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际恒著作集
第一册
本册校印说明
林庆彰
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十八卷,是他的九经通论之一,也是九部书中唯一能保持全部面貌的著作。
根据姚际恒诗经通论自序所署康熙四十四年(一七○五)冬十月,可知是姚氏比较晚期的著作。此书完成后,也未有刊本。清嘉庆十八年(一八一三)秋天,韩城人王笃于其家藏书楼发现此书之抄本。此时距该书脱稿时间已有一○八年。其间,除姚氏侄儿姚炳诗识名解称自变量条外,其它学者绝少称述。王笃于道光十七年将此书刊刻于四川督学署,此为此书第一次刊刻。同治六年(一八六七),成都书局又据韩城王氏刊本重刊过一次。
王笃的刊本,并未引起当时学界的注意。同治年间,云南方玉润因游四川而书,将其中的部分观点引入所著诗经原始中。民国初年,疑古风气高涨,胡适先生从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得知有诗经通论一书。动员甚多人力在北平书肆搜寻,竟未找到。后来新繁吴虞到北京,携有道光十七年王氏的刊本。胡适与钱玄同雀跃万分。顾颉刚乃得以借阅,手钞一本,并加以标校。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顾氏编辑古史辨时,曾将他与胡适讨论姚氏生平与道论的文字汇集收入古史辨中。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双流郑璧成又根据王氏刊本覆刊于四川成都。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郑氏将印板赠送给北泉图书馆,馆长杨家骆辑印北泉图书馆丛书时,将姚氏书列入第一集第一种。一九五八年,北京中华书局出版顾颉刚的点校本。此后,根据顾氏本翻印者甚多。兹将诗经通论的各种板本胪列如下:
1.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年),韩城王笃铁琴山馆刊本。
2.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成都书局据韩城王氏本重刊。
3.民国十六年,双流郑璧成覆刻韩城王氏刊本。
4.民国三十六年,私立北泉图书馆丛书本。
5.民国四十七年,北平中华书局排印顾颉刚校点本。
6.民国五十年,台北广文书局据顾氏校点本影印。
7.民国五十二年,香港中华书局据顾氏校点本影印。
8.民国六十七年,台北河洛图书出版社据顾氏校点本影印。
9.民国六十八年,台北育民出版社据顾氏校点本影印。
本次整理姚际恒著作集,为节省人力,乃根据顾颉刚点校本重新编排,唯顾氏本各诗篇前皆未有篇名,检阅相当不便。兹为方便检索,于各诗篇前皆加印篇名。又顾氏书之文字有明显误植者,则根据王笃刊本加以更正,不另作校记。书前原有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所写的「出版者说明」一篇,台湾各翻印本,皆加以删除,兹为保持原貌,将其恢复。原顾颉刚为北泉图书馆丛书本所作的序,仍有一定之意义,兹将其置于卷首,以见顾氏搜集和整理姚氏著作之经过。
本次校印,校对工作由国立政治大学中文研究所侯美珍、东吴大学中文研究所童小铃两位女弟担任。侯美珍更将校稿有阙疑者与道光十七年王笃刊本核对过一次,以减少错误。他们两位的辛劳,最应感谢。
诗经通论
序
出版者说明
中华书局
诗经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的诗歌总集,但是自从它既经编定并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广泛地应用,封建统治者就从本阶级的立场出发,用合乎他们的阶级利益和道德标准的观点,来曲解这三百另五篇诗的精神。春秋、战国时列国使节在外交宴会上的「赋诗陈志」,以及孟子的所谓「以意逆志」,都已经显露出这种附会的端倪;而从汉朝开始,儒家定于一尊,诗经奉为经典,于是在「经师」们凿空推索和迂腐传注之下,人民的诗歌就被蒙上重重迭迭的瓦砾灰尘。毛郑的传笺和卫宏的诗序,在从汉到唐一千多年的时期中,一直成为说诗的权威。在这期间,虽然有王肃、孙毓等人对于毛郑的传笺表示个别不同的意见,但他们仅仅只争执于毛郑之间的得失,不能跳出诗序的圈子,一致承认诗的大旨在「止乎礼义」,即合于封建统治的政教明训和伦理准则。
宋代的学者开始对传、笺、诗序的本身发生怀疑。最初是欧阳修的毛诗本义和苏辙的诗集传,后来又有郑樵的诗辨妄和王质的诗总闻,而集大成的是朱熹的诗集传。郑樵大胆地提出诗序出于「村野妄人」所作。朱熹更进而认为「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在两宋时代,汉儒解经的迂腐和固凿,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地支配人心,在学术思想的进步和社会发展的新情况下,封建时代某些头脑比较清醒的学者,对诗经采取了较为切合实际的解释。但是,诗经中的一些民间恋歌,仍然被朱熹目为「淫奔之诗」,稍后于朱熹的王柏在其诗疑一书中,更主张把它们从诗经中删除出去,这表明了他们只不过企图用新的伦理观念来代替两汉经师们陈腐了的批注,以期适合于当时的封建统治利益的要求。
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在诗经研究中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宋代以后,也有一些祖述毛、郑的人据诗序来攻击朱熹,如马端临明白地提出「书序可废,而诗序不可废」,「雅、颂之序可废,而十五国风之序不可废」,在清朝汉学大盛的时候,像陈启源的毛诗稽古篇、陈奂的诗毛氏传疏等都是以攻朱尊序著名的。尊序与宗朱,是几百年诗经学研究中激烈争论的中心。在这时期,能够不牵涉到这个聚讼纷争中去,而能从诗的本义说诗的,只有姚际恒、崔述、方玉润等几个人。崔述写读风偶识时有否见到过诗经通论;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却是明显地受到姚氏的影响。
姚际恒,字立方(四库提要谓字善夫),号首源,祖籍安徽新安,长期居住在浙江的仁和,康熙时诸生,与毛奇龄同时,也是毛的学问上的诤友。武林道古录中谓:「少折节读书,泛滥百家,既而尽弃词章之学,专事于经。年五十,曰:向平婚嫁毕而游五岳,余婚嫁毕而注九经。遂屏绝人事,阅十四年而书成,名曰九经通论。」浙江通志经籍门载,九经通论一百七十卷。此外并有古今伪书考、好古堂书画记、庸言录等著作,足见其治学范围之广。据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与张穆阎潜邱先生年谱所载,阎若璩对于伪古文尚书的考证,多引证姚际恒尚书通论的见解,礼记通论也多散入杭世骏的续礼记集说各篇。毛奇龄西河诗话中盛称其经学根柢的深厚。可见在清初,姚际恒即以博淹通敏与大胆疑古为学术界所见重。其所著除九经通论中的诗经、仪礼两种,以及古今伪书考、好古堂书画记等几种外,大多已亡佚。
诗经通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不依傍诗序,不附和集传,能从诗的本文中探求诗的意旨,从而对诗经的内容作了比较实事求是的解释。作者在自序中谓「惟是涵咏篇章,寻绎文义,辨别前说,以从其是而黜其非」;摆脱汉、宋人的门户之见,大胆地怀疑古人的说法,置诗经于平易近人之境,这种自由立论,不拘于朴学家繁琐饾饤的考据,开辟了说诗的新风气。譬如卫风硕人一诗,毛诗序以为是「闵庄姜」,集传因仍序说,各家的注疏也都无异辞;至姚际恒才力辟其说的无稽,指出诗序明明依据左传的「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几句附会而成。又如召南小星,齐、鲁二家之说固已不可详知,韩诗以为是劳人行役之作(见韩诗外传卷一),这是较近于诗意的,毛诗序却认为是「惠及下也」,集传也说是「南国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妒忌以惠其下」;这些都遭到诗经通论作者的有力驳斥。姚氏指出集传虽然表示力反序说,但因袭旧说之处仍然不少,甚至于「时复阳违之而阴从之」。元、明以后,朱熹的诗集传被封建朝廷定为科举取士的准则,同样成为拘囿知识分子头脑的工具,姚际恒的这种抨击,客观上起了一种启懵破惑的作用。
姚氏对于诗旨的诠释,有汉学家穷委竟原、谨严自守的优点,而无其固滞胶结的毛病。最明显的如邶风击鼓,诗序以为怨州吁用兵,郑笺更以为鲁隐公四年卫国与宋、陈、蔡伐郑之事,历来都认为如此,独姚际恒破几千年的疑案,据左传所记,详为剖析,谓是鲁宣公十二年宋伐陈、卫穆公出兵救陈时事。而对于雄雉、蝃蝀、叔于田、遵大路、皇矣等诗,诸说纷云,他不赞成前人的说法,但也没有新见,于是都以「不得其解」存疑,这种态度比起汉宋说诗家的迂腐穿凿,要通达信实得多了。
但姚际恒终究是一个封建时代的读书人,他不得不受到封建礼教思想和传袭的传、疏学说所局限。对于一些天真活泼的男女恋歌,他都认为是「刺淫之诗」。他在书前诗旨中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如谓淫诗,则思之邪甚矣,曷为以此一言蔽之耶?盖其时间有淫风,诗人举其事与其言以为刺,此正思无邪之确证?何也?淫者,邪也,恶而刺之,思无邪矣。今尚以为淫诗,得无大背圣人之训乎?」对于一些男女相思之情的作品,姚氏同毛、郑一样,硬加上君臣或朋友思念等等的封建教条,将正面的描写说成反面的讽刺。可见他虽然可以攻诗序,攻朱熹,而对于封建社会的基本伦理系统是不能打破的。这不只姚氏是这样,连后来态度比他激烈得多的崔述、方玉润两人也都不免如此,读风偶识认为这些作品都是「惩淫荡之风」,方玉润以为「溱洧则刺淫,非淫者所自作」(诗经原始卷五)。其它像绿衣、日月、七月、鱼丽等篇,姚氏驳斥集传,虽有是处,实近枝节,态度不无偏激,使人感到好像专为攻朱而作的。这都是诗经通论一书的疵病。
诗经收辑了西周初年到春秋时期五、六百年中的歌谣乐章,其中绝大部分是民间的创作。它们最朴素而又最生动地表现了人民的生活和真淳的感情,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以及各个阶级、阶层间的变化,真实地揭示了阶级社会产生以后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诗三百篇」是人民集体创作的宏伟的史诗,是我国古典文学现实主义和人民性传统的最早源头。只有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的光辉照耀下,才能对这些诗篇予以唯一正确的阐明。而在这同时,对于过去的注本,辨别其糟粕,吸收其精华,指出长时期封建时代的学者对于诗经的种种歪曲与误解,两千多年来诗经研究中曲折发展的过程,也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工作。我们整理、重印这部书,目的就在此。
本书有道光十七年(公元一八三七)韩城王笃刻本,又有一九二七年双流郑璋覆刻本;顾颉刚先生在三十余年前曾据王刻本加以校点,我们现在就采用他的校点本重印。原书中有题「增」字的数条,多和姚氏的意见不同,似乎不是姚际恒自己后来所补,可能是刻书者王笃的手笔,也可能是在未刻前别人传钞时所加而误刻入者。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现在不加删除,仍照旧附印。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诗经通论序
顾颉刚
古人习熟于口耳者惟诗,无往而不引,无事而不歌。以其托物抒情,宛转掩抑,辞义不若他经之彰者,故经师所为恒多索隐行怪之论。汉人治学,其标的为通经致用。三百篇之教,儒生所极意经营者,惟在如何而使天子后妃诸侯王蹈夫规矩,故一意就劝惩以立说,不得其说则实其人事于冥漠之乡,信之不疑,若曾亲接。自今日视之,固当斥其妄诞,而在彼时则自有致治之苦心存焉。世代推嬗,史事积累之词求之于经。然纠缠既甚,摆脱为难。以晦庵朱日多,其可为劝惩者何限,奚必犹以髣子魄力之雄,举毛传、卫序、郑笺、孔疏而悉摧陷之,自为集传,独树赤帜,顾察其所言,因仍旧说者复不,知荡涤之功非一日之事矣。姚首源先生崛起清初,受自由立论之风,遍考九经,存真别伪,其诗经通论十八卷,实承晦庵之规模而更进者,其诋之也即所以继之也。序中谓涵泳篇章,寻绎文义,以从是黜非,明非先悬一成见而曲就之者。其以文学说诗,置经文于平易近人之境,尤为直探讨人之深情,开创批评之新径。自标论旨,谓宁可获罪前人,不欲遗误后人,何言之伟也!遭时不造,汉学勃兴,回复于信古之途,其书为儒者所排摈,若存若亡,不见录于诸家。百年后韩城王笃督学四川,出所藏钞本刻之,世始见其书,而行犹未广。云南方玉润游蜀得之,喜其立说之新,扩之为诗经原始。凡其传播与推崇者不出雍、梁一隅,盖传统束缚之力稍微,始得吸受其豪杰之精神尔!二十年前,适之先生读方氏言而善之,知天壤间有一姚氏通论在,索之于藏书最富之北平,久而不获。其后新繁吴又陵先生北上,行箧中携有王刻本,适之、玄同两先生欢跃相告,予乃得假归读之,当时曾钞一本,施以标点、欲重刊之而未能也。民国十四年,编录古史辨,以适之先生与予讨论姚氏遗着,实开予等治史之门,因缀往还函牍于书首。一时波涛激荡。人咸知有姚氏其人与通论其书矣。十六年,双流郑氏之覆刻本遂出。岁月迁流,迄今又十八年,郑氏举所刻版赠北泉图书馆,馆长杨家骆先生辑印丛书,列之为第一集,以予与有夙契也,命作弁言。噫,此书版刻三嬗皆在蜀中,兹予避寇托廛于此,而新印本适出,其偶然之遇合耶﹖抑洵有所待耶﹖姚氏九经通论,竭一生心力为之,积稿等身,未付劂氏,竟亡佚而难求。予寻访之至今日,可得为同好告者:古文尚书通论,阎百诗疏证中曾附载十数条;礼记通论,杭大宗集说中散入各篇,玄同先生欲辑录之而未成,予当完其遗志;春秋通论,民国十八年东莞伦哲如先生购自北平某书肆,惜已残缺六之一;仪礼通论,民国二十三年余登杭州崔氏藏书楼所发见,复写一本,观其纸张行格与春秋书悉同,知并为海峰阁中清稿。以沈霾近三百年之物,而历劫不磨,天假吾手而出之,为之喜而不寐。计九经中惟诗、礼两经独全。倭寇侵浙,崔氏一楼书闻已被席卷而去,余所钞者尚留旧京,他日燕云收复,倘青楼无恙,愿归家骆先生并刊之,俾与此书若珠之贯,若瑞之辑,其克豫许我乎﹖顷莅北泉,得休静室,遥望峡中风物,想见当年湖山一角,阁照残霞,首源先生栖止其中,矻矻一经会心微笑之情状。此间秀甲巴渝,岳岳者缙云,汤汤者嘉陵,潺潺者温塘,此书之版藏于斯,裒然居籍之首,若明珠之在骊颔,腾其光辉,摄人心目,况又得贤主人为之护持而宣扬之,先生其当释久閟之憾于九京哉!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三十一日顾颉刚序于北碚北泉公园之木屋
自序
姚际恒
诸经中诗之为教独大,而释诗者较诸经为独难。
曷言乎诗之为教独大也?易、诗、书皆夫子前所有。夫子一言易曰:「五十学易,可无大过。」一引书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如是而已。于诗异是。诏子曰:「学诗乎?」又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诏门人曰:「小子何莫学夫诗!」其平日自论,一则曰「诗三百」,再则曰「诵诗三百」,又曰「兴于诗」,又论关雎之义,又论乐而言关雎,言雅、颂,其与门人问答及见于孟子之引其说诗者,且数十而未已焉,谓非夫子于易、诗、书三者独重于诗不可也,间尝窃窥之,易与书之外不复有易与书,即夫子春秋之外亦不复有春秋;后世之史固与书异体,扬雄太玄、王通元经,直妄作耳。是彼三经者,一传不再。惟诗也旁流而为骚,为赋;直接之者汉、魏、六朝,为四言、五言、七言,唐为律,以致复旁流为ㄠ么之词、曲,虽同支异派,无非本诸大海,其中于人心,流为风俗,与天地而无穷,未有若斯之甚者也。夫子之独重于诗,岂无故哉!
曷言乎释诗为独难也?欲通诗教,无论辞义宜详,而正旨篇题尤为切要。如世传所谓诗序者,不得乎此,则与瞽者之伥伥何异。意夫子当时日以诗教门人,弟子定晓然明白,第不知载在简编而失之,抑本无简编而口授也?其见于经传,如所谓诗序者,略举言之:鸱鹗之为周公贻王,见于书;载驰之为许穆夫人,硕人之为美庄姜,清人之为恶高克,黄鸟之为殉秦穆,见于左传;时迈、思文之为周公作,见于国语;若此者真诗之序也。惜其它不尽然,意此必孟子时已亡。说者咸谓孟子之释北山必有所本;予谓非也,此亦寻绎诗意而得之。不然,胡为有「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之训乎?自东汉卫宏始出诗序,首惟一语,本之师传,大抵以简略示古,以浑沦见该,虽不无一二宛合,而固滞、胶结、宽泛、填凑,诸弊丛集。其下宏所自撰,尤极踳驳,皆不待识者而知其非古矣。自宋晁说之、程泰之、郑渔仲皆起而排之。而朱仲晦亦承焉,作为辨说,力诋序之妄,由是自为集传,得以肆然行其说;而时复阳违序而阴从之,而且违其所是,从其所非焉。武断自用,尤足惑世。因叹前之遵序者,集传出而尽反之,以遵集传;后之驳集传者,又尽反之而仍遵序;更端相循,靡有止极。穷经之士将安适从哉?予尝论之,诗解行世者有序,有传,有笺,有疏,有集传,特为致多,初学茫然,罔知专一。予以为传、笺可略,今日折中是非者,惟在序与集传而已、毛传古矣,惟事训诂,与尔雅略同,无关经旨,虽有得失,可备观而弗论。郑笺卤莽灭裂,世多不从,又无论已。惟序则昧者尊之,以为子夏作也,集传则今世宗之,泰为绳尺也。予谓汉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固之失仅以类夫高叟,妄之失且为咸丘蒙以北山四言为天子臣父之证矣。间观周颂潜之序曰:「季冬荐鱼,春献鲔」,本于不韦月令,明为汉人所作,奈何玷我西河!世人固可晓然分别观之,无事凛遵矣。集传纰缪不少,其大者尤在误读夫子「郑声淫」一语,妄以郑诗为淫,且及于卫,且及于他国。是使三百篇为训淫之书,吾夫子为导淫之人,此举世之所切齿而叹恨者。予谓若止目为淫诗,亦已耳,其流之弊,必将并诗而废之。王柏之言曰:「今世三百五篇岂尽定于夫子之手!所删之诗,容或存于闾巷游荡之口,汉儒取以补亡耳。」于是以为失次,多所移易;复黜召南及郑、卫风集传所目为淫奔者,其说俨载于宋史儒林传。明程敏政、王守仁、茅坤¢野有死从而和之。嗟乎,以遵集传之故而至于废经,集传本以释经而使人至于废经,其始念亦不及此,为祸之烈何致若是!安知后之人不又有起而踵其事者乎?此予所以切切然抱杞、宋忧也。夫季札观乐,与今诗次序同,而左传列国大夫所赋诗,多集传目为淫奔者,乃以为失次,及汉搀入,同于目不识丁,他何言哉!
我尝缅思,如经传所言可为诗序者,而不能悉得,渺无畔岸,蠡之测海,其与几何!又见明人说诗之失在于凿,于是欲出臆论则仍邻凿空,欲喜新谭则终涉附会,敛手缩笔,未敢昌言,惟是涵泳篇章,寻绎文义,辨别前说,以从其是而黜其非,庶使诗意不致大歧,埋没于若固、若妄、若凿之中;其不可详者,宁为未定之辞,务守阙疑之训,俾原诗之真面目悉存,犹愈于漫加粉蠹,遗误后世而已。若夫经之正旨篇题固未能有以逆知也。论成,因详述其所以释诗为独难之故,且以志吾媿。
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冬十月,新安首原姚际恒识。
序
鄂山
余制蜀六年,恒以公余课士。蜀士颖异者众;求所为根柢之学则十无二三。窃念朱子小学可以端其趋,王伯厚困学纪闻、顾亭林日知录可以扩其识而练其才,先后镂板贮之。文翁石室旧有藏书;鄙意尤欲于御纂诸经及十三经注疏外,求所未见者增刻数种,志焉而未之逮也。
王宝珊侍御来督学,其校士一以通经为主。今年秋。取新安姚氏诗经通论十八卷刻之。此书为侍御家藏,外间未有刻本,侍御意在嘉惠士林,故不以自秘。夫崇厉经术,助流教化,学臣之责,亦守土者责也。顾余志焉而未之逮,侍御既自尽其职,并能匡余之不逮,谓非余之厚幸耶!
工竣,侍御属弁言,因志其颠末如此。至此书宗旨,姚氏自序已晰,善学者必有得焉,不复赘云。
道光十七年,岁次丁酉,孟冬,长白鄂山谨序。
序
苏廷玉
温柔敦厚,诗教也。孟子之说诗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数语已括其全。后人或泥古而疑其辞,或求奇而昧其义,或执一偏而近凿,或汇众说而易浠,诂经者其说互异,而作诗之意几晦。
新安姚首源着诗经通论十八卷,力排众说,以求合于温柔敦厚之旨;而世无刻本。韩城王宝珊侍御督学蜀中,出其家藏抄本,校而梓之,不以自秘,其嘉惠士林之意,即其羽翼诗教之功也,而侍御之心可见矣。
道光丁酉小春,同安苏廷玉序于四川渖廨。
序
周贻徽
余与宝珊先后入词馆,嗣复同在谏垣。癸巳冬,余外补来蜀。明年,宝珊亦来视学,公余过从益密。宝珊通经术,尤善说诗,每出一语,辄非恒解。余谓匡鼎说诗解人颐,今乃于君见之,毋亦有枕中秘耶?宝珊因言家有姚氏通论藏本,行且付梓以广其传。越日:手一卷见示。余读之而跃然曰:今而知读书贵乎能疑;非能疑之贵,贵乎疑而能自析其疑,并能以释人之疑。即以关雎章言之,序以为后妃作,集传则以为宫人作,朱子非有所受之也,心疑之而因以析其疑已耳。今姚氏不以序为然,并不以集传为然,抑岂有所受之耶?心疑之而因以析其疑已耳。吾人读古人书,未尝不窃有所疑;然重视古人,不敢排击,非不敢也,不能也。偶获创解,而不能贯串全书,综核众说,自成一家言,则平日之窃有所疑者与一无所疑者何异!若姚氏者,真善疑者也。夫姚氏善疑古人,安知后人不又以所疑疑姚氏?然姚氏之疑自诸家启之,析其疑而姚氏之心一快;人之读是书者亦为之一快。后人有善疑者,倘复自姚氏启之,析其疑而后人之心一快;而姚氏亦可以无憾也。夫姚氏岂以排击为能哉!天下之理无穷,人心之灵不蔽,亦惟其是焉已耳,亦存乎人之好学深思已耳。若姚氏者,真善说诗者也。
宝珊言:「姚氏固六义之功臣,诸家之诤友;先生此言,亦姚氏之知己矣。即以此言序此书,可乎?」余曰:「诺!」遂录之。
道光丁酉仲冬,桂林周贻徽拜序于锦江鹾署。
序
王笃
余髫龄就外傅张筱原师,首以毛诗训。渐长,稍解字义,每读蓼莪、风雨诸章,辄有所感,欲歌欲泣,不能自已。而于他诗虽习诵而仍无所悟。窃以为诗之感人,或然或不然耳。
嘉庆癸酉秋,霪雨浃旬,书楼渗漏,重整旧籍,移置他所。于时得诗经通论十八卷,伏而诵之,如历异境,如获奇珍。始悟向者读诗,但以备取材之路,即世所传体注、大全,亦祇训诂字句,于兴、观、群、怨之旨究无当也。先大父文端服官四十年,他无嗜好,独于书籍搜罗殆遍,购藏凡数十万卷,而此书独有钞本。意或有刊行者,偶未之见。洎通籍入词馆,供职余暇,每于坊肆留心物色,欲再购以备考订,而卒不可得,藏书家亦迄无知者。余益什袭珍之,偶于友人聚谈时拈一二章说之,听者欣然,以为得未曾闻。由是劝余付梓者颇众,余亦慨然思肩其任,数年来,輶车驰骤,未遑也。今岁试竣,旋锦官,新秋荐爽,居多闲晷,检行箧出此,悉心校,并命子福征襄其事,两阅月而辑定无讹,亟付锓工,以广其传。
夫诗之为用,与天地而无穷,况三百篇乃诗之祖,苟能别具心眼,何妨标举以为好学深思之助。则是书之作也,诚所谓叹赏感激不能自已耳,非有意标奇示异也。读者于此潜心体玩,庶有以得作者之微情,窥删存之本旨,感发善心,惩创逸志,于是乎益验,亦可见先达苦心着论,其有裨于诗教正复不浅。若谓旁着圈评,有类月峰、竟陵之见,是岂知言者所肯出哉!刊成,因缀数语以弁其首。
道光十七年,岁在丁酉,季秋上浣,韩城宝珊王笃谨序于四川督学署。
诗经通论卷前
新安首源姚际恒着
诗经论旨
诗有赋、比、兴之说,由来旧矣,此不可去也。盖有关于解诗之义,以便学者阅之即得其解也。赋义甚明,不必言。惟是兴、比二者,恒有游移不一之病。然在学者亦实无以细为区别,使其凿然归一也。第今世习读者一本集传,集传之言曰:「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语邻鹘突,未为定论。故郝仲舆驳之,谓「先言他物」与「彼物比此物」有何差别?是也。愚意当云:「兴者,但借物以起兴,不必与正意相关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如是,则兴、比之义差足分明。然又有未全为比,而借物起兴与正意相关者,此类甚多,将何以处之?严坦叔得之矣。其言曰:「凡曰『兴也』,皆兼比;其不兼比者,则曰『兴之不兼比者也』。」然辞义之间,未免有痕。今愚用其意,分兴为二:一曰「兴而比也」,一曰「兴也」。其兴而比也者,如关雎是也。其云「关关雎鸠」,似比矣;其云「在河之洲」,则又似兴矣。其兴也者,如殷其雷是也;但借雷以兴起下义,不必与雷相关也。如是,使比非全比,兴非全兴,兴或模拟,比或类兴者,增其一途焉,则兴、比可以无浠乱矣。其比亦有二:有一篇或一章纯比者,有先言比物而下言所比之事者,亦比「比」疑系「分」之误。之;一曰「比也」,一曰「比而赋也」。如是,则兴、比之义了然,而学者可即是以得其解矣。若郝氏直谓兴、比、赋非判然三体,每诗皆有之,混三者而为一,邪说也。
兴、比、赋尤不可少者,以其可验其人之说诗也。古今说诗者多不同,人各一义,则各为其兴、比、赋。就愚着以观,如卷耳旧皆以,旧皆以为兴,¢为赋,愚本左传解之,则为比。野有死无故为兴,¢以死必无此理,则详求三体,正是释诗之要。愚以贽礼解之,则为赋。如是之类,诗旨失传,既无一定之解,则兴、比、赋亦为活物,安可不标之使人详求说诗之是非乎!诗序者,后汉书云,「卫宏从谢曼卿受学,作毛诗序。」是东汉卫宏作也。旧传为子夏作,宋初欧阳永叔、苏子由辈皆信之;不信者始于晁说之。其后朱仲晦作为辨说,极意诋毁,使序几无生活处。马贵与忽吹已冷之烬,又复尊崇,至谓有诗即有序,序在夫子之前,此本王介甫。以有序者存之,无者删之,凡数千言;无识妄谈,不顾世骇。其末云:「或曰:『诸小序之说固有舛驰鄙薄而不可解者,可尽信之乎?』愚曰:『序非一人之言也。或曰出于国史之采录,或出于讲师之传授,如渭阳之首尾异说,丝衣之两义并存,其舛驰固有之;择善而从之可耳。至于辞语鄙薄,则序所以释经,非作文也,古人安有鄙薄辞语。祖其意可矣。』」按贵与尊序若此,而犹为是遁辞,盖自有所不能揜也。愚欲驳序,第取尊序者之言驳之,则学者可以思过半矣。诗序庸谬者多,而其谬之大及显露弊窦者,无过大雅抑诗、周颂潜诗两篇,并详本文下。抑诗前后诸诗,皆为刺厉王,又以国语有武公作懿戒以自儆之说,故不敢置舍,于是两存之曰「刺厉王」,又曰「亦以自警」;其首鼠两端,周章无主,可见矣。潜诗则全袭月令,故知其为汉人。夫既为汉人,则其言三百篇时事定无可信矣。观此两篇,犹必尊信其说,可乎!
毛传不释序,且其言亦全不知有序者。毛苌,文帝时人;卫宏,后汉人,距毛公甚远。大抵序之首一语为卫宏讲师传授,即谢曼卿之属。而其下则宏所自为也。毛公不见序,从来人罕言者,何也?则以有郑氏之说。郑氏曰:「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自有此说,人方以为毛公亦作序,又何不见之有乎!嗟乎,世人读书卤莽,未尝细心审究,故甘为古人所愚耳。兹摘一篇言之。郑风出其东门,小序谓:「闵乱,思保其室家」;毛传:「『缟衣』,男服;『綦巾』,女服。愿为室家相乐。」此绝不同。余可类推。今而知诗序既与子夏无干,亦与毛公不涉矣。郑又曰,「诗序本一篇,毛公始分以置诸篇之首。」其言并无稽。
诗序来历,其详见于古今伪书考,兹不更述。郑氏于序「关雎,后妃之德」下曰:「旧云起此,至『用之邦国焉』,名关雎序,谓之小序;自『风,风也』讫末,名为大序。」然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又以小序为大序,大序为小序,不可晓。又或谓关雎序为大序,余为小序,尤非。今小、大之名相传既无一定,愚着中仍从旧说,以上一句为小序,下数句为大序云。或又以小序名前序、古序,大序名后序。愚着于小序必辨论其是非;大序颇为蛇足,不多置辨。宋人不信序,以序实多不满人意;于是朱仲晦得以自行己说者着为集传,自此人多宗之。是人之遵集传者,以序驱之也。集传思与序异,目郑、卫为淫诗,不知已犯大不韪,于是近人之不满集传者且十倍于序,仍反而遵序焉。则人之遵序者,又以集传驱之也。此总由惟事耳食,未用心思,是以从违靡定。苟取二书而深思熟审焉,其互有得失,自可见矣。
集传使世人群加指摘者,自无过淫诗一节。其谓淫诗,今亦无事多辨。夫子曰「郑声淫」,声者,音调之谓,诗者,篇章之谓;迥不相合。世多发明之,意夫人知之矣。且春秋诸大夫燕享,赋诗赠答,多集传所目为淫诗者,受者善之,不闻不乐,岂其甘居于淫佚也!季札观乐,于郑、卫皆曰「美哉」,无一淫字。此皆足证人亦尽知。然予谓第莫若证以夫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如谓淫诗,则思之邪甚矣,曷为以此一言蔽之耶?盖其时间有淫风,诗人举其事与其言以为刺,此正「思无邪」之确证。何也?淫者,邪也;恶而刺之,思无邪矣。今尚以为淫诗,得无大背圣人之训乎!乃其作论语集注,因是而妄为之解,则其罪更大矣。见论语通论。
集传每于序之实者虚之,贞者淫之。实者虚之,犹可也;贞者淫之,不可也。
今有人非前人之书,于是自作一书,必其义胜于彼乃得。集传于其不为淫者而悉以为淫,义反大劣于彼,于是仍使人畔而遵序,则为计亦左矣。况其从序者十之五,又有外示不从而阴合之者,又有意实不然之而终不能出其范围者,十之二三。故愚谓「遵序者莫若集传」,盖深刺其隐也。且其所从者偏取其非,而所违者偏遗其是,更不可解。要而论之,集传只是反序中诸诗为淫诗一着耳,其它更无胜序处。夫两书角立,互有得失,则可并存;今如此,则诗序固当存,集传直可废也。
集传主淫诗之外,其谬戾处更自不少。愚于其所关义理之大者,必加指出;其余则从略焉。总以其书为世所共习,宁可获罪前人,不欲遗误后人,此素志也。天地鬼神庶鉴之耳!
毛传依尔雅作诗诂训,不论诗旨,此最近古。其中虽不无舛,然自为三百篇不可少之书。第汉人于诗加以其姓者,所以别齐、鲁、韩。齐、鲁、韩原本无此「齐鲁韩」三字,疑脱,今补。诗既皆不传。俗犹沿称毛诗,非是。人谓郑康成长于礼,诗非其所长,多以三礼释诗,故不得诗之意。予谓康成诗固非长,礼亦何长之有!苟使真长于礼,必不以礼释诗矣。况其以礼释诗,又皆谬解之理也。夫以礼释诗且不可,况谬解之理乎!今世既不用郑笺,穷经之士亦往往知其谬,故悉不辨论,其间有驳者,以集传用其说故也。
欧阳永叔首起而辨大序及郑之非,其诋郑尤甚;在当时可谓有识,然仍自囿于小序,拘牵墨守。人之识见固有明于此而闇于彼,不能全者耶?其自作本义,颇未能善,时有与郑在伯仲之间者,又足哂也。
苏子由诗传大概一本于序、传、笺,其阐发处甚少;与子瞻易、书二传亦相似。才人解经,固非其所长也。
吕伯公诗记,纂辑旧说,最为平庸。
严坦叔诗缉,其才长于诗,故其运辞宛转曲折,能肖诗人之意;亦能时出别解。第总囿于诗序,间有龃龉而已。惜其识小而未及远大;然自为宋人说诗第一。
近日昆山新刊唐、宋、元人诗解,约十余种,竟少佳者,似亦不必刊也。
郝仲舆九经解,其中莫善于仪礼,莫不善于诗。盖彼于诗恪遵序说,寸尺不移,虽明知其未允,亦必委曲迁就以为之辞,所谓专己守残者。其书令人一览可掷,何也?观序足矣,何必其书耶!其遵序之意全在敌朱。予谓集传驱之仍使人遵序者,此也。大抵遵集传以敌序,固不可;遵序以敌集传,亦终不得。
子贡诗传、申培诗说,皆丰道生一人之所伪作也。名为二书,实则阴相表里,彼此互证,无大同异。又暗袭集传甚多;又袭序为朱之所不辨者,见识卑陋,于斯已极,何苦作伪以欺世?既而思之,有学问识见人岂肯作伪,作伪者正若辈耳!二书忽出于嘉靖中,称香山黄佐所得;当时人翕然惑之,几于一哄之市。张元平刻之成都,李本宁刻之白下,凌蒙初为诗传适冢,邹忠彻为诗传阐,姚允恭为传说合参皆盛行于世。道生又自为鲁诗世学,专宗说而间及于传,意以说之本传也。又多引黄泰泉说,泰泉即佐,乃道生座师,着诗经通解者,故二书多袭之。因谓出于佐家,又以见佐有此二书,故通解中袭之也。其用意狡狯如此,今世此二书已灰冷,然终在世,故详之,无俾后人更惑焉。其尤可恶者,在于更定篇次,紊乱圣经,又启夫何玄子以为之先声焉,丰氏鲁诗世学极骂季本。按季明德诗学解颐亦颇平庸,与丰氏在伯仲间,何为骂之?想以仇故耶?
朱郁仪诗故,亦平浅,间有一二可采。
邹肇敏诗传阐,文辞斐然;惜其入伪书之魔而不悟耳。何玄子诗经世本古义,其法紊乱诗之原编,妄以臆见定为时代,始于公刘,终于下泉,分列某诗为某王之世,盖祖述伪传、说之余智而益肆其猖狂者也。不知其亲见某诗作于某代某王之世否乎?苟其未然,将何以取信于人也?即此亦见其愚矣。其意执孟子「知人论世」之说而思以任之,抑又妄矣。其罪尤大者,在于灭诗之风、雅、颂。夫子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又曰:「雅、颂各得其所」。观季札论乐,与今诗编次无不符合。而乃紊乱大圣人所手定,变更三千载之成经,国风不分,雅、颂失所,罪可胜诛耶!其释诗旨,渔猎古传,摭拾僻书,共其采择,用志不可谓不过勤,用意不可谓不过巧;然而一往凿空,喜新好异,武断自为,又复过于冗繁,多填无用之说,可以芟其大半。予尝论之,固执之士不可以为诗;聪明之士亦不可以为诗。固执之弊,人所知也;聪明之弊,人所未及知也。如明之丰坊、何楷是矣。抑予谓解诗,汉人失之固,宋人失之妄,明人失之凿,亦为此也。凿亦兼妄,未有凿而不妄者也,故历叙古今说诗诸家。于有明丰、何二氏诪张为幻,眩目摇心,不能无三叹焉,何氏书刻于崇祯末年;刻成,旋遭变乱,玄子官闽朝、为郑氏所害时,逃去,或云郑氏割其耳,或云中途害之。印行无多,板亦毁失。杭城惟叶又生家一帙,予于其后人重购得之。问之闽人,云彼闽中亦未见有也。大抵此书诗学固所必黜,而亦时可备观,以其能广收博览。凡涉古今诗说及他说之有关于诗者靡不兼收并录;复以经、传、子、诗所引诗辞之不同者,句栉字比,一一详注于下;如此之类,故云可备观尔。有志诗学者于此书不可惑之,又不可弃之也。然将来此书日就澌灭,世不可见,重刻亦须千金,恐无此好事者矣。
以上论列自汉至明诸诗解,皆能论其大概如此。若夫众说纷纭,其解独确,则不问何书,必有取焉。
诗韵一道,向靡有定,罔知指归,予谓亦莫不善于宋人矣。吴才老始为音之说,而集传奉为准绳焉,音者,改其本字之音以他字之音也。盖其但知有今昔,不知有古韵变音,强以求而读之,此古韵所以亡也。如「天」、「人」本同韵,乃于「天」字为「铁因反」,以「人」字;「将」、「明」本同韵,乃于「明」字为「谟郎反」,以「将」字。此不知古韵之本同而妄为其说也。夫同为一韵,奚之有!且世无呼「天地」为「订地」,「明德」为「盲德」者。又既曰,此彼,彼亦宜此。今试以「天」字为主而改「人」字之音以之,以「明」字为主而改「将」字之音以之,不知「人」、「将」二字又当作何音耶?不可通矣。古人用韵自有一定之理,一字不可游移,亦无邦土殊音之说,亦非人可以私智揣摩而自为其说者。大抵字有其音,音出于口,皆从喉、●、舌、齿、唇分别得之。如今韵之东、冬、江、阳、庚、青、蒸,属喉;真、文、元、寒、删、先,属●;鱼、虞、歌、麻、尤、萧、肴、豪,属舌;支、微、齐、佳、灰,属齿;其鱼、虞、歌、麻、尤又以舌兼齿,故与支、微亦共为一韵;侵、覃、咸、盐,属唇。如此之类,凡直呼其音则自然相,不必改音纽捏以为音也。若夫音,必其韵之本不通者,始可加以名。愚今分为三:一曰「本韵」,见上。一曰「通韵」,此以韵之自为通者而通之也;有入声与无入声自为通,见后。一曰「韵」,此则其本不相通者也。大抵诗中为本韵者十之九而有余,为通韵者十之一而不足,为韵者尤寥寥无几。此或古之字音原与今别,今不可考耳,究竟不可谓之韵。韵者,不相通者也。古人决不以不相通之韵为韵。自此而三百篇之韵可以一意贯通,畅然无疑,使古韵昌明于世;其余纷纷之说可尽废矣。详见后诗韵谱。
诗何以必加圈评,得无类月峰、竟陵之见乎?曰:非也,予亦以明诗旨也。知其辞之妙而其义可知;知其义之妙而其旨亦可知。学者于此可以思过半矣。且诗之为用与天地而无穷,三百篇固始祖也,苟能别出心眼,无妨标举。忍使千古佳文遂尔埋没乎!爰是叹赏感激,不能自已;加以圈评,抑亦好学深思之一助尔。
孔子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予谓人多错解圣言。圣人第教人识其名耳;苟因是必欲为之多方穿凿以求其解,则失矣。如「雎鸠」,识其为鸟名可也,乃解者为之说曰「挚而有别」,以附会于「淑女」、「君子」之义。如「乔木」,识其为高木可也,乃解者为之说曰「上疏无枝」,以附会于「不可休息」之义。各详本文下。如此之类,陈言习语,凿论妄谈,吾览而辄厌之鄙之。是欲识鸟、兽、草、木之名,或反致昧鸟、兽、草、木之实者有之;且或因而误及诗旨者有之;若此者,非惟吾不暇为,亦不敢为也。故编中悉从所略,并志于此。作是编讫,侄炳以所作诗识名解来就正,其中有关诗旨者,间采数条,足辅予所不逮;则又不徒如予以上所论也;深喜家学之未坠云。
诗韵谱
三百篇自为古韵。今从约法,以今韵该之,分本韵、通韵、韵三者,各注于诗句之下;检此可一览而辨云。
本韵
平声凡五部。
东、冬、江、阳、庚、青、蒸。
支、微、齐、佳、灰、鱼、虞、歌、麻、尤。
鱼、虞、歌、麻、尤、萧、肴、豪。
真、文、元、寒、删、先。
侵、覃、盐、咸。
上、去声
即同平声。惟入声不通。
入声
与去声通。不与平、上通。其无入声之去声,与有入声之去「去」,原作「入」今改。声,见下通韵。此二声尤通用。
通韵
东、冬、江、真、文、元、寒、删、先、阳、庚、青、蒸、侵、覃、盐、咸。有入声者自为通。
支、微、鱼、虞、齐、佳、灰、萧、肴、豪、歌、麻、尤。无入声者自为通。
韵
不相通者偶通之,谓之。间有四声通用者,即同音。
诗经通论卷一
新安首源姚际恒着
国 风
大序曰:「王道衰,礼乐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说者遂以二南为正风,十三国为变风。此谬也。诗无正、变。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变则必邪,今皆无邪,何变之有!且曰:「可以群,可以怨。」未尝言变也。季札论诗,论其得失,亦未尝言变也。夫风者,假天运之风以名之者也。天行之风递运乎四时,安有正、变乎!若夫雅既分大、小,未有大、小中又分正、变也。果尔,当时何不直分正、变而分大、小耶?故谓风、雅有正、变者,此自后人之说;质之圣人,无是也。
周 南
周南、召南,周家王业所本,以文王时当其中,上之为太王、王季,下之为武王,皆该其内。故孔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周、召皆雍州岐山下地名,武王得天下以后,封旦与奭为采邑,故谓之周公、召公。此诗当日言周、召,只属采诗地名,不属周公、召公也。郑氏乃谓文王受命,作邑于丰,分岐邦周、召之地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非也。文王为诸侯,安得辄封公之采地!诗第称文王「作邑于丰」,非有所他及也。孔氏为之说曰:「文王既迁于丰,而岐邦地空,故分赐二公以为采邑。」此属臆测,无所证据。故知文王之世未封周、召,则释二南之诗者不必切合于二公亦明矣。召地后封召公,故以甘棠之召伯者附焉。若周南,则固无周公事也。孔氏曰:「周南无美周公,或时不作,或录不传也。」此遁辞。大序曰:「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鹊巢、驺虞,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既以二南系之二公,遂以其诗皆为文王之诗;见关雎、葛覃为妇人,诗序以他诗亦皆为妇人。文王一人,何以在周南则以为王者,在召南则以为诸侯?太姒一人,何以在周南则以为后妃,在召南则以为夫人?皆不可通也。集传最恶小序,而于此等大端处皆不能出其藩篱,而又何恶而辨之之为!故愚谓遵序者莫若集传也。「南」者,雍岐之南,即周、召地也。又或因鼓钟「以雅以南」,礼「胥鼓南」,左传「见舞象箾、南钥者」,遂谓二南为南,十三国为风,甚至谓诗有南无国风,皆邪说。鼓钟及诸语皆以乐惟用南,而不及他国之风,故名之;岂可漫据以乱夫风、雅、颂之名,而且以灭夫十三国之风哉!周南、召南,同为国风也。大抵诗因说诗者致晦,且以致亡。此等陈言习语,在在皆是,固辨之不胜辨云。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韵。○兴而比也。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兴而比也。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如字读。集传云「蒲北反」,非;后皆放此。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本韵,赋也。[评]通篇关键在此一章。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本韵。之。兴而比也,下同。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本韵。之。
小序谓「后妃之德」,大序曰:「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因「德」字衍为此说,则是以为后妃自,以淑女指妾媵。其不可通者四。「雎鸠」,雌雄和鸣,有夫妇之象,故托以起兴。今以妾媵为与君和鸣,不可通一也。「淑女」、「君子」,的的妙对,今以妾媵与君对,不可通二也。「逑」,「仇」同,反之为「匹」。今以妾媵匹君,不可通三也。棠棣篇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今云「琴瑟友」,正是夫妇之义。若以妾媵为与君琴瑟友,则僭乱;以后妃为与妾媵琴瑟友,未闻后与妾媵可以琴瑟喻者也。不可通四也。夫妇人不妒则亦已矣,岂有以己之坤位甘逊他人而后谓之不妒乎!此迂而不近情理之论也。集传因其不可通,则以为宫中之人作。夫谓王季之宫人耶?淑女得否?何预其哀乐之情!谓文王之宫人耶?诸侯娶妻,侄娣从之,未有未娶而先有妾媵者。前人已多驳之。况「琴瑟友之」,非若妾媵所敢与后妃言也。集传云:「故其喜乐尊奉之意,不能自已,又如此云。」盖遁辞。并说不去。于此「此」字疑衍。是伪子贡传出,以为姒氏思淑女而作,欲与集传异,而不知仍归旧说也。要之,自小序有「后妃之德」一语,大序因而附会为不妒之说,以致后儒两说角立,皆有难通;而关雎淑女、君子相配合之原旨竟不知何在矣!此诗只是当时诗人美世子娶妃初昏之作,以见嘉耦之合初非偶然,为周家发祥之兆,自此可以正邦国,风天下,不必实指太姒、文王,非若大明、思齐等篇实有文王、太姒名也;世多遵序,即序中亦何尝有之乎!大抵善说诗者,有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如可以意会,文王、太姒是也;不可以言传,文王、太姒未有实证,则安知非大王大任、武王邑姜乎!如此方可谓之善说诗矣。或谓:如谓出于诗人之作,则寤寐反侧之说云何?曰:此全重一「求」字。男必先求女,天地之常经,人道之至正也。因「求」字生出「得、不得」二义来,反复以形容君子求之之意,而又见其哀乐得性情之正。此诗人之善言也。
[一章]诗意只以雎鸠之和鸣兴比淑女、君子之好匹。「关关」,和声。或言「关关」者,彼此相关,是声中见意,亦新。雎鸠有此关关之和声,在于河洲游泳并乐,其匹偶不乱之意自可于言外想见。毛传云「挚而有别」,夫曰「挚」,犹是雎鸠食鱼,有搏击之象。然此但释鸠之性习,不必于正意有关会也。若云「有别」,则附会矣。孟子述契之教人伦,曰:「夫妇有别」,此「有别」字所从出,岂必以夫妇字加于雎鸠上哉!诗人体物纵精,安能择一物之有别者以比夫妇,而后人又安知诗人之意果如是耶!列女传因云:「雎鸠之鸟,人未尝见其乘居而匹处也。」尤附会。夫谓之有别,犹云「不乱群」之谓耳,非异处之谓也。今云未尝见其乘居匹处,则非所以比夫妇,亦大乘关关之旨矣。欧阳永叔曰,「不取其挚,取其别。」苏子由曰:「物之挚者不淫」。若然,又不取其别,取其挚也,其无定论如此。大抵皆从传之「挚而有别」而舍经之「关关」以为说也。集传曰:「言其相与和乐而恭敬,亦若雎鸠之情挚而有别也。」此依郑氏以「挚」作「至」,谓情至之至。其谬欧阳氏已辨之。以「和乐」贴「至」字;以「恭敬」贴「有别」字。按下尚有「求之」与「求之不得」二义,此遽作成妇以后立论,谓之「和乐恭敬」,且引匡衡疏语,而谓之善说诗,亦老大孟浪矣。此亦因「挚而有别」一语展转失真,以至于此也。「窈窕」字从穴,与「窬」、「窝」等字同,犹后世言「深闺」之意。鲁灵光殿赋云:「旋室便娟之窈窕」,骆宾王诗云:「椒房窈窕连金屋」,元稹诗云:「文窈窕纱犹绿」,皆是。毛传训「幽闲」,「幽」或有之,「闲」则于窈窕何见乎!
[二章]毛传曰:「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供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若然,以荇菜为共祭祀用,故后妃及之,则是直赋其事,何云兴乎!是误以采苹释关雎矣。自毛为此说,郑氏执泥「左右」字,附会为妾媵助而求之,以实其太姒求淑女之说。详下。或不从其说者,谓荇菜取喻其柔,又谓取喻其洁,皆谬。按「荇菜」只是承上「雎鸠」来,亦河洲所有之物,故即所见以起兴耳,不必求之过深。毛传云:「流,求也。」此本尔雅;今惟据毛传言,不更及尔雅。后放此。未闻「流」之训「求」者。且下即言「求」,上亦不应作「流」也。「寤寐求之」下,紧接「求之不得」,则此处正以荇菜喻其左右无方,随水而流,未即得也。集传云:「流,顺水之流而取之也。」不从「流」之训「求」,是已。「取之」二字则又添出。
[三章]前后四章,章四句,辞义悉协。今夹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乐之」二章之上,承上递下,通篇精神全在此处。盖必着此四句,方使下「友」、「乐」二义快足满意。若无此,则上之云「求」,下之云「友」、「乐」,气势弱而不振矣。此古人文章争扼要法,其调亦迫促,与前后平缓之音别。故此当自为一章;若缀于「寤寐求之」之下共为一章,未免沓拖矣。且因此共一章为八句,亦以下两章四句者为一章八句,更未协。
[四章、五章]两章言「荇菜」既得而「采之」、「芼之」,以兴淑女既得而「友之」、「乐之」也。此两「左右」亦顺承上「左右」字用来,不必泥。诗多有如此者。自旧解皆实泥左右为助义,故致上以「流」训「求」之误,又致此末章以「芼」训「择」之误。芼为熟义,非择义,甚明。今毛必以为择者,以其可谓之助而择,不可谓之助而熟故也。按第二章为左右无方之义,此两「左右」即谓以制荇菜之宜,亦无不可。必执泥求之,所谓「固哉为诗」矣!
【关雎五章,章四句。】从郑氏。
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首二句不用韵。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本韵。○赋也,下同。[评]三句写景,凑成一章。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本韵。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澣。我。衣。。本韵。[评]不作治葛毕思归宁解,方见其妙。害。澣。害。否。?归。宁。父。母。。本韵。
小序谓「后妃之本」,此「本」字甚鹘突。故大序以为「在父母家」,此误循「本」字为说也。按诗曰「归宁」,岂得谓其在父母家乎!陈少南又循大序「在父母家」,以为「本在父母家」,尤可哂。孔氏以「本」为「后妃之本性」,李迂仲以「本」为「务本」,纷然摹儗,皆小序下字鹘突之故也。集传不用其说,良是。然又谓「小序以为『后妃之本』,庶几近之。」不可解。
集传云:「此诗后妃所自作」,殊武断。此亦诗人指后妃治葛之事而之,以见后妃富贵不忘勤俭也。上二章言其勤,末章言其俭。首章叙葛之始生,次章叙后妃治葛为服,末章因治服而及其服澣濯之衣焉。凡妇人出行,必洁其衣,故借归宁言之。观其言「薄污」、「薄澣」而又继之以「害澣害否?归宁父母。」其旨昭然可见。如此,则叙事次第亦与他篇同,固诗人之例也。若作后妃自,则必谓絺绤既成而作,于是不得不以首章为追叙,既属迂折;且后处深宫,安得见葛之延于谷中,以及此原野之间,鸟鸣丛木景象乎?岂目想之而成乎?必说不去。
此篇解者有重「治葛」者,有重「归宁」者。按重治葛,则遗末章之义;重归宁,尤谬。妇人归宁,乃事之常,此何足见后妃之贤而之乎!又多作治葛甫毕,即图归宁,以是联络上下,尤滞。说得后妃如小家女相似,毫无意义。故解此篇者,于首章或谓后妃治絺绤既成,追叙初夏,或谓黄鸟鸣动女工之思;于末章或谓洁清以事君子,或谓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或谓勤于女工原是父母之教,或谓尊敬师傅:皆同呓语。
[一章]言后妃治葛,则先叙葛之始生,此作诗者义例。下三句借景点缀,足成一章六句,与上三句其义不必相连。集传云:「葛叶方盛而有黄鸟鸣于其上」,按已言葛延蔓于谷中矣,如其说,是必葛又延于灌木,而黄鸟亦集于灌木以鸣其上,夫岂可通!「喈喈」,只是和意,毛传加「远闻」字,未然。意以后妃处深宫而闻之,然安见深宫必邻于产葛地耶!
[二章]郑氏训「服」为「整治」,谓「整治之无厌倦」,亦可通。然礼缁衣引此句以言衣敝,「服」作衣服之服。今从缁衣。「服之无斁」,便为本章作起。
[三章]何以见「服之无斁」?则必于其服澣濯之衣见之。又于何见其服澣濯之衣?则借归宁以见之。盖归宁,妇人所时有也。此言「污」、「澣」与上絺绤之服又不必相涉,然而映带生情,在有意无意间;此风人之妙致也。「私」,衵服;「衣」,蒙服;非礼衣。礼衣不澣也。「害澣害否」,何玄子谓「何者已澣?何者未澣?」较集传「何者当澣?何者可以未澣?」为直捷。此诗不重末章,而余波若联若断;一篇精神生动处则在末章也。
【葛覃三章,章六句。】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本韵。○比也。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本韵。○赋也,下同。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本韵。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本韵。矣、![评]四「矣」字有急管繁弦之意。
按襄十五年左传曰:「君子谓楚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国之急也。能官人,则民无觎心。诗云:『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采、卫、大夫各居其列,所谓『周行』也。」左传解诗意如此。小序谓「后妃之志」,亦属鹘突。大序谓「后妃求贤审官」,本小序之言后妃,而又用左传之说附会之。欧阳氏驳之曰:「妇人无外事;求贤审官,非后妃之责。又不知臣下之勤劳,阙宴劳之常礼,重贻后妃之忧伤;如此,则文王之志荒矣。」其说是。郝氏曰:「妇人无外事,然则鸡鸣之解佩,十乱之邑姜,非乎?」此谬说,与「求贤审官」不伦。然其自解曰:「后妃以采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贤之难得。因物托意,讽其君子,以谓贤才难得,宜爱惜之;因其勤劳而宴犒之,酌以金罍,不为过礼;但不可长怀于饮乐尔。」按此仍类妇人预外事矣。且解下二章尤牵强。集传则谓「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解下一章为「托言欲登山以望所怀之人而往从之,则马罢病而不能进;于是且酌金罍之酒,而欲其不至于常以为念也。」杨用修驳之曰:「妇人思夫,而陟冈饮酒,携仆徂望;虽曰言之,亦伤于大义矣。原诗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言也。『陟冈』者,文王陟之。『玄黄』者,文王之马。『痡』者,文王之仆。『金罍』、『兕觥』,悉文王酌以消忧也。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路,若后世诗词所谓『计程应说到凉州』意耳。」解下二章与集传虽别,而正旨仍作文王行役;同为臆测。又如以上诸说,后妃执顷筐而遵大路,亦颇不类;其由盖皆执泥小序「后妃」二字耳。周南诸什岂皆言后妃乎!左传无「后妃」字,必泥是为解,所以失之。伪传曰:「文王遣使求贤,而闵行役之艰。」撇去后妃,近是;然曰「遣使求贤」,又多迂折。至若张敬夫、严坦叔谓「后妃备酒浆而作」尤凿。王雪山谓「后妃劳妾媵之归宁」,杨维新直撇去文王、后妃,谓「大夫行役之作」,并无稽。
此诗固难详,然且当依左传,谓文王求贤官人,以其道远未至,闵其在途劳苦而作,似为直捷;但采耳执筐终近妇人事。或者首章为比体,言采卷耳恐其不盈,以况求贤置周行,亦惟恐朝之不盈也。亦可通。
[一章]解见上。「周行」,左传作「周之行列」,毛、郑依之。严氏云:「诗有三『周行』,卷耳、鹿鸣、大东也。郑皆以为『周之行列』,惟卷耳可通。鹿鸣『示我周行』,破『示』为『寘』,自不安矣。大东『行彼周行』,又为发币于列位,其义尤迂。毛以卷耳为『列位』,鹿鸣为『大道』,大东无传;则『周行』二字有两义:一为列位,二为道;而『道』又鹿鸣为道义之道,大东为道路之道。」按严谓「周行」有二义:一为列位,一为道;犹近是。盖卷耳曰「寘」,鹿鸣、大东曰「示」曰「行」,用字原有别。若谓「道」又一为道义之道,一为道路之道,则未然;均为道路也,解见鹿鸣。按荀子解蔽篇曰:「顷筐,易盈也。卷耳,易得已。然而不可以贰周行。」以用心不可疑贰为言。诸子引经,随事取义,不可为据;苏氏、刘氏并祖述之为解,非也。又淮南子引此,以为言慕远世,亦不可用「行」。
[二章、三章]「崔嵬」,毛传云「土山之戴石者」,尔雅云「石戴土」;相互异,愚以为皆不可通。「崔嵬」字皆不从「石」,安得谓之石戴土、土戴石耶!按说文:「崔,大高也;嵬,高不平也。」只言其高,于义为当。
[四章]「砠」,毛传云「石山戴土」,是。
二章,言山高,马难行。三章,言山脊,马益难行。四章,言石山,马更难行。二、三章言马病,四章言仆病,皆诗例之次叙。
【卷耳四章,章四句。】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本韵。之。兴而比也,下同。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本韵。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本韵。之。
小序谓「后妃逮下」。今按伪传云:「南国诸侯慕文王之化,而归心于周。」然则以妾附后,以臣附君,义可并通矣;且伪传之说亦有可证者。南有嘉鱼曰:「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旱麓曰:「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语意皆相近。惟此迭,故为风体。此说可存,不必以伪传而弃之也。
集传依序说,且以「君子」为指后妃,殊乖;故多致诸儒之驳。然即谓指文王,奚不可者!又必谓众妾所作,尤固。
[二章]郑氏谓此章申殷勤之意。按风诗多迭体,然其用字自有先后、浅深不同,安得概谓之申殷勤之意乎!必若桃夭「室家」、「家室」颠倒以取协韵,斯无义耳;后放此。
【樛木三章,章四句。】
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本韵。兮。比也,下同。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本韵。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本韵。兮
小序言「后妃子孙众多」,近是。但兼文王言亦可,何必单言后妃乎!大序谓「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以螽斯为不妒忌,附会无理;前人已驳之。集传亦谓此诗众妾所。邹肇敏曰:「朱子以关雎为宫人作,樛木、螽斯为众妾作;岂当时周室充下陈者,尽如班姬、左贵嫔、上官昭容之流耶!」其说良快。予谓其必谓诸诗为后妃、宫人作,非诗人作者,盖有故:欲以后之诗涉于淫者,皆以为男女自作,而非诗人讽刺之辞也。本意为此,他人不及知也。故凡集传谓某某者,多诗人所。后仿此。
[一章]「螽斯」之斯,语辞;犹「鹿斯」、「鷽斯」也。豳风「斯螽动股」,则又以「斯」居上,犹「斯干」、「斯稗」也;不可以「螽斯」二字为名。苏氏谓螽斯一生八十一子,朱氏谓一生九十九子,今俗谓蝗一生百子,皆不知何从数之而得此数耶?「尔」指人,集传必以为指螽斯,亦不知何意。如谓不便「尔」后妃,「天保定尔」,臣尔君矣。且欲以通章皆言螽斯,比体欤?比体何必以不出正旨方谓之比也!且称螽斯之子孙,亦无理。
【螽斯三章,四句】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评]艳甚;华,平韵。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本韵。○兴而比也,下同。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评]实,变,转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本韵。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评]叶,倒,转平。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本韵。
小序谓「后妃之所致」;每篇必属后妃,竟成习套。夫尧、舜之世亦有四凶,太姒之世亦安能使女子尽贤,凡于归者皆「宜室」、「宜家」乎!即使非后妃之世,其时男女又岂尽踰垣、钻隙乎!此迂而不通之论也。大序复谓「不妒忌,则男女以正,昏姻以时,国民。」按孟子言「大王好色。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此虽谲谏之言,然于理犹近。若无民」何涉,岂不可笑之甚哉后妃不妒忌于宫中,与「国无!故集传不言后妃而言文王,亦可也;伪传则以为美后妃而作,即谓后妃,亦可也;皆较愈于谓后妃之德化所致矣。然集传单指文王,终觉偏;伪传呼后妃为「之子」,亦似轻亵:俱未安。季明德曰:「之子,指嫁者而言,但不知为何人之女。其必文王之公子、公孙而后妃所教于宫中者与?」虽属臆测,于理似近。第将嫁教于公宫三月,不知此体周初已有否耶?愚意,此指王之公族之女而言,诗人于其始嫁而叹美之,谓其将来必能尽妇道也。
集传曰:「诗人因所见以起兴,而叹其女子之贤,而知其必有以宜其室家也。」全属虚衍,竟不成语。其尤谬者,附会周礼「仲春,令会男女」,曰「桃之有华,正昏姻之时」;绝类妇稚语。且不但「其实」、「其叶」又属夏时,说不去;竟似目不睹下文者。而大序所云「昏姻以时」者,谓男子三十、女子二十之时;若「桃夭」者,毛、郑皆为喻女少壮盛时。孔氏曰:「此言『年盛时』,谓以年盛二十之时,非时月之时;下云『宜其室家』,乃据时月「月」,原误「言」,据校改。耳。」又曰:「正于「于」,原误「者」,据校改。秋、冬行嫁。」孔氏恐后人误解,故明白疏之如此;乃犹以桃之有华为婚姻之时,又岂目不睹注疏乎!盖古嫁女在农事毕,霜降之后,冰泮之前,故孔谓「秋、冬」。说详匏有苦叶篇。况周礼伪书,尤不可据。且如其说,是赋矣,何谓之兴乎!种种纰缪,岂可胜辨!
[一章、二章、三章]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美人之祖。本以华喻色,而其实、其叶因华及之,诗例次第如此。毛传以「实」为喻德,以「叶」为喻形体至盛,近滞;而「形体至盛」语尤未妥。吕东莱曰:「桃夭既其华,又其实,又其叶,非有他义,盖余兴未已而反复叹之耳。」如此,又说得太无意义。大抵说诗贵在神会,不必着迹。如「华」,喻色矣。「实」,喻德可,喻子亦可,盖妇人贵有子也。有实之时,其「叶」方盛,即承有实来,唐人诗「绿叶成阴子满枝」。不必定有所喻耳。「家人」即与「室家」、「家室」一义,不必分别。
【桃夭三章,章四句】
兔罝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隔句,谓之「辘轳韵」;后仿此。凡云「隔句」及「与某字」者,皆本韵,不更注;其它韵则注之。[评]隔句对。公侯干。城。。本韵。○赋也,下同。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本韵。[评]变。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本韵。[评]又变。
小序谓「后妃之化」。「武夫」于后妃何与!益迂而无理。胡林仲曰:「诵此篇之义,必有人焉当之。如文王狩猎而得吕望之类也。即是以观,藏器隐鳞,才固难量。若曰触目琳琅,山辉川媚,则武王何止十乱,尼父不称才难矣。」其说特为有见,可谓不随附和者也。按墨子曰:「文王举闳夭、太颠于罟网之中,西土服。」金仁山主其说,近是也。
[一章]集传但据旧说,释「丁丁」为椓杙声,然未详悉何以使人知之。「椓」,通;说文「击也」。「杙」,谓之齻,先击齻于地中,然后布置其上也。「干城」、「好仇」、「腹心」,人知一节深一节,然又非若他章同类例。「干城」,捍蔽之物。「仇」逑同;「好仇」直借用淑女、君子字。「腹心」,人身以内物。章法皆极变。
【兔罝三章,章四句】
芣
采采芣,薄言采之;采采芣,薄言有本韵。之。赋也,下同。
采采芣,薄言掇之;采采芣,薄言捋之。
采采芣,薄言袺之;采采芣,薄言襭本韵。之。
此诗未详。小序谓「后妃之美」,尤混。大序谓「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毛传谓:「芣,车前,宜怀妊焉。」大序谓「妇人乐有子」者,本窃毛传「宜怀妊」之说;盖毛公,文帝时人,卫宏,东汉人也;后放此,不更详。按车前,通利之药;谓治产难或有之,非能宜子也。故毛谓之「宜怀妊」;大序因谓之「乐有子」,尤谬矣。车前岂宜男草乎!集传无以言之,虚衍为说曰:「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芣而赋其事以相乐也。」尤无意义。夫妇人以蚕织为事,采桑乃其所宜;今舍此不事,而于原野采草相与嬉游娱乐,而谓之风俗之美,可乎!是以伪传、说有「儿童斗草」之说。说诗至此,真堪绝倒;岂止解人颐而已耶!韩诗序以为「伤夫有恶疾「有恶疾」三字原脱,据校改。也」,「芣虽恶臭,我犹采采「采采」原误作「采之」,据校。而不已。」,以兴「君子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列女传又实之以「宋女、蔡妻」焉。按芣为车前,未尝恶臭也;此虽旧说,亦不敢从。季明德谓芣为宜子,何玄子又谓为堕胎;皆邪说。以韵分三章,章四句;然每二句只换一字,实六章,章二句也。章法极为奇变。
【芣三章,章四句。】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休」与下「求」。韩诗「息」作「思」,当从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本韵。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本韵。思。。兴而比也。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本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赋而比也。下同。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本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评]三章一字不换,此方谓之「一唱三叹」。
小序谓「德广所及」,亦近之;但不必就用诗「广」字耳。大序谓「求而不可得」,语有病。欧阳氏驳之,谓「化行于男,不行于女」,是也。大抵谓男女皆守以正为得;而其发情止性之意,属乎诗人之讽,可思而不必义也。
[一章]孔氏曰:「疑『休息』作『休思』。何则?诗之大体,韵在辞上。疑『休』、『求』字为韵;二字俱作『思』。但未见如此之本,未敢辄改耳。」按韩诗传如此,孔偶未见耳。「乔」,高也。借言乔木可休而不可休,以况游女本可求而不可求;不必实泥谓乔本不可休也。毛传训「乔」为「上竦」,未免作俑。郑氏为之说曰「高其枝叶之故」,夫高其枝叶,何不可休?集传又附会为「上竦无枝」,益谬。然则孟子「乔木故国」、「迁于乔木」之说,皆上竦无枝者耶?如此说诗,则又非特「固哉」而已矣!
[二章、三章]古者宾客至,必共其刍、薪。是「刍薪」本属连言者,薪以为衅,刍以秣马也。此两章上二句皆为秣马,故云「刈」也。楚,薪类;蒌,刍类。本言刍而先薪以兴之,诗意如此。郑氏不喻,乃曰:「楚,杂薪之中尤翘翘者,我欲刈取之;以喻众女皆贞洁,我又取其尤高洁者。」意稚而迂折尤甚。向来皆从之,以不得其解故也。且诗言「翘翘错薪」,安得以「翘翘」属「楚」与「蒌」乎!「翘翘」,薪貌,状薪之错起不平也。正形容「错」字意,后世因此为「翘楚」之说,亦非。两章上四句,言其女子有夫,彼将刈楚刈蒌以秣马,待其归而亲迎矣;不可得矣,犹乐府所谓「罗敷自有夫」也。欧阳谓「虽为执鞭,所忻慕」之意;若然,仍近于调之矣。集传谓「悦之至」,尤非。因言「悦之至」,遂以「汉广」四句为「敬之深」以对之。不知敬意安在?祇欲凑对成文,而不顾其理如此。
【汉广三章,章八句。】
汝坟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本韵,赋也。[评]妙喻。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本韵,赋也。
鲂、鱼、赪、尾、,[评]造句奥。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本韵,比而赋也。[评]虚字转有力,诗多此句法。
小序谓「道化行」,全鹘突,何篇不可用之!按此诗有二说。大序以为妇人作;则「君子」指其夫也,「父母」指夫之父母也。伪说为商人苦纣之虐,归心文王,作是诗;则「君子」、「父母」皆指文王也。二说皆若可通。苏氏谓妇人作而「父母」则指文王;集传本之。按妇人知有家事而已,国事未必与闻。在商世蚤知归心文王,呼为「父母」,绝不类。又韩诗外传「二亲不待;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似以「孔迩」为「死期孔迩」者,不可通;且于上两章「君子」何解?后汉周盘读汝坟之卒章,慨然兴叹,乃就孝廉之举,盖本韩云。
按上二说,前一说于「王室如毁」句未免意懈。刘向列女传:「其妻谓国家多难,惟勉强之,无有谴怒,遗父母忧。」严氏解「王室如毁」,谓「王室之事虽急如火,然父母甚近,不必念家而怠王事也」,亦甚牵强。且父母远,固可怠王事乎?后一说,于「王室如毁」句义甚协而殊有关系,盖谓商之王室如焚毁而将灭亡也。「君子」、「父母」亦不嫌其迭,如「岂弟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民之父母」,皆是。「君子」,人君之通称;「父母」,则益加亲亲之辞。故后一说较胜。
[一章]「调」,一作「輖」,重也;不必依韩诗改作「朝」。
[二章]何玄子曰:「时盖文王以修职贡之故,往来于商,汝坟之人得见而喜之。」虽想象为说,然亦可存。
[三章]「鲂鱼赪尾」,喻民之劳苦。「孔迩」,正应上「不遐弃」意。
【汝坟三章,章四句。】
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本韵。于。嗟。麟。兮。!末句无韵,下同。此而赋也,下同。[评]只一「麟」字,余俱远神。
麟之定,振振公姓。本韵。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本韵。于。嗟。麟。兮。!
小序谓「关雎之应」,其义甚迂。集传以为得之。盖本于毛传云「麟信而「而」原误「于」,据校改。应礼」,其言本难解;故吕氏因小序「应」字,以为应对之应;严氏以为效应之应。应对之应,则为古者行关雎之化,以麟出为瑞应也。效应之应,则为有关雎之德而致此效也。纷然摹拟如此。大序谓「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其云「麟趾之时」,欧阳氏、苏氏、程氏皆讥其不通矣;即其谓「衰世之公子」,「衰世」二字亦难通。意谓古者治世当有麟应;商、周之际为衰世,文王公族亦如麟应。然则谓治世有麟应者,指何世乎?可谓诞甚。衰世又何不以麟应而以人应乎?夫人重于兽,不将衰世反优于治世乎?何以解也?
此诗只以麟比王之子孙族人。盖麟为神兽,世不常出;王之子孙亦各非常人,所以兴比而叹美之耳。
[一章、二章、三章]解此诗者最多穿凿附会,悉不可通。诗因言麟,而举麟之「趾」、「定」、「角」为辞,诗例次叙本如此;不必论其趾为若何,定为若何,角为若何也。又「趾」、「子」、「定」、「姓」、「角」、「族」,弟取协韵。不必有义;亦不必有以趾若何喻子若何,定若何喻姓若何,角若何喻族若何也。惟是趾、定、角由下而及上,子、姓、族由近而及远,此则诗之章法也。「振振」,起振兴意。毛传训仁厚,意欲附会麟趾。云:「麟信而应礼,以足至者也。」不知振字岂是仁厚义乎!且其以趾之故,故训「振振」为仁厚,然则定与角又何以无解乎?毛传于此训「振振」为仁厚,于螽斯亦然;是因此而迁就于彼也。集传则于此训「仁厚」,于螽斯训「盛貌」;又两为其说。并可笑。末句「于嗟麟兮」,口中言麟,心中却注公子;纯是远神,亦不可执泥分疏也。
集传解此诗最多谬误,云:「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文王、后妃仁厚,故其子亦仁厚」。其谬有五:诗本以麟喻公子、公姓、公族,非喻文王、后妃,谬一。不以麟喻公子等,而以趾喻公子等,谬二。一麟喻文王,又喻后妃,诗从无此比例,谬三。趾与麟非二物,子与父母一而二矣;安得以麟与父母、趾与子分配!谬四。此以趾之仁厚喻子之仁厚,于「定」则云「未闻」,又云「或曰:不以抵也。」,于「角」则云「有肉」,何以皆无如仁厚之确解乎?谬五。其解「于嗟麟兮」云「言是乃麟也」,尤执滞不得神情语气。又身、牛尾而马蹄,然后为王者之瑞哉¢云:「何必!」按「于嗟」,叹美麟之辞,若然,则为外之之辞矣。首、尾冲决,比、兴尽失,全不可通。且既以麟比文王、后妃,又以麟为王者之瑞;麟既为王者之瑞,文王亦王者,何以麟不出而呈瑞乎?既以麟比文王、后妃,趾比公子,则人即麟矣,古王者之瑞又何以不生人而止生麟乎?是盛世反不若衰世也。此皆徇序之过,故迷乱至此。予谓遵序莫若集传,洵不诬也。
汉广篇每章四句迭;此篇每章一句迭,且不用韵:章法皆极奇变。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
诗经通论卷二
新安首源姚际恒着
召 南
说见前。
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评]妙语,误尽后世解诗人。之子于归,百两御音迓,本韵。之。兴而比也,下同。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本韵。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本韵。之。
小序谓「夫人之德」。旨意且无论;其谓「夫人」者,本于关雎序,以周南为「王者之风」,召南为「诸侯之风」。故于周南言「后妃」,召南言「夫人」,以是为分别;此解二南之最不通者也。孔氏曰:「召南,诸侯之风,故以夫人、国君言之。」又曰:「夫人,太姒也。」均此太姒,何以在周南则为后妃,在召南则为夫人?若以为初昏,文王为世子,太姒为夫人,则关雎非初昏乎?集传于召南诸篇,皆谓「南国诸侯被文王之化」,凛遵序说,寸尺不移;其何能辟序,而尚欲去之哉!
此篇孔氏谓太姒归文王;毛传谓诸侯之子嫁于诸侯;伪传谓公子归于诸侯,意指文王女也;其说不一。愚意大抵为文王公族之女,往嫁于诸大夫之家,诗人见而美之,与桃夭篇略同。然均之不可考矣。
[一章]「鹊巢鸠居」,自传、序以来,无不附会为说,失风人之旨。大序曰:「德如鸤鸠,乃可以配。」郑氏因以为「均壹之德」。嗟乎,一鸠耳,有何德,而且以知其为均壹哉?此附会之一也。毛传云:「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安见其不自为巢而居成巢乎?此附会之二也。欧阳氏曰:「今人直谓之鸠者,拙鸟也,不能作巢;多在屋瓦間或于樹上架構樹枝,初不成窠巢,便以生子,往往墜、殞雛而死。鹊作巢甚坚,既生雏散飞,则弃而去,在于物理,容有鸠来处彼空巢。」按其谓鸠性拙既无据,且谓鸠性拙不能作巢者,取喻女子,然则可谓女性拙不能作家乎?女子从男配合,此天地自然之理;非以其性拙不能作家而居男子之家也。且男以有女方谓之有室家,则作家正宜属女耳。又谓「在屋瓦间」,几曾见屋瓦间有鸠者?又谓「或于树上架构树枝」,夫树上架枝,此即巢矣,何谓不成巢乎?又谓「鸠生子,坠鹫、殒雏而死。」,又谓「鹊生雏,散飞,弃巢而去。」,今皆未曾见。此附会之三也。王雪山曰:「诗人偶见鹊有空巢而鸠来居,而后人必以为常,此谭诗之病也。」若然,是既于道上见嫁女,而又适见鸠居鹊巢,因以为兴;恐无此事,其说名为摆脱,实成固滞。此附会之四也。仅举其说之传世者数端,其说「其说」疑「其它」之误。杂说不能殚述。按此诗之意,其言「鹊」、「鸠」者,以鸟之异类况人之异类也。其言「巢」与「居」者,以鸠之居鹊巢况女之居男室也,其义止此。不穿凿,不刻画,方可说诗;一切纷纭尽可扫却矣。据上述诸说,无论其附会,即使果然,亦味如嚼蜡。据愚所说,极似平浅,其味反觉深长,请思之。「百两」,百为成数,极言其多;以为天子嫁女可,以为诸侯嫁女可,以为大夫嫁女可。毛传曰:「诸侯之子嫁于诸侯,送御皆百乘。」此滞说,出何典乎?
【鹊巢三章,章四句。】
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本韵。○赋也。下同。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本韵。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本韵。[评]末章每以变调见长。被、之、祁、祁、,薄、言、还、归、。本韵。
小序谓「夫人不失职」。按射义云:「士以采蘩为节,乐不失职也。」明袭伪说,非附会而何!大序谓「夫人奉祭祀」,涉泛。集传载「或曰:『后、夫人亲蚕之礼』」,此出陆农师说。谓「蘩,白蒿,今覆蚕尚用蒿」,此说近是。七月篇「采蘩祁祁」文承采桑之下,亦可证也。
此篇序言夫人;何玄子谓指太姒,以文王在纣时为三公也。阿序殊谬,岂可泥周南为天子后妃、召南为诸侯夫人之说乎!
[三章]「被」字从衣。仪礼少牢,「主妇被锡衣,侈袂。」锡衣,礼衣。此云「被」者,必当时以被礼衣,即呼礼衣为「被」也。毛传以「被」为首饰,未有所据。郑氏注,鬄同;附会周礼」,仪礼,误以「被锡」为句,「衣侈袂」为句,而以「被锡」为「髲」附会于诗之「被」字,据其谓「古者或剔贱者刑者追师之「次」,甚为谬妄。此又以「髲」二字本相连,安得以诗之「被」为「髲」」,则「髲之发,以被妇人之紒为饰,因名髲,且惟用一「髲」字乎!」」,是书传惟见「左传「以为吕姜字,亦未见「髲」字也;况以「被」为「髲」乎!或据周礼郑注髲为次,次非祭服,故解此章为亲蚕。或又据周礼郑注,次亦非后妃亲蚕服,或是三夫人、世妇之服。周礼,伪书,不足据;郑注尤不足据,并及之。「僮僮」,未详。「祁祁」,众多貌,与「祁祁如云」义同。
【采蘩三章,章四句。】
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评]字法。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评]增一句,深,深。我心则降。本韵。○赋也。下同。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本韵。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本韵。
小序谓「大夫妻能以礼自防」;按为大夫妻,岂尚虑其有非礼相犯而不自防者乎!此不通之论也。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何足见其贤与文王之化耶!毛传以嫁时在途言之;夫方嫁在途之女,而即以未见、既见君子为忧、喜,可乎?欧阳氏以为「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其妻所」,庶几近之。余说仍附合序「以礼自防」意,俱非。又按小雅出车篇有此「喓喓草虫」六句,为室家念南仲行役意,亦合。三百篇中多有重辞,未知孰先孰后,不必执泥以求也。何玄子直以为思南仲作,凿甚;文既互见,又相异同,必不是。伪传谓「南国大夫聘于京师,睹召公而归心切」,合召公,尤武断。说者又以左传襄二十七年,子展与赵武赋草虫实之;此皆当时人断章取义,不可从也。
郑氏曰:「草虫鸣,阜螽跃而从之。」邪辞也;欧阳氏本之,又谓「喻非所合而合」;前辈说诗至此,真堪一唾!朱郁仪曰:「草虫,阜螽,深秋候也。采蕨,采薇,季春候也。秋暮而往,春暮未还,是以用忧。」庶几为近。欧阳氏但谓「感时物之变动」;集传从之,未若此之详也。
【草虫三章,章七句。】
采苹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本韵。于、以、采藻?于彼行潦。本韵。○赋也。下同。
于、以、盛之?维筐及莒。于、以、湘之?维锜及釜。本韵。
于、以、奠之?[评]承于以转之字。宗室牖下。谁其尸。之。?[评]承之字有力。有齐季女。本韵。
小序谓「大夫妻能循法度」。按射义云,「卿、大夫以采苹为节,乐循法也」。序袭之。其云「大夫妻」,非也。古者五十始为大夫,其妻安得称「季女」耶!大序谓「承先祖共祭祀」,尤泛。且大夫主祭,妻助祭,何言「尸」乎?毛传曰:「古之将嫁女者,必先礼之于宗室;牲用鱼,芼之以苹、藻。」郑氏曰:「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宫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之祭,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所以成妇顺也。」此皆昏义文,毛、郑引之以解此篇为合,然又有别。毛、郑惟知以礼解诗,而不知诗在前,礼在后,盖礼之本诗为说也。吾用礼之本诗为说者以解诗,非以礼解诗也。其合者有四:「芼之以苹、藻」,即本首章之「采苹、采藻」为说,一也。礼正祭在奥,而此云「牖下」。按士昏礼,「尊于室中北牖下」,此家酳妇之礼;其妇馈舅姑亦「席于北牖下」。若然,父家嫁女之祭亦在牖下可知。此本末章之「牖下」为说,郑氏曰,「祭不于室中者,凡昏事,于女礼设几筵于户外」,孔氏以「昏礼筵于户西,西上右几」释之,皆非也。祭安有不于室中而设几筵于户外者!礼云「户西」,非户外也。二也。不云宗庙,云「宗室」。宗室,宗子之室也。三也。云「季女」,四也。集传依小序「谓大夫妻能奉祭祀」,固非矣;又谓「牖下」为室西南隅,尤错。既曰室西南隅,岂牖下乎!牖岂在室西南隅乎!古人之室,户、牖并列,故尔雅云「户、牖之间谓之扆」,扆在户西、牖东也。
[二章]「湘」,韩诗作「鬺」;鬺,烹也。似宜从韩。不然,「湘」之训「烹」,恐未允。
[三章]「季女」,犹言少女,不必泥解。「季女斯饥」,亦是也。孔氏谓将嫁,故以少言之。夫嫁岂有不少者,何必以少言乎!且前次则更少矣,将何以别之乎!集传主大夫妻言,谓「少而能敬,尤见其质之美」。夫能敬安论老、少;且少不敬而壮老始敬,亦非所以为贤矣!
何玄子曰,「美邑姜也。古者妇人将嫁,教于宗庙,有苹、藻之祭。武王元妃邑姜,教成能修此礼,诗人美之。知为美邑姜者,以『有齐季女』之语知之。罗泌云:『齐,伯陵之故国,以天齐渊名。伯益书「炎帝生器,器生伯陵」。周语谓「天鼋之分,我之皇妣,太姜之侄,伯陵之后,逢公之所冯神」。伯陵,太姜之祖;逢公,伯陵之后,为商侯伯,封于鲁地,而太公其继焉者也。』左传晏子云:『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萴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按太公本齐后,仍封于齐;当文王为西伯时,以女邑姜妻武王。又左襄二十八年,穆叔曰:『敬,民之主也,而弃之,何以承守!济泽之阿,行潦之苹、藻,寘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敬可弃乎』!所谓季兰,意即邑姜之名不可知;而其言『济泽之阿』,则尤齐地之证。据旧说相传,皆读『齐』为『斋』,误矣」。按何氏此说,颇觉新奇,且似凿凿有据,足以动人;然实穿凿,不可用也。周语及左传晏子之说,皆未尝谓太公未封之前为齐;惟罗泌「有齐,伯陵之国」,语本子、传、诸书之说,而加以有齐,非可据也。又按周语曰,「赐姓曰姜,氏曰有吕」,未云有齐也。左传穆叔正解此诗,其意主于言敬,则「齐」为庄敬之义甚明,安得以为齐国乎!杜注云:「独言济者,以济在鲁国,故穆叔特举所见而言」,则又安可据为齐地也!传云「季兰」者,杜注曰:「使服兰之女而为之主,神犹享之」。孔氏曰:「诗言『季女』而此言『季兰』,谓季女服兰草也。宣五年传曰:『兰有国香,入服媚之』,知是女之服兰也」。揆此传易「女」字为「兰」字者,乃其用字法也,又安得据为邑姜之名乎!古妇人无他名,以姓称之;邑姜即其名也。何氏说诗穿凿无理甚多;而此其意巧而足以动人者,故附辨于此以例其余焉。
【采苹三章,章四句。】
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本韵。○赋也。下同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茇。本韵。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本韵。
集传云,「召伯循行南国,以布文王之德」。此泥序,必谓二南为文王诗也。故曰遵序者莫若集传。夫曰召伯,则武王时矣。召伯已去,人追思之,且武王以后之诗矣。
【甘棠三章,章三句。】
行露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二「露」字为韵。○比也。[评]重韵句,古。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本韵。[评]奇想,奇语。谁谓女无家!此句非韵,集传强之,非。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本韵。○比而赋也。下同。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隔句。「墉」、「家」字不,集传强之,尤非。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本韵。
此篇玩「室家不足」一语,当是女既许嫁,而见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因不肯往以致争讼。盖亦适有此事而传其诗,以见此女子之贤,不必执泥谓被文王之化也。苟必执泥,所以王雪山有「岂有化独及女而不及男」之疑也。集传曰:「南国之人遵召伯之教,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淫乱之俗,故贞女有能以礼自守,而不为强暴所污者。」不独只说得女而遗男,且若是,则此女不将前日亦淫乱,因被服召伯、文王之化而始以礼自守耶!说诗最忌固滞,此类是也。
[一章]此比也。三句取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之意。集传以为赋。若然,女子何事蚤夜独行,名为贞守,迹类淫奔,不可通矣。或谓蚤夜往诉,亦非。
【行露三章,一章三句,二章章六句。】
羔羊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本韵。○赋也。下同。[评]摹神。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本韵。[评]倒字。
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本韵。[评]倒句。
小序谓「鹊巢之功致」,甚迂,难解。大序谓「节俭正直,德如羔羊」。其谓「德如羔羊」,谬不待辨;即所谓「节俭正直」,诗中于何见耶?大夫羔裘,乃当时之制,何得谓之节俭!此诗固赞美大夫,然无一字及其贤,又何以独知其正直乎!苏氏驳「德如羔羊」之非,而以为羔裘妇人所为寘功,仍附合「鹊巢之功致」意;集传不用序他说,而仍曰「节俭正直」,可见后人之不能摆脱诗序如此。若夫或以其为服羊裘,孔氏明辨是羔裘,非羊裘。及以二章、三章言「革」言「缝」为节俭;或以为羊性柔顺,逆牵不进,象士难进易退,为正直:所谓「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是已。此篇美大夫之诗,诗人适见其羔裘而退食,即其服饰、步履之间以叹美之;而大夫之贤不益一字,自可于言外想见:此风人之妙致也。
[一章]毛传云「大夫羔裘以居」,此说本无据。孔氏曰:「言『大夫羔裘以居』者,由大夫服之以居,故诗人见而称之也;谓居于朝廷,非居于家也。」论语曰「狐貉之厚以居」,注云「在家所以接宾客」,则在家不服羔裘矣。集传以为「大夫燕居之服」,盖误解毛传;然岂不见孔疏耶?又谓「美其衣服有常」,夫服饰本有定制,衣服有常何足见其美!此赘辞也。又谓「退朝而食于家」,亦非。大夫自朝退后,各有治事之馆,退食于此,非私家也。若请假休沐,始归家耳。
【羔羊三章,章四句。】
殷其
殷其,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本韵。振振君子,归哉归首句。哉!兴也。下同。
殷其,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本韵。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敢遑处?本韵。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小序谓「劝以义」,难解。大序因谓「大夫远行从政,不遑宁处;其室家能闵其勤劳,劝以义」。按诗「归哉归哉」,是望其归之辞,绝不见有「劝以义」之意,严氏曰:「谓冀其蚤事来归,而不敢为决辞,知其未可以归也。」此徇序之曲说也。「振振」,按螽斯、麟趾之「振振」,皆振起、振兴意;毛传皆以「仁厚」训之,而于此又训以「信厚」。振振之为仁厚、信厚,吾未敢信也。集传从之,其为解曰:「于是又美其德,且冀其早毕事而还归也。」夫冀其归,可也,何必美其德耶!二义难以合并,诗人语意断不如是;其为支辞饰说,夫复何疑。盖振为振起、振兴意,亦为众盛意。集传于螽斯训「盛貌」。若训「众盛」,则妇人无患众盛之夫之理;故毛传、集传皆训「信厚」,然而非矣。于是后人反其思夫者,以为臣之从君焉。伪传曰:「召公宣布文王之命,诸侯归焉。」伪说曰:「武王克商,诸侯受命于周庙。」伪传以「振振君子」指文王,犹如所言振作、振起意也。伪说以「振振」为众多貌,指众君子。其于振振固皆可通,然于「何斯违斯」二句何?何玄子谓其终非踊跃受命气象,是也。愚谓「何斯违斯」二句,似妇人思夫之辞;然「振振」是振起、振兴及众盛意,于思夫又不伦。依伪传说,解「振振君子」似可通;然于「何斯违斯」二句又不相协。故此诗之义当阙疑。
【殷其三章,章六句。】
摽有梅
摽、有、梅、,[评]倒句。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本韵。兮。兴而比也。下同。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本韵。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评]变。求我庶士,迨其谓。本韵。之。[评]变。
小序谓「男女及时」。毛传解首章为「当盛不嫁,至于始衰」;二章为「急辞」;三章为「不待备礼」。郑氏说不辨。欧阳氏以为「终篇无一人得及时者」是也。集传且以为女子自作。或因其太不雅,以为择之辞。嗟乎!天下乎地,男求乎女,此天地之大义。乃以为女求男,此「求」字必不可通。而且忧烦急迫至于如此,廉耻道丧,尚谓之二南之风,文王之化,可乎!按「求我庶士」句,凡四字,「求」字既不可通,而尤不可通者「庶」字也。庶,众也。若谓女求夫,或谓父择,但云「士」可矣;或美之为「吉士」,如野有死麜篇亦可矣;奈何云「众士」乎!即主择 之说者,曲为解曰:求众士而择之,然而诗无此言也。至若以此诗为比体,夫女子不比华而比实,亦不伦。比华者,「灼灼其华」、「唐棣之华」、「华如桃李」,皆是。若以此诗为赋体,则梅实之落为春、夏时,古嫁女于秋、冬,详匏有苦叶篇。春、夏非婚嫁时,于秋、冬非过则不及,尤不可以为及时也。
愚意,此篇乃卿、大夫为君求庶士之诗。书大诰曰「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酒诰曰:「厥诰毖庶邦、庶士」;立政曰:「庶常吉士」;是「庶士」为周家众职之通称,则庶士者乃国家之所宜亟求者也。以梅实为兴比,其有「盐梅、和羹」及「实称其位」之意与?又月令「孟夏,命太尉赞杰俊,遂贤良,举长大,行爵出禄,必当其位」。或古有是说而月令言之,则梅实正当孟夏,直赋其事,亦未可知也。吉者,左传所谓「枚卜,曰「曰」,原亦作「卜」,据校改。吉」之吉也。今者既已卜吉,乃可求矣。「谓」者,犹「帝谓文王」之谓,即「畴咨命官」之意;以见庶士既得,告语相亲之辞也。
【摽有梅三章,章四句。】
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隔句。夙夜在公。实、命、不、同、!本韵。○兴也,下同。[评]增一句格。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毛传云「昴留也」。疏引元命苞云「昴之为言留也」。史律书云「北至于留」,索隐云「留即昴」。则此当音留。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本韵。
此篇章俊卿以为「小臣行役之作」,是也。今推广其意言之。山川原隰之间,仰头见星,东西历历可指,所谓「戴星而行」也。若宫闱永巷之地,不类一也。「肃」、「速」同,疾行貌。若为妇人步屧之貌,不类二也。「宵」征云者,奔驰道路之辞。若为来往宫闱之辞,不类三也。嫔御分期夕宿,此郑氏之邪说。若礼云「妾御莫敢当夕」,此固有之,然要不离宫寝之地。必谓见星往还,则来于何处?去于何所?不知几许道里,露行见星,如是之疾速征行?不可通一也。据郑氏邪说,谓八十一御女,九人一夜。按夜,阴象也,宜静;女,阴类也,尤宜静:乃于黑夜群行,岂成景象!不可通二也。前人之以为妾媵作者,以「抱衾与裯」一句也。予正以此句而疑其非。何则?进御于君,君岂无衾、裯,岂必待其衾、裯乎!众妾各抱衾、裯,安置何所?不可通三也。盖「抱衾、裯」云者,犹后人言「幞被」之谓。虽行李自有役夫携持,言之者,犹北山诗云「或息偃在床」,以见己之不得寝息意耳。「实命不同」较「我从事独贤」稍为浑厚。若谓众妾作,则是乃其常分,安见后妃之「惠及下」乎!小序语。且委命之辞几邻于怨,又安见下之感激而为美后妃之诗乎!
【小星二章,章五句。】
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本韵。○兴而比也。下同。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本韵。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本韵。
此篇序谓「嫡不以媵备数,媵无怨,嫡亦自悔」,是也。集传谓「媵有待年于国而嫡不与之偕行」。夫既曰「待年」,自宜不与偕行,媵亦何怨!迨其及年而迎之,嫡亦何悔乎!迂曲难通。
[三章]「其啸也歌」,「啸」、「歌」二字本一类。今欲押「歌」字,因易去「后」字,遂以「啸」字当之;仍用「也」字调,分「啸」、「歌」为两,似乎难解,而但觉其神情飞动,为满心满意之辞,故是妙笔。集传以「啸」贴「悔」,以「歌」贴「处」,意味索然。
【江有汜三章,章五句。】
野有死¢
,白茅包之。有女怀春,¢野有死隔句。[评]倩甚。吉。士。诱。本韵。之。。赋也。下同。
林、有、朴、樕、,[评]增此句下少一句。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本韵。[评]顿住妙。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本韵。[评]错互成文。
此篇若以为刺淫之诗,欧阳氏说。则何为男称「吉士」,女称「如玉」?若以为贞女不为强暴所污,集传。则何为女称「怀春」,男称「吉士」?且末章之辞尤无以见其贞意也。若直以为淫诗,季明德说。、¢亦谬。若以为凶荒礼杀,以死死鹿之肉为礼而来,毛、郑说。及以为野人求昏而不能具礼,女氏拒之,伪传。总于「女怀春」、「吉士诱」及末章之辞皆说不去,难以通解。
愚意,此篇是山野之民相与及时为昏姻之、死鹿乃其山¢诗。昏礼,贽用鴈,不以死;皮、帛必以制。皮、帛,俪皮、束帛也。今死中射猎所有,故曰「野有」,以当俪皮;「白茅」,洁白之物,以当束帛。所谓「吉士」者,其「赳赳武夫」者流耶?「林有朴樕」,亦「中林」景象也。总而论之,女怀,士诱,言及时也;吉士,玉女,言相当也。定情之夕,女属其舒徐而无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讳也欤?
[三章]「感」,「撼」同。
一章,诗人男;二章,诗人女;三章,诗人述女之辞。
此篇章法、句法皆觉兀突,意含不露,故难解。
三章:二章章四句;一章三句¢ 【野有死。】
何彼襛矣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古音孚,不音花。后仿此。曷不肃雝。隔句。王姬之车。古音居,不音尸遮反。后仿此。本韵。○兴而比也。下同。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评]倒字句。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本韵。
其、钓、维、何、?[评]奇喻。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本韵。
此篇或谓「平王」指文王,或谓即春秋时平王。凡主一说者,必坚其辞,是此而非彼。然愚按主春秋时平王说者居多,亦可见人心之同然也。其主平王之说,固合于春秋;其主文王之说,不通者有三。说者曰「平王」犹书言「宁王」;「平正之王」,「齐一之侯」,益不通,不辨。按周书辞多诘曲,故其称名亦时别;诗则凡称人名皆显然明白:不可以书例诗。一也。武王娶太公望之女,谓之邑姜;则武王之女与太公之子为甥舅,恐不宜昏姻。二也。武王元女降陈胡公;若依媵礼,则其娣宜媵陈,不当又嫁齐。三也。若是则为东周之诗,何以在二南乎?章俊卿曰:「为诗之时,则东周也;采诗之地,则召南也。于召南所得之诗而列于东周,此不可也。」亦为有见。
【何彼襛矣三章,章四句。】
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本韵。于嗟乎,句。驺虞!末句无韵,下同。○赋也。下同。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本韵。于嗟乎,驺虞!集传以上「虞」音牙,下「虞」音于红反;一字两音,谬甚。
小序谓「鹊巢之应」。毛传以「驺虞」为义兽,谬并同。欧阳氏曰:「下句直叹驺虞不食生物;若此,乃是刺文王曾驺「驺」,原作「邹」,今改。虞之不若也。」愚以为不必推论及此。即以兽比君上,可乎!集传曰:「是即真所谓驺虞矣。」实泥兽比君上为言,一何可笑!欧阳氏以「驺」为「驺囿」,「虞」为「虞官」,其说至正。盖本之贾谊礼篇,曰:「驺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兽者也。」又尔雅释兽无驺虞,尤是确证。而射义云「天子以驺虞为节,乐官备也」,亦足证之。但驺之为囿,此为一说。严氏据说文,以「驺」为「厩」,引月令「七驺咸驾」,及左传「使程郑为乘马,御六驺属焉」,则别以驺为驺御之官。此又一说,未知孰是。鲁诗传云「古有梁驺,天子之田也」;说者直以驺虞为天子掌鸟兽官,又不知然否。若夫淮南子谓「文王囚羑里,散宜生得驺虞、鸡斯之乘,以献于纣」,以驺虞为马名。东方朔呼异兽为「驺牙」,山海经有「驺吾」,皆不必援引以证,徒滋纷纷之论也。驺,邹,古字通。伪传以为姓邹,尤谬。
此为诗人美驺虞之官克称其职也。若为美文王仁心之至,一发五豝,何以见其仁心之至耶!总之,以二南皆为文王之诗,其始终窒碍难通如此。且既不用驺虞为兽之说,即上为美文王,下呼驺虞之官而叹美之,义亦两截;不若谓美驺虞之官为一串矣。
「豝」,释兽:「牝豕。」集传谓「牡豕」,必误。「一发五豝」,毛传谓「翼五豝以待公之发」;此亦同贾谊文,谓「驱五豝以待君之一发,不尽物命」也。集传谓「中必迭双,是为四矢;其三矢中三,一矢迭双,为五」。无论一发非乘矢之谓,乘矢为四。若然,则允巧射侈取物命,何以见其仁矣!
丰道生引郊特牲「迎虎,谓其食田豕也」,以、豝、豵为田豕,害稼之兽。若是,则杀之虽多亦可矣。此别一说,存之。
【驺虞二章,章三句。】
姚際恒著作集
第一冊
本冊校印說明
林慶彰
姚際恆的詩經通論十八卷,是他的九經通論之一,也是九部書中唯一能保持全部面貌的著作。
根據姚際恆詩經通論自序所署康熙四十四年(一七○五)冬十月,可知是姚氏比較晚期的著作。此書完成後,也未有刊本。清嘉慶十八年(一八一三)秋天,韓城人王篤於其家藏書樓發現此書之抄本。此時距該書脫稿時間已有一○八年。其間,除姚氏侄兒姚炳詩識名解稱引數條外,其他學者絕少稱述。王篤於道光十七年將此書刊刻於四川督學署,此為此書第一次刊刻。同治六年(一八六七),成都書局又據韓城王氏刊本重刊過一次。
王篤的刊本,並未引起當時學界的注意。同治年間,雲南方玉潤因游四川而書,將其中的部分觀點引入所著詩經原始中。民國初年,疑古風氣高漲,胡適先生從方玉潤詩經原始中,得知有詩經通論一書。動員甚多人力在北平書肆搜尋,竟未找到。後來新繁吳虞到北京,攜有道光十七年王氏的刊本。胡適與錢玄同雀躍萬分。顧頡剛乃得以借閱,手鈔一本,並加以標校。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顧氏編輯古史辨時,曾將他與胡適討論姚氏生平與道論的文字彙集收入古史辨中。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雙流鄭璧成又根據王氏刊本覆刊於四川成都。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鄭氏將印板贈送給北泉圖書館,館長楊家駱輯印北泉圖書館叢書時,將姚氏書列入第一集第一種。一九五八年,北京中華書局出版顧頡剛的點校本。此後,根據顧氏本翻印者甚多。茲將詩經通論的各種板本臚列如下:
1.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年),韓城王篤鐵琴山館刊本。
2.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成都書局據韓城王氏本重刊。
3.民國十六年,雙流鄭璧成覆刻韓城王氏刊本。
4.民國三十六年,私立北泉圖書館叢書本。
5.民國四十七年,北平中華書局排印顧頡剛校點本。
6.民國五十年,台北廣文書局據顧氏校點本影印。
7.民國五十二年,香港中華書局據顧氏校點本影印。
8.民國六十七年,台北河洛圖書出版社據顧氏校點本影印。
9.民國六十八年,台北育民出版社據顧氏校點本影印。
本次整理姚際恆著作集,為節省人力,乃根據顧頡剛點校本重新編排,唯顧氏本各詩篇前皆未有篇名,檢閱相當不便。茲為方便檢索,於各詩篇前皆加印篇名。又顧氏書之文字有明顯誤植者,則根據王篤刊本加以更正,不另作校記。書前原有一九五八年十一月所寫的「出版者說明」一篇,台灣各翻印本,皆加以刪除,茲為保持原貌,將其恢復。原顧頡剛為北泉圖書館叢書本所作的序,仍有一定之意義,茲將其置於卷首,以見顧氏蒐集和整理姚氏著作之經過。
本次校印,校對工作由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研究所侯美珍、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童小鈴兩位女弟擔任。侯美珍更將校稿有闕疑者與道光十七年王篤刊本核對過一次,以減少錯誤。他們兩位的辛勞,最應感謝。
詩經通論
序
出版者說明
中華書局
詩經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的詩歌總集,但是自從它既經編定並在古代社會生活中廣泛地應用,封建統治者就從本階級的立場出發,用合乎他們的階級利益和道德標準的觀點,來曲解這三百另五篇詩的精神。春秋、戰國時列國使節在外交宴會上的「賦詩陳志」,以及孟子的所謂「以意逆志」,都已經顯露出這種附會的端倪;而從漢朝開始,儒家定於一尊,詩經奉為經典,於是在「經師」們鑿空推索和迂腐傳注之下,人民的詩歌就被蒙上重重疊疊的瓦礫灰塵。毛鄭的傳箋和衛宏的詩序,在從漢到唐一千多年的時期中,一直成為說詩的權威。在這期間,雖然有王肅、孫毓等人對於毛鄭的傳箋表示個別不同的意見,但他們僅僅只爭執於毛鄭之間的得失,不能跳出詩序的圈子,一致承認詩的大旨在「止乎禮義」,即合於封建統治的政教明訓和倫理準則。
宋代的學者開始對傳、箋、詩序的本身發生懷疑。最初是歐陽修的毛詩本義和蘇轍的詩集傳,後來又有鄭樵的詩辨妄和王質的詩總聞,而集大成的是朱熹的詩集傳。鄭樵大膽地提出詩序出於「村野妄人」所作。朱熹更進而認為「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在兩宋時代,漢儒解經的迂腐和固鑿,已經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地支配人心,在學術思想的進步和社會發展的新情況下,封建時代某些頭腦比較清醒的學者,對詩經採取了較為切合實際的解釋。但是,詩經中的一些民間戀歌,仍然被朱熹目為「淫奔之詩」,稍後於朱熹的王柏在其詩疑一書中,更主張把它們從詩經中刪除出去,這表明了他們只不過企圖用新的倫理觀念來代替兩漢經師們陳腐了的註解,以期適合於當時的封建統治利益的要求。
姚際恆的詩經通論在詩經研究中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宋代以後,也有一些祖述毛、鄭的人據詩序來攻擊朱熹,如馬端臨明白地提出「書序可廢,而詩序不可廢」,「雅、頌之序可廢,而十五國風之序不可廢」,在清朝漢學大盛的時候,像陳啟源的毛詩稽古篇、陳奐的詩毛氏傳疏等都是以攻朱尊序著名的。尊序與宗朱,是幾百年詩經學研究中激烈爭論的中心。在這時期,能夠不牽涉到這個聚訟紛爭中去,而能從詩的本義說詩的,只有姚際恆、崔述、方玉潤等幾個人。崔述寫讀風偶識時有否見到過詩經通論;我們還不得而知,但方玉潤的詩經原始,卻是明顯地受到姚氏的影響。
姚際恆,字立方(四庫提要謂字善夫),號首源,祖籍安徽新安,長期居住在浙江的仁和,康熙時諸生,與毛奇齡同時,也是毛的學問上的諍友。武林道古錄中謂:「少折節讀書,汎濫百家,既而盡棄詞章之學,專事於經。年五十,曰:向平婚嫁畢而遊五嶽,余婚嫁畢而注九經。遂屏絕人事,閱十四年而書成,名曰九經通論。」浙江通志經籍門載,九經通論一百七十卷。此外並有古今偽書考、好古堂書畫記、庸言錄等著作,足見其治學範圍之廣。據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與張穆閻潛邱先生年譜所載,閻若璩對於偽古文尚書的考證,多引證姚際恆尚書通論的見解,禮記通論也多散入杭世駿的續禮記集說各篇。毛奇齡西河詩話中盛稱其經學根柢的深厚。可見在清初,姚際恆即以博淹通敏與大膽疑古為學術界所見重。其所著除九經通論中的詩經、儀禮兩種,以及古今偽書考、好古堂書畫記等幾種外,大多已亡佚。
詩經通論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不依傍詩序,不附和集傳,能從詩的本文中探求詩的意旨,從而對詩經的內容作了比較實事求是的解釋。作者在自序中謂「惟是涵詠篇章,尋繹文義,辨別前說,以從其是而黜其非」;擺脫漢、宋人的門戶之見,大膽地懷疑古人的說法,置詩經於平易近人之境,這種自由立論,不拘於樸學家繁瑣餖飣的考據,開闢了說詩的新風氣。譬如衛風碩人一詩,毛詩序以為是「閔莊姜」,集傳因仍序說,各家的注疏也都無異辭;至姚際恆才力闢其說的無稽,指出詩序明明依據左傳的「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幾句附會而成。又如召南小星,齊、魯二家之說固已不可詳知,韓詩以為是勞人行役之作(見韓詩外傳卷一),這是較近於詩意的,毛詩序卻認為是「惠及下也」,集傳也說是「南國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妒忌以惠其下」;這些都遭到詩經通論作者的有力駁斥。姚氏指出集傳雖然表示力反序說,但因襲舊說之處仍然不少,甚至於「時復陽違之而陰從之」。元、明以後,朱熹的詩集傳被封建朝廷定為科舉取士的準則,同樣成為拘囿知識分子頭腦的工具,姚際恆的這種抨擊,客觀上起了一種啟懵破惑的作用。
姚氏對於詩旨的詮釋,有漢學家窮委竟原、謹嚴自守的優點,而無其固滯膠結的毛病。最明顯的如邶風擊鼓,詩序以為怨州吁用兵,鄭箋更以為魯隱公四年衛國與宋、陳、蔡伐鄭之事,歷來都認為如此,獨姚際恆破幾千年的疑案,據左傳所記,詳為剖析,謂是魯宣公十二年宋伐陳、衛穆公出兵救陳時事。而對於雄雉、蝃蝀、叔于田、遵大路、皇矣等詩,諸說紛云,他不贊成前人的說法,但也沒有新見,於是都以「不得其解」存疑,這種態度比起漢宋說詩家的迂腐穿鑿,要通達信實得多了。
但姚際恆終究是一個封建時代的讀書人,他不得不受到封建禮教思想和傳襲的傳、疏學說所局限。對於一些天真活潑的男女戀歌,他都認為是「刺淫之詩」。他在書前詩旨中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如謂淫詩,則思之邪甚矣,曷為以此一言蔽之耶?蓋其時間有淫風,詩人舉其事與其言以為刺,此正思無邪之確證?何也?淫者,邪也,惡而刺之,思無邪矣。今尚以為淫詩,得無大背聖人之訓乎?」對於一些男女相思之情的作品,姚氏同毛、鄭一樣,硬加上君臣或朋友思念等等的封建教條,將正面的描寫說成反面的諷刺。可見他雖然可以攻詩序,攻朱熹,而對於封建社會的基本倫理系統是不能打破的。這不只姚氏是這樣,連後來態度比他激烈得多的崔述、方玉潤兩人也都不免如此,讀風偶識認為這些作品都是「懲淫蕩之風」,方玉潤以為「溱洧則刺淫,非淫者所自作」(詩經原始卷五)。其他像綠衣、日月、七月、魚麗等篇,姚氏駁斥集傳,雖有是處,實近枝節,態度不無偏激,使人感到好像專為攻朱而作的。這都是詩經通論一書的疵病。
詩經收輯了西周初年到春秋時期五、六百年中的歌謠樂章,其中絕大部分是民間的創作。它們最樸素而又最生動地表現了人民的生活和真淳的感情,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以及各個階級、階層間的變化,真實地揭示了階級社會產生以後剝削階級與被剝削階級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詩三百篇」是人民集體創作的宏偉的史詩,是我國古典文學現實主義和人民性傳統的最早源頭。只有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的光輝照耀下,才能對這些詩篇予以唯一正確的闡明。而在這同時,對於過去的註本,辨別其糟粕,吸收其精華,指出長時期封建時代的學者對於詩經的種種歪曲與誤解,兩千多年來詩經研究中曲折發展的過程,也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工作。我們整理、重印這部書,目的就在此。
本書有道光十七年(公元一八三七)韓城王篤刻本,又有一九二七年雙流鄭璋覆刻本;顧頡剛先生在三十餘年前曾據王刻本加以校點,我們現在就採用他的校點本重印。原書中有題「增」字的數條,多和姚氏的意見不同,似乎不是姚際恆自己後來所補,可能是刻書者王篤的手筆,也可能是在未刻前別人傳鈔時所加而誤刻入者。因為沒有確切的證據,現在不加刪除,仍照舊附印。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詩經通論序
顧頡剛
古人習熟於口耳者惟詩,無往而不引,無事而不歌。以其託物抒情,宛轉掩抑,辭義不若他經之彰者,故經師所為恆多索隱行怪之論。漢人治學,其標的為通經致用。三百篇之教,儒生所極意經營者,惟在如何而使天子后妃諸侯王蹈夫規矩,故一意就勸懲以立說,不得其說則實其人事於冥漠之鄉,信之不疑,若曾親接。自今日視之,固當斥其妄誕,而在彼時則自有致治之苦心存焉。世代推嬗,史事積累之詞求之於經。然糾纏既甚,擺脫為難。以晦庵朱日多,其可為勸懲者何限,奚必猶以髣子魄力之雄,舉毛傳、衛序、鄭箋、孔疏而悉摧陷之,自為集傳,獨樹赤幟,顧察其所言,因仍舊說者復不,知蕩滌之功非一日之事矣。姚首源先生崛起清初,受自由立論之風,遍考九經,存真別偽,其詩經通論十八卷,實承晦庵之規模而更進者,其詆之也即所以繼之也。序中謂涵泳篇章,尋繹文義,以從是黜非,明非先懸一成見而曲就之者。其以文學說詩,置經文於平易近人之境,尤為直探討人之深情,開創批評之新徑。自標論旨,謂寧可獲罪前人,不欲遺誤後人,何言之偉也!遭時不造,漢學勃興,回復於信古之途,其書為儒者所排擯,若存若亡,不見錄於諸家。百年後韓城王篤督學四川,出所藏鈔本刻之,世始見其書,而行猶未廣。雲南方玉潤游蜀得之,喜其立說之新,擴之為詩經原始。凡其傳播與推崇者不出雍、梁一隅,蓋傳統束縛之力稍微,始得吸受其豪傑之精神爾!二十年前,適之先生讀方氏言而善之,知天壤間有一姚氏通論在,索之於藏書最富之北平,久而不獲。其後新繁吳又陵先生北上,行篋中攜有王刻本,適之、玄同兩先生歡躍相告,予乃得假歸讀之,當時曾鈔一本,施以標點、欲重刊之而未能也。民國十四年,編錄古史辨,以適之先生與予討論姚氏遺著,實開予等治史之門,因綴往還函牘於書首。一時波濤激盪。人咸知有姚氏其人與通論其書矣。十六年,雙流鄭氏之覆刻本遂出。歲月遷流,迄今又十八年,鄭氏舉所刻版贈北泉圖書館,館長楊家駱先生輯印叢書,列之為第一集,以予與有夙契也,命作弁言。噫,此書版刻三嬗皆在蜀中,茲予避寇託廛於此,而新印本適出,其偶然之遇合耶﹖抑洵有所待耶﹖姚氏九經通論,竭一生心力為之,積稿等身,未付劂氏,竟亡佚而難求。予尋訪之至今日,可得為同好告者:古文尚書通論,閻百詩疏證中曾附載十數條;禮記通論,杭大宗集說中散入各篇,玄同先生欲輯錄之而未成,予當完其遺志;春秋通論,民國十八年東莞倫哲如先生購自北平某書肆,惜已殘缺六之一;儀禮通論,民國二十三年余登杭州崔氏藏書樓所發見,複寫一本,觀其紙張行格與春秋書悉同,知並為海峰閣中清稿。以沈霾近三百年之物,而歷劫不磨,天假吾手而出之,為之喜而不寐。計九經中惟詩、禮兩經獨全。倭寇侵浙,崔氏一樓書聞已被席捲而去,余所鈔者尚留舊京,他日燕雲收復,倘青樓無恙,願歸家駱先生併刊之,俾與此書若珠之貫,若瑞之輯,其克豫許我乎﹖頃蒞北泉,得休靜室,遙望峽中風物,想見當年湖山一角,閣照殘霞,首源先生棲止其中,矻矻一經會心微笑之情狀。此間秀甲巴渝,嶽嶽者縉雲,湯湯者嘉陵,潺潺者溫塘,此書之版藏於斯,裒然居籍之首,若明珠之在驪頷,騰其光輝,攝人心目,況又得賢主人為之護持而宣揚之,先生其當釋久閟之憾於九京哉!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八月三十一日顧頡剛序於北碚北泉公園之木屋
自序
姚際恆
諸經中詩之為教獨大,而釋詩者較諸經為獨難。
曷言乎詩之為教獨大也?易、詩、書皆夫子前所有。夫子一言易曰:「五十學易,可無大過。」一引書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如是而已。于詩異是。詔子曰:「學詩乎?」又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詔門人曰:「小子何莫學夫詩!」其平日自論,一則曰「詩三百」,再則曰「誦詩三百」,又曰「興于詩」,又論關雎之義,又論樂而言關雎,言雅、頌,其與門人問答及見于孟子之引其說詩者,且數十而未已焉,謂非夫子于易、詩、書三者獨重于詩不可也,間嘗竊窺之,易與書之外不復有易與書,即夫子春秋之外亦不復有春秋;後世之史固與書異體,揚雄太玄、王通元經,直妄作耳。是彼三經者,一傳不再。惟詩也旁流而為騷,為賦;直接之者漢、魏、六朝,為四言、五言、七言,唐為律,以致復旁流為ㄠ麼之詞、曲,雖同支異派,無非本諸大海,其中于人心,流為風俗,與天地而無窮,未有若斯之甚者也。夫子之獨重于詩,豈無故哉!
曷言乎釋詩為獨難也?欲通詩教,無論辭義宜詳,而正旨篇題尤為切要。如世傳所謂詩序者,不得乎此,則與瞽者之倀倀何異。意夫子當時日以詩教門人,弟子定曉然明白,第不知載在簡編而失之,抑本無簡編而口授也?其見于經傳,如所謂詩序者,略舉言之:鴟鶚之為周公貽王,見于書;載馳之為許穆夫人,碩人之為美莊姜,清人之為惡高克,黃鳥之為殉秦穆,見于左傳;時邁、思文之為周公作,見于國語;若此者真詩之序也。惜其他不盡然,意此必孟子時已亡。說者咸謂孟子之釋北山必有所本;予謂非也,此亦尋繹詩意而得之。不然,胡為有「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之訓乎?自東漢衛宏始出詩序,首惟一語,本之師傳,大抵以簡略示古,以渾淪見該,雖不無一二宛合,而固滯、膠結、寬泛、填湊,諸弊叢集。其下宏所自撰,尤極踳駁,皆不待識者而知其非古矣。自宋晁說之、程泰之、鄭漁仲皆起而排之。而朱仲晦亦承焉,作為辨說,力詆序之妄,由是自為集傳,得以肆然行其說;而時復陽違序而陰從之,而且違其所是,從其所非焉。武斷自用,尤足惑世。因歎前之遵序者,集傳出而盡反之,以遵集傳;後之駁集傳者,又盡反之而仍遵序;更端相循,靡有止極。窮經之士將安適從哉?予嘗論之,詩解行世者有序,有傳,有箋,有疏,有集傳,特為致多,初學茫然,罔知專一。予以為傳、箋可略,今日折中是非者,惟在序與集傳而已、毛傳古矣,惟事訓詁,與爾雅略同,無關經旨,雖有得失,可備觀而弗論。鄭箋鹵莽滅裂,世多不從,又無論已。惟序則昧者尊之,以為子夏作也,集傳則今世宗之,泰為繩尺也。予謂漢人之失在于固,宋人之失在于妄;固之失僅以類夫高叟,妄之失且為咸丘蒙以北山四言為天子臣父之證矣。間觀周頌潛之序曰:「季冬薦魚,春獻鮪」,本于不韋月令,明為漢人所作,奈何玷我西河!世人固可曉然分別觀之,無事凜遵矣。集傳紕繆不少,其大者尤在誤讀夫子「鄭聲淫」一語,妄以鄭詩為淫,且及于衛,且及于他國。是使三百篇為訓淫之書,吾夫子為導淫之人,此舉世之所切齒而歎恨者。予謂若止目為淫詩,亦已耳,其流之弊,必將併詩而廢之。王柏之言曰:「今世三百五篇豈盡定于夫子之手!所刪之詩,容或存于閭巷游蕩之口,漢儒取以補亡耳。」于是以為失次,多所移易;復黜召南及鄭、衛風集傳所目為淫奔者,其說儼載于宋史儒林傳。明程敏政、王守仁、茅坤¢野有死從而和之。嗟乎,以遵集傳之故而至于廢經,集傳本以釋經而使人至于廢經,其始念亦不及此,為禍之烈何致若是!安知後之人不又有起而踵其事者乎?此予所以切切然抱杞、宋憂也。夫季札觀樂,與今詩次序同,而左傳列國大夫所賦詩,多集傳目為淫奔者,乃以為失次,及漢攙入,同于目不識丁,他何言哉!
我嘗緬思,如經傳所言可為詩序者,而不能悉得,渺無畔岸,蠡之測海,其與幾何!又見明人說詩之失在于鑿,于是欲出臆論則仍鄰鑿空,欲喜新譚則終涉附會,歛手縮筆,未敢昌言,惟是涵泳篇章,尋繹文義,辨別前說,以從其是而黜其非,庶使詩意不致大歧,埋沒于若固、若妄、若鑿之中;其不可詳者,寧為未定之辭,務守闕疑之訓,俾原詩之真面目悉存,猶愈于漫加粉蠹,遺誤後世而已。若夫經之正旨篇題固未能有以逆知也。論成,因詳述其所以釋詩為獨難之故,且以志吾媿。
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冬十月,新安首原姚際恆識。
序
鄂山
余制蜀六年,恆以公餘課士。蜀士穎異者眾;求所為根柢之學則十無二三。竊念朱子小學可以端其趨,王伯厚困學紀聞、顧亭林日知錄可以擴其識而練其才,先後鏤板貯之。文翁石室舊有藏書;鄙意尤欲於御纂諸經及十三經注疏外,求所未見者增刻數種,志焉而未之逮也。
王寶珊侍御來督學,其校士一以通經為主。今年秋。取新安姚氏詩經通論十八卷刻之。此書為侍御家藏,外間未有刻本,侍御意在嘉惠士林,故不以自秘。夫崇厲經術,助流教化,學臣之責,亦守土者責也。顧余志焉而未之逮,侍御既自盡其職,並能匡余之不逮,謂非余之厚幸耶!
工竣,侍御屬弁言,因誌其顛末如此。至此書宗旨,姚氏自序已晰,善學者必有得焉,不復贅云。
道光十七年,歲次丁酉,孟冬,長白鄂山謹序。
序
蘇廷玉
溫柔敦厚,詩教也。孟子之說詩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數語已括其全。後人或泥古而疑其辭,或求奇而昧其義,或執一偏而近鑿,或匯眾說而易浠,詁經者其說互異,而作詩之意幾晦。
新安姚首源著詩經通論十八卷,力排眾說,以求合於溫柔敦厚之旨;而世無刻本。韓城王寶珊侍御督學蜀中,出其家藏抄本,校而梓之,不以自秘,其嘉惠士林之意,即其羽翼詩教之功也,而侍御之心可見矣。
道光丁酉小春,同安蘇廷玉序於四川瀋廨。
序
周貽徽
余與寶珊先後入詞館,嗣復同在諫垣。癸巳冬,余外補來蜀。明年,寶珊亦來視學,公餘過從益密。寶珊通經術,尤善說詩,每出一語,輒非恆解。余謂匡鼎說詩解人頤,今乃於君見之,毋亦有枕中秘耶?寶珊因言家有姚氏通論藏本,行且付梓以廣其傳。越日:手一卷見示。余讀之而躍然曰:今而知讀書貴乎能疑;非能疑之貴,貴乎疑而能自析其疑,並能以釋人之疑。即以關雎章言之,序以為后妃作,集傳則以為宮人作,朱子非有所受之也,心疑之而因以析其疑已耳。今姚氏不以序為然,並不以集傳為然,抑豈有所受之耶?心疑之而因以析其疑已耳。吾人讀古人書,未嘗不竊有所疑;然重視古人,不敢排擊,非不敢也,不能也。偶獲創解,而不能貫串全書,綜覈眾說,自成一家言,則平日之竊有所疑者與一無所疑者何異!若姚氏者,真善疑者也。夫姚氏善疑古人,安知後人不又以所疑疑姚氏?然姚氏之疑自諸家啟之,析其疑而姚氏之心一快;人之讀是書者亦為之一快。後人有善疑者,倘復自姚氏啟之,析其疑而後人之心一快;而姚氏亦可以無憾也。夫姚氏豈以排擊為能哉!天下之理無窮,人心之靈不蔽,亦惟其是焉已耳,亦存乎人之好學深思已耳。若姚氏者,真善說詩者也。
寶珊言:「姚氏固六義之功臣,諸家之諍友;先生此言,亦姚氏之知己矣。即以此言序此書,可乎?」余曰:「諾!」遂錄之。
道光丁酉仲冬,桂林周貽徽拜序於錦江鹺署。
序
王篤
余髫齡就外傅張篠原師,首以毛詩訓。漸長,稍解字義,每讀蓼莪、風雨諸章,輒有所感,欲歌欲泣,不能自已。而於他詩雖習誦而仍無所悟。竊以為詩之感人,或然或不然耳。
嘉慶癸酉秋,霪雨浹旬,書樓滲漏,重整舊籍,移置他所。於時得詩經通論十八卷,伏而誦之,如歷異境,如獲奇珍。始悟向者讀詩,但以備取材之路,即世所傳體註、大全,亦祇訓詁字句,於興、觀、群、怨之旨究無當也。先大父文端服官四十年,他無嗜好,獨於書籍搜羅殆遍,購藏凡數十萬卷,而此書獨有鈔本。意或有刊行者,偶未之見。洎通籍入詞館,供職餘暇,每於坊肆留心物色,欲再購以備考訂,而卒不可得,藏書家亦迄無知者。余益什襲珍之,偶於友人聚談時拈一二章說之,聽者欣然,以為得未曾聞。由是勸余付梓者頗眾,余亦慨然思肩其任,數年來,輶車馳驟,未遑也。今歲試竣,旋錦官,新秋薦爽,居多閒晷,檢行篋出此,悉心校,並命子福徵襄其事,兩閱月而輯定無訛,亟付鋟工,以廣其傳。
夫詩之為用,與天地而無窮,況三百篇乃詩之祖,苟能別具心眼,何妨標舉以為好學深思之助。則是書之作也,誠所謂歎賞感激不能自已耳,非有意標奇示異也。讀者於此潛心體玩,庶有以得作者之微情,窺刪存之本旨,感發善心,懲創逸志,於是乎益驗,亦可見先達苦心著論,其有裨於詩教正復不淺。若謂旁著圈評,有類月峰、竟陵之見,是豈知言者所肯出哉!刊成,因綴數語以弁其首。
道光十七年,歲在丁酉,季秋上浣,韓城寶珊王篤謹序於四川督學署。
詩經通論卷前
新安首源姚際恆著
詩經論旨
詩有賦、比、興之說,由來舊矣,此不可去也。蓋有關于解詩之義,以便學者閱之即得其解也。賦義甚明,不必言。惟是興、比二者,恆有游移不一之病。然在學者亦實無以細為區別,使其鑿然歸一也。第今世習讀者一本集傳,集傳之言曰:「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語鄰鶻突,未為定論。故郝仲輿駁之,謂「先言他物」與「彼物比此物」有何差別?是也。愚意當云:「興者,但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如是,則興、比之義差足分明。然又有未全為比,而借物起興與正意相關者,此類甚多,將何以處之?嚴坦叔得之矣。其言曰:「凡曰『興也』,皆兼比;其不兼比者,則曰『興之不兼比者也』。」然辭義之間,未免有痕。今愚用其意,分興為二:一曰「興而比也」,一曰「興也」。其興而比也者,如關雎是也。其云「關關雎鳩」,似比矣;其云「在河之洲」,則又似興矣。其興也者,如殷其雷是也;但借雷以興起下義,不必與雷相關也。如是,使比非全比,興非全興,興或類比,比或類興者,增其一途焉,則興、比可以無浠亂矣。其比亦有二:有一篇或一章純比者,有先言比物而下言所比之事者,亦比「比」疑係「分」之誤。之;一曰「比也」,一曰「比而賦也」。如是,則興、比之義瞭然,而學者可即是以得其解矣。若郝氏直謂興、比、賦非判然三體,每詩皆有之,混三者而為一,邪說也。
興、比、賦尤不可少者,以其可驗其人之說詩也。古今說詩者多不同,人各一義,則各為其興、比、賦。就愚著以觀,如卷耳舊皆以,舊皆以為興,¢為賦,愚本左傳解之,則為比。野有死無故為興,¢以死必無此理,則詳求三體,正是釋詩之要。愚以贄禮解之,則為賦。如是之類,詩旨失傳,既無一定之解,則興、比、賦亦為活物,安可不標之使人詳求說詩之是非乎!詩序者,後漢書云,「衛宏從謝曼卿受學,作毛詩序。」是東漢衛宏作也。舊傳為子夏作,宋初歐陽永叔、蘇子由輩皆信之;不信者始于晁說之。其後朱仲晦作為辨說,極意詆毀,使序幾無生活處。馬貴與忽吹已冷之燼,又復尊崇,至謂有詩即有序,序在夫子之前,此本王介甫。以有序者存之,無者刪之,凡數千言;無識妄談,不顧世駭。其末云:「或曰:『諸小序之說固有舛馳鄙薄而不可解者,可盡信之乎?』愚曰:『序非一人之言也。或曰出于國史之采錄,或出于講師之傳授,如渭陽之首尾異說,絲衣之兩義並存,其舛馳固有之;擇善而從之可耳。至于辭語鄙薄,則序所以釋經,非作文也,古人安有鄙薄辭語。祖其意可矣。』」按貴與尊序若此,而猶為是遁辭,蓋自有所不能揜也。愚欲駁序,第取尊序者之言駁之,則學者可以思過半矣。詩序庸謬者多,而其謬之大及顯露弊竇者,無過大雅抑詩、周頌潛詩兩篇,並詳本文下。抑詩前後諸詩,皆為刺厲王,又以國語有武公作懿戒以自儆之說,故不敢置舍,于是兩存之曰「刺厲王」,又曰「亦以自警」;其首鼠兩端,周章無主,可見矣。潛詩則全襲月令,故知其為漢人。夫既為漢人,則其言三百篇時事定無可信矣。觀此兩篇,猶必尊信其說,可乎!
毛傳不釋序,且其言亦全不知有序者。毛萇,文帝時人;衛宏,後漢人,距毛公甚遠。大抵序之首一語為衛宏講師傳授,即謝曼卿之屬。而其下則宏所自為也。毛公不見序,從來人罕言者,何也?則以有鄭氏之說。鄭氏曰:「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自有此說,人方以為毛公亦作序,又何不見之有乎!嗟乎,世人讀書鹵莽,未嘗細心審究,故甘為古人所愚耳。茲摘一篇言之。鄭風出其東門,小序謂:「閔亂,思保其室家」;毛傳:「『縞衣』,男服;『綦巾』,女服。願為室家相樂。」此絕不同。餘可類推。今而知詩序既與子夏無干,亦與毛公不涉矣。鄭又曰,「詩序本一篇,毛公始分以置諸篇之首。」其言並無稽。
詩序來歷,其詳見於古今偽書考,茲不更述。鄭氏于序「關雎,后妃之德」下曰:「舊云起此,至『用之邦國焉』,名關雎序,謂之小序;自『風,風也』訖末,名為大序。」然鄭詩譜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又以小序為大序,大序為小序,不可曉。又或謂關雎序為大序,餘為小序,尤非。今小、大之名相傳既無一定,愚著中仍從舊說,以上一句為小序,下數句為大序云。或又以小序名前序、古序,大序名後序。愚著于小序必辨論其是非;大序頗為蛇足,不多置辨。宋人不信序,以序實多不滿人意;于是朱仲晦得以自行己說者著為集傳,自此人多宗之。是人之遵集傳者,以序驅之也。集傳思與序異,目鄭、衛為淫詩,不知已犯大不韙,于是近人之不滿集傳者且十倍于序,仍反而遵序焉。則人之遵序者,又以集傳驅之也。此總由惟事耳食,未用心思,是以從違靡定。苟取二書而深思熟審焉,其互有得失,自可見矣。
集傳使世人群加指摘者,自無過淫詩一節。其謂淫詩,今亦無事多辨。夫子曰「鄭聲淫」,聲者,音調之謂,詩者,篇章之謂;迥不相合。世多發明之,意夫人知之矣。且春秋諸大夫燕享,賦詩贈答,多集傳所目為淫詩者,受者善之,不聞不樂,豈其甘居于淫佚也!季札觀樂,于鄭、衛皆曰「美哉」,無一淫字。此皆足證人亦盡知。然予謂第莫若證以夫子之言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如謂淫詩,則思之邪甚矣,曷為以此一言蔽之耶?蓋其時間有淫風,詩人舉其事與其言以為刺,此正「思無邪」之確證。何也?淫者,邪也;惡而刺之,思無邪矣。今尚以為淫詩,得無大背聖人之訓乎!乃其作論語集註,因是而妄為之解,則其罪更大矣。見論語通論。
集傳每于序之實者虛之,貞者淫之。實者虛之,猶可也;貞者淫之,不可也。
今有人非前人之書,于是自作一書,必其義勝于彼乃得。集傳于其不為淫者而悉以為淫,義反大劣于彼,于是仍使人畔而遵序,則為計亦左矣。況其從序者十之五,又有外示不從而陰合之者,又有意實不然之而終不能出其範圍者,十之二三。故愚謂「遵序者莫若集傳」,蓋深刺其隱也。且其所從者偏取其非,而所違者偏遺其是,更不可解。要而論之,集傳只是反序中諸詩為淫詩一著耳,其他更無勝序處。夫兩書角立,互有得失,則可並存;今如此,則詩序固當存,集傳直可廢也。
集傳主淫詩之外,其謬戾處更自不少。愚于其所關義理之大者,必加指出;其餘則從略焉。總以其書為世所共習,寧可獲罪前人,不欲遺誤後人,此素志也。天地鬼神庶鑒之耳!
毛傳依爾雅作詩詁訓,不論詩旨,此最近古。其中雖不無舛,然自為三百篇不可少之書。第漢人于詩加以其姓者,所以別齊、魯、韓。齊、魯、韓原本無此「齊魯韓」三字,疑脫,今補。詩既皆不傳。俗猶沿稱毛詩,非是。人謂鄭康成長于禮,詩非其所長,多以三禮釋詩,故不得詩之意。予謂康成詩固非長,禮亦何長之有!苟使真長于禮,必不以禮釋詩矣。況其以禮釋詩,又皆謬解之理也。夫以禮釋詩且不可,況謬解之理乎!今世既不用鄭箋,窮經之士亦往往知其謬,故悉不辨論,其間有駁者,以集傳用其說故也。
歐陽永叔首起而辨大序及鄭之非,其詆鄭尤甚;在當時可謂有識,然仍自囿于小序,拘牽墨守。人之識見固有明于此而闇于彼,不能全者耶?其自作本義,頗未能善,時有與鄭在伯仲之間者,又足哂也。
蘇子由詩傳大概一本于序、傳、箋,其闡發處甚少;與子瞻易、書二傳亦相似。才人解經,固非其所長也。
呂伯公詩記,纂輯舊說,最為平庸。
嚴坦叔詩緝,其才長于詩,故其運辭宛轉曲折,能肖詩人之意;亦能時出別解。第總囿于詩序,間有齟齬而已。惜其識小而未及遠大;然自為宋人說詩第一。
近日崑山新刊唐、宋、元人詩解,約十餘種,竟少佳者,似亦不必刊也。
郝仲輿九經解,其中莫善于儀禮,莫不善于詩。蓋彼于詩恪遵序說,寸尺不移,雖明知其未允,亦必委曲遷就以為之辭,所謂專己守殘者。其書令人一覽可擲,何也?觀序足矣,何必其書耶!其遵序之意全在敵朱。予謂集傳驅之仍使人遵序者,此也。大抵遵集傳以敵序,固不可;遵序以敵集傳,亦終不得。
子貢詩傳、申培詩說,皆豐道生一人之所偽作也。名為二書,實則陰相表裡,彼此互證,無大同異。又暗襲集傳甚多;又襲序為朱之所不辨者,見識卑陋,于斯已極,何苦作偽以欺世?既而思之,有學問識見人豈肯作偽,作偽者正若輩耳!二書忽出于嘉靖中,稱香山黃佐所得;當時人翕然惑之,幾于一鬨之市。張元平刻之成都,李本寧刻之白下,凌濛初為詩傳適冢,鄒忠徹為詩傳闡,姚允恭為傳說合參皆盛行于世。道生又自為魯詩世學,專宗說而間及于傳,意以說之本傳也。又多引黃泰泉說,泰泉即佐,乃道生座師,著詩經通解者,故二書多襲之。因謂出于佐家,又以見佐有此二書,故通解中襲之也。其用意狡獪如此,今世此二書已灰冷,然終在世,故詳之,無俾後人更惑焉。其尤可惡者,在于更定篇次,紊亂聖經,又啟夫何玄子以為之先聲焉,豐氏魯詩世學極罵季本。按季明德詩學解頤亦頗平庸,與豐氏在伯仲間,何為罵之?想以仇故耶?
朱鬱儀詩故,亦平淺,間有一二可採。
鄒肇敏詩傳闡,文辭斐然;惜其入偽書之魔而不悟耳。何玄子詩經世本古義,其法紊亂詩之原編,妄以臆見定為時代,始于公劉,終于下泉,分列某詩為某王之世,蓋祖述偽傳、說之餘智而益肆其猖狂者也。不知其親見某詩作于某代某王之世否乎?苟其未然,將何以取信于人也?即此亦見其愚矣。其意執孟子「知人論世」之說而思以任之,抑又妄矣。其罪尤大者,在于滅詩之風、雅、頌。夫子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又曰:「雅、頌各得其所」。觀季札論樂,與今詩編次無不符合。而乃紊亂大聖人所手定,變更三千載之成經,國風不分,雅、頌失所,罪可勝誅耶!其釋詩旨,漁獵古傳,摭拾僻書,共其採擇,用志不可謂不過勤,用意不可謂不過巧;然而一往鑿空,喜新好異,武斷自為,又復過于冗繁,多填無用之說,可以芟其大半。予嘗論之,固執之士不可以為詩;聰明之士亦不可以為詩。固執之弊,人所知也;聰明之弊,人所未及知也。如明之豐坊、何楷是矣。抑予謂解詩,漢人失之固,宋人失之妄,明人失之鑿,亦為此也。鑿亦兼妄,未有鑿而不妄者也,故歷敘古今說詩諸家。于有明豐、何二氏譸張為幻,眩目搖心,不能無三歎焉,何氏書刻于崇禎末年;刻成,旋遭變亂,玄子官閩朝、為鄭氏所害時,逃去,或云鄭氏割其耳,或云中途害之。印行無多,板亦燬失。杭城惟葉又生家一帙,予于其後人重購得之。問之閩人,云彼閩中亦未見有也。大抵此書詩學固所必黜,而亦時可備觀,以其能廣收博覽。凡涉古今詩說及他說之有關于詩者靡不兼收並錄;復以經、傳、子、詩所引詩辭之不同者,句櫛字比,一一詳註于下;如此之類,故云可備觀爾。有志詩學者于此書不可惑之,又不可棄之也。然將來此書日就澌滅,世不可見,重刻亦須千金,恐無此好事者矣。
以上論列自漢至明諸詩解,皆能論其大概如此。若夫眾說紛紜,其解獨確,則不問何書,必有取焉。
詩韻一道,向靡有定,罔知指歸,予謂亦莫不善于宋人矣。吳才老始為音之說,而集傳奉為準繩焉,音者,改其本字之音以他字之音也。蓋其但知有今昔,不知有古韻變音,強以求而讀之,此古韻所以亡也。如「天」、「人」本同韻,乃于「天」字為「鐵因反」,以「人」字;「將」、「明」本同韻,乃于「明」字為「謨郎反」,以「將」字。此不知古韻之本同而妄為其說也。夫同為一韻,奚之有!且世無呼「天地」為「訂地」,「明德」為「盲德」者。又既曰,此彼,彼亦宜此。今試以「天」字為主而改「人」字之音以之,以「明」字為主而改「將」字之音以之,不知「人」、「將」二字又當作何音耶?不可通矣。古人用韻自有一定之理,一字不可游移,亦無邦土殊音之說,亦非人可以私智揣摩而自為其說者。大抵字有其音,音出于口,皆從喉、●、舌、齒、唇分別得之。如今韻之東、冬、江、陽、庚、青、蒸,屬喉;真、文、元、寒、刪、先,屬●;魚、虞、歌、麻、尤、蕭、肴、豪,屬舌;支、微、齊、佳、灰,屬齒;其魚、虞、歌、麻、尤又以舌兼齒,故與支、微亦共為一韻;侵、覃、咸、鹽,屬唇。如此之類,凡直呼其音則自然相,不必改音紐捏以為音也。若夫音,必其韻之本不通者,始可加以名。愚今分為三:一曰「本韻」,見上。一曰「通韻」,此以韻之自為通者而通之也;有入聲與無入聲自為通,見後。一曰「韻」,此則其本不相通者也。大抵詩中為本韻者十之九而有餘,為通韻者十之一而不足,為韻者尤寥寥無幾。此或古之字音原與今別,今不可考耳,究竟不可謂之韻。韻者,不相通者也。古人決不以不相通之韻為韻。自此而三百篇之韻可以一意貫通,暢然無疑,使古韻昌明于世;其餘紛紛之說可盡廢矣。詳見後詩韻譜。
詩何以必加圈評,得無類月峰、竟陵之見乎?曰:非也,予亦以明詩旨也。知其辭之妙而其義可知;知其義之妙而其旨亦可知。學者于此可以思過半矣。且詩之為用與天地而無窮,三百篇固始祖也,苟能別出心眼,無妨標舉。忍使千古佳文遂爾埋沒乎!爰是歎賞感激,不能自已;加以圈評,抑亦好學深思之一助爾。
孔子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予謂人多錯解聖言。聖人第教人識其名耳;苟因是必欲為之多方穿鑿以求其解,則失矣。如「雎鳩」,識其為鳥名可也,乃解者為之說曰「摯而有別」,以附會于「淑女」、「君子」之義。如「喬木」,識其為高木可也,乃解者為之說曰「上疏無枝」,以附會于「不可休息」之義。各詳本文下。如此之類,陳言習語,鑿論妄談,吾覽而輒厭之鄙之。是欲識鳥、獸、草、木之名,或反致昧鳥、獸、草、木之實者有之;且或因而誤及詩旨者有之;若此者,非惟吾不暇為,亦不敢為也。故編中悉從所略,併志於此。作是編訖,姪炳以所作詩識名解來就正,其中有關詩旨者,間採數條,足輔予所不逮;則又不徒如予以上所論也;深喜家學之未墜云。
詩韻譜
三百篇自為古韻。今從約法,以今韻該之,分本韻、通韻、韻三者,各註于詩句之下;檢此可一覽而辨云。
本韻
平聲凡五部。
東、冬、江、陽、庚、青、蒸。
支、微、齊、佳、灰、魚、虞、歌、麻、尤。
魚、虞、歌、麻、尤、蕭、肴、豪。
真、文、元、寒、刪、先。
侵、覃、鹽、咸。
上、去聲
即同平聲。惟入聲不通。
入聲
與去聲通。不與平、上通。其無入聲之去聲,與有入聲之去「去」,原作「入」今改。聲,見下通韻。此二聲尤通用。
通韻
東、冬、江、真、文、元、寒、刪、先、陽、庚、青、蒸、侵、覃、鹽、咸。有入聲者自為通。
支、微、魚、虞、齊、佳、灰、蕭、肴、豪、歌、麻、尤。無入聲者自為通。
韻
不相通者偶通之,謂之。間有四聲通用者,即同音。
詩經通論卷一
新安首源姚際恆著
國 風
大序曰:「王道衰,禮樂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說者遂以二南為正風,十三國為變風。此謬也。詩無正、變。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變則必邪,今皆無邪,何變之有!且曰:「可以群,可以怨。」未嘗言變也。季札論詩,論其得失,亦未嘗言變也。夫風者,假天運之風以名之者也。天行之風遞運乎四時,安有正、變乎!若夫雅既分大、小,未有大、小中又分正、變也。果爾,當時何不直分正、變而分大、小耶?故謂風、雅有正、變者,此自後人之說;質之聖人,無是也。
周 南
周南、召南,周家王業所本,以文王時當其中,上之為太王、王季,下之為武王,皆該其內。故孔子曰:「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周、召皆雍州岐山下地名,武王得天下以後,封旦與奭為采邑,故謂之周公、召公。此詩當日言周、召,只屬採詩地名,不屬周公、召公也。鄭氏乃謂文王受命,作邑于豐,分岐邦周、召之地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非也。文王為諸侯,安得輒封公之采地!詩第稱文王「作邑于豐」,非有所他及也。孔氏為之說曰:「文王既遷於豐,而岐邦地空,故分賜二公以為采邑。」此屬臆測,無所證據。故知文王之世未封周、召,則釋二南之詩者不必切合於二公亦明矣。召地後封召公,故以甘棠之召伯者附焉。若周南,則固無周公事也。孔氏曰:「周南無美周公,或時不作,或錄不傳也。」此遁辭。大序曰:「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鵲巢、騶虞,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既以二南繫之二公,遂以其詩皆為文王之詩;見關雎、葛覃為婦人,詩序以他詩亦皆為婦人。文王一人,何以在周南則以為王者,在召南則以為諸侯?太姒一人,何以在周南則以為后妃,在召南則以為夫人?皆不可通也。集傳最惡小序,而於此等大端處皆不能出其藩籬,而又何惡而辨之之為!故愚謂遵序者莫若集傳也。「南」者,雍岐之南,即周、召地也。又或因鼓鐘「以雅以南」,禮「胥鼓南」,左傳「見舞象箾、南籥者」,遂謂二南為南,十三國為風,甚至謂詩有南無國風,皆邪說。鼓鐘及諸語皆以樂惟用南,而不及他國之風,故名之;豈可漫據以亂夫風、雅、頌之名,而且以滅夫十三國之風哉!周南、召南,同為國風也。大抵詩因說詩者致晦,且以致亡。此等陳言習語,在在皆是,固辨之不勝辨云。
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韻。○興而比也。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興而比也。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如字讀。集傳云「蒲北反」,非;後皆放此。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本韻,賦也。[評]通篇關鍵在此一章。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本韻。之。興而比也,下同。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本韻。之。
小序謂「后妃之德」,大序曰:「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因「德」字衍為此說,則是以為后妃自,以淑女指妾媵。其不可通者四。「雎鳩」,雌雄和鳴,有夫婦之象,故托以起興。今以妾媵為與君和鳴,不可通一也。「淑女」、「君子」,的的妙對,今以妾媵與君對,不可通二也。「逑」,「仇」同,反之為「匹」。今以妾媵匹君,不可通三也。棠棣篇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今云「琴瑟友」,正是夫婦之義。若以妾媵為與君琴瑟友,則僭亂;以后妃為與妾媵琴瑟友,未聞后與妾媵可以琴瑟喻者也。不可通四也。夫婦人不妒則亦已矣,豈有以己之坤位甘遜他人而後謂之不妒乎!此迂而不近情理之論也。集傳因其不可通,則以為宮中之人作。夫謂王季之宮人耶?淑女得否?何預其哀樂之情!謂文王之宮人耶?諸侯娶妻,姪娣從之,未有未娶而先有妾媵者。前人已多駁之。況「琴瑟友之」,非若妾媵所敢與后妃言也。集傳云:「故其喜樂尊奉之意,不能自已,又如此云。」蓋遁辭。並說不去。于此「此」字疑衍。是偽子貢傳出,以為姒氏思淑女而作,欲與集傳異,而不知仍歸舊說也。要之,自小序有「后妃之德」一語,大序因而附會為不妒之說,以致後儒兩說角立,皆有難通;而關雎淑女、君子相配合之原旨竟不知何在矣!此詩只是當時詩人美世子娶妃初昏之作,以見嘉耦之合初非偶然,為周家發祥之兆,自此可以正邦國,風天下,不必實指太姒、文王,非若大明、思齊等篇實有文王、太姒名也;世多遵序,即序中亦何嘗有之乎!大抵善說詩者,有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如可以意會,文王、太姒是也;不可以言傳,文王、太姒未有實證,則安知非大王大任、武王邑姜乎!如此方可謂之善說詩矣。或謂:如謂出于詩人之作,則寤寐反側之說云何?曰:此全重一「求」字。男必先求女,天地之常經,人道之至正也。因「求」字生出「得、不得」二義來,反覆以形容君子求之之意,而又見其哀樂得性情之正。此詩人之善言也。
[一章]詩意只以雎鳩之和鳴興比淑女、君子之好匹。「關關」,和聲。或言「關關」者,彼此相關,是聲中見意,亦新。雎鳩有此關關之和聲,在于河洲游泳並樂,其匹偶不亂之意自可于言外想見。毛傳云「摯而有別」,夫曰「摯」,猶是雎鳩食魚,有搏擊之象。然此但釋鳩之性習,不必于正意有關會也。若云「有別」,則附會矣。孟子述契之教人倫,曰:「夫婦有別」,此「有別」字所從出,豈必以夫婦字加于雎鳩上哉!詩人體物縱精,安能擇一物之有別者以比夫婦,而後人又安知詩人之意果如是耶!列女傳因云:「雎鳩之鳥,人未嘗見其乘居而匹處也。」尤附會。夫謂之有別,猶云「不亂群」之謂耳,非異處之謂也。今云未嘗見其乘居匹處,則非所以比夫婦,亦大乘關關之旨矣。歐陽永叔曰,「不取其摯,取其別。」蘇子由曰:「物之摯者不淫」。若然,又不取其別,取其摯也,其無定論如此。大抵皆從傳之「摯而有別」而舍經之「關關」以為說也。集傳曰:「言其相與和樂而恭敬,亦若雎鳩之情摯而有別也。」此依鄭氏以「摯」作「至」,謂情至之至。其謬歐陽氏已辨之。以「和樂」貼「至」字;以「恭敬」貼「有別」字。按下尚有「求之」與「求之不得」二義,此遽作成婦以後立論,謂之「和樂恭敬」,且引匡衡疏語,而謂之善說詩,亦老大孟浪矣。此亦因「摯而有別」一語展轉失真,以至于此也。「窈窕」字從穴,與「窬」、「窩」等字同,猶後世言「深閨」之意。魯靈光殿賦云:「旋室便娟之窈窕」,駱賓王詩云:「椒房窈窕連金屋」,元稹詩云:「文窈窕紗猶綠」,皆是。毛傳訓「幽閒」,「幽」或有之,「閒」則于窈窕何見乎!
[二章]毛傳曰:「后妃有關雎之德,乃能供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也。」若然,以荇菜為共祭祀用,故后妃及之,則是直賦其事,何云興乎!是誤以采蘋釋關雎矣。自毛為此說,鄭氏執泥「左右」字,附會為妾媵助而求之,以實其太姒求淑女之說。詳下。或不從其說者,謂荇菜取喻其柔,又謂取喻其潔,皆謬。按「荇菜」只是承上「雎鳩」來,亦河洲所有之物,故即所見以起興耳,不必求之過深。毛傳云:「流,求也。」此本爾雅;今惟據毛傳言,不更及爾雅。後放此。未聞「流」之訓「求」者。且下即言「求」,上亦不應作「流」也。「寤寐求之」下,緊接「求之不得」,則此處正以荇菜喻其左右無方,隨水而流,未即得也。集傳云:「流,順水之流而取之也。」不從「流」之訓「求」,是已。「取之」二字則又添出。
[三章]前後四章,章四句,辭義悉協。今夾此四句于「寤寐求之」之下,「友之」、「樂之」二章之上,承上遞下,通篇精神全在此處。蓋必著此四句,方使下「友」、「樂」二義快足滿意。若無此,則上之云「求」,下之云「友」、「樂」,氣勢弱而不振矣。此古人文章爭扼要法,其調亦迫促,與前後平緩之音別。故此當自為一章;若綴于「寤寐求之」之下共為一章,未免沓拖矣。且因此共一章為八句,亦以下兩章四句者為一章八句,更未協。
[四章、五章]兩章言「荇菜」既得而「采之」、「芼之」,以興淑女既得而「友之」、「樂之」也。此兩「左右」亦順承上「左右」字用來,不必泥。詩多有如此者。自舊解皆實泥左右為助義,故致上以「流」訓「求」之誤,又致此末章以「芼」訓「擇」之誤。芼為熟義,非擇義,甚明。今毛必以為擇者,以其可謂之助而擇,不可謂之助而熟故也。按第二章為左右無方之義,此兩「左右」即謂以制荇菜之宜,亦無不可。必執泥求之,所謂「固哉為詩」矣!
【關雎五章,章四句。】從鄭氏。
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首二句不用韻。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本韻。○賦也,下同。[評]三句寫景,湊成一章。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本韻。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澣。我。衣。。本韻。[評]不作治葛畢思歸寧解,方見其妙。害。澣。害。否。?歸。寧。父。母。。本韻。
小序謂「后妃之本」,此「本」字甚鶻突。故大序以為「在父母家」,此誤循「本」字為說也。按詩曰「歸寧」,豈得謂其在父母家乎!陳少南又循大序「在父母家」,以為「本在父母家」,尤可哂。孔氏以「本」為「后妃之本性」,李迂仲以「本」為「務本」,紛然摹儗,皆小序下字鶻突之故也。集傳不用其說,良是。然又謂「小序以為『后妃之本』,庶幾近之。」不可解。
集傳云:「此詩后妃所自作」,殊武斷。此亦詩人指后妃治葛之事而之,以見后妃富貴不忘勤儉也。上二章言其勤,末章言其儉。首章敘葛之始生,次章敘后妃治葛為服,末章因治服而及其服澣濯之衣焉。凡婦人出行,必潔其衣,故借歸寧言之。觀其言「薄污」、「薄澣」而又繼之以「害澣害否?歸寧父母。」其旨昭然可見。如此,則敘事次第亦與他篇同,固詩人之例也。若作后妃自,則必謂絺綌既成而作,于是不得不以首章為追敘,既屬迂折;且后處深宮,安得見葛之延于谷中,以及此原野之間,鳥鳴叢木景象乎?豈目想之而成乎?必說不去。
此篇解者有重「治葛」者,有重「歸寧」者。按重治葛,則遺末章之義;重歸寧,尤謬。婦人歸寧,乃事之常,此何足見后妃之賢而之乎!又多作治葛甫畢,即圖歸寧,以是聯絡上下,尤滯。說得后妃如小家女相似,毫無意義。故解此篇者,于首章或謂后妃治絺綌既成,追敘初夏,或謂黃鳥鳴動女工之思;于末章或謂潔清以事君子,或謂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或謂勤于女工原是父母之教,或謂尊敬師傅:皆同囈語。
[一章]言后妃治葛,則先敘葛之始生,此作詩者義例。下三句借景點綴,足成一章六句,與上三句其義不必相連。集傳云:「葛葉方盛而有黃鳥鳴于其上」,按已言葛延蔓于谷中矣,如其說,是必葛又延于灌木,而黃鳥亦集于灌木以鳴其上,夫豈可通!「喈喈」,只是和意,毛傳加「遠聞」字,未然。意以后妃處深宮而聞之,然安見深宮必鄰于產葛地耶!
[二章]鄭氏訓「服」為「整治」,謂「整治之無厭倦」,亦可通。然禮緇衣引此句以言衣敝,「服」作衣服之服。今從緇衣。「服之無斁」,便為本章作起。
[三章]何以見「服之無斁」?則必于其服澣濯之衣見之。又于何見其服澣濯之衣?則借歸寧以見之。蓋歸寧,婦人所時有也。此言「污」、「澣」與上絺綌之服又不必相涉,然而映帶生情,在有意無意間;此風人之妙致也。「私」,衵服;「衣」,蒙服;非禮衣。禮衣不澣也。「害澣害否」,何玄子謂「何者已澣?何者未澣?」較集傳「何者當澣?何者可以未澣?」為直捷。此詩不重末章,而餘波若聯若斷;一篇精神生動處則在末章也。
【葛覃三章,章六句。】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本韻。○比也。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本韻。○賦也,下同。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本韻。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云、何、吁、本韻。矣、![評]四「矣」字有急管繁絃之意。
按襄十五年左傳曰:「君子謂楚于是乎能官人。官人,國之急也。能官人,則民無覦心。詩云:『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王及公、侯、伯、子、男、采、衛、大夫各居其列,所謂『周行』也。」左傳解詩意如此。小序謂「后妃之志」,亦屬鶻突。大序謂「后妃求賢審官」,本小序之言后妃,而又用左傳之說附會之。歐陽氏駁之曰:「婦人無外事;求賢審官,非后妃之責。又不知臣下之勤勞,闕宴勞之常禮,重貽后妃之憂傷;如此,則文王之志荒矣。」其說是。郝氏曰:「婦人無外事,然則雞鳴之解佩,十亂之邑姜,非乎?」此謬說,與「求賢審官」不倫。然其自解曰:「后妃以采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賢之難得。因物託意,諷其君子,以謂賢才難得,宜愛惜之;因其勤勞而宴犒之,酌以金罍,不為過禮;但不可長懷于飲樂爾。」按此仍類婦人預外事矣。且解下二章尤牽強。集傳則謂「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解下一章為「託言欲登山以望所懷之人而往從之,則馬罷病而不能進;于是且酌金罍之酒,而欲其不至于常以為念也。」楊用修駁之曰:「婦人思夫,而陟岡飲酒,攜僕徂望;雖曰言之,亦傷于大義矣。原詩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言也。『陟岡』者,文王陟之。『玄黃』者,文王之馬。『痡』者,文王之僕。『金罍』、『兕觥』,悉文王酌以消憂也。蓋身在閨門而思在道路,若後世詩詞所謂『計程應說到涼州』意耳。」解下二章與集傳雖別,而正旨仍作文王行役;同為臆測。又如以上諸說,后妃執頃筐而遵大路,亦頗不類;其由蓋皆執泥小序「后妃」二字耳。周南諸什豈皆言后妃乎!左傳無「后妃」字,必泥是為解,所以失之。偽傳曰:「文王遣使求賢,而閔行役之艱。」撇去后妃,近是;然曰「遣使求賢」,又多迂折。至若張敬夫、嚴坦叔謂「后妃備酒漿而作」尤鑿。王雪山謂「后妃勞妾媵之歸寧」,楊維新直撇去文王、后妃,謂「大夫行役之作」,並無稽。
此詩固難詳,然且當依左傳,謂文王求賢官人,以其道遠未至,閔其在途勞苦而作,似為直捷;但采耳執筐終近婦人事。或者首章為比體,言采卷耳恐其不盈,以況求賢置周行,亦惟恐朝之不盈也。亦可通。
[一章]解見上。「周行」,左傳作「周之行列」,毛、鄭依之。嚴氏云:「詩有三『周行』,卷耳、鹿鳴、大東也。鄭皆以為『周之行列』,惟卷耳可通。鹿鳴『示我周行』,破『示』為『寘』,自不安矣。大東『行彼周行』,又為發幣于列位,其義尤迂。毛以卷耳為『列位』,鹿鳴為『大道』,大東無傳;則『周行』二字有兩義:一為列位,二為道;而『道』又鹿鳴為道義之道,大東為道路之道。」按嚴謂「周行」有二義:一為列位,一為道;猶近是。蓋卷耳曰「寘」,鹿鳴、大東曰「示」曰「行」,用字原有別。若謂「道」又一為道義之道,一為道路之道,則未然;均為道路也,解見鹿鳴。按荀子解蔽篇曰:「頃筐,易盈也。卷耳,易得已。然而不可以貳周行。」以用心不可疑貳為言。諸子引經,隨事取義,不可為據;蘇氏、劉氏並祖述之為解,非也。又淮南子引此,以為言慕遠世,亦不可用「行」。
[二章、三章]「崔嵬」,毛傳云「土山之戴石者」,爾雅云「石戴土」;相互異,愚以為皆不可通。「崔嵬」字皆不從「石」,安得謂之石戴土、土戴石耶!按說文:「崔,大高也;嵬,高不平也。」只言其高,于義為當。
[四章]「砠」,毛傳云「石山戴土」,是。
二章,言山高,馬難行。三章,言山脊,馬益難行。四章,言石山,馬更難行。二、三章言馬病,四章言僕病,皆詩例之次敘。
【卷耳四章,章四句。】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纍之。樂只君子,福履綏本韻。之。興而比也,下同。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本韻。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本韻。之。
小序謂「后妃逮下」。今按偽傳云:「南國諸侯慕文王之化,而歸心于周。」然則以妾附后,以臣附君,義可並通矣;且偽傳之說亦有可證者。南有嘉魚曰:「南有樛木,甘瓠纍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旱麓曰:「莫莫葛藟,施于條枚。豈弟君子,求福不回。」語意皆相近。惟此疊,故為風體。此說可存,不必以偽傳而棄之也。
集傳依序說,且以「君子」為指后妃,殊乖;故多致諸儒之駁。然即謂指文王,奚不可者!又必謂眾妾所作,尤固。
[二章]鄭氏謂此章申殷勤之意。按風詩多疊體,然其用字自有先後、淺深不同,安得概謂之申殷勤之意乎!必若桃夭「室家」、「家室」顛倒以取協韻,斯無義耳;後放此。
【樛木三章,章四句。】
螽斯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本韻。兮。比也,下同。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本韻。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本韻。兮
小序言「后妃子孫眾多」,近是。但兼文王言亦可,何必單言后妃乎!大序謂「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以螽斯為不妒忌,附會無理;前人已駁之。集傳亦謂此詩眾妾所。鄒肇敏曰:「朱子以關雎為宮人作,樛木、螽斯為眾妾作;豈當時周室充下陳者,盡如班姬、左貴嬪、上官昭容之流耶!」其說良快。予謂其必謂諸詩為后妃、宮人作,非詩人作者,蓋有故:欲以後之詩涉于淫者,皆以為男女自作,而非詩人諷刺之辭也。本意為此,他人不及知也。故凡集傳謂某某者,多詩人所。後倣此。
[一章]「螽斯」之斯,語辭;猶「鹿斯」、「鷽斯」也。豳風「斯螽動股」,則又以「斯」居上,猶「斯干」、「斯稗」也;不可以「螽斯」二字為名。蘇氏謂螽斯一生八十一子,朱氏謂一生九十九子,今俗謂蝗一生百子,皆不知何從數之而得此數耶?「爾」指人,集傳必以為指螽斯,亦不知何意。如謂不便「爾」后妃,「天保定爾」,臣爾君矣。且欲以通章皆言螽斯,比體歟?比體何必以不出正旨方謂之比也!且稱螽斯之子孫,亦無理。
【螽斯三章,四句】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評]豔甚;華,平韻。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本韻。○興而比也,下同。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評]實,變,轉仄。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本韻。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評]葉,倒,轉平。之子于歸,宜其家人。本韻。
小序謂「后妃之所致」;每篇必屬后妃,竟成習套。夫堯、舜之世亦有四凶,太姒之世亦安能使女子盡賢,凡于歸者皆「宜室」、「宜家」乎!即使非后妃之世,其時男女又豈盡踰垣、鑽隙乎!此迂而不通之論也。大序復謂「不妒忌,則男女以正,昏姻以時,國民。」按孟子言「大王好色。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此雖譎諫之言,然于理猶近。若無民」何涉,豈不可笑之甚哉后妃不妒忌于宮中,與「國無!故集傳不言后妃而言文王,亦可也;偽傳則以為美后妃而作,即謂后妃,亦可也;皆較愈于謂后妃之德化所致矣。然集傳單指文王,終覺偏;偽傳呼后妃為「之子」,亦似輕褻:俱未安。季明德曰:「之子,指嫁者而言,但不知為何人之女。其必文王之公子、公孫而后妃所教于宮中者與?」雖屬臆測,于理似近。第將嫁教于公宮三月,不知此體周初已有否耶?愚意,此指王之公族之女而言,詩人于其始嫁而歎美之,謂其將來必能盡婦道也。
集傳曰:「詩人因所見以起興,而歎其女子之賢,而知其必有以宜其室家也。」全屬虛衍,竟不成語。其尤謬者,附會周禮「仲春,令會男女」,曰「桃之有華,正昏姻之時」;絕類婦稚語。且不但「其實」、「其葉」又屬夏時,說不去;竟似目不睹下文者。而大序所云「昏姻以時」者,謂男子三十、女子二十之時;若「桃夭」者,毛、鄭皆為喻女少壯盛時。孔氏曰:「此言『年盛時』,謂以年盛二十之時,非時月之時;下云『宜其室家』,乃據時月「月」,原誤「言」,據校改。耳。」又曰:「正於「於」,原誤「者」,據校改。秋、冬行嫁。」孔氏恐後人誤解,故明白疏之如此;乃猶以桃之有華為婚姻之時,又豈目不睹註疏乎!蓋古嫁女在農事畢,霜降之後,冰泮之前,故孔謂「秋、冬」。說詳匏有苦葉篇。況周禮偽書,尤不可據。且如其說,是賦矣,何謂之興乎!種種紕繆,豈可勝辨!
[一章、二章、三章]桃花色最艷,故以取喻女子;開千古詞賦美人之祖。本以華喻色,而其實、其葉因華及之,詩例次第如此。毛傳以「實」為喻德,以「葉」為喻形體至盛,近滯;而「形體至盛」語尤未妥。呂東萊曰:「桃夭既其華,又其實,又其葉,非有他義,蓋餘興未已而反覆歎之耳。」如此,又說得太無意義。大抵說詩貴在神會,不必著跡。如「華」,喻色矣。「實」,喻德可,喻子亦可,蓋婦人貴有子也。有實之時,其「葉」方盛,即承有實來,唐人詩「綠葉成陰子滿枝」。不必定有所喻耳。「家人」即與「室家」、「家室」一義,不必分別。
【桃夭三章,章四句】
兔罝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隔句,謂之「轆轤韻」;後倣此。凡云「隔句」及「與某字」者,皆本韻,不更註;其他韻則註之。[評]隔句對。公侯干。城。。本韻。○賦也,下同。
肅肅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本韻。[評]變。
肅肅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本韻。[評]又變。
小序謂「后妃之化」。「武夫」于后妃何與!益迂而無理。胡林仲曰:「誦此篇之義,必有人焉當之。如文王狩獵而得呂望之類也。即是以觀,藏器隱鱗,才固難量。若曰觸目琳瑯,山輝川媚,則武王何止十亂,尼父不稱才難矣。」其說特為有見,可謂不隨附和者也。按墨子曰:「文王舉閎夭、太顛于罟網之中,西土服。」金仁山主其說,近是也。
[一章]集傳但據舊說,釋「丁丁」為椓杙聲,然未詳悉何以使人知之。「椓」,通;說文「擊也」。「杙」,謂之齻,先擊齻于地中,然後布置其上也。「干城」、「好仇」、「腹心」,人知一節深一節,然又非若他章同類例。「干城」,捍蔽之物。「仇」逑同;「好仇」直借用淑女、君子字。「腹心」,人身以內物。章法皆極變。
【兔罝三章,章四句】
芣
采采芣,薄言采之;采采芣,薄言有本韻。之。賦也,下同。
采采芣,薄言掇之;采采芣,薄言捋之。
采采芣,薄言袺之;采采芣,薄言襭本韻。之。
此詩未詳。小序謂「后妃之美」,尤混。大序謂「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毛傳謂:「芣,車前,宜懷妊焉。」大序謂「婦人樂有子」者,本竊毛傳「宜懷妊」之說;蓋毛公,文帝時人,衛宏,東漢人也;後放此,不更詳。按車前,通利之藥;謂治產難或有之,非能宜子也。故毛謂之「宜懷妊」;大序因謂之「樂有子」,尤謬矣。車前豈宜男草乎!集傳無以言之,虛衍為說曰:「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而賦其事以相樂也。」尤無意義。夫婦人以蠶織為事,采桑乃其所宜;今舍此不事,而于原野采草相與嬉遊娛樂,而謂之風俗之美,可乎!是以偽傳、說有「兒童鬥草」之說。說詩至此,真堪絕倒;豈止解人頤而已耶!韓詩序以為「傷夫有惡疾「有惡疾」三字原脫,據校改。也」,「芣雖惡臭,我猶采采「采采」原誤作「采之」,據校。而不已。」,以興「君子有惡疾,我猶守而不離去」。列女傳又實之以「宋女、蔡妻」焉。按芣為車前,未嘗惡臭也;此雖舊說,亦不敢從。季明德謂芣為宜子,何玄子又謂為墮胎;皆邪說。以韻分三章,章四句;然每二句只換一字,實六章,章二句也。章法極為奇變。
【芣三章,章四句。】
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休」與下「求」。韓詩「息」作「思」,當從之。漢有游女,不可求本韻。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本韻。思。。興而比也。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本韻。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賦而比也。下同。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本韻。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評]三章一字不換,此方謂之「一唱三歎」。
小序謂「德廣所及」,亦近之;但不必就用詩「廣」字耳。大序謂「求而不可得」,語有病。歐陽氏駁之,謂「化行于男,不行于女」,是也。大抵謂男女皆守以正為得;而其發情止性之意,屬乎詩人之諷,可思而不必義也。
[一章]孔氏曰:「疑『休息』作『休思』。何則?詩之大體,韻在辭上。疑『休』、『求』字為韻;二字俱作『思』。但未見如此之本,未敢輒改耳。」按韓詩傳如此,孔偶未見耳。「喬」,高也。借言喬木可休而不可休,以況游女本可求而不可求;不必實泥謂喬本不可休也。毛傳訓「喬」為「上竦」,未免作俑。鄭氏為之說曰「高其枝葉之故」,夫高其枝葉,何不可休?集傳又附會為「上竦無枝」,益謬。然則孟子「喬木故國」、「遷于喬木」之說,皆上竦無枝者耶?如此說詩,則又非特「固哉」而已矣!
[二章、三章]古者賓客至,必共其芻、薪。是「芻薪」本屬連言者,薪以為釁,芻以秣馬也。此兩章上二句皆為秣馬,故云「刈」也。楚,薪類;蔞,芻類。本言芻而先薪以興之,詩意如此。鄭氏不喻,乃曰:「楚,雜薪之中尤翹翹者,我欲刈取之;以喻眾女皆貞潔,我又取其尤高潔者。」意稚而迂折尤甚。向來皆從之,以不得其解故也。且詩言「翹翹錯薪」,安得以「翹翹」屬「楚」與「蔞」乎!「翹翹」,薪貌,狀薪之錯起不平也。正形容「錯」字意,後世因此為「翹楚」之說,亦非。兩章上四句,言其女子有夫,彼將刈楚刈蔞以秣馬,待其歸而親迎矣;不可得矣,猶樂府所謂「羅敷自有夫」也。歐陽謂「雖為執鞭,所忻慕」之意;若然,仍近于調之矣。集傳謂「悅之至」,尤非。因言「悅之至」,遂以「漢廣」四句為「敬之深」以對之。不知敬意安在?祇欲湊對成文,而不顧其理如此。
【漢廣三章,章八句。】
汝墳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飢。。本韻,賦也。[評]妙喻。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既見君子,不我遐棄。本韻,賦也。
魴、魚、赬、尾、,[評]造句奧。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本韻,比而賦也。[評]虛字轉有力,詩多此句法。
小序謂「道化行」,全鶻突,何篇不可用之!按此詩有二說。大序以為婦人作;則「君子」指其夫也,「父母」指夫之父母也。偽說為商人苦紂之虐,歸心文王,作是詩;則「君子」、「父母」皆指文王也。二說皆若可通。蘇氏謂婦人作而「父母」則指文王;集傳本之。按婦人知有家事而已,國事未必與聞。在商世蚤知歸心文王,呼為「父母」,絕不類。又韓詩外傳「二親不待;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似以「孔邇」為「死期孔邇」者,不可通;且于上兩章「君子」何解?後漢周磐讀汝墳之卒章,慨然興歎,乃就孝廉之舉,蓋本韓云。
按上二說,前一說于「王室如燬」句未免意懈。劉向列女傳:「其妻謂國家多難,惟勉強之,無有譴怒,遺父母憂。」嚴氏解「王室如燬」,謂「王室之事雖急如火,然父母甚近,不必念家而怠王事也」,亦甚牽強。且父母遠,固可怠王事乎?後一說,于「王室如燬」句義甚協而殊有關係,蓋謂商之王室如焚燬而將滅亡也。「君子」、「父母」亦不嫌其疊,如「豈弟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民之父母」,皆是。「君子」,人君之通稱;「父母」,則益加親親之辭。故後一說較勝。
[一章]「調」,一作「輖」,重也;不必依韓詩改作「朝」。
[二章]何玄子曰:「時蓋文王以修職貢之故,往來于商,汝墳之人得見而喜之。」雖想像為說,然亦可存。
[三章]「魴魚赬尾」,喻民之勞苦。「孔邇」,正應上「不遐棄」意。
【汝墳三章,章四句。】
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本韻。于。嗟。麟。兮。!末句無韻,下同。此而賦也,下同。[評]只一「麟」字,餘俱遠神。
麟之定,振振公姓。本韻。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本韻。于。嗟。麟。兮。!
小序謂「關雎之應」,其義甚迂。集傳以為得之。蓋本于毛傳云「麟信而「而」原誤「于」,據校改。應禮」,其言本難解;故呂氏因小序「應」字,以為應對之應;嚴氏以為效應之應。應對之應,則為古者行關雎之化,以麟出為瑞應也。效應之應,則為有關雎之德而致此效也。紛然摹擬如此。大序謂「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時」;其云「麟趾之時」,歐陽氏、蘇氏、程氏皆譏其不通矣;即其謂「衰世之公子」,「衰世」二字亦難通。意謂古者治世當有麟應;商、周之際為衰世,文王公族亦如麟應。然則謂治世有麟應者,指何世乎?可謂誕甚。衰世又何不以麟應而以人應乎?夫人重于獸,不將衰世反優于治世乎?何以解也?
此詩只以麟比王之子孫族人。蓋麟為神獸,世不常出;王之子孫亦各非常人,所以興比而歎美之耳。
[一章、二章、三章]解此詩者最多穿鑿附會,悉不可通。詩因言麟,而舉麟之「趾」、「定」、「角」為辭,詩例次敘本如此;不必論其趾為若何,定為若何,角為若何也。又「趾」、「子」、「定」、「姓」、「角」、「族」,弟取協韻。不必有義;亦不必有以趾若何喻子若何,定若何喻姓若何,角若何喻族若何也。惟是趾、定、角由下而及上,子、姓、族由近而及遠,此則詩之章法也。「振振」,起振興意。毛傳訓仁厚,意欲附會麟趾。云:「麟信而應禮,以足至者也。」不知振字豈是仁厚義乎!且其以趾之故,故訓「振振」為仁厚,然則定與角又何以無解乎?毛傳于此訓「振振」為仁厚,于螽斯亦然;是因此而遷就于彼也。集傳則于此訓「仁厚」,于螽斯訓「盛貌」;又兩為其說。並可笑。末句「于嗟麟兮」,口中言麟,心中卻注公子;純是遠神,亦不可執泥分疏也。
集傳解此詩最多謬誤,云:「麟性仁厚,故其趾亦仁厚。文王、后妃仁厚,故其子亦仁厚」。其謬有五:詩本以麟喻公子、公姓、公族,非喻文王、后妃,謬一。不以麟喻公子等,而以趾喻公子等,謬二。一麟喻文王,又喻后妃,詩從無此比例,謬三。趾與麟非二物,子與父母一而二矣;安得以麟與父母、趾與子分配!謬四。此以趾之仁厚喻子之仁厚,于「定」則云「未聞」,又云「或曰:不以抵也。」,于「角」則云「有肉」,何以皆無如仁厚之確解乎?謬五。其解「于嗟麟兮」云「言是乃麟也」,尤執滯不得神情語氣。又身、牛尾而馬蹄,然後為王者之瑞哉¢云:「何必!」按「于嗟」,歎美麟之辭,若然,則為外之之辭矣。首、尾衝決,比、興盡失,全不可通。且既以麟比文王、后妃,又以麟為王者之瑞;麟既為王者之瑞,文王亦王者,何以麟不出而呈瑞乎?既以麟比文王、后妃,趾比公子,則人即麟矣,古王者之瑞又何以不生人而止生麟乎?是盛世反不若衰世也。此皆徇序之過,故迷亂至此。予謂遵序莫若集傳,洵不誣也。
漢廣篇每章四句疊;此篇每章一句疊,且不用韻:章法皆極奇變。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
詩經通論卷二
新安首源姚際恆著
召 南
說見前。
鵲巢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評]妙語,誤盡後世解詩人。之子于歸,百兩御音迓,本韻。之。興而比也,下同。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本韻。之。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之子于歸,百兩成本韻。之。
小序謂「夫人之德」。旨意且無論;其謂「夫人」者,本于關雎序,以周南為「王者之風」,召南為「諸侯之風」。故于周南言「后妃」,召南言「夫人」,以是為分別;此解二南之最不通者也。孔氏曰:「召南,諸侯之風,故以夫人、國君言之。」又曰:「夫人,太姒也。」均此太姒,何以在周南則為后妃,在召南則為夫人?若以為初昏,文王為世子,太姒為夫人,則關雎非初昏乎?集傳于召南諸篇,皆謂「南國諸侯被文王之化」,凜遵序說,寸尺不移;其何能闢序,而尚欲去之哉!
此篇孔氏謂太姒歸文王;毛傳謂諸侯之子嫁于諸侯;偽傳謂公子歸于諸侯,意指文王女也;其說不一。愚意大抵為文王公族之女,往嫁于諸大夫之家,詩人見而美之,與桃夭篇略同。然均之不可考矣。
[一章]「鵲巢鳩居」,自傳、序以來,無不附會為說,失風人之旨。大序曰:「德如鳲鳩,乃可以配。」鄭氏因以為「均壹之德」。嗟乎,一鳩耳,有何德,而且以知其為均壹哉?此附會之一也。毛傳云:「鳲鳩不自為巢,居鵲之成巢。」安見其不自為巢而居成巢乎?此附會之二也。歐陽氏曰:「今人直謂之鳩者,拙鳥也,不能作巢;多在屋瓦間或于樹上架構樹枝,初不成窠巢,便以生子,往往墜、殞雛而死。鵲作巢甚堅,既生雛散飛,則棄而去,在于物理,容有鳩來處彼空巢。」按其謂鳩性拙既無據,且謂鳩性拙不能作巢者,取喻女子,然則可謂女性拙不能作家乎?女子從男配合,此天地自然之理;非以其性拙不能作家而居男子之家也。且男以有女方謂之有室家,則作家正宜屬女耳。又謂「在屋瓦間」,幾曾見屋瓦間有鳩者?又謂「或于樹上架構樹枝」,夫樹上架枝,此即巢矣,何謂不成巢乎?又謂「鳩生子,墜鷲、殞雛而死。」,又謂「鵲生雛,散飛,棄巢而去。」,今皆未曾見。此附會之三也。王雪山曰:「詩人偶見鵲有空巢而鳩來居,而後人必以為常,此譚詩之病也。」若然,是既於道上見嫁女,而又適見鳩居鵲巢,因以為興;恐無此事,其說名為擺脫,實成固滯。此附會之四也。僅舉其說之傳世者數端,其說「其說」疑「其他」之誤。雜說不能殫述。按此詩之意,其言「鵲」、「鳩」者,以鳥之異類況人之異類也。其言「巢」與「居」者,以鳩之居鵲巢況女之居男室也,其義止此。不穿鑿,不刻畫,方可說詩;一切紛紜盡可掃卻矣。據上述諸說,無論其附會,即使果然,亦味如嚼蠟。據愚所說,極似平淺,其味反覺深長,請思之。「百兩」,百為成數,極言其多;以為天子嫁女可,以為諸侯嫁女可,以為大夫嫁女可。毛傳曰:「諸侯之子嫁于諸侯,送御皆百乘。」此滯說,出何典乎?
【鵲巢三章,章四句。】
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本韻。○賦也。下同。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本韻。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本韻。[評]末章每以變調見長。被、之、祁、祁、,薄、言、還、歸、。本韻。
小序謂「夫人不失職」。按射義云:「士以采蘩為節,樂不失職也。」明襲偽說,非附會而何!大序謂「夫人奉祭祀」,涉泛。集傳載「或曰:『后、夫人親蠶之禮』」,此出陸農師說。謂「蘩,白蒿,今覆蠶尚用蒿」,此說近是。七月篇「采蘩祁祁」文承采桑之下,亦可證也。
此篇序言夫人;何玄子謂指太姒,以文王在紂時為三公也。阿序殊謬,豈可泥周南為天子后妃、召南為諸侯夫人之說乎!
[三章]「被」字從衣。儀禮少牢,「主婦被錫衣,侈袂。」錫衣,禮衣。此云「被」者,必當時以被禮衣,即呼禮衣為「被」也。毛傳以「被」為首飾,未有所據。鄭氏註,鬄同;附會周禮」,儀禮,誤以「被錫」為句,「衣侈袂」為句,而以「被錫」為「髲」附會于詩之「被」字,據其謂「古者或剔賤者刑者追師之「次」,甚為謬妄。此又以「髲」二字本相連,安得以詩之「被」為「髲」」,則「髲之髮,以被婦人之紒為飾,因名髲,且惟用一「髲」字乎!」」,是書傳惟見「左傳「以為呂姜字,亦未見「髲」字也;況以「被」為「髲」乎!或據周禮鄭註髲為次,次非祭服,故解此章為親蠶。或又據周禮鄭註,次亦非后妃親蠶服,或是三夫人、世婦之服。周禮,偽書,不足據;鄭註尤不足據,併及之。「僮僮」,未詳。「祁祁」,眾多貌,與「祁祁如雲」義同。
【采蘩三章,章四句。】
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評]字法。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評]增一句,深,深。我心則降。本韻。○賦也。下同。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本韻。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本韻。
小序謂「大夫妻能以禮自防」;按為大夫妻,豈尚慮其有非禮相犯而不自防者乎!此不通之論也。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何足見其賢與文王之化耶!毛傳以嫁時在途言之;夫方嫁在途之女,而即以未見、既見君子為憂、喜,可乎?歐陽氏以為「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其妻所」,庶幾近之。餘說仍附合序「以禮自防」意,俱非。又按小雅出車篇有此「喓喓草蟲」六句,為室家念南仲行役意,亦合。三百篇中多有重辭,未知孰先孰後,不必執泥以求也。何玄子直以為思南仲作,鑿甚;文既互見,又相異同,必不是。偽傳謂「南國大夫聘于京師,睹召公而歸心切」,合召公,尤武斷。說者又以左傳襄二十七年,子展與趙武賦草蟲實之;此皆當時人斷章取義,不可從也。
鄭氏曰:「草蟲鳴,阜螽躍而從之。」邪辭也;歐陽氏本之,又謂「喻非所合而合」;前輩說詩至此,真堪一唾!朱鬱儀曰:「草蟲,阜螽,深秋候也。采蕨,采薇,季春候也。秋暮而往,春暮未還,是以用憂。」庶幾為近。歐陽氏但謂「感時物之變動」;集傳從之,未若此之詳也。
【草蟲三章,章七句。】
采蘋
于以采蘋?南澗之濱。本韻。于、以、采藻?于彼行潦。本韻。○賦也。下同。
于、以、盛之?維筐及莒。于、以、湘之?維錡及釜。本韻。
于、以、奠之?[評]承于以轉之字。宗室牖下。誰其尸。之。?[評]承之字有力。有齊季女。本韻。
小序謂「大夫妻能循法度」。按射義云,「卿、大夫以采蘋為節,樂循法也」。序襲之。其云「大夫妻」,非也。古者五十始為大夫,其妻安得稱「季女」耶!大序謂「承先祖共祭祀」,尤汎。且大夫主祭,妻助祭,何言「尸」乎?毛傳曰:「古之將嫁女者,必先禮之于宗室;牲用魚,芼之以蘋、藻。」鄭氏曰:「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祖廟既毀,教于宮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之祭,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此皆昏義文,毛、鄭引之以解此篇為合,然又有別。毛、鄭惟知以禮解詩,而不知詩在前,禮在後,蓋禮之本詩為說也。吾用禮之本詩為說者以解詩,非以禮解詩也。其合者有四:「芼之以蘋、藻」,即本首章之「采蘋、采藻」為說,一也。禮正祭在奧,而此云「牖下」。按士昏禮,「尊于室中北牖下」,此家酳婦之禮;其婦饋舅姑亦「席于北牖下」。若然,父家嫁女之祭亦在牖下可知。此本末章之「牖下」為說,鄭氏曰,「祭不于室中者,凡昏事,于女禮設几筵于戶外」,孔氏以「昏禮筵于戶西,西上右几」釋之,皆非也。祭安有不于室中而設几筵于戶外者!禮云「戶西」,非戶外也。二也。不云宗廟,云「宗室」。宗室,宗子之室也。三也。云「季女」,四也。集傳依小序「謂大夫妻能奉祭祀」,固非矣;又謂「牖下」為室西南隅,尤錯。既曰室西南隅,豈牖下乎!牖豈在室西南隅乎!古人之室,戶、牖並列,故爾雅云「戶、牖之間謂之扆」,扆在戶西、牖東也。
[二章]「湘」,韓詩作「鬺」;鬺,烹也。似宜從韓。不然,「湘」之訓「烹」,恐未允。
[三章]「季女」,猶言少女,不必泥解。「季女斯飢」,亦是也。孔氏謂將嫁,故以少言之。夫嫁豈有不少者,何必以少言乎!且前次則更少矣,將何以別之乎!集傳主大夫妻言,謂「少而能敬,尤見其質之美」。夫能敬安論老、少;且少不敬而壯老始敬,亦非所以為賢矣!
何玄子曰,「美邑姜也。古者婦人將嫁,教于宗廟,有蘋、藻之祭。武王元妃邑姜,教成能修此禮,詩人美之。知為美邑姜者,以『有齊季女』之語知之。羅泌云:『齊,伯陵之故國,以天齊淵名。伯益書「炎帝生器,器生伯陵」。周語謂「天黿之分,我之皇妣,太姜之姪,伯陵之後,逢公之所馮神」。伯陵,太姜之祖;逢公,伯陵之後,為商侯伯,封于魯地,而太公其繼焉者也。』左傳晏子云:『昔爽鳩氏始居此地,季萴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後太公因之』。按太公本齊後,仍封于齊;當文王為西伯時,以女邑姜妻武王。又左襄二十八年,穆叔曰:『敬,民之主也,而棄之,何以承守!濟澤之阿,行潦之蘋、藻,寘諸宗室。季蘭尸之,敬也;敬可棄乎』!所謂季蘭,意即邑姜之名不可知;而其言『濟澤之阿』,則尤齊地之證。據舊說相傳,皆讀『齊』為『齋』,誤矣」。按何氏此說,頗覺新奇,且似鑿鑿有據,足以動人;然實穿鑿,不可用也。周語及左傳晏子之說,皆未嘗謂太公未封之前為齊;惟羅泌「有齊,伯陵之國」,語本子、傳、諸書之說,而加以有齊,非可據也。又按周語曰,「賜姓曰姜,氏曰有呂」,未云有齊也。左傳穆叔正解此詩,其意主于言敬,則「齊」為莊敬之義甚明,安得以為齊國乎!杜註云:「獨言濟者,以濟在魯國,故穆叔特舉所見而言」,則又安可據為齊地也!傳云「季蘭」者,杜註曰:「使服蘭之女而為之主,神猶享之」。孔氏曰:「詩言『季女』而此言『季蘭』,謂季女服蘭草也。宣五年傳曰:『蘭有國香,入服媚之』,知是女之服蘭也」。揆此傳易「女」字為「蘭」字者,乃其用字法也,又安得據為邑姜之名乎!古婦人無他名,以姓稱之;邑姜即其名也。何氏說詩穿鑿無理甚多;而此其意巧而足以動人者,故附辨于此以例其餘焉。
【采蘋三章,章四句。】
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本韻。○賦也。下同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茇。本韻。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本韻。
集傳云,「召伯循行南國,以布文王之德」。此泥序,必謂二南為文王詩也。故曰遵序者莫若集傳。夫曰召伯,則武王時矣。召伯已去,人追思之,且武王以後之詩矣。
【甘棠三章,章三句。】
行露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二「露」字為韻。○比也。[評]重韻句,古。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本韻。[評]奇想,奇語。誰謂女無家!此句非韻,集傳強之,非。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本韻。○比而賦也。下同。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隔句。「墉」、「家」字不,集傳強之,尤非。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本韻。
此篇玩「室家不足」一語,當是女既許嫁,而見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因不肯往以致爭訟。蓋亦適有此事而傳其詩,以見此女子之賢,不必執泥謂被文王之化也。苟必執泥,所以王雪山有「豈有化獨及女而不及男」之疑也。集傳曰:「南國之人遵召伯之教,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淫亂之俗,故貞女有能以禮自守,而不為強暴所污者。」不獨只說得女而遺男,且若是,則此女不將前日亦淫亂,因被服召伯、文王之化而始以禮自守耶!說詩最忌固滯,此類是也。
[一章]此比也。三句取喻違禮而行,必有污辱之意。集傳以為賦。若然,女子何事蚤夜獨行,名為貞守,跡類淫奔,不可通矣。或謂蚤夜往訴,亦非。
【行露三章,一章三句,二章章六句。】
羔羊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本韻。○賦也。下同。[評]摹神。
羔羊之革,素絲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本韻。[評]倒字。
羔羊之縫,素絲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本韻。[評]倒句。
小序謂「鵲巢之功致」,甚迂,難解。大序謂「節儉正直,德如羔羊」。其謂「德如羔羊」,謬不待辨;即所謂「節儉正直」,詩中于何見耶?大夫羔裘,乃當時之制,何得謂之節儉!此詩固贊美大夫,然無一字及其賢,又何以獨知其正直乎!蘇氏駁「德如羔羊」之非,而以為羔裘婦人所為寘功,仍附合「鵲巢之功致」意;集傳不用序他說,而仍曰「節儉正直」,可見後人之不能擺脫詩序如此。若夫或以其為服羊裘,孔氏明辨是羔裘,非羊裘。及以二章、三章言「革」言「縫」為節儉;或以為羊性柔順,逆牽不進,象士難進易退,為正直:所謂「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是已。此篇美大夫之詩,詩人適見其羔裘而退食,即其服飾、步履之間以歎美之;而大夫之賢不益一字,自可于言外想見:此風人之妙致也。
[一章]毛傳云「大夫羔裘以居」,此說本無據。孔氏曰:「言『大夫羔裘以居』者,由大夫服之以居,故詩人見而稱之也;謂居于朝廷,非居于家也。」論語曰「狐貉之厚以居」,註云「在家所以接賓客」,則在家不服羔裘矣。集傳以為「大夫燕居之服」,蓋誤解毛傳;然豈不見孔疏耶?又謂「美其衣服有常」,夫服飾本有定制,衣服有常何足見其美!此贅辭也。又謂「退朝而食于家」,亦非。大夫自朝退後,各有治事之館,退食于此,非私家也。若請假休沐,始歸家耳。
【羔羊三章,章四句。】
殷其
殷其,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本韻。振振君子,歸哉歸首句。哉!興也。下同。
殷其,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本韻。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敢遑處?本韻。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小序謂「勸以義」,難解。大序因謂「大夫遠行從政,不遑寧處;其室家能閔其勤勞,勸以義」。按詩「歸哉歸哉」,是望其歸之辭,絕不見有「勸以義」之意,嚴氏曰:「謂冀其蚤事來歸,而不敢為決辭,知其未可以歸也。」此徇序之曲說也。「振振」,按螽斯、麟趾之「振振」,皆振起、振興意;毛傳皆以「仁厚」訓之,而于此又訓以「信厚」。振振之為仁厚、信厚,吾未敢信也。集傳從之,其為解曰:「于是又美其德,且冀其早畢事而還歸也。」夫冀其歸,可也,何必美其德耶!二義難以合併,詩人語意斷不如是;其為支辭飾說,夫復何疑。蓋振為振起、振興意,亦為眾盛意。集傳于螽斯訓「盛貌」。若訓「眾盛」,則婦人無患眾盛之夫之理;故毛傳、集傳皆訓「信厚」,然而非矣。于是後人反其思夫者,以為臣之從君焉。偽傳曰:「召公宣布文王之命,諸侯歸焉。」偽說曰:「武王克商,諸侯受命于周廟。」偽傳以「振振君子」指文王,猶如所言振作、振起意也。偽說以「振振」為眾多貌,指眾君子。其于振振固皆可通,然于「何斯違斯」二句何?何玄子謂其終非踴躍受命氣象,是也。愚謂「何斯違斯」二句,似婦人思夫之辭;然「振振」是振起、振興及眾盛意,于思夫又不倫。依偽傳說,解「振振君子」似可通;然于「何斯違斯」二句又不相協。故此詩之義當闕疑。
【殷其三章,章六句。】
摽有梅
摽、有、梅、,[評]倒句。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本韻。兮。興而比也。下同。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本韻。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評]變。求我庶士,迨其謂。本韻。之。[評]變。
小序謂「男女及時」。毛傳解首章為「當盛不嫁,至于始衰」;二章為「急辭」;三章為「不待備禮」。鄭氏說不辨。歐陽氏以為「終篇無一人得及時者」是也。集傳且以為女子自作。或因其太不雅,以為擇之辭。嗟乎!天下乎地,男求乎女,此天地之大義。乃以為女求男,此「求」字必不可通。而且憂煩急迫至于如此,廉恥道喪,尚謂之二南之風,文王之化,可乎!按「求我庶士」句,凡四字,「求」字既不可通,而尤不可通者「庶」字也。庶,眾也。若謂女求夫,或謂父擇,但云「士」可矣;或美之為「吉士」,如野有死麜篇亦可矣;奈何云「眾士」乎!即主擇 之說者,曲為解曰:求眾士而擇之,然而詩無此言也。至若以此詩為比體,夫女子不比華而比實,亦不倫。比華者,「灼灼其華」、「唐棣之華」、「華如桃李」,皆是。若以此詩為賦體,則梅實之落為春、夏時,古嫁女于秋、冬,詳匏有苦葉篇。春、夏非婚嫁時,于秋、冬非過則不及,尤不可以為及時也。
愚意,此篇乃卿、大夫為君求庶士之詩。書大誥曰「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酒誥曰:「厥誥毖庶邦、庶士」;立政曰:「庶常吉士」;是「庶士」為周家眾職之通稱,則庶士者乃國家之所宜亟求者也。以梅實為興比,其有「鹽梅、和羹」及「實稱其位」之意與?又月令「孟夏,命太尉贊傑俊,遂賢良,舉長大,行爵出祿,必當其位」。或古有是說而月令言之,則梅實正當孟夏,直賦其事,亦未可知也。吉者,左傳所謂「枚卜,曰「曰」,原亦作「卜」,據校改。吉」之吉也。今者既已卜吉,乃可求矣。「謂」者,猶「帝謂文王」之謂,即「疇咨命官」之意;以見庶士既得,告語相親之辭也。
【摽有梅三章,章四句。】
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隔句。夙夜在公。實、命、不、同、!本韻。○興也,下同。[評]增一句格。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毛傳云「昴留也」。疏引元命苞云「昴之為言留也」。史律書云「北至于留」,索隱云「留即昴」。則此當音留。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實命不猶!本韻。
此篇章俊卿以為「小臣行役之作」,是也。今推廣其意言之。山川原隰之間,仰頭見星,東西歷歷可指,所謂「戴星而行」也。若宮闈永巷之地,不類一也。「肅」、「速」同,疾行貌。若為婦人步屧之貌,不類二也。「宵」征云者,奔馳道路之辭。若為來往宮闈之辭,不類三也。嬪御分期夕宿,此鄭氏之邪說。若禮云「妾御莫敢當夕」,此固有之,然要不離宮寢之地。必謂見星往還,則來于何處?去于何所?不知幾許道里,露行見星,如是之疾速征行?不可通一也。據鄭氏邪說,謂八十一御女,九人一夜。按夜,陰象也,宜靜;女,陰類也,尤宜靜:乃于黑夜群行,豈成景象!不可通二也。前人之以為妾媵作者,以「抱衾與裯」一句也。予正以此句而疑其非。何則?進御于君,君豈無衾、裯,豈必待其衾、裯乎!眾妾各抱衾、裯,安置何所?不可通三也。蓋「抱衾、裯」云者,猶後人言「襆被」之謂。雖行李自有役夫攜持,言之者,猶北山詩云「或息偃在床」,以見己之不得寢息意耳。「實命不同」較「我從事獨賢」稍為渾厚。若謂眾妾作,則是乃其常分,安見后妃之「惠及下」乎!小序語。且委命之辭幾鄰于怨,又安見下之感激而為美后妃之詩乎!
【小星二章,章五句。】
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本韻。○興而比也。下同。
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不我與,其後也處。本韻。
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本韻。
此篇序謂「嫡不以媵備數,媵無怨,嫡亦自悔」,是也。集傳謂「媵有待年于國而嫡不與之偕行」。夫既曰「待年」,自宜不與偕行,媵亦何怨!迨其及年而迎之,嫡亦何悔乎!迂曲難通。
[三章]「其嘯也歌」,「嘯」、「歌」二字本一類。今欲押「歌」字,因易去「後」字,遂以「嘯」字當之;仍用「也」字調,分「嘯」、「歌」為兩,似乎難解,而但覺其神情飛動,為滿心滿意之辭,故是妙筆。集傳以「嘯」貼「悔」,以「歌」貼「處」,意味索然。
【江有汜三章,章五句。】
野有死¢
,白茅包之。有女懷春,¢野有死隔句。[評]倩甚。吉。士。誘。本韻。之。。賦也。下同。
林、有、樸、樕、,[評]增此句下少一句。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本韻。[評]頓住妙。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本韻。[評]錯互成文。
此篇若以為刺淫之詩,歐陽氏說。則何為男稱「吉士」,女稱「如玉」?若以為貞女不為強暴所污,集傳。則何為女稱「懷春」,男稱「吉士」?且末章之辭尤無以見其貞意也。若直以為淫詩,季明德說。、¢亦謬。若以為凶荒禮殺,以死死鹿之肉為禮而來,毛、鄭說。及以為野人求昏而不能具禮,女氏拒之,偽傳。總于「女懷春」、「吉士誘」及末章之辭皆說不去,難以通解。
愚意,此篇是山野之民相與及時為昏姻之、死鹿乃其山¢詩。昏禮,贄用鴈,不以死;皮、帛必以制。皮、帛,儷皮、束帛也。今死中射獵所有,故曰「野有」,以當儷皮;「白茅」,潔白之物,以當束帛。所謂「吉士」者,其「赳赳武夫」者流耶?「林有樸樕」,亦「中林」景象也。總而論之,女懷,士誘,言及時也;吉士,玉女,言相當也。定情之夕,女屬其舒徐而無使帨感、犬吠,亦情慾之感所不諱也歟?
[三章]「感」,「撼」同。
一章,詩人男;二章,詩人女;三章,詩人述女之辭。
此篇章法、句法皆覺兀突,意含不露,故難解。
三章:二章章四句;一章三句¢ 【野有死。】
何彼襛矣
何彼襛矣?唐棣之華。古音孚,不音花。後倣此。曷不肅雝。隔句。王姬之車。古音居,不音尸遮反。後倣此。本韻。○興而比也。下同。
何彼襛矣?華、如、桃、李、。[評]倒字句。平王之孫,齊侯之子。本韻。
其、釣、維、何、?[評]奇喻。維、絲、伊、緡、。齊侯之子,平王之孫。本韻。
此篇或謂「平王」指文王,或謂即春秋時平王。凡主一說者,必堅其辭,是此而非彼。然愚按主春秋時平王說者居多,亦可見人心之同然也。其主平王之說,固合于春秋;其主文王之說,不通者有三。說者曰「平王」猶書言「寧王」;「平正之王」,「齊一之侯」,益不通,不辨。按周書辭多詰曲,故其稱名亦時別;詩則凡稱人名皆顯然明白:不可以書例詩。一也。武王娶太公望之女,謂之邑姜;則武王之女與太公之子為甥舅,恐不宜昏姻。二也。武王元女降陳胡公;若依媵禮,則其娣宜媵陳,不當又嫁齊。三也。若是則為東周之詩,何以在二南乎?章俊卿曰:「為詩之時,則東周也;採詩之地,則召南也。于召南所得之詩而列于東周,此不可也。」亦為有見。
【何彼襛矣三章,章四句。】
騶虞
彼茁者葭,壹發五豝。本韻。于嗟乎,句。騶虞!末句無韻,下同。○賦也。下同。
彼茁者蓬,壹發五豵。本韻。于嗟乎,騶虞!集傳以上「虞」音牙,下「虞」音于紅反;一字兩音,謬甚。
小序謂「鵲巢之應」。毛傳以「騶虞」為義獸,謬並同。歐陽氏曰:「下句直歎騶虞不食生物;若此,乃是刺文王曾騶「騶」,原作「鄒」,今改。虞之不若也。」愚以為不必推論及此。即以獸比君上,可乎!集傳曰:「是即真所謂騶虞矣。」實泥獸比君上為言,一何可笑!歐陽氏以「騶」為「騶囿」,「虞」為「虞官」,其說至正。蓋本之賈誼禮篇,曰:「騶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獸者也。」又爾雅釋獸無騶虞,尤是確證。而射義云「天子以騶虞為節,樂官備也」,亦足證之。但騶之為囿,此為一說。嚴氏據說文,以「騶」為「廄」,引月令「七騶咸駕」,及左傳「使程鄭為乘馬,御六騶屬焉」,則別以騶為騶御之官。此又一說,未知孰是。魯詩傳云「古有梁騶,天子之田也」;說者直以騶虞為天子掌鳥獸官,又不知然否。若夫淮南子謂「文王囚羑里,散宜生得騶虞、雞斯之乘,以獻于紂」,以騶虞為馬名。東方朔呼異獸為「騶牙」,山海經有「騶吾」,皆不必援引以證,徒滋紛紛之論也。騶,鄒,古字通。偽傳以為姓鄒,尤謬。
此為詩人美騶虞之官克稱其職也。若為美文王仁心之至,一發五豝,何以見其仁心之至耶!總之,以二南皆為文王之詩,其始終窒礙難通如此。且既不用騶虞為獸之說,即上為美文王,下呼騶虞之官而歎美之,義亦兩截;不若謂美騶虞之官為一串矣。
「豝」,釋獸:「牝豕。」集傳謂「牡豕」,必誤。「一發五豝」,毛傳謂「翼五豝以待公之發」;此亦同賈誼文,謂「驅五豝以待君之一發,不盡物命」也。集傳謂「中必疊雙,是為四矢;其三矢中三,一矢疊雙,為五」。無論一發非乘矢之謂,乘矢為四。若然,則允巧射侈取物命,何以見其仁矣!
豐道生引郊特牲「迎虎,謂其食田豕也」,以、豝、豵為田豕,害稼之獸。若是,則殺之雖多亦可矣。此別一說,存之。
【騶虞二章,章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