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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语阳秋

 宋·葛立方

●卷一

“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於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於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与?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玄晖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馀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曷尝以难解为工哉。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参禅之语,所以警之云。

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语,《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艹凌}芡。”言到平淡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

老杜寄身於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屐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杜甫《观安西过兵诗》云:“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故东坡亦云:“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盖用左太冲《咏史诗》“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王维云:“虏骑千重只似无。”句则拙矣。

杜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趾子孙,於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趾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老杜於当时已为诗人所钦服如此。残膏賸馥,霑丐后代,宜哉!故微之云:“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鸣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云:“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类甚多。此格起於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诗亦时有此格,如“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梅圣俞云:“作诗须状难写之景於目前,含不尽之意於言外。”真名言也。观其《送苏祠部通判於洪州诗》云:“沙鸟看来没,云山爱后移。”《送张子野赴郑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风落庙梧”之类,状难写之景也。《送马殿丞赴密州》云:“危帆淮上去,古木海边秋。”《和陈秘校》云:“江水几经岁,鉴中无壮颜”之类,含不尽之意也。

梅圣俞五字律诗,於对联中屎字作一意处甚多。如《碧澜亭诗》云:“危楼喧晚鼓,惊鹭起寒汀。”《初见淮山》云:“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送俞驾部》云:“何时鹢舟上,远见炉峰迎。”《送张子野》云:“不知从此去,当见复何如。”《和王尉》云:“度鸟不曾下,新文谁寄评。”《昼寝诗》云:“及尔寂无虑,始知机尽空。”如此者不可胜举。诗家谓之“屎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时有此格,《放船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霑巾。”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同意。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曰:“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后诗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衒博於易语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箧笥时一发,戢戢已多如束筍。”后诗曰:“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於韩情义之笃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一斗诗百篇”,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杜牧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弦胶。”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已,岂白所能望耶!

《选》诗骈句甚多,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之类,恐不足为后人之法也。

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粗;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柤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此之类,可谓对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馀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不求太切,而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

许浑《呈裴明府诗》云:“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汉水伤稼》,亦全用此一联。《郊居春日诗》云:“花前更谢依刘客,雪后空怀访戴人。”《和杜侍御》云:“因过石城先访戴,欲朝金阙暂依刘。”又《送林处士》云:“镜中非访戴,剑外欲依刘。”《寄三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几人?”《陪崔公宴》又云:“宾馆尽闲徐稚榻,客帆空恋李膺舟。”《题王隐居》云:“随蜂收野蜜,寻麝采生香。”《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岩柏麝留香。”《松江诗》云:“晚色千帆落,林声一雁飞。”《深春诗》云:“故里千帆外,深春一雁飞。”又《寄卢郎中并赠闲师》皆以庾楼对萧寺。见於其它篇咏,以杨柳对蒹葭,以杨子渡对越王台者甚多。盖其源不长,其流不远,则波澜不至於汪洋浩渺,宜哉。杜甫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欲下笔,当自读书始。

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於畦径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南斋诗》“春水不生烟,荒岗筠翳石”。《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岂下於“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哉。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

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横偃脊,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翱评其诗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东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食蟛越,竟日嚼空螯”。贬之亦太甚矣。

《太平广记》载,宋之问於灵隐寺夜吟,诗未就,闻有人云,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识之者,曰:“此骆宾王也。”是时宾王与徐敬业俱隐名同逃,已暮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问诗》云:“秋江无绿芷,寒汀有白蘋。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兖州饯之问诗》云:“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阳东。别路青骊远,离尊绿蚁空。”其相习如此,不应暮年相遇於灵隐寺云不相识也。盖是宾王逃难之时,之问不欲显其姓名尔。

杜荀鹤、郑谷诗,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叠,然荀鹤多用於前后散句,而郑谷用於中间对联。荀鹤诗云:“文星渐见射台星”,“非谒朱门谒孔门”,“常仰门风维国风”,“忽地晴天作雨天”,“犹把中才谒上才。”皆用於散联。郑谷“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尘芸阁辞禅阁,却访支郎是老郎”,“谁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皆用於对联也。

梅圣俞早有诗名,故士能诗者,往往写卷投掷,以质其是非。梅各有报章,未尝轻许之也。《读黄萃诗卷》则云:“凤凰养雏飞未高,鸡鹜成群翅终短。”《读萧渊诗卷》则云:“野雉五色且非凤,知时善鸣鸡若何。”《读孙且言诗卷》则云:“汲井欲到深,磨鉴欲尽尘。”《读张令诗卷》则云:“读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晓。”《读邵不疑诗卷》则曰:“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皆因其短而教诲之也。东坡喜奖与后进,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於世而后已。故受其奖者,亦踊跃自勉,乐於修进,而终为令器。若东坡者,其有功於斯文哉,其有功於斯人哉!

律诗中间对联,两句意甚远,而中实潜贯者,最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诗》云:“家世到今宜有后,士才如此岂无时。”《答陈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见首空回。”鲁直《答彦和诗》云:“天於万物定贫我,智效一官全为亲。”《上叔父夷仲诗》云:“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欧阳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诗》云:“朝廷失士有司耻,贫贱不忧君子难。”《送张道州诗》云:“身行南雁不到处,山与北人相对愁。”如此之类,与规规然在於媲青对白者,相去万里矣。鲁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举也。

韩愈以瀑布为“天绅”,所谓“悬瀑垂天绅”是也。孟郊以檐溜为“天绅”,所谓“檐溜掷天绅”是也。东坡《次韵王定国倅颍诗》,亦有“馀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王摩诘衍之为七言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而兴益远。“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摩诘诗也。杜子美删之为五言句,“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近观山谷黔南十绝,七篇全用乐天《花下对酒》《渭川旧居》《东城》《寻春《西楼》《委顺》《竹窗》等诗,馀三篇用其诗略点化而已。乐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则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乐天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时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华晚,昆虫皆闭关。”乐天诗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见乡社。”叶少蕴云:“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今观三公所作,此语殆诚然也。

《归叟诗话》载《鼾睡诗》一篇,以为韩退之遗文,其实非也。所谓“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等句,皆不成语言,而厚诬退之,不亦冤乎?欧阳永叔有《谢人送枕簟诗》,因及喜睡,其曰“少壮喘息人莫听,中年鼻鼾尤恶声。痴儿掩耳谓雷作,灶妇惊窥疑釜鸣”,与前诗不侔矣。

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於说饥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贵,则其诗章虽欲不富贵得乎?故岐公之诗,当时有至宝丹之喻。如“宝藏发函金作界,仙醪传羽玉为台”,“梦回金殿风光别,吟到银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元献云:“太乞儿相。若谙富贵者,不尔道也。”元献诗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此自然有富贵气。吾曾埠祖侍郎讳宫,虽起於寒微,而论富贵若固有之。尝有诗云:“翩废朽子朱门静,狼藉梨花小院闲。”又云:“西楼月上帘帘静,后苑花开院院香。”其视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借车载家具,家具少於车”。陶潜“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皆巧於说贫者也。

欧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圣俞诗者,十几四五。称之甚者,如:“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又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又云:“少低笔力容我和,无使难追韵高绝。”又云:“嗟哉吾岂能知子,论诗赖子能指迷。”圣俞诗佳处固多,然非欧公标榜之重,诗句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欧公后有诗云:“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而圣俞《赠滁州谢判官诗》亦云:“我诗固少爱,独尔太守知。”皆言识之者鲜矣。张芸叟评其诗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屦,王公大人见之屈膝。”

蔡君谟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议尝赠之诗曰:“藻思旧传青管梦,哲科新试碧鸡才。乍依仲宝莲花幕,更下温郎玉镜台。”可谓佳句矣。韩退之《送陆畅诗》云:“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夸映秀士群。鸣鸾桂树间,观者何缤纷。”此二诗,事相类而语皆奇也。

●卷二

荆公尝有诗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或谓公曰:“萧何万世之功,则功字固有来处,若恩字未见有出也。”荆公答曰:“韩集《斗鸡联句》,则孟郊云‘受恩惭始隗’。”则知荆公诗用法之严如此。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乃以樊哙排闼事对护田,岂护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为余言,一日,有人面称公诗,谓“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对,然庚亦是数,盖以十日数之也。”余谓荆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说,则作诗步骤亦太拘窘矣。钱起《送屈突司马诗》云:“星飞庞统骥,箭发鲁连书。”人多称其工。余恨庞统骥出处无星字,而鲁连书有箭字也。《赵给事中晚归不遇诗》:“忽看童子扫花处,始愧夕郎题凤来。”前句不用事,后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钱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鲍钦止谓昭宗时有中书舍人钱,亦起之诸孙,今起集中恐亦有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据也。比见前集中有《同程七蚤入中书》一篇云:“不意云霄能自致,空惊鸳鹭忽相随。葛雪新晴柏子殿,春风欲上万年枝。”《和王员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带恩光,绕仗偏随鸳鹭行。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二诗皆所作无疑,盖起未尝入中书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楼》一诗,而薛能集亦载,则知所编甚驳也。

陈去非尝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诗,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发生’之类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高,故不能参少陵逸步。后之学诗者,倘或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连胸之术也。”余尝以此语似叶少蕴,少蕴云:“李益诗云:‘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沈亚之诗云:‘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皆佳句也。郑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真可与李沈作仆奴。”由是论之,作诗者兴致先自高远,则去非之言可用;倘不然,便与郑都官无异。

杜甫读苏涣诗,则曰:“馀发喜却变,白间生黑丝。”高适观陈十六史碑,则曰:“我来观雅制,慷慨变毛发。”

方干诗,清润小巧,盖未升曹刘之堂,或者取之太过,余未晓也。王赞尝称之曰:“锓肌涤骨,冰莹霞绚,嘉肴自将,不吮馀隽。丽不芬葩,苦不癯棘,当其得志,倏与神会。”孙尝称之曰:“其秀也,仙蕊於常花;其鸣也,灵鼍於众响。”观其作《登灵隐峰诗》云:“山叠云霞际,川倾世界东。”《送喻坦之诗》云:“风尘辞帝里,舟楫到家林。”此真儿童语也。《寄喻凫》云:“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过楚寒方尽,浮淮月正沉。”《赠路明府诗》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赠喻凫》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湖心寺中岛》云:“雪折停猿树,花藏浴鹤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树,岩飞浴鹤泉。”《于使君诗》云:“月中倚棹吟渔浦,花底垂鞭醉凤城。”而《送伍秀才诗》又云:“倚棹寒吟渔浦月,垂鞭醉入凤城春。”观其语言重复如此,有以见其窘也。至於“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白犭爰垂树窗边月,红鲤惊钩竹外溪”,“义行相识处,贫过少年时”等句,诚无愧於孙、王所赏。

李长吉云:“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至二十七而卒。陈无己《除夜诗》云:“七十已强半,所馀能几何。遥知暮夜促,更觉后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语意不祥如此,岂神明者先授之邪?

连绵字不可挑转用,诗人间有挑转用者,非为平侧所牵,则为韵所牵也。罗昭谏以寥为寥,是为平侧所牵,《秋风生桂枝诗》所谓“寥工夫大”是也。又以ォ澜为澜ォ,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澜ォ”是也。

老杜咏《萤火诗》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似讥当时阉人用事於人君之前,不能主张文儒,而乃如青蝇之点素也。说者乃谓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岂不误哉。罗隐窃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拟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车公照肯长。”其视前作愧矣。

沈存中云:“退之《城南联句》云:‘竹影金琐碎。’金琐碎者,日光也,恨句中无日字尔。”余谓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诗正欲如此。

诗家有换骨法,谓用古人意而点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诗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荆公点化之,则云:“缲成白发三千丈。”刘禹锡云:“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山谷点化之,则云:“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孔稚圭《白苎歌》云:“山虚钟磬彻。”山谷点化之,则云:“山空响管弦。”卢仝诗云:“草石是亲情。”山谷点化之,则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学诗者不可不知此。

鲁直谓陈后山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为余言后山诗,其要在於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后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林昏罢幽磬”,后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去已远”,后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后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后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后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后山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干坤一腐儒”,后山则曰“干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后山则曰“寒城著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后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余谓不然。后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洗”者。用语相同,乃是读少陵诗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补》载罗隐《题牡丹》云:“虽然不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曹唐曰:“此乃咏子女障子尔。”隐曰:“犹胜足下作鬼诗。”乃诵唐《汉武宴王母诗》曰:“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岂非鬼诗。《南史》载孝武尝问颜延之曰:“谢庄《月赋》何如?”答曰:“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帝召庄,以延之语语之。庄应声曰:“延趾作《秋胡诗》,始知‘生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典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高适《别郑处士》云:“兴来无不惬,才大亦何伤。”《寄孟五诗》云:“秋气落穷巷,离忧兼暮蝉。”《送萧十八》云:“常苦古人远,今见斯人古。”《题陆少府书斋》云:“散帙至栖鸟,明镫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陈左相》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庄子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而以天地为马,误矣。

晋张翰忆吴中莼菜鲈脍而归,而高适屡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兴,随尔食鲈鱼。”《送李九赴越》云:“镜水君所忆,莼羹余旧便。”人以为疑。余考《地理志》,汉吴县隶今会稽郡,则以鲈鱼作越上,亦无伤也。

山谷诗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诘诗云:“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又云:“手巾花ふ净,香帔稻畦成。”岂用是邪?

鲁直谓东坡作诗,未知句法。而东坡题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甚妙,而殆非悠悠者可识。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如此题识,其许之乎,其讥之也?鲁直酷爱陈无己诗,而东坡亦不深许。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邪?

自古工诗者,未尝无兴也。观物有感焉,则有兴。今趾作诗者,以兴近乎讪也,故不敢作,而诗之一义废矣!老杜《莴苣诗》云:“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苋迷汝来,宗生实於此。”皆兴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适《题张处士菜园》则云:“耕地桑柘间,地肥菜常熟。为问葵藿资,何如庙堂肉。”则近乎讪矣。作诗者苟知兴之与讪异,始可以言诗矣。

张籍,韩愈高弟也。愈尝作《此日足可惜》赠之,八百馀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赠之,二百馀言;又有《赠张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称其能诗。独有《调张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之句。《病中赠张籍》一篇有“半涂喜开凿,派别失大江。吾欲盈其气,不令见麾幢”之句。《醉赠张彻》有“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之句。则知籍有意於慕大,而实无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读之,如《送越客诗》云:“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逢故人诗》云:“海上见花发,瘴中闻鸟飞。”《送海客诗》云:“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紫掖发章句,青闱更咏歌。”如此之类,皆骈句也。至於语言拙恶,如:“寺贫无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谱,封题旧药方。”“多申请假牒,送贺官书。”此尤可笑。至於乐府,则稍超矣。姚秘监尝称之曰:“妙绝《江南曲》,凄凉《怨女诗》。”白太傅尝称之曰:“尤攻乐府词,举代少其伦。”由是论之,则人士所称者非以诗也。

应制诗非他诗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於典实富艳尔。夏英公《和上元观灯诗》云:“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启玉京。冉冉游尘生辇道,迟迟春箭入歌声。宝坊月皎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焰平。宴罢南端天欲晓,回瞻河汉尚盈盈。”王岐公诗云:“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镐京春酒霑周燕,汾水秋风陋汉材。一曲平人共乐,君王又进紫霞杯。”二公虽不同时,而二诗如出一人之手,盖格律当如是也。丁晋公《赏花钓鱼诗》云:“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胡文公云:“春暖仙初び靡,日斜芝盖尚徘徊。”郑毅夫云:“水光翠绕九重殿,花气浓薰万寿杯。”皆典实富艳有馀。若作清癯平淡之语,终不近尔。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丽可喜。如苏子容云:“璇宵一夕斗标东,潋滟晨曦照九重。和气薰风摩盖壤,竞消金甲事春农。”邓温伯云:“晨曦潋滟上帘栊,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脸似知宫宴早,百花头上放轻红。”蒋颍叔云:“昧旦求衣向晓鸡,蓬莱仗下日将西。花添漏鼓三声远,柳映春旗一色齐。”梁君贶云:“东方和气斗回杓,龙角中星转紫霄。圣主问安天未晓,求衣亲护玉宸朝。”皆佳作也。余观郑毅夫《新春词》四首,其一云:“春色应随步辇还,珠旒玉几照龙颜。紫云殿下朝元罢,便令东风到世间。”其二云:“春风细拂绿波长,初过层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辇翠,柳梢先学赭衣黄。”其三云:“晴晖散入凤凰楼,一桁珠帘不下钩。汉殿斗簪双彩燕,并和春色上钗头。”其四云:“小池春破玉玲珑,声触帘钩渐好风。闲绕阑干掐花树,春痕已著半梢红。”观此四诗,与帖子格调何异?岂久於翰苑而笔端自然习熟邪?

咸平景德中,钱惟演刘筠首变诗格,而杨文公与王鼎王绰号“江东三虎”,诗格与钱刘亦绝相类,谓之“西昆体”。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故杨文公在至道中得义山诗百馀篇,至於爱慕而不能释手。公尝论义山诗,以谓包蕴密纟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洗骨。是知文公之诗,有得於义山者为多矣。又尝以钱惟演诗二十七联,如“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之类,刘筠诗四十八联,如“溪笺未破冰生砚,垆酒新烧雪满天”之类,皆表而出之,纪之於《谈苑》。且曰二公之诗,学者争慕,得其格者,蔚为佳咏。可谓知所宗矣。文公钻仰义山於前,涵泳钱刘於后,则其体制相同,无足怪者。小说载优人有以义山为戏者,义山服蓝缕之衣而出。或问曰:“先辈之衣何在?”曰:“为馆中诸学士ㄎ扯去矣。”人以为笑。

颜延之谢灵运各被旨拟《北士篇》,延之受诏即成,灵运久而方就。梁元帝云:“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朓,虽有迟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赋诗绝妙,而人罕称之者,以书名掩之也。如《不及陪东坡往金山作水陆诗》云:“久阴阵夺佳山川,长澜四溢鱼龙渊。众看李、郭渡浮玉,晴风扫出清明天。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想应苍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烟。”《柄云阁》云:“云出救世旱,泽浃云寻归。入石了不见,丰功已如遗。龙骞荐复起,抱石明幽姿。云乎无定所,隐者何当栖。”如此二诗,殆出翰墨畦径之表,盖自迈往凌云之气流出,非寻规索矩者所可到也。

余襄公靖尝在契丹作胡语诗云:“夜筵没逻臣拜洗,两朝厥荷情勒。微臣雅鲁祝君统,圣寿铁摆俱可忒。”没逻言后,盛拜洗言受赐,厥荷言通好,勒言厚重,铁摆言嵩高也。沈存中《笔谈》载刁约使契丹戏为诗云:“押燕移离毕,看房贺跋支。贱行三匹裂,密赐十貔。”移离毕,如中国执政官;贺跋支,执衣防ト人;匹裂,小木罂;貔,形如鼠而大,狄人以为珍馔。二诗可作对,故表而出之。

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类,皆欲其思之来,而所谓乱思、荡思者,言败之者易也。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唐求诗所游历不出二百里,则所谓思者,岂寻常咫尺之间所能发哉!前辈论诗思多生於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盍之外。苟能如是,於诗亦庶几矣。小说载谢无逸问潘大临云:“近日曾作诗否?”潘云:“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辄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见思难而败易也。

韩退之《调张籍诗》曰:“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魏道辅谓高至酌天浆,幽至於拔鲸牙,其用思深远如此。彼独未读《送无本诗》尔。其曰:“我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牙角,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元。”言手揽蛟龙之角,下觑众鬼之,皆难事,而无本勇往无不敢,盖作文以气为主也。则《调张籍》之句,无乃亦是意乎?

孟郊诗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许浑诗云:“万里碧波鱼恋钓,九重青汉鹤愁笼。”皆是穷蹙之语。白乐天诗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与二子殆霄壤矣。《青箱杂记》载李泰伯一绝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识者曰,此诗意有重重障碍,李君其不偶乎!后果如其言。

●卷三

元、白齐名,有自来矣。元微之写白诗於阆州西寺,白乐天写元诗百篇,合为屏风,更相倾慕如此。而乐天必言微之诗得己格律更进,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与《送客岭南诗》,乐天皆拟其作何邪?东坡尝效山谷体作江字韵诗,山谷谓坡收敛光芒,入此窘步。余於乐天亦云。

诗人赞美同志诗篇之善,多比珠玑、碧玉、锦绣、花草之类,至杜子美则岂肯作此陈腐语邪?《寄岑参诗》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云:“精微穿溟氵幸,飞动摧霹雳。”《赠卢琚诗》曰:“藻翰惟牵率,湖山合动摇。”《赠郑谏议诗》云:“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寄李白诗》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赠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惊人语也。视馀子其神芝之与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诗皆掣鲸手也。余观太白《古风》、子美《偶题》之篇,然后知二子之源流远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则知李子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骚人嗟不见,汉选盛于斯。”则知杜之所得在骚。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独取垂拱四杰何邪?南皮之韵,固不足取,而王、杨、卢、骆亦诗人之小巧者尔。至有“不废江河万古流”之句,褒之岂不太甚乎?

贾岛携新文诣韩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可见急於求师。愈赠诗云:“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味嗜昌蜀。”可见谦於授业。此皆岛未儒服之时也。洎愈教岛为文,遂弃浮图,学举进士。《摭言》载岛初赴名场,于驴上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遇权京尹韩吏部呼唱而不觉,洎拥至马前,则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诗府,致冲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时岛识韩已久矣,使未相识,愈岂肯教其作敲字邪!

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恩宽犯鳞。”“直道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

苏养直《清江曲》见赏於东坡,以为与李太白无异。所谓“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是也。既为前辈所赏,名已不没。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所谓“呼儿极浦下グ,社瓮欲熟浮蛆香。”“轻蓑淅沥鸣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语。”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贵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为难。李商隐《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有斧凿痕也。石曼卿《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刘梦得称白乐天诗云:“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从,行尽四维无处觅。”若能如是,虽终日斫而鼻不伤,终日射而鹄必中,终日行於规矩之中,而其迹未尝滞也。山谷尝与杨明叔论诗,谓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捏聚放开,在我掌握,与刘所论,殆一辙矣。

杜牧《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李义山集中亦载此诗,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虽在艰危困踣之中,亦不忘於制述。盖性之所嗜,虽鼎镬在前不恤也,况下於此者乎?李后主在围城中,可谓危矣,犹作长短句。所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约之尝亲见其遗稿。东坡在狱中作诗《赠子由》云:“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犹有所而作。李白在狱中作诗上崔相云:“贤相燮元气,再欣海县康。应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犹有所诉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刘长卿在狱中,非有所诉也,而作诗云:“斗间谁与看冤气,盆下无由见太阳。”一诗云:“壮志已怜成白发,馀生犹待发青春。”一诗云:“冶长空得罪,夷甫不言钱。”又有《狱中见画佛诗》,岂性之所嗜?则缧绁之苦,不能易雕章缋句之乐与?

黄庶字亚夫,尝有《怪石》一绝传於世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家池馆来。”人士脍炙,以为奇作。唐张碧诗亦不多见,尝有《池上怪石诗》云:“汉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应是厌风雷,著向池边塞龙窟。我来池上倾酒尊,半酣书破青烟痕。参差翠缕摆不落,笔头惊怪黏秋云。我闻吴中、项容水墨有高价,邀得将来倚松下。铺却双缯直道难,掉手空归不成画。”二诗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诗喜用《文选》语,故宗武亦习之不置,所谓“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又云“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是也。唐朝有《文选》学,而时君尤见重,分别本以赐金城,书绢素以属裴行俭是也。外史《杌》载,郑奕尝以《文选》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读《论语》,免学沈、谢嘲风弄月,污人行止。”郑兄之言,盖欲先德行而后文艺,亦不为无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薨於墙下。许孟容谓国相横尸而盗不得,为朝廷耻。遂下诏募捕竟得。始得张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师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之必反。已而果反就诛。由是诸镇桀骜者,皆不自安,以致於是。刘梦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诗》云:“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又云:“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余考梦得为司马时,朝廷欲澡濯补郡,而元衡执政,乃格不行。梦得作诗伤之而讫於靖安佳人,其伤之也,乃所以快之与?

裴度平淮西,绝世之功也。韩愈《平淮西碑》,绝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当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发度之功。碑成,李趾子乃谓没父之功,讼之於朝。宪宗使段文昌别作。此与舍周鼎而宝康瓠何异哉?李义山诗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愈书曰:“十月壬申,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到蔡,取元济以献。”与文昌所谓“效云晦冥,寒可堕指。一夕卷旆,凌晨破关”等语,岂不相万万哉!东坡先生谪官过旧驿壁间,见有人题一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断碑人脍炙,世间谁数段文昌。”坡喜而诵之。

裴度在朝,宪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贼。已而吴元济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师道被擒。两河诸侯,忠者怀,强者畏,克融廷凑皆不敢桀骜,勋烈之盛,一时无与比肩者。惟李义山指为圣相,诗曰“帝得圣相相曰度”,又曰“呜呼圣皇及圣相”,亦过矣哉。荀卿曰:“得圣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圣臣也,谓四人为圣臣则可,谓裴度为圣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集中皆无诗。世传翱有《县君好砖渠》一诗,并《传灯录》载《答药山》一偈,祗有《浯溪留题》一篇而已。

刘叉爱金使酒,不拘细行,士类鄙之。史载叉持韩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尔,不若与刘君为寿。”是爱金者。又载少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咏》云:“烈士或爱金,爱金不为贫。义死天亦许,利生天亦嗔。胡为轻薄儿,使酒杀平人。”岂叉自以为烈士邪?

刘叉诗酷似玉川子,而传於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车》二诗,虽作语奇怪,然议论亦皆出於正也。《冰柱诗》云:“不为四时雨,徒於道路成泥阻。不为九江浪,徒能汨没天之涯。”《雪车诗》谓“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载载欲何之?秘藏深宫,以御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补於时,与玉川《月蚀诗》稍相类。

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ゼ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亦何补。若睹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山谷尝跋渊明诗卷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又尝论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馀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於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诗,亦可以见其关键也。

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首韵拘於见题,则易於牵合,中联缚於法律,则易於骈对,非若游戏於烟云月露之形,可以纵横在我者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於作省题诗,则疏矣。王昌龄《四时调玉烛诗》云:“祥光长赫矣,佳号得温其。”钱起《巨鱼纵大壑诗》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骐骥长鸣诗》云:“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李商隐《桃李无言诗》云:“夭桃花正发,李蕊方繁。”此等句与儿童无异,以此知省题诗自成一家也。

诗人比雨,如丝如膏之类甚多,至为此恐未尽其形似。《念昔游》云:“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羽林枪。”《大雨行》云:“四面崩腾玉京仗,万里横互羽林枪。”岂去国凄断之情,不能忘鸡翘豹尾中邪?

武元衡诗不多,集中有《酬严司空荆南见寄诗》两篇,一云:“金貂再领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一云:“汉家征镇委条侯,虎节龙旌居上头。”皆续以“帘卷青山巫峡晓,烟开碧树渚宫秋。”第三联一云:“刘琨坐啸风清塞,谢朓题诗月满楼。”一云:“金笳尽掩故人泪,丽句初传明月楼。”皆续以“白雪调高歌不得,美人相顾翠蛾愁。”人讶其太同。余谓乃元衡删润之本,集中两存之尔。当以前篇为正,后篇诚未工也。

诗体如八音歌、建除体之类,古人赋咏多矣。用十二神为诗者,始见於沈炯,山谷亦尝效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戬,尝以辩舌说贼,脱百人於死,意其后必昌,而之用乃贫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难晓也。余尝以此格作诗赠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馀燠。起来败絮拥悬鹑,谁羡龙髯织冰。踏翻菜园底用羊,从他春雷吼枯肠。击钟烹鼎莫渠爱,小Ρ自许猴葵香。半世饥寒孔移带,鼠米占来身渐泰。吉云神马日匝三,樗υ肯作猪奴态。虎头食肉何足夸,阴德由来报宜奢。丹灶功成无跃兔,玉函方秘缘青蛇。”

仲长统云:“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盖取无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后窃取其意者甚多。张志和则云:“太虚为室,明月为烛。”王康琚则云:“华条当圜屋,翠叶代绮窗。”吴筠则云:“绿竹可充食,女萝可代裙。”刘伶则云:“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皆是意也。李义山《无题诗》云:“春蚕到死丝方歇,蜡炬成灰泪始干。”此又是一格。今效此体为俚语小词传於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东坡在儋耳时,余三从兄讳延之,自江阴担簦万里,绝海往见,留一月。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书诸绅。尝以亲制龟冠为献,坡受之,而赠以诗云:“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从生爱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今集中无此诗,余尝见其亲笔。后坡归宜兴,道由无锡洛社,尝至孙仲益家。仲益年在龆齿,坡曰:“孺子习何艺?”孙曰:“学对属。”坡曰:“试对看。”徐曰:“衡门稚子器。”孙应声曰:“翰苑神仙锦绣肠。”坡抚其背曰:“真器也!异日不凡。”二事皆吾乡人士所知,辄记於此。

唐王建以宫词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宫词百篇,不过述郊祀、御试、经筵、翰苑、朝见等事,至於宫掖戏剧之事,则秘不可传,故诗词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内侍王守澄趾宗侄,得宫中之事为详。如“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内中数日无呼唤,扌得《滕王蛱蝶图》。”如此之类,非守澄说似,则建岂能知哉。初,守澄读建宫词,谓之曰:“宫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傥得罪,将奚赎?”建与之诗曰:“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不是当家亲说向,九重争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宫词百篇,如“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著唱名多不语,含羞急过御床前”之类,亦可喜也。

酆子稍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系春渚。昨梦堕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尘。骊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卷四

唐卢纶与吉中孚、韩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宪宗尤爱纶文,至诏张仲素访其遗稿,故纶集中往往有赠诸人诗,所谓“旧录藏云穴,新诗满帝乡”者,送中孚之诗也;“引水忽惊冰满间,向田空见石和云”者,寄端之诗也;“拥褐觉霜下,抱琴闻雁来”者,同宿旅舍之诗也;“风倾竹上雪,山对酒边人”者,题苗发、竹间亭诗也;“桂树曾同折,龙门几共登”者,寄端、峒、曙、之诗也。司空曙亦有送中孚诗云:“听猿看楚岫,随雁到吴洲。”耿寄曙云:“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李端寄纶云:“熊寒方入树,鱼乐稍离渊。”钱起《答苗发龙池诗》云:“暂别迎车雉,还随护法龙。”又《赠夏侯审》云:“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盖草木臭味既同,则金兰契分弥笃尔。史载郭暖进官,大集名士,李端赋诗最工。钱起曰:“素为尔。请以起姓别赋。”端立献一章,又工於前。起之妒贤徒增愧,而端之捷思为可服也。《古辞》云:“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藁砧,也,谓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头,刀上也。破镜,言半月当还也。此诗格非当时有释之者,后人岂能晓哉。《古辞》又云:“围棋烧败袄,著子故衣然。”陆龟蒙、皮日休间尝拟之。陆云:“旦日思双履,明诗愿早谐。”皮云:“莫言春茧薄,犹有万重思。”是皆以下句释上句,与藁砧异矣。《乐府解题》以此格为“风人诗”,取陈诗以观民风,示不显言之意。至东坡《无题诗》云:“莲子劈开须见薏,楸枰著尽包无棋。破衫却有重缝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是文与释并见於一句中,与“风人诗”又小异矣。

观《楚国先贤传》,言汝南应璩作《百一诗》,讥切时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及观《文选》所载璩《百一篇》,略不及时事何邪?又观郭茂倩杂体诗,载《百一诗》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为《凤将雏》。二篇伤翳桑二老,无以葬妻子,而己无宣孟之德,可以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劳,不肯为子孙积财。末篇即《文选》所载是也。第四篇似有讽谏,所谓“苟欲娱耳目,快心乐腹肠。我躬不悦欢,安能虑死亡。”此岂非所谓应焚弃之诗乎?方是时,曹爽事多违法,而璩为爽长史,切谏其失如此。所谓《百一》者,庶几百分有一补於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於祸。或谓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或谓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凿之说,何足论哉?后何逊亦有拟《百一》体,所谓“灵辄困桑下,於陵食李螬。”其诗一百屎字,恐出於或者之说。然璩诗每篇字数各不同,第不过一百字尔。

皮日休《杂体诗序》曰:“《诗》云‘くぐ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起於此也。”陆龟蒙诗序曰:“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偏眠船舷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如王融所谓‘园蘅炫红葩,湖荇晔黄华’,温庭筠所谓‘栖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皆效双声而为之者也。”陆龟蒙所谓“琼英轻明生,竹石滴沥碧”,皮日休所谓“康庄伤荒凉,土虏部伍苦”,皆效叠韵而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双声叠韵,如谢庄、羊戎、魏收、崔岩辈,戏谑谈谐之语,往往载在史册,可得而考焉。

钱起与郎士元齐句,时人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衔七曜起,雨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罢官后》云:“秋堂入闲夜,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乎?《赠盖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大抵傍山岚。”《题王季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群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帙未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僧祖可,俗苏氏,伯固趾子,养直之弟也。作诗多佳句。如《怀兰江》云:“怀人更作梦千里,归思欲迷云一滩”,《赠端师》云“窗间一榻紫刑碧,门外四山秋叶红”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亦不过烟云、草树、山水、鸥鸟而已。而徐师川作其诗引,乃谓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谢,唐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本朝王荆公、苏、黄妙处,皆心得神解,无乃过乎?师川作《画虎行》末章云:“忆昔余顽少小时,先生教诵荆公诗。即今耆旧无新语,尚有庐山病可师。”不知何故爱其诗如是也。

韦应物诗拟陶渊明,而作者甚多,然终不近也。《答长安丞裴税诗》云:“临流意已凄,采菊露未。举头见秋山,万事都若遗。”盖效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怀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渊明落世纷深入理窟,但见万象森罗,莫非真境,故因见南山而真意具焉。应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见秋山而遗万事,其与陶所得异矣。

唐窦常、牟群、庠巩兄弟五人,四人擢进士,独群客隐毗陵,因韦夏卿屡荐,始入仕,皆诗人也。牟晚从昭义卢从史,从史浸骄,牟度不可谏,即移疾归东都,故其《秋夕闲居诗》云:“燕燕辞巢蝉蜕枝,穷居积雨坏藩篱。”群尝为黔中观察使,故其诗云:“佩刀看日晒,赐马旁江调。言语多重译,壶觞每独谣。”而巩诗中乃有《自京师将赴黔南》之所,谓“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船。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此诗疑群所作而误置巩集中尔。常历武陵夔江抚四州刺史,所谓“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者,将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诗不见,其巡内一绝云:“愁云漠漠草离离,太乙钩陈处处疑。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造句亦可谓秀整矣。兄弟中独群诗稍低,又不得举进士,而位反居上。巩诗有《放鱼诗》云:“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岂非为群而言乎?史载巩平居与人言,若不出口,世号“嗫嚅翁”,乃肯为是耶?

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历僧寺,往往题咏。如《题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献花。”《万道人禅房》云:“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题金山寺》云:“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寺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题孤山寺》云:“不雨山长润,无风撕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岩、楞伽,常之惠山、善卷,润之甘露扣隐,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阳尝赠其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一首诗,自馀吟著皆无味。”信知僧房佛寺赖其诗以标榜者多矣。

张祜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赏之,作诗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故郑谷云:“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诸贤品题如是,祜之诗名安得不重乎?其后有“解道澄江静如练,世间惟有谢玄晖”,“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等语,皆祖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祐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然观各人诗集,平平处甚多,岂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谓尝鼎一脔,可以尽知其味,恐未必然尔。杜子美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是凡子美胸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矣。读其集者,当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数公之可比伦也。

刘禹锡《嘉话录》载杨祭酒《赠项斯诗》曰:“几度见诗诗总好,今观标格胜於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相逢说项斯。”斯集中绝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疏与香风会,细将泉影移。”《别张籍》云:“子城西并宅,御水北同渠。”拙恶有馀,宜祭酒公谓标格胜於诗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赠斯诗,鄙俗如此,与斯亦奚远哉?

赵嘏《长安秋望诗》云:“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当时人诵咏之,以为佳作,遂有“赵倚楼”之目。又有《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诗》云:“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飞。”亦不减倚楼之句。至於《献李仆射诗》云:“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则谬矣。

或云韦应物乃韦后趾族,恁恃恩私作里中横。故韦集载《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武皇升仙去,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夫武皇平内乱,杀韦后,不应后趾族取於武皇之时豪横若此,正恐非后族尔。李肇《国史补》言应物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与杨开府诗所述不同,岂非武皇仙去之后,折节悔过之时邪?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诗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韦应物《奉谢处士叔诗》云:“高斋乐宴罢,清夜道相存。”东坡《次王巩韵》云:“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子由《春尽诗》云:“《楞严》十卷几回读,法酒三升是客同。”道贵冲寂,宴主欢畅,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乐天延乐命之时,不忘於佛事,达者至今讥之。

古人诗勉人行乐,未尝不以日月迅驶为言。谢惠连云:“四节竞阑候,六龙引颓机。”沈约云:“驰盖转祖龙,回星引奔月。”陆机云:“出西门,望天庭,阳谷既虚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图云:“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黏日月。”孟郊云:“生随昏晓中,皆被日月驱。”皆佳语也。至卢仝《叹昨日诗》则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车劫劫西何没。自古圣贤无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则又以不得行道为叹,非止欲行乐而已也。

《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於独栖之思妇;仲宣之《七哀》,哀在於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於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司马温公亦有《五哀诗》,谓楚屈原、赵李牧、汉晁错马援、齐斛律光皆负才竭忠,卒困於谗而不能自脱,盖有激而云尔。

李正封与韩退之《郾城联句》云:“从军古云乐,谈笑青油幕。灯明夜观棋,月暗秋城柝。”言乐而不及苦。陆士衡《从军行》云:“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乐。至於王仲宣作《从军诗》,则曰:“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思。”谓从曹操也。其诗有“昔人从公旦,一徂辄三龄。今我神武师,暂往必速平。”似非拟人必於其伦之义。盖仲宣时为操军谋祭酒,则亦无所不至矣。

老杜《雨诗》云:“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赠王侍御》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机轴也。

孟郊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於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可见其素窭。后有诗云:“宾秩已觉厚,私储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归之义,则贫亦何足怪。按郊为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来其间,曹务都废,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则安得有私储哉。退之赠郊诗云:“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辱,且欲分贤愚。”盖言贫者文史之乐,贤於富者笙竽之乐也。

●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於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序以谓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则当时篇咏之传可考也。今观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王彬之、凝之、肃之、徽之、徐丰之、袁峤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诗各一首。王丰之、元之、蕴之、涣之、郗昙、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曹华、桓伟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献之谢瑰卞迪卓旄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任凝吕系吕本曹礼十有六人,诗各不成,罚酒三觥。谢安五言诗曰:“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而羲之序乃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盖反谢安一时之语耳。而或者遂以为未达,此特未见当时羲之之诗尔。其五言诗曰:“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此诗则岂未达者邪?史载献之尝与兄徽之操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优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毕集,而献之之诗独不成,岂亦吉人之辞寡邪?景祐中,会稽太守蒋堂修永和故事,尝有诗云:“一派西园曲水声,水边终日会冠缨。几多诗笔无停缀,不似当年有罚觥。”盖为献之等发也。

贞观中,尚药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贡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应读谢朓诗误。郎官如此判事,岂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观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谢朓诗乃用《九歌》语。《晋书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东北,依乌郎府是也。曹官从知有谢朓诗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应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刘禹锡《嘉话录》云:“作诗押韵,须要有出处。近欲押一饧字,六经中无此字,惟《周礼》吹箫处注有此一字,终不敢押。”余按禹锡《历阳书事诗》云:“湖鱼香胜肉,官酒重於饧。”则何尝按六经所出邪?

《洛阳伽蓝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盛暑曝之日中,鞠挟不坏,当时谓之“鹤觞”。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渠倾白堕。”石林《避暑录》云:“若以‘白堕’为酒,则醋浸曹公,汤Ь右军可也。”余按《文选》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选》诗遂以为酒用。东坡岂祖是邪?

会稽、临安、金陵三郡,皆有东山,俱传以为谢安携妓之所。按谢安本传,初,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询、支遁游处,被召不至,遂栖迟东山。唐裴勉与□渭等《鉴湖联句》,有“兴里还寻戴,东山更问东。”此会稽之东山也。本传又云:“安石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谷,悠然叹曰:此与伯夷何远。”今馀杭县有东山,东坡有《游馀杭东西岩》诗,注云:即谢安东山。所谓“独携缥缈人,来上东西山”者是也。此临安之东山也。本传又谓“及登台辅,於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县崇礼乡。《建康事迹》云“安石於此拟会稽之东山”,亦号东山。此金陵之东山也。李白有《忆东山》二绝云:“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声。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不知所赋者何处之东山。陈轩乃录此诗於《金陵集》中,将别有所据邪?《南史》载宋刘缅经始钟岭,以为栖息,亦号东山。金陵遂有两东山矣。

羊叔子镇襄阳,尝与从事邹湛登岘山,慨然有湮灭无闻之叹。岘山亦因是以传,古今名贤赋咏多矣。吴兴东阳二郡,亦有岘山。吴兴岘山去城三里,有李适之{穴洼}尊在焉。东坡守吴兴日,尝登此山,有诗云:“苕水如汉水,鳞鳞鸭头青。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岘山亭。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从我两王子,高鸿插修翎。湛辈何足道,当以德自铭。”东阳岘山去东阳县亦三里,旧名三邱山。晋殷仲文素有时望,自谓必登台辅,忽除东阳太守,意甚不乐,尝登此山,怅然流涕。郡人爱之,如襄阳之於叔子,因名岘山。二峰相峙,有东岘西岘。唐宝历中,县令於兴宗结亭其下,名曰涵碧。刘禹锡有诗云:“新开潭洞疑仙府,还写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荆公以诗赋决科,而深不乐诗赋。试院中五绝,其一云:“少年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圣世选才终用赋,白头来此试诸生。”后作详定官,复有诗云:“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年赐帛倡优等,今日抡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於《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熙宁四年,既预政,遂罢诗赋,专以经义取士,盖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刘挚等谓治经者专守一家,而略诸儒传记之学,为文者惟务训释,而不知声律体要之词,遂复用诗赋。绍圣初,以诗赋为元祐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至不敢作诗。时张芸叟有诗云:“少年辛苦校虫鱼,晚岁雕虫耻壮夫。自是诸生犹习气,果然紫诏尽驱除。酒间李杜皆投笔,地下班扬亦引车。唯有少陵顽钝叟,静中吟捻白髭须。”盖芸叟自谓也。

韩愈自监察御史贬连州阳山令,所坐之因,传记各异。《唐书》本传谓上书论宫市,德宗怒,故贬。李翱《行状》谓为幸臣所恶,故贬。皇甫作《神道碑》谓贞元十九年关中旱饥,公请宽民徭,专政者恶之,故贬。按文公集宫市之疏不传,而文公《历官记》及《年谱》以谓京师旱,民饥,诏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与同列上疏言状,为幸臣所谗。幸臣者,李实也。余考退之《自阳山移江陵诗》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则所坐之因,虽退之犹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实书》,盛称其能曰:“愈来京师,所见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忧国如ト下者。”又云:“今年以来,不雨者百馀日,种不入土,而盗贼不敢起,价不敢贵,老奸宿赃销缩摧沮。”叠叠百馀言,皆叙其歌慕之意。其后实出为华州。又有书云:“愈於久故游从之中,蒙恩奖知遇最厚,无与比者。”愈既为实所谗,不应此书拳拳如是。及观《江陵涂中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又《岳阳别窦司直》云:“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日,此祸最无妄。”又《和张十一忆昨行》云:“亻丕、文未扌前崖州炽,虽得赦宥恒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又有《永贞行》以快亻丕、文之贬,其末云:“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郡僻野嗟可矜。具书目见非妄徵,嗟尔既往宜为惩。”则知阳山之贬,亻丕、文之力,而刘、柳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也。

长庆四年,退之为吏部侍郎,薨於靖安里第。李翱《行状》载属纩之语云:“伯兄德行高,晓方药,食必视《本草》,年止四十二。某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且获终於牖下,幸不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翱《祭文》曰:“人情乐生,皆恶其凶。兄之在病,则齐其终。顺化以尽,靡憾於中。”张籍《祭诗》亦曰:“公有旷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辰,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盖其聪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於生死之际,超然如此。《宣室志》载,威粹骨国世与韩氏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计事。愈曰:“臣愿从大王讨之。”未几而愈卒。公《神道墓志行状》俱不载,而止见於小说者如此,岂东坡所谓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乎!李肇《国史补》谓愈登华山绝顶,度不可返,至於发狂恸哭。今观易簧之际,神色不乱如此,不应於此而至於发狂恸哭也。

韩《香奁集》百篇,皆艳词也。沈存中《笔谈》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贵,悔其少作,故嫁名於韩尔。”今观《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稿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以稿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阙忘甚多。”予按《唐书韩传》: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诲等劫帝西幸,夜追及,见帝恸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运图》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复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谓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授其稿,则正依王审知之时也。稽之於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於,特未考其详尔。《笔谈》云:“又有诗百篇,在其四世孙奕处见之。”岂非所谓旧诗之阙忘者乎?

《石林诗话》载,元丰间,东坡系狱,神宗本无意罪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且云:“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从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国《见闻录》云:“东坡在黄州时,上欲复用,王禹玉以‘岁寒惟有蛰龙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释。”余观东坡自狱中出《与章子厚书》云:“某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一二数,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某强很自不以为然。”又云:“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之,真与世俗异矣。”则知坡系狱时,子厚救解之力为多,《石林诗话》不妄也。

世言团茶始於丁晋公,前此未有也。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漕,更制小团以充岁贡。元丰初,下建州,又制密云龙以献。其品高於小团,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谓“莆阳学士蓬莱仙,制成月团飞上天”,又云“密云新样尤可喜,名出元丰圣天子”是也。唐陆羽《茶经》於建茶尚云未详,而当时独贵阳羡茶,岁贡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间,修贡则两守相会山椒,有境会亭,基尚存。卢仝《谢孟谏议茶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是已。然又云:“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则团茶已见於此。当时李郢《茶山贡焙歌》云:“蒸之护之香胜梅,研膏架动声如雷。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喊春山摧。”观研膏之句,则知尝为团茶无疑。自建茶入贡,阳羡不复研膏,祗谓之草茶而已。

张籍尝劝韩愈,排释老不若著书。而愈以为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惧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问论语书》云:“昔注解其书,不敢求其意,意取圣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诗有“《鲁论》未讫注,手迹今微茫。”则知愈晚年尝注《论语》未讫而绝笔。小说载愈子昶为集贤校理,有金根之讹,则未必能卒父业,所望者籍辈尔。籍祭诗曰“为文先见草”,又云“公比欲为书,遗约有修章”。愈将死,亦喻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灭者,惟子是属。”则所望於二公至矣,惜乎此书不全也。

东坡《与子由论书》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故其子叔党跋公书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手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观此则知初未尝规规然出於翰墨积习也。

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极其华丽。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各居其一,与狎客赋诗,互相赠答,采其艳丽者被以新声,奢淫极矣。隋克台城,后主与张孔坐视无计,遂俱入井,所谓胭脂井是也。杨炯诗云:“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苍黄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今胭脂井在金陵之法宝寺,井有石栏,红痕若胭脂,相传云,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石栏上刻后主事迹,八分书,乃大历中张著文。又有篆书戒哉戒哉数字。其它题刻甚多,往往漫灭不可考。寺即景阳宫故地也,以井为焉,好事得往来不绝,寺僧颇厌苦之。张芸叟尝有诗戏僧云:“不及马嵬袜,犹能致万金。”

乐天以长庆二年,自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时,仍服绯,故《游恩德寺诗序》云:“俯视朱绂,仰睇白云,有愧於心。”及观《自叹诗》云:“实事渐销虚事在,银鱼金带绕腰光。”《戊申咏怀》云:“紫泥丹笔皆经手,赤绂金章尽到身。”以今观之,金带不应用银鱼,而金章不应用赤绂,人皆以为疑,而不知唐制与今不同也。按唐制,紫为三品之服,绯为四品之服,浅绯为五品之服,各服金带。又制,衣紫者鱼袋以金饰,衣绯者鱼袋以银饰。乐天时为五品,浅绯金带佩银鱼宜矣。刘长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诗》云:“手诏来筵上,腰金向粉闱。勋名传旧ト,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与乐天同。

待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路,随水到龙门。”旧注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院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於藻鉴之重者矣。按唐史,是岁陈希烈为相,至八月见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章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世人论渊明自永初以后,不称年号,称甲子,与思悦所论不同。观渊明《读史》九章,其间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齐箕子鲁二儒》三篇。《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正风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鲁二儒》云:“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老人,时为正夫。”由是观之,则渊明委身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者,岂非以耻事二姓而然邪!

汉文欲轻刑而反重,议者以为失本惠而伤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丧为伤於孝。余观遗诏,率皆言为己损制,未尝使士庶皆短丧也。厥后丞相翟方进与薛宣服母丧,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颜师古注云:“汉制自文帝遗诏,国家遵以为常。”则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荆公诗云:“轻刑死人众,短丧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轻刑死人众,则固然矣;短丧生者偷,则似诬文帝也。

●卷六

老杜卒於大历五年,享年五十九,当生於先天元年。观其献《大礼赋表》云:“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以此推之,天宝十载始及四十,则是献《大礼赋》当在天宝九载也。本传以谓天宝十三载,因献三赋,帝奇之,待制集贤院,误矣。其后又进《西岳赋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按史,开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宝十三载始及三十年,则是进《西岳赋》在天宝十三载也。老杜有《赠献纳使田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句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余考《史记》不载黄金台之名,止云昭王为郭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孔文举与曹公书曰:“昭王筑台,以尊郭隗。”亦不著黄金之名。《上谷郡图经》乃云:“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於台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为名。”皇甫松有《登黄金台诗》云:“燕相谋在兹,积金黄巍巍。上者欲何颜,使我千载悲。”其迹尚可得而考也。

陈子昂《感遇诗》云:“乐羊为魏将,食子徇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闻中山相,乃属放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一则忍於其子,一则不忍於,故鲁直《怀荆公诗》有“啜羹不如放,乐羊终愧巴西。”陈无己启亦用此事,所谓“中山之相,仁於放;乱世之雄,疑於食子”是也。然属於秦西巴,孟孙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见乐羊中山事,遂误作中山用。无己亦遂袭之,鲁直以西巴为巴西,亦误矣。

《何彼矣》之诗,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称姬,如陈妫、楚芈、齐姜之类是也。后世凡妇人皆称姬,误矣。南朝人士皆谓姬人,如萧纶《见姬人诗》,所谓“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刘孝绰咏《姬人未出诗》,所谓“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梁王僧孺为《姬人怨诗》,所谓“还君与半珥,归妾与君裘”。江总为《姬人怨服散诗》,所谓“妾家邯郸好轻薄,特忿仙童一丸药”是也。

县字有平去二音:如宫县之县者,乐架也;若州县之县,则别无他音。尝观颜延之《侍皇太子释奠宴诗》曰:“献终袭吉,郎官广宴,堂设象筵,庭宿金县。”沈约《侍宴诗》曰:“回銮献爵,金委奠,肆士辨仪,胥人掌县。”二人押韵,皆作州县之县用何邪?沈期《哭苏眉州诗》云:“家忧方休杼,皇慈更辙县。”则当作平声押。

韩退之诗曰:“《离骚》二十五。”王逸序《天问》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辞》所载二十三篇而已,岂非并《九辩大招》而为二十五乎?《九辩》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辞》之目,虽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辩》之序,止称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虽疑原文,而或者谓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辩》,则《招魂》亦当在屈原所著之数,当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据邪?

东坡诗云:“玉奴弦索花奴手。”玉奴谓杨妃,花奴谓汝阳王也。及观《和杨公济梅花诗》,乃言“玉奴终不负东昏”何邪?按《南史》东昏妃潘玉儿,当时笔误尔。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从事用,如宋景文诗所谓“荣观耸麟族,赋笔助荷囊”之类。承袭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误也。按《晋书舆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绶,八座尚书则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於左肩。”则所谓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负荷之荷也。《南史》载周拾尝问刘杳曰:“著紫荷橐,相传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张安世传》云,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注曰,橐,囊也。”盖人徒见《南史》有著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读之,殊未知《晋书》“荷紫”之义也。

元结刺道州,承兵贼之后,征率烦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馀万缗,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俭少年,以宰相自命,尝有诗云:“稷契康虞夏,伊吕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义。至其孙训亦作诗云:“旦、康世功,萧、曹佐俗。”大率追俭之意而为之。后官亦至侍中。

史载宋之问、冉祖雍并赐死於桂州。之问得诏,震汗不引决。祖雍请於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诀。”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悸不能处家事。及考之文集,有《登大庾岭诗》云:“兄弟远谪居,妻子咸异域。”则之问赴贬时,未尝以妻子行也。又有发藤州及昭州二诗,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则赐死之地,非桂州明矣。岂史之误与?

黄鲁直诗云:“世有捧心学,取笑如东施。”梅圣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样,馁腹还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记》载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时有东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而东坡《代人留别诗》乃云:“绛蜡烧残玉飞,离歌唱彻万行啼。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姓西。”似与《寰宇记》所言不同,岂为韵所牵邪?

杜子美《柏中丞除官制诗》旧注以为柏耆,又以为贞节。按杜诗云:“纷然丧乱际,见此忠孝门。蜀中寇亦甚,柏氏功弥存。三止锦江沸,独清玉叠昏。”当是有功於蜀者。方是时,段子璋反于上元,徐知道反於宝应,而贞节为邛州刺史,数有功,则是贞节无疑矣。杜集又有《柏学士茅屋柏大兄弟山居诗》,议者皆以谓贞节之居,然诗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称其为学读书尔。《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馀。”《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张籍居韩门弟子之列,又以愈荐为国子博士。东坡所谓“汗流籍、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得望”者。而己作祭愈诗乃云:“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何邪?

张籍《送区弘诗》云:“韩公国大贤,道德赫已闻。昨出为阳山,尔区来趋奔。韩官迁法曹,子随至荆门。韩入为博士,崎岖从羁轮。”观其游从之久,疑得于韩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议论之际,乃不得预籍、之列何邪?韩集有《送区弘南归诗》云:“我迁於南日周围,来见者众莫依稀。爰有区子荧荧晖,观以彝训或从违。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引以纟墨徽。虽有不逮驱。”观此数语,则韩虽以师道自任,而区受道之质,盖有所未至也。其后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韦,业成志立来颀颀。”其诲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区册序》,《韩文辩证》云:“册即弘也。”未知孰据尔。

韩退之《双鸟诗》多不能晓。或者谓其诗有“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之句,遂谓排释老而作,其实非也。前云“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后云“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则岂谓释老邪?余尝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诈,化为二鸟鸣相酬。一鸣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则知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赞二鸟尔。落城市退趾自谓,落岩幽谓孟郊辈也。各捉一处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韩孟各居天一方尔。末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谓贤者不当终否,当有行其言者。

李白《赠崔侍御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相如盖自谓也。观此则白不可谓无心於仕进者。然当时慢侮力士,略不为身谋,旋致贬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苏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故白诗中每以相如自比。《赠从弟之遥》曰:“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自汉阳病酒归》曰:“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赠张镐》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白自比为相如,非止一诗也。

杜子美褒称元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二诗云:“两章对秋水,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又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至於李义山,乃谓次山趾作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无乃过乎?秦少游《漫郎诗》云:“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盖用子美义山语也。

《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乐府诗集》谓《白头吟》者,疾人以新间旧,不能至白首,故以为名。余观张籍《白头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头吟》云:“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其语感人深矣!至刘希夷作《白头吟》乃云:“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则是言男为女所弃而作,与文君《白头吟》之本意异矣。

老杜当干戈骚屑之时,间关秦陇,负薪采,Я不给,困踬极矣。自入蜀依严武,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往来之劳,备载於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者,言其时也。“雪里江船渡,风前迳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者,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深。”则乞桤本於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木於徐少卿之诗也。王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馀,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遗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昌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武,为节度参谋,复归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屐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於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始终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者,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兴之适,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宋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韩退趾作《李干墓志》云:“余不知服食之说自何起,杀人不可计,而慕尚之益至,临死乃悔其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於死。白乐天所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是已。陈后山作《嗟哉行》云:“张生服石为石奴,下潦上干如渴乌。韩子作志还自屠,自笑未竟人复吁。”盖谓此也。然乐天《与刑部李侍郎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姹女丹砂烧即飞。”则乐天深知服食之无验,其肯以身试药以自毙乎?则“自笑未觉竟人复吁”之句,未必然尔。山谷在贬所,曾公衮有书劝其勿服金石药,山谷报云:“公衮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坚服之,如晴云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雳火也。”则知服金石者,尤当屏去粉白黛绿之辈;或者用以资色力,其毙宜哉。

●卷七

杜牧、张祐皆有《春申君》绝句。杜云:“烈士思酬国士恩,春申谁与快冤魂。三千宾客总珠履,欲使何人杀李园?”张云:“薄俗何心议感恩,谄容卑迹赖君门。春申还道三千客,寂寞无人杀李园!”二诗语意太相犯。呜呼!朱英之言尽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园之计巧矣,而春申不能预防;春申之客众矣,而无一人为春申杀李园者,所以起二子之论也。余亦尝有二绝云:“朱英若在强黄歇,黄歇如何弱李园。一旦棘门奇祸作,自诒伊戚向谁论!”又“先秦岂谓嬴为吕,东晋那知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许,敢恁宫掖妻邪谋。”

孔子谓:“甯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所谓及者,继也,非企及之及。谓甯武之愚,而后人不可继尔。居乱世而愚,则天下涂炭将孰拯?屈原事楚怀王,不得志则悲吟泽畔,卒从彭咸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於是乎?贾生谪长沙傅,渡湘水为赋以吊之,所遭之时,虽与原不同,盖亦原之志也。白乐天《咏史诗》,乃谓“士生一代间,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信如乐天言,则是以乱世为不足拯也,而可乎?议者谓谊所欲为,文帝不能用者,以绛灌东阳之属谗之尔,故谊之赋有云:“镆铘为钝,铅刀为,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观此是有憾於绛灌东阳者。虽然,勃也,婴也,敬也,皆素有长者之誉,必不肯害贤而利己。《楚汉春秋》别有绛灌,岂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郸,《登城楼诗》云:“提携中儿,杵臼及程婴。空孤献白刃,必死耀丹诚。”是有取於二子甚重。中儿,谓赵武也。然司马迁作赵晋二世家,自相矛盾,左氏所书,又复不同,将何以取信於后世邪?《晋世家》之说曰:“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令庶子武为后。《赵世家》之说曰:景公三年,屠岸贾攻杀赵朔、赵括等,朔之友人程婴匿赵武於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赵武。左氏之说曰:鲁成公八年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从畜於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於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惧矣。”乃立武,归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晋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於山中,或云畜武於宫中,或云十五年而后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据也。

阳城德行道义,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银印赤绂,起於隐所,骤拜谏官,可谓贤且遇矣。故学生闻道州之贬,投业而叫阍,贤士怆驿名之同,ゼ词而颂德,可以知其贤不诬也。然韩退之《诤臣论》乃极口贬之,何哉?其言曰:“今阳子实一匹夫,在谏位不为不久,而未尝一言及於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考之本传,以谓他谏官论事苛细,帝厌苦。城浸闻得失且熟,犹未肯言。客屡谏之,第醉以酒而不答,盖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陆贽,欲相裴延龄,而城伏蒲之疏始上。廷争恳至,累日不解。故元微之诗云:“贞元岁云暮,朝有曲如钩。飞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而白乐天亦云:“阳城为谏议,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轶,举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国钧。”柳子厚亦云:“抗志厉义,直道是陈。”盖退之《诤臣论》乃在止裴延龄为相之前,而三子颂美之言乃在阳城极谏之后尔。

唐明皇以英锐身致极治,以荒淫身致极乱,自古人君成败之速,未有如明皇者。郑毅夫诗云:“四海不摇草,九重藏祸根。十年傲尧舜,一笑破干坤。”盖是意也。开元之盛,能致兵寝刑措之治者,实姚宋辅政之功,明皇可以无疑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则盘旋纠固至十八九年,败国蠹贤,无所不至,犹以为未足也。晚年顾力士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乱乎!

宋之问方其谄事太平公主也,则为赋以美之曰:“孕灵娥之秀彩,辉婺女之淳精。”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至宴饮其园亭,为诗以美之曰:“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虹。”奸倾既露,间遂生,而太平不乐矣。匿张仲之之家,而告其私,规以赎罪。之问亦含齿戴发者,所为何至如是乎!

张均张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自负文才,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於李林甫,欲相而夺於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力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产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时也。二人恩宠ピ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ル乱天理,下比逆贼,反噬其主,夫岂人类也哉!

晋卢谌先为刘琨从事中郎将,段区领幽州,求谌为别驾。故琨《答谌诗》云:“情满伊何,兰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谌弃己而就区也。厥后琨命箕淡攻石勒,一军皆没。由是穷蹙不能自守,乃率众赴匹。继为匹所拘,知其必死矣。岂无望於谌哉!臂《再增谌》云:“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其诗意,欲以激谌而救其急,而谌殊不顾也。琨既被害,谌始上表以雪其冤,终亦何所补邪!

五王之诛二张也,张柬之启其谋,桓彦范任其事,敬晖崔元袁恕己各效其力,坐使天后还政,中宗即祚,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者,诚为社稷之奇勋。然尚有可恨者焉,薛季昶劝除武三思,而彦范乃谓如几上肉,留为天子藉手,彦范辈岂不知中宗非刚断之主乎?彼之意,以谓三思方乱韦氏,而中宗孱懦,一听其所为,苟诛三思,必不利於己,故不肯诛耳。不旋踵而自罹杀身之祸,实自取之也。张文潜云:“系狗不系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脱匣授龙泉。区区薛季昶,先事仅能言。留祸启临淄,败谋岂非天!”

汉成帝时,张禹用事,朱云对上曰:“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馀。”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居下讪上,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折曰:“臣愿从龙逄比干游於地下。”如云者可谓忠直有馀矣!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则作为韵语,以声其美。肃宗时,元载用事,故杜子美诗云:“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武后时,傅游艺用事,故卢照邻诗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言当时立朝之士,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恶而告於上也。若二人者,奸谀百倍张禹矣,腥臊之血,岂足以污尚方之剑乎!宋景文云:“朱游英气凛生风,滨死危言悟帝听聪。殿槛不修旌直谏,安昌依旧汉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汉史载韩信教陈反,有挈手步庭之议。且曰:“我为汝从中起。”汉十年,果反。高祖自将兵出。张文潜曰:“方是时,萧相国居中,而信欲以乌合不教之兵,从中起以图帝业,虽使甚愚,必知无成,信岂肯出此哉!”故其诗曰:“何待陈侯乃中起,不思萧相在咸阳。”又一诗云:“平生萧相真知己,何事还同藕子谋!”则又责萧相不为信辨其枉也。余观班史,吕后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已破,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则斩信者,相国计也。纵使其枉,相国其肯为辨之哉!信死则刘氏安,不死则刘氏危,相国岂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误社稷大计乎!文潜后有一绝云:“登坛一日冠群雄,钟室仓皇念蒯通。能用能诛谁计策,嗟君终自愧萧公。”

●卷八

苏武李陵在武帝时同为侍中,金兰之义素笃。武拘於匈奴,明年而陵始降,虽逆顺之势殊,悲欢之情异,然朋友之谊,此心常炯炯也。观陵海上劝武使降之言,非不切至,而武之所以告陵者,不过明吾忠义之心而已,而未尝一语及陵之叛。若告卫律者则不然,尽词诟詈,归之於不忠不臣之科,而此以节义临之,几使恶死,此亦可以见於陵厚也。后武得归,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於匈奴,功显於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故李太白《苏武诗》云:“渴饮丹窟冰,饥餐天上雪。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盖亦是意尔。

张祐《观狄梁公传诗》云:“失运卢陵厄,乘时武后尊。五丁扶造化,一柱正干坤。”而山谷有“鲸波横流砥柱,虎口乱国宗臣”之句,可谓善论仁杰者。余谓仁杰不畏武后罗织之狱,三族之夷,强犯逆鳞,敢以庐陵五为请者,非特天资忠义,亦以先得武后之心故也。且张易之昌宗,后之嬖臣也,欲归庐陵,事大体重,非二嬖之言,后孰信之。吉顼能以危言撼二嬖,陈易吊为贺之计,故二嬖敢从容以请,而后意遂定。於是仁杰之谏得行。卒之遣徐彦伯迎庐陵王於房州者,由仁杰之言也。故史援吕温之言,称之曰:“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呜呼,仁杰其忠且贤哉!按仁杰传,始后欲立武三思。而《李昭德传》乃云:洛阳人王庆之请以武承嗣为皇太子,昭德力争。今考三思本传,不载为皇太子之说。而承嗣传云:“洛州人请立承嗣为皇太子,岑长倩格辅元皆争不从。而不及昭德,岂有抵梧邪?

汉元帝时,弘恭石显用事,京房刘向皆深嫉之,尝上书力诋。盖薰莸冰炭,不能以共处,理之心然也。然房欲淮阳王为己助,代王作求朝奏章;向令外亲上疏,谓小人在朝,以致地动;虽嫉恶之心切,然於中实亦少贬矣。使二子果输忠於汉,当明目张胆论至再三可也,何暇为身谋而假之於他人哉!笔荆公诗云:“京房刘向各称忠,诏狱当年迹自穷。毕竟论心异恭显,不妨迷国略相同。”后之论人物者,倘取其心而略其迹,则善矣。

东汉李固,忠直鲠亮,志在讨国,不为身谋。争立清河,遂忤梁冀,以致身首异处。当时有提上章,乞收固尸,如汝南郭亮者;有星行至洛,守卫尸,如陈留杨羌者;亦可见固以忠获罪矣。唐李华尝观《党锢传》,抚卷而悲之,且作诗曰:“古坟襄城野,斜径横秋陂。况不禁樵采,茅莎无孑遗。”呜呼,生不能何其身,死又不能保其藏骨之地,天之不相善人,何至是邪!梅圣俞诗云:“汉家诛党人,谁与李杜死。死者有范滂,其母为之喜。喜死名愈彰,生荣同犬豕。”故史臣以胡广赵戒为粪土,而马融真犬豕哉!

司马迁游江淮汶泗之境,纟由金匮石室之书而作《史记》。上下数千年,殆如目睹,可谓孤拔。初遭李陵之祸,不肯引决而甘腐刑者,实欲效《离骚吕览说难》之书,以抒愤悱。故荆公诗云:“嗟子刀锯间,悠然止而食。成书与后世,愤悱聊自释。”观《史记》评赞,於范睢蔡泽则曰:“二子不困,乌能激乎?”於季布则曰:“彼自负才,故受辱而不羞。”於虞卿则曰:“虞卿非穷愁,则不能著书以自见。”於伍员则曰:“隐忍以就功名”。至於作《货殖游侠》二传,则以“家贫不能自赎,左右亲戚不为一言”而寄意焉。则荆公释愤悱之言,非虚发也。

老杜高自称许,有乃祖之风,上书明皇云:“臣之述作,沉郁顿挫,扬雄枚皋可企及也。”《壮游诗》则自比於崔魏班扬,又云:“气靡刂屈贾垒,目短曹刘墙。”《赠韦左丞》则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甫以诗雄於世,自比诸人,诚未为过。至窃比稷与契则过矣。史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邪?至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争守御床”,其忠荩亦可嘉矣。

《文选》载王粲《公宴诗》,注云:此侍曹操宴也。操未为天子,故云公宴耳。操以建安十八年春,受魏公九锡之名,公知众情未顺,终其身不敢称尊。而粲诗已有“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之语,则粲岂复有心於汉邪!粲尝说刘表趾子琮曰:“曹公人杰也,将军卷甲倒戈以归曹公,长享福祚,万全之策也。”厥后操以粲为军谋祭酒,则以腹心委之矣。

陆希声隐居宜兴君阳山,今金沙寺,其故宅也。自著《君阳山记》,叙其景物亭馆如辋川,尚可得其仿佛。初,僧光从希声受笔法,继以善书得幸於昭宗。希声祈使援己,以诗寄之云:“笔下龙蛇似有神,天池雷雨变逡巡。寄言昔日不龟手,应念江湖人。”遂得召,隐操盖不足观也。尝著《易传》十卷。观其自序,以谓梦在大河之阳,有三人偃卧东首,上伏羲,中文王,下孔子,下以《易》道畀余,遂悟八卦小成之位,质以象数有符契。且云:今年四十有七,已及圣人之年,於是作《易传》以授门人崔彻王赞之徒,复自为注。今观其书无可取者,而怪诞如此,其人亦可知。后避难死於道路,盖不能终君阳之居也。

荆公《商鞅诗》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余窃疑焉。孔子论为君难,有曰:“如其善而莫予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不而莫予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盖人君操生杀之权,志在使人无违於我,其何所不至哉!商鞅助秦为虐,而乃称其使政必行何邪?后又有《谢安诗》云:“谢公才业自超群,误长清谈助世纷。秦晋区区等亡国,可能王衍胜商君。”则知前篇有激而云也。杜子美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则知所去取矣。

谢灵运在永嘉临川,作山水诗甚多,往往皆佳句。然其人浮躁不羁,亦何足道哉!方景平天子践祚,灵运已扇摇异同,非毁执政矣。及文帝召为秘书监,自以名辈应参时政,而王昙首王华等名位逾之,意既不平,多称疾不朝,则无君之心已见於此时矣。后以游放无度,为有司所纠,朝廷遣使收之,而灵运有“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之咏,竟不免东市之戮。而白乐天乃谓“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何也?武帝文帝两朝遇之甚厚,内而卿监,外而二千石,亦不为不逢矣,岂可谓与世不相遇乎?少须之,安知不至黄散,而礻扁躁至是,惜哉!其作《登石门诗》云:“心契九秋,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不知桃墟之泄,能处顺乎,五年之祸,能待终邪?亦可谓心语相违矣。

扬雄之迹,曲谄新室,议之者众矣,此置而不论。雄之心如何哉?观《法言》之书,似未明乎大道之指也。王荆公乃深许之,何邪?诗云:“寥寥邹鲁後,於此归先觉。”又云:“儒者陵夷此道穷,千秋止有一扬雄。”又云:“道真沉溺九流浑,独氵斥颓波讨得源。”又云:“扬雄平生人莫知,知者乃独称其辞。”今尊子云者皆是,得子云心亦无几,是以圣人许雄也。东坡谓雄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与公矛盾矣。

宋彭城王义康忌檀道济之功,会文帝疾动,乃矫诏送廷尉诛之。故时人歌云:“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当时人痛之盖如此。奈何王纲下移,主威莫立,洎魏军至瓜步,帝方登石头以思之,又何补哉!刘梦得尝过其墓而悲之曰:“万里长城坏,荒云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浮鸠》。”盖伤痛之深,虽历三百年而犹不泯也。

马少游常哀兄援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赢馀,但自苦尔。”故援在浪泊西里,当下潦上雾,毒气薰蒸,仰视飞鸢ㄢㄢ堕水中之时,辄思其言,以谓念少游语,何可得也!洎武陵五溪蛮作乱,刘尚军没,而援贪进不止,方且据鞍矍铄,被甲请行,遂底壶头之困。刘梦得《经伏波神祠诗》,有“一以功名累,翻思马少游”之句,可谓名言矣。壶头在武陵,当是梦得为司马时经历。故篇首言“蒙蒙篁竹下,有路上壶头。”

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丽彡,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於是果遇太公于渭之阳,载与俱归。此司马迁之说也。文王至溪,见吕尚钓,钓得玉璜,刻曰:“姬受命,吕佐检,德合於今昌来提。”此《尚书大传》之说也。太公钓於滋泉,文王得而王。此吕不韦之说也。吕望年七十,钓于渭渚,初下得鲋,次得鲤,刳腹得书,书文曰:“吕望封於齐。”此刘向之说也。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则见而知之,此孟子之说也。是数说者,皆言天产英辅以兴周,盖非碌碌佐命者之可拟也。而司马迁乃摭或者之论,谓西伯拘里,散宜生闳夭招吕尚求美女奇物,献於纣而赎西伯。西伯既脱,三人又阴谋修德以倾商政。此岂所以待太公哉!欧阳詹云:“论兵去商虐,讲德兴周道。屠沽未遇时,何异斯州老。”余比赴官宜春,於寿昌道中,见壁间题一诗云:“渔翁何事亦从戎,变化神奇抵掌中。莫道直钩无所取,渭川一钓得三公。”一以为倾商政,一以为钓三公,皆非知圣贤者。

唐淄青李师道,倚蔡为重,称兵不轨。洎蔡平,师道乃始震悸。宪宗命削其官,诏诸军进讨,於是六节度之兵兴矣。故刘梦得尝为《天齐行》二篇,以快李师道之死。夫师道猖獗狂悖,反噬其主,人怨神怒,岂能居覆载之中乎?故梦得云:“牙门大将有刘生,夜半射落枪星。”又云:“泰山沉寇六十年,旅祭不飨生愁烟。今逢圣君欲封禅,神使阴兵来助战。”夫刘悟,本军之将也,方为师道屯阳以当魏将,乃倒戈以攻其主。泰山,本土之神也,宜神其地,而乃以阴兵助敌。则人怨神怒可知矣。将叛其君,神叛其主,岂非以此始者以此终乎!天之所报速矣。

唐明皇时,陈希烈为左相,李林甫为右相,高适各有诗上之,以陈为吉甫、子房,以李为傅说萧何,其比拟不伦如是。上陈诗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则无意於依陈。上李诗云:“莫以才难用,终期善易听。未为门下客,徒谢少微星。”则有意於干李。按希烈传,林甫颛朝,以希烈柔易,乃荐之共政,则权在林甫而不在希烈,故适不依陈而干李也。

余观渔父告屈原之语曰:“圣人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又云:“众人皆浊,何不氵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酾。”此与孔子和而不同之言何异。使屈原能听其说,安时处顺,置得丧於度外,安知不在圣贤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衤扁躁,甘葬江鱼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笔班固谓露才扬己,忿怼沉江。刘勰谓依彭咸之遗则者,狷狭之志也。扬雄谓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孟郊云:“三黜有愠色,即非贤哲模。”孙邰云:“道废固命也,何事葬江鱼。”皆贬之也。而张文潜独以谓“楚国茫茫尽醉人,独醒惟有一灵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渔父由来亦不仁。”

●卷九

徐师川诗云:“楚汉纷争辩士忧,东归那复割鸿沟。郑君立义不名籍,项伯何颜肯姓刘。”谓项伯籍之近族,乃附刘而背项,郑君已为汉臣,乃达汉而思楚也。余尝论之曰,方刘项之势,雌雄未决也,其间岂无容容狡诈之士,首鼠两端,以观成败,而为身谋者乎,项伯是也。其意以谓项氏得天下,则吾尝以宗族从军,策画定计,岂吾废哉?刘氏得天下,则鸿门之会,吾尝舞剑以蔽沛公矣,广武之会,吾尝劝勿烹太公矣,刘氏岂吾废哉?高祖之封项伯,殆以此也。至郑君则不然。事籍,籍死属汉,高祖令诸故楚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乃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观此则郑君与项伯贤佞可见。高祖或逐或封,皆徇情之好恶,则知戮丁公者,一时矫激之为也。

王俭《七志》曰:宋高祖游张良庙,并命僚佐赋诗。谢瞻所赋,冠於一时,今载於《文选》者是也。其曰“鸿门销薄蚀,陔下陨枪。爵仇建萧宰,定都护储皇。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则子房辅汉之策,尽于此数矣。王荆公云:“《素书》一卷天与之,城黄石非吾师。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项羽如婴儿。从来四皓招不得,为我立弃商山芝。”亦用此数事。而议论格调,出瞻数等。东坡论子、房袖椎之事,以谓良不为伊、吕之谋,而特出於荆轲、聂政之计。以余观之,此良少年之锐气,未足以咎良也。圯上授书之后,所见岂前比哉!

左太冲陶渊明皆有荆轲之咏,太冲则曰:“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渊明则曰:“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是皆以成败论人者也。余谓荆轲功之不成,不在荆轲,而在秦舞阳;不在秦舞阳,而在燕太子。舞阳之行,轲固心疑其人,不欲与之共事,欲待它客与俱,而太子督之不已,轲不得已遂去,故羽歌悲怆,自知功之不成。已而果膏刃秦庭,当时固已惜之。然概之於义,虽得秦王之首,於燕亦未能保终吉也。故扬子云:“荆轲为丹奉於期之首、燕督亢之图,入不测之秦,实刺客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可谓善论轲者。

盗杀武元衡也,白乐天为京兆掾,初非言责,而请捕盗,以必得为期。时宰恶其出位,坐赋《新井篇》,逐之九江。故因闻琵琶,乃有天涯流落之感,至於泪湿青衫之上,何惫如此哉!余先文康公尝有诗云:“平生趣操号安恬,退亦怡然进不贪。何事浔阳恨迁谪,轻将清泪湿青衫。”又云:“及泉曾改庄公誓,胜母终回曾子车。素绠银床堪泪堕,更能赋咏独何如。”

李义山诗云:“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庭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是以萧何功在张良下也。王元之诗云:“纪信生降为沛公,草荒孤垒想英风。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是以萧何功在纪信下也。余谓炎汉创业,何为宗臣,高祖设指踪之喻尽之矣,他人岂容议邪!

韦苏州睢阳感怀有诗曰:“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宿将谓许远,儒生谓张巡也。盖当时物议,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远畏死,辞服於贼,故应物云尔。然韩愈尝有言曰:“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斯言得矣。巡死后,贼将生致远於偃师,远亦以不屈死。则是远亦终死贼也。

三良以身殉秦缪之葬,《黄鸟》之诗哀之。序《诗》者谓国人刺缪公以人从死,则咎在秦缪而不在三良矣。王仲宣云:“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赀。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陶元亮云:“厚恩固难忘,君命安可违。”是皆不以三良之死为非也。至李德裕则谓为社稷死则死之,不可许之死,欲与梁邱据安陵君同讥,则是罪三良之死非其所矣。然君命之於前,而众驱之於后,为三良者,虽欲不死得乎!惟柳子厚云:“疾病命故乱,魏氏言有章。从邪陷厥父,吾欲讨彼狂。”使康公能如魏颗不用乱命,则岂至陷父於不义如此哉!东坡《和陶》亦云:“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真孝爱,三良安足希。”似与柳子论合。而《过秦缪墓诗》乃云:缪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则又言三良之殉,非缪公之意也。

唐大和末,阉尹恣横,天子以拥虚器为耻。而元和逆党未讨,帝欲夷绝其类,李训谓在位操权者皆碌碌,独郑注可共事,遂同心以谋。已而杀陈宏志於清泥驿,相继王守澄杨承和韦元素王践言皆不保首领。又崔潭峻之棺而鞭其尸。剪除逆党几尽,亦可谓壮矣!意欲诛宦尹,乃复河湟归河朔诸镇,天子向之。郑注虽招权纳贿,然出节度陇右,欲因王守澄之葬,乘群宦临送,以镇兵悉诛之,谋亦未必不善。会李训先五日举事,遂成“甘露”之祸。世以成败论人物,故训注不得为忠,至李德裕谓不可与徒隶齿,亦太甚矣。按唐史李甘与李中敏皆尝论郑注不可为相,故甘有封州之谪,而中敏有颍阳之归。杜牧之赠甘诗云:“大和八九年,训注极虎。吾君不省觉,二凶日威武。喧喧皆传言,明辰相登注。和鼎顾予云:‘我死有处所。’明日诏书下,谪斥南荒去。”又有《赠中敏诗》云:“元礼去归缑氏学,江充来见犬台宫。曲突徙薪人不会,海边今作钓鱼翁。”盖深痛二公之言不行,而训注得恣其谋也。盖当是时,仇士良窃国柄,势焰薰灼,士大夫於议论之间,不敢以训注为是,以贾杀身之祸,故牧之之诗如此。呜呼,东汉之季,柄在宦官,陈蕃之徒,以忠勇趾资,谋殪其党,而事亦不遂,史载其名,殆如日星。而训注以当时士夫畏慑士良辈,遂加以奸凶之目,而史亦以为乱人,万世之下,无以自白,其深可痛哉!余家旧藏《甘露野史》二卷,及《乙卯记》一卷,二书之说,时相矛盾,《甘露野史》言上令训等诛宦官,事觉反为所擒,而《乙卯记》乃谓训等有逆谋。盖《甘露史》出於朝廷公论,而《乙卯记》附会士良之私情也。《乙卯记》后有朱实跋尾数百言,以《乙卯》所记为非是,其说与野史同,余故表而出之。

杜牧之集有《李给事诗》二首,其中有“纷纷白昼惊千古,铁朱殷几一空”之句,谓郑注“甘露”之事也。又有“可怜刘校尉,曾讼石中书”之句,牧趾自注云,给事曾忤仇士良,人遂以为给事者李石也。余尝考之,李石虽尝为给事,然劾郑注之事,史所不载。虽载语言忤仇士良,然亦在石拜相之后。石既拜相,则牧之诗题,不应以给事为称,其非李石明矣。当时惟有李中敏与牧之厚善,尝因旱欲乞斩注,以申宋申锡之冤,帝不省,遂以病版归颍阳。今牧之诗有“元礼去归缑氏学”之句,牧趾自注云:因论郑注告归颍阳。又史云:注诛,迁给事。其后仇士良以开府荫其子,中敏曰:“内谒者安得有子。”士良惭恚,由是复弃官去。由是论之,则是中敏无疑矣。

杜牧趾作《李和鼎诗》云:“鹏鸟飞来庚子直,谪去日蚀辛卯年。由来枉死贤才士,消长相持势自然。”盖言郑注事也。方是时,和鼎论注不可为相,旋致贬责,故牧趾作诗痛之如此。议者谓辛卯年在宪宗之时,而宪宗未尝谪李甘。李甘仕文宗之时,而文宗时无辛卯也。岂牧之误乎?余谓牧之所云,非谓实庚子辛卯也。鹏集於舍,班固书庚子之日,日有蚀之,诗人有辛卯之咏,借是事以明李甘之冤尔。

唐穆宗时,令狐楚为相,为景陵使,以佣钱献羡馀,怨声载路,致有衡州之贬。观《发潭州寄李宁常侍诗》云:“君今侍紫垣,我已堕青天。委废从兹日,旋归在几年。”又有《答窦巩中丞诗》末句云:“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亦可见其去国惨伤之情矣。孔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其楚之谓乎?观《甘露》之中,则可见矣。当是时也,王涯等被系神策,仇士良白涯与李训谋逆,将立郑注。楚时以旧相在阙下,文宗召楚至,帝对楚悲愤,因付涯讯牒曰:“果涯书邪?”楚曰:“然。涯诚有谋,罪应死。”呜呼,观望腐夫阉人,而诬置人於死地,楚忍为是乎!《甘露野史》乃言尚赖旧相令狐楚独为辩明,若以史为证,则野史之言未必公也。

安禄山反,永王璘有窥江左之意,子劝其取金陵,史称薛缪李台卿等为璘谋主而不及李白。白传止言永王璘辟为府僚,璘起兵遂逃还彭泽。审尔,则白非深於璘者。及观白集有《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乃曰:“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楼监轻秦、汉,却似文皇欲度辽。”若非赞其逆谋,则必无是语矣。白既流夜郎,有《书怀诗》云:“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宋中丞荐白启云:“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乃用白《述怀》意,以扌文拭其过尔。孔巢父亦为永王所辟,巢父察其必败,洁身潜遁,由是知名。使白如巢父之计,则安得有夜郎之谪哉!老杜《送巢父归江东》云:“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其序云,兼呈李白。恐不能无微意也。

●卷十

李白乐府三卷,於三纲五常之道,数致意焉。虑君臣之义不笃也,则有《君道曲》之篇,所谓“风后爪牙常先太山稽,如心之使臂。小白鸿翼於夷吾,刘葛鱼水本无二。”虑父子之义不笃也,则也《东海勇妇》之篇,所谓“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津妾一棹歌,脱父於严刑。屎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虑兄弟之义不笃也,则有《上留田》之篇,所谓“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柯之木本同形,东坡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虑朋友之义不笃也,则有《箜篌谣》之篇,所谓“贵贱结交心不移,惟有严陵及光武。”“轻言朋友,对面九疑峰。”“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虑夫妇之情不笃也,则有《双燕离》之篇,所谓“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徐究白之行事,亦岂纯於行义者哉!永王之叛,白不能洁身而去,於君臣之义为如何?既合於刘,又合於鲁,又娶于宋,又携昭阳金陵之妓,于夫妇之义为如何?于於友人路亡,白为权窆,及其糜溃,又收其骨,则朋友之义庶几矣。《送萧三十一之鲁兼问稚子伯禽》,有“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之句,则父子之义庶几矣。如弟凝、钅享、济、况、绾各赠诗,以致其雍睦之情,则兄弟之义庶几矣。惜乎,二失既彰,三美莫赎,此所以不能为醇儒也。

人之事亲,当以敬为主,故孔子告子游曰:“至於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束作《补亡诗》,於《南陔白华》二篇,每以为言。《南陔》曰:“养隆敬薄,惟禽之似。”《白华》曰:“竭诚尽敬,忘劬。”可谓得孔子之旨矣。今之人恃亲之爱己,而忘其敬者多,故表而出之,以为事亲之戒。

王稚川调官京师,母老留鼎州,久不归侍。尝阅贵人歌舞,有诗云:“画堂玉萦云响,不及桃源Ы乃歌。”山谷和韵讽之云:“慈母每占乌鹊喜,家人应赋《з歌》。”可谓尽朋友责善之义。山谷至孝,奉母安康君至为亲涤厕窬,浣中裙,未尝顷刻不供子职。洎贬黔南,不能与亲俱,则《赠王郎诗》云:“留我左右手,奉承白发亲。”至《赣上食莲有感》则曰:“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亦可见其孝诚矣。余闻无瑕者可以戮人,则其告稚川之语未为过也。老杜《送李舟诗》非不归重,而其中亦不能无讥焉。所谓“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适。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岂非讥其无方之游邪?孔子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则山谷少陵之诗,皆有孔子之意也。

王勃尝言,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医。时长安曹元有秘术,勃从之游,尽得其要。又以虢州多药草,求补参军。故《示助弟诗》云:“自予反初服,无情想高盖。报国情岂忘,从亲心所大。”则勃於亲亦可谓厚矣。然不能立身持己,私匿官奴而杀之,以致其父从坐,远谪交趾,岂得为孝乎?孟子曰:“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勃其近之矣。

陈绎奉亲至孝,尝作庆老堂以娱其母。介甫赠之诗云“种竹常疑出冬笋”,暗用孟宗事,“开池故合涌寒泉”,暗用姜诗事。

张剑州以太夫人丧剑州归,荆公予之诗并示女弟云:“乌辞反哺颠毛黑,鸟引思归口舌舟。”又有《张剑州至剑一日以亲忧罢诗》云:“白头反哺秦乌侧,流血思归蜀鸟前。”所赋皆一时之事,而语意重复如此何邪?

荆公《初去临川诗》云:“马头西去百霑襟,一望亲庭更苦心。已觉省烦非仲叔,安能养志似曾参。”赴调西去时诗也。非仲叔则自伤不能养口体,不如曾参则自伤不能养志也。人自一官所驱,乃尔为志,亦岂得已哉!後又有诗云:“古人一日养,不以三公换。”正为此尔。

唐人与亲别而复归,谓之“拜家庆”。卢象诗云:“上堂家庆毕,顾与亲恩迩。”孟浩然诗云:“明朝拜家庆,须著老莱衣。”

谢师厚生女,梅圣俞与之诗曰:“生男众所喜,生女众所丑。生男走四邻,生女各张口。男大守诗书,女大逐鸡狗。”又云:“何时某氏郎,堂上拜媪叟。”盖戏师厚也。陈琳杜甫诗及《杨妃外传》其说异焉。琳痕长城之役,则曰:“生男戒勿举,生女哺用脯。”杜甫伤关西之戍,则曰:“生女犹是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杨妃专宠帝室,金印绶,宠遍於钊;象服鱼轩,荣均於秦虢。当时遂有“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藕作妃,君看女却为门楣”之咏。而乐天《长恨歌》亦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师厚之女,毓质儒门,不过求贤士以为之配尔,纵不至负薪如翟妇,饷舂如孟光,亦岂能预知其必大富贵,光宗荣族如蒲津之妇人乎!宜其圣俞以为戏也。

老杜《北征诗》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方是时,杜方脱身於万死一生之地,得见妻儿,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则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之句。至成都则有“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之句。观其情,已非《北征》时比也。及观《进艇诗》,则曰:“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村诗》则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其优游愉悦之情,见於嬉戏之间,则又异於在秦益时矣。

白乐天元微之皆老而无子,屡见于诗章。乐天五十八岁始得阿崔,微之五十一岁始得道保,同时得嗣,相与酬唱喜甚。乐天诗云:“腻剃新胎发,香绷小绣襦。玉牙开手爪,苏颗点肌肤。”微之云:“且有承家望,谁论得力时。”又云:“嘉名称道保,乞姓号崔儿。”后崔儿三岁而亡,白赋诗曰:“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仍作邓攸身。”伤哉微之,五十三而亡。按《墓志》有子道护,年三岁而卒。以岁月考之,即道保也。孟东野连产三子,不数日皆失之,韩退之尝有诗,假天命以宽其忧。三人者皆人豪,而不能忘情如此,信知割爱为难也。若使学道者遭此,则又何必黑衣巾者闯然入其户,而后喻哉?

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则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告俨等疏》则曰:“鲍叔管仲,同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而况同父之人哉!”则渊明趾子未必贤也。故杜子美论之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子美於诸子,亦未为忘情者。子美《遣兴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又《忆幼子诗》云:“别离惊节换,听慧与谁论。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得家书》云:“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战。”观此数诗,於诸子钟情尤甚於渊明矣。山谷乃云:“杜子美困於三蜀,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於生事,又往往讥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尔。俗人不知,便为讥病。”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

李义山作《娇儿诗》时,衮师方三四岁尔,其末乃云:“儿应勿学耶,读书求甲乙。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窟。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夫兵连祸结,生民涂炭,以日为岁之时,而乃望三四岁儿立功於二十年后,所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者邪!

元微之诲侄书云:“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家,不曾於喧哗纵观。”《至陕府诗》,乃有一生自恣之语,至云“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能唱犯声歌,偏精变筹义。含词待残拍,叫噪掷投盘”等语,则诲侄之言,殆虚语也。

钱起《题杜牧林亭诗》云:“不须耽小隐,南阮在平津。”南阮谓杜也。史载更历将相,而牧困踬不自振,怏怏不平,以至於卒。审尔,则牧之岂肯受其料理哉?然宗族贵官河润者非一,枯菀升沉,时命存焉,何至怏怏如是。可以知牧之量不宏也。

《文选》载嵇叔夜《赠秀才入军诗》,李善注,谓兄喜秀才入军,而张铣谓叔夜弟,不知其名。考五诗,或曰“携我好仇”,或曰“思我良朋”,或曰“佳人不在”,皆非兄弟之称。善铣所注,恐未必然尔。

杨六尚书,白乐天妻兄也。初除东川节度,《代妻贺兄》云:“觅得黔娄为妹婿,可能空寄蜀茶来。”又《寒食寄诗》曰:“蛮旗似火行随马,蜀妓如花坐绕身。不使黔娄夫妇看,夸张宝贵向何人。”皆责望之言也。

王福之子πθ勃皆有才名,故杜易简称为“三珠树”。其后助︱劝又皆以文显。勃於兄弟之间极友爱,《自乡还虢诗》曰:“人生忽如客,骨肉知何常。愿及百年内,华萼常相将。无使《棠棣》废,取譬人无良。”观此语意,岂兄弟中有不相能者邪?及观诫劝劲云:“欲不可纵,争不可常,勿轻小忿,将成大殃。”此二人者,似非处於礼义之域者。《棠棣》废之诗,疑为此二人设也。

陆机作诗赠贾谧,几三百言,无非极其褒赞。方谧用事,生死荣辱人如反复手,其褒赞亦何足怪。然其间亦有寄意讥诮,人未能推其意者。按臧荣绪《晋书》,谧父韩寿、母,贾充少女也。充平生不议立后,后妻郭槐辄以外孙韩谧袭封,帝许之,遂以谧为鲁公。则是贾谧非充子也。故机诗云:“诞育洪胄,纂戎於鲁。”言诞育则以讥非己生也。又曰:“惟汉有木,曾不逾境。”谓橘逾淮则化为枳,言与螟蛉之化果蠃无异也。夫谧势焰熏灼如此,而机敢为辞以狎侮之,真文人之习气哉!

晋嵇康《赠弟秀才》四言诗云:“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则以所钦为弟。陆机《赠从兄车骑诗》云:“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则以所钦为兄。又《赠冯文罴诗》云:“慷慨谁为感,愿言怀所钦。”则以所钦为友。

魏武於诸子中独爱植,丁仪丁е杨之徒为植羽翼,几代太子丕,而植狂性不自雕励,又太子御之所术,故易宗之计不行,盖非逊丕,性也。洎文帝即位,植屡求试用,不报,益怏怏。帝欲害之,卞太后曰:“汝已杀任城,不得复杀东阿。”故止从贬爵。则植岂能无怨怼乎?尝观植所作《豫章行》云:“他人虽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则流言。子臧逊千乘,季札慕其贤。”意谓己素为武帝所爱,忌之者众,故有管蔡流言之说。然乃自以季札为比,亦诬矣。岂其掠美之言哉?

月轮当空,天下之所共视,故谢庄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盖言人虽异处,而月则同瞻也。老杜当兵戈骚屑之际,与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观之,岂能免闺门之念,而他诗未尝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则遐想长思,屡形诗什。《月夜诗》云:“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继之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对月》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继之曰:“仳离放红蕊,想象颦青蛾。”《江月诗》云:“江月光於水,高楼思杀人。”继之曰:“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其数致意於闺门如此,其亦谢庄之意乎?颜延之对孝武,乃有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之说,是庄才情到处,延之未能晓也。

余曾祖通议兄弟四人,取“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义,作四并堂於东园,故通议诗云:“华圃控弦秋习射,寒窗留烛夜钞书。良辰美景饶心事,观日相并乐起予。”先祖清孝公兄弟六人,取三荆同株之义,作倍荆亭於西园,当时篇咏无存者。清孝《安遇集》中有《倍荆亭记》,其略云:“西园旧无亭观,□□□□□欲纠合叔季,同耳目之适,於是基盈尺之高,宇一筵之广,列楹为亭,号曰倍荆。至先人文康公罢官南阳,适当兵扰,复还复栖,奉伯父工部居焉。别建二老堂於宅南,眷望田里,诸山皆在目,植花竹於四隅,命某日治馔,往往乐饮竟日。某尝赋诗云:‘去家才隔水一股,二老堂成三百弓。鸰原暮下沙水暖,雁行夜落霜天空。竹根酌酒不妨醉,花萼斫诗如许工。坐久兴关筇竹杖,出门人指两仙翁。’”

●卷十一

韩退之《秋怀诗》十一篇,其一云:“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此陶渊明觉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他篇,有曰:“低心逐时趋,苦勉能暂。”又曰:“尚须勉其顽,王事有朝请。”则进退之事尚未决也。至第十篇云:“世累忽进虑,外忧遂侵诚。诘屈避语,冥茫触心兵。败虞千金弃,得比寸草荣。”其筹虑世故尤深。至第十一篇云:“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弄芳蝶,尔生还不早。”则似有不遇时之叹也。

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景,或欲留玉与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挹卫叔卿,或欲借白鹿於赤松子,或欲餐金光於安期生。岂非因贺季真有谪仙之目,而固为是以信其说邪?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邪?尝观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钓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叹己之不遇。有云:“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人间门户尚不可入,则太清倒景,岂易凌蹑乎?太白忤杨妃而去国,所谓玉女起风雨者,乃怨怼妃子之词也。其后又有《飞龙引》二首,当是明皇仙去之后,又有彩女玉女之句,则怨之深矣。

白乐天号为知理者,而於仕宦升沈之际,悲喜辄系之。自中书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诗曰:“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又曰:“委顺随行止。”又曰:“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自江州司马为忠州刺史,未为超也。而其诗曰:“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又云:“五屎专城未是迟。”又云:“三车犹夕会,五马已晨装。”及被召中书,则曰:“紫微今日烟霄地,赤岭前年泥土身。得水鱼还动鳞鬣,乘轩鹤亦长精神。”观此数诗,是未能忘情於仕宦者。东坡谪琼州有诗云:“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要当如是尔。

老杜《省宿诗》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盖忧君谏政之心切,则通夕为之不寐。想其犯颜逆耳,必不为身谋也。杜牧之诗云:“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谏垣。奏章为得地,齿负明恩。金虎知难动,毛亦耻言。撩头虽欲吐,到口却成吞。”至与人论谏尤可怪。谓谏杀人者杀人愈多,谏畋猎者畋猎愈甚。是欲箝天下忠义之口,有臣如牧,国家奚望哉!然唐史乃谓牧之刚直有奇节,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何邪?

郎官之选,唐朝尤重。顺宗初政,柳子厚为礼部郎,与萧亻免书云:“仆年三十二,年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冒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检校工部尔,而诗中数及之,衒诧不已。如《赠苏》云:“为郎未为贱,其奈疾病攻。”《寄薛据》云:“虽云尚书郎,不及村野人。”《复愁》云:“才觉省郎在,家须农事归。”而《入六弟宅》云:“令弟雄军佐,凡才污省郎。”如此类不可胜数。郑谷自好称老郎,赠《秀上人诗》云:“惟恐兴来飞锡去,老郎无路更追攀。”《访策禅者诗》云:“初尘芸ト辞禅ト,却访支郎是老郎。”《春阴诗》云:“舞燕歌莺莫相认,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於《转正郎》则云:“止陪鸳鹭居清秩,滥应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则云:“未如何逊无佳句,若比冯唐是壮年。”是亦未免於衒诧者。

晋乐广曰:“人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以无想因也。”自乐论之,则凡梦皆出於想尔。而殷浩乃曰:“官本臭腐,故将官而梦尸。”是岂出於想邪?《周官》有六梦,梦非止於思而已。刘发方赴举也,秦少游梦有冯而葬之者,云是刘发之柩,是岁发首荐。少游以诗贺之曰:“世传梦凶常得吉,神物戏人良有旨。全美声名海县闻,闭久当开乃其理。”少游所原,乃一时褒美赞喜之词,非殷浩之意也。东坡云:“世衰道微士失己,得丧悲欢反其故。草袍芦相妩媚,饮食嬉游事群聚。曲江船舫月灯球,是谓舞殡而歌墓。”其末又有“故令将仕梦发棺,劝子勿为官所腐”之语。全篇二百馀言,皆用浩意,可谓巧於遣词者矣。

柳子厚可谓一世穷人矣。永贞之初,得一礼部郎,席不暖即斥去为永州司马。在贬所历十一年,至宪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师,喜而成咏。所谓“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是也。既至都,乃复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复六千,往返殆万里矣。故《赠刘梦得诗》云:“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赠宗一诗》云:“一身去国六千里,万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呜呼,子厚之穷极矣!观赠李夷简书云:“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於大厄,穷踬陨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十四年矣。”当时同贬之士,程异为宰相,而梦得亦得召用,则子厚望归之心为如何?然竟不生还,毕命於蛇虺瘴疠之区,可胜叹哉!韩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於人,其文学词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於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得所愿於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韦应物《燕李录事诗》云:“与君十五侍皇闱,晓拂炉烟上赤墀。花开汉苑经过处,雪下骊山沐浴时。”《骊山感怀诗》云:“我念绮岁,扈从当太平。小臣职前驱,驰道出灞亭。”《温泉行》云:“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游幸年。身骑厩马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则天宝巡幸之时,应物已在扈从之数,年始十五尔。王钦臣疑为三卫官,然史无有。及观应物《白沙亭逢吴叟歌》云:“问之执戟亦先朝,零落艰难却负樵。亲观文物蒙雨露,见我昔年侍丹霄。”谓之执戟,则亦三卫之类,钦臣岂据是邪?

欧阳永叔诗文中好说金带,《初寒诗》云:“若能知此乐,何必恋腰金。”《寄江十诗》云:“白发垂两鬓,黄金腰九环。”《答王禹玉诗》云:“喜君所赐黄金带,故我宜为白发翁。”而谢表又云:“头垂两鬓之霜毛,腰束九环之金带。”或谓未免矜服衒宠,而况下於金带者乎!杜子美白乐天皆诗豪,器识皆不凡,得一绯衫何足道,而诗句及之不一何邪?子美诗云:“挈带看朱绂,开箱睹黑裘。”《赠卢参谋》云:“素发干垂领,银章破在腰。”《江村诗》云:“扶病垂朱绂,归休步紫苔。”乐天《寄荔子诗》云:“映我绯衫浑不见,对公银印最相鲜。”《初除忠州》云:“鱼缀白金随步跃,鹄衔红绶绕身飞。”又云:“徒使花袍红似火,其如蓬鬓白成丝。”《脱刺史绯》云:“便留朱绂还铃ト,却著青袍侍玉除。”《加朝散大夫得品绯》云:“五品足为婚嫁主,绯袍著了好归田。”又云:“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绯年。”盖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声所发如是。退之云:“峨峨进贤冠,耿耿水苍。服章非不好,不与德相对。”其必有以称之哉。

观王昌龄诗,仕进之心,可谓切矣。《赠冯六元二》云:“云龙未相感,干谒亦已屡。”《从军行》云:“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至於《沙苑渡》之作,乃有“孤舟未得济,入梦在何年”之句。是以傅说自期也,一何愚哉!按史,昌龄为汜水尉,以不护细行,谪龙标尉。傅说所为,顾如是乎?昌龄未第时,岑参赠之诗曰:“潜虬且深蟠,黄鹤举未晚。”既登第而谪官也,参又赠之诗曰:“王兄尚谪官,屡见秋云生。黄鹤垂两翅,徘徊但悲鸣。”后昌龄以世乱还乡,为闾邱晓所杀,则所谓黄鹤者,竟不能高举矣。

苏子由自绩溪被召,除校书郎,元祐之初年也。山谷《和王定国诗》云:“后皇莳嘉橘,中岁多成枳。佳人来何时,天为启玉齿。”言欲子由变熙丰人才也。《和子由病起被召诗》云:“方来立本朝,献纳继晨瞑。必开曲突谋,满慰倾耳听。”言欲子由变熙丰法度也。其措意如此,然官不得至侍从,谪黔移戎,流离困踬,岂非命哉!至建中靖国之初,杂用熙丰元祐人才,山谷喜而成诗云:“维摩老子五十七,天子大圣初元年。传闻有意用幽仄,病著不能朝日边。”后虽有铨曹之召,不旋踵又有宜州之行,有才无命,如山谷者,其可悯也!

孔子曰:“富贵在天。”则所谓富贵者,岂可以幸取?潘岳急於进取,干没不休,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其为人何如也。观其作《闲居赋》曰:“岳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为巧宦之目。遂慨然叹曰:巧诚有之,拙亦宜然。”观岳此语,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阳县诗》则曰:“谁谓晋京远,室迩身实辽。谁谓邑宰轻,令名患不劭。”其作《怀县诗》则曰:“自我违京辇,四载迄於斯。器非廊庙姿,屡出固其宜。”其坐驰京阙,渴心固已生尘矣。而仕宦卒不达,诚可以为驰骛者之戒者。尝自叙云:“自弱冠涉於知命之年,八徙官,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虽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诚知此,岂肯遽下贾谧之拜哉?

李商隐《九日诗》云:“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东蓠。郎君官贵施行马,东ト无因再得窥。”盖令狐楚与商隐素厚,楚卒,子位致通显,略不收顾,故商隐怨而有作。然实商隐自取之也。且商隐妻父王茂元与所依郑亚皆李德裕党也。商隐与二人匿甚,故以为忘家恩,放利偷合者,是恶其异己也。后当国,商隐亦归穷自解,虽与一太学博士,然商隐亦厚颜矣。唐之朋党,延及缙绅四十年,而二李为之首,至而滋炽。之忘商隐,是不能念亲,商隐之望,是不能揆己也。

杜子美云:“钟鼎山林各天性。”天性之所欲,夫岂可强也哉!白乐天前有《读史诗》云:“马迁下蚕室,嵇康就囹圄。当彼戮辱时,奋飞无翅羽。商山有黄绮,颍川有巢许。何不从之游,超然离网罟。”后又有《咏史诗》云:“秦磨利刀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二诗意绝相类,但未知乐天果能舍彼而就此不?世之人干没於名利之场,鲜不陷於祸难,乐天之论,真可书绅。

意在退处者,虽饥寒而不辞;意在进为者,虽沓贪而不顾:皆一曲之士也。高适尝云:“吾谋适可用,天路岂寥廓。不然买山田,一身与耕凿。”可仕则仕,可止则止,何常之有哉?适有《赠别李少府》云:“余亦惬所从,渔樵十二年。种瓜漆园里,凿井卢门边。”《赠韦参军》云:“布衣不得干明主,东过梁宋无寸土。免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其生理可谓窄矣。及宋州刺史张九皋奇其人,举有道科中第,调封邱尉,则曰:“此时也得辞渔樵,青袍里身荷圣朝。牛犁钓竿不复见,县人邑吏来相邀。”则是不堪渔樵之艰窘,而喜末官之微禄也。一不得志则舍之而去何邪?《封邱诗》云:“我本渔樵孟潴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其末句云:“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则不堪作吏之卑辱,而复思孟潴之渔樵也。韩退之云:“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其此之谓乎!

元和中,讨蔡数不利,群臣争请罢兵,钱徽萧亻免力请於前,逢吉王涯力请於后,惟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时去且为大患。又自请以身督战,誓不与贼俱存。王建所谓“桐柏水西贼星落,枭雏夜飞林木恶。相国刻日波涛清,当朝自请东西征”是也。宪宗御通化门,临遣赐度通天御带,发神策骑三百为卫。王建诗所谓“同时赐马并赐衣,御楼看带弓刀发。马前猛士三百尺,金书左右红旗新”是也。未几,李夜入县瓠城,缚吴元济,度遣马总先入蔡。明日,统洄曲降卒万人,徐进抚定。则韩愈《平淮西碑》言之详矣。桃林夜捷,愈贺度诗云:“手把命兼相印,一时重叠赏元功。”度自蔡入觐,涂中重拜台司。愈作诗云:“鹭欲归仙仗里,熊罴还入禁营中。”观度隽功如此,宪宗倘能终始用之,诸藩当股栗不暇,而敢桀骜乎?乃信用程异皇甫之徒,乘衅镌诋,使度卒不能安於相位。故度尝有诗云:“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慢发声。嵩阳旧田里,终使谢归耕。”观此则已无经世之意也。

李白《赠王历阳诗》云:“有身莫犯飞龙鳞,有手莫辫猛虎须。君看昔日汝南市,白头仙人隐玉壶。”则意在隐遁也。又《行路难》云:“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则意在进为也。达人大观,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

东坡以侍读为礼部尚书,时正得志之秋,而陈无己寄其诗,乃云:“经国向来须老手,有怀何必到壶头。遥知丹地开黄卷,解记清波没白鸥。”是劝其早休也。洎坡知定州,时事变矣,又为诗劝之曰:“功名不朽联通袖,海道无违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语,而已有南迁绝海之祸矣。所谓“海道无违具一舟”者,盖用坡所作《八声甘州》“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种霜相违”之意以动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谶也。

乌重胤之节度河阳也,求贤者以为之属,乃得石洪处士为参谋。韩退之送之序,又为诗曰:“长把种树书,人云避世士。忽骑将军马,自号报恩子。”盖吏非吏,隐非隐,故於洪有讥焉。后有寄卢仝诗云:“水北山人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与前诗同。昔人有“门一杜其可开”之语,宜乎韩子以洪与温造同科,而独尊卢仝也。

方干隐居鉴湖,任情於渔钓,似无心於仕宦者。观《山中言事诗》云“山阴钓叟无知己,窥镜ㄎ多鬓欲空”,《别胡中丞》云“吹嘘若自毫端出,羽翼应从肉上生”等语,岂全能忘情者邪?罗隐题其诗云:“九霄无鹤版,双鬓老渔樵。”盖亦惜其隐遁之言尔。

王绩作《被召谢病诗》云:“横裁桑节杖,直剪竹皮巾。鹤警琴亭夜,莺啼酒瓮春。颜回惟乐道,原宪岂伤贫。”观此数语,又岂以招聘为喜乎?《独坐诗》云:“身千载下,聊游万物初。欲令无作有,翻觉实成虚。”《咏怀诗》云:“故乡行处是,虚室坐间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赠薛收诗》云:“赖有此山僧,教我以真如。使我视听遗,自觉尘累祛。”则又知绩有得於佛氏者甚深也。

昔太公钓於渭水之滨,而李白以为钓位。所谓“广张三千六百钓,风雅时与文王亲”是也。严光钓於七里之濑,而滕白以为钓名。所谓“将溪畔一竿竹,钓却人间万古名”是也。是又乌足以语圣贤。

●卷十二

不立文字,见性成佛趾宗,达磨西来方有之,陶渊明时未有也。观其自祭文,则曰:“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於本宅。”其拟挽词,则曰:“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其作《饮酒诗》,则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远,盖第一达磨也。而老杜乃谓“渊明避俗翁,未必能达道”何邪?东坡谂陶子自祭文云:“出妙语於纩息之馀,岂涉生死之流哉?”盖深知渊明者。

世称白乐天学佛,得佛光如满旨趣,观其“吾学空门不学仙,归则须归兜率天”之句,则岂解脱语邪!元微之诗虽不及乐天远甚,然其得处岂乐天所能及哉?其《遣病诗》云:“况我早师佛,屋宅此身形。舍彼复就此,去留何所萦。前身为过迹,来世即前程。蜕骨龙不死,蜕皮蝉自鸣。”则与贾谊“忽然为人,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又何足患”之语何远邪?孟郊未尝留意於此,而《吊元鲁山诗》有“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之句,亦可嘉矣。

杜牧之《郡斋独酌诗》云:“屈指千万世,过如霹雳忙。人生落其内,何者为彭殇?”非心地明了贯穿道、释者,不能道也。及观其自撰墓志,又忍死作别裴相之章,则知独酌之咏岂空言哉!

李白跌宕不羁,锺情於花酒风月则有矣,而肯自缚於枯禅,则知淡泊之味贤於啖炙远矣。白始学於白眉空,得“大地了镜彻,回旋寄轮风”之旨,中谒太山君,得“冥机发天光,独照谢世氛”之旨;晚见道崖,则此心豁然,更无疑滞矣。所谓“启开七窗牖,宿掣电形”是也。后又有谈玄趾作云:“茫茫大梦中,惟我得先觉。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问语前后际,始知金仙妙。”则所得於佛氏者益远矣。

许浑《送栖元弃释奉道诗》云:“仙骨本微灵鹤远,法心潜动毒龙惊。”《送勤尊师自边将入道诗》云:“苍鹰出塞胡尘灭,白鹤还乡楚水深。”《送李生弃官入道诗》云:“水深鱼避钓,云迥鹤辞笼。”皆奖之也。至《送僧南归诗》,则云:“怜师不得随师去,已戴儒冠事素王。”岂浑亦有逃儒之意邪?

钱起《投南山佛寺》云:“洗足解尘缨,忽觉天形宽。庶将镜中像,尽作无生观。”盖知百骸九窍,本非天形。至《悟真寺诗》云:“更闻东林磬,可听不可说。兴中寻觉花,寂尔诸象灭。”盖知妙明真心,不关诸象,起於是理,亦可谓超然者矣。

苏子由病酒,肺疾发,东坡告之以修养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谁劝耕黄糯。探怀得真药,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积,渐作樱珠大。隔墙闻三燕,隐隐如转磨。”此炼气法也。后至海上,有道人传以神守气之诀云:“但向起时作,还从作处收。”故《天庆观乳泉赋》及《养生论龙虎铅汞论》皆析理入微,则知东坡於养生之道深矣。

子由诵《楞严经》,悟一解六亡之义,自言於此道更无疑。然其作《风痹诗》,乃有“数尽吾则行,未应堕冥漠”之句,则於理尚有碍也。而东坡乃谓子由闻道先我何邪?东坡《奉新别子由诗》云:“何以解我忧,粗了一事大。”《哭Т儿诗》云:“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故《赠钱道人诗》云:“首断故应无断者,冰消那复有冰知。主人苦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又云:“有主还须更有宾,不知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赠东林总老诗》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四万八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如此等句,虽宿禅老衲,不能屈也。

柳展如,东坡甥也。不问道於东坡而问道於山谷,山谷作八诗赠之,其间有“寝兴与时俱,由我屈伸肘。饭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咸池浴日月,深宅养灵根。胸中浩然气,一家同化元。”是告之以道教也;“圣学鲁东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远,遂有作书肆。”是告之以儒道也。

欧阳永叔素不信释氏之说,如《酬净照师》云“佛说吾不学,劳师忽款关。我方仁义急,君且水云闲”;《酬惟悟师》云“子何独吾慕,自忘夷其身。韩子亦尝谓,收敛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梦至一所,见十人端冕环坐,一人云:“参政安得至此,宜速反舍。”公出门数步,复往问之,曰:“公等岂非释氏所谓十王者乎?”曰然。因问:“世人饭僧造经,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云:“安得无益。”既寤,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文康公得之於陈去非,去非得之於公之孙恕,当不妄。叶少蕴守汝阴,谒见永叔趾子,久之不出。已而持数珠出,谢曰:“今日适与家人共为佛事。”叶问其所以,曰:“先公无恙时,薛夫人已如此,公弗之禁也。”

欧公常为《感事诗》曰:“仙境不可到,谁知仙有无。或乘九斑虬,或驾五云车。往来几万里,谁复遇诸途。”又为《仙草诗》曰:“世说有仙草,得之能隐身。仙书已怪妄,此事况无文。”则凡神仙之说,皆在所麾也。而《赠石唐山人诗》,乃云“我昔曾为洛阳客,偶向岩前坐盘石。四字丹书万仞崖,神清之洞锁楼台。云深路绝无人到,鸾鹤今应待我来”何邪?蔡约之云:“公守亳社日,有许昌龄者,得神仙之术,来游太清宫,公邀致州舍与语,豁然有悟。一日,公问道,许告以公屋宅已坏,难复语此,但明了前境,犹庶几焉。”所谓《石唐山人诗》,乃公临终寄许趾作也。

余曾祖通议,杨榜登科,未四十致政,享年八十七。居江阴军青阳之上湖,自号草堂逸老。参佛日契嵩,遂悟真谛。尝与嵩诗云:“山禽啼晓四时别,林薮战秋千里空。”又云:“我悟傥来空世界,师知休去忘形骸。”又《与智能上人诗》云:“色空了了空还执,体相如如相即非。”则知所得深矣。又读《道藏》一过,故见於篇咏者,多真仙语。如:“仙茎屡陨三危露,真馆常开四照花。鹊渚晓烟飞玉洞,琅池秋水接星槎。”又云:“炼成真气发双华,还向囊中秘玉霞。咒水夜潭龙怖剑,弄云秋岭鹤看家。”皆佳句也。有注《证道歌方外言诠》行於世。《上湖集》二十卷、《弋阳酬倡》三卷、《隐居唱和》十卷藏於家。

王勃《示知己诗》云:“客书同屎奏,臣剑已三奔。”则不为无意於功名者;《梦游仙诗》云:“乘月披金枝,连星解琼。”则不为无意於神仙者;是以登葛帻山而思武侯之功,宿仙居观而思霓衣之侣也。又观《述怀拟古诗》云:“仆生二十祀,有志十数年。下策图富贵,上策怀神仙。”而二志竟不遂,可胜叹哉!

汉武好大喜功,黩武嗜杀,而乃斋戒求仙,毕生不倦,亦可谓痴绝矣。李颀《王母歌》云:“武皇斋戒承华殿,端拱须臾王母见。手指元梨使帝食,可以长生临字县。”又云:“若能炼魄去三尸,后当见我天皇所。”观武帝所为,是能炼魄去三尸者乎?善哉东坡之论也,“安期与羡门,乘龙安在哉!茂陵秋风客,劝尔麾一杯。帝乡不可期,楚些招归来。”言武帝非得仙趾姿也。又有《安期生诗》云:“尝千重瞳子,不见龙准翁。茂陵秋风客,望祀犹蚁蜂。海上如瓜枣,可闻不可逢。”言安期尚不见高祖,而肯见武帝乎?其薄武帝甚矣。吴筠《览古诗》云:“尝稽真仙道,清淑秘众烦。秦皇及汉武,焉得游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规后干坤。崇高与久远,物莫能两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灵根。安期反蓬莱,王母还昆仑。”此诗殆与东坡之旨合。

远师作白莲社,与谢灵运陆修静等十八人为社客,独陶渊明不肯入社,视众人固已高矣。无为子杨次公又从而笑之,其作《庐山五笑》,於陶有曰:“我笑陶彭泽,闻钟暗皱眉。篮舆息回去,已是出山迟。”视彭泽又高一著矣。

佛氏经律论,合五千四十八卷,置之大藏,所以传佛心印,作将来眼,所补大矣。乐天诗词,其间何所不有,而置大藏何邪?东都圣善寺、苏州南禅院各有之,且自著集序。李公垂作诗美之曰:“永添鸿宝集,莫杂小乘经。”所谓盗憎主人者邪?又观题文集云:“身是郑伯道,世无王仲宣。只应分付女,留与外孙传。”於身后名亦太孜孜矣。

自左元放蝉蜕之后,金丹九转之妙不闻。葛玄之弟子郑隐得其诀,玄之从孙讳洪,乃加赤袒肘伏之礼而师之,於是密诀再传。按《九域志》,葛洪炼丹之处,在天下者十有三,湖州乌程县葛山者,其一也。山之上,丹灶尚存。人传风雨之夕,有大球吞吐岩谷间,其徒以为丹光,亦异矣。山之麓有普照观,主者浩然,颇有道业,余尝赠之四绝句云:“餐霞吸瀣炯方瞳,时著青裙拜木公。玉女投壶天为笑,却来绣岭伴仙翁。”“丹成谁羡伯阳仙,白犬腾空恐浪传。未似尊师得丹诀,火球吞吐葛山前。”“灵桃入手亦艰勤,正一门中近策勋。未说赵王长在,鹄鸣衣钵已输君。”“旧得《阴符》虎口岩:《素书》添轴玉函缄。君方濡笔书灵篆,已有飞来青鸟衔。”山之下号菁村,盖仙翁手莳黄精,取以寿其邻里者,故以名云。

大观中,吴兴郡有邵宗益者,剖蚌将食,中有珠现罗汉像,偏袒右肩,矫首左顾,衣纹毕具。僧俗创见,遂奉以归慈感寺。寺临溪流。建炎间,宪使杨应诚与客传玩之次,不觉越槛跃入水中,亟祷佛求之,於烟波渺茫之中,一索而获。噫,亦异矣!叶少蕴有诗云:“九渊幽怪舞垂涎,游戏那知我独尊。应迹不辞从异类,藏身何意恋穷源。归来自说龙宫化,久住方惊鹫岭存。此话须逢老摩诘,圆通无碍本无门。”曾公衮云:“不知一壳几由旬,能纳须弥不动尊。疑是吴兴清水,直通方广古灵源。月沉浊水圆明在,莲出泥实性存。隐现去来初一致,莫将虚幻点空门。”一时名公和篇甚众,今藏慈感寺。

有唐中叶,浮图中有四澄观,架支提以舍僧伽者,洛中之澄观也。故退之元和五年为洛阳令,与之诗云:“火烧撕转扫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洛阳穷秋厌穷独,丁丁啄门疑啄木。有僧来访呼使前,伏犀插脑高颊颧”者也。参无名大师,为《华严疏》主译经润文者,会稽之登观也。故裴休为其塔铭云:“元和五年,授僧统印,历九宗圣世,为七帝门师,俗寿一百二者也。”《传灯录》有镇国大师澄观《答皇太子问心要》,有“心心作佛,无一心而非佛心;处处成道,无一尘而非佛国”之句。所造超诣,岂若前二澄观,布金植福,算沙穷海者之比哉!又有曹溪别出第二世五台山华严澄观大师,既有“华严”二字,又有无名禅师法嗣之言,似即会稽之澄观,然录云无机缘语句可录,则又非也。

白日天之说,上古无有也,老子为道家趾祖,未尝言飞。后之学道者,稍知清虚寡欲,则好事者,必以白日上归之,见於仙记者,抑可多邪?如淮南王安,汉史以为自杀,而《神仙传》以为白日天,有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之语,其妄乃尔。韩退之集载谢自然诗曰:“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人多以为上,而不知自然为魅所著也。故其末云:“噫乎彼寒女,永异物群。”鲍溶《寄阳炼师诗》云:“道士夜诵《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夜移经尽人上鹤,仙风吹入秋冥冥。”虽一时褒拂炼师之言,然亦岂儒者所当道哉?曾南丰称溶诗清约谨严,违理者少,观此诗於理似未醇。

唐张炼师不知何人,观唐人赠其诗,若有讥诮。钱起云:“仙侣披云集,霞杯达晓倾。同欢不可再,朝夕赤龙迎。”刘禹锡云:“金缕机中抛锦字,玉清台上著霓衣。云衢不要吹箫伴,只拟乘鸾独自飞。”其华山女之流乎?

《金光明经》载,流水长者子以像负水救十千鱼,生叨利天,可谓悲济之极,报验之速矣。厥后见於记传,有放麻得金,放龟得印者,其类甚多,遂使上机生无缘之慈,下士冀有因之果,皆流水长者子之慈意也。余居泛金溪上,暇日率同志拏小舟,载鱼鳖、、蟹,命五比丘诵宝胜佛名,若十二因缘法,作梵呗,舍之溪中。坐间有请作诗以纪一时之事者,余辄为书云:“渔师竟日渔,撕族作斤卖。小捐使鬼兄,满载获鳞介。鲲鲸未易罗,所得亦殊态。青蛙尽鲍私,朱鲔兼小大。霜鲈尚贯钩,土负或黏块。轮积文螺,郭索走苍解。湿沫相濡,自分煮姜芥。岂知恻隐人,规作江湖贷。因呼小青翰,收留舞澎湃。趺坐延黑衣,号佛指清濑。经飞流水篇,梵起鱼山呗。倾盆带寒藻,圉圉看于迈。惊疑或依蒲,喜跃或生喝。快若鹰避,欢如囚破械。定非校人池,恐是馀不派。愿汝藉佛力,永脱钩网债。口腹聊尔耳,香饵莫巨爱。”

●卷十三

杜甫诗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则仇池者必真仙舍之地。东坡在颍州,梦至一官府,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自后作诗,往往自称仇池。如“记取和诗三益友,他年弭节过仇池。”按《唐书志》,成州同谷县有仇池,与秦州接壤,故老杜《秦州杂诗》尝曰:“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仇池。”《送韦十六赴同谷郡》尝曰:“受词太白脚,走马仇池头”是已。欧阳仲醇父语人曰:“尝梦上帝命我为长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醇父亡。故东坡有诗云:“死为长白主,名字书绛阙。”《松漠纪闻》云:“长白山在冷山东南,白衣观音所居,其山禽兽皆白,人或秽其间,则致蛇虺之害。”则知福地何处无之。白乐天之蓬莱山,王平甫之灵芝宫,欧阳永叔之神清洞,皆有诗章以纪其异,其亦仇池长白之类与。

王仲致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而老杜《仇池诗》乃谓“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邪?

《史记蒙恬传》:“秦并天下,使恬将三十万众,北逐夷秋,筑长城,延袤万馀里。”郦道元《水经注》亦云:“蒙恬筑长城,起首临洮,至於碣石,东暨辽海,西并阴山,凡万馀里。”而魏陈琳作《饮马长城窟行》乃云:“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王翰《古长城吟》“富国强兵二十年,敛怨兴徭九千里。”何邪?

汝人多苦瘿,故欧公《池瘿诗》云:“伛妇垂瓮盎,娇婴包卵っ。无由辨肩颈,有类龟缩壳。”梅圣俞诗云:“或如鸡嗉满,或若爰兼并。女惭高掩襟,男衣阔裁领。”东坡《量移汝州诗》云:“阔领先裁盖瘿衣。”又云:“汝阳瓮盎吾何耻。”鲁直《汝州叶县诗》亦云:“瘿民见我亦悠悠。”余尝侍先人知汝州,见州治诸井,皆以夹锡钱镇之,每井率数十千。问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饶风沙,沙入井中,人饮之则成瘿,夹锡钱所以制沙土也。”因思无锡惠山泉,清甘甲於二浙者,以有锡也。则老兵之言不妄矣。

曹操入荆州,孙权遣周瑜与刘备并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曹公军马烧溺死者甚众,军遂大败。盖谓鄂州蒲圻县赤壁也。黄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战之地,东坡尝作赋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盖亦疑之矣。故作长短句云:“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谓之人道,是则心知其非矣。韩子苍知黄州日,闻贼起旁郡,有诗云:“齐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矶头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瞒走,小偷何敢下芦洲!”遂直以齐安赤壁为周瑜所战之地,岂非因东坡之语邪?

俗言“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言扬州天下之乐国。如韦应物诗云“雄藩镇楚郊,地势郁。严城动寒角,晓骑踏霜桥”,杜牧云“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等句,犹未足以尽扬州之美。至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则是恋缪此境,生死以之者也。隋炀帝不顾天下之重,千乘万骑,锦缆牙樯,来游此都,竟藏骨於雷塘之下,真所谓“禅智山光好墓田”者邪!

钱塘风物湖山之美,自古诗人,标榜为多,如谢灵运云“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滞薄”,郑谷云“潮来无别浦,木落见他山”,张祜云“青壁远光凌鸟峻,碧湖深影鉴人寒”,钱起云“渔浦浪花摇素壁,西陵树色入秋窗”之类,皆钱塘城外江湖之景,盖行人客子於解鞍系缆顷刻所见尔。城中之景,惟白乐天所赋最多,所谓“潮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船亦画龙头”,“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至今尚有可考。

荆州者,上流之重镇,诗人赋咏多矣。韩退之云:“穷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言气候之不正。刘梦得云:“渚宫杨柳暗,麦城朝雉飞。”言城郭之荒凉。张说云:“旃裘吴地尽,髫荐楚言多。”言蛮夷之与邻。张九龄云:“枕席夷三峡,关梁豁五湖。”言道路之四达。若其邑屋之繁富,山川之秀美,则罕有言之者。盖自秦并楚之后,宫室尽为禾黍,未易兴复,而况秦楚之后,代代为百战争夺之场邪!故东坡《渚宫》诗备言楚王宫室之盛,而继之以《秦兵西来取钟ね,故宫禾黍秋离离。千年壮观不可复,今之存者盖已卑。池空野迥楼阁小,惟有深竹藏狐狸”之句。

涟水军有真君泉,在军治园中。东坡尝题字於石栏,又作长短句,所谓“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是也。又有蓝家井亦佳绝。二水清甘无比,尝以惠山泉比试,而惠泉翻不及。余随侍文康公侨寄此军二年,每日烹茶,更用二水,遂摈惠泉不用。信知陆鸿渐《茶经》,张又新《水记》皆虚语耳。山谷《省城烹茶诗》云:“ト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亦谓此也。欧公《再至汝阴诗》云:“水味甘於大明井。”则知天下甘泉不为陆张所录者,何可胜数哉?

白乐天《九江春望诗》云:“垆烟岂异终南色,盆草宁殊渭北春。”盖不忘蔡渡旧居也。老杜《偶题》云:“故山迷白阁,秋水忆星陂。”盖不忘秦中旧居也。东坡《横翠阁诗》云:“已见西湖怀濯锦,更看横翠忆峨眉。”殆亦此意。

苏东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归蜀,怀归之心,屡见於篇咏。东坡《金山诗》云:“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送程六表弟诗》云:“恁君寄谢江东叟,念我空见长安日。浮江氵斥蜀有成言,江水在此我不食。”子由《汝南迁居诗》云:“病暑暑已退,思归未成归。”《初得南园》云:“千里故园魂梦里,百年生事寂寥中。”及子由颍滨买宅,坡又和其诗云:“剑关大道车方轨,君自不归归何难。山中故人应大笑,筑室种柳何时还。”则二苏未尝一日不怀归也。嘉祐丙申岁,老苏在京师,乃有厌蜀之意。尝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买地筑室而居。故为诗曰:“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清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是时乡人陈景回自蜀居蔡,故以是诗告之。则是二苏欲归蜀,而老苏欲出蜀也。厥后老苏葬於蜀,而治命指其墓旁庚壬地为二子之藏,而二子终不得归焉,信知人事不可期也。又欧阳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尝一日不在颍也。《下直诗》云:“终当自驾柴车去,独结茅庐颍水西。”《斋宫偶书》云:“谁为寄声清颍客,此生终不负渔竿。”《呈同行三公》云:“买地淮山北,垂竿颍水东。”《秋怀诗》云:“鹿车终自驾,归去颍东田。”《送职方》云:“三年解组来归日,吾已先耕颍水头。”《书怀》云:“颍水多年已结庐,白首归来一鹿车。”《表海亭》云:“颍田二顷春芜没,安得柴车自驾还。”《青州书事》云:“君恩天地不违物,归去行歌颍水傍。”《谢石扌穴蕲簟诗》云:“终当卷簟携归去,筑室买田清颍尾。”《清明日诗》云:“有田清颍间,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黄犊,幅巾驾柴车。”《送祖择之》云:“待君今日我何为,手把Θ犁汝阴叟。”《归田乐》云:“我已买田清颍上,更欲临流作钓矶。”观其思归之言,重复如是,岂怀禄固位者哉?老杜云:“非无江海志,潇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此永叔志也。

晋孝武初奉佛法,立精舍於殿内,引沙门居之,故今人皆以佛寺为精舍。殊不知精舍者,乃儒者教授生徒之处。《后汉包咸檀敷刘淑传》,皆有立精舍教授生徒之文。谢灵运《石壁精舍诗》曰:“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皆灵运所居之境,非佛寺也。故李善注云:“精舍者,今读书斋是也。”叶少蕴所居号石林精舍,盖用此义。

白乐天所至处必筑居,在渭上有蔡渡之居,在江州有草堂之居,在长安有新昌之居,在洛中有履道之居,皆有诗以纪胜。故其自谓云:“余自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门,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所谓君子之居,一日必葺者邪?

梅圣俞《寄题欧公醉翁亭诗》云:“日暮使君归,野老纷纷至。但留山鸟啼,与伴松间吹。借问结庐何,使君游息地;借问醉者何,使君闲适意;借问镌者何,使君自为记。”全体欧公《醉翁亭记》而作。余谓滁之山水,得欧文而愈光;欧公之文,得梅拟而愈重。

晋谢安居金陵之冶城。洎废,李太白尝营园其上,赋诗云:“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梧桐识佳木,蕙草留芳根。”后为王荆公之居,公为诗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至於叙其所居草木,则又有诗云:“千枚孙峄阳,万敝烁《淇奥》。满门陶令株,弥岸韩侯蔌。跳鳞出重锦,舞羽堕软玉。”此等句抑可以想像其林峦之盛,今复为瓦砾之场矣,可胜叹哉!

韩文公宦游四方,险阻艰难,莫甚於登华山泛洞庭之时。《答张彻诗》云:“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藓氵达拳,梯飙伶俜。”《赠张十一诗》云:“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雾雨晦争泄,波涛怒相投。鸡犬断四听,粮绝谁与谋。”观此尚可寒心也。

韦应物《听嘉陵江声》云:“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鸣。”《赠李儋》云:“丝桐本异质,音响合自然。吾观造化意,二物相因缘。”二诗意颇相类,然应物未晓所谓非因非缘,亦非自然者。

皇祐三年,荆公倅舒,与道人文锐、弟安国拥火游石牛洞,玩李习之题字,听泉而归。故有诗曰:“水冷冷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而空归。”元丰间,鲁直尝至其处,亦题诗云:“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盖效其作也。晁无咎《续楚词》载荆公词,以为二十四言具六艺群言之遗味,故与鞠效典策之文俱传,未晓其说也。

烟霞泉石,隐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鲜矣。谢灵运为永嘉,谢玄晖为宣城,境中佳处,双旌五马,游历殆遍,诗章吟咏甚多,然终不若隐遁者藜杖芒鞋之为适也。玄晖《敬亭山诗》云:“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板桥诗》云:“既欢怀禄情,复叶沧洲趣。”自谓两得之者。其后又有《鼓吹登山》之曲。且松下喝道,李商隐犹谓之杀风景,而况於鼓吹乎?韦应物欧阳永叔皆作滁州太守,应物《游琅琊山》则曰:“鸣驺响幽涧,前旌耀崇冈。”永叔则不然,《游石子涧诗》云:“鱼鸟莫惊怪,太守不将车骑来。”又云:“使君厌骑从,车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游山当如是也。

虞巡之事远矣,后世莫能知其详也。若周穆王者,劳民费财,从事於八荒之远,岂人君之美事乎?颜延年《应诏观北湖诗》乃云:“周御穷辙迹,夏载历山川。蓄轸岂明懋,善游皆圣仙。”《侍游曲阿诗》又云:“虞风载帝狩,夏谚颂王游。春方动宸驾,望幸倾五州。”是开人君游豫流亡之心,非所谓告以善道者也。

扈从明皇南出雀鼠谷,张说作诗,和章甚众,皆不若王丘趾作为工。如“花缛前茅仗,霜严后殿戈。戍云开晋岭,较秀入汾河。北土分尧俗,南风动舜歌”之句,未有及之者。唐朝推燕许,而王丘不以诗名,观燕许趾作,惭於丘多矣。至王光庭云:“寒随汾谷尽,春逐晋郊来。”而赵冬曦复云:“寒依汾谷去,春入晋郊来。”更相剽窃如此,又不足论也。

徐凝《瀑布诗》云:“千古犹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李白《望庐山瀑布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故东坡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以余观之,银河一派,犹涉比类,未若白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

张又新品天下甘泉,以常州惠山泉为第二。东坡谓“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是也。荆门军亦有惠泉,李德裕有诗题於泉上云:“兹泉由太洁,终不蓄纤鳞。到底清何益,涵虚自贫。”至今碑版存焉。小说载德裕在中书,置水递以取山泉,一僧指吴天观井,谓与惠山水脉相通,辨之味同,遂亭水递。其好水殆成癖矣。荆门惠泉,本名蒙泉,沈传师有“蒙泉聊息驾,可以洗君心”之句。而德裕乃直名曰惠泉,岂非思惠山泉不可得,求其似者而强名之与?然德裕尝令所亲取扬子江中泠水,其人醉忘,乃汲石城水以绐之,德裕能辨其非是。审尔,其可以蒙泉为惠泉而自欺乎?

元次山结屋浯溪之上,有三吾焉:因水而吾之,则曰浯溪;因屋而吾之,则曰吾亭;因石而吾之,则曰吾台;盖取吾所独有之义。故自为铭曰:“命之曰吾,莅吾独有。”噫,次山何其不达之甚邪?且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生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和;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顺;孙子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而次山乃区区然认山川丛薄之微,惑其灵台,认为我有,抑可哀也已!庄子曰:“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次山傥知此乎?司马温公有园名独乐。尝为记云:“叟之所乐者,寂寞固陋,皆众所鄙笑,虽推以予人,人且不取,安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岂有专哉。”故东坡为赋诗云:“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惟温公独有之道,蕴於胸中,故东坡独乐之章形于笔下,与次山所见,殆霄壤矣。

空同山,汝州岷州皆有之,老杜《送高适书记赴武威诗》云:“空同小麦熟,且愿休王师。”又以诗寄之云:“主将收才子,空同足凯歌。”皆谓岷州之空同也。杜乃用之於武威之诗何哉?盖武威,唐为凉州都督府,与岷州俱隶陇右道,则送适诗虽及之无伤也。《庄子》载黄帝见广成子於空同之上,《史记》亦载黄帝西至於空同。成玄英疏《庄子》,谓在京西北界,则是以为汝州之空同。韦昭注《史记》,乃谓在陇右,则是以为岷州之空同,将孰信邪?余谓庄生述黄帝问道,又言游襄城,登具茨,访大隗,其地皆与汝州接,则是汝州空同无疑矣。余尝至汝,登兹山而访遗迹,有所谓广成泽者,有所谓广成城者,有所谓广成庙者。宣和间,太守林时敷尝以是奏请建道观,诏从之。其考之详矣。《寰宇记》又载泾州保定县有笄头山,一名空同山,亦以为黄帝问道之地,益无的据。而卢正援《尔雅》之说,谓北戴斗极为空同,其地远,华夏之君所不到,此又荒忽怪诞之言也。

●卷十四

本朝书,米元章蔡君谟为冠,馀子莫及。君谟始学周越书,其变体出於颜平原。元章始学罗逊濮王讳让书,其变体出於王子敬。君谟泉州桥柱题记,绝过平原;元章镇江焦山方丈六版壁所书,与子敬行笔绝相类,艺至於此,亦难矣。东坡《赠六观老人诗》云:“草书非学聊自悟,落笔已唤周越奴。”则越之书未甚高也。《襄阳学记》乃罗逊书,元章亦襄阳人,始效其作。至於笔挽万钧,沉着痛快处,逊法岂能尽邪?

东坡诗云:“元章作书日千纸,平生自苦谁与美。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如此等句,似非知元章书者。晚年尺牍中语乃不然,所谓岭海八年,念我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迈入神趾字,何时见之,以洗瘴毒。又云:“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所谓“画地为饼未必似”者,其知元章不尽者与?

王摩诘自谓:“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故窦蒙所著《画拾遗》称之云:“诗合《国风》公之能,画关山撕子华之圣。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则其用笔清润秀整,岂他人之可并哉?”余在毗陵,见孙润夫家有王维画孟浩然像,绢素败烂,丹青已渝。维题其上云:“维尝见孟公吟曰:‘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挂席数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余因美其风调,至所舍图於素轴。”又有太子文学陆羽鸿渐序云:“昔周王得骏马,山谷之人献神马八匹;叶公好假龙,庭下见真龙一头;颜太师好异典,郭山人闳赠金匮文;李洪曹好古篆,莫居士赠玉箸字。此四者,得非气合不召而至焉。中园生旧任杞王府户曹,任广州司马。金陵崔中字子向,家有古今图画一百馀轴,其石上蕃僧、岩中二隐、西方无量寿佛,天下第一。余有王右丞画《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并其记,此亦谓之一绝。故赠焉,以裨中园生画府之阙。唐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志之。”后有本朝张洎题识云:“癸未岁,余为尚书郎,在京师,客有好事者,浚仪桥逆旅,见王右丞《襄阳图》,寻访之,已为人取去。他日,有吴僧楚南挈图而至。问其所来,即浚仪桥之本也。虽缣轴尘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趾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复观陆文学题记,词翰奇绝。金匮文,前史遗事。中园生,彼何人斯?近孟君当开元天宝之际,诗名籍甚,一游长安,右丞倾盖延誉。或云,右丞见其胜己,不能荐於天子,因坎坷而终。故襄阳别右丞诗云:‘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希。’乃其事也。余顷在金城,亦曾见一图,盖传写之本。所题诗后有‘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之句,今真本即无,故事存焉,以遗来者。孟冬十有一日南谯张洎题。”润夫谓此画是维亲笔无疑,余谓曰:此俗工扌本也。张洎谓襄阳趾状颀而长,峭而瘦,今所绘乃一矮肥俗子尔。徐观其题识三篇,字皆一体,鲁鱼之误尤多,信非维笔。润夫然之,因以题识书於此。

韩画马,妙绝一时,杜子美尝赞之云:“韩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腰清新。”此画与赞,旧藏李后主家。其后李伯时得之,则马四足已败烂。伯时题之云:“此马虽无追风奔电趾足,然甚有生气。”因自作四足以补之,遂为伯时家画谱中第一。一日,出以示王公明趾祖,祖甚爱之。时祖有商鼎,亦甚珍惜。王曰:“如能以韩画相易,不敢靳也。”於是赠商鼎而得其画,今见藏公明家。余婿沈子直尝见,极爱之,为余言此。余因作六字四言云:“刖足俄然增足,蹶蹄那害全蹄。还解追风奔电,不妨一跃檀溪。”后见张文潜集有《萧朝散韩马图亡后足诗》,殆与此相类。岂之画马,尤妙於足,天工敕六丁雷电下取将邪!

张长史以醉故,草书入神,老杜所谓“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是也。许道宁以醉故,画入神,山谷所谓“往逢醉许在长安,蛮溪大砚摩松烟”。“醉拈枯笔墨淋浪,势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书画贵胸中无滞,小有所拘,则所谓神气者逝矣。锺王顾陆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机之士也。如张许辈非酒安能神哉!

秘省古今名画,殆充栋宇。余在省岁久,与同舍郎日取数轴评玩,殆有炙之味。如所用绢素,凡涉名笔,必密纟致紧厚,盖虑其易败也。老杜《戏韦偃为双松歌》云:“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请君放笔为直。”则偃笔之妙,非好东绢不与也。米元章《画史》云:“古画唐初皆生绢,后来皆以熟汤半熟入粉槌如银版,故作人物精彩。今人收唐画,必以绢辨,见文粗便谓不唐,非也。”余谓用粉槌绢固善,然视他绢,丹青尤易渝也。

鲁直云:“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又尝云:“《遗教经》或云羲之书,在楷法中小不及《乐毅论》,然清新方重,度越萧子云数等。则是小字中《乐毅论》为冠绝也。”米氏《书画史》云:“《乐毅论》智永跋云,梁世摹出,天下珍之。内书误两字,以雌黄涂定。世无此本。余於杭州天竺僧处得一本,有改误两字,又不阙唐讳,是梁本也。”

唐明皇使韩师陈闳画马,及画成,明皇怪不与闳同。奏曰:“臣之师,即陛下内厩马也。”上异之。其后画入神品。按老杜《丹青引赠曹霸》云:“弟子韩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则之师乃曹霸尔。孰谓师内厩马,便能尽毫端之妙乎?世传《职贡图》,乃阎立本所画,东坡作诗,亦云立本笔。所谓“音容犭仓狞服奇,横绝岭海逾涛泷。珍禽瑰产争牵杠,名王解辫却盖幢”者也。按朱景玄《画录》,谓《职贡图》乃其弟立德所作,立本所画诸国王粉本尔。

薛稷不特以书名,而画亦成神品。老杜所谓“我游梓州东,遗迹涪江边。画藏青莲界,书入金牒悬”是也。杜又有《薛少保画鹤》一篇,所谓“薛公十一鹤,皆定青田真”是也。余谓陆探微作一笔画,实得张伯英草书诀;张僧繇点曳斫拂,实得卫夫人《笔阵图》诀;吴道子又授笔法於张长史。信书画用笔,同一三昧。薛稷书法,雁行褚河南,而丹青之妙,乃复如诗,当是书法三昧中流出也。

“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此老杜《赠曹将军诗》也。张彦远《画记》乃云,曹霸仕至太府寺丞,杜甫尝赠之歌。明皇御厩有马名玉花骢,诏令图之,误矣。又南齐谢赫作《古画品录》云:“曹弗兴之迹,殆莫复传,惟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而裴孝源公私录画,乃有曹弗兴画二卷,谓《九州名山图秦皇东游图》。如此将孰信邪?

欧阳文忠公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写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或谓:“二公所论,不以形似,当画何物?”曰:“非谓画牛作马也,但以气韵为主尔。”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雄杰。”其此之谓乎?陈去非作《墨梅诗》云:“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后之鉴画者,如得九方皋相马法,则善矣。

自古画维摩诘者多矣,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皆笔法奇古,然不若顾长康之神妙。故老杜《送许八归江宁诗》云:“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言长康画维摩诘在焉故也。维摩诘号金粟如来,虎头者,长康小字也。而释者乃谓“虎头”为维摩相。“金粟”者,释有金粟,岂不误哉!江宁瓦棺寺,建康府城之西南,今戒坛寺即遗基也。按《京师寺诗》云:“兴宁中,瓦棺寺初置,士大夫捐金帛,未有过十万者。长康素贫,遂鸣刹注百万,人皆疑之。已而於北殿画维摩像一躯,与戴安道所为文殊对峙,佛光照耀,观者如堵,遂得钱百万。”则虎头笔迹,为当时所宗重可知矣。荐更兵火,壁既不存,而画亦不可得见。近岁京口都圣与来为建康总领,首询维摩不存之因,寺僧莫能答。因语之曰:“某守南雄,尝有人示石碣云,唐会昌中,杜牧尝寄瓦棺维摩摹本於陈颖,张彦远刻於郡斋。某因求陈颖之本,又刻於南雄。尚有墨本在箧笥,当以付子。宜刻之戒坛,庶几旧物复归,而观者皆知顾笔神妙果如此,亦可以为戒坛之异事。”僧乃刻之。

颜平原书妙天下,迹其所自,虽受法於其舅殷仲容,然究其妙处,得於张颠为多。余家旧藏数碑,皆用笔清劲,而刚方之气,如其为人,真山谷所谓“笔法锥沙屋漏,心期晓日秋霜”者邪!

汉张芝尝自品其书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罗赵有馀。”故世之言恶札者,必曰罗赵。东坡赠孙莘老诗云:“龚黄侧畔难言政,罗赵前头且衒书。”言罗赵者,讥莘老书不工也。罗谓罗晖,赵谓赵袭。按张彦远《法书要录》云:“袭与晖并以能草见重关西,矜巧自衒,众颇惑之。”则谓之恶札亦冤矣。

窦■作《述书赋》於前,而窦永作《述书赋》於后,凡能书之士,殆无遗矣。永称其兄蒙书云:“包杂体,冠众贤,手运目击,瞬息弥年。”而蒙亦称永云:“翰墨厮张王,文章凌班马,诗藻雄赡,草隶精深。”后永亡,蒙有诗云:“季江留被在,子敬与琴亡。”其伤之深矣。若二人者,游艺绝伦,友谊尤笃,真难兄雄弟哉!米芾《书画史》载,晋庾翼真迹在张齐贤孙直清家,古黄麻纸全幅,上有窦蒙审定印。则知蒙精鉴博识旧矣。

韩退之云:“凡为文词,宜略识字。”遂从归登学科斗书,则知留意字学者,当以识字为本也。颜鲁公书迹冠当代,有《干禄字样》行於世者,畏学书者不识字尔。退之诗云:“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我军。”岂非贬之之词邪?又按择木以八分受知於明皇,固尝与蔡有邻顾文学并真供侍,故老杜有“分日示诸王,钩深法更秘”之语,而谓之不识字可乎?以是二说校之,则知阿买非择木明矣。

米元章书画奇绝,从人借古本自临扌,临竟,并与临本真本还其家,令自择其一,而其家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书画甚多。东坡屡有诗讥之。二王书跋尾则云:“锦囊玉轴来无趾,粲然夺真拟圣智。”又云:“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山谷亦有戏赠云:“澄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余谓人之嗜好著,乃至於此。元章尝以九物换刘季孙《子敬帖》,不获,其意歉然。张芸叟作诗云:“请君出奇帖,与此九物并。今日投卞水,明日到沧溟。”又有“破纸博珠玉”之句。此诗亦可以警膏肓於书画者。

《左传》云“周成王於岐阳”,而韩退之《石鼓歌》则曰宣王,所谓“宣王愤起挥天戈”,“於岐阳骋雄俊”是也。韦应物《石鼓歌》则曰文王,所谓“周文大猎岐之阳,刻石表功何炜煌”是也。唐《苏氏载记》云:“石鼓文谓周宣王《猎碣》,共十鼓。”东坡《石鼓诗》亦云:“忆昔周宣歌鸿雁,方召联翩赐圭卣。”不知韦诗云“周文”安据乎?欧阳永叔云:“前世所传古远奇怪之事,类多虚诞而难信,况传记不载,不知韦苏二君何据而有此说也。”梅圣俞亦有诗云:“传至我朝一鼓亡,九鼓缺剥文失行。兵人偶见安碓床,云鼓作臼刳中央。心喜遗篆犹在旁,以臼易臼庸何伤,神物会合居一方。”此与延平宝剑何异哉?

东坡评张颠怀素草书云:“张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有如市娼抹青红。”卑之甚矣。至评六观老人草书,则云:“心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苍鼠奋髯饮松腴,剡溪玉腋开雪肤。夏云飞天万人呼,莫作羞痴杨氏姝。”则知坡之所喜者,贵於自然,雕镌而成者,非所贵也。然张颠自言,见公主担夫争道,而得笔法;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神俊。僧怀素自言,我观夏云多奇峰,辄师之。谓夏云因风变化无常势,草书亦当尔。则二人笔法固亦出於自然,而坡去取之异如此,何邪?李颀赠颠诗云:“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则知颠又精於隶书。钱起赠素诗曰:“能翻梵王字,妙尽伯英书。”则知素又精於梵字。苑舍人亦能梵字,故王维赠诗云:“《楚词》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言世人识梵字者少也。

韩择木作八分书,师蔡邕法,风流闲媚,号伯喈中兴。蔡有邻亦善八分,其始拙弱,至天宝遂精。故杜子美《赠李潮八分歌》云:“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以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有《送顾八分适洪吉州诗》,亦引二人者以比顾,所谓“昔在开元中,韩蔡同。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二”是也。明皇八分师择木,赏於彩笺上书,以赐张说。

僧惠崇善为寒汀烟渚,萧洒虚旷趾状,世谓“惠崇小景”,画家多喜之,故鲁直诗云:“惠崇笔下开江面,万里晴波向落晖。梅影横斜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舒王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我最许。沙平水澹西江浦,凫雁静立交俦侣。”皆谓其其工小景也。

王荆公题燕侍郎山水诗,有“燕公侍书燕王府,王求一笔终不与”之句,故燕画之在世者甚鲜。学士院亦有燕侍郎画图,荆公有一绝云:“六幅生绡四五峰,暮云楼阁有无中。去年今日长干里,遥望钟山与此同。”张天觉有诗跋其后云:“相君开卷忆江东,仿佛钟山与此同。今日还为一居士,然身在画图中。”

余时随家先文康公至汝州,尝至龙兴寺观吴道子画两壁。一壁作维摩示疾,文殊来问,天女散花;一壁作太子游四门,释伽降魔成道。笔法奇绝。壁用黄沙捣泥为之,其坚如铁。然土人不知爱重,宣和间,家先公到官,始命修整,置关锁,纳匙於郡治。后刘元忠传得东坡寄子由诗,方知子由曾施百缣,所谓“似闻遗墨留汝海,古壁蜗蜓可垂涕。力捐金帛扶栋宇,错落浮云卷新霁”是也。坡集载《风翔普门开元吴画诗》,所谓“亭亭双林间,彩晕扶又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当是作释伽涅相尔。恨不得一见之。

●卷十五

《霓裳羽衣舞》,始於开元,盛於天宝,今寂不传矣。白乐天作歌和元微之云:“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钟暮角催白头。贪看案牍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答云十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想其千姿万状,缀兆音声,具载於长歌,按歌而谱可传也。今元集不载此,惜哉!赖有白诗,可见一二尔。“虹裳霞帔步摇壁,钿缨累累佩珊珊”者,言所饰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动衣,中序擘砉初入拍,繁音急节十二遍,唳鹤曲终长引声。”言所奏之曲也。而《唐会要》谓《破阵乐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总名法曲。今世所传《望瀛》,亦十二遍,散序无拍曲,终亦长引声。若乐奏《望瀛》,亦可仿佛其遗意也。又曰:“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详其数。若曰:“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则疑用一人。若曰:“李娟张熊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则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杨太真舞,故《长恨词》云:“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则当以一人为正。郑《津阳门诗》注,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闻乐归,笛写其半。会西凉府杨敬述进《婆罗门曲》,声调吻合,按之便韵,乃合二者制《霓裳羽衣》之曲。沈存中云:《霓裳曲》用叶法善月中所闻为散序,以杨敬述所进为其腔。未知所据也。又谓《霓裳》乃道调法曲。若以为道调,则误矣。乐天《高阳观夜奏霓裳》云:“开元遗曲自凄凉,况近秋天调是商。”则《霓裳》用商调,非道调明矣。厥后文人往往指《霓裳》为亡国之音,故杜牧诗云:“《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明皇杂录》云:“天宝中,上命宫中藕子数百人为梨园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晓音律,时有马仙期李龟年贺怀智皆洞知律度,而龟年恩宠尤盛。自禄山之乱,散亡无几。老杜《逢李龟年》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白乐天云:“白头病叟泣且言,禄山未乱入梨园。欢娱未足燕寇至,万人死尽一身存。”又有《梨园弟子诗》云:“白头垂泪语梨园,五十年前雨露恩。莫问华清今日事,满山红叶锁宫门。”读之可为凄怆。

书生作文,务强此弱彼,谓趾尊题。至於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论也。白乐天在江州,闻商妇琵琶,则曰:“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哲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在巴峡闻琵琶》云:“弦清拨利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赖是无心惆怅事,不然争奈子弦声。”至其后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惟闻杜鹃哭。”乍贤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韩退之美石鼓趾篆,至有“羲之俗书逞姿媚”之语,亦强此弱彼之过也。

许浑《韵州夜宴诗》云:“鸲鹆未知狂客醉,鹧鸪先听美人歌。”《听歌鹧鸪词》云:“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又有《听吹鹧鸪》一绝,知其为当时新声,而未知其所以。及观李白诗云:“客有桂阳至,能吟山鹧鸪。清风动窗竹,越鸟起相呼。”郑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继之以“相呼相应湘江阔”,则知《鹧鸪曲》效鹧鸪之声,故能使鸟相呼矣。

刘梦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其一云:“城西门前滟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西春之类,皆夔州事。乃梦得为夔州刺史时所作。而史称梦得为武陵司马,作《竹权词》,误矣。郭茂倩《乐府诗集》言,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词》九章。则茂倩亦以为武陵所作,当是从史所书也。

王维因鼓《郁轮袍》登第,而集中无琵琶诗。画思入神,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者以为天机所到。而集中无画诗。岂非艺成而下不欲言邪?抑以乐而娱贵主,以画而奉崔圆,而不欲言邪?

张衡作《南都赋》云:“怨西荆之折盘。”李善云:“即楚舞也。折盘,舞貌。”余谓盘有两义,亦有舞也。张衡《七盘舞赋》云:“历七盘而纵蹑。”鲍照诗云:“七盘起长袖。”乐府诗云:“妍袖陵七盘。”《宋书乐志》曰:“盘舞,汉曲也。汉有半舞,而晋加之以杯,言接杯盘於手上而反复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谓用而舞,非盘旋之义。

《宋书乐志》有《白舞》,《乐府解题》誉白曰:“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馀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王建云:“新缝白舞衣成,来迟邀得吴王迎。”元稹云:“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翻翻鹤翎散。”则白,舞衣也。王建云:“新换《霓裳》月色裙。”岂《霓裳羽衣舞》亦用白邪?《柘枝舞》起於南蛮诸国,而盛於李唐。得於今者,尚其遗制也。章孝标云:“《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裙耸细腰。”言当招之以鼓。张承福云:“白雪慢回抛旧态,黄莺娇啭唱新词。”言当杂之以歌。今制亦尔。而郑在德诗云:“三敲画鼓声催急,一朵红莲出水迟。”则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诗云:“画鼓催来锦臂攘,小娥双起整霓裳。”则所用者又二人。按乐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铃,转有声。其来也,於二莲花中藏花,拆而后见,则当以二人为正。今或用五人,与古小异矣。

《凤将雏曲》,吴竞《乐府题要》云:“汉世乐曲名也。”而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无此词。独《通典》载应璩《百一诗》云:“为作《陌上桑》,反言《凤将雏》。”张正见《置酒高殿上》云:“《琴挑凤将雏》。”当是用相如鼓《琴挑》云,“凤兮归故乡,四海求其凰”之义,则此曲其来久矣。按《晋书乐志》,吴声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凤将雏》。此三曲自汉至梁有歌,今不传矣。故东坡《寄刘孝叔诗》云:“平生学问止流俗,众里笙竽谁比数。忽令独奏《凤将雏》,仓卒欲吹那得谱。”言古有名而今无谱也。岑参《盖将军歌》云:“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卢。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非谓歌《凤将雏》也,但取世所无之义尔。

《文选》载石季伦《明君词》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明君亦然。则马上弹琵琶,非昭君自弹也,故孟浩然《凉州词》云:“故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而东坡《古缠头曲》乃云:“翠鬟藕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韩妇。”梅圣俞《明妃曲》亦云:“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则皆以为昭君自弹琵琶,岂别有所据邪?

欧阳永叔《见杨直讲女奴弹琵琶》云:“娇儿两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调曲。虽然可爱眉目秀,无奈长饥头项缩。”梅圣俞和篇亦云:“不肯好钱买珠翠,任从堆插阶前菊。功曹时借乃许出,他日求官龟壳缩。”亦可以想见风采矣。永叔倒残壶得酒,於筐间得枯鱼,强饮疾醉之时,亦有小婢鸣弦佐酒。所谓“小婢立我前,赤脚两髻丫。轧轧鸣双弦,正如舻呕哑。”议者谓亦与杨家娇儿不远。余谓永叔作诗时,已为内相。观其所作长短句,皆富艳语,不应当此以尊俎,永叔特自谦之词尔。梅圣俞尝和其诗云:公家八九姝,в发如盘鸦。朱唇白玉肤,参年始破瓜。”则永叔所言赤脚者,非诚语无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阳王精於其事,明皇喜之,屡有赏赉。东皮所谓“汝阳真天人,破帽插红槿。缠头三百万,不买一笑哂”是也。杜甫尝以诗二十韵赠之,有云:“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仙醴来浮蚁,奇毛或赐鹰。”则当时恩宠之盛可知矣。又曰:“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骞腾。”美其书翰之妙也。又有诗称之曰:“箭出飞内,上又回翠麟。”美其射御之精也。则其可喜处,岂特羯鼓而已哉。

《晋书阮咸传》云,咸善琵琶。今有圆槽而十三柱者,世号“阮”,亦谓“阮咸”,相传谓阮咸所作,故以为名,而咸传乃不及此。山谷《听宋宗儒摘阮歌》云:“手挥琵琶送飞鸿,促弦聒醉惊客起。圆璧庚庚有横理,闭门三月传国工,身今亲见阮仲容。”则亦以仲容所作。岂咸用琵琶馀制而作“阮”邪?又有所谓“五弦”者,《唐书乐志》云:“如琵琶而小,北国所出。乐工裴神符初以手弹,太宗悦甚,后人习为ㄐ琵琶。”则五弦之制,亦出於琵琶也。乐天有《五弦弹诗》云:“赵璧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调。”又云:“惟忧赵璧白发生,老死人间无此声。”想其ㄐ弹之妙,冠古绝今,人未易企及也。尝观《国史补》云:“人问璧弹五弦之术,璧曰:‘我之於五弦也,始则神遇之,终则天随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弦之为璧,璧之为五弦也。’”其庄周所谓“用志不纷,乃疑於神”者乎?韦应物云:“古刀幽磬初相触,千珠贯断落寒玉。”张祜云:“小小月轮中,斜抽半袖红。”元稹云:“促节频催渐繁拨,珠幢斗绝金铃掉。”亦可见五弦声韵制作之仿佛矣。

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叹,岂若后世务为哇淫绮靡之间哉?杨恽云:“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韩愈曰:“已令孺人忧鸣瑟,更遣稚子传清杯。”杜甫云:“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是皆作於妇人之手,而用於酒酣之时,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钱起为《湘灵鼓瑟诗》云:“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鲍溶云:“丝减悲不减,器新声更古。一弦有馀哀,何况二十五。”二公之咏,於一倡三叹之旨几矣。善哉白乐天之论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弦疏越《清庙》歌。一弹一曲再三叹,曲淡节稀声不多。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弦人不抚。自从赵璧艺成来,二十五弦不如五。”

弹丝之法,妙在左手,脱右优而左劣,亦何足论乎?尝观《琵琶录》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纲,皆能琵琶。又有裴兴奴长於拢,时人谓纲有右手,兴有左手。盖拢在左手也。”纲劣於左手,则琵琶之妙处逝矣。白乐天有《听弹琵琶示重莲诗》云:“谁能截此曹纲手,插向重莲红袖中。”惜乎乐天未知截兴奴妙手之妙也。

自周陈以上,《雅郑》ゾ杂而无别。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乐八十四调,而俗乐止於二十八。琵琶非古雅乐也,而元微之诗乃云“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何邪?按贺怀智《琵琶谱》云:“琵琶有八十四调,内黄锺、太蔟、林锺宫声弹不出。”则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於今者,止於二十八调,岂唐琵琶曲声与今不同邪?沈存中云:“怀智《琶琶谱》,格调与今乐全不同,今之燕乐。古声多亡,而新声大率皆无法度。”观此则存中亦有疑於其间。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乐调也。

《后庭花》,陈后主之所作也。主与幸臣各制歌词,极於轻荡。男女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诗云:“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阿滥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骊山有禽名阿滥堆,明皇御玉笛,将其声翻为曲,左右皆能传唱,故张祜诗云:“红叶萧萧阁半开,玉皇曾幸此宫来。至今风俗骊山下,村笛犹吹《阿滥堆》。”二君骄淫侈靡,嗜歌曲,以至於亡乱。世代虽异,声音犹存,故诗人怀古,皆有“犹唱”、“犹吹”之句。呜呼,声音之入人深矣!

白乐天云:“《河满子》,开元中,沧州歌者临刑进此曲以赎死,竟不得免。”故乐天为诗曰:“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张祜集载武宗疾笃,孟人才以歌笙获宠,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当不讳,尔何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复曰:“妾尝艺歌,愿歌一曲。”上许之,乃歌一声《河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则是《河满子》真能断人肠者。祜为诗云:“偶因歌态咏娇,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又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之咏。一称十一春,一称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长句,其末句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言祐诗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尝於张湖南座为唐有态作《河满子》歌云:“梨园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羁纲缓。使将河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负纂。鱼家入内本领绝,叶氏有年声气短。”又叙制曲之因,与乐天之说同。

●卷十六

老杜诗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按逊传无扬州事,而逊集亦无扬州梅花诗,但有《早梅诗》云:“免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露发,映雪凝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杜公前诗乃逢早梅而作诗,故用何逊事,又意却月凌风,皆扬州台观名尔。近时有妄人假东坡名,作《老杜事实》一编,无一事有据。至谓逊作扬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逊吟咏其下,岂不误学者。

白乐天诗多说别花,如《紫薇花诗》云:“除却微之见应爱,世间少有别花人。”《蔷薇花诗》云:“移他到此须为主,不别花人莫使看。”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谓别花人,未之见也。鲍溶作《仙檀花诗》寄袁德师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别”之句,岂谓是邪?

白乐天作中书舍人,入直西省,对紫薇花而有咏曰:“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后又云:“紫薇花对紫薇翁,名目虽同貌不同。”则此花之珍艳可知矣。爪其本则枝叶俱动,俗谓之“不耐痒花”。自五月开至九月尚烂熳,俗又谓之“百日红”。唐人赋咏,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圣俞时注意此花,一诗赠韩子华,则曰:“薄肤痒不胜轻爪,嫩生宜近禁庐。”一诗赠王景彝,则曰:“薄薄嫩肤搔鸟爪,离离碎叶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痒事,而未有及百日红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诗,其一云:“雅当翻药地,繁极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犹繁。”似有百日红之意。可见当时此花之盛。省吏相传,咸平中,李昌武自别墅移植於此。晏元献尝作赋题於省中,所谓“得自羊墅,来从召园。有昔日之绛老,无当时之仲文”是也。

杜子美居蜀累数年,吟咏殆遍,海棠奇艳,而诗章独不及何邪?郑谷诗云“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是已。本朝名士赋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为实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诗未工。”钱易诗云:“子美无情甚,都官著意频。”李定诗云:“不霑工部风骚力,犹占勾芒造化权。”独王荆公诗用此作梅花诗,最为有意。所谓“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近於曾大父酬倡集中,有《凌景阳》一绝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谢许昌传雅释,蜀都曾未识诗人。”不道破为尤工也。

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数尺,春开极香,土人呼为花。,玉名,取其白也。鲁直云:“荆公欲作诗而陋其名,余谓名曰山矾,野人取其叶以染黄,不借矾而成色,故以名尔。”尝有绝句云“高节亭边竹已空,山矾独自倚春风”是也。近见曾端伯《高斋诗话》云,此花即唐昌玉蕊花,所谓“一树珑松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者。以余观之,恐未必然尔。玉蕊,佳名也,此花自唐流传至今,当以玉蕊得名,不应舍玉蕊而呼,鲁直亦不应舍玉蕊而名山矾也。岂端伯别有所据邪?

琼花惟扬州后土祠中有之,其他皆聚八仙,近似而非也。鲜于子骏尝有诗云:“百■天下多,琼花天上希。结根灵祠,地著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攒万枝。”而宋次道《春明退朝录》乃云:琼花一名玉蕊。按唐朝唐昌观有玉蕊花,王建诗所谓“女冠夜觉香来处,唯见阶前碎月明”是也。长安观亦有玉蕊花,刘禹锡所谓“玉女来看玉树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是也。唐内苑亦有玉蕊花,李德裕与沈传师草诏之夕,屡同赏玩,故德裕诗云:“玉蕊天中木,金闺昔共窥。”而沈传师和篇亦云“曾对金銮直,同依玉树阴”是也。招隐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谓“吴人初不识,因余赏玩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论之,则玉蕊花岂一处有哉?其非琼花明矣。东坡《瑞香词》有后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谓玉蕊花,止谓琼花如玉蕊之白尔。

《山海经》云:“昆仑之墟,北有珠树、文玉树、于琪树,皆宝树也。诗家用琪树多矣,往往以为仙树,不易得见,故孙绰《天台赋》云:“琪树璀璨而垂珠。”萧防云:“桂宫露冷鹤归早,琪树风清鸾去迟。”武伯奋云:“琪树年年玉蕊新,洞宫长闭彩霞春。”蔡隐邱《咏琪树诗》云:“山上天将近,人闲路渐遥。谁当云里见,知欲度仙桥。”是人间未必有此树也。而《六朝事迹》载,宝林寺有琪树,在法堂前。梅挚有诗云,“影借金田润,香随璧月流。远疑元帝植,近想志公游”何邪?

《后汉和帝纪》言南海旧献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堆路。故东坡诗云:“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亢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而张九龄作《荔枝赋》序云:“南海郡荔枝壮甚瑰诡,余往在西掖,尝盛称之,诸公莫有知者,惟舍人刘侯知之,作赋以夸大,以为甘旨之极。”则是九龄乃创见也。议者谓杨妃酷好,安知非九龄有以启之。鲍防《杂感诗》云:“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雁飞不到桂阳岭,马走皆从林邑山。”则当时征求之急,亦可见矣。

《楚辞》云:“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瑶华谓麻之华白也。《诗》载木桃、木李、握椒、芍药之类,皆相赠问之物。所谓疏麻者,所以赠问离居也。谢灵运《南楼迟客诗》云:“瑶华未堪折,兰苕已屡摘。路阻莫赠问,何以慰离析。”《越岭溪行》云:“握兰徒勤结,折麻心莫展。”骆宾王《思家诗》:“旅行悲泛梗,离恨断疏麻。”钱起《题辋川诗》云:“折麻定延伫,乘月期相寻。”皆用《楚辞》意,用於离居。至於起《赠赵给事诗》,乃云:“不惜瑶华报木桃。”则是以瑶华为玉,误矣。

东坡《赏枇杷诗》曰:“魏花真老伴,卢橘认乡人。”又曰:“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则皆以卢橘为枇杷也。彼徒见《上林赋》有卢橘夏熟之语,遂以为枇杷。审尔,则夏熟之下,不当复有黄甘、枇杷、然柿之品。然唐子西《李氏山园记》言有一物而为二物者,如《上林赋》所谓卢橘夏熟,又言枇杷、然柿是也。若据子西言,则卢橘即枇杷矣。李白《宫中行乐词》云:“卢橘为秦树。”许浑《送表兄奉使南海》云:“卢橘花香拂钓矶。”若以为枇杷,则何独秦中南海有邪?钱起《送陆贽诗》云:“思亲卢橘熟。”用陆绩怀橘事,则又以为木奴,益无按据。

白乐天赋《有木》八章,其六章弱柳、樱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柽以讽在位者,至第七章则曰:“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忽飘。疾风从东来,吹折不终朝。”专又以讽附丽权势者。其八章则曰:“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风影清如水,霜华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重任虽大过,直心自不曲。纵非梁栋材,犹胜寻常木。”盖乐天自谓也。乐天素善李绅而不入德裕之党,素善牛僧孺杨虞卿而不入宗闵之党,素善刘禹锡而不入亻丕文之党,中立不倚,峻节凛然。於八木之中,而自比於桂,殆未为过也。

《酉阳杂俎》言,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不说牡丹,则隋朝花药中所无也。然北齐杨子华在隋朝之前,乃有“画牡丹处极分明”之句,何邪?至唐则此花盛矣。柳子厚《龙城录》载,宋单父能种艺之术,牡丹变易千种。上皇召至骊山,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胜天工也。欧阳永叔《洛阳牡丹图诗》云:“当时绝品可数者,魏红窈窕姚黄妃。寿安细叶开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间花百变,最后最好潜溪绯。”自唐天宝至本朝熙丰间,三百馀年,宜其花种日盛,然见於图者九十种而已,岂能登万样之数哉?柳泞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见,也共戎葵较几多。”王文康公诗云:“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只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欧公在扬州,暑月会客,取荷花千朵插画盆中,围绕坐席。又命坐客传花,人摘一叶,尽处饮以酒。故《答吕通判诗》云:“千顷芙渠盖水平,扬州太守旧多情。画盆围处花光合,红袖传来酒令行。”然维扬芍药妙天下,可以奴视荷花,而是时欧公不闻有芍药胜会何邪?东坡在东武,四月,大会於南禅资福两寺,剪芍药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赏玩,不下七千馀朵。有白花独出於众花之上,圆如覆盂,因有“两寺装成宝璎珞,一枝争看玉盘盂”之咏。惜乎欧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存中《笔谈》云:“无乃太细长乎?”余谓诗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计也。《诗评》载王郊《大夫竹诗》示东坡,其一联云:“叶排千口剑,耸万条枪。”坡曰:“十条竹一个叶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语诗乎?坡公云:“人看王郊诗,若能忍笑,诚为难事。”盖谓此尔。

珍木奇奔,生於深山穷谷之中,不遇赏音,与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贤寺有山花,色紫气香,丽可爱,以根招提,偶赦於樵斧,固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乐天一日过之,而标其名曰“紫阳”。於是天下识所谓紫阳花者,其珍如是也。岂不为尤幸乎!乐天之诗曰:“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忠州鸣玉溪有花如莲,叶如桂,香色艳腻,当时亦无有识之者。乐天又赋诗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抛芍药挂高枝。云埋人隔无人识,惟有南宾太守知。”呜呼!抱道怀才之士,埋光铲采於山林皋壤之间,如此花者多矣,求如乐天之赏鉴者,孰谓无其人乎!

皮日休尝谓宋广平正资劲质,刚态毅状,宜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其所为《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人,故东坡亦有“请君援笔赋梅花,未害广平心似铁”之句。近见叶少蕴效楚人《橘颂》体作《梅颂》一篇,以谓梅於穷冬严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慑,毅然与松柏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铁肠石心,安能穷其至?此意甚佳。审尔,则惟铁肠石心人可以赋梅花,与日休之言异矣。

《文选海赋》云“云锦散文於沙之际”,故谢灵运诗有“赤玉隐瑶溪,云锦被沙”之句。观其语意,正言沙石五色,如云锦被於岸尔。世见韩退趾作《曲江荷花行》云:“撑舟昆明度云锦。”遂谓退之以云锦二字状荷花,其实非也。谓之度云锦,言舟行於五色沙石之际,岂谓荷花哉?

竹固多种,所谓桃枝竹者,丛生而节疏,亦谓之慈竹,言生不离本也。王勃所谓“宗生族茂,天长地久。万柢争盘,千株竞纟”者,梁简文《答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则异是矣。老杜《桃竹杖引》云:“江心石生桃竹,斩根削皮如紫玉。”则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东坡援柳子厚诗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初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宋魏之间,谓簟为笙,方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坡又云:“桃竹叶如棕,身如竹,密节而实中,犀理瘦骨。”岂非以此竹为簟邪?梅圣俞云:“谁知广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

《成都记》: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后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故老杜云:“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又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又曰:“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故老杜云:“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饣委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老杜集中杜鹃诗行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最后一篇,徒言杜鹃垂血,上诉不得其所,盖说明皇蒙尘之时也,故末句云:“岂思旧日居深宫,嫔嫱左右如花红。”

元微之谪通州,白乐天有诗云:“寅年篱下多逢虎,亥日沙头始卖鱼。”后人有《东南行》云:“亥日饶解,寅年足虎ァ。”张籍云:“江村亥日长为市。”山谷亦有“鱼收亥日妻到市”之句。

人之悲喜,虽本於心,然亦生於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悲喜何从而入乎?渊明见林木交荫,禽鸟变声,则欢然有喜,人以为达道。余谓尚未免著於境者。欧阳永叔先在滁阳,有《啼鸟》一篇,意谓缘巧舌之人谪官,而今反爱其声。后考试崇政殿,又有《啼鸟》一篇,似反滁阳之咏,其曰:“提葫芦,不用沽美酒,宫壶日赐新拨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宫花正好愁雨来,暖日方催花乱发。”末章云:“可怜枕上五更听,不似滁州山里闻。”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之尔。啼鸟之声,夫岂有二哉?

老杜《白小诗》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霑撕族,风俗当园蔬。”言白小与菜无异,岂复有厚味哉?故白乐天亦有“下饭腥咸白小鱼”之句。余谓鱼始二寸已就烹,鱼之穷也。寒士又从而食之,其穷抑甚。梅圣俞有《琴高鱼诗》云:“大鱼人骑上天去,留得少鳞来按觞。”又有《针口鱼赋》云:“有鱼针喙形甚小,常乘春波来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铢秒。”则白小之鱼,尚为丈人行也。

缩项鳊出襄阳,以禁捕,遂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孟浩然云:“鱼藏缩项鳊。”老杜云:“谩钓槎头缩项鳊。”皆言缩项。而东坡乃谓“一钩归钓缩头鳊。”或疑坡为平侧所牵乃尔,殊不知长腰粳米、缩头鳊鱼,楚人语也。

《文房四谱》载,段成式以云蓝纸赠温庭筠,有诗云:“三十六鳞充使时,数番犹得裹相思。”谓鲤鱼三十六鳞;充使,谓恁鲤鱼寄书也,用《文选》“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义。沈存中《笔谈》云:“鲤鱼当胁一行三十六鳞,鳞有黑文如屎字,故谓之鲤。”二宋亦尝用此而闻其说,元献云:“私书一纸离怀苦,望断波中六六鳞。”景文云:“君轩恋结萧萧马,尺素愁凭六六鱼”。谓六六三十六也。

柳子厚有《放鹧鸪词》,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余谓此词乃作於诏追之时,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复虑”,后言“同类相呼莫相顾”。媒与类皆谓亻丕文也。

湖州上强精舍寺有陈朝观音,殷仲容书寺额,三门高百尺,谓之三绝。又池有金鲫鱼,数年一现,故白乐天诗有“惟有上强精舍寺,最堪游处未曾游”之句,盖谓此也。临安六和寺亦有金鲫池。苏子美《六和寺》诗云:“松桥待金鲫,竟日独迟留。”亦以其出有时,故竟日待之云尔。自子美之后四十年,东坡始游兹寺,尝投饼饵待之,乃略出,不食复入。坡以为此鱼难进易退,而不妄食,宜其寿若此。其语深有味也。

●卷十七

《古今诗话》载,杜少陵因见病疟者曰,诵我诗可疗。令谓“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谓子美固尝病疟矣,其诗云:“患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相攻战。”又云:“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潜隙地,有屡红妆。”子美於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己疾邪?是灵於人而不灵於己也。

山谷平生为目所苦,故和东坡诗有“请天还我读书眼,欲载轩辕乞鼎湖”之句。其摄养禁忌之法,论之详矣,故《次韵元实病目诗》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爱读书眼。要须玄览照镜空,莫作白鱼钻蠹简。”病者苟能知此,其贤於金篦刮膜远矣。大抵书生牵於习气,不能割爱於书册,故为目害尤甚。唐张籍,好学业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议者谓不能损读之过。孟郊尝赠之诗云:“西明寺后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能珍。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口且养真。”盖非特伤籍,而郊亦自伤虽有眼而不得见君也。

贾谊曰:“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医卜。”则从事於医卜者,未可轻也。京兆杜婴能读书,其言近《庄子》,而自讫於此,岂足以病婴之高乎?故荆公有诗伤之云:“叔度医家子,君平卜肆翁。萧条昨日事,仿佛古人风。”梅圣俞赠何山人诗亦云:“日闻古贤哲,必与医下邻。”宋景文云:“医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则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则迂而入诸拘碍,泥而弗通大方,矜以夸己,神以诬人。”真名言哉!

退之云:“脑脂遮眼卧壮士,大召挂壁谁能弯。”谓张籍也。杜牧之《乞湖启》云:“弟ダ久病眼,医者石公集云,是状也,脑积毒热,脂融流下,盖塞瞳子,名为内障。”则籍之所苦,乃内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龟也。市中亦有听声而知祸福者,莫知其所自。余观王建集有《听镜词》云:“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岂今听声之类邪?《大涅经》云:“不以瓜镜、芝草、杨枝、钵盂、髑髅而作卜筮。”则镜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风韵绝俗,而名不编於花谱何哉?老杜云:“要把楸花媚远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树馨香倚钓矶。”言其香也。梅圣俞《楸花诗》云:“图出帝宫树,耸向白玉墀。高艳不近俗,直许天人窥。”言其韵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韵胜,而未知其疗病之工也。汝州楸树极多,富郑公知州时,手植数百本於后圃。后人思其政,建郑公堂於楸林之下。宣和间,先人知州日,听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访使周询来访,因云:“立秋日太阳未升,采其叶熬为膏;傅疮疡立愈,谓之‘楸叶膏’。”抵晚,客使王伟来访,因道询语。伟曰:“有人患发背,肠胃可窥,百方不差者,一医者教用楸叶膏傅其外,又用云母膏作小丸,服尽四两止。不累日,云母透出肤外,与楸叶膏相着,疮遂差。”功亦奇矣。余欲广传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并及之。

退之《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以五星法准之,则知退之以磨蝎为身宫。又云:“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斗不酒浆,独有神灵,无肘停{欺}扬。无著名己闻,无恶身已让。”则知太阴在磨蝎者,主得谤誉。东坡尝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谓仆以磨蝎为命,殆与退之同病。然观东坡《谢生日启》云:“摄提正於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於南斗,更借虚名。”则是东坡亦磨蝎为身宫,而乃云磨蝎为命,岂非身与命同宫乎?寻常算五星者,以为命宫灾福,不及身宫之重,东坡以身命宫,故谤誉尤重於退之。职銮坡而代言,犯鲸波而远谪,退之之荣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所谓知命者,不为名利所汩,而能安时处顺者也。后世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义,徒知金印艾绶之荣,而不知苟得为可愧,於是君平之肆,许负之庐,衣冠盈矣。刘梦得《和苏十郎中诗》云:“菱花照后容虽改,蓍草占来命已通。”武伯奋《长安述怀诗》云:“闻说唐生子孙在,何当一为问穷通。”观此又奚知孔子所谓命也哉?刘孝标作《辨命论》,言寿夭穷达,一归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竞僭Τ之患。萧《非辨命论》,言人之祸福,一本之人事,可以使人起修身累善之心。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凶者也。

古今人赋棋诗多矣。“几局赌山果,一先饶海僧”者,郑谷之诗也。“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者,刘梦得之诗也。“古人重到今人爱,万局都无一局同”者,欧阳炯之诗也。观诸人语意,皆无足取,独爱荆公《赠叶致远》趾作,其略云:“或撞关以攻,或觑眼而ㄓ,或羸形伺击,或猛出追蹑。垂成忽破坏,中断俄连接。或外示闲暇,或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叠;或粗见形势,驱除令远蹀;或开拓疆境,欲并句总摄。或惭如告亡,或喜如献捷。讳输宁断头,悔误乃披颊。”可谓曲尽围棋之态。非笔力可以回万钧,岂易至此。取退之《南山诗》读之,若可齐驱并驾也。王无功亦有围棋长篇云,“双关防易断,只眼畏难全。鱼鳞张九拒,鹤翅拥三边”等句,铺叙类荆公,而其他句猥杂处尚众。东坡《白鹤观》四言诗云:“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夫恣贪欲於指顾,争胜负於毫,业棋者之常情,而坡乃置之膜外,亦可见其胸中然者矣。荆公亦有“棋罢两奁收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之句。

鲁直诗云:“眼见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又云:“肉食倾人如出九,藜羹饭我等朝三。”两联之意,虽不相远,然似不若前句之无斧凿痕也。《汉书》,吾邱寿王以善格五待诏,刘德谓格五棋,行以塞法。《齐书》沈文季善塞,其法用五子,沈存中《笔谈》云:“格五即今之蹙融,其法以己常有馀,而致敌人於险。”《酉阳杂俎》亦云:“於棋局中各用五子,共行一道,以角迟速。”则格五也,塞也,蹙融也,名虽不同,其制一而已。彼苏林以为五博之类,不用箭,但行枭散,未知所据。出九亦赌博之法,详见《刑统》。

子由《煎茶诗》云:“煎茶旧法出西蜀,水声火态犹能谙。相传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杂以他物煎之。陈后山《茶诗》云:“愧无一缕破双团,惯下姜盐枉肺肝。”东坡《和寄茶诗》亦云:“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若茶品自佳,杂以他物,适败其味尔。茶性冷,盐导入下经,非养生所宜。山谷谓寒中瘠气,莫甚於茶,或济以盐,勾贼破家。薛能《鸟觜茶诗》,亦有“盐损添宜戒,姜宜著更夸”之句,则知以盐煎茶,诚无益於养生也。

蒙恬造笔,《博物志》云:以狐狸毛为心,兔毛为副,心柱遒劲,锋调利,故难乏而易使。白乐天作《鸡距笔赋》云:“中山之明,视劲而俊;汝阴之翰,音勇而雄。双美是合,两揆相同。不得兔毛,无以成起草之用;不为鸡距,无以表入墨之功。”盖亦兼而用之也。近世作笔,专用兔毛,而好奇者,或屏兔毛不用,更以他毫为之。晋王隐《笔铭》云:“岂其作笔,必兔之毫?调利难秃,亦有鹿毛。”而王羲之钟繇张芝皆用鼠须笔。钱穆父奉使高丽,得猩猩毛笔,甚珍之,尝以分赠山谷。山谷所谓“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是也。《岭表录》云:“岭外无兔,郡守偶得兔毫,令匠者作笔。匠者偶因醉遗坠,惶惧无以为计,遂以己须制之,反佳。其后遂户料人须一合。”此殆好事者说尔。

樗υ用博齿五枚,如银杏状,各上黑下白,内取二黑刻为犊,其背刻为雉,故李翱《五木经》云,“樗υ五木黑白判,厥二作雉背作牛”是也。以卢白雉犊四为王采,取其全;它八采为者,恶其驳也。按前史,三掷三卢如容宝,五掷五卢如李安人,王思政之掷印为卢,刘裕之喝卢胜雉,皆以为前途富贵之先兆。卒之其应如响,亦可谓异矣。郑谷诗云:“能消永日是樗υ,坑堑由来似宦途。两掷未离扌枭撅内,坐中何惜为呼卢。”然卢可呼而得,官可幸而致乎?观谷此言,似未知安时处顺者。

傀儡之戏旧矣,自周穆王与盛姬观偃师造倡於昆仑之道,其艺已能夺造化通神明矣。晏元献公尝为《傀儡赋》云,“外眩刻雕,内牵缠索,朱紫坌并,银黄煜,生杀自口,荣枯在握”者,可谓曲尽其态。李义山作《宫妓》一绝云:“朱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门腰支。不须更看鱼龙戏,终恐君王怒偃师。”是以观倡不如观舞也。然唐明皇好舞《霓裳》,以至於乱,杜牧所谓“《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是也。汉高祖白登之围,以刻木为美人而围解,《乐录》谓即今之傀儡。则是舞或乱唐,而刻木或可以兴汉,义山之诗异矣。

《楚词》云:“{艹昆}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王逸谓投六箸行六棋,故谓之六{博},言以{艹昆}蔽作箸,象牙为棋也。而《楚辞补注》乃引《列子》击博楼上,谓击打也,如今之双陆棋也。余谓双陆之制,初不用棋,俱以黑白小棒槌,每边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两只掷之,依点数行,因有客主相击之法。故赵抟《双陆诗》云:“紫牙镂合方如斗,二十四星衔月口。贵人迷此华筵中,运木手交如阵斗。”今六{博}既行六棋,则非双陆明矣。

《周官》方相氏以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以索室殴疫,谓之时傩。释者谓四时皆作也。考之《月令》,乃作於三时,而於夏则阙,何邪?盖夏当阳盛之时,阴慝不敢作,故阙之尔。今春秋无傩,惟於除夕有之。孟郊所谓“驱傩击鼓龠长笛,瘦鬼染面唯齿白。暗中拽茅鞭,裸足朱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棘矢时独叫。”王建亦云:“金吾除夜进傩名,画朱衣四队行。”皆谓除夕大傩也。其涂饰之制,若驱禳之仪,与《周官》略相类。政和中,徽宗新创禁中傩仪,有旨令翰苑撰文。时翟公巽当直,其略云:“南正司天,无俾神人之杂;夏后铸鼎,以纪山林之奸。苟非圣神,孰知情状?”被旨,顷刻进入,人服其敏而工。

《帝王世纪》及《逸士传》载,帝尧之时,天下大和,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於康衢,其词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於我哉?”初不知壤为何物,因观《艺经》云,壤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尺四寸,阔三寸,其形如履。将戏,先侧一壤於地,远三四十步,以手中壤击之,中者为上。盖古戏也。

●卷十八

余尝谓知人虽尧帝犹以为难,而杜子美之曾老姑乃能知唐太宗於侧微之时,识房杜辈於贱贫之日。子美载其语云:“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异邪!唐史载王微时,母李氏尝云:“子必贵,但未见与汝游者。”一日引房杜过之,母曰:“汝贵无疑。”余尝观子美《赠王水使南海诗》,然后知史所书皆误也。水,之玄孙也,谓为高祖。其曰“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则水之高祖母乃姓杜,非姓李也。其曰:“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尝为礼部尚书,则尚书钢怂之妻,非之母也。故诗之中章云:“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尝肩舆,上殿称万寿。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皆谓妻尔。人徒见诗中有剪髻之事,有同乎陶母,故谓母。审尔,岂不与尚书妇之句相抵梧哉?

寇忠愍少知巴东县,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固以公辅自期矣,奈何时未有知者。东坡《巴东访莱公遗迹诗》云:“江山养豪俊,礼数困英雄。执版迎官长,趋尘拜下风。当年谁刺史,应未识三公。”公以瑰奇忠谅之才,而当路者以常辈遇之,信乎知人之难也。李太白《梁甫吟》云:“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盖谓此也。

先文康公知汝州日,段宝臣为教官,富季申为鲁山主簿,而陈去非以太学录持服来寓。先公语人曰:“是三子者,非凡偶近器也。”是时,富在外邑,则以职事处之於城中,列三人者荐於朝,以为可用,仍以去非《墨梅诗》缴进。於是去非除太学博士,季申除京西漕属,宝臣亦相继褒擢。初,宝臣字去尘,先公一日谓之曰:“君,廊庙具也,宜改字宝臣,取荀卿辅拂之人为国宝之义。”且作序而衍其意。及三人者俱贵,先公喜曰:“吾未尝读玉管之书,亦未尝究金书之义,而能逆知其必大者,独以其所为知之耳。汝辈勉其在我者,在人者不问可也。”先公晚年寓居湖州之宝溪,季申既罢枢,亦挈家来寓,一觞一咏,必与之俱。季申尝有十绝,其一云:“青衫短簿汝阳天,鹗牍当时误荐贤。承乏西枢了无补,还依丈席听韦编。”其二云:“洛陈花骨巧裁诗,曾把《梅》篇荐玉墀。未说他年调鼎事,只今身已凤凰池。”其三云:“陈君谈论席生风,段子文词气吐虹。参术奚胰皆入箧,知人谁过葛仙翁。”馀七篇不录。陈君名恬,字叔易,有高节,贫甚。先公命公库以酒肉薪米日给之。尝谢以诗云:“不是故人供禄米,初非县令给猪肝。养贤礼厚隆三簋,拜赐恩深艳一箪。”建炎初,召赴行在,直秘阁。

张安道以异议出守宛丘,次守南都,苏子由皆从之游。元丰初,子由谪筠州酒税,安道凄然不乐,手写诗为别曰:“可怜萍梗漂浮客,自叹匏瓜老病身。从此空斋挂尘榻,不知重扫待何人。”后十五年,子由方和其诗云:“少年便识成都尹,中岁仍为幕下宾。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王介甫苏子瞻皆为欧阳文忠公所收,公一见二人,便知其他日不在人下。《赠介甫诗》云:“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子瞻登乙科,以书谢欧公,欧公语梅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当是时,二人俱未有声,而公知之於未遇之时,如此所以为一世文宗也与?东坡跋梅圣俞诗后云:先君与梅二丈游时,轼与子由弟年甚少,未有知音。家有老泉公作诗云:“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则二苏当少年时,已擅文价矣。

郭子胄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击春渚。昨梦坠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尘。骊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欧公与尹师鲁苏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门。欧公虽贵,犹不替门生之礼,和祁公诗云:“尘柄屡挥容请益,龙门虽峻许先登。立朝行己师资久,宁止篇章此服膺。”又云:“公斋每偷暇,师席屡攻坚。善诲常无倦,馀谈亦可编。”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来白首再升堂。”盖未尝一日忘祁公也。张芸叟有荆公哀词四首,有“恸哭一声惟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又云:“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盖深病人情之薄也。其欧公趾罪人哉!

欧公赠介甫诗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可谓极其褒美。世传介甫犹以欧公不以孔孟许之为恨,故作报诗云:“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恐未必然也。尝读曾子固集,见子固与介甫书云:“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为造语及模拟前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但取其自然。”盖荆公之文,因子固而授於欧公者甚多,则知介甫归附欧公,非一日也。叶少蕴以为荆公自期於孟子,而处欧公以韩愈,恐未必然尔。

王逢原以书上介甫,且以《南山》之诗求学於荆公。师资之礼已定,故逢原未死以前,荆公赠之诗曰:“便冉豫章概白日,只要匠石聊穿裁。”逢原既死之后,荆公思之曰:“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皆以师道自任也。然观逢原寄介甫诗云:“天门廉陛郁巍巍,势利宁无澹泊讥。岂与跖徒争有道,盍思吾党自言归。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终见乘桴去沧海,好留馀地许相依。”则识度之远,又过荆公矣。又作荆公书皆称介甫,作诗皆称君,所谓“行藏愿与君同道,恐蹉跎我独羞。”又云:“想今愈有江湖兴,亦欲同君一钓纶。”所谓师资者,果如何邪?山谷尝避暑李氏园,题诗於壁云:“题诗未有惊人句,唤取谪仙苏二来。”秦少游言於东坡曰:“以先生为苏二,人似相薄。”则又甚於逢原称介甫矣。

汲引之恩,不可忘也,一日得志,思有以报之,亦人情之常也。王稽荐范睢於秦,而昭王以为相,其后稽为河东守者,因睢之言也。魏无知荐陈平於汉,而高祖用之,其后赏无知者,因平之言也。唐马周以一介草茅,遭遇太宗,不累年而致位卿相,皆由常何之一言。而身贵得志之时,於何不闻有报何邪?李邦直诗云:“底事马周身富贵,不闻推宠报常何”是已。张文潜诗云:“马周未遇虬髯公,布衣落魄来新丰。一尊独酌岂无意,俗子不解知英雄。”盖周虽缘常何之一言,而其智忠亮,亦自有以取之。如疏宗室世守居藩,乐工鸣玉曳履,皆切中时病者也。史臣至比之为筑岩钓渭,亦过矣哉!岑文本云:“周鸢肩火色,腾上必速,但不能久。”其后周年止五十,志不尽行,文本殆如蓍龟矣。

开元天宝之际,孟浩然诗名籍甚,一游长安,王维倾盖延誉,然官卒不显何哉?或谓维见其胜己,不肯荐於天子,故浩然别维诗云:“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希。”史载维私邀浩然於苑,而遇明皇,遂伏於床下。明皇见之,使诵其所为诗,至有“不才明主弃”之句,明皇云:“卿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因放还。使维诚有荐贤之心,当於此时力荐其美,以解明皇之愠,乃尔嘿嘿,或者之论,盖有所自也。厥后虽宠凤林之墓,绘孟亭之像,何所补哉!

韩退之於崔立之厚矣,立之所望於退之者宜如何!然集中所答三诗,皆未有慰荐之意何邪?其曰“几欲犯严出荐口,气象兀未可攀。”又云:“东马严徐已奋飞,枚皋即召穷且忍。”知识当要路,正赖汲引,隐情惜己,殆同寒蝉,古人之所恶也。

余家自曾埠祖侍郎讳宫以甲科起家,至庆历中,曾大父通议杨榜相继及第,尔后世世有人。大父清孝公余中榜,先人文康公何昌言榜,某黄公度榜,至小子必阝朱待问榜,连五世矣。当时尊长皆有诗以纪庆。曾大父赠先祖诗云:“传家何用富金ぷ,教子何如只一经。庆历科名今已继,更教来叶嗣前馨。”先大父赠先人及伯父诗云:“广场笔阵数千人,喜汝穿杨箭镞亲。庆绪绵长时幸会,文科兴后事还新。昔年继榜熙宁岁,今偶同科绍圣春。从此莫教书种断,孙曾应复值昌辰。”文康公赐某诗云:“儿曹春榜预言扬,窃吹知难复士乡。黄绢未能ゼ好语,青毡偶幸继前芳。穿杨喜共东床客,女夫章亻宗同榜。攀桂同标北寺房。圣世选才如华岳,积尘曾不愧毫芒。”余尝赠必阝诗云:“吾家五世十三人,竞撷丹枝撼月轮。庆历贤科开后裔,隆兴儒业继前尘。泥金帖报家庭喜,烧尾筵中帝里春。从此传芳应未艾,桂香应已袭天伦。”通议趾子若孙若曾孙在桂籍者,於今已十有三人,故言之於前。长子郛亦不废学业,故期之於后。其他宗从登科者甚多,各有诗纪庆,不暇录。

郯始留意星历学,绍兴癸酉取解漕台问《斗为帝车赋》,省试复以“日星为纪三台色齐”为诗赋题,其所为贯穿甘石之学甚详。小孙女夜梦郯登楼至十六级而止,筮之,为省闱第十六人之祥,已而果然。余作诗赠之曰:“张铃走帜到金,喜子文闱预品题。名字巍峨先蕊榜,词章斐动文奎。阶梯已合婴儿梦,星斗先分天老题。后日胪传当第一,天伦科甲尚为低。”时郯弟王佐榜甲科第七人。

孟郊《落第诗》曰:“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再下第诗》曰:“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下第东南行》曰:“江蓠伴我泣,海月投人惊。”愁有馀矣。《下第留别长安知己》云:“岂知鸣,瑶草不得春。”《失意投刘侍御》云:“离娄岂不明,子野岂不聪?至宝非眼别,至音非耳通。”《叹命》云:“题诗怨还怨,问《易》蒙复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怨有馀矣。至登科后诗,则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余谓郊偶不遂志,至於屡泣,非能委顺者,年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荡无涯,哦诗夸咏,非能自持者,其不至远大,宜哉。

今之新进士,不问科甲高下,唱名出皇城,则例喝状元,莫知其端。唐郑谷登第后宿平康里,尝作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则新进士例呼状元,旧矣。郑谷,赵昌翰榜第八名也。

杜荀鹤老而未第,求知己甚切,《投裴侍郎》云:“只望至公将卷读,不求朝士致书论。”《投李给事》云:“相知不相荐,何以自谋身。”《投所知》云:“乱己虽然切,春官未必私。宁教读书眼,不有看花期。”《投崔尚书》云:“闭户十年专笔砚,仰天无处认梯媒。”如此等句,几於哀鸣矣。《本事诗》载,裴晋公於兴化里凿池起台榭,贾岛方下第怨愤,题诗亭中云:“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后,荆棘满亭君始知。”人皆恶其不逊,则荀鹤之哀鸣,犹为可怜也。

琼州进士姜唐佐,东坡极爱之,赠之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及唐佐预广州计偕,过汝阳,见子由,时东坡已下世矣。子由因为足成其篇云:“生长茅间有异方,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唐佐是年省闱不利,则有负於锦衣趾祝矣。东坡尝书唐佐课册云:“云兴天际,倏若车盖。凝卢未瞬,イ漫ЩЪ,惊雷出火,乔木糜碎。悬ニ绠缒,日中见沫。移晷而收,野无全块。”今亦刊集中,乃戏书刘梦得《楚望赋》也。

秦太虚举进士不得,东坡诗曰:“底事秋来不得解,定中试与问诸天。”深为称屈也。李方叔省试不得第,而东坡领贡举,尝有诗赠之云:“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我惭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责。”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难塞责。”座主归过於己,门生归命於天,俱一世之贤也。

梅圣俞《送方干下第》云:“竭泽古所戒,但饱腹中书。风雷变有时,且复归孟潴。”《送蔡驿下第诗》云:“尔持金错刀,不入鹅眼贯。怀之归河朔,慎勿辄锻。”盖人士切於得失,一不得意,则必变所学,以求媚於有司,此学者之大病也,故圣俞以是戒之。

唐曹邺《及第诗》云:“白日探得珠,不待骊龙睡。匆匆出九衢,僮仆颜色异。”是生敬於僮仆也。施肩吾《及第诗》云:“今日步春早,复来经此道。江神也世情,为我风光好。”是改观於江神也。盖其心之喜自生疑尔,僮仆江神岂遽如是哉!邺又云:“故衣末及换,尚有去年泪。”肩吾云:“忆昔将贡年,把愁此江边。”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也,是岂能置得丧於膜外者乎?

文闱有挟书传义之禁,旧矣。窃怪李揆为考官,大陈经史於庭,令学者纵观。和凝为考官,开门彻棘,令学者自便。如此则真贤实能孰辨邪?余知其故矣。盖自唐以来,主司重素望,故文场一启,而投递纷然,举子之升黜固有定议矣,虽禁挟书传义奚为哉!“朝向公卿说,暮向公卿说。谁谓黄钟管,化为君子舌。”此孟郊有祈於知己也,而吕渭取之。“拟动如浮海,凡言似课诗。终身事知己,此后复何为?”此杜荀鹤有祈於知己也,而裴贽取之。“砌下芝兰新满径,门前桃李旧成阴。却应回念江边草,放出春烟一寸心。”此郑谷有祈於知己也,而柳比取之。举子祈之於前,主司录之於后,公论何在乎!长庆初,钱徽为考官,取郑明等三十三人,以所取不当,再命白居易试《孤行管赋》,试者皆不知本事,遂落十一人,而钱徽贬江州刺史。当时诏书,以谓浮薄之徒,扇为朋党,以挠主司,每岁策名,无不先定。则陈书彻棘之举,殆无足怪也。

●卷十九

岁时有祓除不祥之具,而元日尤多,如桃版、韦索、磔鸡之类是也。饮屠苏酒,亦所以祓瘟禳恶,而法必自幼饮何邪?顾光《岁日口号》云:“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先少年。”白乐天《元日赠刘梦得诗》亦云:“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元日饮酒,则先卑而后尊,自唐以来已如此矣。《四时月令》云:“进椒酒次第当从小起。”而断蝎告晋海西令云:“小者得岁,故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似亦不为无理。

《荆楚记》云:“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人伤之,以舟楫拯焉。故武陵竞渡,用五月五日,盖本诸此。”刘梦得云:“今举楫相和之音,皆曰‘何在’,盖所以招屈原也。”诗曰:“沉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

又有《招屈亭诗》,所谓“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是也。今江浙间竞渡多用春月,疑非屈原之义。及考沈期《三月三日独坐州诗》云:“谁念招魂节,翻为御魅囚。”王绩《三月三日赋》亦云:“新开避忌之席,更作招魂之所。”则以元巳为招屈之时,其必有所据也。余观《琴操》云:“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发火。”而《异苑》以谓寒食始禁烟。盖当时五月五日,以周正言之尔,今用夏正,乃三月也。屈原以五月五日死,而期王绩以元巳为招魂之节者,亦岂是邪?

自冬至一百有五日至寒食,故世言寒食皆称一百五。杜子美《一百五日夜对月》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姚合《寒食书事诗》:“今朝一百五,出户雨初晴。”则是诗人例以百五日为寒食也。或者乃谓自冬至至清明凡七气,至寒食止百三日。殊不知历家以馀分演之也。司马彪《续汉书》云:“介子推焚林而死,故寒食不忍举火,至今有禁烟之说。”卢象所谓“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为一人”是也。太原一郡,旧俗禁烟一月。周举为郡守,以人多死,移书子推,禁烟三日。子美《清明诗》云:“朝来新火起。”又云:“家人钻火用青枫。”皆在寒食三日之后,则知禁烟止於三日也。而翰有《寒食即事诗》,乃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不待清明,而已传新火何邪?元微之《连昌宫词》云:“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念奴觅得又连催,时敕宫中许燃烛。”乃一时之权宜。《尔雅》云,龙星,木之位也,春属东方,心为大火,惧火盛故禁火,是以寒食有龙忌之禁。则所谓禁烟,又未必为子推设也。

上巳日於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故谓之祓禊。禊者洁也。王逸少作《兰亭序》云:“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会於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当其群贤毕集,游目骋怀之际,而感慨系之,乃有“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之语。议者以此咎羲之未达也。

先文康公晚岁卜居於宝溪之上,建观禊堂於水滨。绍兴癸丑,与客泛舟,禊甚乐,距永和癸丑,不知其几癸丑也。因与客相与推算,自永和九年岁甲子一周为晋义熙九年,又一周为宋元徽元年,自后梁大通元年,隋开皇十三年,唐永徽四年,开元元年,大历八年,大和七年,景福二年,周显德二年,本朝祥符六年,熙宁六年,皆岁在癸丑。凡七百八十八矣。乃作诗以纪其事云:“快雨霁亭午,晴曦作春妍。邻曲饶胜士,共开浮枣筵。中流惬啸咏,隐浪金壶偏。红艾初出水,捧剑疑来前。缅怀兰亭会,七百八十年。可怜右军痴,生死情缠绵。由来彭殇齐,顾或谓不然。吾党殆天放,卜夜就管弦。尺六细腰女,舞袖轻回旋。且毕今日欢,不期来日传。”

白乐天居洛阳履道里,与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燕集,皆高年不事事者,人慕之,绘为《九老图》。至本朝李再入相,以司空致仕,慕乐天之为,得宋琪等八人,年七十馀,将为九老会,未果而卒。自后洛中诸公,图形普明僧舍。文潞公留守西都,富郑公纳政居里第,与席汝言王尚恭赵丙刘几冯行己楚建中王慎言王拱辰张问张焘司马光共十三人,置酒相乐,谓之耆英会,刘几诗所谓“制举省元推二相,龙头昔日属宣猷。人间盛事并遐算,一席几盈九百筹”是也。后潞公与程伯温司马伯康席君从之又作同甲会,潞公诗所谓“四人三百十二岁,况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园同赋客,合成商岭采芝仙”是也。潞公又与范镇张宗益张周史招为五老会,公诗所谓“四个老儿三百岁,当时此会已离伦。如今白发游河叟,半是清朝解绂人”是也。潞公以勋德享大耋,功成名遂,优游皋壤,日与贤士大夫宴笑,而饮食起居,端类少壮,非天畀全福,畴能若是。司马温公在洛,作真率会,杜祁公在睢阳,作五老会,赵阅道在三衢,作三老会,各有诗咏传焉。

张衡曰:“客赋醉言归,主称露未。”王式曰:“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无庸归。”宾主之情,可谓粲然者。至李太白陶渊明则不然。李尝以陶语为诗曰:“我醉欲眠君且去。”虽曰任真之言,然亦太无主人之情矣。司马温公《北园乐饮》云:“浩歌纵饮任天机,莫使欢娱与性违。玉枕醉人从独卧,金羁倦客听先归。”其亦二子之意也。白乐天《招客饮》云:“客告暮将归,主称日未仄。又命小奚辈,长跪谢贵客。”其视张衡王式尤为有委曲相者。然《置酒送吕漳州诗》乃曰:“独醉似无名,借君作题目。”又何与《招客饮》之诗异乎?东坡《醉眠亭诗》云:“醉中对客眠何害,须信陶潜未若贤。”山谷云:“欲眠不遣客,佳处更难忘。”如是则既不失宾主之礼,而又可以适我之情,是宾主之情两得也。

酒之种类多矣,有以绿为贵者,白乐天所谓“倾如竹叶盈尊绿”是也。有以黄为贵者,老杜所谓“鹅儿黄似酒”是也。有以白为贵者,乐天所谓“玉液黄金卮”是也。有以碧为贵者,老杜所谓“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红为贵者,李贺所谓“小槽酒滴珍珠红”是也。今则广闽所酿酒谓之红酒,其色殆类胭脂。《酉阳杂俎》载,贾将家苍头能别水,常乘小艇於黄河中,以瓠<瓜包>接河源水以酿酒,经宿酒如绛,名为昆仑觞,是又红酒之尤者也。

《酉阳杂俎》载,郑公悫尝於使君林避暑,取莲叶以簪刺其心,令与柄通,屈茎如象鼻,传酒吸之,名为碧筒。盖取莲叶芳馨之气,杂於酒中,为可喜也。故东坡诗云:“碧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是已。大抵醪醴之妙,藉外而发其中,则格高而味可,如大宛之葡萄,大官之桐马,皆藉他物而成者。赵德麟以黄柑酿酒,东坡尝作《洞庭春色赋》遗之,所谓“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俱还。”坡亦以松明酿酒,所谓“味甘馀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为之者。至坡在黄州,自作蜜酒,惠州自作桂酒,皆一试而止,盖出於一时之戏剧,未必皆中节度耳。

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而况其味乎?东坡所谓“豆荚圆且小,槐牙细而丰”者,巢菜也。所谓“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子鱼子”者,棕筍也。是此物者,蜀川甚贵重。东坡在黄州时,去乡已十五年,思巢菜而不可得,会巢元修自蜀来,使归致其子而种之东坡之下。又作棕笋,蜜煮酢浸,可致千里外,尝以饷殊长老。则此二物之珍可知矣。酱,蜀酱也,《蜀都赋》所谓“酱流味”是也。苞芦,蜀也,老杜所谓“香饭兼苞芦”是也。

晋史称何劭骄奢简贵,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而曾所食不过万钱,是劭趾自奉侈於父也。而劭《赠张华诗》乃云:“周旋我陋圃,西瞻广武庐。既贵不忘俭,处约能存无。镇俗在简约,塞门焉足摹。”是以姬孔为法,以管氏为戒也。审能如是,则史所书又何如邪?以史为正,则劭所言诬矣。东坡《撷菜诗》云:“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苟能如此,则岂肯纵嗜欲於口腹之间哉?

唐御食,红绫饼饣炎为上。光化中,放进士裴格卢延逊等二十八人宴於曲江,敕太官赐饼饣炎,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逊后入蜀,颇为蜀人所易,尝有诗云:“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饣炎来。”其为当世所贵重如此。《酉阳杂俎》载,衣冠家有萧家饣军饨,庾家粽子,韩约樱桃饣毕饣罗,又有胡突,獐皮索饼之类,号为名食,不至於甚侈而美有馀,亦红绫饼饣炎之类也。

周有云:“性命之在彼极切,滋味之於我可赊。”今人以活脔而资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诚何心哉?或曰:“羊豕大身,难於刺割,蚶蛤微命,易於烹熬。”如是,则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钟ヴ尝告其师何子季曰:“车螯蚶蛎,眉目内阙,唇吻外缄,不悴不荣,曾草木之不若;无声无臭,与瓦砾其何异?故可长充庖厨,永为口实。”何其仁於大而忍於细与?山谷信佛甚笃,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谓“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又云:“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乃果於杀如此,何哉?东坡在海南,为杀鸡而作疏,张乖崖之在成都,为羊而转经,是岂爱物之仁,不能胜口腹之欲邪?山谷谈无碍禅,苏张行有为法,亦各其所见尔。

柳比妇人尚矣,条以比腰,叶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态,故自古命侍儿,多喜以柳为名。白乐天侍儿名柳枝,所谓“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是也。韩退之侍儿亦名柳枝,所谓“别来杨柳街头权,摆撼春风只欲飞”是也。洛中里娘亦名柳枝,李义山欲至其家久矣,以其兄让山在焉,故不及昵。义山有《柳枝》五首,其间怨句甚多,所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之类是也。呜呼,天伦同气之重,共聚於子女揉杂之所,已为名教趾罪人,而一不得其欲,又作为诗章,显形怨ゥ,且自彰其丑,遗臭无穷,所谓灭天理而穷人欲者,无大於此。如李商隐者,又何足道哉!

张子野年八十五犹聘妾,东坡作诗所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是也。荆公亦有诗云:“篝火尚能书细字,邮筒还肯寄新诗。”其精力如此,宜其未能息心於粉白黛绿之间也。坡复有《赠张刁二老诗》,有“共成一百七十岁”之句,则子野年益高矣。故其未章云:“惟有诗人被磨折,金钗零落不成行。”

老杜《丽人行》专言秦虢宴游之乐,末章有“当轩下马立锦茵,慎莫近前丞相嗔”之句,当是谓杨国忠也。韩退之《华山女》末章,亦言“云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莫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此言不知为何人发也?

李白《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云:“遥看二桃李,双入镜中开。”《别河西刘少府》云:“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以是知刘李二君,皆不羁之士也。东坡作《临江仙》有“细马远驮双侍女,红巾玉带红靴”之语,其斯人之徒与!

韩退趾作《欧阳詹哀词》,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读其书,知其於慈孝最隆。”又曰:“詹舍朝夕父母之养而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而归,为父母荣也。”及观《闽川名士传》载,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归,而有京师之行。既愆期而妓病帮,将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见大恸,亦卒。集中载《初发太原寄所思诗》,所谓“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者,乃其人也。岂退之以同榜之故,而固护其短,饰词以解人之疑与?呜呼!詹能义何蕃之不从乱,而不能割爱於一妇人;能荐韩愈之贤,而不能以贻亲忧为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乐津北楼》绝名与《闻唱凉州诗》,皆赋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长也。

古今人咏王昭君多矣,王介甫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永叔云:“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白乐天云:“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后有诗云:“自是君恩薄於纸,不须一向恨丹青。”李义山云:“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意各不同,而皆有议论,非若石季伦骆宾王辈徒序事而已也。邢忄享夫十四岁作《明君引》,谓“天上仙人骨法别,人间画工画不得。”亦稍有思致。

人君不能制欲於妇人,以至溺惑废政,未有不乱亡者。桀奔南巢,祸阶妹喜,鲁威灭身,惑始齐姜。妲己褒姒以至张孔杨妃之徒皆是也。吴之於西施,王之耽惑不减於诸后,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郑寂夫诗云:“十重越甲夜成围,宴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谓非西施则吴不亡,吴不亡则安得以黄金铸范蠡之容哉?而东坡《范蠡诗》云:“谁将射御教吴儿,长笑申公为夏姬。却遣姑苏有麋鹿,更怜夫子得西施。”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强吴者,以夏姬之故,曾不如范蠡灭吴霸越而坐得西施也。

铜雀伎,古人赋咏多矣。郑云:“舞馀依帐泣,歌罢向陵看。”张正见云:“云惨当歌日,松吟欲舞风。”贾至云:“灵几临朝奠,空床卷夜衣。”王勃云:“妾本深宫伎,曾城闭九重。君王欢爱尽,歌舞为谁容。”沈期云:“昔年分鼎地,今日望陵台。一旦雄图尽,千秋遗令开。”皆佳句也。罗隐云:“强歌强舞竟难胜,花落花开泪满绘。合当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似比诸人差有意也。魏武阴贼险狠,盗有神器,实窃英雄之名,而临死之日,乃遗令诸子,不忘於葬骨之地,又使伎人著铜雀台上以歌舞其魂,亦可谓愚矣。东坡云:“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真名言哉!

高祖《大风》之歌,虽止说二十三字,而志气慷慨,规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史记乐书》谓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盖欲使后趾子孙,知其祖创业之勤,不可怠於守成尔。武帝《秋风辞瓠子歌》已无足道,及为赋以伤悼李夫人,反覆数百言,绸缪眷恋於一藕子,其视高祖岂不愧哉!《艺文志》,上自造赋二篇,其一不得而见邪。

老杜《北征诗》云:“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其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褒妲不同。老杜此语,出於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白乐天诗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爱,使六军之情帖然,亦可谓知所轻重矣,故前辈有诗云:“毕竟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是何人?”小说《卢环抒情》载,唐僖宗幸蜀,词人题於马嵬驿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虽一时戏语,亦无乃厚诬阿瞒乎?

●卷二十

李白诗云:“朝发汝海东,暮栖龙门中。”又云:“朝别凌烟楼,暝投永华寺。”又云:“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又云:“鸡鸣发黄山,暝投湖宿。”可见其常作客也。范传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往来牛斗之分,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则白之长作客,乃好游尔,非若杜子美衣食所驱者也。李阳冰论白云:“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魏颢论白云:“携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径醉。”夫岂有衣食之迫哉?

今人作诗,自述则称我,谓人则称君,往往相习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诗》云:“道甫问信今何如。”《坠马诸公携酒相看诗》云:“甫也诸侯老宾客。”《过王倚饮》云:“在於甫也何由羡。”则自述乃称名。《送樊侍御》云:“至尊方旰食,仗尔布嘉惠。”《寄李白》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送窦九》云:“非尔更持节,何人符大名。”则谓人乃称尔。若谓尊之甚则称名,则前三人皆非通贵之士;若谓卑之甚则称尔,以后三人皆非稚孺之列。盖其诗格变态如是,恐不系重轻也。

心醉六经,尚友千载,谓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书画贵整,而必取腐烂陈暗者以为奇;器物贵新,而必取穿漏薄者以为异,曰是古也。乃不靳赀费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邪!书画贵古,犹欲识其笔法之渊源,以穿漏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尝观老杜《铜瓶诗》云:“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其末云:“蛟龙虽缺落,犹得折黄金。”则以古物而要厚赀,自古而然。

张景阳《七命》有“浮三翼,泛中”之句,故诗家多用三翼为轻舟,如梁元帝“日华三翼舸”,元微之“光阴三翼过”是也。按《越绝书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曰: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丈。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五丈六尺。小翼一艘,广一丈九尺,长二丈。所谓三翼者,皆巨战船也。用为轻舟,误矣。

舒王作《前元丰行》云:“倒持龙骨挂屋敖。”《后元丰行》云:“龙骨长干挂梁。”龙骨,水车也。是岁丰稔,故龙骨挂而不用。又有《寄杨德逢诗》云:“遥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两龙骨,岂得长挂壁。”是岁亢旱,故反前咏尔。东坡亦有《水车诗》云:“翻翻联联衔尾鸦,牵牵确确蜕骨蛇。分畦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钅咸抽稻芽。天公不念老农泣,唤取阿香推雷车。”言水车之利不及雷车所霑者广也。

瓢之为器,贫者所用,故颜子以一瓢饮,而扬子比之山雌。文康公筑室泛金溪上,阖门千指,朝齑暮盐,未尝敢以贫为病。尝因溪结亭,号曰瓢饮,盖欲少见慕贤好古安贫乐道之意。余尝有诗云:“我不学许由隐烟雾,得瓢不饮惟挂树,又不学德义居虎邱,带瓢入市多骑牛。分无玉瓯囊古锦,病渴文园只瓢饮。下瞰金溪新结亭,未须引吸如长鲸。但愿金溪化为酒,岁岁持瓢醉花柳。”

君子为小人诬蔑沮抑,则其诗怨,故寓之於物以舒其愤,如朱书《古镜诗》所谓“我有古时镜,初自坏陵得。蛟龙犹泥蟠,魑魅幸月蚀”是也。小人既败,君子得志之秋,则其诗昌,故寓之於物以快其志,如刘禹锡《磨镜篇》所谓“萍开绿池满,晕尽金波溢。山神妖气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黄子虚作《妒佳月篇》云:“狂云妒佳月,怒飞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洁白。支颐少待之,寒光净无迹。灿灿黄金盘,独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

郎基在颍川,不置木枕,裴潜在衮州,不取床,居官清操,要当如是。白乐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携归,故其诗曰:“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暨守吴门,复取洞庭双石,一以支琴,一以贮酒,故《双石诗》有“万古遗水滨,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罢府,支琴石遂归履道旧居,故作诗云:“天上定应胜地上,支机未必支琴。”呜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韵,若乐天者,岂潘子义所谓风流罪过也邪!

李白作《蜀道难》以罪严武,其末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则武待客之礼,未必优也。武与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饮酒过度,而武几杀之,则不如早还家之说,乃白先见之明尔。陆畅谒韦皋於蜀郡,畅感韦之遇己,遂反其词,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於履平地。”

忘年交,谓虽年齿尊幼不侔,而道义可为友也。如张镒之於陆贽,崔郭之於李谦是已。鲁直云:“逐贫不去与忘年。”便以忘年作朋友用,盖有来处也。老杜《过孟仓曹诗》云:“清谈见滋味,尔辈可忘年。”则山谷所用,岂苟云乎哉?

郑虔受安禄山伪命,洎贼平,与张通王维并囚宣阳里。因善画,祈於崔圆,遂得免死。老杜所谓“今如中兔”,“子云识字终投阁”是也。及虔贬台州,有诗云:“可念此公怀直道,也霑新国用轻刑。”如虔者,可谓之怀直道乎?当是爱忘之言尔。《八哀诗》亦云:“反覆归圣朝,点染无涤荡。老蒙台州掾,泛泛浙江桨。”盖伤之也。

杜甫《悲陈涛诗》云:“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言房之败也。临败犹持重,而中人刑延恩促战,遂大败,故甫深悲之。甫为右拾遗,会罢相,上疏力救,肃宗大怒,诏三司推问,宰相张镐救之,获免。故《洗兵马》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盖感其救己也。张无尽《孤愤吟》云:“房未相日,所谈皆皋夔。一朝陈涛下,覆没十万师。中原已纷溃,老杜尚嗟咨。”则老杜救之章,岂亦出於私情乎?

建安七子,惟刘公独为诸生子所亲。曹操威焰盖世,甄夫人出拜,诸人皆伏,而公独平视,虽输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圣俞诗云:“公才俊或欺事,平视美人曾不起。自兹不得为故人,输作左校濒於死。”公尝有《赠从弟诗》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其寄意如是,岂肯少屈於操哉?末篇又兴凤凰,有“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之句,则不以圣明待操矣。

老杜《课伯夷辛秀伐木》,则曰:“报之以微寒,共给酒一斛。”遣信行修水筒,则以浮瓜裂饼以答其恭谨。陶渊明告其子,则曰:“辄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劳,亦人子也,可善遇之。”盖古人之役仆夫,其忠厚率如此。《初学记》载王褒买便了为奴,作约使苦作,以致听券而泪下,鼻涕长一尺,有“不如早归黄土陌,令蚯蚓钻额”之语,其少陵柴桑趾罪人哉!

白乐天作《八渐偈》云:“苦既非真,悲亦是假。”则世间悲欢人我,必能忘情。始宪宗欲以乐天为刺史,王涯以资浅为言,遂得江州司马。及涯败,作诗快之,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李德裕於乐天,不见有隙,德裕贬崖州,亦作三绝快之。其一篇云:“乐天尝任苏州日,要勒须教用礼仪。从此结成千万恨,今朝果中白家诗。”盖尝以唐史考之,乐天卒於会昌之初,武宗时也。而德裕之贬,乃在宣宗大中年,则德裕之谪,乐天死已久,非乐天之诗明矣。以是准之,快王涯之句,恐亦未必然也。

东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吕吉甫谪词》,继而吕复用,遂纳告毁抹。在翰苑作《上清储祥碑》,继而蔡元长复作,遂遭磨毁。非特此也,苏叔党云:“昔公为《藏经记》,初传於世,或以为非。在惠州作《梅花诗》,至有以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鸣者,其说能使人必信,乃谬妄如此,信知识《古战场》文者鲜矣。子由尝跋东坡遗稿云:“展卷得遗草,流涕湿冠缨。斯文久衰弊,流泾自为清。科斗藏壁间,见者空叹惊。废兴自有时,诗书付西京。”

传曰:学士大夫,则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自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渊明有《赠长沙公诗序》云:“余於长沙公为族祖,同出大司马,昭穆既远,以为路人。”故其诗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斯厥初。礼服遂悠,岁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蹰。”盖深伤之也。长沙公於渊明如此,而渊明乃以尊祖自任,其临别赠言之际,有“进篑虽微,终焉为山”之句。呜呼!渊明亦可谓贤矣。杜子美数访从孙济,而不免於防猜,故其诗云:“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观长沙与济,尊祖之义扫地矣。

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於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而尽其情而后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老杜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我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老杜避乱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给於人。如《赠高彭州》云:“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客夜诗》云:“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狂夫诗》云:“厚禄故人书断绝,常饥稚子色凄凉。”《答裴道州诗》云:“虚名但蒙寒温问,泛爱不救沟壑辱。”《简韦十诗》云:“因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观此五诗,可见其艰窘而有望於朋友故旧也。然当时能之者,几何人哉!刘长卿云:“世情薄恩义,俗态轻穷厄。”山谷云:“持饥望路人,谁能颜色温。”余於子美亦云。

东坡归阳羡时,流离颠踬之馀,绝禄已数年,受梁吉年十绢百丝之赆,可见非有馀者。李宪仲趾子チ,以四丧未举,而公见则尽以赠之。且赠以诗云:“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汤旱。谁能脱左骖,大事不可缓。”章贾爽三丧未葬,亦求於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辞毛粟施,行自丘山积”之句,其高谊盖出於天资矣。

陶渊明《乞食诗》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而继之以“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则求而有获者也。杜子美《上水遣怀》云:“驱驰四海内,童稚日饣胡口。”而继之以“但遇新少年,少逢旧知友”,则求而无所得者也。山谷《贫乐斋诗》云:“饥来或乞食,有道无不可。”《过青草湖》云:“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由是论之,则杜之贫甚於陶,而山谷之贫尚优於杜也。

杜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几半天下。自少时游苏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北游诗矣。其后《赠韦左丞诗》云:“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则自长安之齐鲁也。《赠李白》诗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则自东都之梁宋也。《发同谷县》云:“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始来兹山中,休驾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则自陇右之剑南也。《留别章使君》云:“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星,挂席上南斗。”则自蜀之荆楚也。夫士人既无常产,为饥所驱,岂免仰给於人,则奔走道途,亦理之常尔。王建云:“一年十二月,强半马上看圆缺。百年欢乐能几何,在家见少行见多。不缘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李颀亦云:“男儿在世无产业,行子出门如转蓬。”皆为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