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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庆升平前传

《永庆升平前传》 〔清〕郭广瑞 撰

永庆升平前传

第一回 康熙爷览奏私访 胡忠孝异乡受困

《西江月》:

    终日忧愁何益,不消短叹长吁。箪食瓢饮乐三余,方是寒儒雅趣。

  不求名登雁塔,惟愿沽酒题诗。高歌对月诵新诗,即展胸中志气。

  话说我朝大清定鼎,由吴三桂请清兵入关以来,顺治佛爷登基,真乃是风调雨顺,万民乐业。传至康熙圣主四十八年,这一日早朝,有署步军统领伊哩布奏言:“前三门外土教匪徒甚多,理应清净地面。”圣上览本并未降旨,传达摩肃王,午正在三桥接驾。

  散朝用膳后,传四值库首领张成预备便服更换,传御马圈鞴一字墨骧驼骨兽,在东华门外等候。此驴乃山西亢百万所进,每日能行千里,周身黑色,并无杂毛,其性最灵,能知人意。圣上穿便衣来至东华门外,御马圈首领王坤慌忙将驴拉过,圣上骑驴接鞭在手,打驴出东安门,顺皇城根一直往南,至正阳门外。见桥头上有大鞍车紫缰,此车乃系达摩肃王乘坐,带领随事从人,俱穿官衣在此等候接驾。遥见圣上穿便衣骑驴前来,肃王爷将要更衣接驾,直见圣驾骑驴进西河沿往西去了,王爷随在后追赶。

  再言圣上在驴上,心中暗想说:“我前次私访,获五虎庄的恶霸。今日览奏,不知前三门外土教匪徒在于何处?”正思想间,已至顺治门大街。忽听纷纷传言:“兴顺镖店亮镖!”圣上不知亮镖是何缘故,心中暗想:“必是人吃的胖,要亮亮膘头儿,朕不免前去一看。”随跟众人一直往南,见大街南头路东人烟稠密,举目一看,有一高大席棚,悬挂花红甚多。也有书写“陶朱事业”

  及“本固枝荣”等字,下款俱是士、农、工、商有名之人。大门上有泥金匾一块,双插金花,上写“兴顺镖店”四字,乃系名人之笔。圣上看罢下驴,将驴拴在隔壁粮店门口,手拿鞭子,分开众人往里行走,进了大门,坐在大板凳上观看。

  只见以东为上,上房五间,前出廊,后出厦,满窗户玻璃,照耀眼目。南边雪白的院墙,当中有绿屏门四扇,上写“斋庄中正”。南边还有院落,北房五间,直通北后院,门里的影壁尚未修齐。有一个秃瓦匠,身穿白棉绸裤褂,漂白袜子,青缎子实纳帮皂鞋;年有四十来岁,细眉圆眼,手拿瓦刀,在那里抹灰。又有小工一个,身躯胖大,穿的是茧绸裤褂,山东皂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扫帚眉,大环眼,平脑瓜顶儿,手拿九斤十二两大瓦刀,在那里煮灰。裤腰带上头,带着荸荠扁的咂壶一个。又见天棚底下摆着刀枪架子两个,两边有十八般兵器,件件皆精。北房前有八仙桌儿三张,上铺猩猩红毡,摆定元宝无数。

  圣上看毕,并不知里面是何等买卖,只听南院内划拳行令之声,十分热闹。从东上房走出一人,年约二十有余,身穿白鸡皮绉小褂,青洋绉中衣,紫花布袜子,青缎子双脸鞋;腰系青洋绉褡包,上绣团鹤斗蜜蜂儿;黄尖尖的头发,小紧辫;甜浆粥的脸蛋,垂糖麻花的鼻子;两道杨眉,一双马眼,配着两个糖耳朵;手拿小藤子鞭,横眉立目,来至圣上面前,说:“老头儿走开吧,别在这坐着!”圣上抬头一看,这小子就打了一个冷战,倒抽一口凉气。见圣上身穿宁绸古铜色齐袖大衫,篆底官靴;长眉阔目,准头丰满,一部银髯,天武神威,气相不俗,必非平等之人。看罢,忙带笑开言:“我当是谁,原来是老爷子。我叫小秦椒胡老大,你不知道我吧?里边坐着。”圣上并不答言。

  那小子转身方才要走,忽听外面有人说:“老爷行好,有剩饭无有?赏给我兄妹两个一碗半碗。”圣上回头一看,见来了一男一女:那男子约有二十有余,面带病形;女子低头不语,五官倒也端正,钗荆裙布,窄小弓鞋,虽无倾国倾城之貌,亦有羞花闭月之容。圣上看罢,心中暗想:“各省大吏,年年进奏‘五谷丰收’,我辇毂之下,谁知也有乞讨之人!看这二人之貌,并非久作乞丐,其中必有缘故。我朕出来,可惜未带银两,若带银两,必以问明周济周济他二人。”

  正想之间,见看门的小秦椒胡大,手举一藤鞭,照那乞丐劈头就打。那人还手,一拳将小秦椒打倒在地。小秦椒一阵贱笑,说:“你还会把势吗?

  你念一个喜歌儿,我给你一百钱。”那人说:“我不会念喜歌,休得胡说!”这小子望那人身背后一瞧,见一女子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赞为证:发似青丝面芙蓉,鼻如悬胆耳似弓。樱桃小口含碎玉,天庭饱满地阁丰。淡淡春山含秀气,玲玲秋水透聪明。身穿布衣多齐正,裙下金莲一拧拧。衫袖半吞描花腕,十指尖尖如春葱。捧心西子真堪似,水笔丹青画不成。

  说:“朋友,瞧你这样不像要饭的,你姓什么?哪里人?告诉我,我周济周济你。”那人长叹一声,说:“老爷若问,听我慢慢说来。我乃河南卫辉府新乡县连三庄人氏,姓胡,名忠孝,自幼习武。父原任开州守备,已故,母亲教养兄妹二人。妹名赛花,针线女工,一概俱佳,又兼武艺精通。我有一姑父在京作守备,在京营菜市汛,历任有年。有个表弟郝玉春,十七岁中的武举人,有意将妹子赛花给他为妻,一同入京,前来投亲”

  兄妹坐了二套车一辆,随带行装衣包等物,辞别老母,兄妹起程,在路饥餐渴饮,路上无语。那天进彰仪门,日色已落,暂且入店歇息,意欲明天再去寻见姑夫、姑母。至路南广成店下车,入上房。店中小伙计慌忙打净面水、泡茶、擦桌子、摆小菜碟,问:“吃什么饭食?”忠孝说:“叫车夫将衣包搬进来。”小二说:“赶车的已赶车走了。我问他,他说你坐的是代脚车,此时早走远了。”忠孝一闻此言,甚为惊异,说:“贼子,坑了我了!”这一个车夫原是他朋友荐的,名叫王顺,在他家已然二年有余,诸事诚实,原籍三河县人。今日住店,他见忠孝兄妹二人入店,他想道:“他车上行李足值五六百银,这两个骡子也值三百余两。莫若我将他拐了一走,可以发财回家。”随手执鞭子,将梢子一领,出广成店,往正东去了。忠孝听店小二一说,慌忙出店观看,四顾并无车辆,无奈转回上房,闷闷不乐。姑娘说:“哥哥不必发愁,明天到姑夫那里禀官再拿他,大概也不晚。”忠孝点头,要菜吃饭;吃饭已毕,撤去残桌,安歇睡觉,一夜无词。

  次日天明,净面吃茶,用罢早饭,自己出店,叫赛花在店中等候,直奔菜市口汛守备衙门来了。见一当兵头目,素日认识忠孝是郝老爷的内侄,说:“少爷,你好,从哪里来?”忠孝说:“自家中来,王头儿你好。”那人说:“郝老爷随新放查办外洋钦差朱大人上东洋去了。”忠孝一听,说:“家眷曾在这里?”那人说:“他一同出京。”忠孝长叹一声,无奈回归店内,心中烦闷,叫小二备酒遣闷。正是:恨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易破酒为兵。

  遂与赛花说明姑夫出差外洋之事,兄妹叹息,无计可施。忠孝酒醉,蒙头便睡,醒来觉四肢发软,头痛眼黑,口干舌燥,不能起床;连急带气,被困异乡,有心要走,病又不能起床,幸亏妹妹头上有簪环首饰,拿去典当,但典当已空。一月有余,病体虽好,衣履早为罄尽;店内有不教住之意,手无分文,无奈买瓦罐,兄妹意欲讨饭归家;来至菜市口,见街东人烟稠密,上挂花红,知是铺户开张,意欲上前讨饭,正遇小秦椒胡大相问,遂说明来历。

  圣上在旁听的明明白白,只见小秦椒说:“当家子,你等着,我见见我们东家,周济周济你回家。”说罢,走进东上房去了。片刻由屋内出来,站在台阶上,招手叫忠孝说:“你这里来,见见我家少东家,要行个礼儿,必周济你回家。”忠孝随同他进东上房北里间屋内。屋中陈设甚多,墙上挂着线枪五条,路东八仙桌一张,是花梨的。南边椅子上坐一少年人,约有二十上下,面黄,身穿蓝绸裤褂,漂白袜子,镶缎双脸鞋,散着裤脚,手内托着银水烟袋一支。忠孝慌忙躬身施礼,说:“大爷,你好。”他把脸一扬,嘴一歪,说:“不必行礼,你是哪里的人?”忠孝说:“河南卫辉府人氏。”说:“你回家可用多少银子?”忠孝说:“多少不拘。”少掌柜的说:“我给你五十两银子,行不行?”忠孝一听,心中暗想说:“还是北京城天子脚底下大邦之地,真有这样仗义疏财之人!”赶紧道谢,见此人由那边箱子拿元宝一个,说:“给你吧。”忠孝接银在手,说:“大爷,我兄妹如回家之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要前来登门叩谢!不知大爷贵姓?”小秦椒说:“我们大爷姓佟,别号人称佟百万。”说:“你去吧。”忠孝转身往外就走。

  只听得里面说:“胡大,你望他说明白了,也不用立个字儿,就把人留下么。”小秦椒说:“我去向他说明。”出来至外间屋,说:“你别走。”叫忠孝至南里间屋内坐下。说:“我们大爷为什么给你银子?”忠孝说:“周济我。”胡大说:“呸,别不要脸,你听我告诉你:我们大爷见你妹妹长的好看,给你这五十两银子,将你妹妹留下,作我大爷的侍妾。”忠孝一闻此言,正是:怒从心上起,气向胆边生。

  将元宝向胡大扔去,站起身往外就走。只听北屋里说:“别放他走!叫打手拿家伙,抢他这个女子!”只见小秦椒站在台阶之上,说:“我们大爷周济了你,你还敢偷东西!”一声喊嚷,南院出来二十多名打手,俱是紫花布的裤褂,青缎子抓地虎的靴子,俱是二十多岁,手拿把打棍,将胡忠孝围在院中要打。圣上在那里心中说道:“看此人不像作贼的模样,其中必有缘故。”正说之间,听得门外喊嚷说:“别打,我来也!”只见蹿进一人。圣上睁眼看,见此人年有二十上下,身高七尺,细腰窄背:身穿蓝春绸长衫一件,足登三镶抓地虎靴子一双;面皮微黄,细眉大眼,精神百倍;手架平果青一个,来至众打手面前,说:“不准打!打外乡人,为什么?”忠孝言道:“我在此讨饭,他要买我妹妹,我不愿依从他,他叫打手要打我。”然后又把投亲之事说了一遍。此人大喊一声说:“你们这些个东西胆大,楞敢抢人!来,来!”拉住忠孝就要走,自道名姓。

  此人住家在安定门里国子监,姓马,双名梦太,自幼家中学练艺业。达摩肃王府中比过武,摔过大牻牛,踢过二牯牛,前门外头打过四霸天;后来在地坛跟老山海学过艺,练过弹腿、地趟拳、十八滚、十八翻,横推八匹马,倒拽九牛回,油锤贯顶,两太阳砸砖,有恨地无环之力。今天给义弟铁头孙兆英庆贺广庆茶园新张之喜,邀请四方九城人物字号,在广庆茶园等候四霸天打架。今天是来至菜市口找朋友,偶遇此事,走进镖店,自道名姓。

  康熙爷在那里听的明白,心中说道:“朕今日出宫,未带保驾之人,要带保驾之人,将一干贼人俱皆拿获!”口中说道:“胡忠孝、马梦太,你等自管打,打死俱有朕当与你等作主!”梦太带忠孝分开众人,方才要走,只听东上房少东人说:“小秦椒胡大,连这个拉马的一齐打!”外面打手一声喊嚷,手使棍棒,将二人围住,小秦椒带人来抢姑娘赛花。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病二郎镖店遇友 王河龙救驾拿贼

词曰:游手好闲有损,专心务本无亏。赌博场中抖雄威,金宝银钱俱费。多少英雄落魄,也教富贵成灰。劝君及早把头回,免受饥寒之累。

  话说小秦椒来至姑娘面前,笑嘻嘻的。他欺侮姑娘是个女子,过去伸手就拉,打算带到上房见少东家,前去献功。谁知道姑娘全身武艺,正见群贼围住哥哥,有心过去帮着动手,自己又是个女子。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只见小秦椒来至面前,姑娘蛾眉直立,杏眼圆睁,举手一掌,正打在贼人脸上,遂夺贼人兵刃,过去帮助他哥哥动手。忠孝说:“赛花留神!”圣上在那里听见,知道此女名叫胡赛花,站在板凳上,面向正东,观看贼人动手。

  只听到上房屋内少东人说:“请教师爷带一百名打手,关上店门,给我打!”早有人往北院中去了。不大的时刻,有二位英雄,带打手一百名,俱是短衣裳,小打扮,手使杀威棒,从北院中出来。望天棚底下观看,瞧见天棚架上插着平果青鸟儿,有一少年帮着忠孝兄妹动手。二教师口中说道:“忠孝大哥,为何来至此处,落得这般光景?贤妹亦在此处,不知所因何故?说明来历,弟等替你作主!”忠孝抬头一看,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说话的这位教师,身高八尺,面黄肌瘦,微带病形;手拿三尖两刃刀,身穿蓝绸裤褂,薄底兜根窄腰快靴。此人姓李,名庆龙,别号人称病二郎。后跟一人,身高七尺,白面模儿,手持双锏,此人姓薛,名叫应龙,别号人称小丙灵。俱是卫辉府连三庄的人,一个住李家堡,一个住薛家庄,与忠孝自幼同师学艺,总角相交,一处长大成人,结义兄弟。忠孝居长,庆龙次之,应龙行三,情投意合。正是:异姓有情非异姓,同胞无义枉同胞。

  这二人因在家中赌钱,被人用假宝暗算,现钱输净,欠下帐目。有心要还,家中财帛俱有老人家作主,不由二人经管。二人难见债主,遂带盘费来至北京,住西河沿天成店。盘费用尽,当卖已空,在店中发愁。小二见二人素日相待甚好,今见二人为难,说:“你们二位不是会把势吗?何不上天桥前去卖艺?”二人遂带自己单刀、花枪出店,顺大街到珠市口南边空宽之所,开了一块场子。当中一站,走了一趟弹腿,耍了一趟单刀,然后自己将拳脚拉开,真是好:拳似流星眼似电,腰似蛇行腿似钻。怎见得?有赞为证:大祖神拳丢四平,协身绕步逞英雄。迎门使上刀入鞘,倒退一步不留情,上使高蹄马,下使底似平。低水势,扫地龙,十二连拳往上攻。拳打南山斑斓虎,脚踢北海混江龙。

  练罢拳脚要钱。众人说:“好俊武艺!”大家称赞,望里扔钱。头一天挣铜制钱十吊有余。二人回店甚是喜悦,还了所欠的饭帐,用饭安歇。次日天明,薛应龙说:“哥哥,咱们天天卖艺倒也不错,以济燃眉之急。”正是:君子身可大可小,丈夫志能屈能伸。

  二人出店,又去卖艺,一连半月有余。

  这一日,正练之间,天约正午,从外面钻进一人,身高六尺有余,面黄,细眉圆眼,嘴唇发薄,两耳发削;身穿蓝绸中衣,白鸡皮绉短汗衫,足登青缎快靴一双;抱拳拱手,口中说道:“朋友,你练的不错!”李庆龙把眼一瞪,过去一腿将来人踢倒,骂道:“混帐东西,来在爷爷跟前讨打!”只听后面有人喊嚷说:“好两个卖艺的胆大,敢踢弟子老师!我今天务必将你等赶开!”有众人解劝。只见一位黑花脸老人,拉着被踢的少年,说:“你两个姓什么?在哪里住?”李庆龙道:“我住在西河沿天成店,别号人称病二郎李庆龙的便是。他是吾的义弟,小丙灵薛应龙。”通罢名姓,那老人并不回答,竟自去了。旁边有看热闹之人说:“你两个快走吧,惹下祸了!方才那老人名叫鬼脸太岁佟起亮,被踢的少年是他儿子佟德英,在前门外开镖店为生,现今又在菜市口盖房,又要开镖局子,手下英雄最多,无人敢惹。这一回去必定带人前来找你,决不善罢甘休。”二人闻听,说:“你不必多管闲事,我二人在此等候于他。”那人默默不语。正是:无益言语休开口,不干己事少出头。

  二人等至日色已落,并不见有人来找。二人无奈回店,忿忿不平,在店中晚饭饮酒,心中烦闷,天将二鼓,撤去残桌安歇。

  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净面,只见小二进来报道:“外面有人来请你们二位,”庆龙想到:“异乡之地,并无亲故,何人来请?叫他进来,问明便知。”小二带此人来至屋内,只见手拿大红请帖一张,双手送将过来,笑吟吟说:“我们主人打发奴才来请二位教师爷来了。”庆龙见帖上书写:“特请老师傅赐教。”下书:“佟起亮顿首拜。”原来昨日佟起亮回家想:“这两个卖艺的必是英雄,何不将他请在我家,传教吾儿?”想罢,自己写帖一个,次日遣人至店中聘请。二人看罢来帖,不知是何缘故,一想:“跟他前去,一见便知端底。”遂同来人至米市胡同路西大门,到门房等候。

  这人进去通禀,只见那花面老人出来迎接,请二人至上房,摆酒款待。

  说明本意,每年修金各三百两。遂带他儿子佟德英拜见两位师傅,就是昨天被踢之人。带至西后院外,有打手一百名,也随学练拳脚、棍棒。二人遂在此处安住,着人到店内搬取行李,算还店帐。二人即在佟宅教练拳棒、各样武艺,三月有余。见东人处夜聚无数老少人等,听说俱是异样之事,暗问徒弟德英,方知是天地会八卦教之贼。二人不胜惊异,就有退缩之心,岂奈无由可退。

  这日正教练徒弟,忽有人来说:“今天兴顺镖店开张,少东人与人打架,请教师爷带打手人等前往。”二人来至店的后门,进里面从北院出来,只见打手带伤,当中围着二男一女,内有义兄胡忠孝、义妹赛花,那少年之人并不认识。二人说:“你们这店内真好大胆,敢打我的朋友!我二人不与你善罢甘休!”李庆龙说罢,把三尖两刃刀抡起来,帮着胡忠孝打店内的打手。薛应龙也来动手,二人各通名姓。众打手齐声喊嚷说:“二位教师爷反向着外人!”少东人在上房连连跺脚,说:“吃着我,喝着我,还打我的人!叫人快去请老东人与五路达官来!”

  正喊闹之间,只见众英雄各携枪刀兵刃,从南院出来,一齐动手。马梦太正打之间,心中想到:“我今天本来有事,在广庆茶园约请朋友,等候四霸天。今天在此我并不认识这个姓胡的,何必多管闲事!我看这事越闹越大,我不如趁此走了吧。”想罢,自己拔下平果青,跳出圈外,竟自出大门去了。康熙圣上在板凳上站着,口中说道:“可惜!此人虎头蛇尾,终无大用!”圣上这一说,就把此人封坏了,直等后来二打剪子峪,方才转运。后话不提。圣上见忠孝等四人被众人围住,甚是可怜,心中想:“我的保驾之人又未带来一个。”口中说道:“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你等自管打,打死自有我,朕与你作主!”圣主虽然说话,人多口杂,声音一片,胡、李等并未听见。五路达官个个英雄,有南路镖头贪花浪子小蝴蝶侯瑞,飞行太保侯芳,神刀无敌李猛。众人将四个人困在当中,忠孝带伤,薛应龙吁吁带喘,李庆龙堪堪不行。

  正在危急之间,忽听外面说:“哥哥,就是这里么?”从外面来了二人:一个身高贯字身体,穿蓝绉绸长衫,白袜云履;面如紫玉,浓眉阔目,鼻直口方。后面一人身高七尺有余,身穿青绉绸长衫,足登青缎薄底兜根窄腰快靴;面如晚霞,眉分八彩,目如朗星;左手架鹞子一个。二人分开众人,进大门而来。圣主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跟班的来了,口中传旨,吩咐二人:“进顺兴镖店,帮着忠孝等拿贼!”不知二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马成龙穷困投母舅 柳金铎大义赠多金

词曰:可叹中年运拙,世人把我颠夺。

  布衣焉能把体遮,时常见受饥饿。

  旧亲渐渐疏退,自己辗转思跎。

  一家骨肉两看着,世态炎凉不错。

  任他桃柳争春,俺这里独守松柏。

  蛟龙被困冻冰河,单等春雷一过。

  话说前头穿蓝绸长衫的姓王,河间府献县人,乾清门花翎二等侍卫,名河龙;穿青绸衫的,姓龙,名恩,正红旗满洲头甲喇人,当大宫门头等侍卫。今天早起,从他家西四牌楼驴肉胡同起身,上平则门宫门口找王河龙。王河龙有豆腐坊一个,是他叔父、婶母开的,在宫门口多年,铺中伙计十数个人。他叔父、婶母已然回家,王河龙就在此豆腐铺居住。铺中之事,另有掌柜赵成管理。

  龙恩来至豆腐坊门首,见众伙友俱将铺盖搬出要走,龙老爷说:“你等如此为何?”遂拉赵成至柜房,见王河龙怒气冲冲,不知所因何故。龙老爷是常往这里来,与王河龙是至好的朋友,今天不能不管,问:“赵成,所因何故?”王河龙说:“大哥,不必管,让他等去吧!”只见赵成说:“龙老爷,我们东家后院子有单耳子技勇石一块,重有三百八十斤,他天天练拿这一块石头,老没有拿起来,夜晚他在柜房床上安歇,我在床下搭铺,睡至三更以后,见我东家由床上跳将下来,一手将我脖颈掐住,一手将我大腿摄住,将我举将起来,双手一扔,摔在就地,他上床竟自睡了,幸亏没有拿我耍大刀,若要拿我耍大刀,我就摔坏了。早起我问他,他羞恼变成怒,他说:‘你等不必找邪岔,全给我去!’就是为这个事。”龙老爷说:兄弟,你别闹了。”赶紧将此事说合完毕,大家合好,赵成依旧照料豆腐坊的事务。龙恩说:“贤弟,明天一早,咱们哥儿两个在平则门外路南羊肉馆那里见。”说罢,龙老爷回家。

  王河龙一天无事,只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换好衣服,出离豆腐坊,至城外羊肉馆,见龙老爷早在那里等候。二人落座,吃茶要饭,吃完算还饭帐,出离饭馆。龙老爷说:“贤弟,咱们逛逛青儿,顺城根往南,奔西便门。”四月天气,甚是炎热,即至西便门,一直往东走。王河龙本吃的又多,天热一走就渴了,想要喝茶。龙老爷说:“兄弟,使不得!你吃好些个硬头东西,一喝水,摞惈一崩就坏了。”王爷渴极了,见那边有一人挑着一挑水,他从后面也不言语,端起后边水桶,前头的就洒了。那人把眼一瞪,说:“喝就喝,你可把我的桶给摔坏了!”王河龙并不答言,端起就喝,喝完,将水桶扔在就地。龙爷说:“你吃一肚子荤东西,你又喝凉水,又把人家的桶也给摔了。”龙老爷拿小票儿两千,给这挑水之人,叫他收拾桶去。

  二人来至顺治门,王河龙腹中直响,想要出恭。龙爷故意说道:“咱们作官的茅房,在菜市口挂红的地方。”王河龙是外乡人,初当侍卫,在京日子不多,听龙恩所说,信以为真,顺大街往南就走,来至镖店门首,见上挂花红,认作是茅房,往里就走,见众人围着,不知是何缘故。自己说道:“此处人真不开眼,拉屎的瞧个什么劲!”自己腹中大便甚急,分开众人往里就走。见天棚底下无数人围着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在那里打架;康熙爷在板凳上站着。二人一见,跪倒叩头。圣主吩咐二人帮助胡忠孝等拿贼,说:“不准放贼人逃走,将开店之人拿获!”二侍卫夺贼人木棍,与贼人打在一起。佟起亮在那里指挥保镖、达官动手,见有一老头儿在那里站在板凳上,手拿丝鞭,口中嚷打,自己想:“见此人五官端正,大概并非俗等之人。常听人传言,康熙爷常常私访,不知这老头是谁?”自己到屋内墙上摘下线枪,转身来至南边,面向西,手拿火绳,照定圣上点火就放。只听“当”的一声,直扑圣上而来。正是:真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

  圣上一回头,砂子从旁边过去,正在那秃瓦匠迎面头上打了一个穿堂儿,反身栽倒就地,立时身死。只见那小工把眼睛一瞪,说:“好一个肏进的,打死我白大哥了!”手拿九斤十二两大瓦刀,直扑群贼。

  此人乃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人,姓马,名成龙,字德海。自幼读书,文章全篇,下场一次并未取中,改学弓箭。爷母双亡,轻财仗义,颇有孟尝君好友之名。家业一败如洗,只剩孤身一人,亲朋俱皆贱之。此人素有大志,无奈时运未通,当初有钱之时,呼兄唤弟,朋友不少;及至一穷,俱皆远离。君子之友,见面常常周济,无奈不能济事,只顾燃眉之急;小人见面远避,背谈:“成龙当初有钱自大,如今该当现眼!”正是:立志不交无义友,存心当报有恩人。

  这一年,时逢冬月,天气寒冷,大雪纷纷。成龙身穿单裤褂一身,在村背后人家场院房内居住。由早晨水米未进,身上无衣,不由长叹一声,想起有钱之时,何等快乐,朋友成群,高楼赏雪,暖阁吟诗;到如今,朋友又在哪里?正是: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

  自己思前想后,不由掉下几点英雄泪来,想:“自己父母早丧,又无兄弟,又无姐妹,孤苦零丁,并无一个知疼着热之人。只有母舅,远在宁夏贸易,音信阻隔,道路遥远,缺少盘费,不能投奔。”正是:英雄频洒穷途泪,命不如人可奈何?

  越想越惨,不由大放悲声。自己一想:“生不如死。”正悲惨之际,狂风甚大,冷气侵人。睁眼望外一看,好一阵大雪。怎见得?有赞为证:遍地洒琼瑶,舞舞长空蝶翅飘。白茫茫占断了阳关道,玉床玻璃,银铺小桥。剪鹅毛,山童来报:压折了老梅梢。

  成龙看罢:“我今日莫若一死,我虽然没有儿子,倒是百草穿孝。”自己拿绳子一根,拴在门槛上,将套儿拴好,伸脖子就要上吊。

  只见从外面来了一位老人,口中说:“成龙在这里吗?我昨天才回来,这一年有余,你我未见,我听说你穷困至此,我特冒雪而来,给你送几两银子,以济燃眉之急。”正是:雪中送炭人间少,锦上添花世上多。

  成龙睁眼一看,原来是老师柳金铎先生,从他亲戚那里方才回来,望成龙至厚,虽则师生,却是患难之交。成龙羞惨满面,将绳儿解下来,慌忙施礼,说:“老师,你好!从哪里来?”那先生一瞧成龙身穿单衣,面带泪容,不似当初的那等模样,长吁一声,由怀中掏出白银五十两,交与成龙,又将皮马褂儿脱下给成龙穿上。二人谈心,叙话多时,雪已住了,拉着成龙至村头酒馆之内吃酒,问成龙意欲何为。成龙将要投奔母舅的缘故细说一遍,柳先生说:“好,我有白银五十两送你作路费,你何时起身?”成龙说:“有了银子,明日就走。”二人说至天晚方散。

  第二天,成龙置办衣服,辞别柳金铎,离马家庄,顺阳关大道,投奔宁夏去了。一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非止一日,腊尽春来,时逢新春,瞬息至四月十五日,至宁夏府城内苏州街路南太山泉黄酒糟坊,进里面落座。酒保儿过来问:“吃什么酒,要什么菜?”成龙说:“我不喝酒,我跟你打听一个人。”跑堂的说:“你打听哪个?”成龙说:“有个苗掌柜的在这里吗?”伙计说:“不错,在这里。你姓什么?”成龙说明来历。跑堂的说:“我们掌柜的,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苗家集的人,并无当家,又无儿女,犹有一个亲外甥在马家庄住,莫非你就是马家庄的吗?”成龙说:“不错。”伙计又道:“我们苗掌柜的病要至死,正望亲人,你来了甚好。”说着,倒过一碗茶来,说:“你喝茶,我到后边给你说一声。”笑嘻嘻的往后边去了。

  成龙在那里吃茶,心里说:“我舅舅拿我们家一千两银子来作买卖,三四年并无信息,虽说是亲戚,我也是东家,见了我必不能错了。”正想之际,小跑堂的出来说:“马爷,你跟我到后边去,苗掌柜的这阵明白点,你们爷两个见面说两句话吧。”成龙随此人往后就走,一进后院,一直往西口拐,穿过八角月亮门,绕影壁进西院,北房三间,高台阶,东西各有厢房三间。随同进上房,在东里间靠北墙大床一张,他舅舅头西脚东,铺着厚褥子,盖着被窝,面如黄纸,两腮无肉,微有气息。见成龙来,睁眼细看,想起旧日的模样,认得是外甥成龙。见成龙跪倒磕头说:“舅舅,你好!你老人家什么病?”他舅舅刚要说话,心中一闹,自己摇头,先叫成龙外边吃饭,然后有话再讲。

  成龙来至外边,跑堂的烫酒要菜,摆在桌上,让成龙喝酒。成龙说:“伙计,你贵姓?”他说:“我姓刘,排行在六,有个‘笑话刘六’就是我。”成龙说:“你喝一盅酒。”他说:“我不喝。”成龙直让,刘六无奈,端起酒盅喝了几口,说:“马爷,不是我不喝,我有个贱毛病,喝了酒,肚子里有什么话,全要告诉人。你猜你舅舅这病是怎么得的?”成龙说:“我不知道,你说说我听听。”刘六说:“我们这宁夏府西门外,有一座马家寨,为首的有两个庄主,一名活阎罗马刚,一名铁面判官马强。二人手下有三百多人,明为团练,暗为贼盗,常来城内苏州街黄酒馆吃酒,写帐永不还钱。那天活阎罗又来吃酒,手持钢刀一把,望苗掌柜借白银五百两,当时就要,苗掌柜方说一个‘没有’,他一把抓住,就按在地下,将刀放在脖子颈上,说:‘你今天没有银子不行!当初你拿我的银子开的买卖。’我们大家无法,过去解劝,应十天交还银子。他本是讹诈,他说:‘定望你们这铺子里要银!’苗掌柜的是加气伤寒,有心要望他打官司,他又有势力,又有银钱;有心望他打架,自己又没有人,故此一病不起,服药无效,这就是你舅舅得病的根由。”大英雄吃酒,一听概不由己,气的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说:“气死我也!伙计,酒我也不喝了,你把那通条给我拿过来,你带着我,咱上马家寨!”说罢,站起就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山东马大闹苏州街 活阎罗气走马家寨

词曰:金乌玉兔西坠,江河绿水东流。人生哪有几千秋?万里山川依旧。寿天穷通是命,富贵荣华自修。看看白了少年头,生死谁知先后。

  话说成龙方才要走,跑堂的刘六一把手拉住,说:“马爷,不可这样粗鲁。你暂且落座,听我慢慢告诉你说。你一个人能有多大膂力,焉是众人对手?再者说,老掌柜的病体沉重,等到后日,活阎罗必来讨要银子,你就见他再作道理。”成龙一想:“听他一片之言,未必是真。”正是:眼见之事犹然假,耳听之言未必真。

  自己转身遂往上房,“见舅舅便知端详,若果是真,绝不与贼人善罢甘休!”至上房见舅舅躺在那里,微睁二目,成龙说:“你老人家是什么病?我给你评评脉就知道了。”他舅舅说:“你还会看病吗?”说着,伸过手去。成龙说:“我摸脖颈就知道了。”用手一摸,说:“你老人家的病我知道了。我先说说病源你听。这宁夏西门外有一座马家寨,内中有个活阎罗马刚,铁面判官马强,常常到这里来吃饭,吃完了饭并不还钱。那一日,活阎罗又带人来吃饭,他手持钢刀,望你借白银五百两,硬行讹诈。你说一个没有,他将你按倒在地,手持钢刀放在脖颈之上,说:‘你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就要结果你的性命!’众伙计前来解劝,应十日后给他银子。你是加气伤寒,病体沉重。我说的对不对?”他舅舅一闻此言,说:“你真是由脉里知道的吗?”成龙说:“不是,这是刘六告诉我的。”他舅舅说:“你不可惹事,初到此处,地理风俗不通。我也不久于人世,这买卖当初是拿你家钱立的,我死之后就归你自己经理。你又没有学过买卖,诸事留心,小心谨慎为是。”成龙说:“不成,我非得找这个东西,与他拼命!”他舅舅一听,胸中一急,一口浊痰堵住咽喉,立时身死。

  成龙放声痛哭,置办棺椁、衣食等物,一概齐备,叫伙计刘六将幌子取下,暂且办理白事,择日再为开市。众伙友依言照旧办理,着人抬了棺木入殓,借兴隆寺停灵,给方丈白银数两,以作停灵赁屋之费。诸事已毕,回转铺内。成龙吩咐伙计:“明天开市,等候活阎罗前来,好向他打架。”众伙计依言,一宿晚景无话。

  次日清晨,早起开门,成龙吩咐伙计:“将面锅添满,开了之时,以好等着煮贼。将通条给我烧上,我到后边暂且坐坐,贼人来要银子,叫我出来见他。”吩咐已毕,自己入后院上房,闷坐等候。

  天将正午,只见活阎罗带领二十多名余党,有一人扛着一口袋银子,约四五百两之数,放在桌上。活阎罗马刚大摇大摆带领众人至后堂落座,说:“你等众人快将老苗给我叫出来,拿出银子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将你这买卖尽皆拆毁,不准在此开设!”笑话刘六带笑过来说:“马大爷不可如此,我们换了东家了。这个东家甚是厉害,依我说你不必在太岁头上动土!”马刚一闻此言,气往上冲,眼睛一瞪,说:“你给我叫他出来,我见见他是何等人物!”刘六转身至后面屋内,见成龙伏几而卧,赶紧说:“小东家,活阎罗马刚来了。”成龙说:“我去见他。”

  出上房至前边,见东边八仙桌子后边椅子上坐着一人:身高约有九尺,面如刃铁,两道扫帚眉,一双三角眼,高颧骨,颔下无须,正在二十以外年岁;身穿青洋绉一长衫,足登三镶抓地虎靴子,手拿海东青扇子一把,坐在那里洋洋得意。成龙说:“你就是活阎罗马刚?你把我舅舅气死了,我正要找你去,你还要什么银子?”马刚睁眼一看,见成龙仪表非俗,就吃一惊,刚要与他说话,见他那边炉内拉出火线相似通条一根,直扑自己而来,马刚方要动手,成龙已到跟前,通条打在腿上,翻身栽倒在地。成龙用脚踏在他身上,说:“你这些个肏进的过来吓!”马刚说:“来人!”众余党方才要动手,铺中伙计各执器械,见东家将贼人打倒,听得成龙那里说:“将他银子留下,别放走了他们!”刘六将银子口袋扛起就往柜房里走,放下出来。成龙说:“你们给我滚吧,别在这里装着玩了!”一抬脚踢了马刚一溜滚,群贼唬的望外就走。成龙手执通条追至门外,说:“从此不准到这里来!”说罢,转身回在铺内,哈哈大笑。众伙计说:“你这个祸惹大了,明天必带领群贼至此打架。”成龙说:“不要紧,天塌了有地接着,脑袋掉下来碗大疤拉。”那众人一个个提心吊胆,一夜无词。

  次日,大家准备防备贼人前来打架,等至正午,不见有人到来,一天无话。又至次日,早饭后,只见有一人探头望里观看,说:“昨天与会总爷打架,就是这个姓马的吗?”成龙打算是打架的前来,拉通条蹿出门外,要与群贼拼命。来至门首以外,见有百十多个人,各穿长大衣服,鼓乐喧天,后面有人抬着匾一块,上写“除暴安良”四字。上款是“成龙马老先生”,下款是“苏州街众铺户公立。”成龙不知所因何故。内中过来一人,年有半百,品貌端方,衣冠齐正,说:“马兄台,弟赵焕章系开设缎店为生,你我对门街坊,路北德昌便是。前日阁下将活阎罗马刚打走,我等料想他第二日必来,我等合街有守望相助,公议练勇,怕的是贼人趁时打抢造反。我等大家防范前去哨探,见马家寨并不见有一人在内,大约活阎罗全家逃走。我等连夜赶办匾一块,公送兄台,以彰吾兄之德,传留万古,以表兄台英名。”成龙闻听,赶紧道谢,说道:“众位赏脸赐光!”大家吹打奏乐,将匾挂上,给成龙道喜,尽欢而散。

  成龙就在此处作买卖,两月有余,常常到他舅舅灵前哭吊,说:“外甥发财,日后必将你老人家灵柩带回故里。”虽则在铺内无事,自己一想:“光阴似箭,人生几何?春花秋月,每伤虚度。男子汉大丈夫必要轰轰烈烈做一场事业,方不辜负此身,亦不辜负此生,上能光宗耀祖,下能显达门庭,封妻荫子,方算英雄。”成龙想罢,“以上各事,方入我老马的心怀,不若将此糟坊卖去,再将舅舅灵柩送回原籍,与舅母合葬,以算完全一件大事。然后再到北京寻找门路,以求显姓扬名。”想罢诸事,即叫管帐的景先生另觅财东管业,惟要白银一千二百两。此铺论值二千余金,因老马急速要走,是以减价出售。此信一出,即有买主立契交银。随后成龙将舅舅之灵起回原籍,与其舅母合葬已毕,除去使费,还有白银六百余两,随带起身。

  在道路之上行走,已非一日,一路济困扶危。来至保定府,方才入店,焉想到有一场横祸来临!正是:好花偏逢三更雨,明月忽来万里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郭广瑞店内施仁 马成龙途中受困

词曰:财乃世路牛马,愚人何必弄悬。东崩西骗顾眼前,那管十方血汗。

  口债焉能空想,钱债终究要还。无功受禄寝食安,何如安分自便!

  话说马成龙来至保定府西关路北瑞升客店,进店占上房。一路除去盘费之外,尚有白银二百余两。小二打净面水、倒茶。成龙一想:“此去到北京城有三百余里地,盘费富足,可以不必发愁,尚可方便,到了京城再作道理。”想罢,要菜吃酒,吃罢晚饭,行路劳乏,打开行李安歇睡觉。屋中甚阴,天气又在新秋,夜晚是凉的。

  第二日起来,觉着头疼,四肢发软,气闷不通,不能起身上路,叫小二请一个医家前来看病。小二出去,将本街住的一个不精通医道、全凭药性赋、不晓王叔和脉案的一位甘草先生请来看病。正是:送归地府凭三指,请到无常只一方。

  这位先生来至上房,成龙本是停食感冒,他按着三阳在内的伤寒给他治了,发汗之药又用的是麻黄。这一治倒重了,第二日更不能起床。

  成龙由这一日起,请来医家无数,约有二十余天,银子早为用尽,衣服典当已空。时光已过中秋节后,天气寒凉,身上只穿旧茧绸单裤褂一身,欠下房饭店帐十数余吊,小二就不像当初有钱之时那般殷勤小心伺候了,叫之不应,呼之不灵。倒是本店东家郭掌柜,名唤广瑞,为人忠厚和平,深明大义。见成龙在此店住了四十余天,病体方才见好,随来在上房,见成龙穷苦的这样,甚为可怜,说:“客人,你的病好了吗?”成龙说:“好了。”掌柜道:“天气将要凉了,明天我给你制钱二千,你起身走吧。你欠我的帐目,我不要了。”成龙说:“谢谢你老人家。我明日歇息一天,后日我就到北京城找朋友去了。”说罢,郭掌柜回到柜房,叫伙计给他送饭。

  次日就起阴天,下起雨来了。一连三天未晴,又不能起身,只好在店内吃这一碗无意思闲饭。郭掌柜的虽好,无奈小二终日闲言闲语,甚是难听,自己遇着秋雨连绵,不能起身,衣裳又单,夜晚甚冷。成龙长叹一声,说道:诗曰:一夜凉风吹夜雨,英雄受困无知己。

  平生运蹇有谁知?惟有一声长叹矣。

  幸喜次日天晴,掌柜的送过盘费钱,二吊成龙叩谢起身,出保定府北门。秋风阵阵,败叶凋零,对此凄惨景况,思前想后,想起当初有钱之时何等豪爽,即至今日无钱,在店内受小二的闲气,多亏店中东人周济我。正是:看破时事须睁眼,渗透机关暗点头。

  正想之间,已至漕河。病体方好,四肢发软,不能行走,雇了一头毛驴,头一天走了八十里,至顾城镇下店安歇,一宿晚景无语。次日早起,雇荡子车到北河吃早饭,顺大路道往北,行至高碑店,寻店住宿。是日,除去店饭钱,分文皆无。次日起身,并未吃早饭,日色平西已到涿州,没钱不敢进店,在街上歇息片时,又往前连夜行走。直到次日早晨,来到芦沟桥,一日一夜,并未用过饭食,直饿得肚内咕噜咕噜响。见那边摆着一个切糕架子,热气腾腾。旁边有一人手拿刀,切的一块一块的,口中高声说:“六个钱一块。”成龙饿急了,来至架子旁边,假装不认得,说:“这是什么东西?”那人说:“是切糕,黄米面同枣儿、豆儿蒸的。”成龙说:“你给我一块尝尝,我可没有钱。”那人说:“不成。”成龙又说道:“你不给我尝尝,你舍给我一块吧。”那人说:“我舍不起,你去找有钱的去要吧。”成龙是饿急了,眼睁睁瞧着吃不到嘴里。正是:饥咽糟糠真如蜜,饱饫烹宰也不香。

  自己万般无奈,“我抢他的就得了。”想罢,说:“卖切糕的,那边有人来抢你的切糕来了!”那人一回头,成龙扛起切糕架子往东就跑。那人说:“不好了,抢了我了!与我截住他!”成龙跑着一想,说:“我成了什么人?君子固穷才是!人家是个小买卖人,我把人家的本钱抢去,人家岂不饿死吗?我自己受罪怨命,绝不连累别人。”想罢,将架子放下,笑着说:“我与你闹着玩呢!”那人又说:“你吓坏了我了。”

  正说之际,从那边来了一少年,约二十多岁,手拿百灵笼子一个,说:“朋友,你是哪里的?”成龙说:“我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人氏。”那少年说:“没进过城吧?”成龙说:“没有。”那个人说:“我瞧你像没吃饭的样子,是不是?”成龙说:“可不是,一天一夜没吃饭呢。”那人说:“我们北京城内的规矩,饭铺开张,舍饭三天。今日彰仪门里,路北新开一个大货铺‘井泉馆’,头一天舍饭,年岁大的人到那里,给一个大份,吃完给钱四百。大份是两张大饼、两个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小孩照样给一半。你快点去吧,正赶上了。”成龙说:“多蒙指示,我就快去了。”一直过大井小井,直到彰仪门进城,见路北有一个饭铺,遍插金花,字号是“井泉馆”,里边吃饭人无数,外边还有站着吃的,成龙在旁边等着。有一个人在那里吃饭,是个卖菜的,先在柜上存钱五百六十文,吃了一百六十钱的饭帐,说:“剩下你给我拿过来吧。”跑堂的从柜上拿过四百钱,给了那个人,说:“清帐。”成龙瞧着,打算此人吃的是大份,心中说:“北京城真有这样的事。这一开张,得用多少钱赔?”那个卖菜的站起来,成龙随就坐下了,说:“给我来个大份。”跑堂说:“什么叫大份?”成龙说:“你瞧我是白帽盔,你当我不知道!我说给你听听:大份,每人是两张大饼、两个大碗面、两碟包子、两碟黄窝窝,并没别的了,这就是大份。”跑堂的一笑,说:“也不管你要大份、小份,给你拿来你吃就是了。”端在桌上,放在成龙面前,说:“你吃罢,吃完了再说。”

  成龙正是饿急了的,一见拿过来,风卷残云,吃了一个干净。吃完了说:“你给我拿过大份钱来。”跑堂的说:“你吃了一百六十八个钱,你给钱吧,没有那么些说的!”成龙说:“你们这不是新开张么?”伙计说:“是。”成龙说:“既是新开张,城里规矩,不是舍饭三天吗?”伙计说:“走开吧!我们没有这些钱舍。”成龙说:“那么,我没有钱给你。”伙计说:“无钱就剥你的衣裳。”成龙说:“什么?你剥我?你过来,我给你钱!”伙计望前一进身,成龙站起来,用手一拎,底下一抬腿,将伙计踢倒在地;一伏身,将伙计抓起来,成龙说:“你姓什么?”伙计说:“我姓宋,名刚。”成龙说:“好!”将他抓住,往里面水缸就扔,“扑通”一声响亮,伙计早掉在缸里。成龙说:“你叫宋刚,我没把你送在坛子里,我就对的起你了!”别的伙计说:“吃完了饭不给钱,还要打架!”先将宋刚从缸里捞出来,说:“伙计们,拿家伙来,给我打!”成龙说:“要打架?”环眉直立,二目圆睁,将板凳踢倒,将腿儿劈下。只见大货铺无数人等出来,将成龙围住就要打。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离深山被犬欺。

  大众方才要打,从里面出来一人说:“别打!”成龙一见,羞得面红耳赤,将板凳腿扔在旧地,赶紧上前行礼。正是: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

  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行恶反招恶报 欺人终被人欺

词曰:你会使乖,别人也不呆。你爱钱财,前生须带来。我命非你摆,自有天公在。时来运来,人来还你债。时衰运衰,你被他人卖。常言作善可消灾,怕无福难担待,一任桑田变沧海。

  话说从饭铺出来这人,姓孙,名起广,乃山东文登县马家庄人,与成龙自幼同窗好友,知己之交,足称莫逆,少年结为金兰之契。成龙在有钱之时,孙起广要入都去作买卖,借成龙白银五百两,已在京都十数余年,并未回家,曾使成龙之银在崇文门外花儿市开设大货铺一个,生意兴隆,连年在东西南北城开了二荤铺十数余个,今年又在此开设井泉馆。

  开张之日,孙起广是以今日在此照料,闻听外面打人,出去一看,见是成龙,说:“别打!是我的朋友。”赶紧过去拉着成龙,进里边柜房落座,说:“贤弟,因何至此?”成龙将别后之事细说一番。孙起广说:“贤弟,我的事情倒也甚好。”亦将诸事细说,问:“吃了饭吗?”即叫伙计带成龙上澡堂子去洗澡,并将自己夹衣裳带去给成龙更换。晚半天成龙回来,二人在柜房吃酒谈心。孙起广说:“贤弟,这铺内帐上正在无人之际,你就管理帐目是了。”成龙点头,从此就在这里作买卖。起广白天到各铺照料,晚间仍回此处与成龙谈话。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残冬已过,腊去春回,时逢新王正月。这一日,成龙从柜上拿了两吊钱,说:“孙大哥,我上街散闷走走。”孙起广说:“甚好。”成龙至前门大街,见街道宽阔,买卖繁华,人烟稠密,真是帝都之所,与别处风俗大不相同。天桥以北,无非是医卜星相、三教九流之辈,大凡多是争名夺利之人。在碎葫芦都一处,吃了半天酒。

  天晚回归铺内,见孙起广唉声叹气,不知所为何事。成龙赶紧问道:“大哥,为什么如此?”孙起广说:“我有一个表弟王三,去岁春天从家中来找我,未能见面,投在南横街瓦匠白德。此人是个秃子,专讹外省新来之人。王三去岁没找着我,就在白瓦匠那里去做小工活,一去时节没有活做,住了二十余天才上工,只做了一年多的活,也没使着几吊钱。白德说他是我的表弟,找着我这里了,他二人一算帐,他倒说我表弟还欠他五十吊钱,硬行讹诈,将王三送在我这里要钱。我认着是真欠他的呢,问表弟王三,他也说不清,道不明,我就给了他了。他走之后,我才问明白,是他讹诈我。正气恼之际,你就回来了,你说可气不可气?”成龙闻听,说:“是了,既往不咎就是了。”天色已晚,大家安歇。

  次日天明,成龙换好衣服,出了井泉馆,并未说给孙起广知道,直奔南横街,来找瓦匠白德。见是南北小胡同路东的门,清水戟的门楼的门上,贴着对联,书写是:太平真富贵春色大文章成龙用手打门,从里面出来一个人,甚是齐正:身穿青洋绉棉袍,足下青缎皂鞋,漂白袜子;身高七尺,面如姜黄,头上少发,细眉圆眼;腰系蓝洋绉褡包,带着青缎子跟头褡裢,上扎着“白”字,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人仿佛刚起来的样子。成龙过去说:“借光!这里有个白师傅在哪里住?”那人说:“找他做什么?”成龙说:“我是山东人,上北京来找朋友,没找着。我来找小工活做,有没有?”那人说:“我就姓白,名德。你跟我到茶馆,有话再说。”

  成龙同此人出北口,至大街路南泰兴轩茶馆。他二人进去,喝茶之人站起来的不少,这个嚷说“白大爷”,那个也说“白大哥”,全站起说:“才来!”方至后堂,见西边有八仙桌一张,一边有几凳一个,上边放有磁茶壶一把,两个细白磁茶盅儿。跑堂的有二十来岁,身穿半大蓝布褂,白布袜子,青布的双脸鞋,青布油裙,上镶着五福捧寿,手拿铜壶,先倒半碗漱口水。白德在北边几凳上坐下,跑堂说:“白大爷,你来了?”白秃子说:“来了。”掏出茶叶放在桌上,跑堂的赶紧拿起打开,放在壶里泡上,将壶盖儿盖上。成龙在白德身后站立,如同跟班似的。白德说:“你坐下说话。”成龙故意装起傻来说:“有白大爷在此,我不敢坐。”白德说:“你坐下就是了。”成龙在南边板凳上坐下,跑堂拿了一个盖碗,又给成龙泡上一碗茶。白德说:“你喝完了茶,你就吃饭吧。”成龙说:“我没有钱。”白德说:“我给吧。”成龙喝了两碗茶,叫跑堂的说:“你给我要菜。”跑堂说:“你要什么?”成龙说:“白大爷,咱一同吃就是了。”白德说:“我早呢。”成龙说:“你给我来一个溜丸子、炸丸子、氽丸子、四喜丸子、三仙丸子、焖丸子、葵花丸子、南煎丸子,你给我来碟光头饽饽。”白德一听,把眼一瞪,自己心中大大的不愿意。成龙说:“你给我来两壶白干。”跑堂的端菜送酒。成龙自己痛痛快快的一喝,吃喝完了,说:“给我算帐。”跑堂拿过一算,说:“两千八百八十文。”成龙说:“给三吊钱就是了。”说罢,对着白德说:“白头,我吃了三吊整,你给吧。”白德说:“我不管!你吃了三吊钱,你给他三吊钱。”成龙说:“什么?我给三吊?你说你给,你叫我给!”白德说:“你吃斤饼斤面,我给钱行了;你要氽丸子、炸丸子的,你混闹排场,我不管!”成龙说:“你不管,好办!”说罢,站将起来,来至白德面前,伸开手将胳臂一抡,照定白德头顶之上就是一掌。白德从椅子上就是一出溜,躺在就地,昏迷不醒。大众说:“打死人了!别叫凶手跑了!”成龙说:“我不跑,死了我给他抵偿!”

  呆了半天,白德还醒过来,自己爬起坐在板凳上发楞。成龙说:“白头儿,我吃了三吊钱,你是给不给吧?”伸着手又要打。白德害怕,赶紧打里头褡裢里掏出票子来,一查并没有三吊的,拿了一张四吊票,递给跑堂的,拿到柜上找回一吊现钱来,往桌上一放。成龙伸手拿过来,揣在怀里,说:“白头,你有活没有?有活,我跟你做活去;没活,我走了,明日早晨在这里见。我在彰仪门里头井泉馆那里住。你要打官司,你就告我去;你要打架,晚上我在家里等你。”说罢,大摇大摆竟自走了。

  在大街逛了一天,天晚回在铺内。起广说:“你往哪里去了?你也没在馆中吃饭,你在哪里吃的?”成龙说:“我吃了朋友了。”起广说:“你望哪个是朋友?谁请你吃的?”成龙说:“南横街白德瓦匠请我吃的。”将自己吃白德缘故说了一遍。孙起广说:“了不得了!他不是好惹的,今日你应早回来才是。今日晚上,他必前来找你打架,咱们这里快些预备人。”成龙说:“不要紧,都有我呢!他晚半天来,也不过三二十个人,我一个人足把他们打跑了。”自己将通条放在手底下,专候打架之人。

  天至定更,只听那边喊嚷怪叫,口中说道:“姓马的,你走出来吧,别在我们北京城里叫字号。不行,你急速出来,我等特意前来找你!”原来是白德约会盟兄盟弟前来打架,各拿木棍铁尺前来,至井泉馆叫骂。成龙赶紧拿着通条往外就迎,并不答言,自己想道:“来者不过狐群狗党,自负己能,一阵可以将他等赶跑。”想罢,举通条就打。只听“乒乓”声响,群贼纷纷倒退。白德身倒在地,还有他两个朋友亦带重伤,俱叫伙计拉在屋内。

  成龙说:“白德,你也是时常讹人家的,外乡人来这里,投亲不遇,给你做了小工活,你不给钱,你还说人家短欠你的。你今日,你也给我写一张借字。”白德大骂说:“你将大太爷打死就是了,我也不含糊,绝不与你写字!你讹我不行!”成龙从那边将通条拿将过来,往白德的耳朵上一烙,白德不由的疼痛难忍,说:“我给你写字就是,你不要这样非刑。我可不会写,你叫别人写,我画押就是了。”成龙说:“孙大哥,你给代笔。”铺纸一张,起广遂代写道:立字人白德,因手乏,借到马成龙名下纹银一百两整。言明每月照三分利息,一年之期归还,按月交利,空口无凭,立此借券为证。康熙 年 月 日。立借字人白德 押代笔人孙起广 押写完了字,叫白德画押,将绳扣松开。成龙说:“你要打官司,营城司坊、大宛两县、顺天府都察院、南北衙门,随便去告,候你就是。明天我还是去找你要银子去。”说罢,又说:“你三个滚蛋!”三个人抱头鼠蹿,出了井泉馆。白德说:“我非得报仇不可!你哥俩回去,我到家自有道理。”那两个人默默无言,尽自去了。正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从举意神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白德来到家中,对自己之妻要刀,说:“我买的那把夹把子刀给我。”

  洪氏说:“做什么?”白德就将白天之事细说一遍。洪氏说:“你常讹山东人,伤天害理,那必是山东的皇上来了。”白德说:“胡说!山东那有皇上?满嘴内胡说!”拿刀在手,磨了半天,放在旁边,单等成龙前来要银子。次日天明,吃茶、净面之际,听的外面要银子的来了,高叫:“白德,出来还帐!马成龙在此等候多时。”白德一闻此言,手执钢刀出了上房,开街门举刀就剁。成龙自铺内一早起来净面之后,出离井泉馆,来至南横街小胡同路东白德门首,说:“白德,我来了,要银子来了。”正叫之际,直见白瓦匠手举钢刀,从里面出来就剁。成龙往南边一避,刀落空了,趁势一腿,踢倒在地,口中骂道:“肏进子,不要脸!”说罢,拾起刀来,将贼人按在地下,说:“你跟着我走吧,上昨天那个饭铺就是了。”拉了白德就往前走。至大兴轩茶馆,听见里面无数人谈论白德昨天打架之事。正谈论时,成龙同白德进去,至后边落座,说:“给我们拿茶来!”白德也不言语,自己心内想:“打群架也不行,拼命也不行,我实在没了主意了。”正想之际,只听成龙要酒要菜,又是溜丸子、炸丸子、氽丸子、四喜丸子、三仙丸子、南煎丸子、焖丸子,照昨天一样,要了一桌子,就自己吃起来了。吃完说:“白德儿,你给他三吊钱就是了。”偏巧白德还是昨天一样的票子,没有三吊一张的票儿,又给了四吊一张。跑堂的拿到柜上,找了一吊钱,放在桌上。白德方才要拿,只见成龙伸手拿起来,说:“白德,明天再见!我走了。”说罢,大摇大摆的走了。大众吃茶之人,一个个纷纷议论,说:“白德今日可遇了霸王了,吃了一个饱,还拿着钱走了。”正是: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白德无奈,自己回家去了。次日,成龙又来,一连个月有余,还常往白德要钱。

  这一天,成龙到白德门首叫门,那白德在里面战战兢兢说:“有心出去见他,手中又无有钱;有心不见他,又不行。”无奈望自己妻子洪氏说道:“这都是我惹的祸!打官司也打不过他,打架也打不过。他常常来找我要钱,你看此事应该如何办理?有心要搬家,不几天将要开工做活,所有主顾家人都知道我在此处住了多年。今天手内又一文钱都无,他又在外叫门,前来找寻,如何是好?”洪氏娘子说:“你先出去将他请进来,我自有道理。”白德无奈,出上房开街门,要将成龙让进来,说:“马大爷,你请进里边,我有话说。”成龙说:“你里边安藏着人要打我,我也不怕,我就进去!”说着,往里就走。

  进院至上房,见院内并无一人,四壁皆空,见白德之妻跪倒在地叩头,说道:“马大爷,我家现在要什么没有什么,望求开恩,将我们饶了吧!”成龙说:“敢情你家穷到如此光景!”说:“白大哥,皆因你前者爱做恶事,欺负外乡人,我才出来找你。我今天看来,你也是个穷苦人,从此你要改过自新。我前者所要你的钱,我亦都换成票子,带在身上,我今俱皆如数给你。我现今也在朋友铺中住着,我要从你学学瓦匠活。我每日所得之钱俱归你使用,只要有我吃饭喝酒的钱就得了。”白德说:“明天我在菜市口包了一所房子工程,开工方能领价,现在正愁没钱。今天有你给我这笔钱,明天开工足以行了。”说罢,出去买菜打酒,留成龙吃便饭。二人谈来谈去,甚是投机,遂口盟结为异姓兄弟,又请洪氏嫂嫂出来拜见。从此,成龙回井泉馆,与孙起广说明,要去学做瓦匠活,以好时常散闷;又在铁铺定打瓦刀一把,重九斤十二两。白天同白头做活,晚上仍回井泉馆睡觉。孙起广随其自便,也不管他。

  光阴似箭,眼看工程已完,还剩影壁一个。白德同成龙是日二人在此赶做,在天棚底下甚是凉爽。见镖店开张,又瞧些个热闹,成龙见众人打架,心中早已十分有气,要上前帮着,打个抱不平。只见那边一响枪,将白德打死,成龙跳将出去,扑奔鬼脸太岁佟起亮前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五英雄救驾兴顺店 四霸天大闹广庆园

《西江月》:万事皆由天定,人生自有安排。善恶到头有兴衰,参透须当等耐。草木虽枯有本,遇春自有时来。一朝运转赴瑶台,也得清闲自在。

  话说成龙手拿瓦刀至佟起亮面前,兜头就打,起亮用线枪相迎。成龙骂道:“好个混帐东西,将我白大哥打死!我今日非把你打死,给我白大哥偿命不可!”康熙圣主起先见起亮的枪响,冲自己放来,正在冲冲大怒,幸亏一枪未打着。见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龙恩、王河龙与胡赛花,被群贼围在当中;只听马成龙自通名姓,甚是奋勇;无奈是店中贼多,忠孝等人少。见成龙将佟起亮打跑,竟奔群贼当中,将群贼打的纷纷倒退,死的甚多,地下东倒西横。圣主见成龙这等威猛,心中甚是喜悦,说:“真乃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真虎将也!”正赞美之际,直听外面一阵喧嚷,有无数官兵来至兴顺镖店门首,九门嘎尔哒伊哩布伊提督来到。

  提督不知圣上因何来至此处。因早晨递折子并未降旨,下朝回家至交民巷宅内下轿,吃茶用饭已毕,方要看书,外面家人进来禀报说:“是有御马圈王老爷有紧要机密事,前来见大人。”伊大人说:“请。”从外面进来王坤说:“大人,你还在这里看书呢,圣上用早膳后更换便衣,传咱家鞴一字墨蹇驼骨兽至东安门外,出前门去了。你还不快去保驾吗?”伊大人一闻此言,慌忙站身吩咐鞴马,说道:“多亏兄台来此,你我知己好友,我不能奉陪,我要前去追赶圣驾!”说罢,出外面上马,带从人。一出门就有地面堆儿兵喝道,书手、箭手相随,出正阳门外。传河阳汛的千总,带官兵跟随寻找圣驾。各处派人前去打探,并不见圣上的下落。至顺治门大街,有人瞧见圣驾的黑驴,赶紧禀明大人,带官兵至兴顺店。

  提督下马进店,见圣驾磕头,称“奴才来迟。”圣驾见提督至此,口传旨意说:“伊哩布,将兴顺镖店一伙贼人交你衙门,审明回奏。胡忠孝、马成龙等,俱皆交衙门讯问。将此女子带回私宅,听旨发落。”说完,吩咐:“带我的驼骨兽!”大人过去拉驴,请圣驾上驴。圣主接丝鞭在手,说:“闲人不准跟随我。”望南顺菜市口大街,望东至前门大街。见各路墙上贴大黄报子,上写“广庆茶园今日准演,特请豫亲王弟子班,准演《夺锦标》”。圣主心中暗怒:“朕哪知亲王竟自登台演戏!我不知此戏园在哪里?”

  正怒之际,听得头前有人说道:“咱们哥俩去听广庆茶园子弟班去。”

  圣主随跟此二人,来至广庆茶园门首,见里面摆着彩场。方要下驴,见从里面出来一个秃子,身穿蓝绸裤褂,白袜,青缎子皂鞋,手拿芝麻雕的扇子。见圣驾一表非俗,甚是端严,说:“老爷子,你听戏吗?”圣主点点头,下驴说:“将驴交给你吧。”那秃子说:“行了。”赶紧叫:“来人!将驴拉着蹓蹓去。”从里面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说:“四太爷,我去。”接过驴,望东蹓去了。

  那秃子说:“老爷子,跟我走。你是楼上听?楼下听?”圣主说:“楼上。”此人带路,至正面楼。圣上落座,秃子拿了一个茶壶与茶碗放在桌上,说:“老爷子,你这里坐着吧。”圣上说:“秃子,今日豫亲王唱什么戏?”秃子说:“你老人家说话可笑,王爷不唱戏,是他府里排的弟子班,我朋友给我请的,唱的好着哪!昆弋乱弹,有一个好武生,才十五岁,今天《夺锦标》,是他唱。这弟子班数着他红,王爷最喜欢他。”圣上说:“秃子,豫亲王来不来?”秃子说:“老爷子,你怎么管我叫秃子?人都有个名儿,树都有个影儿。我叫铁头孙兆英,又叫孙四。”圣上说:“你是土匪,你有绰号了?”孙四说:“老爷子说的好哇,我可不是土匪,这前三门外头有四个著名的土匪,是我替人家打架来的。这个广庆茶园的东家是孤儿寡母,被这四个恶霸霸着,不给人家东家钱,我是气忿不平,替东家来找四霸天。我这身上练过油锤贯顶,两太阳砸砖。这四霸天与我打赌:开水浇头,披刀贯顶。四霸天吓走,我给东家照料这个买卖。今天有我拜兄给我请的子弟班开贺。提起此人,大大有名:九城官私两面、五城十五坊、南北衙门、大宛两县、顺天府都察院,常管闲事。此人住家在安定门里国子监,姓马,排行在末,名叫梦太。”

  圣上说:“这些话倒不提,我且问你,这四霸天姓甚名谁?怎么叫着四霸天呢?”孙四说:“南霸天姓宋,排行在四,前门外头大小堂名、男女下处,很有几叉杆,手下余党不少。营城司坊也有几个朋友,吃过宝局,很真说得去。北霸天虽在前门外常住,乃是德胜门外的人,姓桂,名翔,号叫凤甫,专在南北衙门走动官事,包揽词讼。东霸天姓李,名荣,别号人称花斑豹,在东九仓上,很算站得起来的人物。西霸天姓石,名俊德,别号人称小诸葛,在户部三库的库兵身后治事。这四个人,手下俱有余党,无所不为,无事不作。正是:闲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

  我听说这四个人,约聚余党,今天要来找我打架。我这里回头也有朋友前来相助,巧遇你老人家,还许瞧的见热闹哪!”圣主口中说道:“难道地面巡城御史还不办他们吗?”孙四说:“咄!你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不通世路吗?有官就有私,有水就有鱼。他等俱有几个朋友护庇。”

  正说之间,只听楼梯响,上来九门提督伊哩布,将兴顺镖店一干人犯,俱交手下当差人等送归衙门,交司员严刑审问。自己换便衣,随后追赶圣驾。有报事的人说:“圣上已在广庆茶园听戏。”遂来至楼上,见圣上已在那里坐定,与一个秃子说话儿呢,赶紧磕头,在旁边一站,不敢落座。孙四一瞧,见伊大人一表非俗,说:“你来了,为什么给这个老爷子磕头?”大人摆手,说:“你不必多问!”此时楼下已有二百余人,楼上尚未上座,只有圣上及伊大人二人在此。孙四又说:“你坐下呀,为何尽站着,也不怕腿疼?”大人说:“少管闲事!”正说之间,见达摩肃王来到,身穿便衣。自见圣驾骑驴过去,赶紧脱去官服,换好便衣,派人前去寻找圣驾,自己也望各处寻找。眼看天将正午,见有从人来报说:“奴才碰见一个赶驴的,是圣驾骑的那头驴,奴才问他,是广庆茶园有听戏的叫他赶的,大概圣驾许在那里。也何妨上那里找找,万一在那里,也未可定。”王爷一想有理,遂说:“手下人,你们都回去吧,回头我若找不着圣驾,我自雇一辆车也就回去了。”说罢,自己遂顺大街来至广庆茶园门首,迈步就望里走。楼下找遍并不见有圣上,赶紧上楼,见伊哩布同圣驾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一个秃子,在那里说话。随过去请安,也在旁边一站。

  方要说话,直听下边一阵大乱,口中直嚷道:“铁头孙四,你出来!我见见你有多大本事!”孙四慌忙下楼,见楼下池子内站住两个人:一个人有二十多岁,身高在七尺上下,青须须的脸膛,两道八字眉,一双蛇眼,薄片嘴,微有几个麻子;身穿土灰色布裤褂,足登青布抓地虎靴子,盘着辫子,挑眉立目,此人别号人称耗子皮贾虎。身背后跟他站着又一个人,身穿紫花布汗褂,青绉绸底衣,足登三厢窄腰快靴;面皮微黑,亦在二十有余年岁,说:“孙四,你前者夺广庆茶园,你也很算是英雄!我叫一块土黄七。今天我们哥俩特来会会你,瞧你有多大能耐!”说着,转身一抬腿,脚蹬板凳,坐在桌上。

  这二人一样大嚷大叫,铁头孙四叫:“来人!把他们两人看上!”孙四说:“姓黄的,姓贾的,你这两个小辈,胆子不小,今天四太爷让你们瞧瞧我的能耐,回头再说。”说罢,自己到柜房穿上象皮浑吞,自己上得戏楼,站在台口说:“众位亲友,今天来着了,唱戏的子弟爷台未到,今有四霸天余党前来找我,我当场练练功夫,给诸位瞧瞧。回头也叫那两个小辈照着我这样练,练的上来,我拜他为师。”即叫伙计将刀拿上来。

  有一个小伙计拿着三把钢刀,送在孙四面前。这刀都有一尺七八长,把上钉钉,背厚刃薄,光闪闪、冷森森的,甚是锋利。孙四拿刀在手,说:“众位,我这脑袋是肉的,将这刀剁在我这头上,你们瞧瞧。”说罢,拿刀照自己一剁,剁了一溜勾,少时又复旧如初。一连剁了三刀,又换一把,照旧把三把刀用完。叫伙计拿开水壶一把,照脑袋浇。浇完了,楼下之人齐声叫好。楼上圣驾与达摩肃王、伊哩布俱皆看见。

  孙四练完,下楼来至柜房,换好了衣裳,来在后面一瞧,耗子皮并一块土亦尽皆不见,赶紧问看他的人说:“这两个小子哪里去了?”看他两个的人用手一指,说:“桌底下蹲着呢!”这两小子见孙四爷真有功夫,吓的钻在桌儿底下。黄七说:“耗子皮,我说别来,你偏不服。今天你瞧这个厉害不厉害?”贾虎说:“那不能怨我。咱们两人已经到此,回头必叫孙四把咱们打一顿。我有一个主意,你依着我说,我管保平安无事。”正说之际,见孙四站在面前,耗子皮由桌子底下钻出来,跪倒在地,笑吟吟说:“四太爷,你老人家别生气。我们两个天胆也不敢来骂你老人家,这里有个缘故:是安定门里头国子监瘦马老太爷叫我们来的,试试你老人家有胆子没有。”孙四说:“我不信,我的朋友万不能支使你这两个王八蛋前来扰我。我的朋友少时就来,问明白再放你们。要真是他叫你们来的,我就找他去算帐。”

  正说之际,马梦太同着一干朋友自外进来,说:“老哥,子弟们来了没有?”孙四说:“没有。”这两个小子一瞧,说:“不好!”孙四一见,说:“老哥,你叫他们来找我?”马梦太一瞧,说:“老四,你认识他们吗?这两个是南霸天宋四的余党,大概是四霸天叫他们来的。像这两个小辈,打他还怕脏了手呢!你这两个小辈回去,见四霸天就说,老太爷在此等候他,官私两面由他挑!”说罢,照着贼人就是一脚,将贼人踢了一溜滚。这两个贼人抱头鼠窜,出了门首,竟自跑了。马梦太说:“老四,你这就是胡闹,我能够与贼人合伙吗?你我兄弟暂且听戏,等候贼人前来,再作道理。”

  一干众人方才落座,只听外面有人喊嚷,直奔广庆茶园而来。铁头孙四与瘦马老太爷无名火起,说:“大概必是四霸天前来,你我弟兄到门首一看,便知分晓。”二人转身往外就走。从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手将孙四抓住。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英雄背后出英雄。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马梦太帮助义弟 顾焕章气走天涯

诗曰:细推今古事堪愁,贵贱同归土一丘。

  汉武玉堂人岂在?石冢金穴水空流。

  光阴自初还将暮,草木从春又至秋。

  闲时忙时俱不了,且将身作醉乡游。

  话说抓住孙四这个人,身高四尺,五短身材;头带青缎子道冠,身穿灰色贵州绸的道袍,高腰袜子,青缎子云履;白生生的脸面,目如朗星,双眉带秀,鼻如梁柱,四方口,微有沿口髭须。孙四一瞧,认得此人,赶紧说道:“爷里边请坐。”

  这个人原籍江苏省城东门外双旗竿巷丁家堡的人,姓顾,名焕章。他家先辈开绣花作,及至生养他年长九岁,父母双亡,跟着舅舅丁家居住。七岁入学,九岁在舅舅家仍请先生读书。其人天生聪敏,诸子百家、各种诗文无一不好。至十四岁,心好练武,自己在后院预备沙板砖五十块,立在地下,从上面每日跑几趟,腿上带着沙子,半载之后,每只腿上足可以带一斤沙子。又练上房的能耐,平地挖坑一个,深二尺,长两丈,每日带着沙子从里面望上跳。每月多望深里挖五寸坑,长来长去,此坑深有一丈,要从平地上房并不费事。这一天正练之际,他舅舅丁沛然看见,心中大大不乐,说:“你这孩子真没出息,放着书不念,练这作贼的能耐作什么?从此改过,若要不然,我将你赶出门去!”焕章一闻此言,口中虽则不语,心中甚不愿意。至十八岁,自己在后边还是时常的去练,上墙上房甚是容易。

  这一天正练,又被他舅舅看见,说:“你这孩子还是不改,这是饱暖生闲事,饿两天就好了。你要是再练,就不必在我家住着了!”焕章听他舅舅说,他默默不语,自己心中怒道:“我父母早丧,又无至亲骨肉,甚是孤苦。虽说舅舅、舅母待我不错,要比起自己父母就不大相同了。我在这里读书,虽则年幼,这下边的使唤人等,我并不敢得罪一个。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连一句话也不能说,虽有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也无处诉委屈,只可自己肚内伤感。”正是:不如意事长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今天所说之话,分明是要叫我走。男子汉大丈夫,立志于四方,何必受制于人家!”想罢,自己落下几点凄凉眼泪。自己出门信步前行,也不知哪里是安身立命之地。

  自己出离苏州省城,走了四五十里路,天色已晚,有心住店,手内无钱。前面有小小一山庄,村东路北有破庙一座,焕章是从东望西走来,至破庙门首,望里一看,钟楼裂坏,殿宇歪斜,荒草盈阶。焕章自己信步来至殿内,掸了掸尘土,自己落座,见上面供的是三官圣帝,神像败朽,焕章长叹一声,说:“神圣也有时来时不来,何况人乎?我观看此庙,工程浩大,当初必是兴旺庙宇;如今这凄凉的景况与我一样,不知何年时来运转,方遂英雄之志?”自己愁思之际,靠着那供桌儿,昏昏沉沉竟自睡去。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事不遂心困睡多。

  睡至三鼓以后,觉着身上一冷,睁眼一看,破壁透出月色光辉。遂站起身来,来至外面,仰面一看,皓月当空,清光似水,好一派的光华。怎见得?有赞为证:疏影落银河,显清光,映碧波,一钩斜挂水轮柁。到黄昏望着,到中秋赏他,江湖常伴渔翁卧。问嫦娥,分明似镜,谁下苦工磨。

  顾焕章看罢,说:“我久后倘要得第,必要重修三官庙。”自己看罢多时,出庙一直望西。

  少时,天色大亮,腹中饥饿,前面有一座集镇甚是热闹,无奈脱下一件小汗褂,去当钱四百文,暂吃早饭,找了一个小饭铺坐下,要了一壶酒,要了一个菜,自己喝完,吃了点饭,自己在镇店上观看热闹。钱也花完了,即至天晚,不能住店,围着当铺绕了一个弯。

  天至二鼓,翻身上房,望四下一看,并无一人,正是: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

  跳在人家院里,用手将锁拧开,慢慢推门进去,寻找东西。只听得上房房上有人大嚷说:“当铺伙计听真:号房有贼,急速快将他拿住!”只听外面一声嚷,就将他堵在屋内,焕章甚是着急。当铺中众更夫大家堵住门口,不敢进去;焕章手中无刀,将号房内衣裳卷了一捆,照定门口外一扔,说:“我去!”众人往两旁一闪,只打算是贼人出来。焕章趁势往外一蹿,翻身上房。只见北边站定一人,说:“你跟我来!”焕章追赶此人,出了这一个镇店,来至村口以外,见那人站住,焕章临近一看:身高八尺,面皮微黄,环眉阔目,年约半百;身穿青绉绸夹裤夹袄,足下薄底快靴;手持金背刀,在那里站定,口中说道:“朋友,你贵姓?”焕章说:“我姓顾,名焕章,苏州人。今天是头一天作贼,被穷所迫。”此人说:“我瞧兄弟你是个‘力奔’,还是很难为你。我姓卢,名文龙,绰号人称黄面太岁,住家就在大名府内黄县卢家庄。我是来到此处寻找朋友,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为什么干这个呢?”焕章长叹一声,把家中之事细说一遍,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卢文龙说:“你跟我走吧,到我家中,我把武艺传授传授你。你我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二人撮土为香,结为兄弟;带着焕章奔回家中。

  非止一日,那一日到了卢家庄,家中甚是富丽,使唤人等不少,至家中拜见嫂嫂,侄儿卢杰,四岁童子。焕章在这里一住,跟卢文龙学艺,五载的光景,练好了一身武艺,就比当初的能耐大多了。自己一想:“在此住着,虽说是丰衣足食,究竟讨搅朋友,莫若告辞。有武艺在身,海角天涯,一则开开眼,二则见见世面。”遂说:“大哥,我要走。”卢文龙说:“哪里去?”焕章说:“闻听西都长安甚是有名,乃古帝王建都之所,弟要前去游玩游玩。”黄面太岁说:“既然贤弟要去,这有盘费银二十两,带着也好作为路费之用。”焕章接银在手,并不推辞,说:“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遂拱手作别。卢文龙送至村庄以外,说:“贤弟,如外边事不得意,即早回来。家里八顷田地,够你我弟兄度晚年之乐。”焕章说:“弟蒙兄台厚恩,教会武艺,在此居住五载。我此一去,但能得一步地位,必有信前来,叫吾兄得知。”卢文龙说:“一路平安。贤弟,你我就此分手吧。”焕章遂顺一路往前行走,也有济困扶危的时候,也有剪恶安良、杀死恶贼人。夜晚所偷之财,白昼全都济贫,遂在陕西地面三载,绿林贼人闻名丧胆,江湖盗寇望影皆惊。故此人送外号,称为赛报应。

  那一日,来至一所山庄,树木森森,山青水秀,道路平坦,碧水长流,甚是清雅。怎见得?有赞为证。赞曰:青山四五层,茅屋两三家。依水柴门小,临溪石径斜。老松蟠作壁,新竹织成芭。鸡犬鸣深巷,牛羊卧浅沙。一村多水石,十亩足烟霞。

  门垂陶令柳,畦种邵平瓜。东渚鱼可钓,西邻酒可赊。山翁与溪友,向对话桑麻。

  焕章看罢,甚是赞赏。村东头有野茶馆一个,坐北朝南,房屋三间,天棚一座,周围有花障儿,甚是幽雅。

  时逢夏令光景,见里面坐定一老道人,身穿破衲棉袄,头戴旧道冠,面如古月,神清气爽,在那里舍钱。无数的穷人围绕,也有给二百的,也有给一百的。只听那道人口中说道:“明天早来,我在此加倍施舍。”大众一哄而散。那老道站起身就走,自己口中说道:“我家中的银子都没地方存了,早早施舍完了,就结了。”赛报应一听,心中暗想:“此人甚是古怪。我跟着他,看他在哪住。若果有银子,我偷他的,替他施舍施舍。”遂暗跟老道往前行走。

  行有五六里路,见山坡上有一座古庙,山门上横写“遇仙观”三个大字。老道推门而入。焕章探得了道,等候天晚,进庙偷银子。少时,太阳已下西山,至黄昏时候,翻身上墙,跳在庙的院内,望北一看,东厢房黑暗,西厢房点着灯,正殿无人。焕章来至西房帘子以外,见里面那老道人坐在椅子上,面向着东,八仙桌上放着无数元宝。老道自言自语的说:“今夜晚上要有贼来偷,送给他两个。”焕章在外听着,也不言语,只等老道睡着,好进去偷他。

  等至二鼓以后,见老道精神倍长,并不睡觉。焕章心里想:“这事真怪,怎么天到这般时候,他还不睡觉呢?真是好叫我着急!”等来等去,已至三更时候。那道人在里面鼓掌大笑,说:“贼,你好无道理,真当我睡着了,你进来偷就是了。”焕章进得屋内,说:“你老人家必是侠客,若要不然,如何知道我来?”老道说:“你也不必问我是谁。你有什么能耐,也敢来在我庙里作贼?我在这里坐着,你用刀剁我,我也不站起来,只要你剁着我,我这银子你就拿了去。”焕章听那道人之言,说:“我也是个英雄,这老道明明是说大话欺我,我就剁他,看他如何躲避?”想罢,举刀照老道就是一刀。方离道人头顶不远,觉得脉门疼痛,将刀扔在就地,暗暗点头,说:“老侠客真是英雄!你收我作个徒弟,我虽会些武艺,也是不得真传,难以赢得行家。正是妙言不过三两句,不授真传枉劳心。今天得遇师傅,此乃三生有幸!得遇名师,收我作个徒弟就是了。”说着,跪在地下不起来。

  那老道说:“也罢!你且起来,有话问你。你是哪里的人?你叫什么?”赛报应说:“姓顾,名焕章,苏州东门外人。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跟着拜兄学会了点武艺,在绿林中不敢说是行侠作义,所作之事并无奸盗邪淫,不过偷不义之财,济贫寒之家。飘荡四海,到处为家。今朝得遇高人,望求收弟子就是了。”道人说:“我收你就是了。你要学什么哪?”焕章说:“你老人家教弟子什么,弟子就学什么。”说着叩头,问那道人姓名。那道人说:“你要问我,听我慢慢说来。”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义士订盟分南北 英雄访友走西东

《结交行》:古人结交为结心,此心好比石与金。金石易销心不易,百年合好共于今。今人结交为结口,往来欢娱等酌酒。只因小事失相酬,从此相嗔便分手。嗟呼,大丈夫!贪财忘义非吾徒,陈雷、管鲍莫再得,结交轻薄不如无。水底鱼,天边雁,高可射至低可钓,万丈深潭终有底,惟有人心不可量。虎熟不可骑,人心隔肚皮,休将心腹事,说与小人知,翻面无情日,反成大是非。这段诗说的是五伦之内朋友。这五伦乃人之常情,凡人生在世,没有不交朋友的。大概取之于心,以忠信为本,长远之交,君子淡淡如水,日久足成莫逆。小人蜜里调油,转眼成仇。惟取之友直、友谅、友多闻,便是君子之友。正是:古友尊三益,今人重万金。

  乾坤无管鲍,何处是知心?

  闲言少叙。说说顾焕章问那道人名姓,老道复姓欧阳,双名山真,别号人称聋哑子,住在四明山清妙观。“此处是我居住的小庙场,你既要跟我练,也好,我明天自有道理。”说罢,叫焕章安歇。从此就在此庙中学艺,练鹰爪力重手法、一力混元气、达摩老祖易筋经、分筋挫骨法、点穴的功夫,练会赶棒一条、短刀一把。过一年之后,又收了一个师弟,姓王,名天宠,别号人称小白龙,也在此处一同学艺。此人乃涿州人氏,在此处学艺二年有余。这一日,道人说:“你二人今天该走了。焕章,你改变道装,此一去以卖卜为生,某年某月某日,在五虎庄前去救驾,救驾之后,不准作官。这里有锦囊一个,是日打开,照柬帖而行。”说罢,二人不忍分手,见师傅谆谆嘱咐,无奈,叩头说道:“老师,我师弟王天宠,日久以后能作官不能作官?”老道说:“不必多问,你二人去吧。”二人遂站起身,出离庙门,竟自去了。这二人老在一处,并不分手,在黄河湾教顾焕章练水,一载之后,焕章水性颇通。王天宠得病,多亏焕章日夜扶侍,病好之后,王天宠十分恩感。焕章说:“贤弟,我也该上北边去了,你我兄弟分手。如日久以后谁要得势,必要送信,荣禄共之,有福同享。”说罢,二人洒泪而别。

  顾焕章至北方顺天府城西五虎庄,正赶康熙老佛爷私访,叫贼人困住。

  顾焕章将皇上背出来,正遇官兵前来,将圣驾交与官兵,竟自去了。圣驾回宫,要这顾焕章,各处寻访,并不知哪里去了。

  这一日,正在三桥隐名瞒姓卖卜,见达摩肃王在正阳门外下车更衣,天有正午,见达摩肃王扑奔广庆茶园,自己随后追赶。方进广庆茶园门首,见铁头孙四与马梦太叙话,他“唔呀唔呀”的乱嚷怪叫的,将孙四抓住说:“掌柜的,吾来听戏来了。”孙四一瞧,认得是相面的从善先生,说:“是先生来了,好说。我正要你们哥俩引见引见,这是我老哥马梦太。”焕章抬头一瞧,见梦太一表非俗,赶紧过来说:“久仰大名!”梦太说:“闻听道爷,人称神相,烦劳给我相相。”焕章说:“五官端正,二眉带彩,眼有守睛,鼻如梁柱,三山得配。你这相貌所好者,就是准头丰隆。神相书上有四句:准头端正要丰隆,鼻如梁柱作三公。上歪下尖中坍陷,一生贫贱受孤穷。你是木行格局,应该瘦中带神。木瘦金方水主肥,土行格局背如圭,上尖下阔名曰火,五行格局仔细推。”梦太说:“你看我后来可是正印好?偏印好?”焕章说:“大概可奔正途,定非池中之物,必要显达云程。”梦太心中甚是喜悦,说:“劳驾先生!”

  孙四旁边听了半天,说:“人称先生神相,今朝果如前言。我今天早半天有一件事:方要上座之时,来了一个老头儿,我看此人相貌不俗;后来又来两个,还给他磕头。据我一瞧,必是公伯王侯前来私访。老哥与先生跟我上楼瞧瞧去,看这三个像干什么的。”遂带二人上楼。马梦太先自吃惊说:“老四,了不得了!你瞧:东边站着那个,是达摩肃王;西边站着那个,是九门提督伊大人;当中那个老头儿,大概是皇上。如果说是皇上,你我今天那个乱可就大了,必有惊驾之罪,此事该当如何?”

  正说之间,只听下面乱嚷怪叫。四霸天带无数的英雄,来找马梦太与孙四。三人转身下楼,梦太迎住众人说:“你等真要打架?咱们是文打,是武打?”南霸天宋四说:“是文打怎么样?是武打怎么样?”此时唱戏的方要开台演戏,见下面一阵大乱,正是四霸天跟马梦太那里说话。瞧热闹之人甚多,遇有胆小之人俱皆走了,胆大之人还在这里瞧热闹。四霸天有南霸天宋四说:“当初夺广庆茶园之事,是铁头孙四开水浇头,披刀贯顶,练的甚为出奇,无人敢与他对手,故此我等俱皆去了。今天我同了一个朋友来,家住东海,郎口人氏,姓邓,名芳,人称别号八背膀、飞行太保、九杰邓芳,也在此处练一样能耐;咱们这也不是打群架。”说:“贤弟过来,见见他等众人。”见人丛中出来一人,一表非俗,身高八尺,面如白玉,环眉阔目,鼻直口方;身穿蓝绸裤褂,薄底快靴;年有三十以外,站当中说:“我是助拳的,你等可不必骂我,可谓了事。哪位姓马?哪位姓孙?”马梦太二人回言说:“我等就是。你练什么?你说吧!”邓芳说:“我姓邓,名芳。我练这样能耐是天下第一,如你二人或你的朋友能照我这样练,我等就走,永不上广庆茶园来扰闹;如若练不上来,你等就此出去,那叫我的朋友在此。”马梦太说:“你练吧,我瞧瞧是什么出乎其类的本事!”邓芳说:“把我的东西拿过来。”

  只见有一人拿过五根竹竿,高有六尺,其粗与大核桃相似,就在地下埋有五寸深,离三步远埋一根,一连五根,俱皆如此。埋好了,见邓芳说:“我先别练,我先说说,你们听听,如有能练的,前来只管练。我从平地蹿上这一根竹竿,在那上头站着,一点不动,这竹竿一倒,就算我输了;歪了也不行,偏了也不行,站不住也不行。”说罢,众观众一怔,连马梦太也是不信,心里说:“我倒看他练练,看他行不行,简直的他是竟吹,拿大话吓唬我。我看他练得了练不了。”说罢,见邓芳就一撤步,“飕”的一声,蹿上了竹竿,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一点也不动。马梦太甚是称奇。又见他从头一根竹竿上往第二根竹竿上一纵,站在那根上,仍然不动。马梦太心中说:“不但练之难,看之就不容易,劲儿大了也不行,劲儿小了也不行,真是第一绝妙的功夫!看起来,天下英雄甚多,从此我不可自满。古语说的不错,正是:泰山高矣,泰山之上还有天;沧海深矣,沧海之下还有地。”

  正想之间,见邓芳一纵一纵,一连五根,俱是照样。大家齐声喝彩。跳将下来,气不涌出,面不改色,一阵的狂笑,说:“瘦马马梦太与铁头孙四,你二人可以前来当场练练!”这两个人默默无言,有心要去练,又不行;有心不练,又当着好些个人。俗语说的不错:当场不让故,举手不留情。

  这两句话是我们说评书说的,要到了鼓儿词大鼓书,他还混批呢!他说:“当堂不让父。”这么要说将起来,连他父亲,他都不让,于礼不通,情理更不通。要是他父亲将他送下来,他还要走动人情,将他父亲押起来,所以鼓儿词、野史,乃齐东野人之语也。若要评书这么着说,就不行了。当场不让故,是故旧之交,遇同人在场面之上,有事说话,谁也不让谁。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马梦太正在游移之际,见邓芳洋洋得意,大声说道:“慢说是你等,就是天底下地上头,有照我这样练的,他就算是我的师傅了。大概除了姓邓的,没有第二个,他连我练的这个名目都叫不上来。”说着,摇头晃脑的笑嘻嘻在那里洋洋得意。

  正在口出狂言大话,见从北边楼上跳下了一个老头儿:身穿青洋绉大褂,漂白袜子,青缎子双脸鞋;手里揉着一对核桃;年约七旬以外,面似锅铁,重眉大眼,一部银髯,说:“邓芳,你说这话也大了,你这功夫没有练到头,方会半截,就敢这样口吐狂言。你练的这个叫‘草上飞’,乃是踏雪无陷的功夫。你只会正着练,不会倒着练。我要上去练,不能照着你那样练法。”邓芳说:“你还有什么出奇的本事?你练练我瞧瞧,你再夸口。你别说了回头不会练!”那位老英雄说:“你这竹竿是东西一溜儿摆着,我从西边上去,照你那样练完,我再背着身子往回跳,如果照样跳回,那才算功夫。倘或倒背身望回一跳,竹竿若是倒了,或者将我摔倒在地,那是我经师不到,学艺不高,我当着大官众给你磕头,就算是我输了。”还有一节,我要练完了,你也照着我这样练一练,我就给你磕头,也算你赢了。说罢,这位老英雄将长衫一脱,连核桃放在桌上,翻身上竹竿上,照他所说俱皆练完,下来将衣服穿好,把四霸天一众贼人俱皆吓怔。马梦太说:“这位老英雄高姓大名?”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顾焕章广庆园见驾 马成龙提督衙封官

诗曰:云驱风急马蹄忙,吐气扬眉志激昂。

  不怕青云高万丈,只要黄卷两三行。

  棘阁门户无关锁,茅屋人家有栋梁。

  明日广寒宫里去,桂花折得几枝香。

  话说马梦太问那一位老英雄的姓名,顾焕章在楼上暗中观瞧,甚是称奇。回头一瞧圣主,圣主说:“那边莫非是顾焕章?自五虎庄分手,朕时常想念于你,今朝可巧在此相遇。”焕章只要听下面那一位老英雄的姓名,见圣主一说话,慌忙跳下楼来,竟出广庆茶园去了。下面那位老英雄未留名姓,亦就扬长而去,圣主早就瞧见四霸天带一伙人来,尽是不法之人,甚是有气,竟自把戏给搅了。适才瞧见顾焕章,不觉失声,露出本来的面目。圣上忙传旨意,叫伊哩布传本地面官:“将四霸天等拿交提督衙门,不准放一个漏网。将马梦太、孙四也交提督衙门,只带四霸天。”下边群贼一见圣驾在此,俱皆逃蹿。伊哩布下楼望孙四要驴,赶紧鞴好,请圣驾回宫。达摩肃王遂保驾出广庆茶园,竟自去了。伊大人叫地面官人,要拿获四霸天等余党,见一个也没有了,无奈暂将马梦太、孙四送交提督衙门,自己也回家去了。

  地面官人雇车一辆,将马梦太、孙四送在提督衙门。门外一下车,过来好些个人等,有认识马梦太的,说:“老哥,这是为什么?”马梦太将适才之事细说一遍,跟孙四至班房门首。只听里面有一个山东人说:“我的秃子白大哥,你死的屈,来显魂来了?”孙四进班房说:“你这小子玩笑,谁是你的秃子?”

  原来马成龙同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四个人,头半晌就送到衙门来了。还有兴顺店贼人四十七名,在别的班房收下。这屋里头,问明四个人的底案,一瞧胡忠孝不像有钱的,说:“姓马的,你有朋友没有?”成龙说:“我不认得人。”看铺说:“我姓王,排行在五,你这个差使属我看管,说点好的,我自有照应。照着这么着,伙计把他拉到外头,锁在尿桶上去。”成龙一闻此言,说:“王头儿,你这里来,我看你也是个好人,我跟你有心腹话说,你给我找个人来说吧。”王头来至成龙面前,认着成龙是好意,方才望那里一站,成龙抡圆了就是一掌,打倒在地。成龙说:“已就也已就了,我打死人也无数,这连你也打死了吧。”王头说:“你饶了我吧,我不敢了!”成龙说:“你请我喝三斤酒赎罪,我饶了你;若不然,我打死你!”王头说:“我请你喝酒。伙计,快给我拿酒去!”有一个小伙计拿钱拿瓶子竟自去了。少时回来,将酒交与马成龙。成龙这才把王头放了,坐在旁边喝酒。

  三斤酒喝完,喝了一个醉眼朦胧,见孙四同马梦太进来,他一睁眼认错了人了。孙四本是个秃子,他猛一瞧,打算是白德哪。马梦太说:“你们两人谁也不认识谁,俱是难友儿,何必打架!”马梦太方才落座,孙四也就不言语。从外面进来无数人说:“老哥,你这是奏案官司,来到我们这衙门里啦。你要有什么事,我给你回家送信,外头我给你叫来一桌席压惊。站堂的李头送来一桌果席,要叫我给带过来了。他为老哥的事很着急,因为他们家里有病人,有一个把他叫了走了。户房的杜先生、刑房的马先生,俱有礼物。”马梦太说:“众位老哥们,不必分心。一来天气热,菜蔬一过夜就坏了。众位哥哥兄弟,我心领了。”说着,自外边抬进一桌菜来,放在地下,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众人都是这衙门里当差的,与马梦太是相好,大家出去照应外面衙门之事。马梦太说:“呦!胡爷,你们也在这里。那么来吧,一同喝酒。”李爷、薛爷也就过去坐下。

  马成龙在那里说:“马梦太,你不认得我了?”梦太说:“实在眼拙的很!咱们在哪里见过?”成龙把方才在兴顺镖店之事说了一遍,梦太才知道是在那里见的,说:“大哥来吧,一块儿喝盅酒吧!”成龙笑嘻嘻的过来,同众人坐在一处,说:“大家喝吧!”本来成龙就醉了,今天见大家在一处说话,他就说:“我熟读大清律例,来,来,你们说说都是什么案,我一料就知道谁是什么罪过。”

  胡忠孝说:“我是投亲不遇讨饭,店内贼人瞧见我妹妹,硬行要抢,我跟他们打起来了。你断我应该是什么罪过?”成龙把头一摇,说:“你要是遇见了恩官,望轻里办,你是罪之魁,惹祸之头,办你个秋后处决;要是望重里办,总得斩立决。”胡忠孝一听,把头一低,一阵的心酸,长叹一声,说:“死了倒不要紧,我妹妹是个女子,家中还有六七十岁的母亲,可叹!可叹!”病二郎李庆龙一听,说:“我与我拜弟薛应龙,我二人是在先卖艺,后来佟起亮请我们去教他的儿子,我们才知道他是个天地会八卦教匪。我们本应辞他,谁知道他这一天打架,是我哥儿两个一瞧,跟我们胡大哥,我们就动手打他店中人,帮助大哥动手。此话是实,你算我们两人该当何罪之说?”成龙说:“你们俩是贼人的教习,论王法得剐了。”这二人一听,也就不言语了,信以为真。马梦太说:“朋友,我与孙四二人应该何罪?”成龙说:“你二人有惊驾之罪,奉旨交这衙门,也该按恶棍匪徒那样办,是斩立决,枭首示众!”马梦太说:“我们大家杀的杀,剐的剐,你应该问个什么罪?”成龙一笑,说:“我杀了四十多个人也不要紧,他按重办,是递解还家,省我自己的盘费;要按轻办,是皇上喜欢,就赏给一个守备。”大众齐声说:“你走开吧,别扯着玩了!我们都是有罪的,你倒赏个守备,这是何道理?”

  正说话之际,听着外面升座,先问的是店内四十多名贼人,一上刑就全招了,连佟起亮是八卦教的情节,俱皆说明。此时把众贼人当堂定罪,暂且入狱。随后提马成龙、胡忠孝等四名审问,四人俱按实情招认。又提马梦太与孙四,这两个也俱皆招认在广庆茶园之事。问官吩咐:“将六个人看押,将所问明的口供底儿,呈与伊大人观看。”

  次日,大人又亲提审讯一番,一则是奉旨交派的,案情重大,俱皆问明,专折次日上达天听。圣上览奏降旨,派伊哩布至提督衙门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步军统领伊哩布奏前三门外邪教匪徒甚多,朕访于兴顺镖店确实。马成龙遵旨拿贼,义勇可嘉,钦赐守备,留京听用。胡忠孝、马梦太,艺业绝伦,钦赐千总,回籍归镖。薛应龙、李庆龙,奋勇捕贼,钦赐把总。孙兆英钦赐把总。胡赛花女中丈夫,贞烈可嘉,听旨议婚。白德之尸,该哭主领回。各赏银二百两,由户部领。

  奉旨回籍之人,毋庸在此逗留。兴顺镖店被获贼人等,送交刑部严刑审讯。在案脱逃之贼人佟起亮与佟起亮之子佟德英、四霸天著名匪棍,交顺天府都察院一体严拿。钦此。

  马成龙等六个人磕头谢恩。胡忠孝由户部领了银子,同拜弟薛、李二人,带胡赛花竟回原籍去了。一路之上,感念马成龙与马梦太之恩。孙兆英仍照料广庆茶园的买卖。马成龙将白德之尸买棺木成殓,帮洪氏娘子办理白事,将圣上所赐的银子,俱给洪氏嫂嫂度日。

  这一日,回井泉馆,大家给他道喜,孙起广甚是喜悦。大家吃酒之际,外边伙计进来说:“千总瘦马老爷来拜。”成龙慌忙迎接进来,落座,马梦太说:“大哥,明天你我到伊大人那里拜谢拜谢,你想如何?”成龙说:“好说。你家中还有什么人?”马梦太说:“我父母早丧,孤身一人。”成龙也把自己之事细说一遍,留马梦太吃晚饭。天色已晚,成龙说:“你也不能进城,明日咱俩去拜伊大人。”梦太也就在此住宿。

  次日天明,净面更衣,用完早饭,雇车一辆,进城至交民巷伊大人宅门首,通禀进去,伊大人请见。二人随进内至客厅,抬头一看,见大人穿便衣在正面椅子上坐定,这两个人过去行礼,大人说:“你两个人起来,明天我把你们要在步营当差,好不好?”二人谢过大人。又把他二人家中之事细问一遍,二人一一说明。大人说:“我这外边书房有的是房屋,你两个人搬在我这里来,晚半天给我看看家,白天上衙门当差。”二人说:“甚好。”从此二人就搬在大人宅西院外书房居住。

  白天二人无事,这一天至前门外,见顾焕章在那里相面,马梦太说:“这个人好大能耐,等他完了,请他吃个饭,盘桓盘桓。”天至太阳平西,焕章收住,方才要走,梦太拉住,说:“义士,我给你见个朋友,这是我们同处当差的马成龙。”焕章仔细一瞧,说:“唔呀!此人的相貌甚是端正,必要显达云程,并非池中之物。”说着,三人一同至酒馆吃酒谈心,越说越近,就在酒馆之中结为金兰之好。焕章居长,成龙次之,梦太行三。此日大醉。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三人相论语偏长。

  二人请焕章进城一同居住,焕章说:“我明天还要访友去。”酒饭已毕,三人分手。成龙、梦太住在广庆茶园,次日又前去找顾焕章,竟是不见了。二人进城,方至大人宅门首,从里面跑出一人,把他二人拉住,说:“二位,你们还回来啦?大人今天早晨派四个人各处找你二人,你二人跟我走,快去见大人。”梦太、成龙二人心中疑惑。不知所为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定兴县独角龙行刺 魏家楼山东马拿贼

词曰:暮鼓晨钟,听得耳聋,春燕秋鸿,看得眼朦。犹记作孩童,倏然成老翁。

  休称姿容,尽归清净中,休称英雄,尽被黄土蒙。跳出面涂盆,打碎醯鸡翁,谁是慢慢谁懵懂?

  话说马成龙与马梦太二人方至大人宅内,听见有家人说:“大人寻找,不知何事。”二人至里边,大人说:“成龙,我今早晨奉圣上旨意,查办黄河堤工口子,随带司员,我把你二人带同前往,如回来必有好处。”二人给大人道喜,问:“大人多时起身?”大人说:“明天我就起身。你二人收拾行李等物,我是驰驿前往,带十个家人,和喜跟着我,连书童有二三十人。你二人下去办理去吧。”二人甚是欢喜,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大人起身,坐的八人轿子,后头带着有十数辆车。成龙、梦太骑马,方出彰仪门,管家和喜回禀说:“有户部郎中桂大人同内阁学士厉大人在长辛店等候,给大人送行。”大人说:“如此,前面打公馆。”正说之际,离长辛店不远,有厉大人的管家说:“我们大人早就来啦,不必打公馆,借的是海提督的花园子。我们大人同桂大人请大人前去。”大人说:“头前带路。”至花园子,见二位好友下轿,至花庭落座吃茶。桂大人说:“闻吾兄放下查黄河的钦差,弟甚是忧心。你我知己好友,先年家严去查黄河不善,被议回来。眼下办黄河有河道总督卢丁和、淮阳道任永杰、山西巡抚办河工巡抚王大人,俱是久办河工之人,尚且俱皆交部严加议处。吾兄此去多要留神。”厉大人亦是这样说法。伊钦差说:“二位大人,我岂不知黄河不善办理?无奈有君命在身,此去只好见机而作。”直吃到三鼓以后,方安歇。次日,大人告辞,至半路,有房山县、良乡县前来迎接大人。大人俱皆免见,并站走住涿州。第二站至定兴县十字街路北公馆,知县接进公馆,递手本拜见大人。大人请进问话,问:“贵县是何等出身?”知县王大寿说:“卑职吏员。”大人说:“此地无娼没赌?”知县说:“此处倒是清静地面,并无此等之人。”大人说:“好。明天早备车辆,本部院起身。”知县回衙。大人说:“成龙、梦太,你两个人也下去歇息歇息。”

  二人遂转身出离上房,至南厅屋内,有伺候小钦差的过来说:“二位老爷净面吧。”成龙将蓝布大褂、茧绸汗褂脱去,在那里洗脸,洗完了脸,拿着桑皮纸的扇子在那里“呼答呼答”的扇。听差之人过来说:“老爷,你是喝绿豆汤?酸梅汤?”山东马说:“绿豆汤,我在我们那个厂常喝。这个暑汤我没喝过,你拿来我喝点尝尝。”听差之人将暑汤送过一茶盅来,成龙一喝,说:“好家伙,你拿药水子灌我!你把酸梅汤拿来,给我喝点。”听差之人也不敢笑他,少时将酸梅汤端上一磁缸儿来,方要拿茶盅给他倒,成龙说:“你给我吧!”成龙从听差手中夺过来,喝了一个干净。马梦太洗完了脸,要酸梅汤喝。听差的说:“没有了。”梦太心中就是不愿意,摆上酒,二人喝酒。

  梦太说:“马大哥,你这个人太粗鲁了,不懂的当差的规矩。端上洗脸水你也不让,端上酸梅汤你也不让,这幸亏是我,要是别人就挑了你的眼了。”山东马把眼一瞪:“什么叫挑眼?俺不懂!”梦太说:“你有什么能耐,作这个守备?”山东马一想:“他是瞧不起我,知道我不会把势,待我蒙他一蒙。”说:“提起我那个师傅来,你不知道。”梦太说:“是谁?是哪个门的?”成龙说:“我师傅是黎山圣母。”梦太说:“黎山圣母就教你一个人吗?”成龙说:“我有一个大师兄,是刘金定。”成龙问梦太说:“你是谁的徒弟?”瘦马马梦太说:“我师傅是王禅老祖,我师兄是高君保。我师傅对付你师傅,我师兄对付你师兄,我就对付你就是了。”山东马说:“这个肏进子的,真是竟玩笑。”

  二人正说之际,听得在窗棂外面“噗哧”一笑,梦太说:“是谁?”成龙说:“不过是外面伺候之人,听见你我玩笑,他在外边一笑。”梦太说:“不然,我去瞧瞧。”拉短把刀,来到院内,上房站立,四顾一望,不见一人。梦太跳下来,说:“大哥,咱们别喝酒了。”吩咐撤去残桌。二人放下卧具,先到上房见大人,说:“大人,吃过了饭了?”大人说:“你二人下去吧,歇歇明天好走路。”二人回房,成龙脱去衣服去睡了,梦太也就和衣而卧。大人在上房吃完了饭,在灯下看书。天至二更时候,正看之际,听见南边嚷:“杀人了!救命哪!杀人了!救命哪!”嚷了两声,就听不见嚷了。少时,外面房上说:“钦差伊哩布听真,吾神乃独角龙是也。只因当铺胡大成作恶多端,吾神将他首级抓来。”只听外面“叭哒”一声响亮,扔在地下。大人叫“来人!”书童六吉儿,小孩十六岁,胆子小不敢出去,又不敢不出去,无奈说:“我去门外叫二位马老爷去。”来至门外说:“大人叫二位马老爷。”又嚷着说:“马老爷,大人叫!”梦太为人精细,睡着觉,有人叫,听了听,是上房屋内大人的书童儿喊,忙站起身来答应。他是永远夜晚睡觉穿着衣服,下地叫马成龙说:“大哥,快起来吧!大人那里叫。”那成龙脱去衣服大睡,正迷朦之际,听见人叫,站起来说:“作什么?”梦太说:“大人叫。”成龙迷迷糊糊的下地,穿上了皂鞋,还没睁开眼呢,上下无一件衣服。梦太也不言语,说:“大哥跟我快走,去见大人去。”成龙随在背后,往前行走,来至上房屋门外。

  马梦太先进去,给伊钦差请安,说:“大人,还未睡觉哪?”随后成龙也进来了,说:“大人,叫我作什么事?”大人一瞧,不由大怒,说:“你这无礼的匹夫,大胆!竟敢这样前来见本部院,我定要参你!”成龙这一阵才明白过来,自己一瞧,上下没一条线,赤身露体,甚是好笑。连忙回自己下面屋内,换好衣服,穿齐正,又至上房见大人磕头,说:“守备是睡迷糊了,我实不知道,来给大人赔罪!”说着,只是行礼。大人怒犹未息,说,“你起来,往后再要如此,我必要参办你,绝不饶恕于你!”说罢,向梦太说:“方才外面房上有人,口称独角龙,扔下一件物件,不知是何物件,你们去拿进来瞧瞧。”

  二人掌灯,望院内各处一照,见有人头一个,鲜血淋漓,甚是可怕,拿至大人面前,说:“乃是一个人头。”大人说:“你们二人可知道独角龙是什么人哪?”马梦太说:“我不知道。”山东马说:“别的我不知道,要说独角龙我知道。我知道先前有一泗洲城,城外有一座三教寺,寺内大殿前台阶石上,那一日放出五色莲花,上面站着一个青衣仙子,口称白衣大士,有人跟他上天成仙去,有人上去就不见了。这一天,来了一个济小塘,乃是一位地仙,此人上去一掌心雷,将那青衣仙子劈死,原来是这个狐狸精。他有一个儿子小妖儿,号叫青莲子,聘请独角龙带虾兵蟹将,水淹泗洲城,捉拿济小塘。”伊钦差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成龙说:“是《升仙传》。”大人说:“出去!”成龙说:“怎么了?”大人说:“我问的是在房上的独角龙,与《升仙传》的什么相干?这一个人头分明是人杀的,哪有龙抓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以待明天定兴县知县到来,便知分晓。”

  天至三更时候,大人尚未睡觉,直到天明,定兴县王大寿到此,请大人起身。大人传见,言道:“贵县,昨天本部院到此,也曾问过,贵县言本处并无娼赌盗贼;昨夜三更时候,在房上有人自称独角龙,扔下人头一个,贵县可曾知晓?”只见王大寿回言说:“禀大人,凡事出于偶然,卑职亦未知晓。今有当铺东人胡礼,清早喊报,言说他父胡大成被杀,并无人头,也不知凶手下落;卑职至公馆,见大人台阶以下放着人头一个,大概必是胡大成之首。容卑职将首级领回,传胡礼到案便知。”说罢,知县领首级回衙去了。成龙过来与大人请安,说:“大人,我今天到当铺去瞧瞧验尸的,好不好?”大人说:“你就去。”成龙遂换便衣:蓝布大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鞋,换好起身,出公馆,至南街当铺门首,往里就走。有看门的地方、保正手拿藤鞭拦挡闲人,见成龙至此,说:“老爷,你来了?我们县太爷尚还未到。”成龙说:“不必告诉他,我是自己前来瞧热闹。”说着,往里就走,见里面院子宽敞,人数不多,有一死尸放在当院里,甚是可惨。

  少时,知县已到,将胡大成首级带来,吩咐仵作相验。刑房写罢尸格,呈与老爷观看。上写:“皮吞肉卷,生前致命一刀之伤,并无二处。”老爷传当铺伙计讯问,说:“你们哪个与你们老东人有仇?”大家说:“我等俱都在此佣工,何敢与东人有仇!”知县正问之际,有从人禀报说:“有钦差伊大人的委员马大老爷在此观看。”知县说:“请马大老爷到此,有话说。”成龙说:“不用请,我在这里闲游,你请办公事吧。”王大寿说:“公事已完,请老兄到敝署一叙。”成龙说:“可以。”知县吩咐:“鞴马,先送马大老爷至衙门花厅吃茶。”成龙告辞。知县见成龙去后,吩咐胡礼:“将你父成殓起来,候本县拿贼。”说罢,吩咐打轿回衙。下轿至花厅,见成龙在那里坐着,知县说:“老兄候等多时,弟有要事相求,望吾兄慨允。弟地面之上偶遭不幸,出此逆案,望吾兄在钦差大人跟前多说两句好话,请大人起身,不知兄台大人如何?”成龙说:“别的事不成,此事易办,我在钦差跟前要说走准行;无奈我山东人好穿这山东皂鞋,我自己家中就带来了一双,我回公馆在大人跟前说明白了,还得来你这里送信。要不送信,又不是办事了。送信我还得回去,往返好几趟,跑坏了鞋,谁给我买呀?”知县一听,说:“兄台此问,弟知道。”吩咐:“来人!从帐房中取白银二百两整,送给马老爷买鞋穿就是了。”山东马一听此言,说:“你原来是个赃官哪!为这点小事,你就给我二百两银子。好,好,好!我跟大人说,准你这一个人情还好,倘然不准人情,那还了得么?我是将银子给你送来,我是留下呢?你说吧!”知县说:“此是我送给你老兄的,你知道了,大人不准人情,我也送给你了,你我算交朋友就结了。”成龙说:“就是。我走了,你听信吧。”拿着银子往外走。方一出衙门,就往前走。从背后有一人手拿鬼头刀,照着成龙就是一刀。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伊钦差私访独角龙 王玄真路遇山东马

《西江月》:酒以合欢成礼,贪杯必定多伤。东歪西倒特荒唐,依醉出言无状。

  小则威仪失节,大则行止非常。杀人放火一时强,难免身家坑丧。

  话说马成龙要回公馆,背后一抡刀,就照着成龙脖子上就是一刀。成龙由东往西走,日影儿一照,见一人拿刀要杀他,一翻身,一低头,刀就落空了,照着贼人一脚。那边好些定兴县的公差一瞧,齐声说:“拿贼!那贼人并不答言,往西跑了。

  成龙至公馆门首,见马梦太在那里站着,说:“大哥,你回来了吗,手内拿着什么?”成龙说:“没什么,没什么。”梦太不信,一定要瞧。山东马将实话一说,遂将银子拿在自己房内搁下,至上房,见钦差大人,说:“成龙给大人请安。适才间我瞧了验尸的了,莫若咱们起程走吧!”大人说:“这杀人的凶手可曾拿住了?”山东马说:“未曾拿住。”马梦太说:“你说了实话就是了,何必朦胧大人。”成龙一听,色颜更变,慌忙跪下,说:“你老人家不必生气,我说实话。定兴县知县给了我二百两银子,他还说叫我在大人台前求大人起身,他慢慢办理就是了。”钦差一听,大怒说:“初次跟我当差就贪赃受贿,要不参办你,你也是不怕!我有道理,下去吧!”成龙连连叩头,说:“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大人怒犹未息,说:“起来!”大人一想:“我何妨在这里今天出去访访,此处知县要是清官便罢,要是贪官,我就写信一封,叫直隶总督参他就是了。”想罢,换便衣,叫二马更衣。马梦太穿青洋绉大褂,青缎子三镶抓地虎靴子,暗带短把刀、避血桷;成龙是蓝布大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靴,暗带九斤十二两大瓦刀一把,手拿桑皮纸扇子;大人穿贵州大衫,漂白袜子,齐头缎鞋,手拿长杆烟袋,遂出离了公馆,溜溜达达,一直出离南门,望前行走。

  少时,出离关厢,望西南一看,青山绿水,遍地禾稼,林中鸟哨声喧,河内鱼儿正跃;牧童放牛于山坡,渔翁垂钓于河岸;农夫口唱野歌,绿树阴浓,仿佛人在画图之中;正信步游行。远望有一座茶酒楼,大人带二马望前行走,来至酒楼门首,见是坐西朝东的门面,外面搭着天棚,挂着酒幌儿、茶牌子,上书对联:名驰冀北三千里,味压江南第一家见四面俱是小溪,河里面栽种荷花,红日碧波。有一小桥儿,东西走人,栏杆是红的。

  钦差大人带二马来至门首,往里就走,见天棚底下坐着好些吃茶之人,都是二十多岁,赤着背,盘着辫子,脚蹬着板凳,在那里说话,大嚷大叫。有二百多人说话:“合字吊瓢儿,招路儿把哈,海会里,赤字月丁马风字万,入牙淋窑儿,■闹儿塞占青字,摘赤字瓢儿,急浮流儿撒活。”到位,这是什么话,这是江湖豪杰,绿林英雄的黑话。“合字儿”,是自己;“并肩子”,是兄弟;“吊瓢儿”,是回头;“招路把哈”,是用眼瞧瞧;“海会里”,是京都城里;“赤字”,是大人;“月丁马风字万”,是两个人姓马的。“■闹儿塞占青字”,是告诉他们那个头儿,拿刀来杀大人。钦差也不懂的,山东马也不懂的;惟有马梦太精明谙练,跟他们师傅老山海学过,一听此言,就知是贼人,说:“大人哪,不可进去,咱们走吧!”大人一则是渴,二则瞧见这个野景儿甚是有趣儿,也不听梦太之言,望里就走,进去上楼落座。见跑堂的有二十多岁,身穿蓝布褂,青布双脸鞋,见大人等上楼来,也不言语,在那里坐着,说:“三位不必在此喝茶,我们今天不卖座,有人定下,楼上请客哪。”马梦太说:“我们是外方过路之人,走的甚渴,等着人家定座之人来了,那时我三个就走。”跑堂的见三个人说话通情理,也就拿过茶壶来给他们开茶一壶。马成龙说:“伙计,我与你说一句话就是了。”来到北边跑堂的跟前,说:“给我拿一个大酒瓶子,盛三斤酒才好哪。我们那二位要问你,就说二两酒,我的酒量大,他们不叫我喝。”跑堂说:“好。既然如此,我给你拿去。”少时将酒取来,交与成龙。成龙坐在那边说:“大人,我直恶心反胃,要喝酒压压就好了。”梦太说:“你那是多少酒?使这么大一个酒瓶儿盛着?”山东马说:“那是二两整。”梦太问:“跑堂的,多少价钱一两?”过卖说:“六文钱一两。”马梦太说:“照这个样,与我打二千斤就是了。”山东马说:“装什么肏进子,你走开吧!”

  梦太过去吃茶,成龙遂就喝酒,问堂倌说:“今天这个在楼上请客的是谁呀?姓什么?叫什么呢?”跑堂的说:“我姓金,排行在六,人皆叫我金六,我是这铺内徒弟。我们老掌柜在的时候,这铺内甚是丰余,及至我们少掌柜的自己管理,就不似先前了。观如今,我们定兴县里来了一个人,此人别号人称独角龙,姓马,名凯,乃是一位会总,常常到我们这里来喝茶、吃饭的。今日是独角龙在我们这里请客吃饭,故此不敢让你三位在此。他们乃是天地会八卦教之人,甚不说理。”成龙听见“独角龙”三个字,心中早知是公馆之中扔人头的那个,故又问道:“此人在哪里住。”堂倌说:“此人住在城西一里之遥,在三清观庙主野骡子王玄真那里住。”正说之间,成龙喝完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太与大人听的楼梯声响,上来了一人:身高七尺,黑面圆睛,长眉毛,头上有一个疙瘩;身穿青洋绉裤褂,薄底窄腰快靴;手执钢刀,宽有二寸,长有三尺二寸。来在大人跟前,见梦太说:“赃官!你这个狗男女,今天敢无礼!”拉出刀来,照着头上就是一刀。此人乃独角龙马凯是也。马梦太一见贼人拿手中之刀剁来,还手相迎。此时动手之际,成龙在那里睡着不知,正睡熟之际,听得一片声喧。此时梦太不行,被贼人一脚,把梦太踩在桌儿底下。成龙手执瓦刀,大嚷一声,只听得声音洪亮,连马凯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一山东人在那里,把眼一瞪,瞧着独角龙。马凯说:“你是谁?姓什么?”山东马说:“我乃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人氏,姓马,名成龙。你这个东西,叫什么?”马凯自通名姓。成龙说:“你这个贼人,就是独角龙马凯?来!你拿刀照着我脑袋来,我要一躲,便不是朋友了。”梦太站在一旁瞧着,见马凯抡刀照着马成龙就是一刀,此时成龙闪开。梦太一见,无可如何,保着大人先回公馆去了,不管二人动手胜负怎样。大概没有半个时辰,山东马瓦刀翻飞,马凯不是对手,跳下楼去就跑,马成龙就下楼追。正追之际,只见前面有道小河儿阻住去路,由北望南追,至河边并未追上,马凯跳河浮水,望那边逃了。

  在北岸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矮小,穿贵州绸道袍,高腰袜子,青缎子云履鞋,面向南站着。成龙一见,认是拜兄顾焕章,说:“大哥,你老人家往哪里去?”只见顾爷并不答言。成龙又言说:“你不必装不认的我,我说马凯上哪里去了?”见那位英雄回头就走,也不言语。成龙扭身就追,如何追的上他?

  成龙无奈要回去,正走之际,见从北边铜锣开道,一片声喧。头前四杆飞虎旗、四对金锁提炉,四人抬青轿子,里面坐着一个老道:头戴青缎道冠,蓝缎道袍,甚是整齐;背插宝剑,紫面长髯,甚是威风。又见两旁瞧热闹之人甚多。成龙当道而立,见一干人等说:“你闪开,我们祖师爷来了,若不闪开,将你送县治罪!”山东马说:“我来问问仙长,我们来找野骡子王玄真来了。”老道一听,甚是有气,说:“我真人在此多年,并无人敢在这里叫我的名字。”吩咐住轿。轿子落平,老道下轿出来,口中大骂成龙,抡剑照成龙就是一剑。山东马举瓦刀相迎,只听“咣当”的一声,剑也飞了,成龙一脚将王玄真踢倒,用脚蹬着骂道,说:“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抡瓦刀照着贼人就剁,“吧吧”一连几下,将贼人打的直嚷,口内说:“好一个胆大的妖精!出家人今天未带来法宝,我要有法宝,我必要将你拿住。好个胆大的妖邪!”山东马说:“我是个妖精?你别装着玩了。”老道猛一反身,站起来就跑,成龙就追。直见妖人扑奔魏家茶楼,在头前嚷“无量佛”,马成龙也嚷说“好家伙”。王玄真方一进茶楼门首,见有一道人翻身踢倒贼人在地,捆上了。山东马瞧着,心中甚喜悦,赶紧跑至近前,见是顾大哥,说:“多亏了大哥。来吧,跟我去奔大人公馆,钦差大人必奏明天子,大概必要封官了。连皇上都时常问你,因为你在五虎庄救驾之事。”

  顾焕章本是暗中大人,在路上跟随,今日还未到了出世的日子呢,扭头就走,也不回言,成龙也不敢追。此时无奈,叫茶楼铺内之人给雇四个人,抬着贼人上公馆,去见钦差。少时,雇来四个人至此,拿杠子抬起来,成龙在后面跟随,手拿瓦刀,告诉茶楼之人:“回头叫他们给你来送茶钱就是了。”说罢,随跟就走在那四个人背后,一直往定兴县南门而来。

  正走之际,只见马梦太带四个人来在面前,说:“大哥,你来了么?”

  成龙说:“来了。我拿住这个贼,名王玄真。带至公馆一问,便知是独角龙的余党。”说着,进了南门,至公馆门首。见好些人儿在那里说闲话,见二马带人拿贼人到了。梦太进里给人家拿出钱,给送人的拿了去。他与成龙将差事交与下面当差之人,二人进了公馆,至上房,见大人坐在那里喝茶,就将拿贼之事细说一遍。大人甚喜,吩咐:“叫县三班传伺候审问王玄真。”正说着,又吩咐:“叫众人带差事。”

  少时,将王玄真带到。钦差问:“你是哪里的人?姓什么?叫什么?”

  王玄真说:“我姓王,名玄真,在这城西三清观住。我乃自幼出家,人皆知我会看病,故此远近都常请我看病。我也不知为什么,被大人将我拿来,所因何故?此话是实,求大人恩典就是了。”钦差说:“人都知你是天地会八卦教,你不实招不成。左右,动刑!再问口供,说明实供招出,饶你不死。如若不然,想活是比登天费事!”王玄真并不答言,夹棍套在腿上,只听的“呵吱吱”一片声响,见贼人睡着并不言语。五刑俱用了,贼人还是没有口供。钦差见天色已晚,叫左右将贼人带下去,暂歇歇,少时再问。听差之人答言带下去。此时钦差用完饭,叫山东马成龙,细问拿贼的情节。马成龙又回说了一遍。大人说:“功过相敌。你不可贪功,诬良为盗,赖人图自己的功;诬人为贼,罪加一等。此话是实,并无一句虚言。”山东马说:“大人分心细问,大概他决不是好人。”

  天至初鼓之后,大人甚是着急。成龙此时已下去吃饭,书童在旁边也睡着了,靠着墙站着。大人伏几而卧,曲肱而枕之。正在似睡不睡之际,外面来了一个贼人,手执钢刀,翻身闯进上房,举刀照着大人就是一刀。不知钦差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桃柳营钦差初逢险 乘义渡二次又逢凶

诗曰:堪叹人生无百秋,为何日月苦忧愁。

  酒色财气缠身体,担心不舍怎回头。

  百年世事如幻梦,大数到来不自由。

  有朝一日阎君唤,一旦无常万事休。

  话说有贼来刺杀钦差,贼方至上房,只听背后一声,“吧哒”一声响,正中贼人腰上。贼人乃是独角龙马凯,因白天自魏家茶楼跑了,夜晚回来一问,才知是朋友王玄真被擒之事,夜晚入公馆行刺来了。方要杀大人,只听后面一声,正中腰上,马凯翻身蹿在院中,上房逃走。

  大人大吃一惊,心中一想:“既有刺客,可以派二马前去,必能拿获。”方要传话,忽听外面一响,扔进一个字包儿来,外面说道:“大人若审王玄真口供,照字帖行事,贼人必能招认。”书童从地下捡起递于大人,拆开一看,上有小膏药两贴,上写:“三皇甲子膏。”后面有一行字,上写:“三皇甲子膏,专治破金钟罩,贴在脚心中,口供定然招。江苏民子顾焕章奉献。”大人一瞧,早已明白,吩咐:“叫二马进来,传听差之人,带贼盗王玄真,听本部院严讯。”左右答应,两旁侍立。

  少时,将妖道带至上房台阶以上跪下。大人说:“你这东西,分明是邪教匪贼,竟敢不招!”叫马成龙过来,俯耳如此如此。山东马叫左右将老道鞋袜去了,将膏药贴上,吩咐:“动刑!”见老道浑身是汗,骨软筋苏,疼痛难言,说:“大人松刑,我承招就是!”钦差说:“松刑,招上来!”妖道王玄真苏醒多时,心中少定,才说:“我们是天地会,是供奉天地为主;八卦教,是立教之主,号称八卦真人,不过烧香念经,求天地风调雨顺。我们这个会总,是办会的头目,他是承办香供之事。至于大家全把钱给他,叫他留一本清帐。”钦差说:“我问你,是在当铺中杀人的独角龙,他也是你们会内之人,你说他是怎么杀的,我就饶了你啦。”王玄真说:“独角龙不错,我知道他也是会中之人,可不跟我在一处,他杀人之事,我实在不知道哪。”大人吩咐:“将贼人送县按律严办,行文拿获独角龙马凯。”传知县,说:“贵县,本部院理应参办,我念你吏员出身,为官不易。明天备办车辆马匹,本部院起身。知县打躬施礼,谢过钦差大人,遂下去了。大人将此事办完,叫二马下去歇歇,明日起身。钦差也就安歇睡觉。次日,知县备办车马,在此公馆门首伺候起身。大人上轿,吩咐免送,顺大路一站一站的望前行走。这一日,至监津县桃柳营,本汛的守备张海登同知县李和春,来接大人入桃柳营公馆。此时早有办差之人接了上站卡子,照上站样如数办理。伊大人传进知县、守备,问了问地面上之事。此时天色已晚,众人都出去,惟有二马还在旁边站着。大人说:“今日白天自北往南,临近有一段村庄,都是门前影壁上挂八卦,还有画白圈的,还有黑墙画白八卦的,不知是何缘故?我要请问本处文武官,又怕他们不说实话,我就也没问他。明天你二人去访访,如要有什么邪教匪贼妖言惑众之事,你二人访明白禀我知道,我自有道理。”二人下去用饭安歇。

  次日天明,二人起来换便农,用完早饭,吩咐外面不必伺候,大人并不起身,外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此时二人进上房,一见大人,说明去私访之事。大人说:“你们去吧。”

  二位英雄出了公馆,一直往北走了有一里之遥,见前面是昨天来的那个村子,一瞧,见家家关门闭户,并不见有一人来往。墙上画着白八卦,家家皆是如此。二人至路北清水戟门楼,双扇紧闭,不见有一人在此村庄街上。连忙打门,只听里面有人答话说:“哪位?”山东马说:“我们借光,问问你路。”“哗啦”一声,门儿开放,出来一人,黑面微有胡须,月白裤褂,高腰袜子,青布鞋,说:“你叫门作什么?”山东马说:“我们问问,你们这个村庄为什么都画这个八卦?是什么缘故,你可知道?”那人说:“你问这个呀?”“呼噜”将门儿关上了,也不言语。山东马再叫,人家也不出来了。二人无奈,也就不叫了。只听背后脚步声音,头前走的顾焕章,后方跟着一人,身躯高大,年约六十,黄面长须,一直往前追赶下去了。此时二位英雄一看,不知所因何事,也就不往前面村庄访问去了。

  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成龙、梦太二人私访事也就不提。单言钦差伊哩布在公馆想:“为人臣,忠则尽命。如今我国自定鼎以来,不知是有多少邪教匪贼索隐行怪,诳哄愚人。本部院受皇恩,理应到处与国分忧,办理清楚才是。今天二马一去私访,本部在此无味,何不也去带着书童外面访访?”遂吩咐书童六吉儿:“来,你给我更衣,跟我密访天地会的情形。”小书童也就换了衣服,大人带他出离了公馆,直望西走。见天地清和,风清气朗,入夏以来,绿树荫浓。方一出村口,望西一看,好一派初夏景致!怎见得?有诗为证: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牖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钦差遂信步游行,见人烟稀少,惟有农夫在野外耘田。大人走约四五里之遥,迎面有南北一道干河,两边有堤,并无有一点水。大人带书童过了一道干河,一直往西走,赤日炎炎,甚是天热。大人口内也觉得有点干渴,也想要凉爽凉爽才好,无奈不成,没有一株树。望西一瞧,一片野麦,有心要回去,又太走的远了。无奈望前走,方走了一望之地,见前面当道有一土台,上面有柳树一株,棚盖甚大。土台高有一丈七八,有台阶。大人遂上去,见上面高处又凉快,又干净,书童六吉儿将手巾铺在就地,也就请大人落座,书童也坐在树底下。大人说:“六吉儿,你不带着钱吗?你将钱放在五步开外,你站在那边打着了他,回公馆我赏你五两银子。”六吉儿说:“奴才不敢打。打着了,大人赏奴才五两银子;要打不着,大人必要责打奴才。”大人说:“你打着,赏你;打不着,也没你的事。”说着,六吉儿照着那地下放了有几个钱,立着站在五步以外,说:“你老人家瞧着。”只听“吧”的一声,大人见那钱打着,大人甚喜。你道大人这是哄孩子玩耍呢,此乃大人心中暗祷告过往神灵,说:“我这一出来公馆,来访这附近村庄怪异之事,如要小书童儿今天能打着,大概访贼必访的着;如要打不着,我也就回公馆去了。”大人是这个意思,见书童打着了甚喜。

  天有响午,只听西南一片声响,大人不知道。少时,有好些个逃难之人直嚷“救命!”后面汪洋大水,遍地皆是水,水花滚滚,波浪滔天,甚是可怕。见有一老儿,奔这个土台上扒来。大人瞧着不忍,叫书童:“快拉他上来,我要救这个人。”六吉儿不敢不去,方一下台阶,只听“呼隆”一声,大人也往下瞧着,连那书童六吉儿和那个老头儿都被水冲去了。大人“欸”了一声,说:“这是怎么说?这孩子跟我多年,他父母托付我照应他,今天一旦死在这里,也是他的命运该着。这小孩子作了什么损事?可惜!可惜!”叹够多时,见这水离大人这土台还有一尺来的还长哪!遍地是水,此时钦差甚是惊怕。原来这里离黄河近了,开了口子,水下来了,大人并不知道,心中说:“我哪里也不能去,四面是水,活活的把我急死了!”

  天约午错,正在危急,只听得正东有撑船之声,来了一只小舟,由东向西,直奔这个土台而来。见那个艄公年约三十以外,头带草纶巾,赤背,蓝布中衣,袜子未穿,青布鞋,面皮微紫,口中信口说:此处有个赵乡宦,打了一只救生船。

  每遇水灾常救护,尽渡来人不要钱。

  大人说:“好来,好来!你将我渡过去,我上桃柳营去,多多给你几两银子就是了。”那艄公说:“要是雇船趁早雇,往别处去雇。我们这是一只义船,行善的。”大人说:“来吧,更好,我给你们主人传名!”那船贴在台边之上,叫大人上船。钦差上了船,一直往东,就到了原来那条干河,应该往东奔岸,他往南进了一带芦苇塘,他问:“大人贵姓?哪里的人?干什么生理?”大人说:“我姓尹,名一人,北京城里的人,贩卖绸缎为生。今天是自桃柳营出来逛逛。”艄公说:“你老人家几时生日?”伊大人说:“二月二十五日。你问这干什么?”艄公说:“我们这里的财主有话,今天有这一场大水,先问问救了多少人,是姓什么,哪里的人,为是落帐;腊月三十在诸神圣前一焚,这也算是一点功德。朋友,你吃什么?我们还有一顿饭,愿意吃馄饨有馄饨,愿意吃面有面。”大人说:“倒不吃什么,渴了要喝一点水。”艄公说:“喝水现成。”

  正说之间,到了苇塘当中,船也站住了。那个艄公说:“朋友,你错睁了眼啦,到了你姥姥家了!”顺手抽出一口刀来,说:“你好好的脱衣服,将腰中带的银子拿出来!”大人一见,就知是贼船,趁水打抢,说:“且慢!我看朋友你也是被事所累,才能失志为贼。依我之见,你理应改邪归正,跟我上桃柳营店中去,我给你二百两银子,你作个买卖好不好?水贼说:“我姓何,名丁。我弟兄三个,有两个兄弟:一名何党,一名何横。好汉爷,我们自十七八岁在此作这水旱两路绿林的买卖,我实告诉你说吧,人也害过几百了。你不必怨我,你听我开导开导你:想你也有五十多岁,生长富贵人家,一呼百诺,吃喝穿乐,你也够了。还有一说: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王法不怕天,就是天子从此过,也得留下买路钱。”说着,只听船舱内说:“哥哥,哪里来那些个话说,结果他就是了!”钻出一个贼来,照着大人就是一刀。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顾焕章水内拒强贼 伊钦差途中遇旧婢

歌曰:终日忧愁,用尽心机不肯休。贫贱天生就,富贵天缘凑。算计到五更头,明朝依旧。略放宽心怀,乐得安闲受,因此上把妄想贪心一笔勾。

  话说自船中出来的那个贼,抡刀方才要剁,大人睁睛一看,说:“且慢!我问你叫什么?”那贼人说:“我叫何党,别号人称双头鱼。来吧,待我结果于你!”正要举刀,听得东边岸上有人嚷说:“唔呀!坑了吾,害了吾,要了吾的命了!唔呀!这么大水往哪里走呀?也没有船只,吾带着八百多两银子,是不能走呀!”里面两个水贼一听:“有这样大财,为何不发呢?”有心杀了大人,又怕溅一船血,叫别人瞧出来也不便,“先把他捆上就是了。”想罢,将大人捆好,放在船舱之内。

  两人将船撑开,出了苇塘。那边岸上站着一人,身体矮小,穿着道袍,拿着小包裹一个,甚是沉重。何丁一瞧,叫他上船来。那道人蹿上船来,坐在船头之上,端端正正的。何丁又问说:“你姓什么?哪里的人?你说说。”那老道并不言语。

  书中交待,来的此人正是顾焕章,暗保钦差大人前来。早饭后遇见大人带小童往西来,他遇朋友在那里说话,少时追下来,就不见大人了。水又发了来,遍地是水,把这一道干河灌满了。东边岸上没有水,此时他想:“大概钦差必被水淹死了。”正想之际,见一只船进了芦苇当中去了,他甚是着急,知内中必有大人,想主意,将包袱包了好些石头子,他才叫船出来。船上的水贼问他姓什么,他说:“你不必多问,我实告诉你,我姓顾,名从善。”两个水贼并不知顾爷的厉害,他还说呢:“我们这救生船有板刀面、馄饨。”焕章说:“好呀,我正在没有吃饭,馄饨甚好,大大的馅儿,薄薄的皮儿,给个高高的汤儿,用点海粉、紫菜,我喝一碗就够了。快去做,我尝尝!”此时两个水贼还当他是好话,说:“朋友,包袱里包的是什么物件?”顾焕章说:“是银子。”两个贼人说:“快,快!都给我拿过来,我饶你的性命!”说罢,船已至苇塘当中。贼人举刀照着顾焕章就剁,焕章一脚将贼人踢下河去。那个何丁也举刀过来,也被踢下去了。两个贼人在水内出头望上观着,焕章在上面用包袱之内的石头子往下打。两个贼人精通水性,在水里能睁眼睛识物,钻在船底下要翻这只小船。焕章见水底下一动,拉出短把刀,脱去道服,跳入水内,口中骂道:“好贼子,你哪里走呀!”说着,直扑贼人就是一刀。二贼何丁在前,何党在后,二人与焕章交手,水花儿来回乱滚,犹如搅海翻江。焕章一刀刺入何丁腿上,贼人带伤顺下流逃走去了。何党亦不敢恋战,亦就浮水走了。

  焕章上得船来,到舱中将大人放开。大人说:“你是谁?”焕章自通名姓。大人说:“你将我救回桃柳营公馆,我专折保奏。圣上也时常想念于你,因你在五虎庄有救驾之功。”焕章说:“多谢大人!”连忙撑出小船,直奔东岸,将大人扶下船去,说:“我看大人气色甚是不好,脸上有三道煞纹,现在去了一道煞纹,往后还有两道劫煞,应在今天,甚是凶恶。大人如闯过这三道煞纹,方保无事。我有故友相候,不能跟大人一同前往,大人快回去,走三四里遥,就是桃柳营,吾要去也。”说罢,往东北竟自去了。大人方要拉他,已去远了。大人无奈,往东行走,就不是才来的道路了。

  大人正往东走之际,见道旁有土房数间,随墙板门一个,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房西有枣树数株,又有十数棵野花,开的十分艳丽。左右并无邻居,独此一家。大人正看之间,板门轻开,出来一个年轻少妇,约在二十以内的年岁,面如白玉,唇若涂脂,眉如春山,目似秋水;身穿蓝布半大女褂,葱绿中衣,漂白袜子,雪青摹本挖镶花盆底云鞋;头发漆黑,梳着两把头,上面首饰,俱是时兴样式;手端一盆洗衣裳水,往街上来倒。大人一瞧,甚是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又自想道:“人家是一年轻少妇,我何必多想,不如走吧。”心中虽是如此想,不由的回头又看。

  见那少妇将水倒去,注目直看大人,口中说道:“尊驾,莫非是伊公吗?”大人说:“你如何认得我?”那少妇说:“老爷,怎么会不认得了?你老人家这儿来吧。”大人一瞧,细想说:“哦!原来是福喜呀!”这少妇由九岁到大人宅内,充当使女,其性最灵,大人甚为爱惜。当年大人作御史,正巡南城,福喜有父母俱皆老迈,时常至宅中找他女儿。这一日大人回宅,遇在门首,说:“你两个人是作什么的?”门上回道:“此乃是福喜家中父母,前来找他女儿。”大人见这夫妇甚是寒苦,进里面一问福喜,说:“你父母平素作何生理?”福喜回道:“一无所能。”大人说:“既如此,叫他在宅内吃碗闲饭就是。”福喜叩头谢过,只见他父母进来也叩头谢恩。大人说:“你们住在花园那里。”就是后来他父母身死,也是大人葬埋。福喜年至十七岁,在本宅有一书童,名叫德升儿,姓张,大人将福喜配他为妻。到去年,被姑奶奶那里借去他夫妇帮忙,因姑爷放了归德府知府,就将他二人带着上任去了。今在此处相遇,不知所因何故,连忙问道:“福喜,你不是从姑爷、姑奶奶上任去了么,为何还在此处,莫非有什么事吗?”福喜说:“老爷,请里面坐着,回头再说。”

  大人到院内,福喜把街门插上。大人见上房门外西边有大皮缸三个,一个盛着水,两个盖着酱篷。大人遂进上房落座,福喜过来请安,说:“适才间大人在外面相问,我不好明言,恐走漏风声。奴才等随大人到任之后,命我夫妇二人入都,接少大爷与姑娘一同上任去。自归德起身之时,正遇黄河开口子,我二人上了贼船,船家姓何,兄弟三人,名叫何丁、何党、何横,将我男人杀死。那时我求死全节不能。贼人将我载到此处,是他的住家,他有一个母亲,是双目失明,现在西屋睡觉。我至贼家已有七天,幸喜将我留在家内,又有贼党将他三人约出去了,将我交与他母亲看管。我有心要逃走,又不晓路径,他母亲说要将我留与他长子何丁为妻。昨日方要逃走,找衙门告状,又叫贼人遇见,将我拉回,他忙忙的拿刀出门去了,至刻下尚未回来。他母亲叫给他洗衣裳,我方才倒水,得遇老爷。老爷因何至此?”大人把方才之事细说一遍,说:“方才我遇见贼船,也是姓何,大概就是他。等我回去,到桃柳营公馆,派二马前来接你,并派官兵前来拿贼。”福喜说:“我惟候老爷救我!”大人说:“我要走了。”福喜说:“我给老爷前去开门。”方出上房,只听叩打街门之声,大人一听,是方才贼人何丁的声音。大人有心要走,又不能出去;有心要回来,又无处隐藏。福喜心中十分惧怕。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姚直正泄机小耗神 马成龙路遇真报应

歌曰:看破了浮生过半,半只寿,永无边。半中岁月苦忧闲,半里乾坤舒展。

  半城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衣服半俗半新鲜,学馔半丰半俭。仆童半巧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性儿半佛半神仙,性字儿半藏半现。一半还知天地,一半让与人间。半思后代与桑田,半想阎罗怎见?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便艳。船桅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半少却让滋味,半多反厌愁烦。百年苦乐细想参,学会了吃亏一半。

  话说贼人何丁叫门,福喜急中生智,把院中缸盖取下,说:“老爷,你快这里藏着!”老爷无法,望缸内就藏。福喜将盖盖上,方出去开门。只见何丁腿带重伤,一瘸一点往里就走,至西屋内,问他母亲要刀伤药,上罢随问:“我兄弟回来了没有?”他母亲说:“我不知道。”他说:“我先瞧瞧船去,回头再作道理。”贼人去后,福喜将老爷放出,天色已晚。福喜谆谆嘱咐:“老爷回归公馆,千万着人前来救我。”

  大人回至公馆,路遇成龙、梦太前来寻找。他二人访了一天墙上画白八卦、画白圈的这事,也没有访着。回归公馆又不见了大人,二人又出来相找。至半路方遇,随同大人回归公馆。二马问:“书童六吉儿哪里去了?”大人“咳”了一声,说:“他淹死了。”又把自己方才之事说了一遍,遂吩咐二马:“带领本汛官兵四十名,并地面官人赵路通,一同前往。”

  约有二鼓以后,来至何家洼,成龙说:“别嚷,听我吩咐:东边十个人,两个人举着灯笼,八个人拿贼。如从你们这边走了贼人,即办你们纵贼脱逃之罪。南、北、西,俱照如此预备。”梦太方要望里一蹿,成龙说道:“且慢!你蹲在墙根底下,我蹬着你肩头上墙,我先进院子拿贼,你在房上看着。”说罢,成龙扒上墙去,望下一溜,正在上不来下不去之时,又不敢嚷。此时梦太早已走了,成龙甚是着急,无奈望后一仰,只听“扑通”一声,摔在院内。里面就是大恶贼何丁在家,尚未睡觉,找他兄弟又没找着,方才回来歇息,只听“扑通”一声,他问:“是谁?”成龙答言说:“没有人。”何丁说:“你是谁?”成龙说:“我来拿你来了!”贼人拿刀蹿在院内,四外齐声嚷拿。贼人抡刀,照着成龙就剁,成龙用瓦刀相迎。上面梦太照着贼人一避血桷,将贼人打倒在地。众官兵赶在院内,将贼人捆上,放在车上,将福喜也唤出了,一同前往,至公馆来见大人。

  大人说道:“将贼人带上来!”大人说:“你还认得本部院吗?”贼人抬头一看,就是方才的伊大人,吓的贼人战兢兢的害怕。大人说:“我也不必多问你,把贼人交本县问明寄狱,候本院回京之时再为办理。”下面一干人等答应。天色已晚,大家安歇。

  次日天明,大人叫成龙、梦太,说:“我叫你二人访的事情如何?”山东马说:“墙上画白圈,是怕狼;画白八卦,为的是好看。”大人说:“不对!你等今天非访明白此事不可。你二人先下去吃饭吧。”成龙、梦太二人来至自己屋内,早有听差之人将酒饭摆好。二人喝酒,又提起方才大人说的这回事来了,真是无处去访。旁边有一听差之人答言说:“二位老爷访十天也访不着,此事关系重大,无人敢说。”成龙说:“你知道吗?你姓什么,叫什么?你自管说来,有什么祸事都有我哪,你自管放心。”听差之人说道:“我姓姚,名直正。我在这驿站里当差多年,常常伺候过往大人的差使。提起画白八卦、画白圈的事情,我们这里有一家财主,姓余,名四敬,别号人称小耗神,此人家产百万。那一年,我们这里闹蝗虫、水灾,在我们桃柳营西南有一座山,他明着是开山修路,每人日给工钱二百,暗中聚众招贤。此山名为剪子峪,进去有五千余人,俱不让出来。将山口堵死,上插两杆大旗,上写‘重整天地会,再立八卦教’,每日在里边操兵演将,传出信来,要将桃柳营六十一村俱皆扫平,如归降他教中,免死。人人惧怕,大家纷纷望里递花名册子,因此这些庄村俱是他们八卦教之人。门前画白八卦、画白圈为记。依我说,二位老爷回大人,就不必管这闲事:一则又未带官兵;二则又奉旨查黄河,也管不着地面上什么事。”

  成龙一闻此言,用完了饭,至上房见钦差大人,将姚直正之言细回了一遍。大人说:“我递折子,请大兵来剿灭。”成龙说:“大人所说有理,无奈要递折子请兵来,要是剪子峪之贼闻名逃窜,大人岂不闹了一个蒙君妄奏不实之罪?”钦差伊大人一听成龙说的有理,连忙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成龙说:“大人临近有近亲朋友带兵之人,可修书一封,调五百精兵,前来拿贼,半公半私。如里面贼势大,钦差再请兵来不迟,不知我说的是不是?”大人一听,心中说:“此人外面粗鲁,心内很秀,我也喜欢他。这一条计策甚好!”吩咐请幕府师爷办理文书,上卫辉府去调兵,给常明常大人写信,也倒甚好。就遣成龙前往,也倒不错。吩咐成龙预备行李起程,上卫辉府常大人那里去就是了。

  成龙领了官盘费银子,收拾物件要马。桃柳营驿站号头派人来,拉了一匹又小又瘦的马来,被成龙山东马一瞧,说:“朋友,你拉着回去吧,我还要去找你们号头,那里拣一匹瘦的才好,如他走不动,我还要扛着他轻身,你想对不对?”送马的说:“你老人家自己去挑也好。”遂把马拉了走了。山东马收拾已毕,这才换好了衣服,扛着褥套,带了他那二百银子,同梦太至马号。号头说:“上差老爷来了么?”山东马说:“来了。你这号东西,楞敢给我一匹瘦马!好好的把号簿拿过来,我瞧瞧!”号头遂将马花名册递与马成龙。马成龙睁睁细看,上写:“头一匹镇槽龙乌锥大黑马,二匹玉顶黄膘驹,三匹五名马,四匹赤炭火龙驹。”山东马说:“有这么些好马,你都不给我备一匹,快去把镇槽龙乌维大黑马给我鞴上了就是。”号头刘元见马成龙又爱玩笑,他就说:“老爷骑不的,这是匹劣马,性情最大。他要是愿意叫人骑,鞴了他顺顺当当能行二百多里地;他要是不叫人骑,你老人家可不知道龙性大着呢!鞴好了你老人家骑上吧,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他后腿一抬,就把你扔下来,那还是小可;他用前蹄一抱,将你抱在怀内,他就要对付活人。你老人家是上差老爷,我不敢担承这个罪,再挑别的就是了。”山东马一听,说:“你别装着玩了,快去给马老爷鞴上就是了。叫一名马夫跟着我。”说罢,将那乌维黑鞴上,也就有人将他的褥套搭上了马。马夫骑了一匹黄马在头前走。成龙说:“马梦太兄弟,你好好在公馆伺候大人,回头再见,我走了。”说着,顺大街带领马夫,二人一荡马,就是十数里地。少时,成龙说:“咱们前边卫辉府见!”照着马就是一鞭子。那马永不叫打,今天一着鞭子,他就犯了龙性,一直往下跑了。成龙双腿也夹不住他,只是颠颠。山东马直嚷:“救人哪!”早将马夫落远了。

  正跑之间,前面南北一条大路,两旁是山夹沟子,长有三四里,当中不能开车。马成龙收不住缰了,一直往里就走。从对面来了一辆草车,赶车直嚷说:“那边开!别来!外头开!”这马那里由的成龙,他就一直往前跑了,一见草车,他就眼一瞪,两个耳朵一摆,把后腿一抬,就将成龙扔下来了。成龙说:“不好,真要对付活人!”那马从草车一旁直望南跑了。马成龙起来说:“赶车的,你别走过去。”把赶车的抓住,说:“你就给我找马去,我还饶了你;如要不给我找马去,我就与你是一场官司!”赶车的说:“你就不说理!我们在这一条山沟里走了有一二里地,你方进山沟。你要是将马勒住,如何有此一段事情?我说的是不是?”山东马一想,说:“没你的事,我自去找去。”走了不远,将自己褥套拣起来,扛着望前去找马。走出了山口,望南一瞧,遍地麦苗,并不见自己之马,也没一个行路之人,心中甚是急躁,心中说:“我要是没有马,如何能走到卫辉府去?”正在发愁,只听对面有一人大嚷一声,直扑奔成龙而来。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金文学情急叫苍天 山东马慷慨施大义

诗曰: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闲?

  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世重重叠叠山。

  古古今今多变改,善善恶恶有循环。

  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过眼完。

  这一首野词,说的是人生在世,为名利为儿女,苦苦用心机,虽然良田千顷,尚嫌不够;盖下大厦千间,犹然不足。岂不知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知时务的,随缘度日,过此一生也就是了。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方才自正东来了一个年迈的老头儿,在那里说:“借光,朋友,你瞧见我的驴来没有?”山东马说:“我在这里还要问你瞧见了我的马来没有,你怎么就会丢了驴哪?”那个老头儿说:“你不知道,听我说吧。我们街坊有一个大黑驴,永远不叫人骑,我今天去跟他们借驴去了,他们家里人说:‘这个驴要是叫人骑上,顺天顺理快着呢;要不叫人骑,他又是个叫驴,你硬骑上他,他就闹。’我也不信,叫人家给我鞴上了,我说:‘我偏要骑定了,你们瞧着吧。’方骑上出了村儿,前面一个山沟,我又给了他一鞭子,他就跑下来了。里面来了一个草车,这驴一见,把头一摇,后腿一抬,将我扔下来了。我把人家赶草车的抓住了,不饶人家,叫人家给我找驴。人家说我不说理,山沟是窄,人家是车,我理应让人家才是。因此我来访问访问你,见着了没有?”山东马说:“没有瞧见。对了!与我是一个样,我的马也是照你一个样,是黑的,你瞧见了没有?”那老翁说:“我方才在那边见了一匹马,我怕有人找,我就拴在南边那个树林内树上了。”山东马说:“劳驾,那就是我的。罢了,我去先拉马去,你去找你的驴去。”那个老翁说:“好,回头再见。”

  成龙听他说的话儿奇巧,仔细上下一看,他身高七尺,黑面白须子,白剪子股小辫;白绵绸裤褂,青洋绸单套裤,白袜子,青缎子十耎缎皂靴,手内拿着青绸大衫;长眉大眼,相貌不俗。二人拱手作别,到南边有一里远林子内,果然拴着他那匹黑马。山东马一瞧,心中甚喜,将褥套搭在马上,也不敢打他了,也不敢骑了,慢慢的随他走。

  天也有日色将落之时,前面黑暗暗、雾潮潮,仿佛一座镇店。即至临近,果然是一座镇店。南北大街,路东路西,皆有客店。此时成龙总要找清静店才好。只见路西有一座大门,半掩半开,里面有一人说话,都没有劲儿了,说:“住店哪?里边坐着。”成龙说:“你这店里有多少房屋?有多少住客?住一天多少钱?”小伙计回说:“有二三十间房子,也没有一个人住。你老要住,瞧着给钱就是了。”山东马进店一瞧,路南里的马棚,北上房五间,西上房五间,大概西边还有后院。见这个小二年约三十岁,面黄带病的样式,身穿旧破小夹袄、旧单裤一条,两只旧鞋袜,将马接过去拴上、把褥套给成龙送在北上房屋里去,说:“老爷,你来吧,这屋内住吧。”马爷一进北上房,是一明两暗,在东里屋是两间明着。北边有一张八仙桌儿,南边靠窗户是条炕,炕上有一个六仙桌儿。北墙上挂着一个八大山人画的山水人物,一边一条对子,上写: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款落的是王渔洋写的。地下桌上点着一盏不亮的油灯。小二将褥套放在炕上,说:“老爷吃什么饭?”成龙说:“你们这里卖什么吃的?”小二说:“外边现有饭馆子,随便皆可。”山东马说:“你们这样大个店,怎么会没有厨房?”小二说:“我们此时买卖已为关闭,不做了,因为实在没钱吃饭,方才留住宿客人。”成龙说:“你会做饭不会?”小二说:“我姓韩,行三,当初这店开着之时,我就在灶上。要说是做点菜蔬,不敢说会,整桌酒席、应时小卖,俱都能做。”成龙从腰中取出白银一锭,约有四两有余,交与韩三说:“此银你拿去办理菜饭,连你们店中诸人也都够了。”韩三出了上房,叫:“刘四兄弟,别睡觉了,快些起来买菜去吧,前头就是咱们两个人了。”只听得西屋里有人答应,拿着菜筐儿买菜去了。少时,只见买了一斤蜡来,先给成龙把上房的油灯换上,随后将店门也关上了。在上房的东边,有两间东厢房,是厨房。将灯点上,炭火笼着,只听刀勺齐响。

  成龙在上房等候多时,老不见菜来,又想酒喝,自己站起身来,出了上房,听见东厨房有人唉声叹气。成龙站在窗户以外,将窗纸舔破,望里一瞧:炉中火甚旺,放着一个大铜锅,旁边桌上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四碟两碗,上面俱用碟碗盖好。又见韩三与一个穿蓝布裤褂三十多岁的吃酒,大概此人必是刘四了。

  正看之际,不觉失声说:“我花钱的还没有喝酒,那不花钱的倒先喝上了。”里边说:“老爷,你先不要生气!我们怕你嘴急,将菜做好,还没有望上端,面锅开了再一同端上去。”成龙说:“我等不得了,先给我温酒吧!”小二说:“老爷先请回去,随后就到。”成龙回转上房,少时酒菜俱来。成龙自己独坐吃酒,十分无聊,对孤灯一盏,思想旧日之事,正是:寒灯思旧事,断雁惊愁眠。

  “想我马成龙,自幼儿家业凋零,被困保府之时,已不想有今日。虽得有功名,尚未能遂俺英雄之志。”正在喝酒思想之际,忽听外边有叩门之声,有韩三答话说:“兄弟,你回来了?我给你开门去。”

  少时,听见院中有脚步之声,成龙隔窗一望,见外面月色甚亮,有一少年男子,年约二十多岁,身穿两截罗汗衫,白袜云履;白面目,眼似春星,两眉斜飞入鬓,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步步必摇,若似乎胸藏二酉言言者也,恐未能学富五车。成龙也不在意,回头还是吃酒,喝了几盅闷酒,叫小二端面。少时,小二将面、卤俱皆端在桌上。

  成龙将面拌好,方才要吃,只听得西后院说道:“苍天啊,苍天!不睁眼的神佛,无耳目的天地!再不想到我夫妇二人落到这般光景。”山东马把筷子望桌一放,面也不吃了,喊叫韩三。小二过来说:“老爷,你叫我作什么?”成龙说:“我方要吃饭,外面嚷的是什么?”小二说:“我说他一声,不叫他嚷苍天就是了。”说罢出去,站在台阶之上,望西院说:“大兄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别嚷苍天了,人家住店的嫌烦。”回身说:“我把面再给你罩罩吧?”成龙说:“不用,我吃这个行了。”

  少时,只听西院又嚷:“天苍啊,天苍!”山东马一听,连忙叫伙计说:“他不嚷苍天了,这又嚷天苍了!不知所因何故?”韩三说:“要提这一件事,话可就长了。在先我们这个金家镇,数的着我们这一座店。我们老掌柜的,是个创事业的人。到了少掌柜的手,就知道念书,不知道作买卖。这里是我们少掌柜的岳丈何先生代为照管。他是河南人,现在也回了家了。我们少掌柜的自己经手,他名字叫金文学,就把买卖作坏了,一年不如一年。自去岁七月间,这买卖就关闭了,买卖倒不亏空,全是他的朋友借欠保帐之事。金文学也算好的,他与他的妻何氏俱会画画。先前叫我与刘四拿出去卖,到了后来,离我们这有二里地,有个李家寨,那里住着一个李虎臣,别号人称李二雹头,很有点势力,结交官长,走跳衙门,包揽词讼。这一日,上我们店中来,叫我们少掌柜的给他画避火图,先给了五两银子,他就去了。过了三四天,我们在这屋里坐着,他竟自到后院上房,瞧见金文学夫妻二人在那里画画,一见我们少内东家,他就没话找话的坐着不动,要借给我们少掌柜的银子做买卖,叫我们二人当保人。少掌柜的当时说他是好人,自己跟他取二百两银子,立了一张借字,按月三分行息,这是去岁冬月之话。择日开张,他旧日那些个朋友又都来了,十七个人送一副福禄寿,就来吃个前三后二五,不留神还要偷点东西走。明是送人情,暗是来白吃。我们时常背地劝他:‘你的这买卖,现在是借人家钱开的,不可似从前那样乱交朋友了。’无奈忠言逆耳,直到今年三月间,钱也完了,买卖也关了。人家李虎臣来要银子,这里没有,就将少东家在滑县告下来了,到了衙门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我们托出人来说合,讨了个十天的限。李虎臣早说了,若没有银子,要将少内东家接了去,作为押帐。明天就到了十天的限了,钱也没有,官司也不打了。两口想要上褡裢吊,所以连声感叹,惊动了老爷。你吃面吧,不必多管闲事。”马成龙一闻此言,气的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山东马在此金家镇,要闯出一场大祸。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真报应戏耍山东 马赛报应暗偷老英雄

词曰:书中有花有酒,个中滋味不一。醉后衔杯奉菩提,觉后禅机有趣。

  陶潜篱畔菊密,浩然策蹇奔驰。造物由来各有时,得失总归天地。

  话说马成龙一听韩三之言,说:“你将少东人给我叫过来,我有话问他,此事是真是假,快去叫来。若果是真,我自有道理。”韩三一听甚喜,去不多时,带进金文学来,就是方才所见之人,见成龙躬身施礼。成龙就将韩三所说之事细问一遍,遂将褥套内所装定兴县给的那二百银子拿出来,给金文学以还李虎臣。还嘱咐他:“明日堂上再交,恐他再来讹你。”金文学接银子在手,躬身施礼道谢。成龙说:“你去吧。我要吃饭了。”金文学同韩三出去,成龙饮酒甚喜。韩三又端进两碗热面来,叫成龙吃。成龙又要吃面,只听得韩三说道:“我们少东家夫妇二人前来,与老爷道谢!”成龙说:“我不与妇人说话,快叫他们回去。”金文学自已又进来叩头相谢,他妻子何氏回后边去了。金文学与韩三一同出去。

  成龙这才又要吃面,忽听后面金文学夫妇又对嚷:“苍天哪!”成龙一听,甚是不乐。只见韩三进来说:“老爷,这事真就怪了!”正是:阎王造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说:“老爷,你方才周济他那二百两银子,他夫妇前来道谢,还能将银子带在身上吗?放在屋内,回去一看,不知被哪一个狠心的贼将银子偷去。他夫妇心中十分急苦,想是他二人命该如此,故此又呼天长叹。”成龙把眼一翻,说:“是了,这是吃事的,我自有道理。伙计,我后边车上还载着有两万多两银子,你放心,都有我哩。”山东马说的是气话,韩三转身出去了。

  成龙面也不吃了,慢慢的出了上房,见西边有屏门四扇虚掩,进了屏门,见路北上房三间,与这边成龙住的上房一通连的,窗上微露灯光。成龙来至窗下,听得里面夫妻悲泣之声,甚不忍闻。又听文学说道:“可惜!那位恩公白费一番好心,你我夫妻死在地府阴曹,也是感念他的好处。可恨这一个狠心之贼,将我银子偷去,害我们这两条性命。”又听见妇人之声说:“官人不必如此,你我夫妻死了吧。”

  成龙正听在这里,背后有人摸了他屁股一下。山东马回头一看,不见有人,心中说:“必是韩三、刘四这两个东西,见我在此偷看,故意玩耍我。我且不必管他。”说道:“金文学,你出来,不可寻此短见,我有主意救你。”里边他二人方才要上吊,听得外面有在上房住的那位恩公叫,慌忙出去。成龙拉着他到东院上房落座,说:“金文学,你的事,我也都知道。你认得我不认得?”金文学说:“我被事所迷,也忘了问恩公尊姓大名,哪里人氏,作何生理。”成龙说:“我姓马,名成龙,山东人氏。跟钦差伊大人当差,奉命至卫辉府搬兵,从此路过。你看那边不是我的褥套吗?”方才说到此处,回头一看,褥套与搬兵的文书俱都不见了。马成龙吓的身不摇自战,体不热汗流,半响无语。金文学说:“恩公怎么了?”成龙长叹一声,说:“你就不必问了,我这条命也完了。”又说道:“欸!不要紧,反正我失落了文书也回不去了,你两个人也不必寻死,这场官司我替你们打了。明天有公差来,我把他打跑了。李虎臣若到,我与他决不甘休,就说他抢了我的搬兵文书。”金文学说:“那不连累了恩公吗?”成龙说:“你不连累我,我也要管这件闲事。叫韩三拿酒来,你我喝酒解闷。”正是: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已休。

  二人闷酒残菜,直吃到斗转星移,鸡声三唱,东方发晓,天色已明。成龙说:“韩三,打净面水。”洗洗脸,喝了两碗茶,望韩三要了一根通条,在大门以内安放一个座位,等候那李虎臣。

  天至早饭以后,只见从门口过去有二十多个人,俱是短衣襟,小打扮,抓地虎靴子,年岁都约在二十左右。后边扛着一捆扒打棍,后边又跟着两个骑马的。头前一匹青马,马上骑着一个年少之人,黑紫面皮,一只眼睛;青绉绸的裤褂,窄腰愉靴。随后一匹白马,上边骑定一个美貌之人,身穿蓝绸裤褂,薄底快靴。头前那个叫独眼龙谢聪,后边这个叫白花蛇杜明。后面还有一辆热车,嫩黄油漆本地姣儿,雪青洋绉的围罩,十三太保的玻璃窗,洋绉绷弓,银灰摹本缎的卧厢,真金什件,俱是时样洋錾的花纹。套着头号墨里藏针的骡子,里面坐着是李虎臣,年有三十多岁,面似青粉,两道箭眉,一双圆眼,三山得配,二目带神;身穿蛋青大衫,雪青洋绉套裤,漂白袜子,酱紫摹本缎镶鞋;戴着墨晶眼镜,二纽上还有十八子的香串,翡翠扳指;手拿全棕满金折扇,斜坐车沿,进金家店斜对过路东大昌店内去了。韩三说:“马老爷你瞧,这就是李虎臣。前头那些都是他的余党,少时就来,须要留神。”成龙说:“不要紧!”自己将蓝布大褂脱去,小辫子一挽,手拿通条,等着李虎臣前来。

  只听外面一片声喧,有独眼龙谢聪带领打手赶到。谢聪手拿铁尺走进大门,说道:“姓金的,今天有银子便罢,没银子把人交给我们带去,就算完事。”成龙一听,用通条照着他那只好眼睛就是一下。独眼龙也不曾防备他动手,成龙一下子就将他眼珠子扎出来了。后次可以不必叫“独眼龙”,就叫他“双失目”吧。外面众贼党见独眼龙被伤,一齐前来动手,在大门前将成龙团团围住。李虎臣带着杜明在门外站着,见众人不是成龙的对手,他二人暗自着急,说:“这个胖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竟敢帮助金文学向我等动手。杜明,你有什么计策把他拿住?”杜明说:“我师弟已带重伤,我先去叫两个人抬回家去。”回身到路东店内叫人,带了四个人来,先将独眼龙用笸箩抬回李家寨去。

  杜明拉刀直奔大门以内,说:“你等不必动手,待我前来拿他!”众人往两旁一闪,白花蛇杜明言道:“你姓什么?为何在此助拳?是金文学请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找事吗?”山东马说:“我是从此路过,听见李虎臣是个恶霸,要以帐目折算人口,因此特意见见李虎臣是个什么东西!”杜明说:“那是我的师傅,在外边站的就是。你能赢得了我手中这一口刀,我银子也不要了,钱也不要了,带着众人就走,还算你是个英雄!”说罢,抡好就砍。成龙用通条望上一迎,杜明刀望回一撤,分心就扎。成龙望旁边一闪,抡通条就打,杜明急架相迎。

  二人斗有顿饭之时,成龙是精神百倍,勇力倍加。杜明看看不能取胜,望外一跳,说:“你们跟着我走,回头再见!”方出大门要走,成龙随后追出门外,说:“李虎臣,你别走,我瞧瞧你这个东西!”刚望前一跑,只听“扑咚”一声,成龙被人用绊腿绳绊倒,撒手扔通条栽倒在地,杜明举刀就剁。不知成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李家寨贼人拷成龙 滑县令缉捕二雹头

诗曰:损友敬而远,益友近而亲。

  结交择德义,不论富与贫。

  君子淡如水,岁久积于真。

  小人甜如蜜,转眼成仇人。

  话说马成龙被李虎臣余党用绊腿绳绊倒,杜明用刀就剁。旁边众人说:“且慢!等着把他带到咱们家再说。”此时众人就把成龙捆上,拉着他那一匹黑马,抬着成龙,一直望南,连金文学也抓住,拉着一同上李家寨。

  韩三、刘四害怕,上西院说:“贤妹,我们金大兄弟被人抓了去啦,他们来抢你来了,你还不快想主意吧!是我们要跳墙走了。”何氏娘子一闻此言,心中害怕,独在屋内悲悲惨惨,将门关上,要上吊死。方要拴绳,只听外面有人叫:“女儿,你不必寻死,我自有道理。”何氏一听,隔窗一望,见一白发老头儿在那里堵着门站着。何氏并不认识他是谁,说:“你老人家不可错认了人吓。”老翁说:“我实告诉你,我不是恶人。由你自幼儿五六岁之时,你父亲在这里教书之时,我认你作的干女儿,你忘记了不成?”何氏一听此言,“说的有理,也许是真。他今天来瞧瞧我,不然,他如何知道我父亲在此教书?无奈他这大年岁,怕是不成,难与贼人动手。”正想之间,听得那老翁说:“你不必心中狐疑,我在这外边坐着,等着贼来之时,我如把贼挡走了,我再见你,细说我的来历,你也先不必死。”何氏半信半疑。只听东院中李虎臣大嚷大叫说:“白使我的银子,我是不答应!我与他有个地方说话,我先把人接了走。众人跟我来!”方一进西院子,见路北里门首有一个老翁坐在那边台阶上,有一块石头在那边放着。那个老头儿身穿白绵绸裤褂,青洋绸单套裤,白袜青缎皂鞋,旁边放着一个青绉绸大衫;黑面目,白胡须;用手将石头一拍,石头就碎了,说:“李虎臣,你好好的过来!你如要搁的住我这一巴掌,我就把你饶了;要没有石头结实,你就不必前来讨死!”李虎臣一瞧,心中害怕,说:“我也不必与他动手,咱们先回去吧。”李虎臣叫众人快走。此时那老头儿把眼一瞪,说:“你等往哪里走?老爷子非得把你们结果了不可!我也绝不能与你们善罢甘休!”说着站起来,直奔众人而来。大众与李虎臣心中害怕,一直的就望外跑,一个个连命也不顾了。少时,出了大门,李虎臣上车,大家逃走。

  回到李家寨,见里边人出来迎接,李二雹头下车进里面外客厅。上房五间,东西各有三间配房。天棚底下捆着金文学、马成龙,二人在那里大骂不绝声。李虎臣到上房廊子底下落座,说:“你等将独眼龙谢聪送回他家去了?”众人说:“是送回他家去了。”又吩咐:“将山东马给我带过来,我问他是作什么的。他好好说实话便罢,若要不然,你们把那石头槽儿扛子预备好了就是。”左右有人答应说:“既然他这个姓马的拿了来,也要问问他,在咱们这个地方有案没有案,叫他打一个托案。”李虎臣说:“有理。把他给我带上来,我问问他。”

  众人把马成龙带上了上房台阶以下,众人说:“跪下!跪下!”山东马说:“跪什么?别装着玩了!”后面有一个小子用杠子把成龙腿一打,成龙不能支持,竟翻身栽倒就地。李虎臣说:“我们滑县近来出了一案,大概是你作的,在路打劫过往官长,你们是有多少人?趁此实说,免得庄主动刑!瞧你就不是好人,你又帮金文学动手,打坏了我的徒弟。你说便罢,要不实说,我必要动刑勘问!”山东马破口大骂,说:“小子,你自管来,我偏不怕你打我!咱们两个有地方去说去!”李虎臣吩咐:“动刑!”只见众贼党齐来将山东马用石槽一掂,那杠子一轧,“嘎游嘎游”的,山东马的骨头都酥了,疼痛难忍,说:“李虎臣,你放下我来,我招了就是。”看来是什么样的英雄也是怕打,又怕非刑。此时成龙心想着说:“这个东西,大概必将我送入县衙,那时我见了知县再说也不为晚。”想罢,说:“打劫过往的官长是我们。你不必动刑了,到县里再说。”李虎臣吩咐:“把他带下去。带上金文学来,我瞧瞧他!”

  少时,成龙由人带下台阶,就在天棚底下捆着。又把金文学带了上去了。大家齐嚷:“跪下!”金文学吓的战战兢兢,正待要跪下,只见外边门上来报说:“有滑县公差王雄王头儿、李豹李头儿,带领二十多名伙计、四辆车,在门首要见庄主,不知所因何故?”李虎臣一听,一楞,心中说:“没有事,他们来作什么?”遂吩咐:“请暂把金文学捆在下面去。”

  少时,家人带进两个头儿,一见李虎臣,都说:“庄主,你别走,我们老爷叫我们来请你来了,你快些跟我们走吧!”李虎臣说:“二位既来到我这里,是谁把我告下来了?你们说说,我就知道了。”二人说:“你要问原告之人,跟来现在门外,你跟我们到外面,你一瞧就知道了。”李虎臣说:“原告在哪里?”两个头儿说:“在大门以外等着你哪!”李虎臣气往上一冲,说:“我去瞧瞧他是怎么个人物?吃了熊心,喝了豹胆!”站起来往外就走。方至大门,只见有二十多名公差在那里站着,一见李虎臣出来,大家说:“来了,来了!老头儿,你见见他吧!”又见从人背后过来了一人,把李虎臣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个老头儿,就是方才在金文学家中那个。因他们大众抢人,被他追跑了。他就说:“女儿,你不必害怕,你在这里等候,我去告他去!”何氏说:“你老人家姓什么?我还不知道哪。”老头儿说:“我叫报应。”正说之时,韩三、刘四回来了,报应说:“你两个把门关上,我去上滑县去告李虎臣去。”说罢,扬长而去。

  至滑县才五里地,到衙门一喊冤,里面门上二爷出来一问他,他说:“我是大同府的人,姓鲍,名英,先在外面保镖为业。这李虎臣是我干儿子,他自幼就不务本分,近来我在他家中住着,他又约人打劫过往官长,窝赃隐贼。我劝他他不听,他反说我是坏他的事,我不应该管他的闲事。因为地面上出了这样逆案,我怕叫老爷的贵差访着,我有知情不举,纵贼脱逃之罪。”门上人叫值日班头,带他回明老爷。当堂派王、李二位,带二十名散役,去拿李虎臣。众人方要走,鲍英说:“老爷别叫他们去,怕拿不了来,那时我倒闹了一个妄告不实之罪,我跟了他们去吧。”老爷说:“既然如此,也好,王雄,你带他前往拿获李虎臣。”众人这才出了衙门。在路上,鲍英说:“二位班头,你们知道李虎臣是个龙阳生不知?”众人说:“实在不知,这话是真的吗?”鲍英说:“焉能是假的哪!他跟我睡过觉,他是我的龙阳生,你们如果不信,到了他那里,他一见我就跑。你们可别告诉他,是我告了他;要是告诉他,那时他就不敢出来了。我说是不是?”众人半信半疑,也不知真假。少时,到了李家寨,他们二位班头进去,不大的工夫,将李虎臣领出来,鲍英说:“小子,你还认得我吗?”吓得李虎臣往里就跑,背后面两个头儿把他锁上,说:“姓李的,你先别走,跟我们过堂去吧!”二位头儿去到里边,把天棚底下捆着的马老爷与金文学解下来,带着到衙门去。王雄、李豹说:“马大老爷,你为什么叫他捆上?”成龙说:“到了衙门就知道了。”原来这两个头儿,那一天奉县主之命,在桃柳营去探听钦差从那条路走,正遇成龙,说了半天话,今天不知为什么叫李虎臣捆在这里,故此认得。先解下成龙,说了好些个好话;然后把金文学放下来,一同至县衙。

  正值老爷升堂问事,王雄上去禀明说:“奉旨查办黄河堤工的钦差伊大人的委员马老爷,不知为什么在李虎臣家捆着,现在外面,要见老爷。”知县王仁吩咐:“请进来!”成龙进内,至大堂,知县叫“看座”。成龙落座。知县问:“兄台来此何干?为何与李虎臣打架,不知所因何故?请道其详。”成龙先通其名,就将“奉大人之命,上卫辉调兵,从此路过,住金家店,早晨起身要走,正遇李虎臣至金家店抢人,瞧见我这匹马好,他一定要买,我再三不卖,他喝令叫人将我马匹、公文、褥套一同抢去,又用绊腿绳将我绊倒,拿到他家,私立公堂,严刑审问。他还说我是打劫过往官长之贼。正在审问之际,被老兄贵役一并传来。我也不打官司,把我的公文、马匹给我找来,我就走路,也不管别的闲事。”

  知县吩咐:“把鲍英、李虎臣带上堂来。”先问鲍英道:“你告李虎臣窝赃隐贼,若果是真情,本县定然有赏;倘然是虚词妄告,必然重处于你。”鲍英说:“老爷如其不信,老爷带着人一同去起赃,我为的是老爷地面上的公事,又不是我两个人的私仇。”知县又问李虎臣道:“你这个东西,胆子太大,目无王法,打劫官长,抢夺委员老爷的公文、马匹,大概并非好人!”吩咐王雄、李豹:“带着鲍英、李虎臣前去起赃,务要将委员老爷的公文、马匹急速带来。”众人下去。

  李豹带着李虎臣,王雄带着鲍英,到李家寨将赃起出来,惟不见了褥套,公文。众人无法,出李家寨带领二人回衙,再作道理。行至半路,李虎臣一想:“这场官司我可打不了,我得想主意逃走。”想罢,说:“李头,咱们哥俩有交情,你把锁子松一松,我解一解手儿。”李豹把锁一松,只见李虎臣双手一夺,带锁而逃。李豹将要去追赶,王雄说:“你别追他,他的案情重大,我知你们两个人是甚么事?他要是用钱买通了你,他跑了你也跑了,莫非叫我一个人打这官司吗?不行,你别去追了!跟我的伙计们,把李头给我锁上。”李豹说:“王头,咱们一个衙门当差,可过不着这个样子。”正说之际,见鲍英说:“我给你们追去。”说着,反身就跑。王雄也要去追,李豹说:“等等!方才我要追去,你不叫去,叫人把我锁起来,你这回也别走。跟我的伙计们,把他锁起来,不用原被告儿了,这场官司咱们两个人打了吧。”说着,来到衙门。

  老爷正在堂上办事,成龙在一旁坐等。只见一干人来到公堂跪倒,老爷说:“带李虎臣。”李豹说:“跑了。”又说:“带鲍英。”王雄说:“也跑了。”老爷一听,冲冲大怒,说:“分明是你等贪赃卖放!拉下去,给我打!”方要动刑,从外面来了一人,口中大嚷一声,跑上公堂。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卢文龙夜入金家店 金眼雕捉拿李虎臣

诗曰:也无烦恼也无愁,本分随缘莫强求。

  无益言语休开口,不干己事少出头。

  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

  识破世情天理处,人生何用苦营谋。

  话说知县在公堂上正要打王雄、李豹,自外面来了鲍英,上得堂来一瞧,连忙跪倒,说:“老爷不必责打他们,适才我追赶李虎臣,他进了村庄人家去了,我恐老爷着急,急速回来。”老爷说:“李虎臣走了倒是小事,把马老爷的公文、褥套给找回来就算得了。”鲍英说:“老爷不必着急,我替老爷将此事办好了就是。”说完,叫道:“老马,你这里来。”

  山东马下得堂来,说:“鲍英,你作什么?”鲍英来至仪门,说:“老马,你的公文、褥套是叫人抢了去吗?你说良心话。昨夜晚上在店里金文学窗户以外站着之时,有人摸了你屁股一把,你知道不知道?”成龙说:“我知道,大概就是你这个东西吧!”鲍英说:“褥套等物,连你周济金文学那二百银子,都是我拿了去了,你别告诉知县。你就说公文失落也回不去了,望他要五百银子,你就说海角天涯以访公文下落。他不能不给你,若叫钦差知道,在他这地面丢了公文,连他也担不起。”成龙说:“我去望他要去,你可不许不给我褥套、公文。”说罢,来到堂上,与知县言道:“我的公文不要了,你给我五百银子,我从这里海角天涯自己找去,没有你的事就是。”知县说:“金文学大概是被李虎臣讹诈,当堂具结完案。”说:“老兄,你先回金家店,回头着人给你送银五百两就是。叫外面将马老爷的马给鞴上。”成龙说:“不用,我走着去,回头连银子带马一同给我送到金家店就是了。我可把鲍英带了走。”知县甚是愿意,遂说道:“鲍英,你就跟着马老爷去,案后捉拿李虎臣与你无干。马老兄台请去,随后马匹等件,一同送到。”成龙带鲍英来至衙门以外,说:“你把我的褥套、公文放在哪里?趁此快说!”鲍英说:“我没有拿你的褥套、公文,你要走就走吧,我不管了。”说罢就走。成龙追也追不上,叫也叫不应。成龙说:“是我的报应,你报应了我了!”说着,出了滑县南门。

  只见护城河水流得甚涌,山东马自己越走越难受,说:“我本是奉命调兵来到金家寨,因为多管闲事,正应了俗话:‘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手扶着吊桥,望河内一看,思前想后,并无活路,想:“我马成龙好容易得这个守备,因为失去公文,有心回去,身担重罪;若不回去,哪里是我安身之处?”越想越惨,“不如投河一死!”想罢,翻身望河里一跳。此水深有一丈,跳将下去,正落在分水石上,坐在那里,水刚到他脖颈。他本是急的浑身是汗,着凉水一冲,甚是爽快。一个猛劲,他疑惑他死了,坐在分水石上,他说道:“阎王爷在哪里?还是我自己去找他,还是他来叫我?”惹得桥头之上众人观看,有说“是半疯的”,有说“是痰迷心窍的”,也有说“是伤寒病没好汗憋的”,大家直议论。成龙抬头一瞧,只见鲍英老头在上边,只是乐,说:“窃勺!你今天也跳了河了,我冤着你玩哪!你上来,我给你公文吧。”成龙这才知道是没死,慌忙站起身来,蹿上南岸,鲍英说:“你同我走吧,咱们两个到没人的地方再说吧。”

  二人来至南关以外,鲍英说:“兄弟,你认得我不认得我?”山东马说:“不认得。”鲍英说:“我住在大同府宣豹山,姓邱,名成,别号人称金眼雕,绿林中人称报应,到处专杀贪官污吏,惟有剪除势棍土豪。当年保着彭中堂西巡,过宁夏府,到过贺兰山,破过牧羊阵,金殿封过义士。我是闲游三山,闷踏五岳,专打世间不平,一生自己无事,尽为他人所忙。”成龙说:“原来是老英雄了。此处并非说话之所,请到店中再讲。”

  二人遂来至店中,韩三、刘四连忙迎接倒茶,金文学也前来相见。少时,知县遣人送来马匹,银两,交与成龙收下。邱成说:“我去给你取褥套去,在这西院养鸭子的窝里放着哩。”少时将褥套取来,交与成龙。成龙换上干衣,连那二百两银子都在褥套之内,惟有公文踪迹不见。成龙说:“邱大哥,你不可玩笑,快把公文给我拿出来吧。”邱成说:“不晓得什么公文。”山东马说:“我调兵的文书在里面,怎么会不见了?你快快给我找去吧!”金眼雕一听,心中大怒,说:“兄弟,丢不了这个东西,这是有人望我玩笑,大约也没有人敢偷我。咱们今天晚上等着,他大概必定前来。”山东马说:“不要紧,叫金文学去叫两桌菜来,打两坛酒,给伙计们一桌,咱们三个人一桌,且吃酒,消愁遣闷。晚上各屋预备着灯,俱用大盆扣上,听我一嚷有贼,就把灯献出,不可有误,以好拿贼!”大家依言,同金文学及邱成等三人吃酒,直吃到黄昏时候。成龙将那七百两银子,俱给与金文学了,说:“酒钱,你就拿这个银子给他,所余的都周济你了,爱作什么随你的便吧。你上后边去你的,我们还要喝酒。”那金眼雕邱成一看,甚是佩服马成龙,无奈心中有事甚烦恼,吃酒无兴,焉能多饮。天有二更时候,不见有贼来。山东马心中焦躁,站在炕上,把脑袋伸出去打呼声,等着贼来。

  少时,只见从东边房上下来一人,背着单刀一把,直扑奔上房而来。成龙方才要嚷,自己出了神,把嚷都忘了,干张着嘴着急。金眼雕早看见,蹿在院内,贼人一见,蹿上北房去了。邱成随后追去,贼人由北房又奔至西房上。山东马站在院内直嚷:“有贼!有贼!”韩三、刘四方一拿灯,双手一歪,把盆也摔了,灯也灭了,吓的二人不敢出去,只见贼人方至西房,只听“嗳哟”一声,贼人栽倒在地。成龙过去拿住,只见金眼雕下来,将贼人拿进上房,用灯一照,正是李虎臣。邱成说:“小辈!偷公文者并不是他。”原来李虎臣自白天逃走,不敢归家,候至夜晚到家中一看,亲信之人俱皆逃走,自己家口并不知去向。无奈找刀一口,至金家店,打算要来采花,采花之后杀了何氏,以报今日之仇。不想方一进店,就被成龙等拿住。成龙也不问他,叫伙计交与地方官人,送县严究审讯。邱成说:“盗公文之人不是他。马贤弟,贼人是你拿住的吗?”成龙说:“不是,我在下边瞧见,好象有个人把他踢下来的,我到外边问问房上是谁?”

  成龙来到院内,面向西房上一看,并无一人,口中说:“房上那个朋友,你下来吧,不用在那里探头,我都瞧见你了。”只见从房上“飕”的一声,跳下一人。成龙说:“朋友,进里边屋内坐着。”见那人点点头,同他进了上房。邱成睁眼一看,见此人身高八尺,面似姜黄;一身青夜行衣,靠背背金背刀;海下一部黄髯,环眉阔目。成龙说道:“你坐下。”那人点点头,并没言语。成龙说:“你喝碗茶。”那人接茶在手,竟自喝了,并没让人。成龙说:“你喝酒。”那人接杯在手。正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

  成龙说:“你吃点菜。”那人各样菜俱都吃点。成龙说:“茶也喝了,酒也用了,菜也吃了,你倒是贵姓呢?我的调兵文书是你拿去不是?”那人说:“你也不必问我姓什么,要问你的调兵文书,可不是我偷了去。我可知道,昨夜晚我住在南隔壁店内上房,天有二更鼓以后,有我一个朋友,他说从你们店里得了一个黄包袱,打开与我一看,我说:‘这是调兵的文书,你偷他也无用,这要叫人知道,惹这个乱儿不小。’我那个朋友说:‘也不必留他,就在灯上烧了,以免后患。’”山东马听到这里,“嗳哟”一声,栽倒在地。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伊钦差攻打剪子峪 马成龙独战小耗神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时临辰后,子到方能救。这都是出世大原由,凡情怎够。孝子贤孙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赠一笔勾。

  话说成龙栽倒就地,半晌不语。邱爷忙把他扶起来,说:“你这个朋友就不是了,怎么把我的兄弟气倒,是怎么回事?”那人说:“他倒是爱问我,我是交朋友的心肠,为的是告诉他知道。他没听我说完,他就气倒了。”成龙方才睁眼,说:“我的公文是被他烧了?”那人说:“你听我说完了。他方要烧,被我一抓他,将公文夺下。他说:‘你夺我的作什么?你说说我听。’我说:“你要把他烧了,恐怕害了好人,你给我吧。’他说不给我。他日行一千里路程,夜走八百不亮,他由昨夜三更时候,他就往云南去了。你说这事,我一想不对,倘要有人来找我要此物件,要是我的朋友,我该如何?我故此又把他追回来。现在我们哥儿两个夜晚前来探探,丢公文的是谁,走了没有?多蒙尊驾抬爱,又把我让进来,我故此说都是实话。我叫我这个朋友进来。”

  说完,遂大喊着说:“兄弟,你还不进来吗?”只听外面有人答言,进来了一人,身短小,短打扮。山东马一瞧,认的是拜兄顾焕章,赶紧过去一见,说:“大哥,你还好?我不知是你拿了公文去。”焕章说:“你奉大人之命,你不去调兵,你在这里作什么?这是公文包一个,给你就是。若不是我们哥儿两个暗中跟随你,岂不叫人家笑话!”成龙接公文在手,说:“来吧,我给你们哥儿三个见见。”

  这位老兄姓什么?原来顾焕章自从河岸遇大人分手,他说他还有朋友等他,就是先来的那个人,姓卢,名文龙,别号人称黄面太岁。当初与焕章患难之交,这就是他。二人方知小耗神在剪子峪聚众起立邪教,正算计该如何办理,见成龙从面前过去,在马圈挑马,他二人才知是上卫辉府去调兵。二人暗中跟着,又见一个老头儿在马后,跟着那马一样快,二人甚是惊疑,慌忙也就追下去,见他遇成龙说话,二人暗中知是一位英雄。晚间到了金家店,见他戏耍成龙,偷了褥套,他暗中把公文拿出来,今夜晚同来在这里瞧瞧怎么回事,将公文给了成龙。

  听他说要给见见,只见那老英雄说:“不必见。我姓邱,名成,别号人称金眼雕,住大同府宣豹山,江湖绿林都叫我报应。你认得我了,你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焕章道了名姓,邱爷说:“好,咱们俩去上外边无人之处,我看你有多大本领!”说罢出去,翻身上房,说:“我在村南双松林内等你,去是英雄,不去鼠辈!”焕章说:“老匹夫,休要无礼!待我去瞧瞧,你如何赢的了我!”也跟着出去上房,追下去了。山东马说:“你们别走!卢文龙,你也不去劝劝他们吗?”卢爷说:“不要紧。我去告诉你说吧,天明了你去调你的兵,你自管放心,我去了一说,他们就不动手了。”说罢,也出去上房,飞身走了。成龙有心要追,又不会上房,又不放心。有了公文,无奈候至天明,叫韩三把马鞴上,去上卫辉府去,料想他们三个绝不能打起来,遂上马出店。金文学说:“恩公,我也不送你了,你到了卫辉府,可别耽误了。尊驾前程万里,你我后会有期。”说罢,分手上路。这天到了卫辉府,方到常明总镇大人驻扎之所,只见那边跟他来的马夫过来说:“老爷,你老人家方才到?我等了一天了。”马爷说:“把你落在后边了,我住店耽误工夫,你先来到此处甚好。也罢,咱们先投了文书,然后再说。”遂至号房,投文书与书信进去。少时,有一个家丁出来说:“马老爷,先在号里吃饭吧,明天起身。”

  次日天明,马爷听见外面人声喧嚷,进来一位头戴青泥得胜盔,高提梁,双岔尾,银灰贵州绸子单袍儿,穿着官靴;面如紫玉,双眉重大,二目带神,一表非俗,带笑说:“马老兄台,弟王庆奉大人之命,同兄台到钦差伊大人处拿贼,外面大队点齐,弟带领前去。”山东马说:“好,咱们就走。”到了外面一瞧,旗招展,五百步队精兵甚是整齐。还有三个人站在那里:千总谢守仁、守备刘明、记名千总谢守义。大家齐与成龙见面,问好说话。此时大家起马,在路上还是成龙爱玩笑,说说笑笑,这一天到了桃柳营,进公馆见大人,回明了调兵之事。

  天色方至巳正,大人吩咐:“兵伐剪子峪!”一杆大旗,是这里地面上官预备的,上写“钦差伊”三个大字。马成龙与马梦太跟随着大人马后,王都司带兵,离桃柳营,到剪子峪东山口外。只见上面也没有一个人把守眺望,不知所因何故,吩咐:“列队!”大众呐喊,也不见一个贼人出来瞧瞧。天至日落之时,方才收兵,安营下寨。大人一夜并未敢睡,又不知里面是有贼没有贼,甚是狐疑。

  次日天明,大人又列队,吩咐派人探去。这座山是三个山口:一个在正南;大人列队在这里是正东;西边还有一个山口,不知是在何处。派的人去了半天,只见他回来说:“里面进山有五六里之遥,往南有一个山湾,里边有些个杀气,怕的是贼在那里。”

  正说之间,只听得里边号炮之声,一片声喧,从里边出来有三千多贼,俱是头裹白绫巾,短打扮,手执长枪大刀,双龙山水势,分为左右;当中两杆大旗,上写“重整天地会”,下写“再立八卦教”。当中一匹马,马上有一人,身高九尺,头戴三角白绫巾,身穿蓝绸箭袖袍,腰系青丝带;面如乌金纸,勒马横枪,怒目横眉。南边站着一个,头戴三角白绫巾,银袜额,二龙斗宝,迎门茨菇叶乱氎,宝蓝缎子箭袖袍儿,青绉绸中衣,薄底快靴,手拿一杆虎头錾金枪。北边站着一个,也是三角白绫巾,双插白鹅翎儿,金抹额,粉缎子箭袖袍儿,甚是威风凛凛。头前站着是定兴县逃走的独角龙马凯,倒是随常的打扮,甚是威风,手拿鬼头刀一口,在那里说:“我去瞧瞧这个姓伊的,他带领是有多少英雄前来,我必要拿他就是了。”此时马凯在当场一站,说:“哪个不怕死的过来!咱们动动手儿。”

  只见把总李德胜说:“众位看我去拿他去!”说罢,一直的跑到独角龙面前,说:“小辈,认得李老爷吗?”抡起豹尾钢鞭就往下打,马凯用刀相迎。二人杀在一处,两三个照面,马凯的刀劈面一剁,李德胜钢鞭望上一迎,贼人撤回来刀,分心一刺,只听“哎哟”一声,李德胜躺在杀场,当时身死,也算为国家尽忠。独角龙马凯洋洋得意:“还有谁敢前来动手?”千总谢守仁拧手中长枪,直刺马凯。马凯一见,望后一闪,说:“小子,你别讨死!”刀望里一进,三五个回合,谢千总败回去了。怒恼了都司带兵官王庆,说:“来吧,我去拿这小贼种!”跳下马来,抡刀直奔马凯剁来。一来贼人战败了两个人,也有点力尽精衰,因此王大人过来,他又不是对手,几个回合,败回本队。

  小耗神余四敬下马摇叉,通名大骂至阵前,怒气填胸,说:“小辈,是什么人?”王大人说:“下司乃怀庆镇镖中营都司王庆是也。因为你等私立邪教,引诱愚人,我等奉钦差之命,前来剿灭乱贼。你不必发威!依我说,你早早归降,求钦差饶你性命,你还算是一个知罪改过之人。如若不然,那时想活,比登天还难了。”小耗神说:“你等不过是乌合之众,也敢口出狂言!天下人人有份,惟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你趁早归降会总爷,也不失封侯之位。”王大人心中大怒,说:“贼子大胆!我定要结果了你!”二人大战多时,小耗神力大叉沉,他又久练。王大人先年出兵在外得的功名,自得了实任,他就不练了,今天如何是余四敬的对手?他刀往下一剁,小耗神一闪身,刀就落空了。余四敬用叉分心就刺,王大人想要内就来不及了,左肋之上着了一下,王庆败回本队中。谢守义出去也败了回来,刘明出去也败了回来。

  马梦太抡短把刀出去,站在贼人对面,将刀望肋下一夹,从跟头褡裢内取出鼻烟壶儿来闻烟,摇头晃脑,在那里说:“余四敬,你这个小辈先别逞能,老太爷来拿你!你认得老太爷不认得?”余四敬说:“你是何人?”瘦马说:“我在安定门里国子监住家,姓马,名梦太,别号人称瘦马老爷。你打听打听,里九外七、皇城四门、前三门、外九门、八条大街、五城十五坊、南北衙门、大宛两县、顺天府都察院,没有不认得老太爷的。就是你这么一个刀切的、二五眼手做的、面钢炉儿小子,你攒馅包子晚出屉,别装着玩,老太爷今天与你各分上下!说着,先将烟壶儿装在褡裢内,拉手中刀,说:“来,来!咱们爷俩动动手!”抡短把刀一刺。小耗神听了半天,也不知这些个外话,见刀刺来,用叉相迎。二人一照面,梦太刀望回一位,分心就刺。贼人用叉一崩,梦太的刀撤回来,拦腰就刺。贼人的叉双手往外一推,将刀推出,趁势抡叉就望头上盖来。马梦太忙望后闪,见贼人勇猛,败回本队。山东马跳下坐骑的黑马,把蓝布大褂脱去,把小辫一挽,就是山东绸子裤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鞋,大瓦刀在后边裤腰带上掖着,手拿桑皮纸的折扇,出离了本队,说:“小耗神,你这号东西,望哪里走?我来了!”说罢,望前直走,看可到了贼眼前,只听小耗神说:“会总爷是英雄,不能暗中伤你,通上名来!”山东马面向西一站,冲着贼人说明自己的名姓,用手中扇子一指,说:“小辈,你就是小耗神吗?”贼人见成龙赤手空拳,又听见独角龙马凯说过他的厉害,用手中叉照着山东马就是一叉。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山东马空手夺叉 伊钦差山口受困

诗曰:英风锐气世无双,逆贼无知枉逞强攻乎异端迷本姓,终叫名败与身亡。

  话说小耗神余四敬的叉,照着马成龙前胸一刺,山东马手中又无兵器,这时候要回手拉瓦刀也晚了,把眼一瞪,说:“来吧!你望我这里刺吧!”把胸一拍,见叉将要到胸前,他望后一撤,将叉头让过去了,用手把叉杆一抓,二人在战场之上就夺起叉杆来了,也分不出谁的力气大。这两个人夺这一杆叉,是半碗饭,谁也不能让谁。老马急了,把手一扬,说:“小子,着宝贝!”只见一片白光,把小耗神给蒙住了,望后一闪,那叉被成龙夺在手内。余四敬望回就跑,伊大人传令进兵。五百大队一直的望西一冲。八卦教众匪贼一回头,齐望山里败,大人的队望前就追。

  方进山口,走了不远,只听得背后一声炮响,将进来的那山口被贼人堵住,上边滚木礧石望下砸打,正截官兵之归路。伊大人一听此报,唬得一阵阵发悉,出于无奈,大家齐来聚在一处。见北边是山,南边是山,山上都有贼人在那上头把守。众官兵前进无门,后退无路,正不知该当如何。四面山上都是贼人,齐声说:“好伊哩布!放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此时众官兵目瞪口呆。大人说:“望回撤兵,咱们倒瞧贼应该如何?众人答言说:“是!”往东一闯,上面滚木礧石往下砸打。官兵不敢向前,暂且退回,待等候黄昏时候再说。大人在马上长叹一声,说:“我这是多管闲事!奉旨查办黄河,在此处地面上之事,落得这一般光景,连累这五百官兵、四员武将、二马都跟我死在这里,这也是命该如是,我先死了倒好。”说罢,叫梦太要刀。马梦太十分着急,说:“大人不可心焦!我有一个主意,此去到卫辉府也不算远,我等着晚半天,若是上天不该这五百人死,我扒上山去,找一个清静地方滚下山去也可。”大人说:“既然如此,也好。”山东马在那里拿出酒壶,在那里喝酒,也不言语。王庆大众也不言语。此时日色已落,众英雄大家也无法了。

  马梦太辞别了大人,扑奔东山口,扒着山坡,一直的望上直扒。上面有好些个灯笼火把,众人来来往往巡察。马梦太离上面还有三四尺就上去了,早被一个贼人瞧见了,用手中枪照着梦太面门就刺。马梦太一瞧,心中害怕,直上直下,也没有地躲去,自己用右手把枪一接,贼人望回一撤,就这个劲儿,梦太上去了。自己心中甚喜,抽出短刀,照着那个贼就是一刀,将贼人刺倒,飞身下山至底营,向看守之人要了一匹马,骑上飞也似的顺大路,二次上卫辉府常大人那里去调兵。

  走至天色一亮日初之时,恨不能飞了去才好。天有巳正,前面有一夹龙沟,南北有三里地,梦太从北往南要进这一道沟,只听见有行车之声,里面地方又窄,梦太心中着急搬兵,来救大人。他那马就进了这窄沟口,里面就可一辆车行走,再有单行人也过不过。那辆二套车又堵住去路,急的他直嚷说:“使不得!你们得让我过去就是了。我有要紧的事,不能耽误了。你们快躲开!”只见那个赶车的说:“欸,朋友,使不得!你快快回去,我过去。不然这样窄沟,我如何能躲的开?你不回去,你是自找无趣味了。”马梦太一听此言,说:“小子,你先别吹,咱们两个就在这等着,看谁回去?要不等一天,便是小辈!”赶车的把眼一瞪,说:“小子,你不必胡说,惹我们老爷生气!你趁早回去,让我过去;要不然,瞧我把你这小子结果了性命!”只听见坐车的里头说:“不可欺负人家外来之人,咱们爷们是本地的,你好好的把骡子卸下来,拴在后面车上,倒着拉回去就是。赶车的答应,方要卸骡子,马梦太说:“不可!你们倒着拉,那得多大工夫。我瞧着你们坐车的面上,放你过去,我回去就是。”把马一拨头,出离夹龙沟以外,那辆二套车随后也出来了。梦太这才进夹龙沟,一直往南,将一出南口,只见二套车复又追赶前来。梦太见有三条道路,不知哪条路通卫辉府。正想之间,见那辆二套车往东南那条道路去了。梦太问道:“借光,上卫辉府是从这条道去吗?”赶车言道:“是。”梦太催马,一直跟随在后。大约走了五六里地,并不见那辆车了,只见前面有一庄门,坐东朝西。梦太进去一瞧,原来是座极大庄村,四面都是土围子,以为防贼之用,东西大街。

  梦太由西往东而走,只见路南有一座大店,门首有大槐树一棵,树底下放着不少的桌子、板凳。梦太也有点渴了,也有点饿了,下马进店,把马交小二,吩咐用细草料给喂上。自己坐在店门首树底下板凳上,说:“你先给我来一桶凉水,给我要小碗炸酱面三个、一壶酒、一个拌鸡丝凉粉皮,给我冲上一壶茶,我吃了饭再喝。先给我拿过水来。”小伙计将凉水桶放在梦太面前,马梦太端起水桶,“咕嘟咕嘟”直喝了一气,站起身来,在树底下走了有四五十步,把嘴一张,从口内吐出一口水来。自己又端起水桶来,又喝了一气,照样又吐出一口水来。伙计小二瞧着直嚷说:“你们瞧这个西洋水法!”大家闻听,俱都出来观看。梦太照样吐水三次,落座吃酒,用饭已毕,叫伙计算帐,帐已完毕,共吃钱二千整。忽然一想:“身上并未带钱,叫伙计暂且先给我记上一笔帐。”小二姓贾,外号叫高眼,说:“朋友,你是哪里的?”梦太一想:“我要说远方的,他必不写帐,我有主意。”想罢,说:“我是卫辉府衙门头,快班上有个神弹子马老,就是我。与我写上吧,改日给你送来。”伙计说:“不成,柜上一概没有帐,你好好给钱!我瞧你就不是个好人。众位伙计们,快拿出锣来,鸣锣齐会众人,拿这个奸细!”见伙计拿出锣来,打的直响。

  少时,各门首俱有人手拿刀枪,齐声呐喊说:“贾高眼,有什么事?”

  小二说:“有一个奸细来至咱们这里,把他拿着活埋了就结了。”众人往上一围,将梦太围在当中,大家动手捉拿。梦太在里面蹿纵跳跃,闪展腾挪,无奈人多势众,一人不能取胜。工夫许久,直累得马梦太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堪可支架不住。过来一帮飞抓将,照马梦太抓来。无论你能闪能挡,飞抓不离左右。又有人用绷腿绳将马梦太绊倒,大家过去捆上,问贾高眼说:“还是回禀庄主,还是把他活埋了?”贾高眼说:“埋了就结了,哪里还有这么些事情”众人说:“抬着埋去!”

  众人抬起马梦太,方才要走,只见从正东来了三个人,大家说:“三位庄主都来了,暂且把他放下吧。”马梦太心如刀割,泼口大骂贼人,自知一死,断无生理。想钦差在剪子峪被困,还有五百名官兵,大约这两天都要在鬼门关上挂号,拨魂帐上勾名。见众人将他抬着要走,齐声嚷庄主来了,又把他放下了。

  梦太睁眼望正东一看,见头前走着一人,年约二十以外,身穿着蓝绉绸大褂,白袜云履;身高八尺,面如紫蟹;手拿团扇,摇摇摆摆。第二个人,身高七尺以外,面似姜黄,微带瘦形,两道细眉,二目带神;身穿灰色贵州绸大褂,足登薄底快靴,手拿全棕百将黑折扇。第三个人,身高六尺以外,五短身材,白面目,长眉大眼,鼻直口方,年在二十上下;身穿宝蓝洋绸大褂,足登青缎云履,钮带十八子香串,手拿芝麻雕翎扇一把。三个人来至梦太面前,问道:“这是什么事?”贾高眼说:“我瞧他是一个奸细,到咱们庄村来哨探来了。我叫众街坊拿住他,把他埋了就完啦。回禀庄主,怕庄主生气。”头前那个庄主照着贾高眼就是一个嘴巴,赶紧过去把梦太绳绑松开,说:“老兄台,多有受屈了,弟等来迟!”梦太细一瞧,原来是故友来临。不知三个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马梦太误走连三庄 胡忠孝大战剪子峪

诗曰: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土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话说马梦太一瞧,这三个人俱是相熟之人:头一个是胡忠孝,第二个是李庆龙,第三个是小丙灵薛应龙。此庄名叫连三庄。因在北京提督衙门一处打过官司,后来又是一同奉旨封官。这三个人是回籍归镖,家中本是财主,不愿在镖当差,在这庄中务农为业,闲时饮酒,闷来栽花。正是:静爱养花闲养鸟,清宜玩月雅玩花。

  庄中以他三个人为主,一则是首户财主,二来又有功名。这三个人正在一处吃酒,商量着一同入都去谢伊大人。只见李庆龙的兄弟李庆春出门走至半路,又回庄来找他三个人喝酒,提起走到半路遇见一个北京城骑马的与赶车的打架,“我一想出门不利,故此我就回来了,咱们喝酒吧。”正在吃酒之际,只听传锣之声,叫人前去探问何事。少时,回来禀报:“拿着一个奸细,是北京口音。”故此三人出来一看,不想是故友马梦太,连忙扶起,到路西店内落座,说:“老哥,你怎么来到这里?”马梦太就把钦差受困、自己滚山调兵之事细说一回。胡忠孝说:“你走错了路了,理应望正南,你望东南来了。幸亏来到我们这个庄村,我们这里有六百多名团练乡勇,守望相助。我跟我们这村庄人商议商议,带了这六百人同你到剪子峪,前去相救大人如何?”梦太说:“你就快去,我也不到府上给老太太请安了,救兵如救火,越快越好。”三个人站起身来,说:“我们去商议去。”叫店中人给他倒茶相等,并将前帐会过。

  梦太吃茶,等候多时,只见他三个人戎装前来。后面跟着六百团练,各穿红号衣,上写“团练乡勇,守望相助”八个字。后面有旗一杆,正面写“连三庄”三个大字,背面写的是“团练”二字。后面有大车三四十辆,载着是锣鼓帐房、旗纛号令、刀矛器械、粮草军装,物件俱全。马梦太将马拉出来,一同出连三庄,扑奔剪子峪而来。在路之上,胡忠孝吩咐:“派李庆龙带二百人打西山口,薛应龙带二百人打东山口,自带二百人打南山口,马梦太为三路都救应。兵贵神速,今夜晚初鼓齐到剪子峪,以信炮为号,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阵可破山口,救出钦差与一干官兵人等出山。”大家一齐答言,兵分三路。

  胡忠孝与梦太同行,至黄昏时候,已到剪子峪南山口。见山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山上贼人不少,山口已用木板闸死,不能放人出入。上面众贼人弓上弦,刀出鞘,见有二百来人在南山口外,他们也不在意。把守山口的是金枪太保侯尚英,是小耗神余四敬的拜弟。此人足智多谋,精明谙练,正在山头调拨人防守,困住伊钦差。只听外面山下有信炮之声,少时,东西山口各有炮响。空谷传声,听得甚远。人声呐喊,不知有多少官兵前来攻山。胡忠孝立飞虎云梯、行军踏板,望上攻山。无奈上面灰瓶炮子、滚木礧石,望下掷打。东山口也是如此。西山口李庆龙吩咐:“挑精锐之兵一百八十名,藏在树林之内,听我嚷拿贼,方可出来。这是暗号,不可有误!”他带着二十人,都是面黄肌瘦之人,拿着四个灯笼、四个火把。李庆龙骑的这匹马,是耗子皮的,短腿小耳朵,大肚子,圆尾巴,一名大肚子蝈蝈虎。骑上若是不叫他走,两腿一夹,他就不走;要叫他走,将腿一磕,能蹿一丈宽的濠沟。今天骑上此马,到了西山口,他也不叫他走。

  把守西山口的是独角龙马凯,一见山下来了二十多个人,还放了一声号炮,他吩咐:“你等将闸板提起,待会总爷出去拿他,问个虚实,是从哪里来的。”大众贼人依言。马凯至山口以外,用手中鬼头刀一指,说道:“你等哪里来的?快些通名!我看你这人像有病的样子,何必前来讨死!”李庆龙故意小声说话,说:“会总爷,你有所不知,只因钦差伊大人在此山被困,本地知县望各村庄要人。我们是哥儿两个,我兄弟在家中务农,我是发了疟子没好,转了伤寒病了,出汗之后,又坐下一个病根,头迷眼昏,心胸胀满,气闷不通,浑身骨软筋酥。有心上吊,又没有个地方去上吊;要抹脖子,手上又没有劲儿;叫人家杀我,人家又怕抵偿。今天赶上知县挑乡勇救钦差,我遇见这么个机会,骑了匹病马。我来到此处,非为别故,求会总爷快快把我杀了就完啦。一则省得活受罪,二则又给家里挣下点功劳动。”马凯一闻此言,哈哈的大笑,说:“你会总爷岂与你这病鬼一般见识!你回去吧,换那有能为的、有本事的前来讨死!”李庆龙说:“我得与你见个高下,我才能回去。若不然,叫别人说我私通你等。”马凯说:“你撒过马来!”李庆龙把腿一夹,那马慢慢的往前行走,走了三步一歇,两步一站,马凯甚不介意,忽然见李庆龙的马往前一蹿,已到面前,抡三尖两刃刀就刺,马凯急架相还。无奈李庆龙精神大长,勇力倍加,照着马凯劈面一刀,马凯一闪,正中肩头,身带重伤,竟自逃走。李庆龙大嚷一声:“拿贼!”只听树林之内齐声喊嚷,一拥闯进西山口,一直望东杀去。两旁俱是峻岭高山,山上的余贼尽皆逃窜。

  李庆龙带队正走之时,只见对面伊钦差与都司王庆、守备刘明、山东马成龙,带五百官兵迎面而来,问道:“你等哪里来的乡勇?”李庆龙跳下征驹,说:“恩官大人,把总李庆龙带本村连庄会,前来接大人驾回归。”众庄兵与官兵合在一处,此时马成龙心中甚喜,一同官兵、李庆龙大众,翻身杀入山口之内。

  正值小耗神下山,带领有七八百贼人。因他在山寨饮酒,他想:“钦差等如笼中之鸟,釜中之鱼,困他三两天可以拿活的,饿也把他们饿坏了。”这天晚晌,正吃得几杯得意的酒,听有人来报说:“三山口有兵来打山口。”少时,又有人报:“西山口失守,马会总不知去于何处。”小耗神气望上一冲,吩咐点兵聚众,“大家同我下山,去拿这些个饿不死的贼!”带七八百贼众由山上下来,望北山下一瞧,见连三庄的号灯无数,遂带大众会匪,杀入大人的大队而来。此时众官兵又急又气,竭力向前攻南山口。东山口已破,侯尚英、侯尚杰带余贼逃走。胡忠孝等亦杀入山口,合兵一处。正是:众将交锋,战鼓齐鸣。三军擂碎花腔鼓,征驹摇响紫金铃。贼想得胜,将要立功,征尘冉冉迷宇宙中。直杀得高坡之上人头滚,低凹之处血水红。众八卦教匪四散逃走,小耗神余四敬拿着手中枪,望正东败走。方一出山口,听见后面追兵甚远,心中想要投奔四川峨嵋山。正望前走,只见对面来了一人,一把手把小耗神抓住,说:“望哪里走?”余四敬方出龙潭,又入虎口。不知抓住小耗神的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小耗神被捉东山口 赛报应引见畅春园

诗曰:野草鲜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

  抬头吴越秦汉楚,尽观梁唐晋汉周。

  话说抓住余四敬的那个人,正是马梦太。他在山坡上瞧着山口内打仗,只见小耗神独自逃走,至面前,过去把他抓住。小耗神用手一挡,抡叉就打。马梦太难以敌他,无奈望旁边一闪,只见贼人望下一跑。此时梦太有心不追,心中不舍;有心要追,又不是他的对手。无奈只得在后边跟着他,看贼人望哪里走。追之不远,前面有一个树林儿,见小耗神进去,“噗咚”的一声,少时把那叉就扔出来了。

  说书的,不是昨天山东马空手夺过叉来,怎么今日余四敬又有了叉啦?

  众位,这座剪子峪慢说是一杆叉,要十杆叉、八杆叉都有的。闲言少叙。梦太一见他把叉扔出来了,他就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缘故。正在狐疑之际。只听得林内说:“哎哟!罢了!!结了!该当我死!”仿佛像小耗神的声音。马梦太正在犯想,只听那边山东马与胡忠孝说:“贼人是望这边来了,怎么就会不见了?真是怪事!”正说着,一瞧马梦太在这里站着呢,胡忠孝说:“老哥,你瞧见了小耗神来没有?”梦太说:“二位来吧,你们跟我进树林内一瞧,就知道了。余四敬被我拿了。”二人信以为真,说:“既然被你拿住,咱们去瞧瞧去,看是如何。”

  三人一同进去一瞧,只见树上捆着小耗神余四敬。山东马说:“罢了,老兄弟,有你的!你会把小耗神给拿住了。”马梦太说:“哥哥,不是我吹,你不知道,我不爱在人前叫人家瞧着好像我多大的本事似的。我要是拿贼不叫人看见,你们知道我的本领?这也不是望你们吹,你知道不知道?”胡忠孝说:“老哥的本领,弟真信服你!”

  正说着,只见从林子里面过来了一个人,说:“梦太,不可吹着玩。这个贼人是我拿的,我也是在旁边瞧着呢!”马梦太面上带赤,不言语了。山东马倒还怕马梦太挂不住,他说:“使不得,我们都是自己哥们,不可玩笑。”梦太一瞧,认的是顾焕章,说:“大哥,小弟就误赖兄长你的功劳,也不要紧,何必这样着急?”焕章说:“贤弟,劣兄的不是了。你不可在这树林之内多说,咱们拿这个小耗神去见伊钦差就是了。”胡忠孝把他解下来,扛着一直的扑奔大营,三人在后面跟随。

  此时大人带兵早把山寨得了,余四敬又没有家眷。在东山口以外老营之内,发放军粮。惟不见山东马与胡忠孝、马梦太,不知哪里去了。此时天色大明,老马等三个人俱皆回来,禀见大人,回明了拿小耗神之事。钦差此时心中甚喜。大家先用饭,用饭之后升中军帐,吩咐把贼人带上来。众差官把余四敬拉上大帐,一见大人,两旁人齐说:“跪下!”余四敬说:“你们是你皇上家的忠臣,我是我们会总爷的义士,不可如此无礼!”大人一听此言,说:“余四敬,你既知道忠臣、义士,你何必如此无礼作乱?你说说我听。”余四敬说:“胜者王侯败者寇。要是我们会总爷得了江山,拿住你等也是一样。不必多说,好好的把你会总爷杀了,凌迟了,处死了,我绝不归降于你!”大人说:“自我太祖入关以来,省刑罚、薄税敛,你等也应该早早的知时达务才是。为何甘做叛逆之人,所因何故?”余四敬说:“你要问,人人都有贪心。汉高祖起身于草莽之中,后来兴汉世江山四百年。你大清国之主,在关东满洲城发祥,因吴三桂请清兵入关,替明朝打闯王李自成,后来你等就在北京登基。你也不必说先前的事,要杀要剐,任你自便,我也没有别的话说。”大人吩咐带顾义士前来,焕章过去给大人行礼,然后大人也就问了几句拿贼的话。顾爷就把自己在金家镇与报应金眼雕比武,卢文龙给说合,才知是师兄了。“无奈三个人在一处多谈几天,到了这里,就知道大人在山内受困。正在无可如何之际,不想胡忠孝连三庄之人,来此救大人,我心中甚喜。夜晚小耗神要逃走,我想他是罪之魁、恶之首,把他拿住,比别人还好。故在东山口树林之内,把他拿住,来见大人。”

  钦差甚喜,问明了功劳,然后请幕府师爷专折本入都,奏明康熙圣主老佛爷。圣主旨意下:伊哩布赏加一级,赏戴双眼花翎,钦赐团龙黄马褂。马成龙着以都司候补,随同伊哩布查办黄河。马梦太升补用守备之职。各赏加一级。胡忠孝、李庆龙、薛应龙、顾焕章来京陛见。随营兵丁,各赏给三个月钱粮。小耗神在本地处死,在案逃走之贼人,各处严拿就是。

  一干众人俱皆谢恩。钦差吩咐顾焕章等四人入都召见,办文书,就把小耗神此地处死,号令人头。然后大人起身奔黄河岸,派王庆等回卫辉府去,诸事已毕。

  顾焕章等得了文书,带着三人,至都中部里投文。是日,带领畅春园引见:胡忠孝赏赐都司,暂升通州守备;李庆龙、薛应龙赏赐守备,在京营当差;顾焕章赏赐二等侍卫,在京当差。旁边有达摩肃王说:“圣主龙恩,顾焕章功劳浩大,不知他有什么本领?请主子恩典,我要向他比武在畅春园;若果是真正有武艺还可,若是平常之人,不可在此充当二等侍卫。”圣主甚喜,说:“明日派彭朋、御亲王看你二人比武。”

  次日早在畅春园,达摩肃王说:“顾焕章,你早来了好,来,来,来!

  咱们比比看,是你我哪个有本事。我听人说你在五虎庄救驾那一段本事,如要你能够赢的了我,我必要保你高升的。”顾爷说:“你老人家不可与我一般见识。”说罢,二人在当场交手,一来一往,不分高低上下,胜败输赢。老王爷他本来有力气,焕章是有本领;二人战够多时,焕章立在东北犄角上,老王爷伸手要抓,焕章望上一蹿,跳在王爷背后,说:“老王爷不要与子民一般见识。”王爷说:“好俊本事!不愧人称赛报应。我看年岁尚小,我要认你作为义子,不知你意下如何?”焕章说:“甚好!”随即上前磕头。众随事的俱给王爷叩头道喜。

  第二日,奏明比武之事,遂带领引见。圣上见焕章先前功劳甚大,又兼能为出众,真定镇总兵出缺,命顾焕章去领凭上任。焕章谢恩,请训起程的日期,住在达摩肃王府内。老王爷问:“你带多少人上任?我这里好给你准备。”焕章说:“用一两个人就够了。”遂把王府中执事人都叫将过来,挑了一个醉鬼李玉,要了两匹马,随带上任执照、行李、物件,先叫李玉头前起身,他自己身穿便衣,改扮相士模样,后边暗暗的跟随。

  这一天,李玉拉着两匹马,给王爷磕头就先走了。出离彰仪门,过去芦沟桥、长辛店,来至窑洼。见路北有一座大店,里面上房五间,东西配房各三间,院中有天棚甚大。李玉拉马进店,小二接过马去,拴在马棚之内。李玉进在上房落座,先叫小二要酒要菜,自己吃酒等候老爷。喝了十数壶酒,尚然未见老爷前来,心中甚是焦躁。只见小二进来,笑嘻嘻说:“大爷,你把上房给腾出来吧,不是你吃完饭就走吗?我们东家来了。”李玉说:“你们东家是谁?告诉我知道。”小二说:“是现在保定营守备张忠大老爷,带同本汛千总王有益总爷,在此接差等候上司。方才来的信,叫将上房打扫干净,预备东家坐落之处。”李玉说:“你叫我挪在哪里去?”小二说:“你挪在东厢房。”李玉说:“我还等我们老爷哪,不能望东厢房挪。无论是谁,我一概不挪!”

  正说之际,听得外面乱嚷怪叫说:“你们把屋子给腾出来没有?”小二说:“有一位大爷喝醉了,他不给腾。”外面进来两个少年人,向李玉说:“朋友,你请出去吧,我们老爷来了。”李玉说:“小子,我还是老爷哪!”过去一脚,将那一个少年长随踢倒了。他那个就吓的跑出走了。李玉拿绳子把这个捆上,把上身的衣服给脱下来,把他放在外面太阳地下晒着。

  只见从外面进来两个老爷:头一个头戴新纬帽,五品顶戴,翡翠翎冠花翎,身穿酱色宁绸二则龙的单袍,并没有穿着褂子,身上带着飘带、荷包、手巾,各样活计俱全,足登篆底缎靴;面黄微须,细眉大眼。后边那个人身高八尺,面如重枣,两道重眉,一双虎目;身穿蓝宁绸袍子,天青褂子,六品蓝翎。后边跟着五六官兵,拉着坐骑。

  方一进店,前头那位张老爷说道:“谁把我的跟人给捆上了?”只见小二同那个先跑的从西屋里出来,说:“老爷,可了不得了!上房有个醉鬼,把张禄捆上,还放在院子里晒着。老爷请看那个醉鬼,不是在上房台阶板凳上坐着吗?”张守备抬头一看,只见那李玉要站起来,身高九尺,面似黑漆,环眉大眼;身穿灰色细布单袍,足登青布薄底快靴,光着脑袋,手拿酒壶,在那里喝酒。又见自己跟班的在那边太阳地捆着,身子在那里晒着直嚷。守备一见,忽然大怒,说:“来人!把这个混帐东西,给我拿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顾焕章升任真定府 王有义杀贼密树林

诗曰: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化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话说守备张忠要将李玉拿下,只见从外边来了一人,身躯矮小,头戴草帽,身穿贵州绸大衫,高袜云履,手拿小黄布包袱一个;年在三旬以外,双眉带秀,二目带神。进得店内,一见要拿李玉,说:“唔呀,不可如此!”张守备一回头,把眼一瞪,说:“你是作什么的?放着道路不走,在此多管闲事,赶紧给我赶出去!”从外进来的此人,正是新任总兵顾焕章,身穿便衣,暗自私行到此,见守备问他是作什么的,他才说道:“我是个相面的。从此路过,见你们打架,我来劝解,不能不管。”千总王有义一听焕章之言,说道:“你进来,你给我们二人相面吧。把那跟班的放下来,咱们到上房屋里坐着。”李玉见主人来了,也不敢言语了。见三人进了上房,他本来就醉了,在天棚底下椅子上就睡着了。

  到上房三人落座,焕章问:“二位在哪里当差?”王有义说:“我们是保定营的守备与千总,接上司上任,乃是真定镇总兵顾大人。望先生你给我们二人看看相貌如何?”顾焕章说:“唔呀!尊驾的相貌可喜。印堂发亮,正走中年大运;三山得配,为武将,望后必要掌权;鼻有梁柱,将来必能官居极品。看尊驾目下气色,百日之内定要高升。”王千总听罢,说:“多蒙先生台爱。我们这营伍中升迁,俱有一定的规矩,此时又没有出缺,我何能升迁哩!来吧,你再给我们这位张老爷看看。”焕章一瞧张忠,大吃一惊,说:“唔呀!弗好哉!你这个相貌双眉带煞,地阁发萧,眼无守精。尊驾此时虽则为官,脸上带一般煞气。我可是直言,三天之内,必有大祸临身,恐有掉头之祸。”张守备一闻此言,勃然大怒,说:“你这个无礼的匹夫,竟敢以恶语伤人!”王有义说:“大哥,君子问祸不问福,何必生气!”焕章微微一笑,说:“二位不可不信方才所言。”焕章说:“我再给你细瞧瞧。嗳呀!张老爷我瞧错了,我看你今夜晚三更准死!”张守备气往上冲,作威说:“这还了得!拉下去给我快打!”焕章说:“要凭打,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实告诉你们说吧,我就是剪子峪捉拿小耗神、畅春园与神力王比武的赛报应,顾焕章就是我。”二人一听,慌忙跪倒,说:“原来是总镇大人,卑职等未曾远迎,惟求大人恕罪!”焕章说:“你们起来!这也不要紧,你们起来!”二人在旁边站着,垂手侍立。大人说:“你们坐下!”让至再三,方敢落座。

  张忠吩咐看酒,少时店中人将酒席摆列齐备。张忠亲自到外面烫酒,进得屋来,满满给顾焕章斟上一杯,说:“大人神相,卑职素日久仰,料想我断无生理。我这一杯酒,奉求大人一件事:家有八旬老母,卑职家中又无兄弟,倘若我死之后,求大人多多照应。”焕章一听,说:“倒是个孝子。我喝了你这杯酒,就是你死之后,都有我一人承管。”说罢,一饮而尽。张忠复又斟了一杯,说:“家还有十四岁儿子,读书未成,学武未就,求大人带到任上,不时教训,给他一个微末差使,久后他能够养身糊口,卑职就死在九泉之下,亦感念大人的厚恩!”说着,跪将下去。大人用手扶起,说:“起来,我再饮了你这杯酒,诸事都在我顾某身上,老兄不必多虑。”张忠又将酒壶拿起斟上,言道:“卑职家眷现在保定府,倘若今夜身遭不测,求大人将卑职尸首着人送回府下,恩同再造!”大人接杯在手,一气而干。“老兄但请放心,不必多嘱咐。”焕章说罢此话,觉着头晕眼黑,天地乱转,头重脚轻,坐立不住,栽倒在地,气闭过去,不省人事。

  张忠一见,哈哈大笑,吩咐伙计将店门关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叫王有义趁着李玉他睡觉,将他捆上。王有义捆好了李玉,口内塞上些个毡绵,然后又来到屋内,叫道:“大哥,咱们将那两个人都已捆上,我到此时不明白,你是怎么用酒会把他两个拿住了?”张忠说:“贤弟,你有所不知,我当年作过庞各庄的把总,因剿贼店,得了一包麻药,我留在身边。今天你我在此相遇仇敌,故用麻药将他麻倒。”

  原来张忠是永平府抚宁县人氏,行伍出身,出任南路厅把总被撤,他又投在保定府协镖当差,那时他就归了八卦教了。教中人给他用银子走动门路,他方升本汛的守备了。与王有义是把兄弟,哥俩常在一处谈心说话,情投意合,言语对劲。他劝王有义归顺八卦教,王有义也不知八卦教是如何的好处,就跟他入了八卦教了。后来入了教一年有余,方知道他们乃是邪教,不是正道,有心要退出来,无奈又在他手下当差,不好脱身。今天他二人是奉他都会总的白牌,前来捉拿顾焕章,与小耗神报仇。今天用麻药将顾焕章拿住,用被窝将他二人包好,候至夜晚起身。一则恐走漏消息,二来白日眼目众多。二人落座吃酒,吩咐将李玉所拉之马套上一辆车,连顾焕章主仆二人物件等俱都装在车上。一干众人心中甚喜。

  候至日落,大家起身,出离了何家洼。行至三更时分,正是皓月当空,前面有一树林,甚是幽静,大家齐说:“咱们这里歇息歇息再走。”张忠等俱皆下马,众人口渴,想要喝水,见东南上有一菜园子,众人前去寻井喝水,就剩下张、王二人在此看守。听得前面村庄正交三鼓,张忠一想:“他给我相面,说我今夜必死,现在天至三更,我不如把他杀了,以解我胸中之恨。”说罢,走至车前,由被内将顾焕章拉了出来,举手中刀,照着顾焕章脖颈,只听“咯嚓”一声,红光崩溅,鲜血直流,“咕噜叭哒”,人头落地,死尸栽倒于车下。不知顾焕章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红胡子戏耍顾焕章 神力王调兵剿邪教

诗曰:人生名誉最为先,过眼浮云似箭穿。

  苦绪岂皆因自惹,愁怀惟望故人怜。

  关心花酒将十载,留意诗书只六年。

  堪愧芸窗荒怠久,耻将俚句写鸾笺。

  话说贼人照定顾焕章一刀,顾焕章并未曾死,这是如何?列位有所不知,说书的一个嘴,写书的一支笔,难表两件事。何为两件事?一个被杀的未曾死,杀人的倒死了,岂不是两件事?因张忠举刀要杀顾焕章,王有义在身后一瞧,说:“原来他们八卦教的人,皆非正道,皆是叛逆的贼人,又要作逆礼无君之事,我要跟他们,终必受贼人之连累。想我当初不知八卦教是如何的好处,原来都是邪教。会匪隐恶扬善,诓哄愚人,我何不把这叛国贱人杀了,改邪归正。”想罢,抡刀就往下剁,“克嚓”一声,张忠人头落地,死尸栽倒。王有义又把被窝拉下来,把顾爷主仆二人放开,拿刀等候着众余党。只听跟班的张禄直嚷说:“慢慢的,不用忙,我去问老爷喝凉水不喝?”方才走到王有义面前,王有义一抡刀,“克嚓”一刀,也就把贼人砍倒。后面那些个贼众不知为何,大家齐说:“老爷,为什么把张禄杀了?他并去犯法。”王老爷说:“我本是大清国职官,无故跟着张忠在邪教瞎混了一年,实是可恨!我今天改邪归正,杀死张忠主仆,你等也就趁此去吧,不必前来讨死!”众人一哄而散。

  王有义才用凉水,把顾爷解过来,然后又把李玉也就叫着醒过来,把马拉过去,说:“大人上马!”连大人的东西都给搁在马上,然后说明了这一段事。顾焕章如梦方醒,才问王有义:“天地会是何人所兴?供奉什么人为主?你说说教中的规矩,我听听。”王有义说:“我入教年浅,在先诸事不知道。后来我听张忠他说,当初有一个毕道成,他在江西太极观,得受异人传授的天书三卷:一卷名《宝录天章》,上面是吞丹练气;二卷名《总通万法》,上面俱是符咒,点石成金,驱妖逐邪;三卷名《王府奇览》,上面是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妙法,各种的起死回生的妙药。常常以看病为名,因此把这会中人越聚越多。连年以来,在天下各省,苏松、常镇、芦凤、淮扬、福建、三江、四川、两广、湖南、湖北、云贵、直隶、山东、山西、关东口外、陕、甘、凉州、宁夏等处,俱有他们天地会的公所之地。各村庄镇店以及州城府县,此会中人太多,不可胜计。我所说的无非是大概,我也不知确实。为首当时立教之人,在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里面招军买马,聚草屯粮。山下有六十四座围子的营盘,三、六、九日看操演阵,不许咱们大清国之人进他那里面去。如要他们会中之人私通大清国的官长,知道犯了他们的规矩,就是粉身碎骨,刨坟灭祖。我是反教归正,求大人多多的护庇。”顾焕章说:“恩公是我的救命的恩人,我必不负你之心!”顾爷说:“李玉,咱们这个任也不去了,功名是小,国家安危是大。我自去访访,若果是真,那时我必要替国家灭此叛贼。”说罢,吩咐李玉:“先把那两个死尸埋了,然后带王有义去,暂回神力王府,我去私访此事。”

  顾爷方要走,听得树上一响,飞身跳下一人,说:“好一个王有义!天地会大事机关丧在你的手内,你望哪里走,我来也!”焕章一瞧,见此人身躯高大,气势雄伟,青绸子手绢包头,身穿青绸子裤褂,薄底靴子;面如晚霞,手拿金背刀,说:“顾焕章等,望哪里逃走?来,来!会总爷结果你的性命!”举金背刀就是一刀。焕章说:“小辈不可无礼,待我来!”抡短把刀相迎,二人动手。王有义要过来帮助,焕章说:“你们两个去吧,我拿住他就走。”二人战够多时,不分胜败输赢,只见那个人就望南跑,焕章后边就追。那人一直望正南去了,王有义也就不敢追了,一同回归王府去了。单表顾焕章追赶下去,追了有二十多里地,他道路生,也未追上。方见道旁东边有一座庙,坐北朝南,三个山门,上写“三清观”三字。月色西斜,有点口渴,来至庙门首,他想要叫门,一想黑夜多有不便,翻身上墙。只见里面大殿里头搁着一张八仙桌,北边放着一把椅子,两边有两条板凳,板凳上坐着两个小道童,俱皆年在十六七岁,坐在那里说话。

  顾爷一见,跳下墙到了院内,说:“二位道友,还未睡觉么?”两个童儿说:“为什么跳墙过来,所因何故?你是作什么的?”焕章说:“我是过路之人,夜晚赶路,口渴舌干,求二位道友来赏一杯茶吃。”说着,坐在那椅子上。那两个道童说:“朋友,你这就不是了。黑夜之间求水火,是为穿窬之盗也。你是作什么的?”焕章说:“我也是一个火居道士,在家修真养性。”那个道童进内,去不多时,只见从西房内出来一个人,拿着茶壶茶碗,搁在桌上。焕章说:“道兄,庙中几位?”那个黄面目的道童说:“我们庙内,师徒爷们七个。我弟兄六个,我叫越挺,那个叫越硬,三个越来,四个越了,五个越就,六个越弄。我们这六个字是:‘挺硬来了就弄。’”顾爷用眼一瞧他,说:“你这出家人可好,一说话就出此匪言逆语。你说说我听听,这出家人讲究修真养性的,不准出此不知世务之言。”那个道童说:“道友不可生气,出家人养性,有人相犯,都不准望人家一般见识,你知道了?”顾爷一想,说:“好!”喝了一碗茶,把碗望地下一扔,说:“可不必生气,出家人修真养性。”说罢,又将那个茶壶望地下一摔,摔得粉碎。焕章说:“你别生气,出家人养性为本。”那个童儿说:“你别装着玩啦!摔了我们的茶壶,你还说别生气,你有多大本领?咱们过过手儿,今天你能赢了我,我便信服你!”说着,劈面一拳,照着他面门打来。焕章用拳相迎,二人在一处打够多时。焕章心中想道:“此人必受了高明的传授,若不然,拳脚这样精通!”正想之际,旁边那个童儿说:“师兄,你歇歇,我来与他较量较量。”那个过来动手多时,艺业也甚可以。旁边一个童儿说:“小辈,你不可无礼,我来也!”又过来一个童儿。

  方要动手,只听的西屋里大声说:“顾焕章,不可与我徒弟动手,我来与你较量高低上下、胜败输赢!”帘子一响,蹿出一个人来。焕章睁眼一看,就是他方才追赶的那个人,手使金背刀,照焕章砍来,焕章急架相迎。两口刀上下分飞,战有三刻之久,那人闪在一旁,说:“顾焕章,无愧人称赛报应!我久闻大名,未能会面。白天你我由芦沟桥一处行走,至窑洼,你进那座店内去了。我知是天地会八卦教的人在那里等候于你,我料想他白昼不敢杀你,我在一旁哨探,至天黑夜晚,见一众贼人出店,我在暗中跟随。三更时分,到了密松林,我在树上观看。我本有心要救你,不想王有义将贼人杀死。你二人在那里谈心,我故以言语相戏,将你引到此处,我故叫徒弟试试你的本领如何。刚才你我一交手,就知尊驾能耐出众,武艺超群,我有极大一场功名富贵送给与你。”说罢,叫徒弟把西屋的灯给点着了,说:“请到屋内落座,喝酒再叙。”

  焕章随同那人进西厢房屋内,西墙放八仙桌儿一张,一边搁着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张条山画,画的是岭上孤松,配着对联一副,写的是:斗室堪留知己,杯茶尽可谈心。

  桌上点着一盏蜡灯。焕章说:“咱们两个人说了半天的话,我还没有问你贵姓。”那人说:“你先坐下,咱们俩喝着酒,我再告诉你。”只见徒弟将酒菜摆上,二人落座吃酒。焕章复又开言问道:“吾兄高姓大名,此时可以见教,告诉我吧。”那人手举酒杯,要说姓名。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马杰泄机天地会 焕章私访芦沟桥

诗曰:满城风雨蓟门秋,五百年来感旧游。

  偶与蓬莱仙子遇,相携便上酒家楼。

  话说那位英雄言道:“我乃是天津卫沧州人氏,姓马,名杰,别号人称红胡子。我有一个拜兄,名叫大刀韩成公,在北五省,人皆称我们为沧州双侠。因我的朋友被案死去,那时我正在四川,闻此凶信,五内皆崩,回到沧州,到拜兄坟上祭扫,痛哭一场。有人在本处居住,又怕北五省绿林弟兄有事常来寻找,故此隐居在庙内。八卦教屡有书信前来,请我入会,封我为一字并肩王。我早晚打算入川,探望贼人大势如何。若果势大,我身在天地会,心在大清国,明顺贼人,暗替国家出力,等待大兵征剿之时,我那时自有道理。今天相见,真是三生有幸!意欲结为金兰,不知尊意如何?”焕章一闻此言,心中甚喜,言道:“既蒙兄台见爱,小弟无不乐从。”说罢,马杰叫童儿把香案摆齐备,二人叩头已毕,马杰为兄,焕章为弟,重复入座饮酒,说:“贤弟,芦沟桥有一座天赐店,店内前后有五层大房,那是直隶巡抚吴联所开的,那里就为是铸地雷。”列位,直隶从先定鼎之时,乃是巡抚缺,至嘉庆年间,方改总督。此处可不是说书的说错了。闲言少叙。再说“他那里店中所有的人,俱是会匪,连吴联也是八卦教,他是会中的忠勇王,教中都称呼他为忠勇都会总。他从做知县之时,就是八卦教了。他是叛逆总头目八路督会总吴恩的兄弟,才智过人,专好收揽英雄。你要将这地雷之事访明白了,回都奏明圣上,一则为国出力,先断贼人的余党;二则功劳浩大,圣上必要重加封赐。你这么样可不成,改扮一个买卖客商,方好前去。别的买卖怕你说漏了,你就扮做一个卖人参的就是。我这南屋子里,有两箱子人参:也有扒山的货,也有老山的货。用只小箱子盛上,你就说你由祁州庙上回来,要上都中参局去卖,那时必然相信,你就在那店中装病,就说后边还有车辆。夜晚出去,再暗中察访。如将此事访明,再走不迟。”焕章一听,心中甚喜,说:“若果如是,我真感念兄台的好处。”二人吃酒,天已大亮,焕章收拾齐备,背上参箱,辞别马杰,起身往芦沟桥前去。

  天至巳正,来至芦沟桥天赐店门首,见里面房屋甚多,头层院内,马棚槽道俱全。焕章进店就嚷说:“唔呀,我要住店!”从里面出来一个小二,年有二十多岁,身穿半截蓝布衫,白袜青鞋;淡黄脸面,笑嘻嘻的说:“客人,我们这店不住孤行客,里边没有闲房。”焕章说道:“我不是孤行客,我是卖人参的客人。你赶紧给我找房,随后车辆就到。”小二说:“同我到上房去住。”焕章随到上房,屋中甚是干净。落座要净面水,洗罢吃茶。小二摆上四碟点心,焕章说:“我不吃点心,快给我烫酒摆饭吧,我在路上还没有吃早饭呢。”小二去不多时,擦抹桌案,暖酒摆莱,冷荤热炒,干鲜果品,应时菜蔬,摆列满桌,又送过两壶莲花白酒。焕章吃得十分高兴,问:“小二,你姓什么?”小二言道:“我姓侯,排行在六,在这里店内跑堂,我家就在这里。我的母亲老病复发,买你点人参治温补病,行不行?”焕章说:“不要紧,我送你一支老山参就是,我谅你也买不起。我再告诉你吃参的方法:用一个小磁缸儿,放在开水之内煮着,等待两刻工夫,蒸透倒出再喝。”说罢,遂在箱内取出一支极好的老山参,交与小二。小二道谢已毕。焕章吃罢饭,天色已晚,又因昨夜不曾睡觉,遂合衣而卧。睡至初鼓方醒,喝了两碗茶,又要了点心吃下。至二更时分,大家俱已安歇,收拾妥当,换了夜行衣靠,出房各处巡访地雷消息。直找到五鼓,并无头绪,无奈回归上房睡觉。天亮托言有病,仍然不走,一连五天。

  这一日晚上,小二侯六进来说:“客人,今天晚上须要早早睡觉,不可出门。今晚我们店中有事,不可出去,你就睡觉就是了。”焕章依言说:“是了。”天色已晚,自己把灯吹了,说:“我睡啦!”小二甚是放心。焕章在窗孔偷看。

  天有二更时分,只听外面马蹄声喧,有人扣门之声。有几个人出去开门,说:“哪位来叫门?”外面说:“散值会总与分巡会总、逍遥会总、太平会总,前来察看地雷之工程。”众人把门开放。少时,有两个灯笼在先,后面有两个年迈之人:头一个戴三角白绫巾,银抹额,二龙斗宝,蓝绸箭袖袍,毡底尖靴,腰系凉带,面皮微白,沿口胡须。后面还有一个人,也是头戴三角白绫巾,金抹额,银灰宁绸单袍儿,薄底靴子,并插白鹅翎儿。后面还有两个少年:一个穿着洋绸大衫,年约二十多岁,薄底快靴。一个年约三十上下,身穿蓝春绸大衫,薄底抓地虎快靴;面如白玉,唇若涂朱,五短身材。共是四个会总:头一个是老龙神散值会总马凤山,第二个分巡会总任山,逍遥会总张宝任,太平会总任凤蛟,带着十六个会中之人,来查验地雷工程。众贼人见里面店门已关,任山说:“侯六,你去把三层上房屋内地板开开,少时我等去观看。”只见侯六入第三层院中去。

  顾爷看够多时,暗中就把后窗户开开,拉刀上房,从窗户中蹿出去,翻身蹿在上房一瞧,又望院中一看。见侯六手提灯笼,扑奔后面,至三层院中,又见他把锁开开进去。焕章在暗中一瞧,只见他把灯笼放在地下,用手把地下的方砖起下来,一连起五十三块方砖;又把地板一翻,只听“咯嘣”一声,将板提起来。又打灯笼出来,至前院中去。焕章从房上下来,进得上房屋中,来在地板临近,顺着梯儿一磴一磴儿下去了,约有三四丈深。至底下,自己把火一晃,照了照,一直望东,都是平川之地,还有好些个竹竿儿。

  正在观看之际,只听得外面梯子声响,灯光闪闪,焕章忙往楼梯背后一蹲,也不言语。只见那四位会总,一齐带领着众人,望里面来了,各处去瞧瞧,也有火药,也有铁炮,也有房屋。只听得那个说:“老会总,你看看成不成?”那个说:“好,你等大家同我上去吧,我必有保举就是。”众人齐说“好”,遂望上去。焕章从楼梯后面也要上去,只听板子一响,早已盖上了。焕章想要出来,是比登天费事。不知顾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叛国贼奉旨交部讯 白将军兵定孽龙沟

诗曰:一生爱说是为偏,不读诗书不种田。

  山水优游身外事,烟霞啸傲性中天。

  浮生作梦空成梦,举世无缘亦是缘。

  口谈今古为业事,光阴虚度十余年。

  话说顾大人被他等用地板盖上,也不能出去,无可如何,自己想道:“说是生有处,死有地,今天活该我死于此地,大概是不能活的了。”正在发愁无可如何之际,只听得板子一响,焕章望上一蹿。上面马杰说:“贤弟,我日夜惦念于你,怕你在此受困,故此天天夜间我前来。今日甚巧,你我弟兄先走到外面无人之处再说吧。”

  二人来至店外,红胡子马杰等二人蹲在地下,说:“贤弟,你不可在此久待,今天你急速入都见驾,奏明圣主,请旨拿直隶巡抚入都,审问天地会之事;请旨派兵前来芦沟桥天赐店,拿获贼人,刨挖地雷。你这是一件大功劳,劣兄就要入川去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再作道理。”说罢,二人分手。

  焕章入都,先见神力老王爷,回明直隶巡抚吴联在芦沟桥设造地雷、安心谋反、自己私访在路拿贼之事。李玉、王有义过来给顾焕章请了安,回明了分手之后,把张忠、张禄两个贼人的尸身埋在道旁沟内。焕章说:“也不必管他就是。”神力王带顾焕章见驾,老王爷奏明了圣上,康熙爷降旨:派神力王调京营的官兵,去拿获天赐店一干贼人,连察访地雷。

  王爷带兵去到芦沟桥天赐店,并不见有一人,派兵把店围上,刨地雷,刨出好些火药、竹竿子;将房拆毁,回京奏明圣上。康熙爷传旨:拿直隶巡抚入都,交刑部革职,严刑审讯;派顾焕章在刑部衙门质对吴联。

  那日奉旨剿拿吴联,到刑部细细审讯。派的问官是:文学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六部总裁彭中堂,吏部尚书、都察院总宪田文忠,满汉四名御史与大理寺卿明安、刑部尚书杜光耀,共是八堂,严刑讯问。吴联并不承认,他说:“身受国恩,官居头品,为封疆之臣,我岂能身入邪教?我与顾焕章素日有仇,求众位大人明鉴,不可听他一片之言。”又问顾焕章说:“你既出首告吴大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天地会?你说说。”顾焕章说:“大人要问,神力王爷在芦沟桥剿了贼店,里面又剿出火药等物件,乃是职员在他那店内目睹真实,才能出首。众位大人用刑拷我们俩就是。”吴联说:“众位大人,他是武夫可以受得住刑,犯官实不能与他比,求众位大人圣明!”问了一天,也没有口供,散堂,把二人收科。如是问了十数余天。圣主下了一道上谕催问,无奈二人俱无口供。

  这一日,奉旨出征叛贼的白大将军,跑红旗的折子入都奏明圣上:兵破了孽龙沟,拿获流贼杜双印,伤重身死;得了贼人宝刀一口,进献圣上;余贼蹿入福建画石岭,随后进兵追赶。圣主大加封赏,宝刀入库,传旨:派白国毡务要将贼人扑灭,又派查黄河钦差伊哩布提调参赞军务。伊大人自剪子峪诸事办完,都司王庆等谢恩,辞别了钦差走了。

  伊大人先将何丁交县入狱看管,自已把诸事完了,方要起程,这日接到圣主的旨意,派下来打画石岭提调官,遂带二马先起身。至画石岭,早见将军的先锋官金马统领邓忠邓大人的队在此安营。伊大人先见了邓总镇,然后白大将军也就到了。伊哩布递手本参见大将军。将军甚喜,说:“兄台,你我都是朝廷的命官,又是街坊,何必如此多礼。本帅听人传言,说大人处有两个能人,俱都姓马,一名山东马成龙,一名瘦马梦太。不知此二人哪个是武艺出众之人?”大人说:“老帅,要说眼里灵变、平常的拳脚,马梦太来的熟练;若要讲临敌无惧、勇冠三军之人,胆大力勇,还是马成龙。”

  大将军吩咐:“来人,把马成龙叫进来。”只听得外面有人答言说:“是!”进来一人:头上未戴着官帽,身穿蓝布大褂,高腰袜子,青布山东皂鞋;身高八尺,面如紫玉,粗眉大眼,平顶短项,在下面给将军请安,说:“卑职马成龙给将军请安!”老帅一瞧,口中说:“你这个山东人,是干什么的?”马成龙说:“都司马成龙参见将军。”白大帅说:“你既然是都司,为何不穿官衣?”马成龙说:“我没有官衣,求将军见容。”老将军说:“你会使什么兵刃?”成龙说:“使大脑袋刀一口。”说罢,出去取来,请将军过目。老将军一瞧,原来是一口瓦刀。又叫马梦太进来,外面答言说:“是!”至大帐,给老帅磕头请安。将军一瞧,见他身高八尺,面皮透黄,寿眉金睛;头戴新纬帽,高提梁翡翠翎管儿,身穿新宁绸单袍,外罩红青马褂,薄底靴子。将军说:“你是马梦太,使什么兵刃?”瘦马说:“我使的是短把刀、避血桷。”将军吩咐:“马成龙与马梦太,你二人在外面演平生所练的武艺。”山东马本不会什么拳脚,只听马梦太说:“我先打一趟拳。”下去在帐外当中一站,怎见得,有赞为证:罗汉拳,站当场,移身绕步逞刚强。伏虎势,暗里藏;反背捶,把人伤;鸳鸯脚,最难防;连珠炮,神鬼忙;丹凤眼耳,顺手牵羊。

  练完了,气不涌出,面不改色,在当中一站。又练了一趟,在旁边一站。将军叫成龙练,山东马一瞧,不练不成,还得费话,瞎练一回,把身在当中一站,说:“我要练了。”把腿一抬,打了一个飞脚;望前走了四五步,又打了一个旋风脚;望前走了几步,又打了一个飞脚,完了。来至将军面前,说:“都司马成龙练完了。”老将军气的面目改色,问:“此拳何名?”成龙说:“嘎嘎拳。”又问:“还会练什么?”山东马又把瓦刀瞎练了一回,又至将军面前,说:“我练了一回六花刀。”老将军说:“你这个刀法、拳脚,俱是胡闹,我这营内用你不着,把他给我赶出去吧!”又赏了马梦太一个四喜的扳指,又赏了一个跟头褡裢、一把小刀子、火镰,赏了一桌酒席。马梦太也下去,来到伊大人住的大帐房,一旁有东西两个小帐房,见山东马把行李收拾好了,望大家说话呢。有几个跟伊钦差的下人说:“马大老爷,你是怎么了?”山东马在那里喝着酒,说:“我被白大将军把我给轰出来了,我怎么有脸在此处了?等着伊大人来了之时,他要是念起旧日的好处,给我几两银子,我回到北京城去,卖硬面饽饽就完了。”正说之际,听得那边有好几个跟老将军的差官,与马梦太在那里说闲话。又只见梦太笑嘻嘻的手内托着将军赏的那几样玩物,望那位哈大老爷说:“哈大哥,你瞧瞧,将军赏我的这几样东西。”哈老爷说:“好!”又给那位一瞧,说:“英大哥,你瞧瞧,将军赏我的东西。”又给那位瞧瞧,如是者,在那边站着都给瞧瞧。来在山东马的面前,说:“马大哥,你瞧瞧。”马成龙说:“我早已就知道。你这个贫就没完了,又是将军赏你的东西、酒席,对不对?”正说之际,见那边有两个兵抬着一桌席给送了来,摆在帐房之内,说:“大人在大帐与将军那里吃酒,议论军机大事,你们众位用饭吧。”马梦太说:“大哥来吧,咱们喝酒吧,别生气啦!大人下来定有道理。”二人入座吃酒,山东马惟有拿酒遣闷。

  方吃完了,只见钦差过来了,先把成龙叫进大帐,说:“你不可任性,暂且跟着我。等着明天要出兵之时,与贼人打仗,有功劳先叫人家众人立。如果是贼人真勇,将军帐下众将所不能赢贼了,连马梦太都算着;那时我在将军跟前一说,要是你出去成功,把贼人若是拿住,或是打死,我也就可以在将军台前说话了。除此,并无第二个主意。”山东马说:“谢过大人!”伊大人说:“你们下去歇歇去吧。”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听得大帐之内发动点炮。将军的大营有四五十座,十万精兵,今日调了有二成队,请伊钦差一同兵伐画石岭。只见旗旆招展,号带飘扬。少时,二马跟大人马后,随同大队望西,奔画石岭。只见那座山口,坐西向东,南边山坡上有九节毒龙炮两个,北山坡上也有毒龙炮两个,两杆白八卦旗,上面有无数的贼兵,各执枪刀,山口有木板闸住。将军在正东方传令驻队,只听得画石岭山口内三声炮响,木闸一开,自里边出来了无数的贼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侯起龙连败七将 山东马醉破飞刀

词曰:欲避饥寒二字,当思勤俭为先。勤能创业俭能传,勤俭传家久远。

  勤乃修身之本,俭为治富之源。克勤克俭有余钱,免受他人轻贱。

  话说白大将军在画石岭东山口外列队,众带兵官将人等俱在两旁侍立。

  少时,贼队自山里面出来,大旗在当中,是由绫子做成,上写“飞刀正印会总侯”。前面是先锋黄面太岁蒋方,左边是神机会总张,右边是副印会总马;侯尚英、侯尚杰俱在两旁站立。为首的骑着一匹青色马,头戴三角白绫巾,身穿粉缎子征衣,薄底靴子;鬓边上双插白鹅翎,金抹额,二龙斗宝;背后带着十二口柳叶飞刀,又名叫镖刀,俱是三尖两刃,把上拴着红绸子条儿;又有截把鬼头刀一口,在那里手中拿着,甚是威风;把坐下马一催,来至在两军阵前,说:“清国兵将,不必如此作威!不服我,哪个有能耐的过来,分个高低!”又见里面出来一个白面貌的说:“神机会总在此,你们哪个前来?”飞刀会总侯起龙说:“你先在后面去,有劣兄在此,可以敌了贼人。”正说之际,老将军派前营副将李德英,前去与飞刀侯会总动手。李大人是当初跟着神力王爷征过大金川、小金川,征过云南,智勇双全,由站兵出去的,自己得了一个副将,在直隶山海协任上,奉调带本部兵,随老将军剿贼。今天一瞧,就讨会说:“本将愿往!”一拍坐下马,拧枪出了本队,大声喊嚷说:“叛逆贼人,认得我神力将李德英的厉害吗?”催马至阵前,大嚷一声,拧枪直取侯起龙。旁边过来的蒋方说:“小辈不可无礼,我来也!”拉着手中棍至阵前,举棍就打。李大人用枪相迎,二人战上四五个回合,蒋方一棍落空,被李德英一枪刺于马下。怒恼了飞刀会总侯起龙,手使截把刀,前来助阵,一见李德英刺死蒋方,拉背后飞刀,冷不防,照着李大人就是一飞刀。只听一声响,李大人坠马身亡,为国尽忠,死在沙场之上。白大帅又派后营守备周振出去,也被飞刀砍死。如是者,一连六阵,阵亡了六员战将。惟有马梦太在那里说:“列位老哥哥们,不是我姓马的说句大话,我今天把你们这几位先供的高高的,就凭这么一个贼,会赢不了他?真也是怪事!来,来!我先去讨令去。”

  正说之际,听得大将军传“马梦太出去拿贼”。本来马爷是望这一众武将军官吹着玩,听见将军真叫他出去,自已先就怕了,无奈过去给将军请了安,说:“守备马梦太伺候大帅。”老将军说:“也罢。你就出去拿贼,如得胜拿获侯起龙,本帅定有重赏!”瘦马不敢违令,拉刀出阵。只见那边侯起龙洋洋得意,说:“那边过来的马梦太,休要讨死,我飞刀会总在此!”梦太离贼人不远,还是把烟壶儿掏出来,把刀一夹,摇闪晃脑,甚是得意,说:“小子,你记得我吗?老太爷前来拿你,自通名姓!”飞刀会总抡刀过来动手,几个照面,被侯起龙一飞刀,把他头上皮削去一块,梦太败回阵来。白大将军甚是着急,十分焦躁。伊钦差在一旁说:“好一个胆大贼人!马成龙,你出去拿他就是。”山东马一听,从马后出来,见老将军施礼说:“卑职前去拿这个贼人就是。”老将军说:“有本帅能征惯战之人,尚不能胜贼,何况是你!”成龙说:“如不胜贼,甘当军法!”将军说:“好!你就前去。”山东马拉瓦刀出离了本队,直扑贼人而来。侯起龙一瞧,正要问他姓甚名谁,只听本队中鸣金之声,连忙归队,查问说:“哪个鸣金?”神机会总张说:“小弟方才见兄长连胜清营几阵,又见出来了一个山东马,此人艺业绝伦,弟恐兄长力尽,受他人之算,弟要替兄前去拿这个姓马的去。”飞刀会总说:“贤弟,与劣兄掠阵,我正杀的得意之间,等我拿了这个山东马,再作道理。”说罢,回身直扑两军阵前而来。早见马成龙在那里手拿着瓦刀,面向正西,在那里等候。

  飞刀会总一见,甚是有气,用截把刀一指,说:“小子,你不可这样无礼。你就是那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马成龙吗?”大英雄答应说:“我正是马成龙。你就是飞刀会总吗?我来拿你!”说罢,二人交手。侯起龙本来武艺超群,抡刀就砍,马成龙急架相还。二人在战场之上正杀的高兴,只听白老将军在队内连声说:“好!你等快给擂鼓助阵!”鼓吏擂动花腔鼓,在那里助威。山东马正在得意之时,又见贼人把手一扬,一飞刀直奔成龙咽喉而来。山东马大嚷一声,说:“好家伙!”那飞刀落在就地;又是第二口刀,照着前胸刺来,山东马又一嚷,那刀又坠落于地;三口刀飞来,照着腿剁来,成龙也就闪开了。

  书中先说飞刀会总候起龙的飞刀,百发百中,为什么他又被马成龙闪开?能征惯战的英雄尚不能赢贼,马成龙又不会蹿高跳远,就是力气大,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其中有个缘故,要是山东马他头一个出来动手,他也得死在侯起龙之手。今天他在钦差大人的马后那里看了半天,他见飞刀会总那飞刀出来,一把在上路的头上、面门、咽喉;再不然,就是前胸、肚腹下;三路就是在腿上。他自己早已说:“我使的是一把瓦刀,长有三尺二寸,刀头宽有六寸,长九寸,他的飞刀一来,照着我之面门一来,我用瓦刀一迎,那时我就挡过去了;他的飞刀照着肚腹一来,我把瓦刀望下一沉,寻时就把他飞刀挡开了;往下腿上来,我一蹿就闪开了。”因此他出来在这里动起手来,头一飞刀,用瓦刀在面门上一迎,就闪开了;第二刀也照样闪开;第三飞刀也就把腿望上一蹿,闪开了。

  此时飞刀会总侯起龙心中甚是着急,无奈又与山东马动手。二人大战多时,不分高低上下、胜败输赢。飞刀会总甚是着急,又用飞刀望着山东马腰中一扔,只听“咯嚓”一声,正中腰上,山东马成龙就翻身栽倒在地,侯起龙心中甚喜,在那边站着,洋洋得意,说:“小辈,你今天望哪里去,我来杀你这无礼的匹夫!”说罢,往前一蹿,方要抡刀砍马成龙,只听身背后有人说:“飞刀会总侯大哥,你别杀他,让我结果他的性命就是了。”飞也似来了一位神机会总,要救成龙的性命。不知来到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张广太醉入勾栏院 韩红玉俊目识英雄

诗曰:体自风流态自娇,桃花如面柳如腰。

  看来何处曾相识?家住扬州廿四桥。

  花气芬芳月色胧,销魂时见醉颜红。

  平生多少伤心事,都付琵琶一曲中。

  话说从贼队中出来一人,内有一段隐情。顺天府东路厅武清县河西务,有一人,姓张,名德玉,作粮行生理,熟读外科,乐善治病。先次娶妻赵氏,生下一子,名叫张广聚。赵氏故去,继娶姚氏,为人贤惠,知三从,晓四德,明七贞,懂九烈,多读圣贤书,广览《列女传》。自进门以来,操持中馈,家业日兴。继至连生二子,次名广财,三名广太。

  这一日,张德玉从外面带了一个相面的来到家中,给他那三个孩儿相面。相士姓刘,外号人称刘铁嘴,善观气色,能晓吉凶。进得门来,先给张广聚看相,刘先生说道:“你可别恼。我看相是直言无隐。”德玉说道:“先生有话,请讲无妨。”刘铁嘴说:“观此人二目犯相,骨肉无情,多存厚道才好。二令郎广财平常,相貌无奇。所可敬者三世兄广太,五官出众,貌品貌超群。久以后必要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显达云程,定非池中之物。”德玉说:“先生过奖,幼子痴愚,多蒙先生台爱!”送上相金,刘先生辞别而去。这一年,广太十三,正在学中读书。家人来报:“老东人病体沉重,请三爷急速归家!”广太一闻此言,心中甚惊,赶紧来至家中,到床前一看,只见众人俱在此处环立。他父亲言道:“我平生在河西务开了广聚粮店一个,是你兄广聚照料;家有良田数顷,是你二哥广才照应;他二人俱已成家,你两个嫂嫂俱皆贤淑。惟有你年幼,尚未授室。我死之后,好好读书,以图上进,纵在九泉之下,我也瞑目。”说罢,气绝身亡。众人放声大哭,广太悲痛过甚,哀哀欲绝。大家开吊办理丧事,诸事已毕。

  广太自他父亲死后,不好读书,惟好琵琶丝弦,专习外务,不学上进。

  孝服已满,在外面时常走局,呼朋引类,把兄弟拜了哥儿三个:大爷李贵,是本街上一个斗行的经纪;二爷邹忠,是武清县的壮头。二人家中俱皆小康,与广太三人结为异姓弟兄。广太年至十六,有一个嫖友,姓康,名成,排行在九,乃是风月场中第一能手。这一日,同广太在一处走局,散后相约吃饭,二人意气相投,喝的十分高兴,谈来谈去。康成说:“贤弟,愚兄要请杯茶,你可肯去?”广太说:“到哪里去?”康成说:“离此不远,有一个下处四美堂,新来了下车的,名叫赛雅仙,又叫白牡丹,闻听生的十分美貌。你我不免前去打个茶围,前去看看,不知尊意如何?”张三爷本来是喝了有几盅酒,有点醉了,随跟康爷,二人一同至北后街路北,见有一清戟门楼,挂着一个大灯笼,上有三个大字:“四美堂”,门上有对子一联,写的是:堂前栽种相思树,池内常开并蒂莲。

  二人进门,门房嚷:“瞧客!”三爷不知何事,进二门一看,屏门四扇齐开,院内开放各种时样鲜花,天棚高大,阵阵生凉。上房五间,前出廊,后出夏,窗户上糊着粉红色的芙蓉罗,配着绿纱格子,十分好看。东西厢房,甚是洁净。只见出来一个大的说:“二位老爷这里坐。”广太闻声一看,见那人年有三十以内,头梳马尾纂,焦黄首饰,头发漆黑透亮,身穿半大浅蓝厦布褂,金莲约在四寸,手打帘栊,带笑望里让坐。

  二人进屋落座,一看屋内摆设,甚是幽雅:东墙摆着花梨云片,案上有盆景二个、座钟一架,窗下八仙桌一张,摆着文房四宝俱全,配着两把太师椅,铺着竹垫。北墙有藤床一张,垂着芙蓉纱的帐子,竹席凉枕,并有香牛皮夹被。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唐伯虎的横披是“汉宫春晓”,两边配着泥金对联“艳质芳心宜自警,云容月貌为谁妍”,乃是郭尚先所书。瓶内插着夜来香数枝,帐檐垂着两个鲜花花篮。二人观看已毕,老妈端进茶来,说:“康九爷少见呵!这位老爷贵姓?”广太把脸一红,说:“姓张。”康九爷说:“叫他们前来见见。”老妈闻听,高嚷:“见客!”只听外面笑语之声,掀帘进来粉白黛绿数人。怎见得?有赞为证。

  只闻香风阵阵,行动百媚千娇。巧笔丹青难画描,周身上下堆俏。

  身穿蓝衫可体,金钗轻拢鬓梢。垂金小扇手中摇,粉面香腮带笑。

  进来说:“九爷来了!这位大爷贵姓?”广太把脸微红,说:“姓张。”众美齐说:“大爷照应点!”见罢,俱皆出去。

  随后内老板进来,与康成说话,说:“九爷来了!有茶啦?”广太一瞧,这个内老板年有三十以外,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云鬓半偏飞凤翘,耳环双坠宝珠排。

  明粉未施犹自美,风流还带少年材。

  说:“九爷,这位贵姓?”广太说:“姓张。”康成又言:“这就是广聚粮店的三少东张三爷。”内老板说:“那阵风把你刮来了?老没有我们这里来过呀。”康九爷说:“我们听人说,你新近接了一个人来,叫赛雅仙白牡丹,叫出来我们看看。”内老板说:“欸!九爷,你再别提啦,要提起接的这个人来,话可就长了。我这几年存了点银子,到了一趟天津,打算要买几个人。我由沧州官媒人手里买的这个赛雅仙到家,一共用了三百多两银子。此人年方一十八岁,头脑脚梢足够十分人才。自到我家,琵琶弦子、时兴小曲,他不但不学,他还有气。我要打他,他一纵身出去,就上了房子。我还得与他说好话,他才下来。天天头也不梳,脚也不裹,终日间悲悲惨惨,把两只眼都哭肿了。在后面他穿着两件旧衣裳。他还会写字呢,写了好些对子。你们二位不必见他,瞧见就够了。”九爷说:“无防,带着我们三爷去到后边去瞧瞧去。”内老板说:“三爷走。”广太倒不好意思去,让之再三,方才前去。

  内老板头前带路,三爷在后相随。出离上房,望东一拐,往北有一朱门,门上有副对联,上写的是:秀于外慧于内,惟见英雄能本色。

  竹曰青菊曰淡,遇真名士自风流。

  入门只见后院北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内老板把上房帘子打起来,说:“三爷请!”广太迈步进得屋来,一明两暗,外间屋里有挑出一个《海棠春睡图》。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写的是:室贮金钗十二,门迎朱履三千。

  北墙有八仙桌一张,上面有文房四宝,一边一把椅子。内老板说:“三爷请坐。”他把西屋里的帘子一打,说:“姑娘出来,三爷来了。”连叫三声,并不答言。原来韩红玉是午梦方浓,睡着未醒。

  且说这个女子,原来是沧州北关人氏,其父名叫大刀韩成公。他有两个哥哥,一名金睛太岁韩龙,一名蓝面天王韩虎。他父亲在家中结交了一个朋友,是渤海东沽人氏,此人姓杨,名大雄,在南皮县劫过黄杠,在韩成公家中避难,被在官人役拿住,连累韩成公。他儿子没在家,家中被抄,韩成公身受国法,姑娘归官卖。姑娘自幼从父学习一身本领,自己要走也就走了,无奈又无投奔,又是一个女子,暂在勾栏院栖身避难,等候哥哥。自己又有能耐护身,也不怕鸨儿相逼。这一日早饭后,心中烦闷,一想自己红颜薄命,不知终身如何,自己闷闷不乐,因睡已熟,梦见一只白虎扑自己而来。正在无处藏躲,只听鸨儿呼唤,战战兢兢的,香汗直流。下得床来,至外间堂屋,一见广太。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狠心贼绝断手足情 贤良妇放走张广太

诗曰:昨朝鹊嗓报芳辰,喜与多情结比邻。

  岂料三生石早定,无缘今作有缘人。

  兰汤浴罢试新妆,粉黛施来体自香。

  最是销魂独立际,梧桐花下纳微凉。

  话说韩红玉出来,内老板说:“姑娘,今天为何这么高兴?向日叫你见客,永远不肯出来,这是张三爷,你过来见见。”红玉一见广太:年在十六七岁,面色微白,双眉带秀,二目有神,准头丰满,齿白唇红;身穿一件白芙蓉纱衫,雪青官纱裤子,漂白袜子,银灰福履;手拿冬青翎扇,手戴翡翠扳指;纽扣上挂着十八子香串,时放奇香。韩红玉一见此人,面带秀气,五官端正,必非俗等之辈,心中早有爱慕。广太一见红玉:年在十八九岁,窈窕身材,眉似青山,目似秋水,杏脸桃腮,品如金玉,气若芝兰,懒梳妆精神少减;身穿一件半旧品月纱女衫,藕色洋绉中衣,金莲二寸有余,端端正正,齐齐整整,犹似曹子建《洛神赋》所云:肩若削成,腰若约束。绫袜生辉,丹波微步。

  广太一见,早已魂销。二人四目,注定相看。

  正是:瘦影正当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鸨儿一见,心中甚喜,看他二人彼此都有爱慕之心,回头说:“李妈倒茶来。”内老板向广太说:“三爷,你这里坐着,我到外边看看康九爷去。”李妈说:“三爷,里间屋内吃茶。”

  广太到里屋落座,向韩红玉说:“你就是赛雅仙吗?”那女子把脸一红,口吐碎玉,慢启朱唇,说:“君子不可如此相称,此乃院中之人误我,非叫赛雅仙也。尊驾贵姓张吗?”广太说:“正是。”“尊驾家中都有什么人”青春几何?”广太说:“今年十六岁,家中老母兄嫂。”韩红玉说:“有几位令郎?”广太说:“尚未有妻室。”红玉“欸”了一声,说:“我本遇难之人,看足下是并非久在烟花游逛之人。足下作何生理?”广太说:“读书。”红玉说:“我看尊驾不满二十,要望此处常来,耽误正事,理应该进步功名,以图上进之道。”又把自己所遭之事细说一遍,“君能救我出此火坑,我感恩不尽。看你也是至诚君子,别人我也不能说此肺腑。看足下今天前来,也有爱慕之心。君既有心怜香惜玉,妾岂无意铺被叠床。尊驾用三四百金将我赎身出去,你我作为地久天长之夫妇。并非我不顾廉耻,也是被事所逼,不得不如是耳。”广太说:“据你所说之事,我都愿意,无奈我不能专主,我今天回去到家,打算一个主意,明天你听我的信。”

  二人说够多时,广太遂拿出三四个钱给李妈,说:“我前头院里去瞧瞧我九哥。”李妈说:“康九爷自三爷进来,有他们家中人找了去,留下话说,如要是三爷问,叫你老人家在此等候。”张广太也不愿意走,无可奈何说:“也罢,我今暂坐。”又与韩红玉说了一些闲话,天色已晚,无奈要回归。内老板说:“三爷还赏钱作什么?今天住在这里吧。”三爷说:“我回去,明天再来。”

  自今天回到家中,先到老太太那屋里坐,坐在那里发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母亲可就说:“你这孩子,我瞧见你,我就又是疼你,又是恨你。自你父亲一死之后,你也不读书了,任性在外边,终日习学这些玩艺儿,那琵琶丝弦还能养得了家?也不过是耗财卖脸,游手好闲。你大哥他在铺内管理,也能养的了家;你二哥他也照料家务,也能过日月。就是你也该成家了,久以后我百年之后,你大哥那个人绝不能与你等在一处同居。你把这祖父的遗业花完了,你有什么能为养家?”广太听到这里,说:“母亲,孩儿有一事,与你老人家商议。孩儿听说烟花院近来有一美女,乃是沧州人氏,遇难在勾栏院中,无人将他救出来。母亲要将那人给我买出来,孩儿也就能务本分读书。”老太太说:“我与你哥哥说说,再作道理。”广太也就不言语了。少时,他哥哥进得房来,三爷就出去了,在窗外偷听他母亲说些什么。

  只听他母亲先就说:“广聚,你三兄弟你也不管他,新近大概他在那烟花柳巷常去走走。今天他说有一个妓女,要叫老身给他买出来,我问问你,这一件事该当如何?”大爷广聚一听,说:“你老人家不可听他这孩子一片之言,他小小的年岁就要逛烟花柳巷。这就依着他,给他望家中买人?我是他的长兄,我得管管他才是。等着晚响,我责打他一顿,也叫他知道别这样无礼胡为!”三爷在外面一听,说:“好!先跑到外边天德泰银钱店,去借银子去。”自己出门到钱铺内,说:“借给我四五百银子。”王掌柜的从那边过来说:“三爷,有什么事?”广太说:“没事。”王掌柜常与粮店交买卖,今天一瞧三爷,就知道有事,又不好不借,又不好都借给他,说:“三爷,你先拿这一百银子去,少时我去粮食局子里去取来,给你送了家去。”三爷说:“不用送了,少时我来取就是。”拿着那一百两银子,在朋友家中住了一夜。次日,出门在饭馆中吃得早饭,又至勾栏院而来。方一进门,李妈说:“三爷来了?里边坐吧。我们赛雅仙姑奶奶,今天早晨起来,就念叨你老人家。来吧,后边屋内坐着吧。”大家也过来让:“三爷来啦,里边坐着吧。我们赛雅仙姑奶奶正在方才要叫人去请你老人家去哪。”

  广太不久在烟花认识韩红玉,真有这话?此乃是行院中之人常说的拢人之语,他如何懂的。连忙至后院中一瞧,韩红玉还未上妆。三爷进得屋内,说:“你吃过饭了没有?”红玉正在那里思想昨日所遇之事,想了一夜,今天心中正盼想之际,见三爷进来说话,心内甚喜,说:“你来了?我不吃什么饭,心中急闷。”三爷说:“你别着急,我实与你说了吧,家中不由我作主,该当如何?此时我来瞧瞧你。”韩红玉说:“好多时你才能作主?”那三爷说:“大概也得五六年,我就可与他们分家之时。”红玉说:“我等你十年,成不成?”三爷说:“不必十年,怕你不能口随心愿。”红玉说:“你我对天发誓:‘谁要负心,天神共怒,不得好死!’”二人对天发誓。广太在这里住了一天,给了李妈十两银子,给红玉留下二十两银子,叫他零花。韩红玉说:“你不可在这里住,早早回去,你常来瞧瞧我就是了。”

  自此,三爷常来,也不敢回家,在外边朋友家住着。所借的银子也花完了,再去借,王掌柜的说:“三爷,你大哥有话,别人借银子不许给他,广太也不敢言语了,自己出离了钱铺,还时常上红玉那里去。在外两个月有余,眼前就是八月节,钱也没了,也不能在朋友家中住着,也不能回家去。再者,外边所有的饭铺儿也都止了帐,一概不赊。自己无奈,在外边一座三官庙里暂住一两天。

  这一日,正是中秋节,家家庆赏中秋,桂月明灯。自己从早晨也没有吃饭,这两天也没去瞧瞧韩红玉,心中十分不好过,心如刀剜肺腑、剑刺心肝。自己一想:“人家都是团圆月,想我张广太也不能归家,也不能与红玉相见,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不知终身该当如何?”越想越烦,真是事不遂心怨恨多,不由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只见皓月当空,碧天如洗。又听见家家吃酒欢喜之声,不由自己一声长叹。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还是纱的,夜晚又凉,自己暗自伤心,无奈出离了这座三官庙。庙中道人说:“三爷别走,咱们喝两盅吧。”广太说:“我有事。”遂出离了庙门,慢慢的望前行,不知不觉的来到自己门首。

  只听那边说:“三弟,你望哪里去了?我这两个多月各处找你,并不知下落。节前你赊了有七八百吊钱的帐,大哥找着你,要送你。我还各处找你,给你送这个信儿,帐也都还了。今天早晨,老太太连饭也没吃,大家劝着,方才用了几盅酒,你快来吧。你瞧你,还穿着这个纱衣裳哪。”连忙把自己的夹马褂儿脱下来给他穿上。到了里院,他大哥没在家,在铺内照料。先见过老太太,他母亲说了他几句,也不敢多说,又怕他饿。瞧他那个样子,连忙把衣服给他拿出来,叫他换上,又叫他吃饭。他与他二哥喝了几盅闷酒,就醉了,晃晃悠悠,在他大嫂子屋内坐着,伏在桌上,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只见他大哥喝了一个半醉,自外边回来,进屋说:“原来广太回来了。”连说三声,见三爷不言语,知道是睡着了。又闻酒气熏人,问自己之妻,大奶奶说:“三兄弟今晚半天回来的,跟二爷喝酒来,大概是醉了。他进屋里来也没言语,就坐在那椅子上,伏着桌子,睡着了。”大恶贼张广聚一听,心中说:“好!待我结果他的性命,以除后患。”正是: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不知张广太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张广太天津受困 回教正河边救人

诗曰:人生只为名利忙,事业百年梦一场。

  大数到来难消让,何必劳碌逞刚强。

  话说张广聚说:“小三喝醉了甚好。你把口袋拿出一条来,我把他装在里头,趁着醉了,将他埋了就完啦,也不必叫别人知道,以除后患。”他妻周氏说:“那如何办的?要叫老太太知道,怕不好。”张广聚说:“老太太问时,你我就说他偷了咱们的东西,他跑了。”说着,自己开了柜,拿了一条口袋,先把广太装在里头,在床上一放,他说:“我去找人刨一个深坑,贤妻你瞧着他。”说罢,匆匆而去。

  周氏娘子是一个善良之人,又不肯真依着男人把他害了;自己胆子又小,也不敢去告诉老太太知道,自己进退两难。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听见院中二弟妇梁氏说:“嫂嫂还没睡觉哪?我哥哥没有回来吗?”周氏说:“没有回来,你进来吧。”梁氏进得房来,见床上有一条口袋,装着一个人,问:“嫂嫂,这是谁呀?为什么装在那里?”周氏就把自己男人要害广太之话都实说了。梁氏说:“那可不好!依我之见,咱们也不可告诉母亲,也不可不救他。先把三弟倒出来,唤醒了他再说。”遂将广太拉出来,一摇晃他脑袋,张广太就吐出酒来,明白过来了。自外面进来一个白犬,吃三爷吐的那地下东西。广太说:“二位嫂嫂还未睡觉?”他大嫂子一听,说:“三弟,你醒醒,我告诉你。”遂把他大哥所办之事细说一回。三爷勃然大怒,说:“嫂嫂,你不必管,我去问问他,是为何这样狠心?”周氏说:“你是瞎闹!你要问你哥哥,他焉能饶的了我?”梁氏说:“三弟,你不可如此。我有一个主意:我给你十数两银子,你远走一趟,在外面要好,你就多住一年半载再回来;如要不好,去个一两个月;还须回来呢。”周氏说:“这话倒好。我也给你十数两银,给你几件衣裳,都是你哥哥的。”说罢,梁氏贤人取了银子十二两、镯串一对;大嫂子周氏也给他拿出来衣服银两。三爷磕下头去说:“二位嫂嫂,我张广太但得一步地,再报二位嫂嫂的恩情!”

  收拾好了,方才要走,忽然心中一动,说:“且慢!我要是走了,我哥哥要问嫂嫂,你何言答对?”梁氏在一旁说:“我早想到这,你瞧那个白狗吃了你吐的东西,他卧在那里也不动,我可以把它装在口袋里。”周氏说:“甚好!如此,你我二人就照样办就是。”遂把白狗装好,他也不动,又把口袋嘴一捆,然后还搁在原放的那边。广太这才动身,出门去了。二奶奶梁氏也回自己房中去了。

  少时,张广聚自外面进来,周氏娘子甚是害怕,也不敢言语,自己在那里坐着,心中直跳。又见他男人一进房来,说:“你先出去,我带铺中两个力奔来,叫他二人把他抬出去就是了。”周氏出了北里屋,到南屋里。少时,只听有人抬出去了,周氏才过来,放了心。张广聚带着人出了后门,在村外一里之遥,是他自己家中之地,早已把坑刨好了,就把口袋一扔,叫两个力奔埋好了,说:“你二人回去,明天每人给你一两银子酒钱,不准望外说。”那两个人去了。

  张广聚方才要走,只听树林一声嚷说:“张广聚,你敢私埋人口!我在这瞧了半天,你望哪里走?咱们是一场官司!”大恶贼一听,细瞧,认得他是地面上官人,名叫张三,连忙说:“三弟,咱是这样街坊,我也不瞒你,这是我们三兄弟。他不受管束,在外面无所不为,我奉母命,把他灌醉了埋了。你别嚷,我明日给你十两银子,你买双鞋穿,等着明天上铺中去取。”张三说:“既然如此,咱们明天见就是。”二人分手。第二天,地面官人到铺中要了十两银子,大家还不知为何故。

  老太太清早起来,找张广太,不知哪里去了。问张广聚,说:“他偷了我好些个东西,你等快去派人找他!”大家闹了好几天,也没下落。老太太好几天没有吃饭,他两个儿媳周氏、梁氏也不敢说。

  且说张广太那一日从家中出来,心如刀绞,站在村东,自己想主意。有心要入都,一想到那里举目无亲,不如上天津去游游,到那里想个道路。遂望家磕了一个头,说:“生身的老母,儿这一去,你老人家不必惦念我。此去不居官不回来,不发财不回来!”自己贪心过重,望下行走,到了蔡村,换了二两银,吃了点饭,雇了一头驴,也就望下行走。

  头一天住在半路店中,第二日是八月十七日。秋气阵阵生凉,万物结实,好一派的景致!大路之上,来往行路之人甚多。天有午初之时,到了天津,住在锅店街大客店内,占了一间独间,要净水、吃茶,要了几样菜,喝了两壶酒,自已甚烦,头一天也没有出去。

  到了次日,到了三岱河口看一看,望各处热闹之所去瞧瞧,一连游了十数天。到了九月天气,所带的银子已用完了,无奈典当两件衣服,又用了两天,钱也完啦。自己也不敢在大店内住了,又把几张当票也卖了,在西门外小店里一住,也不敢回家。

  次日一起身,天又下了一场霜,身上穿着一身单绸子衣服,冷气透骨,自已无奈进了西城门,一直望东,出了东门,走到了娘娘宫。那里有好几个生意场,也有好些个相面卖药的不少。广太在家中练着玩,练过一路大红拳,“不如我今天在这里卖艺,也是一个主意。”在当中一站,瞧了瞧天,他又不会说生意话,就练起来啦。众人围了不少,也不知是个作什么的。无奈自己练完了,在那里一站,也不言语,众人全都散去。

  只有旁边一个老头儿说:“小小的年岁,还练的不错。”广太一瞧,那个老头儿身穿青洋绉大夹袄,虾米青色摹本马褂,青缎子皂鞋,白袜子;年有六十多岁,赤红脸,花白的胡子,手中拿着有四串钱,笑嘻嘻的说:“练的好!我看你也不象久惯卖艺之人。”三爷说:“我本不会卖艺,不过是被穷所逼,无可如何。”只见那个老翁把手中之钱散给众贫人。张三爷才知是舍钱的,有心过去,见人家已然把钱放完了。自己跟着那个老头儿望北走了有一里之遥,张广太脸上一红,说:“老爷子,你赏给我几百钱,我吃一顿饭吧。”那个老头说:“你姓什么?”广太说:“我姓张,名广太,乃武清县河西务人氏。因来此访友不遇,故困在此处啦。”那老翁说:“你这个样子,定非是来此处找人,大概必是逃学。小小的年岁,就这样不务本分,我有钱也不给你,我还周济那年迈之人哪!”羞得那广太不敢言语了。

  广太白天也没有吃饭,直到夜晚,皓月当空,来到三岔河口,只见一湾绿水望东流,自己身上无衣,肚内无食,越想越难受,无奈如何。自己一想“死了,死了,一死就了。莫若一死,也就完了!”正思想之际,一阵金风透骨凉,自己说:“苍天!苍天!我今一死,大概不能与老母相见了。”自己嚷道:“苍天哪,苍天!我张广太今天一死,不知我这一点灵魂归于何处?”说罢,方要望河内跳。只听后面有人说:“且慢跳河!我来也!”

  三爷回头一看,只见来了一人,年约二十多岁,黄麻脸;身穿青布小夹袄,青夹裤,外罩着青泥夹坎肩,腰中青洋绉褡包,紫花布袜子,青布皂鞋;剑眉圆眼,一脸的横肉,望着张广太说:“你是哪里的?为何寻此短见?你说说我听。”三爷又把自己之事细说一遍。那人说:“你真想不开。我给你找一个事吧,不知你尊意如何?”三爷说:“什么事?”那人说:“扛小口袋,你成不成?”三爷说:“扛口袋我虽然力气小,还须少要钱哪。”那人说:“小口袋,用不了什么力气。来吧,你跟我走吧。”三爷随在背后,望前行走,大约有二三里地,来到一所院落。三爷用眼一看,焉想倒惹出一场是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哈大人升任上海道 张广太杀贼沧州城

诗曰:平生无大志,愿得一窖金。

  周围三十里,浅处半人深。

  好财居士 著话说那个人带着张广太来到西头路北,有一院落,周围是篱笆,里面搁着好些个板子,不知作什么用的。上房三间,窗户上微露灯光,不知有何等之人。只听那个人说:“你来,跟我走。”方一进院子,他叫:“四哥,还没睡哪?我今天给你抓了一个‘盘儿尖’来了。”里面有人答话说:“你别玩笑来,我还有心弄那些个事。”那人把三爷领到屋内,见里边是西边两间明着,西墙上有一个大木床,旁边放着被褥。北墙有张八仙桌儿,上放着文房四宝,有几本帐,搁着好些个船上用的家具。床上坐着一个人,年有四十多岁,身穿玉色绸子夹裤夹袄,黄面脸,微有点黄胡子,白袜子皂鞋,说:“七兄弟,就是一个吗?”

  “盘儿尖”,列位,我要是不说明白了,也不是话。什么叫作“盘儿尖”哪?这是江湖的黑话。“盘儿尖”,那就是模样儿长的好。闲话休提。那个人说:“张广太,你过来见见,这是我们四爷。”张广太过来施礼,那个一瞧,说:“把他留下吧。那里有一千钱,七弟,你拿了去吧。”带了广太来的那个人说:“是了。”从那边床上拿了一串钱就走了。

  只听那个人问了广太一回,又说:“你吃了饭啦没有?”三爷说:“吃了。”那个人说:“我姓李,行四。明天我这里有几个伙计,你可不许望他们玩笑。上床放下被窝,咱们爷两个睡觉吧。”说着,笑嘻嘻的用手来拉广太。张三爷一瞧,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人,说:“你这不要脸的匹夫,休要无礼!我张广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说着,拿起那边船板儿来,照着那李四就是一木板,回头望外就跑。李四说:“这个东西,敢打我!我要不结果你的命,你也不认得我是谁!”说罢,望外就追。

  三爷在前头跑,又跑至河边,自己说:“莫若跳河一死,也就完了。”

  越想越难受,说:“我就在此处跳了河吧!”说着,自己想:“我张广太好命苦也,不想今朝死于此地!”方要望下跳,后边有一个人说:“你这个想不开之人,死了就活不成了!”过来抓住,把广太夹在肋下,望前就走;用手堵住张三爷的口,也不叫他说话。来到一个店的门首,进去到屋内,把他放下,说:“你不必害怕,我是救你。”

  三爷这才一瞧,是白天施舍钱的那个老翁,坐在那里说:“你小小的年岁,能有这一段志气,我收你作个徒弟。你别想不开,你大概是没有吃饭,叫跑堂的要菜。”三爷说:“吃了。你老人家贵姓大名?”那老翁说:“我是卫辉府回回峪的人,清真教中,我姓回,名教正。收你作个徒弟,传你点艺业,你知道了?”三爷连忙叩头认师傅,起来用了些饭。自此,在这后院跟着师傅练艺。冬天有棉衣服,夏天有单衣裳。一连三载有余,练会了几种拳、十八滚、十八翻、短把刀、避血桷,一身的武艺。

  这一日,算还店饭钱,他师傅说:“广太,我给你短把刀一口、避血桷一只,是你们师兄弟都是使这个兵器。我先收了十一个徒弟,是我们清真教的。那十个是:刘、李、洪、高、马、黑、白、张、赵、沙,第十一个是北京人马梦太,都是你师兄,见面认兵刃为记。此时已到四月天气,我将单衣服给你治齐,跟我走吧。”

  广太带着夜行衣、小包裹,同他师傅出离客店,顺着河北大街,一直望南。人多一乱,再找他师傅,就不见了。自己来至浮桥,手中又无一文钱,自己思前想后:“虽然同师傅学艺三年之久,衣履虽齐,手中有百数钱,如何得能回家?师傅就是要分手,又不说明白了,此时倒叫我进退两难。”自己想罢,顺着河沿望西走,路北有个福来轩茶园,里面甚是热闹。自己口干舌燥,进得茶园,落座喝茶。

  同桌有一瞽目之人,放着一个弦子,也在那里吃茶。少时来了一人,说:“先生,大人传你上去啦,你要好好的伺候!听见说天津卫的子弟书,就是你的好,你上去要唱的时候,须要留神。这位大人是京城里的旗官,新放下上海道,最喜欢八角鼓儿。你要是唱好了,大人一爱听,就把你带到任上去了。”广太一听,他素日所好的是八角鼓儿、琵琶丝弦、马头调,会完了茶钱,跟着瞽目先生身后,出离茶园。

  站在门首望下河一看,见河内有几只大太平船,上插黄旗,写的是“钦命上海道哈”。见那个瞽者上得船去,弹起丝弦,唱的是《得钞傲妻》,错唱了一韵,广太不觉失声叫了一个倒好儿?”少时,过来两个公差说:“朋友,方才可是你叫倒好儿?”广太说:“不错,是我。”那个公差就拿出锁链把他给锁上了,说:“方才大人问下来了,你快跟我走吧。”说着,拉着就上船去。

  一见道台,双膝跪倒,望上叩头。旁有监院那大人与天津道托大人在座。哈爷言道说:“叫你们把叫倒好的给我带来,谁叫你们锁了来?快把锁链撤去!”广太叩头起来,站在一旁一瞧,哈大人头戴雨缨纬帽,二品顶戴花翎,身穿古铜色二则龙缺襟单袍,天青缎子马褂,足登粉底缎靴,露着满身活计。哈大人乃是行装打扮。

  哈爷一瞧广太:身高八尺,年有十八九岁,穿着蓝洋绉大褂,白袜云履,五官甚是不俗。哈公问道说:“你姓什么?方才叫倒好的可是你么?”广太回言说道:“我姓张,名叫广太,是河西务的人。在家中读书,来此访友。适才在岸上听见船上弹唱,不知大人在此,不觉失声叫倒好儿,惊动大人,实是小民冒犯虎威,求大人宽恕。”哈爷说:“不要紧,大概你必是懂得这子弟书,要不然你不能叫倒好儿?”广太说:“是小民习学过几天,不敢说会,略知一二。”哈爷说:“你不必太谦,你消遣一段。”又叫道:“阿喜,把咱们城里头带来的茶叶,给先生泡点茶。”广太在旁边落座,拿起那弦子,定准丝弦,唱了一段《黛玉悲秋》子弟书。哈公连声说好。

  只见那边有一个管家哈喜说:“张爷,你跟我来。”广太同他到别的船上落座,又向三爷说:“方才我们大人听见阁下清音高唱,甚是爱惜,有心要把你带同上任,不知尊意如何?大人闷来之时,也不能拿你当生意待,你消遣几句,不知尊驾怎样?”三爷说:“甚好。无奈我自家来此找人,也不知在这里遇见大人。我家倒没人管,也不用带信,就是我也得有铺盖才好。”哈喜说:“那是小事,我先回明了大人去。”少时,又拿出一百两银子,叫哈喜带着三爷,去买办行囊物件。三爷一概俱皆买好,到了船上。众位拜会大人,都回衙去了。三爷上去,谢了哈大人。哈爷说:“你下去歇歇去吧。”三爷上那边船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开船起身,用完了早饭,大人叫张三爷上去唱了几个岔曲儿,方归自己船上。这一日天晚,到沧州河口,方一住船,三爷就在船头之上,只听南边岸上有两个人,口中说:“合字钓瓢儿招路,把啊龙宫道,漂遥儿赤字,居米子垓,疃脑儿塞拈青字,浑天汪攒架漂遥儿,摘赤字的瓢儿肘,居米急付流儿撒活。”三爷一闻此言,说声“不好”。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小豪杰卖身葬母 大英雄访弟卖刀

诗曰:三尺清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既何如。

  不能定国安天下,愧死男儿大丈夫。

  话说三爷一听那边两个人说这个江湖黑话,别人不懂,三爷一听,就知道了。他说的“合字”,是他们自己人;“并肩字”,是自己哥们;“招路”,是眼;“把啊”,是瞧瞧;“龙宫道”,是河;“赤字的漂遥儿”,是官船;“浑天汪攒”,是夜里三更天;“疃脑儿塞拈青字”,是他们的头儿前来明抢;“急付流儿撒活”,是跑了。张三爷想:“了不得了!大概必是贼人看见我们大人的官船载的甚重,也有此一说,前来必是要生财。我何不趁此施展施我的本领,如要是能胜贼人,我必要大显名头;要是不能赢贼,我也自有主意,自此永不说会把势。”想罢,回到船内,管船之人预备着晚酒饭,三爷甚是烦闷,无奈喝了几盅酒,大家安歇。三爷换好了衣服,自己在船上闷坐,等候贼人前来。唬的船上的伙计也不敢言语,也不敢睡觉,无可如何,在那里坐着,暗中观瞧。

  天有三鼓时分,只见西边来了一只小船儿,头里挂着一个红灯笼,里面坐着有二十多个人。为首的当中那个,蓝面透青,年有三十多岁,手抱金背刀,甚是威风。旁边那些个小毛贼,就不足论了。只见有一个贼人说:“我先去那边探探路,然后再说。”蹿出一个人来,直扑大人那只船去了。广太也就先从船后出来,望大人的船上,照着贼人就是一避血桷。只听“噗咚”一声,贼人翻身栽倒于船板之上。广太过去就是一刀,也就把他杀了。众贼齐声呐喊,又过来一个,也被广太擒住杀了。为首的出来,手执金背刀,说:“好个小辈,敢这样无礼,我来拿你!”一个箭步蹿出来,直奔大人的这个船上而来。三爷抡刀就剁,二人杀在一处。战了有一个多时辰,广太一避血桷,把贼人打倒,说:“小子,你是自来送死了!”抡刀把为首之贼杀死了。那边的那些个贼一见,齐说:“不好!遇见了英雄了。”问广太姓什么,三爷说:“弓长万,汪点。”那边的贼人就知是姓张,行三了,说:“你把死人的尸身给我们吧,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有人去找你去!今天算我们输了。”三爷把他们的死尸也就给他扔过去了。此时无奈,众贼人撤回船,散去了。三爷回到自己船内,一见那边本船上伙计站在那里,还未睡觉,见三爷进来,说:“好的!我的老爷子,真有你的!把他们那些个贼人都追跑了。三爷说:“明天如有人问,不准与人说。如要走漏消息,我是要了你们的命!”大家都说:“不敢给你老人家走漏了消息。”说罢,大家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大人是因昨夜晚晌已听见,起来把众人唤到面前,问昨夜之事。大家齐说:“不知。”按花名册一点名,惟不见了广太,叫人把三爷叫来,说:“昨夜晚上是你把贼人杀退的?”三爷说:“不知。”哈公一细看他那里的情形,把哈喜叫过来,附耳说如此如此。哈喜去不多时,拿了一口刀来,避血桷一把,夜行衣包,放在大人跟前。广大一瞧,都是自己的物件,说:“不好了,他们把我的东西物件给偷了来啦。”大人说:“方才我暗中去叫人把你的物件拿来,你就不必狐疑。你是怎么会事?”张三爷无奈,把自己家中之事又细说了一遍,把在天津学艺与昨夜杀贼之事都说明了。大人说:“你何不早说?我一家人都算是你救的,何必不露你本来面目。”连忙把少爷那丹珠叫过来,说:“你过去谢谢你三哥!”只见少大爷年约二十以内年岁,白脸膛,长眉大眼,儒儒雅雅,过来给广太请安,说:“三哥,小弟给你请安了。”三爷连忙答礼相还。二人亲热了一回,甚是投缘,三爷与那大爷结为昆仲弟兄了。带着三爷,到那边船上,见见太太,望姨奶奶叩头行礼。老太太赏了四样活计、四样玉器;还有姨奶奶给了几样物件,甚是亲热。

  三爷感恩不尽,回到船上,众管家齐以三爷称之。大人甚是爱喜,向广太说:“你跟我去到任上,等我任满之后,我给你大小捐一员武职的功名,好叫你荣耀归家,也对得起你等众村邻。”广太心中甚喜,说:“若能那样,我虽死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大人的好处!”

  次日开船,非止一日,到了上海,接了任,派的哈喜总管税务,张广太帮办。到任有半年,大人时常唤广太进里面去,谈谈唱唱。太太、姨奶奶俱皆喜欢他。大人待他甚好,叫那大爷与他练练拳脚,刀枪。广太倒愿意教那丹珠,无奈他不甚爱习练。二人也时常出去,在外边逛逛,如遇见穷苦之人,自己也不露名,常常周济。广太在上海一年有余,人人都知衙门有一个张三爷。

  这一日,他二人在十字街,见有一伙人围绕着,不知里边有何缘故。二人分开众人,进去一瞧,见是一个小孩子在那里拍石头要钱。有一个人拿了一块石头,说:“狗儿,你把这一块石头如能拍碎,我给你一百钱。”那个小孩年在十四五岁,身躯不高,细眉大眼,黄脸膛,蛤蟆嘴,油绿脖颈;身穿一身破烂衣服,用手一拍,那石块碎了。三爷甚是感佩,说:“我拿一块石头,如你能拍碎,我必要多给你钱。”那个小孩子翻二目瞧三爷,众人说:“狗儿,该你发财了。你瞧瞧这是上海道衙的张三爷。”哪个小孩子用手照着那块小石头上一拍,只听得一声响,石头已碎了。那大爷说:“这个小孩,你别瞧他长的丑陋,甚有力气。来吧,我先叫他跟咱们走吧!”三爷说:“你跟我们走吧。”

  带着他到了衙门东小院书房之内,说:“你姓什么?你是哪里的人?”

  那个小孩儿说:“我姓姜,就是这里的人,名玉,小名儿叫狗儿。家中有老母,我别无一业,就在街上拍这个石头为生。得了钱,养活我的母亲,这是我的实话。”三爷说:“你会什么武艺?”姜玉说:“我会吃、会喝、会拉、会撒、会睡,这五样大能耐。”那大爷说:“给他五千钱,叫他去吧,何必问他。”旁边有一个家人给了他五千钱,那个小孩子也就去了。二人说了会话,吃完了晚饭。过了十数余天,这一日,有门上人来禀说:“那天的那个小孩子来了,在门上说:‘有大事要见三爷。’”广太说:“叫他进来。有什么话,叫他来说。”少时,外面那个小孩子进来,给三爷叩头,说:“我母亲死了,我来求你老人家周济我。我这里有一个字儿。”说着,一伸手在腰内拿出来,递给三爷,一瞧,上写的是自卖自身的字儿:立字人姜玉,年十五岁,因生母病故,一贫如洗,不能安葬,情愿卖身葬母,永远为奴。空口无凭,立字存证。

  康熙 年 月 日姜玉亲笔张广太看罢,说:“你也不必如此。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你暂拿了这字儿去,我也不留它,你拿了去就是了。”姜玉磕了一个头,说:“我走啦。”拿着银子,竟自去了。过了几天,姜玉来找三爷,说:“我也没有别的,我在这里伺候你老人家几天,就算是我报答恩公了。”三爷说:“别叫我三爷,你叫我三叔就是了。”自此,姜玉就伺候三爷。

  过了有一个月之久,这一天,那大爷与广太在一处练拳脚,姜太在一旁瞧着只笑。三爷说:“你这孩子笑什么?你说说,我听听。”姜玉说:“三叔与那大爷所练的,都是平常的玩艺,赢的了力奔,赢不了行家。”三爷说:“你会练吗?”姜玉说:“会练。”练了一趟,拳脚精通。三爷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会把势?你跟何人所学?姜玉说:“我跟的是我舅舅钻云神猴朱天飞所练。”广太说:“明天我给你买一口刀。”自此,天天寻访好刀。这一天清早起来,三爷带着姜玉出离了衙门,来到十字街,见围着不少的人。三爷带姜玉进去一瞧,见里面有一个人:身高九尺,面如白纸,丧门眉,吊客眼,耷拉嘴唇;身穿白绵绸汗褂,青洋绉中衣,薄底快靴;手中拿着一把金背刀,在那里说:“卖刀,什么人要买,自管说话。”三爷过去要买这把刀,惹出一场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粉哪吒俊目识侠义 笑无常故意戏英雄

诗曰:敢将诗酒傲王侯,玉盏金瓯醉不休。

  虽为蓬莱三万里,青云转瞬到瀛州。

  话说广太带着姜玉来到十字街一瞧,这个卖刀之人年约三十多岁,站在那里说:“那位买这把刀?”三爷说:“朋友,你把那个刀拿来,我瞧瞧。”只听众人齐 说:“来了财神爷,卖刀的,你说价钱吧。”那个人一瞧三爷这个打扮,说:“我这一把刀,有三不卖:不是朋友,我不卖;不是武士英雄,我不卖;再者,在官应役 之人,我不卖。我这一把刀,乃是英雄所使,非俗等之辈可比。”张广太说:“你不卖就是了,何必多说!你姓什么?”那个人说:“弓长万,汪点。”张三爷说:“是了,这弓长万,是姓张;汪点,是行三。”张广太也没言语,自己带姜玉回归了衙门。

  用完了晚饭,在东院住,是正房三间,东西配房各两间。他住的是上房,与姜玉谈起心来了。张三爷说:“我的来历,你也不知道,提起来,铁石人也动心。我是家门不幸,手足不合。因为我在外面胡闹,我长兄理应管我才是,他竟生起狠毒之心,才断手足之情。中秋节晚上,我吃醉了,我兄长要将我活埋了,多蒙嫂嫂把我放走,惠助几两银子。到了天津被困,相遇恩师传授我的艺业,跟大人到此,收你就算是我的亲人一样。这几年我在外边,也不知老母生死如何,事到如今,我倒是一个进退两难之人。”姜玉说:“三叔,你老人家谈起心来,勾起我的烦事。想我是自幼儿丧父,老母居孀守,我自己又无至亲,又无有骨肉,谁是我的知疼着热的人?老母一死,我孤苦伶仃一个人,甚是可怜。”三爷广太说:“贤侄,你真是天下第一苦人。我也是不甜,离家四载,异乡作客,冷暖年来只自知。要是有了病,哪一个到我床前问问我是轻是重,谁能日夜精心伺候我呢?”大英雄张广太越想越烦,不由己落了几点伤心泪来。

  正伤心之际,只听得外边房上有人说:“罢了!”正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

  “我好惨也!”张广太问:“是什么人说话?”外边房上答话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就是。”张三爷说:“好!”拉刀在手,蹿出房来,在院中一看,只见上面一条黑影。姜玉也跟出来,上房一瞧,也不知那个说话的哪里去了。二人各处寻找多时,复又进得房来落座,并不见动作。天有三更时分,姜玉说:“三叔睡觉吧。”三爷说:“先别睡,恐怕脑袋睡丢了。”候至四更时分,不见动作,二人方才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的又晚,衙门内的饭早已开过去了,对着姜玉说:“你我今天出门把刀带上。”出离了衙门,到了大街路东会芳楼酒饭馆,上海第一个买卖,甚是热闹。二人进去,柜上的说:“张三爷来了?楼上喝茶。”张三爷上得楼去落座。上面甚是干净,也没有多少个座儿。方一落座要酒,听得楼梯一响,蹿上一个人,就是昨天卖刀之人,坐在广太的对过,用脚一登板凳,把刀望桌上一拍,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今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能完事!”张广太也不答言,说:“来!给我要菜吧。”跑堂的说:“要什么菜?”三爷说:“你给我要一个炸八块鸡、碎溜鲤鱼、烧鱼头、清蒸鸭子、红烧翅子就是了。”只听那个人也说:“跑堂的,照样儿给我要就是了。”三爷说:“给我要两壶白干、两壶玫瑰酒。”少时,跑堂的说:“三爷,喝点莲花白酒好不好?”三爷说:“好,也给我来两壶。”那边那个卖刀的,叫跑堂的大嚷着说:“也给我要一个炸八块鸡、碎溜鲤鱼、烧鱼头、清蒸鸭子、红烧翅子,两壶白干,两壶玫瑰,两壶莲花白酒。快来,如慢了,要了你的命!”

  少时,过卖给三爷来送菜,被那个人用手一拉,说:“先给爷爷摆上,然后再说!”跑堂的也不敢惹他,就给他摆在那里,直害怕,过来见三爷,说:“三太爷,你老人家等等,这就来。给你老人家菜,被那位夺去先吃,想是饿了。”三爷说:“不要紧。我问问你,那新出河的活鲤鱼有没有?我可不要在盆里放了一两天活的。那个鱼虽然是活的,把腹内的油都没有了,肉就有点不鲜啦。新出河的肉又肥又鲜。他那个腮是胭脂似的,你拿一尾,我瞧瞧。”跑堂的下去,少时拿着有一尺多长的欢蹦乱跳的一尾活鲤鱼来,说:“三爷,你瞧好不好?”广太说:“好。一半醋溜鱼,一半吃酸炒鱼,越嫩越好。”跑堂的下去,少时杯菜俱来,摆在桌上,三爷喝酒。那边那个人也说:“来呀!给我拿一尾新出河的活鲤鱼来,我瞧瞧。”也照着张三爷的话,他说了一遍。跑堂的说:“是了,我去拿去就是。”少时,也给他拿来看看。

  三人吃够多时,三爷说:“你把残桌撤去,我要走,你给我写帐就是。”说罢,自己漱漱口,带着姜玉下楼去了。那个人也说:“来人!给我记上帐,我也去了。”堂官说:“我们不认得你,记帐不成!”只见他把眼一瞪,把那把刀手中一拿,说:“柜上去写去!”“腾腾”的下楼去了。方要走,跑堂的直喊说:“八吊九百整,到柜!”三爷还站在那里与众人说话哪。

  只见那个人手中拿着刀,冲着柜上人说:“记上帐吧!”大家一瞧,他长的像个死鬼一样,心中有几分害怕。张广太是有心事,昨天在街上遇见他,夜晚衙门里又去在房上,必也是他说话。心中说:“一多半是我那年跟着大人上任之时,在沧州杀了水寇为首之贼,他的余党说过,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有人来找我报仇。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天以恩待他。”想罢,只听柜上人们不让他去,三爷说:“写我的帐吧。”那个人还不说一句情理话。柜上的人说道:“张三爷给了钱,你知道不知?”那个人也不言语,望张广太说:“朋友,我在街西口外一里之遥大树之下等你,你要敢去,定是英雄;不敢去,是无名小辈!我走了。”三爷一听,甚是有气,说:“哪个怕你不成!”

  说罢,跟在他背后,到西边无人之处,方说:“你有多大能耐,也敢这样无礼,待我结果你的性命就是。”拉刀动手。姜玉在旁一瞧,那个人本领比三爷强,刀法又纯熟。姜玉瞧了半天,见广太委实不成,要再不过去,怕三爷受伤,连忙说:“三叔,有弟子在此,杀鸡焉能用宰牛刀!待我拿他就是。”说罢,抡刀替三爷动手。三爷望一旁歇着,见姜玉也是不成。自己无可奈何,方要过去相助,只见那个人说:“张广太,不必过来动手。我是要瞧瞧你二人的本领,并非真心与你等作对。”三爷说:“你贵姓?是哪里的人?”那个人手执金背刀,大展名姓。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故托病诱奸张广太 感深恩杀死淫春姨

词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万种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话说那位英雄说:“我是陕西咸阳的人,姓张,名忠,表字大虎,别号人称笑面无常的便是。”三爷说:“你我是五百年前一家人。兄长来,跟我到衙门,有什么事再说。”二人言语投机,携手入道衙,去见那大爷,说起方才外面之事。众人重新摆酒,叙旧谈心,甚是和美,留张忠住在衙门。三爷问:“你是为什么来此处?”张忠说:“我父母双亡,就是我胞弟张义张二虎。只因去岁间,我二人由家中分手,到如今一年之久,并未全面,我为找我兄弟来此。听说上海道衙有一张广太,为人仗义,结交英雄,我故托卖刀相访,今得遇尊驾,也是三生有幸!”张广太说:“兄台如不嫌弃,小弟愿结为昆仲弟兄,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张忠说:“你我今朝相会,也是三生有幸!”遂设香案,结为金兰之好。张忠居长,广太次之,二人情投意合,留张忠在前院住了几天。这日张忠要走,三爷拿出五十两银子,给张大虎作为路费。二人分手,广太送至二三里之遥才分手,洒泪而别。

  自此广太在衙中过了二三年之久,哈大人甚是恩待三爷。这一日,上谕下:放下山西提刑按察使可按察使哈红阿急速前往,勿庸来京请训。哈公接了圣上的旨意,把旧任的事交代完毕,然后起程。

  在路上非止一日,那一天到山西太谷县公馆之内住宿,第二天要起程,姨奶奶说:“大人,妾身得重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大人先走吧。这两天我被车一咕咚,浑身骨头都酥了,心内也不痛快,不知是怎么了。来吧,快叫人给瞧瞧吧,我是不能走的了。”众人早把行囊收拾完了。大人说:“叫张广太在这里,等着你好了,押着行李再走吧。我先上任,等你们就是了。”说罢,大人就起身去了。剩下姨奶奶同两个老妈、丫头在里边上房。外边东厢房两间,住的是张广太。自大人吩咐他在这等候,他就在房中瞧书。

  天有巳正,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老妈,是姨奶奶那里的赵妈,前来说:“三爷,你快来吧,姨奶奶在里边叫你去哪。”只见里边又出来一个丫环说:“张三爷,姨奶奶叫你进去哪。”广太穿好了衣服,连忙到上房帘子以外,听得里边姨奶奶说:“赵妈,你去煎药去,春芳给我捶捶腿。广太,你进来吧,我在这里与你有话说。”

  三爷一进上房西里间屋,见北边是张床,挂着帏帐,此床上放着枕头两个。姨奶奶头向北,面向东倒着,身穿衣服甚是齐整。一见三爷进来,他面带笑容,连忙站起身来。广太一瞧,但则见:头上乌云,巧挽蟠龙纂,纂心横别白玉簪。簪押云鬓飞彩凤,凤凰袄衬百花衫。衫袖半露描花腕,腕戴钏镯是法篮。蓝缎宫裙捏百褶,褶下微露小金莲。莲花裤腿鸳鸯袋,袋佩香珠颜色鲜。仙人长就芙蓉面,面似桃花柳眉弯。弯弯柳眉衬杏眼,眼含秋水鼻悬胆。丹朱一点樱桃口,口内银牙糯米含姨奶奶笑着向广太说:“我自在沧州船上见你一面,时常想念在心。在上海衙署之内,耳目众多,也不能说话。今天我托言有病,特意的与你说话。我那边箱子里有三四千银子,还有一千两金子、十六只箱子衣服。这两个丫头、老妈,都是我的心腹人哪。广太,你想好不好?大人年岁已过半百,我今年二十二岁,如何与他相配?你我年貌相当,正当如是。古来红拂女与李药师,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皆是一见如故,遂行百年之好。才子应配佳人,方称心怀。我故把你叫进来,你我商议,如何走法,咱们两人共乐于飞,也是天作之合。”说着话,笑嘻嘻地走到了广太的跟前,伸出那十指纤纤的手来,要拉广太的手。三爷往后一退,说:“好姨奶奶,不可这样啊!幸亏无人听见,这要是有人听见,传到别人的耳中,那时节你我都不好看。你老人家好好的养着病,不可这样无礼胡行。大人待我天高地厚,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无奈这大理是下不去,我张广太断不敢作这逆礼相从之事!”说着话,连忙望后退,躬身施礼,把姨奶奶给说楞了。这春姨一见,是十分的怒气,说:“你真是无义又无情,又是金银,又是美妇人,这样的便宜你都不应允。也罢,我也知道了,你要不依我,到了衙门,我告诉大人,就说你在半路公馆与我调情。那时节大人必然要怒,我看你该当怎样儿行?就让伶牙俐齿,他也不能信。你仔细想想,是哪样好?还是依了我,也有金银,也得一个少妇,何必你又学君子,落个人财两空!”

  三爷一听,也不言语,自己抽身回到房中,越想越烦,要了一壶酒,自己闷闷不乐,想这一回事:“大人待我恩典最大,我乃是堂堂正正奇男子,烈烈轰轰大丈夫,我岂能做这样亏心的事”?为人不可这样儿行,我何不自己不辞而别,望他乡走吧。啊呀,不好!要那么一动,那淫妇在大人跟前,他说我调戏他,红粉之言能入英雄之耳,弄假成真,我虽跳在黄河水,也洗不清。若要是我不走,还跟他一同去见了大人,他何等的话儿都许说。”千思万想,无有主意,把一个张广太为难在公馆之中。

  正自烦闷,又听见有一个老妈儿来请,他说:“三爷,你快快的跟着我进里去吧!姨奶奶生了半天气,还掉下几点眼泪来,方才叫我们拿了点菜,暖了酒,等着三爷进去喝酒哪。叫我来请你老人家。”张广太说:“不必多说,我不进去!在我这面前,不要这个样子。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张广太乃是奇男子大丈夫,断不能做那淫乱、不遵王法之事!”说罢,向老妈说:“你快回去,别帮着他不要脸!”老妈说:“你爱进去不进去,别望我这样大气!”说着,嘴内嘟嘟囔囔的望里边去了。三爷喝了几盅闷酒,天色已晚,约有掌灯之时,晚饭摆上,也没有吃,自己闷坐无聊,对着一盏孤灯。

  正在思前想后之际,只听得外边脚步之声,进来了姨奶奶。春姨浓妆艳抹,打扮得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赞为证:

    一阵阵香风扑面,一声声燕语莺啼。娇滴滴柳眉杏眼,嫩生生粉面桃腮。樱桃口内把玉排,粉面桃腮可爱。身穿蓝衫可体,金莲香裙遮盖。好似嫦娥降瑶台,犹如神仙下界。

  来至三爷面前,说:“张广太,你别想不开,我今来特意劝劝你,你如回心转意就好了。春花秋月,每伤虚度;日月如梭,人生几何?过隙光阴,老将至矣,再想要乐,都不能够了。古来多少佳人才子,算来都是妇女情长,男子负心。你我自当初在沧州船上一见,我处处留心,在大人跟前给你说了多少好话。因为耳目众多,我用尽了苦心,想着这一条计,我还喜欢得了不的哪。好容易盼着与你说几句知心的话,你白天好些个不愿意,我今日晚上来到你这屋里,也没有人瞧见,也没有人知道,你听见没有,那些个丫环、老妈,都是我的心腹人。”他说着,来到三爷跟前,广太正不知该当如何办理这一段事哪,一听他这话,自己心中一想:“他既来在我的屋内,我先用好话劝他,如果他听我的话便罢,不听我的话,我先把他结果性命,那时我再作主意。”自己想罢,说:“你先少说这话!你岂不知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大人待你也是甚好,你这样薄情无廉耻,真是可恨!你要早早的知非改过,回到你那上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说到这里,三爷那句话也就说不出来了。春姨一听,又是气,又是恨,自己心中说:“好!真是痴心婆娘负心汉,罢了!”说:“张广太,你等着我吧!”转身要往外走。三爷一想:“这淫妇要走了,必有好些个风波,那时我跳在黄河水,也洗不清楚。一不做,二不休,莫若我把他结果性命,给他抵命就是了!”想罢,把手中的刀一擎,说:“且慢走!我不必等着你,先结果你就是了。”举手中的刀,照着春姨就是一刀,只听“克哧”一声响,把春姨结果性命,死尸倒在就地,鲜血直流。三爷杀完了,只听外面哈哈大笑,说:“杀的好!杀的好!”广太出去一看,不知外面那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张广太误入太保庄 侯起龙雄聚画石岭

诗曰:怀抱凌云志,万丈英豪气。

  田野埋麒麟,良禽困羽翼。

  蛟龙逢浅水,反被鱼虾戏。

  平生运未通,未遇真明帝。

  话说张广太杀了春姨,外边有人叫好,自己出去一瞧,并不见有人。自己等至天明,到了外边。这座公馆乃是一个店,先叫听差之人,说:“带我去上衙门有事。”那个听差的人知道是按察使大人的亲信人,也不敢不带他去,遂带着到了县衙,先禀明老爷,自来投案。

  知县升堂问三爷。广太一想:“把哈大人择清楚了就是。”想罢,说:“我名张广太,跟哈大人作门客,在上海三载。今有大人那里侍妾春姨指婚马昆,马昆已死,春姨守孀。昨天在公馆他托病不走,我奉大人之命,护送行李车辆。昨夜二鼓,他到我那屋中诱奸,我不从,他口出恶言,反说要去见大人,说我调戏他,故此我把他杀了。”知县一听这话,心中想:“这事我先去验验,禀明哈大人再作道理。”主意已定,吩咐人传稳婆,三班人等,先到那里验验尸,讯问了两个老妈、丫环,问明了,把尸身成殓起来,行文到省城。哈大人得了信,也就回文,叫把广太送到省城,自己发落就是。知县这日派人,连行囊、车辆与张广太一同送到太原府按察司衙门,交明白了,领了回文。大人派人给了来人十两银子,叫他把死尸埋了就完啦。又派那大爷出来,请进张广太。到了书房,给大人请安。大人说:“广太,我方才都问明白丫头、老妈了,此事与你无干,你不必疑心,就是还在我这里,别疑心。”吩咐摆酒,给三爷压惊。直吃到尽欢而散,又到后边给太太请安。自此就在衙门中住着,常同那大爷出去逛逛,外面之人都知道是大人的两个少爷。

  这一天,三爷同那大爷正在街闲游,只听背后有人叫:“张广太!”三爷心中一楞,说:“此处除去大人,没人敢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师回教正,连忙过去行礼。他师傅说:“同着人你先去吧,我在这西边羊肉馆雅座内等你就是。”三爷说:“咱爷们两个自天津分手之后,我时时想念。今天我先叫他回去,我跟你老人家去上羊肉馆。”说着,来到那大爷的面前,说:“大爷,先回去吧。我有要紧的事,遇见了熟人啦。”那大爷说:“让在衙门去就是。”广太说:“他是清真教的人。兄弟,你先回去吧,我去了就回去。”说着,来至老师回教正的面前,说:“老师跟我来。”二人到了羊肉馆雅座之内,说:“广太,我看你做事还好,在太谷县杀人之事,我知道。外边叫好之人,就是我。我看你此时气色甚好,五官端正,久以后必要走大运。我这里有书信一纸,你带在身旁,遇见你师兄瘦马马梦太交与他,自有照应之处。你还不可在此久居。此一去,你望西南走就是了,自有机缘相遇,千万要听我的话才是!”说着,要菜用饭,谈了会心。三爷说:“师傅从哪里来?”回教正说:“我闲游各处,无准定向,今天自阳曲县来。我早知道你在这里,我还有要紧事要走,特意来看你,指你一条明路。三两天之内,不可叫人知道,千万你走,不可在这里久耽误!我要去了。”三爷会完饭帐,出门分手,送了他师傅几步,才回了衙门来。

  里边大人叫他进去,三爷到了里边,见了大人请安。那大爷也在一旁站着,说:“三哥,遇见那位是做什么的?你也没同他回来。”三爷说:“走了。他是我师傅,清真教的人。”说着,哈四太太说:“广太,你把那岔曲唱一个,我听听。”那大爷连忙递过弦子去,三爷唱了一个《长亭分别》,又唱了一回子弟书《月下赶贤》。唱完了,四太太与大人齐说好,叫老妈、丫环把那新近淮阳道送来的好茶叶,拿出来泡茶;又拿出来金丝散子、西洋蛋糕、各样的应时的点心,叫张三爷吃,广太也就用了几样。天已到三更多天,四太太说:“广太,你歇歇去吧,天不早了。”三爷说:“我要走了。”说着,站起身来,到外面把姜玉叫过来,说:“贤侄,我有句话与你说。我是明天要走,把所有的箱子都交给你了。我这一去,一年半载不定,我是有紧急大事,不能在此久待。要回明了大人,又怕不叫我走,那时倒费了话了。我是不辞而别,如要是大人问我的时节,你就说我出去有事,不知往哪里去了。”说罢,收拾物件,带小包袱一个,天有五更时候,换上了衣服,带着所有应用物件,带在身旁。天色已亮,自己出离了按察司衙署,也就去了。姜玉自己安歇。

  次日,张三爷顺大路望前行走,无非晓行夜住,饥餐渴饮。这一日,走到一个镇店,见有一个挂货铺内挂着一个弦子,是楠木的,里边带胆,甚是时样。三爷甚是爱惜那个东西,遂问:“要卖多少钱?”铺中人说:“一两银子。”三爷给了一两银子,带着那一个弦子,心中想:“我到了无人之处,先弹弹好不好,然后我到店内,若遇高兴之时,我可以弹弹,就是拿他解闷就是了。”自己想着,甚是高兴。自己无人之处弹了会子,晚半天住店。自己喝着酒高兴,弹着弦子,唱了几句岔曲。次日,又往下走。

  这一天,到了福建省地面一个小山庄儿。村西头儿有一个野茶馆,坐北向南,大天棚里边甚是凉爽。三爷也就进了茶馆,落座吃茶。方才喝了两碗茶,只见从外边来了一个人,年约三十多岁,五短身材,黑面,环眉,阔目;身穿青洋绸大衫,青缎快靴,手中举着一把凉伞。方一进茶馆,见众喝茶之人一齐让道,说:“侯大爷,你来了么,这里喝吧。”那个人说:“众位别让。”坐在张广太的对过的桌上。跑堂的连忙拿过茶来,只见那边众人齐让侯爷茶钱。那人说:“众位别让。”遂将跑堂的叫过来,说:“那边搁着弦子的那个先生的茶钱,我会了。”遂拿出钱来给跑堂的。跑堂的说:“先生,侯大爷会了你的茶钱。”

  三爷广太方才要让,那姓侯的过来说:“先生,你是哪里的人?”广太说“顺天府的。”那人又问:“贵姓?”广太说:“姓张。”三爷遂回问道:“尊驾姓侯么?”那人说:“姓侯,名福。我与先生荐个事,你可愿意?”三爷说:“什么事?”侯福说:“我家庄主是本处一个大财主,从前几日就派人在各处找弹唱曲词的先生,我看尊驾拿着弦子,必是会唱的吧?”广太信口答言说:“是。”自己心中一想,说:“我自离太原府,来在此处,尚无有哪投奔,又不知道路在哪里,何不跟他前去,见机而作。”想罢,遂说:“侯大爷,此事甚好。我也是来此处访友不遇,何妨尊驾代我一谋。”

  二人用完了茶,出离茶馆,来至正西八里之遥,有一座大庄院,坐北向南的大门,周围群墙,外面有护庄濠沟,里面房屋甚多。大门以外,一带垂杨柳树,映着雪白的群墙。门外上马石两个,大门以内放着板凳两条,里边坐着十数个人,俱是衣帽齐整,彪形大汉。一见侯福同广太进来,俱皆站起来说:“管家来了?”侯福并不答言,带着广太进了二门。里边是五间大厅,东西各有厢房,院中搭着天棚,摆着鱼缸、山子石及各种奇花,灿烂可观。带着广太至厅落座,见摆着陈设俱全。

  侯福叫手下人来倒茶,只见来了一个书童,年在十五六岁,身穿毛蓝细布大褂,白袜子,青缎双脸鞋,面如白玉,一个伶牙俐齿的童子,挽着漂白袖口,手拿海棠花的铜茶盘,内放着青花白的细磁茶碗,与广太倒过一碗茶来。侯福说:“你在此稍坐,我去回禀庄主。”说罢,转身出去。广太喝了两碗茶,问这个书童说:“这庄子叫什么名儿?你家庄主姓什么?”书童说:“我是伺候我们管事的侯二爷的。这庄子名叫太保庄,我家庄主姓侯,名叫起龙。”正说到这里,只听外面有人说:“张先生这里来,里边庄主叫你。”张广太将包袱放在厅房,站起身来到屋门外。这一入后院,要惹出一场是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画石岭白将军鏖兵 畅春园张广太验记

诗曰:小窗无计避炎气,入手新编广异闻。

  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樽酒共论文。

  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空腾五岳云。

  色即是空空是色,槐南消息与平分。

  话说三爷广太到了厅外,见东边站着一个人,年约三十多岁,头戴宫纬帽,蓝绸国士衫,青布快靴,腰系凉带,黄白脸膛儿,说:“张先生来吧,见了我家庄主,须要小心才是。”三爷在后面跟着侯福,进了东边四扇屏门,有个院子,穿过厅房五间,又走了两三层院子,到了一所宽阔院子,搭着天棚,放遍时样鲜花。院内鱼盆无数,养着极品龙头凤尾金鱼。北边上房台阶下,放着琴桌一张,后面摆着藤椅一把,上面坐着一人,年在四十一二,短发满留,上挽盘蛇纂,别着如意金簪,从耳旁垂下两缕长发,漆黑透亮;身穿暑凉绸罗汉领短汗衫,青洋绉绸中衣,脚着青缎皂靴;项短脖粗,身体胖大,面如羊肝色。后面站着两个小童,年在十五六岁,面红齿白,十分伶俐,给那人打扇。桌上放着官窑盖碗、赤金茶盘,放着碧绿翡翠烟壶,漂白羊脂玉烟碟。旁边有两个水桶,内有南北鲜果。

  侯福在旁边侍立,一见广太进来,说:“这是我家主人,过来行礼。”

  广太施礼:“庄主爷在上,张广太这厢有礼。”那庄主说:“你唱个曲儿我听听。”广太说:“赏个座位给我。”庄主说:“侯福,那边与先生看座。”广太落座。有人将弦子给拿过来,广太定准弦子,唱了个《梦中梦》,又唱了个《于金全德》。唱完了,庄主说:“好!福儿把他带下去,每天给他二两银子,叫他住在外边厅房,我哪时高兴,快叫他进来。告诉厨房,给他预备饭。”广太同侯福出去,仍在先前坐着那个屋里住着,每天进去唱曲,帐房里就把银子给他送过来,故此三爷也不想走了。

  这一天,吃完早饭,里边也没传进去,自己还在外闲走,瞧这一座庄院甚是齐整。听得里边人声响亮,从里面走出五六十个庄丁,手拿枪刀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大家说:“将张广太围在当中!”齐声嚷:“拿!别放走了张广太,拿着把他活埋了!”张广太不知何事,问道:“你等不可动手!有话说明白了,再动手不迟。”只见侯福在前说道:“娃张的,你的事犯了!”广太说:“我的什么事犯了?”侯福说:“不必多说,你跟我见庄主去就是。”广太说:“走呵!”众人围绕广太,直奔大厅前来。见侯庄主怒气冲冲,桌上放着他的单刀、包袱等物。原来是前头伺候的小童,偷看他的包袱里面有避血桷、单刀,心中一想:“他大概不是好人,我先禀明庄主,也算一件奇功。”说着,将包袱等物送与庄主观看。庄主一见,十分大怒,吩咐众人:“将他拿来见我!”

  众人带到张广太来,庄主说:“张广太,你是做什么的?”张广太说:“是弹唱曲词的。”说:“你要这刀与避血桷何用?”广太说:“我久在外面,以作防身之用。”庄主说:“你会练不会?莫非你是绿林中的朋友?”广太说:练却会练,我可不是绿林中的人。我练一练,庄主看看就是。”说罢,练一回短刀。庄主甚喜,说:“罢了,练得真好,你真可算得英雄。你我结为异姓弟兄,不知你意下如何?”张广太说:“甚好,求之不得。”二人遂设香案,侯庄主居长,广太为弟。

  磕罢头,吩咐摆酒,对座谈心,说:“贤弟,你猜猜,劣兄我是作什么的?”广太说:“我猜你是个财主。”侯庄主说:“不对,你望犯法的事情猜。”广太说:“兄长,你莫非是绿林中的英雄?”庄主说:“还得比那个厉害点。老弟,我告诉你吧。愚兄的姓,你是知道的了,我名叫起龙,别号人称飞刀太保。劣兄会打十二口镖刀,能七步斩黄龙,八步定乾坤,百战百胜,百不失一。因此,我雄聚一方。要论起大清国,我这个罪名,望老弟你说句外话吧,杀了发魂腔子扛枷大腿充军。”广太笑着说:“兄台太取笑了。”侯起龙说:“贤弟,实告诉你吧,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有一位八路督会总赛诸葛,姓吴名恩,字代光。此人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呼风唤雨,拘神遣将,撒豆成兵,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乃是一位天地会八卦教教中为首的头目。手下有五王、八侯、十二公、四十八家大会总、四十八家巡风的会总,天下各省州城府县村庄镇店,俱有我们会中人。贤弟,你要作官,入我们这个教中,久以后也可以凌烟阁上标名。”张广太说:“蒙兄台爱,弟当奉命。”二人尽欢而散。

  广太喝的十分大醉,不省人事。侯起龙早给他打上火锻子顶记,打完用白蜡油一搽,从此头顶上就有钱大的一个疤疖。第二日醒来知道,后悔已晚。自己虽有万分不得意,亦不敢说走,走又走不了。正是:对人欢喜背人愁,众人欢喜我独愁。

  夜晚坐在书房,自己灯下听见四壁虫声,窗棂上透进一钩新月,见景伤情,想起“家中老母年迈花甲,离家七载有余,不知老母身体可曾安康?家中兄嫂可能孝顺?我那长兄乃是忌妒之人,焉能孝顺他老人家?想我在外时常思念,他老人家亦必倚门而望。想我今天困在这太保庄,今生今世料想不能回去相见生母之面。再说我今年已二十二岁,他乡作客,不知四美堂韩红玉如今怎样?”自己思前想后,已至三更,上床安寝,翻来复去,恨不能一时就亮。正是:白昼怕黑嫌天短,夜晚盼亮恨偏长。

  张三爷想罢,长叹一声,不由自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

  少时,鸡鸣三唱,天色大亮,红日东升。天又下起雨来,自己前思后想。外面进来侯福,说:“我家庄主有请吃早饭,有大事商议。”广太说:“我去。”走到里面上房屋内,早已摆上酒饭来。侯起龙说:“贤弟,我在此处住不了啦,不久有清兵前来剿灭。此去山西三十五里,有一座画石岭,山里边愚兄有五千精兵,三员大将;有我两个侄儿,一名金枪太保侯尚英,一名金刀太保侯尚杰,一名独角龙马凯。管军教习蒋芳,人称黄面太岁。你我今夜晚换好了衣,你带着合庄之兵,前去逛逛山地,瞧瞧里边的人马,顺便在里面住几天。”二人用完了饭,天晚派人去套车,把合庄人等俱带着,望前行走。约有四鼓时分,到了画石岭,只听里边炮声阵阵,号灯齐明,杀声一片,摆开了大队,齐声说:“接会总爷。”望两边一闪,面见贼兵过来请安。又说:“请会总爷进山歇马。”侯起龙带广太入东山口,望里走之不远,又望北拐,一座教军场,甚是平阔。北边山上又一座大寨,上插旌旗,枪刀密密,人声呐喊,号灯齐明。只见独角马凯、黄面太岁蒋芳前来接见,又有侯起龙之侄尚英、尚杰前来,大家到了山寨。这一日,有孽龙沟的败兵杜兴、杜茂,带着三四千人马前来,见寨主说:“孽龙沟失守,督会总杜双印阵亡,请寨主会总爷早做准备。”正说之际,又报:“白大将军带人马前来征画石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张广太奉旨归家祭祖 胡忠孝离任送妹联姻

诗曰:一枕游仙梦渺茫,人生万类寄甜乡。

  每嫌白面涂花面,转恨柔肠变铁肠。

  丁令归魂终化鹤,方平叱石早成羊。

  凭将冷眼窥人世,天女维摩演道场。

  话说侯起龙在画石岭雄踞一方,听说有清兵剿山,派侯尚英与侯尚杰预备九节毒龙炮三尊,放在东山上面,安放滚木礧石、灰瓶炮子,派二千人轮流看守;又将南山口堵死,东山口用闸板闸住,上有精兵把守。

  这一日,将军调队攻山。侯起龙愤怒,调五千飞虎兵,带一众战将,出离东山口,与白大将军对垒。侯起龙连胜清营七阵,马成龙出队被侯起龙一飞刀打在腰中,栽倒在地。侯起龙哈哈大笑,说道:“人说你临敌无惧、勇冠三军,原来是这样无能之辈!”他方要过去动手杀马成龙,张广太在后面一瞧,说:“兄长不可杀他,小弟来也!”广太要救成龙,先在太保庄就无心归顺侯起龙,今天阵上又见师兄马梦太在清营队内,“何不改邪归正,一则相救成龙,以为进见之礼;二则杀贼立功,报效国家。”想罢,刚要举步望前行走,只见马成龙站起身来,广太就站住不动。见侯起龙一阵发楞,大声嚷道:“怪道呵,怪道!某家这飞刀百发百中,今天为何四刀未伤此人?”心中十分不解,不但侯起龙害怕,连贼队众人俱皆着惊。

  列位,这是如何?山东马既被飞刀打倒在地。为何又会起来?只因他那飞刀砍在老马腰中掖着荸荠扁的烟壶儿上。山东马一害怕,栽倒就地,并未伤着身体。自己翻身起来,站在当场,手拿瓦刀,破口大骂侯起龙。贼人举刀相迎。二人正在战斗之际,老将军调马步军队冲将过去,与贼人战在一处。只杀得天昏地暗,日色无光。怎见得?有赞为证:杀气腾腾万里长,枪刀密密透寒光。雄师手仗泥鬟剑,虎将安横丈八枪。军浩浩,日茫茫,锣鸣鼓响猛如狼。杀大将连人带马,追小卒弃甲丢枪。直杀得滔滔流血沟渠满,层层尸骨积路旁。从古也见英雄斗,不似今朝这一场。两军混战,是日风雨交加,方才罢兵。将军回归大寨,吩咐军政司:与马成龙记大功一次,并赏全席一桌;随营兵丁俱有赏赐,阵亡诸将俱皆表奏朝廷。国朝的皇恩浩荡,所有阵亡的功臣后辈,俱有世袭。

  闲话少叙。成龙回归大帐,自己将衣服脱去,摆上酒席,说:“老兄弟,你喝一盅便宜酒吧。”梦太说:“大哥,真有你的,兄弟真信服你!你会把这小子给打败了。”说着,笑嘻嘻的坐下喝酒。哥俩说了会子话,越说越高兴,直吃到三更时分。听得外面进来一个人,说:“二位老爷去瞧热闹去吧,把守南营门参将博额敦布拿住一个奸细,解送军务处邓大人那里。那人说:‘要去见将军,有紧要机密事禀报。’大概将军此时升了帐了。”

  正说之际,听见发擂点炮,二人出离帐房,直奔中军大帐而来。只见里面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里边支着两个气死风,将军在当中落座。左边有图海侯爷,右边有提调参赞大臣伊哩布,两旁有中军、旗牌官、武军官、各营统领、刀斧手、亲兵队。也有花翎飘摆,也有岔尾儿摇,真是令下山摇动,升帐鬼神惊。二马在旁边从暗中观看,只见外面带上一人,年约二十多岁,天地会八卦教的打扮,跪在帐,说:“民子在教中,人称神机会总张广太,参见老将军。”绳捆二臂,跪在那里说话。

  原来是张广太,白昼在两军阵前,瞧见师兄马梦太通名,自己早有心改邪归正,投归大清营。收兵进山之时,只听侯起龙吩咐:“山口留人把守,到了山寨之上,用完了晚饭,广太说:“大哥,小弟今天观这清营之兵甚勇,小弟去刺杀清营白大帅,不知兄意如何?”侯起龙说:“甚好。我在寨中等候你就是了。”说罢,三爷转身到了自己房中,换好了夜行衣,带着师傅给他的那封书信、单刀与避血桷,出离山寨,直扑东山口而来。

  方一出山口,只见东北有一片连营,灯光闪闪,又见北边杀声阵阵。三爷自想道:“我这一入清营,不知我师兄待我如何?”正想之际,已到清营南门外,只听得人声呐喊说:“作什么的?快说!要不然,要放箭啦!”三爷说:“烦众位驾,禀看营门的大人,我要见老将军,有机密事回禀。”众官兵出来,把广太捆上,带到营务处邓大人那里。邓大人听他是北方的口音,念是同乡之人,问了他一遍,然后回禀将军。此时有三更时分,将军尚未安眠,只见内差官回禀,自己十分喜悦,心想:“必是一个投降之人。”吩咐发擂升帐,众军官伺候了。诸战将、各统领齐都来到。吩咐人把贼人带上来。张三爷一见了大清营的威武,吓的战战兢兢,跪在大帐,说:“将军大人在上,民子张广太情愿献画石岭,拿侯起龙,报效国家,将功折罪。”说罢,只是叩头。老将军一听,冲冲大怒,说:“画石岭弹丸之地,侯起龙乌合之人!”吩咐把张广太绑上,推出辕门外枭首号令。两旁的刀斧手一声答言,把广太推出大帐。

  方才要走,张三爷说:“冤枉哪!将军,我有下情告禀。”老将军说:“把他带回来,有什么事自管说说,如若有理,我就放你。”三爷一听,说:“是投奔我师兄马梦太,有我师傅的书信。将军不信,打开一看。”有邓大人把他的物件呈上,将军过目,里边有单刀一把、避血桷一支,书信一纸,上写说:“面呈马梦太拆看。”说:“来人,把马梦太传来。”瘦马在旁一听,连忙答言,进大帐参见将军。张广太一瞧,说:“师兄,小弟被绑,不能行礼。”马梦太说:“你是何人的徒弟?”广太说:“我是老师回教正的门徒。”梦太说:“在哪里收的你?”三爷说:“在天津卫河北大街收的我。有师傅的书信一纸,你看。”马梦太说:“是。”接书信在手,打开封皮,里边有两张八行书,纸上的字迹写的分明,上写:字示梦太知悉:自地坛一别,至天津卫,收汝十二师弟张广太。

  此人才智过人,棍棒纯熟,定非池中之物,必要显达云程。如见面之日,千万保举,则去人幸甚,为师幸甚。师命勿违!回教正书。

  梦太看罢多时,给老将军请安,说:“这一封书信,可像是我师傅的笔迹。用兵之际,须要小心贼人之诈。”将军听说,吩咐营外将张广太枭首示众,不必多问了。两旁人把张广太绑上。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花烛夜失去黄马褂 庆团圆大上白犬坟

诗曰:石崇夜梦坠马,醒来告诉乡人。担酒牵羊贺满门,给他压惊解闷。范丹时被虎咬,人言自不小心。看来敬富不敬贫,世态炎凉堪可恨。

  话说老将军要杀张广太,旁边闪出马成龙说:“刀下留人!祈禀将军大人,将这个人交与我马成龙,自有道理。他若是真心归顺,将军破画石岭易如反掌。”将军说:“将张广太就交给马成龙办理。”将军退帐。

  成龙带他到了自己帐房,叫梦太把他解开,自己把座儿放在一旁,说:“老弟,你坐下吧,我有话问你。你是哪里的人?在贼营里有多少年?你今天是作什么来?你说说我听。”张广太说:“我是武清县河西务的人,因家中弟兄不和,出离在外。学练拳脚是在天津,我师傅名回教正。我是流落福建,在太保庄遇侯起龙,与我结拜。吃醉酒后,他给我头上打了一个戳子,后来我知道他是八卦教,我也走不了了。后来到了他的山寨,他走了一套白牌的文书,保举我是一个神机会总,我在这画石岭日子不久。白天瞧见清兵大队有我师兄马梦太,我故此夜晚在侯起龙跟前讨令,说来清营探听军情,被众位看营门的看见,我情愿叫他们捆上见将军。方才要杀,多蒙尊驾台爱相救,这就是我的真情实话。”山东马说:“你献画石岭、拿侯起龙,应该如何的办理?你是多时献山擒贼?”张广太说:“背主投降,不能顶定。倘若定了明天,这边去了接应,我在那边不得出来办事,机关一泄,反为所害,须慢慢的图之。”山东马说:“我知道了,你不必说。我叫马成龙。老兄弟你过来,咱们哥俩保他这条性命。”梦太说:“甚好,我去营务处立军令状。”马成龙说:“好,我也去。”二人带着张广太到了邓忠帐房内邓大人那里禀明,立了军令状。邓大人回禀将军不提。二马又带广太到了自己帐房,还有将军赐的酒席,又让广太喝了两杯压惊酒。广太告辞,二人送出了大营而去。广太在路上想着马成龙的恩重如山,回到了山寨,又见里面众人齐声说:“接神机会总。”张三爷说:“你等用心把守就是了。”遂进了内寨,侯起龙正派侯尚英、侯尚杰,入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八路督会总吴恩那里去调兵去。二人改扮走后,与马凯商议这守山打仗之事。又见广太进来,说:“贤弟,昨夜到清营可曾把白大将军刺死?”三爷说:“不能下手。我看出一条道路,今夜晚你我二人先把大队调齐,然后叫他们扎在山口以外。兄与各带兵刃,先从暗中刺了清营的大帅,然后放起火来,合山的大队以号火为令,见号火齐杀入清营,一扫而平,不费吹灰之力,不知兄长尊意怎样?”侯起龙说:“甚好!我同你就是这样办理就是了。”二人白天也未出兵,候至夜晚,吩咐:“马凯带合山的大队,在那东山口扎住。我二人去也,见清营号火起为令。”说罢,带着广太出离了大寨。

  二人方一出东山口,三爷在后面心中想道:“凭我一个人,不能是他的对手,须得暗中伤他才是道理。”想罢,举手中刀照着侯起龙就是一刀,正砍在腿上,贼人“哎哟”一声,栽倒就地。广太过去把他捆上,把刀扔开,然后扛起来,直扑大营而来。到了营门以外,守营门之官将问:“是何人?”张广太说:“我是神机会总张广太,投降清营,拿获为首贼人侯起龙,前来献功。”众人回禀了将军与马成龙,又知会了营务处邓大人。

  将军升帐,吩咐武军官把张广太带来。二马出去,到了南营门外,见广太扛着贼人,自己在那里站着,连忙说:“张三兄弟好快!把贼人交给官兵带着,你跟我去见将军去。”三爷说:“甚好。”跟着二马到了大帐,给将军磕下头去,说:“民子拿获为首的贼人侯起龙前来,请将军大帅审问。”左右官将把侯起龙带上来,跪倒在那里,把他口中堵的那物件拿出来。大帅一瞧,是飞刀会总侯起龙,遂问道:“侯起龙,你那威风哪里去了?你那叛逆之心大概也不高兴啦?我今天拿住你,你把夭地会八卦教的细情说明,我奏明了圣上,还定要加功封赏于你。”侯起龙苏醒多时,“哎哟”一声,说:“气死我也!好一个张广太,忘恩负义,气死我也!我必不能饶你,我死后作厉鬼,必要结果你的性命!”张广太在一旁说:“大帅不必问他,急速调大兵前去剿山。此时众贼人齐在东山口外驻队扎定,这边以号火为令。”大帅吩咐:“调右营火器精锐兵五千,派金刀将邓忠出去,二马、张广太一同前往。把侯起龙带下去,派人看守。”又派英桂带接应队一万前去接应就是。梦太、冯带领火器军至大营以外,只见西门外人声鼎沸,举起号火来,只听得人声一片。这边早把炮车、火枪放了一阵连环。少时间,接应队已到,攻打得贼人东倒西歪,大家逃散。天明人报:“红旗兵胜画石岭。得了刀矛器械、旗纛号令、粮草车仗,投降之人三千之众。”大帅发放军情,奏明朝廷。康熙老佛爷旨意下:命张广太来京陛见。马成龙赏赐参将,记名提督。马梦太赏游击,尽先补用。随营兵将校俱有升赏,兵丁赏三个月钱粮。白将军赏赐斐陵阿巴图鲁,赏戴三眼花翎。伊哩布赏加头品顶戴,带二马查办黄河事务。

  合营大家谢恩,并将侯起龙在本地处死示众。伊大人带二马直奔黄河水岸。

  老将军带着张广太与那十万官兵,一个个鞭敲金蹬响,齐唱凯歌声。在路非止一日,到了北京,兵部投文,礼部演礼。是日,带领张广太在畅春园引见,是天地会八卦教的衣服。一班的文武官在两旁一站,甚是整齐。圣主问道:“天地会八卦教是何人所兴?”张广太把误入太保庄先前的事细说一遍,又奏明了邪教之事:“里面有一为首之贼,名叫吴恩,他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妖言惑众,祸乱人心,天下各省俱有他们教中人。”圣主看了他的履历,甚是喜悦,加封三品衔,以副将留用,赏穿黄马褂,赏戴大花翎,钦赐博奇巴图鲁,赏假半年,赏银二千两。指婚胡赛花,是通州守备胡忠孝之妹。因前私访兴顺镖店,圣主所遇,故此指婚。又派张广太到刑部质对。吴联叫张广太将发分开,一看当中有一个顶记。又下旨:顺天府都察院、五城御史、各省督抚,无论官民人等,顶上是有顶记者,俱皆先斩后奏。

  又下旨四川总督兵伐峨嵋山,拿为首之贼人吴恩。

  张三爷谢恩,方到朝房,只见有一个人拿着一个包袱,笑嘻嘻说:“三爷,我奉大人之命,给你送衣服来了。”广太心中甚喜,细瞧,认得是哈府管家哈喜。三爷说:“哈兄大人在京中吗?”哈喜说:“大人由按察司新近奉旨调京,赏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那大爷在刑部奉天司行走主事,住家在东四牌楼南边史家胡同路北。昨日大爷在部中的一个朋友提起三爷你的名头来了,连大人都说:‘自太原府一分手,不知他的去向,不知是三爷不是?’今早晨派人到白大将军那边打听打听,方知道三爷你今天在畅春园召见,说是天地会的打扮。大人新告的假,派我请三爷到宅内住去。带着衣服,叫你老人家换好了。”

  广太拿过衣服换好,到了刑部。问官正在堂上,提出来吴联与顾焕章二人对质,来到大堂。彭大人说:“吴联,你招认就是。”吩咐把张广太带上来。广太说:“众位大人,把他头上的发际分开,要是有顶记,必是天地会。我也知道他是八路督会总的兄弟吴联。”吴联说:“这是顾焕章用钱买的。我的头上有顶记,我认罪;我的头上没有顶记,求众位大人治他诬陷好人,必须治罪!”广太方要说话,众问官说:“把他头发分开!”不知吴联头上果有顶记无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小姜玉怒打墨龙 白氏女寻夫遇害

诗曰:古友尊三益,今人重万金。

  乾坤无管鲍,何处是知心?

  话说众问官吩咐把吴联头发分开,顶心果有一个顶记,吴联也没有话说了,自己闭口无言。

  张三爷回了哈大人的住宅,那大爷先到了外书房,见了三爷请安,说:“哥哥,小弟自分手之后,时常想念,不知兄长在何处去了。小弟时常派人各处寻找,并不知你在哪里。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正说之际,姜玉自里边出来,说:“三叔,你老人家还好啊?我在这里给你老人家请安啦!大人与太太俱在里边坐着,叫我出来请你老人家。我今天才知道三叔作了官啦。”那大爷说:“三哥,咱们走吧。”广太说:“姜玉,我今天瞧见你,我甚喜悦。来吧,先到里边去就了。”说着,到内院,一进上房,大人与太太甚是喜欢。”哈公说:“广太,你的心胸甚好。四太太说:“广太,你得有今日,我也喜欢。”说着,吩咐来人摆酒。三爷与那丹珠、大人与太太在一个桌上吃酒,说别后之事。三爷又叫姜玉说与报喜之人:“来这宅内报喜,不必去到河西务家内去。”大人又问广太说:“你在上海跟我三年,你的余资还有多少?”三爷说:“多蒙大人各处挂名,所有的进项俱皆未用。”哈公说:“我再给你五千银子。”四太太说:“我给你一千银子就是。”广太叩谢。直吃到月上花梢,方才停杯罢盏,撤去残桌,大家回归自己屋内安歇。次日,大人带广太递请训折子,方才与他写车雇跟人。天至平夕,外边门上来报:“倭侯爷来拜张大人。”三爷出去一瞧,是顾焕章,说:“里边坐吧。”只因刑部堂官与派审之人,俱皆奏明了圣上,康熙佛爷降旨:把吴联在莱市口凌迟示众。顾焕章与国分忧,钦赐倭克金布靖远侯爵。

  倭侯爷谢恩,回到了达摩肃王府,一见王爷请安,提起张广太在刑部之事,“我去拜拜,他是在哪里住?”派下人去打听在哪里住。少时,回来禀报说:“住在史家胡同哈宅。”吩咐外边人把车套上,要去拜张广太。

  到了哈宅门首,张广太迎接出来,让到里边书房落座。倭侯爷说:“我这一场官司,若非贤弟,含冤泉下矣!今朝我虽蒙圣恩,升为侯爵,也是老弟之功。”张三爷说:“我在外边常听说有一赛报应顾焕章,并不知为人何如;今天得遇兄台,此乃三生有幸!”顾焕章说:“我蒙圣恩赏赐我靖远侯,赐姓倭克金布,我总感念弟台之恩。吾还有两个拜弟,不知你知道不知?一名山东马成龙,一名瘦马马梦太,俱在大将军处随营听差。”三爷说:“这两个我都认得。瘦马是我师兄,山东马是我的恩人,在大营内救过我,是我的口盟拜兄。倭侯爷说:“论起来,是自己弟兄了。张三兄弟,你不必外道,劣兄知道你是个英雄。你回家办喜事,我还到你家中去哪。”说着,喝了几碗茶,也就告辞。张广太留吃晚饭,请那大爷作陪。三人喝的高兴,焕章倭侯爷与三爷广太二人口盟金兰之好,情投意合,天晚侯爷回王府去了。

  次日,广太由部内库上领了二千两银子,在都中拜了两天客,起身到通州潞河驿站。有本汛守备胡忠孝早预备好了公馆,留广太住宿,一来是奉旨指婚的娇容新亲,二则胡爷要会会这位三爷。广太留在公馆,连二十多辆车,并带姜玉等下人三十余名,俱在通州住宿。

  次日天明,胡爷陪着用了早饭,问:“三大人是坐车走?是坐船走?旱路八十里,水路二百路程。”广太说:“我走旱路吧,一则一天就到;二则省得卸车装船,往返奔驰。”遂吩咐外边人预备起程。胡爷送出南门,就不送了。张三爷在路上想起离家当年之事,叫姜玉离河西务五六里打店。姜小爷头前先下打店去了,众人随后行走。至日色西斜,离河西务六里之遥,大路上村庄有一个大店,请三大人入店歇息歇息。广太用完了晚饭,吩咐姜玉找一身破衣服,自己明天访兄长张广聚,看他有手足情义无有。一夜无话。次日,三爷改扮,叫姜玉附耳,如此如此,自己穿一身破烂衣服,带着有二百铜钱,直奔河西务去。方一进西村口,只见村中就不似先前样式了,也有倒塌的房屋,也有新盖起来的。正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人俱不认识了,真是:狐眠败冢,兔走荒郊,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碧草,无非旧日征战之场。荣辱何常,强弱安在?令人所思,好不灰心!迷则苦海如乐境,如水凝冰;悟则乐境如苦海,如冰涣水。世事如潭中之云影,月下之箫声,风中之柳态,草际之烟光,半真半幻。是君子,对青天而惧,闻雷闪而不惊,遇平地而恐,涉风波而不畏。

  闲言少叙。单表三爷顺着大街望东而走,方到十字街,只见路东有一个茶馆,南边路东大门,北边有天棚。自北边来了一个挑青草之人,广太细瞧,是他二哥张广财。三爷心中一楞,暗想:“我自离家八九年的光景,家内也不知是如何的景况。”

  书中再言,自广太走后,他母亲也是常问广聚,大恶贼在老太太的跟前说:“我托人上北京城去找。”又说:“托人去在天津去找。”一天天的支日子,花费了些银钱。逢年过节,老太太时常想念,不过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后来过了有一年之久,张广聚就起了谋夺家产之心,年节算帐以来,他在家中说:“赔了无数成本。”又过了一年,他说:“老太太,这事真不好办,我给你老人家与二兄弟五百两银子,别跟着我受罪啦,死活我一个人抵帐。此时把家产尽绝,也不够人家的。”

  老太太与二爷搬家,在村北后买了草房三间,甚是整齐。无奈,二爷带着自己之妻,搬在背后街,度这寒苦光阴。一年之后,所有的家中余资,俱皆用完,一贫如洗。虽有二奶奶娘家,也是平常,父母死去,兄嫂虽说周济,也不济于事。到了腊月天,瑞雪纷纷,天寒地冷,屋内四壁皆空,一无所有。老太太说:“广财,你去到你大哥那里,望他要几十吊钱、几十斤面、几斗米来,就说是老身我说的。”二爷一听,也就出离了门首,直奔广聚粮店。见张广聚在那里坐着,身穿青布皮袄,蓝绸皮马褂,缎棉鞋,口中叼着长杆烟袋,一见广财进来,心中甚是不愿意,说:“你作什么来了?”二爷说:“我来是奉老太太之命,来叫你送几十两银子、几十斤面、几十斤米。”说着,眼泪汪汪,冷的浑身抖战。张广聚说:“你把老太太的钱都花了,你今天又来找我来了?这买卖是别人家的,我是给人家雇工,我家里还有人口哪!一月间,我能挣多少钱?你还时常找我作什么?今天你来了,我也不能空使你去,我给你二百钱吧,从此不许找我!”说着,叫徒弟拿二百钱,递给广财。广财将钱抛于就地。张广聚说:“好,你从此不许上门!自己要秉心胸,立志气,发财致富,就对得起哥哥。”

  张广财气冲冲回家,一见老太太放声痛哭,与老太太细说此事,母子二人甚是悲惨。此时老太太已知广太那年八月节由家中走的事,想:“到如今,信息不通,不知生死存亡。”想到广太这里,不由放声痛哭。正悲惨之际,只听院中嚷道说:“老太太不要着急,我来也!”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于家围四庄主见色起意 河西务大英雄入都逢凶

诗曰:春郊一望碧迢迢,几日前头女伴邀。

  山似浓妆花欲笑,叫人焉得不魂销。

  话说外面说话的是张广太的大拜兄李贵、二拜兄邹忠。哥俩今天在酒馆中吃酒,吃得高兴,外边下起一天大雪,弟兄会完酒帐,出离酒馆。但见彤云密布,寒风阵阵,瑞雪霏霏,天地一色。二人走至北后街,见柴扉半掩,鸡犬无声,只听得里面哭声震耳。李贵说:“老弟,这是谁家的人?为什么大雪天哭,是何缘故?”邹忠说:“兄长,你不知道啊?这是咱们拜弟张广太的二哥搬在这里住。”又把张广聚谋夺家产用意、分出张广财来之事说了一遍,“咱们哥俩进去瞧瞧,就势再问问三弟的事情。”

  二人进了上房,给老太太行礼问好,又问了几句张广太走后的事,然后说:“二弟,你不会告他去?”广财说:“我怕见官。家也分了,买卖是赔了,告他也无名。我打算要做个小买卖,又没有本钱。”李贵、邹忠说:“我们哥俩给你本钱三百吊,足够你作小买卖用的了。”说罢,拿出钱票子来,交给广财,二人告辞去了。二爷买了几件棉衣服,再一过年,想作小本经营,自己把钱也用完了。过了新年,李贵、邹忠二人来拜年,还时常周济,送钱、送米、送衣服。

  今年时逢秋景,日月实在难过,朋友亲戚虽则周济,自己也不能去找了。今天清晨起来,先去打一挑青草,在街上去卖了钱好用饭,家内老太太与二奶奶还等他哪。天有巳正,方到十字街,正遇广太。此时广太可认识他二哥,他兄长不认得广太,这是为何?广太离家之时,年才十六岁,还是学生哪,身材未长成了,面皮也白;此时年岁也大了,身材也高了,模样也改了,就不似先前的样子了,故此不认识。

  广太在那里站着瞧,也不言语。见他二哥挑着一挑青草,在那饭铺门首放下,说:“掌柜的,你要青草不要?要青草,我给你们挑进去。”从里边出来了一人,年约二十多岁,身穿一件蓝布半大褂,白袜青布双脸鞋,出来说:“张老二,我们昨天买了你一挑草,马吃了拉稀,驴吃了上渴,你快挑了别处去卖吧。”说的好些个不在行的话。自里边出来了一人,年约三十有余,身穿青洋绉大衫,青绉绸中衣,薄底青缎快靴,手拿平金一百单八将扇子。三爷一瞧,认是二爷邹忠,站在那里说:“二弟,你把那青草搁在那里,咱们哥俩去到里边坐着说话。”二爷把草挑儿放下,跟着进里边去了。三爷也跟着进去了,到里边找了一个座,把一个破草帽儿望旁边一放。又一瞧,大哥李贵在那边与他二人坐在一处,要酒要菜。又要了几样菜,与家中老太太送去。

  李大爷又问起广太的下落,广财说:“自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走,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家里的说,是他与我大嫂子二人把他放走了,直到如今八年有余,并不知下落。”邹二爷说:“你不会告你大哥去吗?何必受这个穷困!衙门内都有我哪,你二哥在县署当差,还给你托不了一个人情?再者说,广太三兄弟也不知是死是活。”

  三爷听到这里,慌忙过去说:“三位哥哥,小弟张广太有礼!”大爷李贵一瞧,广太身穿白布破汗褂,旧蓝布中衣,破袜子、旧鞋,一脸灰法,穷穷气气的样子。邹二爷说:“三弟,你这几年往哪里去了?我与大哥时常想念于你。”三爷说:“小弟自由家中走后,到了天津,受了困,拉了几年船纤。今年我由通州前来,想要回家,又没衣服。方才在这里喝茶,听见你们哥儿几个说话,我方过来。一则我问问我母亲生死,二则我打听家中事情如何。”李贵说:“贤弟,你早就该回来,我这里斗秤两行的管帐之人,俱是外请的,要有贤弟,何必另用别人?”又把张广聚谋夺家产之事细说一遍,然后说:“三弟,你喝酒吧,喝完了先去到我家里,叫剃头的剃剃头,洗洗澡,换好了几件新衣服,然后我邀些个人,与你二哥跟着你找他分家去。如要好好的说理便罢,他如要是不说理,咱们就拆他,拆完了咱们就先告他去。到了那时节,我们自有道理。”广太说:“二位兄长,小弟也不用换衣裳,也不必剃头,我就是这样去找他去,看他跟我如何。如要是念弟兄的情义,我有主意。”又望他二哥说:“哥哥,老太太当时跟着你,在背后街住哪?你先回去禀明老太太,我随后先去找大哥,问问他为什么没有手足弟兄之心,不奉养老太太?然后我再问他祖父的遗业,也得平分,不能你说赔了就完了。我今天与他算算帐就是。”说罢,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李大爷说:“我二人去邀人去,广聚粮店再见。”他二哥广财还拦着三爷,不叫他去。

  广太出门,直扑粮店而来。方一到粮店门首,里边是六间门面,三爷一上台阶,里边有一个伙计说:“我们这里是不给钱,有闸铺的!”广太说:“我不是要小钱的,我找你们掌柜的。”说着,望里边走。里边有一个老伙计姓韩的说:“三东家来了?里边坐着。众位,这是咱们大东家的亲兄弟张三爷。我方才仔细一瞧,方认出来是你。”即让三爷里边房内落座,徒弟倒过茶来。广太问说:“我哥哥哪?”韩掌柜的说:“有人请吃饭,少时就来。”正说之间,张广聚自外面进来。三爷过去行礼,然后在旁边一站。张广聚一瞧,这一惊不小,连声说:“打鬼!打鬼!”三爷说:“大哥,小弟广太并非是鬼。”张广聚说:“众位,你们瞧的见他吗?”大家笑啦,说:“大掌柜的喝醉啦,明明白白的一个人,哪里有鬼哪!”三爷又说:“当年八月中秋之事,那是咱们家中的白犬。”张广聚楞了半天,方说:“三弟,你也不必说啦,自己穿着这样的衣服,还有脸家来哪?河里死不了,那井里跳不下去?你还有脸活着!趁此出去,别招我生气!”三爷一听,心中说:“见面并无弟兄情义,也不问我是在外面作何事业。”想着,不由己把脸一沉,说:“好哇!祖父的遗业,不能叫你一人作主,这买卖也得分开才成哪!”大恶贼一听,怒气冲冲,说:“好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楞敢望我分家来啦!我把你打出去就是了,永不准你进我这粮店门儿!”说着,照着广太脸上就是一掌打去,三爷用手一挡。只听他哥哥说:“好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来人!给我打他,把他捆上,我送他就是!”后边过来好几个徒弟,就要捆三爷广太,被三爷一掌一个,打得纷纷倒退,东倒西歪,把茶壶也摔了,碗也摔啦。张广聚直嚷说:“好大胆的奴才!”正嚷之际,外面一阵大乱,来了无数人,闯进粮店。不知是淮,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张广太奉旨交部问 顾焕章私访于家围

诗曰:蓬岛瀛州漫较量,郭郎鲍老最排场。

  十年说破虚无理,月有清影花有香。

  话说张广太正与众人打在一处,外边有李贵、邹忠带着二三十个人,方要帮着动手。张广聚一瞧这事不好,连忙就说:“三弟不可这样无礼!哥哥我是管你,叫你好。我说完了你,我吃饭还叫你瞧着不成吗?你自己想不开。别人的话,你不可听。走吧,我的车在外边哪,上车吧,咱们到家里去,有话自管说。”拉着三爷出来上车。外边邹、李二人就不敢去拦他了,派人跟着,后面打听,二人回到局子等信不表。

  且说广太跟他大哥到了家,下车进里边,三爷明知故问说:“老太太在哪里哪?我给他老人家磕头去。”说着,到了上房。大奶奶一见,先说:“三兄弟来了,好哇!你自哪里来呀?”三爷正要问话,只见大奶奶说:“屋里来吧。”使唤人大家俱来给三爷行礼、倒茶。广太不见他大哥广聚进来,三爷心中甚是疑惑。

  正思量之际,听得外边门上人进来说:“三爷,外边有人在门外等着你老人家说话哪。”三爷方才到了外边一瞧,见是四个公差,手拿着铁链,说:“你就是张广太?你哥哥把你给告下来啦,我们老爷派我们来传你过堂去。”说着,把锁子一扔,把三爷锁上了,拉着望前就走。到了巡检司,衙门里头早坐了堂了,见他大哥广聚把头自己也拍破了。这位老爷是吏员出身,姓牛,名必,字受川,是爱财如命的极恶的小人,原与广聚有旧交。今天张广聚自己打算要把他兄弟给治死,故此自己先把头拍破了,到巡检司署喊控,老爷派人传到广太。牛必坐在堂上等着,见四个公差前来,带着张三爷到了公堂之上,他坐在那里发威说:“你这个无礼的奴才,见了本司,因何不跪?不但你目无长兄,而且你胆敢目无本司,咆哮公堂!”吩咐左右:“拉下去,给我重责四十板子再问!”张三爷一听,说:“你且慢着!我身犯何罪?你不可这样无故作威害人!”正问之际,只见门外有李贵、邹忠在那衙门门首大骂说:“张广聚,你真是骨肉无情!来吧,咱们爷俩算算帐!”巡检司一瞧,吩咐:“给我拿人!先给我打这张广太!”

  只听得人声一片,自外边进来五骑马,头前有一个人,年约二十以外,身穿一件蓝绸长衫,青缎薄底快靴,手托着个大包袱,上边有帽盒一个,到了广太跟前请安,说:“请大人上马。”那边巡检司一楞,说:“这是何人?”姜玉说:“是奉旨回家张三大人!”唬的巡检司浑身直战,说:“我不知道是大人。”连忙跪倒,过来行礼,说:“卑职不知是大人。”吩咐左右撤去铁链,殷勤奉劝三爷,少生嗔怪。旁边吓坏了张广聚,捻手捻脚的溜去。衙门巡检吩咐:“看净面水来!内书房请大人更换衣襟。”三爷说:“我打搅贵司了,休要见怪。你我都是有缘之人。”张三大人换好衣服,净面吃茶,吩咐外面伺候。巡检说了好些个好话。张三爷告辞,出了巡检司衙门,牛大老爷送到外边。

  张三大人骑上马,带着四五个跟人,出了衙门,要上背后街给老母请安,然后再找大哥张广聚算帐。方才走着,瞧看之人不少。先前在粮店见与他大哥广聚打架,一个个的说:“这样不要强的东西,由自幼儿我就瞧他不成器,到如今还是不成器!”这又瞧见三爷戴花翎三品顶戴,身穿官服,四五个跟人,一个个的甚是威风,便又换过嘴来说:“我当初瞧着他是一个好人,必要作官,由自幼儿就不俗。如今作了官了,我知道必要成名的!”这就是人嘴两片皮,由着他说,大汉非奸则傻,矮人心内三把刀,怎么说怎么有理。闲言少叙。广太到了背后街自家门首,下马进里边,见老太太磕头行礼,然后给二嫂子施礼。老太太哭了会子,说了半天别后的事情。外边他大嫂子周氏进来,说:“三弟,你过来,今日个当着老太太,你哥哥所做的事,我从中劝他不听。就是老太太这里,我也时常来送些钱来,无奈我能有多少钱呢!你哥哥我就不能说他了,他在外边也不敢进来,叫我来说人情。我料想贤弟不能不赏给我一个脸儿。”说着,给老太太行礼。

  老太太张母是一个好人,心地慈善,连忙说:“儿媳起来,把广聚叫来,我瞧瞧他。”只听外边大恶贼张广聚说:“母亲,孩儿原有心把你老人家早就接回去,不想如今我三弟来得巧,什么话也不必说,总是我的不好。贤弟,大哥错了!”说着行礼,请老太太上车回家去。老太太不去,夫妻跪着求了多时,连广太瞧着大贤人当初救命之恩,早过意不去啦,叫二哥请老太太先到外边上车,叫下人回来搬家。又派姜玉把自己车辆、箱子俱皆搬取到家,然后又忙了一天。

  次日拜街坊,是河西务大小人家、买卖铺户全拜。拜到李贵门首,里边这李大爷正同邹爷在书房吃茶,告诉那使唤老妈说:“如有张广太来拜,就说我没在家。”正说哪,外边有叫门之声。老妈忙出去开门,见张三爷衣冠齐整,带着跟班的,三爷说:“我来给我大哥请安来了。你进去就说张广太来拜!”老妈是乡下人,不会说话,也说:“张三大人,我们大爷说啦,‘没在家’。”三爷一听,也笑咧。那个老妈自知说错了,也就不言语了。广太一想:“必是那天我没告诉他实话,他恼了吧。我与大哥孩童在一处,知己之交,我硬进去也无妨。”想罢,迈步望里走,带着跟班之人,来到了内宅书房。老妈说:“大爷,张三大人他一定要进来了。”李贵说:“他已然作了官,还认得哥哥作什么哪?”广太过去请了安,说:“大哥别记恨我。”又给二哥邹忠行礼,三人落座,谈别后得功名之事。

  广太请二位帮办喜事,回家择日,行茶过礼,搬娶过门。洞房花烛之期,来了那丹珠、倭侯爷、哈四太太、都中众亲友。焉想到美中不足,洞房花烛闹出一场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假道士巧得真消息 真邪教误信假神仙

诗曰:休将世态苦研求,大界悲欢静里收。

  泪尽谢道心意冷,愁添潘岳梦魂休。

  孟尝势败谁鸡狗,庄子才高亦马牛。

  追思令危鹤化羽,每逢荒冢陪神游。

  话说张广太在家中娶亲过门,拜罢天地入洞房,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长寿面。张三爷夜晚与焕章、那大爷、众家亲友,在一处划拳行令,斗宝夺标,直吃到三更时分,方才罢盏。三爷回归洞房,将官帽搁在帽架上,花翎放在翎筒里,黄马褂脱下交给侍奉婆,搭在衣架上。新人在床上坐着,众人出去。三爷坐在椅子上,今天洞房花烛之期,想起当初之事,在天津受困之时,不想有今日;又想一生所遇悲欢离别之事,不由己扶几而卧,越想越烦,昏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外边都起来了。广太忙要穿上官衣服,自己出去酬客,一瞧不见了翎筒与黄马褂儿,开开门,叫人进来找,又叫侍奉婆在各处寻找,并皆不见。只见砚台底下押着一个红单帖,上写有四句话。写的是:寒风一阵逞英雄,红人是我把刀钉。

  玉美无瑕谁能见?盗去马褂大花翎。

  看罢,正想之际,猛抬头又见那边门上边门斗上寄柬留刀。三爷过去一瞧,知道是一个飞贼从这里进来的,连那把刀并字柬取下来一瞧。那字柬上写:韩信英名四野扬,红袍挡雁姓字香。

  玉笛吹散三千将,苦死乌江楚霸王。

  张广太不解其中缘故,反复看了半天。

  正在心中愁烦之际,外边姜玉进来说:“三叔,我给你老人家道喜!外边那大爷套车要走,那倭侯爷也要走。”广太出去,先把远客送了走,然后与倭侯爷、那大爷说失盗之事。倭侯爷说:“三弟,你的气色很暗,有百天牢狱之灾,须要谨慎。此时印堂露出一道喜煞,必有顺事。你暂时不可着急,我把话说了,你不可不信。”那至近的亲友大家纷纷猜疑,也有猜说是与广太有仇的,也有说与他戏耍的,等等不一。

  李贵、邹忠带着姜玉出去寻找,各分东西南北。李贵一直望东,按处访问踪迹,并不知下落。自己又望南走,正遇邹忠,方要问他,邹爷说:“大哥,我没有找着。你可曾找着下落来没有?”李贵说:“没有。”二人望回走到三爷家中,不见姜玉回来,心中甚着急。

  天约正午,只听外边姜小爷跳跳蹿蹿进来,说:“三叔不必着急,我方才出去访着下落了。”姜玉自出离了门首,到了十字街,墙上边贴着一个红贴儿,写的是:“村北桃柳林,寄卖黄马褂、大花翎。”顺着道儿,一直的到了村北一里之遥,但则见有十数棵树,栽种几样野花、一棵柳树、一株桃树,名为“桃柳争春”。树林子东边又有一个花墙子门楼,黑油漆门,一带白墙。里边上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门旁边墙上贴着一个帖儿,上写“本宅寄卖黄马褂、大花翎”。姜玉叩门,从里边出来了一个年青的使女,品貌丑陋。怎见得?有赞为证:但则见前顶秃把头皮儿露;无宝纂,中间叩;雁尾歪,天然旧。耳挖长,拴石榴;脑袋小,黑又瘦。斗鸡眉,眼欧抠;塌鼻梁儿,鼻定流。大麻子似绛绉,多亏他把粉搽的厚。被风儿吹,吹裂了口,水芸梅的脸蛋好不风流。

  蓝布衫,花挽袖;印花边,黄铜钮。红中衣,裆儿瘦。小金莲,钩九六;里高底,实难受,一步一歪一嘎游。

  姜玉看罢,方要问话,只听那个丑丫头说:“干什么的?你打门来啦吗?”姜玉说:“你这门首贴着帖,‘寄卖黄马褂、大花翎’,我来买那个。”丑丫头说:“张三大人那里有人来买,才卖哪。”姜玉说:“我就是张三大人那里的,你进去说与你家主人,我名姜玉,是张三大人的亲信之人。”丑丫头进去不多时,笑嘻嘻说:“这有一封书子,你拿去交给张三大人,叫他自己来取。”姜玉接书子在手,也不敢造次,转身回到家中,将前项事说了一遍,又把书子呈上。

  张广太接过来一看,上写:“内函祈呈张三大人文启,名内详。”广太拆开一看,里边两张八行书:身违芝颜,时经八载,遐想起居佳善,为慰为念。忆昔青楼得晤足下,实乃三后深幸!辱承厚爱,结绾同心,不啻海誓山盟。岂料好事多差,喜反为忧。临歧一别,实深忧想。临风自泣,对月长叹。红颜薄命,妾复何言?近闻荣归府第,妾心不胜雀跃。谁知足下又卜鸾交,新婚宴尔,乐也何如!回忆当年,心盟在迩,能不神伤?一缕柔肠,几乎寸断。今不避耻辱,特将花翎、马褂暂取妾处收存。君其智者,虽不念昔日恩情,亦必看物之重,谅必惠然肯来,则妾与君相逢有日,谈心有时矣。书至于此,泪随笔下。欲言不尽,余望心照。胡笳动处玉关秋,惊醒痴人梦里愁。不敢笑他年少妇,从今我亦悔封侯。

  看罢书字,不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想起当年之故耳。

  原来是韩红玉自与广太二人在烟花院中山盟海誓,张广太走后,鸨儿说:“姑娘,自你到我家之后,吃穿日用不少,我们行院中指着买个人接客吃饭,养活我。你自到我家,我也不敢强叫你接客。你打算着是什么主意哪?”韩红玉说:“大概我家中两个哥哥,不久必来救我,你不可这样,我自有报答你之时。”

  这一日,有红胡子马杰由沧州来到烟花院中,用三百银子把红玉赎身出去,要带回沧州家中,给他找一个婆家。红玉哭诉一回,把遇张广太之事说了一番。马杰在河西务村北,给赁了一所房子,雇了两个女下人、一名使唤丫头,留下几百两银子,时常前来送银子,每逢节年必要前来。韩红玉这里暗暗在外边打听广太的下落。今年韩红玉听说传言,张广太奉旨回家祭祖,心中甚喜,自己也不能叫人前去。这日听得说,张广太娶妻是通州守备胡忠孝的妹妹,他是心中真有气啦,夜晚带着钢刀,前去刺杀他二人。天有三更以后,由房上下来,把门斗儿摘下来,到屋内举刀要杀广太,一想:“他也许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何不拿他点东西!”伸手把花翎、黄马褂两件,包在一处,一旁有文房四宝,题诗两首,寄柬留刀。

  他回到家中,写了几个字帖儿。派人贴在十字街,自家门首也贴一张。

  姜玉至此,才给他一封书字。张广太一瞧,把这封书字搁在一旁,又把自己先前的事说了一遍。倭侯爷顾焕章说:“三弟,劣兄跟你前去。”吩咐外边鞴马,叫姜玉带路。

  三个人出门上马,至背后街村北韩红玉的门首,下马叫门。自里边出来了一个老英雄,身穿青绉绸大衫,白袜青缎子皂鞋;年约六十有余,赤红脸,红胡子。顾焕章一瞧,认得是拜兄马杰,慌忙行礼,说:“唔呀!原来是马大哥。小弟顾焕章有礼!”又叫广太说:“三弟,这是马杰马大哥。”三大人过来行礼,说:“久仰大名,今幸得会,也是三生有幸!”马杰说:“山野村夫,多蒙大人台爱,请里边坐着。”姜小爷拉着马,在门外站着,等候广太进去。到了书房之内,是东厢房三间,里边倒也干净。落了座,马杰说:“顾贤弟,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今天这一段事,你我二人为媒就是了。”说着进里边,去把三爷的黄马褂、大花翎拿出来,交与三爷。广太拿回去,定吉日搬娶过门。

  那日亲友还不少,那大爷也去了,倭侯爷也去了。李贵请人修坟地,与白狗栽松树,立石碣,然后写了两台戏,对台唱戏。请三爷大上白狗坟,在四外村庄亲友前来听戏。是日,众人齐集,戏早开台,焉想到惹出一端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顾焕章假充神仙 神力王调兵剿贼

诗曰:莲花池畔倚回廊,一见莲花一恨郎。

  郎意拟同荷上露,藕丝不断是奴肠。

  话说三爷祭奠白狗,手举香,口中说:“白狗,白狗!你先前替我一死,但愿你早早托生人世,与我作为兄弟,常常相守。”行完了礼,然后他母亲过来,拈了箍香,叩头说:“白狗,你当初替我儿一死,救主虽不为奇,替死甚是不易。但愿你早早托生人世。”李贵、邹忠也磕下头去,说:“白狗,你要是有灵有应,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张广聚在一旁站着,甚是不乐,自己过去也烧了香,然后同着众人说:“我当初本是管教我兄弟,弄假成真。我要真有害我三弟之心,当时就有个报应!”

  话说未了,只见从外边跑进了一个血淋淋的妇人来,把张广聚吓了一个筋斗,不能起去。早有众人把他扶起来,听那妇人说:“三大人救命呀!”跪在大人的面前,哭说:“众位大人救命!”后边有一彪形大汉,手执木棍说:“这妇人,我家庄主花费了好些个银钱买的你。你今逃走,我奉庄主之命来追你,叫我把你打死!”说着,举棍就打。吓得那妇人躲在张广太背后。姜玉过去说:“你们是怎么回事?说说我听听再打。”那个妇人泪汪汪的说:“众位要问,听我慢慢的说。”

  原来这个妇人住在河西务西头,娘家姓白,嫁与刘四为妻,夫妻二人甚是和美,可称天作良缘。刘四他赶车为业,在于家围于珍四庄主那里。刘四时常家来嘱咐他妻,怕的是年轻的小媳妇惹是非。这一日,白氏女子正在门前站,瞧见了一伙子打围的人儿直扑正南。为首骑着一匹花斑豹的马,相貌形容实是威风。到了白氏跟前,把马勒住。那人年约四十来岁,面皮儿微黑,长眉大眼,身穿二蓝洋绉大衫,薄底靴子,带着二十多人,扛着枪,架着鹰,拉着狗,一瞧白氏娘子长得十分美貌。那个为首之人,就是于家围的四庄主于珍。其人最好色,一见美妇人,他就动心,两只眼睛不住的望着白氏身上瞧。本来这白氏女长的面如傅粉,柳眉杏眼,准头端正,樱桃小口;身穿着一件白夏布女汗衫,镶沿着各样缎边,品蓝绸子中衣;足下一对莲钩不盈三寸,穿着南红缎子花鞋,上扎挑梁四季花;手拿一把捶金小扇,杏眼含情,香腮带笑。四庄主一瞧,他心中一动:“这个妇人是谁家的女花容?”旁边家人卢欠堂答了话,说:“庄主爷,你不用说,这是咱们那里的赶车的刘四他媳妇。”于珍一听,不由心中甚喜,连忙下马,说:“你等跟我来!”直奔白氏四姐而来,说:“美人,我是于家围的四庄主于珍。你不必害怕,我有话说。你家当家人在我那里赶车,我到你家中坐坐。”吓的白氏四姐回身进了大门,把门插上,连声嚷叫:“街坊救人!有人来抢我来了!”登着柴火垛,跳过墙去。众人把门踢开,进屋内寻找,并不见有人,无奈大家回去。众邻里街坊齐来观看,把白氏送回家去。过了三两天,不见自己丈夫回来,心中直跳,坐不安神。

  这一天,雇了一头驴骑上,托亲戚看家,自己奔于家围。月色平西,到了于珍住宅门首下驴,坐在石头上。自里边出来一人,白氏说:“劳驾,里边有一个赶车的刘四,把他叫出来,就说家中有人来找他来了。”那个人说:“我进去叫他出来就是。”见那个人进去了多时,不见出来。有两人老妈自里边出来,要买绒线,问白氏是作什么的。白氏说:“我来找我当家人刘四,烦二位姐姐进去带个信儿。”那两个老妈说:“你跟我进去,到里边坐着吧。”白氏一想:“既然我到这里,何不进去到里边坐坐?”站起身来,跟那两个老妈进去。

  走了四五层院落,里边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院中天棚、鱼缸、石榴树,还有那各样花草。北边放着一张桌子,上边放着茶壶、茶碗,后边放着一把椅子,上边坐着一人,正是四庄主于珍。一见白氏,心中甚喜,说:“美人,我自从那一天见了你一面,回家来与你丈夫刘四说,我给他二百两银子,叫他再娶一个,把你送给我,省得跟着他受罪。到了我家,使奴唤婢,成箱子穿衣裳,整匣子戴首饰,好不好?他不依从我,叫我把他打死了,埋在后院井内。你来甚好。来吧,咱们喝会酒,然后再入洞房。”说着,笑嘻嘻的过来,要拉白氏的手。这妇人乃是一个烈性之人,一听贼人这话,就知自己男人受害;又见他过来要拉自己,直气的蛾眉直竖,杏眼圆睁,照着于珍脸上就是一掌,又抓了他两把。于珍吩咐:“来人!给我打!”过来了十数个贼人,把白氏踢倒在地,被于珍踢了两脚。大家一打,直打得白氏登时身死。吩咐左右:“拉到了马号里去,黑夜再埋了他吧。”众人拉着死尸,到了外边马号,扔在一旁。

  天有二鼓时分,白氏苏醒过来,睁眼一瞧,慌忙站起来,浑身疼痛,自己把门开放出去,想着要先回家,然后再替丈夫报仇,鸣冤告状。恰巧有一个由京都沙锅门来的一匹驴,望下走,白氏雇了它,骑上望下走。天有日初之时,到了河西务家中,给了驴钱,进门放声痛哭。给他看家的亲戚正劝解他,外边有于家围的家人墨龙,奉四庄主于珍之命,先在马号一找死尸,不见下落,号门已开,慌忙禀明了庄主。于珍吩咐大都管墨龙:“带二十人追至河西务他家中,把他打死。”众恶奴也各带兵刃,追到了白氏门前叫门。里边白氏一听,吓得跳墙从街坊院中跑出去了。众贼随后追赶,正跑到白狗坟上,见那边唱戏,有张三大人戴着官帽,他过来求三大人救命。管家墨龙举棍要打,只见姜小爷过来,把贼人的棍挡开,上头用手一挡,他底下一腿踢倒在地,又连着几脚,当时身死。唬得众余党一个个望后倒退,不敢上前,俱都跑回于家围,禀四庄主知道。

  张三爷一见,楞够多时,叫把戏止住,然后叫地面官人,先去禀知本县知道。姜玉说:“三叔,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我去打官司去!”张三大人说:“胡说!用不着你,总是我该打官司去。你先把这白氏交给巡检司,送武清县打质对。”李贵说:“贤弟,你不必着急,这一场官司,我替你打了就是。不必害怕着急,我也给他抵不了偿,你在外边再托个人情。”广太说:“有这个妇人在,这场官司就好打。”派两个人看着他的死尸,众人回家商议。胡忠孝说:“我正回通州任上,明天一早,我与妹夫入都去托人情。那四庄主于珍也不是好惹的,就先叫李大爷到案,他那里也相熟。”先叫李贵去武清县打这场官司。次日,二人上马,离了河西务,日色平西,到了齐化门,从桥底下跳上一人,手持钢刀,照着广太就剁,口中说:“张广太,望哪里走!”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张副将升任苏州协 顾焕章奉旨查黄河

诗曰:大江东去日西流,百感茫茫不可收。

  万里一身长作客,五年三渡此登楼。

  凌空便去谁如鹤,小立玄飞我似鸥。

  碌碌恐防仙子笑,题诗焉敢姓名留。

  话说张广太方要骑马上大桥,只见对面来了一人,把马抓住,说:“张广太,你可来了?我今天与你算算帐,你好好的把我银子还我,万事皆休!”张广太一瞧,并不认识他是何人,只见那个人年约三十有余,紫面目,身穿紫花布裤褂,紫花布袜子,青布皂鞋;一脸横肉,二目圆睁,举刀就剁。旁边过来一个人,也有二十多岁,穿着一身蓝布裤褂,白袜青鞋,青须须脸膛儿,先把那人的膀臂抓住,说:“刘六,你别讹人哪,我来与你说理!”夺过那个姓刘的刀来,照着刘六就是一刀,砍倒在地。刘六直嚷说:“好哇!张广太,你砍了我啦!”张三大人与胡忠孝齐说道:“我们都没有下马,又怎么拿刀砍人?”那个砍人的说:“张广太,你就不必走啦,你把人砍了,你还走吗?我姓朱,排行在五,我给你们劝架,你等不知自爱!”说着,把那把刀扔在就地。过来了本地面官人,把四个人围住,说:“你们打官司吧!”带着四个人,到了官厅。

  胡忠孝常出入齐化门,认得本处该班陈老爷,说:“把这两个人交送提督衙门,都有我们哪。奉托兄台偏劳!”陈老爷说:“胡老爷,那位是谁?”胡爷说:“我的妹夫,兵定画石岭、畅春园引见、副将张三大人。我们一同入都有事,再未想遇见这两个讹诈之人,自行砍伤,拦路行凶。烦兄长把他交提督衙门。我二人先进城,到史家胡同哈宅,明天我们到衙门去就是。”说罢,二人告辞进城了。

  到了哈四大人住宅,门上通禀进去。大人命那大爷出来请进去,到了书房广太先道了谢,请了安,又给胡爷引见,然后与大人把家中上白狗坟与方才的齐化门外之事细说一遍。哈大人说:“我给你一封信,派人送去,交九门提督陶明陶大人那里,明天你去投案,到那里自有照应。”先吩咐摆上酒,大家喝了些酒,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大人上了衙门了,那大爷陪着用完了早饭。广太问那大爷,说:“昨天信给送了去没有?”那大爷说:“送了去啦。”三爷说:“我要去到衙门去。”就是胡忠孝跟着,出门雇了一辆车,到了衙门里边,正遇见昨天河阳汛的差人,说:“二位老爷来了,里边众位老爷正坐堂,请二位到里边去。”张三爷与胡爷齐到了堂上,给问官请了安,往旁边一站。把两个贼人朱五、刘六带上来一问,刘六说:“众位老爷,你们不必细问。我被张广太欠债不归,反行用刀把我剁了。朱五在那边劝架为凭。”又问张广太:“是所因何故”胡忠孝与张广太二人,又把昨天在齐化门外所遇的实话说了一遍。众位问官把两个贼人拉下去,动刑勘问。叫广太与胡爷二人先回去,问明知道在哈四大人那里住,众问官回明了提督陶大人。陶明接了哈公的书信,又见众问官回禀,两个贼人并无承招讹诈作伤之事。陶大人递了一个折子,奏交刑部,大概是土匪恶棍拦路讹诈,自行作伤。

  康熙圣主览奏,龙颜大怒,说:“真有这等样事!”传旨意:把张广太与胡忠孝交刑部,严刑审问私通天地会之事。

  旨意一下,众文武不知所因何故,一个个有与张广太有交情的,俱皆担心害怕:把张、胡二人传交刑部,这是为什么哪 ?

  只因昨夜晚上,圣驾由长寿宫回寝宫,行至半路,辇前一片火光,圣主传旨住辇,一瞧地下落了纸灰,皆成字样。头一句:大清国王,仁明皇帝,可以为君,不亏群黎天地大乱,盗贼蜂起,广太归降,诈降之计。

  后边有一行小字,上写“张广太昨无入都,聚会贼人,要起叛逆之心”。圣主看罢回宫,用笔记上此事,半信半疑,想:“张广太已回家,大概此事多有奇怪。”圣主次日一见这折子,上有张广太与胡忠孝入都之事,龙心大怒,下旨意,将他二人交刑部审问私通天地会贼之事。

  这旨意一下,唬的哈四大人不知所因何故,连忙给河西务广太家中捎去一封信。姜玉上来先给哈大人请安,问了一回张三爷的事。大人不知细情,然后去见倭侯爷,把这一段事细说一番。侯爷说:“姜玉,我给你三叔托了人情,到了刑部,大概不要紧。我要改扮行装,穿道服,带百宝囊。”叫张荣、李昌二人过来,吩咐如此如此。二人点头去了。又叫姜玉在这府中等候,叫人给他预备饭。

  次日,倭侯爷改扮出离了侯府,一直奔广渠门外,顺大路到了于家围西村头,路北有一个小店儿,倭侯爷进去,是北房三间,上房里边有一个大土炕,柴锅内煮着小鸡儿,香气喷鼻。有一个老头儿,年约五十多岁,身穿月白布汗褂,蓝布中衣,白布袜子,青鞋;黄淡淡的脸膛儿,黄眉毛,圆眼,微有几根黄胡子,一见侯爷顾焕章进来,说道:“爷,你来了吗?天早哪,住店吗?”侯爷说:“我来歇歇。今天在这村庄内化缘,晚半天住在你这里就是。”说着,坐在炕上,问:“掌柜的贵姓?”那个人说:“我姓刘,行五。你歇歇,不必在村庄化缘,怕没有人施舍。”侯爷说:“那是小事,我歇歇就是。”自己躺在炕上,说:“吾先睡一觉就是了。”

  方才要合眼,不多时,只听得外边进来了一个人,说:“刘五哥,鸡肉熟了没有?”小店掌柜的说:“熟了,你来喝酒吧。”那个人说:“我才听见人说,六哥的伤倒好了些,这场官司倒打好了,咱们四庄主大概也有个人情。”刘五说:“你少说话就结啦,何必你多嘴多舌的,多管闲事!”说着,二人喝了几盅酒。倭侯爷起来说:“唔呀!好困哉,好困哉!掌柜的,我要走了,晚上见吧。”刘五说:“道爷走哇?”

  倭侯爷出了店门,一直的往东走,到了街当中一瞧,路北里有一个大门,外边左右有两块上马石,里边有两条大板凳,上边坐着六七个彪形大汉,在那里说闲话儿。倭侯爷一听,必是于庄主的住宅,他站在那里,口中说:“吾乃梅花山梅花岭梅花道人,正在洞中打坐,心血来潮,掐指一算,知道有紫微星君真龙天子降世,落在这里。要有真龙天子,我这宝剑不动,自己出匣。”听:“哗啷”一响,宝剑出匣有一寸。倭侯爷他又照样说了一遍,然后说:“吾善观气色,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能指迷人归正路。来,来,那个过来,我送给你们一相。”

  自那边来了一个人,年约二十多岁,像个跟官的样式,说:“求先生给我瞧瞧吧。”倭侯爷一瞧,说:“你脸上气色不好,有人命牵连。你快去奔正东,不到三里之遥,有一座树林,必有机缘相遇。”那个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姓李,名昌,我叫他去上通州缎店里给我去取银子去了,五天也不见回来。他家望我要人,说我把他们的人给害了。我到通州一天也没找着,我今日回来,到这里遇见道爷。来吧,求你老人家给我瞧瞧就是。”焕章说:“我告诉你,望东树林内去找去就是,越快越好!”那个人去了多时,门里边的家人一瞧,都过来了,围着瞧热闹了。倭侯爷又给别人送了几句,只见先前那个人同着一个少年人回来了,说道:“你真是神仙!我这个朋友方才上吊来的,他在通州把我的钱输了,也不敢回来见我,他要寻死,多蒙道爷指引。来吧,我送给你几两银。”说罢,拿出五两银子,交给倭侯爷,二人扬长而去。侯爷故意说:“吾不要银子,吾不要银子!”正说之际,只听里边说:“好哇!哪里来的妖人,敢在我这里妖言惑众!”声音洪亮,过来一把手抓住侯爷,拉着就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钦差愿舍命尽忠 龙王梦指拿六寇

诗曰:广平赋里说梅花,陶令闲情句最华。

  别有风流微韵事,珠仍无玷玉无瑕。

  话说倭侯爷正在给众人相面之间,早有门上人进里边禀报四庄主于珍知道。于珍听此话,半信半疑,心中想:“必是私访之人前来,替张广太访事。也罢,我出去见机而作就是。”自己离了内边房,到了大门以内,众家人都站起来了,说:“庄主出来了。”倭侯爷故意吃惊:“唔呀,好哉!吾正访察着真龙天子,不想今天在此处相遇。”说罢,跪倒磕头行礼,说:“吾皇万岁!万万岁!吾涉水登山,各处访察,不想今天在此相遇。”

  于珍他本是个八卦教主,天地会他有三个哥哥,俱是天地会的会总,他也是个邪教匪贼的小会总儿。这于家围并无一个好人,都是天地会的余党。他本来就是个妄想之人,今天听了倭侯爷言语,半信半疑,拉着倭侯爷,说:“你跟我走吧,不可这样信口妖言!”拉着方一进二门,那里拴着一条达子狗,浑身漆黑毛儿,项短脖粗,雄壮可怕,用手把顾焕章望前一推,料想他必叫狗咬着。他这个狗永远不叫生人进门,试试他是个神仙不是?那个狗一见倭侯爷,心中恼了,“唿”的一声奔过来。倭侯爷一见,用蝇甩一指,那个狗“汪”的一声,就望那边跑。于珍一瞧,认着侯爷是真正神仙哪,一个狗被他一指,他就怕了。于珍不知其中详细。原来倭爷那把蝇甩儿,里边有消息袖箭,安着十个梅花针,他一捏簧,“咯嘣”一声,那个梅花针望外一蹿,正在那个黑狗的嘴里,他“汪”的一声,跑在那边卧着,连用爪望外挠,在叫唤。

  于珍认着是道人的法术,带他到了外书房,是北上房五间,东西各有厢房。倭侯爷落座,一瞧那于珍,身高九尺,膀阔腰圆,黑紫面目;身穿青洋绉夹袄,项短脖粗,脑袋大,雄如瘟神,猛似太岁。于珍说:“道友,你暂且落座。你说哪个是紫微星君降了世?真龙天子又临凡?”倭侯爷说:“你就是紫微降世,必有天分。久以后必要开基创业,得江山社稷。吾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善晓过去未来之事。”于珍说:“也罢,我去到里边叫出来,你瞧瞧哪个是我的原配之妻?你要是瞧的出来,我便信服你是真神仙;你要瞧不出来,休想出我这宅院!”说罢,吩咐:“来人!看着他。我进里边去,少时就来。”顾爷心中甚是为难。

  少时间,自里边出来了一群妇人,俱是一样的打扮,都在二十多岁。有十数个人,浓妆艳抹,品貌美丽,齐站在南边。于珍说:“神仙,你瞧瞧这十数个,哪一个是我的原配?”顾爷一听,心中一想,说:“这可把我给难住了。”楞够多时,说:“唔呀!你等来看,那正宫娘娘头上有一道红线!”那些个使妾齐望那四庄主的原配之妻头上看。焕章这是生意话——诈唬;用手望那妇人头上一指,说:“好哇!我一看这就是正宫国母。”连忙行礼。于珍一瞧,心中甚喜,说:“神仙,你真是一个活神仙!我要得了地,必封你为护国仙师!”倭侯爷说:“谢主龙恩!”起来了,于珍先叫那些个妇人进后边去,让焕章说:“仙长爷,书房内有话说。”

  二人进了书房落痤,于珍说:“我本是一个八卦教的小会总,就是得了天下,也不应该是我的。”倭侯爷说:“那不能!当初汉高祖乃是一亭长,提三尺剑,斩白蛇起义,久受霸王之困,后来得了汉室江山四百年。主公用心求贤,久以后必成大事。我山人会呼风唤雨,书符念咒,撒豆成兵。”于珍一听,说:“国师,你可用荤用素?”倭侯爷说:“荤素都可。”吩咐:“外边备酒。”少时,杯盘齐集,菜也丰满,二人开怀畅饮,直吃到天晚。于珍趁着酒兴,说:“仙长爷,你今天在后边花园内高搭法台,你请个神仙来我瞧瞧。还求仙长把我的仇人张广太给我害了,就除了我胸中一块大病了。我此时可把他治了,交了刑部啦,不知后来该当如何问罪。他的朋友甚多,求仙长占算占算,他死的了死不了?”倭侯爷说:“我到花园中请下神仙来,再作道理。”

  天有二更时分,花园中法台搭好了,众人齐不信倭侯爷他是神仙,都要瞧瞧是怎么样请。于珍带着四十多个人,暗中吩咐说:“如是分真请下来神仙便罢;如要是造妖言,那时你等各举号火,把那座法台烧了,就势连他烧死。”众人点头会意,同着顾焕章到了后边花园之内。四处也有厅房、暖阁、凉亭、月牙河、小芙蓉架,各样的鲜花。

  焕章来到了法台前说:“于庄主,我要上去,你等大家都要跪下磕头。

  请下神仙来,不必害怕,你等用白面一块,捏成三个小人,上写你仇人的名字。用油锅放在一旁,我念咒,就势搁在油锅一炸,不消三天,他必死。”于珍说:“头一名是张广太,第二名是伊哩布,三名是白将军,俱是我们教中之人的对头冤家。”下边大家预备好了,倭侯爷说:“我先念咒,然后在台上请神仙就是了。”有人把油锅扇着,倭侯爷把面人放在锅内,口中说一句“无量寿佛”,扔在锅里一个,又念了一句,扔在锅里一个,一连扔了三个,然后蹿上法台,坐在当中,叫人把那油锅内的物件拿出来。众人用铜笊篱捞出来,剩下两个面人了;大家一楞,齐声说道:“神仙爷,剩下了两个啦!”倭侯爷说:“唔呀,不好!张广太大概跑了。”吩咐众人:“地下掘坑,就连油一并都灌在地下,就势埋上,不准开坑偷看。过了百日,定有奇验。”原来倭侯爷他早先预备下一人白蜡做成的人儿。放在锅里,换出那个面人掖在囊中,叫人埋在地下,怕凉了冻上,瞧出来是蜡的。众人埋好了,齐跪下说:“仙长,你请神仙吧。”只见倭侯爷拉出了宝剑,口中说:“我要请二郎杨戬前来,下降来临。”说着,烧了一道符,口中说:“二郎杨戬不到,等待何时!”并无动作,心中说:“只要刮一阵风,可有一个旋风,我就好造妖言了,说你等都是俗子凡夫肉眼,看不见就成了。”自己想罢,又将二道符一扔,口中咕哝了半天,说:“二郎杨戬不到,等待何时!”并无一点动静。四庄主于珍也不跪着啦,心中说:“好哇!这老道分明他是来假充神仙,访察事情,大概心是一个私访的。”必内说:“我看他这三道符,如不灵,我派人连台带人一并烧了就是。”

  正想之际,只听他台上又画了三道灵符,口内说:“二郎杨戬不到,等待何时!”倭侯爷是真急了,见台下边群贼都起来了,心中就知不好。方把那符扔下去,只听上边半天空中说:“吾神来也!”跳下来一个人,站在台上,身躯矮小,花面红须,唬得倭侯爷战战兢兢,自己无法,说:“来者莫非是二郎杨戬吗?”那个人说:“正是吾神!不知差我哪边使用?”焕章一听他说话,仔细一瞧,戴着一个假红胡子,心中才明白。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马成龙定计拿巡抚 王千层赴宴入牢笼

诗曰:胡笳动处玉关秋,惊醒痴人梦里愁。

  不敢笑他年少妇,如今我亦悔封侯。

  话说倭侯爷细瞧他脸上戴着牛皮鬼脸、假红胡子,听他的声音是姜玉,故意地说:“原来是二郎杨戬。无事不敢劳动尊神,我这里有书信一纸,烦你转达上帝天王那里,去请得天兵天将,时常保护。”说罢,用笔写了几句。上写:义子倭克金布谨禀父王台前:我私访于家围,有邪教于珍,原系叛逆之贼,访得确实。父王奏请大兵剿灭邪教,一则可以解张广太之危,二则可以与国除害。书不尽言,惟望鉴察。

  义男倭克金布书写完,交与姜玉拿去。姜小爷说:“尊法旨!”拿了那封书字去了。倭侯爷下了法台,站在花园当中,说:“于庄主,你可瞧见了?”吓得众人一阵发楞,然后请倭侯爷到了内书房,预备卧具,请仙长安歇睡觉。倭侯爷也不敢睡着。

  次日天明,起来净面吃酒。于珍说:“仙师,我这于家围住户,都是我们教中人,在此住居,并无一个外人。明天夜晚,聚会合村之人,请仙师度脱,传授几个徒弟,好不好?”倭侯爷说:“很好。”喝完了酒,天有正午,只见外边有人来报,说:“神力王带大队将于家围围住,请庄主定夺!”于珍说:“仙师,这是为何缘故?算一算!”倭侯爷一听,就知是姜玉把书信送到,王爷奏明了圣上,必是奉旨前来拿贼。倭侯爷想罢,说:“唔呀庄主,不好!必是钦天监奏明了皇上,调兵前来剿灭来吧。快把眼闭上,跟我驾云躲避吧。”于珍说:“我的家眷应该如何?”倭侯爷说:“有我安排就是。你快把眼闭上,先救你逃走!”

  只听外边杀声一片,不知有多少官兵前来。于珍把眼闭上,侯爷把他扛起来,到了外边,望地上一摔。早过来几个官兵把他捆上。于珍睁眼一瞧,说:“好一个神仙,原来你是私访的,前来拿我。我也不想有今日,受你这样的巧计。好个小辈妖道,好大胆量,楞敢把我送给官兵!”侯爷说:“吾姓顾,名焕章,圣上恩赐倭克金布,赏赐靖远倭侯。我特意前来拿你!”神力王吩咐:“把贼人拿获!派官兵放火烧这于家围,不准放一人漏网逃走!”一声令下,烈焰腾空。怎见得?有赞为证:几点星星之火,勾出离部无情。随风使浪显威能,烈焰腾空势猛。

  只听呼呼声响,重窗窗户烟生,漫天遍地赤通红,画阁雕梁无影。

  这一阵大火把于家围人等俱皆烧死,连一个人也没有逃走。后来住居之人,都是新搬了去的。

  闲言少叙。王爷带着官兵,押着那个于珍,派人交了刑部,然后递折子奏明了天子。圣主派了刑部正堂田文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海澄、大理寺卿刘元太,严刑勘问,审明白了于珍。原因墨龙死后,他买出朱五、刘六二人,在齐化门等候,派人探听,知道广太他那一天入都。他有一个娘舅姓曹,在御前当内监的差事,他会使水火符儿,用盐碱写了字,用袢褡子拿火烧了,有盐碱拿着他不能散,故作几句话,在圣主的跟前接墙告状。今天在部里都招认了明白,然后奏明圣上,康熙老佛爷传旨意:把于珍凌迟处死,曹太监发往黑龙江,胡忠孝入都置办军器,同张广太入都谢亲,无故受人诬害。江苏水师营副将员缺,着张广太去补授;张家湾都司员缺,着胡忠孝去补授;墨龙的尸身,交本地面官掩埋;白氏听其自便。旨意一下,张广太回家,李贵也从武清县衙门出来了,部文到了,带着家眷两个夫人与二位拜兄邹忠、李贵,上任去了。倭侯爷,圣上赏赐押马大臣、阅兵大臣、前引大臣、专操大臣。

  腊尽春归,又到了四月间。又接了伊大人的折子,参淮阳道任永杰、河道总督卢定河,纵使家丁偷工减料等情。圣上旨意:钦派倭克金布查办黄河事务,任永杰革职留任,摘去顶戴;河道总督卢定河降三级留任。倭侯爷仍在王府,带了二十多个人,坐着紫缰大鞍车,请了训起程,在路非止一日。那一日,离高家堰不远,早有人报与伊大人知道。总办黄河堤工的司员众人,齐接侯爷。伊大人派二马出去迎接倭侯爷。有人传报侯爷住伊大人的公馆。马梦太一想:“我们当初是拜兄弟,不知如今他作了侯爷啦,还认得我们不认得?也罢,我过去给他请个安,见机而作就是。”只听那边炮响,侯爷带着好些个人,换了骑马啦。梦太过去请了一个安。侯爷下了马,说:“老兄弟,你的差事好哇?”马梦太说:“托哥哥的福!”二人携手正望前走,山东马说:“顾大哥在上,小弟马成龙有礼!”倭侯爷故作听不见,一直望里边去了。山东马一想,说:“没瞧见?不能没瞧见,为何不与我说话,是怎么回事?我再进去,偏要见见他,看他还念故人之交不念?他如要是不念故人之交,那时我永远不与他说话!”说着,到了里边上房。

  伊大人正与倭侯爷说话,二人谦恭多时,还是伊大人上座。侯爷总算跟着大人打剪子峪得的功名,就算是大人的门生了。方才说着话,成龙又进来了。侯爷早瞧见他了,知道他的脾气是最爱玩笑,当着好些个下人,他要说出玩笑话来,急不的,恼不的,故此在外边故作没瞧见他。又见他气昂昂的说:“顾大哥,你得了第,就不认得我了?”侯爷一瞧,说:“唔呀!我的贤弟,我正要问你哪,你好哇?我真想你,你坐下吧。”成龙说:“我方才听见哥哥你来,心中甚喜。”大家落座吃茶。

  侯爷说:“我奉旨前来,是帮着大人办理黄河堤工事务,不知此时工程怎样?水势如何?”大人说:“耗费帑银六十万,也没打上黄河的堤工。不知怎样,是派人当时打了七天,无奈打上了开啦。子午相冲,卯酉必破,连办好了的都被水冲了。如今大概这就打上了。”说着话,人报合龙门就在明天,侯爷放赏点名。

  大家至次日天明,齐集黄河岸验看。伊大人心中不乐,就要跳下河去,与国家尽忠。自己也是没脸,跪在就地磕了一个头,方要望下跳,早被侯爷一把抓住,说:“大人不可如此!我自有主意。工程眼前告竣,何不等把龙门合上,然后在土坝之上搭一座席棚,你我二人在那里坐等。要是天上垂佑,那时口子不能开了;如要是不垂佑,你我死在此处,也算报答君王俸饷之德。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伊大人点头,回归公馆之内。

  天有正午,人报:“龙门合上了!请大人上香祭奠。”倭侯爷说:“搭两个席棚儿,我与大人俱在那里等候,口子一开,就算完了。”山东马说:“我与马梦太两个人也去。”瘦马马梦太真不愿意,无奈勉强答应。外边众跟人一听说这个信儿,齐放声痛哭,说:“再未想到咱们今天死在此处,实在可惨!”那一个跟倭侯爷的说:“好哇!我家中父母、兄嫂、妻子,实指望我出来跟官发财,再未想到今天跟着侯爷死在此处。”那边有伊大人的跟班的说:“罢了,我是真知道这一开口子,咱们大家俱被水冲去了。可怜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大庙里不收,小庙里不留,也没有一个伴儿。”那边有一个说:“我有一个主意,管保成功。咱们大家把辫子拴在一处,你想好不好?”那边有给侯爷赶车的说:“结了,我是一个秃子,不能拴在一处。”正说着,成龙进屋内说:“列位,不必着急,我有主意,把辫子给他系在耳朵上就成啦。”内中有一个家人说:“咱们大家求他个人情吧,他与侯爷是拜兄弟,你等大家还不磕头吗?”众家人齐求成龙说个人情,别带了他们去才好。山东马说:“这可是你们愿意的,大人侯爷要问,你等可就说实是你们自己愿意托的我就是。”说着,成龙入内见大人,说:“侯爷与大人要在口子上守着,等候口子开,都是为国尽忠,不知这些跟人还是带了去,还是不带了去?”大人说:“不能带了去。”成龙说:“那就不是了,他们大家都是愿意与大人同去。大人不信,叫他们进来一问便知。”伊大人与侯爷说:“叫他们进来吧,我问问他们。”只见从外边进来了一伙人,齐站在大人跟前,侯爷问说:“你们是托马成龙来的没有?”大家自打算成龙给说了人情,不带了他们去哪,齐说:“不错!我们托他来的。”大人说:“你等果然是愿意托他来的?”大家说:“我等是都愿意托他来的。”大人说:“既然如此,我全把你们带了去就是。”大家也不敢言语,自己暗中怨恨成龙不表。

  大人带着众人,齐来至新堤岸上席棚内,只听水声响如牛吼。不知众位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三杰暗访百花山 英雄被害隐仙观

歌曰:独占鳌头,本是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长久。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临头,半字难相救,因此上盖世文章一笔勾。

  话说伊钦差带着跟人在河岸席棚之内,有倭侯爷与那二马,一连三个席棚。大人在头一个,侯爷在第二个席棚,成龙、梦太在三座席棚,众跟人在四座席棚。山东马喝了一个大醉,辫子挽着一个髻儿,喝了个酩酊大醉,手拿瓦刀,来至大人跟前,说:“钦差大人,这黄河口子今天不开了。”大人说:“你怎么知道?”老马说:“我问了王八了。”大人说:“胡说!出去!”山东马迷迷糊糊到了外面,来到自己席棚之内,扒在地下,大肚子在湿沙土上一冰,竟自睡着。

  大人心中烦闷,也就伏几而卧,曲肱而枕之,昏昏沉沉,渺渺茫茫。方一合眼,仿佛身在河岸之上,站立一瞧,水都凝冰,心中想道:“这水都冻成冰了,难道说还能开口子吗?”正思想之际,只见水声大震,从里边出来十二对灯笼,上写“水府”二字。随后出来金瓜钺斧、朝天镫,全副金执事。

  头前有一个文官,头戴展翅乌纱,身穿大红官服,腰系玉带,方底皂靴,手拿牙笏;白面,五绺长髯。后面有一人。脚登分水轮,头戴五龙盘珠冠,龙头朝前,龙尾朝后,上嵌八宝云罗伞盖,花贯鱼肠;身穿杏黄袍,上绣龙翻身、蟒探爪、蹿五云把海水闹、富贵高升一件杏黄袍;足下登摸泥姣,时样好,细篆薄底把毡包,寿山永固,一双方头皂。身背后跟着一人,怀抱一杆大旗,卷着并未舒开。头前那个戴乌纱帽的,朝着伊大人说话,说:“星君请了!我等是奉佛祖的牒文、玉皇懿旨,黎民该遭涂炭之苦,百姓受轮回之灾。星君即速回去,不可逆天而行。”伊大人说:“我也是奉圣上的旨意,难道说这黄河就不能打上了?”那边龙王答说:“星君要打黄河,你望身后那杆旗子上看。”只见那杆旗子“唰啦啦”一展,伊大人仔细一看,上写:人可丁党一横夺,恶兽头上生一角。

  大人回京朝圣主,千层芦叶挡黄河。

  三三寇在乾坤聚,斩首流血龙门合。

  策谟不出细参悟,一骥腾空便明白。

  看罢,只听那龙王说:“星君急速回高家堰,再多一个时辰,口子就开了。”说完,水花一开,俱皆不见。大人正迟疑之际,只见从里边出来一个巡江夜叉,手拿九耳八环刀,说:“何人窥探水府?”举刀照着大人就剁,伊大人唬得一身冷汗。

  睁眼一看,桌上残灯犹明,只听高家堰正交三鼓,连忙叫:“来人!”有众人与倭侯爷、马梦太等齐到。大人说:“我适才偶得一梦,梦见水府龙王指示。”大人细将梦中之事对众人说了一遍,问说:“何人能圆此梦?我必有重赏。”众人猜了半天,俱不合情理。马梦太心中一动,说:“我何不去叫醒了马成龙,他最精明,善能圆梦。我唤醒了他,就说我做了一个梦,叫他给我圆圆;他如要说对了,我去对大人说,就说是我想起来的,也算是一件奇功。”出离帐房,来到自己席棚之内。

  见马成龙赤着上身,躺在就地,肚腹朝下。马梦太方要叫他,只见山东马一翻身爬起来,口中说:“好家伙,这还了得!”原来是马成龙喝的大醉,正躺在就地湿沙土上,有两个蛰虫钻入他肚脐眼内争窝,把老马给咬醒了。用手把虫儿拈死,说:“好家伙!”梦太说:“大哥,你先叫嚷,我做了一个梦,你给我圆圆。”山东马说:“你做的什么梦?告诉我,我给你圆圆。”梦太说:“我梦见方才在河沿上站定,有水府龙王现身说话。”他把大人做的那个梦,照样又细说了一遍。山东马一听,只是摇头,说:“你做这个梦,你怎么配哪?这明明是钦差大人所做之梦,问你来的,你不知道,你故意把我叫醒,说是你做的梦,叫我给你圆梦。如圆对了之时,你在大人台前献功,就不提起我山东马来了。我说的对不对?”问的马梦太闭口无言。山东马又说:“你跟我去见大人去吧,这个梦我能圆。”马梦太说:“你真是精明强干之人,果然是大人做的梦。你跟我去见大人,细圆此梦就是。”

  二人到了大人帐房之内,马梦太先说:“马成龙能圆此梦。”大人说:“好,我正与侯爷这里胡猜,析解不开。成龙,你说说我听,如要对时,必要记你奇功一件。”山东马说:“法不传六耳。”大人叫从人出去,就剩了倭侯爷、马梦太站在一旁。大人说:“你说吧,这也没有别人了。”山东马说:“大人,我说‘法不传六耳。’四个人,不是八个耳朵么?“侯爷说:“你这个人混帐!我同马梦太出去,你跟大人说就是了。”二人出去。大人又问说:“成龙,你说吧。”山东马说:“大人,我说的‘法不传六耳’。”大人说:“这帐房内就是你我,我出去你告诉谁?”山东马说:“侯爷大哥,马老兄弟,你们进来,我跟你们闹着玩呢。”侯爷同梦太复反到帐房落座。山东马说:“大人把那首诗写出来,我瞧瞧。”大人提笔,将诗底写出来。山东马一瞧,说:“头一句,我就知道了。‘人可丁党一横夺’,‘人可’,是一个‘何’字,‘丁党一黄夺,是三个人,是何丁、何挡、何横。‘恶兽头上生一角’,大概是独角龙马凯。‘大人回京朝圣主’,那是一句吉祥话儿。‘千层芦叶挡黄河’,这一句有干系大事。山西巡抚是王千层,河道总督是姓卢,大概他这两个许是天地会八卦教的贼人。‘三三寇在乾坤聚’,‘乾’者为天,‘坤’者为地,‘聚’者会也。‘三三’是六,说的是这何丁、何挡、何横、马凯、王千层、卢定河,他六个人必是获罪于河神,作恶甚大。到如今龙王指示,这也是一段好事,大人拿住那六个贼人斩了,也就合上龙门啦。你要信我的话,那时间自有应验。此是我的愚见,不知大人、侯爷怎样?”大人说:“那四个贼人我都知道,可以访拿。王千层乃是一个封疆大臣,卢定河是一个总督。慢说这梦中之事不足为凭,连问他也不敢问。就让他真是天地会八卦教,也不成呀。”成龙说:“我有一计,明天请卢、王二位大人在公馆之内喝酒,摆上了酒席,我与马梦太那里站着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大人先说话,看他的动作是怎么样;他如要是脸上一带形迹,那时间大人说:‘如今天地会八卦教匪徒甚多,天下各处连作官的人都有。’他那时间要不言语,我就说:“大人说这话,我先明明心。’我把帽子一摘,把头发一分,让他等瞧瞧有顶记没有。瞧完了,然后说:‘众位大人,我是当小差事的,咱们大家都要瞧瞧。’侯爷与大人头上必然是没有顶记,看他叫瞧不叫瞧?”侯爷说:“他如要是不叫瞧,该当怎样?”山东马说:“我在他身背后一站,说:‘小辈,你这不要脸的东西!’骂完了,一把掌把他官帽打去,把他脑袋望肋下一夹,瞧瞧他怎么样。他头上如有顶记,当时把他拿住;他如没有顶记,”伊大人说:“你一个小小的武职,殴辱大臣,你担得起吗?”山东马说:“那时间,你就说我疯了。”侯爷说:“你要有这个胆子,我这个侯爵不要了,万不能叫他把你杀了。你听见了没有?”马成龙说:“好!”只听外边水声鼎沸,巨浪直冲,翻花水势高可过岸,激得直响,可不开口子。侯爷说:“大人不可如此,咱们回去吧,那时再作道理。”遂吩咐众人回高家堰公馆之内。大家到公馆,方才落座,只听山崩地裂之声,口子又开了。那些个家人唬的战战兢兢。

  次日天明,请卢定河、王千层。去不多时,外边喝道之声,王巡抚进了公馆,大人迎入上房,问:“卢大人为何不来?”王千层说:“二十里铺又有本汛之官来报又开了口子,他去查验去了。”说着话,吃茶摆酒,三人落座。二马在一旁站立,众跟人齐伺候。

  三人吃酒,王巡抚问:“大人唤我有何吩咐?”钦差伊大人叹了一口气,说:“这如今天下的事,新出来些攻乎异端、怪力乱神之事,作官之人竟归天地会八卦教,这事真乃怪道!不知他是所因何故?”王巡抚说:“这也是迷人不醒其端。”山东马说:“大人说话也奇了,我这脑袋上可没有顶记,不信你瞧瞧,大家都明明心。”王千层把脸一沉,说:“我与侯爷大人议论军机大事,你一个微末的前程,何必多讲?还不给我下去!”成龙退在背后,站在他那身后,心中说:“我给他一巴掌,要是有顶记,算是奇功一件;要是没有顶记,我这个乱儿也就惹大了。”又一想:“胆小焉得将军作!我就给他一巴掌,把他脑袋夹在肋下,我倒瞧瞧是有顶记没有?”想罢,把眼一瞪,抡起巴掌,照着王巡抚就是一掌,把他脑袋望肋下一夹,分开他的头发。不知果有顶记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赛纯阳甜言哄英雄 双刀将奋力杀贼人

诗曰:人生名誉最为先,过眼浮云似箭穿。

  苦叙皆因奇见惹,多艰为望故人还。

  关心花酒将十载,留意诗书只数年。

  堪愧芸窗荒怠久,故将佳句写鸾笺。

  话说马成龙一瞧王千层的头顶之上,并不见有顶记;仔细分开发髻,见当中有钱大的一个疤,说:“来人!把他给我捆上。”众人齐过来捆上了。伊大人来到里间屋内,说:“把他给我带上来!”说:“王大人,你乃是封疆大臣,为何归顺天地会八卦教?你要实说就是。”王千层说:“伊大人,我到如今也不得不说了,你也不必细问。我当年作知府之时,与卢定河二人是同乡的朋友。他原来由幼小入了天地会八卦教,劝我入教。我问他有什么好处,他说能修炼长生不老,益寿延年,我故此也就与他等入了天地会。到如今我才知道是叛逆,我也无法了。封我二人为镇北侯之爵,如得了大清江山社稷之时,我等都凌烟阁上标名,开疆展土的功臣,裂土分茅的大将。

  今天卢定河他知道侯爷又来了,故意假报二十里铺黄河开了口子啦,他带人去扒开,叫大人与侯爷首尾不能相顾,他好下手办理,把所有的帑银给八卦教中送了三十万两。今天他叫我来探听大人这里与侯爷是怎么样情节,这是实话。求大人不必多问,已然我头上有了顶记了。”侯爷说:“先把他捆在空房之内,吾出去叫人把他的跟人给送走了。”吩咐李玉:“去到外边说与王千层的跟人,就说他们大人与侯爷、伊大人有紧急大事,先叫你们回去了,明天早晨来接大人。”遂把王巡抚捆在空房之内。

  侯爷说:“马老兄弟,你跟我去到二十里铺去拿卢定河去。”马成龙说:“我也跟着你去?”侯爷说:“咱们是改扮私行,到那里见机而作才是。”众家人伺候三个人换了衣服,然后三位英雄辞别大人,暗带着兵刃,出离公馆。

  走了有二里之遥,山东马走的慢,马梦太性急,听见那边倭侯爷说:“你们哥两个头前走,我告便。”梦太说:“我也告告便,马大哥,你先走吧。”山东马说:“我走的慢,要先走了就是。”倭侯爷解完了手,只见梦太在一旁站着,说:“侯爷大哥,咱们两个人带着山东马去作什么?要走他多咱才到了呢?我有一个主意:少时咱们追上成龙之时,你问我一天能走多少里路程,我说一天能走一千里路程,你就不信,我偏说能走。咱们两个一赛腿就是了。我一跑,你就追,少时就把他落下了。”倭侯爷也想:“要同他走,什么时候才到?”二人正想,到了前边,与成龙说了两句闲话。

  侯爷问梦太说:“你两头见太阳,能走多远?”马梦太说:“能走一千里路程。”侯爷说:“我就不信。你走走,看我追的上追不上就是了。”山东马说:“马梦太,你就不必与大哥争论,我就不信你走得了一千里路程。”梦太说:“你不必管,咱们倒走走看,成不成?”说罢,一伏身望前就跑。倭侯爷随后就追,几步就赶过马梦太。山东马一想,说:“是了,这明明是马梦太出的主意,他二人一赛腿就把我落下了,我追不上他们,我会嚷。”想罢,说:“列位,头前跑的是倭侯爷顾焕章,后边那个是瘦马马梦太。”这二人一听,也不敢跑了,站在那里等着。只见山东马来到,梦太说:“你嚷的是什么?”成龙说:“你跑的是什么?”马梦太说:“我们不愿与你在一处走。你瞧瞧,你穿着那一件蓝布大褂,高袜子,山东皂鞋,戴着你那个草帽儿,你像干什么的?你瞧瞧,你手里拿着桑皮纸的折扇,谁一瞧,你就像一个老米碓房的掌柜的,怯勺!你要跟我们去,所到之处,你装哑巴别说话,我自然有主意。该吃给你吃,该喝给你喝,该拿贼的时节,你过去动手就是了。”马成龙答应说:“就是那么办就结了,你可不须耍笑我。”说着,三个人到了二十里铺东村头。

  这里是一个乡镇,也没有人在那里讲究开口子的事。三人一问,并无此事,也不知道总督卢大人的下落。见路北有一个大天棚,四外花帐儿,里面有正北房一通连五间,坐北朝南门儿,外边天棚上挂着“雨前、毛尖、雀舌、六安”的幌子。又有“家常便饭、应时小卖”各样的幌子。里面靠西边,有六个八仙桌儿,两边都是板凳。东边照样六张八仙桌,当中三张,四个过卖,倒也清雅。

  倭侯爷进去,到里边一看,倒也干净。西边第四张桌儿闲着没人,用手一冲,拍着山东马说:“你在这里坐着。”马成龙点了点头儿。然后又说:“梦太,咱们两个在北边头一个座儿落座。”马梦太说:“给他拿两包茶叶,给我们那位沏上茶,给我们也来两包茶叶。”倒上茶,三人喝了多时。天有巳正,三个人还没有用早饭哪,拿茶一冲就饿了。马梦太故意说:“给我们那一位再续一包茶叶。”跑堂的又给成龙续了一包。梦太暗中说:“给我们两壶酒,要一个拌肚丝、一个卤牲口、一个醋溜鱼片、一个拌鸡丝”说完了,又叫人给马成龙去拿了一包茶叶,放在壶内。他与侯爷在一处,喝一个不亦乐乎。马成龙先前认着是好哪,后来一瞧梦太与侯爷喝上了,他就急啦,招手儿叫跑堂的,用手指伸了两个,然后往嘴里一比;又用两只手比了一个圈儿,仿佛像碟子似的;又伸了两个指头比比,好像要两个碟子菜样儿似的。跑堂的故作不知道,说:“你还要两包茶叶呀?”旁边有一个老头儿说:“你与他作什么假装不知道!他比着是要酒两壶、菜两个。”跑堂的说:“好哇,你老人家不知道,他不是要菜,明明的是要茶叶。”山东马比划了多时,拿茶也冲的饿了,逗的大家只乐,都说跑堂的不是。

  马成龙急啦,说:“我要喝酒!”大家说:“你把哑巴急的说出话来了。”跑堂的也乐了,说:“众位有所不知,他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不是哑巴。我与他说话,他点头儿,故此我与他戏耍。”说着,摆上了酒菜。山东马自斟自饮,喝的甚是高兴,也不去让马梦太与侯爷。他越喝越高兴,又要了几壶酒,直吃得大醉。马梦太知道马成龙出门永远不带钱,故意说:“马大哥,今天这饭钱谁给呀?”山东马说:“我给他钱就是。拿过去,该着多少钱,我给啦。”跑堂的说:“共合钱五吊二百八十文。”山东马说:“我去到柜上叫他给我写笔帐。”跑堂的说:“我看大爷也像一个做买卖的,到柜上去就是。”山东马说完,站起身来,到柜上说:“众位掌柜的,给我记一笔帐吧。”柜上说:“贵姓啊?”成龙说:“我姓马,在卫辉府城里住,开冷酒铺儿,字号是‘福海居造化馆’。”柜上有一个刘掌柜的,是卫辉府的人,问说:“在府衙的哪边?”山东马本是瞎说,他信口说:“在南边”刘掌柜的一想,想不起来,说:“油盐店的哪边?”山东马说:“南边。”刘掌柜的说:“粮店西边?”山东马说:“北边。”刘掌柜的说:“北边是水一片,并无一个人哪。再望北,是一个大坑。”马梦太直乐,说:“众位掌柜的,不必忧心,这乃是小事。我这一个哥哥是半疯儿,我给钱就是了。”拿出来二两银子,说:“剩下给小菜钱就是了。”

  三个人坐在一处谈闲话。只听那一边大喊一声,口中说:“山东马,你原来是一个忘八,在水内住着。”三个人一听,回头一看,只见那花帐儿以内靠着东边有一人:年纪约在十七八岁,身穿着蓝洋绉短汗衫,雪青官纱中衣,漂白袜子,厚底蓝宁绸镶四框的鞋,桌上搁着一件银灰洋绉的大衫;面如傅粉,五短身材,五官俊秀,品貌不俗,身材凛凛,齿白唇红,笑嘻嘻的在那里说:“山东马,你是一个忘八呀?”马成龙一瞧,说:“好!”走到那少年跟前,用手一摸人家的脸儿,说:“小如意儿,你怎么与我玩笑?我瞧你就是一个‘龙阳生’!”那个少年男子说:“顺心吗?别玩笑啦,我瞧你也是一个‘龙阳生’。”

  二人正在玩笑之际,又听得马梦太一瞧,说:“山东马,还认识这些人哪!好,我瞧他像个唱花旦戏的,必是一个私房。我用话一诈他,就知道了。”遂说:“好哇!你真有的,见了老太爷在这里,也不过来请安?大模大样的,连一句话也不说吗?过来陪着我们喝两盅酒吧!”那少年之人说:“你这个马寿儿,好大胆子,口出不逊。来,来,来!咱们去到外边去,分个高低上下、胜败输赢!”说罢,用手一扶桌子,蹿在花帐儿以外。马梦太跟随出去,二人站在那里动手。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四杰入山擒邪教 一贼夜刺伊钦差

诗曰:生平豪气未能伸,运蹇多逢势力人。

  英雄空有凌云志,犹如韩信未入秦。

  话说那个年少男子站在茶馆门外,叫马梦太出去,二人交手打在一处,走了有几个照面,分不出高低上下胜败。马梦太一脚照着那男子踢去,被那个人用手接着,望回一带,梦太几乎躺下。那个人把手一松,鼓掌大笑,说:“好哇,这个不要脸的拳脚!你去吧,换个人来与我动手。”对着山东马说:“什么叫临敌无惧、勇冠三军?你出来,我瞧礁有多大能耐!”

  倭侯爷说:“你这个东西好大胆量!来吧,我与你较量较量!”说罢,蹿出去,站在那个人的面前,说:“你来!咱们两个人分个上下。”挥拳就打。两个人在当场,真是棋逢对手,分不出强弱来。顾焕章心中暗想:“吾自下山以来,所遇的英雄不少,俱是平常之能耐。今天遇这少年人,果然武艺超群,必受过高人的传授,我不可伤他。少时,我问他是那里人氏,姓什么,叫什么,我可以回禀大人,也算收一个英雄。”想罢,两个人斗有片刻工夫,那少年跳在旁边站定,气不涌出,面不改色,笑嘻嘻的说:“不愧人称赛报应,果然英雄也!”焕章说:“朋友,贵姓?”那人说:“你不必问我,我先与这山东马较量较量。我也知道你是临敌无惧、勇冠三军人物。”山东马一听此言,心中说道:“这个人拳脚精通,我须得用智取他。”

  想罢,来至那少年跟前不远,说:“咱们两个人是文战,是武战?是比拳脚,是论能耐?”那少年说:“你说吧,文战怎么样?武战怎么样?”山东马说:“要是文战,我练一趟拳,你给我报个名儿,报的上来算赢,报不上来算输,这就是文战。要是武战,我拿刀剁你三刀,不准你还手;你剁我三刀,我也不还手。”那少年说:“你我也无冤无仇,何必用刀?咱们就是文战。你先练?我先练?”山东马说:“你先练吧。”

  那少年拉开拳脚架子,练将起来。山东马并不认识,回头暗问顾焕章说:“侯爷大哥,那叫什么拳脚名儿?”侯爷说:“燕青拳。”山东马回头说:“你别练了,三尺童子俱都会练。练那个生的,叫人家不认得,那才成哪。”那少年说:“我再练,你先别夸口。”一变拳脚势,又练将起来。山东马又问侯爷说:“顾大哥,这是什么拳脚名儿?你说说,我听听。”侯爷说:“这叫太祖拳。”山东马回头说:“练的这叫太祖拳。你一练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有那么大工夫望你说。”那少年说:“罢了,你真是英雄!我再练一趟,你叫上名儿来,我就算输了。”说罢,拳脚势一变,又练起来了。成龙又问侯爷说:“那叫什么拳脚?”侯爷说:“唔呀!那个拳历害的很哪!我方才与他动手,就知道他是个英雄。今天他一练这拳脚,吾就知道他是那门中的人。那拳叫五祖点穴拳,能隔山打牛,百步打空。”山东马一听此言,回头说:“你别练了,这叫五祖拳,专能点穴。”那少年说:“你全猜着了。你练练,我瞧瞧吧。果然你练的拳,我叫不上名儿来,就算我输了。”

  山东马打了一个飞脚,望前走了三步,又打了一个旋风脚;又走了三步,又打了一个飞脚,说:“我练完了,你说我那拳脚什么名儿?”那少年男子说:“我不知道。这是造谣言,没有这样拳脚路子。”山东马说:“你不知道我也练了,怕你学了去。我这拳叫‘嘎嘎拳’,两头尖,有三十六着,一着分十手,共三百六十六手。这是神传的能耐!”那少年说:“你说那不算,你得赢的了我才行哪,赢不了我不成。”山东马一听,说:“什么?我赢不了你?”说罢,望前就凑到了那少年跟前,上边说着话,底下就是一脚,把那少年男子踢出两三步远,几乎栽倒。山东马说:“你尝尝这个‘嘎嘎拳,历害不历害?”那少年男子也笑了。

  侯爷过去问道说:“朋友,你是哪里的人?姓什么?叫什么?”那少年说:“我姓张,名义,表字二虎,别号人称笑面阎罗。适才我正要到高家堰寻访侯爷,不意在半路之上听见山东马喊嚷,我才知道你们三位的名姓,暗地跟随,来到此处。适才我与马成龙诙谐来,众位多要宽量!我这里有你师弟一封书信,特意叫我专呈台前”说罢,从兜囊之内掏出书信,交与侯爷,说:“这是你拜弟专差我奉上。”侯爷接过来一看,“内函专呈恩兄顾大人文启”,书内“福建台湾聚泉出发”。下边是“名内详”。侯爷拆开一看:青阳入律,淑气通春。恭维恩兄大人台前,福履厘平,曷胜心颂。昔蒙青盼,铭感五中。金兰之谊,不叙套言。前在黄河湾一别,倏经八载,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弟现得福建台湾聚泉山之主,带管二十四座海岛,手下有雄兵三万,头目二百余名。弟暂借道栖身,以待时来。近弟接一谎言,说兄长高官爵显,不知所因何故?兄如念金兰之好,赐弟一实信可也。今遣人去拜弟张义,近呈台前,如见面之时,赐回音于来人可也,则无可钦,并请金安,惟望鉴查。合府清吉,请安不一。

  弟王天宠顿拜侯爷看罢书信,复反又进茶馆里边落座。侯爷叫人买了一分八行书,借了笔砚,写了一封书信,交与张二虎说:“张二兄弟,我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信我也写明白了,见了吾拜弟王天宠再细说一番。”说着话,把张义的酒饭钱侯爷给了。张二虎说:“你们几位改扮来此,有什么事?”山东马说:“没事,没事。”张二虎说:“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二虎扬长竟自去了。三个人方才要走,只见从南边过来一个人:“穿着紫花布的汗褂,青洋绉的中衣,青缎薄底窄腰快靴;紫微微的脸膛儿,年约二十有余,喝的醉醺醺的,口中说道:“不知我这里立着厂子吗?跑到我门口儿来练拳脚来啦,真是江边卖水!哪个过来与我较量较量?”马梦太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施展,心里说:“我瞧这小子是前来讨打!我何不借他前来寻我,我打他一顿出出气。”一个箭步蹿到外面,说:“小子,休得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上头用手一挡,底下一脚将贼人踢倒在地,挥拳就打。

  正打之间,从那边来了一个人,身高七尺有余,身穿蓝绸裤褂,薄底快靴;面似姜黄;细眉大眼;到了马梦太的眼前,躬身施礼,说:“这位朋友,不必望他一般见识。这是我兄弟,无所不为,喝醉了他就骂街。人家都看着他是一个老街坊,不好与他作对。今天得罪了尊驾,该打,该打。”马梦太是个外场的朋友,一听这话,自己站起来,笑嘻嘻的说:“我多有猛撞,是因为我们与一个路遇的朋友在这里比武,你兄弟口出不逊。你贵姓?”那人说:“我叫阴栋。不知尊驾贵姓大名?”瘦马说:“我家住北京城安定门里国子监,你听见说过有一个里九外七、皇城四门、营城司坊、南北衙门著名的人物,家号姓马,号称梦太的?那瘦马老太爷就是我。”说到这里,他楞了一楞,觉着说错了,“这是私访啊!”想罢,接着说:“那就是我们的近街坊。我也姓马。那边两个是我的拜兄:一个姓顾,一个姓马。”阴栋说:“三位到南边敝处,我有话说。就是前边那座莲花观。”三个人正访不着卢定河的下落,心中犹疑,“听他所说,大概是好人,何不前去看是如何?”想罢,梦太说:“二位哥哥跟着我,去到那边坐坐。”

  三人跟着,一直望前走,约有一里之遥,见是南北的大道。道西边路北有一座庙,坐北向南,正殿五间,东西配房各三间,院当中有小柏树四棵。五个人进了庙,到了西配房里边落座。自屋内出来了一个老道,年约半百以外,九梁道巾,蓝缎道袍,白袜云履;面似淡金,细眉大眼,说:“两个徒弟,这是何人?”阴栋说:“是方才在外边茶园里遇见的。那二位姓马,这位姓顾。”老道吩咐摆酒,少时杯盘堆积,大家喝酒,老道可不喝,就是两个徒弟斟酒。顾爷与二马喝了有两三杯,觉着头眩眼花,翻身栽倒就地。不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伊大人奉旨入都面圣 倭侯爷请假回籍探亲

诗曰:十年赢得锦衣归,风景如昔事半非。

  惟有多情门外柳,见人犹自舞依依。

  话说倭侯爷三个人在莲花观吃酒,被老道灌醉,酒里放着有蒙汗药,把三个人迷倒在地,不醒人事。老道鼓掌大笑,说:“好三个匹夫!”吩咐两个徒弟:“把他们三个人捆上,用解药解过来,我说明白了,然后再杀不迟。”阴栋、阴梁二人把他们三个人用解药解过来,搁在院内。

  三位英雄醒过来,破口大骂,说:“你这泼道,真大胆!楞敢把我三人捆上。”倭侯爷说:“吾姓顾,双名焕章,别号人称赛报应。那是吾拜弟,山东马成龙、瘦马梦太。”那老道一听此言,哈哈大笑,说:“我山人早知道,故遣我徒弟去把你三个人引入莲花观前来,受了我的妙计。我姓吕,名良,别号人称赛纯阳。吾是那天地会八卦教的正会总,奉令在黄河接饷。今天奉镇北侯的令,在此看守。今天拿住你三个人也好。”即叫阴栋、阴梁二人,把他三个人结果性命。

  那贼人阴栋手持钢刀一把,照着那山东马前胸,只听“克嚓一声,红光崩冒,鲜血直流,阴栋死于非命。马成龙并未伤着,这是为何?只因那贼人方举刀,照着山东马前胸一刺,自东边房上飞下了一镖,正中阴栋的哽嗓咽喉,登时身死。那位英雄跳下来,手抡双刀,照着阴梁脖颈就是一刀,砍倒在地。外面一声喊,把山门踹开,进来了无数的官兵。妖道赛纯阳一见两个徒弟死于非命,心中着急。又见跳下一个人来,身高八尺,面似姜黄,长眉阔目,威风凛凛,手抡双刀,照着自己砍来。又见众官兵进来,齐举兵刃来动手,人多势众,登时把老道杀死于院内,把侯爷与二马解开,说:“三位多多受惊!”侯爷一瞧,认得是王有义,过来给三个人请安。

  原来王有义自救了顾焕章,在神力王府中住着,老王爷保他移省升了水师宫的守备,接篆不久,常常的自己单身出去私访。今天调本队官兵,是上百花山桃花岭剿贼去,正从此处路过。内有一个官兵说:“老爷,这庙里就是八卦教。那老道劝过我表兄,叫他归降八卦教中,我表兄不愿意,我都知道的。”王守备下马,派官兵围了这个庙,他翻身上房,到了里边救了三个人,杀了妖道。马成龙与马梦太、侯爷,俱皆谢了王有义,问他怎么知道,前来相救?王守备说:“我是调兵去百花山桃花岭,前去剿贼去,从此路过,听见手下兵丁说,这庙里有一个老道是八卦教,我故此把他们调齐,围上了庙,进来了杀死叛贼,救了三位。”此时天有日色将落之时,王有义吩咐手下兵丁:“把三个死尸搭到庙外掩埋。”又派人去叫本地面官人照管此庙。诸事办理完毕,说:“侯爷与二位大人来此何干?”马梦太就把拿获巡抚王千层,审问出卢定河在此处挖河堤开口子之事,“我三个人到这里来拿河道总督卢定河,没找着他,故遇此事。”王有义说:“这西北离此八里之遥,有一座百花山桃花岭,里面啸聚贼人,我已访明,大概是卢定河的余党。咱们带官兵前去访拿,大概可以成功。说罢,侯爷等出离了莲花观,带着四百官兵,一直扑奔西北。

  黄昏以后,到了山口,众人一瞧,黑洞洞的。在西北上一个山口,两旁都是峻岭高峰,众人不敢进去,怕里边有埋伏。山东马说:“且慢!我有一条计,你们暂且在此扎住,我进去哨探哨探,万一拿住一个贼人,问里边的道路并贼人多少。”马梦太说:“我也跟你去。”说罢,二人进了山口。走了有一里之遥,借着星斗的光辉,只见前面有一树林,穿过树林子有一条小路,直奔西北。二人方至树林跟前,只见从那边蹿出一人,举扛子搂头就打,被马梦太一避血桷打倒在地。

  成龙过去用脚蹬住,说:“你这号东西,是干什么的?说明白了,饶恕你!”那人说:“二位英雄饶命!我姓杜,别号人称杜大汉。今天是我们山寨寨主寿诞之日,我偷着下山,打算要打劫客商,得了银钱,是我自己的,不想遇见二位。”梦太说:“你们山寨有几位寨主?”杜大汉说:“有两个会总:一名何挡,一名何横。山寨之上有八百喽兵,俱是天地会八卦教中的人。今天一早,又来了一位卢大人,是大清国的河道总督,是我们教中镇北侯爷。规定今夜四更时候,要将此处黄河北岸刨开,拆散倭侯爷与伊大人,叫他二人首尾不能相顾。”马梦太说:“这山里边有几条道路通着外边?”杜大汉说:“此山别名葫芦峪,就是那一条道出入。东北、正北、正西、正南俱是高山。就是上北边山寨,有一条道路,分为前后山峡。你跟我走。”头前带路上山,后边又有官兵前来哨探,怕是二马被擒。马梦太一见官兵,说:“回去!请侯爷与王大老爷带兵剿山。”

  兵丁去不多时,侯爷带大队赶到,杜大汉头前带路,来至山下,派二百官兵在此扎住,等拿漏网之贼,遂带这二百人上山。马成龙在前头走,拉着杜大汉,被石头一绊,栽倒就地。后边的官兵人多势众,黑夜的光景也瞧不见。山东马脊背朝上,趴在那里。众人认着是一块石头哪,齐蹬着他脊背,大家过去,杜大汉也跑了,不知去向。山东马起来直嚷:“好家伙!这还了得,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走啦,坐在这里等贼就是了。”站起来一瞧,东边有一个山窟窿。山东马往里一瞧,不深,心里说:“我坐这里等贼。”方才望里边一坐,“嗖”的一声,蹿出一个狐狸来,吓了山东马一跳。自己拿手望里摸了一摸,自己才坐下,仰面观瞧天上的星斗。听得山上杀声一片,是倭侯爷、王有义、马梦太带着官兵,将山寨围上。马梦太跃上墙,侯爷后面跟随,直至大寨南房坡上偷看。

  只见里边明灯蜡烛,两旁站立有三百多喽兵。里面正当中有一张八仙桌儿,后面有一把太师椅子,上面坐着是河道总督卢定河;东边有张桌儿,后边坐着一人,身高七尺向外,面似黑炭,眉如八字,眼似銮铃,蒜头鼻子,嘴唇发薄,两耳发削,头小顶短,身穿青洋绉大衫;西边也有一张八仙桌儿,后边坐着一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白纸,短眉圆眼,耳小唇薄,身穿蓝绉绸大衫。侯爷在房上细瞧,大概两旁边是何横、何挡,遂叫:“跟我来,拿这三个混帐王八羔子!”拉短把刀,跳下房去,直奔大厅。侯爷说:“好一个卢定河!你乃是国家封疆大臣,这样不法,与贼通气,吾先拿你!”蹿进屋中,抡刀照卢定河搂头就剁。两旁贼人用兵刃架住,卢定河拉宝剑,吩咐:“拿奸细!众喽兵大喊一声,就将二人围在当中。何挡、何横摆折铁刀,与二人动手。

  只听外面官兵一声呐喊,双刀将王有义带官兵杀进大寨,吓得众喽兵东奔西逃,不知杀来有多少官兵。侯爷一脚将何挡踢倒就地,随过来几个官兵将他捆上。马梦太一避血桷将何横打倒,也被官兵捆上。余贼尽皆逃散。顾焕章说:“惟独不见卢定河。王有义,你与梦太带官兵押解贼人,我去寻找卢定河去。”说罢,出离大寨。

  且表卢定河见官兵进来,自己抽身出离大寨,望前逃走,自己口中祷告上苍:“我卢定河今天若要逃脱此难,焚香答谢天地。”正说之际,走至山东马坐着那个山窟窿跟前。他并不知马成龙在那里坐着,正嘴里絮絮叨叨,被成龙一瓦刀,正打在迎面骨上,定河翻身栽倒就地,被马成龙拿住。侯爷从山上头正望下追赶,只听成龙那里嚷道:“拿住了!拿住了!”随后马梦太带官兵亦到,把卢定河交与官兵,大家下山。那里王有义焚烧山寨,随后追到百花山口以外,天色大亮,给侯爷与二马备了三匹马,派十个官兵押解贼人,至高家堰。王有义回守备衙门。

  侯爷与马成龙带着三个贼人,到高家堰公馆门首。只见里面管家何喜说:“你们三位还回来了?昨夜有三更时候,公馆闹刺客。侯爷等一听此言一楞。原来昨夜晚大人在灯下看书,有三更时分,旁边有一个书童伺候,从外面进来一个贼人,手举鬼头刀,照定大人就剁。不知大人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圣主封功赐宝刀 二马访友逛苏州

诗曰:独对青天举一觞,醒时歌舞醉时狂。

  黄金不是千年乐,红日难消两鬓霜。

  身后碑铭空自好,眼前傀儡为谁忙。

  得些生计随时过,光景无多易散场。

  话说伊钦差正在看书之际,从外面进来一个贼人:身高约有八尺,黑紫面目,环眉大眼,迎面头上有一个大疙瘩,年约二十以外;身穿蓝绸汗褂,青洋绉中衣,青缎薄底快靴,手拿鬼头刀,说:“伊哩布,你可认得我?”大人一瞧,是上水工的头儿、单角兽马夺。大人说:“你来此何干?”马奇说:“赃官,你不认的我,我乃是天地会八卦教的小会总。今天奉镇北侯卢会总之命,特意前来杀你。”说罢,举刀就剁。大人一闭眼,只听“扑咚”一响,贼人栽倒就地。大人一瞧,从桌底下钻出一人,将贼人捆上,说:“大人不必害怕。我名张义,乃陕西咸阳人氏。知道二马与倭侯爷上百花山办案,我怕有贼人前来害大人,我暗中保护。吾要去也。”说罢,出离上房,竟自去了。大人说:“壮士慢走!”连叫两三声,张二虎并未回来。大人这才叫:“来人哪!”东西配房众人起来,看守贼人。

  候至天色方亮,倭侯爷等回来,何喜正在门首站着,见三个人回来,将昨夜晚上之事细说一遍。三个人到里边,给大人道受惊,把拿获贼人之事禀明。大人一一讯问口供,果然皆是天地会八卦教,与侯爷共同递折子,奏明圣上。康熙老佛爷钦派吏部尚书田文忠至黄河岸审问卢定河与王千层,果然确实。这一天,有人禀报:“龙门合上!”天在正午,把六个贼人绑到河岸,枭首祭神。众位大人焚香祷告,将贼之首级扔在河内,候了三天,并无动静,口子没也开,从此清平。大人递折子,请匾额一块。康熙老佛爷钦派南书房书写“神灵感应”四字,发往黄河岸,交伊哩布办理。

  众人诸事已毕,回京请安。倭克金布面圣请假回籍,康熙佛爷是有道明君,赏了一年假,赏白银二千两。侯爷谢恩请训,拜别王爷、至近的亲友,回江苏去了。伊哩布升授工部尚书,兼管顺天府事务。马成龙召见,圣主龙心大悦,想起当初兴顺镖店之事,此时马成龙也发了福啦,又穿着官服,圣主一问他这几年所立的劳绩,马成龙福至心灵,一一奏明圣主。天子钦赐博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赏戴花翎,升任京营协镇,衙门在京西海甸,又赏赐大环金丝宝刀。圣主开恩,知道他们在外多年,赏了半年假,赏银二千两。马梦太升任京营南城抽分厂的参将,也赏假半年,赏银一千两。

  二人谢恩,回大人住宅,在东交民巷路北。二人住大人外书房。大人把两个人叫进去,问他二人是回家,是在京当差?二人齐说:“圣上赏半年假,我等家中俱皆没人,暂在都住半年就是了。”马梦太说:“我到安定门外头上上坟。我家的房子,是我一个亲戚在那里住居,我也用不着他,我和马大哥在此居住就是了。”大人说:“也很好。你两个人明日递谢恩的折子,由户部银库把银子领来,该当作几件当差使的衣服。”马梦太二人回到书房,过了几天,诸事办理完毕。他把所领的银子买了绸缎,叫裁缝在本宅就做起衣服来了。马成龙拿了四百两银子,给彰仪门里井泉馆孙大哥送了二百两去;又给白德之妻洪氏嫂嫂送去了二百两银子,叫他度日。除此这二处故旧之交,并无别处。马成龙回到宅内,与梦太居住,毫无一事。

  这一天,马梦太邀他出前门听戏,马成龙说:“没个听头。假打假闹,假杀假砍,没有看头。”梦太说:“菜市口瞧杀人的,那是真的,若不然,咱们哥俩到京西游游三山五园,西直门外头瞧瞧高亮桥、万寿山,游游昆明湖,游游绣寿桥,到香山游游碧云寺、卧佛寺、天台山、宝珠洲。”马成龙说:“我不去,除却了山水、房屋、树木,并没有别的可瞧的。”马梦太说:“那么你就在家坐着么?”马成龙说:“我有一个地方可去,怕你不去。”梦太说:“是哪里?”成龙说:“苏州。一则到那里开了眼,二则还尽其朋友之情。大哥顾焕章他家本在苏州住,咱们到那里,他必带着咱们游姑苏虎丘山。还有三弟张广义,他现任江苏水师的统领,你我在他衙门里住几天,大概无有不可。”梦太说:“你得做两件衣裳,咱们好去游去。”成龙说:“我交给管家何喜,叫他到绸缎店里给我拣时样的缎匹买来,叫裁缝给我做上几件衣服。”梦太说:“也好,你拿银子来,我给你买去就是了。”成龙遂把银子交给梦太,置办衣服。又叫大人宅内家人前去写车,雇到五家营。家人去不多时,就带了一个赶车的来,给成龙、梦太请安。成龙说:“你姓什么?”赶车的说:“我姓曹,行六,久走五家营。”成龙说:“送到五家营,要多少钱?”赶车的说:“你是管牲口吃?是管人吃?”成龙说:“我们全不管。”赶车的说:“你给三十两银子。”山东马说:“就是。我先给你五两银子,本月十五日把车放来,一早起身。”赶车的点头答应,拿了银子竟自去了。

  这一日晚半天,同马梦太进去见大人,禀明要游苏州之事。大人说:“你二人道路之上,须要小心。我给你二人二百两银子,作为路费。不知你们多早起身?”梦太与成龙说:“本月十五日。我二人扮作保镖的模样就是了,如要是到了苏州,再露本来的面目。我二人在路上就说是保镖的。”大人说:“很好。你二人要早早的回来。”

  两个英雄到了十五日那一天,拜辞了大人。外面来给梦太送行之人不少。也有给山东马来送礼的,是彰仪门里路北井泉馆来的,送来了茶叶、腊大八件饽饽。又有赶车的到了,也就大家收拾行囊物件,二人告辞。只见里边管家何喜笑嘻嘻的说:“马大人,我来送你几件衣服,你来瞧瞧好不好?”说罢,拉着成龙到他那屋里去,然后拿出来一个包袱说:“大哥,你瞧僬这几件时样的衣服,都是送给你的。”山东马一瞧,是玫瑰紫摹本缎汗褂,紫摹本缎中衣,玉色绸子袜子,大纸缎子山东皂鞋上绣三蓝套皮球,油绿洋绉大衫,共合这几件衣服。山东马一瞧,说:“好,穿上叫他们去看看。”原来是管家何喜与山东马玩笑,故意的把他戏耍一番。今天马成龙把衣服穿好了,在穿衣镜一照,说:“好家伙,我出去到外边叫他们瞧瞧就是了。”说罢,走到了外边,一看,大家都笑了。马梦太一瞧,说:“好哇,真像一个海里蟒。”山东马说:“你别玩笑啦,我要上车了,一到苏州也叫他们瞧瞧我是个外场的朋友。”跳上车去,瘦马说:“好哇,我亦换好了衣服。”穿上蓝绸裤褂,漂白袜子。蓝宁绸四镶双脸儿鞋,跨着外辕。赶车的一摇鞭,直出前门,顺大路出了南西门。

  头一站住在半路招商店,方才下车进上房,店中柜房里说:“伙计,你瞧瞧,许是拐带吧?”跑堂的到了屋内,送过净面水,然后一瞧,原来是个男子,问:“要什么菜?”山东马说:“要四样冷荤、四样热炒、两壶酒。”跑堂的去到外边要着菜,告诉众位掌柜说:“是一个男子,穿着衣服像个女子似的。我先去给他们拿菜去,然后再说话吧。”山东马与梦太二人喝了一个酩酊大醉。次日起身,梦太给了店饭钱。晚半天住店也是如是。一连三天,都是梦太给的钱。到了第四天住店,马成龙说:“今天请客。老弟,你要可吃的菜买。”梦太要了好些个菜,喝了好些个酒。次日天明,山东马也就望褥套的里边一摸,说:“坏了,我忘了带着银子了,兄弟你给他吧。”梦太说:“好,都是小弟我的事,你不必挂念,那算什么。”

  二人自此在路上非止一日,到了邢台县北关,天色尚早,赶车的曹六说:“二位,今天咱们住在此处?还是住在下站,多赶三十里路?”马梦太说:“我们又无有要紧的事,何必如此?咱们就住在西关外。”见前边大街路东有一座客店,门首站着一个掌柜的说:“曹六爷来了么?里边来吧!”赶车的一摇鞭子,那骡子刚要入店,马成龙说:“我下车去。”手拿大环金丝宝刀,方一入店,只听的“克嚓”的宝刀在鞘内一响。焉想到二马今天来到此处,要惹下一场大祸。山东马知道这宝刀有喜报喜,有凶报凶。在鞘内一响,马成龙说:“了不得了!”打了一个寒战。不知二马到此该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虬首龙大闹邢台县 猛英雄宝刀吓群贼

诗曰:堪叹人为岁月荒,何时得能出尘江?

  从容作事撇烦恼,忍耐长调运怨防。

  人因贪财身家丧,鸟为得食命早亡。

  诸公携手回手望,缘怨三教礼何常。

  话说二马到了邢台县东升店门首,二人下了车,赶车的一摇鞭进店,二马在后面跟随。山东马方一进店,旁边那些个人都瞧山东马的这个穿着打扮:玫瑰紫的汗褂,紫摹本缎的中衣,玉色绸子袜子,大红缎子山东皂鞋,夹着油绿洋绉大褂与大环金丝宝刀,大家看着他好像一个半疯。成龙一入店,那宝刀在鞘内蹿出了有三寸多长,只听“咯啦啦”直响,吓得山东马小辫一发楞,说:“好家伙!马兄弟,咱们不住这个店,走吧。”店中伙计过来说:“二位客人,既来到此处,都不是外人,愿意住北上房,就住在北上房,东厢房、西厢房,任凭二位随便。”

  原来这座店,坐东向西,一进大门望北一拐,北上房五间,东西厢房九、十间。二马在院中站着发楞,听见店中伙计直嚷,梦太说:“你把上房给我腾出来吧。”伙计说:“上房可不成。当时屋中可没人住,由从头几天来了一个老头儿,带着一个姑娘,他白日就走,晚上必来。临走之时留话,不准租赁别人。二位住东配房吧。”山东马说:“不成,我非住上房不可!”伙计说:“既然如此,我把上房门给你开开,你们住在那里就是。”伙计开了上房门,二马进去落座,要酒要菜,二马喝酒。

  天正黄昏以后,只听外面进来一辆二套车,小伙计在院内说:“老爷子,你来了吗?我打算你今天不回来了。只因有一个赶车的曹爷常住我们这个店,由都中拉了两个客人,到了我们这店里,叫他住别的屋他不住,一定要住上房。我言上房有了客人住了,他说:‘任凭他是谁,总得让我住上房。’你老人家住东配房吧。”那个老头一闻此言,勃然大怒,说:“那里来的小辈,好大胆量,莫非项长三头,脊生六背!”山东马在上房一听,拉大环金丝宝刀出来,站在台阶之上,说:“我就是一个脑袋、两只膊膀,我就要住上房!”

  只见柜房里出来一个掌柜的,站在院中间,对着那后来的老头儿说话,说:“老客人,不可听我们那伙计的话,我们是人缘饭缘尽了,他说这话全不是买卖话。只因为上房住的这二位客人,到了咱们这店,人家问有上房才住哪,没有上房就住别的店去。赶车的与咱们有交情,我知道你老人家常不回来,要知道今天你老人家回来,我等天胆也不敢把上房给人住。”那个老头说:“好哇,我要是一个人也不拘,住在哪里都行啦。我带着我的女儿,我不能住一间房。既然如此,把东配房给我腾出来,我们住东配房就是。”山东马在那边上房台阶上站着,一听这话也没有气啦。细瞧那个老头儿:年约六十以外,蓝哇哇的面貌,黄焦焦的透红一部虬髯,身高九尺;穿二蓝洋绉大衫,薄底快靴。自车内又下来一个年青的女子,约有十八九岁,同着那个老头儿进了东配房中去了。山东马一瞧这个老头儿,口内不觉失声说:“龙”。他心中想着像个龙王的样子,故此他才说:“龙”。

  那老头儿到了东配房,说:“女儿,把我的刀给我吧,今天遇见怕是对头冤家。伙计,你倒说与那二位客人知,就说是我来拜他。”那个小伙计到了上房,只见二马用完了酒饭,在那里漱口哪。他说:“二位老爷,先前在这屋里住的那个老头儿前来拜访二位。”二马说:“好,请进来吧。”

  外边那个老头儿随来到屋内,一瞧二马都是便服的打扮,身材,面貌俱皆端方。二马一见他进来,二马在北边床上坐着,南边有个八仙桌,一边有一个板凳儿。二马说:“尊驾请座。”那个老头在西边板凳上坐下,问:“二位贵姓?”马成龙本是喝醉了,说:“家住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你倒知道有一个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山东马成龙啊?那就是我。”方才说到“我”字,这里梦太用眼一瞧马成龙,山东马改口说道:“那是我们的街坊。”老头儿点头,然后又听梦太说:“我家住北京城安定门里国子监,你可知道有一个瘦马马梦太?他也是我们街坊。”那老头儿鼓掌大笑,说:“好,好,好!我倒听传言,人说有一个胖马,名叫成龙;有个瘦马,名叫梦太。说他们两个人是拜兄弟,原来他两个人明着是拜兄弟,暗中是夫妻。”马成龙说:“他两个人是夫妻?谁是公儿?谁是母儿?”老头说:“马梦太是第一的好朋友。”山东马说:“胖子呢?那老头儿说:“是个母。”山东马把眼一瞪,说:“什么?”老头站起来,望外就走。山东马急了,说:“你先等一等走!”老头儿出离上房,直奔东配房。山东马追到东配房门儿以外,说:“你那个老鸡子进的!竟望我玩笑。”老头说:“不可!我屋中可有女客。”

  山东马无奈转回上房屋中,坐在那里越怒越气。梦太在旁边直乐,说:“这个老头儿是高眼,瞧你就像个母。”山东马说:“你别装呆傻啦!”天色已晚,二人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开开门,叫小伙计说:“昨天来拜望我那老头儿,他姓什么?”小伙计说:“我们不知道。”成龙说:“你别让他走,我跟他有话说。”小伙计说:“早就走了。我们还未起来的时候,有五更多天,交给我们打更的一个字儿,叫他给我交给你。”成龙说:“你拿来我看。”小伙计从怀里掏出一个字儿来,递给成龙。上写:马成龙、马梦太知悉:昨晚在店中初遇,我不肯与你二人动手,闻你二人英名素著。要若是英雄,我今日正午,在高家洼等候。去者是英雄,不去者是鼠辈也!

  山东马说:“好一个小辈!我今天要不去找他,把我的马字儿倒过来!”梦太说:“大哥,别胡闹啦,何必与他惹这闲气,他也是逗你玩呢。”山东马说:“我今天非去不可!”又问小伙计说:“高家洼在哪里?”小伙计说:“在邢台县西门外头,离城有八里之遥,旷野荒郊,四野无人,惟有一个雹神庙,坐南向北。如今此时可有人啦。每年我们这里六月间有雹神会,唱四天戏。今年四天戏完了。还有祁家庄的一个皇粮庄头,别号人称小淫人祁文龙,他又续了四天戏,今日是第二天。二位要游庙,今天去吧。”山东马与马梦太说:“老兄弟,我今天去游庙,你跟着我去。”二人告诉赶车的曹六:“今天不走啦,明日早晨起身。”

  二马吃完了早饭,出离店,一直的出西门,顺大路望前行走。约有七八里路,只见前面人山人海,正北有一座戏台,尚未开戏。上边有两条对子,是:天下事无非是戏,世间人何必认真。

  南边有无数的席棚子,都是各样的买卖。西南上有一个坐西向东的饭馆,是用席搭的棚子,四外都是花障,里边放着有七八个座儿,都是金漆八仙桌椅、条凳。里头挂着有两大块猪肉,作出来的各样菜,都在案子上搁着。二马瞧了瞧,梦太说:“大哥,回头咱们找不着他之时,咱们在这个小饭铺,喝两盅酒倒不错。”山东马说:“很好。”

  二人又望南走,方一进庙门,则见里边烧香之人不少。二人又出了山门,望前走。只见那一边有一个卖艺的,身高九尺,穿着一件旧小夹袄,蓝布中衣,旧抓地虎靴子,手拿着一根房椽子;面如乌金纸,两道环眉,一双大眼,约有二十多岁,站在那里说:“列位,我可不是卖艺的,我是没有钱啦,练两趟。”说罢,耍了半天房椽子,招了好些个人。

  二马回到西南上那个小饭铺喝酒,方一进去,那里边有人,一瞧山东马身穿紫绸子汗褂,玫瑰紫摹本的中衣,夹着绸绿洋绉的大褂,玉色绸子袜子,大红缎子山东皂鞋,上绣三蓝皮球儿;身高八尺,面如紫玉,顶心卧鱼。一瞧马梦太:身穿青洋绉大衫,薄底抓地虎快靴。二人落座,要两壶酒,要一个拌肚丝、一个拌鸡丝、一个炒肉片、一个溜丸子。那跑堂的有二十多岁,脸洗的又白又亮,身穿半截蓝布褂,漂白袜子,青布双脸靴,说:“二位还要什么?”山东马说:“不要什么啦。”少时摆上菜来,拌鸡丝、拌肚丝俱都少,惟有几根肚丝、几根鸡丝,丸子如同核桃大,炒肉片微有几片肉。山东马说:“这菜卖多少钱一个?”跑堂的说:“你们吃吧,别问价钱。昨天有一个人在我们这里吃饭,他一问价钱,把我们掌柜的问烦了,叫人来打了一个腿伤胳膊烂,托出了好些个朋友来了事,给了三百吊钱才算完了,然后又给我们掌柜磕了一个头。”

  山东马一听,怒从心上起,气向胆边生,说:“好哇,我非得问个价钱多少才吃哪!”马梦太一听,说:“不必如此。堂倌,你去把那边的那两块肉,你拿了灶上,叫他给我们煮上,把那边的菜都给我们拿来,吃完了我给钱。”少时,把所做出来的菜,又摆了几张桌儿上,说:“你们二位吃完了再说吧。”二马又说:“吃完了算帐。”跑堂的又叫小伙计:“去叫打手来,等着吃完了不给钱,好打他们二人。”说着,少时只见外面来了好些个人,都在二十多岁,好武的打扮,抱着一捆把打棍,在里边一站。不知二位英雄应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佟起亮误遇山东马 祁文龙大闹高家洼

诗曰:才见英雄定家邦,回头半途在郊荒。

  任君盖下千间舍,一身难卧两张床。

  一世功名千世孽,半生荣贵半生障。

  那如早隐高山上,红尘白浪两茫茫。

  话说马成龙与梦太在那高家洼赌气吃酒,要了好些个菜,把饭馆里所有的菜都给要完了。跑堂的叫了一群打手,在旁边站着,一个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约有二十几个人。山东马瞧见那边有一盆鲤鱼,约有四五尾,山东马叫他给拿到灶上,做得了拿过来,放在桌上。自己吃了一口,就把那一尾整鱼扔在外头去,又一连照样扔了两尾。

  只见外面有一个黑大汉,就是方才卖艺的那个,把那三尾鱼都拣起来。

  方要拿着走,只听得山东马说:“且慢走,我来也!”成龙出去到了外边,截着那大汉说:“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的人?”那大汉说:“尊驾要问,我乃涿州人氏,姓高,名杰,别号人称赛铁盖。我家中父母双亡,自幼儿无人照管,我习学枪棒。我家中有些产业,都被我家中手下人骗去,剩我一人,家中无依靠,流落江湖,卖艺为生。今天是从早晨并未吃饭,我方才练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给钱,我无奈来此处,正遇尊驾在这里吃饭,我拣了几尾鱼,打算着拿到那边去用水洗洗,我好吃,不想被尊驾看见动问。”山东马说:“我请你今天吃一顿饭。来,你跟我进里边去。”高杰跟随在后,来到里边一瞧,菜蔬摆满桌上。高杰落座吃酒。

  山东马说:“你有胆子没有?”高杰说:“胆子倒有,干什么吧?”山东马说:“你把咱们桌上边家伙,你都打摔了,把他炉灶也给拆了,把他桌子也给他毁了。咱们吃完了饭,点着火,把他的天棚花障都给烧了。办完事,我给钱,没你的事。”高杰多吃了几杯酒,说:“不要紧,都交给我了。”先端起酒坛望地下就是一摔,只摔得粉碎;然后拿起房椽子,望桌上一拍,砸碎了好些个盘碗。山东马把大环金丝宝刀望桌上一插,明晃晃的甚是惊人。马梦太脚蹬着板凳,拉出短把刀来,望桌上一拍,说:“马大哥,咱们老弟兄们从北京城来到此处,不能栽跟头。天塌了有地接着哪,脑袋掉下来碗大的疤拉。今天咱们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跑堂的一听,与众人暗暗的说道:“今天了不得了,快禀报庄主得知。叫我一瞧,咱们这二十多人也不是他们三个的对手。”

  原来这座饭馆,是祁家庄的小淫人祁文龙开的。他本来是一个酒色之徒,倚仗着他是一个五府的皇粮庄头,此地无人敢惹。结交官长,走跳衙门,包揽词讼;常抢人家的少妇长女,其性最淫,一夜无妇人陪他睡觉,他如度一年。他家中有逍遥自在床,无论什么样的贞节烈女,要叫他抢了去,他搁在逍遥自在床上,任凭他自己追欢取乐。今年他续这四天戏,这里开了一个饭馆,所为自己作乐。他预备些个打手,所为抢人,都是些个无知匪徒。今天一见马成龙等三人在此吃饭,俱是外乡人,打算要敲山震虎,要把三个人给唬住,借着主人的势力,讹几百银子,大家分肥。今天遇见钉子上了,把几个打手吓的俱都溜之乎也。

  三个人吃完了饭,叫跑堂的前来算帐,吓的跑堂的战战兢兢,不敢向前。高杰说:“小子过来!给咱们算算帐。”跑堂的战战兢兢来至面前,说:“二位老爷别生气,我慢慢的算就是了。”把家伙拣起来,说:“三百六、二百四、六百、八百。”方说到八百这里,高杰说:“小子,到底是多少钱?你说明白了。如若不然,把脑袋给你旋下来!”跑堂的说:“共共共合二百四十钱。”马梦太说:“给三百钱吧,连小菜俱都在内。”三个人站起身来,说:“开了台了,咱们一同听戏去吧。”梦太、成龙把刀带好,高杰扛着房椽子,出离饭铺。

  只见正东有三间看台,上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只见又从西面来了一乘凉轿,是一把太师椅子,穿着两个轿杆,上头过风凉帐。头前有引马,后有跟骡,前呼后拥,约有十数名跟人。椅子上坐着那个人,年在二十以外,面如白纸,细眉圆眼,光着头,戴着黑镜;身穿宵青官纱的大衫,芙蓉纱的中衣,漂白袜子,青缎子镶银灰摹本缎心的双脸鞋,当中是长圆金寿字,二纽上带着十八子的香串;手拿团扇一柄,上画杏林春燕。二马看罢,只听旁边有人说:祁庄主来了!”只见那一乘凉轿,到了那正东那三间看台的底下,有两个小童搀扶。那祁文龙上看台落座,口中说道:“你们到庙里把祖师爷请出来,就说我到了,请他点戏。”少时,见有两个家人直奔雹神庙去了。

  不多一时,只听南边一声“无量寿佛”。成龙回头一看,见那道人好生面善:头戴缎子如意道巾,身穿玉色绸子长袍,青缎子护领,白袜,厚底云履;背后背着一口宝剑,绿鲨鱼皮鞘,黄绒穗头,真金的什链;长眉大眼,半边脸发紫,半边脸发黄。成龙一细瞧,认得是由兴顺镖店漏网的贼人鬼脸太岁佟起亮,心中甚喜,说:“梦太,咱们哥俩运气来了。今天误遇奉旨严拿的要犯佟起亮,咱们哥俩去到那边,把他拿住,交本地面官解进京去,必是一件奇功。”马梦太说:“大哥,你好想不开!咱们俩是奉旨回家去祭祖,来到邢台县,却是为何?一则你我有违旨之罪,二则劳而无功。有两句俗话:‘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我咱们听戏去吧。”拉着成龙、高杰,说:“咱们听戏去就是了。”

  三人站在台口,大众听戏的都瞧他们三个人:一个胖的真胖,一个瘦的真瘦,一个黑大个挺高。大家正瞧之际,只听那边有家人喊嚷说:“祖师爷点了戏啦!头一出是《荡花船》,二出是《卖胭脂》。”说罢,只听家伙一响,开场演戏。那花旦方一出来,山东马说:“好家伙!”声音洪亮。从那边来了几个弹压庙场之人,说:“是哪位叫好?哪位叫好?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么?把他锁上带了走!”成龙说:“你不必诈,叫好的就是我,你知道不知道?”这几个官人一瞧马成龙那个打扮,说:“把他带着走,见庄主去。”梦太赶紧拦住,说:“且慢!众位老哥们,不必如此。我姓马,在北京顺天府当内大班,我也是出来办案。那是我一个伙计,说话粗鲁,不知这里的规矩。众位看我的面上,遮盖遮盖吧!”那几个官人说:“我们是那庄主叫我们来弹压庙场,有我们老爷交派:如有不法之人在此搅闹,我们必要过来将他拿住。今天你也是咱们六扇门里的人,我们回去,庄主不问便罢,店主如问时,我替你们遮益遮盖就是了。”

  正说之间,只见从那边过来一个家人,说:“众位,是谁叫好?庄主叫你们几位过去哪。”这几个官人来到东边看台之上,佟起亮与祁文龙二人问道:“适才什么人嚷‘好家伙’?不知道这几天是我续的戏吗?成心搅我,把他锁来!拿我的片子,把他送县。”官人说:“没人叫好儿,是有一个摆酒摊的,他自家中抱着一个酒坛子,正赶《荡花船》上来,他一瞧台上的戏,地下有个砖头把他绊了一个跟头,坛子也砸了,酒也洒了,他心疼他的坛子,他一哭说:‘好家伙呀,好家伙’!”佟起亮说:“你们下去吧!”

  众官人方才下了看台,只听台口那边又有人嚷说:“儿他妈妈,实在好!实在好家伙啦!”这几位官人说:“又是那个山东儿。”众人到了马成龙面前,说:“又是你嚷‘好家伙?’”山东马说:“不错,是我说的。”“方才替你说半天话,在庄主的跟前。”山东马说:“我去见他去!我也不是杀人的凶犯、滚马强盗。你头前带路!”说着话,把高杰叫来,附耳说:“你如此如此。你二人跟我来!”成龙等同官人来到看到台以下,成龙跟他等上去。

  此时祁庄主已回家去了,就剩下鬼脸太岁佟起亮,他在那里坐着。官人说:“祖师爷,我把这个叫‘好家伙’的带了来啦。”佟起亮说:“把他带上来!”话言未了,只听成龙骂道:“好一个鬼脸太岁佟起亮!你这号东西,往哪个厂蹦!”佟起亮一听,吓得真魂出外,说:“无量寿佛”,用手一扶桌子,跳下了看台。高杰与马梦太二人过去拦住。原来是他未从来到此外,山东马早已嘱明白,说:“如若看台上下来一个老道,务必把他拿住,不准放他逃走!”高杰举着房椽子,瞪着眼睛,竟等老道。马梦太拉短把刀在旁边站起。佟起亮一蹿,正蹿在高杰的面前。高杰抡起房椽子,照老道头顶之上就是一下。老道望旁边一闪,拉出宝剑,要与高杰动手。马梦太拉短把刀,说:“佟起亮,你是奉旨严拿的要犯,你今天望哪里逃走!”成龙从看台上下来,三个人把他围住。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众贼人行凶抢玉姐 二豪杰夜探祁家庄

词曰:舍死当年笑五侯,含花撮锦逞风流。如今声势归何处?孤冢斜阳漫对愁。觉我辈,且休休,世事如同水上沤。应虚迷歌归原路。打破了机关一笔勾。话说马成龙等三个人把佟起亮围在当中,要拿他,佟起亮跳出圈外一瞧,不是他三个人的对手,奔入人群之中,竟自逃走去了。

  方才三个人要追,只听西边喊嚷说:“救人哪!救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真没有王法!众位乡亲,你们都不管,就瞧着他把我的女儿抢了走吗?”成龙等三个人赶到那边一看,只见众人当中围着一辆大车,搭着席棚儿,上面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拍手打掌的直哭。车下站着有六十来岁一个老头儿,口中说:“众位,你们也不管管,就瞧着他把我的女儿抢了走啦?”成龙挤进去问道:“老头儿,你姓什么?所因何故这么直嚷?”那个老头儿说:“大爷要问,我就在那西边王新庄住。我姓李,名成,在我们村中开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坊。我今年五十八岁,也没有儿子,惟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九岁,小名叫玉姐儿,许配人家,尚未过门。今天我们夫妻带他进庙,买些个零碎东西。方才到此,过来十数个人,楞说我车碰了他啦,两个人过来与我打架,那几个人把我的女儿抢了走啦,望西北边去了。”成龙说:“内中这些个人,你认得不认得?”李成说:“我不认得,瞧着抢人的里头,有一个像是祁家庄的人。”山东马说:“你把这里弹压地面的官人找来,跟着他去到县衙门去禀官,给你找人。我姓马,我去给你找去,三更至五更,我必要给你找一个下落。明天一早,咱们在县衙门那里见。你自管放心吧!”成龙正与李成说话,忽听背后有人一阵冷笑,说:“好一个三更至五更,怕不能做脸吧,别说大话!”山东马回头一瞧,人多,瞧不出是谁说话来。自己告诉明白李成,带着梦太望回走。

  在路上,马成龙说:“老兄弟,咱们到了店里,换好了衣服,去奔祁家庄,连拿佟起亮,带找李成的女儿李玉姐。”梦太也是好打路见不平。这二人把高杰搁在店内,为是怕他粗鲁惹事,打算着把这一件事办好了,带着高杰上苏州,给他在张副将营内找一个事。梦太等到了东升店,又要些个酒菜,说:“高杰,你在我们这屋内住着吧,我们哥俩去找一个人去。”高杰说:“带着我去到祁家庄,非得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两个,不必你二人动手。”成龙说:“你先在店内等着,我们访真了,那时再来叫你。”山东马把大衫放在店内。

  天有黄昏之时,二马出离了店,问明了祁家庄,离此处还有八里之遥,在西北上。二马望前起,梦太是真快,成龙如何跟的上他。山东马说:“老兄弟别走,等等我吧,我是跟不上你。你两头见太阳,能走七八百里路;我要两头见太阳,还不走七八里路吗?人家飞檐走壁,一蹿就是好几丈高;我要望上一蹿,二尺来高。我是不能跟着你跑,慢慢的走吧。”梦太说:“你又不能走,还要多管闲事。”正说着,眼前到了祁家庄。路北的大庄门,东西一带白墙,墙外有护庄河,宽有一丈,深约八尺,里面水声淙淙。二人到了墙根以下,成龙说:“兄弟你蹲下,我蹬着你肩头上墙,到了那里边,你再接我进去。咱们到院内在各处暗中探访,大概他们是与佟起亮一党,白天在一处听戏么。我今天是一举两得。”

  梦太蹲在墙根底下,他蹬着上去。墙约有七八尺高,上得上面去,又自己望下扒,到了就地。只见梦太早就望前走了,成龙自己走进去。二门也没关着,听得里面有人说话,说:“今天祖师爷面带惊慌之色,不知所因何故?”内中又有别人说:“连咱们庄主都不喜欢,今天在上房喝酒哪。抢的那个美人,在东院内折桂轩,派人先劝解他,他如要不应,先把他放在逍遥自在床上”旁边又有一人说:“别多管闲事啦,咱们喝酒,咱们斗牌吧。”大家嘻嘻哈哈的划起拳来了。又有几个人唱小曲儿。

  山东马又望后走,只见上房内明灯蜡烛,东边有四扇绿屏门。山东马蹑足潜踪进了东院,只见有北房三间,东里间窗内灯烛辉煌。外间屋内也有灯光,似亮不亮。山东马登台阶一瞧,上面挂着一块匾,借屋内灯光照的瞧见“折桂轩”三字,听见屋中有几个妇人说话。山东马来至东窗棂以外,用舌尖舔破了窗棂纸,睁开一只眼望里细瞧,北边有一张大床,两边挂着幔帐,上面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妇女,两边有两个老妈儿:一个年约四十多岁,一个年约有三十有余,俱是身穿蓝布衫,青布中衣,面皮俊俏,伶牙俐齿。那三十多岁的老妈儿笑着说:“姑娘,你在王新庄住哇?你家开豆腐坊为生,你家给你找个人家,无非是庄稼人家。你跟着我们庄主,在这里可以成箱子穿衣裳,使奴唤婢,一呼百诺,有何不可?”那女子并不答言,只是啼哭。那四十多岁的王妈说:“张嫂,你不必劝他啦。庄主叫咱们来劝他,是为好。”又说:“即便你不从,那时把你搁在逍遥自在床上,那都是我们瞧的都不爱瞧了。”张妈又说:“王嫂,你真是一张利嘴。他年岁小不知道,咱们把他劝解过来,他也知咱们的好处。”

  山东马听明白了。故学妇人之声说:“张妈、王妈,你两个人这个厂儿来。”里头王妈一听,说:“是。张嫂,这口音是谁呀?”张妈说:“这许是大奶奶那屋里新上工山东老妈。”张妈到了外头,说:“谁呀?”山东马一抡大环金丝宝刀,“克嚓”一声,将那妇人结果性命。里边王妈说:“哟,怎么啦?我瞧瞧去。摔倒了一个筋斗吗?”方出来一瞧,山东马成龙抡刀就是一刀,“克嚓”一怕,登时身死。

  山东马进了外间屋,说:“李玉姐,不必害怕,我是救你来啦。你父亲名叫李成,我来瞧你在这里没在这里。”方要进里去,只听“噗”的一声,把那东房里蜡灯吹灭了,成龙拿着外边一个蜡灯,进了里间屋一瞧,并不见有一个人,心中说:“怪道!哪里去了?真是怪道!”正在各处寻找,并不知下落。只听外边来了一个人,说:“王妈,庄主爷问劝好了说有?如没劝好,把他搁在逍遥自在床上去。庄主爷吃醉酒,少时还要与他追欢取乐。”那山东马出来,抡手中宝刀就剁。那个人回头就跑,直嚷半天说:“有了贼啦!把张妈与王妈都给杀啦,快着鸣锣聚众吧!”

  少时,只听的人声呐喊,来了有二百多名打手,一个个手中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大家齐嚷,杀声一片,少时把马成龙给围上。山东马一瞧,是真急啦,手抡宝刀,只听一片声喧,碰着就死,挨着就亡,着招一下,筋断骨头碎。直杀的高坡之处人头滚滚,底洼之处血水直流。小淫人祁文龙来到,用手中那把单刀一指,说:“好一个小辈,庄主爷来拿你!”只见那边过来一个佟起亮,说:“山东马,你这个混帐东西,认得我鬼脸太岁来也!”说罢抡剑就砍。山东马用宝刀相迎,二人在院中动手。马梦太从房上跳下来,抡手中刀就剁,与群贼杀在一处。佟起亮不知来了多少英雄,自己上房逃走去了。余贼俱皆藏起来。成龙一伸手将那祁文龙抓住,说:“小辈,你带我去瞧瞧那逍遥自在床去!今天也是没人,咱们逍遥逍遥自在自在就是了。我也把你搁在床上,叫你也知道那个滋味。你告诉我,在哪里?如要不然,我就把你结果性命!”祁文龙说:“在东院中,你走,我带你去吧。”他手下余党也没一个来管他,都跑了。

  望东又走了两个小院子,见有北房三间,里边也点着灯光。成龙挟着祁文龙,到了东里间屋内一瞧,靠着北边墙有一张八仙桌儿,上面放着一个蜡灯,桌上摆着酒壶、酒盅、一双筷子、两碟菜,可没有一个人。靠着南窗户那里,有一张大床,东西放着,西边有一个枕头。山东马就把小淫人祁文龙搁在床上面,朝下方一落平,只听“咯嘣”一声,从两边横着搭上三根皮条,早把他绊住,不能动转。东边那床望南北一分,把贼人的腿分为左右;西边把那小溪人祁文龙的两只胳膀,有两个消息一拿;又自床上出来一个铁蛤蟆,在祁文龙的里连那里,只望上拱,“咯吱咯吱”的直响。要是妇人,面朝上躺着,自房上垂下来有两个套儿,男子上去不用费力气,就可以行那云雨之事。山东马一瞧,说:“好家伙!好家伙!”

  原来那边桌儿底下藏着一个人,是祁文龙的内兄,也是绿林中的英雄,姓杜,名芳,别号人称“通背金刚”,很有些能耐,正在屋中饮酒,听见前面喊声大震,大声呐喊,自己懒得出去。忽听得外边有一个山东人说话,到了屋内,他在那暗中藏躲桌儿底下。只见成龙他把那小淫人祁文龙搁在逍遥自在床之上,杜芳心中不悦,心中说:“马成龙,你要是真正英雄,何必凌辱于他?”越想越气,拉出手中刀来,钻出桌子来。山东马是在南边站着,背向北。杜芳自北边桌底下出来,举手中刀照定马成龙脖颈就剁。只听“克嚓”一响,红光崩冒,鲜血直流,人头落于就地。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邢台县英雄自投首 蕙芳楼侠客戏成龙

歌曰:人生百岁古来少,先出少年后出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闲愁与烦恼,月过了中秋月不明,花到了三春花不好,花前月下能几时?不如且把金樽倒。世上财多用不尽,朝内官多作不了。官大财多能几时,惹得自己白头早。荒郊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度埋青草。

  话说马成龙正在那边站定,瞧着祁文龙,用手中的宝刀方要剁他,只见那边灯光一照,仿佛一个人影儿,自己头一低,一转身就是一宝刀。杜芳的刀方举起来,未防备成龙的宝刀到了自己的脖颈,要躲也来不及了,刀到处人头直滚。一回手又剁了祁文龙几刀,登时把贼人结果性命。

  只见马梦太进来,说:“大哥,你不可在此久停,咱们走吧,杀死有一百多人哪。”山东马说:“什么?好哇!走,向哪里走?老兄弟,你走你的吧,不必管我。我自己打官司去就是了。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不必贤弟你跟我去饶上了,我自己到县内去投案就是。”梦太说:“你胡闹!咱们两个人一同来的,活着在一处为人,死了在一处作鬼。”

  正说之际,听得外边人声一片。二马出去一瞧,只见十数个灯笼火把,约有百十多名官兵。当中一骑马,马上有一位大人,戴着纬帽,说:“把两个人拿住!”原来是有本宅的家人去到了邢台县武营之内,报说:“有大盗夜晚抢夺祁家庄,请众位老爷们去急速拿贼!”王大人调了有二百名官兵,来到了祁家庄外,正遇二马出来,把手中的刀望地下一扔,说:“众位不必动手,我跟你们去,到了衙门里再说吧。”众官兵把那两口刀拣起来,到了大人马前禀明。原来这位大人是本城的都司,派了两个千总、两个把总,在那祁家庄带四十官兵察验,然后派人带着二马到邢台县。天已大亮,进城到县衙,都司自己先进里边去了,把二马交给县衙头役。

  少时,只听的人声一片,老爷升了大堂,把二人带上大堂。众衙役齐声作威说:“跪下!跪下!”二马站在那里,也不言语。知县问说:“你两个人为何见了本县不跪,所因何故?你叫什么名字?”山东马说:“我姓马,是山东人,作小本经营。那是我的兄弟马二。杀人都是我一个人,没有他的事。”马梦太说:“在祁家庄杀人是我,并没有他的事。”知县说:“你二人为什么去祁家庄内杀人?细说明白。”马成龙说:“祁文龙纠聚匪棍,白天抢良家妇女,我等是路见不平。”知县说:“抢的是何人之女?有何为凭?”成龙说:“是王新庄开豆腐坊的李成的女儿李玉姐。”知县说:“可有这一案,昨天在我这里喊冤,不知李玉姐果是祁文龙抢去吗?”成龙说:“一点不错,吾昨夜晚上亲眼瞧见的,一点不假。”又把昨夜晚上之事说了一遍。知县早派四老爷到祁家庄前去验明,回来暗中禀明了知县。李大老爷说:“马大,我今天派你出去寻找李玉姐,若要找着,带至公堂,那时我就饶你杀人的事情,与你无干。留下马二,作为押帐,你自己出去。”山东马说:“我就是找不着李玉姐,我也是回来的。你派人跟我去吧,我倒要明明我的心。”知县派了八个人,都是本衙门中的头役:赵大、王二、张三、李四、孙五、刘六、耿七、马八,跟着成龙出离了邢台县西门,到了店里。赶车的说:“马爷,你昨夜晚上望哪里去了?”成龙说:“我有事。高杰还睡觉哪?”成龙到了屋内,自梦太褥套内取出了五十两银子,带着八个官人,到了西街路北,有一座蕙芳楼,是邢台县第一个酒饭馆。山东马说:“咱们进去,到里边先吃完了饭。然后再去找人吧。”公差说:“很好。”一同进了饭馆,是一个拐棒楼,坐北向南,里边有好些个客座。众人一同落座,问堂倌说:“你们有什么新鲜菜蔬?”跑堂的说:“应时的小卖,南北的碗菜,整桌酒席。”山东马说:“给我们来要应时可吃的菜,先给我们配几样来。”跑堂的擦抹桌案,少时摆上各样的酒菜。

  大家正在喝酒之际,只听得北边望西一拐那间屋内,有一人在那里“咳”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口气,说:“罢了,今天我是真烦哪!喝两盅酒吧,一醉解千愁。这找李玉姐的,我也瞧不见一个了;如要遇见,我告诉他,省得着急。”山东马一听,站起来走到后边,望西拐弯有四张八仙桌,上边摆着些菜,并没有一个人。山东马回来说:“好哇,闹鬼呀!我听见有人说话,我一瞧没有一个人,真乃怪道!”那几个公差说:“我们也是听见了,像有人说话似的。管他呢,咱们喝酒吧。”众人又喝了几杯,又听见那边有人说:“好哇,再未想到今天我算定在此等候找李玉姐的,不想今天在此等候多时,还不见来,真乃是怪道!这李玉姐在我那里,应该怎样哪?”山东马一听,到了里边又一瞧,还是没人,一连三次。

  只见自里边出来了一个老头儿,说:“姓马的,你是找李玉姐吗?跟我去,准有下落。”成龙认得是前日晚上在店内见的那个老头儿,不由己着急说:“好一个匹夫!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在我店内留下字儿,叫我去高家洼等你,那天我在那里因为你多管闲事,我杀了有一百多人。你这个老鸡子进的,望哪里走!”那老头一阵冷笑,说:“你自己惹出来的祸,哪是小可?这李玉姐我是知道的。你先别玩笑,跟我走,先替你把事情办完了,就结啦。”成龙说:“你贵姓啊?”那个人说:“你跟我到了对过店内,我细与你说说吧。”成龙带着公差,会完了饭钱,跟着那个老头儿,一直出离了饭馆。一瞧对过有一座客店,字号是福升客栈。那位老英雄说:“众位公差兄,在店中柜房内等着我们哥两个就是了。”成龙跟着那位老英雄,一直的到了北上房外间房内落座。山东马又问:“老英雄贵姓?”那位老头儿说:“我原是江宁府人氏,后来在四川三岔山占山落草。我姓杨,名永安,别号人称虬首龙。当年在两淮、两浙水旱两路驰名,后来占三岔山。我膝下无儿,惟有一个女儿,针黹女工倒平常,惟好习学武艺。我不愿意许配绿林中人,我情愿意给他找一个英雄豪杰,我才把女孩给他。那一天,我住在东升店,我不知二人是何如人也,我故此到上房一问,才知足下是临敌无惧的马成龙。我故望你二人诙谐了两句,我给你留一个字儿,所为叫你知道这邢台县有一个小淫人恶少年祁文龙。我倒听传言,你爱管路见不平之事,我故瞧瞧你有胆子没有。你与梦太进祁家庄之时,劣兄在后边跟随,我还带着你侄女。就即使你瞧见李玉姐,你也救不了他。我带着你侄女,打暗中把他救回来了。我知道你这场官司不要紧,慢说杀一百多人,就杀一千多人,这场官司哥哥替你打啦!”说罢,向屋内叫道:“女儿出来,见见你马大叔。”

  只听里面莺声燕语,出来二个多姣,俱在十八九岁,俱都是举止端方,温柔典雅。头前那个女子,头梳盘龙髻,雪青芙蓉纱女褂,上面俱是素镶蓝春绸的中衣,足下窄窄蓝缎子弓鞋;面如梨花,朱唇皓齿,杏脸桃腮。后面有一女子,五官倒也俊秀,眉如柳叶,眼似秋水,品如金玉,气若芝兰,身穿品月夏布女褂,蓝串绸中衣,足上红缎弓鞋。虬首龙说:“马贤弟,头前那是我的女儿,后边就是玉姐姑娘,也算是我的义女。”说罢,叫两个女儿见过,说:“这是你马大叔。”两个姑娘遂道了个万福,随后转身进东屋中去了。杨永安说:“贤弟,把李玉姐用车送衙门,你这场官司就算完了。”马成龙说:“不能,我杀了一百多人,也得给人家偿命。”虬首龙说:“你不知道,这其中自有缘故,你到了衙门就知道啦。”吩咐外头伙计:“把车给套上,送到县衙门首再回来。”外面将车套好,玉姐上车。成龙辞别杨永安,同八个公差出离福升店,直扑县衙而来。

  到了衙门首,只见李老头儿泪汪汪的说:“大爷,为小老儿的事情,连累尊驾,遭此人命官司,小老儿实是不忍。”成龙说:“不要紧,你女儿也没落在贼人之手,被我的朋友救出来了,我今天带他来结案,你跟你女儿在这外边等着过堂,”少时,李玉姐下车,与他父亲说话。成龙叫车回去,自己带着八名公差,方一进衙门,只见马梦太笑嘻嘻的同着知县与本地面都司说:“马成龙,我们故与你戏耍,你杀人倒杀有了理啦!”那位都司说:“马大人,还认识我不认识?”成龙仔细一瞧,认得是王庆,跟常大人带过威远队,与成龙头次打过剪子峪,是故旧的朋友。知县王文超过来,一见成龙,说道:“马大人,你杀这一百多人,不但无罪,而且还有功。”不知所因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二英雄江苏访故友 倭侯爷修府会亲朋

诗曰:戈盾戈矛已有年,闲非闲是苦相缠。

  一家饱暖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牵。

  相戟金鱼浑已矣,芒鞋竹杖与悠然。

  有人参透修行事,云在青空月在天。

  话说成龙一见知县、都司迎接出来,马梦太在后面跟随,四人携手,同进后面书房落座。家人倒茶。山东马问知县说:“老兄,我杀这一百多人,你说我无罪,所因何故?”知县王文超说:“你杀的祁家庄小淫人恶少年祁文龙,共一百零三口,我已派人验过,头上俱有顶记,都是天地会八卦教中人。康熙老佛爷有旨意:无论军民人等,头上有顶记,杀死无罪。老兄喝酒吧!”吩咐摆酒。少时,杯盘连络,排满桌上,俱皆是时样菜蔬。与王庆说了会子先前之事,又问成龙来此何干。成龙就把从剪子峪分手、画石岭醉破飞刀、黄河岸捉拿六贼、引见升迁得宝刀说了一遍;又提向苏州访友,从此路过,遇见虬首龙杨永安,才勾引起祁家庄之事。“这件功劳,我也不要。求兄台把李玉姐放了,叫他具结完案。”知县点头说:“见台去后,弟必奉命办理。”王庆留二马在邢台县盘桓几日,马梦太说:“实不敢从命,我等还有要事。”少时席散,告辞归店。

  只见高杰手拿一把铡草刀,磨了一个锃光瓦亮,在院中正耍的高兴,自己说:“你们谁要搅我,我先拿你们开刀。”正说着哪,只见二马回来说:“高杰,你干什么哪?”高杰说:“我正要到邢台县去,把知县杀了。你们二位谁愿意做谁做。”二马也笑了,说:“你不要胡说,皇上家的命官,岂肯白叫人杀哪!”说罢,三人进上房落座。问高杰说:“没吃饭哪吧?没吃饭,要点饭吃吧。明天你跟我们上苏州去。”高杰说:“我不去。”梦太说:“望哪里去哪?”高杰说:“我先回家去看一看。”梦太拿出五十两银子,说:“这是给你作为路费。”三个人喝了半天酒,天色已晚,三人安歇睡觉。次日天明,高杰告辞去了。二马算还店帐,坐车出店,竟自奔王家营去了。那一日,到了王家营住店,叫赶车的曹六雇船。梦太说:“你把车、骡子暂存在店内,跟我们走吧。”曹六说:“也好,我正想要到苏州逛逛虎丘山,开开眼,见见世面。”说罢,到船行里写了一个江南划子船。第二日上船,正遇顺风,荡桨摇橹拽风篷。山东马晕船,不能吃东西,口中吐酸水。后来船上又给他买药调治。

  那一日,到了苏州码头,下船给了船价,雇了一辆江南车儿,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江南车上。成龙换一件蓝布大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鞋。梦太穿一件青洋绉大褂,薄底三镶抓地虎的靴子,跟着江南车,带着曹六,奔双旗杆巷丁家堡。走至东门以外,见东西有一条大街,路南有一个饭馆,字号是“对河居”。成龙叫曹六去上饭馆打听打听双旗杆巷丁家堡在哪里。曹六进了饭馆,见有一个跑堂的,说:“借问,双旗杆巷丁家堡在哪里?”跑堂的说:“就是这条街。”曹六出来说:“二位马爷,这就是双旗杆巷。”山东马说:“你再问有一个陕西人,人称赛报应,恩赐倭克金布靖远侯顾焕章在哪里住?”曹六进去照样说了一遍。跑堂的说:“你倒是问谁呀?是问赛报应啊,是倭克金布啊?是靖远侯?是顾焕章啊?”曹六说:“我问就是顾焕章,别的都是他的外号。”那跑堂的说:“就在正东路北,新盖的府就是。”曹六回来说与成龙,一同望正东,走不大甚远,见路北有一座新大门。门前辖管木上马石,里边挂着官衔,是“靖远倭侯”。

  原来侯爷自奉旨回家,来到苏州,先给他舅舅、舅母请安,然后翻盖侯府,大会乡里。众人齐给焕章贺喜,酬客谢客,忙乱了好几天,这几日才得清闲。门首的家人二十余名。今天成龙来到此处,见大门以内,东边放着大板凳,西边放着一条大板凳,上面坐着一人,头戴纬帽,身穿蓝夏布的大衫,青布薄底靴子,年有四十来岁。成龙过去说:“借问,有个倭侯爷在这里住吗?”那人站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成龙说:“我来找他要帐。我在北京城前门外开冷酒铺,字号是‘福海居造化馆’。侯爷送礼,赊了我们些酒钱,我想要与他借几个钱。”那人说:“我家侯爷欠你多少钱哪?”山东马故意诙谐说:“欠我二百四十钱。”那个人复又坐在板凳上,把眼一翻,说:“二百四十钱,也值得自北京城来到苏州,前来讨要?”成龙说:“这是零儿,还有整儿呢,是一千八百八十八吊二百四十文。”那门上的人一伸手说:“拿来。”山东马说:“拿什么?”那人说:“门包十两。我们侯爷如要不还你钱,我给你说一句好话,还你一半。我们侯爷要是还你一半的,我说一句好话,就许都还你。”成龙说:“不劳驾,我自有道理。不用你给我回话,我自己会嚷。”道罢,他自己嚷说:“回事啦!回事啦!”

  只听见里边说话:“呀!我听见好像吾马大兄弟声音。”方到大门以内,见是成龙,说:“兄弟,你为何不叫门上人回禀我知道?”二马过来行礼,齐说:“大哥,你好哇?”倭侯爷说:“为何不叫门上人回禀?”山东马说:“大哥你,我们倒见的起,就是你这个门上的好大脾气。我来到这里,我说劳驾,你给回禀一声,就是说马成龙与马梦太给侯爷请安。我还告诉他说,我们是侯爷的拜兄弟。他与我要门包,我说多少门包?他说:‘我们这里的规矩你不知道吗?要回事,先十两银子,才给回哪。’我就给了他十两银子。他又说:‘两个人须要二十两,才给回哪。’我一赌气就嚷起来啦,大哥出来了。从此以后,大哥多嘱咐他点,别叫他见人就要门包。”

  侯爷一听,说:“我把你这该死的奴才,你在我这门房内不知作了多少的弊病,还不把银子给我拿出来吗?”那个门上的人也不敢抗违,说:“奴才实没有要他的银子,求爷格外施恩吧!”焕章大怒,说:“你这奴才,我的拜弟能够讹你不成?你是满嘴里胡说,还不快拿出来吗?如要不然,我要送你的!”唬的那家人无可奈何,进了门房,把那别人寄存的银子,给拿了十两来,自己双手递给成龙。马爷接过来,说:“梦太给你吧。”瘦马马梦太说:“我不要,你自己拿了去吧。我不那么没有道理讹人!”山东马一笑,说:“来吧,给你吧。我与你闹着玩呢,你没有要我的银子。”侯爷说:“成龙,你真是没帐!不管是什么人,你就玩笑。”叫家人先把车子上的行李搬下来,让二马先到里边,见了母舅丁佩然,请了安。三人到了外边书房里落座。曹六进来说:“行囊都搬下来了,车钱也给了。”二马说:“你去外边歇着去吧。”少时,摆上酒,三人入座,谈心畅饮,直吃到月上三竿方才安歇。

  次日天明,顾爷的家人早起来给二马取净面水。侯爷也出来了,大家一同落座,然后用茶,又摆上酒来。侯爷喝了几盅,自己一拉梦太,出来说:“老兄弟,你不可今天与成龙出去。我看他印堂之上,发了暗透青,有一道赤线在印堂,把眉毛都穿过了。三天之内,主于杀人,过了才能解,这是一道杀气。你须要解劝解劝他,不准让他出去,在外边惹事。我要到后边去了。”梦太回到书房之内,见成龙自己抡手中刀,照着那古铜花瓶就是一下,只听“克嚓”一响,咕噜噜摔在就地。山东马说:“好哇,掉下来了,我非把他给接上不成。”梦太说:“你别闹了,我是瞧见你是用刀砍下来的,焉能接得上啊?咱们哥俩喝酒吧。”成龙说:“不成,我要去逛逛虎丘山,你跟我去吧。”梦太说:“不成,我肚腹疼痛,不能行走,我要睡觉啦。”山东马说:“你不去,我自己会去,何必费事。”自己又换上那玫瑰紫绸子汗褂,紫摹本缎中衣,玉色绸子袜子,大红缎子山东皂鞋,上绣三蓝套皮球儿,夹着油绿洋绸大褂,裹着大环金丝宝刀,出离了侯府,一直望正西。

  方走到对河居门首,自己有心上虎丘山、姑苏台,又不认得,无奈自己进了对河居饭馆。院内有天棚,天棚底下有四张桌儿,俱都是八仙桌。成龙落座,要酒要菜。方要喝酒,只见自外边进来了一个人,年约二十多岁,身高九尺,面如白纸,五长身材,丧门眉,吊客眼,身穿白绵绸短汗衫,青洋绉中衣,披着青洋绉大衫,青缎薄底抓地虎靴子,手中拿着一口金背刀,一个小小的包袱手中拿着进来。睁于那一双吊客眼,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双睛努于眶外,一瞧山东马,先把那眼睛一瞪,说:“跑堂的,你在哪里?

  给爷爷找一个座儿!”跑堂的说:“大爷,这边有一个座儿。”就在成龙的对过。那个人把那个刀望桌上一插,脚蹬着板凳,心里说:“仇人见面,分外的眼红。今天非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算完事!万不能与他善罢甘休!”眼睛瞪着山东马,说:“你吃吧!临死叫你落个饱死鬼。我今天遇见你,绝不能饶怒你!想逃走,是比登天费事!”

  山东马成龙也不认得他,见他嘴里嘟嘟囔囔,不知所因何故。“真乃是一个半疯儿。我也不必管他,我自己要我的菜就是。”先要了一个拌肚丝,那个人也要了一个肚丝儿拌着。山东马说:“来一个烩腰片。”那个人也要了一个烩腰片儿。山东马要了一个五柳鱼、四喜丸子、葵花丸子,共合要了十数个菜;他也照样要了十数样菜。成龙不要了,那个人也不要了。山东马也是有气,说:“吃饭还跟着人学哪?也不怕人家笑话!”只见那人说:“你不用瞧不起我,我少时就结果了你的性命!”山东马一听,不由气往上冲,要在对河居惹出一场大祸。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张忠虎丘山战众贼 姜玉福建馆斗群寇

词曰:堪叹人生天地中,使尽了心机为利名。宝贵荣华花间露,好勇争强火化冰。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空。任君使尽了千条计,难免荒郊身被土蒙。话说马成龙正在对河居吃酒之际,遇见了一个人,把手中刀望桌上一拍,说了好些个恶话,吓的众吃酒之人都不敢言语了。成龙把手中的刀,也照着桌上一插,说:“我也不是无名,白欺负我,你先等等!若不服,过来咱们比并比并,我可不怕这些个事!”那边那个人一听此言,说:“好哇!来,来,来!咱们去到了无人之处再说吧。”手拿金背刀,一直的望门外去了。成龙后面跟随。吓的跑堂的也不敢追,自己在铺内尽害怕。

  成龙跟着那个人到了无人之处,成龙说:“我瞧你像一个‘合字儿’。”那人一听,说:“不错,你‘好俊招路’啊。我是知道你像个‘线上的’。”成龙不懂,本来他头一句,是与马梦太学的,一听人说:“好俊招路儿”,他说:“你才是‘抄路儿’。别玩笑。”那个人也笑了,说:“原来你是一个外行,我也不必多问,你姓什么?哪里人氏?”马成龙自通名姓。那人说:“原来是马大哥。我久仰大名,轰雷贯耳。小弟是陕西咸阳人,姓张,名忠,字大虎。我别号人称笑面无常。奉我义兄之命,前来这侯府下书。来到对河居,一瞧尊驾这个穿着打扮,我疑你是一个绿林中的英雄。今天一问,才知是一位大人。”成龙说:“张大哥不可这样称呼。你我自己兄弟,何必如是。”二人复又回来了,到对河居,二人在一个桌儿上落座,又把那边的菜都给移过来。二人越说越高兴,成龙说:“贤弟,你今天跟我去把这虎丘山逛逛。”张忠说:“小弟与兄长可以前去。”又派人雇了两乘爬山虎。成龙要到柜上给钱,张大虎说:“大哥,你不必让,我早已给留在柜上两锭纹银。若要不然,你我方才耍笑,他为何不与咱们要饭帐呢?我一进来之时,你正低着头儿在那里喝酒,我给他们柜上留下的。咱们逛完了庙,再回此处吃酒算帐。”二人到了外边,方要上爬山虎,成龙一瞧大虎坐的那爬山虎,两个人倒雄壮;惟有这一乘爬山虎儿,是哥儿两个,都是瘦弱的身体,一场寒病方才好。山东马身躯又大,二人不能抬成龙,说:“老爷,我们哥儿两个是不能抬你老人家,再雇别人的吧!”成龙说:“你二人再找一个人,二人在头里横上一条杠子两个人抬着,一个人在后边抬着,也就成了。”二人点头,照样找了一个人来,抬起两个人,一直的奔虎丘山而来。

  走了有五六里之遥,后边过来了两乘轿子,头前一匹引马,后边还有四五个跟人。头前那个引马直嚷说:“闲人退后,轿子来了!”成龙与张忠二人的爬山虎儿望旁边一闪,轿子由东边望西而去。方一过去,只听轿内有人说:“站住!”轿里边是一个妇人说话,说:“马大哥,你多早来的?”山东马成龙说:“你是望谁说话哪?”轿内那少妇人说:“成龙马大哥,你不认识我吗?我哥哥是胡忠孝,难道忘了不成?”山东马一听,说:“原来是贤妹。我是昨天晚响才到,打算要去到副将衙门去瞧瞧张三兄弟,我还没去哪。”原来这两乘轿子,头前是张广太的大夫人胡氏赛花,后国是他二夫人韩氏红玉。二人因广太到任不服水土得病,许下愿上虎丘山烧香,广太好了,不叫他们去。今天是张三大人演操去,二位夫人私自带领几名跟人,去上虎丘山还愿去。方走到此处,遇见了他等两乘爬山虎儿,说了几句话。胡氏夫人说:“回头马大哥上我们衙门里去吧。”吩咐起轿。

  张大虎问马成龙说:“马大哥,这是谁的夫人?”成龙说:“这是本处水师营协镇大人张广太的夫人。”张忠一听,说:“真乃怪事!我也认得一个张广太,在上海道台衙门。那个人可是人跟官的,与你方才说的这个张广太是同名。我认的那个,是武清县河西务的人。”马成龙一听,说:“你认的那一个武清县河西务的张广太,与这一个张广太,他是一个人。”张忠说:“他如何能作官?”成龙就把张三大人先前的那些个事就了一遍,张忠说:“罢了!人生在世上,真有这样奇遇!我张忠自幼年在江湖之上闯荡,也没有遇见一点好事。”

  二人才要走,只听得那边一片声喧。抬头望正西一看,只见那北边山岔内出来了一伙人,约有三十余名,把两乘轿子围住。又见自那边跑过来了几匹跟马,马上之人直嚷说:“二位快去吧,来了四十多个贼人,把我们轿子给围上了。一个为首的贼人手执大棍,要抢我们夫人。二位快去吧,救人要紧!”张大虎拉金背刀,一直的望那边跑去,口中大骂说:“好小辈!你等不要无礼,我来也!”到了轿子那边,胡氏夫人、韩氏夫人,二位虽然有能耐,无奈有一件事,都穿着一身衣服,又是厚底鞋,所以然不成,不敢下轿子,心中着急,只见那边为首的一人说:“你等好好的回去,把轿子放下!”吓的抬轿的战战兢兢放下轿子就跑,众跟人也跑了。贼党方要抬轿子走,只见张大虎一抡金背刀,大嚷一声,说:“好胆大的贼人!白昼拦路抢人,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抡刀照着贼人就是一刀。

  众贼人望两旁一闪,只见过来一个为首之贼人,身高九尺,面如生羊肝,两道剑眉,一双圆眼,身穿青洋绉裤褂,薄底快靴,两只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一条青绉绸手绢包着头,手使一条铁棍,迎着张忠而来,口中说:“你是何人?敢这样大胆!你可认得鸳鸯太岁曹太吗?”张忠一闻此言,说:“这小辈,我要说出名姓,把你唬死!来!来!咱们先比并较量,如你能赢了我,万事皆休;如你赢不了我,休想逃走!”那鸳鸯太岁曹太举棍就打。张忠望旁边一闪,抡刀就剁。二人动手多时。成龙自那边过来,怀中抱着大环金丝宝刀,赶到说:“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那些个贼人说:“我们是此处人,你问作什么?”原来这些人都是福建会馆的看馆之人,为首的曹太是天地会八卦教的会总,这些个人也是他们教中之人。只因听说张广太的夫人今天去虎丘山降香,曹太要替侯起龙报仇雪恨,带众贼在山中半路等候,方要抢了走,不想成龙与张忠赶到。曹太一瞧马成龙穿的衣服个别另样,又见他那面貌好像有人常说的山东马成龙。此时天地会的贼人,自卢定河、王千层被马成龙拿获,他等闻名丧胆,俱拿成龙起誓。他们的人遇要有事,都这样说:“谁要屈心,叫他遇见了大清国的山东马!”有见过成龙的,有没见过成龙的,大家传说。曹太今天一见山东马这样的打扮,心中就有几分疑惑他是马成龙。

  曹太正与张大虎动手这际,山东马赶到说:“张大贤弟,我来也!”自通了名姓,唬的众贼人胆战心惊。曹太举棍就望下打,马成龙用宝刀相迎。只听得“克嚓”一声,将曹太的铁棍削为两段。把贼唬了一跳,转身就要逃走。山东马一刀,照着他脖颈上,只见红光一片,把贼人头皮削下来一块。曹太一俯身,带群贼竟自逃走去了。众轿夫复又回来,把这两乘轿子又抬回去了。众跟人都跑了。山东马与张大虎二人回来,坐着爬山虎儿歇着。

  只见张广太带着姜玉,还有四小跟班的而来。原来是三大人办完了公事,自己要上虎丘山,走到半路上遇见自己家人,是跟二位夫人的,被贼追下来,一瞧见大人,回禀明白。张广太着急,带着众人,正遇见马成龙与张大虎,连忙过去说:“二位大哥,小弟有礼。多早来的?为什么不到我衙门里去?”张忠说:“我今天方才到。也不知贤弟在此居官,我遇见了马大哥,在对河居喝了半天酒,要逛虎丘山,正走在这里,遇见了尊眷的轿子被贼人围住,我与马大哥将贼人杀散,正遇见你到此处来。”成龙说:“我是昨天到的,天就晚了。今天早晨起来,同侯爷大哥喝了会子酒,我也醉了,梦太也就睡着了。我自己溜达出来,到对河居遇见张大兄弟,喝了会子酒,我们两个就来到此处,遇见你的家眷叫贼围上了,那一伙贼子俱都叫我们给打跑了,遇见三兄弟。走吧,咱们喝酒去吧。”广太说:“上我衙门去。”成龙说:“不去。咱们上对河居雅座儿谈会子心,明天我同老兄弟,我二人到你衙门去。”广太说:“走。”

  三个人同姜玉,一直到了对河居雅座落座。跑堂的笑嘻嘻的说:“三位老爷来啦!”遂给泡过一壶茶来,端上两碟瓜子,问:“三位要什么菜?”广太说:“姜玉过来见见你马伯父。”姜玉过来行礼,说:“马伯父好啊!”过来又问:“张伯父好!”说:“适才二位伯父与我三叔说话,我不得亲近。”张忠与马成龙说:“你坐下再说话吧。”随便要了几样菜蔬,要了四壶莲花白,又要两壶福贞陈绍酒,大家开怀畅饮。喝至半酣,广太说:“马大哥与张大哥,再也想不到今天异地相逢,真乃是人生乐事!无奈有一件,就短师兄马梦太。”

  姜玉在一旁拉了成龙出去,到了外边,成龙说:“你叫我何事?”姜玉说:“今天你得劝解劝解我三叔父,别让我三叔回去与我两个婶母闹。今天我婶母上虎丘山烧香,瞒着我三叔父去的。恰巧在半路之上,又遇见贼人。我三叔回去必不能善罢甘休。你老人家要说个人情,准成!”成龙说:“你交给我啦!我必要劝解他。”说罢,二人复反入座,从新吃酒。

  吃喝完毕,成龙说:“三兄弟,今天你回去,见了两个弟妹,应该怎样?”广太说:“我万饶不了那两个贱辈!”成龙说:“三兄弟,不是那么样办法。论理,可是两个夫人的大不是。要真叫贼给抢去,那时你是死是活?这件事若是我,不这么办,须得把他们杀了!”成龙这诙谐的话,广太本就有气,再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怒从心上起,站起身来说:“二位兄台,我不让到我衙门里坐着啦,明天再见!”写了饭帐,方才要走,成龙说:“我与你玩笑哪,别认真杀了。”广太也不言语,姜玉说:“好哇!这是你给讲人情哪?”说着话,出离对河居,一直回衙门。

  姜玉在头前,直跑到了衙门,先奔后面,说:“二位婶母,了不得了!

  我三叔因为你们上虎丘山几乎被贼人抢去,我三叔甚是有气,拿刀来杀你们俩人来了!”吓的两位夫人颜色更变,说:“姜玉,你快请你李伯父、邹伯父来劝住你三叔!”姜玉出去,有片刻之工,张广太手持钢刀,闯进上房,要杀两个夫人。不知此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张广太单人斗群贼 顾焕章三杰诛盗寇

诗曰:堪叹人生不悟空,迷花乱酒逞英雄。

  途穷到底还无错,漏尽之时始现功。

  弄巧常如猫捕鼠,光阴恰似箭流弓。

  倘然使得精神尽,愿把尸身葬土中。

  话说张广太举刀进得屋来,照定两个夫人就剁。后边李贵、邹忠把他拉住,将刀夺过去,拉广太至书房,说:“张三兄弟,不可这样粗鲁!咱们这是外住衙门里,比不得在家,传到上边耳中,就许参你家教不严。你把跟着去的家人叫过来问一问:白天在虎丘山这一伙贼人,像干什么的?”三爷叫姜玉把内跟班的叫来,说:“沈福,方才是你跟了夫人去上虎丘山来?”沈福说:“奴才跟去了。”广太说:“你在半路之上瞧见截轿子的是什么人?哪里的口音?”沈福说:“他自通名曹太,是福建会馆看会馆之人。”三大人说:“你下去吧。”自己拿过纸笔,写了一封书子,交给李贵说:“大哥,这里有一封字儿,明天越早越好,我要是不回来,你就给倭侯爷送去。如要是侯爷收下此信,你即速回归衙门;等三两天没信,将我家眷保送到河西务去。”李贵说:“三弟,你这话从何而起呀?”广太说:“你不必多问,拿信外边歇着去吧。”李贵也不好深问,自己回外边厅房安歇去了。

  广太收拾利便,带上自己短把刀、避血桷,说:“姜玉,你看守衙门,我要去了。”姜玉说:“三叔又往哪里去?”广太说:“你不必问。”姜玉说:“我也跟着你去。”广太说:“也好,那么你就跟我走。”姜玉暗带披刀,候至天有初鼓时候,广太两个人出书房,到院内上房,竟自奔福建会馆。从房上走,不从地下走,施展飞檐走壁之能。

  这个福建会馆在苏州正南,离副将衙门八里之遥,在寿峰山口里边。那座山是东西大路,是从苏州南关扑奔那里去。一进山口,望西走不多远路,南大门,就是福建会馆。里边有七八百间房,很有势力,都是本省的大商人修盖的。看馆的人,姓曹,名太,别号人称鸳鸯太岁。里面俱是天地会八卦教的会匪。广太同姜玉来至会馆,跃身上房,直望里面蹿纵。来至东厢房后房坡,望下面一瞧,正大厅房七间,东西厢房各五间,院中有天棚,底下灯烛辉煌。北上房台阶以下,有两张八仙桌,东边那张八仙桌后边,有一把太师椅子,上面坐定一人:年约六十以外,头戴三角白绫巾,金抹额,鬓边双插白鹅翎;面如紫蟹,两道扫帚眉,一双大环眼,准头丰满,海下一部黄焦焦的连鬓落腮的胡须;身穿粉绫缎色锦征袍,上绣圆花朵,足下粉底官靴。西边台阶之下那张八仙桌儿后,也坐着一个人;年约五十以外,也是三角白绫巾,双插白鹅翎儿;面如紫玉,环眉大眼,一部花白的胡须。西房台阶下有四张八仙桌儿,后边坐着四个人,面向东坐着:北边第一个,面如黑漆,穿衣服是咱们随身的打扮;第二个,年约二十以外,面如白纸,身穿蓝洋绉大衫,有桌案挡着,看不见底下;第三个座位上那人,面如瓜皮,二十有余的年岁,蛋青串绸长衫;第四个座位上那一人,年有二十来岁,面如茄皮,身穿青洋绉大衫。东边有四个座位,上面亦有四人,瞧不很真。正南坐着是鸳鸯太岁曹太,北边座位上是二龙神马凤山,西边座位上是二会总任山。正西那座位上:头一个是活阎王马刚,第二个白面判官马强,三个座儿上是逍遥会总张宝任,四个座儿上是太平会总任凤蛟。东边那四个人是:侯得山、侯宝山,还有金枪太保侯胜英,金刀太保侯胜杰。共合是九家会总,议论天地会的大事。马凤山说:“曹太,你白天就不应该抢张广太的家眷,倘若一走漏风声,岂不坏了你我的大事?”曹太说:“我打算把他那两个夫人抢来,咱们大家追欢取乐,再未想到遇见马成龙,将我铁棍削为两段。早晚我非去将他两个夫人抢来不可!”

  广太听罢,自然大怒,说:“好一个匹夫!待我前去结果他的性命!”

  翻身跳下房去,大嚷一声说:“好一个大胆的匹夫!我张广太来拿你这一干叛国贼!”抡手中刀,直奔老会总任山刺去。众贼人一见,说:“不好!快快的鸣锣聚众人!”只听锣声一响,少时大众贼人齐到内院。众会总举兵刃,大家齐声说:“好一个张广太!当初侯会总待你恩重如山,你不该叛天地会归大清管。你今天既然来到此处,想要逃走,是不能!我等早要刺死你,不想你今天自入牢笼!”群贼大众齐来动手,把一个张副将围在当中。

  小爷姜玉在房上一阵大怒,说:“你这一干叛反国家的贼人,休要逞能,我今天要与你等分个高低!”翻身跳入在院中,手内抡刀就望下剁。活阎王马刚举棍就打,白面判官抡刀也过来与姜玉动手。大家正在动手之际,侯家四杰也赶到,各举兵刃,与曹太把姜玉与广太围在当中。二人遮前顾后,闪展腾挪。外面早把馆门上好,不放人出入。内中贼党一个个摆兵刃,围了好几层,齐声呐喊说:“张广太小辈,不可这样无礼!拿呀!拿呀!”张三大人一见人多,心中害怕,料想今晚不能逃生,慌忙叫:“姜玉,你快快的走,不可小小的年岁死在贼中!”姜爷一听,说:“三叔,你不必多牵挂!我今天万不能舍去了三叔,我自己回衙门。人活百岁终须死,何必贪生落骂名!我不过是一条性命,能值多少?跟三叔不能杀贼,齐死在福建会馆之中。”说罢,抡刀就望下剁,与贼人难分高低与输赢。姜小爷累的浑身是汗,张三大人也不成。老龙神喝令:“众人齐动手,务要生擒活捉他二人!今天夜晚,在福建会馆杀了张广太,也算替侯会总报仇雪恨,我的气才平和。”群贼答应说:“我等尊命!”

  活阎王马刚用棍照着张三大人就是一棍,广太望旁边一闪,那边的飞抓赶到,就把张广太给抓住啦,栽倒就地。张三大人说:“姜玉,急速回去吧!”姜玉见张三大人被人拿住,他又听说叫他逃走,他想到:“三叔你被人家拿住,为何叫我走哪?”姜玉年青,自己想错了。张三大人叫他逃走,是叫他回去调了兵来,给他报仇雪恨。他不肯走,与贼人动手。他如何是众人的对手?工夫一大了,姜玉被人家用飞抓抓住了,也栽倒就地,被贼人捆上。马凤山说:“先把他二人捆在天棚柱上,用凉水淋头,开膛摘心,祭奠飞刀大会总侯起龙就是了。”群贼说:“遵令!”把广太二人捆在东边天棚柱子上,面向西,又去了一个人,到后边取出一张图影,上画的是飞刀会总侯起龙的真像。又取出来一个大木盆,里边放着一盆水,过来了一个人:有四十来岁,花毛儿秃子,身穿深蓝布小褂,青洋绉中衣,薄底抓地虎快靴;手持明晃晃的一把牛耳尖刀,来到广太面前,把刀嘴里一横,把张广太的衣服分开。姜玉在那边捆着,直骂说:“奴贼呀!你这些个邪教匪贼,先把我开膛,我不瞧着我三叔死,我先在鬼门关上挂号,魂簿帐上除名!”又叫三大人说:“三叔,我死了不要紧,惟有三叔你死不的,白发的高堂,绿鬓妻子,你老人家一死,真可惨!欸!我也不说了。”张广太一听此言,不由心中一阵难受,说:“欸!姜玉,你不必如此说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己虽然口中这样说,心内想起生身的老母,说:“你老人家只知孩儿在外边居官,不想今天死在此处。若要母子相逢,等待鼓打三更,在梦寐之间,大概我未必准有这样灵验。”想到此处,不由心内如同刀剜肺腑、剑刺了心肝一样,强忍英雄之泪,自己把眼一闭等死。姜小爷破口大骂。

  只见群贼吩咐:“凉水淋头!急速把张广太的人心取出来。祭奠侯会总!”过来了一个,手拿着一桶水,照着广太就是一泼。那个花毛秃子手持着牛耳尖刀,把广太的衣服望左右一分,照定前心,刀尖儿对准了心口,后手一按劲,只听“噗哧”的一声,红光崩冒,鲜血直流。张广太倒没死,杀人的那个花毛秃子死了,把众会总唬了一跳。原来自暗中飞来了一瓦,把花毛秃子王熊给打坏了,正中后脑海,没杀成人,自己死了,把刀也扔了。众贼人望房上一看,并不见有一人,齐说:“怪道啊怪道!是哪里来的?”众人正嚷之际,又过来了一个贼说:“你们不必瞎嚷,待我先把他刺死再说。”说罢,用刀照着广太前胸又是一刀。又从北上房飞下来一瓦,只听北房上一声喊嚷说:“你等这一干贼人休要杀人,吾来也!”西房上也是一声喊骂:“八卦教匪休得无礼,我来结果你等的性命!”东房一声喊骂:“叛贼休要害人!”这三边齐望下跳,先用刀将张三爷绳子剁开,又把姜玉救下来。群贼一个冷不防,齐拿兵刃来把他们三个人围住。不知救张广太的三位英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山东马夜入福建馆 活阎罗巧遇旧冤家

词曰:吾生有志,喜乐林泉。栽松种竹,随分随缘。一不望声名振地,一不望富贵擎天;一不望一言定国,一不望七步成篇。愿只愿草桔林漫,钓鱼河湾;樽无乏酒,厨不断烟。一生无荣无辱,不敢妄贪。香焚宝鼎,答谢龙天。话说救了张广太与姜玉那三个人,是倭侯爷、张大虎、马梦太。他三个人是从何处而来?只因张广太把那封书信交与了李贵,他回到外边厅房之内,倒下了要睡,睡不着,起来喝酒。到了定更以后,想着怕明天起来的晚,“我何不先把这一封信送到倭侯爷那里去?”自己叫外面的鞴马,自己带着书信,到外边上马,到了倭侯爷那里下马,把书投进去,自己回衙门。

  侯爷正与马成龙、张大虎说着闲话。原来是张大虎同马成龙到了侯府,进里边去,到了书房之内,见梦太在那里与侯爷闲话呢。一见成龙进来,侯爷说:“我方才进派人找你去,不想你回来了。那是何人?”山东马说:“张大贤弟过来,这就是倭侯爷,那是我拜弟马梦太,你们哥儿三个多亲多近。他叫张忠。”倭侯爷等四个人施礼落座,问说:“张忠自何处至此?你二人在哪里见的?”张大虎把在对河居之事说了一遍,又从怀内取出了一封信,交与侯爷。侯爷一看,上写:“恩兄顾老爷文启。”顾爷方要拆看,门上的又拿了一封信,是协台张三大人的。侯爷方才听张忠所说之事,就要细问;又见来了一封信,就先把先前那封信儿收在书阁内,把这封信拆开一看,上写:“倭侯爷台览。”拆开一看,大吃一惊,说:“唔呀,不好哉!弗好哉!”念给成龙等听:焕章仁兄足下:久未畅叙,实深怅甚。兹启者,近闻福建会馆看馆之人乃是邪教匪徒,弟今轻身前往,探访真实确情。弟前去两三日之内不回,必有杀身之惨,望兄台念在金兰至契,前来与弟报仇雪恨,则弟为国捐躯,亦含笑九泉矣!其余家舍间诸事,大丈夫视死如生,勿须琐叙。种种各情,均祈心照为感,此留。即请升安!

  如弟张广太顿首侯爷看罢,说:“了不得了!张大兄弟与马老兄弟,你二人跟我去到福建会馆走走!”成龙说:“我也去!侯爷说:“你不成,你又不会飞檐走壁,如何能去?吾带着他二人,去去就来。到那里见机而作,瞧事作事。”说罢,收拾齐整,三人出离了上房,跃身蹿上房去,直奔福建会馆而来。

  到了会馆房上,只见张广太与姜小爷在那里,叫贼人捆在东边天棚柱子上,方要开膛。西房上是张大虎,拿了一片瓦,正打在那王熊的后脑海,登时身死。只见那边又过来了一个贼,又被北房上的倭侯爷给打坏了。东房上的梦太也跳下来,三人把张三大人与姜玉救下来。张广太二人拣起刀来动手。众贼人一见,说:“众位英雄,大家动手,拿获他们这几个人,不准放他等逃走,务必把他们拿住!”一声喊嚷,齐摆兵刃,与五位英雄动手,直杀的有三更时分。张广太累的人困腿乏,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又不能走,心中说:“众位朋友为我张广太前来,我焉有逃走之理,我死在这里也不走!”姜玉也是累乏了的人,心内说:“众位在此与贼人拚命,我一个年幼的人,焉能逃走?我死在这里也不能逃走!”侯爷一瞧众人都累乏了,“大概难以取胜,自己又不能先走,怕叫众朋友瞧着不是。再者说,张忠是一个生朋友,他还能与贼人拚命,我万不能走,死在此处也不走!”马梦太也想:“别人为我师弟尚且拚命,与群贼动手,我万也不能走了。”张大虎也想:“我当年与张广太在上海道衙之内结为生死之交,至今我虽死在这里也不能先走!”众位谁也不张罗先走,为想与贼人动手。

  那为首的贼人马凤山与任山、张宝任、任凤蛟、活阎罗马刚、白面判官马强、鸳鸯太岁曹太、金枪太保侯胜英、金刀太保侯胜杰、侯得山、侯宝山九位会总,带着一千多天地会八卦教的贼人,围了好几层院子。书中交代,这一座福建会馆,能有这么些个贼吗?他等是此处卧底,定在今年八月中秋他们起首造反。有他们的八路督会总派人三路进兵苏州聚齐。今天一动手,故此他们都有胆量,就把五位英雄困在当中,不能动转。各个累的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天有三更三点之时,五位英雄心中说:“吾等是不行了,大概今天死在贼人之手。”贼 人越杀越勇,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正在酣斗之际,听得外面声音一片,说:“会总爷呀,了不得了!那个山东马来了!快出去人,把他拦住,不准放他进来!”众贼一听,大吃一惊。书中交代,成龙见侯爷三个人上房,口中说:“上福建会馆,去救张广太”,他又把那书信瞧了一瞧,自带上大环金丝宝刀,来到外面说,叫门上的给他开门。众人问:“大人上哪里去?”成龙说:“我上福建会馆,你们跟了我去。”众人说:“我们不敢去,你老人家自己去吧。”成龙说:“不去就罢,我自己去。”说罢,出离大门,一直望西走,到对河居门首,心中想道:“这福建会馆在哪里?我把跑堂的何不叫来问他一问,就知道了。”站在门口叫说话。跑堂的里面正串柜哪,听见有人叫,出来一瞧,是白天同张大人在这里的马爷。跑堂的说:“你老人家从哪里来呀?里边坐。”成龙说:“我不坐着,我与你打听打听,有个福建会馆在哪里?”跑堂的说:“从这里奔南关,出南门,走二之遥,有一座三官庙,前头往西有一条大道,望西去有一个山口,进了山口一直往西,路南有一座福建会馆,上面有匾。我今天铺子有事,要没事,我就带着你前去啦。”成龙说:“我自己去吧。”一直扑奔南关,走了有一里之遥,天色皆黑,不辨东西南北。只见从对面来了一头驴,上面骑着一个老头儿,自乡下要帐回来,天晚了骑在驴上,唱山西梆子腔。成龙说:“借光!上福建会馆往哪里走?”那人说:“自这望西,进了山口不远就是。”山东马听罢,一直进了山口,只听前面杀声一片。走到福建会馆门首,又见馆门已上闩锁,听得里面杀声震耳。自己又进不去,又不会上房,心中甚是着急,顺着福建会馆的墙,绕了一个大弯。天有二更以后,自己实在无法,低头一想,计上心头,说:“我自己改变声音叫门。”心中说:“我学一个妇人说话,那贼人一贪便宜,他们把门一开,我拿大环金丝宝刀,把贼人杀个干干净净。大概侯爷大哥等都在里面哪。”想罢,来到会馆门首,捏着鼻子学妇人的声音,说:“开门来,开门来!”里面看守的贼人一听,说:“众位二哥们,你听听,外面是谁叫门?”山东马故作妇人之声说:“是我,今天晚上走迷路径了,鞋弓袜小,我实在是累了,求众住方便方便吧!”里面有一位色大爷说:“你是个妇人哪,多大岁数了?”成龙说:“奴家二十二岁。我们当家的死啦,我去上坟去了,因此迷失路径。求众位开门,我到里面暂住一宿,明日早行。”这几个看门的一听,说:“平常也没这个便宜事。今天里面有大事,又有个小寡妇叫门。咱们给他开开门,叫他进来,到门房里等着,完了事,咱们大家追欢取乐。”说罢,就要开门。

  旁边有一个上年的说:“不可这佯,我上房去瞧瞧,若果是个小寡妇,你就把他叫进来;若不是,恐怕奸细前来诈门,那时还了得!”说罢,蹬着梯子上房。到了房上望外边下面一看,他认识是山东马成龙,赶紧嚷道:“别开门!别开门!是马成龙在外头!”那众贼人又上了一道门闩,说:“好一个山东马!你装那妇人说话,冤我们来了。你不用打算进来,我也知道你是不会飞檐走壁。”山东马在外边一听,急的乱嚷怪叫,心里说道:“我何不用我这口宝刀,把他这门给开个小门?”说罢,把宝刀望门上一插,只听“咯嘣”一声响,山东马用手一按劲,望下一按,又把宝刀拉出来,一连几刀,开了一个小门,一脚踢开。吓得贼人直嚷说:“了不得了!山东马把门给旋了一人小门!”贼人胆子大的都跑了,胆子小的吓了个骨软筋酥,不能动转。马成龙进了大门,抡手中宝刀,照定贼人就剁,直杀得死尸东倒西歪。

  山东马望里面走,方到二门,只见从里面跑出鸳鸯太岁曹太,带着活阎王马刚,白面判官马强,三个人带着一百多名贼人,手拿长枪、大刀、短剑、阔斧,齐在二门以里,分两旁站定。只见鸳鸯太岁曹太说:“马成龙,今天你不是飞蛾扑火,自来送死!顾焕章与张广太等五个人,都叫我们各会总给杀了,正要派人前去拿你,不想你自来送死!”马成龙一听侯爷跟广太死了,就急了,抡手中宝刀,照定曹太就是一刀,说:“好一个曹太!我拿住你,与张广太、顾大哥报仇!”曹太举棍相迎,只听“咯嘣”一响,把曹太这条棍也削为两段,转身要望二门里头跑,山东马至背后一刀,“呵哧”一声,曹太腰断两截,当时身死。

  那边怒恼了活阎王,吩咐手下一百多人:“不准出走,俱都在二门里头等候,等我前去拿他!”举手中四棱镔铁冲,蹿到二门以外,说:“马成龙,你还认得我吗?你我当年在宁夏府黄酒糟坊变目动手,我回马家寨要调齐了人前去拿你,不想被我家会总用白牌将我调到孽龙沟。我今天在此遇见你,咱们两个人真是冤家对头!今天将你拿获,以报当年之仇!”说罢,二人动手,不分高低上下。马强在那边一瞧,怕是哥哥受伤,大嚷一声说:“儿等跟我出去,我要将这姓马的生擒活捉。”群贼答言,把马成龙围住。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巡抚怒斩张广太 会匪闻惊反苏州

诗曰:匣中宝剑休要磨,厨下干柴莫堆多。

  僧道尼姑休来往,堂前少叫卖花婆。

  炉中有火须添炭。后门谨锁莫通河。

  诸公且记六桩事,家门清泰福寿多。

  话说群贼把马成龙围住,山东马真急啦,一摆大环金丝宝刀,指东杀西,也有把刀给削折了的,也有把人头砍掉了的。活阎罗马刚一抡镔铁冲,照着成龙打去。成龙刀望外一推,把铁冲削为两段,趁势一刀,将马刚杀死。马强赶过来,要替他哥哥报仇,亦被成龙杀死。群贼大乱。成龙宝刀一摆,碰着就死,挨着就亡,招着一下,筋断骨头伤。直杀得高处人头滚滚,低处血水横流。成龙杀进第二重门,但只见众位朋友都在那里,心中这才放心,才知道曹太所说的是诈语。众会总见成龙一到,甚是勇猛,大家望后倒退,马凤山等六家会总由上房屋中地道逃走去了。余贼被六位英雄杀散,直至天色大亮。侯爷说:“广太,这件事应该如何办理?”张广太说:“我去回禀巡抚,奏明圣上,不过是剿灭教匪,还许得点功劳。无奈此事关系重大,非得亲身见巡抚不成。众位走,到人衙门去。”侯爷说:“我们要回家歇着去了。三弟,你自己办公事吧。”众人离了福建会馆,方到山口,只见李贵,邹忠带五十马队前来,寻找张广太。广太一瞧,说:“福建会馆正没有人看守,你二人带官兵前去看守,等地面官验看。”说罢,众人分手。

  广太回自己衙门,换好了衣服,吩咐鞴马,带着姜玉直奔巡抚衙门。在道路之上,与姜玉说:“昨夜晚之事,好险哪,好险!若非侯爷等赶到,你我此时早为泉下人了。”说着话,来到巡抚衙门号房挂号,投进手本进去。少时,戈什哈传张广太进去。

  巡抚大人姓吴,名德,福建人,一榜举人,倒是幼年发科,在广西作幕。因福建、台湾康熙三十六年有叛逆朱一贵作乱,这是有名的贼人,手下有二三十万贼。两广总督满保带兵征剿,吴德随行营粮台,运筹帷幄,不到二年,保升了川东道,平贼之后,又屡得保举,这几年他升到江苏巡抚任上。到任之后,他少年游学,所到的地方,他那些个旧日的亲朋与同乡就全来了,在他衙门内一住。自此,外面有点什么事,他就知道。今天张广太来到里面,他正坐着大堂呢,与此处陆路镇台胡德胡大人在那里说公事哪。两旁刀斧手、众亲军、护卫差官戈什哈,都在两边站定。

  张广太过来行礼,说:“副将张广太请大人安!”巡抚说:“你来此何事?”张三大人说:“卑职昨晚带兵丁,查拿盗贼,至福建会馆,有天地会八卦教的贼人夜聚明散。卑职进去剿拿,贼人敢拒捕,都是天地会八卦教的贼匪,擅敢与卑职动手,杀死贼人有三百余名,特意前来禀报大人知道。”巡抚说:“怎样得知是天地会八卦教贼人?”广太说:“是卑职等与他动手,杀死贼人,才知道他等头上俱有顶记,内中还有穿着邪教匪贼的衣服,戴三角白绫巾的,带白鹅翎的。”巡抚说:“你是一个水师营的武官,为何管我们地面上之事?我知道你们是素有挟嫌,因此怀仇,故以官长杀伤人命三百之众。倘若你逼反了本地商贾,那时间谁能担待?分明你是倚官欺压平民,妄杀无辜。论王法,也该凌迟处死!”吩咐左右武军官:“把张广太的帽子给我摘下来!给我绑赴杀场,枭首示众!以压本地商贾之心,那时再作道理。”左右把张三大人绑好。有镇台胡大人给广太求情,巡抚大人甚是嗔怒,定要杀张广太不可。吓得姜玉慌忙望外就走,直奔侯府。来到府门,未叫人通禀,自已望里就走,到了外边厅房。

  侯爷与成龙等四人正在净面吃茶,提说昨夜晚在会馆之事,问马成龙如何能自己找到那里。成龙说:“有对河居的跑堂的告诉我找了去的。不知广太今天该当怎样办理呢?”正说之际,只见小姜玉跑进书房来,说:“侯爷,不好了!江苏巡抚要杀我三叔张广太,你老人家快去给讲个人情吧!”众人一听,说:“因什么杀张广太?”姜玉说:“我不知道,就见我三叔进去,就把我三叔绑出来了。我一瞧就来了。侯爷,你赶快跟我走吧!”侯爷吩咐鞴马,成龙说:“我同你去,当跟班的去吧,到那里见机而作。”倭侯爷说:“甚好,”外边鞴好了三骑马,一直飞奔巡抚衙门。

  到了抚衙,通禀进去,此时,藩、臬两司与江苏兵备道、本处知府,都来给张广太求情。巡抚大人怒气未息,外边侯爷已到,说要求见。吴巡抚退至花厅儿之内,吩咐家人出去:“你就说本院衣冠不整,书房恭候。”少时,家人出去,到了外边说:“请侯爷进里边书房。”吴巡抚降阶相迎。成龙在后跟着,也是借侯府的跟班的衣服。他身材又高,自己戴着一个纬帽,脑袋大,帽子小,戴着像个耍狗熊的,身穿一件葛巾袍儿,开气直露出肚脐眼儿来,又小又瘦,高腰袜子,山东皂鞋,手内拿着侯爷的烟袋荷包。他是真高,侯爷是真矮。山东马把倭侯爷的那根烟袋杆,他给换了一根秤杆,为是拿着方便。方一进书房门,巡抚说:“侯爷,今天如何这样清闲?里边请坐。”侯爷说:“大人公事不忙?我一来拜访,二则要问问大人,是为何要杀张广太?此人乃是圣上钦放来至此处水师营。他又不曾造反,这是为何?”巡抚说:“侯爷不必多问。他是倚官欺压平民,妄杀无辜,我才要按王法处治于他。”侯爷说:“他虽然是杀了三百多人,都是些天地会,头上俱有顶记可证。也是武官分内之事,理应清净地面才是。再者说,康熙圣主有旨意:无论官民人等,头上有顶记者,就可以杀死不论。此事张副将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再者说,他也是国家三品大员,也不能说杀就杀。此事也得会议,奏明圣上,再作道理。”说罢,叫人:“来!给我装一袋烟。”

  成龙在侯爷身背后站着,瞧吴德身高九尺,面如黄姜;头戴纬帽,身穿天青纱袍子,腰系丝带,薄底官靴,全分活计;年约五十以内,黄焦焦的胡子,瞪着眼睛与侯爷分辩。成龙听说侯爷要烟,他把烟倒装好了,无奈他把烟袋杆给换了,递给侯爷,他在一旁站着给点着了。侯爷一抽,抽不着;细一瞧,是一个秤杆,自己也不抽了。成龙还在吴巡抚的身背后,他心中说:“这个东西,大概是天地会八卦教的头目。我今天给他一巴掌,叫他知道知道。再把他的脑袋我夹过来,分开头发我一瞧,就知道他有顶记没有。”自己想罢,他从身背后就望前挪,挪到吴德的跟前,他一伸手,说:“好一个八卦教匪,你往那里走!我今天非得结果你的性命!无缘无故的你要杀张广太,明明你是贼党!”成龙他方一伸手,吴巡抚的跟人给拦住,说:“好一个刺客,你往哪里走!来人,拿贼!”

  吴德他本是一个八卦教八路督会总的一家的兄弟,封他为一字并肩王。

  他未得巡抚之时,他就归了天地会啦。这福建会馆,是他一个人的大头目。定于康熙四十八年八月中秋大家起叛,由四川、湖北、福建三处起兵。不想我朝圣主洪福齐天,今天马成龙一说破了,他是贼人胆虚,早就站起来逃走,出离了上房,直奔东配房。侯爷一瞧,说:“唔呀!别叫他走!我把你这一个混帐东西拿住,望哪里走!我必要拿获于你!”随同成龙一直的追到了东房,并不见有一人。

  但见当中迎面有一张八仙桌儿,底下直动。二人把桌儿挪开一瞧,原来是一个地道。倭侯爷说:“马大贤弟,你在这儿站定,我下去一看,便知这个东西哪里去了。”说罢,把地板一掀,钻身下去,追了不远,瞧见那边有一件衣服,自己又望北追,越走越黑,直追到望上有一条道,方才把石板一托,上边有人说:“会总爷来了?甚好!”只见侯爷上来,是一间屋子,里边有四个人在那坐定,被侯爷用点穴法,全把他们拿住。问说:“巡抚吴德望哪里去了?你等急速快说实话!如要不然,我定然结果你等性命!”只听的那几个人说:“侯爷饶命!我等都认得你老人家是倭侯爷。巡抚吴德方才逃走,嘱咐我们不可离了此处。”侯爷说:“他往哪里去了?”那四个人说:“不知他望哪里去了。”侯爷说:“这是哪里?”那个人说:“此处前院是土地庙,离巡抚衙门不过二里之遥。我叫王忠,是巡抚雇的,叫我入天地会八卦教。我说家中有父母在堂,不敢自专。后来他屡次催我,我口中许了他,心中未能愿意。求侯爷饶命。”侯爷说:“我把你们放开,你们跟我走吧,到了巡抚衙门再作道理。”随即用手一推,把四个人推起来,都能行动,带着奔巡抚衙门。那四个人求侯爷饶命,说:“我等跟你去。”侯爷把他们给治过来带着走。

  方一到巡抚衙门里面,只见成龙说:“大哥,先把张广太放下来,然后请藩、臬两司众文武官员。”大家齐集大堂。侯爷把追跑了巡抚大人吴德之事说了一遍。大家说:“他必是一个天地会八卦教了。”张广太自己穿好了衣服,说:“此事该当如何办理?”众人默默无言,一个个也没有主意。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外边一阵大乱。少时,有人来报说:“了不得!城内街市之上已乱,都说巡抚反了!”唬得众人一阵发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马成龙苏州挂帅 倭侯爷北京请兵

诗曰:心花开处笔花生,落纸须臾幻影成。

  三尺荒坟听鬼唱,千年华表识狐烹。

  蜃楼海市能寻迹,牛鬼蛇神浪托名。

  姑妄言之姑妄听,信非于理信于情。

  话说倭侯爷与众大人在那巡抚衙门大堂议论大事,人报:“本处市面买卖俱都上门,也有逃走的,都说是巡抚反了。”藩司慧安、臬司骆承文,大家俱没有主意。先派人去到县衙,叫弹压本地面,不准逃走。少时,外边有人禀说:“有瘦马马梦太与张大虎来找侯爷。”侯爷说:“叫他们进来。”少时,二人来到里边,见了众位大人,又与侯爷说:“这一封书字,是我给送来的。”侯爷一瞧,是昨夜晚的未瞧的那封字儿。

  原来是侯爷同成龙走后,梦太甚不放心,派了一个家人去打听打听。不多一时,家人来报说:“巡抚被倭侯爷追跑了,城内街市上大乱,都说反了,不知所因何故。”张大虎说:“了不得啦!因昨夜晚上我也没得与侯爷说话,在福建会馆闹了一夜,我送来那一封字儿,侯爷也没瞧。马老哥,你我出来,咱们哥两个给送了去,叫侯爷一瞧,就知道里边有些个关系重大之事。”梦太拿出信来,二人出侯府,一直到巡抚衙门,进里边把那封字递给倭侯爷。拆开一看,上写:久违芝范,时切驰思。指山川其何远,天教先颁;愧笔墨之久疏,寸柬少寄。兹际荷香送暑,蝉韵鸣秋,遐想焕章师兄仁大人,升祉集吉,福履绥和,所以为颂。前次接到华函,祷悉种种。弟久处海岛,建树毫无,惟顽躯托庇“平安”两字,差堪慰远耳。敬启者,弟风闻会匪贼党于八月中秋在江苏有起兵之议,既为金兰至交,弟安敢袖手?是以特具寸柬,奉知阁下。或择迁善地,抑或远避他乡,统计钧裁,是所深盼。专此,即请升安!余维鉴照不宣。

  同门愚弟王勇顿首侯爷看罢,与众位大人们议论:“先递折子,奏明了康熙圣主。”又说:“今天是七月初旬,离中秋不远,倘若会匪造反,该当如何防守此城?”内中文武地面官默默无言。马成龙在旁边微然含笑,说:“你等都是些个无能之辈。这点小事,你等都办不了!”众文武官一听,内中有本江苏陆营协台、白面瘟神神枪王绪祖,此人当年是行伍出身,跟着神力王征过王金川、小金川,征过云南,智勇又全,他带着有五百白马队,是七星旗,贼人闻名丧胆,望影心惊,因此人称神枪无敌。其性如烈火,升任此处协台。先年此处有马贼,他一到打败了有几次,因此人地面相熟,此处百姓都信服他。今天一听马成龙之言,他就有些个不服,把眼睛一瞪,说:“你一个跟班的,我们与众位大人在此议论军机大事,你也敢这样无礼!”张广太说:“不可,王大人过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是在兴顺镖店救驾的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马成龙,现任京营协镇马大人。”又对成龙说:“这是本处协镇、白面瘟神王绪祖王大人。你们二位多亲多近。”王绪祖说:“原来是马兄台,小弟不知,多有冒犯!”成龙说:“王大人担待我嘴冷!”二人说些个闲话。

  众人都说:“马大人有什么高明主意,你说说我听。”马成龙说:“咱们这里有多少官兵?”藩司说:“有六千官军。”成龙说:“我有一个主意,此事如奏明圣上,必须耽延日子。倭侯爷大哥,你带着我们的那个赶车的曹六,坐船到了王家营,那里有车,坐着入都见神力王,奏请大兵,急速前来救护。这里派几位守城的,派一个带兵在城外防堵,那里如有贼来,也可支延几日。”

  大众一听,说:“此事非你不可。暂把巡抚的印请出来,作为帅印,就请尊兄暂握帅印,以防会匪。城内有我等众人办筹款,招募勇丁,设计守城。事不宜迟,就请拜印。”大家齐说有理。给成龙换了官服,请出巡抚印来。成龙拜印,在当中落座,说:“既蒙众位台爱,我暂且不能推托,一则为国出力,二则以救此急。我只有一句话说:“自今日为始,我在此处防城一百天,无论贼势浩大,一百天之内绝失不了江苏城;一百天之外,我可不能保守。”侯爷说:“那是自然。我此一去入都,大概等不了百日,我就请兵来了。众位大人要紧守城。”大家说:“不劳侯爷嘱咐,我等俱是职司防守,请马大人分派,该当如何办理,我等大家遵命!”

  成龙说:“先派人把吴德的余党拿获。”张广太带着手下人,前后一搜,并无一人。他家口俱皆逃走,就把倭侯爷拿获的那四个交县枭首示众。又派本地城守营,按四门设立巡防处,以备捉拿奸细。又把水陆两营的兵,俱皆调齐,务于明日辰刻在巡抚衙门点名,如不到者枭首示众。又派人到福建会馆,将所有贼人等物件俱皆抄来寄库,以备军务之用。将所杀的死尸俱皆掩埋。唤李贵、邹忠,带本队兵归伍。诸事办理完毕,行文调下江总兵吕庆。侯爷一瞧,办的甚好,说:“吾今天就要起身,众位大人多多分心,我要去也。”站起身来,回归侯府,带曹六雇船起身。这且不提。

  且说马成龙与张大虎、马梦太,就在巡抚衙门中用晚饭安歇。次日天明,司道首府、首县俱皆来到,请成龙升大堂,把武营的花名册交给成龙,众人议论公事。少时,外面大队俱齐:有总兵胡德、副将王绪祖,带着本营游击张杰,参将吕杰,都司张化,守备李成、王善,千总景德胜、戴德彪,把总戚文远、贺景龙;有下江总兵飞天豹吕庆亦到,齐至大堂。马成龙按册点名,拨一千兵交胡总兵,与藩、臬两司守城,四门已闭;自带五千兵,在苏州正南二十里路有一泥金岗,在那里安营。此处三面是水,正南是旱路,直通白龙滩,安下粮台。分三个大寨:左营是王绪祖,带一千马步队,立一个大寨;右营张广太,带一千马步队,立一个大寨;自己中营,带三千人,亦立一个大寨。派吕庆管理粮台事务。马成龙出离大寨,又往各处瞧瞧,回帐把张广太叫过来,附耳如此如此。在中军帐前安了十二个小帐房,广太带人看管,不准放一个人进去,如有人偷视,按军法示众。

  自己又出了一张告示:钦加二品衔、斐凌阿巴图鲁京营协镇、办理江苏军务、统领马步队军马,为晓谕事,照得本营官军人等一体知悉。如有: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退,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之谓悖军,犯者斩之;其二,呼名不应,点视不到,违期不至,动乖帅律,此之谓慢军,犯者斩之;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误,号声不鸣,此之谓惰军,犯者斩之;其四,多出怨言,怒欺主将,不听约束,跋扈⑤难治,此之谓横军,犯者斩之;其五,扬声号语,蔑视禁约,驰笑军门,此之谓轻军。犯者斩之;其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之谓欺军,犯者斩之;其七,谣言诡语,造捏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心,此之谓妖军,犯者斩之;其八,奸舌利口,妄论是非,挑拨军士,令其不和,此之谓谤军,犯者斩之;其九,所到之地,欺压百姓,逼淫妇女,此之谓奸军,犯者斩之;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之谓盗军,犯者斩之;其十一,军中议事,私自进帐,探听军机,此之谓探军,犯者斩之;其十二,或问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知之,此之谓背军,犯者斩之;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之谓怕军,犯者斩之;其十四,出起行伍,蹿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之谓乱军,犯者斩之;其十五,托伤诈病,以避征伐,带伤假死,惧而逃避,此之谓诈军,犯者斩之;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士卒结怨,此之谓干军,犯者斩之;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贱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之谓误军,犯者斩之。

  此上禁令,一体遵行毋违,特示。

  众文武官军一瞧,心中佩服。马成龙果然智勇兼全,文武精通,都有畏惧之心。先前他等大家都不信服他,都知道他是一个泥瓦匠出身,今天见他条条有法。大家又想:“古来的英雄豪杰出于微末之中: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后来官拜三齐王。”

  马成龙又升坐大帐,派守备王善买棺材五百口,不拘大小,三天交齐。

  又派人各处哨探。王善在苏州城内,在各棺材铺定了棺材,是日齐运至大营之内,见成龙交令。马成龙又派人买漆,都用漆漆好了棺材,头前画了一个红月光儿,摆在大营的前头,一个个都齐摆开。在营内众兵丁说道:“咱们大帅买这五百口棺材,所为作什么用的?”内中有人说:“我知道。这是大帅给咱们一盼望:咱们死了,一个人一口棺材,大家都有一个安身之处。”内中又有一个兵丁说道:“你别胡闹啦!死了还指望棺材里装。咱们在军营里打军需的人,有命的可以高升,无命的死在乱军之中,并无葬身之地。”大家说了会子闲话。

  只听中军帐鼓响,大帅升帐,查点军装器械,众人齐聚大帐。成龙方才点名,只见流星探马前来禀报说:“报!由白龙滩下船,有二百多辆小车,俱扮作难民的模样的,有八百多人直奔苏州而来。请大帅定夺!”成龙说:“再探!”又派副将王绪祖:“带五百步队,奔白龙滩大路,把那逃难之人拿来,听候本帅发落!”王绪祖说:“得令!”随带本队兵去了。成龙这里将军装点完。少时,只见探马来报说:“王副将有望江岗与这些逃难之人交兵,那些逃难之人俱是贼人改扮的。”成龙又派吕杰带五百马队,前去接应。直至次日天明,王绪祖、吕杰回营交令,“拿获十七名为首之贼人,听候大帅发落。”成龙吩咐军政司将他二人功劳记上,又叫将贼人带上来。

  两旁武军官下去,绑上十七名贼人,听口音俱是福建人。成龙问说:“你们都是大清国百姓,自定鼎以来,省刑罚,薄税敛,并无亏负你等之处,你等为何造反?为首之人叫作何名?”内中有一个人答言说:“我叫郭明,本是江苏人,别号人称霹雳鬼。奉我家会总爷之命,由湖北洞庭湖扮作逃难之人,来到江苏取城。后边大兵随后就到,量你这江苏省城不过弹丸之地,你所统不过是乌合之众,急速把会总爷放开,那时还可以饶你性命,保全你等一干的生灵。如若不然,那时我家太平公安会总兵到,必要替我扫仇雪恨。”要是胆小之人听郭明这些话,就给吓傻了。成龙一听,气望上一撞,吩咐左右武军官:“把这几个贼人带至营门,枭首号令!”武军官将十七名贼人绑下去,枭首号令。只见流星探马前来禀报:“有数万贼人从大江中杀奔苏州而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安天寿进兵苏州城 马成龙大战泥金岗

诗曰:花影衣香记胜游,章江九月不知秋。

  千行罗绮围银烛,几曲笙歌拥画楼。

  词客醉吟金盏落,佳人笑坠玉搔头。

  今宵得预豪华饮,散尽尘襟万斛愁。

  话说马成龙正在发放军情之际,探马来报说:“有数万贼人顺大江而来,杀奔截江渡口。”成龙吩咐:“再探!”少时,又有二次探马来报说:“群贼啸聚在截江渡口,安下粮台,立下行营,水路船只都在长江。”马成龙又吩咐:“再探!”这一次探马下去,少时,又有三次探马前来禀报说:“为首之贼,姓安,名天寿,带数万贼众,由湖北洞庭湖起首,直奔江苏而来,俱从水路至此。调马步军队前来,离此有三十里之遥。”马成龙吩咐:“左营调五百马队,派王绪祖带领,在左边扎定;右营派张广太带五百马队,左右边扎定;自领中军二千步队,旗幡招展,出离泥金岗,山口以外扎住。只见正南上杀气腾腾,遮满了半边天。又见那贼人前边的流星探马,也来望这边来探。只见正南上,遍地都是贼人,俱是八卦旗、蜈蚣幡儿,雕幡当中,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卦旗,真是无边无岸。成龙一瞧,心中说:“真乃怪道!未见外省的惊报,这些贼人是从何处而起呀?”书中交代,原来是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八路督会总、赛诸葛吴代光屡次得报:他们教中人也有被官兵剿灭,也有被杀的。四川总督派四川提督兵伐峨嵋山。他一想:一不作,二不休,就传下一道令去,天下各省是他教中人,都调齐,北五省的是:山东、山西、河南、直隶、奉天,都在河南汝宁府会兵;广西、福建、浙江、湖南、湖北,都定在江苏八月中秋会兵,取苏州;他自家杀败了四川提督,知会广东、云南,带兵也望北杀来。

  此时取苏州北路大兵,是金眼魔王安天寿,在湖广洞庭湖啸聚,有四五万贼,先进取苏州,第二路,是急先锋萧可龙,由福建南台湾会齐,进取苏州。第三路,是神棍将军李天一,由广西进兵,定于八月中秋,江苏省城会齐。妖道吴恩自带群贼,是从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起兵,先取湖北、襄阳、汉阳、武陵、黄州、贵阳、长沙、武昌、荆州、江夏,随后接应前三路大兵。北五省另有头目,以待来年才起兵,为是作为接应。

  这安天寿是由水路进发,他想别处自有他等攻取,江苏乃名胜之地,山川秀丽,财帛、美女必多于别处,故此他兼路进兵。七月初旬,他就到白龙滩了,安下老营。探马回禀说:“江苏咱们本会中人俱皆逃走,大事已泄。一字并肩王吴德逃奔四川去了。”原来江苏巡抚吴德,他与吴恩两个人,认作一家弟兄,在会匪中,是一字并肩王。他定于会匪一到,他就献城。他一逃走,福建会馆之内的人也走了。安天寿就楞了。又探得江苏省四门已闭,马成龙带着人马,扎在泥金岗。安天寿传令:“派铁锤将卜龙,带五千飞骑马队,前去取泥金岗,郝大龙、郝大彪、郝大豹、郝大虎四个人,各带三千步队,前去接应。本营留下巡风会总蒋仲元、管粮会总陶进、后军会总谢春、五军都会总鲍天庆四位大帅守营。”他带着华家八彪,自带三万大军,浩荡荡的直杀奔泥金岗而来。

  头队邪教贼人,是卜龙马队,离泥金岗不远,见正北有三千人马;左边是五百白旗,马队当中是江苏协镇王绪祖。右边有红旗,马队五百,是水师营的协镇张广太。当中有一匹黑马,马上驮着一人,头戴青泥得胜盔,二品顶戴,大花翎,灰色贵州绸的单箭袖袍,外罩红青跨马服,腰中佩着大环金丝宝刀;面如紫玉,环眉大眼,身后有一杆大旗,当中一个“马”字,上面两旁是“临敌无惧”、“勇冠三军”,那杆旗被风一吹,背后露出一个“帅”字来。身背后两旁,高高矮矮的英雄不少。卜龙一瞧,把队扎住,催马直奔当场,口中说:“对面的马成龙出来,会总爷要拿获于你!”清营众英雄一瞧,见这贼人头戴三角白绫巾,金抹额,迎门茨菇叶,鬓边双插白鹅翎儿,身穿蓝绫子箭缎袍儿,腰系英雄带,足登薄底快靴,面如瓦兽,就仿佛是砖瓦之色,怀中抱着一对镔铁轧油锤;两道环眉,一双大眼,黑眼珠滴溜溜乱转,白眼珠真白,瞪着双睛,口中大嚷说:“马成龙,你过来!我今天必要与你较量三合两趟!”马大人派王绪祖出去捉拿此贼。

  王副将自己一带马,直奔战场而来。后跟着一杆大旗,是白旗,上绣着黑七星。王绪祖头戴着青泥得胜盔,三品顶戴花翎,蓝箭袖袍,黄马褂,座下骑白马,鞍辔鲜明;面如白纸,细眉阔目,手捻长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口中大骂说:“贼人好大胆!我来也!拿获你这叛贼!”铁锤将卜龙大怒,说:“你这个匹夫,好大胆!焉敢破口伤人,我来拿你!”王绪祖拧枪就刺,卜龙用锤相迎。二人在战场之上,杀了一个棋逢对手,不分上下。王绪祖是江苏有名的豪杰,自己一想,说:“我今天要赢不了这个贼人,我万不能善罢干休!”想罢,用枪照着贼人面门一刺,贼人用锤相迎,王绪祖望后一撤,卜龙的锤就迎空了。王绪祖趁势一枪,正刺在贼人前胸,只听“哎哟”一声,红光崩冒,鲜血直流,登时贼人死尸栽于马下。

  贼队中一声喊说:“好一个小辈!休要伤我家会总,我来也!”两员步将齐声呐喊,直奔王绪祖而来,头前的那个也是三角白绫巾,鬓边双插白鹅翎儿,蓝绸子箭袖袍,大红绸子底衣,薄底快靴,手中举棍,就望下打。后边那个人也是这样的打扮,手中使一口双手岱的大刀,齐声说:“王绪祖休得逞能,何荣来也!”后边那个自通名说:“我乃管队会总何祥是也!”这两个是跟着卜龙带队大头领,今天要给卜龙报仇雪恨。王副将未走三合,一枪一个,俱皆刺死于马下,登时身死。后队有郝大龙与郝大虎,二人带兵赶到,听说卜龙阵亡身死,二人催马前来,把队伍扎住,自出了本队,说:“那个前来?敢与会总爷较量!”王绪祖一瞧,见又有六千大队,为首的两个贼头目:头一个坐骑一匹青马,身高八尺,面如晚霞;头戴三角白绫巾,银抹额,迎门茨菇叶,鬓边双插白鹅翎儿,身穿紫缎箭袖袍,品蓝绸子底衣,薄底快靴。第二个坐骑黄骠驹,鞍辔鲜明,也是头戴白绫巾,双插白鹅翎儿,粉红缎箭袖袍,薄底快靴;面如姜黄,长眉大眼,手使三尖两刃刀。头一个手使月牙开山斧。二人催马,扑奔王绪祖而来。王大人杀得性起,挥枪杀奔过去,口中大骂说:“你这一干叛国贼,望哪里走?我结果你的性命!”座下马横冲竖撞,手中枪上下翻飞。郝大龙难以招架,郝大虎刀法迟慢。两边是战鼓齐鸣,杀声一片。贼的后队安天寿已到此处,带着无数贼将,齐声喊杀,日色无光。王绪祖又战败了两个贼将。成龙吩咐鸣金收军。王大人回归本队说:“大帅,为何鸣金?我正要拿获贼人。”马成龙说:“这就是大人你的奇功。我叫张广太出去,到那里把贼人拿获就是。你先歇歇就是。”遂派张广太前去,务要把贼人拿住。

  张三大人一催马,直奔两军阵,破口大骂:“贼人哪个过来动手?”郝大彪是步将,手持铁棍,一声喊说:“好一个张广太!你望会总爷,休逞英雄!”抡棍就打,广太用手中枪急架相还,二人在战场之上动手。贼队中一声喊,又出来一个贼将,年约二十多岁,头戴三角白绫巾,鬓边双插白鹅翎儿,身穿青缎蟒箭袖袍,薄底快靴,腰系英雄带;面似茄皮,黄眉圆眼,抡手中大砍刀,照广太砍来。张三大人一见,急用枪架开。三人大战多时,不分胜败。本来张三大人不是马上的战将,焉能敌的了这两员贼将?

  自己方要败回去,只见张忠抡手中的金背刀过来,说:“贼将休要以多为胜,我来也!”飞也似直扑使大砍刀的来,叫:“贼将通名!”那个贼人说:“我乃前军统领会总杨文治是也。你是何人?”张忠自通名姓,二人动手。郝大龙在那里与广太动手。贼帅金眼魔王安天寿一催座下的花斑豹,即抡手中五鸣月牙方便铲,至阵前说:“清营你等为首的马成龙,急速前来!会总爷常常听说你是有名的英雄,今天出来与我较量,便是英雄。”

  山东马在马上一瞧,心中想到:“贼人的势大,江苏的兵少,我须得见机而作。我马成龙今天死在这里,我也不能叫贼人藐视我无能。”想罢,自己下马,换好了衣服,摘下帽子,还是身穿山东茧绸裤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鞋,小辫挽个鬏儿,手持大环金丝宝刀。大众一瞧,像个挑水的山东人,又像个老米碓坊的掌柜的。自己吩咐擂鼓,只听一声喧。山东马今天是想开了,死在阵前,不死阵后。来到安天寿的马前,成龙心中说:“今天数万贼众来抢江苏,我受侯爷重托,必须要与贼人拚命!我要死去,就全不管了。”又想:“贼人众多,几千官兵如何能敌的住?”他想罢,只见安天寿说:“来者可是马成龙?会总爷正要拿你!”山东马说:“不错!你是何人?”安天寿说:“会总爷姓安,名天寿,乃是平北大帅、太平公的便是。看你趁早投降,免得受死,不失封侯之位!”成龙说:“你这个东西,真乃大胆!待我结果于你!”抡刀就砍。从贼队中杀出无数贼将,口中大喊,齐要拿成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安会总兵退白龙滩 张协镇出探清风堡

诗曰:当花对酒屡横陈,光润平分紫玉瑛。

  方正似郎诚可敬,却嫌端重欠柔情。

  话说马成龙正与那安天寿动手,贼队中出来华家八彪:头一名华文锦,别号人称赛灵官金叉大将;二名华文秀,别号人称白面金刚单鞭会总;三名华文章,别号人称黄面太岁双锏将,四名华文英;五名华文瑞;六名华文奉;七名华文珍;八名华文玉。在云南楚雄府住家:人称“八彪”。一见安会总与马成龙动手,这八个人各摆兵刃,前来帮助。方一出队,只见那安天寿的铲早被山东马一刀削为两段,吓得安天寿拨马回归本队,传令:“调齐大兵,务要踏平泥金岗!”郝大彪亦被张广太战败,杨文治被张忠杀死,清营大获全胜。贼人安天寿与郝家五虎、华家八彪说:“调齐马步军队,观清营人马不多,何妨冲杀过去,生擒王绪祖,活捉马成龙,走马取苏州就在今日。”说罢,吩咐进兵。此时马成龙等三人回归本队。见贼人大队杀奔泥金岗而来,山东马吩咐望两旁一闪,他在当中一站,等候贼人。安天寿带大队正望前走,猛望对面一看,只见清兵大队分开,泥金岗里面露出几百尊独龙炮来。赶紧传令:“撤兵!不可前进!”后队作为前队,前队作为后队,回兵白龙滩。马成龙一见,传令进兵。左右中马步军队齐望前进,追的有三四里路,不敢深追,撤兵回归泥金岗,派探马探贼败至何处。成龙带大军回归大营,犒赏三军。派人守营门、巡墙子、护粮台。自己在中军帐与张大虎、马梦太、张广太吃酒,议论军情,直到二鼓以后。

  马成龙拉着梦太出离大帐,说:“老兄弟,今天可不是我喝醉了,我观一观星,看看贼势如何。”马梦太一笑,说:“大哥,你的底别人不知道,瞒不了兄弟我,你还懂的星斗?你把五斗、三星、十三元辰、二十八宿、九曜的星宿,你说说,我听听。”山东马说:“我跟你说着玩呢,你跟我去,哨探三军之心。贼势特大,不知三军之心如何?”二人望前走,所过帐房,也有睡觉的,也有说话的。内中有人说:“老哥们,我在营里今年整十年,没打过什么仗。今天再未想到有会匪前来,夺抢苏州。你我的父母妻子都在此处居住,倘若城池一破,你我全家尽丧。你我明天再与贼人打仗,安心要舍命杀贼,以图保护守城池。”

  成龙又望东走,直到左营,只见路东有三间帐房,里面露出灯光。成龙来至临近,隔帐房门缝望里一瞧,当中有一个马扎,上面坐着一人:年约四十以外,光头未戴帽子,身穿灰布单箭袖袍,腰系凉带,青缎快靴;赤红脸,酒糟鼻子,手内拿着一把酒壶,坐在那里喝酒。旁边地下还坐着有十数个人,都是官兵,在那里与他说话儿,说:“该睡了,天不早啦。”那个人说:“我今天一瞧,就知道咱们马大帅用兵如神,你们大家全会不懂的。我好比做一颗明珠土内埋,不知何时显放开?有朝一日时运至,也登国家九龙台。”那几个兵丁只笑,说:“你别造谣言,听我问你:你说马大人用兵如神,他买这五百口棺材作什么用啊?”那个坐马扎的说:“咱们大帅大有武侯之风,要问买这五百口棺材,这乃是一条绝妙的计策。我知道就是不能说,此乃机密大事,恐泄漏于外,那还了得!”众人说:“你又喝醉了。”马成龙在外面一听,说:“好哇!马老兄弟,你进去问问,他是姓什么?叫什么?当什么差事?我回大帐等你。”马梦太进去,说:“辛苦众位哥们!”那些个兵丁一见梦太进去,全望下拉;那喝酒的坐在那里,佯佯不理。梦太说:“朋友贵姓?”那人说:“我姓卫,名鹿,我是这左营的百总。你在那营当差?黑夜来此何干?”梦太也没穿着官衣,素常打扮。梦太说:“我在中营当差,我当什长,我来这里找人。听见你喝酒,念念叨叨的,我进来瞧瞧。”说罢,道少陪了,回归中军大帐,将此事说与成龙知道。成龙点头说:“你我咱们四个人,两个人睡,两个人值夜。”说罢,大家安歇。

  次日天明,升坐大帐,聚齐诸战将,正在议论军机大事。只见流星探马来报:“天寿兵败白龙滩。又有急先锋萧可龙由福建鹿耳门带有数万贼人,顺路杀奔江苏而来。所有州县,势如破竹。西海岸独龙关的总兵为国身死,阵亡文武官四十三员。请主帅定夺。”成龙与众人一听,面面相观,惊慌失色。成龙说:“再探!”

  又见守营门的来报说:“外面有两个人,一位姓邹的,一位姓李的,前来找张三大人。”成龙一听,心中早已明白,知道是李贵、邹忠不放心张广太,前来打听打听。知道昨天与贼人开了兵啦,二人奉夫人之命,前来探问张广太的下落。成龙传令,叫张广太带二十马队,前去探贼人虚实。张广太说:“得令!”转身出离大帐。马梦太赶紧跟出去了,见张广太把马队点好,方才要走,梦太过来说:“山东马这是望你我有交情?是望你我有仇?派你这一去上白龙滩,一则贼人势大,二来你的兵少,这不是成心害你吗?依我说,我见见他,把令箭追回去,那时间你也就不必去了。”张广太一笑,说:“好哥哥,你我兄弟身为武职,理应该临难,为国尽忠。大丈夫处事,若遇兵荒马乱之际,将死付于度处,当以马革裹尸!”说罢,转身望外就走。梦太甚是叹息。

  马梦太与张广太俱不知马成龙的心事。原来山东马一听外边有人来找张广太,他自己一想,才传这一支令箭。这是“又叫别人瞧着军令无亲,连我的朋友,我还派他去探贼哪!这样的险差事,不能派人去。”再者说,军营里要是正行营,不准找人,怕有奸细勾串。他给广太这一支令,叫他带着马队去探贼去,他不去也不妨事,外边有八方的流星探马哨探,这是叫张广太回自己帐中安置,尽朋友之情。

  张三大人乃是一位烈性的英雄,他总是想这个:“我一个人做国家的三品官,理应如是。”不但他不怨成龙,还感他做事周到,“倘若是派别人去,那时间叫众人瞧着就不好了。”自己到了外边,瞧二位拜兄在那里拉着马站定。广太说:“二位哥哥,不在衙门中照料,来此何干?”李贵、邹忠一齐说道:“我二人在衙门里,听见昨天有天地会贼人与官兵打仗,我等甚不放心。里面两位夫人也说,衙门内有姜玉在,料也无妨,他也成啦,叫我二人前来瞧瞧你们怎么样。你这是有什么差事?”广太说:“前去探贼去。”李贵说:“我二人同你一同去。”随即上马,带着官兵,奔正南大路上去。走了有七八里路,只见云生西北,雷声响亮,少时大雨如注。李贵说:“我先望前边找个避雨的所在吧。”说罢催马,一直催马望正南而去。走了约有数里之遥,只见前面有一座大庄村,烟雨之中细看,是南北的大街,路西有一座大店,店门关着,街上并无一人。

  李贵来到门外叫门,里边说:“是谁呀?”李贵说:“开开吧,我们来住店来啦。”里边出来了一个小二,把门开开,年约二十多,身穿月白布裤褂,白袜青布鞋,戴着一个草帽儿,黄脸膛,说:“你是做什么的?”李贵说:“我们住店。”那小二一瞧,见李贵身上的灰布大褂也湿了,拉着一骑花马,说:“我们这里人都逃走了,店内就是我看店,你还不快逃命,我们这正南三十多里就是贼营,你还有心住店!”李贵说:“我们是江苏水师营的,协镇张大人有紧急的差事,你不必不叫我们住。我今天要占你一个公馆。”小二笑了,说:“你在协台的衙门当什么差事?伺候那位?”二爷李贵说:“你瞧着我像个跟人么?我实告诉你说吧,连协台大人我说什么,他得听什么,好好的伺候我。”小二说:“你先别吹着玩,跟我进来,西上房内也干净;把马交给我,拴在马棚之内。”

  二人进了店,李贵一瞧,西上房五间,前出廊,后出厦,南房六间,东边马棚,北上房五间,东边大门,里头是厨房、柜房。院中甚宽大。小二把马拴在棚内,到了上房说:“你这个好大话!今天要是水师营协台大人来到,你敢说他的名字,那时间我请你喝酒。”李贵说:“我要是不敢叫他,那时间算我吹着玩;我要是叫他的时节,你请我五斤酒吧。”二人正说着,只听外面雨也住了,乱马奔腾。李贵站在西上房台阶上,瞧着是张广太带众人前来。李贵就嚷叫说:“张广太,我在这里叫你哪!快快的前来吧。”张三大人说:“我大哥又喝醉了,在那里直嚷我。”带人进去,到店内下马,唬得小二目瞪口呆。大人进了上房,在北里间屋内落座。二十个兵丁在外间屋内,先叫跑堂的给要酒,问有什么菜蔬。小二说:“有鸡。”“杀几只,白煮着也好。”小二说:“我们店中没人,叫一个人帮着我就是。”三大人派了两个兵,去到外边帮着小二作菜。

  少时,酒菜已熟,立时广太三人在屋内喝酒,二十个兵丁在外面喝。李贵到了外边去出恭去,方一到后边,顺墙根蹲下出恭。雨也不下了,他望天上一看,见墙上扒着一个蓝大脑袋,瞪着两只眼望下瞧。吓了李贵一跳,想要起来,地下一滑,已然拉出半截;他望下一坐,又坐进去了,站起来手提着裤子,望西屋内跑,说:“吓死我也!”广太说:“嚷什么,大哥?”李贵定了神,自己又把中衣擦干净了,到屋内说:“是我自己肝火旺,抬头望上一看,仿佛像有一个人在墙上扒着,吓得我一跳。快要几壶酒喝吧,咱们大家喝完了好走,探贼去。”又叫小二要二十多壶酒,给外边拿出去;屋内三人又喝了几壶酒,头上觉着发晕,一个个翻身栽倒就地。从外边进来了一人,举刀照着张广太就剁。不知张三大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张广太店中遇仇人 赛展雄山寨救豪杰

诗曰:征衣颠倒乱乌催,铃铎声中短梦回。

  河月白移鸦背晓,岭云青入马头来。

  关心霖雨欣成岁,对面明山熟称才。

  报道及门新绾绶,为听兴颂喜衔杯。

  话说张广太在这清风堡内避雨吃酒,正喝了有几壶酒,头晕眼黑,不省人事,栽倒就地,不能动转。外边那二十多个后丁已栽倒在地,不能行动,俱皆受了蒙汗药酒,原来是李贵瞧见有一个蓝大脑袋扒在墙上,就是那个人。他跳下去,从前面叫开了门,进去到了柜房。小二说:“二教师爷来啦吗?有什么事?”那个人说:“没事。我问你,上房屋内住的是什么人?”小二说:“是巡河副将张广太张三大人。”那个人说:“好,原来是我的对头冤家。来,你把我这一包药下在酒内,如他要酒之时,把药酒给他拿去,我要报仇雪恨!你把这事给我办好了,我必重赏于你。”小二不敢不遵,把酒内药掺好了,上房之中又要酒,小二把酒拿到上房。那一个人在西上房窗户以外偷听,见张广太三人麻倒,他叫小二把门关好了,不准放一人进来。他拉出金背刀,说:“张广太,你也有今日!我非把你碎尸万段,万不能少剁你一刀!”蹿进了里间屋内,过去一瞧,当中穿银灰摹本级箭袖袍的,是张广太,那两个人不像作官的模样。先把张广太的辫子一提,抡起金背刀,照着张广太脖颈方要望下剁,只听店门外边有人打门,说:“快开门!宋伙计,快开门吧!大寨主爷来了。”那要杀张广太之人说:“别开!我出去瞧瞧再说。”小二不敢开门,只听“克嚓”一声,早被外边叫门的人推开,进来有四十多个人。

  为首那个,是蓝绸子的包头,蓝绸子裤褂,青缎快靴;淡黄脸膛,长眉大眼,手中拿着双刀。那四十多个人都是拿着枪刀,在院中站定,说:“原来二弟,你拿刀要杀谁呀?”那个人说:“大哥,是你叫门,我要早知道是你叫门,早把那小辈杀啦!”那黄面目的英雄说:“二弟,你要杀谁?你说我听。”那二寨主说:“大哥,就是与我有仇的那个张广太。我各处找,俱不知下落,不想今天在此处相遇。我料想大哥你回去啦,不想是你来在此处。雨也住了。你等去先把店门关上,再到西上房,去把张广太那些个人都给我把他们捆出来,那时再作道理。”这四十多人进西上房之内,把张三大人三个人与那二十个兵丁,俱搬在外边院中。二寨主说:“大哥,我先把张广太给杀了。”那位淡黄面目的大寨主说:“二弟不可这样胡为。当年杀死咱们大哥那个人,是武清县河西务的张广太,咱们不可杀错了好人。先把他捆上,然后再用解药把他们解过来,问一问他是河西务的张广太不是。世界上同名同姓之人不少,不可粗鲁。”遂吩咐:“来人!把这些人先捆好,然后用解药给解过来。我问一问,如不是咱们那个对头冤家,咱们好好的把人家放了就是。”二寨主说:“就是那么办啦。”众人把张三大人等捆好了,用解药给解过来,苏醒多时,睁眼一看,觉得膀臂被人家捆上了。张广太说:“好大胆匹夫!原来是贼店,还不把我给放开?”李贵、邹忠破口大骂说:“你这些个贼人,今天瞎了眼,擅敢把协镇大人给谋害了!”那二寨主说:“你等且慢,我先问你们是哪里的?这店里也不是贼店,寨主爷拿你所为报仇雪恨!”那大寨主说:“你们三个听真,与我们有大仇的,是北京武清县的人张广太。我们要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你们三个要不是,可趁早说明白了。”张三大人一听,心中说:“这些个贼人用这话绕我,叫我临死还得输了嘴。此事我焉能受他人之计?”随即答言说:“你等这些个贼人,既说我与你们有仇,我正是京都顺天府武清县河西务的张广太!你要杀就杀,何必多问!”那二寨主说:“大哥,你不必多问。我正找不着他,待我先杀了他,替我兄长报仇雪恨!”说罢,抡刀就要往下剁。大寨主说:“二弟且慢,我还有句话说。”又问李贵、邹忠说:“你两个人是他的朋友,他到底是姓什么,叫什么哪?”李贵说:“放你妈的屁!我三弟早就告诉你,你为何还问我,是怎么回事哪?”二寨主一听,说:“大哥,你不必多问他,我先杀了张广太,然后再说吧。”举起手中的刀,照定三大人的脖颈望下就剁。大寨主一瞧,后面飞身一脚,正中在二寨主的胳膊上,“当啷啷”一声,二寨主那口刀就扔在就地,一转身,说“好哇!你为何反帮助外人动手?这是所因何故?”大寨主说:“不是我踢你,在这清风堡店内惹出一场大祸。此地乃江苏地面,杀完了,倘若是走漏了消息,那时岂不连累店家?我在旁边要说你,恐怕晚了,故此我踢你一下。二弟,你不必多心,咱们把他带回山寨,任凭杀剐存留,劣兄绝不管闲事。”二寨主说:“我只要给我哥哥报仇雪恨,万不能饶他!”吩咐众喽兵:“把他们的马拉出来,将这几个人都捆好了,驮在马上回山。”又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说:“小二,这是白银二十余两,给你吧,他们与我有仇,你与我无仇呀,不能白使唤你,你拿着作为零用,我等去也。”

  二位寨主带着四十多个喽兵,把那二十三个人驮在马上,他二人骑了两匹马,出离了清风堡,一直望南。张广太不认得这两寨主,也不知在何处与他结下冤仇,又想不起来,心中甚是烦闷。又瞧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不像天地会,心中不解其意,口内骂不绝声,又不能问。

  瞧着走了有数里之遥,正南有一座山口,进了山口走了不远,又望西走,一片沙场。正北是山,山上有寨,只听外边树林内一片声喧,出来了四五百人,齐说:“接二位寨主!”请了一个安,两旁一站。那为首大寨主说:“到山上再说。”一同到了山寨,二寨主说:“你我在分金厅上落座。”这座大山寨分金厅是明着五间,东西配房各十间,后边俱是军装库、粮草等物,两旁摆着刀枪架子。大厅头前,埋着四根黄松木的柱子,俱有六尺来高,为的是开膛摘心用的。叫喽兵先把张广太三个人捆在东边那柱子,上用凉水浇头,开膛摘心。手下喽兵把三个人捆好,把大木盆放在三个人的跟前;又挑过两桶水来,拿过一把牛耳尖刀,说:“请二位寨主,是叫谁杀他?”二寨主说:“待我亲自动手!”

  方站起身来,要杀张广太,大寨主说:“二弟且慢,我有几句话望你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大哥已然被张广太给杀了,事到如今,若依我之见,倒作个整人情,把他们放了。”二寨主一闻此言,气往上一冲,说:“你是我师兄,死的是我哥哥,活着时节待你也不错,教你能为武艺。今天我把仇人拿住,你不说替我哥哥报仇,你反说把他放了。今天我非杀他不可!”大寨主说:“你望张广太有仇,你望别人也有仇吗?那姓邹的与姓李的,连这二十个兵,你都交给我,我不能放他们,带在后边,由我发落。还有一件事,大哥被害的那一张图样请出来,当中供好了,你祭奠祭奠,磕几个头;然后把这张广太开膛,把他的人心也放在桌儿上。我也不管了,你就这样办理吧!”先叫人把李贵、邹忠松开,拉到后空房之内,把那二十个兵丁就抬到后边去。李贵破口大骂说:“小子们,你先把你李大爷给杀了吧!”邹忠也是骂贼。惟有张广太一瞧,把两个拜兄弟搭在后边,自己也不言语,心内说:“大丈夫视死如归,何必多想,无奈我不知道与这个贼人有何仇恨?”那位大寨主过来说:“我也救不了你了,我也不忍心瞧着你死,我到后边去了。”

  大寨主走后,过来几个喽兵,在分金厅前头摆了一张八仙桌,从里边出来一个喽兵,手中拿着一卷画儿,在那柱子上钉了一个钉儿,把那轴画儿挂上。张三大人一瞧,心中想到:“我倒是瞧瞧那画上是怎么回事。”只见那个喽兵把画儿挂上,上面画的是一个葡萄架,葡萄架底下搁着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少妇,画的是千娇百媚,万种风流,不亚当年西施女。旁边站着一个少年男子,不是大清国的打扮,穿的是古来的衣襟,头上戴如意巾,双垂灯笼走穗,迎面八宝珠,身穿百花打子袄,白绫袜子,云履鞋,年约二十多岁,把那少妇两条腿用手一拿,要行那云雨之事。张广太一瞧,心中说:“这是《金瓶梅》潘金莲大闹葡萄架。他说我杀了他哥哥,我永远不做那苟且之事,真是怪道!”那二寨主一瞧,说:“你这些个混帐!在此把我的一张玩意儿拿出来何干?这是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还不给我拿开吗!我哥哥的那一轴影像,是在我住的那间屋内箱子里边,一轴旧的。”

  那一个喽兵又去到里边屋内,拿了那一轴字画儿来,上面挂好了。张广太一瞧,上面是画了一片水,水上有几只官船,船上有一杆黄旗,上面有字,是“钦命上海道哈”。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头戴着青色绸子罩头帽,灰色绸子夹裤夹袄,薄底青缎子快靴,看那面目仿佛像自己的模样。又见那边有一只船,船上有二十多个贼,为首有一个蓝面目的大汉,手中拿一口金背刀,在那里站定,咽喉之上着了一避血桷,是被那个少年穿灰色的英雄打的。张三大人一瞧,才知道是当年在沧州杀水寇,跟哈四大人之时结下了冤仇。此时自己才明白,也不言语了也不知那两位寨主姓什么,叫什么,自己惟有闭目等死而已。

  又见过来了一个喽兵,年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青衣服,手中拿着一口刀,他在那三大人面前站定。只听二寨主说:“杀他!取出他人心,再作道理!”只见那一个喽兵手拿明晃晃的那一把钢刀,他来在张三大人的面前,把那一把牛耳尖刀手中一拿,照着广太的心中,刀尖望着那心嘴上一刺,只听得“噗哧”一声,红光崩冒,鲜血直流。不知广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韩寨主闻信访胞妹 萧可龙会兵抢苏州

诗曰:东马南狐史具存,要将谰语遣朝昏。

  雌雄鸡已祠秦闉,内外蛇还斗郑门。

  行处蜣螂仍化羽,梦中蝴蝶与招魂。

  空花幻影凭谁解,待向通人细讨论。

  话说二寨主叫那个喽兵开张广太的膛,刀尖方要入前胸,后边来了一支袖箭,正中那喽兵的手腕子上,“扑哧”的一声,是那支箭中在手上,鲜血直流,是那喽兵的手流了血了,把那牛耳尖刀也扔了。二寨主回头一看,见是大寨主,不由无名火起,说:“大哥,你屡次要救张广太,是所因何故?”原来这位大寨主姓谢,名禄,别号人称赛展雄,原籍是天津府沧州人氏,乃是大盗韩成公的门徒。自幼父母双亡,从师学艺,练会了拳脚、棍棒。因为韩成公被害之后,他逃走外省,到了此处山口。这山名青龙山丹凤岭,有一个山贼,名叫金四虎,带着有五百多喽兵下山,打劫过往客官,正遇谢禄,二人一交手,金四虎被谢禄一镖打死,过来了好几个喽兵头目,说:“寨主已死,这位英雄本领甚好,就请为本山之主!”大家跪倒,请谢禄上山。谢爷也是没有甚么准住处,何妨暂在此山住下,耐等时来,再为打算。就上山查点仓库军装、喽兵的花名册。在山寨三天,就传下一支令,说:“头一件,不准抢夺妇女;第二件,不准进近山的村庄,欺负人家。”每日传授这些喽兵练刀枪、棍棒,住了三年有余。这一日,他二师弟韩虎找他来啦,接到山寨摆酒,二人提起昔年之事,问韩虎说:“你大哥韩龙与师妹韩红玉现在哪里?”韩虎叹了一口气,说:“我大哥韩龙是那年在沧州河口,带着些个绿林的英雄,在河口截抢一只官船,那船上有一个人甚是勇猛,自通他姓张,行三,把我大哥杀死。我后来一访问,那姓张的是武清县西河务的人,名叫张广太,跟的是上海道台哈红阿。我要替我哥哥报仇雪恨,我找到上海,又听说是他升往外省去了。我访问妹妹红玉,并不知下落。因此我在各处云游,一则寻找小妹的下落;二则找仇人,我要替兄长报仇雪恨。今天得遇兄台,也是三生有幸。”谢禄也把自己别后的事情说了一回,就留他在这青龙山为二寨主。

  今天是二人听说是天地会反了,二人下山探听探听贼的粮台在于何处,他二人打算着要抢贼的粮草。二人分两路哨探去了,正遇下雨,二寨主回到清见堡,遇见了张广太,也是冤家对头窄路相逢,他正要杀,谢禄也赶到,拿至山寨。谢禄实心要救张广太,无奈他又不肯得罪师弟,故此躲在后面,听见那李贵、邹忠说:“咱哥儿俩不想今朝死在这里。”李贵说:“二弟,你不必胡思,念你我与三弟今天被山贼所害,咱们这一点灵魂不散,给咱们弟媳托一个梦,他两个人俱是全身的本事。胡氏弟媳,他兄长现任保定府协台胡忠孝;那韩氏弟媳,他娘家是沧州人氏,他父亲韩成公被杀,他还有两个兄长,我常听他对我说,一个叫金睛太岁韩龙,一个叫蓝面天王韩虎。”这赛展雄一听,说:“不好!”进了屋子,说:“你二人方才说的是些个什么?再照样说一回,我听听。”李贵知道这大寨主是一个好人,又把与邹爷方才说的话说了一回。谢寨主问说:“你等果然知道韩红玉是张广太之妻吗?”那李爷说:“一点不假。”谢禄说:“既然不假,何人为媒?何人给他们办事?”李贵又把张广太当年之事说了一回。谢禄转身望外就走,方一到前厅,只见那个喽兵在那里用刀要刺张广太的前胸。谢爷是急啦,说话也来不及,乃掏出一支镖,照着那个喽兵就是一袖箭,正中那个喽兵的手上。二寨主冲冲大怒,说:“好一个谢禄!屡次拦阻于我,是所因何故?”

  过来就要与谢爷动手。谢禄说:“你不必着急,我有话与你说。咱们老人家就留下你兄弟二人,还有别人没有?”韩虎说:“还有我那命苦的妹妹韩红玉,不知他现在哪里?”谢禄说:“就是张三大人之妻。”韩虎说:“你怎么骂我呀?我妹妹焉能给他为妻!”谢禄说:“你不信,你去到江苏水师营的协台衙门就见着了。”韩虎说:“来人!给我鞴马,天也黑了,我去那里访问访问再说。可不准把张广太给放了!”那被袖箭打的喽兵也就过来说:“二寨主交给我看他,万也走不了他!”

  韩虎上马,下山奔副将衙门去。走了有一夜,天色大亮,到了副将衙门以外,见有两个老门军坐在那里说闲话。那个年迈的门军说:“老弟,你不知道,我今年六十二岁,在营内有三十多年,也没有瞧着今年这样乱。”韩虎过去说:“二位,这里是副将衙门,里面有一位夫人韩红玉吗?”那个老门军一瞧他长的五短身材,蓝脸膛;穿着一身青,拉着一匹马,说话很楞。见他一问,这两个人回头一瞧姜玉来了,说:“你问那位吧。”韩虎一瞧姜玉,穿着青洋绉大衫,青缎靴子;淡黄脸膛,蛤蟆嘴,一脸酒糟刺。韩虎一瞧,说:“你知道这是张广太的衙门?我问你,韩红玉在这里吗?”姜玉一听,气往上冲,过去照着那个韩虎脸上就是一掌。韩虎也没有防备,正打在鼻子上,鲜血流出来了。姜小爷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这还了得,满嘴胡说的都是什么话!”韩虎过来挥拳就要打,那两个老门军过来说:“朋友,且慢着,你问这话是因何而起?大清早晨的,你就这样满嘴里胡说,提我们大人与夫人的名姓,你还讲打哪?”韩虎说:“我来找我妹妹韩氏红玉。”姜小爷一听,说:“原来是韩大舅,我不知道,你别怪我。我进里面去禀报一声,叫里边我三婶母也喜欢喜欢。你可别走,我进去回禀去。”

  姜玉进去,里边韩氏夫人与胡氏夫人方才梳妆完毕,正在那里吃茶。见姜玉笑嘻嘻的说:“二位婶母,我方才到外边遇到亲戚啦!我韩舅舅来在衙门外,他说话也有点粗鲁,我们两个还闹起来了。后来有人劝开,我一问,方知道是韩舅舅到了。”韩氏又细问了一遍,说:“你快出去,有请!听你说,许是你二舅来啦。”姜玉出来说:“韩二舅,里边有请!”韩虎跟着姜玉进去,到了里边,是上房五间,东西配房各三间。从上房内,韩氏、胡氏二位夫人出来迎接,还有四五个老妈儿跟随。韩红玉一瞧二哥,自从家中分手,天南地北,音信不通。这韩虎他又是一个粗鲁人,兄妹见面,痛哭一场。让到屋内落座,老妈倒过茶来。

  韩红玉说了自己分手的那些苦处,又问说:“二哥,你当年在哪里哪?

  干什么为生?我那大哥他在哪里哪?”韩虎“欸”了一声,说:“我当时你别管我作什么,大哥是被人家给杀了,我也不能报仇。”韩氏夫人一听,不由有气,说:“二哥你还是英雄男子汉,连自己哥哥的仇都不能报了?你告诉我,我必要替大哥报仇雪恨!”韩虎一摆手,说:“不成!此时这仇人我倒拿住了,有心要报仇,无奈我一见贤妹你,我就不能给哥哥报仇啦!”韩红玉一听,说:“二哥,你说这话,我真不明白,你到底说是谁呀?”韩虎说:“你问,你也是白问。”韩氏红玉说:“我倒问问是姓什么?叫什么?你不成,还有我哪!拿住那害我哥哥的,非把他碎尸万段,方除我胸中之气!”韩虎说:“你当真要问?就是巡河副将张广太,把你我哥哥给杀在沧州河口。”韩红玉一听,把脸一红,他心中说:“那可杀不的!”自己楞了半天,说:“自顾咱们说话,我也没给你们引见引见,那是我的胡氏姐姐,这是我二哥。”胡赛花道了一个“万福”,韩虎还了一个揖。他自己也不多说话,胡氏夫人问了几句闲话。他站起来要走,韩氏说:“何必忙,吃完了早饭再走吧。”韩虎说:“你不知道,我也不必细说,那张广太还在我山寨内绑着呢。我在清风堡店内拿的他。我要走了。”说完了话,站起身来望外就走,姜小爷说:“跟你去吧!”韩虎也没听见,到了外边,把自己那一匹马拉过来,上马就走。

  到了山寨,见里面大家正在那吃酒之际,张广太在上座。他原来是他昨夜晚上走了之时,大寨主把张三大人就放下来,又叫人去把邹、李二人放下来,也把那二十名官兵放下来,大家吃酒。谢禄自通名姓,说:“张三大人,我二弟他是个粗鲁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凡事都看在我的面上。再说,咱们也是这样亲戚,不知不罪。”广太说:“大哥,我方才多蒙护庇,今已然都知道是亲戚了。这事也不怨韩二寨主。我当初未得时之时,跟哈四大人在沧州,不错,是杀了一伙水寇,我也不知是谁。今日来到此处,我不想遇见此事。”大家喝完了酒,天已有三更时分,大家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起来,广太要走,谢禄说:“大人再少屈片刻。吃完了早饭,再等着我二弟回来,我与他商议商议,带着我们这山寨之众,求大人收用,这就改邪归正。”张广太说:“此事甚好。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你二人也得个出身上进之道。我可不是统兵的大帅,我们马成龙大哥管理这马步军队,我是奉命来到此处探贼,只因昨天下起雨来,我在那清风堡店内遇见你们,我还未去探贼。那教匪贼人营扎在何处?还有多少贼兵?”谢禄说:“大人不必惦念。我派一个头目带本山二十个人,去哨探天地会八卦教的虚实,回来报你我知道就是。”探马走后,他与广太三人,连他四个人喝着酒。天有日色西斜之时,只见韩虎进来一瞧,谢禄说:“二弟,还不给三大人赔罪吗?”韩虎说:“张大人,咱们都是亲戚,不必念那昨天之事。”谢禄把要归降、带喽兵去打贼的话说了。韩虎很愿意,他又给张广太赔了罪。张三大人说:“二哥,咱们既往不咎,喝酒吧!”正喝着酒,探兵来报说:“安天寿又添了九万兵,又来了一个带兵的头目,叫急先锋萧可龙。”广太说:“咱们走吧,回归大营”二位寨主放火烧了山寨,带领八百喽兵,跟着张广太一直的奔泥金岗去了。

  到了泥金岗,天有四鼓时分,到了就在那正东安营,天色大亮,带着韩虎、谢禄,说:“李贵、邹忠二位哥哥,你们回衙门去吧,我要进营先见大帅。”又叫韩虎、谢禄在营门外站定,自己先进去,正见成龙升帐议论公事。又见流星探马跑上了大帐,说:“报禀大帅,天地会三路走马抢苏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众英雄大战萧可龙 王天宠金镖定苏州

诗曰:秋潮卷堞画旗开,铁骑银髯上战台。

  诸葛有谋偏不用,子山作赋但名哀。

  胸中愁愤向谁吐,眼底干城几辈才。

  海国苍生焦烂后,隔江犹望谢安来。

  话说成龙正在大帐议论军情,探子来报说:“急先锋萧可龙由福建鹿耳门进兵,图抢十海岛,所过州县,势如破竹。近日与安天寿合兵在白龙滩,今天调齐三路马步军队,杀奔泥金岗而来。”成龙吩咐:“再探!”探马下去,广太上了大帐,见成龙行礼,说:“大帅在上,我前天奉命哨探白龙滩,安天寿与萧可龙合兵一处,贼势浩大,元帅须善防之。还有卑职路过青龙山,有本处的团练乡勇八百名,有两个团头,一名谢禄,一名韩虎,愿举义兵帮助大帅退贼。他二人现在营门外等候大帅军令,八百练勇扎在正东不远。”山东马一瞧张广太回来,心中认着他没探贼去,今天一听回禀,才知道他实在是去了,连忙吩咐军政司:“记张广太大功一次。”又传令出,将谢禄、韩虎传进来。手下武军官出营门,一瞧谢禄、韩虎,说:“大帅传你二人进去。”二人随令进营门,一瞧那一种威严,甚是可怕。正当中坐定马成龙,面如紫玉,扫帚眉,大环眼;头戴青泥得胜盔,大花翎,二品顶戴。左边是陆营的总镇王绪祖,右边是权营义长总理营务处下江总镇飞天豹吕庆,两旁站定有参、副、游、都、守、千、把、外委、兵,左右五百亲兵队,俱都是怀中抱着披刀。这一班武官,有花翎的花翎乱摆,无花翎的插尾摇摇,官兵都是号衣战裙。谢禄、韩虎二人虽则占山为寇,总未见过这军的威严。两旁刀斧手、旗牌官,真是令下山摇动,帐上鬼神惊。两个人跪倒在地,谢禄不敢说话。韩虎楞头楞脑似的却敢说舌,说:“大帅,我叫韩虎,他叫谢禄。我们两个是青龙山的大大王、二大王,带着八百喽兵前来归降。”

  马成龙一听,不像官话,见韩虎一脸的野性,“这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想罢,把虎掌一拍,说:“好一个胆大的山寇,分明是与贼同伙前来卧底。左右刀斧手,将这两个山寇给我绑好,推出营门外枭首级,前来见我!”左右一声答应,将二人绑好,推出大帐去了。张广太过来说:“刀下留人!”说:“大帅不可,这两个人说话有些鲁莽,求大帅念其山野无知之人,不必望他一般见识,看在职员身上。”成龙说:“这有令箭一支,把他二人给我带进帐来。”

  广太出了帐,到了营门以外,只见韩虎望谢禄二人说话。韩虎说:“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这必是那张广太那小辈出的主意,把咱们两人诓到这里来,给杀了。好哇,死后也饶不了他,做了鬼把他也捉了去!”正说之间,广太来到二人面前,说:“二人不必多疑,我特意前来救你二人。”吩咐把他二人绑给松开。广太说道:“方才是你把话说错了。你别说你是青龙山的大王,你就说你在那里住家;手下带的别说的喽兵,你说是团练乡勇。走吧,跟我回去,照着我这样说话。”广太带二人转回大帐。韩虎说:“谢过元帅不斩之恩。方才我说错了,别说是青龙山的山大王,就说是在那里住家;我手下带的人,别说是喽兵,就说是团练乡勇。”成龙说:“把你二人的队伍调齐,在泥金岗外,不必换旗帜。少时有一场凶杀恶战。”方才吩咐已毕,只见探马又来报道:“贼离此有三十里之遥。”成龙调左营张广太带五百马队居左,右营王绪祖带五百马队居右,自统中军二千马队,派飞天豹吕庆护理粮台底营。

  成龙带大队出泥金岗南口以外,一瞧谢禄、韩虎那八百飞虎兵,看此精锐,俱在当年。两杆门旗是“青龙山”,谢禄在步下使的是双刀,韩虎使的是金背刀;一个黄脸膛,一个蓝脸膛,成龙甚喜。只见正南尘沙荡扬,土雨翻飞,杀气腾腾,遮住日色的光华。成龙正观看之际,只见从正南如旋风相似,来了五千马队。两杆白门旗,分为左右,当中一杆白八卦旗,大纛以下有一匹青马,马上驮定一人。那为首的贼将跳下马来,瞧他身高约有一丈,头戴三角白绫巾,金抹额,鬓边双插白鹅翎,迎门茨菇叶,身穿宝蓝缎子箭袖袍,紫战裙腰系英雄带,足登白底快靴;面如晚霞,两道红眉毛,一双大环眼,鼻梁高满,四方口,海下一部黄焦焦的红胡须;腰中佩带绿鲨鱼鞘的太平刀,手中擎着一条浑铁点钢枪,人是英雄,马是豪杰,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两旁站着步下四员偏将,全是齐眉棍一条。再望贼的后队一瞧,但见那尘沙荡扬,遍地是贼。八卦旗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围着带兵的头目,俱在八卦旗下,大约总有二百多个头目,漫山遍野而来。成龙看罢,遂问:“那位大人先将贼人前驱拿住?”旁边有副将王绪祖答应,催马出离本队,直扑贼人先锋队而去。

  原来是安天寿兵退白龙滩,正待要想奇计暗取苏州,远探报道:“急先锋萧可龙大队全军至此。”安天寿派谢家五虎前去迎接,还有华家八彪将。急先锋萧可龙迎到子午营,他的大队也扎在此处。两军合为一处,共有十六万贼兵,水路的船又不少。这萧可龙带着二十四员贼将。俱都是能征惯战的英雄。内中有一个军师,姓马,名通,人称莲花道。此人善晓妖术邪法,乃是八路督会总赛诸葛吴代光的徒弟,跟萧可龙为兼军都会总,一同萧可龙来至安天寿的大寨。安天寿说:“萧兵主,你我奉八路督会总的篆牌,定于八月中秋在江苏省城会兵,与李天一大家共取苏州。此处分兵三江两广,地面俱归咱们天地会教中,不想一字并肩王、二督会总吴德机关泄露,自己逃向峨嵋山去了。福建会馆有老龙神马凤山师,带在会总任山共有十一家会总,在此处卧底。事到如今,俱皆死去、逃去,不知下落。我带兵到之时,有马成龙在泥金岗扎队,我打了一个败仗,我故兵退此处。事到如今,二弟至此,有什么高明主意?”萧可龙说:“安大哥不必多虑,小弟至此明天进兵,管保走马得苏州,不费吹灰之力。我有一员勇将,也在云南八勇之内,此人姓杨,名芳,人称云南五勇士、铁枪无敌大会总,现在带前营先锋队,逢山开路,遇水成桥。明天我派他带前部马队,我自居中军,安会总你带后队,作为接应。兵分三路,踏平泥金岗,生擒马成龙,活捉顾焕章,务要进取苏州城!”说罢,大家喝酒,直吃到月上三竿,方才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派杨芳为先锋,进兵泥金岗,率大队贼军进兵前敌,带领的是飞虎队铁枪无敌大会总。一瞧泥金岗扎着一支官兵,左边有五百马队,右边有五百马队,当中倒有二千步队,有一对门旗,上边那一杆是“临敌无惧”,下边这一杯是“勇冠三军”,当中一杆大作纛,旗下有带兵的大帅。只见右边队内出来了一员武将,身背后有一杆白七星旗,白马上骑着一位英雄,手擎着虎头錾金枪,一声大骂说:“好一班的天地会八卦教的贼人!来,来,来!与我白面瘟神王绪祖较量几合。你快通名姓!你是叫什么名字?你家王大人枪下不死无名之鬼!”这说书的每逢对阵,必要各问名姓,这是为何哪?所为的是得胜前来报功,杀死是有名的贼将。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那贼将闻听,说:“王绪祖,你不必逞英雄!我乃是云南八勇士之内的英雄,我名杨芳,别号人称云南五勇士、铁枪无敌大会总的便是。来!你与我战三百合,才算你是一个英雄哪!”王绪祖说:“好大胆的教匪,焉敢这样无礼!”拧手中枪,照定杨芳就刺。杨芳用手中枪就望上相迎。两个人都是使枪,真称起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二人战够多时,难分高低上下。杀的王绪祖怒起,说:“好一个小辈!”自己把家传的那神枪的门路施展开了,照着杨芳面门一刺,杨芳急用枪相还。王绪祖把手中枪望后一抽,那贼人的枪就迎空了。王绪祖趁势一枪,把杨芳刺于马下。后边有跟王大人的,过去把着级割下。那边又过来了郝大龙,也被王副将结果性命。郝大虎与郝大彪、郝大豹,俱死在王大人的枪下。恼怒了那为首的急先锋,他一摆倭瓜紫金锤,一催座下黑麒麟,大嚷一声说:“王绪祖,休要逞能!来,来,会总爷与你分个上下!”照着王大人催马杀来。

  王绪祖抬头一看,但则见那员贼将甚是雄壮:头上戴三岔白绫冠,二龙斗宝,金抹额,鬓插白鹅翎儿,身穿紫缎子箭袖袍,蓝战裙,大红绸子中衣,青缎子快靴;面如青泥,两道重眉,一双大环眼,方面大耳,海下微有胡须,是连鬓络腮,露出两胡子茬儿来。坐骑的那一匹黑麒麟,真是:走阵急,蹿崖快,蹿山跳涧如平迈;好似铁脚黑麒麟,日行千里的乌蟹寨。

  王绪祖看罢,心中说:“细看此人,倒是一团的威风,我与他要是动手,必须小心才是。”看罢,说:“贼人通名!”那边一听,说:“你要问我,我乃是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八路督会总殿前官拜威勇侯、平北大将军,总领福建、广西马步军队督会总、急先锋萧可龙。你是何人?要知时达务,理应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早归降我们,免遭涂炭之苦!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人人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你大清自入关以来,不思收揽英雄,权臣用事,常有含冤的英雄受那势利不人之气。我家八路督会总自起义以来,得了天书三卷,所谓应天顺人。我瞧你这江苏地面,官兵不过几千之众,战将也没有什么出类拔萃之人,何不早早的归降,以图上进之道!”王绪祖一听,说:“你这一个无知的匹夫!我乃是堂堂正正奇男子,受大清国的皇恩,焉能像你这些个无知的匪贼,不知三纲、四大、五常、天地君亲师的贼人!来,待我先杀你这匹夫!”拧枪就刺。只见那萧可龙把手中的锤望上一扬,分左右手分开,见枪奔面门而来,他用那锤望外一推,那王绪祖的枪几乎撒手,马望南一蹿,在贼人的马东边望南走。萧可龙用双锤盖顶一砸,王副将打算要躲也来不及了,脚一甩镫,望马前一跳。急先锋的那两柄锤正从他脊背上擦着砸在那匹坐骑的腰上,把那马砸死,王副将败回本队。成龙又派吕杰出去,也带伤败回来。守备王善出去阵亡。书要简短,一连败清营九阵。

  山东马又派马梦太出去。瘦马正与那些个参、游、都、守在那里吹哪,说:“这个贼,我出去就把他结果性命,不用费事。”方说到这里,听成龙那里派他出去,自己拿短把刀到了阵前。那萧可龙杀的性起,下了马,自己摆着锤要战。马梦太还是与人家说了好些个贫话,抡刀就望下剁。急先锋的锤望上一迎,把那梦太的短把刀磕飞。梦太回身要跑,被人家一脚踢在背后,扒在就地。萧可龙过去用脚蹬着,把双锤一举望下就砸。不知梦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张广太酣战急先锋 萧可龙出遇王天宠

诗曰:零脂剩粉旧池溏,艳雨凄风古战场。

  一点红心千载血,几分黄土六朝香。

  人归拾翠时将晚,花落留春住不妨。

  未免有情情缱绻,鹧鸪啼罢又斜阳。

  话说马梦太在两军阵前正被萧可龙一脚踢倒在地,脊背朝上。那萧可龙他用脚蹬着马梦太,说:“好一个无名小辈!也来在我跟前送死!”马成龙与众人一瞧,说:“不好!马梦太要死在贼人之手。”大家干瞧着,也是救不了他。只见萧可龙摆锤大笑,说:“不想你等都是些个无能之辈!”方举锤望下打,只见一阵尘沙,梦太抓刀就望回跑。原来是梦太他被萧可龙踢倒,自料想活不了,用手抓了一把土,望着贼人面门一扬,迷了他的两目,闹了一嘴土,萧可龙脚蹬不稳,望后退了两步,马梦太自己抓刀跑回了本队。萧可龙说:“好一听混帐东西!你不是朋友!楞把我给闹了一脸土。我再要拿住你,绝不饶你!”

  只见张广太催马出离了本队,大喊:“贼人真可恼,你望哪里走!我必要生擒你这小辈!”原来是张三大人他在本队之内一瞧,说:“这些个贼人来的势大,怕今天泥金岗不好,我受国家皇恩浩荡,我何不去与那个贼人拚命!”催马直到阵前,自己想:“能死阵前,不死阵后!”一拧手中的枪,他大骂贼人。那萧可龙一瞧见张广太,又听得那身背后有人说:“会总爷,你不可放走来的这人,他就是当初的张广太,也是咱们教中人,反了归降大清。会总爷,你老人家必要把他拿住就是了!”萧可龙一见广太端枪奔自己刺来,他那倭瓜擂鼓金锤望外一磕,张三大人如何敌的住,那支枪早就松手啦,腿望外一磕,卷回马来,一直的望回就跑。

  只见那边对面来了一个英雄,大嚷说:“张三大人不必着急,我来拿这贼人!”广太一瞧,那个人身高九尺,身穿蓝绸子一件长衫,青缎子抓地虎靴子,手擎雁翎刀:面如白玉,两道绿眉毛,一双大环眼,三山得配,脸上带着一脸的水锈,两只眼睛滴溜溜的乱转。

  来者这一位英雄,姓王,名勇,字天宠,别号人称小白龙,自前在黄河湾与顾焕章分手。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那王天宠就在三江两广地方游逛各处的名山胜境,到处行侠作义,除恶安良,永不偷人家。他要没有钱使用、访问那里有贼的窝巢,他去讹贼。如若给他,万事皆休;如不给他,要与他动手,轻者带伤,重者废命。绿林中闻名丧胆。望影心惊。

  这一日,到了福建地面,手内无有盘费,王天宠一想:“也是真没有主意啦,我今天破了戒吧,就在此处打劫过往的行路之人,暂顾燃眉之急。”一瞧前边有座松林,穿林有条大路,小白龙王天宠就在树后一等,等了有两三个时辰,不见有一人过来。正等的着急,只听那边小车儿“吱扭吱扭”响,王义士一听,心中说:“买卖来了!”再一细看,凉了半截,原来是一个磨剪子洗镜子的。小车是一个轮子,上面放着一块磨刀石,推着过去了。王勇心内说:“我劫他作什么,我再等一个有钱的就是了。”让过磨刀的去,他自己站在松林,又等候多时。

  只见那边又来了一个少年男子,年约二十多岁,身穿蓝布裤褂,白袜青鞋,身背着一个大包袱。王勇说:“你站住!”把手中的木棍一举,那个少年男子把包袱一扔,说:“好汉爷饶命!我包袱内是我才从我舅舅家中借了来两三件棉衣服。我家离此不远,我父母俱是伤寒病,还没有出汗。家中当卖已空,无外求借,我才到了我舅舅家中借了这几件衣服。好汉爷要,就拿了去,我一家人该死了。”说罢,放声痛哭。王天宠说:“你去吧。可惜我腰中未带银钱,若带银两,我周济你几两,你倒是一个孝子。你在什么庄村住家?晚半天我给你送银子去。”那少年男子说:“好汉爷要问,我就在前边太平庄。我姓张,名永,在村西头路北里住:篱笆障,三间草房,院中有一颗枣树。”王勇说:“你回去吧,我少时必有道理。”那少年男子竟自去了。王勇又在这里等候多时。

  日色将幕,只见从那边来了一个人,年约三十有余,身穿蓝绉绸大衫,白袜云履,低着头望南走。王勇把手中木棍一擎,大喊一声说:“快留下买路的金银,放你过去;如若不然,我定要结果你的性命!”那人一闻此言,说:“罢了,这一条道上劫路的太多!我方才在这北边有五里多路,被一伙人把我一骑马、五百两银子,还有被套,俱被他人劫去。当时虽则他们未要我的命,我自家也活不成了,惟有一死而已!好汉爷,你要杀便把我杀了,这身衣服都是你的。”王天宠一听,说:“好哇,我本就是等了有一天,原来在我上站上有贼。你姓甚名谁?跟我走到那里,务要把你的马匹、银两给你要回来。”这人说:“我姓李,名永福,在京都前门外绸缎店作生意。我这是回家,今天遇见好汉爷,若能把我的马匹等件给要回来,我分给你一半。好汉爷,你跟我走。”

  二人一直奔了正北,走了有五六里路,说:“前面有一个山口,山口以外有一片松树。”只听树林内“呛啷啷”一棒锣声,出来有四十多名贼人,一个个俱是花手巾包头,短衣襟,小打扮,青缎薄底快靴,手举长枪大刀。为首有一个贼人,身高一丈,膀乍腰圆,脑袋小,长的不四称,面似青粉,两道细眉,一双小眼睛;手拿一对古丁八宝镀金锤,锤头如同西瓜大小,锤把仿佛核桃相似,穿着一身青衣服,在那里大喊说:“好小辈别走!快留下买路金银,有毛寨主在此!”王天宠一闻此言,说:“小辈!你认识爷爷?我告诉你就是了。我姓王,名勇,表字天宠,别号人称小白龙,江湖绿林闻名丧胆,望影心惊。”

  这位毛寨主一听,就吓一跳,说:“原来是王义士!走吧,你老人家跟我到我那里去住上几日;愿意走有盘费,不愿意走,就在此处为山寨之主。”王天宠说:“你叫什么?”那人说:“我姓毛,名顺,因我说话乱嚷怪叫,故此人都管我叫‘毛嚷嚷’。方才我这里得了一号买卖,我瞧跟着你老人家回来了,我就知这事不妥。”叫伙计们把马拉过来,并褥套、银子一并拿过来。众人把所有东西俱皆拿来,交给李永福,说:“你去吧。”王天宠说:“李永福,道路之上若有人再劫你,你就说我姓王的打发你去的,大概他等不能劫你。”永福说:“多谢王恩公的厚恩,容日再报。”说罢,拉马去了。毛顺说:“王大爷,有一个地方,你敢去吗?”王勇说:“哪里去?”

  毛顺说:“就是台湾聚泉山,有一家寨主姓杨,名永太,别号人称叫海底蛟,带管二十四座海岛,手下有六百八十只战船,带管二十四路的总头目,喽兵有两万有余。那位寨主手中使着一对分水双桷。王大爷要是敢找他去,我那时节才信服你是英雄。”王天宠一听,说:“好哇,毛顺,你头前带路,我非去找他不可!”毛顺说:“请先到我山神庙内吃几杯酒,明天我领你去到聚泉山,见见那本山寨主。我可不是给你们两位拢对头,那聚泉山我受过他之害。来吧,请同我先回山神娘娘庙去。”

  王天宠跟着那毛顺望前行走,过了两三个山湾,见正北有座山神娘娘庙:钟楼倒坏,殿宇歪欹,群墙塌倒,里边房屋倒不少,同毛顺带那四十多人到了大殿,里面有几个看守之人,也有厨房,也有配殿,也有桌椅、扳凳,让王天宠落座。上面摆着好些茶碗,有一把茶壶。过来了一个人,先给王义士倒过一碗茶。毛顺吩咐:“来人,备酒,办理菜蔬。”少时,杯盘齐集,摆满了桌子上,亲身给王勇斟上酒,他自己在下边陪着。王天宠喝了几杯酒,吃了些个饭,然后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起来,用完了饭,说:“毛顺,你带我走吧,奔福建聚泉山去,找那山寨主海底蛟杨永太去。”又鞴了两匹马,毛顺带路,骑了一匹马在前边,王天宠骑了一匹马在后头跟随。二人到了渡口一摆渡来,连人带马要去到聚泉山去,“你们来一只小船儿。”那边来了一只船到岸边,毛顺同王天宠拉马上船,扬帆顺风,走了有两三重山岛,见正北有一座山口,那边有二三百只船,船上还有好些水师营的喽兵,有好几千之众。为首的头目说:“你们是作什么的?快通名姓!如若不然,我等要放箭啦!”毛顺听罢说:“到位要问,我叫毛顺。那位是小白龙王天宠,来拜你家寨主!”那边人说:“二位少待,我遣人去禀我家寨主得知。”进了山口,奔大寨报与老寨主知道,说:“有王天宠同毛顺前来拜访。”

  杨永太正与那二十四座海岛的寨主议论大事。内中有名叫水豹子何成、闹海龙王何玉,是两个大头领,说:“老寨主,这一个王天宠乃是一位有名的英雄,必须请上山寨。”海底蛟杨永太说:“众位英雄,请鸣锣摆队,迎下山寨。”先派人到了那前山口以外,说:“我家寨主请王义士进山寨。”那船望两旁边一闪,王勇那只小船儿望里边一进山口,望北边一瞧,是一片水,当中有不少的船只。那北边有岸,岸上有一块平川之地,是一块教军场。北边有一座高山,山上有大寨,寨外边有无数的喽兵,俱在两边站定。王天宠到了北岸,船站住下船去。有人带着上山,只见那边有众位寨主迎接。王天宠带着毛顺进了大寨,见两旁的那些个喽兵,都是花布手巾包头,青绸子裤褂,青缎快靴,怀中抱着有斩马刀,有大枪的,有鬼头刀的。当中那二十四家寨主,也有青脸的,蓝脸的,面如晚霞的,面如紫蟹的,面如青粉,面似乌金纸的,面似赤炭,真是三山五岳的英雄,四野八方的豪杰。当中那海底蛟站在那里,真是九尺身躯,黑面目,双眉带煞,虎目圆睁,一部花白胡子;身穿青绸子一件大衫,足下青缎快靴,一见王勇,说:“王天宠,我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朝在此处相会,此乃三生有幸!”王天宠心中说:“我是被毛顺约请来替他出气,我今天要与他一论绿林的义气,毛顺必说我是怕他兵多,不敢与人家论武。”想罢,说:“老寨主,我来非为别故,我是先找你借白银五千两,然后你把这山寨让与某家就是。”那边群雄一听,说:“好一个王天宠,你真好大胆!来到这山寨,说这狂言大话!儿等大家拉刀,把他给我乱刃分尸,结果性命!”众人一声喊。不知此事该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杨永太让位聚泉山 李天保结义王天宠

诗曰:客里流光阅九春,西山鸾鹤自为邻。

  卧同干木非藩魏,笑却新垣欲帝秦。

  内地弄兵皆赤子,隔河专阃半清人。

  龙蛇歌罢愁无赖,谁念飘零折角巾?

  话说王勇在聚泉山要与杨永太借白银、要山寨,一旁大头领就要拉刀,齐帮助杨永太来动手。杨永太向自己手下人说:“你等不可这样无礼!”又回过头来说:“王天宠,你来到我这山寨,你既敢与老夫翻脸,你的胆子必不小。来,你如赢得我这手中的虎头钩,我必要把这山寨让给你;你要输了,你来看我这两旁有多少英雄,你休想出我这一座聚泉山!”说罢,把长衣脱下,自兵器架子上拿过来一对虎头钩,在当中一站,双钩一分,那一团的威风杀气。王勇也把自己的长衣服脱去,拉雁翎刀,二人动手。两旁众人观瞧。杨寨主的钩分为三十六路,王天宠的雁翎刀上下翻飞,杀在一处,不分高低上下。二人战了有一个多时辰,棋逢对手。

  杨永太他一瞧王天宠能耐出众,武艺超群,自己望旁边一闪,跳在圈外,说:“好!王天宠,老夫年迈了,精气神敌不住你,不必动手,算你赢了,我把这一座山寨让给你吧。”王勇说:“不可,我头一件是被人家激了来的;第二件是我也不占山为王,不过是与你比并武艺,也就算完了。我要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杨永太说:“老弟,你不必推辞,来,咱们先喝几杯酒再说吧。”叫边那二十四家寨主,都给王勇引见,各通名姓,摆上了酒饭,大家开怀畅饮。

  杨永太说:“王老弟,你就不必推辞。大寨现有花名册,粮草足备,你先替我防守山寨,我要先回南省探访吾兄长杨永安,你也没有处去。”王天宠说:“我乃是一个无能之辈,既是兄长台爱,我暂在此处看守,等兄台事情办理完毕,千万回来。”又叫毛顺说:“你回去把你手下那些个人,俱都叫他们上山来,在此处就是。”毛顺走后,杨永太说:“众位英雄,看着我杨某的面上,共保王义士为山寨之主,我要去也。”带小包裹下山,大家相送,一个个不忍分离,送了有五六里方回来,给王寨主贺喜。

  次日,毛顺带着人也来到,他自己说愿在此处习练水中能耐。王天宠自此日点了名,派海岛的头目回归各岛,每逢初一日、十五日,操演士卒,教练水军。过了两天,又来了两个绿林的英雄,是陕西咸阳的人:一个是笑面无常张大虎,一名是白面阎罗张二虎。闻说王天宠占了这一座聚泉山,他兄弟二人来投入山寨之内。王勇一瞧这二人是忠义之人,就收在帐前,作为管队头目。自这两人到山,与王天宠意味相投。

  张忠说:“寨主,我想要尽指着劫过往商人,日久恐怕不成。这各海岛的出产,也不够养这些个人的。我领些个银子为商,买绸缎,中外都可以去。咱们这座山立一个镖局子,保东西南北各处的镖。如有客人从此路过之时,在咱们这里挂号,保他东走一千,西走一千,如失了之时,咱们管赔。插着咱们聚泉山的旗子,绿林的人万不能抢劫。”王勇一听,说:“甚好,你就照样办理就是。”张忠带了三万银子、七八十个精壮的喽兵,扮作买卖客商的模样,往苏杭地面,往来运买货物。未到一载有余,众商贾都知聚泉山不劫往来的人,都从水路这边走了。过了有二三年,人人都知有一个公道大王王天宠,绿林中的人知道有聚泉山旗子,真如同令箭一样。

  一年,听说师兄顾焕章作了官啦,就派张二虎下山,带了一封书字,去访问顾焕章的下落。张二虎是正月起身,到了二月间,这一日,王勇正同张忠吃完了酒,坐在那里说闲话,人报“有水师提督李天保前来山下,要拜见寨主”。王天宠一听,说:“他带多少官兵前来?”报事人说:“就是他一人,带两名小童、一只小船。”王天宠带张忠出去迎接,大寨以外两旁站着有五百多名喽兵,说:“快去请李大人来。”

  只见那边小船上下来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小童儿,头前那位提督李天保,身高九尺,面如白玉,眉分八字,眼如銮铃,沿口髭须;头戴青缎子秋帽,迎门嵌颗珠子,身穿灰色洋绸百幅的灰袍,外罩天青宁绸棉马褂,足登青缎子篆底官靴。后跟着两个小童,衣帽鲜明。王勇一瞧,心中说:“这人来到此处,看他的形迹,必是前来探我。”想罢,过去说:“小人王天宠,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请里边坐吧。”李天保说:“久仰大名,特来拜谒。今蒙相接,此乃三生有幸!”张忠也过来行礼,一同入山寨,到了分金厅落座,喽兵献茶。王勇、张忠二人陪着说话,说:“李大人虎驾光临,至此何干?”李天保说:“久慕大名,特来拜访,并无别事。如不弃嫌,你我结为金兰之好,不知尊意如何?”王天宠说:“我乃一个草民,在此山厂暂借道栖身。大人乃是国家的命官,官居极品,位列三台,小人不敢仰视高攀。”李天保说:“你倒不必推辞。我瞧你比我小两岁,哥哥必要望你结为金兰之好,你也不必推辞。”王天宠一听,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情实话,吩咐喽兵摆香案。二人焚香行礼,结为昆仲。李天保居长,王天宠居幼,众喽兵道喜。

  吩咐摆酒,大家开怀畅饮,喝到尽欢而散。李天保在此住了一日,次日天明,用完了早饭告辞,天宠率大队相送,二人分手。

  过了有十数余天,李天保又来到山寨,来找王天宠。二人吃酒之际,谈起闲话,又提当年的喜乐悲欢。李天保问王天宠说:“贤弟,你猜劣兄我是干什么的?”王天宠说:“大哥,你喝醉了。你明明是福建水师提督,小弟并非不知。”李天保说:“不是。你我知己之交,我也不能瞒你。我原籍江苏人氏,行伍出身。我作守备之时,拜了一个师傅,姓袁,名叫智干,此人善晓过去未来之事,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我衙门住居一年有余,传给我无数的妙法,我已然归顺天地会八卦教。后来自己官运发显。官升福建水师提督。久知贤弟大名,无奈我不能相亲。今朝你我既结为金兰之好,理应该吐肺腑真情。此时我拜威毅侯平西大将军。贤弟,你若要归降,我等定在今年八月中秋起手,共举大事,我家八路督会总必封你一字并肩王之爵。”

  王天宠一听,心里说:“原来他是个天地会八卦教!我自有道理。”说:“大哥,我倒愿意归降,无奈我这山寨甚穷,刀矛器械、旗帜船只不齐,你先给我办点银子,我把军装器械俱皆办理整齐,我就归降天地会了。”李天保说:“用多少银子?”王天宠说:“六十万足够我换换刀矛器械、旗帜船只等物。”李天保说:“十日后我给你办理来,送到此处就是。”二人用完了酒,李天保告辞去。

  过了七八天,李天保亲身带着五只艇船,送到了六十万两白银,交给王天宠,说:“你是该当怎样办理,几时归降?”王天宠说:“三月初三日,我带着全山的花名册,去找兄台去,到那里你带着我去朝见八路督会总去。”李天保甚是喜悦,说:“二弟,八路督会总闻你之名时,常说派人去请你入伙,不想这一件功劳愚兄得了。我要告辞了,必须要言而有信!”

  过了十天,李天保不见王天宠归降,找上山来,说:“贤弟,你为何不归降?这是所因何故?”王勇说:“大哥,你不必说了,真是一言难尽。你给我那六十万银子,我放在那后山空房之内,不想夜晚山崩地裂,连银子带房屋俱塌下,沉于海内,还糟蹋了无数别的物件。兄长,你跟我去瞧瞧去。”带着李天保到后边一瞧,果然山崩下一个窟窿,可是旧迹,又见那边塌了无数的房。李天保说:“二弟,你不必为难,我再给你拨三十万两银子来,足以够了。”天宠说:“甚好。”李天保又走了。

  过了五六天,又来给送了三十万两银子,交给王天宠,问他几时归降。

  天宠说:“四月初四日,我准归降。”李天保说:“你老弟有所不知,今年督会总知单篆牌,知令各路,定于七月十五日共起义兵,八月十五在江苏会兵,三路抢苏州,八路督会总派你为接应。”王天宠说:“就是吧。”

  李天保等着,过了四月初四,不见王天宠来投降,心中甚是着急,又来找王勇来,一见面说:“贤弟,你真不懂朋友之情,怎么又失信了?”王天宠说:“欸!大哥,你别说了,该着我为难。我派张大虎去买办绸缎,不想他一去不还,急的我吐了两口血,我也没脸见你。”李天保就楞了半天,说:“贤弟不必着急,我再给你从督会总那里寄十万两银子来吧。总是你目中不识人,用人不当。我三五天就给你送了来。”说罢,告辞去了。过了三五天,果然又给送来了十万两银子。

  此时,李天保在沙面也来到,一进山寨,天保说:“贤弟,把银子收下了?”见王天宠在分金厅当中高坐,有张大虎、张二虎亦从黄河回来了,左右两边落座。东边坐着十二家海岛的寨主,首座是闹海龙王何玉;右边坐着十二家海岛的寨主,首座是三花鬼焦成;两旁站着有五百名刀斧手,俱都是号衣战裙,怀抱鬼头刀。见李天保进来,大家齐声呐喊说:“叛贼李天保来了!”“拿!”左右一声答应,把李天保就给捆上了,带到分金厅。王天庞大怒,说:“李天保,你乃是国家的命官,一品大员,为何叛反?我虽则占山,是英雄豪杰,得地,不过是暂借道栖身。你这小辈,劝我归降邪教,我焉能与你善罢甘休!”吩咐左右:“把他推出去,给我枭首号令!”刀斧子一声答言,推着方要望外走。李天保一想,说:“嗳呀!我花一百万银子,我买了一个立决!”张大虎在旁边说:“寨主不可杀他,念其当初结义之情,把他释放就是了。如再犯在你我弟兄之手,定不能把他善罢甘休!”王天宠说:“也好,把他给我赶出去!”把事情办完,又想说:“我恩兄拿来的书信,我瞧一瞧。”看完又想:“贼人今年中秋定苏州会兵,怕我恩兄家中受贼人之害,派张大虎送信一封。”

  张大虎去后,他不放心,派焦成、何玉与张二虎看守山寨,自己改扮来到苏州,料想贼人不能起手,及至到了泥金岗,见正南上有几万贼队,泥金岗有几千官兵。见有一员清朝武将被贼人打败,自己迎上前去,让过张广太的马,王天宠把贼人的去路挡住,手擎雁翎刀,大嚷:“贼将休要逞能,有小白龙王天宠在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王义士单人退敌兵 安天寿偷营泥金岗

诗曰:汉家征旆出临洮,莽莽边尘逐梦遥。

  雪拥天山不跨海,风翻戈壁马成潮。

  知无一穴容藏兔,莫倚寒云失射雕。

  多少秦关堆白骨,几人不负霍嫖姚?

  话说王天宠挡住贼人去路,张广太回归本队。马成龙在远处瞧见,问:“此是何人?”张大虎在一旁说:“大帅,此乃是我家寨主王天宠,与倭侯爷送信就是此人。”成龙吩咐:“擂鼓助阵!”只见王天宠在那里说:“好,贼人通名!”急先锋说:“我乃是前军督会总萧可龙是也。你是何人?”王勇说:“我姓王,名勇,表字天宠,别号人称小白龙,福建聚泉山公道大寨主的便是,特意来拿你这叛反国家之贼人!”萧可龙说:“我与大清国有不共戴天之仇!”

  原来这急先锋萧可龙,乃是湖北武昌府江夏县的人,康熙三十年的武会元,出任作云南穿云关的副将,为人其性最烈,带兵甚是恩厚。八卦教素日闻他之名,常常的派人来下书信,请他入伙,俱被萧可龙给骂回去了。也有给割了耳朵的,也有打四十棍的,把那些个会匪俱皆唬的不敢来了。后来峨嵋山八路督会总带领十万大兵,来取穿云关,萧可龙带二千兵出关打仗。吴恩亲身列队,左边有白绫旗,右边也有白绫旗,当中一杆白八卦旗。左右列着有四十八员偏将,当中一辆四轮车,吴恩在上面端坐:头戴八宝鱼尾三角白绫冠,金抹额,上嵌八宝,轮罗伞盖,花贯鱼肠,身穿宝蓝缎子道服,外罩鹅黄缎子道氅,足登蓝缎云履;背负阴阳八卦幡,肋下佩太阿剑,绿鲨鱼皮鞘,黄绒穗头,黄绒挽手,真金什件。老道面如白玉,眉分八彩,目如朗星,准头丰满,三山得配,五岳停匀,颏下满部银髯,根根见肉,不亚赛银线相似;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不亚似太白李金星。身背后带着云南头勇士、黑面小霸王杨胜,人称神枪无敌:背后云南二勇士、小常万杨平,还有云南七勇士、金镋无敌大将军曹天兴,这是云南的八勇。还有几个玄门道教:头一个瘟黄道人叶守静,虎眉真人叶守清,还有铁掌道人马龄、八臂道人宣天化、九头真人李常龄、七星真人杜玄真、五方太岁李英。旁边一百二十八家少会总,都是三山五岳的英雄,四野八方的豪杰。

  萧可龙带清兵二千在正北扎队,一见吴恩这样兵威,自己心中说道:“大概这座穿云关保守不住。”自己催马向前,摆手中倭瓜紫金锤,说:“好叛逆!哪个前来,与你家协镇大人动手?”吴恩身背后过来小霸王杨胜,催马拧手中浑铁点钢枪,大嚷一声:“萧可龙早早归降!小霸王杨胜在此!”二人在战场之上,难分高低上下、胜败输赢,直杀到黄昏日暮,两下各自收兵。次日又战,一连五天。

  吴恩甚爱惜萧可龙,一想:“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不如想一条妙计,收这一员虎将,得取大清江山社稷,不费吹灰之力。”至第六日,按兵不动,就是一连七天。

  这一日,打下战书,请萧可龙决一雌雄。萧协镇带大队出离穿云关,至战场之上,吴恩说:“萧可龙,山人我带大兵十万,要得取云南。我兵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我者生,逆我之死。你若不信,你待来看!”伸手拉出八卦幡。冲着自己本队兵一指,只见一溜青烟,那兵丁登时身死。吴恩说:“萧可龙,我这宝幡一动,你早死于非命。我爱惜你,早早归降,免遭杀身之祸。”萧可龙一摆手中锤,说:“好妖道,今天我必要结果你的性命,万不能饶你!”吴恩又派二人杨胜、杨平双战萧可龙,“只许生擒活捉,不准伤他性命。”此时,三人在战场之上战了约有顿饭之时,吴恩故意鸣金,将自己的兵收回,说:“萧可龙,你目中不识人。你多咱有急难之时,再投奔于我,我必有重用。”萧可龙并不答言,带队来至穿云关外叫城。

  只听城上一声炮响,上面有无数的官兵。为首有一人,身高九尺,面如白玉;头戴青泥得胜盔,二品顶戴,大花翎,说:“萧可龙,我奉云贵总督之命,知道你叛反大清国,特意前来拿你!”吩咐左右:“先将萧可龙的家口拿上城头号令!”少时,就将萧可龙的母亲、妻子绑上来。他母亲在城头上说:“儿呀,你为何叛反?连累老身遭这一刀之苦。”见自己结发之妻,还有九岁的儿子在城头之上,一刀一个,俱皆杀死。萧可龙一瞧,“嗳哟”一声,栽于马下。众兵丁过来说:“兵主醒来!”大家把他扶上马去,萧可龙说:“我忠心赤胆保守穿云关,我全家被害,可惨哪,可惨!列位三军,你等助我一膀之力,我要攻破这一座穿云关,替我老母报仇雪恨!”说罢摆锤。那二千人都说:“愿与兵主同死!”杀奔穿云关攻城。上面灰瓶炮子、滚木礧石,不住望下砸打。直攻得有三更时分,那二千人剩了有一千多人,萧可龙吩咐:“撤队!大家望南找一个安身之处。”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得对面有人说:“萧协镇,我等奉我家会总爷之命,前来接你。听人传说:尊驾乃是被上宪所害。我家会总爷特意派我前来接你回营,必要替你报仇雪恨。”说罢,在那边一站。萧可龙说:“既然如此,甚好。尔等随我投降天地会。”众兵丁也是走投无路,无奈归降天地会八卦教。先见了吴恩,吴恩说:“我山人今既然得了一员虎将,明天不用你自己出兵,我亲身前往,必要夺取穿云关。”旁边有一个战将陈武英说:“卑职乞得精兵三千,要走马取穿云关,必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吴恩令萧可龙安歇睡觉。次日天明起来,人报:“陈武英得了穿云关,请会总爷入关。”吴恩说:“带全军入穿云关,进兵楚雄府。”长驱大进。萧可龙说:“多蒙会总爷待我天高地厚!你如派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自此,他归降天地会了。

  书中交代,原来这取穿云关,乃是吴恩的一条反奸之计,在与萧可龙打仗之日,派了一个天地会中的小会总,叫他们带三千人,扮作了一个清朝武官的模样,诈进了穿云关,关里也没有多少官兵,就把萧可龙的家眷拿获了。又把关城紧守,多设滚木礧石防守,萧可龙一到,他就知道是计已成功,派人先把萧可龙的家口都结果性命,然后又派人从北关出去,知会了八路督会总吴恩知道。此乃是萧可龙无谋,中了贼人之计叛国。故此王天宠今天骂他,说是“叛反大清国的逆贼”。这一句话,真把那急先锋给骂急了,一摆手中的倭瓜紫金锤,说:“好一个匹夫!敢这样无礼!你既是好人,为何占山为寇?你也不必多说,来,咱们较量三两趟,分个上下与输赢!”王勇把雁翎刀一顺,说:“不必多说,来,你我较量几趟,分个高低上下!”抡雁翎刀望下就剁,萧可龙用锤相迎,二人大战有二十多个回合。王天宠急了,把手中的刀一顺,望旁边一站,伸手掏出一支金镖,说:“你等这些个教匪来,我非与你战三百合不成!”望前一凑,一抡刀又望下剁。萧可龙用锤望上相迎,王勇把刀一撤,一镖正打在急先锋萧可龙的咽喉之上,登时身死。马成龙一摆“令”字旗,挥兵杀过去。那边安天寿一瞧,吩咐退兵。青龙山丹凤岭的谢禄、韩虎带着有八百名飞虎兵,杀入贼队之内。这马步队官兵也杀入贼队之内。安天寿已然传令退兵,后来见官兵压下来,自己也就止不住队了,败回白龙滩去了。

  马成龙收兵回归泥金岗,升大帐,发放军情已毕,请王天宠进帐。张忠出去,少时把王勇带进了大帐。马成龙说:“久仰王义士大名。今幸相会,也是三生有幸!”王天宠说:“足下奇才,为苏州的保障,为救百姓,真乃国家之福也。”二人落座。成龙说:“适才多蒙兄台神武英威,杀死贼将萧可龙,以救此急,真乃是豪杰,我足以感佩!今有兄台在此,可保江苏无事。不知今天是从何处至此?”王天宠说:“我是从聚泉山至此,来瞧我顾大哥,带找张贤弟,不想今天得遇大人,也是三生有幸!”说罢,成龙又给他引见马梦太与张广太、王绪祖等一班的英雄。张广太又给王勇道谢。然后大家摆酒,一则是得胜庆贺功劳,赏三军得胜酒。

  正吃得半酣之际,只听大旗“克嚓”一声,折为二段,有人报与成龙。

  成龙叫张杰、张化,附耳说如此如此。各带一百名兵,依计而行。到了营门外,分东西两边,各居一处,在那里吃酒。一个个口内猜三唤五,划拳行令。正吃得高兴,那边暗中有两个奸细偷瞧,是天地会那里来的。

  说书的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安天寿带着众贼败下三十里路,把大队扎住,一查点军装器械,伤了有四千多名贼兵,还折了好些匹马。大家草创营寨,说:“兵主,此事该当如何?”安天寿说:“你等大家用完了饭听令。”又派人把底营内的老队调来,传令:“二更齐队,三更之时带着十万大军,前往泥金岗清营。成功就在今朝!”又派人前去探清营的虚实。内中有一个小蜜蜂陶进,此人乃是夜行术的能耐,日行七百里的路程,奉安天寿之命,前去哨探,带了一个能走步卒,到了泥金岗。一瞧大营以外坐着好些官兵,都在那里说说笑笑,划拳行令的。听见那东南一伙官兵说:“今天咱们打了一个胜仗,贼人败下去,也不能回来了。我这一喝酒,就高了兴啦,别提多么爽快啦!喝醉了咱们睡觉吧。”内中也有喝醉了打起架来的,也有乱嚷怪叫真闹的,陶进二人回来回明了安天寿。安天寿大喜,说:“甚好,也是会总爷的洪福齐天,今夜一战可定苏州。泥金岗官兵不过几千之众,我何不到那里把他们俱皆杀尽了,然后我再取苏州。”说罢,传令进兵,浩荡荡的杀奔泥金岗而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马成龙炮打安天寿 张广太水淹火龙街

诗曰:谁握兵符驻大军,桥山龙去诀浮云。

  鲁连一笑无秦帝,燕鼎重归有乐君。

  南蔡真人初建极,王门飞将敌空群。

  闻鸡试问烹雌妇,十载牛衣望紫氛。

  话说安天寿带了十万大兵杀奔泥金岗,早有探马报与成龙知道。此时大帐之内,众人正在饮洒之际,听说此报,大吃一惊,齐说:“此事该当如何?真不好了!”成龙说:“不要紧,那是小辈,我自有道理。”传密令,派人把大队调齐,不必掌号。他还与大众喝酒,并不害怕,倒喜欢,说:“人生有处,死有地,也不必管他十万贼兵来偷营。我也不是说一句大话,不费吹灰之力,管保把会匪一阵杀退,叫他片甲不归!”张忠心内说:“马成龙有些个鬼化狐,我与我王大哥,我们二人今天许死在这里。贼势浩大,官兵人少,不知该当如何?”那吕庆与一干人俱皆心惊。

  正在为难之际,又有人报说:“安天寿带兵离这有五六里之遥。”成龙说:“不必探了,我与众位英雄再喝两碗酒。”大家都喝不下去,王天宠说:“马大人,这里要是没有预备,咱把这队撤回去吧,不知大人尊意如何?此乃是一条万全之计,一则可以保守苏州;二则可以挡贼,以免生灵涂炭之苦,不知兄台怎样?”马成龙说:“王寨主,你打算我真没有这样的本领,叫你们大家为难?我不早说,怕的是有奸细,走漏了消息。张广太,你去把那地雷的眼收拾好了。”

  原来是未从扎营之时,他就先派人挖地雷,是大帐前头那十二座小帐房,不准叫人偷看,怕走漏了消息,坏了事。是张广太经营,里面安放六十四个地雷。今天只见那边贼队全军来到,他吩咐大队望后撤,叫张广太他点放地雷。

  只听见前面一声喊:“杀呀!”乱马奔腾,十万大队杀进泥金岗大清营内。张广太一见,就把那地雷点着,只听“咚”的一声响,打的死尸遍地。后队的贼人望回就跑。张广太早就派手下的水师营的守备在夹江河岔子上流把水截住,贼人望回一逃,不敢从旧路回去,怕的是有埋伏,奔夹江小河口,到那找船。一瞧里面水又不深,大众贼人一瞧,怕后边有追兵,就赴水望前逃走。上流里水声一响,只望下冲,下流的会匪贼人俱皆被水淹死,逃走了的也不多。水师营的守备葛云祥,带官兵回来交令。次日,成龙派人把贼人的死尸俱皆埋了,然后就把那贼人撇弃的刀矛器械、旗纛号令、马匹等物,俱皆得了不少。又派远探子去探。人报:“神力王带大兵二十万,离此不远。”此时,江苏的藩、臬、司、道、守、府,俱去迎接去了。马成龙派吕庆看守大营,自带众武将去迎接王爷大队。只见旗幡招展,号带飘扬,众文武官俱皆禀见。原来是倭侯爷入都见神力王,细说江苏的事情,神力王奏明了圣上。康熙老佛爷早接得浙江、福建的警报,传旨:派神力王统精兵二十万,振威将军屠海为副帅,倭克金布办理营务处。

  派伊哩布为提调参赞大臣。

  王爷传檄文,知令山东、直隶两省各提镇,带兵在王家营会兵。是日齐集,水路并进。

  这一日,到了苏州,有众文武官齐来迎接。王爷问知府吴德:“哪里地面宽阔扎营?”知府回说:“五鬼庄地面宽阔,可以扎营。”神力王传令:“兵往五鬼庄扎营。”全军大队到了苏州城正南,把营寨安好,然后传令:“马成龙进见。”泥金岗一干众战将齐参见王爷,说明了大战安天寿、急先锋萧可龙、地雷打邪教之事,把功劳簿交与王爷。王天宠也见着倭侯爷,二人言新叙旧,说了些别后之事。内中有协镇胡忠孝,守备李庆龙、守备薛应龙、龙恩、王合龙,金刀将邓龙、古北口提督马士元,大家谈了会旧日的闲话。

  王爷升帐点名,众人上了大帐。只听得外面一阵乱,有营门官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少年男子,姓邓,说有紧急大事求见王爷。我等不叫他进来,他一定要进来。我等把他捆上了,他说来救咱们大营合营的性命。我等不敢不回禀王爷得知。”神力王说:“来,把那人带上来,搜搜他的身上。”

  众人下去,带上一个少年男子,年约十六七岁,身穿蓝绸子一件大衫,白袜云履,五官俊秀,来到了大帐,给王爷磕了一个头,说:“奴才给王爷磕头,请王爷的虎驾急速挪营,少待片刻,合营休矣!”过来给伊提调磕头,说:“恩官大人,奴才有礼。”伊钦差说:“你是谁?”那人说:“我就是伺候你老人家书童六吉儿。在桃柳营大人出去私访,奴才跟着,到了一个土台儿上面歇凉,正遇黄河水开了口子。有一个逃难之人,大人派奴才下去救那个人,奴才也被水冲了去啦。幸亏我抱住一个木头,顺水飘流,到岸边上,有一个人把我救上岸,带我到了一个店里,问我是干什么。我并不敢告诉他实话,我说我是跟官的,行路被水冲到此处。那人盘诘我半天家中之事,他劝我归天地会八卦教,我假意依从。过了一天,有苏州知府入都引见,店中那个救我之人,名叫张诚志,他荐举我跟那知府,我打算他入都,我跟他到京中,可以顺便归家。不想他自引见,回头来到此处作官,他是造反的八路督会总妖道的一家兄弟吴德。昨有邪教在白龙滩扎营,他候着贼队到时,他好里应外合。这五鬼庄是他早以安放的地雷,地下共二十四个大炮。今天是他派奴才我去龙王庙内点放地雷,奴才想我等都是大清国的人,焉能作这样逆礼之事。我又念恩官大人这一分厚恩,我特意前来送信。王爷大人急速拔营,挪开此处!”王爷一听,连忙传令吩咐:“撤队泥金岗,我兵速退!”又派张广太去带五百马队,同邓喜去把龙王庙内的奸细拿来。广太去调好了飞虎队,又同邓喜出营,直奔龙王庙而来。方至山门,广太派人先把庙围了,自己拉刀,带邓六吉儿进了山门。里面有五六个人,齐说:“总管来了,我等正着急等着,所以然老不来。咱们是这就点火炮?是等待晚上再点火炮?”张三大人过来就是一刀,把那人剁死。唬的那五六个人都战战兢兢,齐说:“不好,你我快逃性命吧!”只见那外面的官兵齐说:“拿贼!”进来了二十多个官兵,把那五六个人拿住。邓喜带着张广太到大殿里,先把那供桌挪开,然后把木板用刀起下来;派了两名千总秦德胜、吕长顺,带二十多人下地道,先把那地雷的药捻子给用刀剁断,又把那竹竿子火药等物望外挪出来不少。带那五六个人至泥金岗,讯问明白,俱皆是天地会,交营务处枭首号令。派人至五鬼庄,将地雷刨挖出来,又派人调苏州知府吴德。少时,俱皆回来交令,调吴之人说:“吴德已悬印逃走,不知去向。”刨挖地雷之人已回来交令,王爷均记功劳。又把泥金岗随同马成龙打仗的功劳薄查点清楚,然后派幕友打折子底儿,自己过目,看完誊清,专折本奏明圣上。又把苏州本地的官兵留在苏州,所有的一干武将随营留用。又派流星探马哨探贼人。过了几日,圣上旨下:马成龙升授军机处记名,简放总兵。马梦太以副将记名,张广太有总兵缺提补。随营的一干战将,俱有加级记录,兵丁赏三个月的钱粮。

  大家谢恩。王爷移营白龙滩。有探马报说:“贼在浙江宜兴西海岸扎营,西海岸独龙口总镇东、直隶两省之兵,俱是马步队,又无船只。打算在这里设立船厂,打造战船。伊大人说:“若一兴工打造战船,快者得三年,慢者得四五年。官兵不到,贼人在浙江、湖南、湖北等处地面搅乱,黎民遭涂炭之苦。”王爷说:“你有什么高明主意哪?”伊大人说:“王爷要问,传一支令箭,派本地面官发官价购买苏、松、常、镇四府的民船,大概有半载的工夫,就足已聚齐。”王爷说:“甚好。”

  正为这件事在中军帐议论了半天,只见倭克金布进大帐,给王爷磕头,说:“我有一个朋友,姓王,名叫天宠,前在泥金岗镖打过萧可龙。听说王爷为战船为难,他愿意孝敬王爷五百只虎头舟,一百万银子,他得回家去取,三个月交齐。”王爷说:“甚好,把他给我叫进来。”倭侯爷把王天宠带进来,给王爷磕头。王天宠又照样说了一遍。王爷说“你去吧。”王天宠去后,果然三个月,把船只、银两一概交齐,王爷甚是喜欢,要保留他作官。天宠说“民子福小命薄,不堪得国家皇恩,我实不能居官。王爷如用时,我万死不辞!”王爷说“谁去过海探贼?”一干众将并不答言,王天宠说:“若派一人帮助我,民子愿往。”王爷说:“大帐之内,任你挑选。”王天宠说:“就要马成龙跟我去,顺大江奔西海,哨探贼人虚实。”王爷说:“甚好,就派成龙前往。”

  王天宠到了外边,拣了一只快船,请马成龙上船。少时之间,见马成龙在头前走,马梦太在后边送他。王天宠说:“你来了甚好。”成龙说:“罢了,你把我害苦了。我是上船就晕,最怕的是水。”王天宠说:“不要紧,都有我哪!”山东马的亲随给拿上了一坛酒、一个小篓儿,王勇问:“是什么?”马成龙说:“那是我的命根子,你别管,老兄弟,你回去吧,我要是死了,就见不着了。”梦太说:“我但愿兄长此一去,马到成功。”说罢分手。成龙望江中一瞧,水花儿直滚,波浪滔天,一眼看不到头,尽是水,甚是害怕,不由己说:“这还了得!船一翻就不得了!”众水手说:“你别说这话,船上忌这一句话。”不知此去二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二龙哨探西海岸 王爷兵伐湘江口

诗曰:江南好风景,醉眼认依稀。

  衔尾水凫小,泼鳞霜鳜肥。

  远波停客思,疏影淡征衣。

  回首苕溪梦,何时隐钓矶?

  话说马成龙在船上一瞧,一片水花儿滚滚,自己又害怕,见王天宠换好了水衣水靠,头戴分水鱼皮帽,日月莲子箍,油绸子窄袖儿短汗褂,油绸子底衣,水袜子带底儿。只见他把三节钩镰枪搁在旁边,那王天宠叫水手开船,拿出来了一坛酒,与成龙喝着酒,有几碟凉菜。只见那水手撤跳板,荡桨摇橹曳风篷,飘荡荡直奔那大江当中,望西海岸进发。

  王勇喝着酒说:“马大哥,咱们哥两个,我今天有一件事,要领教哥哥。在营内当着好些个人,我也不敢说,今天我故意叫你同我探贼,你瞧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你也别推辞,千万你要传授传授我。我听我山寨内有一个白面阎罗张大虎,他说过你在黄河岸野茶馆里练过‘枣核拳’。他说你这拳脚有三十六路招儿,一招分十手,你练练,我学学,咱们哥俩今天开开心。”山东马一听,说:“你这是骂人哪!我哪里会什么‘枣核儿拳’,我是与他闹着玩来的,不知他如何告诉你,我实在不会,你不必如此了。”王天宠说:“那可不成,你这个人要不会能耐,如何成得了这样大的名。天地会闻你之名丧胆,望影心惊,你这个人真厉害!你不练不教给我,我就打你,打急了之时,你就动手了。要不然,你也不肯动手,善于教给我。”说罢,挥拳就打,照着成龙脸上就打一掌。成龙说:“你别闹了。”王天宠又是一掌,正打在成龙的脊背之上,一连七八掌,把山东马打急了,成龙说:“你这混帐东西,是期负我!”一伸手把那大环金丝宝刀拉出来,说:“王天宠,你是期负我,我必不能与你善罢甘休!”说罢,抡刀就剁。王天宠望江内就跳,马成龙说:“不好,他要寻死,快救人!”只见王天宠从水内出来说:“你别急了,我不跟你闹了。”跳上船来,给成龙赔罪。二人正说话之际,成龙一瞧水面之上直冒水泡儿。成龙说:“那是什么缘故?”王天宠说:“那是元鱼,我常下去捉拿那个东西。”

  正说之际,只见前面水里头水花儿直转。王天宠说:“不好,里边有水贼,我下去瞧瞧,他是怎么个缘故。”手提三节钩镰枪,跳入水内一瞧,从正西有一百多名水手,为首有一个水贼率领,怀抱加钢蛾眉刺两把。王天宠在水内能睁睛识物,瞧见那边贼人,他就一拧钩镰枪,照着那为首的贼人分心就刺。那水寇一摆蛾眉刺,望旁边一闪身,把他身背后的一个水卒刺死。那贼人的兵刃也来刺王天宠,二人在水内一往一来,正动手之际,那水寇一钻身,望水上一钻,用蛾眉刺贯顶就刺。

  书中交待,在水内动手,会使刀的也是照着人刺去,要想抡刀剁那是不成,水力甚大。闲言少叙。王天宠与那水寇行上就下,也有露出脑袋的时会,二人在水上动手,也有在水底下的时会。马成龙一瞧,说:“好家伙,了不得了!我得帮个忙儿。”自己腰内永远带着一个咂壶儿,他想要拿那咂壶儿,照着水寇的脑袋就打。旁边有水手说:“别打,别打!打了贼可以,打了我家主人,那还了得!”山东马说:“你别管我!”瞧着贼人就是一咂壶儿。只见那边贼人从水内钻出头来,成龙要打,又下去了,王勇又上来了。成龙等够多时,只见贼人又从水内望上一钻,山东马说:“好家伙!”贼人一回头,被成龙一咂壶儿,正打在面门,被王天宠拿住,扔上船来。天宠又下去,照着那些个水卒一枪一个,扎死不少。也有逃走的,也有死于水内的。

  王天宠上船,见山东马正审问那个水贼。原来这个贼人就是当年在黄河挂印逃走的水路道台任永杰。山东马认的,他是个八卦教,与被杀的卢定河,他们都是一党。马成龙问他说:“任永杰,你带着那些个贼人是从何处至此?说实话!”任永杰说:“你不必多问,我是当年不愿意作官,在这海内打鱼为生。方才我正在那水里捉鱼,他过去与我动手,我认他是一个水贼,不知马大人在此。你我原是故人,不可这样,快把我放开。”成龙说:“把你放开?你别装着玩了!我早知道你是一个天地会八卦教。你快说,吴恩带多少贼兵,你是带多少人,前来出探?你说实话吧!”任永杰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天地会,我一概不知。”山东马说:“来人!你们带着刀,把这个混帐东西给我一刀一刀的片他的肉,不准过五钱重;如过五钱重,我必要把你等照样儿用刀片下来。”大家用刀把任永杰给剁死了,山东马也没问出口供,说:“把他的死尸扔在水内,喂王八就是。”王勇说:“不必问,咱们走吧。”吩咐开船。成龙在船上抬头望,前山坡之上起来了一缕青烟,直透九霄。马成龙说:“那边是什么缘故?”王勇说:“那边那座山是有住户人家,必然是有磁窑烧窑哪。”

  这一只小船过了几座山口,头一天连夜望下走,次日天明到了西海岸。

  只听一声炮响,旗幡招展,号带飘扬。正西上有无数的贼兵,旗按八卦,当中有白八卦旗一杆,左右俱是马队,当中俱是步队。有一乘四轮车,是朱砂油漆的,当中坐着一个老道,头戴八宝鱼尾白绫冠,鬓插白鹅翎儿,身穿淡黄色道袍,白绫袜,青缎厚底云履;背后插阴阳八卦幡,手中擎太阿剑;面如白玉,海下一部银髯。前边有五六个道童,手执金锁提炉,两旁站着有四十八员偏将。众会总一个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贼队之内,净大旗真有一百多杆,飘摇摇的乱摆,有五色的大旗。

  王天宠看罢,与成龙说道:“咱们哥两个通个名姓。”成龙说:“我先通名。”自己高声说道:“小辈会匪听真,我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的人氏,姓马,双名成龙,人称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便是。奉王爷之命,特意前来探贼。”王天宠也自通名姓。吴恩一听,说:“我山人在此处,听有败残人回报我知道,说你在泥金岗带兵把守。我瞧你是一个英雄,为何不知时务?早早归降山人,作一个开疆展土的功臣,裂土分茅的大将,免遭杀身之害。王天宠,你诓骗我一百万银子,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你今天早归降,免得山人动手。”那边有一个人说:“祖师爷,用阴阳八卦幡,把他们打死就是了。”吴恩一回手,把背插的那一面阴阳八卦幡,用手一晃,一溜青烟直奔王天宠这只船而来。王天宠跳下水内去了。马成龙说:“不好”,“哎哟”一声,“噗咚”栽倒了船上。水手把船望回拢,荡桨摇橹曳风篷。王天宠也自水内钻出来了,跳上船来一瞧,马成龙躺在船上直嚷:“好家伙,好家伙,了不得啦,要了我的命啦!”王天宠说:“马大哥,你不必装死了,起来吧。”马成龙起来,自己发怔了多时,与王天宠二人说了些个闲话,吩咐回去吧。原来吴恩那一八卦幡未打着成龙,船一晃荡,成龙吓得栽倒。船望回走,到了白龙滩见王爷,回说明了拿任永杰之故,又把贼人的大队兵威回了一遍。王爷甚佩服王天宠,说:“王义士,本爵如回都之时,必要在天子的驾前保荐义士,你名垂千古。”王天宠说:“王爷,你不必如此。民子并不为名利,请王爷你急速带大兵发西海岸,拿获妖道吴恩。”王爷传令:“明天备办战船,兵发西海岸!”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众人乘坐战船,顺大江直奔独龙关进发。山东马与马梦太二人在一只船上,二人喝酒。马成龙一阵两眼发直,伸手把大环金丝宝刀抽出来,照着马梦太就是一刀。梦太连忙躲开,蹿出船舱,说:“你疯了!咱们哥俩是拜兄弟,你为何望我拚命?”见山东马把眼睛一瞪,一阵的冷笑,说:“好个妖道吴恩,我今天把你结果性命!”梦太一瞧,说:“你是真疯了吧?”见马成龙一阵的傻笑,打骂梦太,就说妖道。梦太派人去请倭侯爷去。少时,侯爷来到此处,先把马成龙刀给夺过来,又叫人把他按倒,又给他诊诊脉,说:“老兄弟,他是得的惊吓伤寒,须得吃两服药,发散发散就好了。梦太,你要好好的看着他,我禀王爷得知。”侯爷转身回禀王爷去了。梦太看着成龙。

  这一天,到了西海岸,见此处并无一个贼人,就是剩了一座空营。王爷弃舟登岸,派探马探贼,自己怕有地雷,是贼人安营之处,俱皆派人刨挖。进独龙关城,见街上冷冷清清,人烟稀少,就派张广太署理独龙关的总兵,留五百兵在此,叫马成龙就在此处养病。王爷吩咐已毕。只见流星探马前来禀报说:“贼窜湖北湘江口。”王爷吩咐进兵。

  王爷去后,张广太在总镇衙门居住,把马成龙就在书房之内养病,一天比一天重。王爷走后,张广太给他请人开个方儿,吃了两三剂药,又派了两个人给他伺候茶水,自己每天下教场演兵。那本营的守备姓兰,名叫秀亭,千总周玉山,把总谢得安,三人俱是行伍出身。那兰秀亭是家传的枪法,本领高强。张广太甚为爱惜他,要与他学练枪法。兰秀亭也愿意教给他,二人常在一处练。

  张广太到这里之时,是九月间。过了两个多月,广太见成龙好了,又反复了好几次。到了腊月间,成龙也好了。腊尽春来,时逢春王正月。成龙虽好了,还不敢给他硬头东西吃,每天给他一碗小米熬饭,叫他喝粥,成龙本是贪食,吃了就饿,饿了就吃。他叫伺候他的人给他拿好吃的,伺候他的人奉了张广太之命,不准给他别的吃。那成龙问说:“外边厨房在哪里?你去快给我拿点吃的去。”那伺候的出去就不回来了。成龙等急了,自己扶了一根棍儿,到了外边,他会闻味,找到东院。厨房里头刀勺乱响,原来是广太他今天请兰秀亭吃春饼,预备好些个菜,先做得了好些个薄饼。成龙扶着拐杖,望里边进去,一瞧那边有好些个菜,把饼拿过来,连那边咸肉丝、炒黄芽韭,各样的蔬菜;他把饼一连五张放在桌上,把菜倒上一卷,拿过来两三棵大葱,用手扯碎,也卷在饼内;自己又拿过来一条新连儿绳,把那饼用绳捆上,底下自己拿起就吃。一旁的厨子瞧着,也不敢言语了,跑到花厅上找张三大人。

  此时广太尚未回来,今日操兵操完之时,在衙门内点名放银两。厨子正找大人,听得外面有人报:“三大人回衙,在二堂点名。”正说之际,见广太进里来换衣服,厨子把那话禀明白了。广太进东院内,见成龙正吃得高兴,过去给手内把那饼夺过来,说:“马大哥,不是小弟不给你吃,怕反复了病。你须得慢慢的养着,身体强健之时再吃也不晚。”山东马说:“三弟,我是真饿了,才吃二十多菜饼。”广太扶着他到了外边书房之内,他此时又觉得头眩眼晕,浑身发冷,躺在床上,病又反复了,广太甚着急。只见外边差官进来说:“回禀大人,探得离独龙口四十里之遥,有五万天地会,杀奔西海岸而来,请大人急速调兵防守。”不知张广太该当如何退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山东马独龙口养病 赛铁盖藤萝营投军

诗曰:王孙去不返,马足共车轮。

  万里连天色,终年出塞人。

  几经金海雪,不见玉关春。

  曙夜寒塘梦,相思愁白苹。

  话说差官禀报张广太:“有天地会带四五万贼,杀奔独龙口而来。”张广太慌忙来至外面掌号,调齐大队,撒下探马前去哨探。探马走后,有姜玉由江苏副将衙门来给广太请安,说:“我婶母从衙门内挪出来了,搬在王协镇的前院住,叫我来问把家眷接在这里来,还是在那里住?”广太说:“你先别议论那个了。眼下贼匪来抢独龙口,我这里就是五百兵,河里还有王爷的五百只战船,是你张伯父张大虎承管。若要失了独龙口,那时之间王爷的战船被贼人抢去,把这里道路截住了,王爷没归路,那还了得!还有一件:你马伯父在这里伤寒病又反复了,不知何日才能好。倘若关城一失,天地会恨你马伯父入骨,必要把他碎尸万段。我派四个人跟着你,把你马伯父搭在船上,你把他送到江苏避兵,那时间你再打听我这里的吉凶。若要天子的洪福,我将贼人杀退,那时之间也算是一件奇功。倘若不祥,我死在此处,你将我的家眷送归河西务,连你马伯父一并在我家中度日那太平的岁月就是了。此一时,你快去把你马伯父搭到船上,快回江苏去吧!”

  姜玉带着四个人到了书房之内,只见成龙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过去叫人把他扶起来。山东马把眼一睁,说:“你是谁?”姜玉说:“马伯父,是我。”成龙说:“原来是姜玉,你干什么来了?”姜玉说:“马伯父,外边有天地会八卦教带着五万人马,来抢独龙口。我请马伯父跟我上船去,先逃奔苏州,然后有什么事再说吧。”成龙说:“拿着我的刀。”姜玉一回头,见那四个人俱皆逃走,自己又搀扶不起马成龙来,成龙又走不了。无可奈何,自己拿着成龙的大环金丝宝刀,说:“马伯父,也不必逃走了,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两个,咱们爷俩死在一处就是了。”

  正说之际,听得独龙口正西一片的声喧,杀声不止。此时,张广太带着兰守备与千总、把总、外委京额等,带领五百官兵,在独龙口正西列队。只见那正西尘头大起,土雨翻飞。少时,有无数的贼军杀奔前来,旌旗无数,遍地俱是贼队,左右是马队,当中是步队。内中有为首的头目,是老会总任山。

  书中交代,任山自福建会馆逃走,至四川峨嵋山通天宝灵观,奏明了苏州之事。后来吴恩在湖南、湖北、浙江等处,势如破竹,任山他管理粮台事务,前部正印先锋官李长荣。只因王爷在湖北湘江口北岸扎队,贼人在南岸扎营,两下里有两个多月。王爷暗渡了湘江口,一直杀入贼营之内。吴恩退归襄阳城内,大家商议说:“神力王带大兵已然过江,你我该早作准备才是道理。”有粮台会总说:“督会总不必着急,我有一计,管保要取浙江、江苏两省,势如破竹,不费吹灰之力,管保垂手可得。”吴恩问:“有何计?”任山说:“臣请得精兵五万,进征独龙口,拿获张广太,截住清营的粮台,以断他人的归路。兵无粮自乱,那时会总爷可以一阵成功。我绕道进取独龙口。”吴恩说:“甚好。正月初六日,你带五万大兵前去,兵伐独龙口就是。”过了新年了,那一日,任山统带马步队大兵,绕道杀奔了独龙关。那一日,到了独龙口西村口,只见那张广太带五百官兵前面列着队伍,任山传令扎队。前部先锋官铁锤将赫大雄,坐骑乌锥黑马,手挟浑铁八楞轧油锤,本领高强,艺业出众,乃是当世的英雄,催马来至阵前,大喊:“张广太出来,与我分个高低!”张三大人骑的是一匹花斑豹马,苏州那边的朋友送的,自己拧枪就要出去。旁边守备兰秀亭说:“总镇大人不必着急,待我前去拿他就是。”说罢催马,一直奔两军阵前。

  见那赫大雄头戴皂缎色将巾,金抹头,二龙斗宝,鬓插白鹅翎儿,身穿皂缎色蟒箭袖,腰束英雄带,足登青缎子快靴,手擎一对镔铁轧油锤;面赛乌金纸,黑中透亮,环眉大眼,怪肉横生。一见兰秀亭,他把那锤一摆,说:“来者可是张广太?”兰守备说:“贼人要问,我乃独龙口本汛的守备,姓兰,名秀亭,小辈通个名姓!”那郝大雄目通了名姓,抡锤就打,兰秀亭用枪分心就刺。二人大战十数个回合,赫大雄一锤把兰大老爷的枪磕飞,又一锤把兰秀亭结果性命,死于马下。这一边有一个千总吴永太也被贼人所杀,把总周德凯出去也被贼人所杀。众官兵人人担惊,个个害怕。

  张广太把自己座下的花斑豹一催,一声喊骂说:“妖人休要这样无礼,我必要结果你的性命!”说罢,拧枪就取赫大雄。贼人睁睛一瞧,说:“来者可是张广太?”那边三大人一听,说:“正是你家大人!你不必多问!”赫大雄瞧着,心中甚是有气,说:“张广太,我正要拿你,与我那会中人报仇雪恨!”广太他本来马上就不成,今天是真急了,料想:“那贼势浩大,这座独龙口不能保守,念圣上皇恩浩荡,这一条命我也不能逃了。”催马出去,到了两军阵前,拧枪照着赫大雄前心就是一枪。赫大雄用锤往外一磕,张广太如何是他的对手?那支枪“嗖”的一声撒手,崩出去有四五丈远。张广太的马就往南一转头,纵辔加鞭,一直望正南跑去。那赫大雄催马往前追赶,说:“张广太,你望哪里走!我来结果你的性命!”三大人马正往南跑,心中说:“我成龙马大哥不知此时如何办理?”又一回头,瞧见贼人追下来了,自己恨不能肋生双翅,飞上天去。自己正在急难之间,见前边大路拦住,东西有一道沟,沟的南边有一个大松树林儿。那沟有六尺多宽,这马到了那里,不敢望那边跳。后面赫大雄离着四五丈远,摇锤直嚷说:“好一个张广太,今天你往哪里逃走?我必要捉拿你,去见我家老会总!”张广太真急了,一纵辔,那马往南一蹿,前腿过去,后腿蹬空了,几乎落在沟内,那马上也上不去。贼人一瞧,哈哈的大笑,说:“张广太,你还往哪里逃走!”三大人正在危急之际,只见那边树林内大吼一声,蹿出一位猛楞英雄,说:“贼人休要伤我家总镇大人,待我先把你拿住!”说罢,一抖手中那一杆浑铁点钢枪,过来先把张广太那一匹马给拉上沟的南边,他一纵身蹿过了沟北,照着那赫大雄前胸就是一枪。赫大雄用锤招架,二人杀在了一处,一个在马上,一个在步下。张广太在那南边马上,定了定神,心中说:“此人好俊本领!我也不知他是哪里的人,如何能够救我哪?”

  话分两头。救张广太的这个人,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就知道张三大人往这边败吗?说书的先就说过,一张嘴难道两下里话。救张广太这个人,就是在邢台县与成龙、梦太在店中分手的那个高杰。自梦太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就想着要回家,自己又想家中无事,他就往这浙江地面来了,银子也花完了。他那一日到了这独龙口,正西有一个藤萝营镇店,他剩了一百多钱,他也饿了,瞧见有一个挂笊篱的小店,坐西朝东的篱笆门,里面正房三间,高杰就进去了。见了里面有一个小店的掌柜的,年约五十多岁,身穿蓝布夹裤夹袄,黄脸膛,有几根胡子,一见高杰进来,说:“来了吗?”高杰说:“来了。你这店中管做饭吗?我这里有钱给你,管我吃饱了就都给你。”说着,扔过去那一百钱。店内的掌柜的一瞧,说:“你吃饼一斤够不够?”高杰说:“饱了就够了。”那开店的没有听明白,也就给和面烙饼。他心中说:“除去店饭钱,我还多剩你好几十钱哪。”正和面,又来了几个作小本经营的,也就大家都要吃饭。那店内就是掌柜的一人,先烙得有三斤饼,是大家伙的。高杰拿过一张就吃,别人也不知道他是烙了多少斤面,店中掌柜的只顾的忙,那里还照应的到。他又烙得了两张,一回头要搁在那边,一瞧短了四张饼,问:“谁拿了去?”大家说:“你瞧不见那个大汉在那里吃吗?”掌柜的说:“就有你一斤,你为何吃二斤呢?别吃了。”高杰说:“还没有饱呢。”大家都说:“你多买面就吃饱了。”众人大家分着吃。有一个人正吃着呢,外面进来一个熟人,连忙过去让人去了。高杰把人家的饼都给吃了。那人一回头,见已然吃完了,说:“你为何吃我的饼?”高杰说:“你不吃放在那里干什么?我吃了与你无关。”店内掌柜的说:“怎么着?吃了人家的饼,还说与人家无干?人家花钱买的!”高杰说:“我既然吃了,你拿刀来把我的肚子划开,掏出来吧。”那个人说:“得了,掌柜的你就不必与他说了,我送给他吃了,我再吃别的。”那高杰躺倒炕上就睡,吃得饱,睡得着。大家都说:“店中的掌柜不该留他住。”开店的也没有话了。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起来,大家住店之人都走了,高杰醒了说:“店家,你给我预备些个什么吃的我吃?”店中掌柜的说:“你自己到大街练几趟那木棒,就有人给你钱,你再吃饭也不晚。”高杰说:“有理。”自己出店,到了十字街人马多处,他站在当中,把那房椽子一摆,说:“来,来!你们瞧我练一回。”使动如飞,正练得高兴,招了有好些个人。练完了,大家给扔了不少的钱。只见那边过来了一人,一伸手拉住高杰。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猛高杰一枪定西海 许都阃乡勇退贼兵

诗曰:芳草天涯似故人,一番相见一番亲。

  曾经旧浦难为别,又惹新愁到此身。

  卿若有情应入梦,我来何处更寻春。

  繁华绣出东风影,说与三生未了因。

  话说拉住高杰的那个人,年约二十多岁,身穿一件青布夹袄,蓝毡子马褂,白袜厚底云履,说:“朋友,我们主人方才从此处路过,他瞧见你练的不错,派我叫你到家中练去。若要是真好,必要多给你银子。”高杰说:“我就跟你去。”说罢,把地下的钱拣起来,然后跟着那个人一直的望北,走了不远,望东走一条胡同,路北有一个大门,大门以内,好些个家人站在那里说:“你把卖艺的叫了来啦!”那个人说:“就是他。你们先回禀一声主人知道,我随后就同他进去。”二人在门房里坐了会,有人自里出来说:“主人叫卖艺的进去。”那个人带高杰往里走,迎面有绿屏门四扇,上写“斋庄中正”。进了屏门,正房五间,是前出廊后出厦的大厅房,东西配房各三间,院子宽大。

  上房廊子下有一把椅子,上面端坐着一人,年约四十以外,面如白玉,重眉大眼,微有沿口胡须;身穿库灰摹本缎的夹袍,外罩天青缎子马褂,足登厚底官靴,说:“卖艺的,你是哪里人氏?姓什么?叫什么?”高杰自己把家世说了一遍。那主人问:“你都练过什么武艺?”高杰说:“练过长枪、大刀、短剑、阔斧。我练一趟。你瞧瞧好不好。”说罢,抡那根方椽子,使动如飞。练完说:“你瞧成不成?”那主人甚喜悦,说:“高杰,我荐你当一个兵,你愿意不愿意?我姓张,名文全,是此处武营的教习。你倒很直率,我与你结为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高杰说:“我不推辞,你是大哥。”张文全甚喜。二人到了上房,摆上香案,二人磕头完毕,吃酒。高杰福至心灵,说话也比那时节强多了。

  次日,带着高杰到了本营的都司许景义许大人的衙门里,替他回明,带他进去,先给大人叩头,然后又练了两趟,自己往旁边一站。都司许大人甚喜,就留他在营内当了一名什长,他管十个人。自此,就在这座镇店名叫藤萝营都司衙门当这一分差事,常常带人去下道察拿盗贼。

  这一日,带了十数个官兵,正在树林之内大家歇着,只见那边有好几个逃难之人说:“天地会贼人来抢独龙口,与张大人开了兵啦!”正说之间,只见张广太从正北往南败下来了。众兵丁说:“了不的啦!张大人败下来了!”高杰说:“不要紧,有我哪,待我前去结果他的性命!”说罢,迎上前去,让过张广太的马,蹿过大沟,挡住赫大雄的去路,把手中的浑铁点钢枪一摆,说:“高杰在此等候多时,小子通名!”赫大雄自道名姓,见高杰枪来,用手中镔铁轧油锤望外一磕。高杰的枪,他如何磕得动,不亚白蟒钻窝,“噗哧”一声,正在赫大雄的左膀上着劲,红光崩溅,鲜血直流,将贼人挑于马下。高杰过去将马拉住,翻身上马,说:“张大人,众伙计们,跟我来,前去奔独龙关。”张广太等在后跟随,见高杰一催座下乌锥黑马,拧手中枪,直奔贼队。

  老会总任山正带大队等候赫大雄来时再传令攻打独龙口,正等候多时,只见那匹马回来,人可换了。正在迟疑之际,听得高杰大嚷一声,说:“贼人好大胆!高杰来也!”照着任山就是一枪。贼队一乱,众偏副牙将齐来护庇任山,把高杰给围在当中。张广太已回归本队,他的人马还在那里扎定,见高杰闯进贼队之中,张广太连忙传令:“我兵前进!”这五百大队杀进贼队。广太一马当先,抡手中短刀,遇贼就砍。无奈贼的势大,官兵人少,工夫一大,个个俱都累怯。

  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听正南上一声炮响,两杆大红旗分为左右,正中一位骑马的,带官兵数百以外,黄面黑胡须,青泥得胜盔,四品顶带花翎;后跟约有一千官兵,左右都是团练乡勇,亦约有几千之众。当中带兵官正是藤萝营都司许景义,探得贼人攻取独龙口,撒篆牌约会有二十九个庄村的绅董,带同团练来救独龙关,至此点炮,杀入贼队。老会总任山见有生力军杀到此处,传令撤队,且战且走。张广太等亦不敢深追,鸣金收兵,与许景义会合在一处。

  广太说:“此事多亏仁兄帮助。若非仁兄这一支兵到,我这独龙口五百官兵,岂能敌得了九万贼!”许景义说:“卑职理应出力报效。”广太说:“这黑大汉是你彪下之人?”许大人说:“此人姓高,名杰,膂力最大,别号人称赛铁盖。大人要用,留他在此就是了。”广太说:“甚好,仁兄带人急速回去,恐怕有流贼扰乱村镇。”许景义告辞,带团练回归藤萝营去了。张广太带着高杰,同本队的兵正望回去,只见从独龙口出来的有五千大队。张广太心中一楞,说:“独龙关内并无一军一将,这是哪里来的?”仔细一瞧,为首之人正是笑面无常张大虎。

  原来张大虎奉王爷的命,在河内看守五百只虎头战船,每只船上有水手二十名,俱归张大虎一人总管。今天听得天地会抢独龙关,留下一半人看船,带五千人帮助张广太打贼。方才一出独龙口的西城门,见张广太带兵得胜回归,二人见问,细说方才打贼之事。张大虎甚为叹息,先叫本队回归船上,自己同张广太进独龙口总镇的衙署。见姜玉从里边出来,说:“三叔得胜回来了,真乃大清国社稷之福也!我马伯父一急,此时出了一身透汗睡着了。”张广太说:“不必叫他。”来到大堂以前,众人下马,派兵丁各回本队,同高杰、姜玉、张大虎来至客厅。叫人去到适才争战之处,去找兰大老爷的尸身并两个千总的尸身。如要找着,赏银五十两。本处守备无人,就叫高杰署理,行文浙江巡抚知道。又与高杰二人结为生死兄弟,念其救命之恩。广太居长,高杰次之,二人焚香祭神,立了盟单兰谱。诸事已毕,吩咐摆酒宴,四人开怀畅饮,直吃到日落之时,撤去杯盘。

  四个人到马成龙病房之内探病,见马成龙此时方才睡醒,广太过去问道:“大哥,你好了?”成龙说:“好啦。今天一吓,吓了我一身汗,多亏姜玉在此看守。”又问了几句方才打仗的事情。广太说:“哥哥养病吧,不必多问。方才多亏高兄弟把贼人刺死,救了我这条性命。”成龙一瞧,说:“原来是高杰呀!”高杰一细瞧,说:“原来是大恩公!自你我在邢台县一别,不想今天才遇。你得的是何病症?”成龙说:“是伤寒病。”广太说:“你歇着吧,我们也该安歇了。”随又令官兵在城上巡更防守,怕贼人夜晚复来。这才与张大虎、高杰等在厅房安歇,派姜玉夜晚巡查,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张大虎告辞回船。有人把守备兰大老爷并两个千总尸身俱皆找来,买棺木停灵在城隍庙,给他三个人家中带信,候等人来接灵。又派姜玉把家眷接来。成龙的病症,一天比一天也好啦,仗着棍儿常出去溜达。到了立夏之后,马成龙的身体强健,东西也吃的多了。天天没事,三个人在一处讲论武艺。这一天,天气甚热,马成龙正与广太下棋,外边有人禀报:“有神力王营内的差官老爷要见。”广太问说:“他姓什么?”回事人说:“姓马,名叫梦太。”广太与成龙一听,说:“是他来了,快迎接出去!”三个人到了外面一瞧,马梦太就不似先前的模样了,又黑又瘦,头带青泥得胜盔,双岔尾,灰色布缺襟袍,外罩八图噜坎,腰里掖着小刀子、火镰,薄底的靴子,佩着太平刀,背后斜插式背着一个黄包袱,拉着一匹黄骠马,手提着马鞭子。一见这三个出来,高杰先嚷着说:“小子,你也来了吗?”梦太一瞧,说:“你这匹夫,故人相见,你就说这样粗鲁话!”广太过去给请了个安,梦太亦给成龙请了个安。大家一同来至大堂,过来人把梦太的马给牵过去。四个人穿大堂过去,至内院客厅落座,从人献茶。广太问说:“老哥,自去年王爷进兵,与贼人打了多少仗?眼下在湖北襄阳军情如何?”梦太“欸”了一声,说:“一言难尽了!你等要问王爷的军需之事,别忙,我先洗洗脸,快给我预备下酒,我喝着酒,再细细说你等听。”广太吩咐:“先打一点洗面水,告诉厨下备酒。”少时,梦太把脸洗完,四个人归座,摆上酒菜,梦太喝了几杯酒,说:“大哥、三弟,你们要问王爷去年带兵到湘江之事,这话就长了,我慢慢说与你们听。”

  书中交代,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王爷那一天调大队杀奔湖北地面,安了大营。贼人把住湘江的南岸,王爷在江北扎营,一连开了几次兵,俱不得利。至春正月初二日,王爷用“暗渡陈仓”之计,偷过湘江,到了南岸,混杀一阵,只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吴恩此时在襄阳城的城内过年,这总统马步全军,是他二弟吴德;管理粮台,是他四弟吴庆,俱做过清国官。那随营的大将有前敌先锋姚文华,有在苏州逃回去的华家八彪,俱被王爷杀退,逃回襄阳城内,去见吴恩。王爷离城数里安营,过了两三天,有妖道打下一道战表,定于本月十五日在襄阳东门外会战。

  是日,王爷带领三成队至战场之上,列开队伍。见襄阳东门大开,三声炮响,两杆门旗分为左右,有四万贼兵杀出城来。左右是各有五千马队,当中有三万步队,中间一杆白缎子八卦旗,在队里有无数的大旗。当中有四轮车,车上坐定妖道吴恩。四轮车周围,有十六个小童儿,个个头戴孩发帽,蓝绸子宽领阔袖的道袍,上绣五色花,白缎子护领相衬,足下登着黄缎子云履,腰系水绿丝绦;手拿金练提炉,香烟缭绕,瑞气千条。妖道身背后站着有无数的贼将。

  王爷看罢,问:“何人当先,将妖人给我拿住?”旁边有胡忠孝接王爷的令箭,催马扑奔阵前。后面跟着一杆大红旗,打大旗的那个兵丁,身穿一身青,腰系英雄带,肋佩短刀,随着胡忠孝到了阵前。胡大人把马一勒,横着赤金虎头錾金枪,大骂:“吴恩快些个出来,与我较量三合!”吴恩一瞧,说:“何人去把那个清朝里的武将拿住,替我先挫他人之威?”只听旁边一声答应说:“会总爷,我前去拿他!”吴恩一瞧,是前军会总董明远,催马拧枪,直奔胡忠孝而来,说:“来将通名!”胡忠孝说:“你家大人姓胡,双名忠孝,官拜保定协镇。叛逆通名!”董明远自通名姓,照着忠孝就是一枪,胡忠孝用枪相迎。二人在战场之上战了有三、四个回合,胡忠孝一枪将贼人刺于马下,登时身死。在妖会总本队中,怒恼了前敌姚文华,一声嚷说:“别走!待老夫拿你!”忠孝一瞧,见出来这个贼人,年约六十以外,头戴三角白绫巾,银抹额,二龙斗宝,颤巍巍迎门茨茹叶,鬓插白鹅翎;身穿一件粉缎箭袖,绣三兰牡丹花,腰系英雄带,粉缎战裙,足登云根五彩战靴,大红绸子底衣;面似紫霞,长眉阔目,威风凛凛,抡手中金背砍山刀,至胡忠孝面前。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神力王襄阳城鏖兵 众英雄八卦幡损命

诗曰:戍楼残月逐征鞍,听鼓犹疑夜应官。

  好友联吟同入梦,清时行路久忘难。

  曾歌北塞怜王粲,再出东山愧谢安。

  此去不愁腰索尽,迎人黛色秀堪餐。

  话说胡忠孝正在两军阵前要与那会匪为首的先锋姚文华动手,姚文华刀一摆,照定那胡爷就是一刀,胡忠孝用枪相迎。二人在战场之上大战多时,不分胜败输赢。王爷队内出去王天宠,一镖把姚文华打死,胡忠孝甚为喜悦,收马回队报功。那妖道一见,说:“我山人用法术把他等拿住,不用你们分心。”说罢,跳下四轮车,手执太阿剑,说:“儿等擂鼓助阵,待山人杀他个片甲不归!”说罢,直奔两军阵前。王天宏让胡忠孝回归本队,自己提木棍、雁翎万,大骂妖道。二人在战场之上动手,吴恩恨王天宠入骨,说:“小辈,山人定要结果你的性命!”说罢,抡太阿剑就剁,王天宠闪开。二人大战有三十多回合,不分胜败。

  吴恩真急了,用阴阳八卦幡一指,一缕青烟,王天宠栽倒在战场之上。

  王爷大队之内跑过去顾焕章,把他救回本队。有龙恩、王合龙二人出去,也被妖道幡一指,说:“好两个匹夫!我必要你的性命,万不能饶恕于你!”用宝幡一指,二人躺在战场之上,被贼人的余党结果性命。一连出去几位,俱皆身亡。顾焕章不岔,出去要拿妖道,被人家一剑把棍棒削为两段,短把刀挥作两截。连败清营四十八阵,杀的神力王兵退湘江岸,想奇计拿贼。他又要调马成龙去,又怕他病体未痊。至三月底,派马梦太至浙江独龙口调成龙。此时,王天宠身中八卦幡之后,觉着浑身无力,多亏倭侯爷的夺命仙丹,吃了几粒,才觉着透好,在营内养病,阵亡了薛应龙、龙恩、王河龙、李杰、京营参将刘保善等二十多名。王爷急的吐血,不知该当如何办理,派梦太去说:“如马成龙病好,调他前来;如病未好,调大环金丝宝刀前来。给顾焕章使,好捉拿吴恩。”

  梦太到了独龙口,见了众人,就把这些话说了一遍。马成龙说:“甚好。张三贤弟,你先给我摆上个香案。我先给我那宝刀祭奠祭奠,保佑着我这一到襄阳城先拿吴恩,然后再杀退了贼兵,这就算我奇功一件。”外边家人早把香案办好了,成龙穿好了衣服,说:“你们哥儿几个先喝着,我到外边烧上香再喝。”自己站起身,来到香案一旁,先烧香,然后又把那宝刀放在香案之上,跪下磕头,说:“宝刀,你乃是圣上所赐我的。你这一去,要是妖人宝剑的对手,你在鞘内作声,先给我一个显应;你要不是他的对手,你在鞘内连一动也不动。”说罢,磕下四个头去,只听那刀连声响亮。成龙甚喜。把刀带起来,又入席吃酒。高杰说:“我也跟你们二位去,到那襄阳城瞧瞧那吴恩他有多大本领,我与他较量几合。”梦太说:“你先在这里跟张三大人护守独龙口,候王爷的令,前来调你就是,明天我二人用完了早饭起身。”说罢,撤去杯盘,大家安歇。

  次日天明,起来用完了早饭,换好衣服,二马告辞,出独龙口。张广太与高杰同送至十里之外分手。广太说:“弟在此处专候捷音!”二马在马上拱手作别在路上时逢初夏之时,绿树荫浓,清和月半;青山映目,芳草生香。农夫耘田,牧童放牛于山坡,渔翁垂钓于河岸。虽则乱离之后,此处稍平。本处百姓都知天地会兵退湖北省,有神力王的大队在湘江挡住,故此俱不担惊害怕,照常度光阴岁月。二马在马上一路观瞧,并不像乱离之世,仿佛尧天雨露中。

  二人在路,晓行夜宿。那一日,到了一座镇店,是南北的大街。梦太说:“咱们今天住在这里吧。此处离大营有四十里之遥,今天咱们要去到营里就黑了,王爷传你进去问会子话,再吃完了饭就晚了。第二日必要开兵,那时你人困马乏,歇不过来。今日住在这里,明天正午就到了大营了,见了王爷,办完了事用饭,也歇的过来。”成龙说:“也好,咱们就住在这里。”一瞧路东有一座店,大门关着,粉墙之上有字,上写:“天和客栈,安寓仕宦行台、往来客商。”马梦太下马叫门,说:“开门,我们住店。”里面有人答话说:“什么人叫门?”梦太说:“我们是打公馆的,快快的开门。”里边出来了一个小二,年约二十多岁,说:“你们是哪里来的?我问你。”梦太说:“我们是从独龙口来,往襄阳军营内去的大清营的差官马大老爷。”小二让二人进店,把马接过去,拴在马棚之内,让马成龙与梦太到了东上房之内,把衣服脱去,要洗脸水,洗完了脸。

  山东马成龙自己到了外间屋内一瞧,南边有一个暗间,外边正东墙上有一个牌位,上写:“临敌无惧、勇冠三军马成龙之神位。”成龙瞧够多时,说:“好家伙!伙计,你这里来,我问问你就是了。这个牌位是什么人供的?”那跑堂的说:“是我们店内东家掌柜的供的。我听人说,是有一个人,是山东登州府文登县的人,姓马,双名成龙。此人武艺群超,天地会闻名丧胆,望影心惊。听说神力王派人去调他,我们这里百姓都说:他如来时,必把吴恩打败,故此我们这里都供奉他。他如来之时,果能把贼人杀败,我们这里年年供奉着他;如要打了败仗,把这牌位扔在溺尿窝子之内,大家拿溺浇他。”马成龙一听,说:“好家伙!要依我的说,你们也不必供奉他,也不必浇他。”说着话,马梦太在屋里听见直乐,说:“大哥,你进来吧,小弟等着你喝酒哪。”成龙进去,与马梦太谈了会子闲话,天色已晚,二人安歇。马梦太永远不脱这衣服睡觉;马成龙他脱去衣服大睡,枕着大环金丝宝刀。二人安歇睡觉,睡至二鼓以后,马梦太说睡语,说:“好贼人,我全把你们宰了!”只听外面“吧”的一声响。原来是店中的伙计端着一盆水,正走到窗棂之外,听见马梦太一说睡语,吓的那手腕子一软,把盆扔在就地。此是闲话,不提。次日天明,成龙二人起来,说:“老兄弟,你把我的东西给拿哪里去了?”梦太说:“什么东西?”成龙说:“就是那大环金丝宝刀。”梦太说:“我不知道。”成龙一听,说:“了不得啦!必是被贼人偷去。”梦太说:“我不信,别的东西不偷,就是偷你那大环金丝宝刀?我瞧瞧贼从哪里进来的?”猛抬头一瞧,见东边窗台上放着一张书柬,伸手拿过来递给成龙。成龙接过来一瞧,是一张红单帖,上面写定:“盗刀者,乃见督会总吴庆是也。如要此刀,或王天宠或顾焕章,他二人到襄阳城可换回此刀。”成龙一瞧,“欸”了一声,说:“了不得啦!我这口刀被天地会八卦教盗了去了!老兄弟,你有什么主意?”梦太说:“我没主意,咱们俩人见了王爷再说吧。”成龙说:“不要紧,我到后边瞧瞧,贼是从哪里进来的。”说着话站起,扑奔东后院,瞧了一瞧。

  书中交代,原来是江苏知府吴庆,他自那五鬼庄地雷未能成功,自己实在是没脸。这一天,在吴恩的跟前,讨了一支令箭,说:“要假扮作清朝的差官,探听清营的虚实。”自己带着四名跟人,这一天来到新平镇,住在天和店南隔壁三元店内。听得店中人传说,天和店住着有清营的两个差官。吴庆闻听,心中说道:“不知清朝两个差官是上哪里去的?”等到夜晚,天有三更时分,换好了夜行衣,出离房屋,越墙而过,至天和店东上房的后窗户,侧耳望窗内一听,听见二马盹睡已熟,回手把窗棂给支起来,进到屋内一瞧,床上躺着两个人。吴庆把成龙枕的那大环金丝宝刀,一伸手拉将起来,见光闪闪,冷森森,甚是惊人。吴庆一瞧,先把那刀用手一抡,方要剁马成龙,只听梦太说:“我全把你们那些个贼人杀了!”是梦中的睡语,吓的贼人自东后窗户钻出去。又听见前边:“吧”的一声响,自己走到了东墙根之下,也不敢动。一瞧这是一口宝刀,“先我听见人传言说,此刀善能斩钉剁铁,杀人不带血,我何不先拿此刀回去。”想罢,上墙要走;又想:我何不留一个名姓!”随身带着有纸笔,说:“我给他留下一个字儿。”想罢,用笔写了一个字儿,扔在那边院内,自己回店,带跟人叫开店门,回归襄阳去了。故此成龙一瞧那个字儿,就知道宝刀是被人家盗去了。马梦太默默无言,成龙也发了楞了。梦太说:“今天把刀一丢,王爷必要治罪你我。他还指着这一口刀敌妖人吴恩哪!丢了这口刀,那如何是他的对手?这该当如何办理?”马成龙说:“不要紧,咱们哥儿两个喝酒吧。到了大营之内,你就交令,说把我调了来了,你就回帐房去你的。我见了王爷自有话说,不与你相干。”说罢,要酒要菜,马成龙倒很乐。二人吃完了饭,算帐还了店饭钱,鞴好马,二人出店上马,一直的往正南奔湘江,过了大江就是军营。

  到了营门以外,二人下马,过来了好些个人,都让马成龙。也有说:“马大人好了,这一来就好了。合营之内,大家盼想。”梦太先到了号房之内,然后又到了中军差官那里,回禀里边。王爷发擂升帐,马梦太到了大帐,给王爷请安,又给屠海侯爷、伊大人请安,说:“参将马梦太奉王爷的令,把马成龙调到来交令。”王爷吩咐:“把马成龙给我叫进来。”梦太自己出大帐去了,有差官传令:“马成龙进帐。”山东马一声答应,随令到了大帐之内,先给王爷叩头,给众位请安。两旁众差官、戈什哈、武军官、旗牌官,亲兵、护卫不少。王爷甚喜,在旁边赏给一个座儿,说:“成龙,你好了,真乃是社稷之福也!你坐下吧,我有话问你。”成龙说:“有王爷在此,我不敢坐。”王爷说:“你坐下无妨,我不怪你罪。”成龙谢了座,然后王爷问他的大环金丝宝刀:“你拿来,本帅我瞧瞧,如能敌了吴恩之时,那时间我必要重保举你!”马成龙说:“王爷要问那把刀,乃是当年白大将军拿杜双印之时得的,进献国家,圣上赐给我。我无福,昨天走在半路,他在鞘内作响,化了一条龙飞了。”王爷说:“岂有此理!”成龙的刀鞘子还带着,一撩马褂,说:“你瞧瞧有没有?”王爷一看,怒满胸膛,说:“好一个马成龙,我必要杀你!”先拔令箭一支,插在中军帐,说:“勿论什么人,谁要是给他求情,先斩首号令!”吩咐武军官:“把马成龙给我绑出大帐营门,枭首号令!”两旁一声答应,先把成龙绑好了。王爷又派人去传马梦太进帐,吓得众人战战兢兢。不知成龙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神力王怒斩山东马 双侠客智进襄阳城

诗曰:千军直指襄阳城,五色旌旗耀碧空。

  计日焉能操胜算,反风天特显奇功。

  时探贼巢来豪士,刀归故主护总戎。

  会匪如蝇防甚密,敌楼影里万灯红。

  话说王爷把马成龙绑出帐外,又传马梦太。此时,马梦太正在后面那里,与倭侯爷、王天宠说起在半路丢刀之事。侯爷一听,说:“好,原来如是,王爷必要治罪于成龙。”正说之际,听见王爷的令下,叫马梦太。吓的梦太战战兢兢,连忙至大帐”见王爷怒气冲冲说:“马梦太,马成龙的刀是丢在何处?”梦太说:“参将实不知道”王爷说:“我有一支令箭,去把马成龙的首级抓来,本爵要看!”梦太不敢抗令,接过令来,心中说:“王爷是令下山摇动,升帐鬼神惊。我如何能去杀我拜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方一出大帐,他自己一运气,躺在就地不能动转。那些个当差之人回禀王爷说:“马梦太躺在就地,口内喷血沫,不省人事。”王爷说:“把他搭回帐房,派随营的官医给他调治。”

  又派一员武军官穆再田去监斩马成龙去。穆再田接了令箭,到了外面,方要出营,见自那边过来了一个人,脸上蒙着一块白纱,一伸手把穆再田手中那一支令箭夺过去就走。穆再田就嚷说:“反了!这还了得,楞敢夺我的令箭!”复又进帐,把此事回禀王爷。王爷甚是动怒,说:“这个东西好大胆!派人去查,查出来给我斩首号令!”众带兵的统领、总统、提镇协一同下去查问,少时回来都说没有。只听外边有一个人口中说:“冤枉!”王爷一听,吩咐:“把外边喊嚷之人带上来!”众差官早就把那人抓住,带上了大帐,跪下给王爷叩头。

  王爷一瞧,那个人年约有二十多岁,酒糟鼻子,赤红脸,身穿瓦色布单箭袖袍儿,是一个当兵样子,跪在那里说:“王爷,我罪该万死!容我先说完了话,然后再杀我。我是中右营的兵多伦太,因为王爷办事不公,要斩马成龙。马成龙他在兴顺镖店有救驾之功,堵御黄河,防守苏州,累立奇功。今天虽则失去宝刀,也须要念他的前功。”

  书中交代,这个多伦太,他一生最好饮酒,喝醉之时,还有好些个脾气,常常倚着酒得罪人。今天他是自己偷着喝醉了,正在那帐房与那些个本队之人吹着玩呢。旁边有一个人说:“你不用吹,你去给马成龙马大人讲个人情去吧。你如要敢去,便是英雄!”多伦太趁着酒兴,说:“我要不去,对不起你等!”说罢,一直的扑奔大帐,跪倒在王爷的跟前,说:“奴才是替马成龙求个人情。他虽则失去宝刀,也不可杀他。”王爷一听,说:“这混帐东西!我本应斩首号令于你,我念你在营内有功,拉下去,给我重打四十棍,插耳箭游营!两旁一声答应说“遵令”,拉下来照着那多伦太就是四十鸭嘴棍,带出去游营。只见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是倭克金布倭侯爷,跪倒在王爷台前,只是磕头,说:“求王爷格外施恩!儿臣有下情告禀。”王爷说:“你有什么事,自管说。”倭侯爷说:“儿臣不敢给马成龙求情,无奈有一件事,马成龙罪本当杀,求王爷开恩,暂饶他三天。儿知那宝刀已被吴庆盗去了,有字为凭。我夜入襄阳城,将那大环金丝宝刀盗回来。如若三天之内,盗不回大环金丝宝刀,那时间王爷再杀马成龙也不迟。”神力王本就爱惜倭侯爷,又念马成龙前次累立奇功,说:“倭克金布,今天我不怪罪于你,自此之后,永不准你再给别人讲人情。我暂把马成龙等押营务处三天,你三天之内如不能盗回宝刀,那时间我定要杀他。下去吧!”又传令把马成龙交营务处看管。

  倭侯爷下去,回到自己帐房之内,有伺候他的底下人四五名齐说:“接侯爷:“倭侯爷到了大帐,叫人办理菜蔬,自斟自饮,喝了有一斤多酒。见王宠进来说:“恩兄,你为何今天烦闷,是所因何故?你说说我听。”原来方才抢令的,就是王义士。倭侯爷一听,说:“你这个东西,还不给我出去!什么人楞敢与我论弟兄?我不怪罪于你,你急速快给我出去!若要不然,我定叫人把你捆上送交营务处!你是什么人?敢与我论弟兄?”

  王天宠他本是足智多谋,一听这话,心中说:“我与我恩兄知己之交,万也不能这样绝情断义。今天所说这一段事,其中定有情理。我先出去,到了外面再作道理。”想罢,回身到了外面。站立在窗棂外,听见里边倭侯爷的那个跟班的刘福在旁边说:“侯爷,你就不念朋友之情,为何说这样无情的话。”侯爷说:“刘福,你知些什么?我那拜弟王天宠做事慷慨,倘若知道我今夜入襄阳城去盗那大环金丝宝刀,你想他身中妖人的八封幡未好,他要去时,焉能行的了?还有一件,我这一去,你想那襄阳城千军万马,我一人进去,焉能回得来?我这不过是听天由命,如得不回宝刀,那时我也是先死在那贼人的巢穴之内。我今天与王天宠一翻脸,他一气就走了。我死后之时,他不想给我报仇?我这是真与他有交情。你明白了?”王天宠在外边一听,转身进了大帐,说:“恩兄,你不必这样说,我都听见了。我今天要去同兄长到襄阳城,前去盗刀。”倭侯爷一瞧,说:“罢了!既然是贤弟要去,劣兄也不拦你。”说罢,二人收拾齐备。王天宠说:“咱们假扮作天地会八卦教的模样,咱们也反搭二纽扣,腰中白布缠。”二人正在要走,见马成龙与马梦太二人进来。成龙说:“我谢谢侯爷大哥!但愿兄长此一去神佛保佑,把那宝刀盗回来才好。”又回头叫跟人:“去买几封香来,我要对天祷告过往神灵,暗助二位兄台一膀之力。”倭侯爷说:“贤弟,你不必如此,我二人要去了。”说罢,二人各带了一口单刀,出离了营门以外,一直的奔襄阳城。

  离那城根不远,只见城上众贼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号灯齐明。都是把住那垛口,望下面瞧,怕有清国的英雄前来哨探。倭侯爷与天宠一瞧,说:“不好!你我二人今天怕进不去,不知该当如何?”二位英雄正发愁,也是天意,凑巧一阵旋风,刮的甚大。二英雄趁着风力扒上城头。那些会匪被土一迷眼睛,二位英雄早到城头之上,大众贼人也认不出来。这叫作什么的?正是: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才见两般鱼。

  二英雄找到马道,顺着马道往下走,一瞧城里头有无数的灯光。二人下了马道,一直的往西走。只见迎头来了十数个灯笼,分为左右。那气死风灯上面有字,写的是“四督会总吴”。前边四十多个护卫,个个都扛着一口斩马刀。后边有一骑马,马上驮着一个,头戴青泥得胜盔,插尾,紫缎子箭袖袍,篆底快靴,外罩蓝公袖夹坎肩;紫脸膛,年约四十多岁。王天宠与倭侯爷一瞧,认得是吴庆。二位英雄到了街南里一个影壁后面,蹲在那里躲着。原来吴庆他自昨日夜晚在半路店内盗出来那一口宝刀,回来一见吴恩,妖道甚为喜悦,说:“贤弟,那一口宝刀就赏给你吧!”今天吴庆他自己正在那襄阳城府衙之内大堂之上摆了好些个菜,他自己在那里吃酒。只见里边有跟吴恩的差官出来,说:“四督会总,八路督会总有令,派你前去查城去哪。”吴庆喝醉了,一听此令,吩咐武全:“你快鞴马!派亲军护卫,外边伺候。”自己站起来,晃里晃荡的往外走,上马带着那四五十个人,正往前走,正遇见那倭侯爷与王天宠。二位英雄躲在路南影壁店,听见吴庆说:“武全,我不去了。我这一着风,酒就上来了,头眩眼晕,不知所因何故?咱们回去吧。”武全说:“八路督会总派你老人家前去查城,怕有清国的人暗进襄阳城。你老人家如要是不去,那时间恐怕八路督会总怪罪,那时还了得!”吴庆说:“我骑不住马啦,我先回去,你们别说我没去就是。”说罢,一兜马往回就走。

  那王天宠二人在暗中一瞧,吴庆肋下佩着正是大环金丝宝刀,可又新添了一个刀鞘儿。王天宠瞧见此刀,心中说:“我何不趁此前去,抡刀杀死吴庆,得回了大环金丝宝刀,我二人出城。”想罢,站起身来,往前方才要走,倭侯爷一手把王天宠拉住,说:“贤弟不可前往!你我二人身在龙潭虎穴,不可前去惹事,必须见机而做才是。”王天宠站住了身,说:“大哥,咱们往哪里去才好?”倭侯爷说:“你瞧那府衙门首有无数号灯,还有四座帐房。衙门东边有一座箭道,一直往北去的。你我顺着那箭道蹿上房去,进衙门,暗盗那大环金丝宝刀就是。”二人蹑足潜踪的顺着大街过去,到了箭道一瞧,里边甚是宽大,路东里有住户人家,路西里没有住户,是府衙墙,甚高。二人往北走了不远,蹿上墙去。

  二人蹿房越脊,正在房上往前行走,只见下面大堂灯光闪烁,吴庆坐在当中,面前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有无数的菜,两旁有四个人在那里伺候他。大堂外,东边十二间房,西边有十二间房,里边俱是灯光闪闪,俱有人住。二人在大堂的西北房上一伏身,则见那后边有无数的群房,里边俱是灯光闪闪。只听得那吴庆说:“武全、武兴,你二人知道会总爷的这一口宝刀的厉害不知?”武全说:“实在不知有什么厉害之处。”吴庆把那刀抽出来说:“你过来瞧瞧。”那武全过来一瞧,吴庆一抡刀,“克嚓”一声,把武全人头砍下。那武兴见把他哥哥刺死,他转身就跑,口内直嚷说:“杀了人啦!督会总在哪里?我去喊冤去!”往后去了。

  少时,听见后边一片声喧,吴恩带着有二三十名保驾之人到了大堂,说:“吴庆,为何无故杀人?”吴庆说:“他骂我目无主人,我不杀他?哥哥不信,问问他们众人。”那别的使唤人也不敢不替他说话,都说:“是武全骂四督会总是真。”吴恩说:“四弟,你的气色不好,今天必有杀身之祸。我山人善观气色,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善晓过去未来之事。来人!把我的卦盒儿拿过来。”有人搭过一张桌子,把那小金漆盒儿摆在桌上,他用手一摇,说:“四弟不好,今有清营的刺客进了襄阳城,一则盗刀,二则行刺。”吩咐手下人:“传我的话,给我拿人!”倭侯书二人一听,在房上吓了一跳。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假吴恩哄信王天宠 真宝刀仍归马成龙

诗曰:吹笛上高城,秋高月正明。

  征夫双泪下,汉塞一龙鸣。

  沙柳愁中折,梅花梦里惊。

  徘徊三五弄,肠断忆南征。

  话说吴恩正在那里吩咐人去查拿奸细,吴庆说:“哥哥先别着急,我有话说。你算算这两个贼人是在哪里?进了城没进城?再说,何必就这样着急哪!”那吴恩又把卦盒儿一摇,往桌上倒,他又用手一摆,听见吴恩说:“今天是清营的两个奸细,已然进城,现在衙门之内。”吴庆说:“哥哥,再算他两个人落在哪边?姓什么?叫什么?”那妖道又把金钱一翻,说:“这两个人就在咱们这衙门之内西北房上头,一个是顾焕章。”倭侯爷听见提他之名,心中一楞,说:“了不得啦!”又听见吴恩说:“二名是马梦太;倭侯爷一听,就知是妖道造妖言,惑人之心,也不以为事。又听见吴恩传话说:“派外边巡更之人多多小心,你也不必喝酒了,安歇吧。我要到后边去歇着去啦。”那吴恩带着众人回后院去了。王天宠一瞧,心中说:“我要杀了吴恩,必盗回宝刀。还好他乃是一个叛逆之首,我何不跟他去,候他睡熟之际,然后再杀他。”遂与倭侯爷说:“大哥,你在这里千万别动。候吴庆安歇,好得那宝刀。我先去到后边去,杀了吴恩就出来。”王天宠说罢,自己往后就走,蹿房越脊,直奔后边去。

  但则见那西北有一行院落,里边是四合瓦房,四外有无数的帐房。上房是五间,里面灯光闪烁,东西厢房之内,也有灯光。王天宠自己跳下房去。站在上房廊子底,偷眼望屋内一瞧,见屋内靠北墙有一条花梨的搁几案,案前有八仙桌儿一张,一边一把太师椅子。桌上放着一个蜡灯,桌前有五六个大包袱。王天宠进了屋门,慢慢的到了东里间屋门外,望里一瞧,屋里灯光不明,床上有人睡觉。靠着窗台八仙桌有两把椅子,上面有两个小童,伏着桌儿睡觉。王天宠又往边西边房门内一瞧,只见里边靠西墙有一个大床,床上有一块黄云段坐褥,上面端坐着一个老道,正是吴恩,背插着阴阳八卦幡,肋佩太阿剑,闭目垂睛。王天宠一看,伸手拉出那一把刀来,慢慢的把那帘子一掀,进了屋内,举手中刀,照着吴恩就是一刀砍去。只听“克嚓”一声响,那草人应声而倒,吓的王天宠往外就跑。自夹壁墙内出来了真吴恩,大喊一声:“拿贼!”

  原来那吴恩他自到襄阳之后,他在这夹壁墙内住,派人做了一个“消息”,谁人也不知道。他统带着千军万马,谁知哪个是奸细?故此他早防备,在墙外是安的假草人,如有人行刺,他早就知道了。那草人有走线,他在墙里边一听,就知是刺客前来行刺。那吴恩自屋内追出来,到了院内一瞧,并不见有人。此时,王天宠他早就回归前边去了。只听各处传锣之声。倭侯爷正在着急之际,听见王天宠说:“大哥不必害怕,我来也!”二人在暗中避够多时,只见吴庆站起身来,说:“小子们,跟我到后边去安歇!”过来了几个伺候的人,把那吴庆扶着往前走,晃晃悠悠的一直的往前行走。走了不远,在后堂东配房南里间屋内,靠着东墙有一张大床,吴庆躺在床上也不言语,众下人出去了。王天宠自己打帘子,进了东配房南里间屋内一瞧,但则见那吴庆自己在床上睡着,呼声震耳。王天宠他已然到了跟前,伸手拿了那宝刀,趁势举起来,照定那吴庆就是一刀,“克嚓”一声,人头咕噜噜坠落于他。自己出了东房,与倭侯爷二人由院内上房,到了街心,二人扑奔马道。正往前走,到了城头之上一瞧,见无数的贼兵。二人站在城头说:“我二人奉八路督会总之命,哨探清营。”二人跳下城去,贼人并不知是奸细。二位侠客顺大路,一直的到了大清营。

  天色已然大亮了,进了大营,到了中营,瞧见成龙在那里磕头烧香,口中不住的说:“过往神灵听真,我倭侯爷大哥与王天宠到襄阳城去盗那宝刀,那刀盗来盗不来倒不要紧,千万保佑他们二人怎么去怎么回来,别受了贼人的暗算。”那倭侯爷一听,就知道是成龙不放心,赶紧过来说:“贤弟不必磕头,我已然把那宝刀盗回来了,你看!”就把盗刀之事细说一遍。王天宠把那宝刀交给成龙。山东马接刀在手,说:“瞧瞧是我的刀不是。要是我的刀,我认的他。”把那宝刀仔细一瞧,说:“这是我的刀吗?”又说:“这是我的刀吗?”王天宠偷眼一看,说:“莫非不是他那宝刀,许我二人盗了假的来了?”倭侯爷说:“到底是你的不是?”马成龙说:“可真是我的刀吗!方才我一瞧,原打算不是哪。”倭侯爷说:“你这个混帐东西,真正是好诙谐!跟我去见王爷去吧。”

  听见里边中军帐发擂升帐。倭侯爷带同着那二人,一直的到了大帐,跪在王爷面前,两旁的文官武将齐齐的站立在两旁,那倭侯爷说:“王爷在上,倭克金布奉令与王天宠前去襄阳城盗刀,托王爷的洪福,已将此刀盗来交令。”王爷说:“好!算你一件奇功就是。马成龙,我把此刀给你,今天出队如在两军阵前得胜之时,寻时间我必保荐于你;如不得胜之时,那时间我必按军法示众!”吩咐:“今日辰刻调四成大队,要齐带随征的英雄前去!”

  倭侯爷三人下来,在自己帐房内饮酒。王天宠因夜晚受了累啦,浑身疼痛,先回后边歇着去了。

  少时间,王爷大令已下,众武将听见三声炮响,倭侯爷与成龙也就一同出营。到了襄阳东门外,离城四里之遥空宽之所,扎住了大队,王爷自居当中。听得那襄阳城三声大炮,先出来了有一万马队。左边扎住五千,右边扎住五千,是双龙出水势。马队一边一杆门旗,上边有字,上面是“替天行道”,下边是“聚众招贤”。当中出来了有三万步队,前边左右是八杆大旗,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个字。中间一杆大坐纛旗,上面个“帅”字。当中是吴恩,两旁有四五百员战将。因昨夜晚上四弟被杀,他今天一怒出兵。只见从襄阳正南上来了一队马队,旗纛俱不是八卦教的样式。为首带兵之人,坐骑着一个骆驼,那人跳下来,身高有一丈二尺高,头戴青缎子扎巾,金抹额,二龙斗宝,皂缎色蟒箭袖,腰系英雄带,蓝绸子底衣。牛皮战靴,外罩獾皮的马褂,手使着青铜槊。队后站着一个使棍的老英雄,穿青褂,在后边站着有五百多名飞骑马队。王爷看够多时,也不知他是哪里的英雄。书中交代,原来那个带兵的人,是嘉峪关外金家坨三坞,复姓万马,名巴永太,人称槊劈石裂。那队后那一位老英雄,是姓龙,名飞扬,别号人称棍槊十折。这巴永太因为那万马巴得礼与万马巴得思二人死在牧羊阵之内,这万马巴永太是他的兄弟。因为当初那彭公大人打牧羊阵之时,有一个镔铁塔常断祖保着大人,打牧羊阵之时,枪挑了万马巴得礼、万马巴得思二人。那万马巴永太他正在年幼,要与兄长报仇雪恨,今天是同他教师龙飞扬带着五百人,暗进潼关,投奔吴恩来,要给他两个哥哥报仇雪恨。故此在襄阳正南安营扎住大队,递了投降的文书,给吴恩说明了要替兄报仇雪恨,愿作为先锋,杀退大清国的人马。今天调大队,他自告奋勇当先要战。

  王爷问:“何人前去拿他前来?”旁边有一人带白旗马队的统领,名叫富明阿,接令当先一马直奔战场之上,大骂:“贼将休要逞能,我来与你比并三合!”抡手中豹尾鞭一摆,扑奔万马巴永太而来。二人在战场之上正在动手之际,被巴永太一槊,把那富明阿结果性命。王爷一瞧,心中着急,又派出一个常春,至两军阵前,大骂:“反贼休要无礼!我来结果你的性命就是!”摆手中金背砍山刀,大骂:“贼人巴永太休得无礼!我必要与你较量三合两趟!”常春亦被贼人结果性命。后来又出来了一个英桂,自告奋勇前去拿贼,至两军阵前亦被贼人所害。

  书不必多提,一连败了清营九阵,杀的神力王并无主意,自己无法了。

  马成龙过去了说:“王爷不必为难,我来结果他的性命!”王爷说:“等吴恩出来,你再去,也好拿那叛逆之贼。”马成龙说:“杀了这个贼人,就可以使吴恩出来了,那时间我再拿他亦不为晚!”那王爷说:“待我亲身前往。”自己出离本队,一见那万马巴永太说:“小辈,你不必着急,我来结果你的性命!”神力王出离了本队,到了两军阵前。巴永太把那槊一摆,说:“来者何人?把名通报上来!”神力王说:“小辈要问,我本帅乃神力王,奉旨特前来拿你!”巴永太把手中槊一摆。不知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巴永太大战神力王 马成龙一刀削三首

诗曰:金庭飞雪惜残梅,吴越韩山胆忘回。

  茂苑寒鸦噪古堞,姑苏游鹿上高台。

  神归日母胥涛降,客控龙门禹穴开。

  一笑雄图付流水,抱琴东去即蓬莱。

  话说神力王正在两军阵前自通名姓,那巴永太他自己一声惊吓,说:“你就是神力王吗?”那神力王爷一瞧,说:“叛贼休要无礼,孤家定要结果于你!”拧手中枪,照定那巴永太就是一枪,巴永太用槊相迎。二人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败。两旁助阵鼓齐鸣,只杀的尘沙荡扬,土雨翻飞。马成龙在伊大人身背后,怕王爷有失,过去说:“伊老大人,还不鸣金?待我出去替回王爷来就是。”那伊大人说:“王爷军令森严,如何使得!我不敢动王爷金鼓之令。”成龙又过去说:“屠海侯爷,你还不传令鸣金?”屠侯爷说:“我如何敢轻动王爷之令?那万万使不得的!”成龙过来一瞧,掌金令的那个人是一个弯腰儿,年约三十多岁,身穿着号衣,灰布单袍儿,手内拿着那金令。成龙说:“你鸣金吧!王爷乃金玉之躯,恐受他人之害。依我之见,鸣金吧!”那掌金令之人一听,说:你说不算,我没有王爷的话,我是不敢鸣金!”成龙也不言语,过来站在那掌金令之人身背后,两只手把他那掌金令的两只手捏住,一使劲,金声响亮一阵。

  神力王在战场之上正累的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自己是大帅,又不好败回来,心中正在惊慌之际,听得金声响亮,心中说:“这个人大有见识,就知道我不成了,他就鸣金。此人后来必成大器,我回去自有道理。”马一带,说:“逆叛好大胆!本帅队中鸣金,我去去就来。”拨马回归本队,问监军统领:“什么人动我的金鼓之令?”屠海说:“是马成龙,罪当枭首级号令。”王爷听罢,吩咐武军官:“来!把马成龙绑上,枭首号令!”两旁答言,就把那山东马梆上。当时王爷心中虽然感佩马成龙,无奈军令大如王法,不能不如是,倒愿意有人给他讲个人情。方要发令,只见伊大人过来说:“求王爷格外施恩,暂饶恕成龙之罪,派他出去与巴永太动手,如得胜之时,将功折罪;如败在两军队前,那时再斩不迟。”王爷听说,传令:“派马成龙去战巴永太,如得胜以赎前罪。”山东马一听,说:“谢过王爷不斩之恩!”自己归队,先把长衣脱去,然后自己把辫子一挽,身穿茧绸裤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鞋,手拿那大环金丝宝刀,一直的扑奔战场之上。

  巴永太一连杀败了清营几员大将,吴恩甚喜,吩咐摆鼓助阵。又见马成龙执大环金丝宝刀出来,吴恩先派人知会那巴永太说:“这清朝的武将甚是厉害,须要小心!”巴永太说:“这就是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马成龙?不要长他人之威风,灭自己的锐气,我非得结果他的性命才可!”正说着,马成龙赶到面前。巴永太把槊一摆,说:“来者可是马成龙?急速通名,寨主爷好结果你的性命!”山东马说:“你这不要命的东西要问,我家住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的人氏,姓马双名成龙。你倒知道有一个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马大人,就是我。你这号东西,要通名哪!”巴永太又把自己之名说了一遍,说:“方才要拿那黑大汉,替我兄长报仇雪恨,你又前来送死,我先结果你的性命再说。”一摆手中槊,照定马成龙抡圆就打。山东马在步下一瞧,那骆驼脖儿长,用手中刀往骆驼下颏一钩,说:“我先抽一斗子。”上面的槊就到头上不远,成龙刀已然反那骆驼脖儿削落,趁势往上一迎,那槊的脑袋也掉下来。巴永太的骆驼一躺,他往前一栽,也正在大环金丝宝刀之上,这就是一刀削三首。神力王一瞧甚喜,说:“真乃是虎将也,果真名不虚传!”见马成龙自己回来站在那王爷的跟前,说:“马成龙杀死巴水太,在王爷台前报功。”王爷说:“你算一件奇功,以赎前罪,把你的罪过一概不究。等吴恩出来,那时间立功,本爵定然保你高升。”山东马谢过王爷,往旁边一站。

  只见那贼队中龙飞扬使手中铁棍,大喊一声,说:“好一个马成龙,我替我寨主报仇雪恨!”在疆场之上站定。成龙方要讨令出去,只见队中有一人说:“王爷,末将前往!”乃右营的都司张俊文讨令,至两军阵前观看:龙飞扬年约六十以外,黑紫脸膛,环眉大眼,一部花白胡子;身穿青缎蟒箭袖,一巴掌宽英雄带,足登狭脑窄腰快靴,手中那条棍有茶杯口粗细。张俊文也是久打军需,就知这老儿必不是个好惹的,摆手中竹节钢鞭,说:“来者教匪通名来!”那龙飞扬他一摆棍,自通了名姓,说:“我要拿那马成龙,你来此何干?急速回去,换马成龙来送死!”张都司气往上一冲,说:“小辈,你休要逞强,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抢手中的鞭,照定龙飞扬就打。龙飞扬把手中棍往上一横,只听“咯嘣”一声响,那张俊文手中的鞭就松开了。龙飞扬趁势一棍,正中张俊文的头上,登时身死,栽下马来。神力王一瞧,说:“可惜我这一员大将,竟死于他人之手!何人去拿那贼人去,与国家除害?”旁边过来了那中军谟德哩,说:“我出去拿那教匪,替张俊文报仇雪恨,为国除害!”催座下的马,抡手内大砍刀,至两军阵前,也被龙飞扬打死。又出去了七八个武将,俱被贼人所害。

  神力王他在马上急的暴跳如雷,问:“何人前往?”那边过来了一个人,年在二十以外,头戴青泥得胜盔,双插尾,身穿灰布缺襟袍,下系战裙,腰束皮带,足登青缎子快靴;骨瘦如柴。细眉大眼,黄脸膛,一步三晃,仿佛是病着刚好的模样,站在王爷的跟前,说话连劲儿都没有,说:“王爷,游击李庆龙前去拿他。”神力王爷一瞧,说:“本爵手下能征惯战之人尚且死在他人之手,何况你是一个带病之人,出去也被贼人耻笑清国无人。下去吧!本帅我另派别人前往就是。”李庆龙也不敢在王爷跟前强讨令,自己退在本队中一站。那边马梦太在伊大人跟前说:“大人,那讨令的李庆龙,是当初在兴顺镖店五龙捧圣之时的英雄。我跟大人被困剪子峪,破山口亏了那个人的英勇,武艺超群,不说比当初的李存孝,也差不了多少。大人在王爷台前保荐此人,出去定然成功。”伊大人一催马,到神力王的面前,说:“王爷为何不派那个李庆龙出去拿贼?”神力王爷说:“他乃带病之人,如何能派他出去?我这帐下武勇之人不少。”伊大人说:“王爷不可以貌取人。他当初兴顺店救过驾,剪子峪剿山,都立了些功劳。王爷派他出去,如不能取胜,再按军法治罪他,也不亏负他自告奋勇之心。”神力王说:“我正要派李德英出去。既然你保李庆龙出去,我就派他出去。”随叫李庆龙说:“你去捉拿那阵上贼人就是!”李游击答应:“得令!”自己拉过他座下的大肚子蜗蜗虎,翻身上马,出离了本队。

  对阵上的龙飞扬一瞧,见自清兵队内出来了一人,甚是可笑,面带病形,座下的那马,耗子皮,大肚子,长脖项,小脑袋,小耳朵,四条短腿,肚子又大,离地有一尺,走三步,人歇着,马喘气。龙飞扬一瞧李庆龙这样的情形,不像个英雄的模样,不由的哈哈大笑说:“清营内出来的那个病鬼,你快快的前来送死呀!”李庆龙到了临近,说:“教匪休要逞强,通名过来!今有李大人在此。”龙飞扬说:“你这病鬼急速回去,我这棍不死你这带病之人,换那英雄出来与我动手。再不然,叫那马成龙出来与我较量。你回去吧,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李庆龙一听贼人之话,计上心来,说:“会总爷,你不杀我了?天地会内也有善人。罢了,我实告诉你会总爷你说吧,我是先前胸胀满,气闷不通,后来转了伤寒病。方才好了,又得了鼠疮脖子、连疮腿,这两天我连饭也吃不下去了。我故此今天讨令,前来死在军前,也算是为国尽忠。”那龙飞扬一听,说:“我并非是天地会八卦教,乃喜峪关外金家三坨寨主的总教习,龙飞扬是也。我原要替我两个主人报仇雪恨,你急速回去吧,换个英雄出来就是,我不与你这带病之人一般见识。”李庆龙说:“寨主,你原来不是天地会八卦教。罢了,你真是一个好人,你虽说叫我回去,我要是真回去,那时间我家王爷必不能饶我,说我卖阵脱逃,必然杀我。与其死在那军令之下,何不叫寨主你把我杀了哪!寨主你要真有心不杀我,成全我这个人,你我假战三合,如我不成,寨主让我回去,我就死在九泉之下,也感念会总爷的好处。”龙飞扬说:“你撒马过来,我与你较量几合!”那李庆龙一瞧,说:“寨主,我要动手了。”抡起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哆哩哆嗦的往下就剁。那龙飞扬把铁棍横着往上双手一迎,那三尖两刃刀正在铁棍之上,趁势把刀往两边一扫,把龙飞扬的两只手的指头都被刀扫去,铁棍也扔了,哇呀哇的直嚷。李庆龙趁势一刀,把那龙飞扬结果了性命。那边吴恩身背后大喊一声,跑过来一个贼将。

  此时,李庆龙早下马取下了首级,挂在鞍鞒之上;在马上用腿一磕,那马连蹿带跳的扑奔吴恩大队而来。那边迎头一员贼将拧手中枪,照定那李庆龙就是一枪,说:“金景豹在此,等你多时。小辈别走!我来结果你的性命就是了。”李庆龙用刀相迎,一瞧那贼人年约二十以外,头戴三角白绫巾,银抹额,二龙斗宝,迎门茨菇叶颤巍巍,鬓边双插白鹅翎儿,身穿粉绫缎子蟒箭袖,蓝绸子底衣,薄底兜跟窄腰快靴,蓝战裙,手执素缨蜡杆一尺多长的枪头儿,明晃晃,照定了那李庆龙就是一枪,说:“好一个李庆龙!方才你在两军阵前,我就认得是你。你别走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李庆龙一瞧,认得是当年在他家的使唤人金景豹。因为派他带二百银子去上卫辉府买办物件,他一去这几年也未回去,今天见是天地会八卦教的模样,不由一阵大怒,说:“小辈,你不是金景豹么?为何在此?”那贼人说:“我当年是奉我家老会总之命,各处访求英雄,劝你归我教中,不想你等心如铁石。我住了二年,多亏你给我那二百银子。你今天依我说早归降,免遭杀身之祸!”李庆龙大骂:“小贼种,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抡刀就剁,金景豹用枪相迎。二人大战有十数个回合,一刀把金景豹剁于马下。那边怒恼了吴恩,拉太阿剑跳下四轮车,说:“李庆龙别走,我来也!”不知李庆龙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李庆龙智斩龙飞扬 山东马宝刀对宝剑

诗曰:终疑蜚语属传闻,情极翻期事未真。

  或恐戴逵星处士,误呼阳五古贤人。

  正思黾勉酬知己,同是艰难奉老亲。

  名业无成哀乐逼,中年何事不伤神。

  话说李庆龙刀劈了金景豹,吴恩出来仗着太阿剑,直奔过来,说:“小辈别走!我来结果于你!。”李庆龙抡手中刀就剁,吴恩用剑往上一削,“克嚓”一声,三尖两刃刀削作两段。李庆龙把那马双腿一磕,一跳有两丈多远。吴恩方要拉出八卦幡来,见李游击早回归本队,下马至王爷的跟前,说:“末将无能,在阵前斩了两个贼人,后来又败在吴恩之手。”神力王说:“算你一件奇功,败在吴恩之手,非你一人不是他的对手。”又叫:“马梦太,你出去把吴恩给我拿来!”马梦太说:“得令!”拉手中短把刀,一翻身施展陆地飞腾法,跑至了两军阵前站定,说:“吴恩,你认得我瘦马马梦太吗?”吴恩也听见人说过马梦太的名头,今天一见,说:“马梦太,山人闻你之名久矣!前者我山人连胜清营四十八阵,未见你出来。适才我见马成龙宝刀削了巴永太,我特意前来拿他。你来了甚好,山人我结果你的性命就是了!”说罢,抡剑就剁,马梦太急架相还。二人在战场之上有五六个照面,分不出高低上下。吴恩顺太阿剑,一拉八卦幡,梦太说:“小辈,真杀真刺,我却不伯;妖术邪法,我实不成。”抹头往回就跑。吴恩宝幡一指,一缕青烟直奔马梦太。马梦太就早知有此一举,自己就往地下一滚一翻身,这名叫“就地十八滚”。他吓得浑身立抖,体似筛糠,跑在神力王马前,说:“末将马梦太已然回归,实不是妖道八卦幡的对手,求爷开恩,另派别人前去拿他。”神力王带气说:“你归队吧!”梦太请了一个安,说:“谢过王爷的恩典。”转身归队。

  只见那马成龙过来:“求王爷下令,卑职前去捉拿吴恩,不知王爷派我去不派我去?”神力王说:“我正要派你前去,须要小心了。”马成龙那大环金丝宝刀一擎,出离了本队,扑奔吴恩。

  相离了不远,听吴恩在那里问说:“来者可是马成龙吗?山人等候多时了。你今天前来,我有话与你商议:你在大清国不过是一个武官,前者你失去了宝刀,神力王还要杀你,你要归降我,山人得江山社稷,我与你裂土分茅,封你为一字并肩王之爵位。”马成龙一听此言,说:“妖道吴恩,你既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必细说。我的刀虽被你兄弟盗来,亦被我夜入襄阳城,杀了你四弟吴庆。他在那里喝酒,杀了一个家人。你出来还给他算卦,说有清国的英雄前来行刺,你说是顾焕章与马梦太,我在暗中不住的暗笑。你带着人往后去,我暗跟你去。你住的北上房西里间屋内夹壁墙内,在木庆之上那个人,是你用草扎成了的。我进屋内一刀,正剁在草人之上。你自夹壁墙内出来,我蹲在八仙桌儿底下藏着。你出去了,我才上房到了前边屋内,把你兄弟杀死,得回了宝刀。那时间我要杀你,如反掌看纹。我想男子汉大丈夫处事,讲究名正言顺。今天在两军阵前,你又想劝我归降你,你还说裂土分茅,我分了你的毛,我又不会捞。依我之见,你早早的过来,跑到我面前,我把你捆上,解进京去。天子开恩,把你给剐了就是。”吴恩一听,说:“原来我四弟吴庆是被你刺死的。好哇,我正要替我四弟报仇雪恨!”说罢,抡太阿剑照定马成龙就剁,山东马用宝刀急架相迎。一个是邪教中创业的豪杰,一个是大清国成名的英雄。两边战鼓直催,杀声一片。二人正在动手之际,吴恩这一番很留心,那太阿剑也不敢挡那大环金丝宝刀,怕自己的这口宝剑被人家的宝刀削为两段。马成龙也不敢用宝刀迎那口太阿剑。两个人是“麻秸棍打狼——两头害怕”。吴恩杀的性起,那宝剑正迎在那大环金丝宝刀之上,只听“呛啷啷”一声响,妖道往西一跳,说:“无量寿佛!”一瞧手中的太阿剑并未伤损。马成龙也往旁边一站,说:“好家伙!”一瞧自己的宝刀也未伤损,复又壮起胆子来,说:“吴恩,你我今天非得见个死活,我必不能饶恕于你!”抡刀照定吴恩又动手,妖道用太阿剑相迎。

  二人战了有一个多时辰,吴恩心中一想:“我要不结果了马成龙,也镇不住大清营内的文武众人,我用我的阴阳人卦幡把他给打死,以免后患。”想罢,伸手要拉出那面八卦幡来,只听山东马在那里口中嚷道说:“吴恩,你是一个反叛头儿,我受国家深恩,我与你也配的过!”抡刀照着吴恩头顶就是一刀。妖道一闪,抡剑照定成龙看头剁来。成龙也不躲,也不用力搪,一摆宝刀,照定吴恩前心就是一刀。吴恩眼快,抽回剑来,往旁边一闪,说:“马成龙,你为何不用刀搪我的兵刃,是所因何故?”山东马说:“咱们两个人今日是打死仗:你的剑刺到我身上,我也活不成了;我的刀扎在你的胸前,你也死了。你是个反叛头儿,你死了,贼无有头,他们也乱了。我死了,大清国像我这样的人,车载斗量。”说完,抡刀又是一刀。吴恩自己往后倒退,不敢与他拚命。神力王爷一瞧,心中甚佩服马成龙。连倭侯爷瞧着也甚怪异,说:“前者吴恩剑削了我的赶棒短把刀与王天宠的雁翎刀,今天这是为何不是山东马的对手,不知所因何故?”

  正说着,只见王天宠自老营内也来瞧,瞧马成龙今天战吴恩,看是胜负如何。他前者中的妖道的八卦幡,是多亏了倭侯爷有夺命仙丹膏药,方保住了性命。昨夜晚入襄阳盗刀去又累着了,方才在底营内歇着又不放心,故此赶到扎队之处,找着倭侯爷。一瞧那战场之上,一片尘沙荡扬,见吴恩直往后退,马成龙直往前追。离着远看不甚真,他与倭侯爷说:“大哥,你瞧瞧马大人的武艺,实在你我之上。前者在两军阵前,咱们哥儿两个俱皆受了他的宝剑、八卦幡之伤。今天一瞧马成龙马大人,果然名不虚传,真正我不如也。过了今天,我求大哥一个人情:我要跟马大人学学他这一路的刀法,不知师兄成不成?”倭侯爷说:“今天晚天我就说与他,叫他教会了你。我那个马大兄弟,他平常我没见他练过什么刀法。”

  二人正说着,只见战场之上一缕青烟,那妖道一晃八卦幡,冲定马成龙一指,只听的一声响亮,马成龙栽倒在地。倭侯爷一瞧,说:“可不好了,马大贤弟死在两军阵前了。”王天宠说:“欸!可惜!可惜!”马梦太直发楞,说:“罢了!我马大哥死在他人之手了。”吴恩在战场之上正怕成龙与他拚命,直往后退,见山东马紧追,他一拉背后阴阳八卦幡,照定成龙一晃,又一指,马成龙栽倒在地,不能动转。吴恩一阵狂笑,说:“好一个匹夫!你今天也死在我这八幡之下!”说罢,先将八卦幡还插在背后,又拉出太阿剑直奔马成龙。相离了不远,只见成龙站起身来,大骂:“贼人休要无礼!我今天结果你的性命!”吓的八路督会总吴恩不住的心中乱跳,说:“怪道啊,怪道啊!马成龙,你怎么会活了?”连对阵上神力王与倭侯爷、王天宠一干众将官兵人等都看着发闷,说:“方才我们明明的瞧见他被妖道的八卦幡打倒的地,为何又站起来了?”

  书中交代,马成龙是正追赶吴恩,战场之上有一块石头,正绊在马成龙的腿上,栽倒在地。那八卦幡正从成龙的身上过去,吓了成龙一跳,自己楞上半天站起来,正遇吴恩仗剑来要杀马成龙。马成龙站起来,说:“妖道,你不必作威,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抡大环金丝宝刀就是一刀,吴恩不知马成龙是会什么术法,吓的转回身就跑。成龙随后就追。神力王一晃令旗,催动了大军冲杀过去,两军混战。真是:马成龙抖起威风来,杀大将连人带马,追得小卒弃旗丢枪;得胜的三军横冲直撞,败阵的贼人战马蹄忙。只杀的天昏地暗,日色无光。两军混战至黄昏时候,各自收兵回营。

  神力王他回归大帐,赏功庆贺,专折本入都,保荐立功的将士,又传下号令:“明天在两军阵前,如有人拿获妖人吴恩,本帅表奏圣上,必升侯爵。”又传令:“胡忠孝带本队保阳军,今夜守前营门;瑞兴带大名军队,轮流盘查。”传下口号,又派春祥护理粮台,又派龄昌查后营,派王绪祖查前营,刘隆查子午营。神力王分派已毕,这是兵书所载:“得胜须防偷营。”又派千里马同差官连夜入都。自己才与伊提调、副帅屠海在大帐摆上了一桌酒席,又赏了马成龙一桌席,一个四喜扳指,小刀子、火镰一份。合营众人俱皆有赏。

  诸事已毕,王爷吃着酒,问伊大人与屠海侯爷说:“本帅自带兵出都,我料想这些个贼不过是乌合之众。既到了湘江,见贼势已成,我也不敢小视他等。前被妖人八卦幡所败,我甚发愁。今日天助成功,杀败了那妖道。明天还要努力攻城,将贼人拿住,上报国家爵禄之恩,下救生民涂炭之苦,不知二位有何高明之计?”屠创造爷说:“依我之见,明日先攻城,看贼人怎么样。派两队接应兵,在后面扎住,贼人要有人出城之时,那两队接应军与他打仗。这攻城之兵还是攻城,以备不虞。”伊大人接口说:“贼人诡诈万端,攻城须防暗算。我有一计,使贼人不战自败,要拿吴恩,易如翻掌,一网打尽。”神力王大喜,问:“有何妙计说来!”伊大人说:“王爷先发一角文书,知会湖南巡抚孙宏,派他在本省带兵剿拿,断绝贼人的粮道。此时这邪教之贼,惟四川、云南这两处太多,他的巢穴也在四川。前者四川总督因征教匪革职,后到任的王瑶也死在妖人之手。那广西、浙江、湖南、湖北、江苏、贵州,这几省都有天地会之贼人。再派一支人马,足智多谋之将派他十员,在襄阳正南二十里扎住,日夜防守。一则断妖人之粮,二则以防妖人逃一走,一举两得,不知王爷尊意如何?”神力王说:“这一条计甚好。我明天分五万兵,伊大人你带去驻扎汉阳就是。大营内的战将,除去了马成龙,我留在此处,等着战妖人吴恩;那余下的战将,任凭你挑就是。明日,屠海你带三万奋勇队攻城,我带马成龙领二万飞骑马队作为接应。”分派已毕,席散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神力王发擂升坐中军帐,大众文武官刘集大帐伺候。昨夜晚派差的胡忠孝等俱各交令。王爷方要传令,派众人去防贼攻城,只见自外边进来了探子,跪倒在地,说:“报与王爷,有一宗怪事甚奇。”那报事人说了一席话,神力王爷呆呆的发楞。不知所因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赛诸葛退兵峨嵋山 神力王安营凤翅岭

诗曰:枉教经济压时英,宣室难回圣主情。

  两汉文章千古重,三闾幽怨一身轻。

  从来志大才难用,毕竟年高气易平。

  才壮便衰卑湿地,伤必宁独为先生。

  话说神力王问探子:“所报何事?”那探子说:“探得襄阳城四门大开,里面并不见有一个人,不知所因何故?”神力王一听,吩咐:“再探!”各处又派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人带五千飞骑马队,哨探襄阳城而去,探明白回报。三人领命,带飞骑马队出离了大营,直奔襄阳城。方一进东门,见街道平坦,并无一人行走。在各处一探,也是无人。取河中水瞧瞧,里面也没下毒药。又往地下挖开,也没有地雷。各处空房搜巡,也没有火药。俱皆找遍,天晚回营。见王爷交令,细禀哨探之事。神力王说:“你三个人下去吧,明日听令。”夜晚传令:小心把守营门,怕贼人诡诈。至三更时分,神力王又亲身到各处查访一番。

  次日天明,老王爷升帐,两旁文官武将伺候听令。王爷问伊大人说:“此事今天该当怎样办理?”伊大人说:“据我想,贼人昨天在两军阵前打了败仗,必是粮草接济不上,他又怕孤城受敌。他原打算长驱大进,奔江苏省城,那里钱粮甚广。他又未能到了江苏,在浙江宜兴地面也得银钱不多。今在襄阳城内住居数月有余,粮草亦尽,他还有数万贼兵,他如何不先打算走?依我之见,先派人知会浙江巡抚,叫他委派候补人员在襄阳办理地面之事。派他应付粮草,随后请爷驾带兵,务要把贼人尽皆扑灭才是。”神力王吩咐文案办文书,知会浙江巡抚与湖北巡抚,两处应付粮草。歇兵五日。

  这一日,有兵部差官到,有圣旨前来,王爷接入大帐,把旨意供奉当中,一干众将望阙谢恩,钦差官宣读旨意。上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神力王平贼有功,钦赐免死金牌一面,屠海加封定远公之爵,伊哩布赏给太子太保衔,马成龙赏给头品顶戴,随征将士赏加一级,兵丁赏三个月钱粮。钦此。

  神力王带众人谢恩已毕,款待钦差官。次日,钦差入都,就带回谢恩的折子去。

  王爷这才得了探马的回信说:“贼人带兵退归四川峨嵋山。”神力王说:“兵伐峨嵋山!”合营众将得令,拔营起兵,往峨嵋山进发。至五月端阳节后三日,到了峨嵋山北山口,在凤翅岭扎营。自带亲军护卫,到了峨嵋山北山口外一瞧,见那东西两座山峰,峭壁石崖直立冲天。当中有一条路进山,也没有人把守。此山周围连环三百余里,当中最高大的是峨嵋山,里面甚是宽大。此山有东山口一条路,可通成都;南山口一条路,可通云南土司;北山口外有一座雄桥镇,离山口十里之遥。

  那镇店太平之时,有大清国一文一武,文的是巡检司,武的是把总。因吴恩叛反,此处正是他的大路。那前任的巡检司史振铎早已被贼人杀死。本镇的把总是此处人,猎户出身,姓毛,名瑞,人称铁叉小二郎。他是军功出身,因妖道叛反,请过他做乡道,他不愿归天地会,先行了两角告急的文书。那上司玩怠公事,认作是不要紧的山贼,也没有发兵。毛瑞知道他管带的那一百二十名士兵,如何与贼人打仗?先知会了乡亲,叫众人避难,自己带了那一百二十名步兵,在正东数里之外截雄岭三官庙内暂行扎住。他与那兵丁商议说:“上司不发兵,咱们是人少。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依我之见,候贼人出山之时,让他前队过去,他既然叛反,他那武勇精锐之兵必然在头里,在后的是粮草军装等物。他到时,你我众人暗中前去抢他些个粮草,杀些个贼人。久后见了上司,也有话说。上报国家爵禄之恩,你我虽死也算是英雄。要是咱们当头截住去路,贼人势大,贼出山,你我人少,那是自找死路。留下我这一条命,久以后万一国家派钦差大帅剿山,别人不知路径,我知道里边的地理,可以带他们进去拿贼。”众人齐说:“总爷说的是。”果然到了那日,吴恩带二十万贼出山,过了三天贼兵。那日夜晚,毛瑞带他手下那一百二十名步兵有三更时分到雄桥镇一瞧,遍地都是贼营。他自正东杀进去,从正南杀回来,抢了贼人二百多匹马,驮回好些个军装物件。贼人后军督会总知道此处没有官兵,故此失了一招,急传令调队之时,毛把总早已带着那兵,回截雄岭三官庙去了。

  今日,神力王在北山口外凤翅岭扎营,南北八十余里的连营,东西有五六十里。这毛瑞听说,带着他那一百二十名兵齐来至大营,先到前锋营胡大人那里禀见。此时统带前锋营威勇队,是记名总兵胡忠孝;总理前锋营营务处,是李庆龙,正在中宫帐打算派人探山,听见差官回话,说有雄桥镇的把总毛瑞禀见。胡大人正愁没有向导,一闻此言,吩咐叫他进来。不多时,毛瑞入大帐,先请了安。胡大人问:“你就是雄桥镇的把总吗?”毛瑞答应说:“是。”胡爷说:“你来何事哪?”毛瑞把给上宪告急行文、自已兵少、抢贼人的马匹等事俱皆回明了。又问了他一回此处的风俗人情,叫他下去把他带来那一百二十名兵花名册,交文案,归本营前右营,吩咐已毕。

  只见自外边有神力王爷的差官,擎着一支令箭,说:“参将李庆龙听令!王爷派你探峨嵋山北山口,急速前往!有令箭在此。”病二郎接令,挑了五千名马队,自己结束停当,又托付胡大人说:“我要是此一去至正午不回来,大哥派人接应我就是。”说罢,自己带马队出离了大营,至峨嵋山东西山口一瞧,就是东西两座山头,并无有一人把守。往南走一条大路,李庆龙先派了几个官兵去探听探听,少时回来禀报说:“里边并不见有一人,也没有贼营。”李庆龙说:“我兵前进!”走了有五六里之遥,见迎面横着有一道山梁,拦住去路。那山岗高有二里之遥,往上去有一条大路,半山腰中有一个石碑,上有朱砂红字,上写:“探山之人,至此必死!”山岗之上有十数棵松树,当中有一杆白旗,上写“天地会”三字,并不见有一人在上面把守。李庆龙瞧了多时,怕里边有埋伏,吩咐退兵,回大营见王爷交令,细禀王爷此事。神力王说:“你下去就是。”

  过了几天,马成龙讨令探山。神力王甚喜,派他带八百步队,与谢禄、韩虎一同前往。马成龙至天晚,带官兵找向导,一同前去。有人举保铁叉小二郎毛瑞,他乃本地人,常入山打猎,人地相熟。马成龙派人去传毛瑞前来问话。少时,有人把毛瑞传来,给马大人请安,说了一回地理。马成龙说:“甚好,你跟我去探东山口!”说罢,带人马一同奔东山口。

  天有三更时分,进了东山口,走了有七八里地,见前边一块平川之地,当中有一根高杆,上挂着一个灯笼,上边有字,上写:“探山之人,至此必死!”马成龙带着那些个官兵一直的往前走,方一到那高杆之下,只听“呵吱”一声响,南边一声炮响,北边又一声炮响,从后边有一支人马列队,人人勇跃,个个争先,号炮齐鸣。为首有两个头目,俱是头戴三角白绫巾,二龙斗宝,鬓插白鹅翎儿,蓝绸子箭袖袍,皮连带系腰,紫缎子战裙,青缎子快靴。一个是面如蟹壳,长眉大眼,年约三十以外,手执九耳八环刀,在南边站着。北边站着一个是面如茄皮,短眉毛圆眼睛,五短身材,年在二十以外,手使浑铁轧油锤,双手一摆,说:“小辈别走!今有巡风会总乔英在此等候多时了。”那边使刀的说:“有当值会总闻太在此!”毛瑞回身摆叉,照定那乔英就是一叉。山东马回身照定闻太,抢手中大环金丝宝刀就剁。闻太用九耳八环刀往上一迎,“克嚓”一声,那九耳八环刀削为两段。成龙趁势一刀,结果了闻太的性命。那边乔英也是用锤往外一晃,“克嚓”抡锤就打,二人大战。谢禄、韩虎、马成龙三人一同过来,说:“好一个教匪!我等来结果你的性命就是了!”乔英看势不好,派手下四千贼兵一拥齐上。马成龙带领那八百亲兵,与毛瑞、谢禄、韩虎一同杀奔东山口外,回归大营,去见王爷交令,细禀在山口内哨探遇贼人打仗之事,也没有探出明白的去路,不知吴恩有多少人马。神力王说:“下去吧!”

  自此日,就在这里扎了两个多月的营,也不见有贼人出来打仗。急的那神力王吐血,带病在那中军帐,闷闷不乐。

  这一日,到了中秋,合营大小文武官将俱都过节。惟有那王天宠因盗宝刀累的八卦幡伤反复了,不能起床,倭侯爷他倒每日伺候他。这日营内准饮酒,大家开怀畅饮。胡忠孝、李庆龙与马梦太、马成龙等四个人在一处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胡忠孝说:“神力王爷今天连过节都不高兴,急的吐血,就没有一个肯去到那峨嵋山内,探听明白一条大路的。”那马成龙一闻此言,说:“众位不必着急,我明天好歹必要探听明白一条去路,回来好进兵,捉拿那妖人吴恩就是。”马梦太说:“你别说醉话来。那一回你带毛瑞探东山口,几乎叫人家把你拿住,到如今没有一个人敢去探山了。你今天喝醉了,又说这醉话来啦。”马成龙把眼一瞪,说:“我要不去,我是一个匹夫!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明天再见!”那胡忠孝怕他二人说糟了,就说:“今年好俊月光!去岁间是在湘江口过的八月节,马大哥病着哪,我与马老哥还有薛应龙贤弟,今年添了马大哥,缺少薛贤弟。”李庆龙接过说道:“这就应了那七律诗上的话了:‘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四个人吃到三更,月在当空,镜光似水,万籁无声。又看了半天月亮,大家安歇。次日天明,用完了早饭,马成龙亲身至王爷的大帐,给王爷请了安。王爷问:“你至此何干?”成龙说:“回王爷的话,前者成龙探峨嵋山,未能成功。今天求王爷赏一支令箭,我带那囚犯营的人二百名,去探峨嵋山北山口。”书中交代,什么叫作囚犯营哪?神力王所带着的兵,入旗满家的汉人甚多,犯了罪,轻者押交囚犯营看管,候王爷发落。也有该杀的,未问明白;也有犯了军规,未能发落的;也有本营内兵伴打官司的。因老王爷病着,也没有别人审问。马成龙想要叫那些个人带罪立功的意见,故来讨令。他也是想开了:“反正这一去,不探出虚实,万不能回来的。”王爷准了他的令。他得令下来,到了那囚犯营,一见众人说:“列位老哥们,我在王爷那里讨下一支令来,前去探峨嵋山北山口。此一去,若要能探听明白一条去路,你等不但无罪,还有功劳。比在这里等死好不好?”大家一听,齐说:“我等情愿随马大人前往哨探就是!”马成龙说:“你们跟我到前边,我有本身领的俸银,每人赏你们二两。你等共有多少人?”大家说:“共二百零九名。”成龙将为首的叫过来一瞧,问。“叫什么名字?”那人说:“我叫胡进忠。”成龙说:“你跟我来。”到了那前边帐房之内,拿了五十两银子,派他买一篓酒来,四个人抬着,又赏给众人的银子,告诉他们:“今日黄昏时候,前去探山,不可有误。”那神力王见马成龙出去,自己“欸”了一声,说:‘我大营之内的武官,都要像马成龙,这一座峨嵋山早已攻破。”自己喝了几盅酒,吃了些点心,派李五给义子倭克金布送了一盒子杂样点心去。

  李五托着点心盒子,到了倭侯爷那帐房之内,倭侯爷自己在上面坐着饮酒,两旁有四个差官,他们都在那站着。李五过去给倭侯爷请了一个安,说:“奴才奉爷的命,来给侯爷请安,送来了一盒子点心。”侯爷派人给他五两银子。李五笑嘻嘻的谢了赏,随口说:“侯爷,你老人家的拜弟马成龙,他在老王爷大帐亲身讨令,前去探峨嵋山北山口。”侯爷一听,说:“好!我也前去讨令,难道我还不如他吗?”说着站起身,到了王爷大帐,讨下一支令来,挑了二百兵,也赏了兵丁每人四两银子。告诉伺候他的人:“不准对王天宠说我去探山。”自己带那二百人出营,见马成龙带的都是囚犯营内罪人。倭候爷说:“成龙,你探北山口,我探南山口,不探明白,至死也不回营!”马成龙说:“大哥,为何出此不吉之言?”倭侯爷一直扑奔正东,又往南拐,带那二百人探山去了。成龙一瞧,天也不早,带着二百多人一直进了北山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倭侯爷三探峨嵋山 马成龙火烧八卦阵

诗曰:万里程途十丈尘,英雄回首总伤神。

  三千世界原无着,八百单寒大有人。

  贳酒漫为孙楚醉,卖文何益长卿贫。

  莺飞草长年年惯,莫向江南更惜春。

  话说马成龙见倭侯爷一赌气,带那二百官兵往南山口去了。成龙自带二百多名囚犯兵,进了北山口。带着二十个大灯笼,用油绸子罩上,一直的往正南。走有数里,迎面一道山岭,两旁都是奇峰。马成龙顺着那道山岭,一直的往山坡上走。方一过山坡,只见那边有一块空场之地,仿佛像一座教军场似的。往正南,借着月光一瞧,十里之外有一座山。成龙是福至心灵,心中说:“这山里如何有这样的平川之地?其中定有缘故。我何不派人下去探探,再作主意。”想罢,问:“你们谁下去,到这山坡平川之地哨探哨探?回来禀我知道。”胡进忠说:“我去!”自己跑下了山坡,一直的往正南平川之处。

  方一迈步,只听“咯嘣”一响,一股青烟,再瞧胡进忠,踪迹不见。马成龙一阵发楞,说:“这是什么东西?大概是妖道设的妖术邪法。地下有地板、滚板、翻板,待我派人拿石头砸一下,试试有什么动作?”又叫人抬了一块石头,照着那平川之地一扔,只见从地下往上蹿上来好些支火箭。成龙慢慢的下了山坡一瞧,就知这是按“生裸治化”摆成了一座八卦阵。成龙派手下兵丁:“找干柴,每人要一捆,扔在那平川之处,点着火,烧他一个不亦乐乎!”众兵丁遵令,去找山里头柴火。少时齐来交令,扔在那平川之处,用火点着,只听“咯吱吱”的声响。怎见得?有赞为证:南方本是离火,今朝降在人间。无情猛烈性炎炎,大厦宫室难占。

  滚滚红光照地,忽忽地动天翻。犹如平地火焰山,立刻人人忙乱。

  原来那平川之地上面是木板,里头有地道,有贼人看守,名为八卦阵,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此阵正北“壬癸水”,地道里头有毒水喷筒;东方“甲乙木”,地道有诸葛连环弩;正南上“丙丁火”,下面有硫磺蛋;正西上“庚辛金”,有滚刀刀轮;中央“戊己土”,里面有五行黑狼烟,有毒药,人遇此必死。这是妖道早已摆设好了。此时,他知道清营必有探山之人,是来一个拿一个,来两个拿一双,不能放一个漏网。今天被马成龙用火一烧,把木板也烧着了,消息儿也烧坏了。成龙并不害怕,绕道往正南就走,那兵丁后面跟随。

  方过了这八卦阵,只见眼前有一个树林,马成龙说:“留神!树林中许有贼。”正吩咐众人,只听对面有一人高声喊吓说:“来者何人?快通名来!”马成龙睁睛一瞧,见是一位年迈的英雄。怎见得?有赞为证:见英雄是一老叟,寿至古稀,童颜皓首。虽年迈,精神有,好侠义,无歇休。身归三清好云游,左邪教,有奇谋,官拜忠勇镇北侯。念皇恩,不忘旧,有意灭贼归清把英名留。

  马成龙细看那个老英雄,身高九尺以外,面如紫玉,环眉大眼;头戴如意道冠,紫缎子道服,白绫袜云履;海下一部黄焦焦透红的胡子,手中抱一口金背刀,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马成龙瞧罢,说:“你要问我,家住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马家庄,姓马,双名成龙,别人都送外号临敌无惧、勇冠三军的便是。你是什么人?快些说来!”那道人一听,说:“原来是马大人。今天我巡查北山口,那八卦阵是你烧的吧?你来看。”先把手中那一把刀往地下一插,又拍拍巴掌,说:“可别疑心,我并无害你之心。你可别往前进,要再往里走五六里遥,必有性命之忧。我说的可是好话,并非是吓你。我与马大人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成龙说:“有名便知,无名不晓。”那道人说:“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家住苏州双棋杆巷丁家堡的人氏,姓顾,双名焕章,江湖送的外号称为赛报应。后来做官,圣上恩赐倭克金布,官封靖远侯。此人可在营内无有?”马成龙一听,心中说:“那些天地会八卦教,俱与我侯爷大哥有仇,我别告诉实话。”想罢,说:“倭侯爷告病假回家去了。”那道人听说,“欸”了一声,说:“马大人,你回去吧,千万别再往山里哨探了,恐有性命之忧!我要去也。”把那把刀拿起来,一回身进了树林,竟往南去了。

  那马成龙一瞧,说:“这号东西不叫我往里去,我非去不成,倒探一个水落石出来!”带那二百兵,又往前走了有三里之遥,见对面站着一个人,说:“马大人还未回去哪?”又把那刀往地下一插,拍了拍巴掌,说:“马大人,我再望你打听一个人:家住武清县河西务的人氏,姓张,双名广太,升任江苏水师营副将。你可认得他吗?”马成龙一闻此言,说:“你问的是张广太,他早就被参回家去了。”那道人说:“马大人,你早早回去吧,里面多有埋伏,千万听我的话,不可不信!”一伸手把地下那一把刀拿起来,说:“我要去也。”回身一直往南就走。

  山东马说:“我偏不回去,倒要到里边去瞧瞧去,我是不到黄泉不死心!”又带着众人,一直的往前走了有四五里之遥。前边有人说:“马大人,还未回去哪?我怕你不回去,我在这里多站了一会。”又把手中刀往地下一插,往前走了几步。成龙说:“又把刀插在地下了,再拍拍手拿过来说:‘马大人,我再与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回头再说:‘你可千万别往里走,恐有性命之忧。’”成龙先对众兵那里说。见那人果然拍了拍手掌过来,相离不远,说:“马大人,我再与你打听两个人,你准知道。这两个人是沧州人氏,一个姓谢,名禄,别号人称赛展雄;一个姓韩,名虎,别号人称蓝面天王。我听说他两个人自青龙山归降大清,不知他二人现在官居何职。”马成龙一听他所说这几个人,想:“我听他都说的清清楚楚,我不知这段事是怎么个缘故。我问问他是谁呀?”想罢,说:“朋友贵姓?你是哪里的?”那道人说:“我也是沧州人氏,姓马,名杰,当年我有一个朋友韩成公在时,我二人在北五省人称沧州双侠。顾焕章是我拜弟,张广太他的夫人是我的侄女,那韩虎、谢禄是我的侄儿。”马成龙一听,说:“原来是马杰马大哥,我不知道。你在这峨嵋山里作什么事业?我久仰大名,今幸得会,也是三生有幸!张广太此时在独龙口作总兵,谢禄、韩虎现在军营跟我管带奋勇队,倭侯爷顾焕章现如今探南山口。我二人是今夜晚一同前来探山,他探南山口,我探北山口。”马杰一听,说:“不好!南山口的埋伏甚多。马大人,你先回营,我先到南山口救顾焕章去。我此时在这里封为一字并肩忠勇王;先一到这里,封为忠勇侯、粮台督会总之职。我虽身在天地会,心在大清国。我是要替国家除害,早晚倒反峨嵋山,拿获吴恩,我也不要功劳。马大人,你先回去,我往南山口救顾焕章去!”说罢,转身往正南去了。马成龙无奈,自己带那二百多兵丁,一直的回身,出离北山口之时,天已然亮了,到日出之时了。正要回营,只见跟倭侯爷的那些个官兵齐声呐喊说:“马大人,可了不得了!我等实在不知倭侯爷是个气傲的人。他叫我们在南山口外等候,他自己入山,走了不远,正落在滚板之内。我等方才想要过去解救,那边过来了无数的八卦教匪,用铙钩把倭侯爷给搭住,拿往山里边去了。我等人少,也不敢追,实出于无奈,这才回来,求大人给我们讲个人情!”马成龙一听,“哎哟”一声,说:“我的顾大哥呀,再未想到你今天死在这峨嵋山里。我回去禀明了王爷,带我那八百奋勇队,前去替我恩兄报仇雪恨就是了。你等跟我进营,见王爷再说。”那些个兵丁,一个个都跟着成龙至大营内中军大帐。

  马成龙先自进了大帐。给神力王请了安,说:“回禀王爷,马成龙探得北山口内有妖人摆下的八卦阵一座,内中俱是翻板、滚板、火箭、五毒、喷筒,被我用干柴把他那八卦阵烧坏了。我又往前探路,遇见一个老道,我问他是哪里的人,他说他姓马,名杰,外号人称红胡子,在天地会八卦教内封为一字并肩王之爵位。他说他人在天地会内,心却在大清国,早晚得便,他定计献峨嵋山了。他还说里面埋伏甚多,叫我不必往里边去。我又往里边哨探十数里之遥,望里边果有峻岭高峰,旌旗招展,人声一片。我无奈自己带着那手下人回来。至大营,见有跟倭侯爷的那些个兵齐来报说倭侯爷被擒。我细问他们,都说是倭侯爷带领着人去探南山口,他吩咐众人都站在山外等候,他自己入山被擒。”神力王一听,叫把那二百兵叫进来,又问了一遍,都是异口同声,与马成龙所说的一样。神力王吩咐:“调队进北山口,攻山拿贼!调五成队前往就是。”那手下的三军调齐了,一直的随神力王出大营扑奔北山口。

  正往前走,那前队到北山口外,王爷吩咐:“萨林太带步队在这北山口把守,不准私离汛地!”自己催座下马,带马步三军一干将校人等进山。走了有十里之遥,前面有一道山梁,上面一声炮响,人声呐喊,齐说:“好一个神力王,你今休要想逃走!”王爷与众人一瞧,只见那山岭之上遍插旌旗,都是八卦教,站定有两万贼军,东西有十里长,两山头净是伏兵。为首有少会总安静芳、吕天保,瘟癀道人叶守敬,虎囤真人叶守青,云南五杰:任龙、任虎、任彪、任豹、任凤,齐往下面嚷着说:“神力王,你等要瞧顾焕章?来,来,你等把他抬上来!”只见有人抬上来一个木板,高有一丈,宽有三尺,上面钉着一个人。神力王用千里眼一细瞧,那衣服、身躯是倭克金布。颈项之上钉着一个钉子,前心钉着一尺多长的一个钉子,下面两腿穿在一处,钉着一个大钉子,鲜血淋漓,甚是惨人。神力王一瞧,回头问胡忠孝、马成龙、马梦太:“你等久在一处,必认得。你等瞧瞧那是顾焕章不是?”那三个人说:“那本板三钉,钉的正是倭侯爷。”神力王一听,“哎哟”一声,在马上哇的吐出来一口鲜血,说:“罢了!可惜吾儿死在他人之手!”吩咐:“攻山!”

  大队方才要闯山,只见上面有无数的滚木礧石、灰瓶炮子、火喷筒。伊大人怕有失,吩咐撤队。那些个官兵都往回走,惟有马成龙那三千八百奋勇队,并不鸣金。伊大人过去说:“成龙撤队回营!”马成龙说:“我至死也不回去!非得打破了山,我进去拿了吴恩,才算我对得起我大哥哪!”伊大人说:“你先调队营,我自有妙计破山,不准违我的军令!”马成龙一听,吩咐鸣金。一棒锣声,大队浩荡荡的回归了大营。

  到了营内,伊大人传令说:“营门紧闭,不准私自放人出入。有一人出营,须有令箭。”还吩咐人等不准告诉王天宠说倭侯爷被害之事。伊大人这是怕成龙他一时奋勇,惹出祸来,先叫人闭了营门,又不叫告诉王天宠,又怕王天宠带病着急。老王爷回大帐卧床不起,屠海、伊哩布二人办理军情大事。

  马成龙与梦太二人在帐房内设摆下灵位,供奉恩兄顾焕章之灵位。二马天天焚香上祭,派一个差官在帐房门外瞧着:“如王天宠到来,千万不可不回禀我知道。”那差官每天就在帐房门外看守。这一日,那差官睡着了。坐在那里盹睡。二马在帐房内放声痛哭,说:“恩兄顾焕章,你今天一死,但愿你早早脱生人世。”正哭着,只见自外面蹿进来一个人,把二马吓了一跳,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王天宠误走三岔山 杨永太泄机八卦教

诗曰:衣上犹存旧驿尘,三年两度此劳辛。

  空抛壮岁为游客,重见名山似故人。

  道路蛇盘难托足,功名鸡肋亦缠身。

  得归便拟图耕稼,却听荒农苦语贫。

  话说二马正哭倭侯爷,自外面进来了王天宠,伸手把那灵牌拿起来,说:“二位大人,莫非我恩兄有什么变故不成吗?”

  书中交代,王天宠因八卦幡伤反复,在后帐养伤,每日倭侯爷总在跟前,自那日晚上,不知侯爷往哪里去了。今天早晨问伺候人说:“侯爷哪里去了?”下边人说:“奉令出差,上湖广催饷去了。”王天宠一听不信,心里说:“我大哥要往哪里去,必要给我一个准信,焉有不给我的准信之理!我今日身上不爽,我到外边访问访问。再者,夜内我梦见我恩兄,浑身鲜血淋淋,说:‘我死的好苦也!’我醒来是一凶梦。我何不到那外边问一个实信。”想罢,自已站起来,到了外边,正要到前锋营,只见病二郎李庆龙带着四个差官,拉着马,带着弓箭,一直往前锋营去。

  王天宠紧行几步,说:“李大人,你可瞧见倭侯爷往哪里去了?”李庆龙说:“我听说奉命押折差入都去办事,不知何时回来。”王天宠还是不信。只见那边左营参将邓德彪过来,他又问说:“倭侯爷往哪里去了?你可知道?”邓大人一想,心内说:“有副帅的令,谁敢告诉他。”想罢,说:“侯爷出差,上四川总督那里去了。”王天宠一想,更不对了,三个人说了三样。他竟奔威远营马成龙这里,那看门的偏巧睡着了,他一进帐房,把灵牌儿抓过来,说:“二位大人,我侯爷大哥到底往哪里去了?”二马也料着瞒不住了,就把探山遇害之故说了一遍。王天宠放声痛哭,说:“我那恩兄啊!二位马大人,为何王爷不调兵,给我兄长报仇雪恨?”二马又把王爷着急吐血、伊大人不准放人出营之故说了一回。

  那王天宠自己到了神力王大帐,说:“民子王天宠,请王爷的安!”王爷知道他是一个义士,说:“王天宠,你来此何干?”王天宠说:“王爷不必着急,我是来明去白。我自己入峨嵋山,去刺杀吴恩,替我恩兄报仇雪恨!”说罢,站起身往外就走。那神力王说:“王天宠不可前往!等你养好了伤,再入山不迟!”那王天宠故作未闻,找了一口雁翎刀,站在营内说:“大清营众位大人,我王天宠替我恩兄报仇入山去了。三天之后,你等必知分晓!”说罢,自己扑奔营门。那神力王传令:“不准阻挡他的去路。”那守营门之人也真不敢不开营门。

  王天宠连急带气出离了大营,到了正午之时,自己心血一迷,不知东南西北;两眼发直,他往正西走了有三十多里路,到了一座山镇。他一瞧路东有座店,这阵心内明白过来了。进了店,小二说:“客官住东上房吧?”自己一瞧,说:“我给兄长报仇,为什么来到此处?真乃是怪事!”一急,又迷昏过去了。进了上房,他把那灵牌儿掏出来,说:“恩兄请坐!”那小二一瞧,吓了一跳,说:“哪里有什么人?”泡了一壶茶,拿了一个茶碗。王天宠说:“混帐东西,真不要脸!我们两个人,为何拿一个茶碗?好哇!你既如此,我要打你这个东西!”小二说:“我不知是二位客官。”过去又拿来了一个茶碗。见王天宠斟了两碗茶,先端一碗放在那边,说:“恩兄,你吃茶。”小二把舌头一伸,说:“一个人叨鬼话!”又要酒菜。小二知道是一个人,拿了一双筷子、一个酒杯。那王天宠说:“这个东西真不要脸!我且问你,你瞧不见两个人吗?”小二连忙答言,又取来了一个酒杯、一双筷子,摆上了菜。听见王天宠在那里嚷说:“恩兄,吃酒用菜吧!”小二自己到了柜房内与掌柜的说:“方才来了一个住店的客人,是一个半疯儿。他在那上房自己直说鬼话,不知是怎么个缘故?”

  那店中掌柜的姓马,名德顺,久赶大营做买卖,为人中正和平,因年月荒乱,他自己在这里开了一个旅店,听说此事,他先到了上房窗外,偷着一瞧,认的是公道大王王天宠。他一见就进去了。给王天宠请了一个安,说:“王大爷,你老人家莫非是疯了吗?”王天宠定了定心,自己才明白过来,说:“你是谁呀?你说说我听。”马德顺说:“你老人家不认得我吗?我当初久在外边做买卖,后来我贩卖绸缎,常路过聚泉山,我在那里挂号,遇见过你老人家。后来我赶大营做买卖,在江湖咱们也见过。今天是从哪里来呀?”王天宠心中说:“认得我的多,我问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再作道理。”遂问说:“店东,这是哪里?离峨嵋山北口有多远?你知道不知?”马德顺说:“此去东南二十里,就是北山口。进我们这村南那一道小山岭,近的多。王寨主为何如此?请道其详。”王天宠就把那倭侯爷被擒、贼人把侯爷用木板钉在山岭之上说了一遍。马德顺说:“寨主要替侯爷报仇雪恨,也不可这样,那还了得吗?疯疯癫癫,你自己要往宽里想才是。”又劝了王天宠半天。那王天宠才心平气和,说:“店东,多谢美意。我再问你,要一入山,都是天地会,是还有咱们清国的人?”那店东说:“山里都是天地会的贼人。我明天送给寨主你些个入山走长路的干粮就是。”说罢,告辞去了。王天宠自斟自饮,直吃到二更以后。自己叫人撤去残桌,才安歇睡觉,一夜无话。次日天明起来,掏出一锭银子,算还了饭帐。才要起身,马店东出来给王天宠一个白布口袋,里边装着是入山的干粮,奉送。王天宠千恩万谢出店,一直往正南,走了有五六里路。前面是高山峻岭,往上有一条小道。王天宠上山往南一瞧,大峰俯视小峰,前岭高接后岭。惟有两条小路,直通正南,一条路通东南,有一条小径往正东。自己一直往正南行走,走了有二三百里路程,天也晚了,也瞧不见山寨,也未遇见一个人。路静人稀,也不见有一个山庄儿。天已晚了,自己也就分不出东西南北来了,迷迷糊糊走了一夜,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径。自己坐在就地等候。天色大亮,又睡了一觉起来,天已巳正之时。站起身来,一直的往前行走。天气热,怕口袋内的饽饽坏了,前边有一个树林子,一旁有无数的石头,天宠把饽饽从口袋内掏出来,晾在石头上,坐在一旁正歇着呢。只听那边有人叫喊说:“呔!那边来的肥羊孤雁,留下买路金银,放你过去,牙崩半个不字,定然结果你的性命!”王天宠一瞧,见有三十多个喽兵,个个都是花布巾包头撮打工,手像皮咯哒,短衣襟,小打扮。王天宠看罢,说:“你这一伙贼徒也不睁眼,我乃福建台湾聚泉山公道大大王小白龙王天宠在此!”那些个喽兵不由一阵狂笑,说:“我们告诉你,你别不睁开眼瞧瞧,我们这座山可比不得别处,你先别道字号,你听我们告诉你:家住山岭有数秋,飘蓬湖海浪闲游。寨中喽罗千百队,胜似皇家九龙楼。”王天宠一听,说:“你这些个狐群狗党,待我结果你的性命!”一摆手中的刀,扑奔那二三十喽兵,抡刀就剁。那些个喽兵急架相还,如何是王天宠的对手,几个照面,那些个喽兵往正东跑进了山口去。

  不多时,只见从正东山口内出来了一个老英雄,身高九尺,面如蓝靛,两道环眉,一双大眼,花白的胡子,身穿蓝绉绸裤褂,薄底快靴,手擎金背刀,说:“小辈休要无礼,我来也!”过来与王天宠动手,二人在山场之上一往一来,不分高下。只见从山口内出来了一骑马,马上有一个女子,年在二十以外,五官俊俏,品貌端方;头上有手绢罩头,身穿蓝绸子女汗衫,月白绸子中衣,窄窄弓鞋;蛾眉皓齿,杏眼桃腮,手擎绣绒刀,催马过来,望那老英雄说话,说:“爹爹躲开,我来拿他这贼人!”抡刀照定王天宠就是一刀。王天宠闪在一旁,说:“你且慢来!我乃男子汉丈夫,岂能与你这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之人作对!”那老英雄说:“朋友,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氏?”王天宠说:“我乃福建台湾聚泉山公道寨主王天宠是也。你是什么人?快说名姓!”那位老英雄说:“原来是王天宠王义士!我姓杨,名永安,别号人称虬首龙。吾二弟杨永太先占聚泉山,我听说让给尊驾。甚好,今朝相会,也是三生有幸!请至山寨一叙。”那王天宠说:“老英雄,我有紧急大事,我要入峨嵋山刺杀吴恩,替我顾大哥报仇雪恨!”杨永安说:“你既奔峨嵋山,走错了路了。你跟我到山寨,我指你一条明白道路,你去就是了。”王天宠跟杨永安,带着那些个喽兵,往正东进了山口。那女子一催马,早已奔山寨去了。天宠一瞧那正北有一个山寨,在半山之中,寨门高大,一带虎皮石的墙。进了大寨门,两旁都是房屋。正北有一个大厅九间,两旁有两个小角门通后寨,大厅之上摆着刀枪架子。让天宠上面落座,永安叫人来献茶,摆在桌上,二人吃茶。

  天宠见这山寨内冷冷清清,也不过有一百名喽兵。正在说谈闲语之际,外边有人来报说:二寨主归山,在大寨门外给老寨主请安,不敢进来。”杨永安听说,自己站起身来,带笑说:“王寨主暂且坐着,我到外边去去就来。”自己到了大门,杨永太一瞧,心中说:“我自归天地会,我兄长永不与我说话,这是为什么瞧不起我?”只听他兄长永安说:“二弟,你过来,劣兄有话与你商议。”附耳过来,如此如此。杨永太点头答应,二人进来。王天宠一瞧是故人,说:“老英雄,你还好啊?你自哪里来?”永太说:“我与你别后,天地会内有几个朋友邀我入伙。我一想人生在世,一处不到一处迷,是处不到永不知。我就入了天地会,在峨嵋山封为管粮会总之职。今天来看吾兄长,正遇王义士,真乃三生有幸!”王天宠说:“老英雄既在峨嵋山,我恩兄顾焕章被擒的事,受了三钉之惨,你可知道吗?”那杨永太一闻此言,说了一片言语。王天宠目瞪痴呆,从此生出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马成龙奉调汝宁府 老侠客泄机平安庄

诗曰:一蹶霜蹄骨亦寒,廿年辛苦据征鞍。

  即今日近长安远,从古天高蜀道难。

  金尽可能长作客,钱多容或好升官。

  世人不弃君须弃,破瓶何曾见复完。

  话说杨永太一听天宠之言,说:“你要问顾焕章那日探峨嵋山南山口之事,我知道。你先别忙,咱们喝着酒,我告诉你就是。”吩咐摆酒。下面喽兵答言,不多时把酒摆上,三个人落座吃酒。

  杨永太说:“王义士,你今年高寿了?”无宠说:“三十一岁。”永太说:“我听人说,尊驾孤身一人,并无妻室。人生在世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想,要是照着义士,你如何是个了结?”天宠长叹一声,说:“我此时哪里有闲心去办理那些闲事,我先替我恩兄报仇雪恨,然后再说。”永太说:“我给王义士你保一门亲事,就是我长兄之女,今年二十四岁。不说是德貌兼全,也算是知三从、晓四德。你我都是绿林中的人,何不作这一门亲戚?我兄长也有依靠了,我兄弟二人并无子嗣,不知义士尊意如何?”那王天宠一听,说:“老寨主所说,我本应从命。无奈一件,此时我有大事未曾办完,实不敢应允。”杨永安也不答言。杨永太说:“既不应许也可,咱们喝酒吧。”王天宠方才说:“尊驾说过,我那恩兄顾焕章受害之事你知道,何不先指示明白我哪?”杨永太说:“你要问那件事,我告诉你吧,我知道不能与你说。你是大清国的人,我是天地会的人,‘桀犬吠尧,各为其主’,你可知道?你要是应允了我保亲之事,我就把那顾焕章被擒、受三钉惨死之事,是谁拿的他,我再慢慢的与你说,你知道了。”王天宠本来是迷了山,也不知道这座山寨离峨嵋山有多远,一听杨永太之言,说:“老英雄,我就应允你,我连聘礼都没有。”杨永太大喜,说:“不必聘礼。有你一句话就是了。留下你一支镖,就是定礼。”王天宠掏出金镖来,交给了杨永太,站起身来拜见岳父。杨永安甚喜,说:“贤婿,方才我让你上山,我就有心与你说,怕你推辞,多有不便,故此我听说吾二弟一来,吾甚喜悦。我想你二人是故旧之交,我出去暗中告诉他来与你说。我这座山名三岔山,往东走奔湖广地面,往西走是峨嵋山,往南奔汉中。前者我带着女儿在天下各处找择了一回婿,也未遇见一个英雄。我原有此心,访一个天下成名的英雄。再未想到今天得了乘龙佳婿。”三人重新吃酒。

  王天宠又问说:“顾焕章被擒受害,叔父请道其详。”杨永太说:“我此时在天地会之内,不过是观瞧妖人之变,早晚我就要替国家除害,刺杀了妖人,老未得其便。倭侯爷顾焕章那日是在南山口内锁龙山夹沟口内,落在滚板之内,有巡查南山的金枪会总文绣拿住,送给勇南公爷飞虎宋天雄那里。后来有忠勇一字并肩王马杰把他要了去。我想要去救他,天已然大亮,听说用板钉在北山口内青龙岭上。据我想,那马杰乃是北五省的英雄,行侠作义,他焉能害他?他其中必有缘故。我手下两个人都认的顾焕章的,叫他二人瞧瞧是真是假的。他两个瞧了瞧那被钉之人,浑身是血,五官带着重伤,瞧不明白了。你访能人入山,见马杰去,就知是死是活了。此时山里头更紧着,有七层围子,都有人把守,出入总有腰牌为证,怕有奸细入山。”王天宠说:“我要入山,进的去进不去?”杨永太说:进不去,你又与妖道对过阵,别时会中人也认的你。你访能人入山,探马杰的口气,盗他的八卦钹与太阿剑。把你的金镖给我一支,如有人进山,你也与他一支金镖为赁,我作内应。”王天宠一听,说:“我往哪里去访能人哪?”杨永太说:“浙江宜兴县西海岸独龙口总兵张广太,他在那里广收揽英雄。你歇息几日,再去上独龙口。我这就告辞了。”天宠伸手掏出一支金镖,交给杨永太,送出大厅,二人分手。王天宠住在山寨以内,次日天明,暂且养病,见那些个喽兵都往后山空场耕种稻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至新春三月。王天宠的心病也好了,想要起身告辞。杨永安备酒送下过去,不知所因何故。”杨永安说:“你等下山,追上就说我与王姑老爷请他们上山。”喽兵答言下山就追。

  书中交代,马成龙这是往哪里去?因大营神力王带病,贼人也不出山来,攻了两次山,官兵带伤之人不少。这一日,来了一角文书,是穆将军的文书,来调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个人。是因天地会老会总任山,他前者由独龙口带队,统路在僻静深山之内,探听吴恩搬回峨嵋山去了,他暗暗的派他这手下的余党改扮逃荒之人,奔河南界。那日到了河南地界边聚齐了,派云南二勇士小长万杨平为先锋,大耗神梅峰为接应,合后粮台搬山雕陈忠。外有张宝仁、任凤山,逍遥会总与太平会总,大小只是四十八家会总,大兵十万,进取汝宁府。那一日,取了汝宁,分兵取归德、夏邑、虞城等处。警报早报到河南巡抚庆安保,庆大人调各处提镇协带兵剿灭,一面奏明了朝廷。康熙圣主派建威将军、侍卫处领队大臣穆詹与蔡荣,带十万精兵征剿河南会匪。派兵部侍郎汪平为提调参赞大臣,奉旨挑满汉侍卫八十名,头等侍卫韩托保、韩三保、萨哩善、哈三保等众人。那出都之时,想起本队官兵人等都是八旗满汉之人等,并未打过军需,不知贼人的情形。有人说:“跟神力王大营内的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个人,久战天地会八卦教,何不把他们调来,一同征剿?”老将军去了一角文书,那神力王接着文书,怕路上不甚好走,派梦太、李庆龙二人带五百马队,马成龙为统领,发了路引关文,三人起身。那营内与他三个人相好的朋友,都来给他三个人送行。谢禄、韩虎二人带奋勇队送出营外,加营交令,仍归前锋营胡大人管辖。

  马成龙等三个人,那日路过三岔山,马队进山路走的快,喽兵如何能追的上。三个人玩玩笑笑,在路上非一日。那一天,到一座镇店,是南北大街,路西有一座大店,三个人带队进店,安了公馆,下马入西上房。有伺候他们三个人的差官,送进净面水来。梦太把帽子一摘,衣服一脱,把辫子挽上,蹲在那里洗脸。李庆龙也就摘了帽子在那里掸土。惟有山东马坐在那椅子上一声也不言语,面带怒容,不甚乐。马梦太洗完了脸,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说:“马大哥,你不洗脸哪?”马成龙也不答言。梦太不知道是为什么,心中不解。听见山东马说:“你们这两个人还了得吗,连一点规矩也没有了,那兵丁见了你们应该如何?我是个统领,你两个人是我的属员,进了公馆,我先坐在这里,连帽子戴着还未解,你们两个人一路混排场!。”梦太一听,心中说:“好朋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念故旧之交。”连忙穿好了衣服,戴上帽子,说:“大人要早吩咐,我二人连在一处屋里住都不敢。我想咱们是朋友,才无拘束。”李庆龙也把帽子戴上了。二人心中不悦,脸上不敢带出来,勉强带笑,与成龙说话。成龙一笑,说:“你这个东西,每日与我玩笑,今天我耍笑耍笑你两个就不成了?我真要往你两个人充大人,我早就充了。也等不到今天!你两个人要酒,咱们喝酒吧。”三个人脱去衣服,入座吃酒。天有初更时分,马梦太一拉李庆龙到外边,说:“他是耍笑咱们,明天到半路之上,他是分文都未带着,他的领项也在咱们手内,咱两个人如此如此,饿他一天,也叫他知道知道。”说罢,二人进了屋,又喝了会子酒,吩咐撤去残桌安歇。

  次日天明起来,用完了早饭,算还了饭帐,出了店门,往前行走。天有午牌之时,暮春之际,天气甚热。前边有一个树林儿,三人见了树林,说:“站住歇歇。你看前边有两条大路,不知哪是正路?”三个人下马,坐在马扎上。众兵丁也下了马,在林了旁边等过往人,好访问路径。梦太望成龙说:“马大哥,咱们哥儿俩是结拜的兄弟,晚夜晚上你就不对,不应该那样玩笑。照着那样交友,我拿开水浇你。”马成龙一听,说:“已然过去的事,何必如此?”梦太说:“你过去了,我没过去哪。从此我越想越有气!”成龙说:“你有气别与我说话,我不是朋友,你别交我。”梦太说:“很好,跟我的人带马过来!咱们下站见,前站等你们去。”说着上马,从人收拾物件,带二百五十马队,竟自去了。马成龙回头与李庆龙说:“李大人,你瞧他这个人对不对?不应该这样办法。自己哥们,何必要这个样子!”李庆龙说:“不对,是你不对!你们两个人当初与顾焕章在神前一拜之交,自倭侯爷一死,你二人应该亲近才是。为什么玩玩笑笑,是所因何故?你说说。”山东马一听,说:“不愿意交我就散!”李庆龙说:“跟我的人哪,带马过来!”上马说:“我头前走了。”马成龙一瞧两个人带队走了,说:“跟我的人哪?”左右一瞧,并无一个。自己猛然醒悟,说:“好个马梦太!这号东西,他知道我是没有带着银钱,他两个商议好了,故此那么才走去了。我何不上马追他二人?他二人打算饿我一天,我明白了!”自己站起身来,也不要马扎啦,伸手方要拉马,听见东树林外边有人叹息说:“罢了,生有处,死有地,该当我今天死在此处。”

  成龙抬头一瞧,见东边有一棵小柳树,树旁站着一个人,年约七十多岁,身高有四尺向外,赤红脸膛,白胡须;身穿蓝布大衫,白袜青鞋,手拿一根新连儿绳,扔在树上拴套儿,要上吊。马成龙过去说:“老头儿,你别想不开,这大年岁还想要寻此短见。你是为什么哪?”那老头“欸”了一声,说:“我是江苏人氏,姓朱,孤身一人,并无亲故,家私百万,俱被我花费了。今天从早至此,并未吃饭,我想我活这么大岁数,还等着饿死不成吗?”成龙说:“你跟我走吧,我救你就是。我管你一顿饭就是,我还要周济周济你。”那老头儿说:“你真救我,是怎么样救啊?怕你管不起我吃的。”马成龙说:“我要救不了你,我是一个肏进子!”那老头儿说:“很好。”二人一同到了树旁,把马解下来,成龙上马说:“你就跟我走吧。”那老头儿一瞧,说:“这个人应了誓了,你救不了我。你骑着马,我这大年岁,如何跟的上你那匹马?”马成龙一想,说:“你也上来就是。”那老头儿抓住马成龙的腿,也骑在马上,可在成龙身背后,两只手一搂他的腰。山东马说:“好家伙!你这个人幸亏是一个老头儿,要是年青的人,我决不能叫你骑在我身背后。”那老儿说:“我抱着你就是。”二人一纵马,往前正走有二十里之遥,前面一座镇店。马成龙来到此处,要惹出一场大祸。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假改扮访寻鬼脸太岁 定奇谋捉拿花面魔王

诗曰:送君挥手便长征,身世茫茫百感生。

  放浪且倾河朔饮,缠绵偏有渭阳情。

  穷怀寒鹊投林意,饥作哀鸿下泽声。

  不是临歧儿女态,唐衢幽怨本难平。

  话说马成龙骑马入这座镇店,南北大街,路东有店,字号是“泰来客店”。成龙下马,那老头儿也跳下马来,说:“咱们进店吃饭吧!”成龙说:“甚好。”拉马进店。小二把马接过去,拴在马棚内,问:“客人是住单间?是住南上房?”马成龙说:“南房很好,我两个人并无别人随带。”那位老头儿一瞧南上房五间,甚是宽大。东边一排都是单间,西边一排也是单间。马棚北边大门东是厨房,大门西是柜房。

  二人进了南上房屋内,迎面当中一张八仙桌儿,一边一张椅子,当中有一轴挑山,上画的是竹林七贤,一边一条对子,上写是:不因果报方行善,岂为功名始读书。

  东里间两间明着,西里间也是照样。二人进了西里间,靠北窗户是一张木床,南边有一张八仙桌儿,西边都是茶桌,也有名人字画挂在墙上。床上有一张小六仙桌儿。马成龙在西边落座,老头儿在东边落座。小二献上茶来。马成龙一想:“与梦太二人玩笑,我也没带着钱,先要点吃的,叫老头儿吃。”叫小二,问:“有馒首没有?”小二说:“有。”成龙要了一盘子馒首、一碗虾米片汤。那老头儿一听,说:“我说你救不了我,你还起誓!我要吃这个,你想想我百万家私,如何花得完?你要管的起我吃,我自己要。”成龙说:“你自己要吧。”

  老头儿说:“堂倌过来,我问问你,咱们这里都卖什么吃的?”小二说:“应时小卖,包办酒席,干鲜各样,山珍海味,一概俱有。”老头儿说:“你把那上等的摆,海味宴席来一桌,上好的陈绍酒来一坛,给我要五壶瓮头春酒。”小二下去,不多时摆上小菜碟儿,把干鲜果子先摆上了,搬过一坛子陈绍酒来,放在一旁,先拿酒探子探出来一碗,拿过来叫老马与老头儿尝尝。老头儿说:“倒出来上半坛,下半坛有坛泥,我不要了。”小二又把瓮头春送上。少时,冷荤热炒,各样的菜蔬,俱皆摆在桌上。那老头儿自斟自饮,成龙也喝了几杯。瞧那老头儿用筷子拣了这样菜一吃,说:“欸!没有一点滋味。”又拣了那一碟,也说:“不好吃。”一连吃了几样,都说不好。成龙本就不爱听,内心说:“怨不得他把家财花完要寻死,他还这样挑肥拣瘦的。那摆了一桌菜,没有一样对他的味。”他又叫堂倌,说:“你们这里有活鲤鱼没有?”小二说:“有。”老头儿说:“你给我要个鲤鱼去做,再要一个鲫鱼羹,给我来一尾青蒸鲤鱼。”又要了十数样菜,摆上他不吃,他说什么“做得不好啦,口味淡了”。吃了不多,他就不吃了。

  又望成龙说:“你给五十两银子。”成龙说:“你要走,是作什么用?

  别忙啊!”那老头儿说:“我不走。我有一个毛病,吃完饭我最好弄‘龙阳生’,每日如是。你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去找一个,我乐会子。你知道了?”马成龙说:“你这老头儿是玩笑不是?我且问你,七十多岁的人,还这样诙谐?我不给你银子,你乐我好不好?”老头儿说:“甚好。”成龙说:“我这样高的身躯,你那矮身躯,你够得着我吗?”老头儿说:“你站在地下,我站在床上,凑合着点。”山东马说:“你这老鸡子进的,好大胆!”伸手一抓,那老头儿跳下床就跑在院内。山东马说:“跑堂的,你躲开吧,这个老头儿可是好色的老头儿。”

  成龙到了院内,并不见那个老头儿往哪里去了。只见店门口站着有七八个彪形大汉,都是头短脖粗,脑袋大,身穿一身青,短打扮,薄底快靴,挑眉立目的与店中小二说话。又见从柜房内出来了一个人,手拿着一封银子,交给那几个大汉,又说了几句。成龙也听不真,点头叫小二过来,问他:“那些个人是作什么的?”小二说:“你老人家要问,提起这事话就长了。我们这座镇店,名叫平安镇,有三万多户人家。我们这镇店正南二里之遥,有一平安小庄,庄中有一位庄主,姓金,名叫四彪,人称花面魔王,是本处一个人物,结交官长,走跳衙门。他庄中有一个教师爷,姓铁,名叫光明。他那庄中有英雄所、壮士营儿,常在我们这座庄镇之上来讹诈铺户平民人等。那些个余党又来讹我们这座店来了。我们这座店内的东家,姓张,名叫国瑞,是本镇的个会首。这镇店上有二百名团练乡勇,是我们店主人管带。那些个余党来在店里,说我们店东欠他家庄主四百两银子。我家掌柜的恼了,说:‘你讹到我这里来了,好哇!’叫人来把他的余党给打了,身带重伤,有人送他回去。出来人给说和,别人瞒着我们掌柜的,替贴了五十两银了,作为养伤,是这么一段事。”

  马成龙一听,方要回归南上房,只见店门外马梦太、李庆龙二人散步。

  马成龙正愁无钱算还饭帐,瞧见他二人,不由的说:“二位贤弟,不要玩笑,哥哥在此处等候你二人。”梦太说:“我打算你过去了,你会也住在这里?你吃了饭啦吗?”成龙说:“你两个人商议好了冤我,你打算我不知道?方才你二人走后,我遇见一个老头儿上吊。”成龙又照着方才之事细说了一遍。梦太大笑说:“这件事我知道了,人家瞧你是一个可惜,故意耍笑你。这段事要是遇见我,他也不敢与我诙谐。”

  正说着,觉着背后有人摸他肛门一下。梦太三人都是面向北站着,梦太回头一瞧没人,羞的面红过耳。自己毛毛咕咕的,又不好说,又与二人说话。又有人摸了他一下,他急回头一找,南边台阶下有一堆木头堆着。梦太往木头后一找,有一个矮身躯的小老头儿。马成龙也瞧见了,说:“老兄弟留神!这号东西最好玩笑。”梦太说:“你为什么摸我的肛门?”那老头儿说:“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你三人这里来,我有一场大大的富贵,送给你三个人就是。”

  那人先进了南上房,三人后面跟随,到屋内落座。那老头儿说:“你三个方才也听见那平安小庄花面魔王金四彪的名头,他有一位教习,姓佟,名起亮,别号人称鬼脸太岁,改名铁光明,乃是天地会八卦教的会总。他庄中有六七百会匪余党。你三人改扮,去捉拿佟起亮,他乃奉旨严拿的要犯,拿住必是高迁。”成龙说:“我三个人带兵剿拿他就是。”老头儿说:“那可不成。你三个人先去入他庄中,然后在里边访真,外边预备官兵,里应外合,大事可成。要带兵去到那里,人家那庄中有围子,把庄门一关,你们不但进不去,还退不了。人家上面防守甚严,你们无有功课,要退之时,人家在后面出其不意,就许把你们给拿获,那不反倒是害你们!三个人去到那里边,假扮作走白牌之人,混进那平安小庄。外边请本店中东人张国瑞,带本处乡勇与官兵,在平安小庄以外,你三个人定一个暗号儿,如进庄之时见了佟起亮,你三个人一使暗令,外边有官兵攻打,里边你三个人就捉贼。”成龙说:“我们扮作哪里的走白牌的?”老英雄说:“你三个人如此,可以成功。”成龙叫小二把店东张国瑞请来。

  不大工夫,张国瑞进来,给三人行礼。马成龙三人一瞧那店东,年在三十以外,品貌不俗,白脸膛,长眉大眼;身穿青绸子一件长衫,青缎薄底快靴,笑嘻嘻说:“三位大人要替本处除一大害,我方才听见小伙计对我说了。我调齐我本庄中之人,三位大人的官兵共有多少?”梦太说:“马队五百,官兵俱在东隔壁店内。派人去把差官叫两名,交给张国瑞管带,少时调兵就是。天也日色平西,我三个人这就去了。黄昏时候,你带兵到平安小庄外,不可有误!”那老头儿说:“你三位先别走,我胆量最小,你等要拿住贼人还好;倘若拿不了贼人,人家带人来在这里,那时间我这大的年岁,往哪里去?你们瞧这东屋内有一个木柜,你们开开,用一个棉被把我包好了,放在柜内,把柜一锁。”四个人一听,说:“你想要闷死,我们不作那损事!”那老头儿说:“与你等无干,我也死不了。你们照我说的办理就是,不怕你们不成,有贼人来他也找不着我。”成龙与梦太都正恨他玩笑,一听此话,正中机关。取了来一条棉被,把他包好了,装在柜内锁好,说:“咱们走吧!”张国瑞说:“三位大人,什么暗令?请指示明白!”梦太说:“马大哥,你说吧。”成龙说:“你在外边听见我的声音一嚷‘肏进子,好家伙!’你就调兵攻打庄子,不可有误!”

  三个人出离了店门,有人指示明白,往正南走二里之遥就到了。庆龙说:“我先去吧。”自己也把二纽反扣,先紧走几步,见正南有一座大庄院,周围都是高墙,墙外有沟。南边一个正庄门,东边一个后庄门。李庆龙到了南边,往庄里一瞧,那里边房屋甚多,大门内两旁是门房,门外有四株龙爪槐,甚是繁茂。李庆龙来到门首,里边有二十多个人,坐在那里板凳上说闲话。一见李庆龙,说:“你是作什么的?快说!”李庆龙一伸手,伸了三个手指头,这是暗号。天地会讲究说话不离本,伸手先见三,反搭二纽扣,腰中白布缠。那些个人一见他伸手,都先站起来,“本字从哪里来?”李庆龙说:“从峨嵋山来。奉八路督会总之命,前来下白牌来也。”内中有人问:“峨嵋山督会总姓什么?叫什么?”李庆龙说:“姓吴,名恩,别号人称赛诸葛。”过来了一个人,说:“来,先跟我在这外边客厅内少坐片时,必要传你!”庆龙跟那人到了东配房落座,有人倒过一碗茶来。那人出去进里院内回禀去了。门上众人正说闲语,马梦太来到,说:“本字辛苦了。”众人问:“哪里来的?”梦太说:“玄墨山的正印会总卢三声、副印会总云南七勇士金镋无敌大将军曹天兴,遣我前来走白牌。”有人也把他带进了大门东边,与李庆龙一间屋内,二人装不认得。这个人出来,到门上说:“你们进去回禀一声吧。”

  正说着,山东马也来了,到了门首说:“本字请了。我是剪子峪的大会总老龙神马凤山与侯德山、侯保山三家会总,派我前来走白牌。”内中有人一瞧马成龙这个模样,虽则未见过面,常听人说他的穿整打扮、五官模样,开口问:“朋友,你贵姓啊?”山东马一闻此言,一瞧里面这势派甚大,心中说:“今天这一段事,要不是他瞧了我半天,他问我,我焉改姓?也罢,我告诉他姓马,名太海就是。”那人说:“是山东人哪?”成龙说:“是登州府文登县人氏。”那个人说:“你跟我来吧。”成龙进去,自己穿着蓝布大褂,高腰袜子,山东皂鞋,暗带着兵刃。听见与他说话的那个人说:“伙计们,把庄门锁好了,巡查留神!”马成龙一听,心中明白,跟那人往里走,焉想到惹出一场大祸。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平安庄老豪杰拿贼 半截村小英雄遇侠

诗曰:旧游回首记依稀,湖上楼台客尽非。

  几辈笙歌名士老,一轮风月故人归。

  青山失意曾无恙,白水盟心尚不违。

  今日飘零谁是伴?独衔杯酒看斜晖。

  话说马成龙跟那个人到了那东配房,与梦太二人坐在一处,然后那人出去了。成龙说:“二位贤弟,庄门锁了,你看应该如何?”梦太摆手不语。自外进来了一个人,有二十多岁,五官俊俏,身穿二蓝洋绉大衫,薄底快靴,说:“你三个人是走白牌的?拿过来,祖师爷先看传牌,然后传见。”梦太说:“内有机密事,面见细禀。”那人说:“你三个人小心了!”出了东房,北边是二道重门,西边是花园子,好俊一所宅院!怎见得?有赞为证:上下俱是绿瓦,周围都砌红墙。

  雕梁画栋吐龙光,凤阁斜张蛛网。

  珍禽枝头百啭,名花园内群芳。

  风流富贵不寻常,亚赛王侯气象。

  三人跟那少年进了重门里,东西宽大,俱有厢房二十余间,仿佛朝房的样子。正北有九间大厅,前出廊,带有月台,上面方才点上纱灯十数个,厅前有几个气死风灯笼。月台上坐着两个人。正中一张八仙桌儿,后边有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道人,头戴九梁道巾,身穿宝蓝缎子道袍,腰系九股丝绦;肋佩宝剑,左边半面是黑的,右边半面是白的,花白胡子。三人一瞧,认的是佟起亮。东边面向南桌后也坐着一个人,光头未戴帽,项短脖粗,身穿青绉绸长衫一件;面上无数花斑,雄眉圆眼,准头丰满,五官甚是凶恶。两旁台阶上,有二十名伺候人,都是三角白绫巾,插白翎,身穿箭袖袍,助佩太平刀。月台下两边,站着有二百名庄兵,都是长枪、大刀,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马成龙在前面,鬼脸太岁佟起亮一瞧,说:“那边莫非是马成龙?你这小辈休要逞能,我来也!”抡手中宝剑离座位,照定那马成龙就剁。成龙急架相还,二人在院中当场战了有十数个回合,不分高下。众人也不知是二人所因何故。李庆龙、马梦太二人过去捉拿那花面魔王金四彪,金四彪拉手中枪,与李庆龙、马梦太动手。正在酣战之际,山东马大嚷一声说:“好家伙!这个肏进子好厉害,你们快来吧!”那院中锣声响亮,人声一片,说:“好两个小辈!你这些个无用之辈,快把他等拿住,不可放走,坏了我这庄中之事!”那些个贼人齐声呐喊说:“拿呀!快把这三十余党章获!”三位英雄摆兵边刃与众人动手。马成龙说:“好家伙呀!肏进的,你们真个不要脸!我结果你等!”抢手中大环金丝宝刀,遇着就死,逢着必亡,着招一下,筋断骨头伤。只杀的高坡之处人头滚滚,低洼之处血水成河。外边张国瑞带乡勇官兵人等,杀进了平安小庄。鬼脸太岁一瞧不好,飞身上房。成龙说:“马老兄弟,你跟着他,不可有误!把贼交给你了。”梦太拉手中短把刀,说:“你这个小辈,我来结果于你,休要逃走!”佟起亮蹿房越脊,直奔那后面花园之内僻静之处,打算要逃走。焉想梦太在后边紧跟,到了花园之内,说:“马梦太,你不必这样紧紧跟随。我这大的年岁,你今饶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我必不能忘却了你的好处!”梦太说:“你这混帐东西,别不要脸!你乃奉旨严拿的贼犯,你今天想要逃走,是比登天费事!”佟起亮说:“你这不要脸的老匹夫,休要无礼!我来结果你的性命,你不必逃走!”梦太说:“你这里来,你我分个高低上下、胜败输赢!”马梦太抡手中短把刀过去,二人动手。梦太的刀法精通,佟起亮的剑路高强,二人战够两三个时辰,天色已然大亮。佟起亮进了花园内树林,梦太也不敢追进去,只可在这外边等候,说:“佟起亮,除却你别出来,我不与你动手;你要出来,我绝不能放你逃走!”自己蹲在那树林以外等候。

  书中且说马成龙与花面魔王金四彪动手,二人难分上下,李庆龙竭力相帮,外边张国瑞赶到,大家齐声喊嚷:“拿贼!不可放那金四彪逃走!”大家动手,金四彪被三位英雄拿住,余党尽皆逃走。官兵将贼杀了一个土平。天色大亮,不见马梦太在何处,派人各处寻找。马成龙到后边花园之内,只见马梦太蹲在那里,口内说:“怪道,真正是怪道!”成龙说:“贤弟,你嚷什么哪?”梦太说:“昨夜晚上我追贼来到此处,贼人进了树林之内,我方才要追进去,有人在我后边摸了我一把,我回头一找,并无一人,我想这事真是闹鬼。我又在各处寻找,俱皆不见,我无奈又在这里等贼。天有二更时分,我才进树林把贼人拿住,捆在树上,我又出来了。大哥,跟我进树林把那贼人拿获,解往大都,面圣请功。”成龙也喜悦。二人进了树林一瞧,果然佟起亮在那里捆在树上。二人过去,把佟起亮解下来,拉到前边交给官兵,与金四彪捆在一处,把庄中细软物件分赏三军。大家回归平安镇店内,派官兵看守两个罪犯,又叫张国瑞禀报与地方官知道。

  到了上房,听见柜内有人说:“闷的很!快把我放出去吧!”那成龙赶紧自己开柜,把那个老头儿放出来。那老头儿说:“三位大喜!昨夜晚一见面就与贼人打在一处,你们三个人胆量不小。我有一件事问瘦马大人:你昨天在贼人花园之内,为什么不把贼人拿住?快些说来!”梦太说:“你这老头儿,我如何不把贼拿住?我捆上他的!”那老头儿说:“你这个人竟说瞎话!贼人佟起亮被你拿住?口内堵的是什么物件?”马梦太也不语。老头儿说:“张国瑞,你去把那老道口内堵的手绢儿取出来,是青洋绉的,上绣五福捧寿的花样,三个角儿。”店东张国瑞把佟起亮口内的手绢取出来,叫李庆龙、马成龙二人瞧。山东马一瞧,说:“老兄弟,这个老头儿许帮你拿他来的。要不然,这手绢他如何知道?”瘦马羞得面红不语,自己到东房柜内一瞧,说:“马大哥,这真是一位老侠客!大哥问他姓什么,叫什么?昨夜晚上,实在是他把佟起亮拿住的。”马成龙说:“老英雄,尊姓大名?”那老头儿说:“马大人要问,我姓朱,名天飞,乃江苏人氏,别号人称钻云神猴的便是。我昨夜晚暗中协力相帮,拿着佟起亮。”马成龙说:“你这一件功劳甚大,你可有儿子没有?跟我见老将军,奏明圣上,必要封官。”朱天飞一听,说:“欸!马大人,我自幼童子功,并未成过家,也无有至亲,也无有骨肉,孤身在外。我就有个亲外甥,家住上海,姓姜,名玉,此时也不知落在哪里。”马成龙说:“大家落座,我给你算一卦。”伸手掏出来六文钱,用两手一晃,往桌上一扔,说:“朱老兄台,此卦大吉!你外甥名叫姜玉,他跟了一个姓张的去了,对不对?”朱天飞说:“我也听人说过,不知后来怎么样?”成龙说:“后来跟着姓张的在外做官,现今在独龙口西海岸总镇大人张广太衙门。此人小身躯,虾蟆嘴,一脸的碎斑。我说的对不对?”朱天飞说:“这是你算出来的?”马成龙说:“不是,是我亲眼看见的。”朱天飞说:“这一件功劳,我送给你们三个人。我要上西海岸独龙口,去访我外甥姜玉去了。”说罢告辞,扬长而去。

  成龙说:“张店东,你报官,把金四彪那一处住宅交给你办理。我烦你一件事:找两三个木匠,打木笼两个,把佟起亮二人先解往穆将军大营之内,奏明了圣上,早晚你在家中等候,定有皇恩。”张国瑞过来请了一个安,说:“多谢大人,我去找人,吩咐他们连夜办理就是。”成龙等三个人,派人看守那佟起亮两个人。他三个人要酒要菜,正在吃酒之际,天有二更,三人安歇睡觉。次日天明起来,木笼做好了,把两个人捆好,放在木笼之内,算还了饭帐,带官兵辞别了张国瑞,押着两个贼人,出离了平安庄。

  这日正往前走,天有巳正,迎面来了两个人,说:“大队慢走,我二人来也!”马成龙一瞧,头前那少年人,约有二十岁,身高八尺,面如傅粉,环眉阔目,三山得配;身穿蓝春绸长衫,白袜云履,举止端方。后跟一人,也有二十来岁,项短脖粗,面似乌金纸;身穿青绸大衫,薄底快靴,扛着个褥套,说:“马大人慢走!不知二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猛玉斗多言惹是非 巴德哩闻信访消息

诗曰:哀乐贤愚总一般,搔头拍膝思无端。

  不知听者缘何故?离别凄凉合更欢。

  话说拦住马成龙大队两个少年人,是京都人氏,住家在安定门里,地名铸钟厂居住。有一位凤安凤大人,现在左翼总兵,乃镶黄旗满洲三甲喇人。他东隔壁住着一位俗山俗大人,乃禄米仓监督,有一位少爷,名叫玉斗,才六岁。俗大人是正白旗满洲五甲喇人,与凤大人至好,常在一处谈心。凤大人少爷九岁,名巴德哩,与玉斗同学读书。

  这一日晚半夜,凤宅的后花园有一个更夫,姓王,蹲在那里出恭。从外边墙上进来了一个贼,一见更夫就要逃走。更夫说:“你望前院偷去,别在我这花园里偷。”那贼人蹿在上房。更夫出完了恭,进屋内拿了一条木棍,说:“好贼,我方才是我出恭,怕你伤我,你这东西往哪里走!”更夫一嚷,人声一片,把贼人围在上房。凤大人还未安歇,在院中派人拿贼,说:“你敢偷我,好大胆!”贼人在房上答了话,说:“你也是一个人,一个脑袋、两只眼、一条命,偷的是你!”那院中看家护院之人,打更使唤人不少,上房要拿贼。贼人用瓦往下打,无人敢上去。正着急之际,从背后一铁连子,把贼人打下来,落在院中。凤大人问:“什么人用暗器拿住的?”无人答言。家人把那铁莲子拣起来,送给大人瞧,问了大半天,并无一人知道。先派人把贼交地面送交北衙门,吩咐众人留神安歇。次日,凤大人又查问了一回,无人答应,也就把这段事接过去了。

  那一日,到了四月天气,玉斗、巴德哩两个上后边花园子里,还跟着四个书童,方一进园门,见万花齐放,北边有一个人,手拿铁球在那里练着玩。十数步外,有一个牛皮人儿。巴德哩瞧了半天,说:“书童,你认得他是什么人?”书童说:“这里打更的,姓王。”巴德哩也就带着几个人回来,就将此事说与凤大人知道。凤大人派跟人到花园内,把他叫来书房之内,大人一瞧那更夫,年约三十多岁,赤红脸,重眉大眼,衣服平常。大人问说:“你是看花园的更夫王顺?”更夫答应说:“是。”大人说:“你那夜晚把贼人拿住,问你为什么不敢见我?是为什么?”王顺说:“我在大人处已然三载有余,没一人知道我会把势,我那日实是我把他拿住的。”大人说:“你是哪里人?”王顺“欸”了一声,说:“大人要问,我不能不说实话。我乃带罪之人,在大人处隐姓埋名。我原籍山海关人氏,姓王,名公亮。我父亲因保吴三桂叛反,惹下一场大祸。我父名保,人称双戟大将赛典韦。吴王势败,我全家被害,我流落京都隐居,做小本经营为业。后来有人荐我来大人宅内看花园子。”凤大人说:“十八般兵刃,你都拿的起来?公亮说:“件件皆通。”凤大人说:“你教两个徒弟吧。”吩咐人把玉斗、巴德哩两人叫来。家人去不多时,把二位少爷领来,大人说:“这是你老师,过来行礼。”王公亮说:“我不敢受二位少爷的礼。”大人说:“不可,师生大礼不可废了。就在后花园之内客厅为学房吧。摆酒!”大人与先生饮酒。自今日为始,二位少爷白天念书,晚半天练武。四五年之后,巴德哩到了十五岁,王公亮一病身亡。大人把他埋在安定门外土城,立了一块石碣,上写:“王公亮之墓。”直到如今,古迹犹存。

  巴德哩、玉斗二人出学之后,考了两名侍卫,因穆将军出京,挑了他二人。巴德哩今年十九岁,练的飞檐走壁、单刀、铁莲子;玉斗也是一身能耐。二人素有大志,在路上跟穆将军讨了一支令箭,改扮暗访天地会。玉斗扛着被褥套,巴德哩扮作长随的模样,到处寻访。各庵观寺院、大小镇店,每天住起火小店,为的是人多口杂,好访查事。

  这一天,玉斗扛着行李,说:“大哥,咱们有马不骑,天也热了,你也不扛行李,净住小店吃那些东西,我都不爱吃。我也该喝点酒,要些个菜吃。”巴德哩一瞧,天有巳正,前边黑暗暗,仿佛一座村庄,说:“二弟,你看前边不远,许是镇店,咱们那里找一个饭铺去吃就是。你好傻,咱们哥两个不为私访,还随大营走哪。这是我想要立一件功劳,你我好越级高升,你知道了?”玉斗点点头。

  二人说着闲话,已到了那座庄村。南北大街是大路,路东、路西有几家客店,南头路东有一座茶饭馆,坐东向西,搭着大天棚。东房五间,天棚底下有七八个八仙桌儿,有两三个吃饭之人。巴德哩说:“咱们哥儿两个在这里坐坐吧。”二人进茶馆,玉斗把褥套放在天棚底下桌子旁边。跑堂的伙计过来说:“二位喝茶?吃饭?”玉斗说:“先要四壶酒。”巴德哩要了一个炒肉片、炸丸子,玉斗又要了两个菜,跑堂的摆上小菜,把酒菜送过来,二人吃酒。

  正吃得高兴,只见从那边进来了一个人,年在二十以外,面皮微黄,细眉阔目;身穿紫花布裤褂,白袜青鞋,穿青布单套裤一双,站在天棚底下,东瞧西望,来在玉斗的面前,抱拳拱手,说:“大爷,我也不是常要饭的,我是异乡被困之人,时令症才好,一文钱无有,求大爷赏一顿饭吃吧!”玉斗一听,说:“你要钱我可没有,我给你一块银子吧。”伸手掏出来一块约有三钱多重,说:“来吧,给你吧。”那人接过银子,用手托着,“欸”了一声,说:“大爷,你给我这块银,倒叫我为难了;吃一顿饭使不了,买件衣服又不够。”玉斗说:“我再给你一块吧。”又掏出来一块,重有五钱,递给那个人说:“这个你可够了?”那个人一瞧,说:“罢了,大爷,你给我这一块银子,我更为难啦:赎件衣服使不了,回家的盘费又不够。救人救到了,大爷要再赏我一块银子,我一家人团圆,皆感念二位大爷的好处。”玉斗说:“我就再给你一块,那算什么?”伸手掏出来有二钱重一块,递给那人。那人一瞧,又“欸”了一声,说:“大爷,你给我这块银子,更叫我为了难了:回家的盘费使不了,我家中有老母给我定下亲事了,我还不能娶。您老人家要再给我一块银子,我想能把我妻娶过来,我一睡觉就想起大爷你来了。”

  玉斗也不懂那个人与他玩笑,方要伸手掏银子,巴德哩把酒杯往桌上一摔,说:“你这个人真不要脸,敢望吾二弟玩笑!”伸手要抓那个人。只听屋内有人一声喊嚷,说:“贼人哪里走!我来拿你!”蹿出一个黑面男子,年在二十以外,豹头环眼,头大颈短;身穿蓝绸短汗衫,青洋绸中衣,青缎快靴;盘着辫子,手擎折铁刀,一声喊嚷,扑奔那穿紫花少年去了。那时要钱之人一见,把银子照那黑面貌之人一扔,自己一撤步,燕子穿云势,蹿上天棚院去了,行似猿猴,恰似狸猫。那黑面男子说:“好小辈!我追了你几回,都没有追上,今天便宜你了!”回身向玉斗说:“朋友,你要再给他一块银子,我趁势把他拿住。他是我们那县的一个惯贼,我为他受了本官无数的比。”巴德哩、玉斗说:“你要早说,我二人帮助你,就把他拿住了。”跑堂的把那扔在地下的银子给王斗拣起来,交给玉斗。那黑面男子进东屋内落座。玉斗、巴德哩二人算还了饭帐,玉斗扛起褥套,巴德哩跟随,二人出了饭铺,一直往正南走。天气又热,顺大路走有二十里之遥,大路西边有一座树林,巴德哩到了树林之内,把褥套放下。巴德哩一瞧,这座树林都是杨柳榆槐,绿荫满地。巴德哩觉得身体困倦,说:“贤弟,你围着树林绕三十个弯,你再叫我就是了。”玉斗说:“你睡觉我还绕弯?”巴德哩说:怕你也睡着了,那还了得吗?你怕把褥套叫人偷去了哪。”玉斗围着树一绕弯,走到巴德哩跟前,说:“大哥,一个弯。”又绕过来,说:“两个弯了。”巴德哩说:“你别嚷啊。”

  玉斗正围着树林绕,见那正北大道上有一匹白驴,驴上骑着一个女子,年有二十来岁,身材端庄,青丝发梳盘龙髻;青水脸,眉舒柳叶,唇若樱桃;身穿二蓝绉绸女褂,藕荷宁绸中衣,窄窄弓鞋,是南红缎子,上绣挑梁四季花。驴的软梯儿旁边有一口宝剑,缘鲨鱼皮鞘,剪金什件,蓝绒挽的手蓝绒穗头,那驴跑起来甚快。玉斗一瞧,说:“好哇,真好哇,脚底下好哇,真正是走的好!”那女子一听,蛾眉直立,杏眼圆睁,说:“好一具匪徒!敢叫你姑姑的‘好儿’,我来结果你的性命!”跳下驴,拉出那宝剑,光明明、冷森森,扑奔玉斗而来,怒气冲冲。玉斗跑到了巴德哩的面前,说:“哥哥快醒醒,姑姑来了,我惹了祸啦!”巴德哩听见,站起身来一瞧,说:“好一个村夫!嚷什么?”玉斗说:“你瞧瞧姑姑来了。”巴德哩往对面一瞧,对面站定一个女子,甚是貌美,手执宝剑,怒气冲冲。怎见得?有赞为证,但则见他:云鬓半偏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

  脂粉半施由自美,风流正是少年才。

  巴德哩一见,说:“姑娘不必动怒,我这兄弟多有粗鲁,待我问他就是。”那女子一瞧巴德哩,举止端方,又听那巴德哩说:“玉斗,你是为什么惹事?快些说来。”玉斗说:“我正在围着树林子闲步,见他那一头驴奔这边来,走得真快,我说‘好哇,脚底下真好!’姑姑他就恼了,这是实话。”巴德哩一瞧那姑娘,果然是窄窄弓鞋,五官俊俏,心内一想:“玉斗他不能说那无礼的话。”想罢,说:“姑娘所骑之驴,必然是走的快。我这二弟他气性粗鲁,万不敢无礼,姑娘请吧!”那女子见巴德哩说话和平,遂问说:“你贵姓?”巴德哩说:“我姓巴,名德哩,在长随路跟官。”那女子也不多问,转身说:“便宜你这黑炭头了!”上驴往正南去了。巴德哩说:“玉斗,你这个村夫,为什么惹事?”玉斗说:“我方才实是说他那驴腿走的快,姑姑就恼了,我也并没有惹他。”巴爷说:“他是谁的姑姑?你真不要脸!”玉斗说:“他说的,我不知道。”巴爷说:“咱们走吧,何必在此。”玉头扛起褥套,往前正走,约有二十余里,到了一座村庄。

  二人顺大路往南正走,荒村野径,人烟稀少。路东有一个大门,门前有一个小童,十四五岁,拉着方才那姑娘骑的那头驴,在那里赶驴。南隔壁路东一个小酒铺,巴德哩两人迈步进了酒铺。焉想到又在此处生出一场是非。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巴侍卫莲子定亲 小太岁戏言耍笑

诗曰:明明师灭寇,未灭岂宜休。

  天意怜娇子,人情袒故侯。

  乱军徒瓦解,圣主自金瓯。

  送客还乡景,翻令涕泪流。

  话说巴德哩进了小酒铺,里边是三间房,当中有向西的门儿,门内靠北墙一张八仙桌,两边两条板凳,桌上搁着一碟豆腐干。玉斗两人坐在那里板凳之上,说:“掌柜的,给我打半斤酒。”那掌柜的有四十多岁,身穿月白布裤褂,高腰袜子,青布双脸鞋,敦敦厚厚一个人。有一个小伙计,十二三岁,蓝布裤褂,白袜青鞋,梳着两个小辫,红头绳儿,长眉大眼,拿过来一把壶、两个酒杯,放在桌上。

  巴德哩是有心事,在此并无心吃酒,不过是借吃酒为名,要探问那骑驴的女子的缘由,喝着酒说:“小伙计,这是什么村庄?”小童说:“此乃余家庄。”巴德哩又问:“这村内有店没有?”掌柜的说:“没有店,望下走四十里,才有店哪。天不早了,快日落之时,二位喝完了酒快走吧。我们这地面上甚紧,到处闹天地会八卦教。各村庄每日清查保甲,连亲戚都不敢留住。二位快赶路,道上紧的很!”巴德哩说:“此隔壁姓什么?”那掌柜的说:“我们这村没有外姓,都姓余,连我也姓余。”巴德哩说:“我二人是跟官的,奉老爷之差办事,走的实在累了,今夜晚在贵铺借宿一宵,不知尊意如何?”那掌柜的连连摇头说:“那可不成,我方才就说与你二位了。”巴德哩说:“余掌柜的,再给我们半斤酒吧,我们喝完了再说。”小伙计又取过半斤酒来。巴德哩慢慢地喝,他也不忙,直吃到日色已暮。巴德哩掏出来一块银子,有四五两重,交给掌柜的,说:“余掌柜的,给你酒钱吧,余下给小伙计吧。”那余掌柜的一瞧,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带笑说:“何必二位花钱。”伸手接过银子来,又带笑说:“二位贵姓?”巴德哩说:“姓巴,那是吾二弟,姓玉,北京人。”余掌柜一听,说:“二位要不愿意走,就在我这里。院北上房两间,屋里边无人住,倒也干净。”巴爷说:“甚好,我二人感恩不小。”

  余掌柜带二人出了后门,一个小院,北上房两间明着。玉斗把行李扛进屋内,放在北边炕上。余掌柜的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有白面、虾米,做点儿虾米片汤儿吃。”出去叫小童做饭。少时,点上灯小童把饭送进来。巴德哩说:“你叫什么?”那小童说:“我叫小二哥。”巴爷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这北边住着余家有一个骑白驴的女子,你可知道么?”小二哥说:“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子是我姑姑,还有我叔叔、婶母。我叔叔名叫余猛,外号人称病夫神,是我们这里一个英雄,与我那姑姑都是全身的武艺。这两天是心中烦闷,因为我叔叔交了一个朋友,名叫两张皮马保。他乃是金家镇的人,乃是一个天地会八卦教,劝我叔父归天地会,我叔父不愿意。那一日晚上、有三更天,来了有二十多贼兵,把余家庄一围。马保把我叔父叫出去说:‘要归降天地会,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我就把这座余家庄杀尽。’我叔父一害怕就应允了,马保带兵走了。过了四五天又来了,还带了十几个跟他来的会总,一同在我叔父家中,给我姑姑说亲,给他外甥双宝太岁郭亮留下定礼。我叔叔与我姑姑一说,我姑姑很不愿意。我姑姑骑驴把他姥姥请来,说了这两天啦,实在无法了,今天必是我姑姑望他外祖家中去了,遇见你二位。这两天我叔父那院中闹贼,是双宝太岁郭亮前来,被我姑姑打了一暗器,追跑了好几回。我姑姑有一口宝剑,甚是锋利,住的房屋是三角的窗户,上面安着都是锋利的铁条,怕夜晚有人暗中进去。”正说之际,听见掌柜的那里叫:“小二哥,这里来吃饭吧。”小童答言出房去了。巴德哩吃完了,小童撤去杯盘,天晚安歇。

  天有二鼓之时,把玉斗叫起来,二人收拾好了,出了上房,把门带上。

  站在院内一瞧,浩月当空,月朗星稀。二人蹿上房去,跳在街心。巴德哩在头前,玉斗在后面,望北方才走了两步,后边玉斗“哎哟”一声,说:“大哥,你为什么拿铁莲子打我脖颈?”巴德哩回身,把地下那铁莲子起来一瞧,比自己铁莲还大。玉斗说:“我脖子上打了一个疙瘩。”听见背后那边有人笑着说:“大哥,你太厉害了,把人打了一个疙瘩,咱们就管他叫疙瘩。”玉斗、巴德哩说:“好大胆!小辈别走!”二人往南追了二里之遥,连人影儿也没有瞧见。

  二人回来,到了酒铺北边大门外,飞身上房,玉斗在前,巴德哩在后,正往前走。过两层院落,见北边有上房五间,东边各有配房三间。上房西里间屋内点着灯,是三角窗房。二人走至临近,用舌头把窗纸舔一个小窟窿,望里一看,窗户里头北墙有一张木床,床上一个大芙蓉纱的蚊帐。靠窗户一张八仙桌,桌上有一支蜡灯;西边墙上挂着一个大美人,两旁四扇挑屏,画的是山水人物。靠西墙一张梳头桌,桌上排着镜台、鱼缸、饽饽盒子。床上坐着一个女子,就是白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子。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在那里说话。那妇人说:“姑娘,你是白天到亲家太太那里如何说的?”那女子“欸”了一声,说:“我也没有什么说的,走到半路之上,遇见两个人,生了一回气。”就把玉斗叫好之事说了一回。玉斗一听,不由的一笑。里边那女子说:“妈妈你看,外边有贼!”伸手拉宝剑蹿出屋中。那半老的妇人是这位姑娘的乳母,也就跟出去了。玉斗早上房逃走。巴德哩一瞧,窗外西边有一口缸,蹲在那缸底一旁躲藏。那女子出来上了房,那乳母望南院找打更之人。巴德哩说:“我屋内瞧瞧去。”一翻身进了上房西里间屋内,一瞧那剑鞘子在帐子里挂着,屋内有冰麝、丹桂之香。正看那三角窗棂,听见外边更夫说:“我并没有瞧见贼人。”那女子下房说:“你们出去吧。”自己说:“妈妈,屋里来吧。”巴德哩吓的浑身是汗,无处躲藏,无奈钻在床底下一蹲,也不敢出去。

  那女子进屋内,坐在床上说:“欸!都是我哥结交匪人,才有这一段事,不知我终身归属于何处?我虽是女子,万不能从贼。”那乳娘进来说:“姑娘安歇了吧。我把门关好,我在东屋里安歇,你也不必坐着啦。”那女子答言,把屋中的隔扇关好了,自己闷对孤灯,想起自己父母早丧,跟着兄嫂度日,自己终身之事,有话不能说。思前想后,不由一阵伤心,落下几点眼泪来。心中烦闷,在床上和衣而卧,拉过一个闪缎绵被盖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那巴德哩也不敢出来,怕人醒着,心中只跳。自己隔着床底望外一瞧,一阵香烟由窗孔中透进来,直望上升。自己扒在就地,少时听门一响,“咯吱”一声,进来了一个人,身高九尺,面如锅底,粗眉圆眼;穿青褂裤,薄底快靴,年在二十以外,手中擎一口宝刀。巴德哩一瞧,并不认识他是何人。书中交代,这个贼就是双宝太岁郭亮。他是五明山总统天地会的贼人,因为有人说他定下妻室貌美,怕不给他,他私自下山,在这临近店内住着,夜晚前来瞧瞧如何。那一日二更以后,他来到此处,隔着窗户戳了一个小窟窿,见这位姑娘余碧环长得貌赛西施,他想要采花。他被姑娘听见,打了一暗器。他跑了,还不死心。他有一个铜牛,是自簧里边装好了鸡鸣五鼓返魂香,要用之时,把那牛嘴冲着窗孔一对,一捏簧,把后边牛尾巴底下一个窟窿一吹,屋内睡觉之人,一闻就迷昏过去了。他有一口宝刀,名叫赤虎销金缺尖卧龙刀,削铜剁铁,吹毛利刃,迎风断草,刺木如丝。今天在窗外瞧见姑娘灯下落泪,那一种的俊俏,贼人心中一动:“我何不把他用我的鸡鸣五鼓返魂香薰过去,我好进去追欢取乐。好事办完,我再告诉他,把他用解药解过来。”起罢,他望窗孔中一入手,一捏簧,他一吹,然后这小子把那物件收在锦囊之内,用宝刀削开门,进里间屋内。郭亮一瞧,姑娘斜身躺在床北,脚南,面向西,盖着一个绵被,是红闪缎的,露着窄窄弓鞋,又瘦又小。贼人淫心一动,把那宝刀立在床下,他笑嘻嘻地过去,伸手要捏姑娘的脚。巴德哩一瞧,气往上冲,说:“原来是一个采花的淫贼!我先把他那刀拿过来,剁他一刀。”伸手把那赤虎金刀拿起来了,照定郭亮两腿一剁,只听“哎哟”一声,贼人方要用手拉姑娘盖的绵被,被巴德哩的刀砍在腿上,两只脚也落下来,疼的贼人直嚷,片刻就疼的昏迷过去了。巴德哩钻出来,玉斗自外边进来,说:“屋内有薰香,哥哥在哪里躲着来?”巴德哩说:“我在床底下,隔着布围子,烟往上升,那薰香如何能到床底下哪!你在哪里躲着来的?”玉斗说:“我在前院茅房里蹲了片刻,我来找你,瞧见那贼人正使薰香。我见他进屋内,我知道他是采花作乐,我也不知你在这里。我隔窗户一瞧,你把贼刺倒了,我就进来了。”说着,玉斗从贼人怀内掏出那一只小铜牛,还有两个药瓶儿。一个盛解药,一个是薰香,自己收在囊中,说:“大哥,走哇!”巴德哩楞了半天,说:“兄弟,你把那女子用解药解过来。”玉斗说:“我试试解药灵不灵再说。”掏出瓶儿,把那女子用药解过来。那位姑娘一睁眼,说:“你们是什么人?”巴德哩带笑说:“姑娘要问,我二人住在前边小铺之内,夜晚到外边方便,方才遇见这个贼人入这宅中来。我二人自幼练过,跟他至此。他用薰香把姑娘薰过去,我二人气忿不平,进来把贼人砍了两刀,把姑娘救过来。这话是实。”

  正说话,那乳娘听见,过来一瞧,好热闹,姑娘房中三个男子。乳母一问姑娘,说:“碧环,这是怎么回事?”巴德哩就把方才说的那话又说了一回。那乳母一瞧地下好些个血,贼昏迷过去了,说:“地下那贼人同马保在这里来过,是郭亮。”姑娘一听,伸手拉出剑来,照定那郭亮脖颈之上,一剑把贼头砍下,自己出来与乳母说了几句。

  乳娘到屋内,问明二位名姓,是做何生理?二人先不肯说,后来玉斗说了实话。乳母说:“巴大爷,我这女儿还能给别人吗?黑夜屋内进来了三人。你不必推辞,这一门亲事我保啦,你应不应?”巴德哩不应也得应。乳母说半天,巴德哩才应了,留下莲子一个,作为定礼。乳母说:“我家庄主爷与我家姑娘奉天地会之命,看守五明山。那时间二位随穆帅到剿山之时,你二人讨令探山,自有机缘相遇。”正说话之间,窗棂外头一阵狂笑,说:“天地会大事机关,今丧在妇人女子之手!”不知外面说话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马成龙攻打汝宁府 巴德哩气走大清营

诗曰:乱后无佳象,危中忽壮图。

  艰难筹国计,侥幸碎兵符。

  不死疑非福,虽安势亦孤。

  两年未一捷,此信果真无。

  话说巴德哩莲子定了亲,正在屋内说话,听见外边有人答言,二位英雄追出了上房,一直蹿上房去,并不见一人。二人下来说:“我两个人走了,住在南隔壁小酒铺之内。”乳母说:“二位切记吾言,不可有误。”玉斗两人说:“记住了。”出房门,上房蹿至外边,回归酒铺之内。巴德哩心中甚喜悦,说:“二弟,你得了一个熏香铜牛,我得了一口宝刀。”

  二人方要睡觉,听见外面有人叫问,说:“巴德哩,你拿我的莲子定了亲啦?好哇!你那个媳妇可是我娶,你知道了!”巴德哩一听,站起身说:“好大胆的匹夫!”跳下炕去,开门一瞧,并没一个人。各处寻找到了,无奈自己又回屋内,说:“了不得啦,必是死去的那个郭亮冤魂不散,前来找我要命来了!”正说之间,外边又叫:“巴德哩,巴德哩,你拿铁莲子定了亲啦?那个媳妇可是我娶,你知道啦!”巴德哩气往上撞,说:“小辈!你是什么人?快通名来!”下炕开门,不见有一个人,心中说:“是了,又是闹鬼!我也不管是谁,自己睡觉去。”又回在屋内等候,也不敢睡。正无可如何之间,又听外面叫门,一连又是五次。巴德哩追出去没有人。玉斗说:“大哥,你不必着急。我在门缝里等他来时,隔着门缝,我把那小铜牛一吹,可以就把他拿住了。”

  二人计议好了,玉斗方才站在那门里等候。外边有人扒在门缝儿望里叫,说:“巴德哩,你把我那莲子你定了亲啦,那可不成,你那媳妇是我娶定了!”玉斗照定外面一吹,只听“哎哟,不好”,“噗通”一声。玉斗出去,见院内有一人躺在就地,过去把他拉进来,到屋内把灯点上一瞧,认得是白天在半截村要小钱的那穿紫花布裤褂的那个人。玉斗把他捆上,用解药解过来。巴德哩一瞧,怒从心上起,说:“你这个匹夫,好大胆!为什么与我玩笑?你快说!”那个人说:“朋友,你先别捆我,我也算是绿林中朋友。”

  正说着,外边又进了一个人,玉斗二人一瞧,认的是白天在饭铺吃饭遇见那个办案之人,笑嘻嘻的说:“你这两个人为什么不认交情?”过去伸手把那捆着那个人解开了,然后又与那玉斗、巴德哩二人说:“来,我给你二位见一个朋友。”手指着解开的那个人,说:“此人姓卢,名杰,别号人称小太岁。我姓黑,名英,也有外号,人送小玄坛。我两个人是结义的兄弟。在路上因你二位讲话,我才知道你二位的英名,都是自家人。我两个人也是要投军营去的。”

  巴德哩、玉斗从新见礼让坐,问卢杰说:“你二人投大清营内哪位大人去?”卢杰说:“投一位倭侯爷去吧。他说投一位瘦马大人去。我们白天是实在冒犯,得罪二位。”玉斗说:“那倒不要紧。我且问你,为什么你拿铁莲子打我,是为什么?”卢杰说:“我是与你二人诙谐。你二位也是奔四川峨嵋山大营内去吗?”玉斗说:“不是,我们是奔那汝宁府,跟穆将军这边去,你二人要奔倭侯爷,趁早别去。神力王递折子报他探贼迷山,不知去向。又有人传言,说他被妖道拿住,把他用三钉钉在那木板之上,已然死了的。”卢杰一听,说:“欸,完了!我那叔父他心性高傲,一旦死在贼人之手。当初他与我父亲结拜之时,在我家中住了几载,后来他自得意之后,给我父亲带到两封平安书信,我故此才想投奔他。走在半路上,遇见我黑大哥,我二人结为兄弟,他是投奔瘦马大人去,那是他师叔。他住家在卫辉府,回回峪的人,是清真教。他家中祖传武艺,他父名是‘锦太’两字。我二人告辞了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说罢,二人扬长而去。巴德哩二人安歇。

  次日天明起来,小二哥进来说:“巴爷、玉爷我叔父那里来请你二位过那边去。”正说着,院内有人说话,说:“二位起来了?”从外面进来了一人,身高七尺,身穿青洋绉大衫,白袜青缎双脸鞋;面皮黄瘦,年约四十以外,带笑说:“那位是巴爷?我叫余顺,昨夜蒙二位杀贼,我实不知,请到那院去坐坐。”二人一瞧,不去也不成了,跟病夫神到他那边。余顺又把定亲之事问了问,他是听乳母报与他知道,把郭亮死尸掩埋了,他才请这二位。知道这二位侍卫不能久待,用完早饭,送二人起程,定好了五明山之事。玉斗二人正望前走,前面马成龙押囚车带马队,正遇上巴德哩。二人过去给马大人请安,说明了来历。马成龙下马,一同跟那梦太、李庆龙过来引见,提起都中之事,说话甚是投心。又找了两骑马,叫他二位骑,一同望前进发。那一日,到了汝宁府。穆帅的大营,在汝宁府的西北。总理前锋营营务处,是提调大人汪平,与巴德哩哥们是盟兄弟。同着马大人,先到了营务处挂号,投了文书。穆帅传马成龙五个人至中营大帐,要见他等。那些个中军、旗牌、副、参、游、都、守、千、把、外委、兵丁、满汉侍卫两旁站立,都是得胜盔,灰色缺襟袍儿,腰佩太平刀。当中穆帅,左边是蔡将军,右边是汪平汪大人。穆帅年有六旬,赤红脸,环眉虎目,花白胡须,精神倍加,二目带神,另有一团的神威;头戴纬帽,头品顶戴,双眼花翎,身穿御赐八团龙的黄马褂子,蓝绫绸单袍,粉底官靴。汪平是一个俊品人物,年约三十来岁,白面,墨灰色宫绸的单袍,外罩天青宫绸外褂子。蔡将军五旬以外,紫面目。两旁站定英雄不少。

  马成龙过来给那老将军行礼,那四个人也行礼。穆帅一瞧,说:“成龙、梦太、李庆龙、巴德哩、玉斗,你五个人在路遇见的?”众人说:“是。”穆帅说:“我看了文书,又有差官禀我知道。那佟起亮、金四彪,是你等拿住的吗?”成龙说:“是我五个拿的。”将军说:“你们久战天地会,深知贼人之性,我也调你三个人前来。本帅我至此处,与为首的贼名叫任山打了两仗,未分胜负。他死守汝宁府这座城,我攻了几次城池,攻打不开。今天你三个人来此甚好,我有话问你等。你们是久战天地会,贼人的情形你等必然知情,有什么好计可以破这一座汝宁府?你自管说来。”马成龙说:“此城易破。大帅带有炮队,请九节毒龙炮三个,要打汝宁府甚易。”穆帅说:“我这里正缺一个管带炮队之人,连火气营共十营,你本身带来那五百马队,自归你统带。帮带马梦太,管理你那营的营务处。粮台,派李庆龙去。”随赏三个人三桌酒席,又叫军政司给玉斗,巴德哩记大功一次。成龙等下去,早有他属下的管带,那些个营官、哨官、副、参、游、都、守、千、把、外委齐来请。成龙三个人到了正西,四面是连环八卦的营寨,当中三个营寨,当中是成龙那五百人住,为中军帐,护庇成龙;左边那营归李庆龙,右边那营归马梦太。三个人先到中军帐,挑了差官,安置停当,方落座吃酒。

  正吃酒之际,外面人报说:“禀三位大帅,外边有巴老爷、玉老爷来拜。”成龙说:“请进来。”少时,玉斗二人进来,与成龙等落座吃酒。梦太问说:“你二人此时大帅派什么差事呢?”那马德哩说:“在副帅那里管理粮台。那副帅汪大人,与我二人是拜兄弟,他当初当小差事,后来屡次高迁,我们哥俩是真知己之交。不是我小器他,当初是我们把他提拔起来的。”说着话,喝完了酒,二人告辞去了。

  至次日天明起来,拜众位带兵官长,回头用完了早饭之后,点了花名册,操演几天。这一日,请将军的令,带炮队攻城,穆帅又派那汪平为接应。马成龙带大队离汝宁府不远,早修下三个大炮台,把那独龙炮架起来,照定汝府点放。只听的一声响亮,那炮子正打在城墙之上,马成龙在马上用千里眼一打瞧,那城上旌旗招展,人声一片。那炮子儿打在城墙上,从那炮子进去的那窟窿中,流出好些个黑紫水,仿佛是紫血相似。那成龙又叫点第二个炮。那炮手吹去了蒙头灰,晃火绳照定了火门一点,震天声响,一溜烟又打在那城墙之上。此时,那些个官兵与成龙等众人一瞧,还是与那头一炮一样,打在城墙上,从里边流出好些紫血汤子来。那马大人如是者三炮,俱打不开。无法了只好回来,与汪大人说:“汪大人,你我调队攻城,今天务要攻破汝宁府,才可以算得胜。”汪大人吩咐:“掌号调队攻城!”那奋勇队与飞虎云梯军设立云梯,头前那飞虎军手擎藤牌、短刀,顺云梯往上直扒;后边马成龙与汪平、梦太、李庆龙在马上督队人马,在汝宁正西攻城。那上面守城之人令旗一摆,一声炮响,滚木礧石望下砸打,火枪火箭一齐往下砸打。攻了有两个多时辰城,人马官兵伤了无数。汪平见攻不下城,吩咐鸣金撤队,回归大营,禀明了老将军。此时穆帅一听,急的无法可处,在营内思想主意。次日又攻城,官兵受伤甚多。一连半月之久,穆帅急的病了,派汪平、蔡荣二人管理帅印,自己养病。

  这一日,马成龙也就在子午营与梦太闷坐,悉这一座城打不开,实在无法了。外边进来了差官,说:“巴老爷来了。”成龙方才说“请”,自外边进来巴德哩,说:“大人,我有个结义的哥哥,此人能耐武艺高强,本领出众,乃正黄旗蒙古人氏,现在当大宫门头等侍卫,在营门外站着,我是同他一处来的。”成龙说:“我同你迎接他进来。”说话往外就走。焉想到成龙这一出去,惹出一场是非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马成龙见景生巧计 巴德哩误走麻家庄

诗曰:生涯从古类飞蓬,堕地伊谁敢论功。

  别路三千常作客,古人四十已成翁。

  读书虞夏周秦汉,阅世冰霜雨雪风。

  可惜经营无一事,岁华回首太匆匆。

  话说马成龙跟巴德哩到了营门外一瞧,外面有三匹马:头前是韦驮保,身高八尺,头戴纬帽,三品顶戴,灰色摹本缎单袍,外罩天青宫绸褂子,篆底官靴,身上带着槟榔荷包眼镜盒子全份活计;淡黄脸膛,雄眉阔目,年在三十以外。巴德哩说:“韦大哥,给你二位引见引见。”用手一指,说:“这位是马大人,这位是韦大人,你们哥两个多亲多近。”韦驮保过来请了一个安,说:“大人好!”那马成龙说:“你好!”韦驮保一瞧他没有还安,心中大不愿意,无奈冲着巴德哩过来说:“大人,讨你老人家手拉。”山东马说:“不拉手。”韦驮保一瞧,说:“巴贤弟,是朋友给我见,不是朋友别给我见!”回头说走,带跟人上马竟自去了。那巴德哩目瞪口呆,马成龙也说:“巴大兄弟,是朋友给我见,不是朋友别给我见!”巴德哩说:“马大哥,你不可这样粗率,人家给你请安。你不还人家一个安;人家要跟你拉手,你说不拉手儿。你还怨人家吗?漫说是你,就是汪提调,他是一个副帅,见了我们哥们,他还有一个起坐儿哪,何况是马大人你!马成龙说:“你别吹着玩了,我就不信!我去到那汪大人处等你,看你见了副帅该当怎样?”说着话,就往前走,巴德哩后面跟随。

  到了前锋营汪大人处,有差官瞧见,先到里边通报汪提调。汪大人迎接出来,一见马成龙,手拉手儿进了大帐,说:“马老兄台,我正要请你议论大事,兄台来此甚好。”二人在大帐之内落座。当中桌案,东边椅子上坐着是马成龙,西边椅子上坐着是汪平汪大人,两旁边是十二名差官。从人献上茶来,汪大人说:“马大人喝茶吧。我今天正要请你前来,议论破汝宁府之事,不想兄弟来了,甚好。”正说话之间,巴德哩进来,说:“大帅在上,巴德哩请安。”汪大人问:“有什么事?”巴德哩说:“没有事。”汪大人同着人坐着,也没有站起来;一问他什么事,巴爷又说没有事。汪平一想:“我这个兄弟就是跟着我当差,他要跟着别人当差准不成。无缘无故的,我在这里正会着客,他进来做什么?我要说他两句,比别人说他还好。”想罢,说:“没事进帐,必是你要讨差事。回头跟我作引马,前去探贼。”巴德哩本来是与山东马赌气来的,偏巧汪大人也没有站起来,又一说他,又派他跟着探贼,他那气大了,越想越气,说:“得令!”汪大人说:“马大人,你我带马步军,到汝宁府城西那里见机而作,不可有误!”二人上马,挑选马步军队。

  马德哩觉着没有作出脸去,自己回到帐房,换好了衣服,然后拉着马,鞴的是破鞍韂,穿的是旧箭袖袍,一直的望大帐,怒容满面,站在一旁,也不言语。汪大人与马成龙二人上马带队,并马而行。前边是引马与巴德哩,后边带队的是韦驮保、韩三保、萨里善、哈三保,副、参、游、都、守等官不少。巴德哩在马上怒气不息,他指着那马,骂了声:“畜类东西!你也吃了我不少的草料,为什么你肥了,你就闹脾气?我今打你,你不愿意跟我当差。告诉你:我当差也吃饭,不当差也成了。你这个东西,好生大胆!”他拿那鞭子直打那马。汪大人一听,气往上一撞,说:“巴德哩,你这个匹夫东西!在本帅跟前这样大胆,回去我定要办你!那巴德哩一听,说:“什么?你办我巴太爷?我这差事不当了!”说罢,拔马就走。汪平说:“来人!给我把他拿住,到营内我要办他!”

  后边玉斗、韦驮保等五个人一撒马,说:“巴大兄弟,你别走,我有句话说。”离汪大人远了,这些个追巴德哩,玉斗在头里说:“巴大哥,站住吧,我给你写信,你投奔我舅舅那里去吧。我舅舅现在做金陵建康道台,你去了就成。”韦驮保说:“巴贤弟,你别走,我给你写信,你投奔江苏我表兄,现作江苏巡抚。”萨里善说:“巴贤弟,你别走,等等我吧!我告诉你,投奔我叔叔那里去吧。我叔叔现在作两广总督,我哥哥在这河南作布政司,你别忙啊!”那巴德哩一声也不言语,催马直望西南去了。众人追了几里,并没有追上,无奈回来到汪大人马前,说:“并未追上,求大人恩施格外吧!”汪大人一摆手,他在马上一瞧,那汝宁府城上旌旗招展,贼兵无数,防守甚严。无奈不敢攻城,传令望回走。汝宁府西关外道北边一带浅河,内里长起有一片苇草,有五六里长。过去那苇草西北,就是穆帅扎营之处。汪大人同成龙要望回走,非望西绕才过得去,天有正午,马成龙正瞧青茫茫一片苇草,见有一片苇草地,望北一条小路。马成龙一瞧,说:“汪大人,派两个人带五百兵,在此小路口等候。如有从里面出来的人,拿到大营见我,自有道理。”汪大人一回头,叫:“都司刘奎明、参将彭占炳,你二人在此处带五百步兵看守这小路口,有人从里边出来,拿送大营见我。如至日落之后没人出入,你二人回营交令,不可有误!”二只见云生西北,雾长东南,沉雷声响,细雨飘飘。在先雨小还不要紧,后来越下越大。刘奎明说:“彭大人,你看这雨下的大了,想你我为武夫的,在军营内苦征血战,早起迟眠,为的是名垂千古,青史留名。自到汝宁府,攻了八次城,伤了几千人,阵亡了二十多名官长,你我还算时运高照。今天在这雨地内等候,查拿奸细,真应古人的话了:‘寒暑披铁甲,南北定烟尘。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彭占炳说:“刘大人,你所说的有理。无奈一件,为人子,孝当竭力;为人臣,忠则尽命。大丈夫处事,必要想光前裕后之事。”

  正说着,忽听见苇草里边有人走路之声响,出来了两个人。刘奎明说:“拿!”那些个官兵过去把那二人抓住。彭占炳一瞧那两个人:一个身高七尺,身穿月白布裤褂,白布袜子,青布双脸鞋;年约三十以外,面如茄皮,黄眉毛,圆眼睛,脸上黑中透暗。那个是身高六尺向外,黄面目,吊角眉,大眼睛;身穿蓝布裤褂,白布袜子,青布鞋,肩头上扛着一个空口袋。一见官兵来拿,他两个人跪倒就地,说:“众位会总爷饶命吧!我们是做小本经营的,你不可这样无理。”刘奎明说:“我等是清营的官兵,奉令在此捉拿奸细,捆上带着走!”那两个人说:“我们是本地百姓,做小本经营。”彭大人说:“带你二人至大清营再说。”二人上马,带着官兵,押着两个人,至大清营汪大人那里,回禀汪大人、马大人知道。至大帐说:“卑职等在苇草小路,拿来两个人。他说是本处百姓,做小本经营的,方才搜了搜他二人身上,并无有别的物件。请大人定夺。”

  马成龙点上灯升帐,说:“带上来,我问问他是何等之人。”汪大人说:“带上贼来”下边有人答应,把贼人带进帐来。两边站立亲兵队、差官。两个人跪下说:“大人饶命!我两个是好人,不知为什么把我二人拿来?”马成龙说:“你二人是哪里人氏?姓什么?不必害怕,说明白,我开放你二人就是。”那穿月白裤褂的说:“我姓祁,排行在五。那是表弟段芳。我们在这正北二十里,白沙庄人。因为家中贫寒,做小本经营为业。听说这里大清营扎驻,八卦教在城内也不敢出来,我二人上汝宁府正南有一个平定镇,去取落花生,做个小买卖,亦好度日。此是实话,求大人格外施恩!”马成龙说:“你二人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快些实说!”有差官把那口袋呈上来,说:“里面有两串钱,并无别物。”

  马成龙听这二人说的话,看那举止,成龙心内说:“我要问不出这二人的真情实话来,也被汪平笑我无能。”主意已定,又想:“在此行军之际,这两个人要是百姓,也不敢走汝宁府西门。”又望贼人身上细瞧瞧,也没有什么东西,故意的说:“你这两个小辈,好大胆量!我早已看出来了,你二人身上带着的物件,还不快说实话!”那两个一低头,只瞧袖口内。成龙吩咐:“来人!快把他那袖口的手巾拿出来我看。”差官立时把那两个人袖口内带着的手巾拿出来,一瞧上面并没有什么,交给成龙亲看。成龙看了半天,说:“你两个人这手巾上有蓝线一叠,上面凑三个字,是‘天地会’。你还不快说实话!”那两个人,祁五就说:“大人不必动怒,既然看出来,我二人实是天地会。今天奉老会总任山之命,暗中哨探大清营。今既被擒,求大人恩典!”汪平接口问道:“你城中还有多少人?”祁五说:“还有七万人马、三年粮草,内有十二员大会总、四十位散支会总。此城不赛如铜墙铁壁?这座城是一座糖城,炮打不怕,非有生死白牌,不能开城。我告诉大人说吧,就让攻打三年,城也攻不开。非见那生死白牌,不能开城。”汪大人与马大人问道:“什么叫生死白牌?你要实说呀!”祁五、段芳二人说:“那生死白牌,乃是当初老会总任山他奉命之时,八路督会总派他取北五省,立了一角文书,一劈两半,八路督会总给任山一半,留一半,说:‘你我分去之后,无论你得了多少城池,非见我生死白牌,不可卸兵权,不可开城。’故此这一座城打不开”汪平听明白了,说:“来人!把这段芳、祁五带下去,斩首级号令!”下面有当差人等齐说:“得令!”又吩咐:“合营大小将官听令:如有人得了这生死白牌,兵升守备,将加三级。”那差官少时献上段芳二贼的头来,马成龙与汪大人吃酒。

  天有三鼓时分,成龙方要告辞,外边差官进帐报与汪大人说:“巴德哩回营,现在帐外听令。”汪平说:“好,命他进来,刀斧手伺候!”只见那巴德哩笑嘻嘻的进了大帐,大众一瞧都楞了。只见他换的新摹本段箭袖袍儿,是库灰的颜色,亲獾皮的巴图鲁坎肩,翡翠的扳指,新漂白袜子,蓝摹本缎镶鞋。汪大人方要传令杀巴德哩,巴德哩说:“卑职仰仗大帅的虎威,巧得生死白牌,可取得汝宁府这座城池。”那汪大人与众人一听,心中喜悦。不知巴德哩如何得了生死白牌,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献白牌计取汝宁府 为贪功途遇镇八方

诗曰:偏是孤单更损伤,闻君气走倍凄惶。

  根原偶托如桑寄,花太堪怜易杏殇。

  五夜春雨唐后主,百年书籍蔡中郎。

  伤心说是离乡后,不为闻猿亦断肠。

  话说汪平一听巴德哩得了生死白牌、心中甚喜,就把要杀他的心没了,问:“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巴德哩说:“大人要问,听我细细的说就是了。”书中交代,一张嘴难说两下里话。这是怎么一段事哪?只因巴德哩一怒,催马望西南下去,众人追他,如何追得上他。他往西南走了七八里路,前边有一座树林,自己下马,心中烦闷,想:“我当时一口气要逃走,忘了国家的王法,这是临阵脱逃。我要是被人家把我拿住,那时身受国法,还算是不忠之臣。我要回家去,我父亲必要把我送当官,报临阵脱逃之罪。再者说,我家中就生我一个人,我要一死,我父母年迈,我门中要断嗣绝后。我也没有一个投奔。”正想之际,细雨纷纷,自己上马,冒雨而行,倒慢慢的往前行走。走了有五六里之遥,雨也住了,拨回马来望北走。面前有一庄村,天已有日落之时。巴德哩进了南庄门,见里面是南北的街,路东路西都是住户人家。雨方住了,巴德哩一瞧,路西里有一个大庄门,门前有五棵柳树,站着有无数的庄客。有一个人倒脏水,溅了巴德哩一身脏水。巴爷一瞧,气往上一撞,跳下马来,说:“你们这些个匹夫,好大胆量!”奔过那个人去,说:“来!太爷的衣服都脏了,你们好好的给收拾干净了!”那些个庄客说:“谁叫你从此处走来的!”巴爷气往上撞,过去方才要打,只见从那里边出来一个人,年约二十多岁,身高七尺,面如白纸,细眉圆眼;身穿淡青川绸大衫,漂白袜子,库灰摹本缎镶鞋;手拿折扇,从里边出来,说:“你们这些湖涂的匹夫,为什么欺负人家外乡人?不准动手!”那些个庄客齐说:“少庄主爷,我们那个伙计倒脏水来的,溅了他一身,他就口出不逊。我们大家问他,他不说理。瞧他这个样子,不如大家把他拿住,活埋他哪!”那少年怒道:“胡说!你们去把这位兄弟的马给拉来。”说着,向巴德哩一拱手,说:“大人不见小人过。请到寒舍一叙。”说罢,拉着巴德哩,一同进路西大门。往正西是花园子,里面暖阁凉亭,游斋跨所,楼台花草,甚是幽雅。望北是垂花门。一进重门,门内两个十五六岁的小童,俱穿蓝细布大褂,白袜,青布双脸鞋,五官俊秀,在两边一站。

  这院内是北上房五间,大厅东西有配房三间,房屋高大。院内摆着十六对花盆,盆内俱是奇艳花草。当中鱼缸一个,里边有荷花映绿。到了大厅,两个小童儿把帘子一挑,二人进去。巴爷一瞧,当中有木壁挡着,由东西两边都可通后院中去。西边一个暗间,东边一个暗间。当中靠北边木壁,有一张八仙桌儿,桌上排着文房四宝。两旁俱有椅子,房内古玩陈设不少。

  二人落座,有人献上茶来。巴德哩说:“庄主贵姓啊?”那少年人说:“我姓麻,名贵。兄台尊姓?”巴德哩一想:“我是临阵脱逃的,他让我进庄来,这等容易,我别说出真名实姓,恐怕我露出本来面目,那时受害。”想罢,忽然间想起:“汝宁府参将刘杰,因失守弃城逃走,我何不假充他之名姓。”想罢,说:“我姓刘,名杰,原任汝宁府参将。”麻贵说:“原来是大人,我实不知道,多有冒犯!来吧!”先取了几件衣服来交给巴德哩,麻贵说:“大人换衣服吧。”巴德哩说:“麻大爷,我也不推辞了。”自己到东里间屋内换好了衣服出来。麻贵又拿出来各样古玩、扳指、烟壶儿,说:“刘大人,你我二人知己交情,把这些个物件你带上几件。”巴德哩带上一个扳指,拿了一个烟壶儿。少时间,下边擦抹桌案,摆上酒席,说:“咱们喝酒吧。”少时,菜蔬齐备,齐摆在桌上。书童儿斟酒让菜,二人谈心叙话。酒喝到半酣之际,巴德哩说:“麻老兄台,你们这个庄村遭此兵荒马乱之际,为什么不避兵灾哪?”麻贵趁着酒兴说:“我们这麻家庄,官兵不能来此打枪。”巴德哩说:“官兵乃国家派大帅管辖,所为剿拿叛反之贼人,焉有搅乱平民之理!此话不通,就怕有贼人前来,那时间可不好了。我瞧临近别的庄村并无人马,为什么你这麻家庄就不怕贼来呢?”麻贵一听,一笑说:“刘大人,你此时是来私访?是来闲游?”巴德哩说:“我是临敌脱逃,失守汛地,有犯国法。此时间,我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我也是信马由缰,来到此处,得遇吾兄。此乃是我的真情。”那麻贵一听,说:“你我要结为兄弟,我把实话告诉你说。”巴德哩一听,说:“甚好。你我就磕头结为生死之交。”二人就对上一拜,各叙年庚,巴德哩居长,麻贵年幼。

  二人重新又吃酒。麻贵说:“刘大哥,你我既然是异姓弟兄,你我也谈谈肺俯之言。我实告诉你说吧,我们这座麻家庄,乃是天地会八卦教。是我有一个爷爷,他乃是天地会中八路督会总的结义拜弟。当初有我太爷之时,住在山东登州府文登县,麻家庄的人氏。那吴恩是我太爷的干儿子,我爷爷由少年间就爱练,练会了远拳短打,跟着吴恩,常在一处。后来我太爷死了,我爷爷就与吴恩练那长生不老之术。吴恩造反扯旗之时,封我爷爷为一字并肩逍遥自在太平王。因为任山带兵在北五省搅乱,吴恩把生死白牌给我爷爷,叫他到各处兼管军马,总理征北粮响军务。我爷爷名叫麻长荣,派到了此处,见了任山,我爷爷说了找一个僻静所在。任山他原籍是此庄中人氏,就送我爷爷来到此处居住,后来把家口接到此处住居。这两天,因为那大清营穆帅前来攻打汝宁府,我爷爷一听,连日唉声叹气,对我说:‘麻贵,你承嗣过来,我也没有什么给你。你把我这一份家私,挑细软物件带些个,你远走高飞去吧。’我还有一个小叔父,才两岁,打算今夜晚上他三人上吊身死。我正心中烦闷,到外边遇见大哥你来了。我这是真情实话。我们家中有生死白牌一个,那就是令箭一样,如拿到汝宁府,任山一见,就得开城迎接,如同旨意一个样。”巴德哩一听,心中说:“我要得了这个生死白牌,那时间我回大清营,也好将功抵罪。”正想之际,麻贵说:“来人!再把那纱灯点上,我今天是一醉解千愁,明天再作主意。”

  正喝酒之际,听的外边有人大嚷一声说:“好一个麻贵!你这不要脸的匹夫,满嘴里胡说惹事!”帘子一挑,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年约四旬以外,面如冠玉,重眉大眼,准头丰满,唇若涂脂,平顶,身高八尺,头短脖粗脑袋大;身穿蓝绸长衫,高腰袜子,山东皂鞋,猛一瞧好像马成龙。麻贵一瞧他爷爷进来,吓的顺着桌腿望下一溜,躺在就地,醉眼朦胧。有小童把他搀扶在西屋内床上去了。巴德哩一瞧进来这个人,他是一个猛劲儿说:“马大哥,你因何往这边来的?”麻长荣一瞧,并不认识,说:“你是什么人?快说!”巴德哩一细瞧,说:“欸!我认错了人啦。我姓刘,名杰,是沙宁府内失守城池参将,无处投奔,来到贵庄,被这里少庄主把我让进来吃酒。不知尊驾何人?”那位英雄一听,说:“原来是刘大人!我不知道,多有冒犯!你这也不能回营了?”巴德哩一听这一句话,他心内一动,说:“我实在不能回营,连家也不能回了。我也是走投无路,入地无门。”麻长荣落座,一瞧巴德哩,那果然是真心,并无二意。又谈了半会儿闲话,然后一同吃酒。酒至半酣,麻长荣说:“刘贤弟,你我结为生死弟兄,不知尊意如何?”巴德哩说:“也好。”二人又冲着上面磕头,麻长荣居长,巴德哩居次,二人入座谈心叙话。麻贵在屋内听见了,说:“好哇!跟我拜了盟兄弟,又跟我爷爷嗑头,你好大胆量!我焉能与你善罢甘休!”麻长荣说:“畜生,不可胡说!喝醉了,你就这样无礼吗?”然后又与巴德哩说:“贤弟,劣兄有一句话,你且记在心;无论你多急,千万别归天地会,一入会中,想退不能!你想想吧,你要此时间归大清营,是准把你杀了,白死还落一个不忠之臣。你要归天地会,你想要再逃出来,那万不能够。我本是天地会八卦教中人,麻贵方才所说,并非是假的。我有件心事托付你:你有一个侄儿,方才两岁,你把他带走。我给你收拾细软物件,你带我那孩子逃走远方,找一个地方。久以后那孩子长大,你就叫他姓刘,他就算是你刘门之后了。我去后院中收拾些古玩物件,你就把他带走就是了。”说罢,站起身,自木壁后穿往北院中去了。

  巴德哩等够多时,不见他回来,心中甚是着急,自己又狐疑起来,怕的是麻长荣嘴甜心苦,又生心害他。站起身来到院中一瞧,四顾无人,翻身上房,望后院中一看,见是正房厅内五间,东西配房。巴德哩一瞧,到了前房坡,使了一个珍珠倒卷帘的架势,夜叉探海势,望里一瞧,隔着竹帘,灯光射出来,瞧里面甚真。正北条案是花梨木的,上面好些个玩物,案前八仙桌一张。东边椅子上坐着是一个妇人,年在四十以内,乌云巧挽盘龙髻,上有几支碧玉簪;举止端方,品貌不俗;身穿蓝绸女褂,青绸子裙儿,窄窄弓鞋,怀内抱着个小孩儿,唉声叹气,说:“儿呀,你今天要是与为娘一分手,哪一个是你亲人?久以后长大成人之时,你认那刘家叔父为父,不知生身父母是谁,孤苦伶仃。也是你父亲作事错了,才有这生死别离之事。为娘虽死在九泉,也不甘心瞑目呀。你再吃为娘几口断肠的乳食吧,从此永别了,今生今世要想再见为娘,那是不得能够了!”麻长荣说:“娘子,不必悲泣,收拾物件,打发他起身,你我夫妻一死,也就完了。”说罢,站身进西里间屋内去了。巴德哩正听得入神之际,被后房上有一人举刀就剁。不知巴德哩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病二郎遭擒被获 小陈平夜刺成龙

诗曰:尘红浪白正茫茫,未必蓬莱即我乡。

  说士空争三寸舌,草无徒转九回肠。

  梦来谁见身为蝶?仙去人传石是羊。

  识得浮生原暂寄,笑看傀儡各登场。

  话说巴德哩正在房上听那麻长荣之妻与那小孩儿说话,他不由一阵心惊,想起自己生身之父母生养我之时,我今不能回家去,我那生身的父母也是这样的想我,不由落下几点英雄泪来。正想之际,从背后仿佛一个人,抡刀就剁。巴德哩往后一闪,落在院内,原来是麻长荣。他在屋内看见那外边房上有一个人影儿,自己到了西里间屋内,推开后窗户,拉了一口鬼头刀蹿上房。到了房上一瞧,他认是任山派人来探听,他抡刀就剁。巴德哩落在院中,拉出刀来。麻长荣跟着下来一瞧,说:“刘贤弟,你为何来到此处?”巴德哩说:“我未见过我嫂嫂,我来瞧瞧他。”麻长荣说:“来吧,你跟我到屋内去,幸亏方才没伤着你。”

  说罢,拉巴德哩进屋去,说:“这就是你嫂嫂。”巴德哩过去请了一个安。那妇人还礼说:“叔叔请坐。”麻长荣说:“贤弟,你方才使的那口刀,拿来我看看。巴德哩心内说:“观他这样待我,并非不是好意;我把刀给他,他要与我动手那时间我自有铁莲子护身,也不怕他。”想罢,把刀递给麻长荣,说:“大哥,你看我这口刀真锋利。”麻长荣一瞧,见那口刀长有三尺,缺尖,宽有二寸,光闪闪,冷森森。麻长荣一瞧,认识那口刀,说:“此刀,贤弟你可知名?”巴德哩说:“就叫披刀。”麻长荣说:“贤弟,你拿愚兄来了。必是大清营中武将,前来密访。你说实话,此刀你得了日子不久,要你实说!”巴德哩一想:“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何不说出真名实姓来!”想罢,开口说:“大哥要问,我姓巴,名德哩。我乃乾清门头等侍卫,我是随穆将军出兵,来在此处的。因为将帅不和,我才有这一段事。”因把自己与马成龙打赌,奉命探城,与汪大人不和,自己一怒逃走,来至此处。”说了一遍。那麻长荣听明白了,说:“贤弟,你要知,我瞧见这口刀,我就知你是清营之人。此刀主人名叫双宝太岁郭亮,此刀名叫赤虎销金缺尖卧龙刀,能削铜铁,剁纯钢,杀人不带血,那郭亮自五运山来,在汝宁府住了几天,那日我瞧见他这口刀,我也是爱练,我与他论了半天刀。今日相见,我才知道你这口刀的来历。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要说说。”巴德哩把余家庄杀死郭亮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麻大哥,我听麻贵说,你有生死白牌,你何不拿了去大清营献功投降,取汝宁府去?”麻长荣说:“贤弟,你有所不知,那清营内倒有一个投奔,是我们山东人,与我还同过学,名叫马成龙。我怕到那里求荣反辱,我倒对不起天地会中人了。莫若一死,也算对的起吴恩,也算是我一死全忠!”巴德哩说:“我有一个主意,你把那生死白牌交给我,我此一去必要把这段事办好。如至明天正午不到,那时间我也不管兄台,你愿意逃走,你就逃走;愿意死,我也管不了你。我必前来给你一个准信。”麻长荣说:“贤弟,你不可这样!倘若你去到了清营,穆帅不准归降,那时你该怎么样哪?”巴德哩说:“如穆帅不准归降,原物交回。如不能交回原物来,那时间我必要给你一个准信前来。营中我的朋友不少,你自管放心就是。”那麻长荣一听,说:“贤弟,我把白牌交给你,这就是取汝宁府的一把钥匙。”

  说罢,回身进东里间屋内去了,拿出来一个小木匣儿,长有八寸,宽有三寸,高有四寸,是楠木雕刻的匣儿,双手递给巴德哩,说:“贤弟,你拿了去吧。”巴德哩说:“这里边是甚物件?”麻长荣说:“就是一角文书,上面有关防印十颗,可是半张,那一半,在老会总任山那里收存。你拿去,不必细问。”巴德哩接在手中,说:“我也不必从门内走,由房上蹿过去,我望正北就是了。”

  巴德哩到院内上房,蹿在外面,一直的往正北,走有数里之遥,只见那前面就是大清营。到了营门,有守营门之人,号灯齐明,人声一片,正遇白少将军查营。这位少将军,乃白大将军之子,世袭建威将军,圣上赏头等侍卫之职,现在跟穆帅管理粮台,今夜奉令查营。一见营外来了一人,方要问是何人,家人白平说:“大人,那边来的是巴大爷,你不认的吗?”那少将军名叫白胜祖,一见巴德哩回来,连忙跳下马来,过来拉着那巴德哩的手,说:“巴贤弟,你今回来了?你先跟我去,我带你见见大帅去,给你求个人情吧!”巴德哩给少将军请了一个安,说:“不必白大哥分心了。我见了汪大人有机密事禀报,那时间兄长你就知道了。”少将军说:“派人去禀报汪大人知道。”又有人带领着巴德哩去见汪大人。

  方进大帐,只见两旁站立刀斧手、旗牌官,当中汪大人、马大人二位。

  巴德哩上帐请了一个安,说:“大帅在上,巴德哩爷仰大人的洪福,巧得生死白牌,得取汝宁府。我特意前来献功请罪!”巴德哩说完了,往旁边一站。汪大人说:“拿上来,我看哪!”巴德哩把那花梨木匣儿呈上。汪平打开一瞧,里面是一角文书,问:“巴德哩,此物件得在何处?”巴德哩就把误走麻家庄之事说了一遍。汪大人一听,说:“巴德哩,你论王法,把你该斩首号令;念你有得生死白牌之功,将功抵罪。你就去到麻家庄去,把麻长荣传来,我有话说。”巴德哩说:“请大帅的令,是把他叫来杀他?是用他破城?”汪平说:“我调他前来所为破城,并无别意。”巴德哩说:“谢过大人。我要去也。”拿了一支令箭,扑奔那麻家庄。

  到了麻家庄,天色已然大亮,庄门方开,众庄客一瞧,说:“大爷,你昨夜晚上不是住在我们这庄里吗?怎么从外边来,这是多咱走的?”巴德哩说:“你等跟我到里边,你就知道了。”说罢,到了里边客厅之上落座。家人把麻长荣请出来,一见巴德哩,说:“贤弟,你到大营,大帅必然是派你把我拿住去见他。”巴德哩说:“汪大帅说,令兄长去到营内议论破城之计,如功成之日,定然加官晋爵。”麻长荣说:“既然如此,我先去见他就是了。”吩咐:“来人!鞴马。”叫麻贵照料门户,与巴德哩到了外边上马,出离了庄门,扑奔大清营而来。

  到了清营,有人通报进去,说:“巴德哩带麻长荣前来禀见。”汪大人与马成龙二人在穆帅大帐,此时间穆帅也好了,升坐大帐,传令:“巴德哩、麻长荣进见。”少时,外边有人答言,巴德哩在前,麻长荣在后。一进大帐,麻长荣一瞧,当中是三个大帅,两旁坐定都是将军、提镇;两旁侍立的是副、参、游、都、守、千、把、外委等官,站立两旁,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巴德哩一瞧麻长荣二目乱转,似有畏惧之心,至大帐跪倒在地,口称:“罪犯麻长荣,求大人恩施格外。我情愿带白牌计取汝宁府,将功抵罪!”穆帅闻听,说:“麻长荣,你既然要取汝宁府,有何妙计?自管站起身来说。”麻长荣说:“要取这一座汝宁府,须用白布巾五千个,上面绣‘天地会’三个字,叠成帽子。今夜晚我还是天地会的打扮,带众将俱要假扮天地会,诈开这座城。那时间老帅派人在四面列队,都要离城三里远。贼人如要是望那边逃走,咱们是往那里追赶。”

  穆帅吩咐下面人等照样预备,派麻长荣为总管,兼造布手巾,今夜二更时分都要齐备。下面人答应。又派马成龙、巴德哩、玉斗、马梦太四个人,带五千人跟麻长荣,今夜三更时分取城,外边挑兵伺候。又派蔡将军带刘金明、彭占炳、王玉、王昆等四十余名战将,带一万马步军,在汝宁府东门外扎队;“如贼往东走之时,分兵列队,候贼人过去一半,然后再追赶他,务要把他拿住。”又派韦驮保、韩三保、萨里善、哈三保,同汪副帅在汝宁府正北扎住大队,候贼人杀出来,捉拿任山。“李庆龙、庆春、玉明、常胜,你四个人带一万飞虎队,前去接应麻长荣去。本帅派人看守底营,我带本队兵丁在汝宁府正西列队等贼人。派郑荣为先锋,如破城之后,派麻长荣留五千兵看守城池,尽力望下追赶,务要剪草除根,以免后患。”众人接令下去。至三更时分,马成龙帮助麻长荣把白布手巾备办好了,挑选了有五千多人,都是精锐之兵,改扮好了。麻长荣带着众人至汝宁府南门外,见城上弓上弦,刀出鞘,号灯齐明,军令森严。麻长荣是头戴三角白棱巾,金抹头,二龙斗宝,粉绫缎色箭袖袍,上绣三蓝牡丹花,足登青缎鞋子。三军靠身都穿的清国衣服,短打扮。右有玉斗,左有巴德哩,二人各骑马保护,带着兵刃。马成龙在队内,梦太押着后队,到吊桥上面。守城之人,为首的是黄面金刚李自通,乃是任山的心腹人,一瞧下面来了无数的人马,吩咐人往下问:“是哪里来的?快些说明,不然往下砸打滚木礧石了!”上面有人说:“城上人等听真,我等乃是逍遥自在太平王麻会总爷来了。”李自通一听,说:“原来是王驾到了!可有令箭执照?”上面有人答应,说:“有热照。”玉斗手托着生死白牌的匣儿,走至城根,上面扔下荆条筐,上拴着绳儿。玉斗把那个匣儿放在筐内,立时拉上去。李自通一瞧,吩咐开城。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双雄独霸乐平山 吴恩智收赛存孝

诗曰:漫论无生与有生,海中楼阁倏时成。

  天心难挽前生坠,兔窟全空走狗烹。

  未死仍然夸智巧,盖棺谁复计功名。

  从来人世皆泡影,千劫惟余一点情。

  话说上面李自通传令开城,旁边有人说:“且慢,凡事须要小心。”李会总一瞧,认的是大耗神梅锋说话,遂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梅锋说:“禀明了督会总再说。”李自通说:“有理。”遂派了一个伶俐的家人,去禀报老会总知道。少时间,有传令之声,任山闻信前来迎接那太平王爷,到此处传令:“开城吧!”有人答应,抬闩落锁,门分左右,立时城门开放,排着队出来。任山在前,后跟着云南二勇士小常万杨平,云南三杰贺金龙、驾金彪、贺金豹,一同众人来到了麻长荣马前跪倒,口称:“臣等迎接王驾千岁!”巴德哩说:“起去,头前带路!”麻长荣说:“任山,我到那城内有机密事与你商议,起去!”任山头前带路,众人后面拥进南门。巴德哩一扔那铁莲子,正打在那任山的肩头之上。任山就知道了不得啦,在马上说:“有奸细!”麻长荣暗有口令,即说:“拿贼!”这里马成龙、马梦太传令:“点信炮!”炮一响,人声一片,四面八方齐声喊杀,说:“拿八卦教贼人!”杨平、贺氏三杰与任山、陈忠、李自通等大众齐声说:“不好!中了他等诈城计。麻长荣反了,这可不好,此事该当如何?”有探马来报说:“东方有蔡将军列队,北方有汪平列队,西方不见有人,南门外有李庆龙列队。”任山知事不好,吩咐:“我兵退归西门外,往南撤队!”

  众人出了西门,走了不远,只听的迎面一声炮响,无数的清兵漫山遍野而来。当中是穆帅,带领一干文武官将,齐声呐喊。当中留出一条大路,让贼人走。这是为何?不截贼反让贼人逃走,其中有个缘故。要是当中阻住贼人的去路,这些个贼人一瞧他无处逃命,急中奋勇杀过来,杀人者一千,自损者八百。今天故意放贼人逃走,其中有个缘故:贼人皆想逃命,并无战心,这是将军之计。如贼人过来,两旁官兵搜着杀,想逃走是不得能够;纵有逃走的贼,随后带兵一追,一阵可以成功。任山在前,众人保护,杀入清兵队内而来。穆帅令旗一摆,说:“杀呀!”人声一片,杀的贼人闻声胆丧,望影而逃。马成龙带同一干官兵人等,会合东南北。南路总帅在城内杀了一个土平,留麻长荣守城,带众人杀出西门,与穆帅合兵在一处,直杀的天地会贼人尸横遍野,血染草红。任山奋力带着败残的人马,望西南大路逃走,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恨不能肋生双翅,飞上天去。后面穆帅令下:“非追上贼不吃饭!”那一片的杀气喊杀之声震动于野。那贼人失于算计,又想并无有接应。任山他尽想得胜,永未想有此一败。清国的官兵头队是李庆龙,与白少将军会合在一处,一同往下追赶。追有五十里之遥,天有巳初之时,望见那前面往西南大路之上有两座土山,分为左右,当中一条去路。白少将军离那土山不远,听得里面一声炮响,从里杀出一队人马。那为首有一匹马,马上有一位英雄,年约二十外,面如白玉,长眉大眼;身穿蓝绸短汗衫,青洋绸底衣,薄底快靴,手擎赤金虎头錾金枪。那身背后有一杆大旗,是杏黄缎子的,蜈蚣走穗,坠角金铃,被风一摆,哗楞楞山响。上面有字,是“镇八方小陈平侯”字。那一队兵约有五百名,都是头戴黄虎头帽子,蓝箭袖紫战裙,青布抓地虎靴子;手擎四尺多长的斩马刀,宽有三寸,光闪闪、冷森森的。队伍整齐,尽是些少年精壮之兵。后面又有一声炮响,人声鼎沸,从山口里杀出来一支黑虎军来,也有五百之众,都是青绉绸手绢包头,青绸裤褂,青缎快靴,腰系英雄带;肋佩短刀,环抱长枪。当中有一杆皂缎旗,旗上写着是:“乐九州赛存孝侯。”旗下有一员武将带队,甚是威风。那人跳下马来,身高七尺,面黄,寿眉金睛;身穿青绉绸裤褂,薄皮底青缎子快靴,手使青铜槊,年有二十岁。

  白少将军扎驻队伍,一瞧这些个兵连那两杆大旗,都不像天地会八卦教的样式,仿佛像占山落草的样子。李庆龙催座下大肚子蜗蜗虎的马。扑奔贼队而来,离贼人不远,说:“来者是何处人马?快通名来!此乃是清国的天兵追拿天地会。你等不可阻路,快些通名!那黄面目带队之人说:“小辈要问,此时也说不完了,我们也不是天地会,我们是来找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个人,来报仇雪恨!”李庆龙说:“你这个人与他三个人有什么仇恨?”那黄面目的英雄说:“你姓什么?叫什么?”李庆龙说:“我就是李庆龙。你说我与你有什么仇恨?”那位使槊的英雄一听,说:“原来你就是李庆龙,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焉能饶恕于你!”摆槊就打,李庆龙用三尖两刃刀一迎。那人把槊往回一撤,扫着就奔那李庆龙打去。李大人把尖两刃刀一横,“当”的一声,被槊崩开那三尖两刃刀。那人一伸手,把李庆龙拿过马去。过来了好几个贼他中人,把李庆龙的马与三尖两尺刀得了,回归本队。白胜祖一瞧,有心过去,后队接应未到,自己正在那犹疑之际,后队彭占炳带飞虎队赶到。一听李庆龙被擒,催马抡刀,在两军阵前大骂:“贼人,休要无礼,我来替李大人报仇雪恨!”那使虎头錾金枪的白面目英雄,一催座下金睛闪电白龙驹,并不答话,拧枪照定那彭占炳分心就刺。彭占炳用刀相迎,交战未到三合,被那使虎头錾金枪的刺于马下。后边又过了白少将军的手下战将卞奎元,过去也被那使枪的英雄刺死了。

  后队穆帅已到,天已日色平西,众人尚未用饭,吩咐安营。后队随后也都到了,大家安营。穆帅知道李庆龙被擒,彭占炳、卞奎元身亡。马梦太与马成龙才知道李庆龙被获,又一细问白少将军,才知道白昼那两个贼人阻路,并不是天地会,是来找他们三个人。马成龙说“马老兄弟,明天你我二人到两军前,问问他两个是为什么来找我三个人。”一夜无话。次日天明起来,用完了早战饭,穆帅、蔡将军派汪大人回汝宁府安抚居民,就派麻长荣护守汝宁府。穆帅带三成队,带一干诸战将,点炮亮队,到了两军阵前。只见那山口内又是一声炮响,那昨天列队的两位少年镇八方、乐九州二人在当场一站。马成龙方要过去,只听身背后有人说:“马大人且慢,待我过去拿那个小辈去就是。”马成龙一瞧,认识是刘奎明,催座下马,抢手中双锏,直奔乐九州赛存孝而来,抡锏就打。乐九州也用槊望上一崩,刘奎明双锏也飞了,一拨马逃回本队。马梦太方才要出去,身后又出去几个,俱败回来了。马成龙气往上一冲,跳下马来,自己收拾好了,手擎大环金丝宝刀,出离了本营,离那乐九州不远,后边有巴德哩、玉手两人跟随。乐九州一瞧,说:“来者你可是什么人?通名上来!”马成龙说:“我姓马,名成龙。我瞧你等不像天地会八卦教中人,你二人放了任山与那些个会匪,甘做叛逆之人。你昨天打死两员武将,生擒李庆龙,今天又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抖擞精神。你等既是英雄,来找我三个人,也须说个明白,是为什么?再者说,我也不认识你。”

  那两位少年英雄,书中交待,原籍云南楚雄府人氏,乃是川北镇侯永杰之子。那白面目名侯文,别号人称镇八方小陈平;那使槊的名侯武,别号人称乐九州赛存孝。二人枪马纯熟,随四州镇署。因他父亲病故了,他母亲带他二人扶灵回籍。因各处盗贼窃发,天地会变乱,侯文、侯武保着母亲、行囊、车辆,行至峨嵋山正南一百二十里地,车辆正行之际,前面正西有一座山口,穿山望西南一条大路。方一到山口,听得里边一声锣响,从山口里边出来有七八十名山贼。为首一人,身高八尺,面如白纸,环眉大眼,鼻直口方;身穿蓝绸裤褂,青缎快靴,手擎一条铁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说:“过往儿等,快些留下买路金银!如若不然,我定然结果你等性命!”镇八方催马,说:“来者何人?快通名来!侯大爷在此处等候多时了!”那为首的贼人说:“我乃是此山寨主,铜头吼元兴是也。”说罢,抡棍就打。侯文一抖手,照着那元兴就是一镖,正中贼人的肩头之上。只听“哎哟”一声,说:“可了不得啦,打寨主爷了!一赌气往西北逃走去了。众贼人说:“好汉爷别走!我家寨主爷逃走,此山无主。依我之见,好汉爷暂在我们这山上住宿几天。那云南各处都被天地会所占,你想此事该当如何?”侯文说:“你这山叫何名?是有多少喽兵?”那众喽兵说:“我等有五百名,山名乐平山,请寨主上山吧!”那侯文与侯武两人也知道云南变乱,何不暂在此山居住几日?想罢,说:“你等头前带路!”众家将保着上了山寨,里面有分金厅,有寨门,还有两三个月粮饷。

  那二位英雄在这山上一招聚,不到半载,啸聚了两千众,截了天地会八卦教的四十万军粮。此山正南有十八个庄村,都属本山管。有何家堡何老员外,知道二位少年英雄是在此处避兵,净抢天地会,不截过往人。有两个女儿,给了侯文、侯武为妻。从此过门之后,有这乐平山暂时保护那些个山庄无事。吴恩派人请了二人两回,被这两个人把下书人耳朵给留下了。过几日,何老员外生日,这里老太太与二位少奶奶都从乐平山往何家庄去,带了几个家将下山去了,侯文、侯武在山上烦闷,只见有人来报,说:“两位大爷,可不好了!天塌大祸!”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二英雄受计破清兵 屯土山力擒李参将

诗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话说众人逃回山来,一见侯文、侯武,哭着说:“少大爷,可不好了!

  我跟着我们太太与二位少奶奶下山,走了有五六里之遥,只见对面来了一队大清国官兵,是马成龙的旗号,后跟着有五十个小队,过来要抢二位少奶奶。他等通名是李庆龙、马梦太、马成龙,前来游山。二位少奶奶怕落贼人之手,在那轿内撞死了。老太太被他等乱刀剁死了。”侯文、侯武二人一听此言,气的三尸神暴跳,五灵气腾空,放声大哭,吩咐:“调队!我等要拿获那狠心贼人,替母亲报仇!”下边人答应。

  少时间,调了有五百飞虎队,人声一片,杀出乐平山,至双岔路口一瞧,尸横遍地,鲜血淋漓。三四个死尸,细瞧是家人侯忠与老太太、二位少夫人,身带刀伤,头破血出,侯忠身受乱刀分尸。二位英雄问方才跟来到此处遇见贼的家人说:“杀死老太太的是什么人?”那家人侯孝说:“是清营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个人带着那五十个小队子。”镇八方小陈平说:“我不杀那三个贼,誓不为人!”抚尸痛哭。派人抬回山寨去,用棺木殓好了,与他母亲停灵后山,派人给何老庄主送信去。

  正安排之际,有人来报说:“现有吴恩带五千人马在山口,请寨主答话。”二人一听,调队杀出山口,一瞧在正东有五千贼队,当中三千步队,左边一千马队,右边一千马队,当中是八路督会总吴恩,带着保驾的赫天真、张明远、张保任、叶守敬、叶守清等众人。一见侯家弟兄出来,妖人吴恩说:“二位寨主别来无恙!我山人至此,并不是打仗,皆因你我连山不远,都算是侠义英雄。我山人当初也是不愿意造反,皆因遇见了些贪官污吏,剥尽地皮,我山人才起的首。至到如今,也是骑虎不下之势。我有心卸了兵权,又恐怕受了他人之害。我今天听得探马报说,有清营差官伤了尊眷,我山人正在巡查南山口,阅边至此处。我劝二位英雄早归山人,共筹妙计,以破清兵。如得了大清国江山社稷,你我裂土分茅。”镇八方小陈平侯文一听,说:“你既然叫我归降也不难,我有一个主意。我头一件,不改天地会的打扮;第二件,我带本队人马捉拿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人。你发付粮草,我报仇之后归降你会中,我的人还是我自己管带,不准你调我这本队之人。”吴恩说:“那也容易。”侯文说:“我先把父母灵棺送在何家庄庙内停灵,我明天必要到南山口禀见。”吴恩说:“甚好,君子一言为定!我山人无不依从,请尊便吧。”

  此乃是吴恩一条反间计,安心要把二位英雄收服。因前者失了四十万军粮,他不敢找来,是因神力王在北山口外扎营,他怕首尾受敌,那时还了得。今天是定了一条奇计,先派人假扮清营马成龙、马梦太、李庆龙三人的模样,暗中带着五十名马队,先派人在乐平山内用钱买通了那里喽兵,无论有什么事,先禀报一声。那假扮马成龙的姓李,名天佑,乃福建提督李天保的兄弟,在乐平山正北一座山神庙内居住。这一日,有一个喽兵原是当先寨主元兴的心腹人,想要替元兴报仇,又不得下手。今天探听老太太带二位少夫人上何家庄去,他受了天地会的贿赂,暗出山口。这喽兵姓李,小名叫江儿,原籍深州城人氏,先年在京都崇文门外打磨厂后河沿学作手艺,因他不好,散出在外,流落在前门外无事。那日遇见铜头吼元兴,见他伶俐,把他带在店内,给他剃头洗澡换衣服,夜晚就跟元兴睡了。后来带他到乐平山,给他起了一个大名字,叫李明远,在这山上无人敢惹他,都知道他是寨主的卵。因元兴逃走,他也不知去向,今天受了天地会的贿赂,他到了山神庙内给李天佑送信,杀死侯太太与二位少妇人与家人侯忠。李天佑应许着保他升个会总,带他往北走了不远,正遇吴恩查山。李天佑过去禀明了,然后吴恩说:“来人!把那个李明远给我乱刀剁死。他吃着乐平山,反向外人。若留他,我怕坏了会中之事。”下面有人答言,把他带过来,一阵乱刀,剁死在山坡。吴恩才带兵至乐平山山口以外,与侯文、侯武二人说明白了,吴恩自己回归了峨嵋山。

  侯家兄弟二人到山寨中,把灵棺抬到了何家庄,交何老员外,在那本村庙内暂时停灵。二位英雄也就带合山之人,扑奔峨嵋而来。方一到峨嵋山南山口以外,只见那边有一支人马拦住去路。为首有一位会总说:“来者可是侯氏弟兄?快通名来!”侯文说:“我乃侯文是也。你是何人?”那位会总爷说:“我乃管粮会总杨永太是也。奉八路督会总之命,在此处等候,命你二人奔河南汝宁府。这里有三个月粮草,你二人带了去,随后应付粮草。”镇八方小陈平侯爷立刻带了钱粮等物,随同那二千兵,在路之上秋毫无犯,所过的地方也无人敢截。那些个兵丁跟二位英雄到了屯土山,离汝宁府不远。那日派探马前去哨探,说:“汝宁府正与大清官兵交战。”侯文传令安营。天有巳正,与清国的官兵打了一仗,拿获了李庆龙。回营内,侯文二人升大帐,说:“来人哪!把那李庆龙带上来!”旁边有人答言,把李庆龙捆上,来至在大帐一站。侯文说:“好贼匹夫!我与你不共戴天之仇,焉能饶恕于你!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我全家死在你的手内。”李庆龙一听这话,心中犯想:“我并没有这么一个仇人哪?我何不过去问问他,是因为什么?说个明白,我虽死在九泉之下,也心甘瞑目。”想罢,说:“朋友,你姓什么?你说明白了,你杀我剐我,我死也明白。”旁边过来家人侯孝说:“二位主人,不可杀这个人。那一日报名,为首那三个人,我都认得,并不是此人。你老人家快些个把他押下去,等着拿住那个姓马的,一瞧就明白了。我怕二位主人中了妖人反间之计。”侯文一听,点头会意,说:“我明白了。把他押下去看守,不可有误!大家夜晚留神小心了。”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起来,用完了早战饭,调队出去,见大清营队伍整齐,军马精锐,人声一片。头一阵赛存孝侯武得了胜。山东马出来一问,侯武就把他母亲、妻嫂被杀,通名是马成龙。山东马一听说:“这无智无谋的匹夫,中了那妖人反间之计!”侯武抡手中槊就往下打,马成龙把宝刀往上一迎,“克嚓”一声,把那侯武铜槊削为两段。巴德哩从后边一莲子,把那侯武打下马来。玉斗把他捆上拿获,回归大营之内。侯文一瞧,怒从心上起,气向胆边生,催马拧手中枪,大骂:“贼人休要无礼!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替我二弟报仇!”一催马望前,来到了那马成龙面前。二人在战场之上大战十数个回合,不分胜败。穆帅鸣金。马成龙说:“小辈,你先别不要脸!我队内鸣金,我去去就来。”转身回归本队,把巴德哩、玉斗叫过来,吩咐如此如此,自己又出来说:“侯文,你乃是宦家之子,名门之后,为什么不作忠孝良民,甘作叛逆之人?你自己不明!依我之见,你早早下马请罪,还可以饶恕你的性命。如若不然,你要救你兄弟,也不难,你把李庆龙给放出来,我把你兄弟给放回去。你我二人在阵前走马换将,你看如何?”那侯文说:“甚好。来人!把那李庆龙带出营来!”去了两个兵到营内,把李庆龙推至阵前,连他的马与三尖两刃刀。马成龙也说:“把被擒的那侯武给推出来!”

  少时,也就把侯武推出队前。侯武低头不语,只见那边侯文说:“咱们是两下里对放。”吩咐家人把李庆龙放出去。家人一推李庆龙,推到那队前,往本队拉马拿刀,跑归清兵队中。马成龙这边也是吩咐人:“来!把他推出去。”不大的工夫,也把那假侯武推出来,往战场之上送了几步。那李庆龙一瞧对阵上不是侯武,是玉斗假扮的,连忙跑回来。那玉斗本来模样就与那侯武一样,今天又穿的是侯武的衣服。及见李庆龙回来,他大嚷一声,说:“侯文,你瞧瞧认识老爷不认识?”那镇八方小陈平侯文一瞧,说:“不好!马成龙匹夫,原来是你用的反计。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原来是成龙归队,穆帅要收兵,打算要收服这两员将,留着打吴恩。马成龙定了这条计,告诉了巴德哩,先派人把侯武的衣服给换下来,假扮玉斗,今天把事办好了。侯文急了,催马奔成龙来。山东马回归本队,与穆帅收兵回营,派人看守侯武。马成龙与穆帅议论破贼之计。马成龙说:“如此如此,可以成功。”穆帅赏众人酒饭,天晚各归帐房。

  马成龙这里有差官伺候,正北一座大帐房,他派家人都出去了。他把大环金丝宝刀挂在那帐房布墙子上。靠正北一张大床,马成龙半倚半靠,正在那里歇着,外面众差官都安歇睡着。成龙正在迷离之际,从外面蹿进来了侯文,手抡单刀过来,一把手把成龙抓住,抡刀就剁。不知成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英雄智激马梦太 豪杰巧遇张玉峰

诗曰: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话说马成龙正似睡不睡之际,从外边进来了侯文,一伸手抓住成龙,眼都红了,抡刀就剁。

  书中交待,侯文因何至此处?在两军阵前正在要与那马成龙拚命,马成龙说:“且慢动手,我有话说。”侯文说:“你有什么话说?”成龙说:“我乃大清国的武职大员,岂能做那不仁不义之事。皆因是我那手下之人,他等也不听军令。我原有心在那两军阵前说明了,不想我家大帅鸣金收兵。今夜晚你来了,我有话问你,你当初不辨真假虚实,中了那妖人反间之计,杀死你家眷,还要用你二人来杀清国官兵。你想,我等乃大清国的武职,焉能做那逆理之事?一则你我并无冤仇,我为什么把你等家人杀死?也是你粗心,你细想想便明白了。”侯文说:“我母亲、妻子不是你给害的,我兄弟可是你拿的,你想此事该当如何?”马成龙说:“容易。我回禀主将,收你二人,拿获贼人,替国家出力。你想,要是我等杀的你的家眷,为什么还通名姓哪?你自己想想吧。我把话说完了,你要杀你就杀吧,我虽死,总算是大清国的忠臣,就怕你临死还落个不义之名哪!”侯文一听说的有理,自己也无可如何啦,说:“马大人所说,我亦明白,无奈我不杀你可不成!”成龙把眼一闭,心中说:“我也等死就结了。”

  书中交代,镇八方小陈平因为什么来到此处?因在两军阵前要拿成龙,替二弟报仇雪恨。见他等收兵回去,自已回营放声大哭,想:“我一家人今死在这般苦处,好惨哪,好惨!”自己拔剑要自刎,家人侯孝过来劝住,说:“使不得!我有几句话说,你老人家总想要替二爷报仇雪恨才是!”侯文一听,说:“就是那样!你给我备酒吧,我喝两杯酒。常言说‘一醉解千愁’就是了。”家人摆上酒菜,自斟自饮。天有一更时分,自己收拾妥当,带刀出离了大营,一直的望北,离大清营不远。里边巡更走哨之声,来回盘查。自己扒进营去,听见那帐房之内有人说话。有说要立功打仗的,有说马成龙足智多谋的。侯文一直的到了那正北的那大帐房外,见里边灯光闪闪,马成龙在床上躺着。自己翻身进去,一伸手抓住了成龙,抡刀要剁成龙;成龙一席话,说的侯文暗暗无言。

  侯文说:“马大人,你方才所说的话,我也都听明白了。你把我兄弟放开,我二人回去访问真实。如访真了,那时我二人自有道理。我弟兄也不敢再与官兵动手了。”成龙说:“来人!”从外边进来了几个差官,一瞧帐房内有贼,方才说要拿人。成龙说:“不可!预备下茶水。”差官伺候,二人谈话。天色大亮,成龙禀明了将军,放走了那侯氏弟兄。他自此一走,直到神力王与穆将军灭天地会、打穿云关,二人才出来。

  穆帅歇兵三日,汪大人也来到了。汝宁府派麻长荣护守。派马成龙带白胜祖、李庆龙、马梦太,四个人,带三万大兵,挑二十员大将,兵伐剪子峪。穆将军兵伐玄墨山。这两处都是任山的余党。此是剪子峪,是由福建会馆逃走的老龙神马凤山、侯德山、侯保山三个人啸聚,二次占聚剪子峪,手下还有五六千人。穆帅派马成龙带三万兵,浩浩荡荡杀奔剪子峪。

  那日到了剪子峪东山口、扎驻大队、安好了营寨,埋好了牙岔鹿角,扎好了子午营、将军帐,营门外撒下了铁蒺藜、绊马索。天色尚早,派中军点后出队,三声炮响,大队人马杀到了山口外,扎住了队。听得那剪子峪山口内一声炮响,出来了一支贼兵,分为左右。当中一杆大旗,上有“帅”字;旗下是老龙神马凤山,左边是侯德山,右边是侯保山。左边有五百马队,右边又有五百马队,当中有二千步队。马成龙在马上传令说:“马梦太听令!你出去得胜,杀不了贼,我必要杀你;你要打了败仗,我也是把你斩首。杀了贼人,算你一件奇功。”马梦太带气答言:“得令!”自己收拾停妥,手擎短把刀,跑出本队,来在马凤山的面前不远,说:“对面原来是马凤山,过来与老太爷动手,分个上下!”

  那边侯德山一催马,在两军阵前一瞧,那马梦太身高七尺,寿眉金睛;身穿灰色绸子单袍儿,青缎快靴,腰系英雄带,手擎短把刀,前后衣襟掖着。侯德山看罢,大嚷一声说:“来的贼人,快些通名!”马梦太说:“小辈要问,老太爷家住在京城安定门里国子监的人氏,姓马,双名梦太。各处天地会的贼人,无人不知我的名姓。小子,你是何人?快通名来!”那侯德山也通了名姓,拧手中枪动手,梦太用刀相迎,二人动手。今天瘦马马梦太是真急了,把短把刀一摆,门路分开,一伸手把避血桷掏出来,照定那侯德山咽喉就是一下,把贼人侯德山打下马去,抡刀把那贼人之头剁下来,回归本队,到了马成龙的马前,说:“卑职请将军的安,杀了贼将侯德山,前来请报功。”马凤山一拔马,败回了山口。贼人把山口堵住了。马成龙不知贼人的虚实,也不敢追他,鸣金收兵。到了大帐。摆酒庆功,不见马梦太。

  那马梦太回归了营,一想:方才马成龙传令的时节,好不通情理!打了败仗治罪,我可以;打了胜仗也要治罪,我杀死贼人,算他的功劳。他这明明的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过几天告病假,不在这军营受罪了。”正想着哪,白胜祖亲身过来说:“马老大人,为何不去到大帐吃庆功酒?马大人派我来请你来啦。他自己知道白天在两军阵前说话说错了,那是用话激你,为是叫你生气,好立功劳。走跟我到大帐吃酒去吧!”

  梦太也就跟着少将军到了中军大帐,见了成龙,说:“大帅,小弟承情,要不是哥哥,我焉能有这一件功劳!”马成龙说:“贤弟,你既然知道,我也不必说了。人生在世上,大丈夫必要立万世不朽之功,一则名垂千古,二则子贵孙荣。老弟,你又并不是没有能耐的人。像大哥顾焕章因探峨嵋山之时,舍命入山被擒,叫贼人给拿住了,用木板三钉钉上,虽说死的苦,久以后国家知道,必有封赏。来吧,落座吃酒吧!”李庆龙等四个人在大帐吃酒。跟马成龙的差官魏禄,在外面放赏军酒。梦太喝至半酣之际,说:“马大哥,当初跟大人在此山被困,我滚山求过救。今夜晚,我自己讨令,探山的去路,以好暗用计破山,不知大哥尊意如何?”那马成龙说:“好老弟,你真要走运气,我敬你几杯酒,你喝完了再说吧。”梦太说:“我不喝了,我要去也!”自己出离大帐,回到自己帐房内,换好了衣服,然后出大营,往西北行走。天有黄昏之后,梦太身穿夜行衣,走了有数十里之遥,见前边有一个山头,扒着上去。有初鼓之时,到了山头之上,只见那皓月生辉。碧天如洗。自己站在山头之上,万虑俱消,望南一瞧,杀气隐隐,望西一瞧,尽是乱山;顺山坡下去一瞧,山径曲幽,树木森森。自己望前走了有二里之遥,这是剪子峪的后山。他看够多时,望南有曲曲弯弯一条小路。梦太东瞧西看望前行走,只见迎面有一座密松林,穿树林望南走,一条小道儿。趁着月色。看的甚是真切。梦太方一进树林儿,有人用绳子一绊,把马梦太绊倒在地,不能起来。过来了三个人,就把他给捆上了。梦太说:“好贼!不想老太爷今天遭了毒手,罢了!”有人把梦太的嘴堵上了,两个人抬起来,往前走了有一里之遥,望东拐,只见路北有一院落,里边有五间大厅,东西配房。房东边有一块平川之地,堆着无数的干草。那三个人把梦太抬进了上房,把口内堵的物件掏出来。

  梦太一瞧,正面八仙桌一张,一边一把椅子。东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年约三十以外,身高八尺,面如淡金,重眉阔目,三山得配;身穿青绸子长衫,青缎快靴。西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年约二十以外,白面,长眉大眼,准头丰满,四方口,唇若涂脂;身穿宝蓝洋绸大衫,白袜,厚底云履;手拿一把全棕百将的扇子,笑嘻嘻的坐在那里,并不做声。在梦太面前站着一人,身高八尺,面如白玉,双眉带秀,二目透神,形如宋玉,貌似潘安;身穿蓝绸裤褂,青缎三镶抓地虎靴子,手内擎着一口单刀。梦太只骂那使刀的。那个说:“你就是马梦太吗?”你白天杀死侯会总,我来结果你的性命,替会总爷报仇!”一举手中刀,照定马梦太脖颈就剁。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玉峰误言惊飞贼 方昆授业喜神童

诗曰:金殿当头紫关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

  话说那人用刀方才要杀梦太,在东边椅子上坐定是那位年稍长的说:“二弟不可,咱们都是北方之人。马梦太,你叫我们三声会总爷,我就把你放了;你不叫我们,就把你杀了。”马梦太一听大怒,说:“小子,好大胆量!我焉能叫你们这不知天地君亲师的匹夫!我乃堂堂正正大清国的职官,焉能降贼!我绝不能与你这乱臣贼子讨饶!”说罢,破口大骂贼人。那三个人不但不怒,反说:“朋友,你真有点胆子。三弟,你把那封书信给马大人瞧瞧。”西边椅子上坐着那个人站起来,把梦太的绳扣儿解开了,把他扶起,椅子落座。然后腰中锦囊掏出来一封书信。信上有字,皮上是“内函敬呈马大人升启,由京都发。”马梦太不知何人来的书信,打开一看,方才明白。

  书中交代,这三个人,内中有一段缘故。只因前门外南孝顺胡同住着一个人,姓张,名奎元,家中富丽,在琉璃厂开设四宝斋南纸铺的买卖,夫妇两口人度日,家中使唤人男女十数名。膝下一子,乳名玉官儿,年方四岁,张奎元爱如掌上之珠。那官儿生的秋水为神,白玉作骨,天姿聪秀,品貌不俗。

  这一日,奎元病体沉重,请医调治不效,在床上嘱咐自己妻子,说:“倘若我死之后,你带着那官儿要紧守家门,教他读书,以图上进。”说罢,呜呼哀哉身亡。萧氏办理白事,赖有家人张顺照料,诸事诚实。

  葬埋以后,过了三年,官儿到了七岁,请了一个先生,是个饱学秀才,在都乡试的,姓刘,名鼎甲,在张家教官儿一人。起了个学名张玉峰,甚是聪明。自入学之后,头一年《四书》、《诗经》念完,又念些唐诗。过了年,《书》、《易》、《左传》,小题文章,念了纯熟。三年之久,能以作诗、作文章。刘先生是乡试中了举人,归大挑一等知县用,分发在四川。临起身之时,谆谆嘱咐玉峰认真读书。那张玉峰自先生去后,自己也不请先生了,自己用功。

  这一年,他十三岁。老太太感冒,在东院屋内养病,他自己侍病,在一旁瞧书。天有二鼓之时,听见北隔壁有火枪之声。老太太问:“哪里放枪?”外间屋内是两个大使女给老太太煎药,说:“太太要问,是北街街坊王宅,他们老爷新从山东东昌府来,现时间夜晚每夜有贼来。”老太太也就睡了,那外边两个使女都有十七八岁了,是老太太贴身之人,他两个煎着药,说闲话,两个人又说笑话,张玉峰一瞧,说:“你们这两个人真不知好歹!太太病着,你两个人还说说笑笑的哪?”那两个使女并不怕他,因玉峰自幼儿是他抱大了的。他两个人还是说说笑笑的。张玉峰说:“你们给我出去吧,不必在这里气我。”那使女说:“出去就出去!”站起来,两个人去了。玉峰自已拿着那书本,在外间屋内地下给老太太煎药,是个小小炭火炉子。玉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向北边,旁边是放了一个蜡灯,玉峰瞧书。听见院内有脚步之声,玉峰认着是两个使女在北院内闹着玩呢。张玉峰气往上冲,说:“你这两个无知的匹夫,胆子不小,在那院中气我!”

  原来那北院中并不是两个使女,两个使女往南院中去了。这穿厅里院是上房五间,东厢房三间,西厢房三间,并无人住,前院内是男女下人所居。外边院内由北邻王宅惊过来两个飞贼,是从他任上跟下来的,原打算要盗他的珠宝,不想他家中看家护院之人不少,不能下手,盘费用尽,想要找些个盘费,一瞧那南院,也是有钱之人。方落在院内,望南一瞧,穿厅透出灯光,东里间屋内也点着灯光,两个贼人方要掀帘子,听见屋内有一个少年声音,说:“你这两个无知的匹夫,胆子不小,在那院中气我!”那两个飞贼一听,唬的战战兢兢说:“怪道!我二人方才房上下来,他怎么会瞧见了?我二人倒要细瞧瞧他就是。”想罢,来在那帘以外,见灯光射出,里边有一小童,年有十三四岁,在那里看书,旁边火上放着一个药铫子。两个贼人一瞧,说:“一具小童怕他作什么,你我进去与他要银子。”方要掀帘子,张玉峰认着是两个使女,故意的闹他,他把书本一扔,说:“左一次、右一次,真不要脸!你两个是前来找死!再不给我躲开,我活活的把你们打死!”那两个贼人一听,连退在院子当中,说:“这北京城天子脚底下大邦之地,藏龙卧虎,什么样的英雄都有。咱们哥两个别栽跟头,你想怎么样?”常言说的不错:贼人胆虚。那两个贼人一商议,说:“咱们两个望他借盘费,看是如何?”二人想罢,说:“屋内小侠客,我二人是山东人,到此处办事,短少盘费,求小侠客周济我二人些盘费就是了。”屋内张玉峰一听,吓得浑身是汗,自己又想:“我别叫贼人瞧出了我的破绽来。”想罢,说:“你二人在外面等候。”站起身来,到了东里间屋内把箱子打开,取出来壹百两银子,是两封,装在铜茶盘内,隔着帘子望外面一推,放在台阶上。那两个贼人一瞧,说:“人家没有那么大工夫给送出来,我二人自取。”伸手拿过那两封银子,说:“小侠客,我二人今天告辞了,过日必要前来相访。”张玉峰说:“我这家中不用你们前来寻访,自管去你的吧。要再犯在我的手内,我定要结果你的性命!”那两个贼人说:“小侠客既有惊人的本领,我二人也不敢领教,实在是真话:多则二年,少则一载,必有人来访尊驾。我二人去也!”说罢,“嗖”的一声,蹿上房去了。

  张玉峰叫:“来人哪!”外院中进来了两个仆妇问:“大爷有什么事?”张玉峰说:“你二人点上灯,把里院中照照,有什么物件?”那两个仆妇进后院中,用灯一照,说:“大爷,院内有茶盘儿一个,里头放着一个红单贴,请大爷过目吧。”张玉峰一瞧,那红单贴上画着一个耗子,那个画着一条长虫,也没有字,自己不解其意。此时,药也煎好了。送给老太太吃药。

  次日天明,老太太就好了。玉峰一想:“我要是不练武,倘要有人来访,我那时该当如何?”正忧虑之际,只听家人禀报:“舅老爷来了!”从外面进上房,来瞧姐姐来了。玉峰过来给他舅舅行礼,问是从哪里来。他舅舅住家在顺治门外椿树三条胡同,住在门框胡同,开古玩铺,姓萧,名天瑞,为人老成经事。玉峰问了好,来在老太太屋内落座。他舅舅问了问太太的病,说:“姐姐,你好了吗?”那萧氏孺人说:“我倒好了,你铺中事情好吗?”

  天瑞说:“好。”玉峰说:“舅舅,你老人家认识有武艺出众的英雄,给我请一个教习来,我要练武。”萧天瑞一听,说:“我认识一个飞天豹武七达子,是一个英雄。我还认识一个铁掌方昆,我还认识有几个镖行的朋友。那铁掌方昆在后门里头大石作住家,常在我们铺坐着,那是一位老英雄。”玉峰听罢,说:“舅舅,何妨把那个英雄给我请来,我跟他练练,不知尊意如何?”萧天瑞说:“我闲着给你请来就是了。”喝了几碗茶,在那用酒用饭,完毕告辞。玉峰送到门外,回归书房,思想昨夜晚之事,也无心念书。

  过了两天,也不见他舅舅请人来,访问别人,知道铁掌方昆在大石作住家,“我何不去找此人!”吩咐外面套车,带一个跟人,坐车出离了鲜鱼口。赶车的问:“往哪里去?”玉峰说:“要去到后门里大石作。”进了前门,少时到了大石作。一访问路北有一个小烟铺,一间门面,西隔壁是一个板子门,里边是三合房。知道铁掌方昆在那里住,玉峰自己跳下车去叫门,里边出来了一个使唤的仆妇,说:“找谁呀?”张玉峰说:“找方大爷来了。”那仆妇问:“在哪里住?有什么事?”张玉峰说:“在前门外南孝顺胡同住,姓张,我来找方大爷。”那仆妇说:“没有在家,出城有事去了。”玉峰问:“多咱回来?”那仆妇说:“不定准多早回来,有话留下吧。”玉峰说:“如要回来,烦你通说,明天一早我来找他。”说罢告辞,回归家中去。次日,又来大石作访问,里边仆妇出来说:“尚未回来。”一连十数天。

  这一日,玉峰一清早在隔壁小烟铺内坐着,车在门外停着。玉峰向内说:“隔壁方大爷为什么不在家?每天往哪里去?烟铺内掌柜的说:“那位方大爷一清早出,在前门天全喝茶,回来吃早饭,这是近道。要是绕远弯,出齐化门外到通州喝个早茶,回家吃饭。”张玉峰一听,心中惊疑。那边有个人来说:“这方大爷来了。”是烟铺内的小伙计在外面倒扫地土,瞧见了方昆来了。玉峰睁眼一看,见那边来了一位老人,身高八尺,头上并无戴着帽子,身穿青缎长衫,青绸快靴;黑面目,五官端方,品貌不俗,花白胡子。那位英雄一见玉峰在烟铺这里站着,他就来到烟铺内买槟榔。玉峰过去请了一个安,说:“老师好!弟子访拜吾师数次未遇,今幸相逢,此乃三生有幸!”方昆一瞧,说:“在我家中找的就是你呀?”玉峰说:“是我。久仰吾师大名,今幸相会,此乃三生有幸了!”方昆把他让到家中,住的是上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让他西屋内落座。张玉峰把自已来历说明了。方昆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住,你今天回去吧。”那玉峰给师傅磕了头,拜了师母,然后回家,禀明了母亲,自己带了衣包、吃食、银钱、两个书童,坐车来在方昆家中一住。

  方昆夫妇昼夜教练张玉峰,三载工夫艺业学成,练好了单刀、各样拳脚工夫,谢了师傅,告辞归家。

  这一日无事,坐车到琉璃厂四宝斋南纸铺,下了车到里边,与领事的宋文治说话。只见从外边进来了一伙人,都是拧着眉毛,瞪着眼睛,小辫顶,大反骨;都在二十多岁,摇头晃脑,喷痰吐沫,扬眉吐气,走道螃蟹的儿子——横走,恨不能催辆车把自己轧死,又没人给车钱。头前一个人,年在三十以外,项短脖粗脑袋大,身穿蓝绸汗褂,青洋绉中衣,薄底青缎快靴;面似生羊肝,黄眉毛,圆眼睛,五官凶恶,手拿全棕百将满金的折扇,说:“宋掌柜的,借给我五百吊钱。宋文治说:“柜上没有钱,改天再说吧。”那人说:“没有可不成!”

  张玉峰一听,过来问说:“朋友,贵姓?”那人说:“我姓宋,排行在四,前三门外有一个南霸天,就是我。营城司坊官私两面,没有不认识我的。”旁边有一个人一拉张玉峰,暗说:“此人是本处的匪棍,来讹诈咱们。”张玉峰说:“明天宋四你在永定门外大沙子口儿等我,我给你送五千钱去。”宋四说:“好,明天在那里见吧!”宋四去了。铺中人劝了玉峰半天,张玉峰回家,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坐车到了大沙子口儿,见前三门外的土棍都在这里,有四五十人。张玉峰跳下车来,手拉单刀扑奔群贼而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施英勇制伏南霸天 唬贼人巧遇欧阳善

诗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话说南霸天宋四邀聚余党,都是前三门外著名的土棍,内中都有匪号。

  头一个,平天篆李五,篆到何处吃何处,因此名为“平天篆。”满天飞张七、闵姜蔡二,他要与人家交朋友,是先甜后苦。大概都是此等人物,不堪尽录。这些人在前三门外,都在大小堂名、男女下处之内找钱。

  今天是宋四邀请前来助拳的,瞧见张玉峰前来,是自己坐着车来的,也没有带人前来。宋四说:“众位不必过去,今天瞧我一个人的就是了。”跳过来迎着张玉峰,说:“你就是四宝斋的东家?是来给我钱来啦,是怎样?快些实说!”张玉峰跳下车来,手擎单刀,说:“我哪里有钱给你这匹夫!”抡刀一诳他,宋四方要叫人来打,张玉峰一拐,正点在宋四的肋窝。宋四“哎哟”一声,栽倒在地,不能动转。张玉峰说:“哪个过来?”众人一瞧张玉峰会点穴,光绲不吃眼前亏,他等就不敢过来啦,说:“不好,宋四叫人家给点了穴啦!”张玉峰说:“宋四,从此我这琉璃厂那一条大街,不准你去!我哪时瞧见你,我哪时打坏了你!你答应了,我饶了你;要不答应,我有刀在手,要结果你等性命,易如反掌!”宋四说:“你饶了我吧,我算是栽啦!”张玉峰用脚一踢他,宋四翻身起来逃走。一干众贼党土匪一哄而散。张玉峰自己坐车来到家中,吃完了早饭。从此,人人都知道有一个玉面犼啦,张大爷在前三门外很有些个名头。

  这一天,坐车到了厂东门外,见路北有新开张的茶馆,带二荤铺卖家常便饭,字号是“福兴轩”,门首围着好些个人。玉峰车站在那里,跳下车来,分开众人,进里面一瞧,见南霸天宋四脚蹬着板凳,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你是问了谁啦,楞开了这个买卖?快快的给我拿规矩来!”张玉峰一瞧,进来说:“宋四,你又来这里讹人来啦?”宋四说:“没有,我在这里等个人,我要走呢。你坐会子吧!”站起身往外就走。那瞧热闹之人不住的直笑。饭馆内满堂的座儿,玉峰方才要走,只见那边过来了两个掌柜的,说:“张玉峰,你别走,跟我二人到里边,有话问你。”玉峰睁睛一瞧,头前那个人年在三十来岁,身穿青洋绸大衫,黄脸膛,五官端方,足登白袜云履。后边那个人年有二十以外,面如白玉,唇若涂脂,目似春星,双眉带秀,举止不俗,身高八尺向外;穿一件白夏布淡青五丝罗两截大衫,白袜厚底福字履鞋。过来说:“张玉峰,跟我二人到后边院一叙,有话问你。”玉峰认做好意,来到后院内一瞧,是三黄土打就地脚,一个小院子。那两个人把长大的衣服脱去,说:“张玉峰,我二人用好些个钱把南霸天宋四冤了来,你给我吓走了,我问你有多大本领?来,你先别吹,我二人去把我那两把家伙拿来,你瞧瞧认得不认得?”说着话,到了里边柜房内,取出去一条棍来,乃是纯钢打造的。头长有六尺,在上半截有一个横梁,长有八寸,有核桃粗细。那一样兵刃是一对,车轮大的圈儿,宽有二寸,里外都是有刃,圈套着一个小一号的圈儿,有四个铁条连着,宽有一寸。这柄圈儿外有月牙峨眉枝子,底下有拿手,是一对,一般大。玉峰一瞧,心中犯想,说:“那条棍是丧门棍。那一对,我真不认的。”想罢,说:“那棍名丧门棍,那一对兵器,我不认识他。”那两个人说:“这个名子母鸳鸯钺。咱们比并拳脚,看是如何。”张玉峰说:“我练练,你二人瞧瞧看是如何。”自己在当场把拳脚架势拉开,练了一趟太祖拳,又打一趟八技掌。练完了,气不涌出,面不改色。正练的高兴之际,那两个人说:“练得好!我二人也练练,你瞧瞧。”两个就练了两趟五祖点穴拳,此拳能隔山打牛,百步打空,乃是道传。练完,向玉峰说:“我二人原打算把那些土豪恶棍制服制服,不料今天遇见兄台光临,如不嫌弃,你我三人结为昆仲,不知尊意如何?”张玉峰说:“甚好,二位兄台贵姓大名?”那三十来岁的那个人说:“姓欧阳,单名一个善字,别号人称钢肠烈士。那是吾义弟铁胆书生诸葛吉。”

  三个人各叙年庚,欧阳善居长,诸葛吉次之,张玉峰居三,回归柜房,设摆香案,三人立了盟单兰谱,叩头祭神。

  三个人就在柜房内摆上了酒菜,吃酒谈心叙话。玉峰问:“二位兄长,是都中人?是哪里?”欧阳善说:“我二人乃宣化府人氏,家有薄田百十顷,山场果木园子数十顷。自幼儿好练,有口外的武士英雄,必要到我那庄中住几天。我二人听说京都前三门外,有无数的土豪恶棍,我特意的在此处开设这个买卖,等候贼人。如来之时,我二人必要制服他等一番,此是真情实话。”玉峰说:“二位兄长,明天我来邀,到我家中住去吧。”欧阳善、诸葛吉齐说:“我二人必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去。”玉峰用完了饭,告辞回归家中,禀明了母亲。

  次日,诸葛吉二人来见过老太太,然后在前院穿厅落座吃饭,谈了一天心。日落之时,二人告辞回归。玉峰次日又去给二位哥哥道谢,一连几日,这兄弟三个情投意合。

  这一日,张玉峰正吃完了早饭,在家中坐着,那外边门上人来禀报说;“有两个人是山东口音,在门外等候要见,不知主人见他不见?我告诉他说,我家主人出门去了,他留下两个红单帖,是他的职名。”说罢,呈与张玉峰。张玉峰一瞧,上写是“谢德山”,一个写的是“谢德海”。张玉峰并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翻过来一看,画着一条长虫,那个画着一个耗子。自己胸中一动,说:“原来是当年在我家中借盘费的那两个。好哇,我必要见机而作,瞧事做事。”想罢,问家人说:“那两个是在哪里住?”家人说:“他留下话,说在前门外西河沿高升店内住。”玉峰也没有言语,自己安歇睡觉。天色正午之时,自己一烦,躺在床上昏沉沉的睡去,至黄昏之后,方才起来。有门上家人说:“西河沿高升店内谢爷,遣一个人来门房下邀帖,请大爷明日一早在店内用饭。”玉峰说:“知道了。”家人下去,玉峰用完了晚饭安歇。

  次日起来,叫赶车的套车,自己喝了几碗茶,吃了些点心,然后换好了衣服,到外边去上车。到西河沿高升店内,一见里面掌柜的出来,认的张玉峰,说:“张大爷,今天清闲哪?里边坐着吧。”那张玉峰说:“烦你到里边通禀一声,就说是有南孝顺胡同张玉峰来拜访。”掌柜的叫小伙计去。不多时,只见从里边出来了两个少年人,俱穿青洋绸大衫,一个年在三十以外,五官俊秀;一个二十有余,面皮微黄,都是青缎薄底抓地虎靴子。那个人说:“我名谢德山,那个是我二弟谢德海。请张大爷里边坐吧。”张玉峰跟着那两个人,一同进了南院,往西一拐,有一个角门进去,只见是上房五间,东厢房三间,西厢房三间,院中干净,倒也宽大的很。谢德山说:“众位英雄,今有张小侠客来也!”只见上房帘子一挑,出来了四十多名,在东西两边一站。

  当中有一个人,年约六十以外,头上微有几根头发;身穿二蓝绸的长衫,金银罗的套裤,白袜云履;面似青粉,长眉阔目,说:“原来是张大爷来了。你且到上房,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谢德山说:“这是我们山东东昌府二十五里铺侯家寨的人,姓侯,名化和,别号人称无发侠义的便是。你们二位见见,这是玉面骢张玉峰,你二位多亲多近。”又一指那两边的英雄,说:“那是铁太岁刘猛、小白龙李杰、金面太岁吕盛、花脸金刚马松、钻天燕子李猛、入地鼠钱成。”张玉峰一瞧,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都是三江的英雄,四海的豪杰,雄气赳赳。

  张玉峰旁若无人,进了那上房屋内一瞧,北墙上挂着无数的兵器,都是带勾、带刺、带耙的物件。当中一张八仙桌儿,桌上放着一个大酒壶,杯筋俱全。两边是两把椅子,让张玉峰落座。众家英雄在两旁侍立。那无发侠义侯化和说:“张小侠客,我听谢家弟兄他二人传说,北京城有一个张小侠客,住在南孝顺胡同。我自一听此言,邀山东一带的英雄,前来寻访尊驾。”张玉峰说:“我当初不错,有这一段事,内有一段情节,只因为那谢氏弟兄,他二人到我家中去找盘费,我给了他壹百两银子,我说你等要再犯到我手内,我必不饶你二人。那谢德山他说,回去邀聚朋友前来,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我信以为真。今天你等众位前来,意欲何为?”那无发侠义侯化和说:“我听谢氏弟兄他说,你乃当世英雄。明天我等领教领教,在永定门外大沙子口等候你。你今天吃完了早饭,你回去吧,明天在大沙子口,清晨至午,不见不散,死邀会!”说着,摆上了一托盘子煮肉,搬过来一坛子酒,让张玉峰上座,众绿林英雄齐来让酒。张玉峰自己喝了两杯酒,吃了两块肉,站起身告辞,到了外边,众人相送,到了店门外,众人说:“不送了,明天那里见!”玉峰说:“我必要去的。”自己上车回家,到了门首,自己进去,也不敢言语,在书房内闷坐,喝了点酒。自己一想:“明天这伙贼人,在永定门外沙子口儿等我,我也不能邀朋友去。我要是赢的了他们,那时便罢;我要是赢不了他们贼人等,要是输给他们,那时间我从此绝不提会把势了!”想罢,安歇睡觉。

  次日天明,到了外边,叫赶车的套车。上车出鲜鱼口,顺前门大街过天桥,出永定门,到大沙子口儿。只见那边有无数的车辆,那谢德山与谢德海二人在那跟前站定。张玉峰下车,到了那边,谢德山过来说:“我来与小侠客比并几下。”跳在当中,走了几趟,败回去了。谢德海也败回去了。只见那无发侠义侯化和跳过来,说:“张玉峰,你有多大能耐本领?我瞧瞧,你看是如何?玉峰二人动手,群贼过来往上一围。不知张玉峰该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铁胆书生独胜侯化和 追风仙猿戏耍张玉峰

诗曰: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话说张玉峰正耍与侯化和动手,众人过来要帮助,侯化和说:“你等不可以多为胜!”那张玉峰说:“你们哪个过来,分个上下?”只见那正北上来了一辆车,上面坐着钢肠烈士欧阳善、铁胆书生诸葛吉。只因为这两个到了南孝顺胡同,一早去找张玉峰听戏,到了门房听家人一说,两个人不放心,坐车出离了永定门,来到了大沙子口,一瞧那些个人把张玉峰围上了。那欧阳善、诸葛吉二人,一个手拿丧门棍,一个手拿子母鸳鸯钺,跳在众人当中,说:“你等休要无礼,我二人来也!”铁胆书生诸葛吉手擎子母鸳鸯钺,说:“来,来!哪个与我动手来?”无发侠义侯化和一摆腾枪,说:“我来也!”二人在当场动手。

  那诸葛吉乃当世的英雄,他使的这一对兵器,天下除去他师傅,并无第二人使这一般兵刃。那侯化和他如何是他的对手哪,几个照面,被诸葛吉一子母鸳鸯钺,把侯化和脖颈划了一道血口子,鲜血直流,那一群贼一瞧,说:“了不得啦!老英雄带伤了,你我不可不管!”那侯化和说:“你等不必如此。我都不成,何况是你哪!咱们回去吧。”问张玉峰说:“那使子母鸳鸯钺的,他姓什么?叫什么张玉峰说:“他在琉璃厂东门外饭馆内,姓诸葛名吉,别号人称铁胆书生。你问他做什么?”侯化和一听,说:“我等要去也。咱们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我必要请能人前来拜访。”说罢,带众人上车回山东去了。那张玉峰三个人也就上车,进永定门,先到饭馆吃完了早饭,然后各自归家。自此日起,他弟兄三个人常在一处玩耍。这一日,张玉峰办喜事成家,众亲友等齐来给道喜,过三朝谢客已毕,老母萧氏又病故了,办理白事。葬埋之后,这一日无事,去找二位拜兄去了,谈了几句话。欧阳善说:“你我今天去逛一趟西顶万善寺,不知三弟尊意如何?”玉峰说:“我不去,二位兄长去吧。我到铺中瞧瞧去。”说罢告辞,到外面上车,坐车进琉璃厂,到四宝斋南纸铺门首下车,在栏柜里头落座。宋掌柜的与众伙计齐过来说:“东家来了吗?来吧,咱们里边坐着。”张玉峰说:“就在这里吧。”

  正说话之际,只见那外边进来了一个买主,年约七十以外,身穿一件毛蓝布大褂,白袜子,青布双脸鞋;光着头,并无一根头发,是一个油葫芦秃子;细眉毛,大眼睛,微有几根白胡须,从外面进来,说:“掌柜的我买猫诈刺有没有?”说话尖嗓子,声音高大,说:“掌柜的,有猫诈刺没有?”众伙计说:“南纸铺下不卖那些个东西。那秃老头把眼一翻,说:“我知道是南纸铺,我买毛尖四大纸,要多少钱一张?”伙计说:“毛尖四南纸,一两二钱银子一张。”那秃老头儿说:“你给我拿一张,在纸的当中写‘毛尖四一张,纹银一两二钱’,字要大,我怕忘了。”伙计说:“那如何使得。我们给你单开一个条儿,你想怎么样?”那老头儿说:“不用,给我写在纸上吧。你不放心,我给银子。”说着话,伸手掏出银子来,说:“给你吧,这是一两三钱银子,剩下找给我钱。”那个伙计伸手把那银子接过去,瞧了瞧,秤好了找给那老头儿钱,说:“你拿了去吧。”在那毛尖四纸旁,给他写上“四宝斋,毛尖四一张,纹银一两二钱”。那老头儿接过去,自己到了外边去了,张玉峰也就出去上了车。

  见那买南纸的那个人,站在张玉峰那车前骡子的眼头里,赶车的说:“老头儿,你躲开,我们的车碰着你。”那秃老头儿一声也不言语。赶车的过去说:“老头儿,借光啦!躲开,让我们过去。”那秃者头儿说:“你借光,给我出多少钱的利钱?多咱还我?”赶车的说:“你不躲开,我们车要碰着你可不管!这么大的年岁,为甚么净讨人嫌哪!”张玉峰一瞧,心中有气,说:“这个人太不知世务!跳上车去,说:“赶车的,赶着车走吧。”那赶车的一摇鞭子,照着那骡子就是一下。那骡子永远不叫打,一打就跑,四蹄蹬开,那车如飞似的直跑。那老头儿在那骡子脑袋前头,也相离不远,与那骡子的腿是一般的快。张玉峰在车内坐着发楞,说:“此人好俊工夫!”到了煤市桥,往南奔大栅栏,就不见那个老头儿了。

  玉峰回到家中下车,到书房之内落座,吃完了晚饭,在穿厅屋中靠北边窗户看书。正看得高兴之际,天有二鼓时,张玉峰睡着。有一个人从窗户外头伸进一只手来,把张玉峰辫子给抓住,往外一拉。玉峰说:“什么人?不好!”睁睛一看,见是白天在四宝斋买南纸毛尖四的那个老头儿,手拿明晃晃的那一把刀,说:“张玉峰,我有心把你杀了,可惜你这年岁!”把刀往背后一插,掏出一包锅烟子,说:“你别叫玉面骢啦,你叫乌云秀士吧!”照着张玉峰脸上一抹,抓辫子的手也松开了。张玉峰把头抽回来,坐在那椅子上,把脸上那锅烟子一擦,伸手拉刀,说:“你这个小辈,好大胆量!别走,我来拿你!”翻身出离上房,到了院中一瞧,那个老头儿在那里站定,一见张玉峰出来,伸手掏出来一宗物件,说:“小辈看宝贝吧!”白生生一个大纸团,照着面打来。玉峰一伸手,接过来一瞧,是白天卖的那毛尖四纸,团了一个弹儿。玉峰扔在就地,抡手中刀,扑奔那个老头儿就砍。那个老头儿望北房上一蹿,站在那房上说:“小辈,你的胆子不小,敢与老夫动手!你上来!”张玉峰蹿上房去,那个老头儿跳下来了。玉峰跳下来,那个老头儿又蹿上房。如是者,上来下去好几趟。那个者头儿说:“张玉峰,你不必追了,我要杀你早就杀你了。天有三鼓了,我去也。”张玉峰说:“你先别走!你姓什么?留下姓名!”那个老头儿说:“你问我呀,我在广庆茶园,你知道有个铁头孙四,就是我。不服,明天找我去,官私两面由着你挑。要打官司,营城司坊,你倒不必去告;南北衙门、顺天府都察院,你去告去。要打架,明天你邀人去,我在那里等你!人有个名,树有个影儿,你知道不知?”那老头儿说完了就走了。玉峰也追不上,又一想:“追上也不是他的对手,明天去邀我哥哥欧阳善与诸葛吉,我三个人去找他去。”自己进屋内,叫打更的进来,给取了点洗脸水,自己洗洗脸,往床上一躺,翻来覆去,也就睡着了。天已五鼓醒来,恨不能一时就亮才好。

  候至天色大亮,东方发晓,自己起来收拾停妥,叫赶车的套车。自己坐车到了厂东门茶馆门首,见围着好些个人,不知里面有什么事。车站住了,自己跳下车来,分开了众人,进了茶馆,见他大哥欧阳善与诸葛吉两个人在那边站着。有一个少年人,年在二十多岁,他坐在桌儿上,一声也不言语。他大哥欧阳善只着急,急的了不的。张玉峰来是邀两个哥哥去助拳去,一见连忙问道:“二位兄长,是怎么回事?”欧阳善说:“三弟,你来吧,我说与你听。提起来真把人把气死!”用手指那少年之人,说:“那位姓李,在这里每天吃饭喝茶,有二十余日。昨日在柜上,我收存下两封银、一封字儿,说今天来取。我昨日就锁在那银柜里了,我们这铺内没有闹过贼。睡至三鼓以后,我在那床上觉着是有人用物件压我,睁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酒坛子放在身上,用绳儿把我腿给捆了。我瞧见有一个秃老头儿开开银柜,把那银子拿了去。我一着急,一晃身子,把酒坛子摔在就地。我从床上一跳,把捆腿的绳儿也崩断了。我找兵器没有找着,听见那楼上你二哥嚷说:‘好贼!’我上得楼去一瞧,你二哥气的暴跳如雷,说:‘贼人抹了我一身蜡油。’我二人追出去,他通了名姓说:‘开广庆茶园的铁头孙四。’我二人早晨起来,想要带兵刃去找他去,这位存银子的来了,与我要。我明知是夜晚被贼人盗去了,我原打算要赔他的银子,他说:‘那封信是二十银子的汇票,在那字儿里边哪。’三弟,你想这事腻不腻?我把话说完了,你想你有个什么主意吧?”张玉峰一瞧那少年人,身穿灰洋绉一件大衫,厚底福字履鞋,是月灰摹本的,二纽上十八子香串,带着翡翠四喜的扳指,坐在那里也不言语。张玉峰过去了,说:“朋友,你不可这样说,物件已然丢了,我且问你,你打算什么主意?不相好不能在这里存东西,皆因都有交情。今天我赶在这里,你吃万分的委屈,都看在我的分上,叫我两个哥哥赔你那二百两银子。咱们再找找你那一封书信,不知兄台肯赏脸否?”那位少年人说:“那银子有无,此乃小事。一封字儿,求兄台给找找,我听个下落就是了。”说罢,站起来扬长而去。张玉峰说:“别走,我有话说。”那人竟自去了。

  欧阳善、诸葛吉说:“贤弟,为何起的这般早?”玉峰说:“提起来气死人也!昨夜晚上,我家也是闹秃子。”就把昨夜晚闹秃子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说:“二位哥哥,你二人带兵刃,跟我去到那广庆茶园,去找铁头孙四去。”说罢,站起身来,说:“我先找他去,然后二位兄长随我来呀。”到外面上车。

  赶车的一摇鞭子,到了广庆茶园门首,正遇见那耗子皮李五、一块土黄七。张玉峰说:“你两个人别走!”这两个人一瞧,说:“张大爷,我们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这样?”张玉峰说:“你们倒没有得罪我,我有事用你二人。”那两个小子一听,说:“你老人家用我们干什么?快说。”玉峰说:“你两个堵住那广庆茶园门,大骂孙四,有什么乱儿都有我哪。”黄七说:“既是你老人叫我骂,我们也不敢不骂。可是有人出来之时,你老人家过去就是了。”张玉峰说:“不必多说,你二人骂就是了。”

  黄七、李五大骂铁头孙四,堵住门首大骂之际,只见里出来了一伙人,有十数余名。为首有一个人,年有二十多岁,身高七尺,头上并无一根头发,又光又亮,身穿蓝绸汗褂,青洋绉中衣,漂白袜子,青缎实纳帮儿皂鞋;面如满月,细眉圆眼睛,高鼻梁,四方口。出来一瞧是李五、黄七两个匪棍,概不由己,气往上撞,说:“好两个小辈儿,找我来,你等知道孙四爷的厉害!”张玉峰从车上跳下来,过去说:“小子,张大爷我骂你!”吓的那黄七、李五回身就跑。那张玉峰一细瞧那铁头孙四,见他年岁也小,不是昨夜晚在自己家中所遇的人,连忙过去说:“孙四,当着众人可不是我怕你,内中有个缘故。我姓张,名玉峰。昨夜晚上有如此如此之事。”玉峰又细说了一遍。孙四说:“老弟台,你跟我到里边柜房内落座,我有话问你。”张玉峰说:“四哥,你多委屈了!”说着话,到了大门里万子柜里边,二人落座,有人献茶。

  孙四方要细问张玉峰,外边钢肠烈士欧阳善、铁胆书生诸葛吉两人赶到。欧阳善一瞧,举棍照定那孙四头上就是一棍。张玉峰瞧见了,说:“别打!”孙四往上一冲气,“叭”的一声,正中在头顶之上。幸亏孙四他有贯顶的功夫,要不然死于非命。孙四站起身来,一回头,欧阳善二人一瞧,说:“不是你!”孙四这个气更大啦。张玉峰赶紧去说:“不可!我给你们哥儿三个见见,不必动手。”诸葛吉、欧阳善过来赔罪,落座。四个人说话,提起昨夜晚之事,“今天四哥你真多委屈了!”铁头孙四说:“你三位我倒不怨,我可恨的是昨夜冒充我的名字,他真是我的五代贤孙!”

  方才说完,听见楼上跳下一人,说:“孙四,你是我的六代孙子!不可骂人!”张玉峰等人一瞧,正是昨夜晚在家中戏耍他的那秃老头儿。这四位英雄一瞧,说:“你是什么人?给我们拢对头!”齐拿兵刃过去,要与那位老侠客动手。

  不知那位英雄他是何人?要知后事,紧接马梦太误走回回峪,三杰献剪子峪,穆将军兵定玄墨山,捉拿云南七勇士金镋无敌大将军曹天兴,四方镇群雄打擂,西海岸神猴戏仙猿,双侠入峨嵋山,盗阴阳八卦幡,神力王、穆将军合兵,马杰倒反峨嵋山,灭吴山头擒吴恩,仁和教主下山,五云洞火烧清兵,大战虎耳山,恩收小霸王,单鞭破镋,火烧仙猿,白少将军束手探竹影山,一剑定石平,三打齐河寺,兵困越山泉,误走何家庄,巧遇混水猿,楚雄府会兵,金锁八卦连环计,七探水师营,三擒吴恩,剿灭邪教,尽在下部《永庆升平》接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