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斋诗话
清·潘德舆
●卷一
“诗言志”,“思无邪”,诗之能事毕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惧人笑其迂而不便於己之私也。虽然,汉、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诗,物之不齐也。“言志”、“无邪”之旨,权度也。权度立,而物之轻重长短不得遁矣;“言志”、“无邪”之旨立,而诗之美恶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诗亦简而易明者矣。
言志者必自得,无邪者不为人。是故古人之诗,本之於性天,养之以经藉,内无怵迫苟且之心,外无夸张浅露之状;天地之间,风云日月,人情物态,无往非吾诗之所自出,与之贯输於无穷。此即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原之说也,不为人故也。後世之士,若不为人,则不复学诗;搦管之先,只求胜人,多作之後,遂思传世,虽久而成集,阅之几无一言之可存。何也?彼原未尝学诗也。分曹咏物之作,酬和叠韵之体,谀颂悦人之篇,饾饤考古之制,穷工极巧,僀漫浩汗,何益於身心,何裨於政教?作者诩能手,诵者称国工,名家不能扫除,馀子倚为活计,纷纷籍籍,皆孔子所谓为人者也。此乌得有自得之一时,使人一唱三叹讽寻不置哉!难者曰:“为己自得,圣学也,学诗必要诸圣,不迂则僭。”曰:“子知诗宜辨雅俗乎?”曰:“知之。”曰:“知之则无疑予言之迂且僭也。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此诗之由,必脱弃势利,而後谓之雅也。今种种斗靡骋妍之诗,皆趋势弋利之心所流露也。词纵雅而心不雅矣,心不雅则词亦不能掩矣。不雅由於为人而不自得,然则子欲画雅俗之界,舍为己自得之说,又何从辨之?《三百篇》、汉人之诗,委巷妇孺,亦厕其中,彼岂尝探讨圣学者,特其诗不为人而自得,故足传诵耳。子於此求之,则知予非好作头巾语矣。不审乎此,而震惊时俗之同然,依傍他人之门户,无志无识,终於苟焉耳。何诗之可言!”
仕而不知为人,学而不知为己,本是通病,何责於诗?即以诗论,此病亦不起於一时。西晋以降,陆机、谢灵运、颜延年辈为已斗靡骋妍,求悦人而无真气。一千五百年来,相沿相袭,虽有超世复古之士,不能尽涤悦人之念,则亦不能尽洗斗靡骋妍之诗,而又何慨焉!虽然,传之愈久,则正之愈难,正之愈难,则挽回之心愈不可已。此吾所以不量其力,发愤抒词,甘受人之笑骂而不顾也。
阿谀诽谤,戏谑淫荡,夸诈邪诞之诗作而诗教熄,故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禅宗之馀唾,非风雅之正传。
《三百篇》之体制音节,不必学,不能学;《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学也。神理竟境者何?有关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见,二也;纯任天机,三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四也。不学《三百篇》,则虽赫然成家,要之纤琐摹拟,饾饤浅尽而已。今人之所喜,古人之所笑也。汉、唐人不尽学《三百篇》,然其至高之作,必与《三百篇》之神理意境僂合,而後可以感人而传诵至今。夫才高者,尚可僂合,而何不可学之有哉!东坡先生教人作诗曰:“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王伯厚曰:“《新安吏》:‘仆射如父兄。’‘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此诗近之。山谷所谓‘论诗未觉《国风》远’也。”王济之曰:“读《诗》至《绿衣》、《燕燕》、《硕人》、《黍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唐人诗尚有此意,如‘君向萧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於言外;‘潮打空城寂莫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於言外,最得风人之旨。”愚谓此类甚多,皆《三百篇》可学之证也。
後世诗学之卑,或由见诗太少,或由见诗太多。少见不足论,多见亦是病痛者,盖宋、元以後,流布之集,插架累累,半属浮花浪蕊,而士之学诗以争名者,尤必多取时世能手之诗,勤勤观法,故诗名愈速而诗格乃愈卑。宋人诗曰:“男儿无英标,焉用读书博!”书之博,无救於品之庸,况博读时人之诗哉!亦相率为庸而已矣。
人与诗有宜分别观者,人品小小缪戾,诗固不妨节取耳。若其人犯天下之大恶,则并其诗不得而恕之。故以诗而论,则阮籍之《咏怀》,未离於古;陈子昂之《感遇》,且居然能复古也。以人而论,则籍之党司马昭而作《劝晋王笺》,子昂之谄武曌而上书请立武氏九庙,皆小人也。既为小人之诗,则皆宜斥之为不足道,而後世犹赞之诵之者,不以人废言也。夫不以人废言者,谓操治世之权,广听言之路,非谓学其言语也。籍与子昂诚工於言语者,学之则亦过矣!况吾尝取籍《咏怀八十二首》、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反覆求之,终归於黄、老无为而已。其言廓而无稽,其意奥而不明,盖本非中正之旨,故不能自达也。论其诗之体,则高拔於俗流,论其诗之义,则浸淫於隐怪,听其存亡於天地之间可矣。赞之诵之,毋乃崇奉憸人而奖饰诐辞乎!宋人论诗,每以陶、阮并称。不知陶之天机自运,其言平易而昭明,君子之诗也;阮之荒唐隐谲,纯为避祸起见,小人之诗也。尚不逮嵇中散之朴直,何论陶彭泽哉!元人云“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者,亦误也。唐之复古者,始於张曲江,大於李太白,子昂与曲江先後不远。子昂《感遇》之诗,按之无实理,曲江《感遇》之诗,皆性情之中也。安得以复古之功归子昂哉!或谓昌黎称唐之文章,子昂、李、杜并列,而杜公於子昂尤三致意。《送梓州李使君》云:“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冬到金华山观》云:“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陈拾遗故宅》云:“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後,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杜公尊子昂诗,至以《骚》、《雅》忠义目之,子乌得异议?曰:子昂之忠义,中义於武氏者也,其为唐之小人无疑也。其诗虽能扫江左之遗习,而讽谏施诸纂逆,乌得与曲江例观之?杜、韩之推许,许其才耳。吾不谓其才之劣也。若为千秋诗教定衡,吾不妨与杜、韩异。王元美云:“孔雀虽有毒,不掩其文章。”谓严嵩也。究竟今人谁肯读严嵩诗者?於严嵩则严之,而宽党逆之阮籍、陈子昂,此人之颠也。不明辨,则诗教在圣教之外,而才士一门,遂为小人之逋逃薮,害岂小哉!
余因论阮籍、陈子昂而有触於宋之王安石,安石诗亦北宋名家也。然安石有六大罪,而崇信释氏犹不与焉。欺君,一也;蠹国,二也;病民,三也;用小人,四也;逐君子,五也;侮圣经,六也。盖合唐、虞之共、驩,春秋时之少正卯而一之,此舜、孔之所必诛,而宋人以之配享孔子,不独欺当时,并能欺後世,信乎小人之杰魁,百代所罕见也。爱其文词而学之,则不恶不仁者矣,亦人之颠也。
“诗无工拙”,朱子言之矣。盖有工拙,乃诗之衰也。三代两汉之世,人唯无作,作则未有不工者,性情学问,陶冶深矣。故善读书者无不能,而能者亦不必作,作亦不以之自喜。自有工拙,而作者愈盛,诗亦愈衰。呜呼!人才之不逮古,悉由於此,岂独诗之衰也!
李、杜不选诗,至殷璠、姚合等乃为之。唐人不著诗话,至宋人乃盛为之。此可以悟诗之升降。陆务观《示子》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至哉言乎!可以扫尽一切诗话矣。
严羽《沧浪诗话》,能於苏、黄大名之馀,破除宋诗局面,亦一时杰出之士。思挽回风气者。第溯入门工夫,不自《三百篇》始,而始於《离骚》,恐尚非顶<宁页>上作来也。然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非温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故沧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且沧浪谓汉、魏不假妙悟,夫不假妙悟,性情之中声也。汉、魏尚不假妙悟,况《三百篇》乎?知诗之本者,非沧浪其谁?虽然,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此则文士好佛之结习,非言诗之弊也。晚宋诗人遂以“学诗浑似学参禅”为七绝首句,互相赓和,累累不休,明人亦复效颦。噫!异矣!
新城尚书不处沧浪之时,亦拈“妙悟”二字,倡率天下,似乎误会沧浪之旨。又以《沧浪诗话》与锺嵘、司空图《诗品》、徐祯卿《谈艺录》一例服膺,皆不甚当。嵘之品评颠倒,前人多已论及。表圣《廿四诗品》,今古脍炙,然文词致佳而名目琐碎,“高古”、“疏野”、“旷达”、“清奇”、“超诣”亦大概相似耳。《谈艺录》推本性情,颇敦古谊。然谓乐府与诗殊涂,是不知三代以上诗乐表里之旨;谓子建不堪整栗,是不识子建也。此处转让锺嵘见地。嵘谓“孔门用诗,陈思入室”,虽推挹微过,然子建真《风》、《雅》之苗裔,非陶公、李、杜,则无媲美之人矣。
近人诗话之有名者,如愚山、渔洋、秋谷、竹垞、确士所著,不尽是发明第一义,然尚不至滋後学之惑。滋惑者,其随园乎?人纷纷訾之,吾可无论矣。独《石洲诗话》一书,引证该博,又无随园佻纤之失,信从者多。予窃有惑焉,不敢不商榷,以质後之君子。其书亦推张曲江为复古,李、杜为冠冕,杜可直接《六经》。而酷好苏诗,以之导引後进,谓学诗只此一途,虽根本忠爱之杜诗,必不可学,“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咙,以为我辈亦可如此,所以棼如乱丝”。夫苏诗非不雄视百世,而杜诗者,尤人人心中自有之诗也。今望而生怖,谓不如苏之蹊径易寻,则是避难就易之私心,犹书家之有侧锋,仕途之有捷径,自为之可耳,岂所以示天下耶!又谓“五言诗自苏、黄後,放翁已不能脚踏实地。居此後者,欲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谁信之”。夫苏、黄之诗,标新领异,旁见侧出,原令人目眩心摇。然久於其中,竟谓举世之人,舍此断无出路,何其轻量人才之甚也!且必不以平正自然为诗,则诗之为物,累人心术亦甚矣!尤可异者,偏爱苏诗,并以遗山《论诗绝句》中攻苏之作,亦傅会为爱苏之论也。如:“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此首明以“沧海横流”责苏,而石洲以为遗山自慨身世。“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此首明言苏门无忠直之言,故致坡诗竞出新态,而石洲以为“收足认苏之旨,即苏诗‘始知真放本精微’意”。“百年才觉古风回,元 诸人次第来。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此首明言欧、梅甫能复古,而元 苏、黄诸人次第变古,学元 者,废金陵犹可,废欧、梅则必不可。而石洲以为“‘回’字乃坡公‘昇平格力未全回’之‘回’,何尝有人讳学金陵,何尝有人欲废欧、梅?此可得文章风会气脉”。凡石洲所解,皆与遗山本诗义理迥不入,脉络绝不贯,不知何以下笔?盖既为偏好苏诗所蔽,而又不敢贬驳遗山,故於无可解说处,亦强为傅会,遂使人览之茫然耳。且遗山贬苏如此,而石洲犹以为“程学盛於南,苏学盛於北”,屡屡举此语以教人,古人有知,岂不为遗山所笑!且石洲於苏诗,亦未得其窔奥也。苏之名作甚多,而石洲举“河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二语,谓足尽全集之妙。此非论诗,直表章禅学矣。又举“始知真放本精微”一语,谓可作全集总评,亦禅机而已矣。“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前辈多赏之。石洲恐落窠臼,独赏其结句“二江争送客,木杪看桥横”,为言外有神,殆故作奇论,自建一帜耳。昔渔洋谓东坡七律不可学,石洲斥其非通论,是言各体均宜学也。此一家之言,果可示後生耶!其他泛论群家,亦多可拟。如谓太白七律不工,是不识太白。谓白乐天为似陶,沿遗山“陶为唐之白乐天”语,不知陶乃达人天机,白乃家人琐语,高简平铺,绝不相侔也。又谓《长恨歌》“独出冠时,所以为豪杰。後来欲复古者,实强作解事。”夫以《长恨歌》之冶荡纤弱,只合与歌伎读者,而目为“豪杰”,自流滥於此,遂可以人之复古为多事耶?又谓“小杜‘自说江湖不归去,阻风中酒过年年’,‘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颺落花风’,开、宝後百馀年无人道得,五代、南北宋以後,更不能矣”。小杜二诗,洵晚唐佳语,何推尊至此!又谓长吉乃天地奇彩,直接《骚赋》,下视东野,如蚓窍苍蝇。弥颠倒不惬人意。又谓茶山诗优於放翁,後山诗无可味处。盖茶山清转处,约略似苏;喜苏之快辩,自不知陈之郁啬也。总之矫七子学唐太似之病,必然师法苏、黄。此论竹垞已及之,石洲亦引之而故蹈之,为偏好所蔽耳。虽诗教广大,各明一义,亦无不可,然心目之间,必能洞澈源流,乃可抑扬前哲。若自甘偏霸,遂斥中声,震其大名,从之而靡,不能不为所累也。夫以苏之豪於诗,而倡言学之者犹足累人,况降於此者哉!论诗者诚不可不慎於言矣。
苏颍滨谓坡“律诗最戒属对偏枯,不容一句不善;古诗用韵,必须偶数”。此皆坡诗极琐处,何必举以示人?又谓“鲁直诗胜圣俞”,亦不然。梅诗已造平澹,论其品实出黄上。又谓“读书当学为文,馀事作诗人耳。”夫文、诗皆末也,何有轩轾?且语本退之,亦非退之意。然言“凡为诗文不必多,古人无许多也”,“张十二《病後诗》一卷,颇得陶元亮体。但余观古人为文,各自用其才耳,专模仿一人,舍己徇人,未必贵也”。此二则实有心得,可以垂训後来。
刘梦得“瀼西春水縠纹生”句,晏同叔谓作生熟之“生”解乃健。予思之不得其义,殆宋人炼字之法,力求峭健,多拗曲而不明,并以此忖度唐贤欤?赵昌父谓“古人以学为诗,今人以诗为学”。炼字之法传,即“以诗为学”之一端也。
葛稚川曰:“古诗刺过矢,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剀切之论也。顾使後代为诗必刺过失,则大将干诽谤之咎,小亦招轻薄之讥,非忠厚明哲之士所肯为也。然葛氏所谓“纯虚誉”者,独不可耻乎?使葛氏见唐人纷纷祈请之作,更不知若何太息矣!
学诗当先求六义,唐以前比兴多,宋以来赋多,故韵味迥殊。
杨诚斋爱讲翻案法,称东坡“与君盖亦不须倾”,“有鞭不使安用蒲”,“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诸句,以为诗法。不知此只小巧本事,坡诗生气喷涌,可重雅不在此。然诚斋尝言“古人之诗,天也,今人之诗,人焉而已”。此二语包孕千古,不似讲翻案法者。
苏、黄并称,其实相反。苏豪宕纵横而伤於率易,黄劲直沈著而苦於生疏。朱子云“黄诗费安排”,良然。然黄之深入处,苏亦不能到也。
《学斋占毕》云:“鲁直次东坡韵曰:‘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其尊坡公,可谓至矣,而实不然。其深意乃自负,而讽坡诗之不入律也。曹、郐虽小,尚有四篇诗入《国风》;楚虽大国,而《三百篇》绝无取焉,至屈原而始以《骚》称,为变风矣。鲁直又尝谓坡‘以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信斯证也。”予谓此说鲁直不甚服坡诗可也,谓其曹、郐、楚之喻,暗含讥刺,殊失朋友忠直之道,似与鲁直为人不类。盖曹、郐、楚云云,自就诗之气象言耳。谓以此自负而刺坡,则《楚骚》亦不易到,而鲁直平时之诗,岂真能与《国风》抗衡,而敢以之自负哉!以晚近文人相轻之心,测度古贤,予不以为然。
郊、岛并称,岛非郊匹。人谓寒瘦,郊并不寒也。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论诗至此,胚胎造化矣,寒乎哉?东坡云:“要当斗僧清,未足当豪。”不足令东野心服。遗山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抑又甚矣!
每读东野诗,至“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短松鹤木巢,高石云始栖。君今潇湘去,意与云鹤齐”。“江与湖相通,二水洗高空。定知一日帆,使得千里风”。“天台山最高,动蹑赤城霞。何以静双目?扫山除妄花。灵境物皆直,万松无一斜”诸句,顿觉心境空阔,万缘退听,岂可以寒俭目之!惟《秋怀》诸作,如“老泣无涕模锫段瘟¤”,“秋深月清苦,老声粗疏”,真有寒意,然不可以概全集也。其《送别崔寅亮》云:“天地惟一气,用之自偏颇。忧人成苦吟,达士为高歌。”词意圆到,岂专於愁苦者哉!
东野《闻角》诗:“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东坡云:“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知此诗之妙。”东坡不喜东野诗,而独喜此二句,异矣!此二句乃幽僻而不中理者,东野集中最下之句也。
近人好看白诗,乃学其率易之至者。试随意举其五律,如“寻泉上山远,看┺出林迟”,“松湾随棹月,桃浦落船花”,“雨埋钓舟小,风颺酒旗斜”,“早梅迎夏结,残絮送春飞”,“佛寺乘船入,人家枕水居”,“江暗管弦急,楼明灯火高”,“近海江弥阔,迎秋夜更长”,“搴帘待月出,把火看潮来”,“暝色投烟鸟,秋声带雨荷”,“山明虹半出,松暗鹤双归”。此例一二十句,皆灵机内运,锻炼自然,何等慎重落笔!专以率易为白之流派者,试参之。
诗有一字诀,曰厚。偶咏唐人“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鸿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便觉其深曲有味。今人只说到梦见关塞,征鸿问消息便了,所以为公共之言,而寡薄不成文也。
乐天称梦得为诗豪,又谓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予读其集,唯律绝过人,古诗三卷,风格平弱,雅不足称作者。尤诧其《读张曲江集诗序》,讥“放臣不与善地,以致燕翼无似,终为馁魂。忮心失恕,阴谪最大”。诋诃亦至矣。盖梦得身为逐臣,心兼时宰,故以曲江为词,实借昔刺今也。然意取讽时,而遂横虐先臣,加之丑诋,非敦厚君子所宜出矣。其《游桃源一百韵》,略从陶公诗记引来,中间瞿氏子一段,乃别有称述。後半自言仕进谪之事,皆不甚附题,不过求退居、学长生而已。其诗铺写宏富,词意华美,略与元、白长律相似。吾不知乐天喜梦得诗而极称之者,此等诗耶?抑第美其律绝耶?
吾於宋人诗话,严羽之外,只服张戒《岁寒堂诗话》为中的。其论“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後,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又云:“诗含不尽之意,用事押韵何足道!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伟哉论乎!前此所未有也。然其言亦时有小疵,如谓“韵有不可及者,子建是也”。此已不甚确。又谓“刘梦得有高韵”,吾更不解所云。然则诗话不易为也。
朱子论诗,谓“虞、夏以来,下及汉、魏,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後,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欲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於《三百篇》、《楚词》之後,以为诗之根本准则。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择其近於古者,各为一编,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於吾之耳目而入於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诗不期於高远而自高远矣。”愚按诗之源流得失,实尽此数十言之中。学者诚知诗无可学,而日治其性情学问,则诗不学而亦能之。必不得已,遵朱子此论,而采摘精审,专一沈潜,庶乎其不忄孛於圣人之诗教,而足为能诗之士矣。
沧浪论诗,先去五俗。朱子亦曰:“须先识得古今体制,雅俗乡背,此入门第一义。白不尽俗。白如尽俗,何以不朽?俗盖必朽者也。”
杜诗亦多应酬之作,如《赠翰林张学士》、《故武卫将军挽词》、《奉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等诗是也。既无精义,而健羡荣华,悲嗟穷老,篇篇一律,有何特殊!挽武夫而不著姓名,尤无关系,殆不得已而为之者。学者一概奉为准绳,则识卑而气短,不足成章矣。“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此小家之尤劣者,能谓杜诗一概佳耶?
杜诗一首之中,好丑杂陈,至天地悬隔者,莫如“四更山吐月”一首。此二起句,高深清浑,笔有化工。第三句则曰:“尘匣元开镜。”直儿童语矣。第四语“风帘自上钩”,则又隽拔自如,即目得景,不可思议也。五六“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又系卑格。收云:“斟酌娥寡,天寒奈九秋。”夫娥之寡不奈寒,何斟酌之有?“斟酌”二字,下得痴重可笑。岂非好丑相悬不可以道里计耶!然杜之拙处在此,其高出千古处亦在此。非丑拙之不可及,盖题无巨细,句无妍媸,一派滚出,所以为江河力量也。若著意修饰,使之可人,则近人之作耳。
《古柏行》:“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仇沧柱本置在“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上,谓当以赞语接住。不知“君臣”、“树木”二语,紧接“黛色”句来,方有指点神理;“云来”、“月出”下,忽接“际会”、“爱惜”,意转不相贯矣。且“巫峡”、“雪山”云云,非藉蜀地渲染,特随意兴到唱叹耳。“忆昨路绕锦亭东”一接,正从蜀地游历生出,与“巫峡”、“雪山”若断若续,弥见蛛丝马迹之妙,那可倒之颠之耶!大抵古人之诗,接续处正不可不留意,知仇本之误,乃悟古人佳处,是在善读者。
《古柏行》名语络绎,人多爱“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诸句,感慨激昂,独有千古。独刘须溪服膺“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两语,以为诗之元气,良然。然予谓此二语之佳,亦由上二句生出耳。上二句云:“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正是“扶持”二语楔子。言孤高则多厄於烈风,所谓“险途难尽,皎皎易”也。以“扶持”二语,陡然拍合,觉议论既有开合,而理足气壮,点醒迷人不少,若不根原“落落”二句,徒赞叹“扶持”、“正直”等字,直痴儒好作大话耳,岂诗人之长於讽谕哉!
六朝两名士,一陆机,一谢灵运。其诗皆吾之所不喜,盖真性为词气所没,不待观其人而知其品之舛矣。
唐子西曰:“三谢诗,至玄晖语益工。”赵师秀诗“玄晖诗变有唐风”。皆谓玄晖薄於康乐,不知康乐之厚以排垛耳。锺嵘知其为芜词累而登诸上品,何也?宁取玄晖,不取康乐,玄晖之隽骨,与鲍明远之逸气,可称六朝健者。
锺伯敬云:“孟襄阳诗易为浅薄者藏拙。”此语令人忄双然。其实浅薄者,万万不能为孟襄阳诗也。为人所欺,仍观者之浅薄耳。东坡谓襄阳诗“韵高而才短,非东坡不敢开此口。然东坡诗病,亦只一句,盖才高而韵短,与襄阳恰相反也。
《唐人万首绝句》,其原本不为不富,渔洋选之,每遗佳作。“随意简出,如右丞相送临高台”、“吹箫凌极浦”,太白“天下伤心处”、“划却君山好”、“渌水明秋月”,少陵“万国尚防寇”、“东来万里客”,襄阳“移舟泊烟渚”,苏州“独鸟下高树”,随州“日暮苍山远”,刘方平“梦里君王近”,耿“返照入闾巷”,金昌绪“打起黄莺儿”,柳州“九扈鸣已晚”,香山“珠箔笼寒月”,义山“向晚意不”,致尧“罗幕生春寒”,以及刘采春《曲》等,皆天上之奇作,而悉屏而不登,何也?至七绝中遗漏尤多,如贺监之“少小离家”,太白之“旧苑荒台”、“李白乘舟”、“杨花落尽”,龙标《采莲曲》,少陵《赠花卿》等,指不胜屈。且既讥唐人绝句“人主人臣是亲家”、“今朝有酒今朝醉”等,当日如何下笔,後人如何竟传,而又选“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後生”,“三十年前此院游”,“妃子偷寻阿保汤”等作何也?《清平调》原非太白佳处,然神气飘逸自如,迥非中晚人所能摹袭。渔洋选中晚宫词,累累盈幅,而削此三章,舍天姿而取脂粉,又何也?王建《宫词百首》,雅正而有馀地者甚希,选至廿四首,犹嫌其滥。然建之《宫词》,意境不高,尚非苟作。至罗虬《比红儿诗》,王涣《惆怅词》,复意砌词,冗沓甚矣,重叠载入,又何也?
刘须溪、锺伯敬论诗,各有独造,各有偏见,皆非大著眼孔者。刘病迂酸,锺病幽异。刘头巾气,锺鬼怪气。
《辋川唱和》,须溪论王优於裴,渔洋论裴、王劲敌。吾以须溪之言为允。
渔洋谓“左司五绝,源出右丞,加以古澹”。愚按左司古澹清丽,诗源自出魏、晋,非出右丞,某年代不甚在右丞後。诗之古澹,本与右丞相似,非“加以古澹”也。古澹由气骨,岂由加增而得者耶!
王、孟、储、韦、柳五家相似。予尝抄陶诗,而以五家五言古诗附之,类聚之义也。然五家亦自有高下,盖王实体兼众妙,孟、韦七古歌行,似未留意耳。若孟、韦并衡,断虽轩轾。储诗朴而未厚,柳诗淡而未腴,当出孟、韦下。
盛唐中,常徵君、王龙标、刘虚五言古诗,亦有一段清趣古音,盖陶之支派出。陶之衣被远矣。
●卷二
昌黎诗有斗胜之意,东坡诗有游戏之意,皆非古音,而昌黎古於东坡者,昌黎读书精于东坡故也。第斗胜之意迫,游戏之意,故诗人觉昌黎诗不如东坡之妙。
汉、魏诗似赋,晋诗似《道德论》,宋、齐以下似四六骈体,唐诗则词赋骈体兼之,宋诗似策论,南宋人诗似语录,元诗似词,明诗似八股时文。风气所趋,虽天地亦因乎人,而况於文章之士哉!
陶公曰:“黄唐莫逮,慨独在予。”杜公曰:“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有此等襟抱,诗乃为千古之冠,然又非好作褒衣大裙语者所能仿佛也。文章之道,传真不传伪,亦观其平日胸次行止为何如耳。
诗之妙全以先天神运,不在後天迹象。如王龙标“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此诗前二句便全是笛声之神,不至“更吹羌笛”句矣。王摩诘“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咏雪之妙,全在上句“隔牖”五字,不言雪而全是雪声之神,不至“开门”句矣。太白“风吹柳花满店香”,起句便全是劝酒之神,不至“吴姬劝酒”句矣。卢纶“林暗草惊风”,起句便全是黑夜射虎之神,不至“将军夜引弓”句矣。大抵能诗者无不知此妙,低手遇题,乃写实迹,故极求清脱,而终欠浑成。
明人周致尧诗“卧听海潮吹地转,起看江月向人低”。曩极爱之,不知乃出孟襄阳“卧听海潮转,起视江月斜”,直剥全句,愈见原本之简而妙也。
赵渭南以“残星几点”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飞”,清思雅音,寻讽不竭。杜荀鹤以“风暖鸟声碎”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疏水国秋”,清艳入骨也。“风暖”二句,尤在“残星”二句下。
吾於六朝人,极服膺陶之古诗,鲍之乐府,盖接汉、魏之统,开有唐之派者止此。其馀非无能者,皆出二公下。
唐人除李青莲之外,五绝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绝第一,其王龙标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浓,龙标以浓浓而至淡,皆圣手也。
龙标“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禽吐谷浑。”曩只爱其雄健,不知其用意深至,殊不易测。盖讥主将於日昏之时,始出辕门,而前锋已夜战而禽大敌也。较中唐人“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二语,浑成多矣。粗中人阅之,直以为雄快之凯歌而已者,未尝於“日昏”、“夜战”、“半卷”、“生禽”等字,痛下两眼看也。
龙标《青楼曲》:“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驰道杨花满御沟,新妆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馀骑,夫婿朝回初拜侯”。予初不甚惬意,读之数周,抚几叹曰:“此《国风》之遗也。‘彼其之子,三百赤芾’,其此之谓欤?”客曰:“何以知之?”曰:“此诗二首,极写富贵景色,绝无贬词,而均从楼头小妇眼中看出,则一种佻达之状,跃跃纸上,而彼时奢淫之失,武事之轻,田猎之荒,爵赏之滥,无不一一从言外会得,直绝调也。”第二首起句云“驰道杨花满御沟”,此即“南山荟蔚”景象,写来恰极天然无迹。昌黎诗云“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便嚼破无全味矣。
龙标“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与晚唐人“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犹绕御帘飞”,似一副言语,而厚薄远近,大有殊观。惟深於古诗者,乃然吾言耳。
门人陆梦月欲学诗,请法於予。予手书少陵“细草微风岸”、“江上日多雨”二律示之曰:“此二篇近人以为佳诗耳,深观之,乃知少陵诗外有事在也。”“名岂文章著”,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本;“官应老病休”,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教。至“勋业频看镜”二语,命意高浑,一唱三叹,言外有神,既非词人描头画角者所能窥其奥秘,亦非胸无实蕴者抑郁感慨之粗词也。诗有何法?胸襟大一分,诗进一分耳。於诗求之,岂有入门之理哉!予故书此二诗,以昭作诗而求诸诗者之过。
子建不知爱君恋阙,报国奋身,诗必不能出七子之上。渊明不知洁身植行,安命乐天,诗必不能出六代之上。子美之於五伦,皆极肫挚动鬼神,不独一饭不忘君已也。《三百篇》以还,得此三家,人乃不敢以诗为小技。三家之中,人爱子建者希,盖古音之亡久矣。
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远,观其《答杨德祖书》,不以翰墨为勋绩,词赋为君子;《求通亲亲表》、《求自试表》,仁心劲气,都可想见。即《洛神》一赋,亦纯是爱君恋阙之词。其赋以朝京师还济洛川入手,以“潜处於太阴,寄心於君王”收场,情词亦至易矣。盖魏文性残刻而薄宗支,子建遭残谤而多哀惧,故形於诗者非一,而此亦其类也。首陈容色以表其才,次言信修以表其德,继以狐疑为忧,终以交结为愿,岂非诗人讽之常言哉!不解注此赋者何以阑入甄后一事,致使忠爱之苦心,诬为禽兽之恶行。千古奇冤,莫大於此。予久持此论,後见近人张君若需《题陈思王墓》诗云:“《白马》诗篇悲逐客,惊鸿词赋比湘君”,卓识鸿议,瞽论一空,极快事也。
子桓日夜欲杀其弟,而子建乃敢为《感甄赋》乎?甄死,子桓乃又以枕赐其弟乎?揆之情事,断无此理。义山则云:“宓妃留枕魏王才。”又曰:“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後漳河隔梦思。”又曰:“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又曰:“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又曰:“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文人轻薄,不顾事之有无,作此谰训,而又喋喋不已,真可痛恨;作诗者所当力戒也。
白傅诗“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又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如此作宫怨诗,真数十百言不得尽矣。然犹愈於“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盖白诗止是一“浅”字,“含情”二语,求深而得纤,几於不成言语。学诗者循此为诗,心源中无一条正路矣。
龙标《朝来曲》云:“日昃鸣珂动,花连绣户春。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看似细写娇丽之景,不知用意全在“日昃”二字,此所谓“俾昼作夜”者也。玩渠运意,何其浑然,岂中晚人所能窥见?
龙标《题僧房》云:“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相传以为高绝。不知此二语业已说破,且“异香”等字,究属子虚,未关清境。余只爱其上二句云:“棕榈花满院,苔藓入房。”谓可与“清晨入古寺”数语把臂入林耳。
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池塘生春草”句,自谓有神助,非吾语,良然。盖其一生,作得此等自在之句,殊甚稀耳。汤惠休云“谢诗如芙蓉出水”,彼安能尽然!“池塘生春草”句,则庶几矣。
“池塘生春草”句,叶石林以为“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释冷斋以为“古人意有所至,则见於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以为“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以为“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金源王若虚则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与鄙意暗同”。然则谢公此句,论之者凡六家,只王、李之见相似。愚旧论与张尚书暗合,王、李终不免以奇求之耳。若权文公谓‘池塘’二句,讽深重,以池塘潴溉之地而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配,一鸣则一候,今曰‘变鸣禽’者,时候变也。穿凿太甚,亦不足辩矣。
又黄陶云:“‘池塘生春草’,单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乃其根也。‘褰开暂窥临’下,历言所见之景,至於池塘草生,则卧疴前所未见者,其时节流换可知矣。此等处皆浅浅易晓,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识读书者何以必就句中求之也”。陶此解,与田氏承君之意近似而不同,盖专赏其章法也。然此等章法,真浅浅易晓,无足为贵,谢客自矜神到,断不在此。
老杜《北征》诗:“见耶背面啼。”王若虚谓“‘耶’当为‘即’字之误。盖以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此说亦太滞矣。“耶”固方言,然《北征》中间叙述家庭琐屑,如“呕泄卧数日”,“瘦妻面复光”,“问事竞挽鬓”等句,何尝援据经典,而独疑“耶”字之破体也!且“见耶背面啼”,正小儿久别情景,换一“即”字,情事全然缪戾,不止於晦闷而已。甚矣古人之作不可妄易一字也!如《哀江头》诗:“一笑正坠双飞翼。”或改作“箭”字。不如“箭”字已括入上句“仰射”二字中,此句“一笑”二字,别含情绪也。深浅曲直,奚啻天渊,可妄动笔耶!
陆生仲雪喜为诗,弱冠得四五卷,皆清光满纸。予走笔为诗话十则以遗之,曰:诗有三境,学诗亦有三境。先取清通,次宜警炼,终尚自然,诗之三境也。先爱敏捷,次必艰苦,终归大,学诗之三境也。夫炼意、炼气、炼格、炼词,皆炼也。近人专以炼字为诗,既求小巧,必入魔障。而一味高言者,未讲磨炼,遽希自然,彼诩神来,吾嫌手滑耳。○诗第一法,不苟作而已。名家集中,无题、遣兴诸作,不可枚举。然明玉佩,实喻夫君臣;燕雀桑麻,仍自抒其蕴蓄。盖脂粉亵,究非正始之音;乡里琐言,何与风人之诣?此而不辨,触处迷涂。○诗理,性情者也。理尚清真,词须本色。若金闺之彦,结念山林;蓬户之儒,侈言经济,情词伪妄,夫何取焉?然循分无讥,而择言贵雅。使身拖紫绶,但夸阀阅高华;影对青灯,频诉饥寒憔悴,志不广大,君子亦笑之矣。况无屈壮盛之岁,诵圣贤之书,以悲凉则非时,以怨尤则非理,而乃郁伊善感,傺无聊,揆之进德养福之方,殆均无当欤?斯义也,在读书则为变化气质之良箴,在谭诗亦为陶冶性灵之妙法,非参俗谛,非惑衤几祥。仆即恨人,业已悔其少作;士果有志,均宜宏此远谟。○尚性情者无实腹,崇学问者乏灵心,论甘忌辛,诗教弥以不振;必当和为一味,乃非离之两伤。○陈勾山先生云:“学诗宜先学七古。”仆云:“七古之後,即当继学五律。”盖七古词澜笔阵,排宕纵横,枵腹短才,万难施手,故宜从事於此,以觇学力。五律章法变化,对仗精工,结构之严,一字不苟,复宜从事於此,以定准绳。此即“可与道”、“可与立”之义例也。二体既工,诗思过半。至七律尤健于五律,五古尤高於七古,非具真气大力者,往往难之。精义行权,深造之士,勉焉可也。○七言绝句,易作难精,盛唐之兴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议论,涂有远近,皆可循行。然必有弦外之言,乃得环中之妙。利其短篇,轻遽命笔,名手亦将颠蹶,初学愈腾笑声。五言绝句,古隽尤难;搦管半生,望之生畏。○长篇波澜,贵层叠尤贵陡变,贵陡变尤贵自在,总须能见其大,不得琐屑铺陈。短篇却要有千岩万壑之势。此古风之大略也。乐府字面节拍,全异古风,须俟讽诵既多,沛然心口,始可偶一为之。不然神韵音节,龃龉安排,初则短长任我,必来凫胫鹤颈之嫌;继则面目摹人,亦有优孟衣冠之诮。○杜云“语不惊人死不休”,陆云“诗到无人爱处工”,执彼非此,皆成胶柱之瑟。盖少陵自言往境,故其下接云“老去诗篇浑漫与”;放翁自叙成家,故他处复云“翦裁妙处非刀尺”。汇而观之,壮年都宜刻炼,老成乃得浑然。盖兵贵拙速,不贵巧迟,作诗一道,正与相反。○古之传者,五字播其芳声;今之作者,千篇侪於废纸。苦境不过,甘处不来,即苦即甘,乃属悬解。此中妙境,难为人言。但取多多以为观美,一寸灵台,究何乐哉!○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後为之。沧浪云:“和韵最害人诗。”此虽元、白、皮、陆诸公为之,然皆为人强作之一端也。而意兴既到,惟所乐为者,却又宜全力与俱。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覆勘问。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
刘梦得自称其《平淮西》诗云:“城中喔喔晨鸡鸣,城头鼓角声和平”,为尽李之美。魏泰云:“吾不知此为何等语。”贾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泰云:“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香山赏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数句,泰云:“皆常语也。”泰之独得悬解,不依傍前辈如此。然介甫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此与俗子谜何异,而泰以为佳句何哉?中有私好,见地遂卑。故无论作诗说诗,皆以打扫心地为本。
“含风”二语,叶石林亦称之,谓与“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同妙。不知“细数落花”二语,稍近自然,非“鸭绿”、“鹅黄”帮贴字面生活也。荆公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人以为善使事,实并不成字句。“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人皆以为名语,吾老死不能解也。
杨大年诗“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欧阳文忠赏之。愚谓此亦玉溪生“杀风景”之一也。
李华《吊古战场文》云:“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偋偋心目,寤寐见之。”六语委曲深痛,文家真境,万不可移减一字者。魏泰则云:“陈陶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愈工於前。”此以繁简为工拙者也。陈诗诚紧悚,然岂能谓李文之不逮哉!文章各有境界,宜繁而繁,宜简而简,乃各得之。推简者为工,则减字法成不刊典,而文章之妙晦而不出矣。王右丞“黄云断春色”,郎士元“春色临关尽,黄云出塞多”,一语化作两语,何害为佳!必谓王系盛唐,能以简胜,此矮人之观也。然李西涯犹谓“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不如“千崖秋气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如“春入烧痕青”,则为简字诀所误者亦多矣。
魏泰云:“杨察谪信州,送者十二人,察於饯筵作诗以谢,用十二故事。如‘位如星占野,人似月分卿。极醉巫峰倒,联吟ㄍ管清’。用事皆恰好。”此泰游戏之笔耶?抑真以之论诗耶?游戏则不足书,论诗则止可以糊村中酒店壁耳。人往往喜此等为新切,又察与泰之唾馀也。
魏泰云:“《六一诗话》称谢伯初之‘园林换叶梅初熟’,不如‘庭草无人随意绿’也;‘池馆无人燕学飞’,不如‘空梁落燕泥’也。”予殊不谓然。王胄、薛道衡诗句,诚天然风韵矣。然宋人诗深秀如“园林”二语者,又何少也!必取佳诗而排挤之,则王、薛二佳句,又能如“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否耶!此皆於无议论中寻议论之弊也。魏泰遂谓“伯初句意凡近,不如王、薛之峻洁可喜”。阿佞之谈,识者笑之。
张文昌《没蕃故人》诗云:“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语平澹而意沈痛,可与李华“其存其没”数语并驾。陈陶“无定河边”二语,紧於李、张而味似少减。此等处难于言说,悟得自悟。魏泰谓“韦左司古诗胜律诗”,此语殊妄。韦五律之清妙,都不让五古。七律如“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假使陶元亮执笔为七律,又何以过此!
老杜诗法,得其全者无一人,若得其一节以名世者,亦有之矣。唐之义山,宋之山谷皆是也。王若虚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於少陵初无关涉。”夫谓鲁直学杜未熟可,谓其与杜了无关涉不可。若虚深诋山谷,历数其“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等句,是皆深中其病。然其佳诗亦多,何不一表章之也?甚至谓“荆公‘两山排闼送青来’,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青州从事斩关来’,便令人骇愕。”等一怪谲字句,而山谷独遭唾斥矣。盖山谷在北宋自成一家,褒贬皆所不免。至江西君子尊为诗派初祖,则将独据坛坫,为一代之主诗,宜乎人滋不服,而其诗遂为集矢之地也。
王若虚:“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惟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此真笃论。又曰:“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颈联、颔联,初无此说,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破颈联、颔联之说可也,谓论事状景必四句,亦平衍无笔力之作也。持论最难。
退之《雪》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诚不佳。然欧阳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为胜,亦琐细而无味也。王若虚谓“二公之评实当”。李西涯又谓其“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为意象超脱,到人不到处。此亦如菖蒲菹之各有嗜好欤!
门人苏养吾问:“雪诗何语为佳?”予曰:“王右丞‘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语最浑然;老杜‘暗度南楼月,寒生北渚云’次之;他如‘独钓寒江雪’,‘门封寒流雪满山’,‘童子开门雪满松’,亦善於语言者。”苏生笑曰:“独遗陶诗‘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何也?”予曰:“此二语亦六朝人吐属耳,非陶公造极之言,故不喜称说。然六朝人‘山明望松雪’,‘山寒微有雪’二语,高秀不群,唐人仓卒未易到也。”苏生曰:“‘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诚俗格,若欧公、坡公、荆公禁体尖叉诗,亦善出奇者乎?”予笑而不答。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至於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斯其所以光掩前人,後来无继”。欧公云:“甫之於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王若虚曰:“欧公、荆公之言相反。荆公之言,天下之言也。”愚按前贤抑扬李、杜,议论不同,累幅难尽,欧公、荆公特其一端耳。要之论李、杜不当论优劣也。尊杜抑李,已非解人;尊李抑杜,尤乖风教。自昌黎不能不并尊李、杜,而永叔、介甫欲作翻案,殆亦不自量邪?後此纷纷,益无足计。
山谷诗如“不可一日无此君”,“我醉欲眠君且去”,特偶及之,魏泰遂谓其作诗好用南朝人语。其诗静细雄深皆有之,如“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此岂局促一隅者所能道?泰题其集云:“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何其苛而不察也!
山谷不喜集句,笑为百家衣。然於寿圣院快轩则集句咏之,何也?大抵文人多自蹈其所讥者,不独诗为然矣。
陈履常谓“东坡以诗为词”,赵闲闲、王从之辈均以为不然,称其词“起衰振靡,当为古今第一”。愚谓王、赵之徒,推奉太过也。何则?以诗为词,犹之以文为诗也。韩昌黎、苏眉山皆以文为诗,故诗笔健崛骏爽,而终非本色;以诗为词,则其功过亦若是已矣。虽然,天下犹有以诗为文、以词为诗者:以诗为文,六朝俪偶之文是也;以词为诗,晚唐、元人之诗是也。知以诗为文、以词为诗之失,则知矫之者之为健笔矣,而所失究在於不如其分也。夫太白以古为律,律不工而超出等伦;温、李以律为古,古即工而半无真气。持此为例,则东坡之诗词,未能独占古今,而亦埽除凡近者欤!
“辞达而已矣”,千古文章之大法也。东坡尝拈此示人,然以东坡诗文观之,其所谓达,第取气之滔滔流行,能畅其意而已。孔子之所谓达,不止如是也。盖达者,理义心术,人事物状,深微难见,而辞能阐之,斯谓之达,达则天地万物之性情可见矣。此岂易易事,而徒以滔滔流行之气当之乎?以其细者论之,“杨柳依依”,能达杨柳之性情者也;“蒹葭苍苍”能达蒹葭之性情者也。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托出豪素,百世之下,如在目前,此达之妙也。《三百篇》以後之诗,到此境者,陶乎?杜乎?坡未尽逮也。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古诗也,上也。“珠帘暮卷西山雨”,律之古也,次也。“桃花乱落如红雨”,“梨花一枝春带雨”,词之诗也,下也。
韦左司“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范德机“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王贻上“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巧朴之分也,而时代之远近寓焉矣。
王若虚谓“乐天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断吟须,悲鸣口吻者所能至”。甚矣若虚之识理易盈也!乐天惟乐府曲中人心,历劫不朽。谓其他诗皆随物赋形,侔於元气,是老杜所不能篇篇尽然者,乐天能之乎?至长韵大篇,句句顺惬,此惟村学小生,初摹诗法,乃不能之耳,岂绝技哉!夫乐天长篇之病,正坐语语顺惬,无一笔作逆势,以致平衍寡情,岂可转目为擅长之地也!且世人作诗,将尽拈断吟须,悲鸣口吻者耶?何其见一充满顺者,遂惊喜不遗馀地至此!
若虚雅服郑厚评诗,荆公、苏、黄,曾不比数,独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为造化中一妙”。此亦误也。荆公诗本不足与苏、黄匹,苏、黄与乐天、东野互有得失,何必以白、孟抹苏、黄也。至谓白如“春莺”,孟如“秋”,又不免低视二家而不能尽其美。盖白如平湖春涨,孟如峭石秋晴,庶几近之耳。且若虚尝推东坡为“文中之龙”,谓其“理妙万物,气吞九州”,今又取“春莺”、“秋”而极赞之,转以“龙”为不足比数,何哉?
王若虚谓“古之诗人,词达理顺,未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便是不及古人处”。然老杜不尝云“为人兴僻耽佳句”,“佳句法如何”乎?“未有以句法绳人者”,亦矫枉过正之论也。大抵句法非诗之全体,亦不可废,即若虚所谓“词达理顺”者,不研句法,又何以能之!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品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王若虚云:“坡公决无是论。”允矣。然若虚所引坡评谷诗“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多食亦动风发气”者,予亦未之敢信也。予尝谓鲁直诗,如塞马未驯,高蹄峻耳,迥立生风,而乘之不能曲折随意,与蝤蛑、江瑶柱何涉哉!鲁直诗如其字,自以气骨胜,非以格韵胜者。坡两评皆不的,乌可疑其一、信其一也?又按东坡尝论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用,然不为无补於世”。“不用”而“不为无补”,此论最的,若虚何不引之?若虚又谓“老杜诗如典谟,东坡诗如《孟子》,鲁直诗如《法言》”,亦非的语。老杜虽浑厚,与典谟终不似。其仁心为质,反覆痛快,谓其或似《孟子》可也。东坡诗或似《庄子》;鲁直诗或似《韩非子》,《法言》何足道!若虚谓其似《法言》,鄙其无一句真诗耳,过矣!
●卷三
危太朴初以文学徵起,士君子皆想望丰采,或问於虞道园曰:“太朴事业当何如?”答曰:“太朴入京之後,其辞多夸,事业非所知也。必求其人,其余阙乎?吾於其文字见之。”道园之知人如此。然道园作《范德机诗序》云:“中州人士谓清江范德机、浦城杨仲弘、豫章揭曼硕及予诗为四家,且以‘唐临晋帖’喻范,‘百战健儿’喻杨,‘三日新妇’喻揭,而予为‘汉庭老吏’。”揭闻此序,大不悦,遂往临川访道园,言及此事。道园曰:“非吾之言,乃中州人士之言,且亦天下之通论也。”揭弗然即席辞别。後寄以诗云:“奎章分署隔窗纱,学士诗成每自夸。”为道园发也。然则所谓“其辞多夸”者,非独太朴为然,道园实自犯之。大抵文人相轻,自昔有然,以此招谤取祸者,不可枚举,况求事业耶!如虞、揭之相得,末路犹致此,文士结习,良不易除,可以戒矣!
人以“杏花城郭青旗雨,燕子楼台玉笛风”,“翡翠飞来春雨歇,麝香眠处落花多”,“万点愁心飞絮影,五更残梦卖花声”,为元诗之佳者,而元诗信不足重矣。不知“霜气隔篷才数尺,斗杓插地已三更”,“天连阁道晨辇,星散周庐夜属橐”,“松杉绕屋清宵响,雷雨悬白昼阴”,亦元诗也。道园、与砺,可以晚唐概之乎?人若常常{研手}摩《学古录》,可安步而入老杜之门矣。与砺诸体清苍,长律亦杜之正传,羽翼道园,颇无愧色。
今人喜读《雁门集》,然才极清发,而骨不坚重,尚非吴渊颖敌手,况道园哉!道园寄诗云:“玉堂萧爽地,思尔佩珊珊。”嗟赏其才调,而下语有分寸如此。
赵、虞并称,赵音节纯似唐人,而无真气,殊不耐咀味。“故国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竟朝周”,自言之,自蹈之,气焉得激昂哉!
“文章不如仲氏好,叔氏最少今亦老。五郎十岁未知学,嗟我何为长远道?诸儿读书俱不多,又不力耕知奈何”。此等笔力,元一代惟道园能之,大家本色本领在此。吴渊颖研炼老重,而能密不能疏,能华不能朴,以此逊道园矣。
道园以质直之气,行於争尚绮靡之时,故能矫然独出。其诗绝句不如律诗,律诗不如古体,盖质直者与古体为近也。四言诗亦雅而质,未能追踪曹氏父子,要不染潘、陆习气,信乎其为一代之雄也。七律如“三日新春三日雪,一分深雪一分春”,“气似酒酣双国士,情如花拥万天姝”,气粗笔纵,颇非雅音,然类此者亦然矣。
道园诗乍观无可喜,细读之,气苍格迥,真不可及。其妙总由一“质”字生出。“质”字之妙,胚胎於汉人,涵泳於老杜,师法最的。故其长篇铺放处,虽时仿东坡,而不似东坡之疏快无馀地,老劲斩绝,又似山谷,而黄安排用人力,虞质直近天机,等级亦易明耳。
余於宋诗取梅圣俞之澹,於元诗取虞伯生之质,以为风雅遗意。
伯生诗“岁熟无忧食,秋清不碍眠”,“水花看晚净,风叶识天寒”,大似梅圣俞。盖质朴者亦能为澹泊之音也。
伯生诗“诗似仙成随世换,学如春到只心知”,似南宋人体矣。然胸无实得者,万难下此语也。
今人诗无一句不求伟丽峭隽,而怒张之气,侧媚之态,令人不可向迩,此中不足而饰其外之过也。道园诗未尝废气势词采,而了无致饰悦人之意,最为今人上药,惜肯学其诗者希耳。夫道园之在元,犹遗山之在金,皆大宗也。而後人学遗山者多,学道园者少,岂以其精神浑质,藏而不露故耶?然用此知道园高於遗山矣。
元人争尚工丽,然亦有质朴与道园相近者,岑安卿静能是也。略录其数首於此:“田园日芜秽,衰迈不自治。童仆肆疏嫩,子孙习娱嬉。良苗杂稂莠,瓜瓞缠蒺藜。草深狐兔聚,水积蛙蚓滋。念兹每独往,邈焉起遐思。世事亦如此,重令我心悲。”“石燕拂云杪,河鱼落檐前。天公半月雨,下土舒忧煎。槁壤蚓发唱,素壁蜗流涎。禾蔬郁佳秀,乐彼园与田。既无沟壑虞,体受期归全。插架有遗轴,足以消馀年。”“群耕斥卤地,此计诚于疏。种瓜春夏交,幸不致荒芜。青丸熟秋实,涨水为漂如。天灾世难测,讵敢尤耘锄!农家刈粳稻,我乃忧空虚。远思韦苏州,不如坐观书。”“雨下山云黑,雨收山月明。凉风蚊蚋散,活水蚓蛙鸣。露顶中庭坐,披衣曲砌行。遥怜荷戈士,触势入占城。”“越客半年住,闽溪千里流。山高不碍梦,日暮易为愁。兄弟终相忆,乡闾非所忧。何当先陇侧,同理钓鱼舟。”“梅花落尽五更雨,清晓卷帘庭草新。身世百年吾独老,乾坤一气物皆春。床头酒熟堪留客,梦後诗成觉有神。更欲东皋共舒啸,醉来随意脱乌巾。”“东山景物吾州稀,莲宫璀粲浮春晖。过湖人骑白雪马,待客僧立青苔矶。花边举杯酒一斗,石上解衣松十围。最爱东冈老禅伯,夜窗为我谈玄机”。静能隐居乐道,人品甚高,故其诗质而无饰如此,虽未逮道园之浑健,亦元人之特立者。静能又有句云:“为言立仗马,何似忘机鸥?”抗志不出之故,观此而明,其时势亦可知矣。
明季黄陶先生,道德忠节,一代传人。古文如《诸葛公论》、《卫青论》、《范增论》、《夏侯玄论》、《科举论》,卓然鸿篇,几可争胜熙甫。制义与陈卧子齐名,诗名则不逮卧子。然其诗骨坚直,气象深博,王、李、锺、谭馀习,湔除殆尽,卧子未能踞其上也。《和陶诗》数十首,虽与陶不似,而胎源实在两晋。七古五律,具体少陵,不掩本质。曩读《明史》本传,慕其为人,观其集亦爱不释手,谨录数诗於此,以志向往。《咏史》云:“汜水据帝图,功高意已怠。患此争功人,而难尽菹醢。草草叔孙生,弥缝杂鄙猥。遂令鞅斯毒,流漫互平载。汉在井田亡,汉亡族诛在。卓哉鲁两生,抱经窜山海。”“季子过洛阳,买臣还会稽。当时路人心,尽是嫂与妻。势利散淳源,阴谋生祸梯。达心亮先见,寡识至今迷。上蔡犬可牵,牵之若龙骊。华亭鹤可听,听之若天鸡。”“高冈至神凤,此迹旷千年。明穆岂不合,要非彼所贤。伯鸾初处室,耕织咏遗篇。容裔来上京,逍遥观八埏。道消谢尼父,心结求鲁连。避地固知几,赁舂亦中权。《五噫》满天地,散入皋亭烟。”《野人叹》云:“野人叹息王师劳,秦贼楚贼如猬毛。攻城掠野官吏死,大江以北民嗷嗷。昨闻死贼劫财货,分与官军作贿赂。乱斫民头挂高树,黎明视贼贼已去。”“野人叹息年岁恶,池中掘井井底涸。飞蝗引子来蔽天,辛苦将身事田作。朝廷加派时时有,哭诉官司但摇手。归逢吏胥狭路边,软裘快马行索钱。”“野人叹息朝无人,朝中朋党如鱼鳞。十官召对九官默,箧中腰下皆黄银。不知何人理阴阳,频年日食四海荒。我欲上书诋朝士,又恐人呼妄男子。”“野人叹息江南苦,游手奸民勇虎。跳向湖心作群盗,公然持兵劫官府。四海已有微风摇,鼎鱼幕燕防焚烧。城中富儿不忧恤,村童名倡留上客。”《谒于忠肃公祠堂》云:“澶渊非祸宋,代邸本安刘。力竭山河在,功成骨肉忧。草衔冤血碧,江挟怒潮流。雪涕荒祠下,乾坤正可愁。”《过广信闻铅山寇警》云:“十年关陕乱,江表不闻兵。税急农臣苦,年荒米贼生。斧柯谁在手,牛犊漫多惊。失涕苍生内,何时见太平?”《舟夜》云:“大风摇独夜,远梦断孤舟。不尽江涛涌,分明此际愁。长身艰负米,柔翰想封侯。掩尽穷途涕,无端更一流。”结志刚凝,感时悱恻,风人正轨,于是乎在。言者心声,不可以伪为也。其诗有云:“吾观道与文,不啻分主客。永言思无邪,性情有真宅。”信乎得诗之本原者矣。
明诗不可以轻心抑之也。明开基诗,吾深畏一人焉,曰刘诚意;明遗民诗,吾深畏一人焉,曰顾亭林。诚意之诗苍深,亭林之诗坚实,皆非以诗为诗者,而其诗境直黄河、太华之高阔也。首尾两家,谁与抗手?抑明诗者,盍自较其所作乎!
吾学诗数十年,近始悟诗境全贵“质实”二字,盖诗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质实为贵,则文济以文,文胜则靡矣。吾取虞道园之诗者,以其质也;取顾亭林之诗者,以其实也。亭林作诗,不如道园之富,然字字皆实,此“修辞立城”之旨也。竹垞、归愚选明诗,皆及亭林,皆未尝尊为诗家高境,盖二公学诗见地,犹为文采所囿耳。
或言诗贵质实,近於腐木湿鼓之音,不知此乃南宋之质实,而非汉、魏之质实也。南宋以语录议论为诗,故质实而多俚词;汉、魏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馀味。分辨不精,概以质实为病,则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皆诗道之外心,有识者之所笑也。
凡悦人者,未有不欺人者也。末世诗人,求悦人而不耻,每欺人而不顾。若事事以质实为的,则人事治矣;若人人之诗以质实为的,则人心治而人事亦渐可治矣。诗所以厚风俗者此也。隋李谔曰:“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文笔日烦,其政日乱。”此皆不质实之过。质则不悦人,实则不欺人,以此二字衡之,而天下诗集之可焚者亦众矣。
颜、谢诗并称,谢诗更优於颜。然谢则叛臣也。颜生平不喜见要人,似有见地,然荀赤松讥其外示寡求,内怀奔竞,干禄祈进,不知极已。文人无行,何足恃哉!至如张华附后助逆,矫杀汝南王亮、楚王玮;贾后欲擅废太子,潘岳为之作书草;陆机始附逆颖,建春门之战,俨然与帝相距;以《春秋》之法律之,皆贼臣也,岂独文人无行而已!沈约力赞梁武之篡,及居齐王於巴陵,又力赞杀之,忍心至此,贼臣之尤也。范云与沈约同谋,沈期、宋之问党附逆后,与潘岳无异。数人皆博学高才,词苑之领袖,顾得罪君父如此,岂得以其能为诗而贷之哉!故予欲世人选诗读诗者,如曹操、阮籍、陆机、潘岳、谢灵运、沈约、范云、陈子昂、宋之问、沈期诸乱臣逆党之诗,一概不选不读,以端初学之趋向,而立诗教之纲维。盖人品小疵,宜宽而不论,此诸人非小疵也。孟子曰:“《诗》亡然後《春秋》作。”若论诗不讲《春秋》之法,是诗与《春秋》相戾,诗之罪人矣!可乎哉?
王若虚曰:“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後也。近岁诸公,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又曰:“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此二则意议笃至,可为好持高论者之戒,学诗者不可不书置座隅。
学古文者,由欧、苏入而柳而韩则几矣,由韩而《左》、《国》、《史》、《汉》则成矣。此由浅入深,由疏畅而结啬之渐也。学诗亦然。初学由七古人,七古由苏、韩入,发轫之地,取其充畅阔远,不局才气。既至是则必以陶、韦、王、孟约之,一切俗想俗格,扫除殆尽,乃入门庭。而终以子美为堂奥归宿,方与《风》、《骚》、汉、魏有息息相通处。虽予一家私言,然较之小巧旁门与持高论而躐等者,似不可同日语,择言之君子,或有取焉。
一唱三叹,由於千锤百炼。今人都以平澹为易易,知其未吃甘苦来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鸣”,其难有十倍於“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者。到此境界,乃自领之,略早一步,则成口头语,而非诗矣。
苏、李《录别》,《古诗十九首》,皆圣於诗者也。然或篇章寂寥,或姓名沈晦,推尊虽允,未厌人心。两汉以後,必求诗圣,得四人焉:子建如文、武,文质中;陶公如夷、惠,独开风教;太白如伊、吕,气举一世;子美如周、孔,统括千秋。此论本於古人,而不尽本於古人,书之以俟识者。
香山与元九诗极多,“永寿寺中语”一首,如作家书,如对客面语,变汉、魏之面貌而得其神理,实不可以浅易目之者,与《寒食野望吟》,皆白诗之绝调也。乐府以外,此为称首矣。
白傅五律,有与少陵相似者,有与王、孟相似者,有与义山相似者。反覆按之,则别具流利之机,究与诸公似而不似。李西涯自命具耳,或择白诗之僻者,偶诵其一,便知为《长庆集》。此神明过人,後学不敢望。
东坡谓白诗晚年极高妙。或问之,曰:“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余按此二语残平浅,非白诗之妙者,不解东坡何以赏之?至如“不知皇甫七,池上兴可如”,“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无奈娇痴三岁女,绕腰啼哭觅银鱼”,弥浅而俚矣。学之必成村巷盲词,不可不慎。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此南北曲中猥亵语耳,词家不肯道此,而况诗哉!然元之诗品,又不逮白,而《连昌宫词》收场用意,实胜《长恨歌》。艳《长恨》而亚《连昌》,不知诗之体统者也。“寂寞古行宫”二十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馀字,尤为妙境。“诗品至微之,犹非浪得名也”。以二诗并称,非知诗者。
诗最争意格。词气富健矣,格不清高,可作而不可示人;格调清高矣,意不精深,可示人而不可传远。有以论意格为腐谈者,中其所短故耶?
微之诗云:“潘岳悼亡犹费词。”安仁《悼亡》诗诚不高洁,然未至如微之之陋也。“自嫁黔娄百事乖”,元九岂黔娄哉!“也曾因梦送钱财”,直可配村笛山歌耳。至《莺莺》、《离思》、《白衣裳》诸作,後生习之,败行丧身。诗将为人之仇,率天下之人而祸诗者,微之此类诗是也。
《岁寒堂诗话》论张文昌律诗不如刘梦得、杜牧之、李义山。文昌七律或嫌平易,五律清妙处不亚王、孟,乃愧梦得、牧之、义山哉!其《夜到渔家》、《宿临江驿》二律,与刘文房《馀干旅舍》一作,用韵同,风韵亦同,皆绝唱也。
文昌“药看辰日合,茶到卯时煎”,“草长晴来地,飞晚後天”,绝似乐天。大抵中唐人气味往往相近。然乐天胜微之,文昌胜仲初,名虽相埒,又当细求其分别与优劣处,乃非无星秤耳。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绝,七绝之绝境,盛唐诸钜手到此者亦罕,不独乐府古澹,足与盛唐争衡也。王新城、沈长洲数唐人七绝擅长者各四章,独遗此作。沈於郑谷之“扬之江头”亦盛称之,而不及此,此犹以声调论诗也。
杨仲弘论七言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沈确士谓“盛唐人多与此合”。此皆臆说也。绝句四语耳,自当一气直下,兜裹完密。三句为主,四句发之,岂首二句便成无用邪?此徒爱晚唐小巧议论,止在末二句动人,而於盛唐大家元气浑沦之作,未曾究心,始有此等曲说。确士转韵“盛唐多与此合”,既不识盛唐,而七绝之体,亦将由此而破矣。
“寒林烟重暝栖鸦,远寺疏钟送落霞。无恨岭云遮不断,数声和月到山家。”此宋贼刘豫诗也。清光鉴人,诗竟不可以定人品耶!元遗山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是说殊可警世。
杨椒山大节卓然,诗特附人以传耳。然相其格律字句,亦非无意於此事者。如《送王大宗伯考绩》云:“北斗光芒临紫极,东风行色动江干。春归吴苑晴花合,天入燕云晓旆寒。礼乐百年开万国,星辰八座拥千官。彤庭旧识尚书履,天下苍生赖谢安。”此律与李于鳞何异!佳句若“野树含烟迷寺迥,晴山披雪倚云明”,“寒欺草榻凉如洗,风卷星河动欲流”,“寒雁不堪云暝夕,秋风况是叶飞初”,风格不在後七子後。
刘梦得《生师讲堂》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张籍《秋山》云:“秋山无云可无风。”朱新仲云:“两‘可’字义不同,皆新而不怪。”此宋人讲字法之魔障也。放翁“山可一窗青”,亦此类耶!
周伯弓辑《三体诗》,局小识短不足言。方虚谷作序,既不满之矣,而所辑《瀛奎律髓》,割裂门类,其可笑更甚於伯弓也。近高江村续辑《三体诗》,效尤无谓。此如元遗山《鼓吹》,多收晚唐,以为入格,亦非善本。而瞿宗吉又欲续之,瞿书不成,而明末人又有《鼓吹新编》之选。顾茂伦选《唐诗英华》,亦专收七律。好著述而少识力,又何为乎!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运意不同,各有境地,何可轩轾!瞿宗吉曰:“太白忧君之念,远过乡关之思,善占地步,可谓‘十倍曹丕’。”此头巾气,又隔壁听也。
龙仁夫《题琵琶亭》云:“老大娥负所天,忍将离恨寄哀弦。江心正好观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议论极正,然忘却此妇本是歌妓出身,直腐谈耳。白香山《昭君咏》曰:“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评者谓其旧主,过前人远甚。然既已失身於匈奴,即眷念旧君,何足贵哉!此皆好为中正之论,而不揆其出处本末者也。
退之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山”,“王侯将相念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高心劲气,千古无两,诗者心声,信不诬也。同时惟东野之古骨,可以相亚,故终身推放不遗馀力。虽柳子厚之诗,尚不引为知己,况乐天、梦得耶!
赵子昂对元世祖诗:“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哀哉若人,乃至於此!其《岳王墓》诗:“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之君,子昂何人?而忍下此笔也!诗虽工亦不足述矣。後人题子昂画者,率寓刺讥,而诗品亦有高下,不可一例以为工也。如虞胜伯《题子昂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沈启南《题子昂画马》云:“隅目晶莹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蕃人买去骑。”史明古《题子昂画兰》云:“国香零落佩纟襄空,芳草青青合故宫。谁道有人和泪写,根无地怨东风。”方良右《题子昂竹枝》云:“中原日暮龙旗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僧某《题子昂书渊明归去来辞後》云:“典午山河半已墟,褰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数诗中惟虞君、史君有忠厚之意,馀悉隽而伤于刻矣。沈启南诗尤欠老成,不类名宿语。
凡作讥讽诗,尤要蕴藉;发露尖颖,皆非诗人敦厚之教。如元人《博浪沙》云:“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民间铁未销?”《陈桥驿》云:“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皆机警有馀,深厚不足。予独爱袁凯《苏李泣别图》云:“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斧钺寓於缠绵,极耐寻讽,高出《白燕》诗百倍。
义山讥汉武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意无关系,聪明语耳。许丁卯则云:“闻有三山未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隽不伤雅,又足唤醒痴愚。《始皇墓》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亦森竦而无发露痕也。
文山致命,後人名咏甚多。独吾郡君实丞相凭吊鲜佳者,惟元人林景熙一律云:“紫宸黄阁共龙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祀更无前”。第五句无深蕴,落句亦落套。然词气勃发,足为大忠生色,後无继起得名者矣。
对偶上下相称最难。戴石屏以“尘世梦中梦”,对“夕阳山外山”固不佳,即“春水渡旁渡”,犹未尽致也。然此等终不需费力求之,虽得一名联,又何足以尽诗妙哉!“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此数公之於律体,如大匠运斤成风,如骏马直下千丈,何曾似石屏等之琐琐刻画哉!此诗体高下大小之判,入门者不可不审。
刘改之《送王简卿》诗云:“世事看来忙不得,百年到手是功名。”此村夫子语耳。辛稼轩目为“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乃宋人习气,以粗俗直率为盘硬排者也。
东坡诗云:“是处青山可埋骨。”放翁诗云:“青山是处可埋骨。”子美诗云:“行人弓剑各在腰。”献吉诗云:“弓箭行人各在腰。”改者几乎文理不顺,吾不知袭之何意,改之又何意也?
张光弼《歌风台》诗起句:“世间快意宁有此,亭长归来作天子。”凤洲《长平坑》起句:“世间怪事宁有此,四十万人同日死。”张诗奇特以创调耳,凤洲袭来,虽崛聿而乏风采矣。大抵文章贵独造也。
前谓刺讥诗贵含蓄,论异代事犹当如此。臣子於其本朝,直可绝口不作诗耳。张祜虢国夫人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骊山》诗:“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唐人多犯此恶习。商隐爱学杜诗,杜诗中岂有此等猖獗处!或以祜此诗编入杜集中,亦不识黑白者。
杨廉夫诗“一双孔雀行瑶圃,十二飞鸿上锦筝”,“别院三千红芍药,洞房七十紫鸳鸯”,“公子银瓶分汗酒,佳人金胜剪春花”。又以杨妃袜为诗题,鞋杯为词题,江南坛坫,蒸染殆遍,洵诗之妖也。然张士诚尽致吴中名士,独廉夫不可。闻其来吴,使要於路,不得已乃一至宾贤馆。士诚饮以元主所赐御酒,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遂不强留。此诗殊有一往不可屈之气,廉夫一生名节,藉之以传,拈此为集中压卷。其纤佻冶者,可略之而不必苛绳矣。
杨廉夫《题刘阮》诗云:“两婿原非薄幸郎,仙姬已识姓名香。问渠何事归来早,白首糟糠不下堂。”事本谲幻,何须作此庄语!岂矫其平日纤佻冶之失,而施之於无用之地乎?藉以喻其不事明祖之意耳。此诗作如此看,则意味深长矣。
●卷四
刘後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今人未识昆仓派,却笑黄河似浊流。”“天历诸公制作新,力排旧习祖唐人。粗豪未脱风沙气,难诋熙丰作後尘。”李西涯则云:“宋人於诗无所得,宋诗深,去唐却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然较之唐诗,亦门庭藩篱之间耳。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碎;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似禅家小乘,道家尸解。”以上诸说,予皆以为未的也。唐诗大概主情,故多宽裕和动之音;宋诗大概主气,故多猛起奋末之音;元诗大概主词,故多狄成涤滥之音。元不逮宋,宋不逮唐,大彰明较著矣。且唐之高出宋、元者又有故。唐一代以诗取士,人好尽力其间,故名家独多,多则风尚所渐被者远,虽未成家数、不著姓氏者,往往有一二诗,足为绝调。宋、元校士,诗非所重,虽名家皆以馀力为之,因此名家较少於唐,而不足成家者,更不待言。然则宋、元之逊於唐也,一以诗所主者不同,一以诗成名者较少故耳。後村谓宋实胜唐,阿其本朝,固非实论。正学谓宋诗无匹,而天历大手仍不脱粗豪气,亦未免抑扬太偏。即西涯谓宋去唐远,元去唐近,又岂能自言其故哉!使能确言其故,元去唐近,何以不可法也?且宋人如欧、苏、陈、陆,元人如虞、杨、范、揭,即置之唐人中,岂易多得!特以宋、元如此数公者太少,故为唐绌。今必统一代而概谓之非本色,概谓之无所得,何其不近情、不达理至此!杨用修谓“唐诗固多佳篇,然如燕、赵虽产佳人,亦往往有疥且痔者,杂处其中”。语虽谐诨,却属平允之论。学者大纲,自宜宗唐,而宋、元两代,亦何可薄!明人大都钻仰唐人,鄙宋、元不足道,所以音调胜宋人,风格胜元人,於唐人又有形骸太似之病。西涯所谓“开卷视之,宛若旧本,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肚,卓然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明人半犯此失耳。
予又考刘後村尝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要之或负材力,或尚理致,或逞辩博,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此与宋诗不愧唐而且过之之说,大相迳庭矣。吾故曰阿其本朝,非实论也。
宋人诗“酿雪不成微有雨,被风吹却为晴”,明人诗“薄暑不成雨,夕阳开晚晴”。明诗虽简淡似唐人,却不如宋人之无数曲折,而自成一体,雅有劲骨。此又见诗在真气,宗唐者不尽是,而宋人不尽非也。
吴野人《陋轩集》,沈归愚选入《国朝别裁》,朱竹垞则入《明诗综》,犹《晋》、《宋书》、《南史》各有陶靖节传也。其诗字字入人心腑,殆天地元气所结。予专选一百馀首,朝夕讽玩,以为陶、杜之真衣钵,犹恨竹垞、归愚知之不尽。人以其穷约而少之,指为山林一派,岂知诗之根本者!潘南村竟境相似,规模较狡,非其敌也。
《木兰诗》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声律对偶无不谐,此必距唐人甚近,北周、隋人之作也。尤西堂谓“木兰魏氏,谯人,代父从军,凯旋不受爵。炀帝知之,欲纳入宫,遂自尽,赠孝烈将军”。则隋人也。若魏泰诗话谓“世传《木兰诗》为曹子健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问所欲’,汉、魏时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也”。按此诗与子建所作,岂有一毫相似处?泰岂未睹子建诗耶!徒以“可汗”二字作论,疏陋甚矣。
魏泰谓“张籍、白居易乐府,述情叙怨,委曲周祥,言尽意尽,更无馀味”。嘻!何其大而无当也。文昌乐府,古质深挚,其才下於李、杜一等,此外更无人到。乐天乐府,则天韬自解,独往独来,讽谕痛切,可以动百世之人心,虽孔子复出删诗,亦不能废。予尝谓其命意直以《三百篇》自居,为宇宙间必不可少文字;若《长恨歌》、《琵琶行》,则不作可也。泰徒以六朝隐约意思为《风》、《骚》遗响,而不知乐天、文昌乐府之可贵,此以皮毛相诗者。
沈存中谓“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谓“诗正当如是,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此二说皆过也。昌黎《琴操》,高古绝特,唐人无及之者。古诗崛而坚,足为李、杜後劲;其斗险之作,则不可法。存中以其斗险之失,概却全集,而惠卿矫之,谓诗正当尔尔,其谬更甚於存中也。盖惠卿小人,徒以言语好胜而不顾其安,必至如此。
魏泰依倚曾布之势,乡井患苦。推荆公为孟子後一人,数称章之长,撰《东轩笔录》、《碧云》诬蔑正人,士类不齿。然能知刘梦得“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为“不晓文章体裁,失臣下事君之体”。且谓郑畋“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命意稍似,而词句凡下,比说无状,亦不足道”。非其诗学之深,有此识力,盖数诗本非人心所安也。诗教自有正大门庭,不入其门,虽词语新巧,万口流传,不足当小人之一哂,况有识者乎!董宗伯《画禅室随笔》,乃取“终是圣明”二语,为文家善翻公案法。夫不问情理之正,徒恃翻字诀为行文秘要,则文之魔障已矣。
浦长源《送人之荆门》诗“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二句,林子羽甚加叹赏,遂许入社。然次句吾终不甚喜。“河”、“汉”本一类,与“路”字、“山”字属两项者不对,一也。若是黄河,不在荆门,即是荆门寻常之水,亦不得以河呼之;江以南率称水为江,河以北率称水为河,荆门距黄河甚远,未必呼水为河,二也。支河分汉水可也,其声则必不可辨为汉水之声矣,三也。予岂必於无过中求有过哉?“云边”二语,《宋诗纪事》以为鬼诗,或以为明人童轩诗,然则传之者亦不定,其词不必果足为赏鉴矣。
杨孟载诗“柳色嫩于鹅破壳,藓痕斑似鹿辞胎”,“小雨送花青见萼,轻雷惊┺碧抽尖”,“半醉半醒花冉冉,愁闷雨沈沈”,“恨不发如春草绿,笑曾花似面颜红”,皆沿元人之习,诗之近於词者也。诗近于词,则似妇人女子作矣。
杜牧之《题乌江亭》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此翻已奇。荆公又翻之云:“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牧之诗好奇而不谙事理,荆公诗於事理较合,然论项王,亦未得要害处。晚唐人“不修仁德合文明,天道如何拟力争”,皆非要害,不足为笔挟风霜。曩一友持《续范增论》见示,力驳长公说,词气衮衮可爱。予谓之曰:“君作欲跨苏文上,诚属有志。愚意羽大罪在弑君,增甘心为贼党,以此十二字作主,增案乃定,苏文亦不攻自破。此似得其要害处也。”夫要害处乃经史之大义,大义与好议论自别,作论史佳诗,非深於经法不可矣。
沈启南咏杨花云:“借风为力终无赖,与水何缘却生。”咏落花云:“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声恩怨本同风。”语意浑然,足以警世。若咏钱云:“有堪使鬼原非缪,无任呼兄亦不来”。咏门神云:“检尔功名惟故纸,傍谁门户有常情。”咏帘云:“外面令人倍惆怅,里边容眼自分明。”咏混堂云:“未能洁己嗟先乱,亦复随波惜众同。”题既纤俗,诗亦浅露,非名家所宜有。启南《落花》诗三十首,警句无出予所引一联之上者。凡一题作数十首百首皆俗格,启南乃未解此。
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又云:“古人惜分阴,念此使人惧。”进道观化,两义并行而不相悖,此真知六籍之蕴者。若徒解作“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只一石隐之流耳。
李西涯谓古诗不可涉律调,是也。然谓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已移於流俗,则不可解。“池塘”句天然流出,与“明月照积雪”,“天高秋月明”,同一妙境,皆灵运所仅。以此为俗,将以“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持操岂独古,无闷徵在今”等拙句为古耶?“红药”句乃玄晖作,谓灵运亦误。玄晖如“红药”句甚多,颇含清韵,不可以为俗也。如老杜“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打著人”,虽大家亦有此俗句。而西涯转谓与右丞“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同一淡远之妙。评语幽深,令人昏然如梦。
宋人作七律,多以瘦硬斩绝学杜,岂知杜者!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更为後会知何处,忽漫相逢是别筵”,“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何其风流自赏,摇曳生姿,岂专以枯笔画松者?
杜诗“风帘自上钩”,“风江飒飒乱帆秋”,此非倒字,乃笔力高简故也。西涯云:“诗用倒字倒句,乃觉劲健。”因效之曰:“风江卷地山蹴空,谁复壮游如两翁?”论者曰:“非但得倒字,且得例句。”此真诗人魔气。诗贵劲健,乃笔力使然,若以字句颠倒求之,必有首尾衡决者矣。
诗不尽於句法,初学好於此求诗,因即拈此示之。偶与儿辈谈及元僧圆至诗云:“‘春路晴犹滑,山亭晚更凉。’欲求句法,先准诸此,便无直率杂凑病。”儿辈常忆此语。予笑曰:“此清矣,未厚也。如岑嘉州‘舟移城入树’,钱仲文‘烟火隔云深’,一句凡几转折,此乃句法之正传耳。然此厚矣,未化也。子建‘明月照高楼’,陶公‘依依墟里烟’,斯入於化,以此求《三百篇》风旨不远矣。虽然,化境非初学所知,正传犹非初学所能,仍於清者效之,庶几不致躐等,不误歧途,而可以驯致也。”
李西涯《渐台水》乐府末句:“君不还,妾当死。台高高,水僀僀。”张亨父欲易为“君当还”,乃见楚王出游,不忍绝望意。西涯自谓用“不”字,乃见“高高”、“僀僀”,无可奈何,有馀不尽意。质之谢方石,亦不能决。予谓字法固当著功,要之先争命意。意之上者,无问字法;意之下者,虽炼字施百分力,终无入处;惟意之次者,须字法转斡,使遒健耳。此诗末四句,意本平平,无论“不”字、“当”字,味皆不足,则舍旃可矣,何必用精神於不必用者也。西涯尝自述其题扇诗云:“扬风帆,出江树。家遥遥,在何处?”意到矣,机自流,神自远,何曾校算字法而後出群哉?其《观棋》三言曰:“胜与负,相为端。我因君,得大观。”此等率笔,虽百般改字又何益?若谢方石者,《送人兄弟》云:“坐来风雨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此直剥宋人雪诗“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全句,而味亦不足者也。西涯诗中钜公,何亦传赏不置?
诗与乐相为表里,是一是二。李西涯以诗为六艺之乐,是专於声韵求诗,而使诗与乐混者也。夫诗为乐心,而诗实非乐,若於作诗时便求乐声,则以末汩本,而心不一,必至字字句句,平侧清浊,亦相依仿,而诗化为词矣。岂同时人服西涯诗独具宫声,西涯遂即以诗为乐乎?
西涯谓“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偟健,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靡无生气”。此即赵秋谷《声调谱》耳。诗原不可废此,而岂诗之本耶?然西涯诗如“童子无语对人”,实古诗之不合调者。“芳草晴烟已满城”,一句中三用上声字,又於声调合耶?唐人张乔诗“起读前秋转海书”,亦一句三上声,皆不合调。
“开辟以来原有此,蓬莱之外更无山”。“天地此生惟故友,江湖何处不渔翁”。“百年事业丹心苦,万世纲常赤手扶”。此皆廓而无当,以皮壳为诗者,以西涯精诣,而亦赏之,异矣!然学诗之失,戒廓则每入於纤,纤亦不可不防也。如《红梅》诗云:“错认桃林欲放牛。”纤极矣!西涯又赏之。且桃林,地名,非桃花林也。桃林之放牛,乃周王武功告成时事,与牧人何干?由纤得误,直不堪一笑者,而犹以为名句耶?
钱思复《西湖竹枝》云:“阿姊住近段家桥,山妒峨眉柳妒腰。黄龙洞前黑云起,早回家去怕风潮。”瞿宗吉和云:“昨夜相逢第一桥,自将罗带系郎腰。愿郎得似长江水,日日如期两度潮。”二诗予以为有唐人《竹枝》法。解此方不是七绝,方不是谣谚,方不是市井语。今人所传《竹枝》,门外汉耳。
李义山“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沈山”,真类老杜。“江海三年别,乾坤百战场”,范文以此为杜,不知乃得杜之皮也。“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亦有杜意,然从“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脱换而出,识者谓终是食而不化。若“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学杜而得其粗率者,又开宋人一派矣。
随州古近体清妙,可与王、孟埒。若“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卷帘高楼上,万里看日落”,直摩少陵之垒,又不止清妙而已。盖随州开元间进士,论诗必分时代,当系盛唐,以文房为中唐者,误也。沈归愚谓在大历十子中,尤误。
南唐张亻必《春晚谣》云:“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折红蔷薇。细筝斜倚画屏曲,零落几行金雁飞。萧关梦断无寻处,万叠春波起南浦。凌乱杨花扑绣帘,晚窗时有流莺语。”《春江雨》云:“雨冥冥,风冷冷,老松瘦竹临烟汀。空江冷落野雪重,江村鬼火微如星。夜惊溪上渔人起,滴沥篷声满愁耳。子规叫断独未眠,罨岸春涛打船尾。”二诗字字精润可爱,然大可阑入《花间》、《草堂》词选中矣。固不解李、杜大境界,即义山、牧之辈豪爽之气,亦无之也。亻必有《寄人》一绝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比之司空表圣“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风流略似。其第二首“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声春梦不分明”,则又鄙陋不成语矣。《洞庭阻风》云:“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朴一溪烟。”岂似咏洞庭者?气局之琐可知。若“烟垂柳带纤腰软,露滴花房怨脸明”,即在词中,其品亦居下下。
曹唐“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罗隐“云中鸡犬刘安过,月下笙歌炀帝归”,固属鬼诗。然未若黄滔之“冢上题诗苏小见,江头酹酒伍员来”,为尤足笑也。盖晚唐丑态,无所不备。
魏、晋、六朝人诗,率多前後沿袭,虽为唐人所祖,然风气至唐而又一转,视前此之陈陈相因者有别矣。如苏子卿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魏文帝则云:“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古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谢康乐则云:“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还”,谢玄晖则云:“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江文通则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子建诗“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王正长则云:“昔往仓庚鸣,今为蟋蟀吟”,颜延年则云:“昔辞秋未素,今来岁载华。”子建诗“朝游江北岸,日夕宿湘”,潘安仁则云:“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刘越石则云:“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一唱百和,甫见於此,旋见于彼,望之无色,咀之寡味。此如《七发》之後有《七启》、《七命》,《答客难》之後有《解嘲》、《释诲》等作,转相仿效,了无心声,生气尽矣。六朝风气类然,非有唐大手“下笔如有神”、“巨刃摩天扬”者,何以起历代之衰,为《风》、《骚》之继也?尝谓人於诗文当自我作古,偷古固非,拟古亦属多事。如“自君之出矣”,乃徐伟长《杂诗》末四句,後人亦拈出相效,岂有得意之笔?仍是原诗“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为天然流出,耐人百读耳。杜子美作乐府,并不用汉、魏旧题,元相所谓“不著心源傍古人”者,後人之所宜法也。
“才入维扬郡”五律,或云祖咏作,或云鲍溶作。“县官清且俭”五律,或云储光羲作,或云郑谷作。“朝宴华堂暮未休”七律,或云李群玉作,或云许浑作。“露浓烟重草萋萋”七律,或云王建作,或云温庭筠作。“寂寞古行宫”五绝,或云顾况作,或云元稹作。“君恩已尽欲何归”七绝,或云赵嘏作,或云孟迟作。皆两集并刻而有一误,非相袭也。此如秦少游“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本是七绝,放翁七律直以此为前四句,殆秦集误入耳。若罗隐《陇头水》诗:“借问陇头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呜烟声,中有征人泪。”于则云:“借问陇头水,终年恨何事?深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或以二诗为相袭,亦非是。人即不善作诗,未必有全首或数句相袭者。于《巫山高》极佳,固铮铮者,而肯八句诗袭隐四句乎?至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维、李嘉 皆有之,一则五言,一则增二字为七言。“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卫万皆有之,一则七绝,一则七古。然则唐诗诗有一二句相袭者,要之刻苦摹拟之习,较之六朝则渐少矣。此唐人高出前代处也。
范文论七律,谓“李、杜之後,当学者许浑而已”。吾甚不喜其说。如“云开星月浮出殿,雨过风雷绕石坛”,“山殿日斜喧鸟雀,石潭波动戏鱼龙”,“风传鼓角霜侵戟,云卷笙歌月上楼”,不过峥嵘其貌而已。若“一声山鸟曙云外,万点水萤秋草中”,“高树有风闻夜磬,远山无月见秋灯”,“两岸晚烟千里草,半帆斜日一江风”,不免有圆熟太过之病。况如“聚散有期云北去,浮沈无计水东流”,“昔年顾我长青眼,今日逢君尽白头”,“琴曲少声重勘谱,药丸多忘更寻方”,尤浅易不耐咀含。放翁云:“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谓宗晚唐。”然翁居遣兴七律,时或似此,虽圆密稳顺,一时可喜,而盛唐之气魄,中唐之情韵,杳然尽矣。必求浑之名语,惟“山鸟一声人未起,半床春月在天涯”,“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潮生水国蒹葭响,雨过山城橘柚疏”,稍能振作,自成一队。而全篇又不尽老成,未能如五绝之“夜战桑乾北”,七绝之“劳歌一曲解行舟”,五律之“红叶晚萧萧”,全局俱动,为晚唐之翘秀也。大抵浑之绝句、五律,绰有家法,若必推重其七律,则久将以熟套为诗,而无独得之妙。文转谓浑之绝句是其所短,怪矣!
杜荀鹤诗品庸下,谄事朱温,人品更属可鄙。其《溪居叟》云:“溪翁居处静,溪鸟入门飞。早起钓鱼去,夜深乘月归。”极有老气。然此诗前四句,亦云僧景云作,殆未必出其手。观其“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山川多少地,郡邑几何人”,“九州有路休为客,百岁无愁即是仙”,“此时晴景愁於雨,是处莺声苦似蝉”,“争知百岁不百岁,未合白头今白头”,“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回头不忍看羸童,一路行人我最穷”等,辞气粗鄙,亦云至矣。除“暮天新雁起汀洲”一绝外,惟“字人无异术,至论不如清”,“高下麦苗新雨後,浅深山色晚晴时”数句,“月华星彩坐来收,岳色江声暗结愁。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篷度独斟时。醉来睡著无人唤,流下前滩也不知”二绝耳。乃自编其集,号以《唐风》,又作《苦吟》诗云:“一句我自得,四方人已知。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不亦夸而拙乎!
司空表圣奇郑都官幼慧,许为一代风骚主。然观其《早入谏院》诗云:“紫云重叠抱春城,廊下人稀静漏声。偷得微吟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诗虽旖旎,岂谏院中言语?风骚意旨,未易窥寻也。“扬子江头”一绝,今古流诵。然“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何不以此鹧鸪得名?较之“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不尤有风调耶?“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亦属卑卑语,与“雪下文君酤酒市,云藏李白读书山”,“烟开水国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皆便於流俗之耳目,无当於诗家之雅音。其《咏怀》云:“苦吟殊未补《风骚》。”自知者能自屈也。
方干爱押“来”字韵,如:《别墅》云“一池寒月逐潮来”,《赠叶尊师》云:“有夜自携星月来”,《千峰榭》云“斜行沙鸟向池来”,《南亭》云“声常送落花来”,惟《别墅》、《南亭》二“来”字工。然古今“来”字佳句极多,未易悉数,择其上者言之。如太白之“涛白雪山来”,“单于秋色来”,“黄河之水天上来”,少陵之“春帆细雨来”,“黄知橘柚来”,“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何曲折气象!可见诗不在下字押韵。
昔人恨曾子固不能诗,然其五七言古,甚排宕有气。近体佳句,如“流水寒更澹,虚窗深自明”,“宿幌白云影,入窗流水声”,“一径入松下,两峰横马前”,“壶觞对京口,笑语落扬州”,“时见崖下雨,多从衣上云”,颇得陶、谢家法。七言如“泺水飞绡来野岸,鹊山浮黛入晴天”,“一尊风月身无事,千里耕桑岁有秋”,“微破宿云犹度雁,欲深烟柳已藏鸦”,“一川风露荷花晓,六月蓬瀛燕坐凉”,“娟娟野菊经秋澹,漠漠江潮带雨浑”,“入陂野水冬来浅,对树诸峰雪後寒”。又七言绝句,如“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红纱笼烛照斜桥,复观飞入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是凉月一溪潮”。“云帆十幅顺风行,卧听随船白浪声。好在西湖波上月,酒醒还对纸窗明”。皆清深婉约,得诗人之风旨,谓其不能诗者妄矣。唐李文公翱,人亦谓其能文不能诗。其全集诗止七首,无一上乘语。惟《赠药师僧》云:“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稍有清脱之气。若《拜禹歌》,则奇诡不可解。诗文二途,殆不可以相兼欤?皇甫持正古诗则略劲整,较胜习之矣。
晚唐於诗非胜境,不可一味钻仰,亦不得一概抹扌杀殳。予尝就其五七律名句,摘取数十联,剖为三等,俾家塾後生,知所择焉。如“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古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孤云与飞鸟,千里片时间”,“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岛间知有国,波外恐无天”,“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五言之上也。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秋风满关树,残月隔河鸡”,“高窗云外树,疏磬雨中山”,“曙分林影外,春尽雨声中”,“乱离何处甚,安稳到家无”,“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五言之次也。如“柳占三春色,莺偷百鸟声”,“叶寒凋欲尽,泉冷落微迟”,“绿奔穿内水,红落过墙花”,“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废巢侵烧色,荒冢入锄声”,“远钟惊漏压,微月被灯欺”,“酒无通夜力,事满五更心”,五言之又次也。上者风力郁盘,次者情思曲挚,又次者则筋骨尽露矣。”以此法更衡七律,如“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七言之上也。如“一院落花无客醉,五更残月有莺啼”,“黄菊倚风村酒熟,绿蒲低雨钓船归”,“城临战垒黄云晚,马渡寒沙夕照微”,“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七言之次也。如“玉玺不绿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薜荔若烟笼蟋蟀,芰荷翻雨泼鸳鸯”,“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七言之又次也。若“羞多转面语,妒极定晴看”,“怨魂迷恐断,娇喘细疑沈”,“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香烛有光妨宿燕,画屏无睡待牵牛”,皆晚唐之最下最传者。爱其轻靡,从此问途,则诗为恶道。必须将义山之《无题》,曹唐之《大小游仙》,温、李之《镜槛》、《洞户》等五排,一概汰除,方有清净基址。而才人必好言此,以为风华韵事,盖并晚唐之次乘两等,而亦无心审其分量,遑问其上焉者乎!
●卷五
许棠有《洞庭》诗,号为“许洞庭”。然“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语意平弱。“鸟飞应畏堕”,尤涉痕迹。惟“帆远却如”五字佳,然亦不必是洞庭诗。少陵、襄阳後,何为动此笔耶!棠又有《洞庭湖》七律“空江浩荡景萧然,尽日菰蒲泊钓船”云云,然别本又作张亻必诗,要之皆不称题。惟“赏步易远,野吟声自高”十字可诵耳。尝云:“自得一第,筋骨轻健,愈于少年。”咸通十哲,议论可笑如此。
司空表圣《诗品》,首列“雄浑”一门。然其五言如“草嫩侵沙长,冰轻着雨消”,“坡暖冬生┺,松凉夏健人”,“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暖景鸡声美,微风蝶影繁”,七言如“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佳句累累,终无可当“雄浑”之目者。若其《漫题》、《偶题》、《杂题》诸小诗,亦多幽致。如“破巢看乳燕,留果待啼猿”,“鸟窥临槛镜,马过隔墙鞭”,“晒书因阅画,封药偶和丹”,“鸥和湖雁下,雪隔岭梅飘”,“溪涨渔家近,烟收鸟道高”,“陂痕侵牧马,云影带耕人”,“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颇令人应接不暇,要於“雄浑”两字,概乎未有闻也。表圣以後善论诗者,首数沧浪严氏,平时以李、杜之金擘海,香象渡河为法。而李西涯谓“沧浪所论,超离尘俗,反覆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作,徒得唐人体面,少超拔警策处。凡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浪之谓乎”。愚谓表圣善论诗,而自作不逮,亦犹是也。而自题其集云:“撑霆裂月,︱作者之肺肝,亦当吾言之无怍。”蹈恕己则昏之弊,不类善论诗者所云矣。虽然,表圣劲节清标,映蔚史乘,诗即未造稳境,後人犹谅之,况有进於此者哉!详本而略末,凡持论者所当知也。
王阳明诗“江流天地变秋声”,宋荔裳诗“江流日夜变秋声”,此袭而善者也。袭而善者,意转而境深,否则意浮而调旧。毫之分,天地悬隔,作诗者仍以不相袭为审慎耳。汉人乐府“白露变为霜”,杜诗“马鸣风萧萧”,只添《风》、《雅》一字,而别成气格。此唯汉人、杜公可也,他人免效此捧心矣。
张子野《湖州西溪》诗:“浮萍断处见山影,野艇归时闻草声。”上句佳,却似词;下句不佳,尚是诗,个中消息当参。
袁简斋谓“唐、宋者,历代之国号,与诗无与;诗者,各人之性情,与唐、宋无与”。隽语解颐,一空障。简斋诗可议,此论不可废也。明人诗大致学唐,惟吴文定作诗作字,皆学苏公。李文正主张唐人者,亦称其诗之嫌羯詈瘢啤¢宋原不分畛域也。第专学苏公,亦恐做病耳。
前谓剑南居遣兴七律,时仿许丁卯之流,非冤之也。如“数点残灯沽酒市,一声柔橹采菱舟”,“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似盖微云才障日,如丝细雨不成泥”,“夜雨长深三尺水,晓寒留得一分花”,“童儿冲雨收渔网,婢子闻钟上佛香”,“绕庭数竹饶新┺,解带量松长旧园”,“钓收鹭下虚舟立,桥断僧寻别径归”,“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绿叶忽低知鸟立,青徐动觉鱼行”,如此更仆难尽,无句不工,无工句而非许丁卯之流也。陈︳曰:“放翁一生精力,尽於七律,故最多最佳。古诗稍有松处。”夫谓陆之律胜於古,已属一误。又谓七律乃一生精力全注,尤不识其用力处也。且放翁七律,佳者诚多,然亦佳句耳;若通体浑成,不愧南渡称首者,尝精求之矣。如“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早岁君王记姓名,只今憔悴客边城”,“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少日壮心轻玉塞,暮年幽梦堕沧洲”,“诸公勉画平戎策,投老深思看太平”,“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三峡猿催清泪落,两京梅傍战尘开”,“只要闾阎宽楚,不须亭障肃弓刀”,“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十月风霜欺客枕,五更鼓角满江天”,“夷甫诸人骨作尘,至今黄屋尚东巡”,“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远戍十年昨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绿沈金锁俱尘委,雪洒寒灯泪数行”,“荣河温洛帝王州,七十年来禾黍秋”。此十数章七律,著句既遒,全体亦警拔相称。盖忠愤所结,志至气从,非复寻常意兴。较之全集七律,数十之一耳。然论放翁七律者,必以此为根本,而以“数点残灯沽酒市”等诗附之,乃知诗之大主脑,翁之真力量,否则赞翁而翁不愿也。翁诗云“若心自古乏真赏”,其信然矣。
放翁诗学所以绝胜者,固由忠义盘郁于心,亦缘其於文章高下之故,能有具眼,非後进辁才所能知也。《白鹤馆夜坐》云:“袖手哦新诗,清寒愧雄浑。屈宋死千载,谁能起九原?中间李与杜,独招湘水魂。自此竞摹藩。兰苕看翡翠,烟雨啼青猿。岂知云海中,九万击鹏。”《书叹》云:“文章有废兴,盖与治乱符。庆历嘉 间,和气扇大炉。诸公实主盟,浑灏配典谟。吾犹及故老,清夜陪坐隅。论文有脉络,千古著不诬。久幽士固有,速售理则无。”《感怀》云:“世儒凿户牖,道术将瓜分。孤陋守一说,百氏殆可焚。後来岂无人,鼻垩谁挥斤?巍巍贞观治,房魏出河汾。”《文章》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疵瑕,岂复需人为?君看古彝器,巧拙两无施。汉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后夔不复作,千载谁与期!”此等议论,乃千古大匠嫡传,拙工淫巧,两无是处。能之者一代不过数人,即知之者亦未可多得。朱子论放翁诗曰:“近代惟见此人有诗人风致。”刘後村曰:“放翁学力似杜甫。”盖放翁固知之而几几乎能之者。
放翁诗择而玩之,能使人养气骨,长识见。如《题十八学士图》云:“但馀一事恨千载,高阳缪公来窜名。”《长门怨》云:“早知获谴速,悔不承恩迟。”《古意》云:“士生固欲达,又惧徒富贵。素愿有未伸,五鼎澹无味。”《灌口庙》云:“姓名未死终磊落,要与此江东注海”。《古离别》云:“死即万鬼邻,生当致虞唐。丹鸡不须盟,我非儿女肠。”《艾如张》云:“稻粱满野弃不啄,虽有奇祸无阶梯。”《书志》云:“肝心独不化,凝结变金铁。铸为上方剑,畔以佞臣血。”《古意》云:“夜泊武昌城,江流千丈清。宁为雁奴死,不作鹤媒生。”堆阜峥嵘,壁立千仞,所谓“字向纸上皆轩昂”也,彼岂以消遣景物为事者哉?
放翁作梅诗,多用全力。如“山矾水仙晚角出,大是春秋吴楚僭。馀花岂无好颜色,病在一俗无由砭。朱栏玉砌渠有命,断桥流水君何欠”。又如“冰崖雪谷木未芽,造物破荒开此花。神全形枯近有道,意庄色正知无邪。高坚政要饱忧患,放弃何遽愁荒遐”。又如“精神最遇雪月见,气力苦战冰霜开。羁臣放士耿独立,淑姬静女知谁媒?摧伤虽多意愈厉,直与天地争春回”。笔力横绝,实能为此花写出性情气魄者,但不无著力太过。至如“平生不喜凡桃李,看了梅花睡过春”,“梅花自避新桃李,不为高楼一笛风”,语涉讥刺,亦非本色。若“坐收国士无双价,独立东皇太一前”,“相逢只怪影亦好,归去始知身染香”,又嫌好使事也。尝谓放翁咏梅七律至数十首,惟“孤城小驿初飞雪,断角残钟半掩门”一联,稍得神耳。
梅诗最难工,即以千古名句论之,如鲍明远“霜中能作花”,朴质寡深情。庾子山“定有咏花人”,流动阙精理;“枝高出手寒”,高简不细入。阴铿“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消”,紧切乏馀蕴。陈君倩“草短犹通偝,梅香渐著人”,旖旎少真致。老杜“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别致异中锋;“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情未独造。崔道融“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刻挚无浑涵。王荆公“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亲切有稚气。坡公“数枝残绿风吹尽,一点芳心雀ㄋ开”,精妙近琐屑;“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绮思妨正骨。张文潜“清香侵砚水,寒影伴疏灯”,婉约亦侧面。谢叠山“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悲郁非即景。即逋仙以梅诗擅名,而“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亦雅淡嫌宽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犹韶秀乏远神也。必求名句,惟老杜“山意冲寒欲放梅”,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释齐己“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逋仙“雪後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及放翁“孤城小驿”一联耳。晚宋张泽民有“才放一花天地香”句,似夺胎於晦翁“数点梅花天地心”句,而脱去道学门面,语便可诵,然韵味终未深也。梅诗虽工如此,而方虚谷所选多至二百篇,佳句不能三五联,冗滥无识,一何可笑!
宋人萧德藻梅诗,有“江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看似崛强,实与“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一太熟,一太生,同是诗家左道。凡学诗者,入手即避此二种,方有根基可望,勿认萧君二语胜于季迪也。
宋人梅花诗,如戴复古“水边山际频凝顾,怕有寒梅昨夜花”,杜小山“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张良臣“梅化到得吹成雪,尽是清愁不似香”,史文卿“夜半和风到窗纸,不知是雪是梅花”,严月涧“昨夜瓦瓶冰冻破,梅花无水自精神”,徐元杰母“不知帘外溶溶月,上到梅花第几枝”,皆舌尖上言语,非诗蕴也。惟黄城“一夜霜清不成梦,起来春意满人间”,略可与逋仙亚耳。
韩子苍“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俞秀老“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纯是筋骨。然皆语尽意中,唐人不肯为者。或曰唐、宋真有分乎?曰否。胡少汲“同是行人更分手,不甚风树作离声”,此即唐人语矣。胡犹宋之不甚著名者也。
贺方回《定林寺》诗:“破冰泉脉漱篱根,坏衲遥疑挂树猿。蜡屐旧痕寻不见,东风先为我开门。”荆公见之,大加称赏。僧显忠《居》诗云:“竹里编茅倚石根,竹茎疏处见前村。眠尽日无人到,自有春风为扫门。”荆公亦常诵不去口。二诗风味甚似,然方回虽名手,犹未逮僧诗之清绝也。
杜紫薇谓李长吉诗“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夫“奴仆命《骚》”者,惟《三百篇》耳,长吉为《骚》之奴仆而不足者也。长吉古诗,吾惟取其“星尽四方高,万物知天曙”,“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雄鸡一声天下白”,“凉风雁啼天在水”诸句,及“长卿寥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上剑,明朝归去事猿公”一绝耳。馀非鬼语,则词曲语,皆不得以诗目之。严沧浪云:“玉川之怪,长吉之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立论已属支离。刘後村并谓“古乐府惟李贺最工”,直反易东西,倒乱黑白之言也。後村颇学长吉,如《赵昭仪春浴行》:“小莲夹拥真天人,红梅犯雪欹一朵。”《东阿王妃梦行》:“软香蕙雨裙衩湿,紫云三尺生红靴。”此类成何言语?诗之妖而已矣。
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秦少游以之入词,缘此句本似词也。至如“黑云压城城欲摧”,“酒酣喝月使倒行”,“石破天惊逗秋雨”,“酒中倒卧南山绿”,“卷起黄河向身泻”,凡有意作奇语者,皆易为之。何也?无理之奇,本不奇也。变险而媚,则又如“一双瞳人翦秋水”,“小槽酒滴真珠红”,“玉钗落处无声腻”,“高楼唱月敲悬”,“春营骑将如红玉”等句,此尤词场骋妍之惯技,即之可喜,久之生厌者。然钓名之士,欲人一见惊喜,刻意造句,必险必媚,而後易於动目。呕出心肝者,竟为後世声气用矣。悲夫!
长吉“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石马卧新烟,陵树风自起”,“旋风吹马马踏云”,“纸钱鸣旋风”,“秋坟鬼唱鲍家诗”,“嗷嗷鬼母秋郊哭”,“彭祖巫咸几回死”,“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柏陵飞燕埋香骨”等句,固鬼诗矣。即如“瘦马秣败草”,“冷花寒露姿”,“霜重鼓声寒不起”,“老兔寒蟾泣天色”,“空山凝云颓不流”,“九节菖蒲石上死”,“劫灰飞尽古今平”,“东关酸风射眸子”,“鲤鱼风起芙蓉老”,“家人折断门前柳”,“况是青春日将暮”,“秋风吹地百草乾”,“从君翠发芦花色”,“妾颜不久如花红”,随意拈出一语,皆夭亡徵也。人非与寿为仇,何苦效之哉!至如“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兰风桂露洒幽翠,红弦袅云咽深思”,“寒入罘偤殿影昏,彩鸾帘额著霜痕”,“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纟卒纟蔡步秋尘”,“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肢折”,皆以极艳之辞,写极惨之色,宛如小说中古殿荒园,红妆女魅,冷气逼人,挑灯视之,毛发欲竖,吾不解世人何以爱好之也?
鲍溶诗云:“门前青山路,眼见归不得。”姚合诗则云:“门外青山路,因循自不归。”愤婉各尽其妙。合诗体气清整,人以为宋末四灵之开山,恐不尽然。
元微之目张承吉为“雕小巧,奖藉之恐变风教”。此虽谗谮之词,不足为据,然如承吉所制《王小管》、《李笛》、《玉环琵琶》、《娘羯鼓》、《耍娘歌》、《悖儿舞》、《容儿钵头》、《宁歌来》、《阿保汤》、《集灵台》诸绝句,专觅宫闱琐事,被之讽咏,扬其阙失,得不有妨名教?至於《病宫人》、《爱妾换马》诸律,以及“玉钗斜白燕,罗带弄青”,“镫金斜雁子,鞍帕嫩鹅儿”,“红粉美人擎酒劝,锦衣年少臂鹰随”,“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诸律句,岂非纤俗害正之尤耶!吾独惜以承吉之才,能为“晴空一鸟渡,万里秋江碧”,“河流出郭静,山色对楼寒”,“海明先见日,江白迥闻风”,“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仰砌池光动,登楼海气来”,“风帆彭蠡疾,云水洞庭宽”,“人行中路月生海,鹤语上方星满天”,“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诸句,可以直跨元、白之上,而竟为微之所短,又为乐天所遗也。凡有才者,总须贵重其言。承吉不自慎惜,天耶?人耶?当自反矣。然乐天荐徐凝而抑承吉,心实不公。计敏夫乃谓乐天以实行取人,殆喜凝之仆略椎鲁,而以祜之宫体艳诗为轻薄。不知凝诗如“恃赖倾城人不及,檀妆惟约数条霞”,“一日新妆抛旧样,六宫争画黑烟眉”,“忆得倡门人送客,深红衫子影门时”,何尝非宫体,何尝非艳诗耶?且凝诗无语不拙,自夸“一条界破青山色”,坡公目为恶诗,而後人犹理其冤,可笑甚矣!只《古树》一绝云:“古树欹斜临古道,枝不生花腹生草。行人不见树生时,树见行人几回老。”历落有姿致。而此诗或谓僧伯皎作,编入宋诗中,亦未信其果为凝诗否也。考凝之诗,既无以过人,其所以得白公之推重者,白刺杭州,访求牡丹,开元寺僧植一本以待白至,凝不识白,而先有“含芳只待舍人来”句,殆捷于逢迎耶?中联云:“海燕解怜频睥睨,胡蜂未识更徘徊。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以拙笔而为巧媒,犹夸於韩侍郎,云“一生所遇惟元白”,宜张承吉之滋不服耳。
宋绝句尤不似唐,然王渔洋《池北偶谈》专录宋七绝之似唐者数十首,何尝不可与唐人匹!予又从近人严长明用晦所选《千首宋人绝句》中,反覆拣择,得其似唐者百数十首,承渔洋之风旨,广渔洋所未备,世之於唐、宋分左右袒者,喙亦可以息矣。第用晦此本,较之洪容斋《万首唐人绝句》,纂次颇核,所选诗皆有可观,亦较胜王渔洋《唐人万首绝句选》本,而宋人绝句之佳者,仍未尽於是也。如欧阳公《丰乐亭》云:“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苏子美《夏意》云:“别院沈沈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苏长公《澄迈驿通潮阁》云:“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南堂》云:“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韩子苍《代葛亚卿作》云:“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陈简斋《清明》云:“卷地风抛市井声,病夫危坐了清明。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范至能《横塘》云:“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来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陆务观《读晋书》云:“诸公日饮万钱厨,人乳蒸豚玉食无。谁信秋风雒城里,有人归棹为莼鲈。”《闻雁》云:“过尽梅花把酒稀,薰笼香冷换春衣。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归。”《游寒岩钓矶》云:“竹里茅茨竹外溪,粼粼白石护苔矶。想应日日来垂钓,石上蓑衣不带归。”严坦叔《兵火後还乡》云:“万屋烟销馀塔身,还家何处访情亲?旧时巷陌今难认,却问新移来住人。”严沧浪《酬友人》云:“湘江南去少人行,瘴雨蛮烟白草生。谁念梁园旧词客,桄榔树下独闻莺?”释道潜《临平道中》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戴复古《江村晚眺》云:“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僓阁岸斜。白马一双临水立,见人飞起入芦花。”此十数绝句,与唐人声情气息,不隔累黍,何故遗之?且无论唐、宋,即以诗论,亦明珠美玉,千人皆见,近在眼前,而严氏置若无睹,故操选柄为至难也。
宋人绝句亦有不似唐人,而万万不可废者,如陆放翁《读范至能揽辔录》云:“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即解沾衣。”《追感往事》云:“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朱继芳《淮客》云:“长怀万里北风客,独上高楼望秋色。说与南人未必听,神州只在阑干北。”吴则礼《绝句》云:“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路德章《盱眙旅舍》云:“道傍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渐近中原语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郑汝谐《题盱眙第一山》云:“忍耻包羞事北庭,爰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无人勒,却向都梁记姓名。”此类纯以劲直激昂为主,然忠义之色,使人起敬,未尝非诗之正声矣。至如元吉《夜坐》云:“忽忆梅花不成语,梦中风雪在江南。”宋无《杭州》云:“内前尚有中官在,却听西番寺里钟。”张琰《官柳》云:“袅袅亭亭忒无赖,又将春色误江南。”亡国之馀,尤为痛绝,读之今人欲涕,是亦性情之正也。
张文潜以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为奇语,鲁直自以“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为奇语,均未奇也。鲁直“山围燕坐图画出,水作夜窗风雨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奇语矣。鲁直“水作夜窗风雨来”,履常“客有可人期不来”,均得唐人句意。
张文潜、秦少游并称,而秦之风骨不逮张也。秦之得意句,如“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林峭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婉宕有姿矣。较文潜之“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斜日两竿眠犊晚,春波一顷去凫寒”,“欲指吴淞何处是,一行征雁海山头”,“芰荷声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川明半夜雨,卧冷五更秋”,“漱井消午醉,扫花坐晚凉”,力量似逊一筹。盖秦七自是词曲宗工,诗未专门也。“漱井”一联,尤为山谷所赏,杨诚斋所谓“山谷前头敢说诗,绝称漱井扫花词”是也。
瞿宗吉《归田诗话》颇多扬扌乞,所作《天魔舞》乐府,声调殊不尽合。至《义士行》:“陋矣哉乌江八千军,壮矣哉海岛五百人!”尤不成诗句。《看灯词》:“官府榜文初出了,今宵喜得晚来晴。村里儿童暂入城,随群齐上大街行。”此与村歌何别?吾惟爱“白莲桥下暂停舟,垂柳阴阴拂水流。舞榭歌楼俱寂寞,满天梅雨过苏州”一绝耳。
“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张文潜绝句也。渔洋《池北偶谈》取宋七绝之似唐者数十首,此亦与焉。《宋人千首绝句》则以为郑文宝诗,系於寇莱公前,误矣。又改“春潭”为“寒潭”,与下三句意尤不洽。予考文潜此题诗又有一首云:“风棹浮烟匝地回,雨将浓翠扑山来。晚凉鼓角三吹罢,夕照江天万里开。”前诗以情致胜,此诗以气格胜,皆唐人佳境,渔洋遗之何也?予又考文潜所诣,在北宋当属大家,无论非少游、无咎所能,即山谷、後山,亦当放出一头地。盖劲于少游,婉於山谷,腴于後山,精於无咎,苏公以为超逸绝群,山谷以为“笔端可以回万牛”,诚非虚誉。其《离黄州》七古,酷摹老杜,洪容斋赏之,然犹非其至者。予最爱其《昭陵六马》五古、《孙彦古画风雨山水歌》七古,真得老杜神理。其《输麦行》、《牧牛儿》两诗,摹写情态,质而愈文,虽使文昌、仲初为之,宁复过此?佳句如“星低春野路,月淡夜淮风”,“江城过风雨,花木近清明”,“风江客帆疾,晴野雁行迟”,“云露窗前日,秋明树外天”,“浅山寒带水,旱日白吹风”,“川平双桨上,天阔一帆西”,“春云藏泽国,夜雨啸山城”,“溪田雨足禾先熟,海树风高叶易秋”,“愁如明月长随客,身似飞鸿不记家”,是皆中唐以上风格,不堕晚唐门径。即其下者,如“幽花冠晓露,高柳旆和风”,“花须娇带粉,树角老封苔”,“涧泉分代井,山叶扫供厨”,“蝶衣晒粉花枝午,蛛网牵丝星角晴”,“幽花避日房房敛,翠树含风叶叶凉”,“柳色渐经秋雨暗,荷香时为好风来”,“绿野染成延昼永,乱红吹尽放春归”,犹堪与赵倚楼争席矣。历代以来,推崇称述,不止一人,然以为出山谷、少游之右者无之,盖均为成见所蒙,大名所压耳。
或问六言诗法,予曰:王右丞“花落家童未扫,鸟鸣山客犹眠”,康伯可“啼鸟一声村晚,落花满地人归”,此六言之式也。必如此自在谐协方妙,若稍有安排,只是减字七言绝耳,不如无作也。
●卷六
徐仲车先生《寄陈莹中》诗:“湘江之竹可为箭,吴江之水可淬剑。箭斫谗夫面。谗夫心虽破,胸中胆犹大。谗夫面虽破,口中舌犹在。生能为人患,死能为鬼害。”数语雄快痛切,与《小雅巷伯》同风,昌黎《利剑》诗剧有劲骨,犹当逊此。此正治心直养气之效也,岂怪放之谓哉?句如“醉卧不知云到枕,吟行惟许鹤随身”,“陇上耕随残月去,日边帆带落霞收”,“小艇醉眠寒夜雨,短帆挂夕阳风”,皆淡然自胸腹中流出,不假工力雕凿,此即安定教以勿安排者欤?其《赠山谷》云:“不见故人弥有情,一见故人心眼明。忘问君船住处,夜来清梦绕西城。”寥寥短章,而质实深厚之意,溢於楮墨。先生尝示学者曰:“为文字无学纤丽,须是浑浑有古气。”此章近之矣。《宋人千首绝句》选之,有旨哉!
李西涯《花将军歌》,纵横激壮,音节入神,真得歌行之奥。尤妙後幅“帝呼花云儿,风骨如花云。手摩膝置泣复叹,云汝不死犹儿存。儿年十五官万户,九原再拜君王恩”。数句潆洄峭健,面面恳到,真有《史记》、《汉书》笔力,所作论史乐府,转不逮此。论史诸乐府,予只取《安石工》後数句云:“匹夫愤泣天为悲,黄门夜半来毁碑。碑可毁,亦可健。盖棺事,久乃见。不见奸党碑,但见奸臣传。”笔笔转侧有锋,论断神境,然终与古乐府不类。陈元孝谓可自为一格,平允之论。尤西堂专访此格,为《明史乐府》,愈不逮西涯之简劲矣。西涯七古,大气流行,亦欠简劲,然音节无不可爱。此翁於音节最留神,且其振起衰靡,吐纳众流,实声诗一大宗。王元美以为西涯之於李、何,如陈涉之於汉高,不无抑扬失当。愚谓崆峒如淮阴侯雄略盖代,大复如张子房英气内耸,而西涯则萧相国之包含群策也,可漫为轩轾哉?
吾乡诗人,入古人堂奥者,前推宛丘,後则虞山。“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生”,《渔洋诗话》录之,而《感旧集》则“生”改作“增”,殊无意绪。然《古调堂集》本作“增”,阎再彭《送虞山之江南》诗:“涛声二月不知冷,花气三山到处增。”正用此韵,渔洋从其原本刻耳。集中佳什累累,“南楼楚雨”一联,尚非至者。归愚《别裁》只选五律二首、七律一首,亦未尽其美也。如《鸡鸣行》云:“天上飞星似飞箭,荒鸡喔喔鸣村店。梦里心惊是恶声,挑灯直视床头剑。开门星散喜重明,跃马披衣共北征。丈夫暗昧那能处,会向青天白日行。”悲壮可接高常侍。《花朝泊广陵》云:“东风三百里,一日下雷塘。春水波微绿,江天柳乍黄。”居然谪仙风度。《出洋》云:“客愁深似海,到海转无愁。万念同归尽,孤帆已莫收。”“一气归何所,茫茫不可知。只疑无水处,便是到天时。”迈往清雄,中唐以下,不屑措意也。句如“沙老矶横出,滩高水乱流”,“萤光依烛暗,语逼人清”,“岸筱低欹翠,岩花湿倒红”,“雨过峰群出,天清鸟自归”,“人迷黄叶渡,马缩白桥霜”,“稻花蒸日晚,瓠叶动风凉”,“树喧山雨过,灯暗草飞”,“秋泥三尺雨,古树万重山”,“树垂官岸老,山压县楼低”,“烟光一鸟白,秋色万山明”,“枕残孤棹月,山瘦五更霜”,“鱼窥人影散,鸦抱夕阳归”,“署临黑水边云暗,歌动《梁州》汉月高”,“高树寒烟孤鸟过,大湖凉雨一天收”,“磬寂鸟声喧佛座,帘开花气入诗龛”,“诗客暮云邛竹杖,美人秋水木兰舟”,“万里疮痍增客泪,千山烽火动边声”,“风吹铁甲鸣驼背,云卷牙旗断雁行”,足使表圣失步,仲晦变色。归愚操选柄,不能表章英彦,殊可惜也。然归愚所选七律云:“左顾潮阳右赣州,新罗高处万山头。翻徭接地蟠关隘,烽火连天起戍楼。日夜乡心皆北向,古今汀水独南流。可怜满眼崎岖路,惟有清猿伴客愁。”清苍深重,直接少陵,一勺水亦可知大海味矣。
吾乡石石丈论诗云:“今之作者,不附于琅琊、北地,则附於公安、竟陵。诗以位置性情,攘取他人之性情而私为己有,尚得谓之有廉耻乎!”此论快绝。昔锺嵘、司空图皆作诗品,二字都排向外面去,石丈说到无廉耻上,方足为《诗品》的解耳。其《吊潘若稚明府舞阳殉节》诗云:“舌断常山白日斜,空教明月冷斋衙。燕台六月犹飞雪,春到河阳不敢花。”盖石丈以明季一诸生,闯贼入京,北向痛哭,郁郁遂卒,宜其吐词激烈如此。又《立秋前一日饮黄君拟邸中》诗云:“檐铃风响乱松声,凉月吹人襟袖明。冷烛画屏红粉意,澹云河汉故人情。浔阳旧泪弦中落,楚客新愁笛里生。一夜清歌催木叶,明朝秋色满江城”。与钱、郎何异?又《读曲歌》云:“人皆乐欢笑,郎独无言语。非郎无言语,窥侬眉未许。”“侬坐鹦鹉旁,郎坐青梅下。嫌梅子酸,只将鹦鹉打。”神似齐、梁人,断非依傍琅琊、北地、公安、竟陵者。又《湖居》云:“暮色湖上来,远天束渐小。一榻坐林中,停目数归鸟。”造意幽秀入神,浅薄者无从问渡,其{研手}摩亦深矣。
唐六如诗:“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清狂道人郭诩诗云:“雨脚风声满树头,随身蓑笠胜羊裘。柴门犹道牛归晚,江上风波未泊舟。”此等诗看似浅薄,实有无穷之味,自王、李、锺、谭作,此等遂成《广陵散》矣。六如又一绝云:“乌衣深巷闭门居,满榻清风卧读书。藉问十年可所守?炊烟不断腹长虚。”六如负才拓落,而清苦如此,其品殊不可及。郭诩虽一画师,而中官萧敬以锦衣世官,力之;宸濠数召与语,辞谢远遁,求之弗得。二人之胸次极清旷,故脱口能有佳诗,非仓卒可袭也。
元末群盗纵横,时事不堪言矣。诗家慷慨陈词,多衰飒无馀地。独爱张光弼《感事》一律云:“雨过湖楼作晚寒,此心时暂酒边宽。杞人惟恐青天坠,精卫难期碧海乾。鸿雁信从天上过,山河影在月中看。洛阳桥上闻鹃处,谁识当时独倚栏?”悲凄婉笃,寻讽不厌。五句痛使命之梗,六句叹金瓯之破,尤为寄托入微。竹垞谓其派出西昆,以“万斛春光金盏酒,百年心事玉人筝”,“烧残蜡烛浑成泪,折断莲茎是丝”,“牡丹开後春无力,燕子归来事可怜”尽之,殊不然。其“未添白发三千丈,又见铜驼五百年”,“长空孤鸟望中没,落日数峰烟外青”,“扬州城郭高低树,瓜步帆樯上下风”,雄爽可爱,西昆无此吐属也。
谢茂秦五律,坚整如城,宛然唐调,然终以有心为之,非其至也。明初诗人郭子章者,名不甚著,而五律独得唐人法外之意。如《送孙良玉》云:“送君江上去,山路雨初晴。落日平淮树,春潮带皖城。酒因今日醉,人是故乡情。莫说王孙怨,芳洲绿树生。”《岁暮》云:“寒月出在户,江城雁独飞。愁人不能寐,乡泪忽沾衣。丘陇十年别,星霜两鬓稀。为言丛桂老,岁暮忄詹忘归。”《寄陈检校》云:“遥想紫薇省,郎官直禁楼。琼花天上去,清夜忆扬州。二十四桥月,玉箫吹两头。秋风挂帆席,几度大梁游。”此三诗句句字字无非唐人声息,而又不从刻意摹仿而来,书之以为五律之楷。
予读陈後山集,而叹杜之未易学,而不可以不学也。杜诗沈而雄,郁而透,後山只得其沈郁,而雄力透空处,不能得之,故弥望皆晦亻塞之气。然使假以大年,功力至到,则锋铩洞穿,其所造必在山谷上。後山诗“人言我语胜黄语”,当信有之也。如《送外舅郭大夫西川提荆》云:“丈人东南来,复作西南去。连年万里别,更觉贫贱苦。王事有期程,亲年当喜惧。畏与妻子别,已复迫曛暮。何者最可怜,儿生未知父。盗贼非人情,蛮夷正狼顾。功名何用多,莫作分外虑。万里早归来,九折慎驰骛。嫁女不离家,生男已当户。曲逆老不侯,知人公岂误!”《别三子》云:“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天下宁有此,昔闻今见之。母前三子後,熟视不得追。嗟乎胡不仁,使我至於斯!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示三子》云:“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此数诗沛然至性中流出,而笔力沈挚,又足以副之,虽使老杜复生不能过,而山谷但称其《温公挽词》“时方随日化,身已要人扶”,绝可怪也。然其累句,如《观六一堂图书》云:“谁为第一手,未有百世公。”谓公论也,韵似歇脚。又云:“平生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世虽嫡孙行,名在恶子中。”谓曾为六一门人,己又师曾,如子之子为孙也。称谓殊太过,以“恶子”自谦尤不论,门户之见深,不自知其言之卑矣。他如“画楼著燕春风里,杨柳藏鸦白下东”,平添一“东”字。“大府礼容宽嫩慢,故家文物尚嫖姚”,以“嫖姚”当《汉》志注“飞扬”字用。“可堪亲老须三釜,又著儒冠忍一羞”,以“一羞”当《左传》“一惭”字用。以及《次韵坡公》、《次韵朱智叔》,争奇斗押,皆非少陵所谓波澜老成者。然终以用力於杜者久,故下笔深重,为一代作家而有馀。故曰杜不易学而亦不可不学也。若见後山之晦亻塞,而遂以学杜为戒,始求轻利,继入佻淫,不亦谬欤!
元末之诗宗杨铁崖,乃入於妖;明末之诗宗锺伯敬、谭友夏,乃流于鬼。王彦泓《疑雨》一集,以淫靡之思,刻划入骨,使人心流气荡,觉铁崖徒炫其貌,惑人伎俩,犹有未尽致者,彦泓乃足为妖中之妖耳。句如“含毫爱学簪花格,展画惭看出浴图”,“翻成绣谱传人画,会得琴心允客挑”,“窗下有时思梦笑,灯前长不卸头眠”,“陈王著眼先罗袜,温尉关心到锦鞋”,“体自生香防姊觉,眉能为语任郎参”,“素质乍看疑是月,清欢何暇想为云”,能以佻冶不堪之事,写到通微入玄处,此即朱竹垞《静志居琴趣》所本。然在词家,亦为下乘,况以之玷污风雅哉!古之燕女溺志,恐亦未臻此境也。竹垞斥刘钦谟、瞿宗吉、杨君谦、张君玉之艳诗如腻污人,而独谓彦泓追李轶韩,深得唐人遗意,既无定志,且误後学。他如选魏忠节公长子学氵伊诗数首,幽光劲气,发乎忠孝,令人起敬,而复选其弟学濂诗二首。夫学濂乞降闯贼,乃父兄之罪人,纵有佳诗,亦不当录;而况所录之诗,乃“帐钩触柱人初起,奁粉吹香扑未收”,“开箔先笼金约臂,插花仍露玉搔头”,与王彦泓相类者乎?竹垞之志亦荒矣!
咏子陵钓台者,或云:“经过百世见清风,争羡羊裘一钓翁!不有云台诸将力,钓台亦在战争中。”或云:“一著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著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自以为独开生面,而不知其刻绳无味也。以严先生之高节,而犹不免诋讠其,何不乐成人之美如此?晚唐王贞白诗“山色四时碧,溪光七里清。严陵爱此景,下视汉公卿”。不著议论而行以古直之气,最属高格。惜其下接云:“垂钓月初上,放歌风正轻。”局振不起,晚唐通病。末云:“应怜渭滨叟,匡国只论兵。”欲扬子陵,遂抑太公,何无识乃尔!此亦如温飞卿《溪》诗:“桥上一通名利迹,至今沙鸟背人飞。”同一揶揄古圣,犯大不韪也。方密之《钓台》诗云:“先生无行事,先生不著书,但能不肯为人臣。今人不能弃富贵,乃以藏拙讥古人。”兀傲不群,深中时人隐痼之疾。如“不有云台诸将力”,“当时若著蓑衣去”二诗,皆不能弃富贵而以藏拙讥古人者也,徒见其轻薄可哂而已矣。
孟子学孔子,其文绝不与孔子类;韩子学司马公,其文绝不与司马公类。吾读李空同乐府,五古学汉、魏、三谢,真似汉、魏、三谢也;七古七律学老杜,真似老杜也;七绝学太白、龙标,真似太白、龙标也。何大复摹古之心稍淡于李,而古貌未能脱化,则似古者亦多。夫似古则如古人复出,故必令人喜,令人敬;似古则与古人相复,亦必令人疑,令人厌。吾惜二子以盖代之姿禀,而蹈此愚惘之窠臼。盖生於诗教不振之时,但能拣取最高之境而追摹之,即可以弋大名而有馀。而李又秦人,倔强不能服善;何又短折,学问不能大成。遂致守其故智,以终一生,为当世之襟冕,来万世之吹求,亦可悲矣!使二子者本无好名之念,专以陶写为诗,天赋卓绝,加以学力,断然匹休古人,何必为古人所役,一至此哉!王州评空同诗“金翅擘天,神龙戏海”,评大复诗“朝霞点水,芙蕖试风”,一谓其奇变,一谓其鲜新。不知皆古人之奇变鲜新也,于二子何与!虽然近之不师古者多矣,如二子之英姿高韵,雄视四海,而犹以返古为事,不敢自作主张,是又今人之韦弦,不可不知者也。
青丘《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云:“重臣分陕去台端,宾从威仪尽汉官。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同时吴尚书友云《送李侍郎宣谕陕西》云:“侍郎将命出金銮,道路传呼远近欢。关内官曹迎使节,秦中父老见衣冠。云开太华三峰秀,水绕黄河九曲寒。寄语渭川千亩竹,西风还解报平安。”嘉靖间,姚光虞《送周国雍守顺庆》云:“使君千骑拥朱幡,此去谁云蜀道难。列郡分府虞岳牧,前驱负弩汉衣冠。湓城月色扬偓渡,巫峡涛声倚剑看。行矣外台今不薄,循良卿相满长安。”吴诗形似季迪,而声情气骨,去之甚远,竹垞讥其土木形骸是也。然姚诗亦属优孟,顾选之而不加议论何也?大抵诗家偷意偷调甚多,李端诗“盘云双鹭下,隔水一蝉鸣”,东坡诗“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吴僧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萨天锡诗“出江吴水尽,接岸楚山稠。”陈子昂诗“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王渔洋诗“万山横代北,匹马入云中”。岑嘉州诗“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赵秋谷诗“马足蹙时疑地尽,溪云多处觉天低”。明王钦佩《柳枝词》:“渭水西为万里遥,行人归去水迢迢。垂杨不系离情住,只送飞花过渭桥。”王渔洋诗:“太华终南万里遥,西来无处不魂消。闺中若问金钱卜,秋雨秋风过灞桥。”李空同诗“云雷画壁丹青壮,神鬼虚堂世代遥”,朱竹垞诗“阴洞蛟龙晴有气,虚堂神鬼昼无声”。名手相袭,竟成恒事。
刘青田《二鬼诗》,或云拟昌黎《二鸟》而作,或云在卢仝、马异间,或云直破刘叉之胆。然吾不责其好作奇语为不经,而恨其多参俚语为不雅也。如云:“急诏飞天神王,捉此两鬼拘囚之。飞天神王得天帝诏,立召五百夜叉,带金绳,将铁网,寻踪逐迹,莫放两鬼走逸入。五百夜叉个个口吐火,搜天刮地走不疲。搜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仞幽谷底,捉住两鬼眼睛光活如琉璃。”语意太俚率任情,卢仝、马异、刘叉尚不肯出此,况昌黎哉!一概褒许,诗不儿戏,即成恶道。
徐文长《阴风吹火篇》:“有身无首知是谁,寒风莫射刀伤处。”沈嘉则《凯歌》:“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偏才耳。文长诗“八月广陵涛,一叶渡残照”,嘉则诗“马蹄明日天涯路,谁是灯前昨夜人”,此方有唐人意。
明之前後七子,遥相赓续。王、李命意,原以李、何自居。然州宏富有馀,精浑岂如献吉?沧溟修整自喜,风神那及信阳?况献吉之病,已在摹拟太过,历下效之而又甚焉。渔洋云:“沧溟、州皆万人敌,惟蹊径稍多,古调寝失,故不逮弘、正作者。”是仍以州之不甚摹拟,沧溟虽摹拟而不似李、何之专笃为病也,误人不亦甚欤!
青田《旅兴》、《感怀》,青丘《拟古》、《寓感》诸五古,气格逼似唐人,然皆非如李、何等刻意摹画之也。王敬美谓“季迪生弘、正李、何之间,未知鹿死谁手”。似以青田为不逮李、何,而季迪第可与李、何匹也。不知李、何痕迹未融,刘、高天机自转,高之秀伟,刘之深重,岂惟开国之巨擘,实亦一代之宗工。陈黄门谓“文成终伤婉弱,季迪不中和鸾”;而推李为“笼罩群俊,各体见长”,推何为“徽音芳讯,瑶台婵娟”,於二子悉无贬词,其亦疏於持论矣。
青田“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阿”。青丘“征涂,人乏马饥。富老不如贫少,美游不如恶归。浮云随空,零落四野。仰天悲歌,泣数行下”。此二诗殆不知有魏、晋,无论宋、齐以下,彼其胸中,岂复有摹似仿佛之念滓之哉!李、何杰作不少,如二诗则无矣。此即优劣之分也。予又就青田、青丘二子衡之,则青田之雄浑博大,又非青丘之所能及。盖青丘犹诗人之诗,而青田则士君子言志之诗也。岂惟明一代之开山,实可跨宋、元上矣。予之论青田、青丘优劣如此,此尤王敬美、陈黄门所不敢言者。
老杜“朝廷衮职虽多预,天下军储不自供”,言外藩预政而不贡也。空同《谒陵》云:“明衮职虽多预,备物祠官岂尽供?”语意支杂不贯矣。老杜“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襄阳在巫峡之东北,故云“下”。空同《别徐子》云:“新从北极看南极,便自吴江下楚江。”吴居楚之下游,“下”字可通乎?老杜“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叠字悲壮,正以意蕴深远。空同《朱迁镇》云:“有时风雨一龙吟。”浅直无义。老杜“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念前此之繁华,以叹今之不然。空同《秋怀》云:“回首可怜鼙鼓急,几时重起郭将军!”既思名将,可知寇贼满眼,“回首可怜”是往事矣,与“几时重起”意,那复相摄?然则空同之於老杜,即杜诗所谓“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衤豆褐”者,徒斥其摹袭之弊,犹未尽审。
何大复《画鱼》诗:“青天万里拂绢素。”《画马歌》:“万里精神开绢素。”《江山图歌》:“万里青天动海岳。”《飞泉图歌》:“万里谁论到海心?”犹沿袭己作,况前人哉?如《画马》二篇,全摹少陵体格。郑平子谓“仲默《画马》二篇,比之杜陵,雄伟少逊,而逸宕有馀”。然则青出蓝而胜蓝耶?过矣!
元《西湖竹枝词》,竹垞以为沈自诚作第一。其词云:“侬住西湖日日愁,郎船只在东江头。凭谁移得湖山去,湖水江波一处流。”然释道元诗云:“湖西日脚欲没山,湖东月出牙梳弯。南峰北峰船上看,恰似阿侬双髻鬟。”措语质朴,而奇隽可喜,此真《竹枝》也。若沈作亦绝佳,然犹可移入七绝中看。
何大复《得献吉江西书》云:“近得浔阳江上书,遥思李白更愁予。天边魑魅愁人过,日暮鼋鼍傍客居。鼓舵襄江应未得,买田阳羡定何如?他年淮水能相访,桐柏山中共结庐。”徐昌《赠别献吉》云:“尔放金鸡别帝乡,何如李白在浔阳?日暮经过燕市客,解裘同醉酒炉旁。徘徊桂树凉飚发,仰视明河秋夜长。此去梁园逢雨雪,知予遥度赤城梁。”二诗风姿映蔚千古,可云双璧,昌尤有六朝风致,皆七律中之古调也。予见时彦七律甚多,不见此种,书之以谂来者。
郑少谷《寄太白山人》云:“为问山人孙太初,交情岁晚莫教疏。孤山梅萼春相恼,满地松苓日自锄。江夏肯容祢处士,茂陵初卧马相如。知君不废苕溪钓,书帛能无寄鲤鱼?”此诗与所录大复、昌二律,形质相似,情韵则不能逮。然细读少谷全集,古厚郁啬,在七子外别成一队,转是真诗。观其律绝近体,皆入古音,非大复、昌修饰音姿者比;朴拙处虽专师老杜,亦不似空同之偷窃意调,望之可憎也。予意欲存风教,七子当首推继之,庶几诗有实用。然震于何、李之名者,固不知此还淳反朴之功耳。
竹垞《明诗综》,可谓矣。选诗不尽可人意,犹未敢尽议之。乃致有编辑之误,人人共见者,如六十八卷顾俊彦诗:“病卧经旬满面埃,梅花落尽杏花开。画梁无数空巢在,社雨萧萧燕未回。”七十卷黄翼圣《村居杂兴三首》,其第一首直袭顾诗,惟首句换作“廿四番风取次来”耳。四十七卷王世懋诗:“归来双鬓两萧然,见画犹能记昔年。风雨一船曾泊处,借人灯火草堂前。”九十一卷僧德祥《题春江听雨图》,直此一诗,惟“两”字换作“各”字耳。三十八卷文徵明《夏日同次明履仁治平寺纳凉》诗:“竹根雨过石苔斑,钟梵萧然画掩关。坐爱微凉生碧殿,忽看飞雨失青山。云分暝色来天外,风卷湖声落树间。最是晚晴堪眺咏,夕阳横抹蓼花湾。”五十卷陆治《治平寺纳凉》,直此一诗,惟“堪咏”字换作“宜听”字耳。又陈淳《闻鸟》诗:“重重烟树锁招提,野客来寻路不迷。才过板桥尘路隔,落花无数鸟争啼。”此诗亦文徵仲题画之作,见张泰阶《宝绘录》,绝非陈淳诗也。按陆治师陈淳,陈淳师徵仲,故徵仲诗可误入两家集中。若顾俊彦、黄翼圣、王敬美、僧德祥,果何以误入耶?要之有因之误,无因之误,选者悉当订也。尤足异者,四十二卷录吴琼《送方际明之金陵》、《旅邸除夕》、《岁暮书事》五律三首,五十卷又录吴琼《岁暮书事》、《旅邸除夕》五律二首,一人编二次,一诗采二次,而忘之何耶?四十二卷琼小传云:“琼字邦彦,婺源人。嘉靖乙未进士。”五十卷琼小传云:“琼字邦彦,休宁人。有《紫芝社稿》。”又微示其异何耶?且目录书吴琼二次,居然本系二人,然诗无异同何耶?凡此皆著述之小过,不害大体,以《明诗综》之雅,岂以此等累?然亦可知选辑之未具苦心矣。
李于鳞“尊中十日平原酒,袖里三年蓟北书”,上句平添“尊中”二字,下句平添“蓟北”二字,句法支撑不称。“宛马如云开汉苑,秦兵二月走胡沙”,句法稍健,“如云”、“二月”,此对又意耶?“一时艺苑人无恙,千载兰亭事可求”,并句法之健亦无之。州於此等,亦将云“商舶明珠贵堪敌国”乎?州琢炼似逊于鳞,然气力较闳大,运掉较变化,如《当庐江小吏》作,激昂浑浩,于鳞万万不能为也。
何大复《短歌行》:“冉冉秋序,肃肃霜露。蓄我旨酒,召我亲故。鸟欢同林,水欢同源。矧我同乡,胡能弗敦?耀灵西藏,明灯在室。更长夜阑,可以继日。园有艺菊,庭可树兰。秋芳是悦,春芳曷观?高陵可升,海水可测。出门异路,安知南北!生年几何,去日苦多。子不我乐,听我短歌。”欧桢伯《短歌行》:“乐乐自生,人穷反本。生世几何,倏忽已晚。去者日疏,来者日亲。水流同源,本生同根。父母兄弟,岂伊异人。况有旨酒,云胡弗欢?白日冉冉,明膏继夕。调轸鼓丝,乐我亲戚。春有催耕,秋有促织。岁事方勤,及此游息。今日同堂,明日异乡。听我短歌,心如之何?”大复爱袭古调,桢柏此诗又窃大复绪馀,展转相仍,伊于胡底!吾尝谓《文选》诗温雅可观,然易为伪名士藏身之地。人多不信。观大复、桢伯两家前後相袭,而此案遂发露矣。
●卷七
唐人诗“长贫惟要健,渐老不禁愁”,“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客泪题书落,乡愁对酒宽”,“旅望因高尽,乡心遇物悲”,“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乍见翻无语,别来长独愁”,皆字字从肺肝中流露,写情到此,乃为入骨,虽是律体,实《三百篇》、汉、魏之苗裔也。初学欲以浅率之笔袭之,多见其不知量。
大历十才子,卢纶第一,吾乡吉侍郎中孚第二。卢诗清高,可以与刘文房匹,不愧称首。吉尝荐卢於朝,卢集忆吉诗甚多,两人盖尤相契也。卢称吉“新诗满帝乡”,又云“侍郎文章宗,杰出淮楚灵”,定非虚誉。然吉诗传于今者,惟《送归中丞使新罗》一首。其诗云:“官称汉独坐,身是鲁诸生。绝域通王制,穷天问水程。岛中分万象,日处转双旌。气积鱼龙窟,涛翻水浪声。路长经岁去,海尽向山行。复道殊方礼,人瞻汉使荣。”此诗起四句,剧有气岸,“岛中”二语,尤雄杰称题。第“日处”二字,未知所本。“涛翻水浪声”,一句中水凡三见,未免复沓,或“水浪”二字有讹。要其通幅气体宏阔,与盛唐钜手相似,无中晚疲偂态也。又侍郎弃黄冠而返儒服,非有识力者不能,而李端转作诗以讥之曰:“还乡见鸥鸟,应愧背船飞”。此等议论,似高实缪。即此以衡端,同在十才子中,而识力不逮多矣。
吾乡龚圣予题赵子昂《雪中高士图》云:“雪气侵入卧欲僵,劳劳明府到藜床。主宾问答皆情话,何用名入荐章!”讽刺之意,在於言外,不独品高,诗亦深远。讥子昂者多矣,不逮此也。龚又有《题山水》诗云:“谷口长松涧底藤,石桥山路远登登。囊琴斗酒来何暮,空负寒斋昨夜灯。”风味直似倪高士。
同里丁俭卿,考证宏富,偶以秋谷《声调谱》平仄之一定者为疑。作书以答之曰:按谱中所注古诗字音平仄一定者,如于鹄“年年山下人”句,赵氏注曰:“下句是律,上句第五字必平。”愚按不独平韵五古,即仄韵五古亦然。如襄阳“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荠”字必用仄声者,以下句是律也。盖不如此,恐与律诗混耳,此无可疑者也。“静闻水淙淙”句,赵氏注“闻”字曰:“此字不平则为律。”盖亦恐与律诗混耳,亦无可疑者也。东坡“扁舟渡江吴越”句,赵氏注“越”字曰:“此字不可轻用平声。”盖仄韵七古上句尾可仄,平韵七古上句尾若用平声则不谐,杜公“昔随刘氏定长安”,“问之不肯道姓名”,究竟变格非法,亦无可疑者也。李贺“衰蕙愁空园”句,赵氏注曰:“第三字不平,则律句矣。”盖李贺此诗参用齐、梁,不尽合调,惟此句得法,故赵氏特注此句以明之,亦无可疑者也。太白“惊起而长嗟,失向来之烟霞”句,赵氏注曰:“此四句皆六言,若非下句用三平则失调。”盖不惟恐与赋类,仍为音节较响耳,亦无可疑者也。杜诗“屡貌寻常行路人”,赵氏注“行”字云:“平最要紧”。盖七古第七字平,第五字必平,乃为正调,而“屡貌”句又必得“行”字平声,乃非律句,故云“最要紧”也,亦无可疑者也。李义山“相与僺赫流淳熙”句,赵氏注“赫”字曰:“此字必仄”。盖下面三平,此处亦平,则音不谐。如“封狼生傽傽生罴”七字平声,转觉其谐,而一“赫”字易平声则不谐者,以字之平仄相杂故也。韩诗“快剑斫断生蛟鼍”,“杲杲寒日生於东”,皆用此义,不可枚举。独《陆浑山火》诗:“风怒不休何轩轩”、“命黑螭侦焚其元”、“溺厥邑囚之昆仓”不然,故赵氏谓止可用於《柏梁》体,寻常七古断不可用。盖《柏梁句句用韵,自相谐应,他诗不尔,虑不谐矣,亦无可疑者也。赵氏谓“平平平平仄平平句,於转韵中不宜”。盖转韵最喜流美,此等非古非律之句,殊觉聱牙,故不合用,亦无可疑都也。以上八则,赵氏所谓古诗一定之平仄,义例皆确不可易。僭疏其意如此,亦未知当否也。若其不必一定者,赵氏既未特下重笔,此在後人之变通,以合天然之节奏尔。然赵氏亦有可疑者,如东坡“四方水陆无不便”句,赵氏注云:“第五字平,第六字仄,便非律句。”愚按此句“不”字,必易平声方谐,若“不”字不改,则“陆”字必易平声方谐。赵氏止以非律句注之,未尽音节之妙也。“紫金百饼费万钱”,愚按此句诚非律矣,究不如“水脚一线争谁先”、“一半已入姜盐煎”为不转韵七古之正调也。赵氏注云:“即六字仄,独令末一字平亦可。”是其哑更甚於坡句,弥不入调也。若谓七古专用正调,恐不能变化参错,相生相应,得“四方水陆”、“紫金百饼”等一二句间之,更见挺动。即如此说,赵氏亦当注明,不得如所注云云也。右丞“我心素已”,襄阳“北山白云里”,赵氏注云:“皆天然古句。”愚按“北山白云里”,诚天然入古:“我心素已”,不律则有之,若谓其为天然之古,则必“我素心已”而後可也。此皆仆之所疑於赵氏者也。近歙人吴苏泉绍氵粲《声调谱说》,较赵氏为益详,其言一定之平仄,亦均不误。惟注老杜“征衣飒飘”“飒”字下云:“此字用仄妙。”愚按上句“连笮动袅娜”已四仄矣,此处即易“飒”字为平声,亦未见其不妙也。又注“高通荆门路”“荆”字云:“必平。”愚按“荆”字即易仄声,亦是古句,今云“必平”,是必宜用四平声也。五古得四平三平句诚佳,然亦何其滞也!总之此事不可不严,不可太滞。吴氏谓“不屑章句者,奸声诐律,尽裂闲检,墨守者又形横肖而生气少”,真笃论也。仆尝谓渔洋不肯以此谱示人,不如秋谷之有远见。秋谷云:“不知此者,固未为能诗;仅无失调而已,谓之能诗可乎?故辄以语人无隐。”此三四语,较之吴氏尤曲而尽也。然渔洋答刘大勤云:“无论古律正体拗体,皆有天然音节。唐、宋、元诸大家,无字不谐,明何、李、边、徐、王、李亦然,袁中郎之流,便不了了矣。”又云:“七言古凡一韵到底者,其法度悉同。惟仄韵诗单句末一字,可平仄相间用,平韵诗单句末一字,忌用平声,若换韵者则当别论。”是渔洋亦未尝不以声调示人也,特不如赵氏之备耳。凡赵氏所致讥於渔洋者甚多,其词气愤懑,非尽由论诗之相失,恐自以蹉跌不振,由渔洋门下所挤故耶?抑以妇舅之亲,不能出气力相拔故耶?要之《声调》一谱,则赵氏之功为大,殆历劫不敝者也。
张文写安道《题汉高庙》诗:“纵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偶因乱世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议论极有关系,但“治”字误读去声。然徐骑省《观习水师》诗:“元帅楼船出治兵”,“治”字已读去声矣。按《说文》,治本水名,出东莱曲城阳丘山,南入海。从水,台声,直之切。是“治”字本平声。陆氏《释文》,於诸经中平声者,并无音去声者,乃音直吏反,盖借用乃为去声也。今骑省亦误读“治”字,岂校定《说文》者所宜出耶?然昌黎《讳辨》:“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则“治”字误读,又不始於骑省。第骑省佳诗甚希,且以南唐大臣复仕於宋,选者必以其诗殿唐人之後,何所取哉!
晏元献《咏上竿伎》云:“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挂骇旁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比拟虽不伦,然不害为守正之士也。而荆公题其後云:“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此直以随俗为通方,守道为迂士,不经之论,无过於此。荆公亦非通方之人,总欲翻前人成案耳。二诗均不佳,特拈出以为好翻成说而有害心术者之戒。荆公同时有王介甫,以荆公屡召不起,至熙宁初,闻翰林学士之命遂出,寄诗云:“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盖讽之也。荆公作诗云:“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实为介发。然荆公之出处,果何意哉!小官则辞,要官则受而已矣。此可使汉阴丈人见乎?“桔槔俯仰”之术,至此遂发露而无馀矣。
郭功甫在王荆公座,和太白《凤皇台》云:“高台不见凤皇游,浩浩长江入海流。舞罢青蛾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丘。风摇落日吹行棹,潮拥新沙换故洲。结绮临春无处觅,年年荒草向人愁。”一座尽倾。然实不中与太白作仆,盖大家绝作,本不应和也。就中惟“潮拥新沙换故洲”句,稍研练耳。功甫《金山》诗:“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几有太白意境,又从太白“鸟飞不到吴天长”句化出,非真实独造本领,梅圣俞遂许为太白後身,何哉?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城临战垒黄云晚,马渡寒沙夕照微”,皆赵倚楼集中名句。或以“马思边草”一诗为刘梦得作,以“城临战垒”一诗为李群玉作,非也。倚楼七律,佳语甚多,如“武帝未能忘塞北,董生才足使胶西”,“竹户半开钟未绝,松枝晚霁鹤初还”,“声中寒食酒,芙蓉花外夕阳楼”,“高鸟过时秋色动,征帆落处暮云平”,“两见梨花归不得,每逢寒食一潸然”,“树色老依宫舍晚,溪声凉傍客衣秋”,“故园何处风吹柳,新雁南来雪满衣”,“花外鸟归残雨暮,竹边人语夕阳”,较之许丁卯,尤觉生动有姿态。其对句不称而出句甚佳者,如“月观静依春色边”,不能如“江帆自落鸟飞外”;“随步花枝欲碍山”,不能如“映鞭柳色微遮水”。然名章秀句,亦络绎不绝矣。独其分咏薛道衡《昔昔盐》诗,逐句为五律一章,体如试帖,词亦卑陋,殊为全集之瑕耳。然其五律气体胜於七律者尤多,如“岩空秋色动,水阔夕阳多”,“传家有天爵,主祭用儒衣”,“风雨落花夜,山川驱马人”,“断崖时避马,芳树欲留人”,“野桥连寺月,高竹半楼风”,“风消荥泽冻,雨净圃田沙”,“马嘶芳草渡,门掩百花塘”,“残花春浪阔,小酒故人稀”,“月影缘山尽,钟声隔浦微”,“此夜雁初至,空山雨独闻”等诗,无论全局紧於七律,即以句法论,用意极深,措词极静,亦非七律之好以缘情绮靡胜者。七绝多於五绝,然亦在五律下。盖倚楼五律高处,往往似大历十子,其佳在骨韵间,不可以言语摸索而得,而在当时转以七律得名,此晚唐之所以卑也。
叶石林《诗话》颇多可采,其最误人者,好取荆公诗句以教人,而实皆庸下。如“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皆绝无深趣者。“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才”,石林亦以为非其至者。至晚年乃尽深婉不迫之趣,而石林所取晚年作,亦不过“含风鸭绿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等语。“含风”二句,余前已议之。若“谷口”、“壶头”巧对,又岂诗家所尚哉!石林为蔡元长党,宜诵说荆公不置耳。
石林以老杜“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流句;以“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皆未免武断之失,此亦陷入释皎然之魔障者也。皎然所列《偷语诗例》、《偷势诗例》、《偷意诗例》;《跌宕格二品》,曰《越俗》,曰《骇俗》;《氵屈没格一品》,曰《淡俗》;《调笑格一品》,曰《戏俗》:有一语不见笑於大方之家耶?
晁君诚“小雨人不寐,卧听羸马残刍”,山谷吟赏不已,遂摹其句云:“马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自以为工,而不知其气味去之甚远。石林取之,无鉴别也。欧公被酒时语其子云:“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太白能之。《明妃曲》後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为之;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为之。”欧公三诗具在,犹是宋人驾气势、行议论诗耳,遽云李、杜所不到,此真被酒时言语。石林津津述之,亦无鉴别也。坡公“水底笙簧蛙两部”,石林云:“以‘笙簧’易‘鼓吹’,不碍其意同。”不知蛙声拟以“鼓吹”可,拟以“笙簧”则不可。欧公《聚星堂》诗禁体物语,石林云:“能者出入纵横,有何拘碍?苏子瞻‘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超然飞动,何害其言银与玉也!”论诚通脱。然“冻合玉楼”二语,字生新,句工整,则有之矣,“超然飞动”之妙,吾亦无从得之。此自由石林眼低耳,鉴别未精,遽欲持论抑扬,可乎?
欧公极许梅圣俞、苏子美诗,而谓圣俞“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絮暖鱼繁,豉添莼菜紫”,晏元献之称赏为不知人。然《六一诗话》所载圣俞《河豚》、《春雪》二诗,皆非至者。公许河豚诗为绝唱,惟首二语“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差可无忝,馀则有韵之文耳;许子美《新桥对月诗“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沈沈卧彩虹”,为雄伟称题,尤不可解。且二公佳诗甚多,略而不录,而所赏在此,万万非浅学所能喻矣。
帝王作诗,工拙皆不足计。然《庚溪诗话》极尊《大风歌》为英王气概,谓“武帝《秋风辞》,言固雄伟,终有感慨之语。魏武帝父子诗虽悲壮,仍乏帝王之度。六朝以後人主,言非不工,而纤丽不逞,无足述者”。亦未为无识也。乃独取唐文皇“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一朝辞此去,四海遂成海”,词气壮伟,足与功烈相副。未免太过。如此六句,乃陈、隋人气格,特多填帝王门面字耳。较之魏武,犹有愧色,况汉高哉!文皇诗大率未脱文士气,此亦风会使然,不必苛绳者,而谓其高出魏、晋,则非矣。
贾岛诗“写留行道影,焚坐禅身”,欧阳公笑之。然谓“‘步随青山影,坐学白塔骨’,‘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亦岛诗,何精粗顿异”。“步随青山”数语,果谓之“精”乎?吾第见其幽怪酸涩而已。
《庚溪诗话》以宋元宪“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宋景文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为落花佳句;又谓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不减二宋。落花诗最难高雅,宋、余皆格之卑卑者,以此为佳,风雅安在?就中衡之,景文诗犹属翘楚,若大宋、余公,琢句用事,拙滞极矣。并列而同誉之,迷涂未指,况门墙堂奥乎?
用前人成句入诗词者极多,然必另有意象以点化之,不能用入排偶或直写偶句也。如欧公长短句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此实别有意象。故坡公复作长短句云:“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以王摩诘语专归之欧,转见别致。若韦苏州“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馀”,而王荆公直袭“绿阴”全句,又对之曰“幽草弄秋妍”,此可云意象点化乎?叶石林犹附和之曰:“大抵荆公阅唐诗最多,其去取之间,用意尤精。”贡谀亦至矣。石林又云:“顷见晁无咎举鲁直‘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自以为莫能及。”吾不解黄鲁直、晁无咎、叶石林皆博雅之流,竟不读李太白诗耶!太白“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千古名句,儿童皆能拾诵,而鲁直乃袭之,又故易二字耶?抑果由暗合耶?刘贡父云:“讽古人诗多,则往往为己得。”吾谓後人作诗,无论立志太卑,有意袭古,与读诗太多无意合古者,要当精心洗涤,斯免诟笑。特书此以存鉴焉。
刘贡父爱闽僧可朋诗“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诗因试客分题僻,棋为饶人下之低”。贡父亦忘“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为义山诗耶?此亦叶石林所夸“人家围橘柚”之类也。“诗因试客”二语,格调卑俗,更无足道。
杨蟠《金山》诗:“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吴僧《钱塘白塔院》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皆雅健精切,不可磨灭者。王平甫以杨诗为“庄宅牙人语”,陈後山以僧诗为“分界堠子语”,有意訾{敖口},不中肯綮。矮人观场,当骇吾此论也。
黄鲁直谓乐天“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子美“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诚然。然谓襄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不如九僧“云间下蔡邑,林际春申君”,则语意茫昧,令人百思不能得也。後山采入诗话,过矣!後山於杜诗极深,然谓“摩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五字,曰‘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此则阿其所好。杜胜王处甚多,此处独王胜杜,未可以五言胜七言也。又谓“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於事情,但不文耳”。论陶之语,实有三病;陶诗之美,不止於“切事情”,一也;陶诗未尝“不文”,其文并胜後山之诗,二也;陶之平淡入神,即“不文”,并不足以为陶病,三也。其论鲍亦未尽。鲍诗纯以骨胜,奚啻“华而不弱”哉?又鲁直《乞猫》诗云:“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盆搅夜眠。闻道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此等琐俗之诗何足录?而後山则赞之曰:“千载而下,读者如新。”吾不解其寄托何在矣!然鲁直、後山论诗,亦有极精者,谨书於左,玩之以自求进焉。鲁直曰:“二十年来,学士大夫有功於翰墨,不为不多,卓尔名家者则少。盖尝深求其故,病在欲速成耳”。又曰:“近世少年,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乃纵以助诗,故致远则泥。”又“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於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後山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又曰:“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耳。”
自李、杜後,诗遂无大句。元裕之崛起四百年後,有志追而复之。如“开门望吴楚,鸟去天无穷”,“斜阳半天赤,飞鸟大江远”,“长鲸驾空海波立,老鹤叫月苍烟愁”,“太行元气老不死,上与左界分山河”,“管涔汾源大车轮,平泉丈八玻璃盆”,豪情胜概,壮色沈声,直欲跨苏、黄、攀、李、杜矣。
刘裕为宋公,游戏马台,命僚佐赋诗,谢瞻所作,一时以为冠。予读之,未见冠时之妙,惟“轻云冠秋日”五字佳耳。灵运一作,尤无情绪。且裕未即真,而瞻寺云:“圣心眷佳节。”灵运诗云:“良辰感圣心。”何其无耻而无忌也?此皆诗中之罪人耳。
王渔洋谓小杜“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不如摩诘“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不著议论之高。愚谓摩诘平日诗品,原在牧之上。然此题自以有关风教为主,杜大义责之,词色凛凛,真西山谓牧之《息妫》作,能订千古是非,信然。余尤爱其掉尾一波,生气远出,绝无酸腐态也。王虽不著议论,究无深味可耐咀含,鄙意转舍盛唐而取晚唐矣。明人有《题二乔观兵书》者:“香肩并倚读兵书,韬略原非中馈图。千古《周南》风化本,晚凉何不诵《关雎》?”此则纯是酸腐态,理虽正而词不佳。盖皮毛之理,非由解悟而得者也。题即不雅,诗可知矣。
四言如潘安仁《关中诗》,陆士衡《皇太子宴玄圃》诗,陆士龙《大将军宴会》诗,应吉甫《华林园集诗》,颜延年《应诏宴曲水》诗、《皇太子释奠》诗,体制声色,都如一辙。颜虽琢镂较甚,然亦无甚高下。盖皆《雅》、《颂》之皮毛,阿谀之圭臬,而四言之奴隶也。汉、魏以来,四言自以韦孟《讽谏》为第一,魏武帝《短歌行》、《观沧海》、《龟虽寿》,曹子建《应诏》、《责躬》、《朔风》等诗次之,皆在晋、宋人上。然晋人如渊明《停云》、《时运》等作,又不可以风会论。其次如束《补亡》,古朴不足,安雅有馀,同时大手亦无出其右者,况後人哉!朱竹垞乃谓“嘉靖时郑世子载育所著《补亡诗》廿馀首,隐括古训,比之束,似为过之”。予观之直似集经语时文耳,何足当晋人一盼也!
束《南陔》诗“彼居之子”,即彼其之子也。“何居”、“何其”古通用。李善注:“居,未仕者。”泥矣!《白华》诗“鲜侔晨葩”四字,的是晋人好言语。然如“荡荡夷庚,物则由之。蠢蠢庶类,王亦柔之。道之既由,化之既柔。木以秋零,草以春抽。兽在於原,鱼跃顺流”。笔墨到此,直欲化去,《三百篇》气味亦约略去人不远,此岂潘、陆诸公所能动一笔者!
曹子建《上责躬应诏诗表》:“伏惟陛下,德象天地,恩隆父母。”又曰:“七子均养者,鸠之仁也。矜愚爱能者,兹父之恩也。”皆不合理。何则?子建与子桓为亲兄弟,尊之为君,礼也,称之为父,非礼也。其诗曰:“逝惭陵墓,生愧阙庭。”是念其父也。念其父而又以父尊兄可乎?此卑而入於谬者也。
《公宴》诗以子建为首,无卑乞状也。如王仲宣、刘公,皆弱而无气者。应德琏物自喻,稍有变动,而气终不甚轩举。仲宣云“不醉且无归”,德琏云“不醉其无归”,各增《毛诗》一字,未见其妙,只形其弱,气屈则言自无情也。
●卷八
朱竹垞指摘陆放翁复句,累累盈纸。近赵瓯北又取元遗山复句而悉数之。然愚以为赵之所举犹未尽也。今除赵所已举者,如“百钱卜肆成都市,万古诗坛子美家”,已见於《寄辛老子》诗,又见於《过三乡望女几村追怀辛敬之》诗。“撑肠正有五千卷,下笔须论二百年”,已见於《赠郝经伯常》诗;“读书略破五千卷,下笔须论二百年”,又见於《赠徐威卿》诗;“书破三千牍,诗论二百年”,又见於《答李唐佐》诗。“泰山北斗千年在,和气春风四座倾”,已见於《别王使君丈从之》诗;“东南人物未零,和气春风四座倾”,又见於《徐威卿相过》诗。“藤垂绝壁云添润,涧落哀湍雪共流”,已见於《望嵩少》诗;“藤垂石磴云添润,泉漱山根玉有声”,又见於《挈家游龙泉》诗。“酒船早晚东行办,共举一杯持两螯”,已见於《寄希颜》诗;“西风先有龙门约,共举一杯持两螯”,又见於《曹寿之平水之行》诗。“见说常山好归隐,从公未觉十年迟”,已见於《赠冯内翰》诗;“万壑松声一壶酒,从公未觉去年迟”,又见於《赠李文伯》诗。至句字相类者更多,如“雷霆万万古”,“断鳌立极万万古”,“宇宙有此水,万古万万古”,“此山行人万万古”,“醉乡日月万万古”。“颍水嵩山又一年”,“颍水嵩山去住心”。“绿水红莲惭大府”,“绿水红莲见杲之”。“春风和气随诗到”,“和气春风在眼中”,“春风和气见眉宇”。“王後卢前尽故人”,“王後卢前旧往还”。“秋霜烈日凛如生”、“烈日秋霜今更新”。“灵椿丹桂偶相值”,“灵椿丹桂知难老”,“灵椿丹桂诗将应”。“玉润冰清德有邻”,“知水仁山德有邻”。“平地烟霄副公等”,“文章正脉须公等”。“老雁叫群江渚深”,“老雁叫群秋更哀”。何其太不检也?若以“了”字煞句尾者更多,如“人间只怨天公了”,“因君错怨天公了”,“一瓶一钵平生了”,“丹房药镜平生了”,“两椽茅屋平生了”,“一杯尽吸东风了”,“一龟早晚扌耆床了”,“一拳秀碧烟霞了”,“瓦盆一醉糊涂了”,“只知大事因缘了”,“只愁更作浮萍了”,“人问只说乘风了”,“刘郎著手乾坤了”,“莫把青春等了”,“栽花种柳明年了”,“生子但持门户了”,“山林锺鼎无心了”,“心地待渠明白了”,“学似玉山樵客了”,“故山定已移文了”,“从今弟失通家了”,“书来且只平安了”,“但教杀鼠如丘了”,“不因脱兔投林了”,“枉教弃掷泥涂了”。有意为此,其法亦不甚新奇;无意为此,则又不应概行忘也。放翁一生诗近万首,或者不易检寻,遗山未及十之二,而亦复沓如此,则断不可解矣。
遗山诗雄伟苍秀,实一大家。然其字句不协人意,似误後人,不可不一拈出。如“人皆传已死,吾亦厌馀生”,直写苏长公四六。七绝“人生只合梁州死,金水河头好墓田”,直袭张祜句调。七律“忽惊龙跳九天门”,“跳”读去声;“长阪安行气已王”,“王”读平声。七律中联“多病所需惟药物,一钱不值是儒冠”,“风流岂落正始後,诗卷长留天地间”,“东阁官梅动诗兴,洞庭春色入新僪”,以杜句对己句。“天公不禁人间酒,崔瑗虚留座右铭”,以“天公”对“崔瑗”。“冀北已空天下马,江东全倚谢家安”,以马对古之名臣。“郎君未省曾开僩,王翰何缘得买邻”,以“郎君”对“王翰”。“云卧无时不住,楼居何处不超然”,以“不”字对“不”字。“黄耳定从秋後到,白头新自夜来王”,发可言生,头不可言生。此等皆不老成也。又如“三十馀年老兄弟,此回情话独难忘”,“因风寄谢刘夫子,极口推称恐太高”,“舐痔归来位望尊,雷李入平吞”,“无端恨煞商山老,刚出山来管是非”,“造物若留残喘在,我侬试舞你侬看”,“低昂自看水中影,好个山间林下人”,“可道海棠羞欲死,能红能白更能香”,“问愁何怨复何仇,直要青春到白头”,“知君圣处工夫到,且道心盲作麽医”,粗浮浅率,不类作家,後生所不当奉为师范者也。
赵瓯北谓元遗山自创一种拗体七律,拗在五六字。如“来时珥笔夸健讼,去日攀车馀泪痕”,“市声浩浩如欲沸,世路悠悠殊未涯”,“东门太傅多祖道,北阙诗人休上书”之类,不一而足。予按此体亦不始於遗山,苏诗“扁舟去後花絮乱,五马来时宾从非”,南宋初四明刘良佐应时诗“青山空解供眼界,浊酒不能浇别愁”是也,特不能如遗山之多耳。然遗山七律亦有自成一体,而用之太多,则成褒衣大衤召、廓落无当之调者,好用平对四实字装之句首也。如“神功圣德三千牍,大定明昌五十年”,“皇统贞元见题字,良辰美景记昇平”,“金初宋季闻遗事,草靡波流见古儒”,“虞卿仲子死不朽,石父晏婴今岂无”,“渊明太白醉复醉,季主唐生鸣自鸣”,“长江大浪欲横溃,厚地高天如合围”,“来鸿去燕三年别,深谷高陵百事非”,“林影池烟设清供,物华天宝借馀光”,“遗编坠简文章烂,粝食粗衣岁月长”,“陈马风樯见豪举,《雪车冰柱》得真传”,“狗盗鸡鸣皆有用,鹤长凫短果如何”,“禅房道院留连夜,酒诗囊浩荡春”,“卖剑买牛真得计,腰金骑鹤恐非才”,“异县他乡千里梦,连枝同气百年心”,“秋风古道将谁语,残月长庚更可怜”,“清泉白石言犹在,赤日红尘梦已空”,“霁日光风开白昼,琼林珠树照青春”,“流星淡月鱼龙夜,老木清霜鸿雁秋”,“荒畦断垄新霜後,瘦蝶寒偯晚景前”,“断霞落日天无尽,老树遗台秋更悲”,“槐火石泉寒食後,鬓丝禅榻落花前”,“水碧金膏步兵酒,天香国色洛阳花”,“离合兴亡竟如此,凄迷零落欲安之”,“云窗雾阁有今夕,宝靥罗裙无此声”,“轻舟矮马追随远,翠幕青旗笑语哗”,“贩妇佣儿识名姓,故乡遗族见衣冠”。更有用之起句者,如“薄云晴日烂烘春,高柳清风便可人”,“露菊霜华荐枕囊,石泉崖蜜破松房”,“远水寒烟接戍楼,黄花白酒浣羁愁”。更有前六句全用者,“南杨北李中老,乐丈张兄病且贫。叔夜吕安谁命驾,牧童田父实为邻。功名富贵知何物,风雨尘埃惜此身”。按七律此体,虽始於老杜,如“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里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未尝不叠见,而岂至如遗山无十首不一见耶?是必平日专取应用字面,写之一纸,以待分拨,故往往才见於此,又见於彼。持此摹杜,愈近愈远,貌即宏伟,何关妙诣哉!
遗山诗七古最健,五古次之,故能长雄北方,为苏、黄之後劲。然如《平湖曲》:“越女颜如花,吴儿洁於玉。天教并墙居,不著同被宿。”此等成何言语?《前芳华怨》云:“金谷楼台悄无主,燕子不来花著雨”。诗也近於词矣。《後芳华怨》云:“白玉搔头绿云发,玫瑰面脂透肉滑。春风著人无气力,不必相思解销骨。”皆亵狎太甚,又苏、黄所不肯为也。此外歌行放恣新奇处,亦时以苏、黄为粉本,大体则学杜耳。五律平衍处多,变化处少。如“老树高留叶,寒藤细作花”,“风雪貂裘暗,关山马骨高”,“地古村墟迥,川回县郭斜”,“古木冻欲折,断崖行复通”,“风霜侵晚节,天地入归心”,真少陵苗裔,然不多见也。五绝惟学少陵四句全对者,致有波峭。七绝佳者虽多,而率者亦多,此体亦非其所擅场也。总之遗山全赖不仕新朝,足挽救崔立碑文之过。而李冶仁卿作其集序云:“主上向居藩邸,挹君盛名。神圣御天,文治胃兴,使遗山不死,则登銮坡,掌纶诰,称内相久矣。际昌辰而身往,非遗恨耶?”夫遗山正以不仕元为完人,而仁卿转引为恨事,盖仁卿乃金臣而仕元者,宜有此鄙论耳。予尝仿遗山《论诗绝句》论遗山诗云:“评论正体齐梁上,慷慨歌谣字字遵。新态无端学坡谷,未须沧海说横流”。“气挟幽并格老苍,中原旗鼓孰相当?如何两曲《芳华怨》,涂抹妖红作晚唐。”遗山诗云:“先儒骨已腐,百骂不汝酬。胡为文字间,刮垢搜瘢疣!吾道非申韩,哀哉涉其流!”予不几涉申、韩刻之流哉?非也。遗山诗在金、元间无敌手,其高者,即南宋诚斋、至能、放翁诸名家,均非其敌。爱之愈深,则求之愈细,一例推崇,恐仿其疵处耳。不然,予何独多求於遗山?
遗山诗有不用意而直入古人堂室者,如“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是也。若《黄金行赠王飞伯》云:“君诗只有《贫女谣》,何曾梦见《金缕衣》。外家翁媪日有语,嫁女书生徒尔为!”此下忽接云:“昆阳城下三更酒,醉胆轮插星斗。一夕诗肠老蛟吼,十丈长人随车走。”此又以用意变动而得之,真七古之丹诀也。其《论文》云:“工文与工诗,大似国手棋。国手虽漫应,一著存一机。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馀味,百过良未足。今人诵文字,十行夸一目。毫不相照,觌面楚与蜀。”真道尽作文览文者利病,後生所不可不知也。
李冶仁卿与遗山为友,其考订之学,迥出遗山上,著《古今︻》凡四十卷,今只存十之四五。所辨载籍疑义,剧有功於後学。如论子建、仲宣、孟阳《七哀》,驳去吕向“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之陋说,谓“人之七情,有喜、怒、哀、乐、爱、恶、欲之殊,今而哀戚太甚,喜、怒、爱、恶等悉皆无有,情之所系,惟有一哀而已,故谓之《七哀》”也。疏解明确。蓄疑久矣,得此为之一快。又如驳东坡诗“计拙集枯梧”,“奈有中郎解摸金”,“绝胜仓公饮上池”,“到处卖刀收茧栗”,“得我新诗喜折屐”,“罔罔可怜真丧狗”,“锺乳金钗十二行”,“赤髯碧眼老鲜卑,回策如萦独善骑”等句用事下字未安处,皆确凿不刊。独其讥弹退之“业已抵排异端,不应与浮屠之徒相亲,又作为歌诗语言以光大之。而《与孟尚书书》,则若与人讼於有司,别白是非,过自缘饰。以是观之,何特荀、扬之小疵而已”。此盖未审退之之心者。夫退之之心,所憎者佛也,非僧也。佛,立教者也,故可憎。僧,或无生理而为之,或无知识而为之,可悯而不可憎也。观退之《送惠师》云:“惠师浮屠者,乃是不羁人。”言其虽为浮屠,而人则不为彼教所束,故用“乃”字见意。《送澄观》云:“皆言澄观虽僧徒,公才吏用当今无。”是欲其归正而用其才能,不以僧徒异视,故用“虽”字见意。《送灵师》云:“饮酒尽百钱,嘲谐思逾鲜。”“饮酒”、“嘲谐”皆戒律所禁,灵师能尔,转用以誉之,亦爱僧辟佛之意也。退之曷尝光大其教哉?若《送文畅序》,直斥其“悦乎故不能即乎新”为弱。《送高序》,直斥其“溃败不可收拾”,并草书亦不能工。退之之素志亦未尝挠也。惟与大颠三书,绸缪款洽,然亦退之所云:“乃人之情,非求福田利益者”。且考皇甫有《送简师序》云:“韩侍郎贬潮州,浮图之士,欢快以忭。师独愤起潮,不顾万里之毒,若将朝得进拜而夕死者。”是僧徒感服退之之言者,亦不乏人矣。退之既许大颠识道理,殆亦简师之流耳,乌得转以为退之改操哉?其《与孟尚书书》,正论叠出,磊落光明,乃退之文章大节目处。仁卿谓其“若与人讼”,是亦疑孟子为好辩者之流也。孟子专辟杨、朱、墨翟,而於杨、墨之徒,不欲为入{艹立}之招,亦退之意。愚爱仁卿考证之精,说诗亦有风旨,惜乎论退之而不明其心也,故正之以告後之读退之诗者。
郭景纯《游仙诗》,与颜延年《五君咏》同一命意,皆愤激之词耳。延年云“途穷能无恸”,“龙性谁能驯”,“一麾乃出守”,非咏五君,沈约已言之。景纯《游仙诗》七首首四句云:“京华游侠窟,山林隐移堋V烀藕巫闳伲慈ô蓬莱。”末章收四句云:“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起结处命意分明,又岂真欲游仙哉?讥彼时朝贵扰扰胶胶,身握权要,皆蜉蝣耳。故一则曰:“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再则曰:“荣不终朝,蜉蝣岂见夕?”挥斥不容馀力,而以游仙为词,所以妙也。江文通拟景纯诗,专以游仙为题,昭明又厕景纯诗於何敬宗《游仙诗》後,标为游仙一门,均非悬解。至曹唐铺陈诡诞,《大小游仙》等作,累幅不休,痴人前政不得说梦。偶一览之,辄笑不能仰也。
陈无己《小放歌行》云:“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著眼未分明。”“当年不嫁惜娉婷,傅白施朱作後生。说与旁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山谷曰:“无己平日诗极高古,此则顾影徘徊,耀太甚。”愚谓无己两诗,亦颜延年《五君咏》之流也,岂自哉!愤世疾俗之调耳。第一首恶幸得名位之人,必欲知我者真一著眼。第二首明独居自爱之怀,不似随时者工於早计。品甚超,词甚激,正是好高志古、不浪结纳者口吻,何为不“高古”哉?无己安贫守道,穷厄以死,岂肯为顾影卖弄之词?吾恨山谷久与之交,而不能因其词而察其心也。无己又有《芍药》诗云:“九十风光次第分,天怜独得殿残春。一枝欲簪双髻,未有人间第一人。”此真眼空一世,无人之见者存也。耀干进者,胸次有此等语耶!
殷璠《河岳英灵集》选王湾《江南意》云:“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芮挺章《国秀集》选王湾《次北固山下》云:“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殷、芮皆唐人,何所传各异如此?愚按“两岸阔”“阔”字,不如“失”字之隽,而首尾四句,当以芮选为正,殷选首尾词意,殊欠老成。沈归愚《别裁》亦主芮氏,而“失”字独从殷氏,未免任意取携。王新城删纂殷、芮选本,不加考订;至《三昧集》,乃从芮氏,但注曰“一本作《江南意》”云云而已。
唐张万顷诗云:“洛阳城东伊水西,千花万竹使人迷。台上柳枝临岸低,门前荷叶与桥齐。日暮待君君不见,长风吹雨过前溪。”此诗风调之美,直逼齐、梁,後人鲜用其格者。
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刘虚“松色空照水,经声时有人”,陶翰“夜来猿鸟静,钟梵寒云中”,李颀“行客暮帆远,主人庭树秋”,岑参“不见林中僧,微雨潭上来”,綦毋潜“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王昌龄“远山落日在,空波微烟收”,崔曙“空色不映水,秋声多在山”,李嶷“月色遍秋露,竹声兼夜泉”,万楚“野犬时吠,日暮牛自归”,皆曲尽幽之趣,每一诵味,烦襟顿涤。乃知盛唐诸公,古诗深造如此,不必储、王、孟、韦,而後尽物外之妙也。
元次山《补乐歌》,皮袭美《补九夏》,皆可已而不已者也。如元补伏羲《网罟歌》为首章,其词云:“吾人苦兮,水深深。网罟设兮,水不深。”“吾人苦兮,山幽幽。网罟设兮,山不幽。”虽戛然而止,而有一点淳古气否?皮《补九夏》为末章,其词云:“桓桓其,衮衮其衣。出作二伯,天子是毗。”“桓桓其,衮衮其服。入作三孤,国人是福。”反覆有何义蕴?唐人毕竟是韩、柳得古《雅》、《颂》深处,如《琴操》十章,《平淮夷雅》二篇,虽谓其脱出於周人之口可也。元平日虽有古奥之笔,到此亦成伪体;皮平日佳构已希,此作更属不量力矣。
王新城谓姚氏《唐文粹》别裁具眼,其书颇贵重於世,犹惜其雅俗杂糅,未尽刊削,因加删定,自称千载一快。然如牧之《杜秋娘诗》:“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低鬟认新宠,窈窕复融怡。”夫秋娘本李之妾,籍之入宫,宪宗宠之,实累盛德。牧之既不为先帝讳,又作此亵狎语耶?中间比以夏姬、西施、薄后、萧后,尤为失伦。後幅“地尽有何物?天高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此等於题何义?於诗何法?累累五六百言,不如废纸。姚於《英华》千卷中选之,已可怪;新城知姚氏之杂而犹选此,尤可怪也。又如贺兰进明《古意》二首,亦在选中。进明乃小人之尤,大忠之贼,千载而下恨不食肉寝皮者,彼徒习古人之言语,又何为哉!且此诗渔洋已采於殷璠《河岳英灵集》中,又采於《唐文粹》中,是真以其诗为不可废也。今观其二诗云:“秦庭初指鹿,群盗满山东。忤意皆诛死,所言谁肯忠?武关犹未启,兵入望夷宫。为祟非泾水,人君道自穷。”“崇兰生涧底,香气满幽林。采采欲为赠,何人是同心?日暮徒盈把,徘徊幽思深。慨然纫杂佩,重奏丘中琴。”虽无舛戾,亦少风神,徒以诗论,弃之亦不足惜。何为录此凶人之诗,以其纂辑哉?
《箧中集》王季友《寄韦子春》诗:“出山秋云曙,山木已再春。食我山中药,不忆山中人。山中谁余密?白发惟相亲。雀鼠昼夜无,知我厨廪贫。依依北舍松,不厌吾南邻。有情尽弃捐,土石为同身。”而《河岳英灵集》王季友《山中赠十四秘书兄》云:“出山秘芸署,山木已再春。食我山中药,不忆山中人。山中谁余密?白发日相亲。雀鼠昼夜无,知我厨廪贫。有情尽捐弃,土石为同身。依依舍北松,不厌吾南邻。夫子质千寻,天泽枝叶新。余以不材寿,非智免斧斤。”字句互异,又多二韵。愚谓当以《箧中集》为正,盖季友本次山之友,故次山录之《箧中》,殷璠本不足据也。渔洋两诗并选,绝不一加论断。沈确士转据殷本选入《别裁》,非是。又按季友诗最沈奥有古骨,然如《观于舍人壁画山水》诗云:“独坐长松是阿谁,再三招手起来迟。于公大笑向予说,小弟丹青能尔为。”未免质而有俚气,灵而有稚气。《英灵集》及《文粹》皆选之,渔洋又选之。又按《才调集》顾况《悲歌》四首,与《文粹》顾况《悲歌》三首,章句多少互异。愚谓当以《文粹》本为正,盖《文粹》本前有顾况自序,似为详。且《文粹》本第二首云:“新系青丝百尺绳,心在君家辘轳上。我心皎洁君不知,辘轳一转一惆怅。何处春风吹晓幕,江南渌水通朱阁。美人二公颜如花,泣向春风畏花落。临春风,听春鸟。别时多,见时少。愁人一夜不得眠,瑶井玉绳相对晓。”首尾宛转关生,完整一片,较之《才调》本以“新系青丝百尺绳”四句为一首,“何处春风惊晓幕”四句为一首,而又无“临春风”以下六句者,格韵实属过之。渔洋亦第云章句不同而已,未加论断也。又按令狐楚《御览诗集》梁《美人春怨》诗:“妾家巫峡阳,罗帐寝银床。晓日临窗久,春风引梦长。落钗犹鬓,微汗欲销黄。纵使朦胧觉,魂犹逐楚王。”《国秀集》则作《观美人卧》题为正。然以《观美人卧》四字命题,太欠雅驯,而诗亦委靡不振,虽入《国秀》、《御览》两集,渔洋究可不选,况又选入《三昧集》中,用意果何取耶?
自来咏雷电诗,皆壮伟有馀,轻婉不足,未免狰狞可畏。惟陶公“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杜审言“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李义山“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最耐讽玩。电诗则可玩者绝少,如太白之“三时大笑开电光”,刘梦得之“轻电闪红绡”,东坡之“电光时掣紫金蛇”,均非隽句。忆八年前,曾与故友郭蘧蘧闭关赏雨,各得咏电数联。如郭之“野水乱飞电,晚山齐纳云”,“绿窗深处电斜入,画上远山时一明”,殊有清思。後读盛唐崔曙“云外飞电明,夜来前山雨”句,予深叹其超妙不可及。乃知古人落笔,别有意象在,无意於诗而自得之也。後又读金源赵诗云:“倚兰遥认天边电,何处行人带雨归”,“行过断桥沙路黑,忽从电影得前村”,“夜深古殿无灯烛,画壁时因掣电明”,皆为咏电轻婉之句。然持较崔曙,则不如其浑成矣。而蘧蘧运意偶与暗合,亦一奇也。
唐诗极含古意者,当以曲江《感遇》、青莲《古风》为第一,必欲以“极玄”、“又玄”、“三昧”题集者,当选此等诗。姚合、韦庄、渔洋皆名流也,而竟汶汶於此。若卢照邻《咏史四首》,李华《咏史十一首》,吴筠《览古十四首》,铺排陈言,阅之欲卧,《唐文粹》与曲江、青莲等古诗一概选入,美玉,混混而不辨也。
右丞、东川、常侍、嘉州七古七律,往往以雄浑悲郁,铿锵壮丽擅长,渔洋选入《三昧集》,十居其四五,与其初意主於镜花水月,羚羊挂角,妙在酸咸之外者,绝不相合。此等诗如明珠美玉,千人皆见,诚不可以无选;顾既专拈兴象,喻禅悦,似不得以此自乱其例。渔洋为一代宗工,所选五七古既伤於繁,犹曰与宋牧仲共之;《唐诗十种选》多遗绝作,犹曰元本则然;若《三昧集》,则其一生之宗旨,只眼之冥搜也,而又参差不整如此。此皆由好标名目,以张坛坫,而千古传诵之作,又爱不忍割,故进退无所据,而强以附之耳。今人竞驳渔洋选诗神韵为宗,未窥实际,讵知所选者固非专标神韵也。请得而断之曰:《三昧集》之诗不可废,《三昧集》之名可不从。
宋人诗话,《沧浪》及《岁寒堂》两种外,足以鼎立者,殆惟《白石诗说》乎?其说极简极精,极平极远,此道中金绳宝筏也。独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夫“理”即“意”之始,“想”即“意”之别名,既曰“高妙”,不“自然”者何以能之?吾惜其名目之琐而复也,虽自为疏解,庸可训乎?
白石云:“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予观储太祝古诗,“深”、“远”、“清”、“古”则有之矣,独於“和”字有缺。彼虽自有一种沈奥音节,然终不似陶、韦、王、孟之谐入人心者,殆由强探力索而为之,非其本心所欲出欤?其诗云“为已存实际,忘形同化初”,又曰“松柏生深山,无心自贞直”,可谓极有见地者,而何以失节于禄山也?其非本心安之,亦可知矣。白石云:“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又曰:“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此可为强作高古语者良药,虽以之当论学之书也可。
严沧浪云:“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然则盛唐惟孟襄阳,乃可以一味妙悟目之。然襄阳诗如“东旭早光芒,浦翁已惊聒。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日出气象分,始知江湖阔”。“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香炉初上日,瀑布喷成虹”。精力浑健,俯视一切,正不可徒以清言目之。则谓襄阳诗都属悟到,不关学力,亦微误耳。
严沧浪谓崔郎中《黄鹤楼》诗为唐人七律第一,何仲默、薛君采则谓沈云卿“卢家少妇”诗为第一。人决之杨升庵,升庵两可之。愚谓沈诗纯是乐府,崔诗特参古调,皆非律诗之正。必取压卷,惟老杜“风急天高”一篇,气体浑雄,翦裁老到,此为弁冕无疑耳。王元美谓沈末句方是齐、梁乐府,“风急天高”篇结亦微弱。既不解沈诗起转风情,又不识杜诗煞笔深重,皆非确论。至沈、崔二诗,必求其最,则沈诗可以追摹,崔诗万难嗣响。崔诗之妙,殷璠所谓“神来气来情来”者也。升庵不置优劣,由其好六朝、初唐之意多耳。尤西堂乃谓崔诗佳处止五六一联,犹恨以“悠悠”、“历历”、“萋萋”三叠为病;太白不长於律,故赏之,若愚之美,恐遭小儿之呵。嘻!亦太妄矣!
●卷九
李于鳞选唐诗,五古不取老杜《北征》,七古不取太白《蜀道难》、《远别离》,知其于此事所见甚左。然于鳞七律,当代首推,而所选七律,於老杜《诸将》、《咏怀古迹》等作,亦一概不录;若初唐人应制诸篇,则累累选之,不知有何意绪?于鳞七律,自是规无右丞、东川处多,非从初唐入手,何为滥收如许?然于鳞选右丞、东川七律,亦不尽如人意。如右丞“欲笑周文歌宴镐,还轻汉武乐横汾。岂知玉殿生三秀,讵有铜池出五云?陌上尧尊倾北斗,楼前舜乐动南薰。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东川“物在人亡无见期,庭系马不胜悲。窗前绿竹生空地,门外青山似旧时。怅望青天鸣坠叶,藘斂萘藓贰£忆君泪落东流水,岁岁花开知为谁。”调平意复,岂独非绝作而已,而于鳞皆选之。然则于鳞之於右丞、东川,犹未窥其精要也。
于鳞于嘉州“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溪梦里山”,注云:“是三昧语,最要顿悟。”是即渔洋《三昧集》之开山也。愚按嘉州此联,宛转入情,虚实相副,妙处正在目前,诠以“三昧”,转觉凿之使深,令人难喻。渔洋祖袭此论,亦好高之弊也。
李于鳞论唐人七绝,以王龙标“秦时明月”为第一,人多不服。王敬美云:“于鳞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按于鳞雅好饾饤字句为奇,故敬美用此刺之。然敬美首选“黄河远上”、“蒲萄美酒”二诗,究之调高议正,仍以“秦时明月”一篇为最,不得缘于鳞好奇,而抑此名构也。
王敬美曰:“作诗者初命一题,神情不属,便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畏难怯思,即以充役,故每不得佳。能破此一关,沈思忽至,种种真相见矣。”此一段真文章不二法门,不独论诗宜尔。予每欲书之席端,以为行文准的。又曰:“今世五尺之童,才拈声律,便能薄弃晚唐。然取法固当上宗,论诗亦勿轻道。诗必自运,而後可以辨体;诗必成家,而後可以言格。”又曰:“不惟情性之求,而但以新声取异,安知今日不轻人道语,不为异日陈陈之粟乎?”此皆能为末学肤受辈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也。徐昌《谈艺录》极求简奥,其实肤庸,无此切中痼疾之言;作诗工於敬美,论诗逊之甚远。渔洋极尊《谈艺》,於《艺圃撷馀》则忽之,偏矣。
崔郎中《黄鹤楼》诗,李太白《凤皇台》诗,高著眼者自不应强分优劣。瞿宗吉谓“太白结语,怀君恋阙,意较闳远”,予前已驳之。王敬美乃谓“崔之‘使人愁’,‘烟波’使之愁也。‘长安不见’,逐客自应愁,宁须使之?是太白为不当”。不知两诗皆以十四字成句,崔之愁生于“日暮烟波”,李之愁生於“浮云蔽日”,或兴或比,皆愁所繇结耳。个中旨趣,岂有轩轾?敬美只就末七字索意,遂觉不敌,是敬美自误,非太白误也。予笑太白此诗,人人习诵,而评者都不甚允。范德机云:“登临诗首尾好,结更悲壮。”谓登临诗首尾不易全好,而此独完整耶?抑非登临诗,首尾便可以不全好耶?既曰“首尾好”,何云“结更悲壮”耶?“结”之悲易见,“壮”则安所指耶?刘会孟云:“若无後两句,亦不必作,出于崔颢而特胜之以此。”然则太白所以作此诗者,专为末二句另翻一意,求胜於崔,而後为之耶?然前六句较逊于末联,末联之较胜於崔,会孟何又不能明言,而作哑语不了语以示人耶?王元美云:“太折《鹦鹉洲》一篇,效颦《黄鹤》可厌;‘吴宫’、‘晋代’二句,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两语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向帝城飞?’”夫作诗各有意到,何况供奉天才,岂难自立?《凤皇台》人疑学步,《鹦鹉洲》又说效颦,太白非崔郎中,将不作七律耶?“吴宫”二语,接甚紧,婉接甚遒,正古气流行变动处,所谓“非作手”者,将不能矜张字句以求工耶?“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岂尘凡下士步伐思议所及者?独以两结为美,将此超玄入天之句亦遗之耶?合数子以求之,孰为当可之论?元美、敬美同气联镳,论太白诗,忽相违反,又何耶?《世说》云:“非但能言人不得,并索解人亦不得。”茫茫古今,足为三叹。
沈存中云:“鹳雀楼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多矣,惟王之涣、畅当、李益三诗能状其景。”按之涣“白日依山尽”一绝,市井儿童,皆知诵之,而至今斩然如新。畅当诗“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兴之深远,不逮之涣作,而体亦峻拔,可以相亚。若益诗云:“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风烟并起思乡望,远目非春亦自伤。”较之吴融《鹳雀楼》诗“鸟在林梢脚底看,夕阳无际戍烟残”诸句,稍有诗局。然前半平落套,後半粗率任情,去王、畅二诗,终不可以道里计。存中并举之,过矣!大抵益诗深於七绝,律体乃其所短,即《饮马泉》一律,于鳞、归愚等皆选之,佳处果安在乎?
《容斋随笔》引《温公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奂、畅诸二诗,二人皆当时所不数,而後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按“奂”字必系“涣”字之讹,“诸”字必系“当”字之讹。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齐名,畅当与韦苏州屡有唱和,本属胜流,故其《鹳雀楼》诗,卓绝时辈如此。历考他本,皆无作王之奂、畅诸者,温公所见,不知何据?容斋未加订正,亦不可晓。
《中州集》以党竹溪与赵并列大家。亦谓“堂堂竹溪翁,如天有五星。篆籀深汉魏,文章仿《六经》”。愚按党非赵匹也。党诗清脱有馀,雄浑不足。七古如《吴江新霁图》、《春云出谷图》,跌宕处颇得坡公遗意,惜不多见。杰句如“地倾潍水北,山断穆陵东”,“潮吞淮泽小,云抱楚天低”,亦不多见也。则气体闳大,健笔纵横,名篇钜制,不可悉数,金源之国手,遗山之先师,信无愧色。如《游华山寄元裕之》七古,虽使裕之执笔不能过。乃裕之选者,只数十首,所遗佳什甚夥,均待我朝补订而後传。其於义分不薄,何不竭辑之苦心耶?
亦有率句开裕之派者,如《上方》云:“贪看归鸟过林隙,不觉奇峰堕眼前。”沿袭长公句法。《光武庙》云:“洒落君臣契,艰危庙社图。”《侯公云溪图》云:“沧海未全归《禹贡》,山东且愿变齐民。”径以杜句对己句,均非诗法,而裕之亦时复犯此。又如“一证万万古”,“洪荒万万古”,则尤裕之所习见之调也。
赵、元裕之诗,脱口便有劲气,此岂幽、燕之风土为之,抑寝馈于古大家者深耶?予欲专取二家诗,择而钞之,医娜罢软之陋习,未尝非一助也。然裕之澹远之作甚希,而则多有之,集中和韦诸作,当其合处,颇有焚香扫地之趣。如“岸帻送归鸟,隐几见遥岑”,“不下溪头路,坐看檐际山”,“云蒸坐禅石,露湿行道径”,“宿云不归山,野水自成塘”,“呼儿问牛饱,又向山田耕”,“近树佥暝色,远山犹夕晖”,未必即左司,而尘土之气,洗炼殆尽。惟和陶则率笔多耳。
“工部百世祖,涪翁一灯传”,“老杜诗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论渊源师友,他时派衍江西”,皆曾茶山诗也。夫祖工部可也,竟以涪翁为杜之法嗣可乎?此自茶山之见耳。茶山五言时有清迥之格,如“卷书坐东轩,有竹甚魁伟。清风过其中,戛戛鸣不已。写之以素琴,音节淡如水。不惜为人弹,临流须洗耳”。“丛芦受风低,积潦得霜浅。沙匀洲渚净,水澹凫鸭远。禅扉掩昼夜,短纸开秋晚。欲问此间诗,半山呼不返”。赵仲白所谓“清於月白初三夜,淡似汤烹第一泉”,当指此种言之。他作则多笔率气羸,虽尝受法於韩子苍,在江西宗派中,然与涪翁之崛聿,已绝不似,况老杜哉!所以得盛名者,或由剑南为其高足耳。评者谓其“全集风骨高骞,蕴含深远,居涪翁、剑南间,未为蜂腰”,非笃论也。
畅当《河中鹳雀楼》诗,《容斋随笔》以为畅诸,予前已正之矣。或谓畅诸乃畅当之弟,皆河东人,皆有诗句,则此作属之于诸,亦似可通者。然考诸诗,今只存《早春》一首云:“献岁春犹浅,园林未尽开。雪和新雨落,风带旧寒来。听鸟闻归雁,看花识早梅。生涯知几日,更被一年催。”才气甚卑,不类“迥临飞鸟上”一绝风格。若当诗则如“夜殿若山横,深松如涧凉”,“阳崖全带日,宽嶂偶通耕”,“酒渴爱江清,馀酣漱晚汀”。又如蒲州绝句:“苍苍中条山,厥形极奇鬼。我欲涉其崖,濯足黄河水。”皆极超拔,与《鹳雀楼》诗相类,则此作不得属之於诸也决矣。
太白诗“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昌黎诗“先王遗文章,缀缉实在余”。此皆高著眼孔,有囊括百世之意,然後吐气奋笔,足为一代宗匠。学者徒於声律字句间,鞭心低首,反覆攻苦,求为传人,而终与秋草并腐、烟云等灭者,非不幸也。其树立使然也。
“垠崖划崩豁,韩坤摆雷良”,“刺手拔鲸牙,举瓢斟天浆。”“文章自娱戏,金石日击撞。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自是昌黎诗法得手处。然昌黎不又云:“狂词肆滂葩,低昂见舒惨。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澹”乎?公诗有“滂葩”而无“平澹”,终非诗教之本指也。如《月蚀诗》虽删改卢仝作,终苦怪僻,《谴疟鬼》、《嘲鼾睡》尤游戏不经。至如《双鸟诗》:“雷公告天公,百物须膏油。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不停两鸟鸣,日月难旋。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此等诗由怪僻而入诡诞,颇於诗教有害,殊非游於《诗》、《书》之源者之吐属也。唐人谓元和之风尚怪,殆指公此等诗而言之欤?抑公亦为风气所移欤?要之“滂葩”、“平澹”间,学者酌而用之,斯善学昌黎矣。
昌黎《赠东野》云:“文字觑天巧。”此“巧”字讲得最精,盖作人之道,贵拙不贵巧,作文亦然。然至于“天巧”,则大巧若拙,非後世之所谓巧也。孟子曰:“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巧从心悟,非洞澈天机者不足语此。若以安排而得,则昌黎所云:“规摹虽巧何足夸,景趣不远真可惜”也。
王建《上昌黎》诗云:“重登太学领儒流,学浪词锋压九州。不以雄名疏野贱,惟将直气折公侯。”颇能得昌黎一生佳处。然建诗惟乐府可贵,《宫词》已浮冗,律诗尤浅俚不入格。如《答寄芙蓉冠子》云:“虽经小儿手,不称老夫头。”《新居》云:“自扫一间房,惟铺独卧床。”《题禅院僧》云:“不剃头多日,禅来白发长。”《题金家竹溪》云:“山头鹿下长惊犬,池面鱼行不怕人。”《官舍》云:“眇身多病惟亲药,空院无钱不要关。”《赠田将军》云:“大小独当三百阵,纵横只用五千兵。”《送唐大夫》云:“旄节抱归官路上,公卿送到国门前。”《赠索暹将军》云:“浑身著箭瘢犹在,万槊千刀总过来。”《赠王屋道士》云:“法成不怕刀枪利,髓实常欺石榻寒。”《赠王处士》云:“鼠来案上常偷水,鹤在床前亦看棋”。其浅俚多类此。佳句如“一院落花无客醉,五更残月有莺啼”,则温飞卿诗,“斜月照床新睡觉,西峰夜半鹤来声”,则姚武功诗,误入建集耳。自云:“炼精诗句一头霜。”吾未见其精也。然以乐府得与张文昌齐名,学诗者信以古体为先务矣。
赵诗多效古人,除拟和陶、韦数十首外,又有《杂拟》十首,《仿摩诘独坐幽篁里》一首,《仿严武临边》一首,《仿太白登览》一首,《仿李长吉击球行》一首,《仿张志和西塞》二首,《仿玉川子为吕唐卿作》一首,《仿乐天新宅》一首,《仿郎士元宝刀塞下儿》一首,《拟东坡谪居三》三首,《仿梅圣俞月出断崖口》二首,何其好摹古人,一至於此?姜白石云:“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诚哉是言也。且无论赵辈,即如《文选杂拟》上、《杂拟》下,凡六十首,惟陶公“日暮天无云”一首,得自然之趣,然亦浑言拟古,故能自尽所怀。若陆士衡专取一题而拟之,共十二首,谢康乐、江文通专取一人而拟之,谢共八首,江共三十首,舍自己之性情,肖他人之笑貌,连篇累牍,夫何取哉!然则浑言拟古、效古,犹之太白之《古风》,诚作者所不废。若专效一题一人之作,惟全集中偶见一二,可为排闷遣日具,多至数十首,断非通达诗本者也。严沧浪谓“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拟郭璞,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吾取江诗,反覆细读,如《拟左记室》诗,只是数史中典故,《拟郭弘农》诗,只是砌道书景物,《拟谢临川》诗,只是状山水奇奥,此为神似,吾亦能之,何必五色笔也?若《拟陶徵君》诗,气味去之亦远,惟刺取陶集“东皋舒啸”、“稚子候门”、“或巾柴车”、“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浊酒聊自持”、“但道桑麻长”、“闻多素心人”诸字句,能为貌似而已,岂独不似李都尉哉?文通一世隽才,何不自抒怀抱,乃为赝古之作,以供後人嗤点。沧浪回护,仍是为古人大名所压。如谓“谢灵运诗,无一首不佳”。无论灵运他诗,芜冗实多,即《拟邺中集》诗,岂非索索无真气者?摘其累句,如“忝此钦贤性,由来常怀仁”,“既作长夜饮,岂顾乘日养”,“哀哇动梁埃,急觞荡幽默”,“清论事究万,美话信非一”,“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鸣”,“求凉弱水湄,违寒长沙渚”,“自从食来,唯见今日美”,“良游非昼夜,岂云晚与早”,用事抒词,凑补支绌,乃儿童装字为诗者耳。以此为美,直是怪事。《沧浪诗话》吾所最喜,然大体精切,微疵所在,亦误後人,不可不与抉出,匪敢云好而知其恶也。
洪容斋考订他书极详,於唐、宋诗证据亦核;独其所录同时人诗,不尽得风旨。如以蔡天任《漆塘村》四绝、刘彦冲《游丝书》七古,为题咏绝唱。予读之,但见其多议论耳。又录童敏德《题颜鲁公祠》七古、叶晦叔《和容斋》七古,《送客斋别》二七律,皆赞之不容口。然多用虚字折转,筋骨尽露,沿西江派之末流,而自云得老杜之秘要者也。又录郭明复《琵琶亭》诗云:“贾胡老妇儿女语,泪湿青衫如著雨。”此妓自言其夫浮梁为商,未尝云“贾胡”也。惟录僧圆复二绝云:“烧灯过了客思家,独立衡门数暝鸦。燕子未归梅落尽,小窗明月属梨花。”“滩声嘈嘈杂雨声,舍北舍南春水平。拄杖穿花出门去,五湖风浪白鸥轻。”真可耐人咀嚼。然此僧《竹轩》七古、《和韩子苍三马图》七古,又平率不必录。他如陈简斋《池上避暑》诗:“长安车辙边,有此万荷柄。谈馀日亭午,树影一时正。清风不负客,意重百金赠。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词意新峭可喜,虽西江风格,而能药俗,录之可也。若其《水墨梅》诗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惟见缁尘染素衣。”猝乍阅之,几不省为何题,而亦喜而录之,此殆由宋诗习气蒸染至深耳。
权文公《严子陵钓台》诗:“潜驱东汉风,日使薄者醇。焉用佐天下,持此报故人。则知大贤心,不独私其身。奈何清风後,扰扰论屈伸。交情同世道,利欲相纷纶。人世自今古,清辉照无垠。”此诗议论风格俱到,当为钓台诗压卷,即范文正《严先生祠堂记》所本也。容斋谓文正本作“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字作“风”字,文正殆欲下拜。不知此字亦权文公诗句所及也。
坡诗“中郎解摸金”,“仓公饮上池”,驳于李冶,先驳于严有翼,此皆无可辞之责备。而容斋以为“坡诗抉云汉,分天章,万斛泉源,不择在而出。如用五十本葱为薤五十本,郑馀庆蒸胡芦为卢怀慎,及仓公、中郎等,皆不失为名语。有翼《艺苑雌黄》历诋坡公用事之误,意见甚浅。”余谓未免左袒太过也。容斋论坡公《二疏赞》云:“作议论文字,须考引事实无差忒,乃可传信。”今诗句之失,原非文比,然必一一文饰之,恐亦非坡公意。如玉川子《月蚀诗》之董秦,自是李忠臣耳,坡公以忠臣为非无功而食禄者,见驳于严有翼,而容斋又以为不然。後来李冶所驳,较之有翼尤详,则容斋之曲护非也。且容斋以董秦为董贤、秦宫,无论贤、宫自古未尝并称,即可以类及,而玉川子诗“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贤为大司马矣,宫第为梁冀夫妇所宠,其宫爵未显奕也,何能与董贤并哉!又坡公《有美堂》诗“天外黑风吹海立”,用杜公《三大礼赋》“四海之水皆立”可也。若和陶《停云》诗“雪立三江”,容斋又以为用此赋,此恐系苏公自造字句,容斋臆断用杜可乎?又《唐书》载李密从杨玄感起兵被获,以计得脱,变姓名教授诸生自给,郁郁不得志,哀吟泣下。而刘仁轨《行年河洛记》载密往来诸贼帅间,说以举大计,莫肯从者,因作诗言志曰:“金风荡初节,玉露垂晚林”云云,诸将见诗渐敬之。容斋曰:“吾意此诗正其哀吟中所作也。”愚按《隋书李密传》明云:“密诣淮阳,舍于村中,变姓名聚徒教授,郁郁不得志,为五言诗云云,因泣下数行。时人有怪之者,以告太守捕之,密乃亡去。”容斋不引《隋书》而徒以意断之何耶?信乎论古之难也。
容斋极尊坡公而曲护之。然坡公以徐凝“一条界破青山色”为恶诗,容斋曰:“家藏凝集,观其馀诗,亦有佳处。”因录数绝云:“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游客远游新过岭,每逢芳树问芳名。长林遍是相思树,争遣愁人独自行?”“一树梨花春向暮,雪枝残处怨风来。明朝渐校无多去,看到黄昏不欲回。”“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予反覆读之,究不省其佳处。惟“天下三分”二句,至今传诵,然“明月夜”何以“三分”,创意造语,奇而未确。至“游客远游”、“一树梨花”两首,直是学究常言。“明朝渐校无多去”,弥拙滞不成文也。“一生所遇”一首,夸鄙可笑,“白身归”三字尤俗。惟“水色帘前”一首,略有清机,然末二句以飞燕之宠形後宫之寂,则“箫声绝”“绝”字尚不甚工致耳。容斋云:“皆有情致,宜其见知於微之、乐天。”意与坡反,殆又为元、白所误。容斋尝谓“薛能诗格调不能高,而妄自尊大”,何於徐凝则曲恕之哉!
余二十馀岁时,尝作《重阳坐雨述怀》诗,押尽十一轸一韵,自以为前此未有。後观《容斋随笔》谓“向作《汪庄敏铭》诗八十句,惟萧敏中读之曰:‘押尽二肿一韵。’今考之,犹有十字越用一董内韵”。按此皆好奇,非诗法也。诗尚不可,况铭也哉?容斋取张文潜爱诵杜公“溪回松风长”五古,坡公“梨花淡白柳深青”七绝,以为美谈。二诗何尝有一字求奇,何尝有一字不奇?仆少年不学,卤莽於诗,不谓容斋钜手,久已为此。必知容斋述文潜之意,方于诗学有少分相应耳。予又考坡公七绝甚多,而合作颇少。其高才博学,纵横驰骤,自难为弦外音。“梨花淡白”一章,允属杰出,文潜所赏,足称只眼。然坡之七绝高唱,犹有数章,漫识於此,供爱者之讽诵焉。“江东贾客木绵裘,会散金山月满楼。夜半潮来风又熟,卧吹箫管到扬州。”“青山断处塔层层,隔岸人家唤欲应。江上秋风晚来急,为传钟鼓到西兴。”“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生时柳絮飞。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此鱼}鱼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张文潜爱诵坡公“梨花淡白柳深青”一绝,而放翁讥之曰:“杜牧之有句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东坡固非窃人诗者,然竟是前人已道之句,何文潜爱之深也?岂别有所谓乎?”愚按坡公此诗之妙,自在气韵,不谓句意无人道及也。且玩其句意,正是从小杜诗脱化而出,又拓开境地,各有妙处,不能相掩,放翁所见亦拘矣。
范至能《春晚》二绝云:“阴阴垂柳闭朱门,一曲阑干一断魂。手把青梅春已去,满城风雨怕黄昏。”“夕阳槐影上帘钩,一枕清风梦昔游,梦见钱塘春尽处,碧桃花谢水西流。”声情婉转,微嫌近於词耳。其《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予独爱其一首云:“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可与坡公“溶溶晴港”一绝相配也。若其《州桥》诗云:“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沈痛不可多读。此则七绝至高之境,超大苏而配老杜者矣。
崔珏以赋《鸳鸯》三诗得名,其诗实庸下。罗邺有《鸳鸯》诗云:“一种鸟怜名字好,只缘人恨别离来。”风致清脱,胜崔作多矣,而人顾莫之传也。然邺末二句云:“相对若教秦女见,便须携向凤皇台。”亦粗鄙不成言语。何此题之难得佳诗耶?珏诗如“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乾。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诸句,粗鄙之态至矣。写美人如此,亦属文章一厄。而近之选唐诗者,犹谓崔珏诗极旖旎,惜不多见,人之好恶不同乃至是!
元微之《赠严童子诗》自注:“童子十岁能赋诗,诗题有成人风。”此注最有见。今人诗固不逮古人,即诗题已不堪入目矣。然微之诗,如《以州宅夸于乐天》、《初除浙东妻有沮色因以四韵晓之》之类,其制题犹未甚高雅简净也。
予论唐诗,小与人异。东野《独愁》诗云:“前日远别离,昨日生白发。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常恐百鸣,使我芳草歇。”《洛桥晚望》云:“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行人绝。榆柳萧疏楼阁,月明直见嵩山雪。”笔力高简至此,同时除退之之奥,子厚之淡,文昌之雅,可与匹者谁乎?而人犹以退之倾倒不置为疑。陆鲁望古风律体,不散漫则凑帖,佳诗甚寥寥;每览其诗,仓卒惟恐不尽。然有三绝句可喜,皮袭美不能为也。“陵阳佳地昔年游,谢青山李白楼。惟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且将丝纟乍系兰舟,醉下烟汀减去愁。江上有楼君莫上,落花随水正东流。”“素[B20C]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住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而人以皮、陆为晚唐高手,且谓皮、陆为唱和劲敌。杜牧《题宣州开元寺》云:“南朝谢城,东吴最深处。亡国去如鸿,遗寺藏烟坞。楼飞九十尺,廊环四百柱。高高下下中,风绕松桂树。青苔照朱阁,白鸟两相语。溪声入僧梦,月色辉粉堵。阅景无旦夕,凭栏有今古。留我酒一尊,前山看春雨。”牧之雄直如此,而人第以艳丽尽之。
●卷十
陶公诗虽天机和畅,静气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荡处,实有忧愤沈郁、不可一世之概。不独於易代之际,奋欲图报,如《拟古》之“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咏荆轲》之“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其人虽已殁,千载有馀情”,《读山海经》之“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也。即平居酬酢间,忧愤亦多矣,不为拈出,何以论其世、察其心乎?如“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赐也徒能辩,乃不见予心”,“摆落悠悠谈,请从予所之。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迂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我心固非石,君情定何如”,“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此士雄再得,吾行欲何求”。盖所学任天,自与俗异,同时必有貌为推尊、内实非薄者,必又有多方讪笑、交讧其侧者,非具定识定力,何以能不为之动而卒成所学也。故端居自励,亦深以怀疑改辙为警,曰“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曰“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曰“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然则和畅流溢,学成之候也;愤激沈郁,刻苦之功也。先有绝俗之特操,後乃有天然之真境。彼一味平和而下能屏绝俗学者,特乡原之流,岂风雅之诣乎?
渔洋以陶诗“倾耳无希声”二语为吟雪绝境,不知陶诗於风雷日月,雨露云烟,吟兴偶到,无非绝境也。“平畴交远风”,“冷风送馀善”,“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灵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蔼蔼停云,时雨”,“重云蔽白日,雨纷微微”,“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飘飘西为风,悠悠东去云”,“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露凝无游氛,天高风景澈”,“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体物之妙,畴非以化工兼画工者!六代以後,积案盈箱,不出风云月露,徒争胜于一字一句之间,自诧奇特,而不知其陋之甚。胸有实得者,无意於诗,而触物肖形,都成绝境,其根柢使然也。愚尝谓陶公之诗,三达德具备:冲澹虚明,智也;温良和厚,仁也;坚贞刚介,勇也。盖夷、惠之间,曾、原思之流,右丞、左司尚不能尽其阃奥所在,况馀子哉?徐仲车“潋潋滟滟天尽头,只见孤帆不见舟。斜阳欲落未落处,尽是人间今古愁。”风神何限。东坡谓其诗文怪放如玉川子,亦不尽尔。後人心眼,勿为古事往说印定。予笑晚宋喻汝楫《征夫》诗:“残阳欲落未落处,照见行人今古愁”,直袭仲车二句,“尽是”改为“照见”,尤觉鄙拙。岂真以仲车文字怪放,人不爱读其集耶?
近人论诗,多以蜂腰为病。然如杨盈川“天将下三宫,星门列五戎。坐谋资庙略,飞檄伫文雄”。骆义乌“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明皇帝“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白雾埋阴壑,丹霞助晓光。涧泉含宿冻,山木带馀霜”。张曲江“宠锡从仙禁,光华出汉京。山川勤远略,原隰轸皇情”。钱仲文“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皆历世相传之名作,而亦犯此病,并不累其气体,何也?乃知此病,在诗为至小,而徒去此病,亦不足以为佳诗耳。
宋人诗话,予向以严羽、张戒、姜夔为佳,然皆就诗论诗,若黄彻之《溪诗话》,更能知诗外有事在,尤可敬也。其书论杜诗者十居其七,颇有发明。予向谓杜诗或似孟子,彻已先言之。其论岑参“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韩昌黎“年少得途未要忙,时清谏疏尤宜罕”,皆谬从荀卿“有听从,无谏争”语,遂使阿谀奸佞,用以藉口。极为严悚不苟。而以老杜“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岁时高议排君门,各使苍生有环堵”,“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为蓄积之厚,自比稷、契不为过。彻之识议,过人远矣。
溪谓老杜“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即《孟子》“善战阵为大罪,战必克为民贼”意。“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即《无逸》、《旅獒》意。“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即“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意。“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即“嘉谋嘉猷,入告於内,顺之於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意。皆真见此老心曲,非阿所好者。诗必如老杜作,方有益於人;诗必如溪读,方有益於己。尝谓经术不通,不可以作诗,观溪之言,经术不通,亦不可以读诗也。
宋诗送人洪州云:“干斗气沈龙已化,置刍人去榻犹悬。”送人襄阳云:“四叶表闾唐尹氏,一门逃世汉庞公。”送人鄂州云:“黄鹤晨霞傍楼起,头陀秋草绕碑荒。”溪许为善使事,虽邻封密迩,不可移易。此则溪之蔽也。送人与咏古迹不同,何取搜罗地志?不抒别情,而积故实,安取此送为哉?且即凭吊古迹,亦当经以情思,纬以议论,若但取此地之人之事而数之,队仗虽工,终同木偶。自来凭吊诸作,晚唐人失之空,宋人又失之实,皆不可为训也。
诗积故实,固是一病,矫之者则又曰诗本性情。予究其所谓性情者,最高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耳,其下则叹老嗟穷,志向龌龊。其尤悖理,则荒淫狎之语,皆以入诗,非独不引为耻,且曰此吾言情之什,古之所不禁也。於!此岂性情也哉?吾所谓性情者,於《三百篇》取一言,曰“柔惠且直”而已。此不畏︹御,不侮鳏寡之本原也。老杜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直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柔惠也。乐天云“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直也;“不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柔惠也。两公此类诗句,开卷即是,得古诗人之性情矣。舍此而言性情,诗之螟也。“性情”二字,颇不易言,更勿误认。
王荆公诗“求田此山下,终欲忤陈登”,又云“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力翻成案,人不甚以为然。然此案惟荆公不可翻,以其人品舛也。若专论此案,翻之亦非无说。李二曲先生云:“志在世道人心,又能躬亲稼圃,不愿乎外,上也。志在世道人心,而稼圃不以关怀,次也。若志不在世道人心,又不从事稼圃,此其人为何如人?与其奔走他营,何如取给稼圃之为得。故在樊迟则不可徒稼徒圃,在吾人则不可不稼不圃。肯稼肯圃,斯安分全节,无求於人也。”此段议论,实可为荆公诗下注脚,但荆公非其人耳。
唐喻凫以诗谒杜牧之不遇,曰:“我诗无绮罗铅粉,安得售?”然牧之非徒以“绮罗铅粉”擅长者,史称其刚直有大节,余观其诗,亦伉爽有逸气,实出李义山、温飞卿、许丁卯诸公上。如:“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生前酒伴间,愁醉多少?烟深隋家寺,殷叶暗相照。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寒空动高吹,月色满清砧。残梦夜魂断,美人边思深。孤鸿秋出塞,一叶暗辞林。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沈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皆竟体超拔,俯视一切。又如《雪中书怀》云:“北虏坏亭鄣,闻屯千里师。牵连久不解,他盗恐旁窥。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骨深气劲,颇欲追步少陵。牧之与赵倚楼诗云:“少陵鲸海阔,太白鹤天寒。”是其志气可想也。乌可以“玉箸凝时红粉和”,“满街含笑绮罗春”等句,尽其生平耶?喻凫今存诗六十三首,诚无绮罗铅粉语,然皆近体,无古风。其近体格颇不高,警句亦罕,惟“钟沈残月乌,鸟去夕阳村”,“雁天霞脚雨,渔夜苇条风”,“风雪坐夜,乡关来旧心”,两三联可喜耳,欲以此傲牧之,未可得也。人可不量己力,妄持论薄人哉?
东坡云:“辨才诗,如风吹水,自成文理,吾辈与参寥,如巧妇织锦耳。”愚谓千古诗如风水成文者,止渊明一人,辨才诗何遽语此!参寥诗佳句,如“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措意清微,亦似与“巧织”无涉。至坡诗之美,又不止於“锦”。其七古豪纵处,他日自谓“文如万斛泉水,不择地涌出”是也。此与渊明境地不同,而不可以偏废。其七律以和韵弄巧,直一机上妇,若锦不锦,犹未可定也。
坡诗“何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此固诗家翻弄之小术,然词旨清迥,可箴俗虑,吾每爱诵之。刘梦得诗“去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吾每於客邸无聊赖时亦诵之。然梦得自是送僧诗,非吾之所谓道也。
予尝谓常读诗者,既长识力,亦养性情;常作诗者,既妨正业,亦蹈浮滑。古来诗之脱口而成者,当无逾靖节先生,然观其田舍诗题纪年,一年只一首,合之他作,一生不过一百十馀首耳。今人好作诗,一年可抵渊明一生,自以为求益,不知不苟作乃有益,常作转有损也。世之好作者多,必不得已,余请进一策焉:只取咏古迹及咏史两种题目为之,此非读书而有识力者不敢操管,即成亦不敢轻易示人,如此虽日作一诗,亦能为学识助。舍此而常为之,必为气体累也。然此惟学子则可,一行作吏,即足觇学识之诗,亦可不作。退之诗云:“吏人休报事,公作送春诗。”究属戏论耳。
宋张建论诗云:“作诗不论长篇短韵,须要词理具足,不欠不馀。如荷上洒水,散为露珠,大者如豆,小者如粟,细者如尘,一一看之,无不员成,方为尽善。”此论乍阅甚佳,然细衡之似太高,又似太卑。盖触手成形,一一具足,此造物之妙也。《三百篇》中犹不尽能之,况其下乎?若徒取圆成而已,则台阁旧体,平无奇,而体格字句,颇无亏欠,何关风雅妙诣乎?又宋高复古论诗云:“胸中无千百家书,乃欲为诗,如贾人无赀,终不能致奇货。”亦乍阅似佳,然细衡之似太苛,又似太易。胸中无书,诚不可以为诗,必谓致千百家之多,乃有佳诗,亦苛矣。然第能涉猎千古家之多者,即能为诗,诗之为教,又不如是之易也。又宋周子充论诗云:“文章有天分、有人力,而诗为甚,盖才高者语新,气和者韵胜。”亦乍阅似佳,然细衡之“天分”、“人力”乃陈言,“诗为甚”句,理殊不足。诗即文也,以为有二事者,乃後人之诗,非古义也。“才高者语新”,当易云“才高者语阔,思尖者语新”。“气和者韵胜”,当易云“气和者理周,神者韵胜”。综上三则观之,作诗难,说诗亦难。
宋宣和间,教坊大使袁礻应制诗:“金瓶芍药三千朵,玉轴琵琶四百弦。”此真教坊使语也。今之诗人,好写富贵家景色者,亦教坊诗耳。然如魏华父先生《墨梅》诗:“素王本自难缁涅,墨者胡为乱等差?玄里只知杨子白,皓中谩见圣人。”以理学经术入咏物小诗,不独寡情韵,并觉亵圣经。此又矫风华而为方正之过,皆於诗格为最下也。
宋人张无尽《题武昌灵竹寺》云:“孟宗泣竹┺冬生,岂是青青竹有情。影响主张非别物,人心但莫负幽明。”理何尝不是,而词有迂腐直率之病,此宋派也。或谓宋诗少兴象,类不长於绝句,亦不然。予於《宋人千首绝句》外,前已略数宋之名绝句矣。今又得思致清婉,足供诵玩,而不甚著名者数首,录於此:“少年公子出皇都,勒马途中倒玉壶。问路帝耕稼者,夜来风雨损花无?”“迟明骑马傍朱门,安得梅花入梦魂?惭愧高人眠正熟,一生知不受人恩。”“集贤仙客问生涯,买得渔舟度岁华。案有《黄庭》尊有酒,无风波处即为家。”“纷纷红紫已成尘,布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将旧斩楼兰剑,买到黄牛教子孙。”
诗话之简而当者,莫如明末方密之《通雅诗话》二十馀则,极有契会。如谓“法娴辞赡,无复怀抱,使人兴感,是平熟之土偶。仿唐溯汉,作相似语,是优孟之衣冠”。“古人奇怀突兀,跃而骑日月之上,愤而投潢之中,不可以庄语,故以奇语写之。奇者多创。创,创於不自知,俗人效步邯郸,则杜撰难免矣”。“《周易》为大譬喻,尽古今皆譬喻也,尽古今皆比兴也,尽古今皆诗也。存乎其人,乃为妙叶”。“人不能反覆於《三百》、《楚辞》、汉魏乐府,乌有能蕴藉温雅者乎”。“六朝组练明丽,别为《选》体,佳者不数篇,仿之者似乎遒郁,实拙滞耳”。“宋以山谷为杜之宗子,号曰江西诗派。严羽辟之,专宗盛唐。然今以平熟肤袭为盛唐,又何取乎”。“一句之致易晓,通章之致难论。诗未尝不可析理,析理之诗,非诗之胜境也”。以上七则,皆极中末世诗家之病。然亦有驳而未醇处,如以中边论诗,和声合拍为边,蕴藉造意为中,必为中边皆甜之蜜而後可。夫中边皆甜,禅语也。禅味之宜甜不宜甜,吾不得而知,若诗味则恶甜而喜苦。密之云:“俗之为病,至难免矣”。甜不入於俗乎?又谓“太白得古诗之奇放,专效之者,久则索然”。不知太白七古、乐府,时入奇放,若五古则一代雅音,几复汉、魏,後人万不可以不学,即专学之亦无害也。可以“奇放”概之乎?此等於诗家关键,犹未尽开通也。
密之之後能以简胜者,近又有仁和宋大樽《茗香诗论》,其论尤为精澈不刊。如谓“漱六艺之芳润,非本也;约《六经》之旨,乃为本。若不本之《六经》,虽复‘熟精《文选》理’,有是非颇谬者矣。虽然,杨子云非圣哲之书不好,何为乎《剧秦美新》?盖本之中又有本焉”。“诗以寄兴也。有意为诗,复有意为他人之诗,修辞不立其诚,盖竞利而非诗赋之正也”。“严君平依蓍龟为言,与人子言依於孝,与人臣言依於臣。然则诗之益人,何间於穷达哉?知此庶乎其道尊”。“近体有止境,古体无止境,君子之於学也,为其难者”。“游山水无本,虽横山范水,道不存焉。谢康乐袭晋封爵,宋代复仕,不免见法,与陶并称,幸矣”。“《雅》之变,有悯时疾俗者。然既出於是非之公,又其忠厚恻怛,虽蒙其讪讥者,犹感激焉。不则失所养,亦丧诗品,其婴累悔生,抑後矣”。“齐、梁、陈、隋诗格之降而愈下也,由於诗人多仕二姓者,廉耻道丧久矣。若简文宫体,後主男女唱和,炀帝江都宫掖诸作,好色而淫,则无廉耻。无廉耻,安得有气节哉!诵其诗不知其人,斤斤焉斥其诗格之卑,何异向名倡而责之曰:‘曷不缀道论以自娱乎?’”以上七则,皆正色昌言,根极道要。近之诗人,争名好奇,胸次未尝有此,鄙之为头巾气。仆之性,固不以彼易此。且风化如水,易下难挽,士君子无论升沈,皆有世道之责,必扬其波而助之东乎!
茗香谓“孔氏之门如用诗,则汉之古歌辞升堂,《十九首》入室,廊庑之间从陶、杜”。此说较之“公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可坐于廊庑之间”自胜矣,然亦未尽允也。三代以後诗,或一代,或一集,全无入《三百篇》之室者,以圣贤相传“诗言志”、“思无邪”之旨,或不得之,或得之而未醇也,然其中可择而取焉。汉之乐府古歌辞及《十九首》,气体古质淡泊,皆与《三百篇》为近,则皆升堂者,不能调《十九首》独入室也。陶之高逸,杜之沈厚,气体虽不尽与汉同,亦皆升堂者也。使陶、杜犹坐廊庑,则王、孟、韩、白等将安置乎?然汉之乐府古歌辞、《十九首》与陶、杜集,其中有精而又精者,实足以动天地而感鬼神,是又时入《三百篇》之室者也。茗香高视《十九首》而卑乐府,高视汉而卑陶、杜,此第以气体论诗,非知诗之本教者。
茗香又谓“汉诗之於《二南》,犹春秋时之鲁;魏诗犹齐;陶诗犹汉之文帝,虽不用成周礼乐,犹时时有其遗意”。亦不然。汉诗比《国风》,时或相似,然扬厉处多,以为似春秋时之鲁,则太弱矣。魏世高手如仲宣、公等,皆不足於古澹,去汉已远,去周更远,何能似春秋时之齐也?若子建直逼汉诗,陶公亦《三百》之苗裔,予故曰升堂也。今概言魏不及汉,已不足服子建之心,谓陶更降於魏,岂通论乎?大抵论诗有三要:一曰心术,二曰气体,三曰时运。心术无古今,而气体不能无古今,则时运为之,不可贬也。或曰:气体可不讲乎?曰:否。如晋之潘、陆以逮梁、陈之徐、庾,唐之沈、宋以逮晚唐之温、李,宋之苏、黄以逮南宋之四灵,逞妍斗博,尚气弄巧,皆不能不为诗累,虽一时称巨手,然皆今人之诗也。气体乌可忽哉?虽然,气体当为今之古,不必为古之古。为古之古,则仿效形迹而为古之皮毛;为今之古,则独灵源而为古之苗裔。曹、陶气体,虽逊《三百》,然足为今之古。为今之古,则为时运转而不为时运累,即可许其复古。昔孟子挺亚圣之才,其文不能脱战国风气,而究非《战国策》也,能谓其文与孔子异乎?故作文以心术为主,气体为辅;论文则心术、气体、时运三者兼焉。近人论诗,不知心术、气体,固属卑下,茗香不审时运,而徒以气体分升降,亦非通达而无滞者也。
宋景濂《答章秀才书》,於诗人源流甚详,而词多不精。如谓“陆士衡兄弟仿子建,颜延之祖士衡,陶元亮出於太冲、景阳,卢昇之、王子安欲跨三谢,韦苏州祖袭灵运,钱、郎远师沈、宋,韩昌黎初效建安,张文昌过于浮丽,刘梦得步骤少陵,孟东野阴祖沈、谢”。殆皆仿锺嵘而失之者。词多故不及辨。其所论诗人,各集具在,亦不必辨也。要之景濂长於文而不长于诗,故致此蔽耳。然明初高漫士廷礼著《唐诗品汇序》,彼固列於闽中五诗人者也。於沈、宋第曰“新声”,於王右丞第曰“精致”,於韩昌黎第曰“博大”,於李义山第曰“隐僻”,於许丁卯第曰“偶对”,其品藻又可解乎?无论文人诗人,凡持论皆非易事,君子於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顾华玉谓“诗当要诸後世,不可苟悦於目前”,名论也。然谓“杜宗《雅》、《颂》而实其实,其蔽也朴,韩昌黎是也;李宗《国风》而虚其虚,其蔽也浮,温庭筠是也。盛唐王、岑诸公,依稀《风》、《雅》而以魏、晋为归,冲夷有馀韵矣,其蔽也俚而易,王建、白乐天是也”。是皆不免武断。三代以後,学《风》、《雅》者稀矣,学《颂》者尤稀,杜诗仰追《风》、《雅》,亦未及《颂》也。谓其诗无不实,亦非也。彼其运意深微屈曲,得风人之虚婉者多矣,华玉未之审耳。太白宗《国风》,又兼《离骚》,其乐府古诗,往往有沈著入微处,谓其纯蹈虚,则窥太白亦浅矣。王、岑诸公,造诣渊源,不可轻议,大略以晋为始耳,谓其宗魏,吾不敢知,其“依稀《风》、《雅》”者安在?若“朴”乃诗之佳境,不可言“蔽”,昌黎亦未可言“朴”。温庭筠非因宗太白而“浮”。王建与乐天不相似,又未必宗王、岑也。种种失当,实误後人。词场名士,声誉既树,任意雌黄,吾见亦多矣。华玉诗与空同、大复、昌来,犹蹈此失乎?然华玉谓“空同气雄,大复才逸,昌情深,醇驳优劣,可略而言”,则所谓“朴”与“浮”与“俚而易”者,殆指此三家之受蔽而言欤?要之空同之蔽,在粗而不在“朴”也。华玉又谓“论诗者言《风》、《雅》则妄,上汉、魏,次李、杜、王岑诸贤,词林之规矩在是”。夫以宗汉、魏祧《风》、《雅》为不妄,而不知其为无头脑学问,乃妄之尤者也。且既不知《风》、《雅》,又何以宗汉、魏、李、杜哉!恐其所谓宗汉、魏、李、杜者,亦姑饰其体貌以服人,而非中心所实好也。
空同、大复贻书相箴,此良友之谊,而其意则主於尚气好胜,君子无取焉。其词则各中所短,如大复谓空同为“艰佶晦亻塞,野俚辏积”;空同以大复为“太咄易,寡音节。七言翦得上二字,言何必七”,是也。惜哉!二子以之相訾而不以之相救耳。然大复自言“欲通古今,摄众妙,虚其窍不假声,实其质不假色”,与古人“不相沿袭,而相发明”,而其诗终不免摹拟古人,不能拟议以成变化也。盖空同之失,大复亦革之而未尽,而空同转谓其“搏巨蛇,驾风螭,步骤不足训”,何哉?至大复谓“古文之法亡於韩,诗弱于陶”,尤为诞谩。前人多驳正之者,予不复论。
明人论诗多大言,不独大复讥陶、谢也。王子衡云:“《风》、《骚》包韫本体,标显色相。若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蚀》之词,微之《阳城》之什,漫敷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帖,情出附辏。”呜呼!何其诞也?《北征》一篇,原本忠爱,发以史笔,根柢深,关系宏远,乃杜集之钜制,与《风》、《雅》相出入者,比以昌黎《南山诗》,已觉不伦,况侪诸卢仝、元稹辈哉?彼盖只知意在词表为《三百》、为《离骚》,而不知《风》、《骚》之畅叙己怀,铺陈乱始,直诋匪人者,固指不胜屈也。大抵诗知赋而不知比兴,则切直而乏味,知比兴而不知赋,则婉曲而无骨,三纬所以不可缺一。子衡崇比兴而废赋,直知一而不知二矣。
杨升庵援《张集序》,谓“晚唐诗止两派,一派学张籍,一派学贾岛”,持论已不坚致。至谓“晚唐唯韩、柳为大家,元、白各自成家,温庭筠、权德舆学六朝,马戴、李益不坠盛唐风格”,尤不可解。初盛中晚,原属後人拘执之见,然沿之者多,亦可惜觇时代风会。今以权德舆、李益及韩、柳、元、白为晚唐,则中唐又属何等人乎?况以温庭筠置权德舆上,以马戴置李益上,先後倒置甚矣,岂博雅者所宜出乎?此虽於诗教所关者细,然颂诗则宜论世,未可率尔弄笔也。
白诗虽时伤浅率,而其中实有得於古人作诗之本旨,足以扶人识力,养人性天,不可不分别择出以求益焉。如《古剑》诗:“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孤桐》诗:“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京兆府新载莲》诗:“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赠元稹诗》:“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送王处士》诗:“宁归白云外,饮水卧空谷。不能随众人,佥手低眉目。”《文柏床》诗:“刮削露节目,拂拭生辉光。虽充悦目玩,终乏周身防。华采诚可爱,生理苦已伤。”《效陶》诗:“形委有事牵,心与无事期。中臆一以旷,外累都若遗。但对松与竹,如在山中时”。《答友问》诗:“置铁在洪炉,铁消易如雪。良玉同其中,三日烧不热。君疑才与德,咏此知优劣。”《感鹤》诗:“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益泉。一兴嗜欲念,遂为缴牵。委质小池内,争食群鸡前。不惟怀稻粱,兼亦竞腥膻。不惟恋主人,兼亦狎乌鸢。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时迁。一饱尚如此,况乘大夫轩!”综而观之,心甚淡,节甚峻,识甚远,信有道者之言。诗可以兴,此类是也。若《重赋》诗:“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伤友》诗:“虽云志气高,岂免颜色低。”《不致仕》诗:“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买花》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劲直沈痛。诗到此境,方不徒作。若概以浅率目之,则谬矣。
香山诗“数峰太白雪,一卷渊明诗”。东野诗“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常以此等句在心头转运,落笔当有异人处。又少陵诗“文章一小技,於道未为尊”。昌黎诗“可怜无益费精神,有似黄金掷虚牝”。永叔诗“文章无用等画虎,名誉过耳如飞蝇。”东坡诗“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作诗文者胸中必具此等见地,方有入处。若驱逐声华,自夸坛坫,纵多杰构,终未得门。
香山《读张籍古乐府》云:“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数语可作诗学圭臬。予欲取之以为历代诗人总序,合乎此则为诗,不合乎此,则虽思致精刻,词语隽妙,采色陆离,声调和美,均不足以为诗也。学者可以知所从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