令诸将,扶枢班师,徐议灭贼之策。”国王垂泪允奏,即命番相领兵前去。番相点齐人马,备办军装,是日已不能上道。

次早正待起程,军营捷书已到,方知挂学举哀,亦是文施之计。文施因常梦龙,便极喜龙。常在南湖,令春燕、秋鸿教演赴水、伏水之法,闲时便下湖骑跨小龙,以为儿戏。此番被贼凿沉船只,便在水底,潜泅至别将船上,仿素臣落海之意,令其将计就计,招魂设祭,挂孝举哀,假作慌乱之状,草草班师。贼果中计,悉众掩袭。伏兵俱起,文施提刀忽出,奋勇追杀,当将朝天公主砍落,淀中伙党杀得五零星散,至此日荡平,方来报捷也。

国王等这一喜,分明死人复活一般!公主、左文方止哭泣,右文亦于是日方免暗中悲泣。国王知大军凯旋,于六月十三日进京,命备荡平喜筵,侯驸马人朝,告庙就捷,解甲贺功。十二日,兵马离京四十里,文施闻信,不願以臣礼自居,将兵交与副将,令其明日进京献俘,自已欲匹马入城。

却值地方耆老居民,环拥辕门,牵羊献酒。文施开营放入。耆老们称功颂德,争奉兕觥。文施面软,当不得老人跪地苦求,饮了这人,撇不得那人,连一连二的大杯奉上,竟至酣然大醉。趁着月色,择去从人,上马独行。更余时分,已至外城;叫开城门,真奔内城。恰好有内监奉旨钦赐珍珠汗衫,要连夜赶至军前,开城出来。便跟在马后,一同回宫。文施知国王已寝,令勿惊动,把马交付内监,向自己宫中叩门而入。公主及左文迎着,哭笑齐来,诉说前事。文施轻怜缓惜,殊不胜情。宫女摆上瓜果酒肴,两人殷勤捧劝,文施心软,只得又勉数杯。旧酒新酒,一齐发作,头重脚轻,站立不住。宫女们服侍上床,即便沉沉睡去。一觉醒来,闻着枕上香云,抚着怀中煖玉,少年久旷,酒兴迷离,便贾其余勇直捣黄龙。哪知又被调度,复将右文破体。次早方知,埋怨公主,云是父母之意,也只索付之无可奈何了!国王知右文已经合欢,文施不居臣礼,因在宫中,大排筵宴,贺喜谢劳两事,井作一事,席散,送入右文房中成婚。

八月内,番相州奏闻:“通国百姓感激驸马荡平四寇,为国中除了大害,欲将天主庙基改为生祠,世世奉驸马香火。”国王正念无以酬功,即允其奏。九月内完工,方向文施说知,令同公主等随驾出宫。文施见木已成舟,只得应允。

初九日,国王、国妃、文施、公主俱赴生祠游玩。那天主庙基本大,改建起来,巍焕无比,前殿供有国王千岁龙碑,大殿塑有文施浑身。大西洋人技艺极精,真个呼之欲应,只少一口气儿。国妃及三个公主看了,又喜又惊,怕有魘魅。文施道:“这却不妨。寒家高祖母、曾祖父母、祖父母、先从吴江、浙江、福建、江西、北直塑起,如今两京、十三省,俱塑遍了。外国如扶桑、日本、宾童龙、锡兰山、韃靼、西番各藏,亦俱建有生祠,塑着浑身。现在富贵寿考,子孙众多,没见一些魘魅。”国妃等方才放心。后段供着水夫人、素臣、文龙、文甲四世长生禄位,文施及公主俱叩拜过。国王、国妃亦欲行礼,文施再三阻住,方各四揖、四福而退。

次年正月、二月,公主、左文各得一子。三月内,国妃亦得世子。四月,侧妃复得王子,右文亦得一子。国王喜得睡梦中俱是笑声,向文施谢了又谢,道:“寡人因急于生子,欲事不节,以致十余年来,后宫俱不受孕。亏得小女向她母亲,述知贤婿家教。寡人仿之,连得二子,嗣续有人。七庙神灵,俱感大德矣!”

文施不敢为子题名,但以初子、二子、三子称子。国王修启,启知大人文国王,问入中华朝贺之期,以便亲至驾前候旨,送女回国。日京书来,定于八月初五日发使、令国王不必来朝,迳赴朝天澳,候巡海之便,到船相见,兼为驸马饯行,排拭三株玉树。

国王召亲藩监国,番相掌朝,带着两王妃、两王子及女婿、外甥,干七月初一日起身,八月初至朝天澳。各国使臣共一大舶,一副舶,以备不虞。国王亦一大舶,一副舶,专候日京巡海至澳,见后开船。

候至八月初十,大人文国使臣已到,传日京令旨,因小人文国国王亚鲁新薨,未立世子,五王子争立,亲往镇压,立君以定其国。说多多致意驸马,不及饯送。令国王于回国时相见。国王因择于十二日开洋,一路海不扬波,坦行无阻,三年之内,直达中华。

戊寅三月,左文、右文各生一子,文施仍命两子为四子、五子。惟公主直至岁底受娠,算于九尽边,方是足月,不意进门之日,恰值分娩。此则生有定期,合与太高祖母同日而生故也。

 

 

当下文施将七年以内情事,约略说出,呈上日京之书。满屋人如听传奇小说一般,津津有昧。水夫人看过书札,说道:“此真天意也!日京说有六宝,还认是连汝及五子而名,今知二子乃生于舟中,彼何由预知?”文施道:“景叔祖只知三子,想是除去云孙,连妻妾算作六宝。”水夫人复问:“公主等入门皆晕,何也?”文施道:“彼国有车无轿,或是从未坐轿之故。”水夫人吩咐:“明日可打车去接。”因命初子为祁,二子为祺,三子为祉,四子为禎,五子为祥,六子为祷,曰:“吾目中得见祁孙足矣,故此一代俱取祁字偏旁;六子生于寿日,故加寿字以志庆也!”

次日,打十几辆大车,去接国王、国妃到府,果不发晕。拜寿过,素臣、文龙、文甲、文施陪国王两王子于日升堂筵宴,古心、文柔、文施、文麟、文凤陪各国从臣于补衮堂筵宴,水夫人及六媳、凤姐、蛟吟、文甲妻马氏,陪两国妃于月恒堂筵宴。席罢,轮流入园游玩。素臣、水夫人等指着老龙,说道:“送施郎至贵国者,即此龙也!”龙若有知,向国王、国妃俱昂首张鬣,似鸣得意。国王、国妃俱向青龙作谢,方游泳而去。国王、国妃到夜,互述所见,各相惊异。看问公主,知甚康健,抚视外孙,貌甚魁梧,喜不可言。跟随的内监宫女,惧恨没点着媵送,向媵嫁的内监、宫女称赞道:“这等地方多住得一两个月,使胜活了百十岁哩!你们好福气也。”

初七日,设宴款别各国王、国母、国妃。阳旦儿女情长,不能遽别。素臣为上章,展限半月。在西宅筵宴,看洗三朝,未出预席。各国王、国妃俱贪者园中奇景,临别时赼趄却顾。十步九回,惟谆恳十年后再许庆祝。

初八日,宴各国使臣,亦是如此。

初九日,合族庆祝,观水齿、分、德、爵俱尊,坐了外面首席,夫人坐了内面次席。合族当观水禁制时,俱是生监,此时皆历仕途:在外则委佩垂绅,在内则花冠霞披。满堂朱紫,真科甲之林,公卿之海矣!

初十日,外边是吉于公、元彪、宦应龙、虞挥、禹陵、倪又迂、羊祐、岑文、奚奇之子奚豫及左右三营将领。至文恩、锦囊、金砚、伏彼、松纹、韦忠、十男飞卒,俱不敢随班行礼,与文虚、张项、各内监,另班登单叩首。家人、书童及新来男优五十,撒单叩首。

里边是随氏、碧莲、翠莲。至紫函、冰弦、晴霞、熊熊、乌乌、玉奴、阿锦、赛奴、天丝、栢氏、春燕、秋鸿、娇凤、小躔、十女飞卒,亦不敢随同行礼,与文妪、沈家、各宫女,另班登单叩祝。丫鬟、仆女及新来女优五十,撒单叩祝。

外边古心、素臣陪吉于公等于补衮堂,张顺陪金砚等于文武厅,文柔、文施、文龙、文麟出奉三爵。里边阮氏、田氏陪随氏三人于月仁堂,水夫人出奉三爵;沈家陪紫函等于戏采堂,璇姑等五位夫人及秋香出奉三爵。

 

 

外边席上,讲起东阿初会之事,道:“贤弟兄十二位,今止存云、宦二兄,亦苍颜皓首矣!幸各位俱有后人,俱列仕路,为可喜也!”云、宦俱谢提拔之恩,赐婚之德,问奚豫:“两位令弟现居何职?”奚豫道:“两弟俱在江西、一任游击,一任都司同知。”问虞挥:“国君近况何如?”虞挥道:“国年兄因病足致政在家,日惟煮茗下棋,看花行乐耳。”问吉于公:“韦、易二君后人?”于公道:“韦兄止一子,现任云南操江游击;易兄两子,一任贵州安笼守备,一任镇远县。”素臣道:“不曾谓吾兄福泽较胜韦、易二君?今二君已作古人,而吾兄寿考康宁,二子一孙俱贵,复得曾孙,知愚言不谬也!”于公道:“若非公相提拔,至今一丰城之游民耳,又安望福泽耶?”素臣道:“丰城之事,若非吾兄主谋,则老母必难瓦全,韦、易二兄必遭诛戳,丰城百姓亦必受屠戳之祸矣!弟之决吾福泽者在此!乃吾兄所自致,何归功于弟耶?”

里边田氏向随氏说知,杨氏、焦氏、金技、晚香俱在内,随氏大喜。席散,即同柏氏进见。六位旧人相会,鼻涕眼泪,俱喜出来。随氏、柏氏俱自愧,俱颂焦氏贞节。焦氏道:“若非奚夫人委曲款全太师爷,夫主必灭门矣!姊妹们尚得各邀恩庇,有今日之聚耶?”

璇姑等奉爵时,亦问生胜,紫函等亦以煮茗下棋事答。素娥向秋香道:“桂姨还说:‘有主意!若嫁至云南,比北直更远五六千里、今日岂能来此?’谁知他在家,自得其乐如此!”冰驰道:“他何尝不望来,何尝不以不来为恨?只缘得着有疯疾,一足软废,无可奈何耳!”湘灵道:“他比各位年纪小,怎患有此疾?”冰弦道:“奴等四人,各有一癖:奴爱弹琴,紫姐爱看书,晴妹爱画画,生妹爱下棋。五六月边,在松下乘着凉风,着棋出神,受了风露,以致夫妻皆有足疾,故不能来耳。”璇姑看着素娥道:“何如?我每见他耽习棋谱,便劝你诫阻他。你说勿违其性,仿太君许三妹作诗之意,也许他半时捻子。可知诗足陶写性情。琴可养心,书能达理,画虽无益而泼出烟霞,亦见机趣;推弈则劳神费时,有损无益。今之足废,皆二妹姑息之所致也!”素娥等皆经以为至言。

是夜,犒宴本府下人,惟文虚、文妪专席,令文恩、玉奴、阿锦陪侍侑食,古心、素臣、阮氏、田氏出奉三爵。张顺、沈家合席,令松纹、娇凤、锦囊、天丝陪侍侑食,文龙、凤姐、文麟、田氏出奉三爵。余皆四人一席,不侑食,不奉爵。

 

 

十一日,大会亲族友属,看演《百寿记》。惟水云庐墓长生,水闲辟召入京不到,余皆早集补衮堂。中间因天子常坐,空出靠北三架,不设坐位。将屏门探下,换上阳旦所献二十四架水晶屏风,内坐一切女眷。八间厅上,不设宴筵,但置坐位。以阳旦新亲,东边南面首座,次及王恕、马文升、戴珊、刘大夏、洪文、东阳、袁静、白祥、龙生、铁面、尹雄、连城、屈明、邢全、如召、沈瞻、申田、元领、水唐、玉冰、元彪、应龙、奚豫、东方旭二十五位;西边南面,泾王首座,次及吉王、至公、徐武、吉于公、闻人杰、施存义、袁作忠、林平仲、熊奇、汪归儒、蔺文余、虞挥、禹陵、倪又迂、羊祐、岑文、皇甫继昌、未洪儒、马玉、干珠、关兰、田宝、任喜、沈虎二十五位;朝西,全身首座,次及外孙婿,孙婿、外孙,次及五湖三孙,次及曾外孙婿、曾孙婿、曾外孙;朝东,观水首座,次及古心、素臣并族中诸侄,次及文柔、文讷、文龙、文麟并族中诸侄孙,次及文甲并族中诸曾侄孙,次及文施,未座文祁。东西因人众,分前后列坐。惟皇太孙于中间御座旁,东南面僉坐。阳旦不敢僭诸王及中朝大臣,素臣道:“此权宜之礼,所以敬新姻也!”宗贯等不敢僭诸王,泾王不敢僭诸玉麟,圣公不敢僭诸东阳,全身不敢僭诸观水,诸外臣不敢与古心、素臣对坐,各王大臣又以太孙僉坐,不敢南面。素臣道:“本难序坐,故不设席。不设席,则事可权宜。今以东边南面为一局,西边南面为一局,西面为一局,东面为一局,各一局自序而不通各局,自序,则无虞凌躐矣!至太孙虽僉坐,而于御座旁中间独坐,则不失其尊矣!望各位从机,可也。”众人方各坐下。

子弟上场参单毕,先参寿。一旦扮水夫人,手持龙头万寿技,头戴九翠四凤冠,身穿织金绣凤衣,随四宫女内监上,唱毕,内监报:“大老爷、太师爷到!”生旦扮古心、阮氏,后随秋香、素臣、田氏;后随璇姑、素娥、湘灵、天渊、红豆,率三十二孙、三十二孙媳、两庶孙媳,上拜毕,奉除上寿。各分侍左右,合唱毕。内监报:“姑太老爷,老姑太太到。”一生扮全身,一旦扮遗珠,率二子、二媳、二婿、二女、八孙、八孙媳、四孙婿、四孙女、六曾孙、二曾孙媳、二曾孙女上,拜祝。合唱毕,入场。内监报:“一百四十三位伯爷、七十八位公主夫人、二百三十三位子爷、四位夫人、三位波而都瓦尔国公主、九位男爷并各位王爷、妃娘娘、姑老爷姑太太、少姑老爷、少姑太太、各位小姐到。”水夫人道:“只这九间厅堂,如何拜祝得下?”吩咐:“赴日升、月恒、安乐三堂,分班齐集,俟入内行礼,单把男爷们唤来。”于是八生扮披发幼童,六穿男爵眼色,两穿国子生服色。一旦扮宫女,抱新生之文祷,蟒袍玉带上,各拜毕,分两旁随侍。水夫人独命宫女将文祷抱上,置于怀内,抚自其顶曰:

 

入门得汝,宜启我宇。

我宇既启,公侯伯子。汝亦男邦,蒲壁是将。

千丁堂皇,海内无双。又何多寿?惟德是求!

允文允武,缵尔高祖。如风如阜,绥我寿母。

 

水夫人祝毕,满场合唱,然后落场。

外边家人、小厮,内边宫女、丫鬟,各捧茶点,向各位席前献侑。阳旦一面吃茶,一面问:“小女入门生子,怎已入戏?”廷珍道:“令亲翁府中从不演戏。此系西边坐为一位忠勇王干君,一位葵花峒学士关君制就乐府,教成优伶送来。制乐府者,即系关学土。知有令爱生子之事,新添出来的。”阳旦乃知其故。

茶点用毕,末脚开场,接演第一出《圣母垂谟》。素臣暗忖:母亲度训甚多,兰歌等无由而知。若仿佛之论,岂能深入间舆耶?及至演唱,却是素臣在丰城起身,欲遍历天下。水夫人所解忠孝仁三字之义;然后知是湘灵劄记以篁姑抄去,以后挪前之故。满堂宾朋交口赞颂,道:“有太姒故有周公;有孟母故有孟子。太君庭训如此,故公相忠孝俱全,仁及天下万世也!”

第二出演《良朋言志》。宗贯等道:“原来驱除佛、老,从初出门已定之矣!伯明兄彼时只知受屈无伸,岂知有诸公为兄抱愤耶?”无外道:“只可惜第一抱愤之人,远隔荒外。不得同赏此剧!”成之道:“当日言志,所少者敬亭、日京、何如三人;而续后在浙江补言者,有梁公;在京邸补言者,有长兄、正兄。恰好仍足十人之数。改日须醵公分,畅谈一日,以贺素兄之有志竟成也!”长卿等俱欣然订期。

次演《游学寓杭》至《破壁开笼》七出。内外仆婢,俱捧献酒肴。连城兴始升、首公、双人同年。连城、始升俱是解元同中进士,同馆教习,尤属交好。因拿着酒杯,若庄若谐的说道:“公相真忍人也!是得罪年兄说。年嫂亦忍人也!在府除却公相一人,恐必曲就从权之说。而若非年嫂之无情,亦未必听公相之诡辞,全壁以归年兄矣!”始升道:“弟合巹时,即与贱内说,卑人设身处地,若遇此等人,必当委身事之。记得写有几句,是‘

 

当年贵主惜微躯,宛转相从钟大夫。

漫道使君家有妇,可知妾不比罗敷。

 

亦可见弟与年兄有同志矣。”双人道:“两年兄之言,乃天下之公言。素兄之见,乃一人之私训,不可为训也!”长卿等俱大笑。独阳旦茫然顾问。东阳指着始升道:“方才各出内溺水被火,逢凶拒奸的女子,即此位嫂夫人也。这位连兄与他同年相好,说公相与他嫂夫人俱是薄情之人,不该在古庙中讲那道学话,该成就姻缘,故此大家发笑。”阳旦道:“原来这戏俱是实事,太亲家固是圣人!”向始升拱手道:“夫人亦女中圣贤矣!”宗贯、负图俱道:“戏俱实事,独有神将擒拿怪物,恐系作者添设,以悦观者之目。”心真、首公俱道:“并非添设,素兄归家即曾道及。但不知此怪究系何物?神将何故拿他?”元彪、应龙齐答:“这怪即是靳直之父,葬着龙穴,在西湖后山发出。神将拿捉不住,幸被公相抠断尾巴,受伤甚重,方不足为害。末将等时在东阿,只知靳坟出龙,西湖发水,怕合着‘祖父上天,子孙为帝’之说。后闻公相抠尾受伤之事,众人之心方安。方死心塌地为朝廷出力,与靳直、靳仁为难也。”宗贯等方知其故,叹颂不已。

接演《感恩酬妹》一出。东阳指着虎臣向阳臣道:“这扮的女子,即此位刘君之妹,玑衡太夫人也。公相之为忍人,俞可见矣!”虎臣道:“末亲那时亦以为忍,且不独忍于舍妹,盖无所往而不为忍人。今乃知天下惟大忍者,乃能大慈也!”廷珍道:“《采风集》内,‘半世空门礼大慈,岂知大忍有如斯’之句,正与素兄劈真反面。与刘兄之说,足相印证。”

复演至《东阿遇侠》,元宦及奚豫俱跼蹐不安。时雍道:“你说云台二十八将出于绿林者多,即本朝从龙之佐,亦大半从此发迹,况专为朝廷出力,与靳直、靳仁为难耶?”

演至《医痘筹婚》,众客俱赞医术之神。云北道:“后在葵花峒,已死者不知救活若干。医术之神,真长沙复生也!”

演至《订妾临危》,合座皆泪下如雨。云北拭道:“舍妹彼时求继一子,而未可必得。今所出者已五十了。而阅至此阕,仍不免于哀怆,何也?”梁公道:“情至语于书传中读之,尚足下泪,况有此名优,曲绘其神乎?”

至《赴友错信》,东阳等皆向长卿言:“两公交谊,至于如此。世人艳称管、鲍分金,不足齿冷耶?”

至《擂台脱侠》,正斋向元宦道:“尊夫人本领,自迥胜二优。然矫捷至此,亦可快也!”无外道:“岂特矫捷,本领亦是不凡。兄未谙武事,尚属门外人议论耳。”正斋不信,遍问玉麟、如包、天生、尹雄、邢全、虎臣、成之,俱以为然。云北道:“本由于忠勇母子传授,故不凡如此!”

至《批鳞》、《赐簪》两出,长卿道:“此弟与日兄、冯太监三人所周旋。日兄已故,惜太监进京覆命,俱不得见。此盖圣主贤臣之交,定于此矣!”

至《侠客赠剑》,无外向天生道:“此则吾兄所周旋,其捷速亦得仿佛否?”

至《旧友解围》,天生向无外道:“此则吾兄所周旋,其雄武亦得仿佛否?”如包道:“据咱看来,只力量小,那纵法刀法,竟是一般,不止仿佛哩。”

演至《圣母微服》,众客俱叹服知几之神。

至《良朋寄书》,负图道:“此足酬错信一阕矣!”

至《异端家嗣》.心真等俱向长卿问:“与当年所见何如?”长卿道“逼真如此,俨然桃花港中中夜起视。澹然堂后伏壁私听时事也!”

 

 

二十五出演毕,日已沉西,堂中点足灯烛,复演《改装双娶》。

外面男客逐出评论,里面女客亦然。梁公夫人问田氏:“这两只小脚,在靴里怎样摆划?”田氏道:“亏着走不多几步,已是滑挞挞的怕煞了人!”凤姐在后问蛟吟:“婆婆只装一刻,还说怕人,你怎样装了半年多去?” 蛟吟胀红了脸,答道:“只多缠裹布,.便不怕打滑了!太夫人没有演过,奴在家演习过来。”湘灵向冰弦道:“你吓我那一跳,不是这出演出,敢怕忘记了!”冰弦道:“倒不会忘记。只为改了装,被桂姐不知说笑了许多!”晴霞道:“他开口便说夫妻两个,你还占着便宜,只奴吃了他的亏!”秋香但笑,不则一声。

至《夜火宝音》,匡夫人道:“拙夫回家说起,妾身还是吃吓。你看这火势也就怕人!”

至《宵惊侠女》,立娘向飞霞道:“你怎吓公相这一吓?”飞霞道:“何曾吓一毫,你只看这生脚的神情便知。”

至《遇友》、《擒狐》两出,田氏、天渊互相致谢。璇姑道:“奴生平不信邪,谁知竟有此等妖物!”

至《王宫得仆》,赛奴想起丈夫,潜然泪下。玉奴慌忙递给汗巾,悄悄拭干。

至《黑夜援贞》,飞娘道:“不经烈火,谁识真金!如今七十二岛,哪一岛不建造香烈娘娘的庙宇?”

至《看佛屠僧》,了缘道:“这事真切不过。从前我们县中观音寺内就有这事,只没这一尊松明佛像。”

《诛凶救侠》,碧莲、翠莲俱道:“若老太师爷迟来一日,山庄之人都入鬼籙矣!”赛奴暗喜,没扮出捆在树的丑状,却又想着容儿做嘴调情之事,只顾要挂下泪来。

至《见母》、《触阉》两出,璇姑道:“那日亏两个妹子怎样过来?”素娥、湘灵道:“又羞又急,又气又苦,也说不出那时情景,总如万箭攒心罢了!”鸾吹道:“休说他两人,妾身在外面,几乎把灵魂都吓了!”田氏、素文俱道:“休说在省中目见耳闻,妾等俱在丰城,事后知道,还吓出冷汗来哩!”晴霞道:“那日吓到要死,喜也到要死,真与场上吃酒时一样,个个欢容笑口,说不出那般快活!”泾王、吉王妃俱问:“怎忽有这一变?”水夫人道:“这事猜想了几年,直到后来才知。”指着随氏等道:“是奚将军们出了三千银于,假说丰城百姓敛来,替任亲家孝敬,故廖监有此变头。”两妃道:“这恶奴后来发到府中,就该挫磨他个死,才得出气!”田氏道:“不挫磨他,还中了他暗箭,累拙夫托病了七年!若不时皇上一力救护,性命便送在他手里哩!”两妃道:“亲翁托病,满天下人都信是真,想不敢瞒太君。各位亲母也便知道,只苦了相好亲友,忧秋悲愤,怨天恨地而已!”田氏道:“妾夫发病回家,就没进里边,妾姑何由而知?妾等苦求不过,妾姑方肯出去,看了看各人面目,叫子弟合唱一小引,说是非口舌所能挽回,只可听天。便把妾等都苦坏了,何从知道是托病呢?”水夫人道:“小儿那日去奏除佛、老,妾身原恐上皇震怒,有意外之祸。及发病回家,失心改常,便料及皇上有委曲解救之事。后为媳女们再三求恳,不得不进去一看。及见小儿但有惭惧之容,并无荒淫之状。复令子弟各唱一小引,俱是童音,愈知托病无疑。但廖监管门,奸人肘腋,不敢泄漏,故云非口舌所能挽回也。”两妃及各女亲,俱赞叹不尽。

演至《三处空房》,听着外面男客俱议论素臣薄情,元夫人道:“这才是有情,怎反说薄情?”匡夫人道:“是相好朋友谐谑之词,非真以为薄情也!”紫函、冰弦、晴霞在后俱私议道:“那时看看老太师爷真个薄情。休说镇国太夫人经年久别,只素灵、敏慧两太夫人,千辛万苦,守到这一日,仍守个空,岂不辜负了人?”

至《一门聚首》,秋香道:“你们只知道素灵、敏慧两夫人千辛万苦,可知道玑衡夫人的千辛万苦,到这会子才知道薄情的好处哩!”

至《毙獾辟洞》,玉奴道:“那日咱们也是这样费力,若不是老太师爷在那边揣打,休想弄得开这石壁!”秋香道:“那日虽费些力,后来坐汤,却大家受用。”晴霞道:“可记得你说司兄弟变了泥狗吗?如今是老虎也不如他了!”天丝问:“你们说哪家子话?”秋香道:“是说你家国王千岁做泥狗时的话。”

至《发藏赈机》,秋香道:“分明是一窖清水,怎太君、老太爷俱说是银?躔妹又说是水银?”天渊道:“后来想起,这银本是太君及老爷之物,故俱见银;妾身也见是银,是大半在我手里用去的缘故。巴姐在广西军营也经手用过,故见是水银也。”

至《鸡笼除怪》,天渊向璇姑道:“太夫人不信邪,又有这山魈夜叉出现哩?”连夫人道:“亏公相大胆,却挽他的舌头,你看,血赤赤的长得好不怕人!”

至《闽县碎神》,水夫人道:“这出甚不雅观!”看到临末,方道:“羯鼓、解秽,赖有此耳!”

至《击石出鬼》,连夫人道:“贤妹不信邪。此虽非妖邪,也就怪不可言了!”篁姑道:“善恶报应,只争迟早,此乃事理之常,不足怪也!”金技、晚香俱知下出是《入穿看花》,本出将完,即通知杨氏、随氏、柏氏,却挤坐中间,没处躲避,便一齐发抖。幸喜出场却便是《侠女天来》,方各暗称惭愧。侠女这出,飞娘已是见过。仍复泪下,各夫人亦俱流泪。

至《佳宾云合》、《梦雪奇冤》、《檄驱淫鬼》,各夫人俱向洪氏、翠云、碧云、戏瑶、玉贞等叩问,印证异同。

至《因婚破敌》,俱向飞娘、飞霞、石氏、立娘等叩问,印证异同。洪氏等俱回说:“宛然当年情事。”

演至《遭风得珠》一出,素臣等上船,开出洋来,龙蚌争逐上场,忽发大风,呼呼声势,把满堂灯烛直淹下去,几乎吹灭,四面地烛一时俱灭,只剩每间厅内,两枝数十斤照天大蜡烛,没有吹熄。挂彩壁轴、寿轴诗章,嗤嗤的响做一片,不特屏风内女眷怆惶错愕,连满厅男客,亦俱相顾动容,不解其故。正是:

 

天道风云原不测,人情变幻更无穷。

 

总评:

文施教演伏水、赴水之法,既现证沉船得生之故;下湖骑跨小龙,复回顾上天之事。妙在“常梦龙,故喜龙”一句,来脉逼真,便非凭空结撰者比,此为天造地设。

十三省外国俱塑生祠,写素臣功德及人之广,至矣,尽矣!乃复建于九万里外自古不通之绝域,此书之奇,在无笔不用透顶之法也!他书亦何尝不欲透顶?而极力写来,亦止在上下床之间,遂不得不让此书独置身百尺楼头,卧一切作者于地下耳!

内外列坐,将一百几十回内一切人物,俱聚一处,即是绝大结束,固不待搬演出场,始为钩锁之法。

参寿一出明挈两头,暗点中间;使与《千下介寿》一出不致犯复,斟酌尽善。而文祷一颂,开后水夫人抱祝,复有情文相生之妙。

戏至百出,极有力量人亦断不敢逐出叙述,抟虚易而运实难,必呆滞,必雷同,必卦漏,必牵强也!今读此书,何尝不逐出搬演,逐出评论,而无一笔呆滞,一语雷同,一事挂漏,一论牵强。运实若虚,文成法立,真扛鼎拔山力量。

就年评论,无不切合足矣。而《圣母垂谟》则补出湘灵等劄记;《良朋言志》则拖出剧分;《贺志游学》等七出则点明靳直;《父骸成龙》素臣挖眼被擒之事;《酬妹》则萦带;《綵凤遇侠》则表明奚奇等心事;《功绩赐簪》则指出主臣之交。于重提内复加重提;于钩锁中复作钩锁也!而外面男客逐出评论,里面女客亦然二句,不但进人屏风以内,兼使男客议论时,即有女客在内逐出评论。而男客议论,亦不止此东边、南面诸人,其西边、南面及东西列坐者,无不逐出评论,无字句中皆有字句也!如此写看戏,方是活泼泼地;方是绘月绘影,绘风绘声,无一毫呆滞雷同挂漏牵强之病。

里面评戏,如《改装双娶》则牵带蛟吟,兼涉秋香谑语;《宵惊侠女》则兼表素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黑夜援贞》则兼表七十二岛建造香烈;《庙宇屠僧》则牵连别事;《触阉》则不特指明廖监变头,补出诸奸暗害,而水夫人先觉之故尽情发露,尤属画龙点睛。岂但将生平事逐件重提一遍,令人拍案叫绝也!

《三处空房》,以里边议论外边解释。外边已极灵变,因此见里边议论时,外边亦在纷纷评论。于无字句中显出字句来也!举一例,余更是活泼泼地,如绘月之绘影,绘风之绘声。

《毙獾辟洞》形容出锦囊移气养体,前后不同之概;《发藏赈饥》体验银水、水银各见不同之故,皆非呆写本戏,逐件一提而已。

《遭风》一出,忽变大风,令内、外人俱惊疑错愕,将上、下文一隔两段,允为古文秘钥,盖戏至百出,若一直连写,纵有波澜,亦嫌累赘,故必须此一隔,以灵便之不独一回末陡起为长。

第一百五十回

三居次爱戏拜翁姑 两孪生劈面惊新妇

 

试问风从何来?却是制就风车,从东西出入戏门内设放。演至《龙蚌出声》,各把门帘揭起,掮将出来,那风便直人堂中,披猖作势。看戏者眼目俱注视龙蚌,不诓有此,故俱不解其故,干珠、关兰夫妇四人,自心明白,却不肯说破。故内眷皆惊以为奇。及外面人看出风车,里边女眷仍自不解,还只认做事有凑巧。及至船一入港,恰好风息,更加诧异。亏得碧云、翠云两双神目,瞥见风车,向各夫人告知,方才明白,各赞篁姑巧思。这出演完,漏己四鼓。

素臣恐水夫人劳乏,因向众客告止,请俟明天再演。阳旦及三妃回至西宅,三公主俱来迎接。国妃道:“驸马未回,他两个守候罢了,女儿怎还不安睡?产后是着不得劳的!”公主道:“王父、王母未回,怎敢先睡?况且和衣睡等,一些也不觉劳。”左文道:“姐姐甚健。宫人们回来说,做的戏异样好看。姐姐还想明日便去拜寿,好看那下半本的戏哩。”国王道:“若说起戏来,真是好看,戏子俱是一色小孩,相貌之好,衣饰之华,关目之工,曲艺之高,声音之妙,样样俱到绝顶,真个把人要看杀了!贤妃可知:出出都是实事,男人俱在座中,女人听说亦俱在屏内哩。”国妃道:“妾身亏着对头亲母坐在背后,一出一出指与妾看,说与妾听,方知演的俱是实事,明日更演着女儿女婿了。妾身还嫌杀阵戏少些,亲母说明日有十几出大杀阵战。还扮出限风龟龙,景星卿云,诸色怪异宠物,各种稀奇好看的事来哩!女儿真个健旺,等驸马来说知,一早去拜寿,只留心,一觉吃力,就先回来,也不妨事!”左文、右文更是竭力撺掇侧妃爱女,亦真怂恿国王许诺。文施一回,便与力言。文施看着公主说:“产后是劳动不得的!”公主道:“妾身自觉精神很好,定是不妨。况且进门多时,不拜见公婆大人,不拜祝太君百寿,也不是道理!”文施道:“这话却是有理,明日可去禀知。”于是大家急急收拾安寝。

天色一明,文施便去禀知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素臣等因话亦有理,遂同至安乐窝禀告。水夫人道:“我也忆着他三人孤零零的,但只怕他劳乏。既是精神健旺,出来散散心也好。若爱看戏,随意看一两出,一觉劳倦,便去安息,产中犯出毛病,便是一生受累哩!”文施答应而去,即同过来见礼。水夫人恐公主劳乏,令其专拜自己及曾祖三代翁姑,其余尊辈,俱统作一次拜见,俟改日再往各房,专诚谒拜。只如此已拜了五回。各女亲俱体贴水夫人之意,只检顶真尊辈,作一闪受了拜礼,其余与本家等辈,俱总行小礼。即拜祝百寿,文施、公主井立,左文、右文稍后,五子随同拜祝。新生之文祷,亦是宫女抱而叩祝。水夫人亦抱而摩其顶上道:“我不能如戏中谆谆念祝,只好撮其大旨。愿汝同我之寿,同高祖之富贵福泽也!”拜寿茶点已毕,齐齐听戏。内外各照原坐,三公主俱坐马氏背后。

子弟上场。第一出演《金砚回生》,第二出便演《东宫见圣》。金技、晚香知回生下,有锦衣受死一出。怀着鬼胎,怕焦氏哭泣。今见删去此出,暗自喜欢。岂知是水夫人看戏目时,已定主意,将《看花》、《受死》两出空去的,

外面泾王、吉王私论:“那时皇上虽说素父子女富贵功业,必逾汾阳,也还是未定之同。谁知远胜若此!”

至《官邸谒岳》,任喜暗忖:我那时尚未出世,若非舅岳,我父不且乏嗣耶?

至《辽东诛孽》,皇甫继早暗忖:若非公相,我父必受其害矣!

至《广西破妖》,圣公道:“公相之便,既可数得活人,又可淹得灭火,真神便也!”赤坡道:“其人现亦在府,活人,要算是亲眼见的;灭火虽是耳闻,先继父在路即曾说来。”

至《觅峒逢亲》,虎儿暗忖:那时若不遇姑父,我父子岂有今日?

至《疗疯医痨》,干珠戏关兰道:“当时母亲甚怒,亲翁甚苦,岂知股肱夹辅之有力,药石苦口之利病耶!”关兰笑道:“人皆以耳为目,亲翁乃更以鼻为口。岂亲翁闻臭,不啻若是其口入耶?”

至《股肱夹辅》,较以《鉴天荒者》何如,惜未入戏耳!

至《宿庙梦神》,羊祐、岑文道:“不过土神,又是妇女,怎这般灵异?”赤瑛道:“此即家岳仆妇,其灵异不止此事。”干珠、关兰俱道:“现在峒中,香火之盛非常,弟等如有疑往决,其所示之梦,无丝毫爽也!”

至《孔雀埋金》,干珠道:“这铁一埋,把赤身峒地脉破坏,毒蟒由此绝灭。家母常说公相真是天人!”

至《虒弥受蛊》,干珠道:“峒母托梦,就预知此事,家母亦逆料有此。”关兰道:“峒母托梦,就预先指破,老亲母又能前知,何不劝阻?” 干珠道:“家母说毒蟒该有一番发泄,广西该受数年茶毒,此乃天数,人力岂能挽回?”

至《县令弃官》,众人俱指着东边,赞宗贯、伯明之贤。

至《亲王下榻》,圣公问吉王:“这是目击之事了?”吉王道:“彼时寡人尚未入继,得自先王口述耳。”

至《招安设井》、《降龙破穴》、《班师定峡》六出,关兰道:“此亲翁发迹时也。”干珠道:“后三出弟始与其事;前三出,则吉公与那边元将军、宦将军,里边元夫人、宦夫人与有劳焉!”

至《匹马人宫》,林平仲道:“熊兄骤见公相跌死,这一吓不小?”以神道:“公相便跌得几死,弟便吓得几死,直到救活转来,赚进城去,还不知皇上是死是生,公相是祸是福,魂魄正不得上身哩!”

至《只身勘乱》,江华诸王俱道:“诸出止十演一二,已是怕人;岳父之功,真天高地厚也!”以神指与平仲道:“你看诸王面皆失色,事后且然;弟那时一日有数十次讹言,魂魄怎得上身?”

至《诛逆迎銮》,田宝道:“此闻人诸公身亲之事也。那五千长线,是怎样爬得上去?”闻人杰道:“现在东边龙兄,这边林兄弟,里边龙嫂子、尹嫂子、白公两位如夫人。哪一个不是飞身而上的?还有白家的婢仆,岛中男女兵将,也个个都从这索上去。不然,怎救得上皇出来?”

至《擒王靖虏》,吉于公道:“此出弟亦未与其盛,成座躬逢者,尚有几人。”以神道:“除公相家属外,东边是龙姊丈,尹兄、元将军、邢将军、宦将军,这边是弟及奚将军等人,里边是大家姊、元夫人、宦夫人、羊兄、岑兄两位夫人。”

至《琢州得女》,里边水夫人、遗珠留心细看,恍如前日相逢之乐。满堂宾客,俱叹为骨肉奇逢,尤胜文施海外归来也。洪儒戏谓全身:“莫非是冒认的?太君是得了大家,便把家姊退了出来,到底要与亲翁辨一个清头哩!”全身笑道:“连弟也如在梦中,是冒认不是冒认,至今还没有明白哩!”

至《郡主成婚》,虞挥、禹陵、倪又迂三人,与岑文、羊祐私议道:“贱内们说忠勇夫人是在宫中起数,合与公相为婚,方到丰城来的。后来一意委身,镇国夫人们再撮合。公相执意不从,不知可为易了容,相貌黑丑之故?”羊祐、岑文俱道:“公相岂是重色之人?贱内们相貌亦不为丑,且奉有君命,苦求收用,至再至三,公相坚辞,匪石难转。”因历数浙江之拒东方夫人,丰城之拒贺夫人,山东之拒马夫人、奚夫人,岛中之拒成夫人、伏夫人,峒中之拒干夫人,“皆以寡恩薄情,实缘妻妾已多,故谨守短垣,不敢逾越。连五位夫人俱是万不得已,依公相本意,一妾也不愿置的。”虞挥等方各叹服。

至《灭浙》、《平倭》两出,干珠道:“此弟所未与之盛。”闻人杰道:“东边是白公、铁兄、刘兄,这边是弟及吉兄、施兄、林兄、袁兄,内里是铁嫂、尹嫂、元夫人、宦夫人、白公两位如夫人,其余或远在荒外,或已作古人矣!”

至《赐婚遇姊》,里边鸾吹、红豆留心细看,恍如前日姊妹相逢之乐,满堂宾客,亦以为骨肉奇逢。

此出演完,天已大黑,家人点灯。奚豫道:“怎一会就夜了?”虎儿道:“昨日到夜,只演二十五出,今日还多演了三出哩。”田宝道:“今日杀阵戏多,故演得快了。”

 

 

点灯之后。第一出演《占鳌蟠龙》。里边白夫人向泾王夫人道:“前日只看见你姐夫登状元台,没见占鳌头。状元不可不中,戏内演出还是这样有趣哩!”

泾王夫人看到《独龙蟠腹》,道;“文驸马这会,也就不输与占鳌哩!”吉王妃道:“公主曾裹在素父怀内,故驸马亦裹在皇上怀内;丈人裹抱女婿,还是常事,公公裹抱媳妇,才是奇事哩!”

至《九岁巡方》,白夫人问鸾吹:“亲母当年是怎样一个喜法?”鸾吹道:“喜不可言,与亲母闻报两婿中了状元、榜眼一般罢了。”

至《八肱愈病》,阮氏、田氏等诸媳,及鸾吹、秋香、凤姐、蛟吟辈,但如水夫人旧病复发,人人失色,个个愁颜。古心、素臣等在外子孙,亦俱蹙然不能注视。飞娘指与各夫人看道:“此所谓谈虎色变也!”水梁公夫人道:“那年看太姑婆病,是用过肱汤,故没这等喘息之气。”匡夫人、白夫人、马夫人俱道:“那时不特用过肱汤,已得雪矣,故气色俱有生意。”各夫人道:“本是这子弟做得入神,妾等俱觉满身发冷,百不自在哩!”

至《坐红纱帐》,是就水夫人初入宫进的“学而时习”一章,分入白内,内外都出了神,满堂无一声息。直至下场,飞娘方悄向立娘道:“妹子你听见吗?那年待妹夫的光景,岂止不知而不愠乎?”

至《登状元台》,白夫人等已经看过,犹是喜欢;元夫人等未看过者,俱啧啧叹羡不置。

至《国收日本》,孔夫人道:“天下怎有这等国王?如今入了中国,风俗自是一变了。”飞娘道:“各国俱移风易俗,何况日本?从前倭妇皆裸,男子摸乳抱腰,便快活不过,说以母礼待他。如今谁敢去摸抱呢?”兰姑道:“我们峒中,从前都依着土老生活,遵守峒礼。男女拉手抱腰,摸面揾脸;如今也俱革除,遵奉周、孔之教了!”

至《囊括扶桑》,小躔道:“天下怎有这等女人,把国土不顾,只想跟着标致男子,在战阵上圆起情来?”天丝笑道:“想跟标致男子在战阵上圆情的,眼前就有。又跟得着,便成了美满姻缘,跟不着,使做了一时话柄哩!”小躔胀红脸,瞅了天丝一眼,再没做声。

至《舌战除邪》,秋香道:“晴妹说只信观音菩萨。你听老太师诸番议论,可也顽石点头呢!”晴霞道:“那时初进门,心里还是浑的。从来逐日听着太君及老太师爷议论,便早知是邪教了!”

至《风移集瑞》,四灵固扮得宛然,将五色彩绸,扎成庆云,云间错落,景星系火药炼成,光明如月,经久不散。映着五色云影,登时满堂锦绣,一片光华,把国妃、公主及随来宫女,看得心花俱放。

至《活佛授首》、《死骨成灰》,秋香道:“我这会子快活极了,晴妹,你快活不快活?”晴霞道:“你还认我是信邪的人,只顾嘲笑我。我如今的不信,比你还强远哩!”秋香道:“你真个不信,像这戏里的活佛、释迦,你敢动手去烧它吗?”晴霞道:“我说敢烧,你也不信;你自然也敢烧敢砍的了,我却又不肯信!空言何补,须似大太师、二太师真个做出,才凭你说嘴哩!”

至《四灵送母》,国妃问马氏:“这也是事实吗?”马氏说:“怎不是事实?只凤凰是随后而来,麒麟龟龙,妾身同回,亲眼见的。这戏内只扮得四灵、神鹿,那随着奇异鸟兽,千万飞呜,还没扮出来哩!”

至《一龙戏孙》,马氏道:“那时再不想有今日,上天时只两手擎着龙角,一掉下来,立成齑粉,好不怕人!”

至《马为月老》,马氏指与国妃道:“这生脚便是十一小叔,这车内坐的太太,便是孔太夫人,姑娘便是十一婶子。”

至《虎作冰人》,马氏道:“这生脚便是廿四叔公,那衔在虎口内的,便是廿四庶叔婆,那帐房内先赶出来的,便是泾王妃。廿四叔公、十一小叔,与小儿同年月日,都是太君生日所生。一个自小常梦见龙,一个梦马,一个梦虎。如今才验出虎媒、马媒、龙媒来,岂非奇事?”国妃道:“一家三代,同年月日而生。这是千古没有的奇事!令郎与太君同生日,如今外孙又与太君同生日,又恰好生在太君百岁寿诞,也是千古没有的奇事哩!”

演至《百岁开筵》,是文虚穿着一品冠服,手持龙头筇杖出场。督率内监、宫女、婢仆人等,张灯结彩,设坐开屏,悬挂御赐匾对,各色寿幛,排列钦赐坐障。中朝仪仗,宝鼎中焚起名香;金台上烧起画烛。四面摆列珍玩,中间堆着五色班斓、千层蟠结的天赐神芝。

文虚手中指点,口中说念,如《伯喈辞朝》一出内的黄门官,有白无曲,千言万语,数说那多福多寿多男、古今第一、宇宙无双的盛事。

文虚念完,报各国君臣到门,即演《万方同庆》一出。国妃道:“各国国王、国母、国妃名姓,是预先传达来的吗?”马氏道:“原本内也没有指名,是关夫人新填出国号名姓来的。”国妃道:“既是新填,何不把愚夫妇一并填上?”好文道:“我们还没来哩,怎样先填上呢?”

至《赐爵》、《介寿》两出,侧妃道:“这又是千古未有的事吗7怎有这许多子弟,就制办得许多冠眼,真个像有千丁!”马氏道:“那是进去的,便换着冠服出场,故觉子弟多了。其实只有这一百个人。”

至《骨肉奇逢》,国妃笑道:“真是糊涂了!驸马还在我们国中哩!”看到龙挂下墙,文施与公主互觑,有惊疑之状。说道:“这必是新填出来。”马氏道:“因小儿每隔一夜,即梦与母子饮食聚会,故关夫人有此关目。只说白内国号及令爱名字,是新填上的。”看到梦中禀命,好文道:“这却是新境的了,不然何从而知?”马氏道:“这也是原本,因太君、太公俱有梦,故关夫人编入曲内。我与你公公,亦俱有梦,没曾早说,故没上戏。休说实事,只这梦亦是千古所无!”复看到国王、国妃,率领文施、三公主、五子、宫女襁褓一子拜寿,国妃等俱道:“这定是新填上的了!”马氏道:“亦是原本,但只一位国妃、一位公主、两个孙儿,现又添出七人耳!”篁姑道:“太君几日前看这戏时,还说是托之空言。谁知只有遗漏,并非空言!”白夫人道:“妾等原说,焉知不实有其事?今果然矣!但关夫人既知结婚外国,又知匹配公主,复生有公子,国王、国妃同回祝寿,连着那见面惊疑,番相议婚,都算得定,就不该遗去两位公主、四位公子了,怎原本只有一妻二子?”篁姑道:“贱妾岂能前知?止因老太师及忠勇、恭让两太夫人起数,说合在外国成婚。才制这一出戏文;想外国臣民之家,如何配得上老太师家孙?故演作公主;因施弟每夜有梦,故演作相见时惊疑之状;虽有异梦,必有媒妁,故演番相议婚;施弟守礼,必思禀命。恰好太君等俱梦有禀命之事,故演梦国禀命;知道外国有许多国王、国妃来祝太君百寿,施弟若回,自必同来,故演国王、国妃送来;算着施弟年止二十岁,得子何能过多?故演作二子。这都从人情揣想而成。谁知一娶三主,连生五子,进门又生一子,俱出人情揣想之外耶!这出戏本由拙夫发想,欲作佳谶。至及戏曲已就,重复疑心,要删去此出,恐终不应谶,徒增太君等悲感。是贱妾不肯,说老太师为千古全人,必有全福,断不致嫡冢曾孙真蹈不测。拙夫说,就便得归,或迟数年,在老太师仍属全福。在此时已属赘疣,徒败人意。贱妾说,太君更是全人,必享全福。祝百岁时,心中必无一毫不过意之事,若施弟不回,便成缺陷;这一出戏最有关系,必不可去。反复辩论,方把这出留下。至前日内外演出,引起太君、老太师等感慨。而各国群臣俱已到齐,眼见不能作谶,徒为赘疣。拙夫便尔埋怨,贱妾也极懊悔。岂知天理不外人情,施弟果真回来,成就太君、老太师全福,且更旺乎于人情之外,至有六子之祥。此则愚夫妇所梦想不到者,何能预知而不使遗漏乎?”各夫人俱叹服篁姑之识力。

演至《恩荣异数》,白夫人道:“关夫人说不前知,这皇妃冠服,内监宫女五百金鱼,何以—一不爽?至世袭博士及吴江知县,十代荣封,并赠外家三代,则历朝尊荣.臣子所无之事,何以皆能预定?”篁姑道:“此亦就人情中揣想而成。想老太师之功德,非荣封十代,不足以报祖宗之积累;太君之圣德,非连祖父晋爵,不足以报水氏祖宗之积累;皇上敬信太君、老太师,非如此格外尊荣,不足以尽皇上之圣意;而于百寿时降此隆恩,尤足尽皇上重母仪,介上寿之至意!五百金鱼,因合计子孙约及五百之数,随意结择。不图其幸中也!内监宫女历经赐过,想来百寿亦必钦赐。世袭博士,前经赐职;因想衍圣公系衍圣人嗣续,卫圣公系卫圣人教术,曲阜县既系孔氏世袭,吴江县亦应文氏世袭,方足相称。故并乃世袭五经博士,及吴江知县。拙夫说,此系朝廷官职,凭汝捏造,当得何罪?妾说:皇上圣明,必不加罪。即有罪,妾自当之!皇上曾说,齐、楚大国,不足酬功,何吝此区区一县?或因此而降恩旨,岂不更幸!且窥皇上前赐博士及题‘天下第二家’匾额之意,焉知不欲以崇衍圣者崇卫圣?或已有此旨,亦未可知!谁知适合圣心,竟如妾拟。则虽揣度于意中,而实徼幸于意外者也!至皇妃冠服,则原本所无,前日方才添了,何能前知?”白夫人不信说:“前日揭看过,像是有皇妃冠服。”红瑶道:“实是添出,并删去黄金十万,白金百万耳。”篁姑道:“黄金十万,白金百万,本非异数。因历经赐过,此番百寿,事所必有,故聊以附列。孰知竟无毫厘赐予,此则出乎贱妾意想之外者,尚为前知乎?”各夫人益服篁姑之识力,称叹不置。

百出戏完,满足三鼓。内外筵宴皆散,众人安歇。水夫人令好文先回西宅,并命诸子媳等,仍停止晨省,候天明起身。

 

 

至十四日,文施与三公主率妻妾,于五更初起身,盥洗,筓总,缙笏衣绅,左右佩用,宫女执灯前导,至文甲房中。文施、文旗、文旒、旑姐、旃姐先后俱集。省视毕,文甲、马氏各起。将盥,文施捧水,文旒捧盘,文甲沃毕,文旗进巾,好文捧水,旑姐捧盘,马氏沃毕,旃姐进巾,文甲夫妇各筓总佩用,宫女执灯,导至文龙房中。文男、文畊、文奋、文甸、文畀及马氏等孙媳、文铭等诸孙,钗姐等诸孙女,先后俱集。省视毕,文龙、凤姐各起。将盥,文甲棒水,文由捧盘,文龙沃讫,文男进巾,马氏捧水,郡主捧盘,凤妞沃讫,白氏进巾,文龙夫妇各筓总佩用,房外蛟吟率子媳诸孙,拱立鹄俟。各相叫毕,丫环掌灯,导至蓝田楼。文麟、白氏、文虎、东方氏、文彪、四公主、文獬、洪氏,各率子女媳孙曾,先后齐集。烛光之下,好文上楼,瞥见自己婆婆,跟着钱氏太婆立在房门外边,一个叔公一辈的走来,把他婆婆脸上一拂,吓得心头跳荡,满面失色。正是:

 

姊妹漫惊双蒂果,弟兄还诧并头莲。

 

总评:

百出戏文逐事重提,五十男女当场现扮,若依次叙下,无异重读全书一过,转觉复沓繁重而味如嚼蜡。妙在穿插灵活:有点数出者;有重点几回者;有内外皆点者,而终以从头至尾,逐出顺演,然后全书中,未发之义、未补之漏,乃—一指点弥缝,使读者恍然领悟。盖注意在此,极经营之苦,非仅以闲文作结束也!

坐中人大半为戏中角色,如对镜描容,悲欢喜怒之情,自相印证,无不神似。而夹杂外国王妃,身成局外,不识个中情事,必待指、看、说、听而后知道,所演仅是实事。有此激荡之笔,方觉文不板滞,其才何可以斗石计?

水夫人一身福德兼备,亲见六代,庆祝百龄,其于文施以下服穷亲竭,礼有等杀,作书者不得不分详略。故于孙,表文龙不厌十数回之烦;于曾,表文甲则与诸孙杂见;用于云、礽二代,则表施,即接说礽儿;表礽儿即兼及文祷。因父以及子,由首以该尾,不啻于此处作一大结束,以“同我之寿,同高祖之富贵”二语为颂。而文氏子孙无不富贵寿考具见于此,总以形容辞除之功。

水夫人之德化感人甚,而用心之厚尤为难能。观于定席而推杨夫人首坐,演戏而删《看花》、《受死》两回,其膺福泽也宜哉!

天子拜寿,亲口追述前言,谓素父功业必逾汾阳。此回泾王、吉王复述天子之言,似觉复沓,不知素父子孙之盛,至于此极。虽屡次形容,犹未尽作者之意。总缘除灭佛、老功德,必须扬至顶壁一层,方称作书之体,不得议其烦也。

满堂宾客看这百出戏,各人有各人心事,即各人有各人议论,绝不雷同,绝不错乱,可谓心细如发、力大于身。

《宿庙梦神》一段,发论于羊祐、岑文,则近苗峒者,似乎见闻较确,而亦有若信若疑之意。可见正直、聪明之神,不若妖狐、厉鬼之灵异,足以起人信服也!作者主意在于崇正辟邪,而鬼神之邪正,或信,或疑,尤有关于世道之心。书中竭力表扬,正为世道人心计。故于苦贞、香烈,皆不惜以第一等笔力表之,不特一陈渊妻也!

素臣功业当以《救驾卫宫》为第一,而《五千长线》、《假死还魂》诸事,尤觉想入非非,故不待后世。读书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意,即三十年问,当日躬亲其事之人,大半在座而喁喁私议者,已有其人,此非作者籍此一论,以坚后人之信,亦欲以第一等笔墨写第一等功业而已!

岑文、羊祐能知素臣本意,并一妾亦不愿置,恰就天渊易容,相貌黑丑上闲论出来。岑文因娇凤结亲,并深悉玉儿同被共床月余之久,而主人转作冰人一事,故知素臣却色本领。至羊祐,则于持大言牌时,亲率二妹谢救于素臣之前。以二莲姊妹之色不足以动其心,仅仅作合以配元宦,故亦知素臣之深。惟知之深,乃言之切。是以他人不言,而二人转为素臣知己。作者于此种处,亦有细腻熨贴功夫,安得以大结束之故,而率尔填砌耶?

《战阵图情》是锦囊征扶桑实事,故小躔发论而天丝以唇枪舌剑御之,曾不少让顾,小躔与韦忠比枪,因成佳偶,岂自忘之?而乃轻议扶桑女之耶?道德一而风俗同,虽妇女儿童,亦无机械变诈之心。即些小处,亦总是表扬除灭之功。

天丝以小躔往事反唇相稽,似近刻薄矣!而于秋香说,司兄弟做泥狗时,贸然一问,以至无词可答,似木讷之甚。亦因辟除之后,人心正而机心化也!总是以出色笔墨表素臣之功。

鸡鸣盥潄佩用,五世子孙迭行晨省之礼,此素臣家教也,书中从未叙过。突于庆寿既毕之日,一为铺张,而以孪生三男、新妇惊骇,略作顿挫之笔,盖过此以往,无处可以再提。而如此收束,更形容作者好整以暇之致。

畕、畾、(四田),三男孪生,与红瑶孪生两女,为文甲、文由妻前回曾点明矣。而素臣子、孙、媳、女多至如此,使读者过目辄忘,则无以见其奇异之迹。而此等语又不便屡屡题及,故于好文按着家法,初行晨省之时,以见两婆婆、三叔公一回诧异之符,俾读此书者省记孪生之瑞,而仍互不着痕迹,是谓灵活。

红瑶孪生二女,为文氏妯娌。红瑶固玉麟长女也;文麟之妻白氏——书姐者,亦玉麟女也。其姊有孖胎,其妹亦有品胎,且一而至再三男之后,更得(田从)、甾两女,然则孪生亦有种乎?事固巧合,然即此以见白氏子孙之多,生育之繁,不下于素臣、干珠也!夫玉麟何以得多子之报?曰,大恩仓全活饥民。无其功德,足以辅除灭佛老之所不及。

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间房素臣辟鬼 百寿令文甲惊人

 

好文看婆婆但把手向鬓边略绰一绰,并不啧声,愈加诧异。忽见床门这边,又一个婆婆站在凤姐背后,方知错看,定了心。把床门两边婆婆叔婆细认,仍是辩别不出。忽又看到床门前,整整排着三个叔公。一般面目,一般长短肥瘦,一毫无二,更自目定口呆。暗忖:天下稀奇古怪的事,怎都出在一家?不信都是一胞生下的不成?以后遇着驸马,不可仓卒厮唤,恐也有相像的,弄做话柄。

好文自在惊疑,素臣、田氏已起身。将盥,文龙捧水,文麟捧盘,素臣盥毕,文虎进巾。凤姐捧水,书姐捧盘,田氏盥毕,东方氏进巾。素臣夫妇各筓总佩用讫,五鼓已绝,命熄去灯烛,天已微明,随下楼来。楼下璇姑、素娥、湘灵、红豆,各率子媳孙曾,拱立鹄俟。相叫毕,即随素臣、田氏后,同至安乐窝。房门已开,素臣、田氏等进房,文龙等一辈,俱随入内。文甲以下,俱在房外鹄立。俟水夫人筓总以后,再轮流进房省问。

水夫人心爱文施夫妇,特传进房,知礽儿随来,一并传进。令文施代素臣奉水,好文代田氏捧盘,礽儿代璇姑进巾。梳栉时,亦令好文伏侍。素臣等不安,水夫人道:“汝等执事已久,原可令子媳服劳;我爱施郎嫡长玄孙,失而复得,他妻子来自九万里外,自古不通之国,礽郎又是我嫡长礽孙,故特命以宠之。即朔望日汝兄嫂来执事,亦令其代劳也。”素臣等方不敢言。文施夫妇喜出望外。房内房外诸人,俱啧啧羡慕。礽郎甚是灵巧,手执沐巾,一俟沐毕,即双手拱献。水夫人甚喜,令取果品赏之。礽儿捧着果盘,跪地谢赏,取一枚小者食之,叩头而起,把余果及果核,藏于怀中。将空盘交还宫女,并足垂手而立。水夫人大喜道:“虽由父母教训,亦甚灵慧,不愧吾家小儿也!”素臣问:“何故食果?”礽儿道:“不敢虚尊者之赐也!”问:“何故怀核?”礽儿道:“不敢弃尊者之赐也!”问:“何故怀果?”礽儿道:“归奉父母,不敢私也!”问:“何故不奉高曾祖父母?”礽儿道:“不敢径达,将由父母转奉也!”这几句话,把房内、房外诸人都听开了心,啧啧叹赏。文龙想起幼时食果不怀核之事,满面发赤。暗忖:此儿幼慧,胜我多矣!水夫人梳栉过,诸人见毕,文施、好文欲留侍早膳。水夫人道“汝妻有父母住宅,行将久别,应侍奉。况产未弥月,不可过劳。除晨省外,一切仍听汝曾祖父母为之可也。”文施、好文方随众辞出。

 

 

次日望日,南京各府耆民,到门叩祝,传进名单,独空吴江一县。其余各州县俱到,共一百十七州县,耆民九百三十六名。每人手执一盘,盘设一炉,焚着檀降沉速等香,两扇肃静回避头行牌,两扇朱红牌,写着“奉旨恭祝百寿”六个大字。牌后一面黄旗,上写“应天府八属老民”,次及凤、淮、扬、苏、松、常、镇、卢、安、太、池、宁、徽十三府,各府四队。府属过完,即是直隶徐、滁、和、广西直隶州头行旗号。州属过完,后随一架彩亭,彩亭内一炉好香,供着一件万民衣,衣上俱是织金,老妇某门某氏,凡寿至八十以上者,方得列名;肩头胸前,俱九十至百岁以上老妇。肩牌抬事,俱选有精力的老人,只在每州县八名之外,共是一干一十六人。至府门下马牌两旁分跪,跪至大门,让彩亭进门,然后起立,入府叩祝。水夫人于补衮堂东旁坐,老民等挨府州进祝。

祝毕,分补衮、戏彩、改缁三堂,文武东西四厅筵宴。补衮堂空出中间,设六十四席,戏彩、改缁两堂,各设四十二席,文武厅各设二十四席。东本厅各设三十二席,共二百六十席。每席四人。古心、素臣分陪八十以上老人于补衮堂;文柔、文龙、文讷、文麟分陪七十以上老人于戏彩、改缁两堂。去了四席主席,其文谨、文鹏、文悫、文由、文甲、文男、文凤、文施分陪六十以上老人于文武东西四厅者,即与老人同席,方才够坐。正席毕,游园。游园毕,复坐翻席。翻席毕,古心、素巨复率文柔等四拜谢寿。这些老民,得与宰相尚书,公侯驸马坐着饮酒,已是荣幸,复再听大韶之乐,凤凰之鸣,眼见四灵神鹿,珍禽奇兽,异草名花,亭台泉瀑之胜,口尝甘露醴泉,山珍海错之美,心花朵朵开放,骨节根根松动。临行,复有许多宰相尚书,公侯驸马,向他叩拜,更欢喜感激,难说难言,鼻涕眼泪,一齐都放。正是:

 

德盛礼恭非固位,重谢优劳为荣亲。

 

起身时,每人一匹缎子,一对荷包,五两盘费,万民衣价五十两,各项犒赏一百两,共用去一千六十正缎子,二千三十二个荷包,五千二百三十两纹银。老民等再四推辞不受,说:“逢水、旱驿站,俱有官给禀饩;经过城乡市镇,因是庆太君百岁,俱备着酒饭菜果犒劳,住宿之处,俱不受房钱;小者等没有用过盘费,何敢虚领赏赐?”内中一个老人,跪下地去磕头道:“小老还受过老太师大恩,不能补报,这赏赐更不敢领!”素臣扶起问故,老人道:“小者袁有业,住在当涂县采石山下,有一个儿子,叫做小成哥。”

章臣道:“原来你就是小成哥的父亲,这是我与叶道争斗,无意中之事,并非有心,亦算不得恩,快快休辞。各位俱为家母而来,只因人众,不能尽情,若再推辞,便是嫌我亵了!”老民等只得收受.惟谆恳太君百十、百二十岁,及太师爷百岁,俱仍来庆祝。

次日,即是浙江省十一府,七十六州县老民叩礼,亦如江南。但制万民老妇衣一件,分府设立牌旗,共计六百六十人,用缎六百六十五匹,荷包六百六十对,银三千四百五十两。

十七日,山东省六府,一百零四州县老民叩祝。

十八日,江西省十三府,七十八州县老民庆祝。两省旗牌、彩亭,仍如南京之制,盘费银数,亦如南京,共用缎一千五百四十三匹,荷包一千五百四十八对,银八千四十两。

二十日以外,京师八府,二直隶州,一百二十八州县,山西五府,三直隶州,九十五州县,湖广十五府,二直隶州,一百二十五州县,二宣慰司,二宣抚司,五安抚司,广东十府,一直隶州,八十二州县,福建十五府,二直隶,一百二十五州县,二宽慰司,四宣抚司.五安抚司,陆续俱到,祝寿之式,仍如南京。惟安慰、宣抚、安抚、各总立四牌,共十二牌。素臣因五省路远,加盘费一倍,每人十两,共用缎四千九百七十二五,荷包四千九百七十二对,银五万四百七十两。诸亲友看过几省老民,见过世面,亦陆续辞别。

至九月初一日,阳里、国妃进京朝贡,适天子知干珠、关兰制就乐府,教成子弟,演素臣一生之事,特旨求观,因在国王船上带进京去。国王、国妃大喜,每日搬演数出赏赐至京。天子后妃分四日演完,亦赏千金。钦赐关兰、干珠王晶冠眼,以旌其才。仍令国王带回吴江不题。

 

 

初二这日,广西省十一府,者民叩祝,有一个老民庆过水夫人百寿,复向素臣磕头。素臣慌忙扶起道:“凡来祝家母寿者,概不受礼。”那老民道:“老太师爷钧旨是知道的,但老民乔寓,受老太师爷厚恩,故特叩谢。老太师爷不记得上林县看花村饭店中尊使张峒主舞锤之事吗?小老便是店家。”素臣细认道:“果然就是店主人,有了大白胡子,竟认不起了!店主人,我尚少情于你,怎反劳你致谢?”乔寓道:“那年就蒙张峒主赏银百两,怎还说少情?自从老太师爷别后,苗民哄传小店住过贵人,家仆还现招了土公主,来往之人,俱要住宿小店,问问老大师爷的家乡、官位、相貌、身材,众官府怎样磕头捣蒜,土驸马怎样英雄。小老有了银子,又多盖了些房屋,添了槽道伙计,生意一日兴旺一日,及至太师爷灭了赤身峒,平了田州,破了大熊峡,入阁拜相,又干了无数惊天动地事业,不该住宿的也来住宿,竟要算广西里第一大店了!老太师爷吃酒的那一间房子,人人争住,情愿多出房钱。中间的那一间,老太师爷坐着见过各位官员,也比别间的房钱多出一两倍,后夹有发疟疾的,住着这两间房子,疟疾便不来了!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凡有疟疾祟病,便来租住,人人见效。弄得那两间房子,一倍贵至几十倍。并不是小老要加,各人争出重价,便挤贵了。还是小老怕罪过,加到五钱便止住了。若是由着他们加去,正不知红到几两一宿哩!要住这两间房的,预先一月半月,便先交房钱,定下哪—日,方住得成。若隔两三日前来租,是断然住不成的了。到得大太师爷剿灭竣西番活佛,二太师爷烧毁了释迦真身,万国来朝,千祥云集,便不止广西一省苗民商贾,来求这两间房子,连广东、湖广、四川、贵州各省绅紟士庶,是男是女,凡是犯邪祟病的,不远千里而来,投小店住歇。这两间房子。如何应付得来?只得每间房里;多开床铺,男与男同房,女与女同房,每人预交五钱银子,便得占这一席之地,一宵之宿。因此小老发了数万金事业。老太师不是喜那一个小女娃,哩哩喳喳的,唱得有趣啊?那就是小老的女儿,嫁时也有千金陪送,后来还赠了许多。小老三个儿子,都成了局面。只因住了捐纳,不得挣个前程,在乡村里,公然做起财主身分来了!人若说他是开饭店的,面就发红。却把这饭店当做摇钱树儿,不肯推调。三日一轮的,谁肯争差一日?小老感激老太师爷,设个长生位儿,早晚上往香礼拜礼拜,祝愿老太师爷长生不老。常想到南京来,当面磕一头,只因水远山遥,不得其便。恰好奉旨,每乡派着两人,来祝太君百寿,便急急的报上名去。要来者多,那里便占得着?幸亏自小老具呈,把老太师爷曾寓在店,声说明白,县官就把小老点了第一,得以叩老太师爷。老太师爷丰采,比五十年前更加精神了许多,真是天生天化的圣人哩!”素臣笑道:“岂有住过的房子,可以疗病之理?这是你老人家运气使然,与我何涉?你只不肯多加房钱,就该有这财气了!”

素臣喜遇旧馆人,使不另设席面,就陪在乔寓间,问些家常,陪着游园翻席。因广西较北直等五省更远,每人盘费又加五两。乔寓于十五两之外,复赠银百两,以表其意。乔寓坚辞不获,只得叩谢道:“各省老人不敢受赏,回去俱要建造女夫子庙。小老这百两根子,也入公建庙罢了。”这几句话,因众人用道感激之念,想要再来庆祝的话,因人多语来,混在里头,素臣没听明白。见他收了银子,便没根问。过后方知各省老人,把盘资银子公在一处,仍用彩亭抬回,一般的头行牌,府州县旗号,各捧盘香,迎至省城。每府派一首事,择地鸠工,建起庙宇,塑水夫人浑身,选老寡妇供奉香火。匾额题着“女圣人庙”,故乔寓说是立夫子庙也。

乔寓本意将银入公,后却转念:太君生相,各处俱有。今建女圣人庙,但把盘费入公,已是有余。何不留这百金倡捐,就在村内建起圣母、圣子庙,连老大师爷塑着浑身,朝夕札拜,岂不更好?定了主意,一到家,便尽这百余,买了木植,要替水失人及素臣建造生祠。这一信传出,本地苗民、过往客商,及住那两间房子医病的男男女女,无不争先捐助。乔寓见银钱来得涌凑,便想成一大规模。村中地隘,就在素臣同各官看石榴花之所在,买了十余亩地,造起七进大房,请着高手匠人,照着生祠各像,塑将起来。后来干珠、关兰回峒,得有水夫人《合家欢》稿子,在葵花峒造生祠,把文府六世男女老幼,都塑起浑身。乔寓用捐助日多,便也照葵花峒中式样,塑出百子千孙。引动广西一省苗民,俱来祈求子嗣,烧香祭赛者,络绎不绝,遂为广西通省庙宇之冠矣!

 

 

初五是素臣生日,本不受贺,只听本家子孙行礼。因干珠、关兰、虞挥、禹陵、倪又遇、羊祐、兰文余七双夫妇,文恩等诸下人,俱留庆祝;长卿等亦因贺志之约,游了苏、杭山水方向,尚未起身。因定于初三日,请长卿等筵宴;初四日,请干珠等筵宴;初五日,本家子孙拜祝;初六日,下人等行礼;初七日,总饯送行。

初三日一早,长卿等八人俱至。略见拜寿之意,即共贺素臣之有志竟成。无外道:“那年首兄原说要贺百觥,为何被兄所阻。此番大志已成,百觥是断不少得的了!”成之道:“当日少年,尚不能饮,况今日乎?还是十觥,吾兄尚须代弟饮足其数。”正斋道:“百觥太多,终席十觥又太少,莫如行起令来,先以此每人十觥之数,于一令内饮足,再候以次之令为妙。”大家都说:“有理!”因定长卿首席。长卿以姻亲故,让正斋首席,长卿坐了次席,以下同乡叙齿。

坐定,正斋发令:“取百寿之意,每人轮饮一杯,说一‘寿’字,酒底只许《四书》《五经》,不许旁及《史传》。说完一百个寿字,即作每人贺了十觥,素兄亦答了十觥,再听长兄之令。”因举杯而饮,饮完即说:“必得其寿。”长卿说:“令妻母寿。”心直说:“绥我眉寿。”首公说:“仁者寿。”成之说:“以介眉寿。”梁公说:“三寿作朋。”无外说:“如南山之寿。”双人说:“令德寿。”岂至古心,干了酒,仍是沉思,不即说底。正齐道:“古兄太迟,要说一百个寿字哩,怎头一个寿字,便这等沉吟?”古心道:“寿字甚多,因偶想到《易经》,从乾元亨利贞背起,把象象十翼都背完了,没有一个寿字,故此迟了;该受罚一杯!”因补说了“寿考级棋。”素臣道:“《易经》不特无寿字,亦无禄字。四书上除说过外,只有一寿字,尚在可说不可说之间。大哥说寿字甚多,只怕未必。”正斋道:“素臣无酒道底,泄漏春光,该敬四杯。”素臣道:“泄漏该罚。若无酒道底,则须从正兄敬起。”正斋回想过来,笑道:“弟可谓责人则明,而恕己则昏,该应受罚两杯!”无外道:“但恐责人亦不甚明,古心连道三底,何以不敬乎?”正斋大笑。因令勘自己四杯、古心两杯、素臣四杯,三人同干。首公道:“不是单讲罚酒的事,弟也想过了,半部《礼记》没见这个字哩!如今正求兄宽了禁令,待素兄细想一想,《四书》、《五经》内,这字实有许多,若本不足数,便要添出书来,省得说到后来,所不足者,俱累正口收回。”

正说时,恰好文甲禀话。长卿道:“来得正好,弟知庚先是素兄兰玉中第一赅博之人,正兄快些请教。”正斋因将缘由说知,文甲拱手对道:“《大学》、《易经》、《礼记》,一字俱无;《论语》、《中庸》、《孟子》,各只一字;《春秋》只两字;《书经》只五字;《诗经》只三十二字。通共四十二字,尚有八字重见,八字不甚可说,可说者,止二十六字耳!”无外掀髯大笑道:“正兄快收回七十四杯!”正斋不信少至于此。仍轮流说去,但宽禁令,不更罚酒。谁知各人苦思力索。合算起来,果然《易经》、《礼记》、《大学》一字俱无,《论语》只有“仁者寿、”《中庸》只有“必得其寿”、《孟子》只有“妖寿不貳”,《春秋》只有“曹伯寿卒,夏宋公使公孙寿来纳币”,《书》只有:“一曰寿,则无遗寿考,天寿平格,亦罔或克寿,罔耆寿俊在厥服”,《诗经》只有:“如南山之寿,万寿无期,遐不眉寿,令德寿考,寿万攸酢,使君寿考万年,曾孙寿考,周王寿考,寿考维祺,天子万寿,俾尔寿而臧,俾寿而富,寿胥与试,眉寿无有害,令妻寿母,三寿作朋,眉寿保鲁,既多寿祉,寿考且宁”,及两个“以介眉寿”、“绥我眉寿”,六个“万寿无疆”,除去重叠有碍之字,三轮未满;只说到梁公,二十六个字已完。无外便无可说,只得略减避忌,将“妖寿不貳”亦作一底,复把万寿等句内,选出为诸侯而咏者,说出三底,终了三轮。

正斋深自责其不学无术,长卿道:“岂特正兄,弟亦不知其少至于此!”孔子云:友多闻。“庚先乃弟之师也,岂曰友之云乎?独二兄明知不足,而于正兄出令时不昌言以止之,何也?”素臣道:“弟亦忽不及察。但觉其少,而不知其少苦此!小儿饶舌,正所谓啬夫喋喋,吾兄何反加谬奖乎?”

正斋只得加出《三传》、《史汉》,兼留文甲监察字句错误颠倒之弊,以终其令。

 

 

次及长卿,长卿道:“正兄之令,贺志而兼寿意;弟之令,考志而亦兼寿意。考志须自注考语,不可过,亦不可不及。上考三杯,中考两杯,下考一杯。若自贬以避酒,自夸以贪杯,皆须行罚。请自隗始,诸兄照式而言,可乎?弟初志在进君子,退小人,而化民以德,责难干君。此数子,皆不出二兄范围,而二兄之进,虽由圣主特达之知,弟亦不无挽推之力。进一大君子,而因以进诸君子,退诸小人,化民以德,责难于君,遂成唐、虞之盛治,弟之志变由此而大进。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荐贤受上赏者,是也,注上考。”饮完三杯酒,说一个“巾”字。

正斋道:“弟初言志,在于礼乐之事;后为春官,藉素兄之力,俾礼乐得以一正,虽其功不出于弟,而弟实奉行不违,志则已遂。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碌碌因人成事者也,注中考。”饮完三杯,说一“竹”字。

心真道:“弟初言志,慕郦生、仲连之行;而非值战国、楚、汉之时,一无表见,赉志终身耳。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食言而肥者也,注下考。”长卿道:“弟令早已申明:不许自贬以避酒,心兄特未遇其时耳!顾朝廷与有争执,兄以一言定之,非排难解纷乎?辞景藩之聘,斥靳直之使,非廷叱天子,辞烹诸侯之概乎?宜居上考,何自贬乃尔也!该敬一杯,重下考语。”众人亦俱不眼,心真只得改下考语曰:“古人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骛者也,注中考。”饮完三杯,说一“田”字。

首公道:“弟初志欲论秀书升;今之行乡举里选,亦其论也,专责国子课教贡士,既力行而大效矣!虽事之克成,由于素兄,弟只效使令之役,而初心则已大遂。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蚕则绩,而蟹有匡者也,注中考。”于了两杯,说一“羽”字。

成之道:“弟之初志本属卑卑,虽未得领抽群英,而已滥竽翰苑,虽未能主监中秘,而已教习庶常;贡禹弹冠,事因人就,戴凭夺席,志则已成。因自下考语曰:所谓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者也,注中考。”干了两杯,说一个“酉”字。

次及梁公,因更衣,先及无外。无外道:“弟之初志不求宦达,今实与违。惟拔剑解围一事,差不差初心耳!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一物足以释西伯者也,注中考。”干了两杯,说一个“金”字。

长卿道:“弟进二兄之才,尚由圣主之特达。兄救二兄之厄,实关宗社之安危。宜注上考何自贬也?”无外道:“吾兄初志,无一不遂。弟只此一事稍酬,故云一物足以释西伯。中考犹嫌于夸,况上考乎?长兄当收回一杯。”两人争论不决,众人劝各饮一杯,不更改注。

因及梁公,梁公道:“弟初未言志,无可注考。”无外道:“日京说的:兄欲为阮步兵、杜分司一辈人,何云无志?”梁公坚不肯下考语。长卿道:“岂嫌匡兄之有僭,及弟之狂妄耶?弟与匡兄各受罚一杯,请何人代注?酒仍梁兄饮,以终此令。”梁公忙止住罚酒,却仍不下考语。无外踊跃代言道:“梁公浪游楚馆,春满江南;犹拔吴娘,马空冀北;遇无膫贼竖,棒打鸳鸯;幸有心押衙,骑飞叱拨;一双粉面,却出并头莲;百岁白头,围成比翼鸟;不须偷鹭鸶之步,已连得麒麟之儿;阮步兵日日垂青,杜司勋宵宵见惯;初心大畅,宿愿全酬。同代下考语曰:古所谓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者也。注上考。”梁公道:“贺志考志,诸兄皆彬彬有礼;而无外独杂以诽谐,此所谓载号载呶,乱我笾豆者也!监史之谓何?长兄如坐视不行罚,则官失其职,民将嚣然不静矣!”长卿笑道:“《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免匡兄之罚,准水兄之考,可也。”众人都笑作一堆,道:“有这谐谑小生,恰遇风流老子,朝南官府既做了面糊盆,两旁皂隶便要来打糊涂帐了!梁公快些干酒,我们好上回销。”无外笑得打跌,梁公愈加不伏。众人带笑而劝,无外忍住笑说道:“弟来解了交罢。弟陪梁兄三杯,算了载号载呶的考语。”长卿道:“弟亦罚三杯,以儆监史失职之罪!”梁公无奈,方各饮了三杯,说了一个“火”字。

众人余笑未绝,只见管门太监跑来禀道:“大厅上两个烂醉秀才,大发雷霆,要打进来了。’众人无不错愕。文甲面如土色,忙跪在地,浑身发抖。正是:

 

吐哺辍沐三贤相,怒发冲冠两秀才。

 

总评:

素臣子孙之繁衍,从古所无。如此门第,而家庭之间,不行定省之礼不可也。然以文施一代起,至水夫人,还处问安,甫交天明,则文施夫妇当三更即起,又必俟素臣定水夫人,文龙定十臣;文甲文由又定文龙,然后文甲归寝室,则又当在三更行。辈愈小而行礼愈劳,至于通夕不得稍寂,无乃,非古孝子之心乎?不知文偶于此一表。若在著为常礼者,自有分班轮值之例。观水夫人所言,“朔望日,汝兄嫂来执事,”可该一部家规,读者切勿轻疑。

礽儿为素臣曾孙。书已将毕,故必出色表之,见素臣后嗣绵延于无穷。而“小儿言志”一局,乃可就此收束;“赐果怀核”而藏其余。文龙闻此数语,至于满面发赤,非此透壁之笔,乌足以表礽儿。

祝寿之盛,至于外国国王、国母、国妃,正、副使臣,将府中空地僭满,然后始有坐处。此亦透壁之笔也。乃至天下州、县、乡、社,耆民老妇一起一起而来,尤属古今未有之奇。而水夫人宴然受之,总为辟除佛、老功德,天之报之,与天子之酬之。即此犹不足尽其量,故放笔直书而不嫌其诞也!

干珠、关兰夫妇制乐府以庆寿,天子回銮未及亲见其盛。特旨求观,由国王进京带去。赏金之外,至因此而赐二人三品冠服;设非崇正辟邪道一风同之世,则二人者得勿与天宝教坊部头同一卑贱,而天子自视又相去于李天下者几何耶?

广西店家一顿大蒜烧酒,殊觉不足以辱贵客,而素臣当日竞至大醉,且因大醉而闯祸店中,小老因此发财,感激不忘,谋干庆祝,岂素臣所及料哉?然由小老以百金入公,一倡众和,遂至生祠遍建天下,则其来也,不可谓无关系于素臣也!作者特地详写,不觉其烦,非仅与当年事遥作印证而已!

“寿”字看去甚多,袁正斋发令,以为百个尚不足尽。而古心背诵《易经》,终篇竟无一字,殊出诸人意料之外,读书而从此等处用心求之,素臣友中尚不可得,何况其余?然细思之,此回独表礽儿,推及所生,兼表文甲,特举此令以发端耳!表其孙曾,而不惜抑其兄弟并其友,然则出色极矣!

言志诸人复聚于五十年后,所分者止—二人,此希世之遇也!素臣得志行道,而诸友功名事业亦因之而俱显。各自注考,乃为核实之论。作者亦以第一等笔墨写之,可谓到底不懈。

无外代梁公注考,联语工致已极;而人之视已二语,亦复趣而不谑。盖素臣微时诸友皆文字交。古心而外,敬亭、成之、双人、日京,其有文章,信矣。独无外气破胸脯,摩肚不饮,大有豪迈侠烈之风,于此特笔表之。庶读是书者不至疑其肚中无物,可谓周到之至。

烂醉秀才大发雷霆于素臣之堂,其胆量诚力,亦可谓之非常。而得罪于秀才者,乃为文甲。门监禀报,面如土色,足见家法之严。然细思之,文甲不过忘记禀知,并未十分开罪。秀才之怒声,无外笑闻而抵隙而进也!古来道高望重,而谨慎终身常若不及者,诚不敢以闲示人耳!

第一百五十二回

毁先贤豪客挥拳 开后局小儿言志

 

素臣大怒道:“想必是你误了事了!这两位秀才是何时来的?你耽搁他到如今,不早禀我,致我得罪于学校之士,虽挞汝流血,庸可赎乎?”文龙、文麟俱汗流满面,仓皇赶至,见素里已在责骂,便不发言,但顿足道:“竖子误事!”文甲叩头伏罪道:“今日本是九叔值宾,因皇上赐有满月贺礼,要修本奏谢,故令孙儿代值。这两个秀才吃得烂醉,要求见公公。孙儿命施郎陪着,把苦茗去替他解醒,一面来事知公公,一面吩咐施郎,待其酒醒,婉言辞谢,告以有客,改日回拜。孙儿到席间正要禀知,被洪伯祖问起“寿”字,一心想到《经》、《书》、《史》、《汉》上去,便把这事忘记了!因已吩咐施郎婉谢,未曾十分在意,不知如何发起怒来?求公公饶恕孙儿初犯。以后愿甘处死!”

素臣问门监道:“那两位相公因何发怒?”门监道:“初时太子爷陪着吃茶,后来便糊糊涂涂的,攀今吊古,还是好好的。大子爷说:‘老太师爷陪客筵宴,倘有紧要,必欲面见,即便传禀;如尚可缓,改日回拜请教。’那两位相公也还你看我,我看你,像有个作别的意思。忽然听见匡太常大笑之声,登时大怒道:‘老太师爷纵酒比匪,号呶于室不知倒屣天下贤士!’便要打将进来,还说要提老太师爷两耳,数其罪而来之哩!太子爷拦劝,便挥拳欲打。亏着太子爷是有本领的人,软软封住他四只手,委曲谢罪,方不受辱。老太师爷早些发放才好!”素臣看着文龙、文麟道:“也没别法,只有亲自出去请罪。你们各有奏对,去干你正事,不必在此。甲孙误事,可恨!可恨!”文龙、文麟便如飞入内。

素臣整在趋出。无外大怒道:“怎么我们竟俱是匪人,只有他两个是贤士?总是素兄吐哺握发弄出来的事,平时把这些酸子纵容惯了,将公卿大臣都看做酒醒饭袋!待我这匪人山去,请教贤士一番,提耳而责之,给他一个怕惧,才是保全斯文的道理!”说罢,抽身出席。被成之一把抱住,笑道:“秀才醉了,有素尼出去请罪,何用更添吾兄出去陪跪?”梁公道:“弟原说无外不该载号载呶,却连众人都受讪了!”无外愈加生气,长卿越看越笑,无外着急道:“长兄亦在匪人之内,有何好笑?笑我们一堂卿相,肚里容不下两个秀才!”心真道:“既秀才矣,而又加之以醉,避之不暇,况敢撄其锋乎?弟虽志在叱天子,烹诸侯,而遇此等中圣人之秀才,则固游、夏不能赞一辞者也!”无外呵呵大笑,方才坐下。

 

 

素臣出去,见一个是吴江秀,一个是卞特立,是吴江县中有名秀才,因打着大拱,深致不安道:“今日学生所实之客,俱是为家母生日而来的,不得不陪,以致失迎两兄,惟乞恕罪!’那两个醉人虽是狂妄,却不由地礼法起来,也是深深一拱道:“晚生等素性硁硁,颇知自爱,从不肯干读显要。因老太师泰山、沧海之鹰,不让土壤、不择细流,兼之好贤若渴,特为国家大事而来,欲当面陈说。一时不得通达,冒昧失言,求老太师恕罪!”素臣拱手道:“请坐了赐教。”

两人坐下,吴江秀说道:“老太师功德巍巍.无弊不革。只有这件事,仍循旧弊,虽若可缓,而有关于世道人心,实为至急之务!”素臣问:“是那件?”吴江秀道:“晚生们在学言学,不敢越俎。古时学宫,春夏教以《礼》、《乐》,秋冬教以《诗》、《书》,别无制义之目。今虽兼课经义治事,而仍以制义相参,使学者有用心之心思,消磨无用之帖括,兼使精神俱瞀,知识皆昏。一旦临民,茫然无主。坐如木偶,全凭线索提牵;行若纸棺;一任模糊葬送。欲望老大师奏闻皇上,废去制科,将坊间一切刻板,世上一切时文,俱付之祖龙一炬,此其一也。”

卞特立道:“古时设学,即有先圣、先师,而无可考。汉时先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后以孔子为先圣,颜子为先师,可为允当。后代递增从祀,遂令马融、戴圣之徒,亦俨然先师之列。嗣虽屡次削除,而犹有除之未尽者。如十哲内冉有、宰我。一则党于权臣,聚敛以剥民,旅泰山以僭上,伐颛臾以弄兵。此为不忠;一则妄请短丧,而于斩焉衰绖之中,安心衣锦食稻。此为不孝;以不忠不孝之人,列于俎豆,而令学者祀之,拜之,模楷之,是率天下而趋于不忠不孝之路也!夫有若言行似孔子,而子夏、子张皆欲师事之,较之冉有、宰我,固属高下悬殊。即子贱尊师取友,以成君子之德其,为宰则鸣琴而治,几于无为,亦岂冉有、宰我所可比?而彼则偃然于堂上,此则厌然于两庑,岂不谬哉?欲望老太师奏闻皇上,撤两人之主,而进有若、子贱于堂上,此又其一也。”

素臣道:“制义本无益于学者,而使畅发圣贤之精义,辨析经传之疑蕴。较唐、宋、元取士之制,或雕琢其心思,或纵横其意见,或俳忧其兴趣者,得失判然矣!况为老太师所持制,为臣子者,可贸贸去之乎?”吴江秀道:“为臣者当责难于君,当进以唐、虞之政,祖宗法度有必当更改者,何嫌于变易耶?”素臣道:“祖宗法度有必当更改者,有可以不更改者;若不问其当改不当改,而肆意改之,以为责难于君,此安石之邪论也。安石变法而行雇役,民既安,温公并议改除,苏轼犹以为言。况祖宗法度,百余年所安者耶?本朝由制义出身者,忠如方、景诸公,直如钟、戴诸公,苏尚书之理学,季祭酒之气节,于少保之功勋,彭相国之经济,麟麟炳炳,史册可稽。即现在阁臣,如刘、谢六卿,如王、马、刘、戴诸君子,树立卓然,何一非制科出身?而必欲变祖宗之法度乎?况有乡举里选,经义治事两途以左右之。今之生监不通经义、不习治事者,不得与宾兴之典,是制科之中,以默参以论秀之法,非前此之徒工文艺者比。木偶纸棺之诮或可免矣!利不什不变法,害不什不变法,正无庸明与祖制为难,而轻议革除也!至冉有、宰我之升于堂上者,后人因陈、蔡之事,慰夫子之思,而非以其学行高于有子、子贱也。然已身通六艺,列于政事、言语之科。夫以子路之贤,而初见孔子,尚有雄冠之习;曾子之圣,而初在圣门,尚有质鲁之目;岂冉有、宰我两贤,渐濡圣人之教泽,而终不改其党权、短丧之失乎?《论语》载:‘冉有侍侧,侃侃如也’,子乐。《孟子》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缅其气象,译其言论,亦可知其品之日上,识之日高,而可执其前事以相绳乎?’观五秉之与,冉有非屑屑于财利者也;观赐之华不如予之实,宰我非捷捷于口给者也;商富教于车中,论五帝于函丈,得不谓圣门之选乎?春秋时,事于诸侯者,以诸侯为君;事于大夫者,以大夫为主。委贽臣之,则各忠于所事,以是为尽职焉。冉有之忠于季氏,亦其义也。然弑父与君,亦不从之,则已贤于春秋时之大夫陪臣矣!短丧之问,诚为可疑。但今之居丧者,三年之内,俱能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乎?毋亦不食旨而有甘之心,不闻乐而有乐之心,居倚庐而有安之心,名为持三年之丧,而悲哀恻恒,实无期月之爱于父母者;盖比比矣!是有三年之名,而无期年之实也!宰我天性不及。初游圣门,疑先生之制礼,不本乎庸众之常情,而礼乐坏崩,既失之拘牵。由衷发言,复不为虚假,故有‘期可已矣’之问;自夫子以三年免怀,推丧制之原本,而发人子之天良,必能引其情性,而不终于不及矣!倘二子者,要终于不忠不孝,夫子有不麾之门墙外者乎?夫子乐收于门墙之内,而两兄乃欲屏之门墙之外,不亦惑哉?”

素臣这一席话,吴江秀巳频频点首,卞特立尚期期欲言。只见无外含怒而出,喝问道:“你这二个竖儒,怎敢毁谤起先贤来?两贤身通六艺,怎便不足楷模?且请问你两人,通得几艺?待我来考较一考较。如缺了一艺,便须罚跪在两贤神位前,提着贤士之耳,挥我匪人之拳!但不知你两颗腐头,可受得起?”卞特立不待无外说完,拉着吴江秀往外飞跑,口里说道:“匡无外吃得满脸鲜红,来撒酒风了!还不快走!”无外大笑道:“你两个在这里撒酒风,反说我来撒酒风,快些拿住,休教走了!’素臣赶出去送,已如漏网之鱼,七跌八撞,跑出辕门去了。

 

素臣一面差人帖去致意 一面拦转无外,着实埋冤。无外掀髯大笑道:“有素兄这等宽急肚肠,与他歪缠,若不吓走了他,我们的酒会,何时结局?”一把拉着素臣进厅。长卿等一齐迎住,替文甲求情,说:“是我们笑出来的事,与令孙无干!”素臣只得喝了起来,令其执壶敬酒,以赎前罪。文甲叩谢而起,接了家人酒壶,先敬了十杯入席酒。众人吃着酒,长卿道:“这两醉生语虽乱道,却颇有些见解,非鄙生腐儒也!”素臣道:“这两人是本县有名秀才,每以贫贱骄人,得罪乡党,素行却无瑕玷。被匡兄这吓,吃亏了他了!”心真道:“无外此举,可谓羯鼓解秽!素兄这一番议论,真是使顽石点头,而卞生犹不输伏,再与他缠到几时!彼自负为颜渊复生,若没无外这一吓,将来便为祢衡之续矣!”

成之道:“我们且完正事,狂生故态,暂目搁过一边。”因向双人道:“该轮着吾兄了。”双人道:“禀过令官,弟初言志与成兄同,今所遭遇,亦与成兄同。则成兄之考,即弟之考,无庸重复考注也。”因干了两杯酒,说一“示”字

次及古心,古心道:“弟之初志,在取科甲、绝仕进。今两与愿违。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者也。注下考。”长卿道:“大兄之未得科名,绌于时也;未绝仕进,屈于君也。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何乃自贬若是?”众人俱说违令。古心只得又改下考语曰“古所谓爱其人者,及爱其屋上之乌者也,注中考。”干了两杯,说一个“木”字。

末及素臣,素臣道:“弟之初志,在于深山。乃未得读一日之书,即滥膺五等之爵,卖直干进,窃位沽名。负此本愿者多矣!因自下考语曰:古所谓山灵献诮,湖长腾讥者也!”长卿等俱哗然争言道:“言必由衷,素兄初志在辟除佛、老。今果遇一德之君,措千秋之业,使数千年蟠结之大害,如距斯脱,即上考亦不足以酬之,乃妄注下考乎?不特违令,且违心也!违令之失小,违心之过大。先敬十杯,更定考语。”素臣道:“弟生平不敢作违心之论。诸兄无哗,听弟一言分剖。弟之本愿,实欲读书深山,以避世乱。辟除佛、老之言,特妄想耳,因诸兄逼迫,姑妄言之,宁料其虚愿而实偿之耶?如此以虚而论,则弟于彼时见群奸之炀宠,嗟国事之日非,真有入山惟恐不深之念。虽风尘物色,时兴仰友之思。而大厦将倾,知非一木所任。自德州回南,即欲泛舟洞庭,隐居避乱;因在济宁遇着梁公,偶解热肠,复发故态。迨至救出鶼娘,送至保定,为家叔正言责备,始欲以身殉国。仍未动一毫仕进之意,况于除灭佛、老乎?迨见皇上圣明,求贤若渴,赐祖传之珍物,令戴监亲为簪髺,祝逐臣此后事事如意。惓惓之爱,感人肺肠。然后以身许国,欲为扶危定倾之计。揆之初心,岂遽及此耶?”梁公、双人俱道:“避世洞庭,绝意仕进,在济宁关口真说过来,非违心之谈也。”长卿慨然道;“此大舜若将终身,伊尹既而幡然之趣也!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弟等违心之责,岂知二兄者哉!但不合竟注下考。忧则违之,乐则行之,其理一也,应改往上考。”素臣只得改下考语曰:“古所谓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也,注上考。”干了三杯,说一“足”字。

长卿道:“弟初说底,恐亦如正兄之令不足十字。今幸不至收回。”正斋道:“只怕也只有此十字,更搜索费力了。”长卿道:“此须问庚先。”因问:“说过之外,还有几字?”文甲置壶于桌,拱手答道:“还有(寿鸟)、(饣寿)、(马寿)、(髪头寿)、(鱼寿)、(身寿)、(寿页)、(风寿)、(役换彳为寿)、(土寿)、(米寿)、(纟寿)、畴、畴、璹、(女寿)、嶹、(目寿)、、十八字;略通融些,则(寿邑)、隯、涛、燾、俦五字亦可说;再不避忌,(寿鬼)、(片寿)、(牜寿)、懤、(疒寿)、(日寿)、(白寿)七字仅可说矣。”正斋不信有许多字,因取纸笔令其逐字写出,注明声音字义;果然共有三十二字。惟(片寿)字为凶物,(日寿)字为父殁,断不可说;可说者,竟有三十字。因肃然起敬,谓:“庚先博物君子。某真一字不识者矣!”

心真道:“正兄自谦,实吾辈通病。吾乡前辈有极渊博者,止识字二个。以此论之,除素兄一门,吾辈非一字不识者乎?”正斋愕然道:“如何方谓识字?”心真道:“前辈之论,即如一‘字’,必知天形之体度、数、理、气、运、化,与附丽于天、日月、生辰、雷霆、风雨一切成象之道。而天字之形,从何字生出,在六书所取何义;自龙鸟虫鱼各篆,又及隶、小籀、八分、真、行、草书,备识其体;在某书则读为何音、训为何义、或同音而异义,或一音而数义,方为识天字。无一不明,无一或漏,方为识此天字。”正斋拱手答道:“识未满百,亦恐有不明,有遗漏耳!”正斋挢舌不能下,因即向文甲问“天”字。文甲原原本本,逐节敷陈,真如心真所云,无一不明,无一或漏。其引据群书,正斋所知者十一;所见者十一,所闻者十一,余七分,不特目所未见,即耳亦未闻。然后出席作礼,愧谢不敏。

长卿太息道:“二兄一门,无美不具,无具不绝。非庚先何以为二兄之孙,云从之子,又何以为好雨之父也哉?好雨之子,度必有异。庚先可抱持两孙出来,昔日曾听尊翁啼声,决为英物;今更听贤孙凤音,以卜其异日也!”素臣因今文甲进去,将礽儿携出,遍拜诸宾。众人一见,俱称:“此干里驹也!”长卿欲闻其声音,问:“可会对句?”文甲道:“四五字可对。”长卿出对曰:“一堂醉客。” 礽儿应声对曰:“四座佳宾。”众人俱赞。长卿道:“可更颂主人,” 礽儿对:“非二难贤东。”长卿道:“当兼颂汝祖。”礽儿对:“乃四库通儒。”众人叹庚先之博物,幼孙知之,而吾辈不知,殊可恧也!长卿道:“盍更自颂,”礽儿对:“四岁神童。”素臣笑道:“小儿大言,岂不惭乎?”众人俱道:“此所谓自知之明,非大言也!”长卿道:“于何见也?”礽儿对:“满腹奇书。”长卿道:“读书何用?”礽儿对:“四国羽仪。”长卿道:“有文字者,必有武备?”礽儿对:“万里长城。”长卿道:“文武备矣,更觇所养?” 礽儿对:“千顷澄波。”长卿道:“学养全矣,遭际何如?”礽儿对:“千载昌期。”长卿道:“既遇时矣,得君何如?”礽儿对:“二人同心。”长卿道:“既得君矣,泽民何如?”礽儿对:“九土甘霖。”长卿道:“宜民人矣,受禄何如?”礽儿对:“五世重光。”长卿道:“富贵福禄,同符高祖矣。寿更何如?”礽儿对:“百岁太君。”正斋道:“好个百岁太君!我们本为祝太君之寿而来,放弟行白寿字令,正以太君之寿寿素兄。今礽儿之寿,亦如太君,恰好收局。长兄不必再问,再间则蛇足矣!”众人俱道:“正兄说得极是!有这长卿兄,出对就出不完了,休说四岁孩子,就是我等长老之人,也必被问穷了!若非神童,岂能如此滚滚不穷,应声而出耶?”

长卿道:“我们今日实为贺志而来。二兄之志已贺,诸人之志已考,吾辈十人之局完矣。而礽儿自颂之十对,更开礽儿言志之局。特不知他日何人更与贺志、考志,以继吾辈之前局耳!”无外道:“我辈十人,虽不结盟,而情同骨肉。后人宜有以继之。但礽儿言志,与素兄相埓,非庸众可与为朋。当于孙曾中各选一人,为异日论交之地。俾言志、贺志、考志,亦如吾辈前局,岂非干秋佳话?诸君以为何如?”众人俱说:“最好!”长卿道:“礽儿声清而气厚,富贵福泽,真可同符高祖!我等须妙选家驹,方足为其友也!”因各于孙曾中择其尤者,索纸笔开去,第一先开着素臣云孙文礽,年四岁;次即开长卿曾孙洪维,年九岁;正斋曾孙袁绪,年十一岁;心真曾孙申接,年十岁;首公曾孙元嗣,年十岁;成之曾孙金演,年十岁;无外曾孙匡显,年十二岁;梁公曾孙水昌,年十二岁;双人曾孙余续,年十二岁;古心曾孙文守,年十岁。

长卿道:“前局十人,梁公、无外、双人三兄齿最少;后局十人,则三兄之曾孙由最长,此至变之局;合十人之齿计之,恰成百岁,又为他日适庆百寿时贺志、考志之兆,此不变之局也。吾辈年迈,不及见矣;庚先神气完足,声重以长,百寿之符,其在斯乎?此单可付庚先,为后日之券!日已向暮,可撤去正席,即换翻席,各人轮饮十觥,为后局十人佳谶,不更候诸兄之令,何如?”众人俱欢然应允,换席复酌,并拉庚先、礽几入席。成之之酒,无外代饮;礽儿之酒,庚先代饮。心真道:“礽儿之酒,每杯宜令见意。”文甲依言,存涓酒,令饮十杯。饮完,礽儿两颊泛出桃花,更觉可爱。长卿抱入怀中,问:“可能如李邺侯之作方圆动静赋?”礽儿道:“能。”长卿大喜,即以礽字命题。家人送上纸笔,礽儿想了一想,即写出四句道:“

 

乃祖公相,示以典则;

髡儿禀之,孕此万国。”

 

长卿失惊道:“四岁小儿,乃有此大志,兼能下此创宇!且请问你‘孕’字之意?”礽儿道:“我腹中怀着子女。”长卿道:“你小小肚皮,怎样能孕此万国?”礽儿道:“肚皮虽小,度量却大,我以仁有天下,天下皆在我度内,受我怀保!便如父母怀着子女一般,不是真个把这小肚皮,装那万国之人也!”众人俱笑道:“长卿兄问得唠叨,却被他笑了去也!”长卿道:“既然如此,何故不说怀此万国,而说孕此万国?”礽儿道:“不过取孕字头上有个乃字,不脱题耳,无别故也。”众人惊喜非常,赞不绝口。正斋道:“先一个示字,就认得真了,吾辈尚有不加察,而以衣字当之者。”双人道:“不特思巧句工,而并能用仄韵,非深于韵学者不能,真神童也!”

无外一手在礽儿腰间,掏出小小佩囊,道:“这不是诗韵吗?将来必驾驾山而上之矣!”成之道:“人家小儿锦囊以裹,而素兄家注儿独佩诗韵,宜其超轶人群也!”长卿在诗韵内检出一纸,看是小楷西铭一篇,说道:“诸兄以诗韵为奇,岂知尚有此理学大文,民胞物与为事,宜其能孕万国也!方圆动静赋,只见得邺侯之智慧;此乃欲以仁有天下,真可突过前贤,吾辈皆拜下风矣!”

素臣口里谦让说:“小时了了,未足凭准。”心里亦自喜欢不过。文甲嘻着一张嘴,几乎合不拢来。长卿道:“弟见此异宝,不耻自苊。有嫡长玄孙女,乳名祉郎,性颇灵慧,貌颇清秀,小礽儿一岁。若不弃嫌,愿结朱、陈之好!”素臣道:“弟无不遵,但须禀命家母。”因入内禀知水夫人。水大人大喜道:“此儿本属聪明,不知其志愿若此!长卿与汝至交,久联姻好,许之可也!”素臣出述母命,梁公认了男媒,正斋认了女媒,素臣与长卿递了交杯,行拜定之礼,文甲跟着素臣同拜,令礽儿拜见高岳,并谢大媒,遍拜诸宾。重复入席,各饮双杯。里边赶制出和合汤、团圆果,吃过,然后各散。

 

 

素臣、文甲领礽儿入内,水夫人抱置膝上,戏问道:“被你几句话骗了一个妻子,可也喜欢?”礽儿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何足为喜?所喜老太君与老太公、公公都有欢容耳!”水夫人意喜,命宫女取两朵金花,大红全彩,戴了送回。

文甲领见父母,禀知前事,文龙、凤姐都喜到尽情。复取金花红彩,交披四插,然后送过西宅。文施、好文喜得心花开放。好文一乎抱置怀中,听着宫女数说,老大师爷进来,说男爷怎样对对,怎样做赋,怎样与洪太师爷对笑,把合堂人都喜坏了,洪太师便把小姐许给男爷;太君怎样领见大太师爷,太太师爷怎样称赞;镇国太夫人怎样赏披花红,说得天花乱坠。好文一面听,一面将礽儿头脸抚了又抚,摸了又摸,把嘴去揾着小脸百般亲爱,百倍喜欢不题。

 

 

次日,宴干珠等七人于补衮堂,并请水云、公孙四人。宴玉儿等七人于月恒堂,并请珠娘姑嫂二人。冰弦、紫函、晴霞、珠娘、媚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刲股为炙,誓死不辱,虽古之烈妇,何以加兹;珠娘性情和顺,容貌端庄,可称淑暖,皆闺阁之选也!即请入席,切勿固辞!”各人无奈告坐,坐下。

外边虞辉等问起水云四孙年岁、名号。水云指道:“长孙名闲,年已二十四岁;次孙名散,年已二十;三孙名疏,年亦十八;四孙名旷,年方十四。”素臣道:“四侄腹有诗书,性俱渊默,所取之名,皆寓隐遁。今回母舅既蟠然来归,诸侄不必拘命名之意矣。大侄名字,已为苏州府辟举,早晚便有佳音;三位侄儿,亦当出而就试。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母舅岂有意乎?”水云点点头。倪又迂道:“四位令孙,神清骨秀,皆属贵相。著入仕途,必为国器!晚生有一堂妹,系胞叔末女,性颇婉顺,貌亦幽闲,比二令孙小一岁,不识可仰攀否?”素臣喜道:“令叔在庶常馆上,学生曾见过,是一个饱学之士。令妹亦经令正说及,德容俱妙,正堪与二表侄作配,母舅意下何如?”水云道:“男大须婚,但恐山野之儿,不足为玉堂之婿耳!”素臣大喜,请虞挥、禹陵为媒,倪又迂与水云递了交杯,四拜为定。素臣复令水散与又迂交杯,重请入席。

虞挥、禹陵俱拉着又迂耳语一会,又迂向素臣道:“禹兄有一侄女,小三令侄两岁;虞兄有一孙女,与四令侄同庚。意欲仰攀,但禹兄已嫌与太师同辈,卢兄更嫌僭上,故不敢启齿。”素臣道:“并无尊插名分,有何妨碍?禹兄自是平等,即虞兄做了老亲家,亦料不以幼辈见待也!”因力为撮成,即请又迂、虞挥为媒,先定了水疏亲事;请又迂、禹陵为媒,复定了水旷亲事。素臣欢喜,忙入内禀知。

水夫人留心为四侄孙择配,一时未得相当,甚是牵挂;今一日之内,忽定了三个亲事,其喜非常,向紫函、冰弦、晴霞三人叫喜道:“方才你三人执谦,如今却是亲家了!只我长侄孙年已二十四岁,反独空他一人!”说到那里,便把珠娘一看,向素臣耳语道:“我看珠娘幽闲窈窕,意欲与汝母舅说知,定为闲儿之妇,你道如何?”素臣注视珠娘一会,答道:“郎才女貌,年纪相当,是极好的事;母亲可向媚娘说知,孩儿自去禀知母舅,撮合此姻。但既定亲,这合家欢是不能成功的了!”水夫人道:“且勿使知,而于长辈男子,皆令媚娘打稿,则无碍矣!”

素臣连称道是,素臣出去。水夫人即同媚娘至轩后,悄悄说知。媚娘大喜过望,但说:“门楣悬绝,不敢仰攀!”水夫人道:“看儿择媳,相女配夫,何论门楣?可与尊夫说知,且慢向令姑说明也。”媚娘遵命允诺。素臣出外,一力撺掇,水云亦允。即请虞挥、禹陵为媒,因无人拜定,代水云出一凤钗,作为插定,令宫女送入。

水夫人把凤钗递与玉儿等看,道:“此钗乃我水家旧物,各位以为何如?”玉儿等啧啧称赏道:“此等宝玩,非世家不能有也!”水夫人便亲手插在珠娘髻上,道:“连日劳神,聊以此为润笔之资!”珠娘看那金凤,口中衔着一颗明珠,其价不耻赀,忙道:“贱婢微劳,何敢受此重赏!”一手便去除那凤钗,却被媚娘一手按定,道:“尊者赐,不敢辞,只谢了太君就是了。”珠娘欲出席叩谢,又被水夫人推住道:“虽出于老身,却是珠娘当受之物,何敢劳谢!”珠娘是个极伶俐人,见水夫人、素臣、媚娘三人,眉头眼角,耳语神情,便猜到八九分,是为水闲亲事。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腼腆,好生难过。停会,送上和合汤、团圆果,愈觉含羞,不敢举着。水夫人殷勒相劝。媚娘道,“这是必要用完的。”复极力怂恿。珠娘此时,更猜到十分矣!

外边吃完汤果,素臣正酌酒复奉大媒,忽水云家中一个小厮,慌张赶至,报道:“不好了!无数凶人打进门来,把门窗都打坏了!”正是:

 

酌酒正酬三月老,打门鲋忽报众凶人。

 

总评:

平书两番言志,一在家乡,一在京中,此则合而为一,而南北诸人皆以庆祝百寿,聚集于此。所少者,数人而已!屈指前后,事隔五十年。人寿几何?恐洛阳、耆英、香山九老虽极一时之盛,而仅为暮年高会,未尝壮岁交游,当亦开而愧弗如无矣!然作者极意经营,并不专为诸公荻享遐龄,庆其健会。

以有礽儿,为素臣云孙,将出色表之,不可无诸公之孙、曾,为之辅翼,而年皆童稚,安得遽尔打交?于是重写诸公之叙,以存记于册者,为将来之符契。然后此书如乐章之乱,不妨夏然而止。呜呼!使天下之人子孙之友而皆择交于祖父,何至有比匪之伤哉?

礽儿为番王宅相,产于欧罗巴洲,从九万里而来,归为素臣里云孙之长。作者盖用《中庸》声名洋溢,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之意。以形除灭之功之大,合中国、外国而报之也。不然素臣诸孙纷纷定亲,而番王番使朝贡至京者,亦所时有,何不闻结婚之事,而乃于文施身上发出奇想:骑龙升天,远婚欧洲,以衍云孙一代乎?须知人臣无外交,番使庆寿,尚出特旨,安得私与结婚?而作者之意,以为非此不足以报除灭之功之大。于是不厌苦心孤诣,而成此奇情奇事也!故叙文施之龙媒,特详于文畀之马媒、文骕之虎媒者,为礽儿不得不出色表之。以五十年前之老友,各举其孙、曾,以为之友,然则礽儿亦一素臣也已!

百寿之辰演百出之戏,已将百数十四之事一齐收束。此数回似乎赘瘤矣!然除灭之功,受之者无已时;报之者亦无穷。期子孙之多、科甲之盛、恩、荣、福、寿之隆,作者犹未厌于心也,故特表一云孙,以见文氏世世皆如今日耳!

吴江秀、卞特立所见,不为无理。而清废时文,尤觉当明世。以八股取士,天下专攻举业,置《经》、《史》于不问,而由此出身者,唯诺成风;泄沓相尚,遂至阉党权奸,相继并作,天下由是大坏。崇帧之末,有人书帖于城门曰:“奉送大明江山一座,崇正帝后二口。”下书“八股朋友公具”。语虽愤激,而其弊实亦在此。是书为明代弥补缺陷。素臣当国,致君尧舜,天下大平。罢弃八股,亦属快事,而不知既有素臣当国,八股朋友即不能为厉于后日,何必轻更祖制乎?彼吴江秀才亦徒见其不广耳!

“乃”字之形原象怀妊,故孕字从乃。此四句非贯通小学者,不能有此奥义,何物小儿居然学舌于十数老人之前。

“孕此万国”一句,礽儿自负极矣!素臣童时对启贤公道:“愿为贤圣。”口气亦复不小;而礽儿难在四岁。以此观之,素臣之宠,自文龙以后.世有跨之者矣!

前回水夫人命礽儿代璇姑进巾,所以宠之也。此时因对对做赋,进来更取两朵金花,大红全彩披戴,掌灯送回;其宠之者,更到顶壁一层。水夫人于诸孙,独有龙郎曾簪花披红,赐宴正席,然已巡按三省回来,借此以示诸孙之意。若此时之待礽儿者,则数百孙、曾中无一人得膺此宠,然则礽儿将来必有克绳素臣之武者可知矣!文氏后福无涯于此张本,岂水夫人爱之太过,漫以异数相加哉?

第一百五十三回

处士妹配合处士孙 神女风圆成神女梦

 

众人俱各吃惊,素臣正待根问,只见文毕纱帽圆领,趋至席前,先向水云道喜。水云道:“现在家中被凶徒打门而入,正要控诉地方官哩!”素臣道:“你新上任,该理民事,怎便早回?又怎知四位表叔定亲,来此道喜?”文毕道:“孙儿并不知四位表叔定亲,是来道大表叔辟召之喜。大舅公说被凶徒打门而入,定是那一班报喜的人了。孙儿放告过了,正在要看状,见投进紧急公文,是府里行下来,令孙儿督送大表叔入京,就亲到大舅公处道喜。正值报人四闹,是孙儿吩咐到县里去领赏,方才散去。问起水妪,说太舅公同四位表叔俱到家中筵宴,水符在庐未回;两个小厮,大的跟了赴席;小的见报人打进门来,只认是强盗,报信去了。孙儿故赶回家中,道过喜,就要回衙去办事哩。”素臣急问文书上的部咨,文毕道:“吏部咨开,奉旨:各省辟举人员,俱着地方官督送进京廷试;苏州府所举之孝弟力行水闲,着以浙江嘉兴府推官用,令吴江县督催进京,引见后,即进新任。”素臣大喜,向水云作贺道:“大表侄荣任理刑,兼在接壤,一水可通,便于迎养。皇上因母冥,故有此特恩。”山云道:“我自庐葬终身,迎养断然不就!只这信息可以常通,就感激皇恩无尽矣!”虞挥等俱向水云道喜,文毕方向众人行礼,向素臣请安,复向水云道定亲之喜,便告别去了。

素臣道:“大侄虽甚明达,而朝仪未习,长途鞍马亦未惯经。母舅选买之水符,只可在家伏侍,难以出门。不日龙郎等进京,可以同行。俟进京再行收买,或于愚甥家人内选用可也。”水公道:“如此甚好。浙江是云从发轫之地,一路上讲些民情土俗,利弊所在,亦有俾于政。只是云从以九岁治全省而有余,此儿以二十四岁治一府,而惟恐其不足,奈何?”素臣道:“母舅教表侄等,皆通经史,是隐居而行义之具已备,何患不足?况大表侄天姿英敏,得母舅时雨之化者乎?”水云道:“坐言易,起行实难。贤甥何为此过誉?大约此去几时可回?新定之亲,当即为择吉方好。”素臣道:“大约十一月初间回家。母舅择一望前日期完姻,望后赴任可也。”

 

 

内边得了此信,水夫人几乎失口要向珠娘道喜。媚娘知道姑夫得官,姑娘便是一位簇新现成的夫人,喜得满心奇痒,向水夫人连声致谢。冰弦等恭喜水夫人,亦俱眼看珠娘。珠娘此时一发猜到十分透足,低下头去,心中暗喜。偶然抬起头来,冰弦等看时,喜气已透两眉,登时满面发出彩色,光华晔晔矣!正是:

 

画像画神非画貌,知人知面不知心。

 

 

初五日,本家拜祝生日。

初六日,家将及下人拜祝,因是日即系田氏生辰,本家子孙及皇子、太孙等,仍复行礼。

初七日,内外筵宴,饯送男女亲朋。发家将们起身。玉儿、篁姑等流泪满面,谆约:“十年后再来庆祝,但恐妾等蒲柳之姿,望秋先零耳!”文恩、锦囊等一班家仆、玉奴、阿锦等一班仆妇,亦俱道:“奴婢们如得有十年之寿,再来叩祝千秋!”水夫人道:“汝等年纪未满七十,而虑不及十年,况我已满百岁,朝不保暮,暮不保朝者耶?”玉儿等但谓:“太君松柏之姿,岁寒不凋。岂特逾越舜寿,必将超驾尧年!” 篁姑谓:“妾等若幸得耄年,当即太君百岁后,至一百十岁,一百二十府中之事,每十年作一部传奇,续于《百寿记》之后,令优童演唱,为太君侑觞。现在礽弟怀果怀核,对对做赋结姻,即千古罕见之奇也!”

宾朋散后,择于初十日,令文龙、文麟等及驸马、仪宾,护送皇子、皇太孙等进京。初九日到了旨意,却只令皇太孙并诸皇子孙及妃,于九月内起程。其公主、郡主及文龙等,俱留俟明岁正月,分班进京。以太子宾客文鹤为文渊阁大学士,轮代文龙、文麟,一年事父、一年事君;各公主、郡主,一年事翁姑,一年事父母。每年以正月上班进京,二月下班出京,单令文鹤上京办事,其余京职,俱着于庚辰正月回京办事供职,不准辞吴江县及五经博士世袭。水云、素臣等感激天恩,泪零不已。盖自汉、唐以来,从无公主随夫奉事舅姑之事,亦无兄弟轮年归养之事。且文鹤大拜,虽每岁只弟兄两人在阁,而嫡亲弟兄,同时三相,亦古今所无也!初十日,皇子、太孙等起身,素臣亲送,坚辞不敢。因命文龙、文麟代送,至无锡而回。

十一日,文鹤大拜,祭告祠墓。诸亲族及苏郡各官、留都各部院,道喜宴犒,又忙了三四日。

 

 

十五日一早,吴江本县老民,到府庆祝。自六十以上,至九十余岁止,整整凑足千人之数,为太君祝千秋。却并无牌旗彩亭,每人持一升米,愿太君子孙科甲,平如米粒之多。更每人一对红木烛台,上插一对红烛;一个瓦香炉内,插一古线香。从辕门外摆着,直摆至补衮堂院内,点将起来。二千道烛光,一千古香烟,辉煌缭绕,甚是可观。素臣筵犒之仪,亦如各省老民,但收其升米,即以五两银豆,杂黄豆中答之,而无盘资银两。次日,合县老妇到府,整整亦凑足千人,一般线香红烛,却每人持一筐蚕茧,愿太君子孙福禄,如茧丝之盛。素臣镇犒如老民,而受其蚕茧,每筐答以通照湖绵十斤。共用去绫子二千匹,荷包二千对。湖绵一万斤,银豆五于两。

十八、十九、二十三日,四川十三府,六直隶州,一百二十六州县,一宣抚司,一安抚司;陕西八府、一百十六州县;贵州十府,一百二十二州县,一宣一慰司,陆续到府。每人盘费,亦如广西,共用缎二千三百二十八匹,荷包二千三百二十八对,银三万五千三百七个两。

二十一日以后,府中上下诸人,甫得安息。

至十月初五日,云南二十一府,七十三州县,八宣慰司,四安抚司老民又到。复加盘资银五两,共用缎八百二十四匹,荷包八百二十四对,银一万六千六百三十两。初十日,库上支帐,犒赏各省老民及本县老民、老妇,通共用去锻子一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匹,荷包二万四千七百六十八个,湖绵一万斤,银及银豆一十三万六千九百八十两。

媚娘姑嫂听见,私议道;“若是银子用十几万,不足为奇,缎子也买得出。还有二万几千个荷包,俱是上等针线,买也买不出,做也做不及,倒是难哩!”有丫鬟说道:“这缎子荷包,俱是内府之物,历年皇上、皇后、贵妃钦赐,王妃、公主进送。五月内,皇后、贵妃又每人送了五百匹缎子五百对荷包,各王王妃、公主每位几百匹缎子几百对荷包,送与太君赏人。现在库内,缎子、荷包还剩得多哩,何曾向店铺内买一匹缎子.一对荷包来呢?”媚娘吐舌道:“这才是海水不可斗量。有这第一等功德,故得享这第一等的富贵也!前日新得官那一位水老爷,既是太君至亲宗,家道想也是富盛的了?”丫鬟道:“水太老爷与太君同胞姊弟,却一个富等石崇,一个贫如范丹。现在住的房子是太君买的;吃的米粮是大君送去的。穷还说不上,还说甚富盛吗?”珠娘、媚娘不觉失色。有宫女道:“两位休替他担忧,太君身上,只有水太爷一人,有这大荷包着,还愁不富盛吗?只看水老爷前日一得了官,头上做到脚上,进京费用,上任盘费,哪一件不替他预备?连那新定的夫人,首饰衣裳、铜锡器皿、箱笼什物、七八完备,也值数千金不止哩!”有一个丫鬟道:“那屋并不是太君买的,是皇上赐的,还有一万几千亩田,收起租来,怕不够用度吗!”媚娘方才放心,变作欢容笑口。珠娘却低垂粉颈,不敢抬头。宫女瞅了丫鬟一眼,道:“休说闲话,怕误了正经!”便忙忙的去了。

十五日,水夫人为水闲行聘,媚娘回去受了聘礼,仍进府中画画,然后私向珠娘说知。珠娘含羞不语。媚娘道:“前日宫女说,太君替姑娘备数千金妆奁,今日这聘礼,也值有千金以外。太君之德,如何可报?当上紧用心,把合家画完,以表微意!”于是姑嫂二人,昼夜趱画,至十一月初二日完工。合家看画,无不赞叹。把旧图并起来,更得百倍精神。媚娘姑嫂归功又迂夫妇,说:“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若非布景精工,面目便须减色!”晴霞道:“行乐全凭面貌,与布景何涉?”水夫人道:“二者缺一不可,四位可称二难也!”是日备席为珠娘、晴霞三人洗手,外边亦专席款待又迂。

初三,又迂夫妇辞回,媚娘姑嫂亦拜谢而出。

是日,阳旦自京而回,内外设宴接风。令媚娘画水夫人及素臣、文龙、文甲夫妇行像,要在文施生祠内装塑。幸俱有稿子,连日连夜赶出七人小像,收入行李。于初十日起身回国,好文姊妹,痛哭难分。阳旦道:“十年之后,来贺太君一百十岁寿诞。将来传位世子,更来傍着你们姊妹,享受四灵山水、世外逍遥之福,匆过悲也!”好文等无奈,谆嘱后期,与文施送至海口,看着开洋,直到望不见船影,方才回首。好文懊悔没带千里镜来,怅怅而归。

 

 

水夫人为水闲择了十一月十五娶亲。候至初十,外边新郎尚无信息。水云来问:“可要改期?”水夫人道:“且至临期再处。”十三日仍行三日担札,款待大媒,将全副嫁妆送至铺设。十四日,尚不见到,便有些心焦,令素臣、天渊、红豆各起一数,都说:“明日二更忽起大风。风定即至。”至十五日。便如新郎已到一般,水夫人领着媳妇、孙媳,带着丫环、仆妇,一早进城去料理;新床上铺设被褥;厅堂上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傧相齐集;新人花轿摆在小厅奠雁迎鸾谱仪毕备,单单只少新郎一个。

日落时候,把大媒请到,水云、古心、素臣先陪着小饮。上下人等,俱信素臣神数,由着探马一替一替的,有去无回,杳无音信。却似新郎现在房中,一请就出的模样,毫不在意。只掮灯笼执事诸人,等到定更,更不耐烦,都要散去。吹打的人也没高兴了,似吹不吹,似打不打的,号头鼓钹这声,都像放出冷气。水散、水疏来禀水云:“不如发放众人回去?”素臣道:“新郎将次要到,如何反忽发放?”吩咐:“多给他们酒饭,认真吹打,安心伺候。”赵宅也是水府打发丫鬟小厮去伺候。好文等三番主亲往料理,也备有筵席,亲友街坊等,到此时亦俱懒散。媚娘等虽信素臣,未免狐疑。珠娘躲在帐子里边,侧耳听信,比众人更专,亦比众人更急,却是说不出的苦处,与老狐听冰一般,真到那无声无臭地位。

不一会,谯楼打了二更,连素臣俱拿不稳,暗忖 这数难道也有时不准?文毕退了晚堂,也赶至水宅,禀素臣道:“孙儿差了快马探信转来,说直到丹阳路上,杳无信息,只怕今日是赶不到的了。”素臣道:“过了这二更再处。”须臾,二更已紧,仍无音信,便有些懊悔:“不该凭着术数,给人作话柄传述!”水云道:“二更已紧,转将三更,眼见是不得到的了!可发放众人回家,摆出席来,贤甥等陪着大媒,痛饮一醉罢。”素臣正在掐数,不及回答,但说:“就有大风来了。”一面起身至前厅看望。水云如何肯信,笑道:“贤甥之自信,得无太过耶?”谁知就这一笑之中,大风从空卷下,把满厅灯烛全行吹灭,门窗互击,屋瓦交飞。素臣一路喊将进来说:“舅舅恭喜,表侄已从天而降矣!”家人们忙点起灯烛,风势已息。素臣拉住水闲,已至大厅,向大媒行礼毕,复向水云叩见。水云喜极,忙道:“一切事俱俟明日细说,快些进去见了姑婆,沐浴迎鸾,休得耽误!”水闲遵命,赶着沐浴开剃,莫雁迎驾,已是四更将望。里面新人合卺;外面古心等复陪大媒欢饮。虞挥、禹陵及在座亲朋,俱极口赞叹素臣之数,为康节复生。水云自觉失言,愧悔不已。

 

 

至次日,水闲说出从天而降之故,方知水闲接到家信,知有婚期,于十月二十日出京。因不谙骑骡马,雇着驼轿,选的山西儿骡,破站而行,包定十一月初八日至扬州,初九日过江换船,日夜趱行,十一二边即可准到。谁知水闲更不能坐驼轿,晃荡顶撞,一连两日,头脑发昏,饮食未经尅比,即被颠播,呕吐而出。在涿州一路请的医生,俱说受寒有滞,混用散寒导滞之药,神气愈虚,连发晕眩。

二十六日,方到景州,疾势加重。文府家人,与新收两名长随商议:“打发一人进京,一人回南,两处先报病信。再通知泾王府中,请医看视。后来倘有差地,还可少脱我们干系!”算计定了,分头而行。

不料回南之仆,走未三站,即发寒病,病在茌平店中。

进京之仆,于二十九日赶至都城,文鹤老大吃惊,忙请了有名太医,星夜赴景州沙治。泾王得信,先已着王府医生医治,因问知一路用的散寒导滞之药,以致晕眩,便急令参苓去挽回。却又一味峻补,把上轿、落轿时新受些风寒补住,发起热来,面目俱肿。太医赶到,说:“散导者固误,专补者亦错,须补散兼行,缓缓调之。”直医至十一月初十日,方得起床,眼见十五吉期,是赶不及的了!泾王主意:写书文鹤,令其奏闻天子,将赴任凭限赐展一月;一面家报回南,另选婚期。把水闲国进府中,调理复原,然后起程。

水闲无奈,息心静养,便一日一日好将起来。泾王为择十六日起身,于十五日治酒起病。正席散后,即设围碟,花园中赏花。芙蓉未谢,蜡梅已开,兼有四时兰桂,一岁长春,月红月粉,灿烂锦屏。雁来鸡冠,纷披玉砌,更有香烈祠内数株老梅,吐出一片冰心,幽香扑鼻,疏影桧空,令人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水闲不知香烈何神?泾王把铁娘生平始末,细述一遍,道:“此地即昔年幽囚逼迫之所,寡人故特为建祠以祀之。”水闲肃然起敬,虔诚叩拜,赞叹不已。

是日席散,水闲回书房安睡。忽梦两青衣女使叩门而入,传香烈娘娘之命,请水闲去见。水闲惊觉,女使宛然在室,执灯而候。水闲慌忙穿着衣履,随至香烈神祠,祠中设宾主位。延坐,水闲逡巡不敢。香烈道:“令表伯文太师,乃妾恩人,自愿以宾礼见。况妾复有事相求,不必执谦!”水闲只得告坐坐下。香烈道:“妾父有一族孙,流落嘉兴盐场,佣工灶丁之家。郎君到任后,倘能物色,赉送至天津,接续吾父宗祧,必有所报!目下当先助一臂之力,送郎君至吴江,与夫人完婚,以践吉期也!”水闲大喜道:“倘蒙神力得践婚期,使老祖与家表伯不致忧念,尊神所命,敢不竭力图之!”因问其族孙年貌,并灶丁姓名,香烈—一告知。即命女使传谕风神,速送水爷回南。女使领命出去。不一会,就祠中卷起一阵大风,把水闲平空升起,耳中只闻呼呼声响。一更余天,已过二千里路,落在水宅前厅院中矣!

当下素臣听完一席话,不觉太息道:“此我之过也!当年但为香烈立后,竟忘却其父一脉!贤侄到任后,当即为访求,不可迟滞!”后来水闲于到官五日内,即为访出,赉送天津。素臣复发书北直巡抚官,为立案。以接黄大宗祧。并将香烈托梦水闲,为其父立嗣之事,勒石祠中,以纪其灵异云。

水闲毕姻三日后,展限之旨,两次报信之仆,陆续方到。

水闲夫妇感激香烈神助,珠娘令水闲将梦中所见香烈之容,逐细指示。自己斋戒三日,焚香默祷,虔诚描写,脱出稿来,水闲大惊,说与梦中无二。送与素臣,素臣亦惊异道:“不特香烈于冥中默相,实贤夫妇精诚有以感之!此与我生前所见一面半面,盖宛然无异!祠在天津,祠中所塑,迥不及也!”媚娘心敬香烈,力劝其夫至天津祠中,改塑真像。珠娘复另绘一轴,并送天津。天津老人有见过香烈生前容貌者,俱称为神肖。从此香火更盛,求观真像,络绎不绝,施舍多日。祭田增至万余亩,守祠之黄、赵二姓子孙,世享其利,这都是后话,搁过不提。

 

 

文府自水闲赴任之后,应酬日少。素臣妻妾,领文龙等子媳孙曾,专尽孝养之事。水夫人虽以宴安为惧,盛满为虞,而处此天伦极盛,诸福悉备之时,不由不心旷神怡,情安意适。自九月至腊月尽时,府中又添七丁,古心又添二丁,共五百一十二丁。多男之乐,近古所无,心广体胖,愈征晬养,直如反老还童。素臣及妻妾见水夫人康强矍铄,比五六十岁时更加健旺,喜极开心,个个发气满容,无一鸡皮鹤发之状。文龙等俱暗付:太君寿固无涯,父亲与母亲,亦期颐可必。数十年后,一堂聚七八位百岁老人,其乐何如!此时合门德福俱全,真觉自开辟以来,太和元气,毕萃于期,有非笔墨所能摹,言辞所得尽者!正是:

 

后世耳闻全不信.当时眼见始无疑。

 

除夕家宴。至二更,水夫人就寝,素臣以下次第安息。至文施等回房,漏已三下。床上睡甫更余,即起梳洗。文施做得一梦,述与好文等听道:“梦见父亲百岁,礽儿给假,驰驿回家庆祝,蟒相玉带,俨如太公装柬。皇上恩赐之盛,宾客庆贺之多,亦与前日太君庆寿时无异。我睡时并未一想及此,岂非奇事?”好文道:“洪太师原说礽儿富贵非凡,公公寿长无比。除夕之梦,定非偶然!”宫女已点上纱灯,照至文甲房中。伺候盥洗毕,随同至文龙房中。

文龙是夜亦有异梦。文甲与文由等诸子孙请问,文龙不言,说道:“见公公时,禀知可也。”

文龙盥缠毕,同妻妾子孙,至蓝田楼。田氏已在被衣,素臣却沉睡不醒。田氏问诸子道:“我一醒来,便微微叫应,汝父只是下醒。二妹若到楼下,可快上来。”文龙等便急往素臣楼去。半路上迎着,忙请上楼。璇姑、湘灵、天渊、红豆亦率领子媳孙曾俱到,都吃一惊。素娥按定心神,高擎画烛,先将气色看过,然后伸手入被,按脉息诊切。田氏一面起身盥洗,一面吩咐诸子媳孙曾,各分一半,先去安乐窝伺候。、如太君问起,说是失晓,即刻就来。文龙等遵命,分出一半去见水夫人。古心一支,同时俱到。丫鬟、宫女迎门,说道:“太君沉睡未醒。”古心等在床前屏息而待。等了一会,古心揭帐,微微叫应。见头额汗气蒸蒸,毫不苏醒,不觉着惊。问文龙:“法父何以不至?可快请来,替婆婆一诊。”文龙只得将素臣亦睡而不醒之事说知。古心道:“这更奇了!如何同有不醒之事:可快请素灵夫人来!”文龙等忙赶回蓝田按,见素臣仍未醒转,满头额亦蒸蒸出汗,气如炊箱一般,不觉老大吃惊,复向田氏等,禀知水夫人亦汗出不醒之事。田氏等更着一惊,都望着素娥,等他说出缘故。素娥解息细按,举起左手摇了摇,诸人也不敢声响。足足有半个时辰,然后诊脉。正是:

华胥富贵应知幻,公旦彬中信可通。

 

总评:

报人到门,致家人慌张走告,误为凶人打进。此在乡间暴得科名之家,或有此急遽情形。以水夫人之弟而其家仆又半自公府中派去,宜亦见惯此事,何至如乡人,终身不见官差,急得没法耶?不知前者京邸因后妃驾临,校尉清道,致女客自轿中跌出,亦可谓之乡人识见乎?益忽忙之际,自有此种情状。此书事事说到顶壁一层,不觉形容大过;而况水云与内只有一小厮看门,时乎!

文毕已接文虎知县之任,衙中办事,禀命素臣。即四府之迟旱,亦有一定规矩。似此家法,何忠不卓著循声?

水云天性高旷而身处隐逸,不忘教其子孙,犹作巢、许进世之俦也。所以百岁时幡然来归。而贤姊数语提斯,遂能省悟,不然闲散疏旷四孙,无非江湖垂钓者流,安得归仅数月,即堪膺解学之选哉?

水夫人百寿时,必无一毫不遂意之事,故水云忽然来归。天子亲致盛治而致元舅流落江湖,亦一大缺憾事,故趁水云之归,而纪恩亦牵连出世。当仍以水夫人为主,而天子为宾,水云既归,其四孙尚等齐民为素臣之表侄,而不获一官,且性情放诞,学识全无,居然渔父之孙,而不堪为官;则又水夫人所不适意之事。作者特表水闲之才,且天然设此画家之女为之配,然后水夫人乃真无一毫不遂意事矣!故此回极写水闲、珠娘配合,仍当以水夫人为主,而水云为宾。

媚娘姑嫂画合家欢在百寿演戏之后,于文为结束外之结束。而叙述水闲结婚,从容周到,不慌不忙,若自忘其书之将毕者,即读是书之人,亦不料此回之后,已为全部收场。奇才奇才。

玉儿、篁姑欲将府中之事,每十年作一部传奇,于庆寿时演唱,其愿何奢!然以除灭佛、老之功,决之天理人事寿,因未可涯量。书已将毕,待于临行数语中,包括日后之后。百十岁、百二十岁,连作两大结束。而其人其事,固可于无文字处求之。

文龙、文麟并相者,三十年矣!惟素臣未归以前,二子随同入阁办事,不可以相自居。京外称者,但曰大大师、二太师而已!至弘治十九年,孝肃除丧,素臣回南,则龙、麟居然并相,此时文鹤大拜,即刘健致仕之缺也!嫡亲兄弟同时三相,而驸马、仪宾、尚书以下在朝列者,何止三百人?使真有此世家,天下人谓之何?作者放胆写来,绝无顾忌,总归结到灭除佛、老上去也。

写水闲途中生病,必到万万难应吉期地位。而素臣信着神数,痴等在家。至于将转三更,况复掐数候凤,不肯绝望。数固极准,然香烈之助,岂能预知者?不知郅治之世,百灵效顺,以素臣首功之人,而区区表侄姻事,乃至蹭蹬若此耶?作者以理之必然.决其终有神助,故放笔直书而不以为诞。

水闲婚事,乃书中之旁文也。作者不惜全副笔墨以畅写之,盖文府盛事至百寿而已极、添丁聚媳更属常事。此时若举一人而铺排之,则以前之挂漏已多,不若就旁文生色转足,以形象水夫人德福之备,不仅狮子搏兔之谓也!

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

 

素娥道:“老爷六脉安和,神气完足,沉睡不醒,汗出蒸蒸,情气上升,忧闷内敛,主有异梦。昔秦穆公至帝所,闻钧天之乐,即其徵也。太君既与老爷无二,亦必现入梦境,断无他虑。各位可屏息静守,不可惊动神魄。妾先至安乐窝诊视,再来伺候。”天渊、红豆俱道:“刚起一数,亦属梦徽。兼有吉梦,太夫人宜勿虑也!”田氏等方略放心。素娥疾忙下楼。主论水夫人之脉,果与素臣一般、同说“是梦非病.不可惊觉!”古心、阮氏亦略放心,吩咐子孙静伺。田氏等候素臣不醒,即先至安乐窝伺候。素娥候水夫人不醒,复至蓝田楼伺候。文龙等俱如穿梭一般,两下探伺。

直候至日午,水夫人方才醒转。因不见素臣,问在何处。文龙等将素臣亦沉睡未醒,并亲娥诊脉,说各主有梦之事禀知。水夫人道:“老身果得异梦,沈媳真神医也。玉佳亦必有梦,俟彼醒来再说。”因问:“窗外日影,是何时刻?”古心答以正午。水夫人道:“汝等守候已久。可饱食茶点。我亦用过茶点,然后起床。”于是宫女、丫环各送上高茶满果,糕棕团圆,密合粉饵等物。众人伺候水夫人用过,各自饱餐。

正在伏传盥洗,素臣进房省视。水夫人问素臣:“可有梦?”素臣道“有梦,正要禀知母亲。”水夫人复问:“可曾用过茶点?”素臣道:“尚未。”因命素臣及妻妾子孙,各皆饱食。

食毕,水夫人与素臣,先后各述所梦。

 

 

原来 水夫人自二更安息,想明日是元旦,须要早起,因调息令睡。谁知越想睡愈睡不着。暗忖:有心之害如此!因但调息,不更想睡。

忽听房外一片音乐环佩之声,宫女等报:“皇太后驾到。”水夫人慌忙出迎,皇太后笑容可掬,一手挽住,不容行礼,致谢素臣、文龙等镇国卫圣之功,并叙世为婚姻之谊。水夫人口中谦谢,两眼细细看皇太后面目,却不认得!既非太皇太后,又非王太后,心里甚是疑惑。直至皇太后叙出,外孙女现与水府缔姻,又系四门亲家,方知是天子亲母纪太后,重复致敬。只见外边来两个女使,手执请启,是尧母庆都,舜母握登出名,请水夫人去赴宴。纪太后道:“老身便因此,来约同太君赴召。水夫人不敢迟慢,忙随太后前去。

到一大府第,见门上一竖头匾额,是“圣母公府”四个大字。大影上横匾,是“胎教堂”三个大宇。尧母、舜母率领许多后妃夫人,降阶而迎。水夫人惧不敢当,欲行臣妾见君后之礼。尧母道:“此堂序德不席齿;今日之会,更席功不席德。母以子显,德以功高。某等虽生圣子,开道学之宗,而老、佛披猖,仅存一线。非纪后笃主圣君,太君笃生贤相,辟邪崇正,为万世开太平,则圣道几于灭熄矣!此席特为二位而设,某等合在陪侍之数。”水夫人及纪后俱吓得面如土色,惟称死罪。

问起各后妃夫人位号,知是禹母修己,汤母扶都,文王母太任,武王、周公母太姒,孔子母征在,孟子母肌氏,程子母侯氏,朱子母祝氏,更自汗流浃背。水夫人道:“各位圣后,笃生圣帝明王,功德巍巍,位号赫赫,固无臣妾侍立之外。至圣圣母,更笃生生民未有之圣人。天下万世,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臣妾何人,敢于趋趟后尘耶?”尧母、舜母道:“至圣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使历圣之道,如日中天,其功远过某等之子。席德席功,本该圣母首坐。因其执君臣之义,不肯膺本朝后妃,故列周家二后之下。若太君则时移世隔,可无嫌疑。而老、佛之教尽除,俾至圣所垂之宪,昌明于世,功业之大,千古无伦!纪后首坐,大君次之,实力允当!”

水夫人与纪后俱战汗力辞。孟母道:“至圣之母,尚屈居任、姒两位之下,太君自不肯列坐于前。依妾身愚见,纪后与太君俱列于圣母之下、妾等之上为是。”至圣母以纪后虽在后世,究属后妃,不肯僭坐。孟母道:“大祖谒圣庙、圣林,俱行弟子之于师,固无碍也!”纪后复不敢僭孟母,亦欲引师弟之礼;水夫人又不敢僭程、朱之母,大家谨逊不已。尧母、舜母道:“今日之席,某等为主。宾有礼,主则择之,成二位之谦德,参以君臣时世。俾纪后居盂母之下,太君居朱母之下,某等两人,朝上主席可也。”程母、朱母俱道:“妾等之子虽稍有传注之劳,而辟异端,卫圣道,不过口舌之虚。较素母之实见诸行事者,迥不俟矣!如何敢占大君,望圣后收回成命!”各后妃夫人又以向系尧母坐,舜历次席,不应以主席自抑,议久不决。

侍从内,有韦逞之母宣成君,班彪之母曹大家。两人敛衽而前,献议道:“今日的圣公府,现请素父筵宴,只消着人去看,照其位次,便可省各执一见矣!”尧母等俱大加称赞,即依其言,差女使往看。须臾,覆命,说:“各帝王圣贤照旧列坐,素父居末。程母朱母俱怪其子僭妄。”女使道:“二大夫原不肯僭,因素父以自幼诵习程、朱传注,与师事一般,无弟子可后先生之礼,二大夫才占坐的。”尧母等俱道:“此亦有辞,二位不必过谦矣!”程母、朱母无大小僭坐;尧母、舜母亦仍居首次二席。左右摆设上来,器皿俱是土簋陶匏;饮食俱是太羹元酒,音韵俱是朱弦疏越。而各后妃夫人,道德之华,光辉发越;同心之敬,渊密精微。所言皆帝王升降之原;所论皆性命危微之旨。饱德则何慕膏梁;饮醇则无须旨酒。较之玉杯象署,炮凤烹龙,清歌妙舞者,相去不啻天渊矣!至圣之母犹爱太君,席散后,握手而谈,说:“君子所著之书,惟汝子能明之;亦惟汝子能行之。吾子、汝子,如辅车之相依也,水火之相济也,盐梅之相和也!吾子孙世衍圣绪,汝子孙世卫圣道。两家复世结朱、陈,师友婚姻,门第家风,臭味同而毛里属。异日相逢,当欢若平生,勿更拘拘为也!”水夫人感激愧谢,唯唯听命。

忽听一片哭声,左右报说:“陆子静之母,闻太君在此,特来辩白其子道学真伪。”各后妃夫人重复入座,令人唤进。陆母哭拜于地,诉其子与程、朱同圣门之徒,被素父撤主黜祀,毁其著述,特来声冤。

尧母道:“吾子启口,即曰‘钦哉’。”舜母道:“吾子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禹母曰:“吾子云:‘凛乎若配素之驭六马’。”汤母道:“吾子云;‘粟粟危惧,若将坠于深渊’。”太任道:“吾子缉熙敬止,小心翼翼。”太姒道:“吾于姬发,拜受丹书敬胜之辞,盘盂几杖,皆铭以自儆。”姬旦云:“王敬作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孔母道:“吾子云:‘修己以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孟母道:“吾子云:‘无辞让之心,非人心’!”程母道:“吾子教人,先必居敬。”朱母道:“自古圣贤帝王无不主敬,故吾子注《四书》、《左传》,处处提挈‘敬’字,为学者作骨。而尔子则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其肆若此!敬肆为君子、小人分途,自古有无忌惮之小人,无不敬畏之君子,尚得附于圣人之徒耶?”水夫人道:“《六经》重学,典册昭然;《论语》首列‘时习’一章,为万世指示入道之门,必由于学。故至圣云:‘多闻多见,好求在敏学而不厌,不如某之好学;无处不以学勉人。’曾子云:‘传不习乎?’子思子云:‘人一能之,已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孟子云:‘博学而详说之。’自古帝王至贤,无不重学。而尔子独以悟教人。岂不闻至圣云:‘终日不食,终夜不被以思,无益耶?’学悟为儒释分途,自古有一超即入之禅说,无九仞可亏之圣道,尚得附于圣人之徒耶?至尔子酷恶有子,留其论说,尤为狂悖矣!观《论语》所载有子之言数章,以孝弟为为仁之本,而仁自生,以知和防用礼之失,而礼无行;以近义近礼,杜信恭之弊,以因不失亲,严比匪之防;以民足君足,著行彻之善;言言近及著己,字字内圣外王。故虽以子夏、子游、子张之贤,尚欲以所事孔子之礼事之。而顾见恶于尔子,真可谓性与人殊者矣!”尧母等俱道:“某等胎教,必先主敬;子年髫齔,即教以学。今汝子肆而不敬,言悟而不言学,皆汝失教之过也!素父黜汝子之祀,毁汝子之书,所以遏邪说,卫圣道也!其功几与辟佛老等!尚敢溺爱文过,妄有陈说耶?向太君前叩首服辜,姑免汝罪!”陆母心服认罪,叩头出血,流满于地。水夫人梦中一惊,嘎然而醒。

 

 

素臣也是上床欲睡,不能即睡,忽然从空中飞下一龙,素臣看时,那年驮着文施向波而都瓦尔国去的一条老青龙。素臣不知不觉的,跨上龙背,顷刻数万里,至大人文国殿前落下。只见何如、敬亭两人,从殿中直迎出来,欢然握手,叙述别后之事。千头万绪,诉说不尽。却总不见日京出来。素臣而致问,敬亭道:“舍弟前至小人文国,因其无主,便留于彼国,镇抚其众,让出此国,以待吾兄,弟与何如暂且代庖耳!”素臣道:“弟上有天子,下有老母,岂能舍中国帝王之土,而主自古不通之国耶?”敬亭道:“天子与老伯母亦必来此,特期有先后耳。吾兄说,此非中国帝王之土,不知自古帝王圣贤,无一人不来此地。吾兄何未达也?”素臣疑惑道:“怎说自古帝王圣贤俱来此地?不识可一见否?”何加道:“此尚非其时,将来吾兄方与诸帝王圣贤聚处一堂,岂靳一见耶?”敬亭道:“昔舜见尧于羹,见尧于墙;吾兄何日不见尧、舜、周、孔,而虑其不可见耶?”素臣愈加疑惑,不解两人之意。

敬亭领至一殿,见中悬匾额,是“薪传殿”三个大金宇。内设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十一座神位,临末一位,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明孝宗三字。旁立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十四座神位,临末一位,也是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文子字样。素臣方知何如、敬旱之意。暗忖:我系何人,敢列坐先圣贤之末?孝宗莫非今天子岁后庙号?亦岂能紧接至圣.南面而坐,俾皋、伊、颜、孟、周、程、张、朱俱列坐于旁耶?

心里踌躇,未曾说出口来。敬亭却已知道,说:“总缘灭佛、老之功大了!前日设位时董江都、韩昌黎两贤云,并欲置吾兄于周、程、张、朱之上哩!”素臣道:“黜邪崇正,弟虽稍有微劳,而盛衰倚伏,岂能保其不复生萌蘖耶?”敬亭道:“此甚易见。几物之生,皆由于心;此国中三十年以前来者.心俱有邪,三十年以后来者,心俱无邪,可立试也!”因目视殿下,走出十个武士,竟向外擒进十人!禀道:“这五人是三四十年前来的;这五人是十余年前来的。”敬亭吩咐:“取出心肝来!”武士拔出尖刀,向各人心窝搠入,登时鲜血直喷,完完全全的,取出十颗血心。是三四十年前来的,心中或如佛像,或如菩萨、天尊、神、鬼之像;是十余年前来,则皆孔子之像。敬亭道:“吾兄明白了么?此时此世,人心中只有孔子,无佛、老诸邪,萌蘖何由而生耶?”说毕,命武士将各人心,俱还入各人腔子之内,放出殿去。素臣眼见武士取心凶悍之状,亦不甚惊怪,但说:“中国天下之大,民心之众,岂能以此五人例之?”敬亭道:“这一些不难!”令武士架起素臣,顷刻复还吴江。遇有路行之人。不论老少男女,俱用尖刀剜出心来,献与素臣。一连剜有百十颗,俱是一般孔子之像,无一佛、菩萨、拣着几个相貌凶狠、几个相貌蠢愚之人,命武士取心看时,也是一般孔子之像,方信敬亭之言不谬。知人心无邪,邪自永灭,无从复生,欣然而笑。

忽见吴江县农民老妇庆水夫人百寿时,所献二千古城香,四千枝蜡烛,环列满地,香上古古结篆,烛上枝枝结花,俱成福禄寿名,富贵功德,康强逢吉,昌炽多男字样。随风招扬,缥缈空灵。半空中,至圣礼服高坐,属目素臣,莫逆而笑。四配十哲,两庑诸贤,肃然环侍。昌黎伯韩文公揖让素臣,使居前列,进谒孔子。素臣乍见先圣、先贤,起敬起爱。又见昌黎谦恭退逊,心复不安。正在局蹐,忽见东方推起一轮旭日,直滚入秦臣怀内,满心胸热气非常,省时醒转。

 

 

当下水夫人、素臣先后将梦说出,古心及诸子孙皆肃然敬听,莫赞一辞。礽儿道:“老太公及父亲,昨晚也得有梦。”文施怒其插舌,目示以意。水夫人笑道“不妨!”国即问文施。文施只得实说所梦。水夫人目视礽儿,莞尔而笑。复问文龙,文龙拱手禀道:“孙儿睡去。梦见诚意伯刘青田传高皇帝圣旨,召见孙儿。孙儿随着青田,至一大殿,正中坐着大祖皇,左旁第一上便是明宗让皇帝右边第一位是大宗文皇帝。其次仁宗、宣宗、英宗、庄宗、宪宗,共有八位祖宗。孙儿朝见毕,高皇帝赐坐、赐茶,复赐两杯福酒,说本朝宗社,全仗父亲扶危定倾,复辅天子为尧、舜之主,灭邪除害,为万世开太平。功德之大,古今无偶!‘上帝眷顾汝父,亦锡以古今无偶之福祉!汝记得吴江老民、老妇,祝太君子孙科甲如米粒之多,福禄如茧丝之盛耶?民心即天心,二千升米粒,二千筐茧丝,其数安可纪极!以此报德报功,古今宁有偶耶?今赐汝福酒两爵,一爵是与国咸休酒;一爵是同天并老酒,可敬饮之,以了天庥!’内侍斟了酒,却是明宗、庄宗出位,亲捧立赐、孙儿惧不敢当,二帝道:‘汝父功在天地,功在民生、功在前古后今,至功在国家,特其末耳!而朕等两人,复有私感,更末之末者耳!然无言不鲜,无德不报,立事此酒,岂足云报,亦聊表区区感激之忱耳!’孙儿饮毕,拜谢出殿,青田尚在殿门外等候,问孙儿:‘可知与国咸休!同天并老之意?’孙儿道:‘便是不能甚解,此八字是衍公门对,惟圣府不愧,寒家何以克当?’青田道:‘镇国公与国咸休,卫圣公同天并老;圣道无极,君家亦无极也!’孙儿暗忖:‘与国咸休,亦必与国戚戚。’因问国衽修短。青田道:‘异端既灭,万世永情,何忧国祚耶?’孙儿再四求教,欲知其数。青田用手将孙儿背上一拍,大声喝道‘万子万孙!’孙儿被拍,一惊而醒。”

素臣道:“万子万孙,相传是高皇帝初定鼎时,问国祚修短,青田所答之语。即果有得验,亦必祖宗圣贤所推奖,过后始知,不必预拟。”水夫人向素臣道:“我与尔何等之人,乃为至圣母、至圣所奖爱,各帝母、王母俱加推崇。只缘有辟除佛、老一事耳!能言距杨、墨,圣人之徒,亚圣之言,岂虚语哉!昨日除夕,今日元旦,四世同梦,俱属吉兆,天庥君德,皆当叩谢!”那香案是早备下拜天、谒圣的,古心、素臣忙将两校画烛点起。水夫人亲手拈香,率领合府男女,先拜天地,后拜北阙,礼毕而退。外史氏珥笔至此,喟然而叹,继之以诗。诗曰:

 

崔颢题诗黄鹤楼,青莲阁笔几千秋;

    自云黄鹤何时还,芳草睛川无日休。

    理实尽教蜉子撼,曲高宁虑里人咻;

    因经立传由自左.北道南来自予游。

    吴会声名驾齐、鲁,斗牛光耀越奎娄;

    子游复起推文白,盲左真传到野叟。

    盲左浮夸犹在道,野叟传信不探幽;

奇文历历过班、马,正学堂堂继鲁、邹。

五色箭缕金玉品,七星刀刻夏、商球;

仁君忠相千年遇,圣母贤儿百载猷。

六世人宗高泰、华,一门天马骋骅骝;

休题介士鲁男子,不教神童李邺侯。

咄叱访论项籍勇,指挥全失子房谋;

才郎滴滴皆英物,淑女人人尽好逑。

幻到非非难着想,变生霍霍不停眸;

牵肠似线晨昏结,洗面如珠日夕流。

 乐事赏心金不换,恩情团片水同柔;

将穷海市须臾设,欲辟蚕丛千万头。

顾虎、季龙形绘写,宋斤鲁削费雕搜;

却从颊上添毫出,全向行间摄魄收;

百尺竿头谈性命,两歧途内别熏莸。

释迦胆落春风谱,老子魂飞晓日呕;

天道有常留硕果,人心无复类猕猴。

守先待后真经类,注孔诠义讵史侥;

贾论屈骚皆碌碌,杨文马赋更悠悠。

包罗天地收全局,旋转乾坤定九州;

不为求名甘自献,岂因炫玉故轻售,

欲将昔圣先贤意,长与千年万古留!

 

总评

六世同梦 此大梦也!一家之人,一日之梦,而聚数千年之圣人,与数十朝之圣君,与一朝历代之祖宗,更推而至于圣贤之所生。此尤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也!崇正辟邪之事,至除灭佛、老而已极;陈灭佛老之报,至庆祝百寿五百余丁而已极;于是更从旁文生色以补足其意。而书不得不完,完以一梦,似蹈小说家虚无之弊。而完之以如此,古令第一大梦,则非小说家说出子虚乌有旨者可比。

由文施得梦,而渐入文龙之梦;由文龙得梦而更至于水先人、素臣之大梦;汗出蒸蒸,气如炊釜,皆至日午而始醒。二梦何以独长?盖文氏家法,每晨省视乃自礽郎起。至水夫人寝所而始毕。故文施、文龙之梦必醒在前,而后可听水夫人、素臣之说梦。然则前回叙好文初按家法行晨省之礼,为元旦说梦地位也已。

除灭以后,苟无数十年之教养,则邪说未必不复炽,而人心之正不正难于逆料;故佛、老无日不处厝水积薪之势。而二千年来终于不敢议除灭者,难在圣君贤相久于其位,以完数十年教养之功耳!作者深知其故,移弘治之年于成化;而又留弘治之年于正德。首尾五十年而后人心中无佛天尊像。噫嘻!北齐、后周之所以旋灭旋起者,即是故也。

佛老除于中国而不除于海外,非真除也!素臣以一身肩此重任,而国难初平,遽遭狮吼之变,比圣主改元,新政大行,而已年过四十。苟非龙麟二子及敬亭、何如、日京三人分任,海外之事,则三十后之人心,安得骤如梦中所见?书中于龙群之事尚写正面,独敬亭等三人从旁点透,无一篇正面文章。故于此处归重三人,令读者恍然,于火书庐居之不可不善其后也!

文施乘龙而至波而都瓦尔,素臣梦中亦乘龙而至大人文国,隐隐见文氏之有施,亦一素臣也;礽郎又一文龙也。开括后局,尽在无文字之处。然则谓此书未毕,再续百数十回也亦宜。

历代圣贤之母,聚于一堂,而陆母于数百年之后,不免被逐。主静之功误入老氏,率天下之人而相趋于邪教,而犹腼然见列于程、朱之下,可乎?故佛、老不除,而两庑宜设陆子之位;佛、老既除,则两庑有文子,不得不撤九渊也!

正史有恭闵惠皇帝,而无明宗让皇帝;有恭仁康定景皇帝,而无庄宗景皇帝。此所以有私恩于文氏也!万子万孙,青田隐语,世传《烧饼歌》中曾有此文。然我谓文氏子孙世世为相,虽弘治以后君皆中主,而权阉之祸已除,亦何至酿为启正之乱?

以黄鹤诗入手,绝不关于书中大旨,而借此以重题第一位圣君、第一位宰相,屹然两柱,笔法之妙,巳见首回评中。而此外圣贤牌位之下,红纱罩起金书,书样者,亦以明孝宗、文子屹然并立。一百数十回书一线到底,那得无此大柱意耶?而外史氏一首长歌与黄鹤楼诗首尾辉映,自是一定章法。

《野叟曝言》是我国清代乾隆年间产生的一部长篇小说。全书一百五十四回,约一百四十万字。原本不题撰人。据光绪八年刻本的西氓山樵序,说是出自“江阴夏先生”之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引《江阴艺文志》凡例,认为是夏敬渠所作。赵景深《<野史曝言>作者夏二铭年谱考证说:“夏敬渠字懋修,号二铭,江苏江阴人。诸生。家贫。英敏绩学,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生平足迹几遍海内。所交尽贤豪,著有《纲目举正》、《浣玉轩诗文集》、《唐诗臆解》、《医学发蒙》、《野叟曝言》等。又考证他生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卒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享年八十三岁。《野叟曝言》约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即夏敬渠七十五岁前后完成。

《野叟曝言》与《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小说,产生于同一时代,它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许多独到之处,使之成为令人瞩目的别具一格的作品。鲁迅先生指出:“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与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在清盖莫先于《野叟曝言》。”(《中国小说史略》)周作人先生也指出:“这部江阴夏先生的大作,我竭诚推荐给研究中国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好的资料。”(《知堂回想录》)这些评价,不仅准确概括了本书思想艺术的特点,而且也充分肯定了本书在中国小说史上,乃至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价值和地位。

《野叟曝言》是作者在幻想或白日梦中实现精神寄托的心灵史。作者夏敬渠立志高远抱负不凡,但却一生不得意于科场,至老经猷莫展,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学问、才华、梦想都付诸小说,来从幻想中求得精神上的满足。书中的主人公文素臣,就是夏敬渠人格理想的化身。作品第一回就对他做了全面的介绍:“这人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这实际上不过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写照。和作者夏敬渠一样,主人公文素臣也是一位屡踬科场的落等举子。然而,正是这位为朝廷所抛弃的落民举子.却在国难当头之际,以自己的奇才导能“出太上于虎狼之口,救圣驾于水火之中,存一线之社稷,复万里之河山”,挽救了整整一个王朝,这就了一个异端灭绝、正教昌明、万国来朝的兴盛时代。作者借飞娘之口赞美说:“满天下只靠着文爷一个”、“皇上非文爷不能救,东宫非文爷不能安,天下非文爷不能治,君即文爷,文爷即君”(第113回);又借皇上之口说:“以先生之功.即朕亲跪以奉亦不为过”(策114回),“枉直不明,此朕所以几为亡国之君”(第115回)。如此赞美一位落第举子,真乃千古未有之惊世骇俗之语,不仅给至尊至傲的历代帝王以强烈的讽刺,同时也为千百年来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一吐愤懑不平之气。

然而,夏敬渠笔下的文素臣,毕竟不是一个叛逆者的形象。“素臣”之称,显然是要表示效忠素王孔子之意。全书以崇正辟邪为大旨,力倡遏邪说、卫圣道、辟佛老,紧紧围绕“镇国卫圣”四字,突出歌颂文素臣的救世功迹,结末又以梦境方式将文素臣列坐于辅佐明君圣王的“阜阳、伊尹……颜子、曹子、子思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等先圣贤之末,俨然把他塑造成文足安邦、武能定国、仁孝智勇、忠心报国的股肱之臣。这就深刻地表明,作者对人格价值的追求,始终未能摆脱传统理念的束缚。鲁迅曾在《灯下漫笔》中把中国历史归纳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衡之以《野叟曝言》,“君即文爷,文爷即君”的功名震主的文素臣,作为夏敬渠人格理想的化身,实质上仍不过是一名“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高等奴才。一万面竭力追求人格价值,一方面又甘心沦为封建理念的精神奴隶,这种二重人格心志,岂非中国文士莫大的历史悲剧?

《野叟曝言》对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社会各地的风土人情的生动描摹,也颇具特色。小说以忠奸斗争为母题展开恢节,描写了上至昏庸的皇帝,擅权的宦寺,钻营的官僚,下至如狼似虎的差吏,凶残贪淫的和尚,啸聚山林的强盗等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物,以质朴而真实的笔调再现了那个世风日下的千疮百孔的衰败的社会,使我们看到了社会的腐败,体味了世态的炎凉。作者见闻颇广,阅历极深,还常常怀着浓厚的兴趣挥笔泼墨,描绘出一幅幅绚烂多彩的风俗画面,有些描写,几乎是将历史片断又再现出来,为我们积淀着生动形象、丰富多采的风情习俗大观。举凡各地之山野风俗、市街商行习俗、衣食习俗、军事战争习俗、乃至印度、蒙古、扶桑等海外风情习俗,可以说,凡人世间的民风民俗,都或多或少地在小说中有所体现。此外,由于作者学识渊博,也使之把海内外人类所创造的科学文化知识,诸如经术、道学、诗才、文才、医术、武术、韬略、算学、天文、地理、经济学问和史才,融入故事情节而得以多方面的展现。

《野叟曝言》自始至终仅以主人公文素臣一人为主角而一线贯穿。这种特殊的结构形态,在中国章回小说中实在并不多见。由于作者把《野叟曝言》当做抒写个人才情和寄托幻想的工具,并以文素臣自况,通过其一生事业以实现自己的人格理想追求,因而势必把文素臣做为全书的结构核心,从而为之创造一个自足的生活世界,来表现他的完整的人生观。台湾学者张健先生在《中西小说的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歧异现象》一文中指出:“中国传统小说中缺少以少数人物为主体的作品:中国传统社会虽然也重视人的价值,但往往是肯定人在家族中、社会中乃至全人类中的价值,而不是西方式的个人主义。中国虽然也有一些偏向个人情怀的作家,但大半是诗人。因此,中国小说尽管有《红楼梦》、《水浒传》等注重人物的作品,却极少以一二特殊人物为题材的小说……比起西方小说史上的成例之多来,真是望尘莫及。”以多数人物为核心还是以少数人物为核心,自然不能决定作品价值的高低,当然也不能据以判断作品艺术上的优劣。然而,《野叟曝言》以其独特的结构形态,为中国传统小说的缺憾填补了空白,却毕竟值得引起充分的注意。

中国古代的白话小说,由于受说书艺术的影响,基本上都未用全知视角进行叙事。《野叟曝言》始终以文素臣一人为贯穿线索,则有意无意地借文素臣一人的眼睛去看世界从而也就造成作品的许多章节经常以文素臣为视角人物,把故事限制在文素臣的视野之内,靠主人公的见闻来展现故事。这便为《野叟曝言》突破全知叙事传统,极大地倾斜于第三人称限制叙事,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全知叙事与限制叙事二者的审美效果各有优劣,前者具有更便于自由转换时空的特长,因而有利于表现广阔的社会人生;而后者则更易增强小说的真实感,从而有利于读者身临其境。因此,这两种叙事方法本身其实并无轩轾。然而,由于全知叙事传统的影响极深,因而势必造成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叙事角度过于单调,这便不能不令人为之遗憾了。这种局限,在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由于西方小说和文学观念的输入,才有了真正的突破。因此,若从中国小说发展的角度看,《野叟曝言》在限制叙事方面的长足进步,也就不能不给予应有的肯定。

《野叟曝言》的性描写独具特色,不落俗套。不仅内容丰水而且描写出色,足可使其它作品包括某些名著相形见绌。例如作品多次写到文素臣与鸾吹、璇姑、素娥的性的关系,都十分注重揭示人物在特定情境之中各自的情与理、恩与爱、原欲与道德、压抑与追求等各种精神活动之间的复杂冲突与交融,从而通过错综的情感纠葛来刻划人物的性格与心理。第17回总评即分析指出:“却色至此回而极矣……鸾吹并未同床会被,其拥挽抱负皆本侠肠,无情丝牵绊;璇姑虽宛然在床,而为德不卒,谊士爱称,却之尚易;至于素娥则既感其恩,复许为妾,而当此赤体拥抱,哭泣求欢,犹且决意绝之,不亦太上忘情乎?噫,难矣!……却鸾吹,当却者也;却璇姑,可却者也;却素娥不当却而又不可却者也。夫至不当却、不可却而终已却之,素臣定为天下无—正士,岂虚誉哉?”由此可见,《野叟曝言》把握性描写的分寸,是准确的。它既不专注于性交动作的摹写,也不噗唤不休、连篇累牍地去展览各式性交的过程和描述性交时的肉欲快感,以及各种纯生理的感受,而是力图通过性的描写,来揭示人物的内在精神和情感奥秘,从而表现人物的鲜明个性。类似描写,作品中还有许多,除了揭示性格与心理之外,还常常通过性关系而辐射出广泛的社会关系和生活内容、这种不落俗套的艺术创造,在中国小说的性描写中,确属难能可贵。当然,在《野叟曝言》的性描写中,也有一些失之庸俗的败笔,流露出作者的不健康情调与变态心理。这也是应当予以充分正视的。

《野叟曝言》初刻于光绪七年(1881),为毗陵汇珍楼刊活字本;继刻于光绪八年(1882),为申报馆排印本。后出的其它版本,都是这两种刊本的翻印本或改编本。两个刊本的主要区别是:前者为二十卷一百五十二回,且多残缺;后者则为二十卷一百五十四回,不仅多出二回,而且无一缺损。学界一般都认为汇珍楼刊本是原本,而申报馆本则出于他人增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就说:“迨印行时,已小有缺失;一本独全,疑他人补足之。”但也有人认为,光绪八年的申报用本实际上是把原作副本排印而成,而不是后人的增补本,因此较光绪七年刻本更接近原作的面貌。我们这次标点整理,即采用光绪八年的申报馆本为底本,同时参校其他版本。对于底本中出现的误排的错字,一部分据其它版本参校改定,一部分则根据上下文意判断改定。限于我们的水平,校点中难免有疏漏和贻误之处,恳请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