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 Page 1-----------------------

主 要 人 物 表

赵匡胤 即宋太祖,字元朗。后周时官至殿前都检点,陈桥驿兵变后,

废后周称帝,创宋朝基业。

郭 威 即郭彦威,后周太祖。原后汉元帅。

柴 荣 后周太宗,字君贵,匡胤结义之兄。

郑 恩 字子明,匡胤结义之弟。后周汝南王,宋封列侯并领节度使。

高怀德 后周将帅,匡胤妹夫,宋封列侯并领节度使。

王 朴 后周枢密使昌邑侯。

张永德 世宗驸马,曾任后周殿前都检点。

高怀亮 怀德之弟,后周将领。杨业义子。

张光远 后周将帅,匡胤结义之弟。宋封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

罗彦威 后周将帅,匡胤结义之弟。宋将帅。

石守信 后周将帅,宋封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

史 魁 字彦升,后周左参军。

董 龙 山主,被匡胤收为后周将领,宋时为参将。

董 虎 同董龙。

李 通 同董龙。

周 霸 同董龙。

陶三春 郑恩之妻,后周六宫都检点。

史彦超 后周将领。

向 训 后周大将。

王 景 后周大将。

刘承祐 汉隐帝。

史弘肇 后汉朝臣平章事。苏凤吉 后汉国丈。

高行周 高怀德之父,后汉潼关元帅。

刘 崇 北汉主。

刘 钧 刘崇之子,北汉主。

杨 业 北汉名将。

刘仁赡 南唐主帅。

赵弘殷 匡胤之父,后汉殿前都指挥使。

杜 氏 匡胤之母,宋皇太后。

贺金蝉 匡胤之妻,宋皇后。

赵丽容 宋太祖之西宫。

韩素梅 宋太祖之偏宫。

赵匡义 宋太宗,匡胤之弟。

赵 普 匡胤之谋士,宋封枢密直阁学士。

苗训义 字光义,相士。

----------------------- Page 2-----------------------

己巳岁,余肄业村居,暗修之外,概不纷心。适有友人挟一帙 以遗余,

名曰《飞龙传》。视其事,则虚妄无稽;阅其词,则浮泛而俚。余时方攻举

子业,无暇他涉,偶一寓目 ,即鄙而置之。无何,屡困场屋,终不得志。余

自恨命蹇时乖,青云之想空误白头。不得已,弃名就利,时或与贾竖辈逐锱

铢之利,屈指计之,盖已一十有九年矣!

今戊子岁,复理故业,课习之暇,忆往无聊,不禁瞿然有感。以为既不

得遂其初心,则稗官野史 ,亦可以寄郁结之思。所谓发愤之所作,余亦窃取

其义焉。于是检向时所鄙之 《飞龙传》,为之删其繁文,汰其俚句,布以雅

驯之格,间以清隽之辞,传神写吻。尽态极妍。庶足令阅者惊奇拍案,目不

暇给矣!

⑧ ⑨

第余才识卑劣,偏颇脱漏之弊,终所不免。兹顾孜孜 焉亟为编葺者,

不过自抒其穷愁闲放之思,岂真欲与名人著作争长而絜短乎哉!

时乾隆三十三年岁在戊子仲秋之望。东隅吴璿题。

① 帙(zhì,音制)——量词,用于装套的线装书。

② 寓目——过目;看到。

③ 命蹇 (jiǎn,音简)时乖——蹇,不顺利;乖,违反情理。此意为命运不济,多灾难。

④ 贾 (gǔ,音古〕竖——旧时时商人的贱称。锱(z ī,音资)铢——锱、铢都是古代很小的重量单位。比

喻极微小的数量。

⑤ 瞿然——惊动的样子。

⑥ 稗 (bài,音败)官野史——稗官,古代小官,后称小说为稗官,泛称记载逸闻琐事的文字为稗宫野史。

⑦ 庶足——庶几,表示希望。

⑧ 孜孜——努力不怠。

⑨ 葺 (qì,音位)——修理。

⑩ 璿 (xuán ,音旋)——“璇”的异休字。

----------------------- Page 3-----------------------

第一回 苗训设相遇真龙 太祖游春骑泥马

词曰:

① ②

世事如棋,从来兴废由天命。任他忠佞 ,端的难侥幸。

圣主垂裳 ,勋业昭功令。苍生幸,扫秽除氛,才把江山定。

右调《点绛唇》

话说从古以来,国运递更,皆有定数,治极则乱,乱极则治,一定之理

也。天下自唐季以来,五代纷更,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十二君。僭窃④

相踵,战争不息,人民有倒悬之苦,将士多汗马之劳。终于立国不长,究非

真命之主。

独至大宋圣人,应运而兴。御极 以来,削平伪镇,把锦绣江山,奠定十

分安固,相传三百年鸿业。历国恁般久长,这也因他神武不杀,仁义居心,

所以如此。观其伐南唐时,命曹彬 云:“城陷之日,慎勿杀戮;设若困斗,

则李煜一门不可加害。”只此数语,便如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矣。

然此仁心义闻,虽三尺童子,亦知其为尧舜之君也。不必烦言多赘,只就他

未登九五之时,把那三打韩通,禅州结义,这许多事迹表白出来。可以使闻

者惊心,观者吐舌,方知英雄举动,迥异庸愚。毕竟有掀天拔地之形,搅海

翻江之势。正如暗中指使,冥里施为,诚有不期然而然者。有诗为证:

龙虎行藏自不同,辉煌事业有奇踪。

时君若肯行仁政,真主如何降九重?

话说后汉高祖皇帝刘智远晏驾之后,太子承祐登基,庙号隐帝。为人懦

弱有余,刚断不足。即位以来,虽不能海晏河清 ,却也算得烽烟消熄,承平

日久,世道粗宁。这时有一位先生,姓苗名训.字光义。能知过去未来,善

晓天文地理。他奉了师父陈传老祖之命,下山来,扮做相士模样,遍游天下,

寻访真主。那时正在东京汴梁城中,开着相馆,每日间哄动那些争名夺利的

人,都来论相。真个挨挤不开,十分闹热。

一日清晨,光义起来开馆,挂了那个“辨鱼龙,定优劣”的招牌。垂帘

洒扫已毕,正在闲坐,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独自信步进来。光义抬头一看,

暗暗吃惊,连连点首。怎见得那人的好相?只见:

尧眉舜目,禹背汤腰。两耳垂肩,棱角分明征厚福;双手过膝,指挥开拓掌威权。

面如重枣发光芒,地朝天挺;身似泰山敦厚重,虎步龙行。异相非常,虽道潜龙匆用;

① 佞 (nìng,音泞)——用花言巧语谄媚人。

② 端的——究竟。

③ 垂裳——犹垂拱,即垂衣拱手,古代形容太平无事,可无为而治。后来用以歌颂帝王的治道。

④ 僭 (jiàn,音荐)窃——超越本分,窃取王位。

⑤ 御极——登极,皇帝即位。

⑥ 恁 (nèn,音嫩)——如此,这样。

⑦ 曹彬——北宋初年大将。曾任统帅灭南唐,攻下金陵,禁止将士杀掠。

⑧ 李煜 (yù,音玉)——五代时南唐国主,世称李后主。

⑨ 九五——本为《易经》中的卦爻位名,后指帝位。

① 晏 (y àn,音宴)驾——古代称帝王死亡的讳辞。

② 海晏河清——沧海波平,黄河水清。旧时用以形容天下太平。

③ 陈传(tuán,音团)——五代宋初道士。其学说后经人加以推演,成为宋代理学的组成部分。

----------------------- Page 4-----------------------

飞腾有待,足知垂拱平章 。漫夸辟土紫微星,敢比开疆赤帝子。

这人非别,就是那个开三百年基业的领袖,传十八代子孙的班头,姓赵名匡

胤,表字元朗。世本涿郡人氏。父亲赵弘殷,现为殿前都指挥之职。母亲杜

氏夫人。原来赵弘殷所生三子一女:长匡胤,次匡义,三光美,四玉容小姐,

这匡胤之生,因后唐明宗皇帝登极之年,每夜在于宫中;焚香祝天道:“某

乃无福,因世大乱,为众所推,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之主。”那玉帝感他

立念真诚,为君仁爱。即命赤须火龙下降人间,统系治世。生于洛阳夹马营

中,赤光满室,营中异香经宿不散。因此父母称他为“香孩儿”。后因石敬

⑤ ⑥ ⑦

瑭 拜认契丹 为父,借兵篡唐。赵弘殷挈家避乱,于路肩挑二子,遇一异人

指说道:“此担中乃二天子也,世上说道无天子,今日天子一担挑。”因住

居于汴梁城双龙巷内,至后汉立朝,弘殷方才出仕。

此时匡胤正当年交一十八岁,生得容貌雄伟,器度豁达。更兼精通武艺,

膂力 过人。娶妻贺氏金蝉,十分贤淑。那匡胤生性豪侠,又与本郡张光远、

罗彦威二人结为生死之交。每日在汴梁城中,生非闯事,喜打不平。这日清

晨,早起无事,出外闲游,打从相馆门首经过。举步进门,意欲推相。却值

苗光义闲坐在此,抬头一见,不觉惊喜道:“此人便是帝王之相。吾昨日排

下一卦,应在今日清晨有真主临门,不想果应其兆,”立起身来,往外一张,

四顾无人,回身即望匡胤纳头便拜,口称:“万岁!小道苗光义,接驾有迟,

望乞恕罪!”匡胤一闻此言,不觉大惊道:“你这泼道,想是疯颠的么?怎

的发这胡言乱语?是何道理?”光义道:“小道并不疯颠。因见天下汹汹,

久无真主。当今后帝亦非命世之姿。特奉师命下山,寻访帝星,今幸得遇,

事非偶然,主公实为应运兴隆之主,不数年间,管取身登九五,请主公勿疑。”

匡胤听了这一席言语,越然发怒道:“吾把你这疯颠的泼道!这里什么去处,

你敢信口胡言!人人道你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据我看来,原来你是捏造妖

言,诬民惑众,情殊可恨,理实难容。”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来,挥袖撩

衣,举手便打。只听得:

劈拍连声,呖喇遍室。劈拍连声,椅凳桌台敲拆脚;呖喇遍室,琴棋书画打

成堆。炉盏帘瓶,那管他古玩时新,着手处西歪东倒;纸墨笔砚,凭着你金镶玉砌,

顺性时流水落花。正是:一时举手不容情,凭你神仙也退避。

匡胤一时怒起,把相馆中的什物等件,尽都打翻,零星满地。那苗光义见他势

头凶猛,一时遮拦不及,只得往后退避。此时过往之人渐渐多了,见是赵舍

人在此厮 闹,又且不知他的缘故,谁敢上前相劝下声,只好远远的立着观望。

正在喧攘之际,只见人丛里走出两个豪华公子,进来扶住了匡胤,说道。

“大哥,为着何事,便这等喧闹?”匡胤回头看时,乃是张光远、罗彦威二

人,便道:“二位贤弟!不必相劝,我还须打这泼道!”二人道:“大哥,

不可造次!有话可与小弟们说知,我等好与你和解。”匡胤悄悄的说道:“我

④ 平 (pián,音骈)章——辨别章明。

⑤ 石敬瑭——五代晋王朝的建立者,称后晋高祖。

⑥ 契丹——国名。916 年建立辽朝,与五代和北宋并立。1125 年被金所灭。

⑦ 挈 (qiè,音怯)——提携,带领。

① 膂 (lǚ,音旅〕力——体力,筋力。

② 呖(lì音历)喇 (lá,音垃 〈阳平〉)——象声词,形容声音清脆。

③ 厮——互相。

----------------------- Page 5-----------------------

来叫他相面,谁知他一见愚兄,便称什么‘万岁’。这里辇毂之下,岂可容

他胡言乱语!倘被别人听着,叫愚兄怎的抵当?”张光远道:“大哥,你也

是呆的,量这个疯颠的道人,话来无凭无据,由他胡乱,自有凶人来驱除他

的。你何必发怒,与他一般见识。”罗彦威道:“目今世上的医卜星相,都

是专靠这些浮词混话,奉承得心窝儿十分欢喜,便好资财入手,满利肥身,

这是骗人的迷局,都是如此。你我不入他的骗局,也就罢了,闹他则甚,俺

弟兄闲在这里,且往别处去消遣片时,倒是赏心乐事,何必在此攘这空气。”

说罢,两个拉了匡胤的手,往外便走。

那苗光义见匡胤去了,即忙出来,走至街坊,又叫道:“三位且留贵步!

我小道还有几句言语奉嘱,幸垂清听。”遂说道:

“此去休要入庙堂,一时戏耍见灾殃。

今年运限逢驿马 ,只为单骑离故乡。”

匡胤道:“二位贤弟,你可听他口中,还在那里胡讲。”二人道:“大哥,

我们只管走罢了,听他则甚?”

那苗光义想道:“我周游天下,遍访真主,不道在汴梁遇着。但如今尚

非其时,待我再用些工夫,前去访寻好汉,使他待时而动,辅佐兴王,成就

这万世不拔之基,得见淳古太平之象:一则完了我奉师命下山的本愿,二则

可使那百姓们早早享些福泽,免了干戈锋镝之灾。”主意已定,即便收了相

馆,整备云游。按下不题。

单说匡胤等弟兄三人,缓步前行,观看景致。此时正当清明时候,一路

来,但见:

柳绿桃红,共映春光明媚;青尘紫陌,谁闻禁火空斋。木深处杏花村里,何须更

指牧童;市集中烟柳皇都,那得趋陪欢伯。闹热街心,虽常接纸灰飞蝴蝶;朔南墓道,

却连闻泪血染杜鹃。这是:可爱一年寒食节,无花无酒步芳场。

当时弟兄三人,随步闲游,观玩景致,固是赏心乐意,娱目舒怀,十分赞叹。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一座古庙,殿宇巍峨,甚是清静。耳边又闻钟鼓之声。

张光远叫道:“大哥,你听那庙里钟鸣鼓响,必是在那里建些道场。俺们何

不进去,随喜片时。”罗彦威道:“说得有理。我们走得烦了,且进去歇歇

脚儿,吃杯茶解渴解渴,也是好的。”

三人举步进了庙门,把眼一张,乃是一座城隍庙。真是破坏不堪,人烟

杏绝,那里见什么功德道场。匡胤道:“二位贤弟,这座乃是枯庙。你看人

影全无,那里有什么功德!我们进来做甚?”罗彦威道:“这又奇了!方才

我们在外,明明听得钟鼓之声。怎么进了庙门,一时钟也不鸣,鼓也不响,

连人影儿都一个也无。这青天白日,却不作怪么?”张光远道:“是了!常

言道 ‘鬼打鼓’,难道不会撞钟?方才想是那些小鬼儿在此打浑作乐,遇着

我们进来,他便回避了,所以不响,也未可知。”匡胤拍手大笑道:“张贤

弟向来专会说那趣话儿的,你们猜的都也不是。俺常听见老人家说: ‘鼓不

打自响,钟不撞自鸣,定有真命天子在此经过。’今日这里,只有你我三人,

① 辇 (niǎn,音捻)毂(gǔ,音古)之下——指京都,犹指在皇帝车驾之下。

② 攘——扰乱。

③ 驿马——古时驿站供应的马,供传递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使用。

④ 镝 (dí,音敌)——箭镞。

① 城隍——道教所传守护城他的神。

----------------------- Page 6-----------------------

敢是谁有皇帝的福分不成?”张光远道:“这等说来,大哥必定是个真命天

子。”匡胤道:“何以见得?”张光远道,“适才那个相士说的,大哥有天

子的福分。小弟想来,一定无疑。若是大哥做了皇帝,不要忘了我们患难的

兄弟,千万挈带做个王子耍耍,也见得大哥面上的光彩。”匡胤道:“兄弟,

你怎么同着那相士一般儿胡讲起来?这 ‘皇帝’两字,非同小可,焉能轮得

着我?你们休得胡言,不思忌讳。”罗彦威道:“虽然如此,却也论不定的。

常言说得好,道是: ‘皇帝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自从盘古到今,何曾见

这皇帝是一家做的?”张光远接口道:“真是定不得的。即如当今朝代去世

的皇帝,他是养马的火头军出身,怎么后来立了许多事业,建了许多功绩,

一朝发迹,便做起皇帝来。又道: ‘寒门产贵子,白户出公卿。’况大哥名

门贵族,那里定得?”匡胤道:“果有此事么?”罗彦威道:“那个说谎!

我们也不须闲论,今日趁着无事,这真皇帝虽还未做,且妆个假皇帝试试,

妆得象的,便算真命。”张光远道:“说得是,我们竟是轮流妆起便了。”

匡胤见他说得高兴,也便欢喜道:“既是如此,你我也不必相让。这里有一

匹泥马在此,我们轮流骑坐。看是那个骑在马上,会行动得几步的,才算得

真主无疑。”二人道:“大哥所见甚当。”正是:

沿江撒下钩和线,从中钓出是非来。

当下匡胤说道:“我们先从幼的骑起,竟是罗兄弟先骑,次后张兄弟,

未后便是愚兄。”罗彦威听言,不胜欢喜,口中说了一声“领命”;即便拾

了一根树枝儿,走将过去,卷袖撩衣,奋身上马,叫一声:“二位兄长,小

弟占先,有罪了!”即忙举起树枝儿,把那泥马的后股上尽力一鞭,喝声“快

走”!那马那里得动?彦威连打几下,依然不动,心下十分焦躁,一时脸涨

通红。即使骂道:“攮刀子的瘟畜生!我皇帝骑在你身上,也该走动走动。

怎么的,只是呆呆地立着?”便把两只脚在马肚子上乱踢,只磕得那泥屑倾

落下来,莫想分毫移动。张光远在旁大笑道:“兄弟,你没福做皇帝,也就

罢了。怎的狠命儿把马乱踢,强要他走?须待我来骑个模样儿与你瞧瞧。”

彦威自觉无趣,只得走了下来。

张光远上前,用手扳住了马脖子,窜将上去,把马屁股上拍了两掌,那

马安然不动。心下也是懊恼起来,犹恐他二人笑话,只得把两只脚夹住不放,

思量要他移动。谁知夹了半日,竟不相干。使着性子,也就跳了下来。彦威

笑道:“你怎的不叫他行动一遭,也如我一般的空坐一回,没情没绪,象甚

模样?”光远道:“俺与你弟兄两个,都没有皇帝的福分,让与大哥做了罢!”

匡胤道:“二位贤弟都已骑过,如今待愚兄上去试试。”说罢,举一步

上前,把马细看一遍,喝采道:“果然好一匹赤兔龙驹!只是少了一口气。”

遂左手搭着马鬃,右手按着马鞍,将要上马,先是暗暗的祝道:“苍天在上,

弟子赵匡胤,日后若果有天子之分,此马骑上就行;若无天子之分,此马端

然不动。”祝毕,早已惊动了庙内神明。那城隍、土地 听知匡胤要骑泥马,

都在两旁伺候。看见匡胤上了马,即忙令四个小鬼扛抬马脚,一对判官扯拽

缰绳,城隍上前坠镫 ,土地随后加鞭,暗里施展。却好匡胤把树枝儿打了三

鞭,只见前后鬃尾有些摇动。罗彦威拍手大笑道:“原是大哥有福,你看那

① 攮——此有挨之意。

② 土地——古代神话中管理一个小地面的神,即古代的“社神”。

③ 镫 (dèng,音凳)——马鞍两边的铁脚踏。

----------------------- Page 7-----------------------

马动起来了!”匡胤也是欢喜,道:“二位贤弟,这马略略的摇动些几何足

为奇,待愚兄索性叫他走上几步,与你们看看。”觉得有兴,遂又加上三鞭,

那马就腾挪起来,驮了匡胤出了庙门,往街上乱跑。

那汴梁城内的百姓,倏忽 间看见匡胤骑了泥马奔驰,各各惊疑不止。都

是三个一块,四个一堆,唧唧哝哝的说道:“青天白日,怎么出了这一个妖

怪?把泥马都骑了出来,真个从来未见,亘古奇闻。”一个道:“不知那家

的小娃子这等顽皮?若使官府知道了,不当稳便,只怕还要带累他的父母受

累哩!”一个认得的道:”列位不必胡猜乱讲,也不消与他担这惊忧。这个

孩子,也不是个没根基的,他父亲乃是赵弘殷老爷,现做着御前都指挥之职,

他恃着父亲的官势,凭你风火都不怕的,你们指说他则甚?”内中就有几个

游手好闲的人,听了这番言语,即便一齐挤在马后,胡吵乱闹,做势声张,光

远见势头不好,忙上前道:“大哥,不要作耍了,你看众人这般声势,大是

不便。倘若弄出事来,如何抵当?你快些交还了马,我们二人先回,在家等

候。”匡胤道:”贤弟言之有理,你们先回,俺即就来。”光远二人竟自去

了。

匡胤遂把泥马加上数鞭,那马四蹄一纵,一个辔头返身复跑到庙内,归

于原所,匡胤下马看时,只见泥马身上汗如雨点,淋漓不止,心内甚觉希奇,

即时转身离庙,回到府中不题。

却说那些看的人民,纷纷议论,只说个不了,一传十,十传百。正是:

好事不出门,奇事传千里。

这件事传到了五城兵马司 的耳边,十分惊骇。说道:“怎的赵弘殷家教不严,

纵子为非,作此怪异不经之事。妖言惑众,论例该斩。况此事系众目所睹,

岂同小可!我为巡城之职,理宜奏闻。若为朋友之情,匿而不奏,这知情不

举的罪名,亦所不免。我宁可得罪于友,不可得罪于君。”遂即合齐同等官

僚,议成本章,单候明日五更,面奏其事。只因这一奏,有分教:督藩堂上,

新添了龙潜凤逸的配军;行院门中,得遇那软玉温香的知己,正是:

人间祸福惟天判,暗里排为不自由。

毕竟汉主听奏,怎生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④ 倏 (shū,音书)忽——转眼之间,突然。

① 辔 (p èi,音配)头——辔,驾驭牲口的缰绳。辔头,有一拉缰绳之意。

② 五城兵马司——官名。

----------------------- Page 8-----------------------

第二回 配大名窦公款洽① 游行院韩妓殷勤

词曰:

恩谴配他乡,斜倚征鞍心折。花谢水流无歇,幸有章台接。

可人何必赘清吟,只要情相合。萍踪遇此缘,回首天涯欲别。

右调《好事近》

话说巡城兵马司闻了匡胤戏骑泥马之事,一时不敢隐瞒,遂即连夜修成

本章。至次日清晨,隐帝设坐早朝,但见:

画鼓声连玉磐,金钟款撞幽喧。静鞭三下报金銮,文武一齐上殿。

个个扬尘舞蹈,君王免礼传宣。从来上古到如今,每日清晨朝典。

文武既集,有当驾官传宣,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班。”道言

未了,只见左班中闪出一官,俯伏金阶,口称:“万岁!臣御史周凯,有事

渎奏。”隐帝道:“卿有何事?可即奏来!”周凯道:“臣有本章,上达天

听。”遂将本呈上,当殿官接本,展开龙案之上。隐帝举目观看,上写道:

臣闻圣人不语怪,国家有常经。语怪,则民志易淆;经正,则民心不乱。一其章程,

严其典则,非矫制也。盖所以检束乎民心,而安定夫民志者也。伏见都指挥赵弘殷之子

匡胤,年已及壮,习尚未端。昨于通行道上,有戏骑泥马一事。臣窃谓事虽弄假,势必

成真。况乎一人倡乱,众其和之,积而久焉,其祸曷可胜言!将见安者不安,而定者无

定矣!臣职守司城,分专巡视,睹此怪异不经之事,理合奏明。伏惟陛下乾刚独断,握

法公行,勘决怪乱之一人,以警后来之妄举。则庶乎民志得安,民心克定,而一道同风

之盛,复见于今矣!臣不胜激切上奏。

隐帝看罢,便问两班文武道:“据周凯所奏,赵弘殷之子赵匡胤,戏骑

泥马,惑乱人心。卿等公议,该问何罪?”众臣奏道:臣等愚昧,不敢定夺。

但以妖言惑众而论,依律该问典刑 。伏惟陛下圣裁。”隐帝听奏,想了一回,

道:“论例虽该典刑,姑念功臣之子,宥重拟轻,只问以不合一时行戏,致

犯王章,该发大名府充军三年。赵弘殷治家不严,罚俸一载。钦此准行!”

弘殷听了此言,大惊不迭,随即请罪谢恩。

当时朝罢回家,独坐厅上,怒气无伸。犹如青天里降下霹雳一般,十分

暴怒,道:“气杀吾也!快把香孩儿拿来!”回身走至夫人房中,骂道:“都

是你这老不贤,养这祸根,终日纵他性子,任他东闯西走,惹祸遭非。如今

弄出事来了!”夫人道:“相公,为着何事这等大怒,嗔怪妾身?”赵弘殷

便把这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道:“似这样的畜生,玷辱门风,要他何用?快

叫这畜生出来,待我一顿板子打死了,免得日后再累我费气!”夫人听罢,

双目泪流,上前相劝,弘殷道:“你也不必烦恼,这都是畜生自作自受,该

处折磨。如今我也不管,任他历些艰难,吃些苦楚,只算得磨磨性子,也是

好的。”夫人道:“但孩儿从小娇养惯的,那里受得这般苦楚!相公若不区

② 章台——为妓院等地的代称。

③ 渎 (dú,音毒)——不敬,为套语。

① 典刑——常刑。

② 宥 (y òu,音又)——宽宥,赦罪。

③ 钦——指皇帝亲自 (做)。

④ 嗔(chēn,音抻)怪——对别人的言语或行为表示不满。

----------------------- Page 9-----------------------

处 ,叫妾身怎的放心得下。”说罢,又是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那赵弘殷听

了,不觉情关天性,势迫恩勤,睹此光景,未免动了不忍之心,长叹一声道:

“罢了,罢了!我也别无区处。但你既是放心不下,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

年侄 。待我与他一封书,叫他在那里照管一二,庶几无事。只是好了这畜生,

不知甘苦。”

那夫人听了此言,方才住哭。遂叫:“安童,把大爷请出来。”安童答

应。去不多时,匡胤已至厅上,见礼了父母,侍立在旁,赵弘殷道:“你这

不成器的畜生。干得好事!”匡胤道:“孩儿不曾干什么事!”弘殷喝道:

“你还要嘴强!你在城隍庙骑得好泥马,放得好辔头!如今被巡城御史面奏

朝廷,将你问斩;幸亏圣上宽宥,赦了死罪,只发配大名府充军三年。又累

我罚俸一载。你这畜生,闯出这样祸来,还说不曾干么!”匡胤听了此言,

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烟腾。叫声:“无道昏君!我又不谋反叛逆,又不作

歹为非,怎么把我充军起来?我断断不去,怕他怎的!”弘殷喝住道:“畜

生!还要口硬。这是法度当然,谁敢违拗?你岂不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你自己犯了法,怎么骂起圣上来?况且朝廷赦重拟轻,乃是十分的恩典;死

中得活,法外施仁。你还不知感激,反在此狂悖么!快些收拾起行,不许担

搁。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你去自然照顾你的。”

正说之间,家将进来禀道:“有本府起了批文,发拨两名长解,已在外

厅,伺候公子起行。老爷作速发付。”弘殷遂命收拾起身。登时修下了书札,

把行李包囊停当,差了两个管家跟随伏侍,匡胤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拜辞了

父母并兄弟,又别了妻子。那老夫人分付道:“我儿!你此去路上,凡事要

小心谨慎,不可如在家一般,由着自己性子。须要敛迹,方使我在家安心无

虑。”匡胤道:“母亲不必忧心,孩儿因一时戏耍,造此事端,致累二亲惊

恐,不肖之罪,万分莫赎。又蒙母亲分付,孩儿安敢不依!”说罢,彼此俱

各下泪,正是:

世上万般悲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当下匡胤别了父母,带了二名管家,含泪出门,和着解差上路。五口儿

一齐行走,正出城来,远远的望见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在那里伺候。匡胤走

近前去见了礼,道:“二位贤弟,在此何干?”张光远道:“闻得大哥遭此

恩谴,小弟不胜抱歉。因思此事,原系俺弟兄三人同做。弄出事来,单教大

哥一人前去受苦,小弟等无法可施,只得薄治一小东儿,借前面酒店内,饯

行三杯,以壮行色。”匡胤道:“这是愚兄的月令低微,与二位贤弟何干?

既蒙过费,当得领情。”遂即同至酒店中来,管家在外等候,单和解差一共

② ③

儿五口坐下。酒保拿上酒来,复又排齐了几品肴馔 。彼此觥筹交错了一会。

光远开言说道:“小弟有一言奉告,今日兄长不幸,遭配大名,第一切须戒

性,那里不比得汴梁,有人接应。须当万般收敛,少要生非为嘱。”匡胤笑

道:“兄弟,你怎么这般胆怯?男儿志在四方,那里分得彼此?我此去,无

事则休;倘若有人犯我,管教他一家儿头脑都痛,方显得大丈夫的行踪,不

⑤ 区处——处理,安排。

⑥ 年侄——科举时代同榜登科者称同年;同年之子则称为年侄。

① 狂悖 (bèi,音备)——狂妄背理。

② 馔 (zhuàn,音撰)——饭食。

③ 觥 (gōng,音公)筹交错——觥,古代用兽角做的酒器,此词形容许多人相聚饮酒的热闹情形。

----------------------- Page 10-----------------------

似那怕事的懦夫俗子,守株待兔。”说罢就要拜别,张、罗二人不好相留,

只得把匡胤等三人送出酒店,道:“大哥,前途保重!”匡胤道:“不必二

位嘱咐。”两边竟拱手而别。有诗为证:

矛舍谈心共诉衷,临歧分袂各西东。

知君此去行藏事,尽在殷勤数语中。

不说张、罗二人归家。单说匡胤出了酒店,带了管家,和着解差,五人

望天雄大道而来,一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行走之间,不觉早到

了大名府,寻下客店安歇。至次日清晨,匡胤光差两个管家到那帅府投书—

—原来那威镇大名府的总兵官,姓窦名溶,乃是赵弘殷的年侄。他这日正在

私衙闲坐,忽接着赵府的家书,拆开看了一遍,心下踌躇道:“我闻得赵匡

胤平生好生祸事,今日犯了罪,充军到我这里,怎的待他方好?论起充军规例,

必须使他贱役,庶于国法无亏。若论年家情谊,又属不雅。这便怎处?”思

想了一回,忽然道:“也罢!我如今只得要薄于国法,厚于私情,必须以礼

貌相接,岂可泛同常例而行?既于国法尽其虚名,又于年伯托望之情,完其实

效,此一举两全之美也,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便写了一个请帖,差人

同着管家,往下处去通了致意,把匡胤请到府中。两下各见了礼,略叙了几

句寒温,窦溶即命排设筵席,款待接风。遂又拣了一所清净的公馆,与匡胤

住下:仍令带来的两个管家随居伏侍,复又拨了四名兵丁,轮流伺候。窦溶

分置已毕,然后至次日清晨批回文书,打发差人回汴梁去讫 。这正是:

本为充配,反作亲临。

窦公行义,只体尺音 。

匡胤住下公馆,甚自相称,每日供给,俱在帅府支应,又承那窦溶款待

丰美,或时小酌,或日开宴,极其恭敬。比那曹操待关公的时节:三日一小

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锭金,下马一锭银;美女伏侍,高爵荣身,其敬爱

之情,也不过如是,倒把那个钦定的配军,竟俨然做了亲临上司的一般无二。

匡胤心中也觉十分感激。自此以后,寂然无事。

过了些时,正值隆冬天气,匡胤心闷无聊,叫过兵丁问道:“你们这里,

有什么的好去处,可以游玩得么?”那兵丁道:“我们这里,胜地虽多,到

了此时,便觉一无趣致。惟前面有个行院内,有一个妇人,姓韩名素梅,生

得窈窕超群,丰韵异常。他身虽落在烟尘,性格与众不同,凭你公子王孙,

不肯轻见。他素来立志,若遇英雄豪杰求见于他,才肯相交结纳。因此鸨儿

也无可奈何,只得由他主意。我这里大名府行院中,也算得他是个有识有守

的妓女了。公子既然闷坐无聊,何不到那里走走,或者得能相见,亦未可知。”

匡胤听言大喜,道:“既有这个所在,不免去会会何妨!你可引我前去。”

就命管家看守书房,带了两个兵丁,步出门来。上了长街,穿过小巷,望前

随路而行。看看已到了院子门首,早见立着那个鸨儿,兵丁上前说了就里 。

鸨儿慌忙接进中堂客位坐下,就有丫环献茶。彼此谈论了几句,复着丫环报

知素梅,说着东京赵公子闻名相访。那丫环去不多时,只见内边走出一个美

① 分袂 (mèi ,音妹〕——分手,离别。

② 年家——科举制度中同榜登科者互称“年家”。

③ 讫——终止,完毕。

④ 尺音——以书信传递音讯。

① 就里——内中,内幕。

----------------------- Page 11-----------------------

人来。匡胤举眼看时,真个好一位风流标致的女子,轻盈窈窕的佳人。但见:

体态姣柔,丰姿妖媚。不施脂粉,天然美貌花容;无假装修,允矣轻杨弱柳,眉

似远山翠黛,眼如秋水凝波。半启朱唇,皓齿诚堪羞白玉;时翘杏脸,金薇相衬激乌

云。樱桃口竹韵丝音,玉手纤纤春笋;燕尾体凤翩鸳伫,金莲娜娜秋菱。正如月女降

人间,好似天仙临凡世。

匡胤看了一遍,心下暗暗称赞。只见那美人轻启朱唇,款施莺语,低声

说道:“适闻侍儿相报,贵客临门。敢问果系仙乡何处,上姓尊名?愿乞明

示。”匡胤笑容可掬,从容答道:“俺乃东京汴梁城,都指挥赵老爷的大公

子,名叫匡胤,打飞拳的太岁,治好汉的都头,就是在下。闻知美人芳名冠

郡,贤德超凡,因此特来相访。今蒙不拒,幸甚,幸甚!”素梅闻言,心中

暗喜,即便倒身下拜,道:“久闻公子英名,如雷灌耳。今日得见尊颜,贱

妾韩素梅三生之幸也!”匡胤慌忙扶起,道:“美人,何故行此重札?”素

梅起来,重新见礼,彼此坐下。各饮了香茗 ,即命摆酒对饮。两下谈心,俱

各欢好。

饮够多时,撤席重谈。素梅道:“公子今既光临,若不嫌亵渎,愿屈一

宿,以挹 高风,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美人有意,我岂无情!既蒙雅

爱,感佩不浅。”遂分付两个兵丁道:“你等先回,我今晚在此盘桓一宵,

明日早来伺候。”兵丁道:“公子在此过宿无妨,只不要闯祸生非,怕总帅

老爷得知,叫小的带累受苦。”匡胤道:“俺是知道,你等放心回去,不必

多言。”兵丁无奈,只得回去。匡胤是夕,遂与素梅曲尽欢娱,极其绸缪,

真个说不尽万种恩情,描不出千般美景,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次日起来,流洗已毕,素梅即叫丫环摆上酒来。两人正待对饮,只见丫

环跑进房来,报道:“姑娘,不好了!那二爷又来了。”素梅闻言,只吓得

面如土色,举手无措。匡胤见此形景,心下疑惑,问道:“那个二爷是何等

样人?他来作何勾当?美人听了便是这等害怕!”素梅道:“公子有所不知,

这人姓韩名通,乃是这里大名府的第一个恶棍。自恃力大无穷,精通拳棒,

成群结党,打遍大名府并无敌手。因此人人闻名害怕,见影心寒,取他一个

大名,叫做 ‘韩二虎’,真正凶恶异常,横行无比,就是我们行院中,若或

稍慢了他,轻则打骂,重则破家。怎奈贱妾平素不轻见人,以此无奈我何。

今日又来混账,若见与公子同坐在此,彼必无状,因此心中甚觉张皇。”匡

胤听了这番言语,心窝里顿起无明,不觉大叫道:“反了,反了!气杀吾也!

怎么的一个韩二狗,便装点得这般利害!岂不知俺赵匡胤是个打光棍的行手,

凭你什么三头六臂,伏虎降龙的手段,若遇了俺时,须叫他走了进来,扒了

出去!美人,你只管放心,莫要害怕。”

顷刻间,叫丫环把桌子搬去,又将那什物家伙尽行收拾过了,单剩下两

张交椅与着素梅并肩坐下,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叫喊进来,道:“你们这些小

贱婢,都躲往那里去了?怎的一个也不来迎接我二爷?”素梅听了,抖衣战

惊,立起身来,往内要走。匡胤一把扯住,道:“美人,不要怕他,有我在

此。”说话之间,只见一个大汉走进房来。匡胤抬头看时,果然好一条汉子,

但见:身长一丈,膀阔三停,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满脸杀气,举步进房。

② 香茗 (míng,音名)——茶水。

③ 挹 (yì,音邑)——汲取。

④ 盘桓——逗留,徘徊。

----------------------- Page 12-----------------------

见了匡胤与素梅坐着佯佯不采。即时心中大怒,开言骂道:“小淫妇,你往

常自恃姿容,多端做作,不肯接陪我二爷。只道你守节到底,甘处空房。怎

么改变初心,与那野鸟厮缠?你就倚仗了孤老的势力,不来迎接我么?”素

梅未及回言,早被匡胤大喝一声道:“死囚!你家的祖宗老爷在此,如何这

等大呼小叫?”韩通听言,竖目皱眉道:“你是那里来的囚徒?这等可恶!

可通个名来,待俺好动手。”匡胤笑道:“原来你也不知,俺若说出大名来,

你莫要跑了去。我乃东京汴国夷梁指挥老爷的公子,赵匡胤便是。”韩通听

罢,便喝道:“赵匡胤!你口中乳臭未退,头上胎发犹存,有多大本领,敢

来俺大名府中纳命?不要走,吃我一拳,”说未了,早望匡胤劈面打来。只

因这一番争斗,有分教:开疆帝主,显八面威风;兴国臣僚,让一筹锐气。

正是:

疆场未建山河策,妓院先展龙虎争。

不知匡胤怎的招架?且看下回便知。

----------------------- Page 13-----------------------

第三回 赵匡胤一打韩通 勾栏院独坐龙椅

诗曰:

萍水相逢一巨豪,任他梗化岂能逃!

心怀剔弊神堪接,力欲除奸气自高。

国典满期行色动,村醪过量意情骄。

本来赋性应如此,未济何妨试一遭。

话说赵匡胤游玩勾栏,遇着了韩通,彼此争嚷几句,那韩通大怒,举手

便打,匡胤见他势头来得凶猛,侧身闪过,复手也还一拳,韩通也便躲过。

两个登时交手,朴朴的一齐跳出房来,就在天井中间,各自丢开架子,拳手

相交,一场好打。但见:

一个是开朝真主,一个是兴国元臣。一个是打遍汴京无放手,一个是横行大郡逞高

③ ④

强。这个要依六韬 吕望安天下,那个要学三略黄公定太平。这个是金鸡独立朝天蹬,

那个是鹞子翻身着地钻。这个是玉女穿梭,那个是黄龙背杖。好个拳棒双全韩二虎,遇

了膂力超群赵大郎。看他虎斗龙争,显出我强你弱。

当下二人各施本领,尽力相交,直打到难解难分之际,未分高下。

毕竟匡胤是个真命帝主,到处便有神助,此时早已惊动了随驾的城隍、

土地,那城隍护住了匡胤,土地忙把那龙头拐杖望着韩通的脚上一拐,韩通

就立身不住。匡胤见他有跌朴之意,就乘势抢将进去,使一个披脚的势子,

把韩通一扫,蹼的倒在地下。一把按住,提起拳头如雨点一般,将他上下尽

情乱打。韩通在地大叫道:“打得好!打得好!”匡胤喝道:“你这死囚,

还是要死,还是要活?若要活时,叫我三声祖爷爷,还叫素梅三声祖奶奶,

我便饶你去活。若是不叫,管取你立走黄泉,早早去见阎罗老子。”韩通道:

“红脸的,你且莫要动手,我和你商量。俺们一般的都是江湖上好汉,今日

在你跟前输了锐气,也只是胜败之常。若要在养汉婆娘面前陪口,叫我日后

怎好见人,这是断断不能。”匡胤听说,把二目睁圆,喝声道:“韩通,你

不叫么?”又把拳头照面上一顿的打,直打得韩通受痛不过,只得叫声:“祖

爷爷,我与你有甚冤仇,把我这等毒打?”匡胤又喝道:“你这不怕死的贼

囚,怎么只叫得我!快快叫了素梅,我便饶你的命。”韩通无奈,只得叫一

声道:“我的祖太太!我平日从不曾犯你的戒,也算得成全你苦守清名。怎

么今日袖手傍观,不则一声,忒觉忍心害义。望你方便一声,解劝解劝。”

正在这里哀告,只见府中来了两个承值 的,走将进来一看,见是韩通,便叫

一声:“韩二虎,你终日倚着力气,在大名府横行走闯,自谓无敌,任你施

为;怎么一般的也有今日,遇着了这位义士,却便输了锐气。你既是好汉,

不该这等贪生怕死,就肯叫粉头为祖太太,可不羞死!你平日的英雄往那里

去了?”说罢,又劝匡胤道:“公子,也不必再打了,想今日这顿拳头,料

① 梗——阻塞,阻碍。

② 醪 (láo,音劳)——浊酒。

③ 六韬——中国古代兵书,相传为周代吕望 (姜太公)作。现存六卷,即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

犬韬。

④ 三略——又名 《黄石公三略》,中国古代兵书。传为汉初黄石公作。全书分为上略、中略、下略三卷。

① 承值——值班差役。

----------------------- Page 14-----------------------

已尽他受用。凭他有十分的本事,也不敢正眼厮觑。还要打他则甚?”匡胤

听说,把手一松,韩通便扒了起来,往外便走。匡胤叫道:“韩通,你且听

着,我有话分忖你:你今快快离了大名,速往别处存身便罢。倘若再在此间

担搁,俺便早晚必来取你的狗命,决不再饶。”韩通听了,心下又羞又气,

暗暗想道:“我一时造次,遭了这一场羞辱;如今欲要与他相对,料也难胜。

况此地难以再住,不如且往别处安身立命,养成锐气,报复此仇,也不为迟。”

想定主意,即时出了院子,离了大名,抱头鼠窜的望着平阳而去,这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说韩通逃往平阳,希图后报。且说匡胤打走了韩通,重与素梅叙话。

素梅见匡胤本事高强,十分豪侠,心下愈加欢喜,就有永结百年之意。匡胤

知他意思,便与素梅缔结偕老之盟,成就交欢之礼。设筵款饮,谈论怡然,

时至初更,拥归寝室。正是:

来际风云会,先承雨露恩。

山盟从此定,海誓不须更。

次日,匡胤起身作别了素梅,回至馆驿,两个管家接着,道:“公子,你

忧杀我们!闻得在院子内打走了什么韩通,恐怕窦老爷知道不便。况且地里

生疏,人情不熟,可不要暗里吃人打算么?幸亏了那两个承应的,昨日回来

出去打听,闻他逃在别处去了,我等方才放心。今后万望公子休要出去惹祸,

免得小人惊恐。”匡胤喝道:“干你甚事!你们动不动只管有什么惊恐,我

公子凭他有甚风火,总然不怕。须要拼他一拼,怎肯束手待毙。你们噜苏做

甚?”那两个管家就不敢言语。自此以后,匡胤时常到素梅那里来往,意合

情浓。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二年有余。日日在大名府招灾

惹祸,任意横行。亏杀了那个窦总兵,替他周全做主,故此无事。

忽一日,窦溶坐在私衙,心中想道:“赵公子在此二载有余,惹下许多

祸事,本帅担了多少干系。如今尚有半年,若待限满回去,料他又要招非。

不如修书一封,给他一道批文,打发回去:一则地方得以安宁,二则完我这

番情面。”想定主意,遂分付旗牌 ,往馆驿中请赵公子进来。不多一会,早

见匡胤走进私衙,与窦溶见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用过香茗,窦溶开言说道:

“贤弟,自从驾到敝府。倏忽之间,二载有余。愚兄因简命多繁,其于晋接

有失简慢,叨在世谊,俱望包涵。目下且喜限期将满,意欲先请回府,免得

老伯大人日夜忧思,在家悬望,不知尊意以为何如?”匡胤听言,满心欢喜

道:“小弟遭配麾下,错蒙雅爱,极承过费,实是难当。今既恩放,当于家

君跟前细述盛德。倘遇寸进,自必厚酬。”窦溶连称不敢,即时分付家人治

酒,趁今日与赵公子饯行。家人即忙排了酒筵,窦溶便请匡胤入席,宾主二

人,开怀对饮。酒过三巡,食过五味,匡胤即便辞席。

窦溶不好强留,登时写下一书,无非与赵指挥问安的意思,并匡胤限满

文凭,外赠路费银四十两。匡胤一一收明,当时拜谢,辞别了窦溶。回至馆

驿中,收拾行装,带了两个管家,复至院子里辞别素梅。那韩素梅闻知匡胤

限满回家,十分不舍,匡胤安慰道:“美人不必挂怀,俺今回至汴梁,若遇

便时,早晚决来取你。必不有忘!”素梅哽咽不绝,摆酒送行。此时匡胤归

② 厮觑 (qù,音去)——相互看。

① 旗牌——官名。

② 晋接——为进见尊者的敬词。

----------------------- Page 15-----------------------

心如箭,略饮数杯,以领其情。彼此各致叮咛,洒泪而别,离了大名,望夷

梁古道而行。有诗为证:

征人登古道,野外草萋萋。

心忙骑觉慢,意急步偏迟。

懒观青草景,愁见白云低。

山水称雅好,无心去品题。

匡胤在路行程,朝行夜宿,不觉早至东京。进了沛梁城,满心欢喜。来

到十字路口,只见那些经商客旅,三教九流,见了匡胤,一个个面战心惊,

头疼胆怯。有一人道:“三年不见赵大舍,地方恁般无事;今日回来,只怕

又要不宁了。”又一个道:“不然,常言说‘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

他出外多年,年纪也大了些,安知不学些礼数,习些规模,焕然改观,一变

至道。难道是个 ‘仍旧贯’不成?”又一个道:“他虽然年纪大了,犹恐这

副心肠终究是不换的。岂不闻古语说的,道是: ‘江山可改,秉性难移。’

我们如今也不必管他,只消自己各奔前程,便没事了。”

匡胤一路行来,闻了这些言语,心中只是暗笑。正行之间,却好又遇见

了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彼此大喜,各作了揖,问安几句,罗彦威遂邀至酒

楼接风,匡胤先发忖两个管家收拾了行李,回家报知;自己却藏好了书札批

文,与张、罗二人传杯递盏,畅饮舒怀,正饮之间,匡胤又把在大名府结纳

了韩素梅,打走了韩通,及窦溶相待之情,前前后后许多事端,细细的说了

一遍。二人也把别后之事,谈了一番。三人俱各大悦。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人轮杯把盏,吃了半日,俱有几分酒意。匡胤执杯说道:“二位贤弟,

愚兄遭配了三年,不知近来朝廷的政治何如?国家的事情怎样?想贤弟必知

其详,愚兄愿闻一二。”张光远道:“兄长不说便罢,若说起朝中之事,比

前大不相同。近来南唐主新进来一班女乐,共是一十八口,内中有两个花魁,

一名无价宝,一名掌上珠,果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不料皇上受献之后,

迷乱荒淫,朝纲久废;大兴土木之工,创造一院,名为御勾栏。外设园亭,

内兴楼阁,将这班女乐居住在内。那皇上每日率领了文武勋臣,以及贵戚,

到这院内开长夜之饮,纵流连之欢。这些女乐,便扮演杂剧,歌唱舞蹈。以

此日费斗金,民穷财尽。虽有大臣上本谏阻,反致加罪,因此谤言日积,国

势日非。据小弟看将起来,这江山不久必属于他人,不知何人有福,受此社

稷?”罗彦威道:“俺弟兄阔别了多时,今日欢聚在此,只顾饮酒罢了,这

些闲话提他则甚?若说江山谁得,只怕除了大哥,别人消受不起!”说罢,

独自斟饮。匡胤又问道:“那皇上设立御勾栏,可许百姓观看么?”光远道:

“只有这一件,还算他无道之中略有一点与民同乐之意,他临幸之时,无论

士庶人等,不禁出入,任凭观看。故此小弟得知。”匡胤道:“我往大名去

了三年,不想汴梁添了这些景致。既然不禁出入,趁此天色尚早,二位贤弟

同我去观看一回,可使得么?”光远道:“兄长要去,弟当奉陪。”罗彦威

便叫酒保上来,算还了帐。

三人一齐下楼,出了店门,往前行走。不多时,已到勾栏院门首,望里

面直走进去,果然好一座御勾栏,盖造得穷工极巧,分外精奇。但见:

四下玲珑美景,八方渲染奇观。巍峨亭殿接青云。雕梁龙作队,画栋凤成行。曲径

幽深行远,遍栽异卉佳花。忽传皇驾幸勾栏。美人俱尽态,乐女悉趋跄。

匡胤看了,夸羡不已,道:“好一座御勾栏,盖造精工,堪称尽美。”遂问道:

----------------------- Page 16-----------------------

“贤弟,那座高楼叫什么名儿?”光远道:“这叫玩花楼。”匡胤道:“俺

弟兄们上去走走何如?”说罢,三人走上楼中。只见正中设着一张闹龙交椅,

两傍放着两个绣墩。匡胤又问道:“这是什么人儿坐的?”光远道:“那中

间龙椅,是当今坐的。这两傍绣墩,是两位丞相坐的。”匡胤回头看道:“那

东西悬挂着钟鼓,要他何用?”光远道:“东廊悬的,便是龙凤鼓;西廊吊

的,便是景阳钟。只因当今不时驾幸勾栏,恐怕那些女乐们一时不知,故此

设下这钟鼓,当作宣召的一般。敲动起来,使那女乐们听了,便知圣驾临幸,

方好上楼伺候,有的歌唱,有的舞蹈,真是娱心悦目,好看不过的。”匡胤

道:“原来如此。既有这般趣致,俺们何不随喜一回,把那其中滋味赏鉴赏

鉴。张贤弟,你去撞钟;罗兄弟,你去擂鼓;待我在龙椅上,妆一个假皇帝

儿坐坐,看那些女乐来也不来?”张、罗二人一来也有了几分酒兴,二来却

象有鬼使神差的一般,忘其利害,这也是合当有事,所以如此。那张、罗二

人各自走至廊下,击鼓的击鼓,撞钟的撞钟,分头乱了一回,回身望着绣墩

上坐定等着。这分明是:

只图戏玩成欢娱,岂科灾殃在眼前。

当时钟呜鼓响,早已惊动了掌院太监,慌忙往各院里去吆喝传呼,说道:

“你们众女乐,快些上楼,万岁爷驾到了。”那些女乐听见,不敢怠慢,各

自拿了乐器。但见:有的执着笙萧弦管,有的执着象板鸾筝,一齐歌唱起来。

宫商迭运,角徵徐吹,真个是:

袅袅音如缕,阳和律吕平。

新声殊激楚,仙乐耳渐明。

众女乐奏动音乐,一齐走上楼来见驾。一个个粉脸低头,花枝招展,俯伏在

地,口称:“万岁皇爷!女乐们接驾来迟,望乞恕罪!”那张光远、罗彦威

二人,虽然带这几分酒意,心下到底惊慌,想道:“此事做得不好,假妆天

子,满门处斩,这祸如何当得?”急望匡胤丢了几个眼色,要他见机而作,

远祸全身的意思,谁知匡胤一时高兴,那里就肯动身,听见众女乐齐呼万岁,

不觉满心欢喜,笑逐颜开,道:“美人免礼平身。”那众女乐谢恩已毕,站

起身来,往龙位上斜眼一看,不看时,万事皆休;一看时,个个胆怕心惊,

往后倒退。这龙位上,那里是当今圣上,原来是一个红面后生。两边绣墩上,

坐的是两个少年子弟。众女乐看了,一时齐声骂道:“那里来的无知小贼?

擅坐龙位,假扮天子,戏弄我们。真是大胆包天,目无国法的了!军士们何

在,楼上有贼!快与我拿下。”那下面掌院的太监,听得楼上有人假妆天子,

擅坐龙位,大惊不迭。慌忙带领虎贲军 二十多名,各执棍棒绳索奔上楼来。

此时匡胤听见女乐喊叫,不觉大怒,喝道:“贱婢!你们不来歌舞唱曲,

奉俺欢心。反来放肆辱骂,怎肯饶你?”立起身来,一伸龙腕,照着无价宝

脸上一掌,只打个倒栽葱,满楼上乱滚,散乱乌云。掌上珠见了,喊声:“不

好了!醉汉行凶打死人了!”一句话尚未说完,早被匡胤赶将过去,只一脚

踢下楼去,跌得半死。张光远见了如此光景,把那几分的酒意,唬醒了大半,

慌忙说道:“大哥!俺们一时高兴,惹这大祸,他们怎肯干休?趁此女乐们

尽都散去,极早走罢。”倘再迟延,你我怎好脱身?”正说间,只听得楼下

一片声喊起,赶上许多兵来,各执军器,一拥上前,把三个围在中间。匡岚

① 官、商、角、徵——音乐术语。为中国古代七声中之四声。

① 虎贲 (bēn,音奔)军——皇宫中的卫戍部队。

----------------------- Page 17-----------------------

见众军来得凶涌,赤手抵敌,举眼四望,捉一空飞起右脚,把一个执短棍的

军士一脚踢翻,顺手夺了短棍,轮开混打。张光远夺了一条梢棒,使动帮扶。

罗彦威手无军器,忙把那只金交椅拿在手中,望外乱打。只因这一番大闹,

有分叫:楼阁依然,顷刻珠残玉碎;囿园虽在,片时花陨卉伤。正是:

棍发聊舒五内愤,棒开得助一身威。

不知匡胤怎样脱身?且看下回便见分晓。

----------------------- Page 18-----------------------

第四回 伸己忿雹打御院 雪父仇血溅花楼

词曰:

楼台歌管传佳景,夜沉沉,宫帏冷。月明栖鸟数移柯,只为剑光飞挺。风云怎遂,

冰雹齐施,君恨堪能尽,披星带月宵旰 影,龙潜迷鳞暝。气冲牛斗鬼神愁,睹征袍,

猩红锦。日暮途穷,奔离乡井,羡杀他本领。

右调《御街行》

话说赵匡胤、张光远、罗彦威三人,在玩花楼上与那二十多名军士争持,

彼此混打了一回。只打得虎贲军力尽筋输,身瘫气喘,发一声喊,各各自寻

走路,都往楼下逃奔性命去了。张光远道:“大哥,我们既已得胜,趁早去

罢,再若延挨,倘或他们报知了五城兵马,引军前来,那时寡不敌众,你我

就不能脱身了。”匡胤道:“二位贤弟,怕他则甚!他今不来便罢,若引军

马来时,俺便索性搅乱一场。教他整顿而来,亏败而去,才见愚兄的本领。”

说罢,当先下楼,举动了短棍,往外打将出去,把院内两边栽种的奇花异卉,

任情乱打,直打得水流花谢,月缺星残。

早有虎贲军报知了五城兵马司,顷刻间,点齐了弓兵箭手,飞奔前来,

把御勾栏围得水泄不通,齐声呐喊。三人虽然勇猛,一来尚有些须酒意,二

来招架众人,力气已都疲乏。此时指望闯出重围,怎当那生力军兵一以当十,

勇力异常,焉能得脱!张光远埋怨道:“大哥,不听我言,如今可也走不脱

身了!奈何,奈何?”匡胤听言,心中怒发,怨气直冲。早把顶门迸开,透

出一条赤须火龙,半云半雾的在空中张牙舞爪。自古虎啸风生,龙行雨降。

那匡胤原神出现之时,只听得一声霹雳,霎时间天昏地暗,走石飞沙。但见

风狂雨骤,电闪雷鸣。忽又一声霹雳,降下一阵冰雹下来,如碗大的一般,

望着兵马打去。唬得他们弃弓丢箭,抱头鼠窜,那里还顾拿人!只图保全性

命。匡胤等三人举动棍棒,乘势闯出勾栏,各自回家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勾栏院被这一阵冰雹,打得军兵四分五落,各自躲藏,约过片时,天

晴雨散,日色重光。众军伸头缩脑,慢慢的走将出来,聚在一处。个个咬指

吐舌,道:“从来不曾见的这样大冰雹,真是亘古奇闻,利害不过!”有的

说打坏了头角,面目青红;有的说伤损了身躯,肩背疼痛。复又将息了片时,

各人强打精神,走往院中,周围寻觅一遭,却已不见了闹院的三位英雄。再

看那院中的景致,已是揉烂满地,破坏不堪。众人无法奈何,只好嗟叹而已。

此时天色将晚,各自散去。

那管院的太监,心燎意急,一筹莫展。只得请了五城兵马司到来,与同

众女乐一齐画策。商议了多时,方才定个朦胧启奏,指鹿为马的故事,希图

了事而已。不可说是醉汉打搅,撤泼行凶。只将眼前的冰雹,屈他做个兴灾

作祸的凶身,打坏了御院的花卉,庶几权宜妥当,各免干系,这也是历朝以

来,权臣宦竖委曲塞责之道,类多如此,不足厚望。所患当代人君,一无明

断,不能烛照为悲耳!彼时商议已定,连夜赴朝启奏。不题。

再说匡胤回到家中,拜见父母,道:“不孝孩儿,久离膝下,有乖定省,

负罪良多。望二亲鉴此王章,恕儿不孝之罪!”赵弘殷见了,虽然不喜,然

天性至亲,情关荣辱,未免动了怜悯之心,念了亲切之谊,必竟转优为喜,

① 宵旰(gàn ,音干 〈去声〉)——原指帝王勤于政事,此指赵匡胤。

----------------------- Page 19-----------------------

破怒为欢,叫道:“我儿,你怎么年限未满,就得回来?”匡胤道:“儿蒙

窦世兄看父亲金面,限虽未满,预放还家。现有文凭,须行发遣。”说罢,

就将批文呈上;又把问安书札,递与弘殷看毕。赵弘殷便将限满批文,即着

家人速往府中递讫。当有杜夫人叫道:“我儿,你自今以后,须要改过自新,

与父母争些光彩:切不可仍其旧性,乱做胡行,使我二人担惊受唬。你须刻

刻存心,时时省察,便是你的孝道克全了!”匡胤唯唯拜受。

正说间,只见赵弘殷立起身来,道:“我到书房里走走。”才得举步,

忽然攒眉皱目,呀的一声,往后一闪,几乎跌倒在地。杜夫人见了,急命安

童上前,扶进书房安置。那赵弘殷一步一拐,闪闪■■ 的进了书房。匡胤看

见,心下疑惑,问道:“母亲,孩儿久离膝下,不知父亲有何病恙,如此身

体不安!”夫人欲要直说,恐怕匡胤性烈,又要去闯事生非。只得模糊答应

道:“你父亲也没有什么病症,只因昨日上朝,偶尔马失前蹄,跌了一交,

伤了腿足,故此行走不便,谅也无妨。”匡胤听说,也就不敢再问,那心下

疑惑终觉不释。忽听夫人分忖道:“我儿,你路上辛苦,快去安息罢!”匡

胤听言,即时来到房中,与贺金蝉相见。彼此问安已毕,坐在椅上,想着父

亲的缘故,不知就里,一时推详不出。便问金蝉道:“娘子,我父亲所患何

症?从几时起的?方才这等光景,行走不便。你可实对我说,我便去请医调

治。”这贺金蝉乃是年幼之人,说话不知遮掩,便直说道:“公公向来安宁,

何曾有病!只因那南唐国主进奉的一班女乐,献与当今。谁知皇上受了,终

日饮酒取乐,不理朝纲,耗费斗金,民穷财尽。因此,公公上本谏阻,要他

拆毁勾栏,发还女乐,亲贤远佞,勤政爱民。不道皇上观本大怒,要将公公

问罪,亏了众臣解劝,只打了四十御棍,因此两腿酸痛,步履难移。”匡胤

道:“原来如此。”暗自忖道:“早知我父亲受了这遭屈气,方才在玩花楼

已把这班贱婢结果多时了,如今想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等待夜静更深,

再到勾栏院去走一遭,天幸的撞着昏君,一齐了命。撞不着时,先把这班女

乐结果了他,且与我父亲出气。”主意已定,将身倒在床上,和衣假睡,贺

金蝉见丈夫睡了,不敢惊动,也便和衣而睡。

匡胤歇了一回,侧耳听那金蝉,己是呼呼睡着。即时轻轻扒起,往壁上

除了一口宝剑,挂在衣服里面,出了房门。从后园越墙而走。到了长街,乘

着月色,来到勾栏院前。此时约莫有二更天气,举眼一看,只见重门紧闭,

四顾寂然。侧身往西首一望,看见一带红墙,却喜不甚多高,那墙外广有树

木,参差不齐。匡胤将手攀着树枝,溜将上去,立在墙上,望内一看,乃是

一块空地。将身跳了下去,往里竟走。又是一重仪门.却见两个小虎贲军,

提着灯笼出来巡视。匡胤轻轻赶上几步,拔剑在手,一剑一个,所倒在地。

挨着门旁,见有一株绝大杨树,溜上树枝,跳进了仪门,轻步潜踪,往里直

走。听得两廊一带厢房,俱是虎贲军居住,个个关门闭户,鼻息如雷。匡胤

想道:“我若先杀了这班军士,犹恐误了工夫。只得饶放了他,再做理会。”

当时顺着两廊,又跳过了一重花墙,便是那座御花园了。回视月光之下,照

见残花满地,败叶零星。迈步趋前,望内一认,见那后面屋角凌云,巍然高

耸,却就是那座玩花楼,即便悄悄走上,左右观看,只见楼后又接连一座高

楼。原来就是那一十八口女乐的卧房。

匡胤踅将过去,早见透出灯光,打从门缝里一看,只见众女乐正在那里

① ■(cuò,音错)——行动缓慢,失势难进的样子。

----------------------- Page 20-----------------------

指手划脚的说着,道:“今日这三个后生,好不利害,把我们打得恁的光景,

实可痛恨!”那一个道:“打坏了人,还算小事;只恨他把御花园搅乱得这

般,甚是难堪。偏偏天又下起大冰雹来,便宜他逃走了去。虽然启奏圣上,

只说冰雹打坏的,只是我们不甘伏他。就要私下去捉,又是没名没姓的,那里

拿他?”又一个道:“依我看来,极是容易,那龙座上坐的红脸后生,我曾

听得人说,双龙巷内赵指挥的儿子,正是这等形象。他专一生事闯祸,惯打

不平。前日赵指挥上本要拆毁勾栏,将我们还国,圣上大怒,把他打了四十

御棍,或者怀恨在心,叫他儿子前来报仇,也未可知。我们为今之计,也不

必声张泄漏,只消商议一个计策出来,静悄悄去骗他进来,将他了命,神不

知,鬼不觉,可不好么?”匡胤在外,听到这句,心中顿时怒发,火气直冲。

大喝一声道:“贼贱婢!你们在此打算老爷么?”一脚把门踢开,手执宝剑,

往里就闯。众女乐抬头一看,唬得面色如灰,汗流浃背,没处躲藏,一齐发

抖,只得跪下磕头,求饶性命。匡胤那肯容情,手起剑落,尽都砍了。可怜

一十八名女乐,都作无头之鬼。有诗为证:

欲图密计害真龙,谁科无常顷刻从。

千载花楼犹腥气,应教御院绝姣容。

匡胤既杀女乐,心下思想道:“我虽然一时报仇的心盛,杀了这班女乐,

其实这祸惹得不小。况且白日里大闹了一番,五城兵马前来拿捉,幸亏上天

庇佑,才得脱身,难道没有认得我的!常言道: ‘若要不知,如非莫为。’

万一当今知道,画影图形,将我拿住,岂不枉送性命!我如今且瞒了父母,

逃往母舅杜思雄处,躲避一年半载,待等事情停罢,然后出来。况他执掌兵

权,威镇关西,住在那里,庶几无事,”想定主意,抽身下楼,依旧照着来

路,越墙而出。出了勾栏院,来到自己后门,越墙而进,进了后花园,悄悄

回到房中,听得贺金蝉尚是沉沉而睡。遂将血衣脱下藏好,带了一顶鹰翎大

帽,换了一件可体轻衣,束上鸾带,取了几两盘费,挂上宝剑,背个小小行

囊,拿了一条蟠龙棍 ,充做那操军的模样,依旧越墙,出了后花园。听那谯

楼 已敲五鼓,即忙举步,奔走如飞,竟望关西去了。正是:

两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匡胤逃往关西,按下不题。

且说勾栏院当差的一干人众,天明起来要往里边打扫,到了二门上,见

那杀死的两个虎贲军,唬得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即忙报知了掌院太监。太

监验明尸首,带了虎贲军上楼,那楼上只影全无,声闻寂静。众人心下大疑,

举眼往后楼一望,见是房门大开,绝无人影。走近一瞧,只见那些女乐,东

倒西歪,身首异处,满楼血水堆积,腥膻直冲,众人唬得魂飞魄散,惊得似

雷震一般,委的非同小可,好似:

头揾三江水,脚踏五湖潮。

黄河塌两岸,华岳倒三峰。

当下,掌院太监连忙下楼,飞马进朝,奏知隐帝。那隐帝顿足捶胸,伤

悼不止,就像真的失了无价至宝,掌上珍珠。登时传旨,埋葬了女乐尸首。

又差五城兵马将八门紧闭,沿门搜检,逐户挨查。但有隐匿凶犯者,九族全

① 蟠 (p án,音盘)龙棍——形似蟠龙即蛰伏的龙样的棍棒。

② 谯 (qiáo,音樵)楼——古时建筑在城门上用以了望的楼,亦称鼓楼。

① 揾 (wèn,音问)——揩拭。

----------------------- Page 21-----------------------

诛;拿住凶徒者,千金重赏。这旨意一出,哄动了夷梁城中军民人等,家家

户户无不惊慌。那赵弘殷这日清早起来,闲暇无事,遂叫丫环往内房请公子

出来,有话问他。丫环来至后边,道:“请公子出去,老爷有话讲。”贺金

蝉道:“你等快去通报,不知公子为着何事,今早五更时不见了。”丫环又

到前后找寻,并无踪迹,只得出来回复了赵弘殷。

忽有报文传送进来,道:“昨夜御勾栏内,一十八名女乐不知被何人杀

死?今皇上着五城兵马司挨门查缉,不许隐匿,为此相传。”弘殷看毕,便

将传报发了出去,心中疑惑,道:“这件事情实为奇异!我想女乐被杀,畜

生潜迹,同在昨夜之事,莫非又是他干的不成?”遂叫夫人道:“你可到媳

妇房中,细细问个端的,这畜生不知何故,倏然不见?”夫人依言,来到后

房,便问金蝉道:“你丈夫进房,可曾告诉他什么来?”金蝉道:“他一到

房中,就问公公的病症。媳妇不敢隐瞒,将屈受御棍的事情告诉一遍。五更

时分,媳妇醒来,丈夫踪迹全无,不知去向!”夫人听了这些言语,暗暗吃

惊。出来与弘殷说知,只唬得面目失色,叫苦连天。说道:“这等看将起来,

准定是畜生做的了。不知逃往何方?走得脱还好,走不脱拿住了,不但这畜

生性命难保,你我全家定遭屠戮。”夫人听言,苦痛钻心,眼中泪出,哽哽

咽咽哭将起来。弘殷喝住道:“这样不肖,惹此灭门之祸,你还要哭他怎么!

快些住口,倘然走漏风声,不当稳便。”杜夫人闻言,只得住了。正是:

骨肉情深安忍释,强开笑貌换愁容。

再说匡胤逃出泞梁城,电闪星飞,梭行箭走,望着关西大路而来,一路

上自嗟 自叹,冷落孤凄。正行之间,只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阻,但见:

山连斗柄,岭接云霄。山连斗柄,千年翠柏透青霞;岭接云霄,万载苍松冲碧汉。

危林岩壁,深涧高岗。危林岩壁似爪牙,深涧高岗藏虎豹。四时不断青云草,野鸟难飞

过黑林。

匡胤看那山势,果然高峻倍常,玲珑异样。又往山脚下一看,只见立着一座

石碑,上面镌着“昆明山”二个大字。两边又有两行小字,刻得分明,道:

有人打我山前过,十个驮子留九个。

若还不送买路钱,一刀一个草里卧。

匡胤看道,“原来此地有剪径强人,往来行劫。须要预为防备,庶可无事,”

说未了,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闪出一个大王,匹马飞奔下山,后面跟了

四五十个喽罗,摇旗呐喊。匡胤不慌不忙,倒后退走几步,拣了一块平坦之

地,站住了脚,执定蟠龙棍等着。举眼看那大王怎生打扮:

金凤盔分八瓣,黄金甲锁连环。大红袍上染猩猩,勒甲丝蛮宝带。

袋内弓弯龙角,壶中箭插雕翎,坐下良调枣骝驹,手执钢刀闪闪。

那大王下了山坡,一马当先,大喝道:“红脸的汉子!快快留下买路钱,放

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叫你立见丧亡。”赵匡胤哈哈大笑道:“你这毛贼,

连那眼珠儿都不生的,枉自在此胡为乱做。俺却不是行商坐贾,又不是满载

荣归,那有银钱赏你!想是你终日打劫,扰害人民,今日恶贯满盈,遇着了

老爷,只怕你死期已至。若要保全性命,快把自己绑缚了,过来请罪,献上

盘缠,俺便饶你。倘若执迷不悟,叫你顷刻呜呼!”那大王听言,气得心中

人发,口内生烟,叫声:“好恼!你这小子谅有多大本领,擅敢口出大言!”

② 嗟(jiē,音阶)——叹息。

① 剪径——拦路抢劫。

----------------------- Page 22-----------------------

说罢,拍开了战马,抡刀照面砍来。匡胤使动了蟠龙棍,当头架住。步马相

交,刀棍并举,真个一场好战。但见:

一个抡刀当头便砍,一个提棍照顶相迎。一个马上施展,一个地下奋武。山王如猛虎扑人,

刀刀只望前心劈;真主似神龙抓水,棍棍都排后背敲,昆明山上,有名的剪径强人,怎许灭一

毫的锐气;汴梁城中,遍闻的招灾太岁,那肯输半点便宜。刀棍交加几十合,胜负须教顷刻分。

赵匡胤这条棍,果然神出鬼没,变化腾挪,当时战有五十余合,早把那大王

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兵之力,看看要败将下来。那些喽罗飞也似跑至

山上,报与二大王去了。只因这一报,有分教:两次龙飞,巨寇翻成心膂助;

一朝萍遇,阶俘巧作唱随风。正是:

不经大敌分高下,怎得行踪有潜藏。

要知匡胤怎的过去,且看下回须知。

----------------------- Page 23-----------------------

第五回 赵匡胤救解书生 张桂英得配英主

诗曰:

重背高堂学远游,夕阳凄楚增人愁。

煌煌六尺空垂世,矫矫双雄阻古丘。

劲敌顿然成凯服,异途偏使咏河洲。

只因遇合多奇迹,千古须教逊一筹。

话说众喽罗见那大大王本事不济,疾忙飞奔上山,报与二大王道:“启

上二大王,不好了!大大王巡山,遇着了一个红面的后生,要他买路钱,他

便不服,登时厮杀起来。不道那红脸后生本事高强,十分凶猛,大大王战他

不过,正在危急,快请二大王下山相助。”

那二大王听报,连忙披挂上马,手执银枪,飞奔下山。正见他步马往来,

刀棍迎送,大大王只使得手忙脚乱,势败亏输。那二大王大喝一声道:“大

哥!休要着忙,兄弟与你助战。”匡胤正在酣战之际,耳边听得呼喝之声,

偷眼一看,只见又来了一个山王。青他怎生打扮:

头上银盔生杀气,身穿铁甲威风,丝蛮宝带束腰中。壶藏金梗箭,袋插铁胎弓。坐

下追风雪狮马,捻枪指点西东。扬威耀武下山峰,加鞭如虎跳,声喝若雷轰。

二大王纵马捻枪,上前便刺。这大大王见兄弟来助,即便抖擞精神,相攻助

敌。

两个战住一个,约有二十余合,匡胤虽然勇猛,怎当生力相帮,未免筋

输力尽。气喘心慌。一声怒气,把顶门迸开,红光现处,早见一条五爪的赤

须火龙起在空中,望着那两个大王张牙舞爪。那大王见了,大惊不迭,一齐

收住兵器,滚鞍下马,跪在道旁,口称:“主公,臣等有眼不识真主,一时

冒犯,罪不容诛,只求主公赦免。”匡胤道:“你二人既战,当定个高下。

怎的跪地乞怜,暗藏奸计。不必多言,快快起来,与你见个雌雄。”二人道:

“臣等焉敢有计!委的一时卤莽,不知主公驾临,致有冒渎,只求宽恕!”

匡胤道:“我问你:你们口称主公,却是何故?”二人道:“方才主公厮杀,

见有真龙出现,护体临身,所以知是真命,日后必登九五无疑,臣等情愿归

降,保主创立江山,望主公允纳。”匡胤道:“二位方才果见真龙出现么?”

二人道:“臣等焉敢谎言?”匡胤道:“不瞒二位,我就是汴梁赵匡胤,只

因大闹了御勾栏,怒杀了一十八名女乐,故此要往关西投亲,路过宝山,不

期遇了二位豪杰。方才相并,多有得罪。”二人道:“原来主公就是赵老爷

的公子,闻名久矣!今日相逢,实是臣等之幸。”匡胤大喜,即忙扶起了二

人。问其姓名,二人道:“臣等二人,乃一母同胞:臣名董龙,弟名董虎,

朔州人氏,向系良民,自幼专好枪棒,习得一身武艺,只因犯事,被官司逼

迫,所以权在此山存身。敢请主公到荒山暂住几日,然后送行。”匡胤见二

人真心相留,并不疑惑。说道:“既承二位美情,就到宝寨相扰。”董龙就

把枣骝驹牵过来,请匡胤骑着,弟兄二人前边引路;又叫喽罗执了蟠龙棍,

随后跟行。

匡胤一路上山,举眼四望,见那山峰峻整,栅寨森严,心下十分叹羡。

行过了数重关隘,来至昆明寨,往厅前下马。走上厅中,两下重新叙礼毕。

董龙便把虎皮交椅请匡胤居中坐下,弟兄二人傍坐相陪,献茶已毕,董龙道:

“难得主公驾至荒山,只是无物相敬,有一两脚肥羊,臣当献与主公下酒。”

匡胤听言,暗暗称奇道:“从来的羊只有四脚,那里有什么的两脚肥羊,不

----------------------- Page 24-----------------------

知是何形象?我何不叫他牵来一看,便见端的。”说道:“二位将军,我从

来见杀则吃,不见杀不吃。既蒙厚待,望将肥羊牵来与俺一看,足见二位的

美情。”董龙依言,即便分付喽罗;“把两脚肥羊牵将出来,就在亭子上开

剥。”喽罗答应一声,往外就走。去不多时,早把肥羊牵了出来。匡胤初时

只道果是两脚羊,生平从未见着,心中奇异,所以设为诡词,要他牵来一看,

开拓见闻。如今属意 盼望,远远的看见众喽罗推将上来,吃了一惊。原来不

是什么的两脚肥羊,却是把一个人绑着两手,两个喽罗夹着膀子而走;一个

拿了一盆清水,水里放着一个椰瓢;一个拿了明晃晃的一把长耳尖刀;一齐

簇拥到剥皮亭上,立住了脚。只见又一个喽罗,走至董龙面前,禀道:“大

大王,肥羊到了。”董龙分付道:“快把那厮的心肝取将上来,献与主公下

酒。”喽罗答应一声,走下去把那人绑在柱上,正要动手。

匡胤见了如此光景,知是要伤他性命的了,慌忙教道:“你等且慢动手!

二位将军,这是明明的人,怎么称他肥羊?”二人道:“不瞒主公说,我这

绿林中的事情,件件说的都是隐语,所以他人不得而知。”匡胤道:“这凉

水要他何用?”二人道:“大凡拿到了肥羊,先将凉水浇头,凝住了心血,

然后开膛破腹,挖取心肝,才便香脆可口,异味无穷,”匡胤道:“原来如

此。只是虽承美意,盛礼相待,其实心怀伤惨,不忍领情。望二位看我薄面,

饶放了他,就算我赵匡胤心领的一般,这便没齿不忘的大德!”二人道:“既

主公分付,敢不从命!“便叫:“喽罗,把那人放了。”众人答应一声,遂

即解了绳索,董龙便叫那人上来,道:“你这厮,本是俺山寨中早晚供用的

食物,不道遇着了这位善缘好生的恩主,才得全生,你当重重拜谢,感激洪

恩。”那人停了一回,过来跪到地上,叫声:“恩主大王,小民蒙恩释放,

杀身难报!”匡胤定睛一看,好一个齐整人品: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唇

红齿白,袅娜娉婷,宛然一个美貌女子,娇艳异常。心下想道:“怪不得做

强盗的没有良心,不知那里的这样一个标致书生,拿了他来当作肥羊美食。

方才不是我到,此时已作泉下之鬼了。”遂问道:“你姓甚名谁?作何事业?

家住那里?可实对我说,我便做主,放你下山归去。”那人听问,叩头流泪,

道:“小的家中离此有四十余里地,名张家村。我父名张百万,小人名张桂

英。只因我父家资殷富,称为员外,没有三男四女,单生小的一人。因为前

日游春到此,偶遇两位大王,拿我到此,自分必死,此生不想还家。天遣得

遇恩人垂救,解放回家,实系再造之恩,无异重生父母。小人今世不能补报,

来生愿作犬马,报答大恩。”说罢,泪如雨下。匡胤道:“二位将军,今既

饶了性命,必须要喽罗们送他下山,方见二位盛德,终始成全。”二人道:

“不消主公费心,臣等自当差人送去。”于是拨了四个喽罗,着令护送桂英

下山。那桂英复又说道:“蒙恩人释放,愿求大名,好使小人回家,焚香顶

礼。”匡胤道:“你也不必问我姓名,快些去罢。”董龙道:“你要问恩主

的尊名么?这就是东京都指挥老爷的公子,名叫赵匡胤便是。”桂英道:“恩

人,他日遇便,到小庄光临,小人父子誓必补报。”匡胤道:“不必多言,

趁此去罢。”桂英又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跟着喽罗下山去了。正是:

劈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且说那弟兄二人,当日分付整备筵席,款待匡胤。三人传杯送盏,谈论

闲文,不觉饮至更阑时分,方才撤席。董龙就送匡胤安寝,一宵晚景休题。

① 属意——留意。

----------------------- Page 25-----------------------

次日,弟兄二人陪了匡胤,往四处游玩了一番山景,回至厅上,重设酒筵,

谈心畅饮。真是杯盘狼藉,直至酩酊方休。

自此,匡胤在那山上,不知不觉住了半月有余,一日,心中想道:“我

闻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这山寨之中,我怎的可以久住?倘今贪恋

纷华,误了终身事业,岂是大丈夫之所为!”主意定了,就请董氏兄弟出来,

开言说道:“我赵匡胤幸遇二位将军相爱,在宝山打搅了多日,已领高情。

但我一心要上关西,希图前程立命,趁此天气晴明,今日便当告辞,容图后

会。”那二人十分苦留,见那匡胤坚执不肯,只得说道:“本欲款留主公再

住几日,想主公前程万里,怎好羁留,有误大事。但今一别,未知何日相逢!

专望主公得意之秋,某等二人,愿当执鞭坠镫。”说罢,分付喽罗备酒送行。

顷刻问,把酒席端好,摆在厅上,就请匡胤居中坐下,弟兄二人左右相陪。

彼此殷勤相劝,畅饮多时,只见小喽罗捧着一盘金银,站立旁边。董龙说道:

“主公,此处荒山穷谷,无可为敬,聊具菲仪,稍供前途打个饯儿,望乞笑

留,以伸心敬。”匡胤道:“二位盛情,我赵匡胤感佩多多。但我盘缠尽可

资度,所赐之物,决不敢领,留在寨中,以作军需之费,请自收了,不必费

心。”董龙道:“主公虽是行囊颇厚,不该把这细微奉送,怎奈没甚念头,

将这些须为敬。望主公权且收下,少表我弟兄二人这一点孝敬的真心。”一

面说着,一面取了一个缠袋,把金银倾在里面,两头打了疙瘩,随手将来放

在面前。匡胤见他二人恁般坚执,只得勉强收了,束在腰间。背上行李,顺

手取了蟠龙棍,即时举步起身。弟兄二人亲自送下山来,直至山岔路口,两

边各叮咛了几句,怏怏而别。有诗为证:

虎踞昆明四远闻,威风凛凛鬼神钦。

相逢倾盖归真主,千古传扬二董名。

按下董氏兄弟回归山寨不题。单说赵匡胤离了昆明山,望着关西大路,

迤逦而行。一路上见了些疏林村景,密竹山光,心下十分赞叹那弟兄二人恁

般情分。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又见那些桃红柳绿,草木芳华,鸟语莺啼,溪

泉曲折。因贪观野景,信步而行,不觉顷刻间乌云四起,旭日蒙光,那天公

变了阴晦。须臾,微风阵阵,细雨濛濛,飘将下来,早把道路打的湿了,步

履难行。向前一望,远远的见那林子里,显出一所庄院。即时奔至前途,到

那广梁门首,看那雨时,渐渐的大了,只得就在庄门前立地躲避。

谁知这雨比前更觉大了,只是落个不住。偏偏的雨骤风狂,风吹雨过,

把匡胤的周身上下通打湿了,心中正有些烦恼。忽听那里面有人走将出来,

把庄门开了一扇,探头往外打了一看,见了匡胤,仔细的看了一遍,也不言

语,转身望里走了进去。不多一回,又走出一位老者,把着雨盖撑起,来至

门首与匡胤拱手道:“尊兄莫非东京来的赵公子么?”匡胤慌忙答道:“在

下便是,长者怎么认得?”那老者便道:“既是赵公子,请到草堂献茶。”

言罢,叫了手下人出来,把行李棍棒接了进去。自己便与匡胤携手同行,打

着雨伞顶着了大雨,进了庄门。来至厅上,分付仆人,取出一套新鲜衣服,

把与匡胤换下了湿衣。又把那顶雨湿毡帽除去,换上了一顶秦巾。然后员外

过来,重与匡胤施礼,分宾坐定,献茶已毕。匡胤开言问道:“长者素不相

识,如何优礼相待?在下心实不安,望乞指教!”那员外道:“老汉姓张,

名天禄,世居此地,颇有家资。老拙早年去世,不幸年过半百,并无子息,

① 老拙——老人自谦之称,此指其妻。

----------------------- Page 26-----------------------

只生一女,名唤桂英,年方二八,尚未适人,只因前日改扮男妆,踏青游玩,

不料遇着强人掳去,一命悬丝。老汉无法可施,不过对天号位而已,谁道命

不该绝,逢凶化吉,得遇公子相救,才得放回。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故此

老汉日日差人在门前候驾,不期今日相逢,足遂老汉想慕之心了。”

匡胤闻言大骇,道:“原来被掳的不是令郎,却是令爱么?”员外道:

“是小女。”遂分忖丫环:“请将小姐出来。”不多时,只见一位如花似玉

的小姐出来。匡胤偷睛一看,只觉窈窕多姿,姣媚无匹,比在山男扮的时节,

果然分外齐整。那小姐走到厅上,对了匡胤,叫一声:“恩人在上,贱妾张

桂英,多蒙救命之恩,杀身难报!”说罢,倒身下拜。匡胤连忙答礼相还。

员外把手扶柱,道:“恩人,你就是重生父母,今日受小女一礼,不足为过,

怎的还礼起来?”那时桂英磕了四个头,立起身来,叫丫环看那鞍辔过来。

匡胤道:“小姐,要这鞍辔何用?”桂英道:“贱妾有言在先,愿投犬马相

报,今日礼当如此。”匡胤满面陪笑,道:“小姐讲这一句,俺赵某便是承

当不起,怎么以空言翻作实事,窃恐矫情过礼,觉得太执了。”员外道:“不

然,小女若非公子相救,焉能重转家乡,再居人世!今遇光临,礼该践言拜

谢,何用多谦?况小女立愿如山,若不依他,此心终是不安,”说话之间,

丫环早把鞍辔摆在跟前,与桂英搭在身上。匡胤连忙伸手过去,将鞍辔提过

一边,说道:“小姐虽系有愿在前,方才已受重礼,若再如此,赵某断不敢

当。请进香闺,无劳多礼!”那桂英再三坚请,匡胤只是不从,只得立起身

来,说声:“从命了。”复道了万福,那员外也只得叫丫环扶了桂英进去,

即命安摆筵席,款待匡胤,宾主二人,开怀畅饮,彼此谈论些家常之事,世

俗之言,此时恰好雨住云开,风恬景晚,当时又饮了一回,将及黄昏左侧,

方才撤席。员外即着仆人打扫书房,端整了床帐铺陈,请了匡胤安置,然后

自己进内去了。一宵晚景休题。

到了次日,员外复命设席,就请匡胤在书房中谈心饮酒。当时酒过数巡,

菜供几味,员外执杯在手,说道:“老汉有句不识进退之言,敢告公子,未

知可肯相容否?”匡胤道:“长者有何指教?某当谛听。”员外道:“老汉

只因年近桑榆 ,并无豚犬,寸心悬念,只此零仃弱女,为暮景收成之靠。因

此急欲择婿,了毕终身,无奈遍观世俗,皆非德器。今观公子,仁礼素著,

豪杰性成,意欲屈招公子在此缔结姻亲,使小女所适得人,老汉亦承家有托,

不知公子可肯见怜,一言相许么?”那匡胤听了此言,心下暗自忖道:“我

今抛撇家乡,正无安身之处,既遇这个机会,何不应允了他,成就这头亲事,

权住几时,然后再往关西,有何不可?”即便答道:“感承员外见爱,曲赐

高情;但在下背井离乡,穷途落魄,又且聘礼不周,怎敢高扳,有辱令爱。”

员外道:“公子不必推辞,这是老汉欲报大恩,有此相屈,那里敢望聘礼!”

遂叫安童取将历日过来,揭开一看,说道:“妙哉,妙哉!喜得今日正遇不

将黄道吉期,正是天遂人愿,夙世奇缘也。”就分付收拾新房,整理床帐、

桌椅等物,打扫后堂,张灯结彩。一面着人置备喜筵,又与匡胤换了一套新

鲜华丽的吉服,整备结亲,当日诸事停当,即忙着人唤齐了傧相、鼓乐人等

到家。等至吉时,就将小姐打扮了,请出后堂,一对新人参拜了天地神明,

② 矫情——故意克制情感,表示镇定。后用为违反常情之意。

① 桑榆——指日落时余光所在处,谓晚暮。比喻暮年。

----------------------- Page 27-----------------------

祠堂灶户,请着员外当厅受札,然后夫妻交拜,合卺花烛,礼数已毕,送入

洞房,成就了美事。彼此相敬相爱,甚是欢娱。正是: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自此匡胤在张家庄,或时与员外厅堂谈论今古,或时与小姐房帏消遣琴

棋,或以棍棒盘桓,演习武艺,或以杯酌酬酢 ,吐露心怀。倦时游玩园亭,

寻趣花香鸟语;闲里往观原野,舒情水秀山明,正是有话即长,无事则短,

匡胤在那庄间,不觉过了四月有余。这日在家独坐无聊,出门观玩,信步而

行。一路间见了些梧叶飘零,树木调残了红绿;听了些蝉声断续,雁鸦啼遍

了高低。值此金风透体,果然萧爽宜人。猛可抬头,只见那边半空中,腾起

两朵祥云,云中现出两般物件,只困这一番所遇,有分教:陌路枝连,一代

埙篪 成大业;兰房弦断,千秋琴瑟启深愁。正是:

离合总然由天定,悲欢那许在人谋。

毕竟现出什么物件?且看下回自见分明。

② 合卺 (j ǐn,音紧)——古代结婚仪式之一。后也称结婚为合卺。

③ 酬酢 (zuò,音坐)——饮酒时主客互相敬酒,主敬客为“酬”,客还敬为“酢”。

① 埙 (xūn,音勋)篪(chí,音池)——埙和篪皆为乐器名。埙,土制;篪,竹制。这两种乐器合奏起来,

声音和谐。此指柴荣、赵匡胤互助建后周。宋朝大业。

----------------------- Page 28-----------------------

第六回 赤须龙山庄结义 绿鬓娥兰室归阴

词曰:

水长流,萍相合;面未谋,情相浃 。堪羡英雄,随时伸屈,风云来遂怎生色?权

将微业度朝昏,且尽奔波职,霞正妍,月明白;酒正浓,花将折。在教人空恃前程,须

招不测。朱颜命薄今体歇,香零玉碎凫 高飞,莫忘功业。

右调《金人捧露盘》

话说赵匡胤在张家庄,与那张桂英小姐成亲之后,不觉过了四月有余。

一日出门游玩,偶尔抬头,见那前面半空中现出两朵祥云:一朵黑色,一朵

黄色。那黑云下边,现出一只斑斓黑虎,舞爪张牙;那黄云下面,现着一条

五爪黄龙,升腾舒展。一时心下惊疑不迭,暗自想道:“这莫不是那里妖怪

玩法,有此怪异之端么?”又道:“就是妖怪玩法,谅这青天白日,亦不敢

胡乱出头,我且赶向前边,看他出没,便知端的。”遂迅步走上了几步,离

那祥云不远。定睛细看,只见黑云下边,乃是一个稍长汉子,挑着两只油篓,

打从一个水坑洼子跟前奔驰而走,象有紧要事情的一般,慌慌悻悻,直望前

行。转过了两个弯,踪影全无,那空中的黑云,就渐渐儿不见了,看官听着:

这人就是黑虎财神降凡,惯卖香油为业,因要往销金桥去赶集,只为忘带了

卖油的梆子,所以回去。直到后来在九曲湾救驾,禅州城结义,方才见他的

功业,知他的事端。因是后话,此处未题。

且说赵匡胤又望着黄云那边,信步前去,只见三岔路口有一人,头戴绫

绵杆草帽,身穿月白布紧身,相貌堂堂,身材稳稳。因被着那一车子的雨伞

陷在淤泥浅水之中,正在那里用尽平生之力,把伞车儿推拽,不道力气有限,

推够多时,莫想移动分毫,仍然不动不变,只见他用的筋输力尽,一时烦恼

起来,遂把天门迸开,现出一条五爪的黄龙,在空中旋转。匡胤看了,心中

想道:“我曾听见人说:‘凡人蛇锁七窍,必有诸候之分。真龙出现,定为

九五之尊。’此人顶现真龙,日后福气定然不小。我何不替他相助一臂之力,

把车儿拉出泥涂,与他结为朋友,声气相依,料他也不止玷辱于我。”主意

已定,紧步上前,再看那头上的黄云,也就慢慢儿隐了。即时招呼道:“朋

友,不要性急,待我前来帮你一帮。”说罢,将身一纵,跳到那陷泥里边,

双手将车嘴儿攥住了,连抬带拽往上一拉,轻轻的拉过泥涂,停放在康庄道

上。倒把那个推车的,使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

只见他松开了肩膊,放下了绊绳,把气喘定,忙陪笑脸,深深的作了一

揖,道:“请问壮士高姓大名?”匡愉道:“小弟家住汴梁,乃赵指挥之子,

名匡胤,表字元朗。敢问足下贵姓尊名?仙乡何处?”那推车的听言,又是

一揖,道:“失敬了!久仰公子英名,常怀渴想,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小

可原籍徽州人氏,迁居在沧州横海郡居住,姓柴名荣,表字君贵。先祖也曾

出仕牧民,先父经营度日。小可只困孤身失业,力薄才菲,权将贩伞为生,

聊为糊口之计。方才车陷泥洼,若不是公子力助,焉能得上平原。只是可惜

污坏了尊靴,小可当得奉赔。”匡胤笑道:“柴兄说那里话来!四海之内,

皆兄弟也。助力扶危,人之常情,这敝靴能值几何,如此挂齿。前面就是舍

亲庄次,兄若不嫌亵渎,请到那里献茶。”柴荣见匡胤这等义气,不好推辞,

② 浃 (jiā,音夹)——融和。

③ 凫 (fú,音扶)——野鸭。此指张桂英。

----------------------- Page 29-----------------------

只得说声道:“小可理当造府拜瞻。”即时把车绳搭上肩头,推将起来。匡

胤解下腰间驾带,拴在前面车嘴之上,相帮扯拽,一同前往张家庄来。

正行之间,只见远远的两匹马从东飞奔而来,马上端坐着两位壮士。看

看来至跟前,只见他收住征驹,一齐滚鞍下马。匡胤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别

人,却是结金兰 的契友,同臭味的良朋,乃是张光远、罗彦威二人。匡胤与

他见过了礼,又叫他与柴荣相见了。“小弟自从那日醉闹勾栏,冰雹解散,

次日听得院中被人杀死女乐一十八名。小弟暗到尊府,请兄长说话,又值不

遇,细问尊管,偏不肯说。因而暗暗打听,方知就是兄长干下的事情,小弟

不敢泄漏,只得急往四处找寻,并无踪迹。前日遇着了京中开相馆的苗先生,

我叫他替兄长推算了一命,他说道:

风云未遂平生志,魔障怎开眉际欢!

小弟又问他兄长的踪迹,他又说道:

二位若要见良朋,关西路上去找寻。

我弟兄二人,一来恐怕兄长性急出门,少带盘费;二来小弟们也趁此躲一躲

是非,免得被人捕风捉影,打草惊蛇。所以带些银两,沿路追寻访问兄长的

消息,谁知却在这里推车受苦!”匡胤道:“二位贤弟,且同到前面庄上慢

谈衷曲。”

于时四人各各扯车牵马,行到张家门首,一齐进了庄门,至厅上逊坐 。

匡胤分付仆人:“把伞车推进厂房安放,将马匹牵过后槽喂养。”须臾茶上

三巡,匡胤把那离别之情,并在张家庄招赘为婿,及与柴荣相遇的缘由,一

一对张、罗二人说了一遍。遂又叫柴荣道:“柴兄,今日陌路相逢,情投义

合,实乃天假其缘,人生最乐之事。俺欲四人结为手足,胜比同胞,窃愿效

尤那汉朝的玄德公桃园故事,不知可否?”柴荣道:“三位仁兄俱是豪门贵

户,小弟微贱鄙夫,怎好仰扳,有累尊驾。”匡胤道:“柴兄,是何言也!

岂不闻昔年汉高祖与那西楚霸王皆是布衣,也曾八拜为交,后来图王定霸,

平定了天下,此乃西秦的出迹,往古的成规。今日你我既为朋友,怎的论那

贵贱,较这穷通,似非相交大义。小弟愚意已定,柴兄切莫推辞。”一面说

话,一面叫人备办了三牲福物,香烛神仪,就在当厅供着。柴荣再欲推辞,

只恐拂了他一团美意,只得一齐叙了乡贯姓名、年庚八字:乃是柴荣居长,

匡胤第二,光远行三,彦威排四。各各跪在香案之前,一齐祝道:“弟子等

四人,虽各异姓,实胜同胞。愿自此之后,扶危济困,务要同心;扶弱锄强,

勿生异志。他日有官同做,有马同骑;若有非心,天神共鉴!”誓毕,拜罢

起来,各依年齿,对拜了八拜。送神已毕,然后坐定谈心,正是:

不因此日恩情重,怎得他年意气浓。

当下柴荣说道:“二弟,此处既是令亲的府上,何不请将出来,我们见

礼一番,方合古道。”匡胤遂叫仆人,请员外出厅。众人上前,俱各见礼已

毕。员外听知三人是女婿的朋友,不敢待慢,连忙分付安排酒筵款待。那筵

席极其丰盛,不必细说,众人情怀相切,义气相投,你敬我酬,开怀畅饮,

直至天晚而散。其日正当中秋佳节,只见光发东山之上,徘徊牛斗之墟 ,早

① 金兰——友情契合;深交。后引申为结拜兄弟之词。

① 逊坐——辞让,让位。

② 须臾——片刻。

① 牛斗之墟——牛、斗为星名,二十八宿中的牛宿和斗宿。牛斗之墟,指两宿的“分野”,即今华东地区。

----------------------- Page 30-----------------------

把一轮皓月推送当天。员外重又治了一席盛酒,邀请四人一同赏玩月色,真

的是:暮云收尽,银汉无声;晶莹照万国山川,皎洁夺一天星斗。前贤曾有

一律,单道那中秋之月分外光明。其诗云: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常伴云衢 千里明。

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到底清。

当夜众人赏玩了一回,各各兴量已尽,方才撤席。那员外命安重在书房中铺

下了床席。就请柴荣等三人安寝,然后进去。

匡胤亦自回房,却值桂英预先备下酒肴果品在房,等候匡胤进来一同赏

月。匡胤即时坐下与桂英开怀对饮。此时已有三更之外,但见清光澄澈,爽

气飕凉,夫妻二人饮彀多时,桂英问道:“妾闻官人今日结拜了三个朋友,

内中有个推车贩伞的。妾思官人乃是金技玉叶,怎与下品之人相交结纳,可

不辱没威仪。有伤贵重?”匡胤微微笑道:“贤妻,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在东京汴梁时,曾遇相面的说我日后有一朝天子之分。今日偶然到郊外闲

行,看见那个推车贩伞的顶现黄龙,祥云护体,因想他日后也有天子之福,

不知谁先谁后,孰短孰长?故此我与他八拜为交,彼此俱有所益。”桂英听

言,心中欢喜,道:“贱妾幼年,也曾遇着算命先生,算我有嫔妃之分,不

想得遇官人匹配,实乃天意使然,曲为成就。他日登了九五,一定要求封个

嫔妃之职,望勿弃妾,有负今日之言。”说罢,将身跪了下去,竟要求个执

照之物,作为凭据之意。匡胤哈哈大笑道:“贤妻何必多心!此事尚在未卜,

怎么认起真来?”即忙用手相扶,道:“我日后果应其言,当封贤妻为贵妃

之职,掌理西宫。”桂英真的谢恩,起来重整杯盘,相与欢饮。忽听谯楼已

及五鼓,二人酒意已深,即命丫环收拾了桌席,方才就寝。正是:

封号方从口内出,阴褫 已在眼前来。

看官须知,赵匡胤吩咐,不过因一时酒兴,现在欢娱,心下只当戏言,口

中无非胡混。谁知早已惊动了值日功曹,那功曹在空中闻了此言,暗自道:

“这张桂英虽有嫔妃之分,却无嫔妃之福,不过空有此名,并非实位,他若

果然做了西宫,日后把杜丽容安顿何处?此事不可不奏。”即时上往天庭,至

灵宵宝殿,启奏了玉皇上帝。玉帝闻奏,即时降旨道:“张桂英妄想西宫,

邀封显职,既越阳纲之典,当施阴罚之章,例该减寿一纪,钦此施行,勿得

违忤 。”这道玉旨一出,功曹不敢停留,登时离了天阙,按落云头,来至森

罗殿上,将玉旨宣读。慌的十殿阎君即命执簿该管的判官,取将生死注册,

从头检看。见那上面注着:“张桂英该享阳寿二十八岁,于某月某日急疾身

亡。”阎君遵旨,减去了一十二年,当即改注:“该在今年今月中秋二日,

暴疾而亡。”即忙批判了拘牌,就差勾魂鬼使跟随了张氏家鬼,协同鬼甲,

前去解送无常,勾取桂英魂魄前来缴旨。鬼使领命,即时到了张家,整备明

② 衢 (qú音渠)——四通八达的道路。

③ 槎 (chá,音察)——竹,木笺。

④ 执照——即凭证。

① 阴褫(chǐ,晋齿)——褫,革除,夺去。阴褫,此意为凶兆。

② 功曹——官名,主掌人事。此指阴间功曹。

③ 忤 (wǔ,音午)——不顺从。

----------------------- Page 31-----------------------

日施行。这正是合着古语所云:“半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可见一饮一

啄,莫非前定;穷通寿夭,断不可以勉强挽回者,有诗为证:

命有终须有,命无莫妄怀。

万般难计较,都在命中来。

到了次日早晨,是八月十六日了。匡胤起来梳洗已毕,就往书房见了柴

荣等二人,茶罢,柴荣就要告辞。匡胤道:“兄长为何见外?俺弟兄们既结了

生死之交,正该盘桓几日,少尽爱敬之心,岂可遽动行旌 ,便怀离别。即或

生意要紧,就使迟上几天,也不至于误事,请兄长安心,小弟尚多相叙。”

说罢,即命安童摆上酒来,消饮谈心。安童即忙收拾酒肴,摆在书房,柴荣

等四人依次而上,觥筹交错,彼此情浓。

正在酣饮之际,只见两个丫环慌慌张张跑将出来,叫声:“姑爷,不好

了,祸事到了!方才姑娘要往厨下料理早饭,不知为甚缘故,刚刚的跨出房

门,忽然扑的一交,跌倒在地,顷刻昏迷不醒,眼白唇青,手足都已冷了。

快请姑爷进去一看!”匡胤听了此言,只吓得面如土色,惊走不迭,慌叫一

声:“仁兄。贤弟,暂且失陪!”即忙赶至后面卧房门首,只见一众丫环,

搀定桂英坐在尘埃,齐声叫唤,那员外哭倒在旁,匡胤走至跟前,定睛一看,

只见佳人紧闭了口眼,手足如冰。已做了黄泉之客,急得匡胤顿足捶胸,东

奔西走的没有法儿,只得再近跟前,百般叫唤。叫了多时。全然不应,不觉

心中酸楚起来,放声痛哭道:“贤妻!我自从在昆明山救你时,不料萍水相

逢,缔结姻眷;实指望百年谐老,白发齐眉。谁知聚首无多,恩情四月,即

便早使分离,怎的不叫我心痛!”说罢又哭。那张员外亦哭道:“我儿,我

指望你送终养老,不枉我生你一场。谁知你夭命先亡,叫我举目无亲,怎不

痛杀!”

翁婿正在痛哭,旁有一个老院子上前劝道:“员外、姑爷,也不必悲伤

了,古人云: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小姐的大数该然,天公注定;总然哭

死也是无益的了,且请料理丧事为上。”翁婿二人只得住了哭声,收了眼泪,

分付丫环,将小姐香汤沐浴,换了一身新艳衣衫,把平日所爱的珠翠金银尽

都插带,停放后堂。匡胤来至前厅,柴荣等三人闻了此言,亦各下泪,用言

劝慰,那张员外痛女心悲,打点了千金银子,备办衣衾棺椁,挂孝开丧,请

了的禅僧羽士,启建忏法道场,修设玄科祭炼,超度亡灵,往生极乐。柴荣

等三人,公同凑出了分资,置办祭札,亲到灵前祭莫。看看已有二十余日,

张员外择日将小姐发送坟茔,埋葬下了,丧事乃毕。

又过了一日,柴荣见事情已毕,这日便要辞行。匡胤道:“兄长,既要

长行,暂假片时,待小弟别了岳丈,与兄同往。”张光远道:“二哥,令岳

这等万贯家私,不就这里受享,又要往那里去奔波跋涉?”匡胤道:“梁园

虽好,终非久恋之乡。况且你二嫂已亡,愚兄在此,徒然无益。如今一同大

哥作伴前行,且往关西投奔母舅那里,创立得一番事业,庶把平生作用显露

当时。强似在人家苟且安身,希图饱暖,致使见讥于当世,遗笑于后人,大

非你我自命的本意。”说了,就叫安童请员外出厅,上前拜辞道:“岳父大

人,小婿过蒙雅爱,结配丝萝;不道运蹇时乖,命途多舛,致使令爱青年遭

变,唱随不终。心伤情惨,无过于此,因恩终日在此搅扰,一则睹此景物,

愈增悲怆,二则闲荡终身,究非长策。小婿意欲前往关西别寻勾当,为此暂

④ 遽 (jù.音据)动行旌(j īng,音京)——遽,急忙;旌,古代的一种旗子。此意为匆忙动身离别。

----------------------- Page 32-----------------------

且告辞,愿期后会。”那员外正在悲恸之秋,忽闻匡胤便要辞别,不觉惊慌

无措,纷纷的吊下泪来,说道:“贤婿!虽则我女儿福薄,不得奉侍终身,

中道而亡,事属相反。但我年近六旬,形单影只,朝不博暮,有谁照拂!望

贤婿念我衰迈之人,以至亲之谊,不如权在此间掌管家园,莫往别处去罢!”

说罢,哽咽凄楚,不胜哀悲。匡胤睹此情形,不免泪流满面,只得按下愁容,

强开笑貌,将言劝慰道:“岳父,你年纪虽高,尚是清健,家中奴婢俱是得

力之人,亦可委他照应,不足为虑。小婿今往关西,若果兴腾,得能建功立

业,总然快刀儿,割不断这门亲戚。从今切莫悲伤,须寻快乐,保养天年,

只此为嘱,请自留心。”

员外看他去忘已决,料不能留,随即分付安童,排下饯行酒席。自己回

进房中,着意的拣选了一副极精致最齐整的铺陈,把来打裹停当;又打点了

许多金银,叫小厮拿了出来。对匡胤说道:“贤婿既然决意长行,量老汉挽

留不住,只是你路上风霜,行间辛苦,这旧时行李未免单寒。为此,我备下

这小小行囊,你可带去。这是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些须薄物,聊表路

用之资,你可一总儿收了。”说罢,又是哽哽噎噎起来。匡胤道:“岳父不

必费心,量小婿前至关西,不过千里之遥,何用许多盘费!非是小婿见外,

这盘缠略有些须,尽可计度,既蒙岳父厚赐,小婿拜领了这行李,权领了这

一锭黄金,余的请收了进去。”说罢,取了五两重的一锭金子,揣在囊中。

员外知道他的性儿耿直,不好再言,只得取些银子另行束做三封,送与柴荣、

张光远、罗彦威三人作为路费,余的收了进去。三人不好推辞,只得拜受。

张员外又在怀中取出一件宝物来,送与匡胤。只因这一物,有分叫:形动时,

任尔剑戟刀枪都逊志;锋过处,凭你魑魅魍魉 尽藏身。正是:

灵仪常伴苍颜老,异物终归命世英。

不知赠的什么宝物?须看下回便见分明。

① 魑 (chī,音痴)魅(mèi 音妹)魍 (wǎng,音网)魉——魑魅与魍魉,均为古代传说中的妖怪名。

----------------------- Page 33-----------------------

第七回 柴君贵贩伞登古道 赵匡胤割税闹金桥

词曰:

风尘滚滚,雨雪霏霏,途路郁孤凄。绿水流溪,青山叆叇 ,乌免奔东西。豺狼

忽地占街衢,虎啸复猿啼,磊落知希,扫清尘翳 ,端的奠皇基。

右调《少年游》

话说张员外见赵匡胤不肯把盘费全收,只得命童儿拿了进去。遂在怀中

取出一个小小的锦袱包儿,将手解开,里面裹着一条黄金锦织成的鸾带,递

与匡胤,道:“贤婿,当日有位仙长云游到此,与老朽化斋,因老朽生平最敬

的僧道二种,为此盛设相待。他临去之时,赐我这件元价至宝,为赠答之物,

名曰“神煞棍棒’,老朽不知就里,细问根由,他说:此宝乃仙家制炼,非

同凡品,必须非常之人,方可得此非常之物。凡是无事之时,束在腰间,是

一条带子;若遇了冲锋之际,解落他来,只消口内念声 ‘黄龙舒展’,顺手

儿迎风一纵,这带就变成了一条棍棒。拿在手中,轻如鸿毛,打在人身,重

若泰山,凭你刀枪剑戟,俱不能伤害其身。若遇了邪术妖法,有了此宝防护,

便可心神不乱,堪灭妖邪。如不用时,口中念那’神棍归原’四个字,将手

一抖,那棍依然是条带子。真的运用如神,变化莫测。老朽藏之已久,终无

用处,今见贤婿这等英雄豪俊,故此相赠,做件防身兵器。一则免得提了这

蟠龙棍行走不便,二则权当此物作一点系念之心。”匡胤接过手来,睁睛一

看,果然晶莹射目,闪烁惊心,即便依了员外的言语,口中念了一声“黄龙

舒展”,迎风一纵,真乃仙家妙物,秘处难言,这带早已变成了一条棍棒。

有《西江月》词一首,单赞这宝的好处:

此宝刚柔并济,宛如勒甲蛮绦 ,随身防护束腰间,变化无穷玄妙。临阵即时先

闪,冲锋刀剑难牢。仙传精器助天朝,打就江山永保。

匡胤即时分开门路,就将那棍法施展起来,把那勾弹封逼、掳挤抽挪,

诸般等势,上下盘旋,舞了一回,复念了一声“神棍归原”,将手一抖,依

然是条黄金锦带,心下十分欢喜,将来束在腰间。柴荣等三人,各各赞叹不

已。匡胤遂撇了蟠龙棍,便道:“承岳父厚赐,小婿与众朋友就此告别。”

员外见他去心甚急,不好再留,遂即分付安童,将酒席排在当厅,与众人饯

行。弟兄四人饮了一番,起身拜别,员外送至庄门之外,各人洒泪而别。正

是:

别酒一斟人便醉,离歌三叠马先行。

员外送别了众人,凄凄楚楚独自回庄,按下不提。

单说柴荣推动了车子,匡胤负着行囊,正欲上前行路,只见张光远、罗

彦威双双走上前来,对了匡胤说道:“二位仁兄,小弟等本欲陪行,同上关

西才是。怎奈前日来时,止为访寻兄长添助盘缠,尚未禀明父母,不敢远游,

意欲暂转东京,通个音信,待他日禀过了父母,然后再到关西相会。不知二

位仁兄可肯允否?”匡胤道:“二位贤弟,这是人子的正理,愚兄怎好阻挡!

只为愚兄一时不明,做下了这样大事,以致离亲弃室,诚为不孝之人。贤弟

② 叆叇 (àidài.音爱代)——形容浓云蔽日。

① 翳(yì,音义)——遮蔽。

② 勒甲蛮绦 (tāo,音滔)——甲,胄甲;绦,丝编织的带子。在此形容宝物既像护身的胄甲,又如柔软的

丝带。

----------------------- Page 34-----------------------

回去得暇,望祈报知双亲,免得日常挂念。”张、罗二人听了言语,遂把行

李打开,取了五十两银子,递与匡胤,道:“些须路用,望乞笑留。”匡胤

道:“愚兄的资用尽有,不必费心,请自收回,容图后会。”罗彦威道:“二

哥既不肯受,可送与大哥,聊助生意之本,以表我二人之心。”匡胤道:“说

得有理,”遂将银子接过手来,装在柴荣的行囊之内。柴荣再三推辞,匡胤

只是不许。张、罗二人即时拜别,乘马而去。正是:

赠镪 只为寻旧约,乘车端在羡新盟。

不说张、罗二人回转东京,单说赵匡胤见柴荣推着车子,行走不快,便

把行李放在车上,将绊绳搁着肩头,拉了前行。柴荣后面推着,便觉轻松,

赶着大路而来。那匡胤于路,不觉触景生情,感物动念,口中不住的短叹长

吁,低头闷走。柴荣见了,慌忙问道:“贤弟,为何这般浩叹?莫非这辆车

儿累得你慌了么?”匡胤道:“非也。小弟只因睹此景物,不免思念家乡,

怀想父母。承欢既废,骨肉多疏,自觉心戚神伤,故而作此故态,望兄勿罪。”

柴荣道:“贤弟,你偶尔寄迹他乡,但当襟怀潇洒,意气悠扬,须效那大丈

夫之行藏,何必作平常人之况。少不得天伦聚首,自是有期,切勿徒增忧思,

自贻伊戚。前面就是销金桥了,待愚兄到彼交过了税,寻上一个酒肆,沽饮

几杯,与贤弟散闷则个 !”匡胤听着交税两字,便把离乡思念的话头搁开不

论,即时慌忙问道:“兄长!这销金桥有甚官长,在那里抽取往来客商的税

息?”柴荣道:“此地系通衢大道,那有官长。”匡胤道:“既然不设官长,

这税从何而纳?莫不空掉了不成!”柴荣道:“虽然没有官员,却有一个坐

地虎光棍人儿,名叫董达。手下有百十个的勇力家人,日夜轮流把守这座桥

口,但凡商客经过此地,凭你值十两的货物,他要抽一两的税银;值百两的

资本,须交他十两的土税,分毫厘忽不可缺少。若遇了不省人事的,略有一

些儿得罪了他,轻则将胳膊腿脚打断,重者性命不存。因此人人害怕,个个

帖服,谁敢道个不是!贤弟到彼,亦宜柔声下气,便可无碍。”

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只气得腹中火发,口内烟生,把车绳放下,道:“兄

长,请暂停一回,小弟有话商量。”柴荣听言,当真的把车儿歇下,说道:

“贤弟,有何商量,便请一说。”匡胤道:“兄长这车儿上的伞,有多少本

钱?脱去了有几何利息?”柴荣道:“本有二十两,到了关西,发去了时,

就有三十余两。”匡胤道:“这等算来,只有十两利息,除了盘缠,去了纳

税,所剩有限。兄长往来跋涉,不几白受了这场辛苦?这样生理,做他有甚

妙处!依小弟之见,如今这销金桥的税银不必交他,竟自过去。”柴荣极是

胆小的人,听见了这番言语,心下惊慌起来,把话阻住道:“这二两银子不

值什么,贤弟休要惹祸。况他手下人多,贤弟虽则勇猛,恐众寡不敌,一时

失手与他,反遭荼毒 ,岂非画虎不成反类其狗。贤弟只宜忍耐为妙,及早儿

赶路罢。”匡胤越然发怒,道:“兄长怎的这般胆怯?小弟在汴梁时,专好

兴灾作祸,打抱不平。昔日在城隍庙戏骑泥马,发配大名,怒打了韩通。回

家醉闹勾栏院,怒杀了乐女。闯出汴梁,降服了昆明山二寇,才在张家庄相

① 镪 (qiǎng,音抢)——古代称成串的钱。

② 自贻伊戚——自己寻烦恼;自己招致灾祸。

③ 则个——句末语气助词,在此无意。

① 荼 (tú,音图)毒——荼,一种苦菜。比喻毒害。

----------------------- Page 35-----------------------

遇仁兄,结成手足。自古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若无半点儿本领,怎敢

在兄长跟前夸口!况且小弟生来的性儿不耐,最不肯受那强暴的鸟气。遇着

了不合人情的,凭他三头六臂,虎力熊心,也都不怕,总总要与他拼着一遭,

见个高下。怎么遇了这个不遵王化,私抽土税的强贼,就肯束手待毙起来?

这是小弟实实不服。”柴荣道:“贤弟英名,愚兄固已钦服。但到了前面,

他若要时,便如何与他讲论?这个还要贤弟主意定了,好上前去。莫要胸无

成算,孟浪而行,那时临时局促,倒被那厮行凶,反为不美。”匡胤道:“小

弟已有计策在此:兄长推起车儿,当先过去。他那里若不阻挡,这就罢了,

他若稍有拦阻,兄长只说新合了一个伙计,银两物件都在他身边带着。生的

什么相貌,穿的什么衣服,他便随后就来交税的。他们听了兄长之言,必然

先放过去。那时小弟上来,就好与他讲话了。”

柴荣此时,虽然惧怕,却也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强打精神,推上前去。

匡胤随后而行,离桥不远,只见路旁有株老大的杨树,树下堆着些吹落的败

叶。匡胤道:“兄长,你先行过去。小弟略停片时,随后就到。”说罢,遂

在败叶堆上歇息打盹。柴荣推至桥边,早见那些抽税的人一齐高叫道:“柴

蛮子来了,柴蛮子来了,你行下的旧规,早早儿完了,好放你过去。”柴荣

不慌不忙,放下了车儿,满面堆笑道:“列位,我如今不比往常了,新合着

一个伙计,银子是他掌管,待他到来,自然交纳。且先放我过桥,好去吃了

饭赶路。”众人道:“你的伙计在那里?怎么不与你同来?”柴荣把手一指,

道:“兀的那绿杨树下,穿青袍的这个红脸汉子,就是我的伙计。因赶的路

上辛苦,权在那里歇息片时。列位,略略等些,他就来交税的。”众人道:

“柴蛮子他从来至诚老实,不会撒谎。那边的伙计谅是真的。且放他过了桥

去,好歹自有他的伙计在此,怕他漏了税,飞去了不成!”柴荣说声“承情

了”,遂把伞车儿推动,一竟过桥去了。有诗为证:

贪恋从来无预防,只图肥己把财藏。

谁知已中蝉联计,枉自身家眼下亡。

众人见柴荣去了,等候多时,看那红脸大汉兀是挣着在树下打盹,不见

起来交税。内中就有几个性急的说道:“朋友们,这个红面的不来,我们一

时不当心,却不要被他走了过去么!俺们何不定将过去和他要了税银,凭着

他睡上一年,也不关我们的干系,却不是好?”众人道:“说得有理。”遂

一齐走到跟前,瞧了一瞧,见果是个红脸大汉,即便高声叫道:“红脸的伙

计,醒醒儿,快把那柴蛮子的税银交了出来,请你慢慢的再睡罢。”匡胤明

明听见,故意不去应他。众人那里耐得,大家七手八脚的来推匡胤。匡胤把

脚伸了一伸,口中呐呐的骂道:“好大胆的狗头,怎敢这般无礼,前来惊动

老爷!”众人听了,尽皆大怒,道:“红脸的贼徒,装什么憨,做什么势,

快快打开了银包,称出税银,好放你过桥去,逍遥走路,直往西天。”匡胤

立起身来,说道:“你们这班死囚!我老爷好好的在这里打睡,却要什么的

税银?”众人道:“你难道不知道么?你的伙计柴荣,想已告诉你了,我们

要的是个过桥税银,你休推睡里梦里,假做不知!”匡胤道:“你们要的原

来是这项银子!我正要问你:你们在此抽税,系是奉着那一个衙门的明文?

② 惺惺——指聪慧的人。

③ 孟浪——鲁莽、轻率。

① 兀的——语气助词。

----------------------- Page 36-----------------------

那一位官长的钧 旨?”众人道:“你新来户儿,不知路头,我这里销金桥,

乃是一位董大爷独霸此方,专抽往来商税,凭你值十两的货物要抽一两税银,

有百两的本钱须交十两土税,这是分毫不可缺少的。你的伙计向来是一车子

伞,该交二两税银。你管什么明文不明文,钧旨不钧旨,只要足足的秤了出

来,万事全休;若有半个不字,叫你立走无常,阴司里去打睡。”

匡胤听言,心中火发,大喝道:“好死囚,什么叫做立走无常,阴司打

睡?”说罢,轮开了拳头上前就打。众人见匡胤动手,发一声喊,各各奔上

前来。围往了匡胤,齐举拳头乱打。匡胤见了,那里放在心上,只把这两个

拳头往着四面打将转来,不消数刻,早已打倒了十余个。拳势恁般沉重,倒

下来时,一个个多在那绿杨树下挣命;不曾着手的,各自要顾性命,哄的一

声,往四下里逃生去了。

匡胤见众人已散,即使迈步走上了销金桥,举眼一看。这桥环跨长河,

十分高大。那桥顶半旁,搭着一座席篷遮盖的税棚,阻住往来,监察抽税。

棚内放着一只银柜,柜上摆着那些天平、戥子 、算盘、夹剪等物。此时管棚

的人,却已只影全无。匡胤暗想道:“这清平世界,朗荡乾坤,怎容得这土

豪恶棍拦阻官道,私税肥身,情实可恨。但我赵匡胤不来剪除这厮,与那受

累的良民雪怨,还有谁人敢来施展?”想罢,即将那座席棚打折,并那什物

等件撩在桥心。复又想着柴荣在前,犹恐有人阻拦,即忙紧步下桥,如飞的

赶来。约有一里多路,却是一座集场,人烟凑密,涌挤不开,举眼四望,不

见伞车的踪迹。只见东首有座酒楼,即便进去,上楼饮酒,手扶窗槛,四下

张望,并无踪迹。只得呆呆的望着,按下慢提。

单说那些逃脱的众人,得了性命,如飞的跑至家中报信。不道这日董达

不在家中,却往亲戚人家饮酒未回。众人只得翻身回转,半路之间,只见那

边董达策马扬鞭,醺醺然缓地行来。众人一齐迎将上去,哭诉道:“大爷,

不好了!那贩伞的柴荣,勾引了一个红脸大汉,违拗了我们桥梁上的规例,

又把我们众人打坏了大半。我等逃得快,脱了性命,特来报知大爷,乞大爷

作速前去,拿住这个红脸凶徒。一来与我众人们报仇,二来不使后边交税的

人看样。”

那董达一闻此言,心下大怒,道:“有这等事么?谅那柴荣有多大的本

领,擅敢纠合凶徒,前来破我的规例!”即忙把马加鞭,如飞追赶。众人跟

在后面,假虎张威。当时赶过了销金桥,望西一路而走。随路有那许多赶集

的人,见了董达一行人众,恶狠狠蜂涌而来,那个敢阻塞行踪,碍他去路?

都是一个个闪在旁边,让他过去,那董达举眼看时,正见柴荣的伞车在前推

走,即忙一马当先,赶至背后,喝声:“柴囚!你漏税行凶,伤我牙爪,待

往那里走?”一手举起了马鞭子,照着头上便打。柴荣心下慌张,口内只是

叫苦,推着车儿死命的奔走。董达拍马赶来。人走的慢,马奔的快,追到酒

楼之下,拦着柴荣,提起马鞭,如雨点般乱打。柴荣只是挨着。却值匡胤正

在楼上独自饮酒,听得楼下沸沸扬扬,一派的马鞭声响。即时探身,往楼下

一看,不觉的: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柴荣把伞车推下桥来,到那集场上,但见人山人海,挤个不了,把

② 钧——敬词,在书札及口语中,对尊者用的词语,如钧旨。

① 戥 (děng,音等)子——一种称量金银、药品等的小秤。

----------------------- Page 37-----------------------

车儿挨在一边,等人少时,方好推动。那匡胤过桥来时,又是望前紧走,那

里在人丛之中留心观望,所以两下里都错了路头。及至柴荣捉空儿把伞车推

出集场,正待行走,却好董达背后赶来,直追至酒楼之下,把马鞭乱打。匡

胤见了,心中大怒,谅那马上的必是董达,等不得下楼,就从楼窗上一纵,

窜将下来。高声大骂道:“强横贼徒,你怎敢这般无礼?”赶上前去,将手

擎住了怀子,只一按,掀下鞍来。董达见匡胤来势甚凶,知是劲敌,即使使

个鲫鱼跳水势,立将起来,睁圆二目。又使一个饿虎扑食势,思量要拿匡胤。

那匡胤闪过一步,让他奔到跟前,乘势用脚一撩,就把董达撂翻在地。即便

提起拳头,望着董达乱打——像在大名府打韩通一般,将他周身上下着力奉

承。那董达跟随的众人一齐发喊,各拾了砖头石块,望了匡胤如星飞电闪的

打来。匡胤见了哈哈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叫你这班毛贼,都是死数。”

遂捨了董达,退后几步,向腰间解下宝带,迎风一抖,变成了一条神煞棍棒,

分开门户,望前乱打,不一时,早把几个打翻在地。

众人招架不住,又发声喊,抢了董达,扶上了马,一齐往正南上逃走。

匡胤提着棍棒随后追赶。柴荣在房檐下,高声叫道:“贤弟!休要莽撞,入

他牢笼。我们既已得胜,趁早儿赶路罢!”匡胤把手乱摇,道:“兄长,你

且奔走前途,只在黄土坡略停等我;小弟赶上前去,务要除了此方大害,然

后来会。”说罢,迅步而追,那董达在马上,回头看见匡胤来追,心下十分

暗喜,道:“我只愁他不追,他既来追,管叫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待我

引他到九曲十八湾中,与我那结义兄弟出来,就好与他算帐。”正是:

枉自用心机,人欺天不欺。

莫言路险阻,自反失便宜。

不说董达暗暗算计,引诱匡胤来追。且说又有一位好汉,乃按上界黑虎

财神星临凡,姓郑名恩,字子明。祖贯山西应州乔山县人氏。年长一十六岁,

生得形容丑陋,力大无穷。最异的那双尊目,生来左小右大,善识妖邪。自

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挑卖香油度日,曾在上回书中叙过,在张家庄上现

了原形。因为这日出来赶集,忘记带了这卖油的梆子在那平定州的酒店里面,

所以特地回去找寻,寻了半晌,并无踪迹。谁知这位老爷,生来的性格恁般

急躁,也是个有我无你的人。当时在那店中寻不出来,强要这店家赔他。那

店家虽是怕他性发,实不曾见他的油梆,那里肯赔?郑恩见拂了他性儿,登

时喧闹起来,动手乱打,台桌椅凳翻身,碗盏壶瓶满地,好不使性。正在店

中喧闹,只见外边来了一位先生,口称:“相面!”只因这一人来,有分叫:

截路贪夫,虽免目前丧命;盘山啸贼,难逃眼下亡身。正是:

不经指点清尘雾,怎得声名遍夏区。

不知来的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38-----------------------

第八回 算油梆苗训留词 拔枣树郑恩救驾

诗曰:

伍员 吹萧市,韩信垂钓台。

昔贤曾混迹,之子亦多才。

落月摇乡村,清淮上酒杯。

诛茅三径在,高咏日悠哉。

又曰:

臂上黑雕弧,腰间金仆姑。

突骑五花马,射杀千年狐。

右录竹垞古体

话说郑恩不见了梆子,正在店中使性,只见那边来了一位先生,口中喝

道:“相面!贫道乃天下闻名的苗光义,得受异人传授,能知祸福穷通。如

有要观尊相的,前来会我,一经相断,无有不准。”说着就望店中走进,看

见郑恩在那里喧闹,把他上下一看,心下早已了然。暗自忖道:“原来是黑

虎星官流落在此,待我指点他前程,勿使错误。”遂叫一声:“黑脸的朋友,

为着什么事情,在此争闹?”郑恩回头一看,看是个算命先生。没好气的一

声喝道:“你自去算你的命,管什么闲事!”茁光义道:“朋友,你莫要使

性,或者失了什么财帛,说与我知,我与你推算一番,自然晓得。”郑恩听

言,说道:“失了什么财帛,只为不见了一个卖油的梆子,乐子在此气闹。”

光义道:“原来如此。你且报个时辰来,我与你算。”郑恩遂报了个戌时,

光义屈指寻爻,算了一回,道:“戌者,狗也,五行属土。那油梆是木刻成

的,以木克土,这梆子不是土掩,必定被看家黄犬衔去。你且在狗窠里去寻,

包管寻着。”郑恩闻言,扯了店家一同来到狗窠边一看,只见这梆子果然横

着在窠里。郑恩拿了出来,欢天喜地道:“果然好个口灵的先生,乐子生长

多年,从来没有看见。你替乐子相一相面,看看后来的造化,可是好么?”

苗光义道:“你既要相面,可跟我出城,细细说与你知道。”

郑恩听罢,挑了油担,跟着光义离了店家,出平定州而来。正是:

喜他推算如影响,便要搜寻指后来。

二人行够多时,到了平原旷野之处,郑恩把油担放下,说道:“口灵的先生,

如今已出了城了,你可替乐子相一相,乐子必然谢你。”光义道:“相面不

难,先问尊姓大名,何处人氏,贫道然后送相,不取酬仪。”郑恩道:“乐

子是山西乔山县人氏,姓郑名恩,号叫子明。”苗光义道:“子明兄,我看

你尊相,目今尚在平平,待过几年,交了鸿运,然后时来福至,建立功名。

他日玉带垂腰,身居王位,其福不可限量。我有个柬帖儿在此,还有八个铜

钱,交付与你,你可紧紧收藏,万勿遗失。从今为始,每日生意,切不可往

别处留连,只在销金桥左右而行。谨记九月重阳,好去勤王救驾。若遇了红

面英雄,便是真主,你的功名就在这人身上。可把这钱与柬帖交与此人。我

有几句要言,你可牢记:

黄土坡前结义,下山虎保双龙。

木铃离合有定,悲欢情意无穷。

苦问先生名姓,光义苗姓真宗。

① 伍员——春秋时吴国大夫伍子胥。

----------------------- Page 39-----------------------

今朝在此分手,潭州聚义相逢。”

光义说罢,拱手徜徉而去。郑恩听了这一席话,欲待不信,这卖油梆子

现在,是他掐算出来的,似乎有根有据,怎么不信?欲待信他,一时那得玉

带垂腰,高封王位?想了一回,忽然道:“也罢,我如今且去卖油,到那重

阳日,再作商量。”遂又把油担挑了就走,往各处去卖。

不觉过了二十余日,这一日正遇了重阳日,郑恩出来生意,却从销金桥

过,只见桥上税棚拆倒,那些戥子、夹剪、算盘等物,撩在桥旁,抽税的人,

一个不见。原来这些众人,平日见了郑恩,都是惧怕,非惟不敢与他要税,

反把好酒好肉常常请他。倘有一毫待慢之处,便要吃他罗唣,所以董达自己

也不好奈何他。

当时郑恩上得桥来,看见人影全无,恐怕没有酒吃,心下早有几分不快,

口内呐呐的骂道:“这些驴球入的,怎么一个也不见?想是撞着了吃生米饭

的将他的道路坏了,故此这样光景。我且休要管他,且把这些物件拿去换些

酒呷,也是好的,只当是天公报应罢了。”遂即放下油担,将算盘戥剪等物,

拾将起来,夹在腰间,挑了担子下桥而走。来至一座酒店,进内叫道:“掌

柜的,乐子有几件东西在此,与你换几壶酒来呷呷。”店家听言,把眼一看,

说声:“阿哟!我的黑爷,你又来惹祸了。这是税棚里的东西,董大爷因此

在那里费气,谁敢收他的物件?你若没有钱时,且吃了去,改日有钱,然后

还我,倒可使得。”那店家说罢,遂把酒食送与郑恩。郑恩也不推辞,将酒

食畅吃了一回,拌撒肚子,将身立起,说道:“掌柜的,你且记着个日子,

改日乐子有了钱,好来还你。”店家道:“今日是九月重阳,你只要记得明

白就是了。”郑恩听了日期,猛可的想起苗光义的言语,道:“他叫我九月

重阳节,等候救驾,如今驾在那里?看起来多是说谎,莫要信他!”

把油担挑在肩头,又将算盘戥剪等物,依旧夹在腰间,出了店门,顺着

河沿向南而走,忽然想道:“乐子油已卖完,只这两只油篓用了多时,里面

积下许多泥垢,今日空闲在此,何不把他洗洗,也得干净些。”遂把担子歇

下,解落绳儿,将算盘戥剪等物捆缚好,也放在岸旁。然后将两只油篓浸在

水中,弯着腰儿晃来晃去,只在水面上浮晃,晃了半日,并无一些水儿泄进。

郑恩心中十分急躁,狠命的用力往下一按,谁想用力太猛,威得水势望上一

攻,把那油篓歪在一旁,顺着水性如风帆的一般,竟往正南上淌去了。郑恩

只急得拍手掷脚,无法奈何,只得脱下衣服鞋袜,放在河滩,跳下水来,也

不顾自己的物件,也不管拾来的东西,赴在水面,望着正南上喊叫追赶,指

望捞着了油篓,方才罢休。正是:

构难无由遇,盘桓在水央。

皇天能曲诱,借此往南方。

按下郑恩追赶油篓不题。

却说董达领着手下家丁,把匡胤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内中有两个好汉:

哥哥叫做魏青,兄弟名唤魏明。他弟兄两个,力气骁勇,武艺高强,手下聚

集得五六百喽罗,虎踞着这座山头,打家劫舍,放火杀人,真的无所不为,

官兵莫能剿除。因此董达与他结为兄弟,彼此济恶,声势相依。当日董达飞

奔的进了山口,早逢着了巡山喽卒,叫他报知了这个消息,二魏听报,即忙

点起喽罗,各骑了马,都拿兵器,一齐迎下山来,却好遇着,即便放过了董

① 徜徉——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

----------------------- Page 40-----------------------

达,阻住山边,等待厮杀。

那匡胤正赶之间,猛听得一棒锣声,山凹里冲出两个强人,领了无数喽

罗,摇旗呐喊,奔上前来,把匡胤团团围住,狠攻恶战。那董达复又取了兵

器,也来助战,这一场相杀,真个龙争虎斗,十分利害。但见:

征烟绕岭,杀气漫山。战鼓声喧,误听雷霆空谷振;枪刀先闪,错观霜电额头飞。

天庭帝子似游龙,怒冲冲浩气凌云,直教斗牛坍半壁;草莽山王如哮虎,恶狠狠神威

贯日,势如江汉阻长流。鸾带纵横,结就虹霓布舞;戈矛指点,栽成荆棘交加。正是:

强争恶战势难休,专待英雄来救护。

匡胤虽然勇猛,棍棒精通,怎奈起初追赶,已是步行疲乏。今又遇了生

力人马,战够多时,极力维持,终难取胜。一时急躁,狠命相拼,怒气一升,

早把泥丸宫挣开,现出这条赤须火龙,起在空中,张牙舞爪。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下匡胤被众人围住厮杀,不觉惊动了护驾神祗,在着空中十分慌乱,

四下观望,寻取救驾之人。止见那边黑虎星官在于河中赶捞油篓,即忙大声

叫道:“郑子明,你此时不来救驾,等待何时?”郑恩正在水中,猛听得有

人叫他,举首一看,四下无人,心中不信,骂一声:“驴球人的,谁敢来捋

虎须戏着乐子?”一面口内叫骂,一面顺着性儿赴水追赶。那神祗急了,只

得又叫一声道:“黑娃子,快去救驾!不可迟延。”郑恩复又听得有人叫他

的乳名,正要发作,蓦地里听得喊杀之声。抬头一看,只见正南上烟尘抖起,

杀雾遮天,那半空中现出一条赤龙。随云伸展。郑恩在水中见了,暗自忖道:

“乐子常听人说,真龙出现,定是真命天子。想来此人必竟就是圣驾,乐子

的造化稳稳的了。这油篓事小,救驾事大,待乐子走上前去,便见明白。”

遂即撇了油篓,赴至河滩,走上岸来,赤着身子往正南而行。

一路上复又想道:“那相面的口灵先生,叫我重阳时节救驾,今日正是

九月九日,却遇这真龙出现。恁般凑巧,他的说话岂不句句多应了。但乐子

此去,果遇真主,就与他八拜为交,结个患难相扶的朋友,博得日后封个亲

王铁券,却不是好,只是吃亏了乐子手中没有甚么兵器,怎好上前去冲锋厮

杀?”正在两难之际,抬头看见那路旁种着有数十株枣树,大小不均,丛丛

茂密,心下欢喜道:“有了,有了!这酸枣树倒也沉重,何不拔他一株,当

当兵器,强似精着拳头,抵当不便。”连忙走至跟前,逐株相了一遭,只拣

大大的一株,走近数步,探着身子,将两手擒住了树身,把两腿一蹬,身体

望后用力一挣,只听得烘的一声响处,早把那株大树连根带上拔了起来。遂

又磕去了泥根,扯吊了枝叶,约有百余斤沉重,横担肩头,只望那尘起处奔

走。

看看走进了九曲十八湾,只见那边有许多人马,打块儿呐喊厮杀。郑恩

便大吼一声,道:“驴球人的,快快闪开,让乐子来救驾哩。”只这一声,

好似:

舌尖上起个霹雳,牙缝里放出春雷。

郑恩这一声大吼,把众人吓得大惊不止。却有董达手下的家人,回头一看,

道:“这是惯卖香油不交税银的郑■子,俺们常常请他吃酒吃肉,有往无来

的硬汉。想必今日前来与我们出力,报答我们平日间的好处哩。”遂齐声高

叫道:“郑哥,你是好汉子,可往这里来帮助我们。你若拿得住这漏税的红

① ■(zhào,音照)——形容外表长的样子。此称呼人,含有贬义。

----------------------- Page 41-----------------------

脸贼,便算你头功,不但日日相请你酒肉如心,我们还要禀明俺大爷,把这

销金桥的税银,每年分送你一股,决不亏的。”郑恩听青红脸两字,心下更

加欢喜,暗暗喝采道:“好一个口灵的苗先生,真的阴阳有准,算得不差,

这里面果有红脸的人,谅来真是圣驾了。乐子不可当面错过,”遂叫声:“驴

球入的,乐子要来勤王救驾,博这一条玉带的,怎肯希罕那些臭物,帮助你

们!”说罢,举起了这株枣树,大步冲将进去,不顾好歹,望着贼兵如耕田

锄他的一般,排头儿乱筑。那些贼兵虽众,无奈这枣树来得利害,不觉的搠②

着即死,遇着即亡。

匡胤围在里面,见外边有人接应,一时胆壮力添,也便使动神煞棍棒,

冲杀出来。二人内外夹攻,把那些贼兵三停之中打死了二停。那魏青攻杀之

间,当不得郑恩这般神力,一时措手不及,承情了一枣树,只打得脑浆迸裂,

呜呼哀哉。这魏明见哥哥已死,心下慌张,正待落荒而走,不道冤家路窄,

性命该休,又被郑恩赶上前来,竭力奉承了一枣树,已打得筋断骨折,伏惟

④ ①

尚飨。可怜二魏平日千般凶恶,万种强梁 ,今日双双俱遭郑恩之手,了命

归阴。正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善恶必报,迟速有期。

董达见魏氏弟兄已死,料不能胜,发喊一声,脱身逃走去了。正所谓“多

一日不生。少一日不死”,董达不该死于此地,所以逃脱。那余剩的大小贼

兵,见主死亡,也各自要顾性命,一哄的四散而逃,走个罄尽。

郑恩既获全胜,把这雌雄二目望着匡胤一看,果是个红脸大汉。满心欢

喜,肩着枣树,大叫一声道:“乐子特来救驾。”匡胤闻言,定睛一看,见

他虽然粗鲁,真是一条好汉。但见他生得:

相貌狰狞古怪,行如虎豹奔驰。周身上下黑如泥。浓眉分长短,神眼定雌雄。枣

树权为兵器,轮环运动威风。天生英杰佐明君。旗开俱得胜。马到尽成功。

匡胤见他豪杰,心下先有几分爱惜,暗暗想道:“这黑大汉与我素不相识,

便肯赤身露体,拔刀相助,果是世上无双,人间少有。但不知何处英踉,这

般义气?”遂叫声:“壮士,小弟得蒙相救,萍水情高,敢问尊姓大名,仙

居何处?”郑恩把手乱摇,道:“且休讲,且休讲哩!乐子杀了半日,这肚

子里有些饿了,实是难当;且出去吃些东西,再讲未迟。”匡胤心中也是记

挂柴荣,巴不得即刻会面,便说道:“壮士说得有理,既然肚中饥了,且到

黄土坡,自当相待。”说罢,同了郑恩,一齐举步出了山凹,看见外边路上

来往有人,匡胤便问道:“壮士,你的衣服在于何处?为甚露体而行?甚觉

不雅,快去取来穿了,方好行路。”郑恩把嘴一努,道:“乐子救驾的心急,

故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落在水里流去了,止剩下这个收钱的油布兜肚,遮

遮这话儿罢了,还要寻他怎么?”匡胤道:“早知如此,方才该把那打死的

贼人衣服,剥下几件穿穿也好。”郑恩道:“不要说了,快快走罢。”匡胤

道:“这官塘大路,来往人多,旁观不雅,待小弟将这青袍权与壮士遮体罢

了。”便把外面的这领青缎袍脱了下来,递与郑恩。郑恩也不推辞,接过手

② 搠 (shuò,音烁)——刺;扎。

③ 停——成数,一成为一停。

④ 优惟尚飨 (xiǎng,音想)——飨,祭献。此喻死亡。

① 强梁——凶暴;强横。

----------------------- Page 42-----------------------

来穿在身上,倒也可体,匡胤又把鸾带与他腰中束了。郑恩道:“乐子拴了

带儿,倒累你光着身子不成?”匡胤道:“不妨,小弟有带在此。”说罢,

把神煞棍棒迎风一抖,口念真言,顷刻变作金光鸾带,束在腰间。把个郑恩

喜得手舞足蹈,说道:“乐子生长多年,没有见棍儿会变带的,真是希奇宝

贝。妙极,妙极!”匡胤笑道:“壮士,你出口成章,真乃文武全才,小弟

委实心爱。”郑恩把小眼儿一挺道:“你休要取笑,乐子生来老实,不会妆

头做面,讲那好看话头,骗人欢喜的,我们只管走路,真是肚中饿得慌了,

快着到黄土坡去吃饭要紧。”匡胤听了,微笑点头。

二人带说而行,来至黄土坡前,抬头一看,止见这轮伞车,却不见那位

盟友,匡胤心下大惊,把眼四下观望。只因这一番,有分叫:荆棘丛中,豪

侠频添气象:烟尘界里,英雄偏长威仪。正是:

莫道他山无兰禊 ,须知萍水有桃园。

毕竟柴荣躲在何处?且看下回便知。

① 兰禊 (xì,音细)——比喻良友。

----------------------- Page 43-----------------------

第九回 黄土坡义结芝兰 独龙庄计谋虎狼

诗曰:

道古班荆势尚疏,相投慕义意情孚。

俨如伐暴天心合,无异除残民命苏。

遇变不惊俱是勇,逢餐必饱岂为粗!

至今瞻仰音容下,凛烈秋霜道不孤。

话说匡胤同了郑恩来至黄土坡前,止见伞车撂在一边,却不见柴荣的形

影,心下惊骇不止,即忙叫了数声,只听得坡子下有人答应道:“贤弟,愚

兄在此。”匡胤仔细一看,原来在那避风墙凹之内,席地而坐,赤着上身,

在那里搜捉虼蚤 。当时见了匡胤,即将衣服穿了,走至跟前,叫道:“贤弟,

盼望杀了愚兄。你去追赶董达,胜负如何?”匡胤道:“不要说起,几乎不

能与兄长相会!小弟追赶那厮,意欲当途剪灭,不料被他诱进了九曲十八湾

中,纠合山寇阻住厮拼。一来贼人势众,小弟势孤;二来路径不熟,战场狭

窄,相持多时,急切不能取胜。正在危急,幸遇这位壮士挺身前来,奋勇冲

破重围,打死贼人无数,董达漏网而逃。小弟因记挂仁兄,未曾追赶,只得

同着这位壮士回来,得与兄长相见,真万千之幸也。”柴荣听了此言,心下

一忧一喜:忧的恐怕董达从此逃去,怀恨于心,别生枝叶,倘后孤身来往,

保无暗设机关,难免性命之虑;喜的匡胤得胜而回,克张锐气,又得郑恩为

伴,朝夕相从,日后或有事端,亦可望其助益。

当时往那匡胤背后一看,见是一条黑汉,形相狰狞,容颜凶恶。肩上驮

了一根枣树,强强的立在背后,屹然不动。心下略有几分胆怯,开言问道:

“这壮士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匡胤道:“小弟一时仓卒,兀尚未知其详。

因思这位好汉萍水高情,义气相尚,真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小弟心实敬

爱,意欲与他八拜为交,做个异姓骨肉,患难相扶,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柴荣大喜,道:“贤弟之言深合吾意。但此处山地荒凉,人烟绝少,这些香

烛牲礼之仪一些全无,如何是好?”郑恩道:“这有何难?那前面村镇上,

这些买卖店铺人家,乐子尽多认得,你们要买香烛福物,只消拿些银子出来,

待乐了去走一遭,包管件件都有。”匡胤就在行囊取些碎银,递与郑恩。

郑恩接在手中,即时离了黄土坡,赶至村镇之上,往那熟食店中,买了

一只烧熟的肥大公鸡,一个煮烂的壮大猪首,一尾大熟鱼,一坛美酒,又买

了百十个上好精致的馍馍。走到平日买油主顾人家,借了一只布袋,把这些

食物一齐装在袋里,背上肩头。一只手拎了这坛美酒,望着旧路回来。刚走

得几步,只见路旁有一酒店。那门首摆着行灶铁锅,锅内正在那里气漫漫、

沸腾腾的煮着牛肉。香风过处,触着心怀,即便走进店中,拣了四个大牛蹄,

可可 的将余下零银交还了。叫店家把刀切碎,掺上些椒盐,撩起这青袍兜子

来裹了,揣在腰间,即便掮上了袋,一手拎着了酒,转身就走。一路上便把

这碎牛蹄,大把的抓着往口里乱丢,也不辨甚么滋味,那管他生熟不匀,竟

是囫囫囵囵滚下了肚。未曾走到坡前,四个牛蹄早已归结得干干净净。

当时来至坡前,见了柴荣、匡胤,连忙把嘴揩了,放下福物酒食,张着

② 芝兰——香草名。此为结义之意。

③ 虼 (gè,音个)蚤——即跳蚤。

① 可可——恰巧。

----------------------- Page 44-----------------------

这血盆般那张大口,嘻嘻笑道:“快着,快着!我们拜过了朋友,便好都来

受用,休叫福物没了热气,”匡胤道:“壮士不须性急,我们且把年齿一序,

然后好拜。”郑恩听言,把嘴一咂,道:“你们忒也噜苏,有甚的年齿不年

齿!只是胡乱儿拜拜便罢。要是这样担搁了工夫,叫乐子吃了冷食,难为这

肚子作祟。”匡胤笑道:“壮士,你原来不知。我们序了年齿,方好排行称

谓;不然谁兄谁弟,怎好称呼?你须快快儿说。”郑恩受逼不过,只得一口

气说道:“乐子住在山西乔山县地方,姓郑名恩,号叫子明,乳名黑娃子,

年长一十八岁,腊月三十日子时生的,这便是乐子确真的年齿。”匡胤道:

“如此说来,你今年一十八岁,我是一十九岁,大哥二十岁。序齿而来,该

是柴兄居长,我当第二,你是第三。我们就此参拜天地。”郑恩道:“不中

用,不中用!要拜朋友,须都依着乐子的主意,必要让你居长,乐子第二,

这姓柴的第三。依这主意,乐子方肯与你们结拜;若不依乐子的说话,就趁

早儿你东我西,大家撒开散伙。”匡胤道:“岂有此理!为人只有长幼次序;

若无次序,便乖伦理,与那鸡犬何异。况柴大哥先曾与我拜过朋友,他兄我

弟,伦次昭然;如今怎敢逾礼,占他上位起来!郑兄不必多言,还是柴兄居

长,方是一定之理。”郑恩哈哈大笑道:“我的哥,乐子却勉强你不过,就

是依着你的主意罢了。若再与你说话,真个把这福物冷了不成?”

说罢,将袋里三牲福物取将出来,排在伞车之上。三人正欲下拜,匡胤

猛地叫道:“子明,你为何不请了香烛来?”郑恩把手一拍,笑道:“果然

乐子忘了,只为想了那吃的,就忘怀这烧的了。也罢,待乐子扒上三个土堆

儿,权当了香烛罢。”柴荣道:“子明言之有理。俺弟兄们撮土为香,拜告

天地,各要虔心,不可虚谎。”三人遂一齐下拜,各说了里居姓氏,年月日

时——无过同心合胆,不怀异念之意。彼时誓拜天地已毕,序了次序,各人

又对拜了八拜,然后把三牲福物、馍馍酒食等物,各自依量饱餐了一顿,方

才整备行程。正是:

漫道拜盟称庆幸,须知仇敌暗分排。

当下三人正欲前行,只见郑恩猛然叫声:“二哥,且慢行走,乐子想着

一件事情,却几乎又忘怀了。”遂向胸前取出那个油透的放钱兜肚来,探着

指头往兜子里一摸,摸出一个方方摺好的柬帖儿来,递与匡胤,道:“二哥,

这是相面的口灵苗先生,叫我把与你的,故此带在身边,并不遗失。亏了这

个放钱兜子油透已足,水泄不漏,方才得个干净。不然乐子赴水的时节,却

不浸得湿烂了么!”说罢,哈哈大笑。匡胤接过手来,拆开观看,那柬帖里

面夹着一个包儿,打开看时,里面包着八个铜钱,那纸上写着六个字道:“此

钱千博千赢。”又看那帖儿上,也写着两行细字,说道:

输了鸾带莫输山,赌去银钱莫赌誓。

匡胤看了,一时不解其意。只得把那八个铜钱收在腰中,将柬帖扯得纷

纷粞碎,吃在肚中,口内呐呐的骂着。柴荣道:“贤弟,为何将这柬帖扯碎,

又是这般痛骂着他?莫非其中言语,有甚恶了你么?”匡胤道:“仁兄有所

不知,这个人名唤苗光义,乃是游方道士,设局愚人。当时在东京相遇,观

看小弟的相,因他言语荒唐。不循道理,被小弟厮闹了一场,驱之境外。不

知后来怎么又遇着了三弟,将这柬帖寄我。今观他胡诌匪言,谁肯信他,故

此一时扯碎,付之流水罢了。”郑恩道:“二哥,你也忒杀糊涂了!乐子若

不亏他的相准卦灵,怎能够遇着你们,结拜兄弟?他便这等口灵,你却偏偏

奚落,岂不罪过。”匡胤道:“兄弟,这些闲话,你也休提。如今趁此天气

----------------------- Page 45-----------------------

尚早,我们快些赶路,莫教耽误时光,错过了宿店。”柴荣接口道:“二弟

言之有理。”遂把伞车推将起来。郑恩就把那只盛福物的袋儿卷了,揣在雨

伞中间,就与匡胤在前,轮流扯绊,望着关西大路而行。

走了多时,天色将晚。却好推进了一座村庄,觅了一个店铺,把伞车推

进了店,拣下一所洁净房屋,安顿了车儿行李。匡胤就叫:“店小二,安排

晚饭来用。”小二道:“客官,你们原来不知,我这里独龙庄只有俺们这座

店儿,来往客人不过安宿,只取火钱十文,每人依此常例。若要酒饭,须着

自己打火,所以这饭食是从来不管的,客官们自寻方便。”

匡胤听罢,打开银包取了一块银子,递与小二道:“既然如此,你便替

我去买些米,并要几斤熟肉,打上一坛好酒。剩下的就算你的火钱。”柴荣

道:“贤弟,不消你过费。我车上现有米粮在此,就是那酒肉之费,愚兄自

当整备。”遂叫匡胤把银子收了,打开自己银包,称了一块三四钱重的银子,

递与小二去买酒肉。又叫郑恩把伞车上席篓里的米煮起饭来。

郑恩走至车前,把篓子提将出来,看那壁间现摆着行灶、铁锅、薪水等

物。就将篓盖除下,把篓里的米一看,也不论他多少,倾空倒将出来,装在

锅子里,加上些水,煮将起来。不期锅小米多,竟煮了一锅的生米饭——原

来郑恩一则生来粗俗,二则食量甚大,起先取米之时,未免嫌少。及至煮成

了这锅生饭,就使他一个独吞,量不言多。多少既已不论,这生熟两字,亦

必不辨矣。这正是:

天赋英雄性,膜腔自不同。

脯浆遂我食,尚遭肚皮空。

比及郑恩煮完,小二买了酒肉进来,交付已毕,自己往店中去了。

三人坐下,各把酒肉用了一回。将要用饭,柴荣走至锅边,开了锅盖,

往内一看:只见满满的一锅生米饭。便叫郑恩过去道:“三弟,你为何煮出

这样生饭来,叫人如何可吃?”郑恩道:“大哥,你嫌他生,乐子日常受用,

专靠着这生饭。你依着乐子也多吃些,管叫你明日力气觉得大了,走路也觉

得快了。你吃,你吃。”柴荣摇头道:“难吃,难吃!”郑恩道:“大哥,

你果然怕吃!待乐子吃与你看,你莫要笑话。”说罢,拿起碗来,盛了便吃,

也不用莱,也不用汤,竟是左一碗,右一碗,登时把一锅的生米饭,捱捱挤

挤都装在那个肚里去了。就笑嘻嘻的道:“何如?乐子专会吃这些饭的。”

柴荣只道篓子里还有剩下米粮,欲待取来自煮。便往车前取篓一看,却

已粒米全无,空空如也,心下甚觉惊骇,道:“三弟,还有那余剩的米在于

那里?”郑恩道:“大哥,你休推睡里梦里,方才乐子安放在肚子里头,你

亲眼见的,怎么又问起米来?”柴荣笑一笑道:“原来如此。我十余日的饭

粮,多被你一锅煮了,怪道煮出这样饭来!也罢,我们买些馍馍来用,倒也

相安。”遂又秤了三四分银子。叫小二去买了些馍馍,与匡胤一同吃了。

看看天已黄昏,三人正欲安寝,郑恩只觉得一阵肚痛起来,要去出恭。

慌忙出了房门,寻往后面天井中去,见有毛厕在旁,登上去解。可杀作怪,

那肚里恁般的绞肠作痛,谁知用力的挣,这下面兀是解不出来。正在这里翘

着头,踞着身,使着气力,只听得那首厢房中有人唧唧哝哝的讲话,看官:

你道是谁?原来这所庄房,就是董达的家园,这说话的,便是董达与他老子

讲谈。只因董达日间败阵之后,又往别处担搁,及至回家,时已日暮。踉踉

跄跄奔至家中,他的老子一见,即便问道:“我儿,你今日回来为何这等光

景?”董达道:“不要说起!孩儿今日抽税,遇着一个贩伞的蛮子,倚仗了

----------------------- Page 46-----------------------

一个红面汉子,大闹销金桥,坏我规矩,又把我手下众人,打得个个伤残。

孩儿闻了此信,因把这红面的诱进了九曲十八湾中,通知二魏出来齐心拿捉。

不道那厮十分骁勇,我们正在围住,将次拿住之际;谁知又被那个惯卖香油

的黑贼,反来救解,打散众人,又把二魏尽多打死,孩儿性命几乎亦遭其手。

幸而得便逃回,故此这等模样。儿思这样冤仇,如何得报?”老子道:“我

儿,原来你今日吃了这等大亏!你且轻言。你在外面打斗,这三个贼徒被他

走了。我为父的坐在家里,不费吹灰之力,包管你报仇就在眼前。”董达听

了,心下大惊,道:“父亲,这大仇怎么就得能报?”那老子笑道:“不瞒

你说,这三个贼徒多在咱的家内了。”董达道:“他怎能到我家内?”老子

道:“方才小二进来说:‘今日来的贩伞客人,两个伙计甚是怕人:一个红

脸一个黑脸,那红脸的还可,这黑脸的更觉凶恶难看。’我看这三个贼徒,

与你说的相合,岂非就是你的对头了?”董达听了,惊喜如狂,说道:“既

是他们自来寻死,我们叫齐了人众,急速打他进去,怕他不个个多死。”那

老子复又摇手道:“早哩,早哩!你也不须性急,且捱到人静之后,然后把

前后门上了锁,再添些人,趁他一齐睡着,轻轻的捱将进去,把他三条性命

结果了,却不干净了当!强如此刻与他争斗,多费气力,我儿,你道此计好

么?”董达道:“父亲言之有理。你老人家管了前后门上锁,儿去叫人就来。”

那董家父子算计,不道依着了古人两句说话,说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不想郑恩登在厕上正解不出,听得房里有人说话,他也不去用力挣了,

静悄悄踅将过去,闪在旁边。复往板缝里一张,灯火之下,看见董达在那里

使手画脚,道长说短。他便留心细听,把前前后后,恁般如此这些计较,都

已听在耳里。听到董达说是叫他老子去锁门,自己去叫人,方才心下着慌。

即忙大步走进房去,叫着匡胤道:“二哥,不好了!咱们走到仇人家里了。”

匡胤大惊道:“怎么是仇人家里?那个是你的仇人?”郑恩道:“这里原来

是董达的庄上。乐子方才去后面出恭,听得那厮父子两个在房里算计,要把

前后门锁了,等着我们睡着,便要结果咱们性命,”柴荣听了此言,只唬得

汗流浃背,挫倒在地。匡胤只惊得搓手掷脚,一筹莫展。郑恩见了哈哈大笑

道:“大哥二哥,你们原来都是怕事的。怎么遇了这般小事,便这等害怕起

来!枉自做了英雄好汉,倒把这胆气弄得小小儿的,日后怎好去做大事?还

有乐子在此,怕他则甚!他便有千百个人,管叫他一齐进来,都在乐子这根

枣树上纳命。若有一个走脱,便算乐子不是好汉。”匡胤道:“不然!愚兄

岂是怕事之人。只因常言道,‘寡不敌众’。我们虽有兵器,武艺高强,怎

奈这店房狭小,退步全无。一遇相斗,施展不开,如何取胜?为今之计,必

须出了巢穴,到那平阳街道,还好商量。”柴荣接口道:“贤弟,他前后门

都已上锁,插翅也是难飞,怎能出得门去!”郑恩道:“大哥!休要害怕。

咱们门里出不得去,就在墙上可以走得。方才乐子出恭时节,看见天井那边

有个园地,这里外面想是活路。我们趁早儿走了出去,他不来便罢,他若来

追,便好与他算帐了。”

三人计议已定,即便动身,郑恩当先引路,柴荣、匡胤推了车子,飞奔

到那园中来。至墙边举眼一看,幸喜那墙不甚高大,郑恩纵身跳上墙头,望

下看时,黑暗中微微象是一条通衢大路。复又揉了下来,先叫柴荣扒出墙去。

无奈墙头虽低,柴荣从来未曾经历,焉能得上,郑恩只得叫柴荣两手扳着坍

砖,下面抬送,慢慢的扒上墙头。此时柴荣只要性命,管甚高低,扑通的跳

----------------------- Page 47-----------------------

将下去,只跌得齿折唇开,忍着痛,只不做声,心内兀兀的跳。随后匡胤跳

上墙头,郑恩把车子举送上去,匡胤接住,叫柴荣帮接下去。匡胤即便纵了

下来。郑恩见二人并车子都已出去,然后自己也跳出墙头,当先开路。匡胤、

柴荣推着车子,紧紧飞跑。此时约莫二更天气,虽然灯火全无,倒也觉得有

些微光,隐隐之中,依稀可走。三人走行之间,忽听得后面喊叫连天,回头

一看,只见灯火荧荧,烟尘滚滚,犹如千军万马杀奔前来,只因这一来,有

分叫:惹动了干戈不歇,连累着骨肉遭殃。正是:

祸福无门人自召,善恶有根影随形。

不知追的何人?当看下回便见。

----------------------- Page 48-----------------------

第十回 郑子明计除土寇 赵匡胤力战裙钗

词曰:

驹隙长流,人生乐事,天真本是无愁,何用多求!怜他奔波朝夕,甘作马牛。叹

事逐孤鸿尽去,身与流萤共寄,争知扰攘征途,顿然化作蜉蝣 ,追念黄金白玉,纵盈

满,怎肯把人留!世情隆污,人才难数,功绩不能扬父母,身名先辱。忆东陵晦迹,

彭泽归来,姑借瓜田自娱,松菊庆觥筹。何向风尘觅生活,计较刚柔;眼前盗跖,没

后东楼。睹此情由,杜鹃声断,血泪满枝头。

右调《西平乐》

话说柴荣等兄弟三人,越墙逃出了独龙庄。正走之间,只听得后面喊声

不止,一派火光,无数人赶来。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匡胤等起先逃走之时,

那厢房左右人影全无。他的老子正叫董达往前面叫齐庄客,等他众人到了,

方好前门上锁,后门落闩,所以正在前面等候,故此三人走脱,一些不知。

及至董达会齐了人,回至家中,把门上锁,却好三更天气,接着正好行事,

一行人静悄悄踅进店房,举眼一看,只有锅灶,人影全无,连郑恩吃的生米

饭不留一粒。董达十分忿怒,即合了众人,从后门赶来。这正是:

既不度德,复不量力。

蠢尔如前,无常在即。

当下郑恩见后面追赶近来,叫声:“大哥二哥,你看那驴球入的将次追

上来了。那前面隐隐的这个所在,必定是座林子,你们且把伞车推到那边,

等咱一等,待乐子候着,打发他们回去了,前来会你。”匡胤听言,遂与柴

荣推了伞车,望前去了。那郑恩复又退了一箭之地,望那后面的人渐渐近来。

古云“人极计生”,郑恩倒也粗中有细,四下一看,看见路旁有座石碣,将

身闪在背后,等他追,算计退敌,只见那后面约有百十多人:有的执了灯球

火把,有的拿了棍棒枪刀,各各如蜂似鸟拥挤而来,四下照得雪亮。郑恩在

暗中看得明白,让过了第一起人,看那第二起人中,只见董达策马提刀,扬

威耀武望前赶来。看看离这石碣不远,郑恩即将枣树举起,让过了马头,纵

着虎躯撺到马后,大喝一声道:“驴球入的,不要来追!请你归去罢。”说

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叭的一声,董达措手不及,早已头顶喷红,脚底向上,

抛刀落马,了命归阴。正是:

功名难上凌烟阁,性命终归枉死城。

又有一诗,单道董达私税强梁,欺公藐法;今日禄终惨死,究何益哉:

欲展雄心迥世间,岂知横行怒昊天。

当时尽道铜山久,转盼偏成泡影传。

庄兵见郑恩打死了董达,尽吃一惊。发声喊,围裹拢来,把郑恩困住中间,

各举刀枪棍棒,乱打将来。郑恩全无惧怕,展开了枣树,犹如风魔恶鬼,四

面混打转来,正在大闹不题。

且说匡胤同了柴荣,推着车子正走之间,听得后面喊杀连天,遂对柴荣

道:“此时三弟在后,想已遇着贼人。但夤夜之间,未知胜负?兄长且把车

子先行,待小弟转去接应一番,方保无虞 。”说罢。除下鸾带,迎风一晃,

① 蜉蝣——虫名,其成虫的生存期极短。

① 夤(y ín,音银)夜——深夜。

② 虞 (yú,音于)——误。

----------------------- Page 49-----------------------

变成了神煞棍棒,提在手中,往后飞奔。走至半里之遥,只见那许多人,果

在那里相斗。大半的人打围攻杀,跳跃雄赳;小半的人各执亮子,在旁呐喊。

匡胤举动棍棒,上前冲突,不多时,打倒了一二十人。郑恩正在兴打,斜眼

往圈外一看,见是匡胤来帮,心下大喜,叫声:“二哥,你用心帮着,休要

放松这厮!”弟兄并力同心,棍树往来,一顿落花流水,把百十余的庄兵,

打死了大半,其余见不是路,四散逃生走了,郑恩大叫一声道:“二哥,董

达这驴球入的,己被乐子把他结果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你转去,

把他一家大小,一齐打发他归天,倒得干净,倘然留在世间,日后便要受累。”

匡胤道:“三弟说得有理。”即便同了郑恩,重回独龙庄来。

此时约有四更天光景,二人来至董达店中,推开了门,这时锁已落去。

走进门中,望内直闯。里边听得门响,走出一个人来,问是何人?说声未了,

早被郑恩一枣树,打做■饼——看时乃是店小二。郑恩把那尸骸只一脚,踢

过旁边。弟兄二人轻手轻脚,踅将进去,穿过中堂,行至后院。寻着了帮闲,

一棍丧命;撞着了女使,一树归阴。二人正走之间,只见一间房里透出些灯

火之光。仔细听时,那里面有人说话。弟兄二人轻轻踅在门旁,侧耳静听,

原来不是别人,却是董达的父亲,正然与他的婆子说道:“可惜这样的好计

行不成,枉费了心思。不知怎的漏了风声,被他们走了?”婆子道:“我们

家里的计行不成,难道路上的计也被他逃脱了不成!只是多费了儿子的气

力。”老子道:“怪不得咱家的儿子今日吃这大亏,那三个囚徒之中,有两

个甚是凶恶。那红面的略觉好些,那黑面的狗男女,凶狠异常,黑厮厮形儿

就象一个周仓。手中常带了一株树木,必定有些本事。想来此时多已结果得

干净了,咱儿子也该回了。”婆子道:“咱儿子如今赶上他们,但愿得皇天

有眼,神道有灵,先把这黑脸的鸟男女多搠他几刀,结果了,我才快活哩!”

郑恩听到这句,心中人发,腹内烟生,一脚飞起,把门踢开,跑将进去。婆

子一见,抖倒在地。那老儿见了,唬得魂飞魄散,手软脚输,叫声:“不好

了!那……那……那黑面的贼徒来……来现形了!我……我们快些回避!”

郑恩也不回言,提起了枣树,只喝得一声:“老贼,请你回去罢!”拍的一

声响处,打得脑袋边流出白浆,头顶上冒出红水,眼见得不能活了。郑恩回

转身来,看那婆子,已是唬得半死,动弹不得。举起枣树尽力一下,把老婆

子打得扁扁服服——如道士伏阴的一般,魂游地府去了。

那董达的妻子王氏,叫做”飞脚狐”。因他生来美貌,更兼本事高强,

曾与人赌斗,打到难解难分之际,只消把腿一起,凭你英雄好汉,着脚时便

多失手,因此董达娶为夫妇,那远近之人,送他这个美名。当时正在隔房中

和衣而睡,睡梦之中,听得喊叫之声,猛然惊醒,扒将起来,往板缝里一张,

只见那房中影影站着一条黑汉,打他公婆;又见跳出一个红面大汉,前来帮

助。心中大惊,叫声“不好,有贼!”顺手往刀架上取了一把锋利的泼风刀,

开了房门,跳将过来,望着匡胤拦头就是一刀。匡胤不曾提防,转眼之间,

见有利刃飞来,措手不及,往后一闪,让过了刀,举眼一看,见是个妇人,

方才定了心,整备退敌。那王氏见砍不中,心下大怒,复手又是一刀。匡胤

捻起棍棒,往上一挑,当的一声响,把泼风刀掉在地下,王氏方才心慌,正

要飞起右脚,望着匡胤踢去,不道匡胤早把神煞棍棒往下一扫,不端不正,

已将王氏打倒在地。郑恩见了,火速上前,把枣树用力一下,打得说话不出,

依旧和衣而睡了。

只听得满屋中发声响,那些男女老幼见此光景,量无好意,思量要逃性

----------------------- Page 50-----------------------

命,往前后乱奔。弟兄二人那里肯放,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顿打,犹如

风卷残云,雨飘败叶。郑恩又跑进中堂,拿了灯火,出来前后照看。数了一

数,共有二十四口的男女,遇着有些气的,又奉承了几枣树。复又同了匡胤,

往各房里搜寻,并无一人,搜至那飞腿狐房中,只见摆着箱笼、橱柜等物。

郑恩独将箱笼打开,看见有许多银子,叫声:“二哥,快来收拾些银子,好

做盘缠。”匡胤道:“三弟,俺这盘缠尽有,不必多心。况这不义之财,我

和你怎肯乱取?今大恶剪除已尽,何必担搁,趁此去罢。”郑恩那里肯听,

寻了一条红绸夹裤儿,便把银子装满在内,将裤腰儿束了,又把那两只裤管

将来对系了,包裹停当,背在肩头,提了枣树,望外便走,匡胤执了神煞棍

棒,大步同行。一齐出了店门,望西而走。

早闻得金鸡报晓,星斗疏残,二人忙忙奔走。赶至一所坟堂,只见柴荣

在内打盹,匡胤叫醒了,把这些事情说了一遍。柴荣满心欢喜道:“二位贤

弟,仗此英雄,除这一方大害,也是极大功德,声施后人。我们趁今天将发

亮,及早行路罢,莫要担搁在此,又生事端。”郑恩道:“且慢着,乐子一

夜不曾合眼,有些力乏,就在这坟园里睡他一觉,将息将息,再走未迟。”

说罢,丢了枣树,把那裤儿里的银子装在伞车之上,放翻身儿,躺在那个祭

台石上,竟是呼呼的睡了。柴荣、匡胤也只得坐在石上,歇息打盹。不题。

且说董达有个妹子,名叫美英,年方一十八岁,尚未适人。生得袅娜身

材,姣美姿色。自幼在九盘山九盘洞,拜从盘陀老母学业。习得弓马纯熟,

武艺精通,有千百合勇战,又会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诸般的法术。董达仗

这妹子法力高强,所以横行不法,霸占官衢。那一日董美英因往东庄与他姑

娘祝寿,留住过宿,不曾回家,因此未知家中就里。这日清晨起来,正欲作

谢回家,忽见一阵败残家丁,约莫有二三十个奔至庄上,见了美英,一齐哭

告道:“姑娘,不好了!祸事到了!”董美英大惊,问道:“有甚祸事,你

们便这等张皇?快快说与我知道。”众人道:“咱家的大爷,被两个凶徒不

肯交税,因此与他打斗了一场,不道战他不过,败至家中。那凶徒随后便来

投宿,大爷与老爷定了计策,要报此仇。不知怎的走了消息,又被他逃了。

因此大爷同了我们众人,追赶上去。谁知反被凶徒将大爷打死,我们又斗他

不过,只得逃回。于路又打听得家中老爷太太,并合家男女老幼,尽多打死,

因此特来报知,望姑娘作主。”董美英听了这席言语,一似青天里打个霹雳,

吓得魄散魂飞,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左右急救,半晌方醒,放声大哭道:

“何处来的凶徒,把我父母兄嫂一门老幼尽情伤害?这如山似海的冤仇,如

何不报,我誓必拿住这贼,万剐千刀,方消我恨!”说罢又哭。

那姑娘从旁相劝,美英那里肯听,一面哭,一面分付备马——原来他的

披挂兵器,有一包裹,向来带着身边,常时防备。当时打开了包裹,取出披

挂,全身结束,含泪辞别了姑娘。手执双刀,骑了花马,叫那败残兵丁,前

面引路,即时离了东庄。又往锦囊中取了一把黄豆,一把柴草,望空一撒,

仗那真言,变成了无数人马,往正南追赶。赶到这座坟园跟前,庄兵见了三

人在那里打盹,一齐叫道:“好了,好了!这些凶徒在这里了。”大家发声

喊,把一座坟园,团团围住。正是:

裙钗施本领,要报父兄仇。

当下董美英的豆草人马,围住坟园。先把柴荣惊醒,张眼一看,只唬得

心惊胆裂,手足无措,慌忙把匡胤推道:“贤弟快醒!你看四面多被人马围

住,俺们怎能够出去?”匡胤正在朦胧,听了此言,猛然惊醒。把两目一睁,

----------------------- Page 51-----------------------

望那四围一看,说声:“不好!”用手去推郑恩,连推数次,再也不醒。只

得向那腿上打了一拳,郑恩从睡梦中惊觉,口内嚷道:“谁把乐子戏耍?乐

子正在这里遇着一个绝好的朋友,把那好酒好肉尽情的请咱受用。怎么做这

对头,把咱打醒了,乐子须要与他拼命。”匡胤笑了一声,道:“三弟,亏

你这等好睡,还在说这些梦话!你且看着俺们被人算计,已把人马围住了,

你便怎生主意?”郑恩听罢,把虎目揉了一揉,睁开一看,咕碌的扒将起来,

伸了伸腰,提了枣树,叫声:“二哥,谅着这些人马,济得甚事!咱们只消

打这驴球入的,便已了事。”匡胤说声:“不差。”即便执了神煞棍棒,一

齐迎将出来。

郑恩当先而走,都已瞧见了董美英,复又叫道:“二哥,你看么!咱只

道是什么三个头、六只臂,狠狠的人儿前来打仗,原来是个姣滴滴的女娃娃,

怕他则甚?”匡胤也是一看,果然好个女子,打扮得妖饶美丽,微带着杀气

凶形。怎见得:

乌云紧挽盘龙髻,双凤金箍扣顶门。

身披锁子连环甲,红锦征衣绿战裙。

胸前光耀护心镜,勒甲丝绦九股分。

打将钢鞭腰下挂,杀人宝剑鞘中藏。

爱骑绕阵桃花马,两瓣钢刀玉腕擎。

凤头靴踏葵花镫,俏美天然女丈夫。

匡胤看罢,高声喝道:“你那女子,姓甚名谁?看你小小年纪,有何本事,

便敢领兵围住俺们,自寻死路。”董美英一见,怒气填胸,喝声:“强横贼

徒!你休推梦里睡里,我乃董大爷的同胞妹子董美英便是。我与你有甚冤仇,

将我兄长打死,又把我父母并一门良贱尽行屠害,仇同海洋,痛入心窝。故

此我亲自前来,拿你这班贼子碎尸万段,与我父兄报仇,方消我恨。”说罢,

拍动桃花战马,轮开柳叶钢刀,望着匡胤当头便砍,匡胤把神煞棍棒急架相

还。二人杀在当场,战在一处,约有二十余合,胜败不分。旁边恼了郑恩,

心头火发,大喝一声:“泼婆娘,乐子与你拼命。”轮起了枣树,上前助战,

董美英全无惧怕,使开了双刀,犹如风车相似,前后招架,左右腾挪,只见

光闪,不见人身,正战之间,匡胤猛叫一声道:“三弟,你保着大哥先行,

我与这贱人定个高下!”

郑恩听言,收住了枣树,跑到柴荣跟前,叫声:“大哥,二哥叫咱们先

行,他结果了这女娃娃,随后便来。”柴荣正在惊惶,巴不得这句话。听了

此言,也不顾伞车,跟了郑恩抽身便走。那郑恩当先破路,扬起了枣树,排

头价打去,保了柴荣闯出重围,望正南上如飞的奔走。这边董美英正与匡胤、

郑恩交战,眼错之间,不见了黑汉。偷眼望正南上一看,原来同了一人闯出

重围,逃走去了。美英一面与匡胤交战,一面默念真言,用手望南一指,复

喝声:“疾!”只见那些豆草人马,呼呼吸吸的望南追赶,赶上跟前,复打

了一个圈子,把柴荣、郑恩二人围住了,郑恩心下大怒,道:“好驴球入的,

怎敢又来讨死!”举起了枣树望着四下乱打,打了一回,再也不肯退去,原

来这些豆草变的人马,虽只一圈儿围着,却也作怪,任你打他也不动手,骂

他也不回言,只是装腔做势的立着。这也不过是妖法所使,助人扬威耀武而

已。

当下郑恩看了,心下早已疑惑。挺着了头,把左边小眼合上,将右边的

大眼睁着,定睛仔细一看,不觉瞧出了破绽。叫声:“大哥,你休害怕!原

----------------------- Page 52-----------------------

来这些打围的,不是真的人马,都把那豆草变成的。”柴荣不知其故,遂问

道:“三弟,这明明是人马,怎么叫他豆草变的?”郑恩道:“大哥,原来

不知,就是那些黄豆柴草变成这许多人马,你看不出,乐子却看得出来,就

是这董美英施的妖法,他来吓着乐子,大哥,你莫要怕他,管叫乐子即刻破

灭。”看官听着:董美英乃邪术妖端,怎经得郑恩神眼看破。当时看出破绽,

即时返本还原,那些人马,倏忽间依旧现了黄豆柴草,铺在满地,柴荣方才

明白。郑恩道:“咱们且不要走,等着二哥前来同走,却不好么?”郑荣依

言,即便等候不题。

且说董美英与匡胤大战,彼时又战了四五十合,尚无高下。复又战了多

时,只见美英猛可的将手中双刀架住了匡胤的神煞棍棒,说声:“住着,我

有言语问你。”只因这一问,有分叫:一种痴情,撇下了骨肉伤残,愿作秦

晋好合;万般丑态,妄想那英雄品概,怎管吴越仇仇。正是:

姣容未遂鸾凰志,玉体先招兵刃忧。

不知董美英有甚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53-----------------------

第十一回 董美英编谜求婚 柴君贵惧祸分袂

诗曰:

赤绳系足本天成,强欲相求徒受擒。

莫怨红颜多薄命,还虑黑宿在游行。

① ② ③

意图嚬笑为连理 ,何啻翩愁作鬼磷。

共叹世人皆纳阱,知机远祸是长城。

话说董美英与匡胤正战之间,猛可 的把双刀架住,说声:“住着,俺有

话问你。今日俺们两个厮杀了半日,尚不知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俺从来

不斩无名之卒。倘然一旦诛戮,却不道污了俺的兵器,你死亦不瞑目,故此

问你,你快须说着。”匡胤笑道:“你原来要知俺的名姓。俺非无名少姓之

人,根浅门微之辈。俺姓赵名匡胤,字元朗。家住东京汴国双龙巷内,父乃

当朝指挥,母是诰命皇封。俺自幼从师学艺,专一要打不平。因为怒杀了女

乐,故此抛家离舍,走闯江湖,寻访那些朋友,结义同心。叵耐 强贼董达,

私税无良,于理不法,已在独龙庄结果了他性命,还把举家良贱一并全诛。

此是他恶贯满盈,自作自受,于我何尤?你乃女流浅见,极该远避偷生,保

守你的闺贞才是正理。怎么妄动无名,出头生事?俺的棍棒无情,一时丧命,

后悔何及!这便是俺的良言,你且思着。”

美英听说,心下沉想道:“他原来是东京赵舍人。久闻他的大名,今日

才得见面,果然文武全材,英雄气宇。若得与他同谐连理,方不枉奴一身本

事,得遂初心。纵有杀父冤仇,亦须解释。但此婚姻大事,怎好明言?”复

又想了一回,道:“不若待我说个谜儿,与他猜详,且看他心下允否如何,

再作计较。”那时定了主意,修了谜词,开言说道:“赵匡胤,你在东京大

小儿也有个名目,既然冒罪逃灾,只该晦名隐匿。为何倚势行凶,杀害我一

家骨肉?情实可伤!若要拿你报仇,如同儿戏。但看你年高父母之面,防老

传枝,俺且存这一点阴德,放你逃生。但这一件不肯全饶,我有个谜儿在此,

与你猜详,猜得着时,你前生带来的天大造化;若猜不着,只怕你的性命终

于难保。”正是:

未曾开口犹还可,说出反添一段羞。

当时匡胤听了董美英要他猜谜,心中想道:“这贱婢怎知我的胸中意气,腹

内襟期。凭你有甚机关,我总当场说破。”便道:“董美英,你既有甚谜儿,

快快讲来,我好猜你,倘有污言相秽,俺便不与你干休!”美英道:“我的

谜儿,乃是四句词文,极易参透的,你须听着。”说道: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

上梁竖拄,见字帮身。”

匡胤听了,心下想道:“头两句取救的‘救’字,失去了‘文’,是个

‘求’字。后两句上梁竖柱,‘竖柱’乃是立木,旁边添了 ‘见’字,是个

① 嚬——同“颦”,皱眉。

② 连理——比喻结为夫妻。

③ 啻(chì),音赤)——但;只,仅。

④ 猛可——突然。

⑤ 叵耐——不可容忍,可恨。

① 襟期——抱负,志愿。

----------------------- Page 54-----------------------

姻亲的 ‘親’字。这四句谜词,乃是‘求亲’两字。这贱婢要求亲于我,故

而如此。”叫声:“董美英,你这谜儿,无非求亲之意。但俺堂堂男子,烈

烈丈夫,怎肯与你这强盗贱婢,私情苟合!你若要见高下,与你相并。如或

存此念头,真是淫妇所为,狗彘 不如,俺怎肯饶你?”这几句话,骂得美英

柳眉倒竖,粉脸生凶,大怒道:“好凶徒!俺本慈心劝你,你反恶语伤人,

不识好歹,怎肯轻饶?”拍开坐马,举动双刀,奋力便砍。匡胤抡动棍棒,

劈面相还。步马重交,刀棍再对,两下龙争虎斗,一双敌手良材,正在恶战,

匡胤忽然想着道:“方才三弟保着大哥,先奔前途,所有这些人马追赶下去,

不知如何抵敌?我只顾与这贱婢恋战,倘大哥三弟有甚差误,却不把俺的英

名失往这贱婢之手,日后怎好见人?我且赶上前去,再作道理。”想定主意,

把手虚晃一棍,踩开脚步,望正南上便走,美英拍马赶来。

匡胤走不多路,只见柴荣、郑恩相对儿坐在地上,那些人马一个也无。

匡胤高声叫道:“大哥,方才这些人马不知都往那里去了?”郑恩接口道:

“二哥,这人马原来都是豆草变的,方才被乐子破了。”美英在后赶来,看

那人马已无,又听是郑恩破的,心下十分大怒。暗骂一声:“黑贼!有甚本

领,便敢破我的法术?也罢,他们既要自寻死路,我也不顾留情。如今一不

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一个利害,教他一齐走路罢!”即时将手捏诀,口中

念念有词,喝声:“疾。”只见一时天旋地转,走石飞沙,霹雳交加,四下

昏暗。柴荣见了,惊慌无措,叫苦连天。匡胤此时也觉害怕,暗自咨嗟。只

有这郑恩,偏有胆量,叫道:“大哥二哥,你们休要惊慌。必定这女娃娃作

的妖法,待乐于瞧他一瞧,自有破法。”遂把那小眼儿一合,大眼儿一睁,

瞧得明白,看得亲切:正见美英勒马停刀,在那里念咒。郑恩叫道:“二位

老哥,果然这女娃娃的妖法。你们站在这里,休要动身,待乐子破他的法。”

说罢,大步向前,一头走,一头把那鸾带解了,揭开袍子,露出了身躯,奔

将过去,叫道:”女娃娃,你莫要暗里弄人,有本事与乐子相交,并个高下。”

美英听言,仔细一看:但见郑恩摊开身体,两腿长毛,周身如黑漆一般,毛

丛里吊着那黑昂昂的这个厥物,甚是雄伟。美英只叫一声:“羞杀吾也!”

满面通红,低头不顾,拨转马望后走了。一时雾散云收,天清日朗。郑恩哈

哈大笑,提了枣树跑回来,道,”二哥,乐子破妖术的方法如何?”匡胤道:

“好,好!行得不差。”柴荣道:“这个贱婢既然去了,我们也就走罢。”

郑恩道,“还有伞车子在那坟园里,放着许多银子,怎么富着别人?大哥,

你且在此权坐坐儿,我们两个转去,取了再走。”柴荣道:“二位贤弟,货

物银子都是小事。俺们保个平安儿,就算天公大福,所以劝着二位,趁此走

罢!”郑恩道:“大哥,你也忒觉惧怕了些!任他还做什么妖术,乐子自有

破他的法儿。你只管依着乐子,包你没事。”匡胤道:“果然。大哥,我们

转去取了货物,料也不妨。”说了,一齐往北而走。

且说董美英虽然羞惭转去,越想越恼,心中不舍。复又拍马转来,却好

劈面与郑恩撞个对面。美英心下大怒,骂道:“好大胆的凶徒!怎敢复又转

来?”双手举刀望郑恩便砍。郑恩把枣树往上架住,顺着手把袍子一拎,肚

子一挺,口内大嚷道:“咱的女娃娃,你来与乐子随喜哩”美英复见故物,

满面通红,羞惭无地,兜马往后退走了。二人随后又走,不上半里之路,美

英复又跑马转来。如此一连三次,皆被郑恩羞辱而回。

② 彘 (zhì,音质)——猪。

----------------------- Page 55-----------------------

美英思想:“报仇事小,婚姻事大。只这个赵公子如此英雄,果是无双。

今若舍了,岂不当面错过!”遂又回马转来,正遇二人,美英高声叫道:“兀

那黑贼,不得无礼。我今番转来,并非厮杀,还有言语与你们好讲。”郑恩

道:“既有说话,快快讲来。若是好话便休;不然,乐子又要请出那件绝妙

的好物来,与你细细儿看玩哩。”美英道:“黑贼,休得只管胡言,我自有

说。”遂叫一声:“赵匡胤,你方才打破了谜儿,尚未决定。但俺一言既出,

怎肯干休?所以转来问你一个明白,你的主意还是如何?”郑恩在旁问道:

“二哥,什么叫做谜儿?说与乐子知道。”匡胤遂把美英的谜词,与自己猜

出的“求亲”两字,这些缘由说了一遍。郑恩把嘴一撅,道:“二哥,这却

是你的不是了!求亲乃是他的美意,你为何不肯?怪不得他三回两次要与你

打斗。如今乐子劝你趁早儿成了这件美事,也算一举两得,你从了罢!”匡

胤道:“三弟,休得多言!俺立志不苟,这事断断不能。”董美英听了,心

中大怒,道:“好赵匡胤!你既无情,我便无义了,只是你命该如此,今日

当遭我手,你看我的法宝来了。”一面说着,一面轻舒玉腕,往豹皮囊中取

出一件宝贝来,约有四五尺长,通身曲着,如钩子一般。这是纯钢制造,百

炼成功,名为五色神钩。擒兵捉将,势不可当。当时董美英一怒之间,把神

钩祭在空中,喝声:“着。”只见霞光万道,雾气千团,那神钩落将下来,

把匡胤身子钩住。美英复念真言,将钩往怀中一刷,唿的一声响亮,把匡胤

连人带棍,扯了过来。捎在马后,拍马便走。郑恩一见,叫道:“不好了!

二哥中了他的法儿了。”连忙提了枣树,随后赶来。大叫道:“你这女娃娃,

既要求亲,也该好好的说;怎么这等用强,抢了人便走,快依乐子说,放我

二哥转来,这头亲事在我身上,包管依允。待我大哥主婚,乐子为媒,成就

你的好事,乐子决不要你半个媒钱。你若不放还二哥,乐子决不与你干休!”

说罢,望前赶去。

且说匡胤被董美英的五色神钩钩过身去,捎在马后,就如钉住一般,再

也挣挫不下,心内着慌,又恼又恨。忽然想起一件宝贝,道:“我的神煞棍

棒,原是仙人送与我岳丈的,除邪破魅,镇压的至宝。我何不将来破他的妖

法?”此时身体虽然束住,喜得两手活动,还好施展。便把神煞棍棒迎风一

晃,抖了几抖,依然成了一条鸾带。当时匡胤拿住了鸾带的两头,轻轻望前

一套,不歪不邪,套住了美英的脖子,即便往后一拽,把咽喉收住。美英不

曾堤防,措手不及,只见瞪住了双眼,粉面作红,嗓子里只打呼噜。此时美

英动弹不得,匡胤的身躯就觉比前活动了些。遂将宝带打了一结,用手一拖,

早把美英带下马去,跌得昏迷不醒,郑恩大步赶向跟前,道:“二哥,你看

这女娃娃仰着在地,扑着脚儿,想要叫你去成亲么?”匡胤道:“休要胡说,

快些动手!”郑恩不敢怠慢,举起枣树,口里说声:“去罢。”用力一下,

把美英登时打死。有诗叹之:

学就行兵法术奇,果堪荣耀显门闾 。

岂知误入崎岖路,血溅沟渠枉自啼。

董美英既死,那些败残的家丁各自保着性命,飞奔回家,报知他的姑娘。

那姑娘听了,叫苦不迭,泪落如珠。欲要举动声张,怎奈他祸由自取,众所

不容。况这土棍霸占,私抽路税,是个绝大的罪名。只因朝政不清,不加访

察。更兼那些牧民官宰,都是图家忘国,尸位素餐,所以养成地棍的胚胎,

① 闾(lǘ,音驴)——乡里,此有门庭之意。

----------------------- Page 56-----------------------

势恶的伎俩。今日一门遭此非命,怎敢妄行举动,告诉别人?把报仇雪耻之

心,消于乌有。只好分拨家丁,将良贱老幼的尸骸,各各埋葬,又差人往前

面暗暗打听,等他三人去了,好把美英的尸骸草草收埋。正是:

利不苟贪终祸少,事能常忍得安身。

闲话休题。单说匡胤见打死了董美英,把鸾带收回,系在腰中。此时的

神钩宝器,已是无用之物了。那郑恩却在尸旁,蹋蹋的又踢上几脚。匡胤道:

“三弟,这不过是个贱货皮囊,你只管踢他何益?我们快去把大哥的伞车推

来,大家方好赶路。”郑恩听言,提了枣树,撒开脚步,仍从原路而走。两

个同至坟园,把伞车推动,直望前行,那柴荣正在那里坐地等着,见他二人

把车儿推了回来,即便起身相接,询问缘由。匡胤把打死美英之事,大略说

了一遍。柴荣嗟叹不已。

当时三人各各安坐片时,因见日已沉西,柴荣催促起身行路。于是兄弟

三人,轮流推拽。在路之间,免不得夜宿晓行,饥餐渴饮。正是:有话即长,

无事便短。行走之间,早到了一个去处。那边有一座关隘,名叫“木铃关”。

这关隘乃是往来要路,东西通衢。就在平静之时,也是极其严紧的。当下三

个行来,离关不远,柴荣开言叫道:“二位贤弟,前面就是木铃关了,这关

上向来定下的规矩:凡有过往的客商,未曾过关,必要先起一张路引,才肯

放过关去。二位贤弟且到那首这座店房安顿过宿,待愚兄到关上起了三张路

引,明日方好过去。”说罢,把伞车交与郑恩。自去填写路引不题。

且说匡胤与郑恩把伞车推往招商店去,拣了一间上好净房,把车儿安下

了。叫店家收拾酒饭,二人先自用过,坐着等候柴荣。挨有半时,只见柴荣

从外而来。进了店房,觉得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匡胤迎上前来,问道:“大

哥,那路引起了不曾?”柴荣道:“起虽起了,只是领得两张。”匡胤道:

“俺们兄弟三人,为何只起得两张?”柴荣未及开言,探身先往外面一张,

看见无人,方才轻轻说道:“二弟,你如今难过此关了!”匡胤道:“兄长,

小弟为何难过此关?”柴荣道:“二弟,你难道不知么!只因你在东京杀死

了御乐,朝廷出了榜文,遍处访捕凶身。不料渐渐的露了风声,你家父亲恐

怕连累自己,出首了一本。因此汉主把贤弟的年貌、姓名,着令画影图形,

通行天下,广捕正身。方才我到关前,亲见图样,果与贤弟无二。及看告示

上的言语,十分利害。愚兄心甚惊惶,欲要设个计儿赚过关去,又恐巡关严

紧,易至疏虞。倘或查出,反为不美。所以只起了二人的路引回来,别作商

量。”

匡胤听了这番言语,只唬得目瞪口呆,低头嗟叹。郑恩道:“二哥,你

愁他怎的?依着乐子的主意,咱们明日竟自过关。平安无事,这就罢了;倘

然那些驴球入的拦阻咱们,只消把乐子的枣树,二哥的棍棒打过关去。怕他

再来查访不成?”柴荣道:“三弟轻言!这般举动如何使得?况这关上军士

甚多,岂同儿戏!这是断断难行,还须别议。”匡胤默默无言,暗自踌躇。

想了半晌,道:“有了!我有个嫡亲姨母,住在首阳山后。那里多见树木,

少见人烟,乃是个幽僻去处。咱们兄弟三人,不如投到那里,住上一年半载,

待等事情平静之后,再过关去,投奔母舅那里安身立命,方是万全。不知兄

长以为何如?”柴荣听说,低头想道:“我本是个经纪买卖之人,相伴着他

富贵公子,一来配搭不上,二来又恐招灾惹祸。倘然生出事来,那时岂不连

累于我一齐下水。不若暂且避他几日,再做道理。”便道:“二弟,你的主

见果是万全。愚兄本当陪侍,但因我常在木铃关往来,做的主顾生意,那些

----------------------- Page 57-----------------------

大小店铺,多要等我的伞去发卖。倘这一次失了信,下回来时,就难发卖了。

愚兄之意,不若贤弟先往首阳探亲,暂为安住。待愚兄进关分发了这些货物,

随后便来找寻,那时弟兄们依旧盘桓,另寻生计。一则于心无挂,二则不致

妨碍了。贤弟以为可否?”匡胤道:“既然兄长买卖要紧,也是正事,小弟

怎敢逼勒同行。但兄长独自前行,途路之间,未免辛苦。可着三弟相陪,一

同进关发货;倘事毕之后,仍望速来相会,方见弟兄情谊。”匡胤话未说完,

只见郑恩跳起来道:“咱乐子不去,乐子不去!”只因这一番分别,有分叫,

虎伴同途,克尽绨袍 之义;龙蟠异域,幸免陷阱之灾。正是:

方图聚首天长日,岂料分离转盼时。

毕竟郑恩果肯去否?且看下回便见端详。

① 绨 (tí,音题)袍——以表示不忘旧情之义。

----------------------- Page 58-----------------------

第十二回 笃朋情柴荣赠衣 严国法郑恩验面

诗云:

绨袍相赠古人情,况是同盟共死生!

① ②

义聚果堪联管鲍 ,心交端不让雷陈 。

合离自是神明主,得失终归造化凭。

我劝君而君劝我,莫将名利乱中忱。

又云:

聚首无几一旦分,前途难以遇汝坟。

莫嫌世情多相阻,国典从来不让君。

话说赵匡胤见柴荣不肯同往首阳山去,只得叫郑恩作伴柴荣,进关发货。

等待事毕之后,然后再图会面。只见郑恩大声叫道:“乐子不去,乐子不去!

叫大哥自去卖他的伞,咱乐子情愿跟着你走方才好哩!”匡胤道:“三弟,

你有所未知。大哥生来心慈面善,易被人欺,故此叫你同行。凡事之间,便

可商议,你当听从方是正道。”郑恩道:“乐子的心性,只是喜欢着你!怎

么你这般强着咱行?”匡胤道:“不然。俺们在路,曾经大闹了几场。此去

前途倘有余党作难,料大哥怎能当抵得。有三弟陪行,便可护持。这是论理

该然,再勿推阻。”郑恩道:“既然要乐子同伴,乐子也不好拂你的盛情。

但咱们所取董达的这些银子,二哥可分一半去,好做盘缠。”匡胤道:“这

也不消费心,愚兄略有几许用度,但这项银子,你可交与大哥,添作资本,

也见贤弟高谊。”又叫一声:“大哥,三弟!赵某就此告别了。”郑恩上前

一把手拉住了,叫道:“二哥,你且慢走,待乐子去买壶酒来与你送行。”

匡胤道:“三弟,不必多烦,愚兄即欲行程,就此分别。倘若久在此间,走

漏风声,反为不谐。”郑恩道:“我的二哥,既然盘缠一些也不要,怎的连

酒也不肯吃些?你的性儿觉得太急了,乐子怎么舍得你去!”一面说着,一

面想那不忍分离,不觉心窝里一阵酸楚,两眼中汪汪洋洋,扑扑籁籁的掉下

泪来,说道:“咱的有仁有义恩爱的二哥!乐子向在村庄卖些香油,因遇着

苗先生,叫咱送柬帖与你,不想在黄土坡结义了兄弟。指望时常依靠着你,

岂知木铃关画影图形,要来拿捉。咱弟兄们在此分手,但不知何时何日再得

相逢?咱的有仁有义的二哥!你休要想杀了乐子。”说罢,又自哽哽咽咽的

哭将起来,好象孔夫子哭麒麟一般,足有二十四分闹热。柴荣也在旁边拭泪。

匡胤见此情真意切,心下也是感伤,眼中不觉流泪,叫道:“三弟,你

休要烦恼!我有几句言语相嘱,你须切记,方见爱我之心。目下虽在别离,

相会自然有日,惟念大哥为人,一生慈善,遇事畏缩;我今只把兄长交付与

你,凡事之间,必须耐心相得,切不可使性生气,伤了兄弟之情;倘有身体

不和,务要小心看视,才见古谊,我虽远别,于心亦安。”又叫柴荣道:“兄

长,小弟还有一言相告,望兄记取。小弟今日投亲,实为无奈。兄长此去进

关,自有三弟相陪,可以放心。但他是个粗鲁之人,凡事不必与他计较。此

去发完货物,得利之时,切须早到首阳山来,弟兄重会。免得两下睽违 ,更

多挂虑。”柴荣答道:“贤弟金玉,愚兄领受。但愚兄也有叮咛,亦望贤弟

① 管鲍——即管仲和鲍叔牙,两人相知最深。后常用以比喻交谊深厚的朋友。

② 雷陈——东汉雷义与陈重友情深厚。后喻友好情笃。

① 睽(kuí,音葵)违——分离。

----------------------- Page 59-----------------------

紧记。你系逃灾避难之人,相貌又易识认,此行凡般俱要收敛,慎勿惹祸招

灾。且到今亲处躲过几时,待事平之后,自有重逢,只此须当留意。”匡胤

道:“不劳兄长忧思,小弟自当存念。”说罢,就要拜别。柴荣、郑恩无可

奈何,只得送匡胤出门,到那双岔路口,各各洒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般悲

苦事,无过死别与分离。有诗为证:

避祸聊趋山僻间,路途分袂各心煎。

征人感念宵旰事,泪满长衿魂梦颠。

按下匡胤趋往首阳山不提。单说柴荣、郑恩复转招商店,不觉天色将晚,

二人用过了酒饭,柴荣道:“三弟,今日天气已晚,过关不及,且在此间宿

了一宵,明日走罢。”郑恩道:“果然,大哥说的不错,乐子也无奈有些力

乏了,且睡他一夜,明日走也未迟。”说罢,即使放翻身躯,躺在炕上就睡。

柴荣道:“你且慢睡,可将车儿上的行李收拾好了,然后安宿。”郑恩听说,

咕噜儿的扒将起来,说道:“果然,大哥说的不差,乐子委实疲倦了,因此

把这事情几乎忘了。”即便走起身来,疾忙奔至车边,把那被套儿和裤儿里

的银子,一并将来提到炕上,安放好了。又便将身放倒,躺好睡了。柴荣又

叫道:“三弟,你怎么这般贪睡!我还有话讲,你且起来听着。”郑恩一心

要睡,那肯起来,只说道:“有甚说话,趁着乐子醒在这里,快快说着,莫

要延挨,误了乐子睡的工夫,明日不好走路。”柴荣道:“愚兄并无别事,

只为你自从相会到今,下身尚无遮体,裸腿赤脚,奔走程途。幸而天气温和,

走的多是孤村小径,所以靠这长袍遮掩,将就权宜。明日过关,非同儿戏,

倘若关上收检之时,见你如此形容露体,岂不动疑。我方才见店对门有一家

布铺子,你趁今夜去买他二三丈布匹,就烦这里店主婆,做上一条中衣穿了,

方好过关。况目今天气将寒,更是要紧。”郑恩道:“乐子精着腿惯的,怕

那驴球入的怎么?你难道不晓得么,前日董美英的妖法,也亏乐子赤身裸腿

才得破了他的。咱们明日过关,还自这样精着,看他有甚法儿?他若没有说

话,放了咱们便罢;倘然惊动咱时,叫他吃咱的枣树。大哥,你也不必多情,

乐子委的乏了,睡觉要紧,也没有什么闲工夫去买什么布匹。”柴荣再要说

话,只见郑恩早已呼噜呼噜的睡着了。

柴荣道:“这厮真是粗鲁之人,一心要睡,连身上的穿着也都不管,殊

为可笑。也罢,待我与他料理,且去周备这些物件,然后安睡。”遂带了些

碎银,锁上房门,走出店来。可可的天公凑巧,人事逢机,却有一个过路的

轿夫缺少盘缠,将余备的衣裤鞋袜拎着,正在那边叫卖而来,柴荣等他走至

跟前,将那人上下一量,也是个长大汉子,遂即叫住了他,把衣服等件看了

一遍,拣了一条布裤,一双布袜,一双鞋,讲定了四钱银子。一面交银,

一面收了物件。又到布铺子里,剪了一双二丈长的白布裹脚,转身回至店中。

开了房门,叫店小二点上灯火,铺床叠被,把物件收拾停当,紧顶房门,吹

灭了灯,然后安眠。正是:

饶君绨赠敦知己,怎及安闲入梦乡。

次日早上,弟兄二人一齐起来,梳洗已毕。柴荣道:“三弟,昨晚愚兄

与你置备这中衣、鞋袜、裹脚在此,你可穿了,等用了饭,我们好趁早出关。”

郑恩接过手来,把中衣穿了,盘了裹脚,套上鞋袜。立起身来往下一看,便

是十分欢喜,道:“乐子的大哥,怎好累你费这心机,替咱置办得这般齐整,

真是难得!不知费上了多少银子,咱好加倍儿还你。”柴荣道:“贤弟,休

要说这外话。弟兄情分,那里论这银钱?你可收拾行李,用了早饭,快些出

----------------------- Page 60-----------------------

门。”郑恩即忙整顿行李,把裤子里的银子,搭着被套捎在车儿上面。柴荣

道:“三弟,这过关去的道路,人多挨挤,你将行李财帛放在上面,倘一时

有关,不当稳便。依我主意,不如把伞子盘开了一层,将这银子被套藏在中

间,上面再把伞儿压着,这便行路稳当,万无一失的了。”郑恩听罢,把嘴

一咂道:“大哥,你忒煞小心过火了!这些须小事,怕他怎地?前边有我拽

绊,后面有你推走,前后照应,那怕这些驴球入的敢来捋虎须!咱们走罢,

休要多疑。”柴荣笑一笑,道:“你既不依我言语,且看你的照应何如?”

说罢,叫店家收拾饭来,弟兄二人用过,算还了店账,把车儿推出房门,缓

缓的衬至店门之外。郑恩肩担枣树,将绊带搭挂肩头,后面柴荣推动,便滔

滔的往前而行。

不止三里之路,来到木铃关东门,只见有许多过往客商,也有推车儿的,

也有挑担子的,赶牲口的,步行的;有负货的,空行的,那些九流三教,为

利为名的,都是挨挤不开。郑恩拽着车子,东一钻,西一挤,再走不上。忽

然的一时性起,暴跳如雷,喊叫一声道:“呔!你们这些驴球入的,挤在这

里做甚勾当?快快闪开,让乐子行上前去。”只这一声吆喝,倒把这些众人

各各唬了一跳。大家举眼一看,齐声乱嚷道:“不好了!这黑面的,敢是灶

君皇帝下降,我们快快让他过去;若一些迟了,决有祸殃。”哄的一声响处,

众人齐齐闪开,倒让了一条大路。郑恩见了,满心欢喜,道:“大哥,快努

着力,上前行去;不要迟延,又费气力。”柴荣即忙拚着气力,狠狠的推走,

一直奔到城门口。

只见那巡关的军校,大喝一声道:“贩伞的,可拿路引上来,好对年貌。”

柴荣遂把车儿歇下,往便袋里摸出两张路引,举步走到关官厅前,双手的将

路引送将上去。旁有随从等人接了,展放案桌之上,那关官看了引词,复看

柴荣面貌、身材,年纪、执业,逐一相到,一些不差,然后过去。又把郑恩

叫将上去,看一看路引,瞧一瞧郑恩。谛视数遭,徘徊半晌,忽然把案桌一

拍,喝叫一声:“军校们,与我拿下!原来你干下迷天大事,今日自投罗网。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旁走过十数个军校,登时把郑

恩拿住,柴荣在下面见了这等光景,摸头不着,分辨不得。只是心惊胆战,

目定口呆。这郑恩却也冠冕,凭他拿住,不慌不忙,哈哈大笑道:“好个驴

球入的鸟官!乐子就要过关去做买卖,你们恁的把咱拿住?想你排下酒饭,

要与乐子拂尘,也该好好儿说着。乐子最是欢喜,再没有不领情的。”

只见那上面的关官,又把郑恩看了一遍,大喝一声道:“军校们,与我

把这厮脸上的擦去。这是明明红脸的,故把烟煤搽抹,欲要赚过关去。天幸

的撞在我手,你们快与我动手,把这厮脸上擦去了黑色,整备陷车解京。”

军校答应一声,扯的扯,掀的掀,内有两个,即便吐出些唾沫搽在郑恩脸上,

将手刷刷的不住擦磨。两个弄了半晌,绝无一点儿消息。郑恩把雌雄眼一睁,

开口骂道:“驴球入的,乐子脸上又没有什么肮脏,为甚的要你把唾沫擦我?

想要擦齐整些,好去赴席么!”军校道:“你原来不知,我们的老爷现奉当

今圣旨颁下来的,为因红脸的名叫赵匡胤,杀了女乐一十八名,弃家逃奔。

故此各处门津城市,张挂告示,有人捉得,解送京师,千金重赏,万户侯封。

今日见你这副尊容,恐怕是红脸的把这黑煤搽得这般,所以叫我们验看。若

是擦不下黑来,便是真的,方才放你过去。”郑恩听了,方才明白。心下暗

想道:“早是二哥没有同来,若听了乐子同上关来,便要受累。”便大喝道:

“驴球入的,你们只管擦我做甚,敢是没有眼珠儿的!乐子的这张脸儿是天

----------------------- Page 61-----------------------

佛叫我爹娘生就的,怕你怎么!”众军校也不回答,只是擦磨。

复又擦够多时,兀是本来面目,不曾有半点便宜,晓得果是生就的,只

得住手。走至案前,禀道:“这人不是红面,果系生成颜色。小的验看明白,

并非搽抹假冒等情,乞老爷发放。”那官听罢,又把案桌一拍道:“只怕你

们看验的不得巧法,草草塞责,被他瞒过。怎么生成的,便生得这般秽恶,

恁地难看!你们须要看得亲切,方有着落。”军校道:“小的们用尽心机,

出尽气力,擦了这一会,无奈指头上一些子也没有黑影儿,还说不是生成的

么?”那官兀自不信,立起身走出案来,至檐前,又自盘旋回绕,反覆周张

的看了一遍。也把指头亲自在他脸上擦磨了一遭,见无影形,委是生成的,

只得喝声:“放他下去过关罢。”军校答应,登时把郑恩放了下去。

只听得当当的敲了三声云板,军校又吆喝了一声“开关”。那守关军士

便把关门大开,后面的这些经商客旅,也便上去验明路引。彼乃平常人等,

对验便无阻隔,顷刻间陆续而来,一齐争先夺后,哄出关去。倒把柴荣的车

儿裹在中间,东一斜,西一歪。百忙里又不凑巧,偏偏的柴荣又把鞋儿挤脱

了,正在那里连推带走,拔那鞋儿。郑恩又只顾前边拽走,两下里各不相照。

此时便有那等剪绺小人,瞅个空儿,手疾眼快,把那伞车上挂的一裤儿银子

提去了。及至柴荣拔得鞋儿起来,又不去细看,推着车儿,竟望前行。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笑,虎落平阳被犬欺。

当下弟兄二人,推着车儿行走,离关未及十里之路,郑恩回头说道:“大

哥,如今将这伞儿到那里去发卖?”柴荣道:“离此还有十数里,地名泌州。

到那城内,多半是我的主顾,那时就好发卖了。”郑恩道:“恁地时,咱们

当真的赶走一程,到那里发完了货,乐子好早早的相会二哥。”柴荣道:“便

是。”郑恩遂把绊绳重新背好了,手内擒着枣树,洒开大步,奔走如飞,象

那梁山泊上的戴宗用神行法一般,望前飞奔。这是什么缘故?原来他要赶到

了泌州,卸下了货,好图啜 的意思。正是:

只图自己观颐乐,那顾他人力气微!

郑恩望前飞跑,他的力又大,腿又坚,自然跑得也快。这柴荣虽然执业

粗微,终是身柔力歉。往常奔走,顺性而行;今日在后推着,也是飞跑,那

里配搭得上。举首观天,酷似飞云掣电;斜眸视地,俨如倒树移林。只觉得

丧气垂头,喘息不止。只得叫道:“三弟,慢慢的行,愚兄跟你不过!”郑

恩那里肯听,低着头只顾奔跑。反把柴荣带得脚不沾地,手不缠身,口内喊

叫道:“贤弟,慢慢而行。愚兄手已拉坏,足已伤残,实行不得,你为甚这

般逞力?”郑恩只是不依,凭你叫破喉咙,彼却越拉得紧,越跑得快。但见

车轮滚滚,尘雾簸扬,真如星铄梭光,一瞬千里的光景。柴荣心下发极,气

喘吁吁,只得骂道:“黑贼!你不该这般作耍。论理,也还我大你小,难道

没有我兄长在眼,便是这等放肆!倘然拉坏了我身躯,投到当官,怕不打断

你的腿筋。”郑恩在前,只当不曾听得,一发如飞,风行火速。那消半个时

辰,早到泌州城下。郑恩方才立住了脚,嘻嘻的笑道:“爽快,爽快!这十

数里路,直得鸟事,只是造化了你不十分用力。”

此时柴荣只走得浑身是汗,遍体皆津,立定身儿靠在车旁,张开了口,

只是发喘。喘了半日,方才心定,复又骂道:“你这黑贼!几乎拉杀了我。

① 啜——吃喝。

② 铄——同“烁”。

----------------------- Page 62-----------------------

那里有这般行路,说来总不依我,真为可恨!”郑恩听了,使着性子,把绊

绳一撂,道:“你好没道理!不说自己走得慢,反来怨着乐子拉坏了你什么

手!还要黑贼白贼的乱骂,早上吃了饭,此时肚里又饿了,咱们赶紧儿到城

内吃饭不好,倒在路上干饿。”柴荣道:“既然肚内饥了,也该好好的对我

说知,路上那一处没有酒饭店,偏是忍饿乱跑,真正是个蠢才!快进城去,

安顿了,便好吃饭。”

郑恩心中尚是气烘烘,拉了车步进东门。走上二三十间门面,见那路北

里一座店房,柴荣道:“这是个张家老店,向来是我的寓处。房东为人极其

忠厚,我们原在这里安歇,觉得便适些。”郑恩笑道:“乐子也不管他忠厚

不忠厚,只要有酒有饭,便是合适。”当时弟兄二人,把车拽进店去,就有

店小二前来相接,见了郑恩,心下吃了一唬,口内嚷道:“有鬼,有鬼!”

退走不迭。柴荣上前一把拉住了,说道:“小二哥,你困甚这等害怕?这鬼

在那里?”小二听罢,才把心神案定,叫声:“柴客人,不知你路上有甚担

搁,惹了甚的邪祟?带这黑鬼到我店中作祸。如今现在你背后立着,你自不

见,还说没有鬼么!”柴荣道:”你原来不知,这是我的兄弟,你怎么错认

为鬼?”小二道:“我终不信,世间那有这样的黑人,我们家下挂的钟馗图

像,也还好看些。”那郑恩在后听了,方才明白,哈哈大笑,走将过来,叫

声:“店小二,你这驴球入的,乐子本是个人,你偏要当鬼!你且来认识认

识,看乐子是人是鬼?”那小二听了这般言语,当真的放大了胆,稳定了性,

走上一步,定睛细看。此时却当日色斜西,那日光照耀,明见郑恩的影儿横

担在地。心下顿时省悟道:“我错认了,我错认了!若说是鬼,怎么有起影

儿来,这明明是人无疑了。”开言道:“黑客人,小人有眼无珠,一时莽撞,

认错客人为鬼,恁般得罪,莫要见怪!”郑恩道:“你既认明了,乐子也不

来怪你。只是咱肚里饥饿难当,快取酒饭进来,咱们好用。”说罢,弟兄二

人把车儿推进了一间宽大洁净的房中,安放停当。却值小二把酒饭送进,二

人照量各用毕。郑恩走至车前,细把行李检点,举眼一看,只有被套,那裤

儿里的银子却不见了。心下呆呆的作想了一回,又把被套撂在地下,转过来

翻过去,寻一会,看一遍,踪迹全无。不觉心头火发,暴跳如雷。只因这一

番费气,有分叫:种下破面之根,有玷同心之谊。正是:

不经暗里剥床患,怎得昭然涣散情。

不知郑恩怎的费气?且看下回便见分明。

----------------------- Page 63-----------------------

第十三回 柴君贵过量生灾 郑子明擅权发货

诗曰:

北山种松柏,南山植蒺藜;

彼此虽同趣,志向各有宜。

华歆慕势焰,管宁乐清夷 ;

割席分相处 ,友道将何期?

君看朋类者,口腹已难齐;

资财成冷刺,酒食作品题。

我自陶我情,彼亦从彼意。

含忍高枕卧,一任合与离。

话说郑恩不见了裤儿里的银子,展开雨伞不住的翻腾寻觅,并无影响,

口内不住的■■。那柴荣在旁问道:“你寻什么东西,这般闷着?”郑恩道:

“大哥,你可见那裤儿里的银子么?”柴荣道,“这银子在木铃关外未出店

时,你连被套儿一总放在车儿上的,怎么如今问起我来?”郑恩又把伞儿盘

下几包,细细寻觅,踪迹全无。急得心头火发,暴跳如雷。大叫道:“不好

了,失了财帛了!不知甚么时候,被那个驴球入的偷了去?”柴荣听了,也

跳起来道:“黑贼,我曾叫你把银子安放中间下面,将伞包儿压住。你偏扭

着己心,放在上边,自力稳妥,还说会得照应。如今却把来失了,究竟你的

照应何如?”郑恩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撅着唇,努着嘴,暴着

眼,蹙着眉,喝声道:“老柴,你讲什么老大的话!乐子在前拽绊,你在后

面推走,乐子又没有背后眼珠好来睁看,你在后面倒不看见,你去想着,这

个照应该是你的,该是乐子的?自己不肯当心,反来埋怨乐子,兀的不屈气

杀了人!”柴荣一发怒极,道:“你这黑贼!只因你拗着自己主意,不肯听

我的言语,轻轻的把这银子失了,反道我埋怨你!你且想着,这是明明你自

己差了,倒来喧嚷于我,我怎肯服你?”郑恩听了,把柴荣啐了一声,道:

“原来你是个不会道理的騃汉,只顾说这些屈话,怨着乐子。可知得这些银

子不是容易得来的,费尽了乐子多少心思,多少气力,方才取得这项财香。

我那有仁有义恩爱的二哥,分毫不要,把来都与你做贩伞的本钱;谁知你福

薄命穷,没有造化,反送与别人受用。不去怨恨自己运低,偏来怨着乐子没

有照应,你这样不明道理的人,乐子有甚气力再与你说话?”说罢,铁睁了

脸面,向外坐着,只是叹气。

只是叹那柴荣听了这一席说话,倒觉得顿口无言,低头叹气,暗想:“郑

恩之言,亦似有理。这事原算我不是,我埋怨他,愈觉差了。”只得开言道:

“三弟,如今也不必说了,果系愚兄命运低微,难受这异途之物;但既经失

脱,已落他人之手。想要重去寻来,难言可望矣!俺们为今之计,且把被套

收拾起了,将这伞儿掸扫尘埃,收拾好了,便去发店。货完之后,也好去寻

① 华歆句——华歆、管宁为东汉时同学。华歆依附曹操,管宁避乱讲学;魏文帝、明帝时,华歆依朝为官,

管宁被拜官均辞不就。

① 割席分相处——指华歆、管宁少时同席读书时,凡门外有坐轿者过时,华歆便放书而观,管宁割席与之

分座。

② ■■——语叹词。

③ 騃 (ái,音癌)——傻,痴。

----------------------- Page 64-----------------------

你二哥,以图相会。你也不必气怒,快来动手。”郑恩见柴荣如此,方才回

过脸来,说:“大哥说的不差。”遂把被套放在炕上,转身与柴荣一齐卸下

雨伞,一柄一柄的掸去灰尘,现出新鲜颜色;又点一点数目,仍旧安放在车

中,推向外厢空房中放下了。

看看天色将晚,二人忙了一回,肚中又觉饥了,柴荣便叫:“店小二,

收拾粥来用。”郑恩道:“大哥,这稀粥汤,空松易饿,怎能充得饥肠?小

二哥,你可打上十斤面饼,擀下一镬面汤,才勾我弟兄两个一饱。”柴荣道:

“也罢,小二哥你粥也煮来,饼也打来,各随其便。”小二道:“柴客官,

你在我店中住的朝数已多,难道不知我们店里只有一副锅灶,怎么做得两样

饮食?不如就依了这位黑客人,打上面饼面汤,吃在肚中,也可耐饿。”郑

恩听了,满心欢喜,道:“小二哥,你怎么的这般伶俐,做人凑趣,说来合

着乐子的心窝,咱乐子其实欢喜着你,你快去收拾进来,咱们好受用。”常

言道“卖饭的不怕大肚汉”,店小二巴不得这一声,便顺着郑恩的主意,即

忙答应了一声出去。登时收拾打了两盘大饼,擀了一锅面汤,遂即送进客房,

摆在桌上。郑恩见了。只喜得心花开放,眉眼笑扬,说道:“好,好!”一

面说着,一面拿起筷子,也不管柴荣吃不吃,也不顾热汤难吞,竟似狼餐虎

咽,任性啜,吃一回饼,饮一回汤,不消半个时辰,早吃得盘底朝天,罄

空尽竭,方才把筷子放下。叫声:“大哥,这样好东西,你怎么不吃?”柴

荣道:“等你吃得够了,我才来吃。”郑恩道:“大哥,你原来好争嘴的。”

叫声:“店小二,你再去多多的添些面汤,打上些好饼进来,等咱大哥好用。”

小二听了,把脖子一缩,舌头一伸,暗忖道:“这黑厮藏着什么量儿?

看他把两个人的饮食,竟自一个独吞,还要叫添,真是个馕食包了!”即时

往店中又打了两盘饼,擀了一镬汤,送将进来。郑恩道:“大哥,如今可吃

些了。”柴荣笑了一笑,道:“好,好!”即便拿起筷子,取了一个饼,盛

了一盏汤,慢慢地吃下。只吃得两个饼,两碗汤,便把筷子放下了。郑恩道:

“大哥,这样好东西,怎么只吃得一点儿就住了手?”柴荣道:“愚兄量浅,

已是满腹足矣,不能再吃。”郑恩见他不吃,遂拣了两个大饼,又盛了一盏

汤,送将过来,必要他吃。柴荣拗他不过,只得熬着饱勉强加了下去,其余

的饼汤,又是郑恩包下了肚。遂把碗碟叫小二收拾了去。此时已是黄昏光景,

弟兄两人各自收拾床炕,两下都已安歇。

郑恩饮食满望,心事毫无,躺上炕,竟是呼噜呼噜感梦去了。不想那柴

荣食量浅小,多吃了这两个饼,肚中就作祸起来,眠在炕上,甚觉发痛。又

想着郑恩量大,供给费多,千思百想的挨着肚痛。侧耳听那外面,适值天又

下起雨来,心下又自想着:“明日的货,多分是发不成了。”又添了这一段

愁闷,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耳边又听了郑恩这般好睡,但闻他呻呻吟吟,

嘴内说出许多梦话,真是无挂无碍,适性安眠,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你

看我恁的晦气!枉有了这厮作伴,遇着事情,只凭着自己粗鲁,通无商量。

除了这吃睡两项,其外一件也不晓,半点也不管,实力可恼。”因此又添了

这一段忧愠,不觉气裹食,食斗气,气食相攻,固结不解。渐渐的头发重,

眼发昏,那心头一似炭火般的发烧起来。一夜里呼唤呻吟,何曾合眼。

挨至天明,郑恩即便起来,叫声:“大哥,你看天色已是明透的了,只

是有些雨濛濛儿,你快些起来。趁着雨还不大,便去往店家发脱了货,收齐

① 馕 (nǎng,音攮)——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

----------------------- Page 65-----------------------

了账,极早回去,好会咱的二哥,莫要延挨迟了日子。”柴荣听言,指望将

身坐起,谁知头眩眼花,捉身不住。挨了半晌,那里挣扎得起?郑恩道:“想

是大哥有些不耐烦么?这不妨,可着店小二擀些软软的面汤,吃下几碗,包

管就好。”柴荣道:“三弟,我只为昨夜多吃了几个面饼,腹中停阻,得了

此病,怎的再吃。若有热水,要些来呷呷。”郑恩遂叫店小二烧了一壶热水,

打发柴荣吃了几口,依旧躺在炕上,不住的哼哈声唤。郑恩并不理论,把柴

荣的银包撇在腰间,往街坊上闲撞。望见酒店,即便买些酒食充肠,吃得有

八分酒意,然后回来。那柴荣正在炕上热极心昏,唇喉干燥,叫声:“三弟,

若有冷水要些来呷呷。”连叫数声,不见答应,翻身向外一看,只见郑恩正

进房来,立脚不定,把身子摇摆,口中只叫:“好洒,好酒!乐子再吃不得

了。”柴荣见了,气恼不过,欲要责罚他几句,又碍着情义两字,只得隐忍

下了。正是:

病者闷千般,不病自欣欢。

纵他长好饮,情义便尔宽。

当下柴荣又叫道:“三弟,你把些冷水我吃,”郑恩带着酒意,便叫店

小二取了一瓢水来,柴荣呷了几口,依然睡倒。那郑恩已入醉乡,任游梦境。

从此以后,看看约过了三四日,柴荣的病症越加沉重,自己无奈,只得叫声:

“三弟,你去央烦店家,去请一位明理的太医来,看看这脉息何如?”郑恩

依言,出来对小二说了。小二就去请了一位太医,叫做刘一帖,真个脉理分

明,用药效验。曾有《西江月》一词,赞他好处:

历代相传医学,望闻问切匪夸。难经脉诀探精华,生死机关的确。药按君臣力卓,分钱配

合无差。症疴诊治不虚花,刘一帖名传海角。

当下小二请了来家,延进客房,来至柴荣炕前坐下。举着了三个指头,

将两手六脉,细细的诊了一番,已自明白。又把那身体看了一遍,但见:四

肢冰冷,遍体发烧,鼻孔流青,脸面带肿,唇干口燥,神气虚浮。说道:“尊

兄的贵恙,乃是夹气伤寒,势非轻比,理宜舒气消食,凝神发表为当。最要

不可动气,若一动气,虽不伤命,其症恐难即愈。”遂撮了两帖柴胡散,药

案开写明白,加引灯心、竹叶、生姜,用水两盏,煎至八分温服。写毕,并

药递与店家。相嘱病人务要小心保养,调气安神。柴荣称谢,就叫店家在外

取了一把戥子,将郑恩身边的银子称了三钱,用纸封了,送与刘一帖为药资

之敬。那刘一帖又说了一句“保重”,辞谢了,便自回家。

店小二遂把药饵并药罐、火炉、柴炭等类,递与郑恩,道:“郑客人,

你可用心煎剂,足要八分,即刻温服。我因事忙,不及奉陪了。”郑恩道:”

乐子知道。”便把那药抖在罐里,加了药引,又加两盏清水,完备了,随将

火炉内炭生发好了,才把药罐端上,煎笃起来。谁知郑恩此时已有儿分酒意,

醉眼朦胧,看守了一回,不觉打盹起来,呼呼睡去。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忽

被感梦惊觉,睁眼一看,那药已煎干冒烟焦臭了。郑恩暗暗跌脚,心内叫苦。

没法奈何,只得又舀了一盏清水,添入药内,煎了一回,不管七分八分,凉

了一凉,拿到柴荣面前,叫道:“大哥,起来吃灵丹妙药。”柴荣挣起身来,

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叫道:“三弟,这药因甚有些荷包灰气?”郑恩笑道:

“大哥,你可也不听见那太医说么?这药叫做柴胡散,自然有些荷包臭的。

如今只要病好,管甚气味!”说罢,接了盏儿,又去煎那第二帖药。这一回,

郑恩就着实用心了。煎勾多时,恰有八分,把来递与柴荣吃了,仍复睡好。

无如病热随常不能痊愈,郑恩全不在意,任性闲游,每日只好酒食上留

----------------------- Page 66-----------------------

情,花费畅怀,临晚带醉而归,口里常说酒话。柴荣见了,一言不出,闷在

心头,终日望轻,其如反重。只因积气在心,有忧无乐,所以不惟药医无效,

更且病热转添,十分沉重。郑恩那里放在心上,自己只管胡厮。一日早起无

事,猛可的想起道:“这枣树,乐子自从十八湾相救二哥以来,一路上亏了

这件妙物打贼防身;只是粗细不匀,弯曲得不好看相,如今趁着大哥有病在

此,乐子又空闲无事,何不把他去出脱出脱,也得光光儿好看,觉道有些威

势。”想定主意,掮了枣树,走出店门,往街坊一路行来。寻着了一家木作

店铺,遂叫匠人整治起来,顷刻之间刘成了一根大大的棍儿,莹润光圆,坚

刚周正。郑恩拿在手中。甚觉合式。心下十分欢喜,即时身边取出些银子,

谢了匠人,回身便走。路上又买些酒食,吃饱了,慢慢地回到店房。只见柴

荣昏昏沉沉睡在炕上,他也不去问安一声,竟自放下了棍子,走至炕前,仰

翻身躯,开怀安睡。正是:

任君多少名和利,怎比安然醉卧闲。

自此,郑恩终日往街坊闲走,快乐不上几天,早把柴荣的那包银子吃得

罄尽。约过了十七八日,柴荣的病势尚不能痊。这日清晨,郑恩起来刚欲出

门,只见店小二拦住道,“郑客人,且慢出去,小人有一言奉告。”郑恩道:

“你有什么话儿,快些说来。”小二道:“小人的愚意,欲把这食用房钱算

这一算,告求赍 发则个。喏,账簿在此,客人自己去看,除了病人不算,只

是客人一位所用,每日二钱,共有一十八天,该付足银三两六钱,望即见惠,

感情之至。”郑恩道:“小二哥,你与乐子算账却不中用,等咱大哥病体好

了也不为迟。”小二道:“客人,你要体量我的下情。我是开店的人,靠这

生涯过日。又无田产,又无屋宇,如何有这长本钱把来供养?况且每日伺候

客人的饮食,多是赊来的,若是等你贵伙计病好还账,知道几时才能够好?

眼见得目前便没米下锅,连小人的店铺也是开不起来,不如把这宗银子先清

了,又好从新措办。且得客人在此,容易服侍了,岂不两全其美。”郑恩想

了一想,道:“小二哥,这饭钱虽该还你,但是咱大哥的银子多被乐子用完

了,这却怎处?”小二道:“客人,你原来真是呆的,现放着米囤儿,情愿

饿死,却不自害自身。你银子用完,这货物尚在,何不把这车儿雨伞发脱他

一半,还了我饭钱,余下的,又好终朝使用了。”郑恩道:“小二哥,你的

主意果然不差,乐子其实欢喜着你。”说罢,即同店小二出去往两个铺家说

了,遂把雨伞发脱了一半,共得十二两银子。当时回至店中,付还了三两六

钱饭钱,剩下八两有余,郑恩撇在腰间,供给自己酒食之费。不上八九日,

早已用完,止剩下精光身体。不意郑恩自得小二提醒,把雨伞发卖,吃了这

甜头,没有使用,便把雨伞货卖。不消半月,又把那半车儿的雨伞做了乌有

先生。正是:口里肥腻,皮里消肉。看看约有四五十天,那银伞销完,柴荣

的病也就轻了,渐渐鲜艳,略可挣扎得起。

一日,柴荣叫店家进来算账。那店小二进来,对柴荣说道:“柴客人,

这账也不必再算,除了令弟两次还过六两六钱,余外只该找我三两之外,便

是清楚。从明日又是重起。”柴荣听言,呆了一回,心内想道:“谅这一包

银子,多分被他用完的了,虽然他的食量甚大,费用过多,然也亏了他煎药

服事,也就罢了。”只得对店家道:“既如此,烦你去请那主顾铺家来,我

就当面发脱了货,收齐银两,便好找你的饭钱房金,我们也得回乡生意。”

① 赍 (j ī,音鸡)——旅游者所带的钱物。

----------------------- Page 67-----------------------

那店家听了这话,顿时间脸儿上泛红泛白,没做理会处,只是呆呆的望着郑

恩点头瞅眼。那郑恩也是慌慌的,搓手掷脚,看着店家。两个瞧了半晌,通

没理会,那郑恩低头想道:“完了!乐子只顾了自己使用,不该瞒着大哥,

把伞儿一齐发脱干净。如今只好对他说话。”又挨了一会,料瞒不过,只得

叫声:“大哥,你的雨伞,原要发脱的,却是乐子替你卖了。”柴荣听了,

如半空中打个霹雳,惊骇不迭。慌忙问道:“三弟,你又不知行价,怎的发

脱了,不知卖了多少银子?拿来我见见数目。”郑恩道:“不瞒大哥说,乐

子因你有病,在此耽搁日子,其实清淡不过,将这银子每日使用,不道多花

费在肚内了。因此这银子毫厘也都没有。”柴荣听了这话,大叫一声:“坑

杀吾也!”将身栽倒,闭了双眼,晕去半个时辰,悠悠醒转,口中吐出浊痰,

眼内流些潸泪,开言道:“我推车贩伞,指望趁些蝇头微利,权为糊口养身

之计。不幸病在店中,挨了多日,感今病体略好,思量发货,谁想辟空的银

伞全无,本利绝望,闪得我无依无靠,叫我怎好回乡?”说罢,又是流泪。

那店小二在旁,心内也十分过意不去,只得相劝道:“柴客人,你也不

必气苦了,这财帛是人挣下的,今日用完,明日生意起来,仍然满载。那里

有现放着货物,不去变卖使用,甘心受苦熬饥?况你患病将好,调养身体要

紧,怎的自己不惜,便要动气?这郑客人生来的耿直,虽然把本钱消化去了,

却是与你又是义气相交,不比别人。小人劝你莫要生气,和好为上。纵然欠

下几两店账,也是小事,你只消下次来还我,就是从今再住几日,这房钱分

文不要,可自放心安养,不必挂怀。”那小二劝了一回,自觉不好意思。只

推外边有事,告辞去了。

柴荣只得自解自叹,把气渐渐的消了。侧目看那郑恩,倒把这火盆般的

大嘴,掇得高高的,在那里怒气。柴荣无可如何,只得叫道:“三弟,你也

不要恼了,想来这些变更,也多是我的命运该当,还要说他则甚,如今有话

与你商量。”郑恩也就放下怒容,回言道:“大哥,雨伞卖尽了,盘缠用完

了,止有乐子与大哥两个精光身子,还有什么商量?”柴荣道:“虽然如此,

我还有一个法儿,与你商议而行。”只因有这一番商议,有分叫:蚕食鲸吞,

还尽了口腹之债;时乖运蹇,生遍了床席之灾。正是:

英气未能舒展日,雄身正属困危时。

不知柴荣有甚商量?且看下回自有分解。

----------------------- Page 68-----------------------

第十四回 为资财兄弟绝义 因口腹儿女全生

词曰:

同盟原欲辅鹰扬,联异姓,润伦常。群分类聚,行见定明良。彼和此唱相求应,盘

桓乐果须长。曾几何时意气伤,财已尽,义随戕。风波翻覆,撒手各分场。抛弃芝兰寻别

径,止博得一杯觞。

右调《风入松》

话说柴荣因郑恩将银伞费尽,无策回乡,只得与他商议道:“三弟,这

雨伞卖尽,也不必说了,但为今之计,已无别策,幸而还有这轮车儿在此,

不如你推将出去,卖上六七百文,一则我得将养病体,二则也好做些盘缠,

待三两日后,我的身体全好了,俺们便可往首阳山找寻你的二哥,再做别图。”

郑恩点头道:“大哥的说话。却与乐子的主意合的,倒也使得。”随把车儿

推出店门,往街坊上行走,口里边大声叫喊道:“卖车,卖车!我的车儿,

只要七百个大钱就卖了。”不想行了数程,叫了半日,并没有人问他一声。

心中恁般闷气,肚里饥饿难当,缓缓儿顺路推走。只见路旁有座酒店,正是

欣于所遇,投其所好。郑恩把车儿推至门前放下,将身走进店堂,拣一副座

头坐下。叫:“酒保,拿些酒食来吃!”酒保连忙收拾送来,无非美酒大面,

鱼肉之类。郑恩饥不择食,那管他美恶精粗,拿上手就吃,吃得杯盘狼藉,

方才肚内饱了。酒保过来会钱,共吃了六百余文。郑恩立起身,道:“店家,

乐子今日没有带钱,就把这车儿与你算了酒钱罢。”那店家又是个良善之人,

本要发话,见他吃了这许多酒食,又且相貌狰狞,谅着不是个善男子。恐怕

罗唣 ,未免吃亏,只得自己认了晦气,答应一声,把车儿收了进去。

郑恩出了酒店,空身回到店房,叫声:“大哥,乐子回来了。”柴荣道:

“你车儿可卖了么?不知卖了多少价钱?可能够得用度?”郑恩把手一拍

道:“大哥,休要说起!乐子叫卖了半日,并没有个主儿;这肚中其实饥饿

不过,无可奈何,只得换些酒食充饥,回来再作商量。”柴荣不听此言,万

事皆休,听了此言,只气得双睛暴出,满身发抖,歇了半晌,怒上心来,开

言骂道:“呵唷,你这黑贼!累我弄到这般光景,又把这车儿饶他不过,必

竟要吃个干净。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我身边并无半文钱钞,被你这般坑陷,

叫我怎好活命?呵唷,你这黑贼!再在此跟我几日,只怕连我身体也要被你

葬在肚里了。你这等人,还要与你做什么朋友,不如早早撒开,各寻头路,

休得在此累我长气。”郑恩听了这番言语,心中大怒,骂道:“你这稀尿的

伞夫,劣货的蛮子,乐子为了你,不知吃了多少辛苦,费了多少气力,保全

你平安到此;你自己有病,耽误了日子,今日用得你几两银子,也是小事,

你就这等骂着乐子,便要撒开分手。你既没情,乐子也便没义了,从今各自

走路罢了。”说罢,提了枣木棍,气烘烘的奔出了店门,离了泌州城,望西

而行。一路上想道:“乐子一怒之间,虽然把大哥撇下了,如今可往那里去?

不如到首阳山,投奔二哥那里安身。”想定主意,拣着大路而行。不想那郑

恩因一时怒气,走得要紧,不辨那条是原先来路,顺着脚走,所以反望西行。

此时正是初冬天气,一路上但见天边雁叫,林内风飘,木叶凋残,草根

① 鹰扬——比喻威武或大展雄才。

① 罗唣——纠缠,吵闹。

----------------------- Page 69-----------------------

戕濯 。郑恩约行了六七里之间,心下也有些疑惑,想道:“乐子先前从木铃

关,路不是这样的,休要走错了路头,又是费力。”正在疑惑,看见前面有

个卖草鞋的人。郑恩赶上几步,叫道:“卖草鞋的,乐子问你路儿:要往木

铃关,投首阳山去的,可从这里走么?”那卖草鞋的回头一看,见是个凶相

的人;又想他既问路,也没有什么称呼,心内先有几分不喜;又想道:“他

要往首阳山去,该向东走,他反投西行来,必是个不识路径的。待我耍他一

耍,使他没处做理会。”即使开言回答道:“你这黑客官,要往首阳山去么,

还走得不耐烦哩,我也要往那里卖货,你只消跟我前去就是了。”郑恩大喜,

跟定了他,望西行走。约莫又行了三四里路,只见那边有座酒店,这卖草鞋

的自言自语道:“走得渴了,且向这里买碗酒吃再走罢。”郑恩见他走进了

酒店,便是立住了脚,在檐下张望。只见他坐在里边,大碗的酒,大块的肉,

一上一下的吃,眼儿也不带着郑恩,那郑恩在外,觉得鼻边不住的馨香,一

阵儿美酝传芬,一阵儿肴馔送味,这香气相闻,心窝里即使酸痒起来:思量

也要进去吃些,却碍着身边干净,只得咽着馋涎,呆呆的立着等候。等了一

回,那卖草鞋的方才吃完了,会了钱,走出门来,背上草鞋,看看郑恩笑了

一笑,望前又走。郑恩忍着羞惭,跟定而行。正是:

欲求眼下路,且忍肚中饥。

当下二人又行过三二里之间,这卖草鞋的真也作耍,看见那首又有一座

酒店,侧身进去买酒吃。郑恩见了,又立住了脚相等。心下暗自忖道:“这

驴球人的,怎么只管自己馕嗓,不来请乐子吃些,实是可恶!停一会,到了

首阳山,叫他吃乐子的大亏,方晓得咱的手段。”不多一回,那人把酒吃完

了,交了钱,取了草鞋,走出店来。看看郑恩又笑了一笑,抽身便走。郑恩

隐忍在心,不去理他,只顾跟他行走。看看又走过了一二里,来到一个旷野

去处,但见树木丛茂,枯叶满堆,那卖草鞋的心里想道:“我这两次也弄得

他够了,待我再耍他一遭,使他进退两难,终无着落。”定了主意,走上几

步,口里又自言自语道:“走得乏了,且在这里睡他一回,再走未迟。”遂

拣了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下,铺平了枯叶,将草鞋放在旁边,将身坐下,假

作打盹。郑恩见了,心下想道:“好了,这驴球人的今番要着乐子的手了。”

也在对面树边将枣木棍靠在一旁,坐下假寐。看官:这卖草鞋的扫盹,原是

有心作耍,耽误郑恩的行程,谁知事不凑巧,尘下未久,早被朔风吹动,酒

涌上心,渐渐沉醉,竟自熏熏然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那郑恩假寐了片时,竖起头来把那人一看,呼罗睡去,影也不动。心中

想道:“必竟这驴球人的睡死了。”即时立起身来,叫唤数声,并不答应,

更觉欢喜,道:“你这驴球人的,方才这等薄情待着乐子,今番也叫你吃些

亏。”遂把草鞋提在手中,数一数却有二十二双,把来背上肩头,转身取了

枣木棍,投西一竟去了。那卖草鞋的睡去足有两个时辰,醒了起来,睁眼一

看,不见了这个吃耍的黑汉,心下疑惑道:“他必竟等我不及,先自去了。”

回身正要拎了草鞋走路,却撮了个空。四下找寻,并无踪迹,叫声:“苦也!

我的草鞋不知被谁偷去?闪得我本利皆无。”思想一回,忽然醒悟道:“是

了,这黑厮的必是个贼,故此路头也不知,随意胡闯。吾不该把他戏弄,倒

把己物失脱于他。”心下着实烦恼了一回,没法奈何,只叹了口气,抽身投

东回去了,正是:

② 濯 (zhuó,音茁)——洗。

----------------------- Page 70-----------------------

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却说郑恩肩背草鞋,手提木棍,一路行来,欲把草鞋卖来饮酒,谁知并

无人问,心下甚是纳闷。约略又走了几程,来到一所兴大的庄子,只见路旁

有座酒店,十分闹热。此时肚中饥饿,口内流涎,一时喉干心欲,也不顾腰

下无钱,硬着头皮挺身走进,便叫:“掌柜的,拿酒来吃。”移步至那首坐

下,把草鞋、枣木棍一齐放在旁边。那掌柜的只认是个好主顾,连忙分付走

堂,把火酒、牛肉、包子、大面尽情端将过去。郑恩放开肚子,显出本事,

吃了又添,添了又吃,吃到十分量足,方才住手。叫声:“掌柜的,乐子吃

了多少,便来算算。”那掌柜的算了一遍,说道:“共有六百三十四文。”

郑恩道:“乐子今日没有钱钞,你可记在账上,改日还你。”说罢,背了草

鞋,提了枣木棍往外就走。掌柜的拦住道:“客官大爷,你莫要当耍!吾又

不知你的姓名,叫吾怎好记账?况且你一个人吃了八九个人的东西,本多利

薄,这赊欠从不破例,望客官大爷见惠则个。”郑恩道:“不是乐子要破你

赊欠的例,其实今日没有带钱,故此要你记账。你们既然不肯,可把这草鞋

押在这里,改日乐子有钱,便来取赎。”掌柜的喊道:“你这些混话骗谁?

吃了许多钱去,将这一些儿东西抵押,吾们要他来何用?你休要做梦不知去

处,我这里孟家庄不比别处,凭你什么有名目的人儿,却也少不得一文半个。

若你不给出钱来,把你的臭黑皮剥将下来绷鼓,才知我们的利害!”

郑恩听罢,由不得心头火发。大骂一声道:“驴球人的,乐子吃了你这

些东西,你便值得这般恶骂,你们谁敢来剥乐子的皮?”一面说着,一面举

手先把这些草鞋提将起来裂得粉碎。吊过掌柜的巴掌打了数下,又把柜上的

这个大大石砚掷得零星齑粉。

此时店中吃酒之人虽多,见了郑恩如此行凶,谁敢出头受苦?只好悄悄

退避,袖手旁观。那掌柜的吃打负痛,自谅不能对敌,只得说道:“罢了,

罢了!瘟神请出去罢!今日只算吾造化低,合该破财。我们这里现有一位白

吃大王,在此显灵;不道又生出你这个黑吃大王,前来厮缠。你遇着我们白

吃大王,他有本事生嚼你这位黑吃大王,方消吾气。”郑恩听说,立住了脚,

问道:“乐子问你:那个白吃大王,如今现在那里?待乐子与他会会。”掌

柜的道:“你黑吃了东西,心满意足,只管走路,莫要管这闲账。”郑恩道:

“咱偏要问你,你若不说,乐子又要打哩!”掌柜的慌忙答道:“我们这位

白吃大王,要吃的是童男童女,不象你这黑吃大王,只会吃些酒肉。所以劝

你保全了性命,走你的路罢,休要在此惹祸生非,致有后悔。”郑恩听罢,

心下想道:“这大王要吃童男童女,决定是个妖精。咱何不替这一方除了大

害?”说道:“掌柜的,乐子想那白吃大王是个妖精,故此要吃童男童女的。

乐子生平专会拿妖捉怪,今日情愿与你们除了这害,你道何如?”掌柜的听

言,心内暗喜,道:“这黑厮白吃了我东西,气他不过,况又被他打了,无

处伸冤。天幸问起这事,愿投罗网,我何不趁此机会,叫大王伤了这厮,也

得泄我胸中之恨。”

想定主意,便满面堆下笑来,答道:“你若当真会捉妖怪,这也不难。

就是我们隔壁邻舍今日该献祭礼,他家止有一个二岁的孙孙,又往别处去买

了一个四岁的女儿,等到天晚,一齐送往庙中献供。他一家儿大小正在那里

啼哭分别,待吾叫他过来,客官与他商议。”说罢走至隔壁,登时把一位老

者邀至跟前,与郑恩施礼。但见他脸带泪痕,声藏凄惨,叫道:“君子,闻

得你会除妖怪,但不知这位大王当真是神是怪?尊驾果有本领灭除大害,可

----------------------- Page 71-----------------------

以保得平安;若是降他不住,尊驾便可远走高飞,离灾避祸。却不道动了大

王之怒,反累这里合村老幼性命难保,岂非画虎不成,反类其狗。这事还当

酌量,望勿粗心。”郑恩听了笑道:“你们的胆量,原来都是鼠虫儿的样子,

这般害怕。乐子拿妖的手段,到处闻名,凭你三个头六只膊,猛恶凶毒的妖

魔,遇着乐子,管叫他粉骨碎身,一时尽绝。你们只管放心,休要疑惑。但

有一件须要依着乐子,方才替你们除害。若不肯依。乐子便也不管了。”老

者道:“君子倘果有本领,保救得合村无事,乃是我们万千之幸,凭你什么

天大的事情,老汉岂有不依之理,就请分付,即当从命。”郑恩道:“今日

捉妖,非同小可,这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须要作法遣将,方可成功。你们依

着乐子,快去整备:要用烂焐猪首一个,一盘油造面饼,一盘牛肉,火酒一

坛,醋蒜椒盐香烛等项,件件都要俱全。把来送与乐子,到庙中去请神使用,

便好拿妖。”老者道:“这些须小事,有何难哉?老汉即刻回去端整便了。”

说罢,辞别出来,回至家中,一件件买办完全,整治停当。

看看天色将晚,即着长工把担于挑了物件,老者又来请了郑恩,一齐送

往庙去。一行人走不多路,早来到一座古庙之中。但见尘土纵横,香烟杳绝,

那长工把什物挑至殿上,摆列供台。郑恩道:“你们众人去罢,明日早上都

来看妖怪。”老者又把火种儿递与郑恩,然后带领长工,作别去了。

郑恩遂把庙门关闭,走过了一个大天井,上得殿来,把一带破坏的长隔

窗子也关上了。回转身躯,四下里一看,尚无动静,举眼往上瞧时,见上面

塑着一尊金甲黄袍手执器械的神像,果然凛栗威严。郑恩微微一笑道:“原

来就是你这驴球人的在此称王作怪,骗吃人家的儿女,今日乐子做个方便,

除了你这妖魔,免得众民年年受害。”说罢,举起枣木棍,对正了神像,用

尽气力勇猛打下,只听得半空中一声响处,就地风生,灰尘乱滚,见一件东

西在地下盘盘旋旋,滚个不住。郑恩慌得手忙脚乱,将枣木棍手中乱使,口

内大喊道:“不好了,妖怪现形了!”正说之间,只见那物滚到窗子跟前,

被槛拦住,就不滚了。郑恩战兢兢走上前,举眼细瞧,看是何物?只因这一

番举动,有分叫:遇了供养之运,足食丰衣;受了安镇之名,人兴地旺。正

是:

未作皇家辟土客,先为闾里捉妖人。

毕竟滚下来的什么物件?当看下回便见分明。

----------------------- Page 72-----------------------

第十五回 孟家庄勇士降妖 首阳山征人失路

词曰:

漫道妖氛累,自有高人对。三更古庙战相争,醉,醉,醉!功成遍被,赢得终朝,

酒食滋味。得际能安睡,失魄天涯泪。崎岖跋涉叹零仃,悔,悔,悔!回首斜阳,不知梦

里,可期相会?

右调《醉春风》

话说郑恩在那庙中打下一物,在地乱滚,滚了一回,到着窗子跟前,被

槛挡住,就不滚了。走上几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泥塑神头,被枣木棍打

下来的。郑恩却不识得,即便哈哈大笑,道:“咱疑是妖怪现形,谁知是个

木墩头。乐子正要做个枕头,好上睡觉。”说罢,拾将起来,放在供桌上面。

此时天已昏暗,郑恩将火种儿取出火来,点了香烛,等候多时,并不见有妖

怪出来。肚中觉得饿了,见这现成酒肉,触着心怀,就把猪首拆开,沾着醋

蒜,张口便吃;又把油饼卷着椒盐,到嘴便吞。先把两项东西轮流吃尽,然

后将牛肉用手撕开,慢慢咀嚼。看看吃得干净,掇起酒坛,对着嘴咕哆咕哆

的咽下,如渴龙取水,似苍蝇吸血,不多时,把一坛火酒,都流在肚里了。

抹一抹嘴,摸一摸肚,自觉欢喜,道:“且不要管他有妖没妖,乐子已自吃

得肥嘴象意,趁这酒气,睡他一觉再处。”把盘碟酒坛,一齐放在壁边地上,

把神头当作枕头,并无行李铺陈,只好和衣而睡。枣木棍也眠在身旁。正值

烛尽香残,酝深伸倦,躺在供台之上,合眼酣睡。

将至三更时候,郑恩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得风声响动,猛然惊觉。扒将

起来,带着醉意,侧耳听那外面的风,真个刮得利害。只听得:

初起时扬尘播土,次后来走石飞沙。无影无形,能使砭人肌骨;有声有息,堪令摧

② ③

木飘零。穿窗入缝,淅沥沥任他曲折飘扬:逐浪排波,吼訇訇 怎阻盘旋■刮。且休言摧

残月里婆娑,尽道是刮倒人间麓■。助虎张牙,怪物将来撼山岳;从龙舞爪,雨师暴至暗

乾坤。正是:苍松翠竹尽遭殃,黑虎强神施本领。

郑恩听了这风来得利害,下了供桌,提了枣木棍,斜步走到窗前,将雌雄二

目往外一看,但见微微月色止照庭心。听那风过之时,顷刻天昏地暗,雾起

云生,落下倾盆大雨。这雨降下来,就有一怪,趁那风雨落将下来,两脚着

地,走上阶沿,站立窗外,把鼻子连嗅了几嗅,说声:“不好!这个生人气

好生利害。”连说了二三声,往后退走不迭。郑恩醉眼朦胧,仔细一看,但

见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冠分两叉,身穿锁子梅花甲。拦腰紧系虎皮裙,足上麻鞋逍遥着。头高额狭

瘦黄肌,脸缩嘴尖眼闪灼。金光如意手中拿,长耳直舒听四下。

郑恩看罢,满心欢喜,暗自想道:“乐子生长多年,整日在家,但听人

说妖怪,不曾见面。今日才得遇着,原来是这等形儿,也算见识见识。”忙

伸虎手,轻轻的把窗衬开,提了枣木棍蹿将出来,大吼一声:“驴球人的,

你是什么妖精,敢在这里害人?乐子将来拿你哩!”两手举棍劈头打下。那

怪不曾堤防,措手不及,说声“不好”!忙用手中金如意火速交还。两个杀

在庭中,战在庙内,这一场争斗倒也利害。怎见得:

① 砭 (biān,音边)——以石针刺病。

② 訇 (hōng,音轰)訇——形容声大。

③ ■(lì,音利)——暴风。

----------------------- Page 73-----------------------

这个声喊如雷,那个睛光似电。这个奋身快似箭,那个跋步疾如飞。这个是黑虎星

官临凡世,那个是麋鹿成精祸一丘。这个手举酸枣棍,打去不离天灵盖;那个执定金如意,

迎来只向额头前。棍击如意,迸出千条金线;如意迎棍,飘来万道寒光。我拿你报泄村坊

之隐恨,你拿我显扬魔怪之腾挪。正是:盘旋来往相争战,不济妖邪作祟精。

当下一人一怪,战有二三十个回合,那怪本事低微,招架不住,转身就

走。郑恩那里肯舍,疾忙赶上前去,说声:“你往那里走?今日遇着了乐子,

休想再活!”说时迟,双手举起了枣木棍,把小眼儿看得亲切;那时快,只

见用力打下,拍的一声响,正中在八叉金冠,打得那怪火星乱迸,立身不住,

扑通一交,倒在尘埃。郑恩见他倒了,趁势儿火速用情,又是两棍。只打得

脑浆迸裂,登时气绝,就把原形现出。月影之下,看得明白,乃是一个八叉

角梅花点的大鹿。这金如意,就是口内含的灵芝瑞草。郑恩看了,却不识得,

把脚在肋上踢了几脚,道:“你这畜生,只得一只獐野兽,也要成精作怪,

吃人家孩子。乐子看你再充得什么神道,冒得什么大王么?”说罢,解下腰

中鸾带,拴住叉角,拖到隔子窗前,系在窗档子上。回身取了枣木棍,走上

殿来,依前把窗子关好。

此时约有五更光景,因闹了多时,酒已醒了。走至供桌跟前,蹿将上去,

放好了枣木棍,倒着身躯,枕着神头,又是呼呼的睡了。有诗为证:

英雄生性喜贪睡,睡到深时梦不休。

莫道睡能误大事,也曾睡里建谟猷 。

且说昨日该祭献的老者,却也姓郑,自送郑恩到庙,回至家中,心怀忧

喜。喜的喜那黑汉口出大言,必怀绝技,此去果能擒获妖精,不惟壹双儿女

免了碎身之惨,且使合镇人民永消后日之灾,也算因祸而得福,绝大的功德;

忧的忧那世上的人,常见力不掩口,说来天花乱坠,做去一败堕地,倘使今

夜不能降伏,那黑汉自己既已遭殃,累着本村尽皆荼毒。岂非祸起于他,罪

归于我,这无遮无挡的事情,叫吾如何承受?因此左思右想,如坐针毡,如

醉如痴,一夜未曾安枕。

等至天明,抽身便起,即叫小使去邀了十数个邻人,一齐奔至庙前。只

见庙门紧紧闭着,众人推了几推,却也不开。遂又连推带击的敲了一阵,并

不听见里边答应一声。那郑老者心下着慌,便对众人说道:“列位高邻,老

汉因昨日误听那掌柜的话,说得如许容易。只因要救孙儿心盛,一时差了主

意,不辨好歹,把这黑汉送进庙中。只说他本事高强,必能成功得胜,谁知

也是个会说不会做的。你看这时敲门不开,又不听见里边声响,多分遇着大

王,坑送性命了。他今一死不打紧,只怕反惹大王恼怒,我等身家性命,定

然难保,这事如何是好?”众人说道:“你且莫要性急,此时关着庙门,未

见黑白,怎知他的死活存亡?我们一齐动手敲着,再看他应也不应,便见端

的。”说罢,各人撩衣卷袖,勇往直前,也有取了石子,也有拿了砖儿,有

的搦了树枝,有的提着拳头,大家哄到门边,如擂鼓般的敲着。

郑恩正在睡梦之中,猛然惊醒,听得外面一片声乱响,慌做一堆,只道

又有什么妖怪。坐起身来,提了枣木棍,跨下供台。推开窗子,睁睛一瞧,

早见天光透亮,红日东升。侧耳细听,方知是外边敲门声响,即慌应道:“来

了,来了,乐子来开了。”那外边的众人,正在那里一阵紧一阵的乱敲,听

得里面有了答应声音,方才一齐说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有人答应么?”

① 谟猷——计划,谋划。

----------------------- Page 74-----------------------

正说间,只见郑恩把门开了,放进郑老者一行人。那老者见了郑恩,提着枣

木棍,轩轩昂昂,心下甚是欢喜,顿把愁肠成落了一半,说道:“君子,你

一夜辛苦,这妖怪可曾见么?拿住也不?”郑恩哈哈大笑,道:“不瞒你老

人家说,乐子捉妖的手段,再也不曾落空。咋夜大闹了一场,把他拿住。乐

子怕他走了,故把棍儿打得脑袋裂开,将身缆住了。你们进来看看,便见真

假。”那众人虽然听说拿了,尚未见个着落,终是胆怯。一个个挨前退后,

你让我推,免不得跟了郑恩走到殿前。郑恩立在阶沿,用手指道:“这个不

是妖怪,倒是人么?”郑老者一见妖精已捉,全把愁肠放下,只觉得心花开

放,有喜无忧。那众人看了,甚是惊骇,个个摇唇吐舌,从来不曾见这怪像。

怎见得那妖精的样儿,但见:

八个丫叉顶上擎,梅花朵朵遍身生。

头长尾短腮边缩,嘴瘦毛柔额广平。

八尺身材高似虎,四蹄粗大恍如猩。

修成变化充神圣,今日擒拿尽快心。

众人看罢,方晓得是鹿精作怪,说道:“壮士,这样妖物,如何制得他

住,果然手段高强,天下第一!恁的本领,那个敢不恭敬?”郑恩听了众人

各是称扬,心下十分欢喜。那时就有合村的老小男女,如蜂涌而来,一齐挤

进庙中。看见拿住了妖怪,都是赞叹夸奖。郑恩在旁听了,更加欢喜。当时

有几个献过儿女的,都是咬牙切齿,心恨神伤,走上前来,你也踢上几脚,

我也打上两拳。虽然见死物而行凶,也不过聊雪儿女之痛。

那时就有几个老成的,上前问道:“壮土尊姓大名,仙乡何处?目今作

何生理?”郑恩道:“咱乐子祖居山西乔山县,姓郑名恩,号叫子明,专门

贩卖香油。如今完了本钱,东闯西奔,没有什么道路,只学会了这捉拿妖怪

的法儿。凭你凶恶异常的妖魔,乐子会过了无数,遇着的,再没有使他得逃

性命。故此这穿吃两字,都靠着这桩买卖。”众人听了,说道:“郑壮士,

你既然没有生意,何不就在我们孟家庄上住下,镇邪压魔。我们每日轮流供

养,不知壮士尊意如何?”郑恩听言,暗暗想道:“我如今左右没有着落,

撇下了大哥,寻觅二哥,又不能相会。倒不如顺着他们意儿,住在这里,也

得个饱暖,且混过了几时再处。”说道:“你们众位,既要留着乐子,也是

容易,但先要讲过,方才依允。”众人道:”壮士有甚分付?但说不妨。”

郑恩道:“乐子住在这里,这冬夏的衣服不可缺少;日日的饭食,离不得酒

肉两项;还要两个从人,伏侍乐子。你们件件依着,乐子便肯与你们镇邪压

魔,若不肯依,乐子自有去向。”众人满口应承道:“壮士,但请放心!若

肯在此,包管件件如意。但不知你心下爱穿什么衣服?”郑恩道:“乐子生

平最不喜这华丽两字,只要你们做顶黑色毡笠,一条乌绫子手帕,一领真青

袍子,脚下的裹脚、鞋、袜子都是要一样儿青的,只这几件,你们休要忘

了。这两个从人,都要十五六岁的小娃子,也把他穿得青青儿的,随着乐子

好拿妖捉怪。”

众人答应了,就去斗钱置办衣服,拣选了两个从人。郑老者回家,安备

早饭,整盘子大肉,整坛头好酒,又打一撞大饼,叫长工挑往庙中,依然摆

在供桌之上。郑恩不谦不让,尽着量儿,收拾在肚。真是既醉以酒,既饱以

肉。那长工立在旁边,见他吃完,便把盘坛碗碟,并昨日的家伙,一并收拾

在担,挑回家去。这日的三餐,都是郑老者承值供奉。

当时郑恩叫人把大秤取来,将鹿身一称,却有二百六十五斤。即传齐了

----------------------- Page 75-----------------------

众人,把来开剥,分做四股:一股给与酒家,还了酒肉之钱;一股送与郑老

者,作为庆贺;两股分散各家,以消积恨。晚上依旧宿在庙中,一夜安然无

事。

次日清晨,郑恩起来开门,正值郑老者叫了许多泥木匠人,前来修理庙

宇,不过修前整后,略为洁净而已。又把泥像除出,供桌当作食台,添下椅

杌,铺设床帐、被褥等项,都是郑老者所备。那众人又把置办的衣服等件,

并两个十五六岁俊俏后生,也备了衣裳,一齐送进庙来。逐件儿交纳过了,

即时辞去。郑恩见了新鲜衣服,心下大喜,道:“乐子若不除妖,怎有这般

好处?先前做了白吃大王,如今却做了无忧大王了。可惜咱的二哥,不能同

来受福。”即时除去了旧的,换上新衣。又把两个从人,也打扮得一样青色,

叫他随身伏侍。闲时又把棍法教导他,预防拿妖。

从此郑恩住在孟家庄受享,轮流供养,快乐安闲。不多几时,把一座村

庄十分生色,尽多兴旺起来。但见年谷时熟,岁稔民安,家家蒙乐业之休,

户户得安居之庆。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洵 不谬也。有诗为证:

旺气从来不自由,兴隆端在吉人游。

只今仰慕英雄下,脍炙应教百世留。

不说郑恩在孟家庄安身快乐。且说赵匡胤,自从在木铃关与柴荣、郑恩

分别之后,单身行走,往首阳山投亲。谁知此处连年荒旱。五谷不生,把草

根树皮尽都吃尽。真是斗米升珠无处觅,烟消火灭有谁行!黎民受倒悬之伤,

百姓遭饿莩之苦。有余的宛转移挪,尚在迁延时日;那穷乏的流离四散,觅

活偷生,不堪其苦。后贤曾有一律,单道那荒旱饥民之苦云:

水旱江淮久,今年复旱荒。

翻风无石燕,蔽野有飞蝗。

桎梏惩屠钓,橧巢 迫死亡。

虚烦乘传使,曾发海陵仓。

当下匡胤往回数次,细细打听,方知姨母合家从三个月前打叠起身,往

汴梁投奔自己家中去了,因此扑了一个空,跋涉枉走三百余里。欲待回家,

想那外省地方访拿这般严密,谅京城之中更加紧急,怎好归乡?欲要投奔关

西母舅处安身,这木铃关如何得过?心下踌躇,进退两难。信步而行,来到

一个去处,只见前边有一群乡民,背上都驮着一口叉袋,从侧首山路里行来,

望前而走。匡胤迎将上去,叫声:“列位朋友,你们袋里装的是何货物?可

是豆麦,还是米粮?”众人见问,把匡胤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一表非俗,口

气又不是本处人,好象东京声口,不敢怠慢,便答道:“壮士,我们这里连

年荒怯,粒米无收,那里有粮?”匡胤道:“既不是粮,还是什么东西?”

众人道:“不瞒壮士说,我们这袋里的,都是违禁之物,乃贩卖的私盐。”

匡胤道:“这盐贩到那里去卖?”众人道:“别处难消,都要往关西去卖。”

匡胤道:“到了那里,怎样价钱?”众人道:“此去到关西,一斗盐只换一

斗米。”匡胤道:“便是这等买卖,做他何益?”众人道:“一斗米到了这

里,就换五斗盐哩!”匡胤道:“这也罢了,还算趁得些钱。”众人道:“往

来贩卖,也只好糊口。象这等担惊受怕,却是没奈何,免不得为这饥寒两字,

① 洵——诚然,实在。

① 饿莩——饿死的人。

② 橧 (zēng,音增)巢——聚集柴木用作居处。比喻难以生存。

----------------------- Page 76-----------------------

所以权做这等道路。”匡胤道:“养家糊口,个个皆然。但众位既往关西,

为何不望大路而行,却在这山僻小路,往返跋涉,如何过得关去?”众人道:

“壮士原来不知,我们走的别有一个去处,可以偷过关头。”匡胤听了别有

路径,连忙问道:“不知众位还有那一条路可以过得此关?敢烦指教。”那

众人见匡胤要问此路,叠着指头,不慌不忙,说出这一条路来。有分叫:越

过陷阱之关,投入魑魅之阵。正是:

路入崎岖终有路,神行暗昧岂为神?

不知众人说出问路?当看下回便知。

----------------------- Page 77-----------------------

第十六回 史魁送柬识真主 匡胤宿庙遇邪魑

诗曰:

请君膝上琴,弹我游子吟。

哀弦激危柱,离思难为音。

宾御皆烦纡 ,何况居者心。

背井既有年,归哉无日宁。

不惜路悠长,眷此朋盍簪。

山川亦已隔,邈若商与参。

行迈且靡靡,忧心甚殷殷。

岐路越高关,跋涉遏云岑。

中诚奚尽写,鬼魅薄行旌。

话说赵匡胤投亲不遇,踯躅道途,正当进退无门,偶忽遏着一伙贩卖私

盐的,听他有路可以超过关头,即忙问他路径。那众人说道:“我们贩卖私

盐的,怎敢望着正路往关口上行?亏得有这一条私路,幽僻便逸,无人盘诘,

偷将过去就是关西大路了。所以常常往来,并不曾犯事。”匡胤听了,心下

暗自喜欢,想道:“我如今终日奔波,尚无安顿,何不随了他前去?若到关

西,便好找寻大哥、三弟,重得相逢。”正在思想,忽听众人又问道:“不

知壮士何故也问这条路径?”匡胤道:“不瞒众位说,在下要往关西干事,

顺便到此探亲。不想此间荒旱,舍亲举家不知去向。因思往返迢遥,日期耽

误,幸逢众位说有便路可通,觉得顺道而行,较近了许多。怎奈不识路径,

万望众位挚带同行。”众人道:“壮士既要同行,我等自当引路。”匡胤于

是跟了众人,望前而走。

一路上,但见人烟寂寂,树木重重,走遍了山径崎岖,盘旋曲折,走已

多时,不觉出了叉口,已在关西地面。进了一座村庄,名叫枯井铺,比那关

东另是一般风景。当时匡胤拣了一个酒铺儿,邀请众人进去饮酒。吃了一回,

众人谢别,欢欢喜喜各走赶趁生意去了。

匡胤独自一个,又买了些现成饮食,饱餐了一顿,会还了钞,方才走出

店门,信步往西而走。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公子慢行,小人有话相问。”

匡胤听唤,停步回头一看,见那人生得相貌魁梧,身材高大,年纪约有二十

光景,忙忙奔至眼前。匡胤问道:“壮士有何见谕,唤着在下?”那人道:”

请公子出了村口,慢慢的讲。”二人走了多时,来至村市梢头,见有酒楼,

匡胤邀了那人,进店上楼。叫酒保取将酒食上楼,二人坐下,宾主传杯,余

外无人坐饮。当时饮了一回,匡胤开言问道:“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仙居

何处?今日会着在下,端的有甚事情?就请见谕。”那人答道:“小人乃史

敬思之孙,史建瑭之子。名唤史魁。只因刘主登基,父亲早丧,小人流落江

湖,佣工度日。前日忽遇了一位相面的先生,名叫苗光义。他交与小人一个

柬帖儿,叫小人于今日今时,在这枯井铺等候;若遇见一位红面的壮士,便

是兴隆真主,将这柬帖送上,所以小人在此等候,不想果应其言。”说罢,

身边取出柬帖,双手送将过去。匡胤接在手中,拆开观看,只见那上面写的

① 烦纡——烦闷杂乱。

② 踯 (zhi,音直)躅(zhú,音竹)——徘徊。

① 见谕——见教。

----------------------- Page 78-----------------------

是几句七言诗儿,说道:

枯井铺里宜早离,枯水井里龙怎居?

遇鬼休把钱来赌,华山只换一盘棋。

空送佳人千里路,香魂渺渺枉嗟吁!

路逢哑子与讲话,恐惹愚民苦相持。

桃花山上有三宋,古寺禅林战马嘶。

五索州中休轻入,三砖两瓦炮来飞。

贬却城隍并土地,那时依旧在关西。

雁行重叙正相欢,水泛城垣祸怎离?

关东再与君推算,眼望陈桥兵变期。

匡胤看了诗词,半明半暗,一时不解其意,只得收在囊中。开言叫道:

“史兄乃是将门之子,在下未曾会面,多有简慢。”史魁道:“公子休要谦

词,小人虽听苗先生嘱咐,一时恐惹人疑,不敢泄漏。公子日后兴腾发迹,

小人便来效劳辅助,望勿推辞。”匡胤笑道:“这些野道之言,史兄莫要信

他!我们知己相逢,须当谈心畅饮,乃是正理。”于是二人重整杯壶,开怀

欢饮,彼此各把生平本事,互相剖露一番。时已酒深,遂即下楼。匡胤将钞

会讫,同出店门分别,两下恋恋不舍,各自情深。史魁无奈何,只得谢别,

投往别处去了。后来在五索州匡胤有难,前来相救,得能会面。此是后话,

按下不提。

单说匡胤别了史魁,心下想那柬帖上的言语,起头两句说的枯井铺、枯

水井,必竟是那地名不好,故此叫我不可久居。如今且往前面,寻个宿店安

歇了,再作道理。当下离了枯井铺,一路前行,正值暮秋天气,金风阵阵,

透体生凉。正是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匡胤独步踽踽 ,不觉浩然叹道:

“我因一时性起,杀了女乐,抛亲弃室,避难他方。幸遇大哥、三弟,陌路

相亲,黄土坡前结义,木铃关外分离,以致投亲不遇,日暮途穷,海角天涯,

令人增叹。未知行踪何定,归着何期?”一路思想之间,不觉日已沉西,前

不巴村,后不着店。举眼一望,见那北山坡下,却有许多房屋,中间设着一

所庙宇,一般的东倒西歪,破败不堪。即时索行几步,奔近前边,见路旁一

座石碑,隐隐的镌着“神鬼庄”三个大字。匡胤心中暗想道:“此处是座村

庄,怎的这般败坏荒凉,不知遭了兵火,还是遇了饥荒?所以黎民逃散,房

舍凋零。”复又走至庙门前,看那匾额写着“神鬼天齐庙”。匡胤不觉发笑

道:“那座庙里没有神?那座庙里没有鬼?这庄既叫神鬼庄,为何这庙也叫

神鬼庙?这个名儿倒也希罕。”

移步进了庙门,看那两边的钟鼓二楼俱已坍损,墙垣榱桷零落崩残。又

进了二门,仔细看时,只见那泥塑的从人,身体都是不全:千里眼少了一脚,

顺风耳缺了半身。两廊配殿,坍塌不堪,殿下丹墀 ,草丛遍地。将身上殿,

见那正中间供着一位天齐神圣,金光剥落,遍体尘埃,香雾虚无,满空蛛网。

那左右威灵横卧,东西鬼判斜倚,真个荒凉凄楚,易动人怀。匡胤点头叹想

道:“似此景象,莫说为人兴衰有数,就是神圣庇佑十方,也有个艰难时候。

② 渺渺——遥远,远。

① 踽 (jǔ,音举)踽——形容一个人走路孤零的样子。

② 榱 (cuī,音催)桷(jué,音觉)——桷,方的椽。榱为屋椽屋桷的总称。

③ 丹墀——古时宫殿前的石阶以红色涂饰,故名。

----------------------- Page 79-----------------------

果然阴阳一理,成败皆然,真为可叹。”伤感之间,早已星斗当空,黄昏时

际。匡胤走至供桌前,作下一揖,朝上说道:“神圣,我赵匡胤投奔关西,

只因错过宿头,特到尊庙打搅一宵;后有寸进,自当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说罢,往阶前扯些乱草,将供桌上灰尘重重抹去,放下行李,将身跳上,枕

着包裹,和衣而睡。不觉的呼呼睡着,鼻息如雷。正是:

一觉放开心地稳,梦魂遥望故乡飞。

匡胤睡在供桌之上,虽然行路辛苦,身体困倦。怎奈此时正当暮秋天气,

寒风栗烈,直透肌肤。睡未片时,忽而惊醒,翻身定性了一回,耳边忽闻哗

哗啦啦,呼幺喝六之声,恁的闹热。匡胤想道:“这冷庙之中,怎的有人赌

博?听这声响,却也不远,值此天气寒冷,料也睡卧不着,何不走往前去,

看玩一番,聊为消遣!”主意定了,跳下桌子,手提行李,出了大殿,顺着

响处,一路行去。望见西北角上,影影露出灯光,紧步上前一看,原来在侧

首一间配殿里耍钱。匡胤一时心痒,咳嗽一声。

只听得里边有人说道:“兄弟们,我们趁此把场具收拾了罢,你听外面

有人来了!”一个道:“果然,我们收罢,这来的人儿有些不好。”又一个

道:“不要收,不要收!我们正要等他进来,讨个着落,好待出头,怕他怎

么?”匡胤不管好歹,两三步走进了殿门。只见殿上有五个人席地而坐,轮

流掷色,赌做输赢。那上面坐着一个纱帽圆领的抽头监赌。匡胤暗自诧异,

道:“怎么!做官的也在这里设赌,滥取匪财,却不道‘荡废官箴,作法自

弊’。我如今也不要管他,且自当场随喜片时,有何妨碍?”即时说道:“列

位长兄恁般兴致,小弟也来一叙何如?”那五个答道:“使得,使得。”即

便挨了一个空儿,让匡胤坐下。将包裹放在身旁,叫道:“列位,我们既做

输赢,不知赌银子,还是赌钱?”那上面抽头的官儿答道。“我们银钱尽有,

好汉只管放心注马便了;倘遇输赢,我自开发 。”匡胤满心欢喜,告过了幺,

就把骰子抓将起来要掷;下边的几家,买上了七八大注。那匡胤掷下盆中,

却是个“顺水鱼儿”——开先到底,三七共该输了二两一钱。心中不舍,并

一并人家,掷了个黑十七,又输了三注。此时放头的风快,再不杂手。匡胤

输得心焦,正在发躁,只见头家说道:“且住,我们掷了多时,把这输赢结

一结账,开发了再掷。”匡胤便将注马点算,共输了三十三两六钱,随即解

开包裹,把银子称出,每锭计重五两,共开发了六锭,欠下三两六钱。那放

头的说道:“好汉,既然开发,何不一总儿归清?不如再发出一锭,待下回

退算何如?”匡胤依言,复又取出一锭交与头家,当场又告了么,重新又掷。

此回轮该上家先掷,匡胤却把骰子抓在手中,说道:“是我掷的下注,

倒买一盆罢。”下边的即便买上两大锭。当时匡胤举手掷下,指望开快满赢;

不期那骰子在盆中滴溜溜的旋,旋了一回,先望四个二,然后又是两个幺。

那上家正要掠起骰子来掷,那匡胤输得急了,一心要赖,将手拦住。那上家

说道:“你掷的是‘一果头儿’,理该我掷,为何把我拦住?”匡胤道:“我

掷了这个 ‘大快’,你为甚又掷?”那人道:“五个一色,六个一色,方算

得输赢;你掷的是四个二,两个幺,名为呆头名色,非叉非快,为甚么不许

我掷?”匡胤微微冷笑道:“你们虽会赌钱,却没经过阵场,连那名色儿都

不认得,还赌甚钱?”那人道:“你又来了,这的骰子有甚名色,反说我不

认得!”匡胤道:“原来你们果不识得。我这骰子名为 ‘果快’,又为‘巧

① 开发——支付。

----------------------- Page 80-----------------------

色’,待我把这骰子的名色,逐项儿说与你们,方才知道:

若掷四个六,一个四,一个二,名为 ‘锦裙襕’;有幺有五,名叫‘脱爪龙’,又

叫 ‘蓬头鬼’;若两个三,名为‘双龙入海’。若掷四个五,一个幺,一个四,名为‘合

着油瓶盖’;有二有三,名叫 ‘劈破莲蓬’。若掷四个四,两个二,名为‘火烧隔子眼’;

有幺有三,名为 ‘雁衔火内丹’。若掷四个三,一个二,一个幺,名为‘折足雁’。若挪

四个二,两个幺,名为 ‘孩儿十’。

这些名色,都是有赢无输的 ‘大快’。我掷的便是‘孩儿十’,已是赢了,

你何为又掷?”那人听了,只是不依,彼此争嚷不休。

那头家说道:“老二,你也不必争嚷,这好汉说来,句句都是有理,这

一盆算你输了罢。你们打上注,重新再掷,便见高下。”匡胤听了大喜,遂

又打上了十锭注马,抓起骰子又掷。那下家也便买上三锭。匡胤掷下看时,

却是三个六,两个二,一个幺。下家说道:“如今真也输了,却没得说。”

伸手过来要取注马,匡胤将手挡庄道:“今番原是我赢,你不将银子配我注

马,反来强取,是何道理?”下家发极道:“你掷的是‘四臭’,怎么倒说

是赢?”匡胤哈哈大笑,道:“我说你们果是没经过阵场,名色不知,强来

与我戏赌。我且再把这骰子明白说与你听,方才信我。凡系四点、六点、七

点为 ‘叉’,只有这个五点,称为‘夺子’。我掷的是个‘四开大快’,如

何不算我赢?”那头家听了,又说道:“老五,你赖他不过,也不必说了,

叫他打上了银子,你便再掷。”匡胤闻言,暗暗欢喜,即使打上了十二锭银

子,举手又掷。

看官们明理骰子的,果不必细说,但说书的不得不历举名色,略为指陈。

虽非妄凭臆见,牵扯荒唐,然从古相沿,亦非无据,不过依样胡芦,道听途

说而已。相闻传流的六个骰子,辨别输赢,以五子一色,六个全色,名为“大

快”。其余除了三同不算,那三个十点以上者为赢,十点以下者为输。还有

对于幺二三,名为“顺水鱼”,也算为输。凡五点夺子,四呆外快,古时并

作输论,只因赵太祖少游关西,遇赌输急了,强争赢注,所以传到如今,那

天下人都算为快。闲话表过不提。

只说匡胤又打上了注马,抓起骰子又掷,下边的又打上几注。匡胤掷了

三个四,三个六,名为“鸳鸯被”,四六加开,赢了七注。又打上了这一家,

共有二十一锭。下家又要出注,匡胤把骰盆一推,说道:“会耍不会揭,必

定是死血。你们要赌,算结了再赌。”一家赢三家,共赢了五十三锭。那输

家,有银子的归了银子;没有的,把钱准抵,每锭该作钱五贯,一时间银钱

堆满。匡胤见了,心中暗自欢喜,正是合着那古语二句,说道:

赢来三只眼,输去一团糟。

匡胤赢得性起,那里肯住,从新又告了幺儿又掷。那五家一齐下注,叫

声:“好汉!若有造化,这一掷儿赢了我五家;若没有造化输了,便是我们

五家赢你一家。说过的,你我都不许悔赖,你可愿也不愿?”匡胤道:“你

们既有此心,只管下注,我便一齐都掷。”说罢,抓起骰子,向那盆中哗啦

的一声,掷将下去,只见先望了三个四,那三个却又滚下一回,滚出了一个

二,两个幺,这名儿唤做“呲牙红臭”。匡胤掷了这一盆,心下着急。想道:

“他五家一齐赢了,我那里有这许多银子开发?输去财帛不甚打紧,只是弱

了江湖走闯之名,日后有何面目再与天下人说长道短!我如今不如咬定牙,

只得硬赖,胡乱儿顾了目前名目,再做道理。”想定主意,故意拍掌;呵呵

大笑道:“这一盆骰子掷得爽利,真是难得,才算赢得快活。”那五家听说,

----------------------- Page 81-----------------------

都发恼起来,把骰盆搂住。问道:“你掷的是‘呲牙臭’,怎么反说是赢?

方才 ‘五点儿臭’被你赖去,这‘四点儿臭’,又称他‘夺子’不成?”匡

胤道:“你们总没经过阵场,别的名儿不识,连这‘踩遍夺子’也不认得,

还要在此耍钱!”便把骰盆推开,就去抢钱。这五家儿那个肯依,哄的一声,

齐齐跳起身来,撑撑擦擦,便有争嚷之意。这正是:

运蹇人逢鬼,时衰鬼弄人。

匡胤一见,双眉倒竖,二目睁圆,开口骂道:“小辈囚徒!你可去汴梁

城中打听打听,我赵匡胤不是慈悲主顾,软弱娃儿。凭你什么所在,输了不

给,赢了要钱,赌场中谁敢不让我三分!勾栏院一十八口御乐,止供我剑上

一时之快;销金桥私税的土棍,一家儿也在我掌上捐生。希罕你关西这一伙

儿野民,值得甚事?”说罢,轮拳便打。那五家儿一齐嚷道:“我们从来在

此赌钱,并不曾遇着你这等赖皮!赢了要钱,输了便赖,还要想抢我们的银

钱。你这赖皮,怎肯饶你?”亦便动手乱打。

彼此正在喧闹,只见那上面的头家立起身来,一声喝道,“你们也忒觉

性躁了些,全然不谙事体。他乃宋家的领袖,怎可动手?你等两下也不必厮

争,吾有主意与你们和解。”只因有此一番举动,有分叫:目前来邪氛侵扰

之灾,身后定不入版图之地。正是:

饶君大任非常士,难免旁求虚引端。

毕竟头家有甚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82-----------------------

第十七回 褚玄师求丹疗病 陈抟祖设棋输赢

词曰:

寂寥村庙夜偏长,角技陶情待曙光。身染浮灾扶不起,黄冠,暗济丹药有余香。恍

入瑶台观不尽,仙乡,欣怀博弈较谁强?徬徨一着争先失,须降,到此惟教笑满场。

右调《定风波》

话说那头家见匡胤与五人争论输赢,各相混打,即忙立起身来,把五人

喝住,不许动手。便将好言相劝匡胤道:“方才‘四果头’赖做‘巧儿’,

‘五点臭’争是‘夺子’,也便罢了。这‘呲牙臭’委是好汉真输,再无勉

强。论理该把银钱照注给付他们,才便正道,何必怒闹相争?如或好汉银钱

不足,止把一半儿分俵他们,也便没得说了,直恁逼足了不成?”匡胤喝道:

“你头家只顾抽头肥己罢了,谁要你出头多嘴,判断输赢?你便帮着自己伙

伴,欺侮外人,将这软款话儿说我,想望打发他们。实对你说,要我赵匡胤

分毫给付,万万不能。只等我的日后重孙儿手内,才有你们的分哩!”那头

家说道:“是了,既是好汉有了日期,便是亲降纶音 ,再无更变。你们各奔

前程去罢,待后期到,才可取偿。”说了这一句,只听得远远地山鸡遍唱,

曙色初光。匡胤还待开言,忽听一声呼哨,那殿上的六人,转眼间俱都不见

了。四下张望,杳无影迹,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一阵昏迷,倒在尘埃,沉睡

去了。

且说这赌钱的,乃是五个魑魅恶鬼;这抽头的,乃是监察判官。因符上

天垂象,该应这五鬼托生混世,因此来至天齐庙,与这监察判官做了一路神

祇。每常里作福作威,搅得这村庄上家家都怕,户户不宁。那众人就把这庄

称为“神鬼庄”,又把这庙也称为“神鬼天齐庙”。后来搅扰得昼夜不堪,

人人无可存身,只得四散而去,止剩下空空庄子。那五鬼与这判官,等候太

祖龙驾到来,他便设局引诱,要求封号。不期太祖说了“重孙儿身上”,这

五鬼即当奉了御旨,各自散去。后来徽宗皇帝便是太祖的重孙,将半壁的天

下与大金占去,就应在五鬼转世托生:一个是粘没喝、一个是二蟒牛,一个

是金大赖,一个是娄室,一个是哈迷痴。那监察判官转生秦桧。一边外来侵

削,一边内托议和,遂把大宋江山分了南北,皆因太祖今日赌钱之过。此是

后话,不必赘提。

且说匡胤当时昏倒在地,直至日上三竿,方才渐渐苏醒,把眼一睁,只

觉得浑身作痛,脑袋发眩。慢慢地将身立起,举眼看那上面塑着一位判官,

旁边塑着五个小鬼,都是一般的凶恶之相。又见金银纸钱,铺满一地,纸糊

骰盆丢在一旁。匡胤看了,甚是惊骇,暗暗想道:“可煞作怪!难道昨晚赌

钱,就是这五个恶鬼,抽头的敢是这个判官?”留神细瞧,越看越象。忽然

想起苗光义柬帖上的言语,说:“遇鬼休把钱来赌。”今日看将起来,果应

其言,苗光义的阴阳,都已有准。思思想想,害怕起来。又见输的七锭原银,

尚在地下。即便拾将起来,藏入包裹,背上行李,离了天齐庙,竟望关西路

径而走。

一路行来,只觉得浑身冷汗,遍体发烧,头重眼昏,心神恍惚。走一步

挨着一步,行一程盼着一程,强打精神往前行走。只见前面一座高山,甚是

险峻。但见:

① 纶音——皇帝的诏书、制令。

----------------------- Page 83-----------------------

② ③

层冈叠 ,峻石危峰。陡绝的是峭壁悬崖,逶迤的乃岩流涧脉。蓊翳树色,一湾

未了一湾迎;潺骤泉声,几派欲残几派起。青黄赤白黑,点缀出嫩叶枯枝;角徵羽官商,

唱和那惊湍细滴。时看云雾锁山腰,端为插天的高峻;常觉风雷起足,须知是绝地的深

幽。雨过翠微,数不尽青螺万点;日摇赪崿 ,错认做玉岛频移。

当下匡胤挣扎前行,来至山脚之下。见有一座丛林,那山门上镌着“神丹观”

三字,紧步奔将进去。刚到了正殿,只见里边走出一位道者来,见了匡胤,

上下观看了一回,说道:“君子,你贵体受了鬼邪之气了!这病染得不轻,

虽无大患,终有啾唧之虞。且请到后面卧室歇息。”遂将匡胤领至后边,用

手指道:“君子,你可就在这卧榻上权且安歇。贫道往一个所在去取了丹药,

少时就来。”说罢,移步转身,往外徜徉而去。匡胤走至卧榻之前,放下行

李,眠在榻上,悠悠忽忽,昏迷不醒。

且说这求丹的道者,出了山门,缘着山脚,层层的步上山去。这山果是

高峻,恁般层叠,乃是天下最有名的,属于陕西华阴县管辖,名为西岳华山。

山上有个仙洞,名叫“希夷洞”,洞中有一位得道的仙翁,姓陈名传,道号

希夷老祖。这位老祖,得龙蛰之法,在睡中得道,所以一生最善于睡,能知

过去未来一切兴废之事。这神丹观的道者,就是徒弟,姓褚名玄,也有半仙

之体。因此老祖令他在山下观内,一来焚修香火,二来等候匡胤。当时褚玄

进洞,来见老祖,礼拜已毕。老祖问道:“你不在观内焚修,今来见我,有

何事体?”褚玄禀道:“启上我师,今早观中来了一个红脸的壮士,身带微

灾,行步恍惚。弟子细看,此人相极尊贵,无奈着了鬼邪之气,现在昏沉,

理当相救,故此求取仙丹,望老师慈悲悯赐。”那老祖听了此言,拍手大笑

道:“好了,好了,香孩儿可也来了。今既在你观中,身带浮疾,贫道理当

救之。你且随我进来。”那褚玄跟至丹房,只见老祖取过葫芦,倾去了盖,

倒出一粒金丹,托在手中,递与褚玄,说道:“徒弟,你将此丹回去,只用

井水一盅,将药研化,灌入口中,便能即愈。待他将养几日,神完气足之后,

休叫放他就去,可引来见我。须要如此,如此,我自有话说。”

褚玄领命,答应一声,出了洞府,下了高山,来至观中。即着童儿去取

井水一盅,再取一根筷子。童儿不敢迟误,登时把二物取至跟前,一齐来至

卧室之内。见那匡胤兀是昏沉不醒,如醉卧一般。褚玄将丹药如法调和,师

徒二人把匡胤搀将起来,用筷子撬开牙关,将丹药慢慢的灌将下去,仍复睡

好。那药透入三关,行遍九窍,须臾之间,只听得腹中作响,口内呻吟;复

又半盏茶时,匡胤渐渐醒来,口内连叫“好睡”!张眼一看,见面前立着一

位道人,一个童子,心下不知所以,急忙问道:“敢请道长何来?此处是何

所在?不知在下怎的到此,望乞指教。”褚玄道:“此处乃是西岳华山,这

里称为神丹观。今早君子带病降临,贫道细观贵恙,受了鬼邪之气,十分沉

重,为此特往家师洞中求取丹药,疗治浮灾,今得安愈,诚可庆也!不识君

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曾在那里经过,遇此鬼邪?敢望一一指示。”匡胤

听了褚玄医病等语,即时跨下榻来,施礼称谢。褚玄慌忙答礼道:“贵体尚

在虚弱,何必拘礼。”彼此分宾坐下,匡胤遂把乡贯姓名,避灾遇鬼,及赌

②  (yǎn,音眼)——险峻的山峰或山崖。

③ 蓊 (wěng,音瓮 〈上声〉)翳——形容草木茂盛相互遮蔽。

① 赪 (chēng,音撑)崿(è,音饿)——红色的山崖。

② 啾(jiū,音究)唧——细碎声。此为麻烦之意。

----------------------- Page 84-----------------------

钱争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褚玄道:“原来就是赵公子。久仰大名,失敬,

失敬!公子方才说的那神鬼庄,真乃一个凶险去处。当初原有人家居住,因

为天齐庙内出了这五个恶鬼,初时还到天晚出来,后来渐渐白日现形,把这

些百姓搅扰得老少害怕,坐卧不安,只得各各分离四散,所以此庄无人居住。

亏杀了公子住这一晚,若非大福之人,恐怕性命难保!今公子逢凶化吉,贫

道不胜之喜也。”匡胤道:“实赖仙长扶持,感恩铭刻。但不知仙长贵姓尊

名,令师是何道号?”褚玄道:“贫道姓褚名玄,就在这神丹观内焚修香火。

家师道号希夷,就在山上居住,善能相法,不爽穷通。待贵体全安,贫道意

欲相屈上山,与家师一会,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若得仙长引领上山,

参见了尊师,倘蒙道心不吝,指示迷途,便是仙长所赐,在下之万幸也!”

两下谈论了一回,就有童儿送过香茗,宾主各饮毕。褚玄分付童儿备饭,那

童儿登时把饭收拾进来,摆在桌上。只见那摆的肴馔,只用四品素食,甚是

洁净。又因匡胤病体初痊,只用稀粥。二人用过之后,才便撤去。自此,褚

玄把匡胤留在观中,调和保养。不上几日,匡胤精神康健,复旧如初。

这日邀了褚玄,一齐出了山门,缓缓步上山来。四下观看,真的好一派

山景,但见:

麋鹿衔花,猿猴献果。樵子担柴歌唱彻,童儿炼药火功深。

匡胤正看之间,耳边忽听下棋之声,抬头一望,只见远远地山洞之前,

坐着两个老者下棋消遣。匡胤见了,满心欢喜。叫声:“仙长,你看那边山

人下棋,真乃幽闲乐趣,千古高风。我们趁今天色尚早,且去观玩片时,然

后参谒尊师,谅亦未晚。”褚玄道:“使得,贫道自当相陪。”二人缓步而

行,须臾来至洞前。只见那洞前松柏参天,遮遍了日色,这两个老者,倚松

靠石,对面而坐。居中却有一座白石台,台上摆着一个白玉石的棋盘,上面

列着三十二个白玉石的棋子,一边镌着红字,一边镌的黑字,正在那里各争

高下,共赌输赢的对弈。

匡胤悄悄尔站在使黑棋的老音背后,暗暗观看。只见那使红棋的老者,

用了个舍车取将之势,把这红车放在黑马口里,哄他来吃。那黑棋的老者,

正待走马吃车,匡胤在背后不觉失口,猛的说声:“走不得!”那对面使红

棋的老者,把匡胤一看,瞅了一瞅,低头不语,这黑棋的老者闻了匡胤之言,

把马按下不走,细细将满盘打量一番,点头会意,这红车果然吃他不得。但

自己若闪开了马,又怕红炮吃了象去,这个也是输局,再无解救。复又摹拟

了一回,忽然看出红棋的破绽来了,他便不将马去吃车,也不把马动移,另

将别着行走。不消几着,反赢了红棋。那红棋的老者输了,侧身往旁边提出

一只布袋来,伸手取了两锭金子,递与赢棋的老者收了,从新摆整了棋又下。

那红棋老者未曾起手,先开口说道:“那多嘴的,你看棋盘中间,写的是什

么言语?”匡胤听说,定睛望盘中一看,只见那河界上两边对写着两句道:

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着多言是小人。

匡胤起初看时,只留心在棋上盘桓,所以不曾看到这两句话儿。如今这老者

输了,未免略有愠心,只把这两句儿说明与他,免得再有多言饶舌之意。只

是从来的通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官们于此,那位肯见输不救,袖手

旁观?即或不致明言取怨,那牵衣号嗽,暗打机关,种种薄行,在所不免也。

闲话休提。只说匡胤当时见了盘上之词,心下想道:“原来他们将金子

① 愠 (yùn,音运)——怒。

----------------------- Page 85-----------------------

儿角胜,并不空白消闲。这两锭金子非同小可,因我一育指点,赢棋反作输

棋,怎禁他嗔怪于我。他既怪我,不免待我再看些破绽,也指点他一着,赢

了转来,便可准折了。”暗想之间,那两个老者重新又着,此盘该是黑先红

后,当下两个各自布置起来,你一着我一着;下到七八着上,只见那使红棋

的老者提炮要打黑卒,匡胤免不得又要多说了,道:“空打无益,且顾自家。”

那红棋的老者才把自己的棋势细细一看,闪着一个双马卧槽的输局,连忙放

下了炮,挨那马眼。那黑棋的老者回头把匡胤瞧了一瞧,开言说道:“红面

君子,你忒也不知见景了!难道没有一个耳信的?请你不要多嘴,你偏要多

嘴。既是这等高棋,敢来与我下三盘,才算是个好汉子!”匡胤乃是天生的

傲性,如何受得这样言语?不觉微微冷笑道:“老者,你这等高大年纪,也

觉得太傲了!怎么就小视于我,我就与你下三盘,亦有何妨?”那红棋的老

者说道:“二位既要下棋,先要讲定,不知是赌金子,还是赌些银子?”匡

胤道:“吾乃过路之人,那有黄金?只赌银子罢。”这个老者说道:“既然

只赌银子,我们可定了规,每盘必须彩银五十两,无欠无赖,方才与你对弈。”

匡胤听言,只认了这老者把银两来压他,便应道:“就是五十两一盘。”说

罢,那老者让匡胤是客,送过了红棋。匡胤就在那红棋的位中坐下。

二人摆好了棋,红先黑后,两下起手而行。这使红棋的老者,翻着手在

旁观看。只见:

匡胤起手先上士,那边老者就出车。

红棋又走当头炮,老者出马把卒保。

匡胤使个转脚马,黑棋便用将来追。

你上卒来我飞象,红家吃马黑吞车。

演就梅花十八变,无穷奥妙少人知。

棋逢敌手难藏巧,两下各自用心机。

老者舍车来取胜,匡胤入了骗局中。

只因一着失了手,致使黑棋胜了红。

头一盘就被老者赢了,匡胤心中不伏,说道:“这一盘我和你赌一百两。”

老者道:“就是一百两,难道我怕你不成!”重新又把棋来摆好,该是赢家

先走。只见这老者偏又走得变化,但见他:

不走马来不发炮,先挺一卒在河边。

匡胤那晓其中意,两胁出车要占先。

黑棋双使连环马,红棋举炮便相研。

老者又把棋来变,变成二士入桃园。

车坐中心卒吃将,赢了红棋第二盘。

匡胤一连输了两盘,心中发急,肚内寻思:“向在汴梁下棋,我为魁首,

怎么到了关西,便多失势?输去财帛,不过小事,弱了名声,岂不被人谈笑!

这一盘一定要与他相并,把本儿翻了才好。”想罢主意,开言说道:“老者,

这一盘我便和你相赌,把这两盘的一百五十两彩银为并,你若再赢,我便照

数给银。我若赢了,把先前两盘退去,你道何如?”老者笑了一笑道:“凭

你什么法儿,我总不怕。依便依你,只是还有一说:此一盘你若赢了还好,

若是再输,连前两盘共是三百两银子,只怕你拿不出来,那时不但费气,只

恐还要讨羞。”匡胤听了这般言语,欲要发作,又是翻本的心盛,只得忍气

吞声,说道:“你这老者,休得小视于我!我们既赌输赢,只管放心下去,

何必多言?”那老者又道:“不然,我们空口说话,是无实据;此盘棋必须

----------------------- Page 86-----------------------

设立监局,方才各无翻悔。”就烦那使红棋的老者,在旁监局。

此时褚玄也在旁观,不敢言语。那老者又把棋儿摆好,才要起手,忽又

说道:“也罢,本该我赢家先走,如今让你先行,使无别说。”匡胤听言,

满心欢喜,忖道:“我今先着,难道又输了不成?”遂加意当心,将棋布置,

只见他:

飘象先行保自宫,敌人仍把卒来冲。

红棋提炮相照应,黑着空虚设局松。

匡胤运筹多实济,互相吞并在盘中。

红棋算尽能必胜,谁知此老计谋通。

重重只把卒来走,逼近将军用力攻。

着成四马投唐势,一卒成功赢了东。

这一盘,匡胤满望成功,谁知又被老者赢去。只气得目定口呆,烟生火

冒。思想:“今日上山,却不曾带着财帛,这三百银子将甚么给付与他?”

左右寻思,并无计较,只得说道:“老者,方才这盘本是我赢,被你错走了

一着,反叫屈我输了。这却空过了不算,要赌银子,我们再着。”那老者听

了,变脸道:“你说甚的话儿!方才你我对下,乃是明白交关,那个错走?

你却要赖,我便不肯与你赖。”匡胤道:“你委实屈我输了,却不肯再着,

只得把先前两盘一齐退去。”那老者道:“你这话一发说得荒唐,全不似那

堂堂男子做事光明,直把别人认做孩童,由你哄骗。不瞒你说,我方才实防

你反覆,故此设立这监局的做证。你既着了要赖,这监局设他何益?”匡胤

听言,正待回答,只见那监局的在旁微微冷笑,叫声:“红脸的君子,古语

道得好,说是: ‘好汉儿吃打不叫疼。’又道:‘愿赌愿输。’我们在此下

棋,又非设局儿骗人财帛,这是君子自己心愿,说定无更。既然输了,该把

彩银发付,才是正理。偏又费这许多强辨,希图一赖。我们年老的人,风中

之烛,又与你殴打不过,只算把这项银子救济了穷民,布施了饿汉,做了一

桩好事罢了。只是可惜了君子,现放着轩昂的身儿,光彩的貌儿,顶了这不

正之名,传了那无行之讳,自己遗羞,还被别人笑话。”这监局的把这一篇

不痒不疼的说话,说得匡胤无名高放,烟雾腾空。有分叫:三局残棋,只留

得数行墨迹;一时义举,却消了几处烟尘。正是:

片舌严于三尺剑,单身酷似万人骑。

不知匡胤怎生发付?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87-----------------------

第十八回 卖华山千秋留迹 送京娘万世英名

词曰:

名山青翠如常路,要游时,蹁跹步。梵宫静炼同云卧。餐松饮露,泉壑烟霞,堪使

行人慕。只为争雄博几度,一时负却谁容怒?稳将山洞凭君卧。隐中相募,留迹昭彰,错

笑他人误。

右调《青玉案》

话说赵匡胤在西岳华山,与那老者对下象棋,不想连输了三盘。一时要

赖,反被这监局的说了许多不疼不痒的话儿,只气得敢怒而不敢言。自知情

亏理屈,难与争强,只得说道:“罢了,罢了!只当我耍钱掷了个黑臭。你

们也不必多言,待我下山,到神丹观内把银子取来打发,便也了账。”老者

道:“君子,你休要拈东说西,我怎得知那里是神丹观?你若哄我走了,又

不知你的姓名住处,叫我到那里来寻?输赢不离方寸,就在此间开发。”匡

胤道:“也罢,就烦观主代我去取。”一回头不见了褚玄,左右瞧看,都也

不见。此时,走又走不脱,赖又赖不成,急得只是搓手掷脚,无主无张。

那老者登时发怒道:“我们在此下棋,谁要你来多嘴?又自逞能,强赌

输赢。既输了三百银子,故意妆 憨不给,欲图悔赖。若在别处,有人怕你;

我这关西地面,却数不着你。你既不肯结银,倒不如磕了个头,饶你走路,

只当买个雀儿放生。”这一句骂得匡胤满面羞惭,心中火冒;欲要动手,又

恐被人知道,说我欺负年老之人,只得把气忍了下去。那监局的道:“红面

君子,我们下棋的输赢,都是正气;你既不带财帛,或者有什么当头,留下

一件,然后你去取那银子,免得争持。”匡胤道:“你这老人家也没眼力,

我乃过路之人,那有当头?总把浑身上下衣服与他,也不值三百两银子。”

赢棋的老者道:“谁要你的衣服!凭你什么五爪龙袍,我老人家也不希罕。

你家可有什么房产地土,写下一桩与我,方才依允。若没有产业,或指一条

大路,或将一座名山,立下一张卖契,也就算了。”

匡胤听了,心下想道:“常言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你看

那一家有大山大路?偌大的年纪,原来是个痴子。待我混他一混。”说道,

“老人家,你既要大山,我就把这座华山写与你何如?”老者道:“我正要

你家这座华山,可快快写来。”匡胤道:“纸笔不便,你去取来用用。”老

者道:“谁有工夫去取纸笔?不论什么石头,划上几句也就罢了。”匡胤听

了,又自暗笑道:“真正是个痴人,石上划了字迹,如何算得凭据?”遂瞧

了一瞧,见面前有一块峻壁危峰,下面倒也平正可划。遂拾一块石片,又问

老者尊姓。老者道:“老朽姓陈。”匡胤便向石壁上划道:

东京赵匡胤,为因无钱使用,情愿将华山一座,卖与陈姓。言定价银三百两,永远

为陈姓之业,并无租税。恐后无凭,石山亲笔卖契为证。

匡胤把卖契划完,那山神土地见真命天子把华山卖了,留下字迹,万古千秋,

谁敢不依?就把石上白路儿登时的变了黑字,比那墨写的更加光耀。

此时匡胤只当儿戏,不过哄骗权宜之计。谁知后来陈桥兵变,登了大宝,

这华山地亩钱粮,并不上纳分文。到了真宗之时,闻华山隐士陈传,乃有道

之人,遣中使征召进京,欲隆以爵禄。陈抟不应,真宗怒责之道:

① 蹁 (pián,音骈)跹——跳舞的样子。

② 妆——同“装”。

----------------------- Page 88-----------------------

江山尽属皇朝管,不许荒山老道眠。

陈抟笑对中使道:

江山原属皇朝管,卖与荒山老道眠。

遂引中使看了太祖的亲笔卖契,中使只得回朝覆旨。真宗听知是他始祖卖的,

不好屈他,只得任他高卧。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只说匡胤划完卖契,仔细一看,初时原是白路儿,顷刻间即变成了黑字,

心下惊疑,把手中石片掷下,正要回头与老者说话,举眼见了褚玄,便问道:

“仙长方才那里去了?”褚玄道:“因为走得口渴,往涧边吃口泉水,致有

失陪。”匡胤道:“不知令师在于何处?我们快去参过,便好下山。”褚玄

把手指道:“这一位就是家师。”匡胤大惊道:“怎么就是令师!小可几乎

错过。”说罢,就要执了弟子之礼拜见。老者那里肯依?逊了多时.原行宾

主之礼,又与那监局的也叙过了礼。匡胤遂问老者名氏道号,那老者道:“贫

道姓陈名抟,别号希夷。不知贤君贵姓高名?”匡胤道:“愚下姓赵名匡胤,

表字元朗。”陈抟道:“原来就是东京的赵大公子,久仰英名,如雷贯耳,

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方才早知是公子,怎敢相对下棋,多有得罪!幸勿挂

怀。那石上的字迹,使人观见不雅,公子可擦去了,休要留下。”匡胤当真

的走将过去擦磨,谁知越擦越黑,如印板印就的一般。那监局的老者道:“不

必费力,留了在此,做个古迹儿罢。”匡胤只当戏言,那里晓得这话确确的

应验。那华山的字样,至今隐隐儿依稀尚在。

当时匡胤叫声:“仙翁,某闻令徒称扬大法,相理推尊,愚下敢恳一观,

指点前程凶吉,则某不胜幸甚!”陈抟道:“休听小徒之言,贫道那里会得?

我有一个道友相法甚高,那边来了。”匡胤回头观看,那两个老者化一阵清

风,忽然不见,止见一张柬帖在地。匡胤拾起来细细观看,只见上面写着的:

贫道陈抟书奉赵公子足下:适因清闲无事,特邀西岳华山仙翁遣兴下棋,本候行旌,

乃希厚惠。不意三局幸胜,妄窃先声,果承慨赐华山,税粮不纳,贫道稳尘安眠,叨光无

尽,谢谢!因思愧无所报,妄拟指陈:细观尊相,责不可言,略俟数秋,登云得路。惟时

汉毕周兴,雀儿终祚 ,陈桥始基,才得天水兴隆;烛影摇红,便是火龙升运。俚言奉达,

伏望详参。

匡胤将柬帖反覆看了数遍,止明白前半之言,后半不解其意,遂把帖儿藏在

身边。谓褚玄道:“令师真乃神仙,幸遇,幸遇!只是输与三盘棋子,倒被

令师暗笑。”褚玄道:“偶尔见负,老师何敢取笑?”说罢,遂与匡胤一齐

下山。回至观中,天色已晚,道童送上夜膳,二人饮了,各自安歇。

次日,匡胤收拾行李要行,褚玄百般苦留,道:“公子贵体尚未全愈,

不宜远行;须再将养数天,再行未迟。”匡胤见褚玄诚意相留,只得住下。

不觉又过了数日,身体复旧如初。这日褚玄不在,独坐无聊,绕殿游观,信

步而行。来至后面,只见是个冷静所在,却有一间小小殿宇,殿门深锁,寂

静无人。匡胤前后观玩了一回,正欲回身,忽闻殿内隐隐哭泣之声,甚是凄

楚,匡胤侧耳细听,乃是妇女声音。心内暗想道:“这事有些蹊跷。此处乃

出家人的所在,缘何有这妇女藏匿在内?其中必有缘故。”方欲转身,只见

褚玄回来。匡胤一见,火发心焦,气冲冲问道:“这殿内锁的是什么人?”

褚玄见问,慌忙摇手道:“公子莫管闲事!”匡胤听了,激得暴跳如雷,大

声喊道:“出家人清静无为,红尘不染;怎敢把女子藏匿,是何道理?”褚

① 祚 (zuò,音座)——君主的位置。

----------------------- Page 89-----------------------

玄道:“贫道怎敢!自古僧俗不相关,总劝公子休要多事,免生后患。”匡

胤一发大怒道:“尔既干此不法之事,如何还这等掩耳偷铃,欲要将我瞒过!

我赵匡胤虽承你款留调养,只算是个私恩小惠;今遇这等非礼之事,若不明

究,非大丈夫之所为也!”

褚玄见匡胤这等怒发,量难隐瞒,只得说道:“公子不必动怒,其中果

有隐情,实不关本观之事,容贫道告禀:此女乃是两个有名的响马——一个

叫做 ‘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不知那里掳来的?一

月之前寄在此处,着令本观与他看守;若有差迟,要把观中杀个寸草不留。

为此贫道惧祸,只得应承,望公子详察。”匡胤道:“原来如此,那两个响

马如今在于何处?”褚玄道:“他将女子寄放了,又往别处去勾当。”匡胤

道:“我实不信你,那强人既掳此女,必定贪他几分颜色,安有不奸不淫,

寄放在此,竟自飘然长往之理?如今我也不与你多言,只把殿门开了,唤那

女子出来,待俺亲自问他一个备细。”褚玄无奈,只得叫道童取钥匙来,把

殿门开了。

那女子听得开锁声响,只认做强人进来,愈加啼哭。匡胤见殿门已开,

一脚跨进里边,只见那女子战兢兢的躲在神道背后。匡胤举目细观,果然生

得标致:

眉扫春山,眼藏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却似杨妃剪发。窈窕

丰神芍药,鸿飞怎拟鹧鸪天;娉婷姿态轻盈,月宫罢舞霓裳曲。天生一种风流态,更使丹

青描不成。

匡胤好言抚慰道:“俺不比那邪淫之辈,你休要惊慌,且过来把你的家乡姓

名,诉与我知。谁人引你到此?倘有不平,我与你解救。”

那女子见匡胤如此问他,又见仪表非俗,心内知道是个好人。转身下来,

向着匡胤深深道了万福。匡胤还礼毕,那女子脸带泪痕,朱唇轻启,问道:

“尊官贵姓?”褚玄代答道:“此位乃是东京赵公子。”那女子道:“公子

听禀:奴家也姓赵,小字京娘。祖贯蒲州解梁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岁。

因随父亲来至北岳进还香愿,路遭两个响马,抢掳奴家,寄放此处,饶了父

亲回去。”匡胤道:“这两个强人又往那里去了,怎么抢了你反又寄你在此?”

京娘道:“奴家被掳之时,听得那两个强人互相争夺,后来又说道:‘我等

岂可为这一个女子伤了弟兄情义,不如杀了,免得争执。’那一个道:‘杀

之岂不可惜,不如寄在神丹观内,我们再往别处找寻一个,凑成一双,然后

同日成亲。”两个商议定了,去了一月,至今未回。”匡胤道:“观中道士

可来调戏么?”京娘道:“在此月余,并未见一人之面,可以通一线之生,

终日封锁在此;止有强人丢下的这些于粮充饥,奴家那有心情去吃!”言罢,

不觉心怀悲惨,雨泪如珠。匡胤见了,亦甚伤感,说道:“京娘,你既是良

家子女,无端被人抢掳,幸未被他所污。今乃有缘遇我,我当救你重回故土,

休得啼哭!”京娘道:“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脱离虎口。奈家乡有千

里之遥,怎能到彼?这孤身弱质,只拚一死而已。奴家在此偷生,并非欲图

苟且,一则恐累了观中的道士,二则空死无名,所以等这强人到来,然后殒

命,怎肯失身。以辱父母!”匡胤听了,不胜叹羡,道:“救人须救彻,俺

今不辞千里,送你回去便了。”京娘听说,倒身下拜道:“若蒙如此,便是

重生父母!”褚玄阻道:“公子且住!你今日虽然一片热心救了此女,果是

① 响马——强盗。

----------------------- Page 90-----------------------

一时义举,千古美谈。但强人到来,问我等要人,叫我怎处?岂不连累了贫

道!此事还该商议而行。”匡胤道:“道长放心。那强人不来便罢,若来问

你要人,你只说俺赵匡胤打开殿门,抢掳了去。他或不舍,到寻俺之时,叫

他问蒲州一路寻来就是。倘或此去冤家路窄,遇见强人,叫他双双受死,也

未可知。”褚玄道:“既如此,不知公子何日起程?”匡胤道:“只在明日

早行。”

褚玄遂命道童治酒与匡胤饯行。不多时摆上酒筵,正待坐席,只见匡胤

对京娘道:“小娘子,俺有一言相告,不知可否?”京娘道:“恩人有何分

付,妾当领命。”匡胤道:“此处到蒲东,路途遥远,非朝夕可至,一路上

无可称呼,旁观不雅,俺欲借此酒席,与小娘子结为兄妹,方好同行。不知

小娘子意下何如?”京娘道:“公子乃宦门贵人,奴家怎敢高扳?”褚玄道:

“小娘子既要同行,如此方妥,不必过谦。”京娘道:“既公子有此盛德,

奴家只得从命了。”遂向匡胤倒身下拜,匡胤顶礼相还。二人拜罢,京娘又

拜谢了褚玄。褚玄另备一桌,与京娘独饮。自与匡胤对坐欢斟,直至更余方

才撤席。又让卧房与京娘安宿,自己与匡胤在外同睡。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天明,褚玄起来安备早饭,与匡胤、京娘用了,又备了些干粮路费。

匡胤遂扮做客人模样,京娘扮做村姑一般,头带一顶盘花雪帽,齐眉的遮了。

将强人掳来寄放的马拣了一匹,端上鞍辔,叫京娘骑坐。京娘谦逊道:“小

妹有累恩兄,岂敢又占尊坐?”匡胤道:“愚兄向来步履,不嫌跋涉,且得

行止自如,贤妹不须推让。”京娘不敢多繁,只得乘坐。匡胤作谢,拜别了

褚玄,负上行李,手执神煞棍棒,步行相随,离了神丹观,望蒲州一路进发。

正是:

平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至汾州地介休县外一个土岗之下,有一座小小店

儿,开在那里。匡胤见天色将晚,前路荒凉,对京娘道:“贤妹,天色已暮,

前途恐无宿店,不若在此权过一宵,明日早行何如?”京娘道:“任凭恩兄

尊意。”匡胤遂扶京娘下马,一齐进了店门。那店家接了进去,拣着一问洁

净房儿,安顿下了。整备晚膳进来用了,又将那马牵至后槽喂料。匡胤叫京

娘闭上房门先寝,自己带了神煞棍棒,绕屋儿巡视了一回。约莫有二更光景,

方才往外厢房打开行李安睡。不觉东方发白,匡胤起来,催促店家安排早饭

进来,兄妹二人炮餐已毕,算还了店钱。叫店家牵出了马,扶京娘乘了,自

己背了行李,执了神煞棍棒,离店前行。

约过十数里之地,远远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十分峻恶。匡胤叫

道:“贤妹,你看前面这林子,恁般去处,必有歹人潜匿;待为兄先行,倘

遇贼人,须结果了他,方可前进。”京娘道:“恩兄须要仔细。”匡胤遂留

下京娘在后,自己纵步前行。原来那赤松林内,就是着地滚周进屯扎在此,

手下有四五十个喽罗,四下望风,打劫客商,专候美色。这日有十数个喽罗,

正在内中东张西望,忽听得林子外走的脚响,便往外一张,只见一个红脸大

汉,手提棍棒,闯进林来,慌忙寻了长枪,拿了短棍,钻将出来,发声喊,

齐奔匡胤。匡胤知是强人,不问情由,举棍便打。打了多时,早有五六个喽

罗垫了棍棒,余的奔进林去报知周进。

那周进提了一根笔管枪,领了喽罗跑出林来,正与匡胤撞个满怀。两下

里各举兵器,步战相拚,约斗二十余合,那喽罗见周进赢不得匡胤,便筛起

锣来,一齐上前围住。匡胤全无惧怕,举动神煞棍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

----------------------- Page 91-----------------------

身。迎着棍,如秋叶翻风;近着身,似落花坠地。须臾之间,打得四星五散,

那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匡胤一棍打倒。众喽罗见不是路,呐声喊,

多落荒乱跑。匡胤见那周进倒在尘埃,尚未气绝,再复一棍,即便呜呼,转

身又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找寻,见京娘又被一群喽罗簇拥过赤松林去了。

匡胤急忙赶上,大喝一声:“毛贼,休得无礼!”那喽罗见匡胤追来,只得

弃了京娘,四散逃走。匡胤亦不追赶,叫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

“适才这几个喽罗,内中有两个像跟随响马到过神丹观内的,认得我、到马

前说道: ‘周大王正与客人交战,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的,我们送你去张大

王那里罢。’正在难以脱身,幸得恩兄前来相救。”匡胤道:“周进那厮已

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恩兄不遇着便好。”

原来张广儿又在一座山头屯扎,离此只十数里之地,与周进分为两处,专行

劫掠,彼此照应,为犄角之势。倘有美貌女子,抢来凑成一对,好两下成亲。

且说那逃走的喽罗,飞奔到山上,报与张广儿道:“大王,不好了!那

神丹观内寄放的女子,被一个红脸大汉夹着同行;方才到赤松林经过,被周

大王阻住,与这大汉交战。小的们又抢了那女子,不道那大汉赶来,小的们

只得走来报知大王。”张广儿道:“如今周大王在那里?”喽罗道:“小的

们抢那女子时,周大王正与那大汉交战,如今不知在那里?”张广儿听说,

即忙带了双刀,飞身上马,跟了数十个喽罗,拍马力鞭,如飞的赶来。

却说匡胤正同京娘行走,已有十数里,只听得后面呐喊而来。匡胤回头

一看,正见贼人带领喽罗赶来切近。匡胤料道张广儿,连忙手持神煞棍棒,

迎将转去,大喝一声:“强贼看棍!”张广儿舞双刀来斗匡胤,匡胤腾步到

那空阔去处,与广儿交战。两个斗了十余合,匡胤卖个破绽,让张广儿一刀

砍来,即使将身躲过,回手一棍,正中左手。广儿忍痛失刀于地,回马便走。

匡胤奋步赶来,看看较近,手起棍落,把张广儿打于马下。可怜有名的两个

响马,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罗见大王已死,发声喊,却待要走。匡胤大喝一声,飞身赶上。有分叫:

知恩女子,欲酬大德于生前;秉义丈夫,不愧英名于身后。正是:

勋业止完方寸事,声闻自在宇中流。

毕竟喽罗怎的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92-----------------------

第十九回 匡胤正色拒非词 京娘阴送酬大德

诗曰:

荒山险岭多盗跖 ,阻隔行人掠美色。

壮士遇之心不平,宝剑一挥颈沥血。

受恩思欲根深恩,几遍欲言心未宁。

一朝诉出衷怀事,引得英雄性火烈。

蜀中当垆卓文君 ,至今犹见诗人说。

三原红拂有谁称,暧昧遗羞何足贵?

睹此余生终不失,惟有黄昏相感泣。

话说张广儿领了喽罗赶来,思想要夺京娘,谁知反被赵匡胤打死。那众

喽罗正要逃走,却被匡胤喝住,说道:“尔等休得惊慌!俺乃东京赵大郎便

是。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今已多被俺除了,与尔等无干。”众喽罗

听说,一齐弃了刀枪,拜倒在地。匡胤分付道:“尔等如今以后,须当弃邪

归正,不可仍是为非。倘不听俺的言语,后日相逢,都是死数!尔等各自去

罢。”众喽罗听了分付,磕了一个头,扒起身来,俱各四散的去了。

匡胤收拾要行,早见金乌西坠,玉免东升。远远望见前面有座客店,便

同京娘趱行几步,到了店门,扶着京娘下马,一齐进店,把马交与店家喂养,

进了客房。店家整备晚膳进来,兄妹二人吃了一餐,各自安寝。

且说京娘想起匡胤之恩,无以为报,“想当初红拂本一乐女,尚能选择

英雄;况我受恩之下,舍了这个豪杰,日后终身,那个可许?欲要自荐,又

觉含羞,一时难以启口;若待不说,等他自己开口,他乃是个直性汉子,那

知我一片报德之心。”左思右想,一夜不能合眼,不觉五更鸡唱。匡胤起身,

整马要行。京娘闷闷不悦,只得起身上马,出门而行。乃心生一计:一路上

只推腹痛,几遍要出恭。匡胤扶他下马,又搀他上马,京娘将身偎倚,万种

风流。夜宿之时,又嫌寒憎热,央着匡胤减被添衾。这软玉温香,岂无动情

之处?匡胤乃生性耿直,尽心服侍,不以为嫌。又行了三四日,已过曲沃地

方,一路上又除了许多毛贼。约计程途,只有三百里之间。其夜宿于荒村,

京娘心中又想道:“如今将次到家了,只顾害羞不说,岂不错过机会?若到

了家中,便已罢休,悔之何及?”满腹踌躇,不觉长吁短叹,流泪凭几。匡

胤在外厢听了,不知所以,即慌进来问道:“贤妹,此时夜已深了,因何未

睡?你满眼流泪,有何事故?”京娘道:“小妹有一心腹之言,难以启齿,

故此不乐。”匡胤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但说不妨。”京娘道:“小

妹系深闺弱质,从未出门;因随父进香,误陷贼人之手。幸蒙恩人拔救,脱

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回乡。又为小妹报雪深仇,绝其后患,此恩此德,

没世难忘。小妹常思无以报德,倘蒙恩兄不嫌貌丑,收做铺床叠被之人,使

小妹少报涓埃 ,于心方安。不知恩兄允否?”匡胤听了,哈哈大笑道:“贤

妹之言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挺身相救,不过路见不平,少伸大义,岂似

① 盗跖 (zhí,音直)——即跖,春秋战国之际的起义领袖。盗跖乃旧时对起义者的蔑称。

① 蜀中当垆卓文君——指西汉临邛 (今四川境内)人卓文君夫死后与司马相如相恋出走,后又同返故里,

自己卖酒的故事。当垆,卖酒。

② 趱行——快走。

① 涓埃——比喻微末。

----------------------- Page 93-----------------------

匪类之心,先存苟且?况彼此俱系同姓,理无为婚;兄妹相称,岂容紊乱?

这不经之言,休要污口!”

京娘听了此言,羞惭满面,半晌无言。沉吟了一会,复又说道:“恩兄

休怪小妹多言!小妹亦非淫巧苟贱之辈,因思弱体余生,尽出恩兄所赐,此

身之外,别无答报。不敢望与恩兄婚配,但得纳为妾婢之分,服事恩兄一日,

死亦瞑目。”匡胤勃然变色道:“俺以汝为误遭贼陷,故不辞跋涉,亲送汝

归。岂知今日出此污蔑之言,待人以下肖。我赵匡胤乃顶天立地的男子,一

生正直无私,倘使稍有异志,天神共鉴。尔若邪心不息,俺便撒手分离,不

管闲事。那时你进退不得,莫怪俺有始无终!”匡胤言罢,声色俱厉,唬得

京娘半晌不敢开口。遂乃深深下拜,说道:“今日方见恩兄心事,炳若日星,

严如霜露,凛不可犯。但小妹实非邪心相感,乃欲以微躯报答大恩于万一,

故不惜羞耻,有是污言。既恩兄以小妹为嫡亲骨肉,妾安敢不以恩兄之心为

心?望恩兄恕罪。”匡胤方才息怒,将手扶起京娘,道:“贤妹,非是俺胶

柱鼓瑟 ,本为义气所激,故此千里相送。今日若有私情,与那两个强人何异?

把从前一片真情,化为假意,岂不惹天下的豪杰耻笑!”京娘道:“恩兄高

见,非寻常所比,妾今生不能补报,死当结草衔环 。”两个说话,直到天明。

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匡胤,匡胤愈加怜惜京娘。看看到了蒲州,京娘虽知

家在小祥村,却不认得路径,匡胤就问路行来。将到小祥村,京娘望见故乡

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赵员外,自从进香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相对啼哭。

这日夜间,睡到三更时候,员外得其一梦:梦见一条赤龙,护着京娘从东回

到家中,员外一见大喜,接了女儿,安顿进去。看那赤龙登时飞去,回至里

边,忽又不见了女儿,四下寻觅,却被门槛绊了一交,遂而惊醒。即时说与

妈妈,妈妈道:“此乃你的记心,不足为信。”赵员外忆女之情,分外悲戚。

至次日日午,忽庄客来报道:“小姐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

执棍棒跟随而来,将次到门了。请员外出去。”员外听报,唬得魂飞魄散,

大声叫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嫁妆了!”说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

见了女儿,相持痛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便把始末根由,细细说了

一遍。又道:“恩人现在外边,父亲可出去延款,不可怠慢,他的性如烈火,

须要小心。”赵员外听了女儿之言,慌忙出堂拜谢,道:“若非恩人相救,

我女必遭贼人之手。今生焉得重逢?”遂叫妈妈与女儿出来,一同拜谢。那

员外有一个儿子,名唤文正,在庄上料理那农务之事,听得妹子有一位红脸

汉子送回,撇了众人生活,三脚两步奔至家中,见了京娘,抱头大哭,然后

向匡胤拜谢。正是:

喜从天上至,恩向日边来。

赵员外分付庄丁宰杀猪羊,大排筵席,款待匡胤。那妈妈同了京娘来至

里边,悄悄叫道:“我儿,我有一句言语问你,你不可害羞。”京娘道:“母

② 炳 (bǐng,音丙)——光明。

③ 胶柱鼓瑟——比喻拘泥不知变通。

④ 结草衔环——比喻感恩报德,至死不忘。

① 延款——邀请、款待。

----------------------- Page 94-----------------------

亲有何分付?”妈妈道:“我儿,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他是孤男,

你是寡女,千里同行岂无留情?虽公子是个烈性汉子,没有别情,但你乃深

闺弱质,况年已及笄,岂不晓得知恩报恩!我观赵公子一表非俗,后当大贵。

你在路曾把终身许他过?不妨对我明言。况你尚未许人,待我与你父亲说知,

把他招赘在家,与你结了百年姻事,你意若何?”京娘道:“母亲,此事切

不可提起!赵公子性如烈火,真正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视如嫡亲姊妹,

并无戏言。今日到此,望爹妈留他在家,款待十日半月,少尽儿心。招亲之

言,断断不可提起。”妈妈将京娘之言述与员外。员外不以为然,微微笑道:

“妈妈,这是女儿避嫌之词。你想人非草木,放着这英雄豪杰,岂无留恋之

情?少刻席间,待我以言语动他,事必谐矣!”

不多一会,酒席完备,员外请匡胤坐于上席,老夫妻下席相陪,儿子、

京娘坐于旁席。酒至数巡,菜过五味,员外离席亲自执壶把盏,满斟一杯,

送与匡胤,道:“公子,请上此杯,老汉有一言奉告。”匡胤接过酒来,一

饮而尽,说道:“不知员外有何见教?愿赐明言。”员外陪着笑脸道:“小

女余生,皆出恩公子所赐。老汉与拙荆商议,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适人,

意欲献与公子,为箕帚之妇。伏乞勿拒!”员外话未说完,匡胤早已怒发,

开言大骂道:“好一个不知事的老匹夫!俺本为义气,故不惮千里之遥,相

送你女回家,反将这无礼不法的话儿污辱于我。我若贪恋你女之色,路上早

已成亲,何必至此?”说罢,将酒席踢翻,口中带骂,跋步望外就走。赵员

外唬得战战兢兢,儿子、妈妈都不敢言语。京娘心下甚是不安,急忙出席,

扯住了匡胤衣襟,道:“恩兄息怒,且看小妹之面,请自坐下,小妹即当赔

罪。”匡胤正当盛怒之下,还管什么兄妹之情,一手洒脱京娘,提了行李,

出了大门,也不去解马,一直如飞的去了。有诗为证:

义气相随千里行,英雄岂肯徇私情?

席间片语来不合,疾似龙飞步不停。

京娘见匡胤不顾而去,哭倒在地。员外、妈妈再三相劝,扶进了房中。

京娘只是啼哭,饮食不沾,心中想道:“亏了赵公子救得性命回乡,不至失

身于异地,爹妈反多猜疑,将他激怒而去。我这薄命,既不能托以终身,又

不能别图报答,空生何益?不如一死,倒得干净。”挨至更深,打听爹娘都

已睡了,即便解下腰间白汗巾,悬梁自缢。正是:

可怜香阁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次日天明,员外夫妇起来,不见女儿出房。员外道:“妈妈,为何女儿

这时还不出房?”妈妈道:“想是行路辛苦,此时还在熟睡里。”员外道:

“我实放心不下,你可进去看看。”妈妈当真的推进京娘房内去看,年老之

人,不辨东西南北,正望床上去叫,不料头儿一撞,可可的撞在京娘身上。

妈妈初时还只道挂着什么,及至仔细一看,见是女儿。只唬得:

魂向天边飞舞,魄归云内逍遥。

当下妈妈叫喊起来。员外听得,慌忙赶至房中,见了如此光景,与妈妈相对

痛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做些僧道功德,水陆道场,忏悔今生,博望来世。

这些事情按下不提。

且说赵匡胤因赵员外一言不合,使性出门,一口气竟走了十余里路。看

② 拙荆——旧时对人称自己妻子的谦词。

③ 箕帚——为妻的代称,谦词。

----------------------- Page 95-----------------------

看天色晚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在难为之际,忽然就地里一阵阴风,

觉得凄凄惨惨,冷气逼人,伸手不见指掌,恁般昏暗。此时心中惶惑,进退

两难,只见前面隐隐的有人骑马,手执红灯而走,闪闪烁烁,微有亮光。匡

胤见了,满心欢喜,欲要赶上同行。那灯光儿可杀作怪,匡胤紧行,这灯光

也是紧行,匡胤慢走,那灯光也便慢走。凭你行走得快,总然赶他不上。心

下甚是疑惑,即便开言叫声:“前面的朋友,可慢行一步!乞带同行。”只

见前面灯光停住,应声答道:“妾非外人,乃是京娘。因父母不察,有负恩

兄,以致恩兄发怒出门,将这一片义心化为乌有。妾心甚不安,只得痛哭至

晚,自缢而死。但蒙恩兄千里送归,得表贞白,妾无以为报,故此执灯前来

引道,远送一程,以表寸心。所恨幽明路隔,不敢近前,只得远远相照,望

乞恩兄恕罪!”匡胤听言,不胜骇叹,道,“据贤妹所言,轻生惜义,反是

愚兄之故。但贤妹既已身亡,为何还会乘马?”京娘道,“好叫恩兄得知,

此马自蒙恩兄所赐,乘坐还家。今见恩兄已走,小妹已亡,此马悲嘶,亦不

食而死。”匡胤听了,甚为感叹。因又说道:“贤妹,你生死一心,足见贞

节。又蒙阴灵照护,盛德难忘。愚兄后有寸进,便当建立香祠,旌表节烈。”

京娘称谢不已。说话之间,将及天明,只见京娘还在前面,叫声:“恩兄,

天色将晓,小妹不能远送了!后会难期,前途保重!”说罢,隐隐痛哭而去。

匡胤望不见了灯光,心下十分伤惨。因思苗光义柬帖之词说:“空送佳人千

里路。”如今果应其言。

正行间,只见前面有座小山,山下有一所古庙,树木苍苍,香烟杏绝。

匡胤问及土人,土人答道:“客官休问,快快走罢!”匡胤见说话蹊跷,必

要追问其故。土人道:“此庙原系本处的社庙,因为近来出了一个妖怪,每

夜出来害人。近村人家尽都怕惧,各自远移。因此叫客官快行!”匡胤听了,

大笑不止,道:“俺生平遍走天下,总不信邪。既然此地有妖,俺又走得力

乏,不免就在此庙安息一日,有何不可?”说罢,走入庙中,坐在板上,打

开包裹,吃了些干粮,放翻身躯,呼呼熟睡。直至天晚,方才醒来,睁眼往

外一瞧,只见日色西沉,鸟雀归宿。复往庙外四野观望,并无宿店。只得重

进庙来,又吃了些干粮,将腰中鸾带解下,成了神煞棍棒,执在手中,仍

复坐下。心中又记着京娘的事情,更加叹息。

将至二更,果见阴风飒飒,冷气凄凄,匡胤一时惊疑起来,将身立起,

定睛一看,那天光微亮,透进殿来。只见神座下面,隐隐的盘着一条大蛇,

头如巴斗,眼似灯光,口喷黑气,甚觉腥膻。匡胤道:“原来是这个孽障在

此害人!待我与这地方除了害罢。”举起神煞棍棒,望了大蛇,喝声着,奋

力打将过去。有分叫:仙棍腾挪,数载妖魔须就死;神威奋武,积年骁恶总

成灰。正是:

事从阅历奇方见,人极凶残命必倾。

毕竟妖蛇除否?且看下回自知。

----------------------- Page 96-----------------------

第二十回 真命主戏医哑子 宋金清骄设擂台

诗曰:

扫尽浮翳世路清,行人相唤话衷情。

天星本是文明质,地界偏来指点灵。

风景有殊多阻隔,山林无路被占侵。

神威到处烽烟息,万世犹令仰德钦。

话说赵匡胤因与赵员外一言不合,激怒出门,气愤而行,错过了宿头,

感得京娘阴灵儿执灯相送,因此又行了一夜。不期精神困惫,路逢古庙,将

息了一日,至夜二更,果见庙有妖蛇。当时举动了神煞棍棒,大喝一声,望

着蛇头便打。那蛇看见匡胤打来,便昂起头儿,一窜躲过,就望匡胤扑来。

匡胤躲过,却扑个空。匡胤提起棍棒正要打下,只见那蛇盘动身躯,蓦将尾

儿望匡胤鞭将过来,却鞭不着。那蛇也便心慌,仍复昂起这斗大的头儿,直

扑将来。匡胤把身一闪,乘势将棍一搅,不端不整正中在七寸之间。那蛇痛

极,已是半死。匡胤因黑夜微明,看不清切,只把棍棒一阵乱打,只打得不

见动弹,然后住手。复又坐在板上,打盹片时,不觉村鸡三唱,日色初升。

匡胤醒来,将妖蛇一看,委的长大,甚是怕人。遂向壁上留诗四句云:

遍走关西数座州,妖蛇为害几春秋?

种前棒落精神散,从此行人不用愁。

题罢,将神煞棍棒复将鸾带,束在腰间,背上行李,离了庙祠,望前行走。

这日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所高大宅子,门首坐着一个老者,鬓发苍苍,

往来观望。见了匡胤,离坐欠身,满面堆笑,道:“君子权且请留贵步,到

舍下奉茶。”匡胤见是老者相留,不好违他,只得同进大门,至厅上放下包

裹,叙礼坐下。安童献上茶果,彼此饮毕。匡胤开言问道:“老丈,素未相

识,今日见招,敢问有何见教?”那老者口称一声:“君子,老汉姓王,今

交六十八岁,薄有些祖业庄子,这里冻青庄,人人称我百万。空有田园,吃

亏了老年无子,为此往寺里烧香许愿,求子传宗,五十六岁上,才得生了一

子。老汉以为大幸,可望承祧,谁知命薄,又得了一个残疾之儿,养至如今,

长了一十三岁,却原来是个哑巴儿,并不会说话。老汉日夜心焦,无从法治。

因于两月之前,有个算命的先生在此经过,老汉请他推算哑儿。那先生姓苗

名光义,却也算得古怪。他说: ‘哑巴儿,哑巴儿,今日不开口,他年宰相

做公候。’叫我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在此等候一位红面君子,他善治哑巴,

可使能言。所以老汉诚心在此奉候。不想果应其言,遇着君子,若能治得小

儿能言,老汉情愿平分家业,决不食言。”

匡胤听言,心下暗想道:“这苗光义虽然言言有准,句句皆灵,只这一

桩事情,便是荒唐无据了。世间诸病有医,那见哑巴儿也可治得?况我又不

知治法如何,怎的把这担儿卸在我身上?我如今若说不会,却又辜负了这老

者一片诚心。不如将计就计,且含糊应他,哄过了此时,离了这里,管他会

说不会说!”主意定了,开言答道:“这哑巴儿在下虽然会治,只看各人的

造化何如?能言不能言,乃系定数,不可勉强。可请令郎出来一看,便知端

的。”旁边站着一个安童即忙应道:“我家小相公,正在书房内攻书哩。”

匡胤道:“既已哑巴,怎么会得攻书?”安童道:“别人是念书,我家这小

相公乃是悟书。虽则整日不离书本,只好空作想,应个名儿,叫他怎样好读?”

那员外喝道:“狗才,谁要你多讲!快去领小相公出来,好求这位君子医治。”

----------------------- Page 97-----------------------

安童应声去了。去不多时,把哑巴儿领至厅前,朝上施礼,站立旁边。匡胤

举眼看他,但见:

头带束发包巾,齐眉垂发;身着大红道服,满绣寒梅。衬衣鲜艳是松花,护领盘旋

乃白色。齿白唇红,面如满月非凡相;眉清目秀,鼻如悬胆有规模。

匡胤看了,心下想道:“这样一个好孩子,生得大有福相,可惜是个哑

巴儿。他既然出来,待我胡念几句,打发他进去,我便辞了,管他则甚?”

遂问道:“令郎可有名么?”员外道:“他学名叫做王曾。”匡胤道:“我

这个治法,只看各人的虔心,虔心若至,登时会言。若虔心不至,要等三年。”

员外道:“老汉的虔心,无所不至。只把他治得讲出话来,就是老汉的万幸

了!”匡胤即便用手把哑巴儿一指,口中念道:

“王曾又王曾,聪明伶俐人。

今日遇了我,说话赛铜铃。”

匡胤只当戏词,权为抵塞之意。那知金口玉言,好不应验。话才说完,只见

王曾将身跪倒,口吐言辞,甚觉清亮,说道:“多谢指教,小子得开蒙混矣!”

说罢,立起身来,又望着匡胤嘻嘻的笑了一声,竟往里边去了。看官不知,

王曾原是文星降世,数定如此。后来太祖得了天下,王曾得中三元,至太宗

御极之时,做了当朝宰相,辅佐朝廷,调和鼎鼐 。此是后话,不提。

只说匡胤当时说了几句言语,果见王曾开口起来,连自己也都不信,着

实骇异。那员外在旁,见儿子说得出话,心中大喜,惊异如狂,上前拜谢道:

“感蒙君子神术高妙,治好了小儿。老汉有言在先,愿把家私平分,就请君

子收纳。”匡胤道:“老丈不必费心,令郎开口能言,一则是他天资固有,

二则老丈世代积德之处,与在下何能?敢行冒赐!”说罢,就要告别。员外

怎肯放行?一把手执住,复请坐下。遂又问道:“适才尚未拜问,不知君子

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匡胤答道:“在下汴梁人氏,父亲赵弘殷,官居都

指挥之职。在于名唤匡胤,字元朗。”员外道:“原来是位贵公子,老汉多

有失敬,幸勿见罪!但公子既然恁般廉介,不受老汉微资,万望屈驾在舍盘

桓数月,少尽老汉一点之心,然后行程,望勿再却。”匡胤不好拂情,只得

住下。每日款待幸盛异常,趋附之情,自不必说。

时当秋未冬初,员外见匡风寒衣未备,即忙分付家人叫了裁缝,做了几

套上好整洁的绵衣,送与匡腻御寒加减。其时就有村庄上的好事之人,你我

相传,声闻远近,都说:“王员外家来了一位会治哑巴的神仙,委实灵异。

凭你说话不出的,一经他神治,便会开谈。”登时哄动了许多愚夫愚妇,不

论若远若近,是女是男,如鸦群蜂涌的一般来到冻青庄上,就把王员外家的

大门团团围住,一齐喧嚷起来,声声要请神仙出来医治哑巴。当有庄丁进内

通报,匡胤只得出来道:“列位休得罗唣,你们来的已不凑巧,我这治法本

有定则,一年只治得一个。若是有缘,明年再来相会。”众人听说,一齐乱

嚷道:“你只认有钱的,就肯医治;我们穷人到此,就这等嫌贫憎苦,不肯

好好儿医治。同是一样的人儿,却两般看待,理说不去,情上难容。”这个

说着,那个就拾泥土乱丢;那个暄闹,这个就把砖块乱打。一时间,闹得匡

胤无主,只得往内就跑,紧紧的把大门闭上,也顾不得告辞员外,背了行李

包裹,叫庄丁领路,悄悄出了后门,往前竟走。

又来到一个村庄,地名桃花庄,有座酒铺,开在那里。走将进去,叫店

① 鼎鼐——旧指宰相治理国事。

----------------------- Page 98-----------------------

家取酒来饮。方才坐下,只见一个行客,慌慌忙忙奔进店来,把桌子一拍,

乱叫道:“打酒来,打酒来!不论热的冷的,只吃一壶,助助兴头,好去看

打擂台。”那店家慌忙取将酒来,摆在桌上,那人筛来便吃。匡胤听说“打

擂台”三字,即忙问道:“请问朋友,这个擂台是何人所立?不知在于何处?”

那人一面喝酒,一面答道:“这座擂台,就立在这里桃花庄西首,乃是桃花

山上的三个大王所立。”匡胤道:“那大王叫甚名字?他的武艺如何?”那

人道,“这山上的三个大王,乃是一母所生的;大大王名唤宋金清,二大王

宋金洪,三大工宋金辉,还有一个妹子叫做宋金花,一般的本事高强,武艺

出众,聚齐了许多好汉,住这山上,做那英雄事业,霸踞一方,无人敢犯,

因此在山下摆设擂台,每逢三六九之期,轮流下山,上台比武。那台上摆着

许多金银做采,若是有人上台打他一拳,赢他一锭金元宝;踢他一脚,赢他

一个银元宝。若是输了,给他十倍。每每里只有输与他的,再不见有人赢得。

今日轮该大大王上台,所以要去观看,说罢,会了钱,出店面去。

匡胤听了,一时心痒,也只吃了一壶,还了钱,出门往西而来,走不多

路,只见那边果有一座擂台,四围观看的人如山似海,甚是闹热。只见那台

上立着一条好汉,扎束得十分齐整,正在上面耀武扬威,对着下边说道:“你

们众人中,可有本事么?便请上来会俺,赢得俺时,金银相送;怕给十倍的,

休得上台出丑。”说不了,早见匡胤分开众人,一个飞脚跳上台来,大喝一

声,“小辈休得夸口,俺来也。”只这一声,把宋金清唬了一跳,皱着眼把

匡胤一看,暗道:“好个红脸汉子!”便道:“你这红脸大汉,敢是要与俺

比手么?”匡胤叫道:“宋金清,闻得你大有本领,故此俺特备十倍金银前

来会你。”说罢,放下包裹,脱去了袍服,摆了两个架儿。那宋金清大怒道:

“红脸贼!怎敢道俺名字?”照着腿就是一脚。匡胤将身一闪,却踢个空,

就势打个反背。宋金清用个泰山压卵势,望着匡胤打来,匡胤把身子一迎,

故意失脚一滑,扑通的躺倒台埃。宋金清心中大喜,便使个饿虎扑食势,来

抓匡胤。匡胤见他来的凶猛,就使个喜鹊登枝,将双足对着宋金清的胸膛,

用力一蹬,早把宋金清踢倒。即忙跳起身来,上前擒住,双手拿住了宋金清

的两腿,提将起来只一按,把宋金清的粪门劈开到小肚上,活活的分为两半,

望台下丢了下来。那台下有十二十徒弟,百十个喽罗,大喊道:”休叫走了

红脸贼!快些拿住,与大大王报仇。”说罢,一齐举动枪刀,围住了擂台,

喊声如雷,乱箭齐友。匡胤见势头不好,又没避身之处,心中着慌,舍下了

行李袍带,跳下台来,赤手轮拳,打开一条活路,往南疾走如飞。正是:

撒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匡胤正走之间,后面喊声大举,追赶上来,看看将近。怎奈寡不敌众!

难与争锋,只是望前飞奔。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布起一阵黑雾,迷天暗地,

掩石遮林,那喽罗失了路径,又不见了匡胤,只得回转桃花山报信去了。

匡胤见大雾退了贼兵,心下稍定,慌忙奔赶前途。当时来至一山,正在

行程,摹地里刮起一阵大风,十分利害。风过处,忽听呼的一声跳出一只斑

斓猛虎,张牙舞爪,摆尾摇头,望着匡胤便扑。匡胤侧身躲过,那虎扑了个

空,转身复又跳将过来一抓,匡胤跳过一边,说声:“不好!前有猛虎阻路,

后有贼寇来追,我命今番休矣!”正说着,那虎又把身儿吊展过来。匡胤一

时慌了,不将拳去抵敌,只把眼儿往后一望,只见路旁有株大树,迈步上前,

扳住了树身,扒将上去,坐在枝上权为躲避。那虎却又作怪,见匡胤走了上

去,跳将过来,也便坐在树下,把嘴向着那树根儿,只管去啃。堪堪的啃去

----------------------- Page 99-----------------------

了一半,那上面的树枝儿,就不住的摇晃起来。此时匡胤心中好不着急,说

声:“不好!这孽畜把树啃去半边,吊将下去,不是跌死,就是落在他口里。”

心中一急,冲破泥丸,现出一条真龙在空中升腾旋绕。正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才退贼兵,又逢虎厄。

不说匡胤有难。且说这座高山,名为困龙山。山上有一座古寺,名为蛰

龙寺,那当家长老法名昙云,本是残唐时的大将马三铁,曾做潼关总兵,后

来弃职修行,住居此寺。寺中有五百名上堂僧众,个个拳棒精通,都听长老

法纪,这日有两个僧人要往涧中取水,走出山门,忽见树林边坐着一只猛虎

挡住去路,连忙跑进寺中,至禅堂报知长老。那昙云长老骂道:“这孽畜,

怎不在深山养静,擅敢扰害生灵。”分付:“徒弟们!跟我前去走走。”说

罢,立起身来,取了一只铁胎弓,三枝连珠箭,领着大众出了山门,立在阶

沿石上观看:那树林边,果见一只大虫在那里啃树;又见半空中,现着一条

赤须火龙。长老看了,微微冷笑道:“我这寺门,乃清静之地,岂容这两个

孽畜在此作耗?”左手弯弓,右手搭箭,正要射去,旁有一个徒弟叫道:师

父且慢!那树枝上还坐着一人,这龙就是他头上现出来的,想必是个妖怪。”

长老听了,定睛一看,果见一人在树枝上坐着,心中想道:“必竟这人遇着

这虎,怕伤性命,因此扒在树上暂且躲避,等候人来救他。如今猛虎啃树,

他心下岂不着慌,一时害怕,故此迸开顶门,现出此物。此人有此奇征,日

后福分不小。待我出家人救他一命。”正是:

收起降龙意,又生伏虎心。

长老执定了弓箭,对着猛虎正待放去,众僧齐声道:“师父,不可!”

长老道:“我要射虎救人,尔等缘何又说不可?”众僧道:“师父,我们佛

家弟子,慈悲为本,方便为心。方才既不射龙,如今却要伤虎。放了一个,

害了一个,岂无偏见之心?”长老道:“依你们便怎样?”众僧道:“若依

弟子们主意,且把大虫哄去,救了树上的人,两下都不伤命,这便是慈悲之

心了!”长老道:“说得有理。”放下了弓箭,就叫众僧上前哄去大虫。那

众僧齐声呐喊,共力驱除,指望大虫跑了去,谁知他任你呼喝,只是不采。

长老道:“尔等退后,待我分付于他。”遂大声喝道:“你这孽障,此地乃

清净法门,谁许你在此作耗?若不快走,叫你目下就要倾身!”长老方才说

完,那虎立起身来,望着长老看了一看,抖抖毛,竟是望深林里去了。众僧

夸奖道:“终是师父法力无边,只几句法语,就叫这畜生去了。”

那长老见虎已去,望上叫道:“树上君子,那大虫已去远了,你可放心

下来。”此时匡胤被虎唬慌,真元出现,正在闭目凝思,待其天命,故此众

人喧闹,不曾相闻,及至长老到树边叫唤数声,一如提撕惊醒,便尔元神归

窍,清晰如初。开眼一看,果然猛虎已去,看见许多僧人立在下边,方才放

心,溜下树来。到着寺门,细看那为首的老和尚,生得清奇古怪,老耄雄伟。

以下僧人,尽多壮丽。但见那老和尚:

双眉似雪,两鬓如霜。面犹蟹壳,挣狞不亚揭波那;目若朗星,润泽无殊阿罗汉。

毗卢帽整齐抹额,貌端端显得佛相庄严;红袈裟周正披身,气昂昂露出英风凛烈,两下门

徒齐拥护,一如捧月众星辰。

匡胤见长老这等丰神,不住的暗暗喝采。那长老也把匡胤细观,见他面

貌神威,隐隐君王之相;身材厚重,堂堂帝主之容。心下也是暗喜,满面堆

笑,开言问道:“不知君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 Page 100-----------------------

匡胤答道:“承长老下问,在下家住汴京,乃殿前都指挥赵弘殷之子,名叫

匡胤,表字元朗。因到关西投亲,路过桃花山,见有强人卖弄,因一时不平,

擂台力劈宋金清。不期他手下人多,一时难以抵敌,得便逃行,来到宝山,

又遇了猛虎,所以权在树上躲避片时。正在危急,幸得长老相救,此乃死里

逃生,皆出长老大德!”那长老听说,满心欢喜,说道:“原来就是赵公子,

失敬了!请到里面讲话。”把手一拱,接进了匡胤,将山门闭上。彼此来至

禅堂,叙礼送茶已毕,匡胤问道:“请问长老法名,俗家何处?乞道其详。”

长老道:“老僧法名昙名,又名佛瑞;俗姓马,名三铁,残唐时曾为潼关总

兵,与令尊有一面之交。后来因见国事日非,天心已去,弃职归家,来至此

处出家,修心养性,远避俗缘。方才打死的宋金清,乃是桃花山的大王,本

寺的施主。公子一时豪举,力劈此人,惹下滔天大祸。他还有二个兄弟。有

万夫之勇;一个妹子,有妖法之能,手下有许多徒弟,五千喽兵,方才没有

赶上,一定回山报信。他兄妹三人闻知大王被害,必来报仇。只是众寡不敌,

如何是好?”

匡胤听了大惊,心中想道:“我指望避祸,如今倒自投罗网了。原来他

与贼人一党,故此哄我进来,就把山门紧闭,心怀不测,必有鬼谋,我欲待

打出山门,预寻生路,看这和尚年纪虽老,豪气尚存,况有众僧帮助,怎得

出门?若徒坐观动静,时刻堤防,亦非自全之策。”左思右想,一筹莫展。

忽又想道:“我如今误人他门,料难出去。不如用一苦肉计,看他意向若何?”

便道:“长老!那大王既是宝刹的施主,在下至此,谅无得生。可将我绑去

送上山寨,一则遂了他报仇之心,二则也见得长老的无量功德。望即施行,

莫须故缓。”那长老听了,笑容可掬,说道:“公子!你不必多心,休疑老

僧有甚歹意。那宋家弟兄,虽是我寺中施主,却非心愿。因老僧贱名难犯,

故假布施之名,暗里结交。老僧久欲驱除,因是无衅可乘。且独力难以大举,

故得养成锐气,以至于今。况贫僧与令尊有一面之交,焉肯把公子献与贼人?

我想他此来,必定先到寺中搜检。不如将计就计,我与公子并力同心,结果

了这伙毛贼,与地方除其大害,这才是无遮无量绝大的功德。”匡胤道:“长

老果有此心,还是戏语?”长老道:“老僧并不虚言,公子勿疑。”匡胤道:

“长老有此盛德,不知计将安出?乞道其详,以释愚怀。”那长老用手一指,

说出这个计来。有分叫:僧俗同心,蛰龙寺中顷刻尸横血溅;兄妹报怨,桃

花山上登时瓦解冰消。正是:

共叹荣枯诚异日,堪悲今古尽同灰。

毕竟长老说出甚么计策?且看下回自见分明。

----------------------- Page 101-----------------------

第二十一回 马长老双定奇谋 赵大郎连诛贼寇

词曰:

羁人怀旅,回首乡关远。莺声催泪痕,方踯躅,烽烟满眼。平生志奋,欲尽扫妖氛,

任角逐,逞追奔,指顾旌旗断。神谟妙算,矰缴施羊犬。连弩绝归程,漫赢得,泉喷风

卷。元凶已馘 ,编鄙见尘清。鸿路靖,豹山宁,显得男儿愿。

右调《蓦山溪》

话说昙云长老见匡胤疑他有相害之心,便说道:“公子何用疑心?老僧

委的真心,故此屈留公子在此商议。必须设一奇谋,将他剿绝,方无后患。”

匡胤道:“既长老有此盛德,请问计将安出?”长老道:“老僧有一神弓,

名日 ‘插靶铁胎弓’,又有三枝连珠神箭,今交与公子,伏在大殿供桌之下。

我把贼人哄了进来,见机行事。公于只听我口念 ‘工’字为号,就便开弓放

箭。天幸得能成功,结果了一个,就少一个帮助了。”说罢,把弓箭递与了

匡胤,把那射法架势,教了数遍。匡胤天资敏捷,一教就会,跟了长老来到

大殿,钻在供桌之下,放下了桌帷,安排停当,又分付众僧,把山门大开,

若有机花山贼人到来,只管放他进来,不必拦阻。众僧答应一声,开了寺门,

等候不提。

再说那追赶的喽罗,被黑雾迷路,回转桃花山,报知了兄妹三人。那兄

妹三人闻了此信,一开放声大哭,切齿咬牙,务要追拿回来,报仇泄恨。当

时留下宋金花看守山寨,兄弟二人点起五百喽罗,一齐下山,望前追赶。到

了蛰龙寺,将山门围住,高叫道:“寺内和尚听者:方才有一红脸汉子逃走

到此,谅着在你寺中藏躲。你们快快献将出来,每年加增你十万钱布施,”

山门上的众僧,连忙报与长老,长老走将出来,一见了兄弟二人,满面堆下

笑来,问道:“二位大王,带领人马到来,不知何故?”宋金洪道:“长老

有所未知,今日早上,有一红脸贼人与俺大哥在擂台上放对,不料俺大哥一

时失手,被他劈死。言之痛心!喽罗们正要拿住,又被他走了,故此俺便前

来追赴,不知可曾到此?若在你寺中,快把将来与我,定然重重相谢。”长

老道:“原米如此。只是我寺中并未曾看见,大王再往别处追寻,不必耽误。”

说罢,转身进去,把山门闭上。

宋金洪见了,心下疑惑,道:“兄弟,方才我们到时,山门大开;如今

听着我们要寻,他就把山门闭上,其中必有原故,你可在外看守张望,我进

去搜寻一番,或者仇人在里,也未可知?”宋金辉道:“哥哥言之有理。”

金洪下马,带领三十名喽罗至山门前,一齐叫门。那众僧做成圈套,就把山

门开了。金洪当先,喽罗在后,一齐进了寺门,来到大殿。长老迎将出来,

道:“二大王,想不信贫僧之言,要来搜么?”金洪笑道:“俺实不信长老

之言,只得要得罪一遭。”就叫:“喽罗,与我进去搜寻!”喽罗答应一声,

跋步下殿,从两廊搜起,复上大殿,往罗汉堂及大花板内,至厨灶僧房,地

板天井,各处搜寻,并无踪迹,出来回了宋金洪的话。金洪喝道:“你们这

班奴才!未曾搜到,就来搪塞。这供桌底下为何剩着不搜?”长老听了,暗

暗笑道:“谁说不在供桌底下!总然搜将出来,我马三铁在此,怎肯叫你拿

去。”当下喽罗走至供桌跟前,正欲将桌帏揭起,只听得檐前风声骤发,就

① 矰(zēng,音增)——古代射鸟用的拴着丝绳的箭。

② 馘 (guó,音国)——古代战争中割掉敌人的左耳计数献功称为馘。

----------------------- Page 102-----------------------

地滚滚尘埃,早来了两位护驾神祗。只见那左边的装束得十分凶恶,异样惊

人。怎见得:

头上纸锭映风飘,散发垂肩眼坠梢。

脸带凶愁如粉洁,口涂噀 血似湾超。

白布袍儿腰系草,轻麻裙子足穿鞒。

手中端执长杨拐,护驾丧门神圣标。

再看那右边的,更觉威风。但见:

头带银盔光闪烁,身披锁子镫锽甲。

右手提着方天戟,左手托座黄金塔。

镇静威仪神道伏,庄严色相佛门钦。

陈塘关上有声名,蛰龙寺中来保驾。

两位神圣站在案桌左右,护住匡胤。那些喽罗正待掀起桌帏,早被托塔天王

把黄金塔一幌,把喽罗的眼珠儿都幌黑了,一些也不见影响,只得走了下来

回覆。

宋金洪道:“只怕你们搜的不细!今日有心得罪寺里,你们可再往各处

细细的搜看,便见有无。”喽罗奉命,重新又从两廊搜起,直至卧房住手,

这一回搜寻比前大不相同。但见烟尘缭乱,橱柜乒乓,千年古佛尽翻身,几

处经箱多倾倒。喽罗寻了多时,出来回覆道:“前后细搜,并无踪迹。”金

洪听言,心中闷想:“这红脸贼果然不到寺中不成?”正待起身,长老道:

“二大王,如今可信贫僧之言并非虚谎。”宋金洪道:“这贼虽然不到寺中,

不知逃往那里去了?”长老道:“何不佛前求上一签,问问去向,也省了胡

乱儿追赶,枉费大王的工夫。”金洪道:“长老言之有理。”遂即走至佛前,

取了签筒,双膝跪下,口内通诚道:“弟子宋金洪。住居桃花山,因于今日

有一红脸大汉,不知姓名,在擂台上将弟子长兄劈死,逃去无踪,哀求我佛

慈悲,悯赐一签,指明去路。”

金洪正在祷告,那长老在旁把磐儿敲动,口里念声:“工,工。”金洪

听见,立起身来,问道:“长老,我在这里求签,你为甚念起‘工’来?”

长老道:“二大王有所不知,这是求签的灵咒。若不宣念几声,总你虔诚,

不能感应。”金洪道:“如此,烦你多念几声。”说罢,便又跪下,执了签

筒乱摇。长老口中又念“工,工”,不上两声,匡胤在案桌下听见,把神弓

搭上了箭,轻轻把桌帏掀开,对着金洪,说声:“强贼,看箭!”嗖的一声,

正中咽喉。金洪手撤签筒,身躯仰倒,一命呜呼归阴去了。众喽罗看见,一

齐发喊道:“不好了!有刺客在此,把二大王射死了。”往外乱跑。长老丢

了磐儿,身边拔出戒刀,当门拦住。匡胤跳将出来,把宋金洪的宝剑取了,

执在手中。僧俗二人一齐动手,砍倒了二十多人,余者逃往外边。那宋金辉

正在山门等候,忽见喽罗跑出来,叫道:“三大王,不好了!这寺里的和尚

与这红脸大汉通同设计,暗箭把二大王射死了,又伤了大半人,小的逃得快,

全了性命,三大王作速整备。”

宋金辉听了,魂飞魄散,顿足捶胸,叫道:“马三铁!你为山寨上门徒,

得了若干布施,怎敢通同野贼,伤害我哥哥?若不报仇,誓不立于人世!”

把刀马交与喽罗,拔出宝剑,带领了五十名健汉,跑迸寺门,一齐叫喊道:

“马三铁,你快把红脸贼献出,万事全休;若有半个不字,叫你合寺僧人不

① 噀 (xùn ,音迅)——含在口中而喷出。

----------------------- Page 103-----------------------

留一个!”长老听知,谓匡胤道:“公子,此贼力大无穷,当用智取。公子

可躲在窗后,待贫僧引他进来,与他一个暗送无常,免了你我费力。”匡胤

依计,将身闪在窗后。长老手执戒刀,大步迎将出来,刚到金刚殿,正遇宋

金辉。长老喝道:“宋金辉!你等兄弟不守本分,无故扰乱我清净之场,两

次三番进来搜检,是何道理?只是你自取灭亡,休要怨着老僧!”金辉见了,

怒气填胸,口中大骂道:“马三铁!你这老贼秃,你从前以往,不知得了我

山寨多少钱粮,舍在寺中,不思报答施主之恩,反与野贼同谋害我兄长,怎

肯于休?”说罢,仗剑赶至面前,劈面一剑,长老将戒刀火速相迎,两个杀

在当场,战在一处,约有十合,长老诈败,虚晃一刀,跑进了大殿,宋金辉

随后追来,匡胤在窗后看得明白,让过了长老,把手中宝剑举起,对准了宋

金辉的脑后,喝声:“强贼看剑!”这一剑砍来,金辉那里躲闪得及,叫声:

“不好,吾死也!”只听得一声响处,早已:

连肩砍断丫叉骨,带臂劈开粗细筋。

宋金辉既死在地,那些喽罗齐声叫道:“不好了!三大王也被害了,我

们快些逃命罢!”呐喊一声,往外乱跑。长老与匡胤从佛殿上赶出来,刀剑

并举,一连砍倒了二十多个。长老分忖众僧一齐跟走出去。那山门外的喽罗,

正在那里等候里边消息,只见众健汉往外乱跑,后面许多和尚追赶出来。见

了如此光景,知是败了。指望要逃,长老把戒刀往后一摆,许多上堂僧发声

喊,杀将过来,好不利害。只见:

征云笼地,杀气迷天。征云笼地,扬尘布土幔山河;杀气迷天,惨喊愁声彻霄汉。

追奔和尚,一排头齐眉棍棒,举动处犹如雾卷游龙;败北喽罗,尽抛却光闪枪刀,跑走时

好似弹伤飞鸟。自悔当年入了伙,岂是争名;不图今日丧其躯,只因夺利。

当下长老见喽罗死的死,跑的跑,已是了账。便分付众僧不必追赶,众

僧依言,各自回身。只见宋金辉骑的一匹赤兔马在那里乱叫。匡胤听了马嘶,

仔细一看,见那马周身如火炭一般,身条高大,格体调良。走至跟前,将缰

绳拉住。那马见了匡胤,摆尾摇头,嘶鸣不已。匡胤满心欢喜,收了良驹,

又见那首戳着一柄宝刀,将马交与僧人牵着,自己走将过去,提起来一看,

果然好一口宝刀,有诗为证:

火炼功深久,枪锥怎敢当?

锋利谁得比?九耳八环刀。

匡胤看了心中大喜,取将来与长老观看。长老道:“此乃九耳八环刀,乃是

纯钢炼就,锋利非凡,真乃一口宝刀,可惜落于贼人之手,今归公子,可谓

物得其主矣!”言罢,即命僧人牵了良马,执了宝刀,与匡胤一齐进了寺门。

来到大殿,见了宋金洪弟兄二人尸首横卧在地。长老叹息道:“孽障,

你二人不为争名,不为夺利,无故枉送性命!方才的英雄,而今安在哉?”

正言间,见宋金洪的盔甲甚好,便对匡胤道:“公子,这宋金洪的盔甲亦是

齐整精奇,公子何不卸他下来?”匡胤走上前来,遂把勒甲绦解开,将这副

锁子黄金甲卸了下来,披在身上,倒也可体。又把凤翅盔除下,戴在头上正

好合式。打扮齐整,长老大喜,道:“公子,你如今得了刀马,有了甲胄,

此乃天之所赐,假手于贼人。若遇贼兵,何足惧哉?”遂分付众僧,将这大

殿丹墀的尸首及寺门外的尸骸,一齐扛去山后主地上,尽都烧化了。又将各

处佛前供桌上的桌帏,解来做了旗号,端整与桃花山贼兵厮杀。

① 端整——此为准备之意。

----------------------- Page 104-----------------------

且不言蛰龙寺中有了整备。再说桃花山上宋金花,见两个哥哥领了喽兵

去追拿红脸大汉,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正在忧疑,只见一群喽罗跑上山来,

见了金花,一齐哭拜在地。金花慌忙问道:“你们为何这般模样?二位大王

如今在那里?喽罗禀道:“小姐,不好了!那马三铁与红脸大汉同谋设计,

把二位大王一齐杀害在寺中,又把兵马杀了大半。吾等得逃性命,回来报知,

望小姐做主!”那金花听了此信,只唬得死去复生,放声大哭,痛骂:“贼

僧!你忘了大恩,反助贼人杀我兄长,誓不与贼并生!”遂取披挂结束停当,

提刀上马,带领了合寨儿郎,一齐下山,奔蛰龙寺来。

一路上喽罗呐喊,兵马奔驰,早到寺前。却有僧人报知长老,长老同众

僧各执兵器,扯了桌帏的旗号,簇拥着匡胤走出山门。到平阳之地,正见贼

兵扎住阵脚。那宋金花一马当先,娇声喝道:“马三铁!吾山寨上有甚亏负

你处,你便与红脸贼通谋害我兄长?今日我亲自到此,快将红脸贼送出,与

我兄长报仇,你死略可俄延。若道半个不字,叫你狗命立刻归阴,合寺僧人

不留只影。”匡胤听了大怒,提刀出马,大骂:“鸟婆娘!汝来送死,尚自

不知;还敢鼓舌摇唇,做此伎俩?”宋金花抬头一看,见匡胤盔甲刀马都是

兄长之物,不觉睹物伤情,两眼流泪,喝道:“红脸贼!你害我兄长,又窃

取了盔甲刀马,尚在此狐假虎威,岂不可羞?快通名来,好取你首级。”匡

胤闻言,举眼重观,只见他:

烂银盔上双凤翅,白甲素袍彩战裙。

胸前宝镜光闪电,勒甲丝绦九股均。

袋年弯弓犀角面,壶中箭插玉雕翎。

打将钢鞭鞍上挂,杀人宝剑鞘中存。

爱骑走阵玉雪马,三尖两刃手中擎。

杏脸桃腮生杀气,柳眉凤眼带凶形。

匡胤高声喝道:“你要问我大名,我乃东京赵指挥老爷的公子,赵匡胤便是。

你是何名,也快通来。”金花听了,心中倒有几分怯他,暗自想道:“我闻

他绰号叫 ‘赵闯子’,惯要招灾惹祸,因杀了御乐,逃走在此。打遍关西,

并无敌手,怪不得兄长三人都丧于此人之手。”遂开言道:“赵匡胤,我乃

桃花山大王的亲妹,紫霞洞老母的门人,宋金花便是。闻你在东京惹下大罪,

逃到这里,应该隐姓埋名,改恶从善,才是正理。不道狼子野心,仍然行凶

害命,不要走,吃我一刀!”拍马举刀,望匡胤顶门上剁来。匡胤将刀望上

架过,两个往来冲杀,大战在龙潭虎穴之中,真好利害:

一双男女相争战,两边僧俗助威风。一个三尖刀拦头便砍,一个九耳刀赴面相迎。

刀去犹如一片雪,刀来好似一团冰。八只马蹄就地滚,四条膊臂定输赢,金花恨如切齿报

兄仇,匡胤勇猛无穷怎惧怕。

二人战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金花料不能胜,心中暗想:“此人武艺

高强,毫无破绽,须用法术方可胜他。”想定主意、遂即将刀一晃,败下阵

去。匡胤不知是计,喝声:“鸟婆娘,往那里走?”拍马随后追来。金花回

头看见,心中暗喜,放下三尖刀,伸手往豹皮囊中取出一宝,名为烈火珠。

口念真言,祭在空中,望匡胤顶门上打来。昙云长老见了大惊,高叫道:“公

子,少要去追,邪术来了。”匡胤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一道红光落将下来,

匡胤叫声“不好!”勒马要跑。不想宋金花用手一指,这颗珠随着匡胤顶上

飞来。匡做只觉得热气蒸人,眼花头晕,说声:“我命休矣!”双眉一紧,

二目一合,急得顶门迸开,现出一条赤龙往上升腾,有万道毫光拥护。那珠

----------------------- Page 105-----------------------

方落下来,正遇火龙将爪抓住。长老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叫道:“公子休

得害怕!这邪术已破了。”

那金花听见,抬头一看,只见毫光万道,拥着一条赤龙在空中旋绕,那

烈火珠影迹全无。心中焦闷,呆呆的只看天上。长老瞧见,动了杀戒。心中

一想:“待我断送了这个贱婢的性命!”遂取出弓来,搭上了箭,大喝一声

道:“宋金花,看我的连珠神箭!”一声响射的过去。金花微笑道:“老贼

秃!你有连珠箭,难道我怕你不成?”乘着箭来,身子一些不动,把左眼一

瞅,左边的箭堕地;右眼一瞅,右边的箭垂埃。长老见了,心中惊骇,道:

“不道这女子倒会瞅箭法。我如今连发三枝,看他如何躲避?”遂又取出三

枝箭来,先发二枝,金花仍把二目瞅落,长老忙把第三枝发去,宋金花不及

提防,叫声“不好!”歪倒身躯,那枝箭刷的一声,打从肋下蹭将过去。这

时匡胤原神归窍,勒马停刀,正在思想欲诛金花之策。却见他在那里遮挡连

珠神箭,心中暗喜,此妇合该休矣!把马一磕,轻轻的盘到宋金花背后,举

起了九耳八环刀,喝声:“贱婢看刀!”金花只顾前面躲箭,那知背后刀来,

一时措手不及,被匡胤一刀砍于马下。

众喽罗发声喊,正待逃走,却被众僧赶上前来,齐齐围住,长老道:“徒

弟们,不必坏他性命!待我发放于他。”遂提了禅杖,走至跟前,说道:“尔

等俱系各处饥民,无奈被贼所诱,做了无良。常言道: ‘树倒猢狲散’,今

宋家弟兄俱已丧命,料尔等一身无主,四海无家。依我良言,可各回乡土,

改邪归正,本分营生,与父母妻子团圆,岂不美哉?”喽罗听了,各各下马

弃了刀枪,道:“承蒙禅师劝化,我等皆愿听从。乞求保全蚁命,万世恩德!”

长老道:“我既劝你,焉有杀害之心?但汝等去后,幸勿再蹈故辙,方是正

道。”即命众僧:“放开一条大路,让他去罢!”众喽罗各自感激,齐齐磕

头,谢了长老活命之恩。然后回到山中,将积贮的金银珠宝、细软物件等类

均匀分了。放火烧了山寨,各自取了行李,分头回乡去了。正是:

片言点醒迷途容,一语参归正觉门。

却说昙云长老既放了喽罗,分付众僧把撇下的马匹、弃下的刀枪收进寺

内;又将金花尸首扛去烧化。诸事已毕,那匡胤下马提刀,同长老进了山门,

至禅堂坐下。长老即命僧人安排筵宴,庆贺成功,彼此欢饮,直至更深方才

撤席安寝。

次日起来,早饭已过,二人正坐谈心,只见僧人慌慌忙忙跑进禅堂来,

报说道:“外边有一群乡人要见长老。”长老不知所以,同了匡胤齐至大殿

上来。有分叫:草莽肃清,人民感德;英雄困顿,途路悲穷。正是:

普天尽为名和利,大地都归数与机。

毕竟来的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106-----------------------

第二十二回 柴君贵穷途乞市 郭彦威剖志兴王

词曰;

晚云凝,晚云横,烟草茫茫云树平。杜鹃声,不堪听,别泪暗倾,良宵空月明。冰

蚕丝断琅玕折,湘妃竹死青冥裂。短长亭,几千程。归计未成,愁随江水生。

右录刘伯温《旅怀》调《梅花引》

话说昙云长老与同赵匡胤将桃花山贼人,尽都剿绝,回至寺中,对坐谈

心。忽见僧人进来报道:“外有一群乡人要见长老。”长老便与匡胤一齐来

至大殿,与众人相见。原来是桃花山的几个年高有德的百姓,见贼人都已死

散殆尽,便将擂台上匡胤遗下的行李鸾带衣服等件,把来送至寺中。当时见

了长老、匡胤,各各致谢道:“多承公子与长老盛德,除了地方大害,重见

清平;小的们特来拜谢,并送行李衣服在此。”长老大喜,道:“感蒙众位

施主费心,请坐献茶。”因说道:”这位公子,乃东京赵老爷的公子,名匡

胤。与贫僧有通家之谊,为人专打不平,剪除强暴。如今桃花山的贼人既灭,

掷下这许多牲口在此寺中,但此地并非养马之所,烦列位施主带回村庄,如

有缺少耕牛之家,发他一头两匹,免得乡人劳苦,乃是众位施主作善之地。”

众人听了,一齐说道:“长老既有慈悲之念,我等自当效力。”长老大喜,

分忖僧人把马匹尽都赶到桃花山去,只留下赤兔龙驹马赵公子骑坐。众僧奉

命,随着众人,将马匹赶往桃花山去了。正是:

不顾肥身保后计,常思利物济人心。

匡胤在于寺中,又过了一宿,次日清晨,来别长老,就要动身。长老留

定盘桓,又遇天色阴雨,路上难行,只得住下。终日与长老谈兵说法,论战

言攻,彼此参互深机,追求妙理,因思“蛰龙”两字取得不妥,道:“龙遇

了蛰,难以兴旺。”与长老商议,将山门扁额改作“兴龙”两字。自此住在

寺中,按下不提。

却说柴荣在招商店,自郑恩去后,病又复发,十分沉重。又兼无人伏侍,

汤药不调,因此卧床日久,奄奄一息。看看病有三月之外,柴荣命中该有百

日之灾。那一日合当难星过度,灾去安来,适遇天时顿变,大雨倾盆,一声

霹雳,把柴荣唬出一身臭汗,虽然七窍通快,内热消除,到底久病之人,身

体软怯,怎经得大汗一出,元气不敷,竟自昏昏沉沉的睡在被里,就如死人

的一动也不动。那店主人在外看见这大雷大雨,恐怕客房中漏湿,进来逐房

照看。看到柴荣房内,只见炕头上点点滴滴的雨泪下来,叫声:“柴客人醒

来,你的铺盖儿多漏湿了。”连叫数声不见答应,走至跟前,用手推了两推,

绝无动静,只得揭开被来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只唬得三魂失去,七魄无存。

只见那柴荣仰面朝天,寂然不动,真似三分气断,一旦无常。店主慌了,只

叫声:“苦也!柴客人,你坑杀我也!自你到店以来,病倒了三个月日,房

钱并不与你算讨。那黑脸贼又私自逃去了,你死在此,叫我当灾。来往的客

人,怕染恶病,多不上门,连鬼也没有影儿。害得我家中诸物当尽,还指望

你病好离门,等我烧陌纸钱,送出了瘟神穷鬼,重整店门。谁知你一病命绝,

叫我那里制办得棺木起?”

店主正在自言自语无法支持,只见柴荣翻转身来,唬得往后乱退,满口

只叫:“有鬼,有鬼!”柴荣听了,渐渐开眼,见了店主,叫声:“老店家,

① 琅玕——珠树。

----------------------- Page 107-----------------------

为何这等大惊小怪,只往后退?”店主听了柴荣声唤,又道:“好象不曾死

的。”把眼揉了两揉,说道:“柴客人,你当真是人是鬼?老实说了,免得

我惊怕。”柴荣道:“我乃是人,你怎说是鬼?我方才出了些冷汗,病体大

略有些好了。你休得这等惊恐!”店主听了这些说话,谅来未死,才得放心,

叫道:“柴祖宗!宁可好了罢,休要唬死了我,你要想什么汤水吃,待我整

治取来?”柴荣道:“承老店主美意,别的不想吃,只把米汤见赐半碗。”

店主出去,即忙端整一碗与柴荣饮了,伏侍安睡。

此时天雨已住,店主出去料理店务。到了次日清晨,店主记着柴荣病体,

走进里边,问长问短。那柴荣渐渐想起饮食来吃。店主经心用意,递饭送粥,

随时伏恃。约过了五六日,病体好了一半,看看的硬挣起来。强坐无聊,以

口问心,暗想往事,道:“我家祖传的推车贩伞,只因父在潼关漏税,被高

小鹞拿住,乱箭射死。我欲报仇,怎奈官民不敌,贵贱难争!只好含忍饮恨

而已。今又流落在外,小本经营,又亏赵公子众友义气相投,结为手足,岂

知木铃关外,又与二弟相离。只剩下愚鲁郑恩,指望相为裨益;谁道将我资

本食尽,弃我而逃。以此气成大病,缠了百日,才得轻安。欠下房钱,毫无

抵还。如今病虽好了,只是腰下无钱,三餐茶饭,从何而至?可怜举目无亲,

形影相吊。再住几日,店家打发出门,叫我何处栖身,将谁倚靠?作何事业

以结终身,”左思右想,忽然忆着道:“我有一个嫡亲姑母,现在禅州。闻

得姑丈做了挂印总兵,执专阃外 ,甚是威雄,何不投奔那里安身立命?但是

欠下房钱,店主怎肯放我起身?就使肯放之时,无奈盘费也无,如何去得?”

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店主走将进来,叫一声:“柴客人,你今日的容颜比昨

日又好了许多,身子也渐渐轻强起来,应该出外经营,方好度日。”

柴荣听了,长叹一声,说道:“老店主,小弟为此正在思想,所有些须

资本,连货俱被那黑贼用尽,又已逃往他方,因此我气成此病,幸今灾退,

又蒙老店主大行阴德,念我孤客,调养余生。欲待经营,又无资本,惟有一

处可以去得,乃是一个姑娘,嫁在禅州。意欲投奔于他,又无盘费;更兼欠

下老店主许多房钱,一时难以起身,因而无策可从,在此思想。”说罢,泪

如雨下。

那店主听了此言,心下打算,巴不得送出瘟神,眼前讨个干净。就是舍

了这三个月的房钱,譬如前日死了,也免不得买口棺木与他殡殓,还落下个

野鬼在家,终日担惊受怕。就满口答应道:“柴客人,禅州既有令亲,急须

前去投奔才是。就是欠下的店账房钱,也是小事,侍你日后得了好处,再来

还我不迟。若是没有盘费,也还容易,待我出去对那旧日买伞的各铺店家,

央他资助一二。他念昔日主顾,难道不肯不成?有了此项,便可起身了。”

柴荣听了,满心欢喜,道:“老店主所言极妙,只是又劳尊步,事属不当。”

说罢,遂同店主出去。大凡交易过的铺家,店主善言相告,彼处各无吝色,

一口应承,也有助一钱的,也有助五分的,共十余家,随多凑少,约有九钱

余银拿回店来,柴荣方才心定,打点起身。那店主把行李收拾起来,款款①

的在旁催促。禅州本有一千余里,只说八百里程途,巴不得早早出行,才得

了账。柴荣叫声:“老店主!小弟在此,多蒙厚情,此去略有好日,补报大

① 鹞 (y ào,音药)。

② 阃(kǔn,音捆)外——负外城门外军事专责的人。

① 款款——和颜悦色的样子。

----------------------- Page 108-----------------------

德。”说罢,别了店家,离了泌州,望禅州大路而行。

此时正当早寒时候,一路上但见:浮阳减青晖,寒禽叫悲壑,晋时夏侯

湛曾有一谣,单道寒时行路之苦,云:

惟立冬之初夜,天惨懔以降寒。霜皑皑以被庭,冰塘瀩于井干。草槭槭 以疏黄,木

萧萧以零残,松陨叶于翠条,竹摧柯于绿竿。

柴荣在路行程,将有十日之外,把九钱余的银子用得罄尽。无计可施,只得

又把行李变卖了几钱银子,苦苦费用。又行了几日,不见到来,心内闷恼,

遂问土人道:“此处可是往禅州的去路么?”土人答道:“正是。”又道:

“还有多少路程?”土人道:“早哩!还有七百里程途,方是禅州界上。”

柴荣听了,顿口元言,心中思想:“路程尚有大半,盘缠用尽无余,如何行

得到彼?”身上又是单薄,腹中更且空虚,饥寒兼受,困苦难言,没奈何,

只得沿门求乞。遇着村中店房,不惜体面的上前乞食。可怜把那剩饭残羹,

当作美味时食。正是:

洪运未通,暂为乞食。

昔年子胥,匍匐沿门。

在路之间,约又十数日,方到禅州,才把忧闷之心放下一半。细细打听,

果然是姑丈郭彦威做了此处元帅。闻了此信,十分欢喜,迈步进城,到十字

街上,逢人就问的来至帅府辕门。早见那两边巡捕官员,巡风军卒,一个个

身强体大、面目凶横。见了柴荣身上褴褛,一齐高声喝道:“你这乞丐的死

囚!这里是什么去处,你敢探头探脑,大胆胡行,想你有些不奈烦,要讨几

记棒吃么?”柴荣见势头不好,怎敢分说,只得诺诺而退,半晌做声不得。

心下想道:“我千乡万水,讨饭寻茶来到此处,岂是容易?实指望投奔姑娘,

得见一面,倘肯相留,便好立业。谁知帅府规模这等威恐!他既不肯放我进

去,且往衙门后面去看,若有后路,便好进府。”想定主意,顺着右边而走。

不多时,忽见有座后门紧紧闭着,两边也有四个小军把守巡逻,柴荣看

了,心中害怕。正在无措,忽听得里边有人高叫开门,那军校忙把门儿开了,

只见里边走出两个丫环来,叫道:“军校,我奉太太之命,有三两银子在此,

叫你送到万佛观中,交与当家的老师太,明日初一,要在佛前供养,顶礼宝

忏的。快去快来,立等回话。”两个军校接了银子,如飞的去了,剩下两个

军校在此守门。柴荣道:“我既到此,趁他有人出来,何不上前问他一声?

虽着他一顿打,也强如饿死在此。”立定主意,连忙紧步走上前,叫一声:

“姑娘!烦你通报一声,有个柴荣在此探望。”军校听了那肯容情,大喝道:

“你这囚徒!这里是什么所在,你敢大胆前来求乞?”举起了棍儿,就要打

来,唬得柴荣元处躲闪。那里边的丫环连忙喝道:“你等休便动手,且问他

一个明白,然后定夺。”军校听了住手,那丫环问道:“你是那里人氏?从

何处而来,到此找寻何人?你须细细直说,我便与你做主。”柴荣便说道:

“我姓柴名荣,表字君贵,祖贯徽州人氏。一向推车贩伞,流落他乡,不幸

本钱消折,无计营生,因此不辞千里,特来投奔姑娘,万望通报一声!”那

丫环道:“原来你就是柴大官人,我太太常常思想,不能见面。今日天遣相

逢,来得凑巧。你且在此权等一回,我与你通报。”说罢,转身进去。

那两个军校见他是元帅的内侄,虽然身上不堪,那里还敢拦阻。不多时,

只见起先的两个丫环走将出来,笑容可掬,叫道:“柴大官人,太太传你进

② 槭 (sè,音色)槭——光秃的样子。

----------------------- Page 109-----------------------

去相见。”柴荣听了满心欢喜,跟了丫环,转弯抹角来到后堂。丫头上前禀

道:“柴大官人到了。”夫人听说,往下一看,见的衣衫褴褛,垢面蓬头,

肌瘦背耸,好似养济院内丐者一般。细看形容,依稀却还认得,便问道:“你

果然是我的侄儿么?”柴荣道:“侄儿焉敢冒认?”夫人道:“你果是我的

侄儿,可不苦杀我也!你父亲今在那里,做甚生涯?为甚你孤身到此,这般

形容?可细细说与我知道。”柴荣双膝跪下,两泪交流,叫声:“姑母大人,

一言难尽!自从姑母分别以来,至今一十二年,父亲在外贩伞营生,权为糊

口。只因在潼关漏了税,被高总兵捉住,乱箭射死,言之痛心。致使侄儿一

身孤苦,茕孑无依。不得已,仍将父业营身,流落江湖已经八载,历尽了万

苦干辛。不幸在泌州得病,延了三月,因而盘缠费尽,资本一空,无所聊生,

特到姑母这里寻些事业。又打听得姑爹做了此处总兵,帅府威严不敢擅入,

因此只从后门,遇着了这位姐姐。蒙他引见,真乃天假之缘,不胜欣幸。”

那夫人听了此言,不觉下泪,说道:“自从你姑夫那年接我到此,与你

父亲分别之后,我几次差人打听消息,多说你父亲身安家盛,谁知已作异乡

之鬼。待我与你姑爹说知,务必提兵前去与你父亲报仇。但你姑爹生性好高,

最爱的是秀丽人材,今日欲叫你就去见他,恐你容貌不堪,未免有轻慢之意。

如今且未可相见,我后边有三间佛堂,倒也幽僻,你姑爹从不至此,你可在

内安身,将养几月,待等容貌光彩,然后见他。”说罢,就命丫环送至佛堂。

又分付在内丫环及使用人等不许多言,说与老爷知道。众人各各依从。

当时柴荣来至佛堂。原来这佛堂平列三间,中间供着观音大士,乃是金

装成的尺余法身,庄严色相,摆列香几,供设灯烛,两边俱是书房,极其洁

净,真是幽闲趣致,尘俗消除。柴荣进内,顿觉清爽异常,心怀淡荡。须臾

小厮送将一盆热水出来,还有一套新鲜衣服。柴荣就在书房沐浴了身体,梳

发带巾,换上新衣。随后送进酒饭,甚是丰盛。又有小使两边伏侍,听从使

唤,这回比前便大不相同,正是:

饔飧和羹味,寝眠绵绣重。

从今洪运至,平步上穹隆。

自此以后,柴荣在佛堂居住,要汤则汤,要水则水,每日安闲快乐,毫

无烦闷忧愁。自古心广体胖,不上一月的将养,把那肌黄肤瘦形容,竟换了

一副润泽光华体貌。那一日夫人来到佛堂,见了柴荣,不胜欢喜,道:“侄

儿,你如今可去见得姑丈了!”遂分付小厮,去后槽端整一匹齐整的骏马,

又叫内班院子,到外边暗暗的雇了一个跟随。重新换了一身华丽衣服,从后

门出来上马,仆从跟随,往别处超至辕门之前,柴荣策马扬鞭,高声叫道:

“门上的官儿,快些通报!说有内亲柴大官人到了。”那些军校见了柴荣,

身披锦绣,跨坐雕鞍,加王孙公子的模样,口中又称是内亲。也不敢轻觑,

也不敢喝骂——他那里知是个前日到过,曾被骂退的人。正是:

世态惟趋豪富贵,人情只附掌威权。

当下军校见了,一个个堆下笑脸,说道:“尊驾既是内亲,权请少待,

容当通报过了,自然相见。”那巡捕官即忙进了帅府,报与郭彦威道:“外

面有一位公子,口称内亲,要见元帅,专候严命。”郭彦威听报,即传命:

“请来相见!”巡捕官奉命,连忙奔至辕门,道:“柴大官人,我家老爷有

① 茕 (qióng,音穷)孑(jié,音杰)——形容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① 饔 (yōng,音拥)飧(sūn,音孙)——早晚熟食。

----------------------- Page 110-----------------------

请!”柴荣即时下马,跟了巡捕官,踱进帅府。至堂上,只见郭彦威高高坐

起,甚是威严。柴荣朝上鞠躬施礼,双膝跪下,口称:“姑爹大人在上,小

侄柴荣不远千里面来,特叩尊座!”郭彦威听言,把双目往下一看,见柴荣

生来福相,楚楚人材,心中大加欢喜。即便欠身离坐,用手搀扶,叫声:“贤

侄!你远路风霜,休得拘礼。你的姑娘终朝想望,时刻挂怀,幸喜今日到此,

堪称素愿。可随我后堂见你姑母,以叙骨肉之情。”说罢,携手而行,来至

后堂,拜见夫人。

那夫人看见,假意问道:“这是何处来的外客?直引到内堂来却是何

故?”彦威道:“夫人,这是你骨肉之亲,君贵贤侄。你日常想念,今日见

面,怎么不认得了?”夫人道:“这就是我的侄儿柴荣么,想杀了姑娘也!”

说罢,抱头大哭,柴荣拭泪施礼,就坐于旁。茶罢,夫人故意动问家中事体。

柴荣把那父亲遭戮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夫人心伤悲戚,哽咽不止。彦

威在旁相劝道:“夫人不必悲伤!待下官事机得便,领兵杀上潼关,拿住此

贼与舅报仇便了。”后来赵匡胤兵上潼关,逼取高行周首级,正为此事而起。

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当下郭威分付备酒,与柴荣接风,至亲三人,依礼而坐,传杯递盏,欢

饮闲谈。郭威举杯在手,谓柴荣道:“贤侄,你一向在外,可知近日朝内事

情兴废如何?各处民风可好?”柴荣道:“小侄近来相闻,纷纷传说,新主

登基以来,贪色好酒,终日与粉黛姣娥百般取乐。辄兴土木,不理朝纲,以

此民情大不能堪,四方干戈并起,只怕大汉的天下,难保安享,眼前必生事

变,祸乱立至矣!”郭威听了,把酒杯放下,道:“贤侄,想当初刘智远与

我同在东岳总兵麾下,建了许多功绩,后来晋祚倾亡,他便自立为君,封我

外镇。老夫心实不忿,常怀袭取之意,怎奈没有机会,隐忍于心,幸今匹夫

丧命,竖子荒淫,务要夺取刘家天下,吾愿毕矣。但今半年前,有个相士名

叫苗光义,在此经过。老夫闻他阴阳有准,因而请他相我,他言有一朝天子

之分,只待雀儿得了饱食,方能遂其大志。”柴荣就问道:“这雀儿之言是

何解说?”郭威道:“贤侄却也未知:老夫左膀,天生的一个肉瘤,如雀儿

形状,右膀上也有一个肉瘤,似谷稔一般,因此人人都称我为“郭雀儿’。

那苗光义说:雀儿若能飞上谷稔,方是我兴腾发迹之时。老夫思想,左右生

成,相离五寸有余,焉能飞得过去?以此难遂其心,终日坐怀妄想。”柴荣

听了此言,暗自忖思,一时起了许多妙想。有分叫:暗动机关,提起兴王之

志;明承襄赞,助成建业之功。正是:

运至言言成妙解,时来款款见征符。

毕竟柴荣想甚念头?当看下回便见。

----------------------- Page 111-----------------------

第二十三回 太祖尝桃降舅母 杜公抹谷逢外甥

诗曰:

远游留滞寺禅间,言别依依古道趱。

方物果堪观朵颐,奇馐亦可进盘飨。

岩岩气象高千古,烈烈肝肠耀万年。

任是党姻尊长者,锋芒到处不相谦。

话说柴荣在帅府内堂,与同姑丈姑娘,至亲三口开怀畅饮,酒席之间,

郭威将平日想望之心,尽情剖露。刻欲成基立业,定霸兴王,正打着柴荣心

事,当时听了郭威这番言语,不觉暗自思忖道:“我姑爹既有吊伐之心,何

不乘机撺掇,建立根基,以成大事?况姑爹年已高大,膝下无嗣,日后大位,

终属于我。我当以言探之,便见分晓。”想定主意,开言问道:“姑爹既有

贵相,具此异物,小侄不揣亵尊,思欲一观,不知可否?”此时郭威已带三

分酒兴,听了此言,不禁掀髯大笑道:“贤侄既要相观,待俺脱去袍服,与

你一瞧,有何不可。若得雀儿果能牵入谷稔,便是我称王道寡之时,定当封

你为守阙太子,以续鸿基。”柴荣听言,满心暗喜,即忙离席谢恩。郭威大

喜,遂命小厮撤去筵席,叫过两个丫环宽去袍服,除下里衣,将两边膀臂露

出。柴荣上前定睛一看,果然生就的奇形,天然妙相。只见左右肉瘤,相离

五寸有余,似两峰对峙,等待相连的一般。因思:“我姑丈是个爱奉承的,

方才我谢得一声,他就欢喜个不了。如今我索性赞扬一回,看他怎地?”于

是一只手按住了左膀的雀儿,一只手按住了右膀的谷稔,两边一齐挤动起来,

不知不觉,把个雀儿款款的挤到谷捻里了。柴荣高声叫道:“姑丈大人!今

日雀儿到了谷稔里了。”看官:那柴荣本是金口玉言,况又福至心灵,便有

符验。这句话不打紧,早惊动了虚空过往神祗,大显神通,望膀上吹了一口

气,把这雀儿挪在谷稔里,紧紧相连,分离不得。这也是天数当然,该应郭

威兴发之时,故而相凑。

当时郭威听了此言,知是哄他,叫声:“坚侄,你用手挤在一处,自然

相连;你若放手之时,难道牵着不成?”柴荣把手撒开,谁知这雀儿竟在谷

稔里边,动也不动,宛是造物生成,移挪不出。柴荣看了,反觉痴呆半响,

晴想:“方才相离有五寸余远,怎么如今当真的相连一处?”也便发急起来,

叫道:“姑母!请将过来一看,这雀儿果然连在一处,非是小侄虚言撒谎。”

柴氏夫人听说,走到跟前仔细一看,果见相连,分毫不爽。叫道:“老爷,

侄儿的言语当真是实,如果不信,可取着衣镜过来照看,便见端的。”彦威

遂命两个丫环,抬过那座着衣镜来,摆在中间,自己执了一面雪亮的菱花手

镜,对着了背后的着衣镜,前后照了,看得分明,果然两物牵连,一些不错,

不觉的手舞足蹈,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今日方遂吾愿,此乃贤侄之

福,为我庇佑也!”说罢,遂命丫环抬过了着衣镜,重摆宴赏,再叙衷谈。

各各欢欣,直至更深而罢,彼此安宿一宵。正是:

从前无限忧虞事,今日翻成欢喜心。

次日郭威升堂,受了手下将并参见,就封柴荣为帐下参军,运筹帷幄,

因谓之道:“本帅谨奉王命,职守此关,每患兵微将寡,难挡要冲。今日特

命贤侄此职,各往各门建立旗号,招军买马,以备操选。此系为国大事,吾

① 馐 (xiū,音休)——滋味好的食物。

----------------------- Page 112-----------------------

侄幸勿有误。”看官:此是郭威当众而言,不好直抒心事,故而假公济私,

以掩众口。他便暗中培养,待时而行。

当下柴荣领命拜谢,挂了参军印,出了帅府,就往四门各立旗旌,招军

买马,挑选英雄。果然四方英俊,如云集而来,备载军籍,等候操演。有诗

为证。

衔命初将幕府开,壮夫勇士望风来。

当时只道忠王事,捍蔽谁知放伐怀。

不说柴荣招军买马,暗图大事。且说赵匡胤在兴龙寺中住了一月有余,

这日便欲辞别西行,长老苦留不住,只得备酒饯行。宾主饮毕,匡胤扣备鞍

马,捎上盔甲、行李、包裹、军器等项,周身打点,神煞棒系在腰中,出了

山门,将身上马,长老带了众僧,一齐相送,直至三岔路口各各珍重而别。

此时正当初冬时候,天气将寒,一路上策马加鞭,驰驱道左,正在心烦

意乱,蓦地抬头,忽见路旁有座花园。那园内更无别样树木,止有数十株桃

树,稀疏布种,株株树上挂着十数个碗口大小的鲜桃,生得红白相匀,滋润

可爱,心下甚是希罕,想道:“此时己是冬季,怎的这树上还有鲜桃?不知

他用甚法儿留养至今?还是风土所产,有此种类?”心下正然羡慕,口中流

诞起来,不知不觉,顺着马儿进了花园,到那桃树之下,弃镫拴马,不管他

有人没人,将手一探,摘下一颗红桃,咬上一口,又香又甜,水浆满口,美

好异常。原来这桃名为“雪桃”,三月开花结实,培养至冬而食,遇了雪花

飘洒,分外娇艳。真个观之有余,食之可口,种类异奇,闻于天下,直至后

来金人生乱入寇,到陕西地界戕害人民,蹂躏土地;破城之后,玉石俱焚,

因而此桃遂绝,亦甚惜哉!

当时匡愉把这雪桃缓缓的吃了下肚,觉得心爽神通,遍体畅快,一之未

甚,思欲再焉!遂又摘下一个把来吃了,心甚欢畅,因又想道:“园内虽是

无人,再无白吃之理!况他劳心劳力,经多日月,博得成功。我若不给他钱,

于心何安?谅这桃子该值十文钱一个,也须与他。”遂向腰间取了二十文钱

钞,用一根草儿穿了,把来挂在树上。又思想道:“我索性再摘两个,带在

前途解闷消遣,有何不妙?”复又留下二十文钱,伸手去摘桃子,才得取下,

只见门里边走出一个看桃的丫环,见了有人偷桃,不敢声张,侧身望内就走,

报与家主知道。

那家主也是个女中豪杰,门内英雄,年纪有三十以外,生来力大无穷,

性如烈火,凭你赴汤蹈火,也都不怕。只是相貌丑陋,粗蠢不堪,因此众人

称他一个雅号,叫做“母夜又”。当时正在房中闲坐,只见丫环进来报道:

“园内有贼偷桃!”登时发怒,即忙提了两根生铁棒锤,飞跑的奔至园中,

正见匡胤把雪桃揣在怀中。母夜叉大喝一声,道:“那里来的贼囚?敢在这

里大胆偷桃!与我快些拿住。”那后面就有跟随的十数个丫环,便立定了脚,

一齐发喊,却不敢上前,匡胤正要上马出门,忽听有人喊喝之声,遂回头仔

细一看,见那当前有个凶狠的妇人,生来觉得异样。但见:

两鬓蓬松,发梳三绺;双眉帚簇,目射重光。黑煨煨面肉横生,香粉搽匀,好似乌

云罩雪;红闪闪口宽颐阔,黄牙遍满,有如血洞栽金。玄色衫卷袖施成,毫无窈窕;绿绫

裙迎风招展,纯是凶顽。排开七寸金莲,执定两般兵器。

匡胤看了,满面陪笑,口称:“大嫂!休便出言,俺非白吃你的,何必动怒?”

母夜叉喝道:“你这红脸贼囚!这里无人在此,你便大胆偷桃,怎么还说不

曾白吃?”匡胤道:“大嫂,休要错怪于我!俺乃远方过客,在此经由,因

----------------------- Page 113-----------------------

见宝园中的鲜桃结得可爱,心实羡慕,不顾无人,粗心造次,一时闯进园来,

吃了几个,于理原属不该;因思再无白吃之理,已将钱钞给还,现今挂在树

上,请自观看,便知真实。若是嫌少,我当加倍奉还,何用这般动气?”

母夜叉听了,粗眉直竖,怪眼圆睁,喝道:“贼囚!你说这些混话,还

在梦里哩。你道这是民间园囿,敢自这等大胆。这是进上的雪桃,土产方物,

谁敢妄动!若有人左手摘桃,便剐左手,右手摘桃,便剐右手。若吃了一个,

就要敲牙击齿。莫说有钱给还,凭你千百贯金钱,总也不算。”口里说着,

身便赶上前不,照顶门便是一锤,匡胤侧身躲过。那母夜叉又是一锤,匡胤

又复躲过,叫声:“大嫂!古语道 ‘不知不罪’,又道‘既往不咎’。俺虽

一时不是,已曾自认其过,你便这等认真,却要怎的?”那母夜叉大恼道:

“你私偷禁物,已得大罪;还敢多言,累着老娘受气!”抡动了铁锤,没头

乱打,匡胤亦是大怒,乘着一锤打来,将身一闪,趁势把脚一扫,早将母夜

叉翻倒在地。匡胤一脚踏住,伸手攀了一根桃条,连头带脸乱抽乱打。只打

得母夜叉喊叫如雷,吼声不止。匡胤喝道:“泼婆娘!你还敢欺客么?”母

夜叉道:“你这红脸贼囚!偷了桃子,反是行凶;今日就打死老娘,断然不

输口气。”匡胤听了,更加大怒,提起了桃条又是一顿狠抽毒打。母夜又便

熬当不起,只得哀告道:“红脸好汉,饶了我罢!任你摘桃去吃。”匡胤哈

哈大笑道:“你这泼妇,既是告饶,俺便放你;后次再若欺生,定当打死。”

说罢,喝声“起去!”母夜叉扒将起来,披头散发,眼肿鼻歪,倒拖着鞋儿,

手压裙裤,两个丫环搀了便走。回至里边,拍案打凳,号啕大哭了一回。这

正是:

烦恼不寻人,自去寻烦恼。

且说匡胤放起了母夜叉,将怀中的两个雪桃藏好,上马出了园门,望前

行走。约过二里之程,又见路旁有一座界牌,上面写着“千家店”三个人字。

匹马进了界牌,行到招商酒店门前,即时下马进店,把马与包袱交与了店小

二,自己提刀,拣了一问洁净房头。那店小二把马牵去喂料,将这行李包裹

送进房来,须臾摆上酒饭,匡胤用毕,适值店主进来叙谈,匡胤遂问:“店

主尊姓?”店主道:“小老姓王,单生一子。这店业是祖遗的,靠着神天,

倒也兴旺。”

正说之间,只见小二慌忙进来,叫道:“当家的,明日乃是十月十五日,

正该太岁下山。方才喽罗传说,叫我们把谷子量下三十石,顶备上纳,大王

明日到来,务要正身抹谷,不许雇名顶替,若不遵令,声言罪责。当家的可

作速主意。”那店主听罢,只急得搓手掷脚,吚牙嗟嘴。匡胤见了,不知就

里,即便问道:“老店东,方才小二说的这话,在下实不明白,不知那里的

太岁,何处的大王,要这三十石谷子做甚使用?如何叫做正身抹谷,怎么不

许顶替代名?望老店主说与我知。”店主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里二十余

里有一座山,名叫太行山,山上有二位大王,一个叫做 ‘成山寨尊’,一个

叫做 ‘巡山太保,,哨下五千人马,极是虎踞一方。新近又来了一位,叫做

‘抹谷大王’,坐了第三把交椅。”匡胤道:“这个名儿,倒也称得希罕!”

店主道:“说起来真是希罕!此人生来好吃狗肉,整治得五味调和,薰香可

口。自从他上山入伙,便定下了这个号令,每逢初一十五两期,煮就了狗肉,

叫那喽罗抬到村庄镇店,轮流抹谷:分上中下三等,挨门逐户都叫出来,就

把这五味薰香的狗肉,在那嘴口上揩抹闻香。可怜没有到嘴下喉,反要献纳

谷米,上户的抹一抹,要纳谷三十石;中户的抹一抹,要纳谷二十石;下户

----------------------- Page 114-----------------------

的抹一抹,要纳谷十石。送到山寨,养膳这些人马,所以叫做‘抹谷大王’。

这是他新来创立的规模,谁敢与他违拗。明日是十五之期,轮着我们千家店

来了,故此预先分付。小老因而忧虑,难以应名,如何是好?”

匡胤听罢,大笑道:“原来有这许多缘故。老店主且免踌躇,他若明日

抹到这里,待在下出去替你顶名抹抹,也使我见见那位大王,识识这个规矩。”

店主连忙摇手道:“这使不得!大王的号令,言出如山,好不严禁,怎敢顶

名,致生事变?”匡胤道:“不妨!他的号令不过虚张声势,焉能逐家的辨

别真假,识认是非?老店主不必优疑,在下决不误事。”那店家见匡胤决意

要去,料难阻挡,只得说道:“既客官要去,必须小心在意,方无他患“但

你我亦须认个亲戚,才好顶名。”匡胤思想道:“也罢,只说我是你的舅舅

便了。”店主道:“不妙,不妙!小老偌大年纪,怎得有这个后生舅舅?若

使大王识破,却不要动干戈么!”店小二道:“当家的,原来你是个执滞

不通的。这位客官既肯替你顶名,那里在于老幼;明日见了大王,只说是这

位舅舅是外婆老来生的,却不是好?”三人一齐大笑。正是:

暗将机械分排定,等待豺狼逐群来。

当下三人说笑了一回,不觉已是黄昏时候,那店主与小二各各告辞出去。匡

胤铺开行李,安宿一宵。

次日起来,早饭已毕,店主进来,再三叮嘱,无非要他小心谨慎,不得

生事之意,正在言语,只听得外面轰轰涌涌,动地惊天,连声高叫道:“大

王爷到了,店主出来抹谷。”那店小二飞跑进来,陪了匡胤走出门来。只见

那大王骑在马上,众喽罗两旁簇拥;马前喽罗捧着朱红食盒,都是狐假虎威,

唬叱小民。匡胤举目细看那大王,果是好条大汉,结束威严。怎见得:

头戴素缎扎巾,身着紫罗箭服。腰系鸾带,足踏乌靴。浓眉目朗如星,高鼻面圆似

月。长髯飘拂,身体高强。错疑天将降凡尘,却是山王离哨寨。

匡胤见了,心虽喝采,貌若不知。

众喽罗高声叫道:“那个红脸大汉,还不过来跪着!连大王爷也不认得

了么?”匡胤并不答应。又有几个说道:“这定是个青盲眼聋耳朵的,不要

理他;且叫老王出来便了。”遂一齐高叫道:“王店官,大王到了!快些出

来抹谷。”那大王听见此话,一马当先,见了匡胤,便问喽罗道:“这就是

开店的老王么?”喽罗答道:“这个不是,想是替老王顶名的。”大王闻言

大怒,喝声:“胡说!我昨日已曾分咐过的,只要正身,不许替代,为何不

遵吾令?快叫正身出来说话。”小二连忙跪下,禀道:“小的们当家的老王,

身子得了瘫疾,不能起来,所以叫他舅舅在此顶替抹谷,好待交粮。完了今

日一限,下期再叫正身出来遵令。望大王开恩!”那大王道:“既然老王有

病,快叫他的舅舅上来。”那众喽罗一齐叫道:“老王的舅舅,大王叫你上

来抹谷。”匡胤道:“你们若不要抹谷,我便下去;既要抹谷,快拿上来我

抹。”那大王听了,即命喽罗把朱红漆的食盒揭开了盖,提出那狗肉腿子,

拿到匡胤跟前,叫道:“老王的舅舅,这是法制的五香狗肉,抹一抹消灾降

福,抹两抹祛病延年。天幸的命该造化,遇着今日受享,你可快些儿抹。”

匡胤接过手来,就要一口,做几气一连吃个干净。那喽罗一齐乱嚷道:“阿

哟!谁叫你当真吃起来?这是规矩,抹了一抹纳谷三十石;若是吃了一口,

就要六十石了。你今把这腿狗肉吃尽了,不是替老王顶名,竟是替老王作家

① 执滞——固执不通。

----------------------- Page 115-----------------------

了。”匡胤道:“你们这般小人,忒也量浅!我虽吃了这些,难道白吃了不

成,常言道 ‘卖饭人不怕大肚汉’,你既有心抹谷,只拣好的拿来,我老爷

吃得快活,莫说六十石,就是六千石,只管跟我前去取便了,何必这般着急?”

那大王在马上听了这些说话,又见匡胤身材雄壮,相貌不凡,量是难缠。

想道:“破着两腿狗肉不着,他吃了只与老王算账便了。”随叫喽罗道:“此

人既说大话,只管拿与他吃,我自与老王算账。”喽罗答应一声,遂把前腿

后腿井蜜罐儿,一齐递与匡胤,道:“老王的舅舅,你说要吃的快活,大王

特地叫我拿来与你吃了,好去量谷。”匡胤见了大喜,拿起前腿,撕做几块,

把来吃了,果然滋味调和,香美可口。又把后腿、蜜罐儿一并吃了,心里只

要寻他晦气,口里只嚷:“不够,不够!你等把这食盒拿过来,我还要吃个

尽兴。”喽罗不知好歹,就把食盒捧到跟前。匡胤瞧了一瞧,那盒里还有一

块后座儿,说道:“你们忒也欺心,放着好的不与我吃,看你怎样与我算账?”

就有一个喽罗,伸手把后座儿拿将起来,指望递与匡胤;不想匡胤正要寻他

短处,故意把手一松,将那后座儿吊在袍服之上,登时皱眉咬牙,大喝道:

“你这狗男女!为何污了我衣服?”站将起来,一掌过处,把那喽罗打倒在

地。

那大王见了大怒,喝声:“红脸贼!焉敢打吾手下儿郎?”即便揎拳掳

袖,跳下马来,赶至跟前,照匡胤脸上就是一拳。匡胤把头一低,用左手架

过,也就还了一拳,大王也便躲过。匡胤暗想道:“这强盗原来是个会家,

少不得与他比并三合。”喝声:“狗贼!你使手递脚,想必也会几着武艺;

我今让你先走三个趟头,俺便与你见个高下。”那大王笑道:“红脸贼!我

听你说话倒也通明;想你也曾受过传授,既然不敢争先,且看老爷先走三趟。”

说罢,跳在当场,先打了一个飞脚,然后丢开架势,使动起来,真的好路拳

法。有诗为证:

自幼学成五脚操,长拳短打逞英豪。

先开一路四平架,后使翻身出洞蛟。

当下大王走了三趟,拉了三个架势,丁字脚儿立着。叫声;“红脸的贼!你

有本事敢与我舞较一会,看是谁输谁胜?”匡胤听了,走过那边,对面站住。

先把两腿偎了一偎,蹼一个双龙飞脚,离地就有八尺多高;然后拉开架式,

踊跃腾挪,更觉武艺高强,比前大别,有诗为证:

太祖神拳出少林,全凭本领定乾坤。

发扬蹈厉师先哲,永奠华夷四百春。

匡胤也走了三趟,使了三个架势,叫声:“狗贼!凭你有甚本事,只管使来;

我老爷誓必把你踏成泥土,决不干休。”

那大王大怒,先把左拳一伸,搭着了右手,斜行拗步,抢将进来,左脚

一跺,就把右脚望着匡胤面门便踢。匡胤侧身闪过,顺势一晃,脚面上着了

一掌。那大王见输了一掌,就把架式改过,收回飞脚,换了长腿,先使个泰

山压顶。匡胤又复闪过,大王又使个饿虎扑食,夜叉探海。这两个架势多被

匡胤躲过,那大王即便一拳一拳的乱打,一脚一脚的乱踢。匡胤乘他胡乱无

纪,遂便使开架势,搭上手便打。彼此正在交锋之际,只听得一声响处,两

个里却已倒了一个。只因这遭相斗,有分叫:觌面 未辨亲疏,势难两立;追

迹才分黑白,情派一支。正是:

① 觌 (dí,音笛)面——相见,见面。

----------------------- Page 116-----------------------

尽道客情下举手,果然举手不容情。

不知胜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117-----------------------

第二十四回 赤须龙义靖村坊 母夜叉计和甥舅

词曰:

英风四被,谁来动敌堪称技。羡君谈笑锄强义。安境良深,扫尽烽烟地。孤踪无托

今已矣,无情欣遇周亲谊。盘桓共叹相须异。骨肉周旋,何限殷勤意。

右调《醉落魄》

话说抹谷大王自恃拳高力勇,先使了三个架势,然后叫匡胤使过了架势。

彼时交手便打,将平生学的妙技,尽数使出,意在必赢,不道都被匡胤闪过。

那时心下却慌,拳法错乱,胡意的乱踢乱打,勉强支持。匡胤趁他胡乱无纪,

伸手把他左脚接住,往后一推,就把那大王仰面朝天,跌在地下。匡胤就像

桃园里打母夜叉一般,赶上前去,用脚踏住胸膛,举起拳头望着鼻梁上就是

一拳。又把那大王周身痛打,恣意奉承。但见他一起一落,就如捣蒜一般,

只打的大王哎声不止。那些喽罗又是惧怕匡胤力大高强,谁敢上前解救?

这下家店上的居民百姓,都是立在一旁于瞧,也不上前解劝。内中却有

几个老者,恐怕打出祸来,慌忙挺身而出,分开众人,一齐上前把匡胤抱住,

说道:“汉子住手!这是我们地方上的寨尊,你行粗卤不打紧,只怕要移祸

于我等。那时大王一怒,我们百姓怎禁得起,还要你忍耐三分,才是保命全

生的正理。”匡胤听了这话,只得把手住了,喝一声:“狗贼奴!俺本待把

你打死,且看众人之面在此讨饶,放你去罢!”那大王扒起身来,得了性命,

不顾鼻青眼肿,跨上了马,也不去别处抹谷,带了喽罗,飞跑的回山去了。

正是:

顷将斩将搴旗志,顿作追奔逐北形。

当下匡胤见大王去了,哈哈笑道:“这等狗贼,亏他自称什么大王!一

些本领也无,还在人前夸口,卖弄精神。”那些百姓一齐埋怨道:“这多是

老王不是,自己下出来抹谷,偏着这后生舅舅出来招灾惹祸。大王此去,决

往山寨里调兵,此祸非小,我们怎好?”匡胤道:“列位不必埋怨,休要吃

惊;我一身做事一身当,既有本事打了这强徒,那里等得他去调兵!俺今就

到他的巢穴,务要刀刀斩尽,剑剑诛灭,索性与你们除了大害,显一显我素

性雄心。若使有头无尾,移祸别人,非大丈夫之所为也。”说罢,气冲牛斗,

跋步欲行。

内中便有一个多嘴的说道:“好汉且慢!你既要寻他,何必远去?这大

王的家里,现在我们村西居住,相去半里之间。只因他家用的是朱红油漆门,

极是高大。他家里有老母妻子,上下多人。若肯寻到他家里了事,才算你是

个真正好汉。”匡胤听说,那肯停留,叫道:“列位,你等各干其事,不必

顾我。俺须好歹寻到他家里,斩草除根,不留分寸。”说罢,往前便走,那

些老者的叫道:“好汉,莫要性急!那大王的妻子也是强狠异常,不避水火

的人;你此去在送性命无益。不如不去了罢。”匡胤只做不闻,飞步往西而

走。约有半里,果见路北里有座高大房子,那朱红门楣极其轩昂,如衙门相

似,却又紧闭无人。

匡胤走上前去,把门敲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怒起,把双拳在门上如

擂鼓般狠敲,略停一回,只听得里面有脚步之声,隔着门问道:“是那个扣

门?”匡胤在外,怒声答道:“我姓闯名祸,东京下来的,特要寻那欺善怕

① 搴 (qiān,音千)——拔。

----------------------- Page 118-----------------------

恶的狗贼,与他算帐!”只听得一声响,便把两扇大门开了,门里立着一个

白发婆婆,见了匡胤,定着双睛把周身上下不住的看,叫道:“君子,你敢

是吃了酒来的么?”匡胤道:“清清白白,又不去掳掠良民,那里有得酒吃?”

婆婆道:“既未吃酒,为何君子的面目如此般红?”匡胤道:“我本生来面

色,与酒何干?”那婆婆好言相问,见了如此回答,又是怒目睁睛,这等凶

势,心下摸不着路,不知所以,只得又问道:“君子,你既从东京而来,有

一个像你红面的人,名叫香孩儿,你可曾会过他否?”匡胤听了,大喝一声:

“老乞婆!你怎敢犯名乱叫,无礼于人?”那婆婆被这一声,只唬得战战兢

兢下敢作声,心下暗想:“他怪我犯名乱叫,莫非就是我的外孙么?”偷眼

再看,依稀相像,只得大着胆,不顾呼喝,走近身来,拽住了匡胤袍服,叫

声:“我的亲外甥儿!你莫把我看是别人,你的杜氏亲娘便是我的女儿,我

便是你指挥爹爹的岳母。你是生在夹马营中,乳名叫香孩儿。自从那年与你

母亲相别之后,你还七岁,至今十余年,杳无音信。不想你今日到此,未知

有何缘故?你可诉与我知,休要隐瞒。”

匡胤听了,暗暗吃惊:“我本找寻强贼而来,怎么走到妈妈家里?莫不

一时性急,走错路头?但此亲情未知真假,我须细细盘他,便知分晓。”开

言问道:“老人家,你既自认亲情,可知我母亲年庚几何?生来容颜怎样?

道得一字不差,我便认你妈妈。若有半字支吾,休怪吾直性吵闹,”那婆婆

听了,大笑道:“你这小闯子,倒要盘起吾来。我若不与你说明,只道我果

是冒认,我且说与你听:你的母亲是辛酉年八月十五日子时生的,目今年交

五十二岁,身长只得四尺九寸,生得凤目柳眉,端庄稳重。这便是的确的明

证,你去细想,可对也不对?汝若再有疑心,我再把你父亲庚年相貌也便与

你表明,你须信服,没得说话,”匡胤听得一字不差,量来是实,连忙跪下

道:“姥姥,你果然是我的外祖母,我便是香孩儿赵匡胤。只因在汴梁闯了

大祸,逃至关西,正在无处投奔,不想鬼使神差的叩门相遇,真是天幸。我

母亲在家也常挂念。我方才多有冒犯,望外祖母恕我无知。”那婆婆大喜,

道:“这都不知不罪,休要挂怀。”忙把匡胤扶起。又见生得体态雄伟,仪

表冠冕,心下更加欢喜,道:“我老人家这几日闻得喜鹊连噪,正在寻思,

不想是外孙儿到来佳兆!”说罢,扯了匡胤的手,领至后堂坐下,分付丫环

看茶。

茶罢,匡胤便把红漆大门动问。太太道:“我儿!你却也不知,这是朝

廷的御果园,收果子的衙门,所以如此。若是百姓人家,如何敢住?”匡胤

道:“恁的请问二位母舅如今都在何处?”太太听问,两眼汪汪,说道:“我

儿,一言难尽!原有两个舅舅,不幸你大舅舅死在任上,只剩下你二舅舅,

名叫杜二公,虽然事我百般孝顺,家内欢娱;只忧一件不好,他倚仗着一身

本事,武艺精通,专管非为歹事。前年领着老身,带着家口来到此处,倚强

压弱,把人家管的御果桃园夺在手中,强住在此。衙门之内,呼唬平人。不

道欺心不足,又上太行山去坐了第三把交椅,时常抬着狗肉到那村坊镇店之

上,叱诈乡民,挨门排户叫百姓出来抹谷,自己称为抹谷大王。靠着山寨上

做此勾当,灭理害人。这畜生若得改恶从善,老身情愿吃斋念佛。”说罢,

频加嗟叹,拭泪不已。

匡胤听了这等言语,心下不胜惊惶,道:“坑杀吾也!怎么这抹谷大王,

就是我的嫡亲母舅,做梦也不知其情,方才打了这一顿,怎好与他相见?这

都是吾的热心太过,致此莽撞之行。”转辗踌躇,懊悔无及。当时思想了一

----------------------- Page 119-----------------------

回,道:“吾今有此大过,不如央求妈妈说情,于中调妥,便可解释了。”

复又想道:“倘妈妈说了,母舅不肯听从,我赵匡胤这犯上之罪,如何可免?”

心下愁思百结,竟无一策,追思半晌,忽然暗喜道:“是了!常言道:男子

肯听妇人言,吾今当请舅母出来相见,面求解劝,自然无事。但不知可有舅

母也不曾?”遂便问道:“妈妈,原来二母舅是位英雄豪杰,正也不忝名门,

诚为可喜。不知可娶勇母也未?”太太道。“就在本处娶讨一房妻小,只是

也好横行招灾惹祸,因此老身更添愁闷。”匡胤道:“这也不妨,英雄配偶,

理固相当,敢祈通报,请来相见。”太太道:“且慢,闻说昨日往桃园里去

了,敢是此时尚未回家。”匡胤听了,又是惊呆:“怎么往桃园里去了,难

道昨日打的这位就是不成?”便问道:“妈妈,你家的桃园不知在于何处?”

太太道:“这所桃园就在千家店的庄梢,相离里余之路,可唤丫环请来,与

你相见便了。”随叫一个丫环出来,对他说道:“你可往桃园去请你主母回

来,说有东京来的赵公子到此,请他回来相见。”丫环道:“奶奶今日清晨

回家,现在房内安歇。”太太道:“既已回来,快去通报。”丫环答应一声,

走至内房报道:“奶奶,东京城来了一位赵公子,就是太太的外孙,太太叫

请奶奶出去相见。”

原来这妇人,因是咋日被匡胤打坏,今日回家,正在房内睡。听见这话,

暗自忖思:“我久闻东京赵家外甥,乃是当今豪杰;今日到来,礼宜相见,

只是可恨昨日那偷桃的贼,把我打了一顿,浑身疼痛,行步艰难。”勉强起

身,往妆台前整顿乌云,把菱镜一照,但见鼻青眼肿,残破难堪。只得把些

脂粉满面搽盖。梳妆已毕,换上一套新衣,挨着身上的痛,慢慢的步出堂来。

先使丫环通报,匡胤立起身来,留心往里一看,早惊得面如土色,暗暗跌足

道:“坏了,坏了!果是我误打了裙钗。得罪母舅,还可委曲解释;今又得

罪了舅母,这是如何可解?却不道两罪俱发,谁来讲情?”没奈何走上前去,

曲背躬腰,叫声:“舅母大人在上,外甥赵匡胤拜见。”那母夜叉还了礼,

将眼往外一看,唬了一窜,往后倒退几步,肚里想道:“这不是昨日在桃园

里打我的红脸大汉么,怎么就是我家的外甥?但是舅母被外甥打了,羞也不

羞?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他!”转回身来往后就走。

那太太见了,登时大怒道:“这贱人却也作怪,平日间见了外人,尚然

泼喇喇有许多说话;今日见了外甥,反是这等小家样子。我儿,你且坐下等

着,侍我亲去问他有何缘故?”说罢,往后要走。匡胤暗想道:“我如今若

不说明,妈妈怎知就里?”遂走上前来,一手搀住道:“妈妈且请回来,尚

有说话。”太太道:“我儿,休要扯我!待我问他一个端的。为何见了别人

不怕,见了外甥就羞怕起来?”匡胤道:“妈妈,且休动怒,内中却有隐情,

待外孙细说。”太太道:“我儿,你也说这混话!你从来不曾与这贱人相见,

怎知有甚隐情?”匡胤道:“妈妈有所未知,我昨日未进千家店时,误人桃

园,因见园内鲜桃生得异种,况在初冬,觉得稀奇,一时动了喜爱之心,不

问而取,食了几个,却被丫环见了,报知舅母。舅母就拿着两根铁锤,赶到

跟前便打。”太太听了大怒,一手指定里边,高声大骂:“贱人!你这没廉

耻的劣货,外甥吃了几个桃子,能值几何?你便拿了这铁丧棒去打他,可不

打伤了我的亲肉么!”匡胤慌忙止住道:“妈妈,且休烦恼!外甥还有话说。

那时在我一则未曾会面,不知是位长上;二则我生平贱性不肯下人,因此得

① 泼喇喇——同泼辣辣。

----------------------- Page 120-----------------------

罪了舅母,致有害羞。只怕舅母因羞成怒,外甥受责难当,还求姥姥做情解

劝则个。”太太听了,方才明白,叫道:“我儿,你且放心,这是从未识面,

一时得罪何妨!待我与你和解,你舅母自然不怪了。”说完,来到后房,正

见母夜又独坐床沿,羞惭优闷;见了婆婆进来,即忙立起。太太叫道:“媳

妇,方才外甥告诉与我。昨日他在桃园经过,偶然见了鲜桃可爱,因此吃了

几个,你就将铁锤打他。也算你倚大欺小,量窄不容,然从未识面,却也怪

你不得。自今与你辨明,便是一家人,长幼定分,再无多说。你可同我出去

相叙,方是正理。”母夜叉道:“婆婆休听一面之词,这是油嘴光棍,专会

骗人。他昨日打了媳妇,倒说媳妇打他,真是屈天屈地。婆婆不信,亲看媳

妇的伤痕,便知真假。”说罢,掀起衫衿,唾上涎沫,把脸上香粉红脂一齐

抹去,只见他黄瓜一楞,茄子一搭,满面尽是青肿。太太看了,也是暗笑,

只得说道:“理讲起来,原算外甥不是;但你做舅母的也有三分差错。我平

日问常与你说:我家有个红面外甥,自幼极是顽劣,你也听见,难道一时就

忘记了?你昨日未曾争打,也该问他姓名,你怎么这等粗卤,有此过端。如

今这事两下俱不知情,总总不必提起,快依我出去,我便叫他与你请罪便了。”

母夜叉听了,不敢违忤,只得跟到前堂,还把衣袖儿将脸遮掩。太太道:“你

们今日见了,不必再说;彼此舅母外甥,原是一家人,可重新见礼,尽都消

释。”母夜叉听了婆婆分付,只得把袖儿放下,露出伤痕,垂头不语。匡胤

上前,双膝跪下,口称:“舅母大人!甥儿未睹尊颜,冒犯长上,罪在当责;

恳求海量,含容饶恕则个。”母夜叉听了,笑了一声:答道:“公子请起,

不必记怀。早知甥舅至亲,不致粗卤。是我无眼,多有失礼。”那太太在旁

大喜,将匡胤扶起。叫道:“我儿,你们既以说明,皆休记怀,起来坐着。”

匡胤道:“姥姥,舅母虽然饶恕,只是还望与外甥说个大情。”太太道:

“方才我已讲过,你舅母已经不罪你了,还要我说甚情?难道你打了两次不

成?”匡胤道:“非也!这个大情,妈妈说来有些未妥;必须舅母肯说,方

可依允。”太太道:“这话一发糊涂,我却不解。这里只有你我等三口至亲,

还有那个在此,又要说情。看你意思,难道连母舅也都打了不成?”匡胤道:

“不敢欺瞒,实是孙儿粗卤,又得罪于母舅了!”遂把王家店的事情,细细

说了一遍。太太听了也是惊骇,暗暗想道:“我两个儿媳都被他打了,这是

如何理说?媳妇的火性虽然被我制服倒了;儿子的火性,叫我怎好再服,这

个必须媳妇去压,方才使得。”遂叫道:“我儿,你这不明道理的孩子!从

小专好惹祸招灾,长大了还是这般情性。你得罪了舅母,我把这情说了,幸

而宽恕。今又得罪了母舅,我若再说,显见得偏疼外孙,不疼儿媳了,这情

实难再说,你既得罪,只好自己去请罪;倘你母舅也似舅母的大量,或者饶

恕了你,亦未可知。”说罢,并不做声,匡胤也是默默。

那母夜叉见了,心中暗想道:“我的事情既不与他计较,丈夫之事,何

不一力承当,也与他和解,觉得见情些。况我细观此子,真乃英雄俊杰,后

必大贵。日后相逢,也显光彩。”主意定了,开言叫道:“公子放心,婆婆

也不须多虑,这些须小事,我便与你们和解。但他本性刚强,急切未肯依允。

为今之计,等他回来之时,公子且莫见他,婆婆也不要出面,待媳妇行事,

须得如此如此,方才可妥。”太太听了,十分大喜,称赞贤能。匡胤心中感

激,上前拜谢。

说话之间,已是黄昏时候,只听得外面人声喧嚷,火光冲天。有丫环进

来通报道:“二爷不知何故?领了帅府众人在外屯扎,自己将次进来了。”

----------------------- Page 121-----------------------

原来杜二公因被匡胤打败,逃奔上山,与那两位大王商议定了,点集三百喽

罗,下山来时,天已傍晚。更兼心中气怒,腹内饥饿,未到千家店去,先至

家中,欲要饱餐战饭,然后整备擒龙。

当时母夜叉听了,即请太太与匡胤回房躲避,自己独坐堂中,两旁立着

数个丫环,分付不许点烛。方才说了,只见外面灯笼火把,杜二公缓步进来。

到了后堂,开口问丫环道:“你奶奶往桃园里,回来不曾?”丫环道:“回

来了,那上面坐的,不是奶奶么?”杜二公听言,接过灯来一照,走至跟前,

叫声:“二当家,这时候还不叫丫环点烛?为甚不回房去,独坐在此,有何

事故?”问了数声,并不答应,遂把灯笼提起,对面一照,吃了一惊,说道:

“贤妻,你的面目为甚这等模样?”母夜叉故意痛哭,只不答应。杜二公又

问道:“贤妻,莫不有人打了你么?”丫环在旁答应道:“谁敢打我奶奶,

这是太太发恼,因此把奶奶责打了几下,故而在此痛苦。”杜二公道:“为

甚婆婆打你?却为何事冲撞了他?你可诉说我听,我去哀求饶你。”母夜叉

立起身来,带泪骂道:“天杀的!我从不敢冲撞婆婆,多是你惹下的祸根,

累我受打,还来问我做甚?”杜二公惊问道:“我惹下的什么祸根?倒要说

个明白。”母夜叉道:“你打了婆婆外孙,乃是东京的赵公子,他寻上门来,

认了姥姥,哭哭啼啼,告诉一遍。老人家痛的是外孙,见他被你打了,一时

怒发,抓不着你,先把我打了一顿出气。这祸根不是你惹,倒是我惹的么?”

杜二公听了,心中纳闷,叫道:“贤妻,你这说话,我实不明,那赵家总然

有个外甥,从来未曾会面,知他面短面长?晓他穿青穿白?况东京离此有二

千余里之遥,他又不来,我又不去,焉能打得着他?这是无中生有,空里风

波,我实不解。”母夜叉道:“你的外甥现在这千家店上,青扎巾绿扎袖的

一个红面大汉就是。你在王家店门首打了他,晌午的事情,难道你忘记了

么?”杜二公听了这番言语,只气得目定口呆,搓手掷脚,半晌说不出后来。

只因这番谋画,有分叫:一策调和骨肉怒气成欢;片言指点,英雄邪行归正。

正是:

平旦鸡鸣分舜蹠 ,临机棒喝定鱼龙。

毕竟杜二公怎生回答?且看下回自知。

① 蹠 (zhí,音直)——此为“跖”的异体字。

----------------------- Page 122-----------------------

第二十五回 杜二公纳谏归正 真命主违数罹灾 ②

诗曰:

徒步逾秦岭,道阻势逶迤 。

聊为寂寞唱,慨彼陟岵诗。

宵风入我目,襟期可设施。

得遂凌云志,岂使俗人欺!

一朝分剖后,甘自尽礼仪。

言旋虽云乐,御侮后当期。

话说杜二公听了妻子这番言语,半晌不做一声,心中想道:“原来王家

门首打我的这个红脸大汉,做梦也不知是我的外甥。他打了我,倒来说谎,

我母亲怎知委曲,听了一偏之言,痛了外孙,先把媳妇拿来出气。若然见我,

决是动气。”遂又叹了一声,叫道:“我那褚氏贤妻!你道我回来做甚?”

原来那母夜叉,乃是本处一个富户褚太公的女儿,这太公单生一女,自幼专

喜使枪弄棍,因是爱惜心甚,见他力大气高,只得任他性子,不去禁戒。后

来杜二公闻知其名,亲自上门求亲;太公见他英雄气概,一口应承,行聘过

门,成其姻眷,这也是旗鼓相当,阴阳得所,当下褚氏原妆了怒容,答道:

“我知道你回来做甚?”杜二公道:“我若不说,你怎知其中备细?我今日

下山,该是千家店上抹谷,刚到王家门首,有一个红脸大汉抵名出来,把我

的法制狗肉吃尽,一心要寻我是非。我怎肯容情,彼时与他争打起来,谁知

他武艺高强,力气又大,我一时对他不过,反被他打了一顿。你若不信,可

看我的面目,却也与你不相上下。我一时气闷,回到山寨调兵,指望前去捉

他报仇,谁知是我的外甥!他既打了我,为何又跑到母亲跟前讲这谎话?真

是难缠!不知母亲在那里,待我去诉诉冤屈。”褚氏道:“婆婆痛惜外孙打

坏,现今气倒在房里。”

杜二公听说,只是摇头叹气。提了灯笼,来至母亲房前;只见房门紧闭,

寂静无声。杜二公即忙高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请母亲开了房门,孩

儿有话。”太太在里故意答道:“我知道你回来,谁要你进来见我!”杜二

公道:“母亲,且开门,孩儿有桩屈事恃来告诉。”太太道:“有什么屈事?

无非倚大欺小,打了外甥,指望到我跟前要我说情,只怕不稳。”杜二公道:

“母亲,休要听他说谎;待孩儿把这始未根由,诉与母亲知道,便见谁是谁

非。”遂把下山抹谷,至王家店吃打,从头至尾隔房门告诉了一遍,太太道:

“嗳哟!我起初只道是母舅打了外甥,如今听你说来,却是外甥得罪了母舅。

怪道这孩子跑到这里,原来自知理亏,做此模样。我儿,你既然吃亏,看我

做娘之面,恕了他罢!待他再到家来,我便叫他磕头与你赔罪。”杜二公道:

“既是外甥,也就罢了,怎么他竟自去了?孩儿想起日前有个相面先生,名

叫苗光义,到山上来看相,相到孩儿跟前,留下几句言语,他说道:

甥打舅兮即日见,赵家九五他登殿。

招兵买马积粮储,好与君王将功建。

这先生阴阳有准,推算无差,说的甥打母舅,今日果应其言,以此看来,他

后日必然大贵,我们外戚也是荣耀非常。他既然上门,母亲也该留住在此,

② 罹 (lí音离)灾——遇灾。

③ 逶迤 (yí,音遗)——形容道路等弯曲的样子。

----------------------- Page 123-----------------------

怎就放他回去?”太太听了,冷笑不止,开了房门,叫声:“吾儿,你既要

见他,待做娘的赶他转来,与你相见何如?”杜二公道:“母亲,你年老难

行,怎的赶得他上?”太太大笑道:“我儿,你真个要见他么?远不在千里,

近只在目前。若要见时,我便叫他出来便了。”遂命丫环:“去请赵公子出

来相见。”丫环去不多时,只见匡胤走入房来,见了杜二公倒身下拜,叫声:

“母舅大人,愚甥一时横行,得罪长上;今日至此,请母舅正治。”杜二公

见了,慌把灯笼递与丫环接了,用手扶起,道:“贤甥不必过谦,是我不明,

以致甥舅鱼鳞。今日相见,实出望外,遂命丫环张灯,便请太太、匡胤同至

前堂。

此时堂上灯烛辉明,褚氏尚在等候。早见丫环送出酒席,至亲四口,同

坐欢饮,杜二公又叫丫环传令出去:着众喽罗各归山寨。当时饮酒之间,杜

二公把苗光义的诗词,读与匡胤听了,说道:“看这先生,实有先见之明,

谅贤甥日后必然大贵,愚母舅亦定叨光矣!”匡胤道:“母舅,为何听术士

之言?彼乃虚诞之词,何足深信。”杜二公道:“不然,观词达理,遇事推

情,吾非误听其言,实因他阴阳有准,才能信服。况贤甥器宇不凡,定成大

事。望贤甥自爱,勿再多疑。”正说之间,只见褚氏格的一声笑道:“原来

吾外甥有皇帝之分,却也不枉了这一顿。”杜二公听了,不知就里,便问其

由。褚氏道:“实不瞒你,我先请教了外甥一顿。”太太接口,遂把桃园内

的事情说了一遍。杜二公道:“我夫妇二人多已承教,足见贤甥英俊过人矣!”

于是四人重复欢饮,直至四更而罢。杜二公遂命丫环收拾书房,请匡胤安歇。

次日清晨起来,饭毕,杜二公叫丫环请小姐出来相见,那褚氏已生一女,

年方二七,名唤丽容,生得姣艳娉婷,端庄厚重,不似母亲罗刹形容,粗蠢

体段。当时出来,与匡胤相见过了,即便回房。匡胤心中甚加惊异。彼时又

过了一日,次日,匡胤便欲告辞。杜二公那里肯放?说道:“贤甥,你我已

在至亲,当盘桓多日。何多见外,急欲辞行?”匡胤道:“甥儿并非见外,

只恐安闲在此,空费岁月。因此欲往禅州访友,倘顺便得遇苗先生,也要与

他一叙。”太太叫道:“我儿,你千山万水来到此间,好不容易!我见你这

般豪杰,正在欢喜,怎么就要分离,我那里放心得下?好歹且过了年去,也

不为迟。”匡胤道:“妈妈,外孙本该从命,奈我抛亲弃室,远奔他乡,只

为避难逃灾,出于无奈。因想前日苗先生寄一柬帖与我,上面言语,已有几

件应验,委实要去寻他,问问终身结局何如?还有两个契友,也在那里,所

以要去寻访,望妈妈不必苦留,”太太道,“我儿,你既不肯住下,想去志

已决,我也难以苦留;只是访着了苗先生与那朋友,必须再来看看老身。”

匡胤道:“不须妈妈叮咛,若有空闲,定然来望。只是外孙的行李马匹等件,

俱在王家店内,须望母舅差人取来为妙。”杜二公见留不住,只得着人往王

家店取齐物件,一面整备酒筵送行。

饮酒之间,匡胤执杯说道:“愚甥有几句污言,愿当奉告,望母舅择取。”

杜二公道:“贤甥有甚言语?便请即说。”匡胤道:“甥闻良善者,世所宝;

强暴者,众所弃。母舅虽系绿林聚义,山泽生涯,然须保善锄强,不愧英雄

本色,这抹谷营生,断然莫做;替天行道,乃是良谋,但当聚兵积饷,以待

天时,若得皇诏招安,便可建功立业,名垂竹帛,荣耀多多矣!愚甥越分僭

言,望母舅勿罪。”杜二公听了这等言语,心中大喜,道:“贤甥金玉之言,

① 鱼鳞——此有误会之意。

----------------------- Page 124-----------------------

愚母舅顿开茅塞,从此改过自新,当归正道,但贤甥此去,若得空闲,便望

再图会晤。”匡胤允诺。须臾席散,早见王家店去的人,已把行李刀马,俱

各取来交割。匡胤把行李兵器,捎在马上已毕,便来拜别。那太太与杜二公、

褚氏多来相送。杜二公手执两封银子,送与匡胤为路费之用,匡胤并不推辞,

即便拜谢,别了各位,上了征鞍,洒泪而去。正是:

从此雁音西岭去,他年凤诏自东来。

自此杜二公听了匡胤之言,与那二位好汉商酌,将平日号令改换一新,

凡过往客商,秋毫无犯,贤良方正,资助盘缠;若遇污吏贪官、土豪势恶,

劫上山去,尽行诛戮,资财人库,给赏兵需,因此山寨十分兴旺。那四下居

民,尽皆感德,安居乐业,称颂不休,这里山寨之事,按下不题。

单说匡胤别了杜二公,离了千家店,策马尽行。非止一日,来到一个去

处,望见前面有座城池,纵马而行。来到城门下,举眼观看,只见上面镌着

“五索州”三字。匡胤暗想道:“我记得苗光义的柬帖上说是‘五索州莫人’,

今日至此,不意果有这城名。吾如今依着他言语,不如绕城往别处去罢。”

才要转身,忽又想道:“我如今往别处去了,倘苗先生仍在城中开馆,却不

当面错过,失了机缘,枉费这一番心志,不如且进城去,或者遇着,也未可

知。”主意已定,拍马进城,只见满街上大小铺户,买卖兴旺,真是人烟凑

集,十分闹热。

匡胤信马游缰,来至十字街头,只见中间搭着一座高台,众人四面围绕,

各各翘首观看——却是彼处的风俗:神诞佳辰,那百姓们凑分儿敬神演戏。

匡胤收住了马,就在旁边,停驹观看。那台上锣鼓喧大,呐喊振野,正演那

剧《隋唐传》的故事,乃是单雄信追赶李世民。当时那台上单雄信狂叫如雷,

精神抖擞,追赶秦王;追得正在危急之际,把个匡胤急得心慌意乱,想道:

“怎么不见尉迟恭出来救驾?若再迟了,可不把个创立天下的皇帝被他拿住

了么!有了,待我搭救了他罢。”遂把马三铁送的神插弓拔出,搭上了连珠

箭,拽满弓弦,搜的一箭射去,正中在单雄信左胯上。只见那单雄信翻身扑

倒在台板上,滚了几滚便不动了,那台上的人尽都慌了,登时住了锣鼓,往

下一看,一齐乱叫道:“不好了!台底下有个骑马的红脸醉汉,射死人了!

快些拿住。”下边看的众人,也多乱嚷道:“果然他手内还拿着弓箭,骑着

红马,不可放他走了!”发声喊,把匡胤围住。内中有个姓解的,名唤解保,

乃是五索州的团练长,原是韩通的徒弟。当时在大名府,也曾会过匡胤,今

日见面,分外眼清。遂乘马上前,大声叫道:“尔等百姓。休要放走了他,

这就是杀死御乐的赵匡胤,现今奉旨画影图形的拿捉,不想今日自投罗网,

尔等须要拿住,好去请功受赏。”那解保手下有四个徒弟,五百团练民兵,

都在台下看戏,听了这声分付,一个个磨拳擦掌,奋勇争先,发喊围裹将来,

把匡胤围住中间,一齐攻击。但见。

内外重重千万人,四围困住布烟尘。

长枪只望咽喉刺,短棍齐粘肋下腾。

梢棒朴刀相奋武,挠钩套索尽飞抡。

同心并胆盘旋绕,希望功成不世存。

匡胤见了,全无惧怕,抡开九耳八环刀,四面招架;转折腾挪,上护其

身,下护其马,毫无渗漏之处,只是四下人多,一时冲突不出。那解保看见

匡胤这等勇猛,恐他杀出重围,被他逃走,遂叫四个徒弟,去把四门紧闭,

各备器械,端整捉人。这里督令民兵用心攻杀。匡胤招架了多时,望那兵少

----------------------- Page 125-----------------------

处砍倒了数人,乘势杀出,冲开血路,拍马向正南而走。来至城门边,只见

城门紧闭。正欲上前砍门闯出,忽被解保的二徒弟叫做“江吊客”瞧见匡胤

要来闯门,连叫军士把城砖抛下去,一块正打在匡胤顶门,吃了一惊。才要

转身,不防又是一块飞将下来,却打着青渗巾上,从耳边擦了下去。匡胤慌

了,说声“不好!”急把马拎回时,上面又是一块打来,几乎打落下马。心

下着惊,竟望东门而来。将至城前砍锁,早惊动了解保的大徒弟叫做“邓丧

门”,他在城上了望,看见匡胤欲来砍门,急令军士把城楼上铜瓦掀下来乱

打,一块正从匡胤耳门上蹭过,匡胤大惊不迭,抬头正看,只听得一声响处,

又是一块铜瓦打来,却好打在那赤兔马的头上,那马负痛,嘶呖呖一声叫,

吊回头顺着一条小巷里窜将进去,几乎把匡胤掀下马来。匡胤见东南二门多

无好势,谅难出去,只得投正北而走。来至北门,只见城门也是紧闭。思量

要斩关而出,怎当得城楼上有解保的第三个徒弟,叫做“史黄幡”在此把守。

他见了匡胤,即忙分忖众人:“拿了炮石、快快打!”说声未了,只听得上

面嗖的一声响,那个炮石正望着匡岚的面门打来;匡岚急往后一闪,几乎打

着,那炮石就吊在地下,把尘士卷得乱滚。匡胤见有整备,不敢前行,带转

了赤免马,复望西门而来。

正走之间,只见街北里一座庙宇,门前立着一位老者,见了匡胤,将身

跪下,口内说些言语。有分叫:役鬼驱神,再睹明良来护卫;披星戴月,重

逢手足话晨昏。正是:

满目干戈谁抵敌?遍腔忧愤孰扪谈!

不知老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26-----------------------

第二十六回 五索州英雄复会 兴隆庄兄弟重逢

词曰:

客路多愁,风景寒飕,怎禁那虎狼临头!漫相争持,幸有英俦 。扫蜉蝣,深款曲,

意情留。襟期绝俗,奔走单驹,愤同盟去矣难求。谁将往事,肯付沙鸥?一朝聚乐,伊故

事,要重修。

右调《行香子》

话说赵匡胤在五索州城中,被解保领了民兵围捉,幸而杀出重围,欲要

斩关而出;谁知那东南北三门,多有整备,不但不能出去,反受了三砖两瓦

炮石之危,只得带转了赤兔马,欲望西门出去。正走之间,只见那路北里有

座庙宇,那庙内走出一个老者来,苍颜白发,手执杖藜,望着匡胤将身跪倒,

口称:“小神本境土地,特来接驾。”匡胤见了,心甚惊疑:“这老者力甚

这般跪接于我,莫非其中有诈?谅要骗我下马,就好擒住。我且混他一混,

看是如何?”说道:“你这老者,既称土地,为何不早来救护,尚是迟迟?

与我把头砍了!”匡胤本是戏言,欲要试他有计没计。谁知真命帝皇,虚空

自有神护,话才说完,早有值日功曹,听了圣旨,就把土地登时砍了。匡胤

见老者头儿落地,心甚惊讶,定睛细看,乃是个泥塑的土地,方才信以为实,

至今五索州古迹尚存。此时城中百姓,因见民兵沸乱,擒捉杀御乐的钦犯,

各家儿都是关门闭户,路上通无行人,任从兵马往来追捉。

当下匡胤看那庙宇,那门上边有一匾额,写着“城隍庙”三个金字,看

罢,才要转身,只见庙内又跑出一个人来,幞头象简,圆领乌靴,走上前来,

躬身下拜。道:“小神本州城隍接驾!”匡胤想道:“方才土地,此时城隍,

我赵匡胤莫非日后果有帝王之分么?”叫道:“城隍,我今误入此城,陷遭

困迫;你救护来迟,先贬你云南驻足。我若出不得这五索州,还要问你一个

重罪。”那匡胤金口玉言,非同小可,城隍不敢停留,连忙谢恩起来,就往

云南而走。心中想道:“我虽受贬,倘真主一时有失,我神性命亦难保矣!

须寻一个救驾之人,方才好往云南而去。”正是:

莫道幽明多间隔,果然赏罚自相符。

不说城隍在空中寻人救驾。且说匡胤斩了土地,贬了城隍,才要转身,

只听得后面喊声大振,尘土飞扬,乃是解保带了团练兵并四个徒弟,各执挠

钩套索、棍棒刀枪,一齐望西赶来,追至城隍庙前,又把匡胤围住了,各人

举了兵器,乱戮乱砍。匡胤抡刀招架,往外冲突;不防背后伸出几把挠钩,

连把匡胤的袍服搭住扯去了数绺。匡胤手中刀虽然前后遮护,怎当他兵马众

多,难寻出路,心下甚是慌张。

且说城隍往南而走,寻访救驾之人,一时难得,甚是着急。只见前面有

座酒楼,忽然想起一人,按上界金甲神祇转凡,姓史名魁,生来力大无穷,

现在酒楼上走堂。此人前去救驾,方得成功,遂把神光一起,上了酒楼。正

值无人饮酒,史魁闷坐无聊,在那里打盹。城隍在梦中叫道:“史魁听者!

今有真命天子在城隍庙前有难,汝可快快前去救驾,日后不失封侯之位;须

认赤面红驹,便是真主,汝可快快醒来,勿得怠慢。”那史魁猛然醒来,那

里肯信,自言自语道:“俺真悔气!正在好睡,没要紧做这春梦,那真命天

子飞也飞不到这五索州来,有什么的驾要我去救?封什么的公侯婆侯?不要

① 俦 (chóu ,音愁)——伴侣。

----------------------- Page 127-----------------------

管他,我自打我的睡。”朦胧说完,又是呼呼的睡了。那城隍好不着急,又

把史魁叫醒。

如是者三次,史魁惊觉,心内思量道:“我一连三次做了此梦,决有原

故;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趁此空在这里,且到城隍庙前看看,便知

真假。”即忙扒起身来,下了酒楼,只推解手,跑到街中。复又想道:“既

然要去救驾,必须有了一件军器方好;若只赤手空拳,干得甚事!”一面儿

走,一面儿瞧,忽见路旁有一根幌竿,约有碗口大小,数长丈余,觉得称手

可用。即时将竿扳倒,扯来掮在肩上,迈步望城隍庙来。果见有许多人马,

围住在那里厮杀。史魁暗暗称奇,道:“我说是梦中的虚话,谁知果有其事!”

即忙抡动幌竿,闯入重围,正遇解保,史魁顺手只一竿,把解保扫去了半个

脑盖;又是几竿,一连打倒了数人。那四个徒弟与这些团练兵,见史魁来得

凶狠,更兼解保已死,古云“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下飞”。看这风色不

好,心中俱备着慌,那里还敢厮杀,哄一声,各望四野里乱窜奔散。

匡胤正欲追赶,只见那史魁认得是赵匡胤,即忙叫道:“赵公子,休得

赶他;且请回来,别有相叙。”匡胤听说,回头观看,却原来就是枯井铺相

会之人,心中大喜,即便下马,与史魁相见,说道:“自从分别以来,常怀

渴想,不意今日又蒙相救,使弟感激不忘!”史魁道:“些须薄力,何足挂

齿?但此城不可久居,小可自当相送出城,免得又生别议。”匡胤感谢,牵

马与史魁并步同行。又问史魁,因何在此重能相会?史魁道:“自与公子别

后,无处存身,因而同了老母,来此五索州酒店中帮闲过日。所得微资,权

为养母之计。小可本不知公子驾临,因今日无事,打盹片时,梦见城隍命我

救驾,不想正遇公子,诚大幸也!”匡胤见史魁孝义俱全,心下十分爱敬,

因说道:“既史兄流落在此,尚无际会,何不与小弟同往禅州,寻些事业便

可荣身矣!”史魁道:“本欲与公子同行,奈因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敢

远离。日后倘或重逢,愿随鞭镫。”匡胤听了,不胜感动,遂把杜二公送的

两封银子,取来送与史魁,道:“这些须薄物,权为薪水之助,聊表赵某寸

心!他日若得空闲,愿期相会。”史魁义不容辞,只得拜受。两个说话之间,

不觉已出了西门,来至一高阜之处。史魁辞别道:“公子此去,路途保重!

小可困有俗事缠身,不能远送了。”匡胤听言,心中不忍分别,只得也说了

一句“保重”,依依不舍而别。后来直到太祖三下河东,方与史魁相会。有

诗为证:

神助英雄救驾功,疆场威武孰能冲?

依回不忍分离别,中夜殷勤心际空。

不说史魁回城归店。且说匡胤上马提刀,望前行走,一路上不住的赞叹:

“苗光义阴阳有准。他叫我五索州莫入,有三砖两瓦炮石之灾,今日果应其

言,毫厘不爽。我此去务要访他,问问后举如何?”行路之间,天已傍晚下

来。况此时正当隆冬之际,阵阵寒风透人肌肤。匡胤也觉身上寒冷起来,跳

下马将行李打开,取出那王员外所赠的棉衣,把来穿在里面。又因日中厮杀

了多时,口中烦渴,把摘来的两个雪桃食了一个,打好包裹拴在马上,跨上

雕鞍,策鞭而走。

原来此处乃是山僻幽径,名叫“寂寞坡”,人烟稀少,树木参差。来往

人疏,那里有得宿店。匡胤见是这等冷静,无处安宿,心慌意闷。正走之间,

只见前面山侧里,露出一间茅屋,那门首立着一个婆婆,手内抱了一个三四

岁的孩子,正在那里观看。匡胤紧马上前,见了婆婆,下马施礼,那婆婆慌

----------------------- Page 128-----------------------

忙还礼,问道:“客人何来?有何话说?”匡胤道:“小子乃东京人氏,欲

往禅州公干;因错过了宿店,无处安身,欲求婆婆方便,借宿一宵,不知可

否?”婆婆道:“原来客人要过宿的,这却不妨;况此幽僻路途,怎好夜间

行走?但是草舍不堪,恐有亵慢。”匡胤称谢过了,把马拴在屋旁树上。取

了行李,跟了婆婆至中堂里坐定,那婆婆抱了孩儿,往内取了灯火出来,摆

放桌上。复请匡胤把马带了进来,就系在天井之中。又将柴扉闭上,然后复

到草堂,彼此问答了一回,匡胤又问:“府上还有何人?”婆婆答道:“老

身所生一子,因出门生理,不在家中。娶过媳妇,生下这个孙儿,已是四岁,

极是聪明,因此老身倒也欢喜。”正说之间,只见那孩子曲过身来,望了匡

胤要抱。那婆婆笑道:“你看这孩子好不作怪!方才说得聪明,他便真个妆

这聪明出来,见了客人,就要累他抱了。”匡胤心中亦是喜欢,接将过来,

坐在膝上。那婆婆回身往里,便叫媳妇端整晚膳去了。

匡胤独坐草堂,细看这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相貌端方。想他村僻

人家,生得这样儿子,日后福分亦是不小。正在思想,忽听得四下里阴风飒

飒,乱卷尘沙,险些把灯火亦多吹灭。这孩子却也希奇,从那风起之时,他

便伏在匡胤怀中,酣酣的睡了。匡胤见这风来得古怪,振起精神望外观看,

只见那天井中隐隐的有几个人儿,闪来闪去,却不进来。耳边又听他卿卿哝

哝在那里说话,却又听不得仔细。但听他说:“吾们奉命而来,又被这位皇

帝做情抱了,叫吾们怎好下手?只索回去便了。”后面又有几句,听不出来。

说完又是一阵旋风,却已不见了。匡胤明知鬼祟,未晓缘由,只惊得毛发耸

然,不敢声响。

看官们有所不知,盖因这孩子本有根器,托生人间,他的命里,该有这

一遭关煞大难,所以阎君特差鬼卒,前来降祸。虽无性命之优,终有淹染之

苦,却是这孩子天大福缘,命多厚禄,得遇匡胤暗中救护,免了灾屯。闲话

休题。

当时婆婆送将晚膳出来,却好这孩子已醒,接过来抱了,便请匡胤用饭。

须臾食毕,婆婆收了进去,请过匡胤安置,然后将中门闭了,往里去讫,匡

胤铺开行李,将身安睡一宵。晚景无词。

次日起来,匡胤请出婆婆谢别,送上一锭银子作为谢仪。婆婆那里肯受。

正在推辞,只见那孩儿慢慢地走将出来,见了匡胤嘻嘻的笑。匡胤大喜,把

这银子递与他拿了,那婆婆推辞不得,只得谢了。

当时匡胤别了婆婆,牵马出门,将行李兵器一齐捎放好了,纵身上马,

望西而行。一路上又过了些山川原隰 ,城市村庄。那日正行之间,只见正南

上有座庄子,屋宇参差,人烟稠密。匡胤策马进庄,见那北首有座酒店,即

便下马,提了行李物件,入的店来,拣副座头坐下,便叫:“酒保!端上好

热酒三角,猪肉一盘。”酒保道:“敢告客人得知,热酒猪肉都已无了,只

用些冷酒素菜罢!”匡胤发怒道:“你那锅里煮的不是肉?炉内烫的不是酒

么?直恁如此欺负人,拣人买卖,是何道理?”酒保道:“原来客人不知,

这锅里的肉,炉里的酒,却不是卖的;乃是敬我们这兴隆庄的黑吃大王财神

爷,所以不敢便卖。”匡胤道:“怎么的叫做黑吃大王,如今却在何处?”

酒保道:“若说起了财神爷,客人也须敬重哩!我们这座庄子,向来称为孟

家庄。数年前出了一个妖怪,在这庄上作耗,每年一期,要童男童女祭赛,

① 隰(xí,音习)——低湿的地方。

----------------------- Page 129-----------------------

方保得合庄公然无事;若不祭赛,他便搅得逐家儿人丁离散。因此都奈何他

不得,活活的把男女儿作为羹馔,其实可怜!却在秋末间,来了这位财神爷,

听了妖怪,他便立心要去拿捉,我们众人只得将他送到庙中。那财神爷真有

通天的手段,彻地的才情,一夜之间,便把妖怪降服了——原来是个鹿精。

故此我们众人留他在庙里住下,轮流供养,镇压邪魔。我们得这财神爷在此,

不但家家安静,连把这座庄子也兴发起来,所以改做为兴隆庄。今日该是我

们供膳,财神爷现在店后歇息,所以不便把这酒肉货卖,望客人莫怪!”匡

胤道:“原来如此。既是这大王伏妖除害,安镇村坊,便是有功于民,也算

是个豪杰。俺便去会他一会何妨?”酒保道:“这却使不得。那大王生性凶

狠,一怒之间,不顾好歹,便要打人。劝客人莫去见他罢!”匡胤坚执要去,

酒保再三阻挡,只是不听,立起身来往里便走。

只见里面有间洁净书房,居中摆了一只桌子。那桌上有一条大汉,满身

都是青衣,横着身躯眠在桌上,脸儿朝着里面,口内唱着曲儿,说道:

“南来雁,北去雁,朝夜飞不厌。

日日醉呼呼,几时得见我的二哥面?”

当下匡胤见了大汉,听了声音,暗道:“这是我的兄弟郑恩,为何独自在此,

却不见有大哥?但方才听他的言语,甚有顾恋之心。我且不与他相见,耍他

一耍,看是如何?”遂轻轻挨到跟前,望着郑恩后背就是一拳。郑恩大叫道:

“那个驴球入的,和乐子顽耍?”说了一声,翻转身来望外一看,见是匡胤,

即便滚下桌来,说道:“乐子醒着呢,还是做梦儿?”匡胤道:“兄弟!你

方才尚是唱曲,明明醒在这里,怎么说起做梦来?”郑恩听了,跪了下去,

道:“乐子的二哥,自从与你分手以来,没有一日不想念着你。今日天赐相

逢,乐子便欢喜杀了也!”匡胤连忙扶起,道:“兄弟休得如此,那大哥如

何不见,你独自一个怎能得到此地?你可说与我知。”郑恩道:“不要说起!

乐子自从跟伴着他到得泌州,失去了裤儿里的银子,他又病倒在饭店中。却

又心地狭窄,日日的吃用又不称乐子的心,故此抛了他,跑到这里除了一个

妖怪,众人留我在此镇压,竟得了安身。只是放不下你有仁有义的二哥。今

日得见了你,乐子便已心满意足。”匡胤听了,伤心嗟叹道:“贤弟,愚兄

孤身远奔,也无日不念手足之情。今日相逢,实为天幸。但大哥乃是兄长,

不该抛弃分离。他有甚不足,须该忍耐三分才是正理。怎么粗心忿气,如此

胡行,有伤情义,不知流落何方,愚兄委实放心不下。”郑恩道:“二哥,

你休要想他。乐子若再跟他几日,定要饿死,焉有今日这般好处?你看乐子,

穿的这样华俏,那吃的又是恁般丰满,这等奉养,乐子实是称心,还要想他

做甚?”匡胤听毕,仔细把郑恩一看,见他自上至下,都是青色布衣。故意

奖道:“好,好!果然华丽端严,愚兄万难及一。”

郑恩不觉大喜,忙叫店小二,快将酒食进来。那小二整齐了鱼肉荤腥、

上好热酒,送将进来摆于桌上。弟兄二人对面坐下,开怀畅饮。饮够多时,

郑恩也问匡胤行藏,匡胤把分别以后事情,一端一端的细说——说到了桃园

事情,郑恩便接口道:“可惜这样鲜桃,乐子没分,也得一个尝尝便好。”

匡胤道:“贤弟爱吃,愚兄尚有一个在此。”便叫店小二把行李取来,匡胤

往包裹内取出剩下的这个雪桃,递与郑恩。郑恩见了,先喜个不了,慌把这

雪桃做几口嚼下了去,口内只叫:“妙!妙!”手内又拿了酒杯直吼。那匡

胤又将以后事情一齐诉毕,郑恩大喜。两个又复欢饮,直至傍晚而撤。店小

二进来收拾已了,郑恩便邀匡胤到庙中安住。叫店小二背了行李,出来拿了

----------------------- Page 130-----------------------

军器,牵了马匹,跟了兄弟二人,一齐来到庙里,小二把什物交割了,告辞

回去。

匡胤看那庙宇,虽然神像全无,倒也收拾得整洁。遂把行李打开,铺设

停当;那马就拴在庭心内窗柱上,喂了些草料。当下点上灯火,弟兄二人又

是谈谈说说,分外亲密。那郑恩叫道:“二哥,你如今也不要东奔西跑没有

着落,不如就在这里住下。那些众人听了乐子的朋友,谁敢不来奉承?咱们

二人在此,岂不快活。”匡胤道:“贤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愿汝择取。”

那匡胤正气严词,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叫:闲人为数月之征人,遗像作万

年之宝像。正是:

说开心事惊天地,提起行藏振古今。

毕竟匡胤说出甚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31-----------------------

第二十七回 郑恩遗像镇村坊 太祖同心除妖魅

诗曰:

忆昔君从东遭至,驱驰多遇殷忧事。

履危涉险不寻常,奋壁飞腾云雨至。

自虑税驾属何方,欻然中道意傍徨。

缱绻适逢知己友,促膝谈心在庙堂。

百年瞬息如驹隙,白首徒伤奚足则。

丈夫志气须超凡,食前方丈终休歇。

雄材大略及时扬,愿作干城功满场。

徒使遗神及绘像,千秋能否有褒奖?

话说赵匡胤在兴隆庄酒店内遇着了郑恩,彼此离别多时,情深意笃。谈

论之间,郑恩只图安乐,因此劝着匡胤不要奔走风尘,伴他及时快乐,絮絮

滔滔说了一遍,匡胤道:“贤弟,言之差矣!我与汝都是顶天立地之人,须

当推施雄材,待时展布,或者图个封妻荫子,竹帛垂名;上不愧于祖先,下

不负乎一身,方是丈夫志气,若然贪图安乐,靠人营生,乃是庸夫俗子所为,

岂是你我终身事业?贤弟,听我之言,休图安逸,苟且存身。决当努力着鞭,

冀求进取,断不可隳 了主意,将平生自命之志,埋没不闻,便与草木同朽,

那时悔之晚矣!”匡胤一席话,把郑恩说得垂头叹气,半晌无言。想了一回,

方才开口道:“二哥,乐子听你的言语,实是有理。就要乐子离了此地,也

是容易,但如今往那里去安身?咱们须要商议定了,才好走路。”匡胤道:

“大丈夫处世,四海为家,何处不是安身之地!贤弟只管放心,与同愚兄此

去,自有下落。”郑恩依允,便同匡胤各各安睡。

次日起身,即叫一个从人分付道:“你去把庄上的头儿传来,乐子有话

商量,”那从人就去把兴隆庄上的为头老者,俱各邀到庙中,一齐施礼,郑

恩拱手还礼。那众人见了匡胤,便问郑恩道:“好汉,这位是谁?”郑恩道:

“这是乐子的二哥,极是有仁有义的,你们也来见个礼儿。”众人又与匡胤

见过了礼,然后郑恩开言说道:“众位乡亲,今日乐子传你们到来,非为别

事,只因咱的二哥当年在关西放债,放去十万八千两银子没有到手;如今要

请乐子同去取讨利银,故此传你们到来,乐子就要辞别。”众人道:“大王!

你是个财主,又是个福神。自从来到小庄降伏了妖怪,请得英雄住下,以镇

合庄,便是风调雨顺,地旺人兴,真乃一方的佑神,百姓的吉星。我们怎肯

舍得你去!还望安心住下几时。”郑恩道:“乐子主意已定,随你怎样待咱,

总留不住的。”众人道:“既神爷立意要去,但请再住几日,且过了岁朝灯

节,方去不迟。”郑恩道:“不必。乐子想天天吃饭穿衣,管什么岁朝灯节,

要去就去,有甚的流连疙瘩?”

众人见他立意要去,只得背地里商量道:“看这神爷已是不肯住下的了,

我们苦苦留他,也是无益。为今之计,不如大家凑出盘缠,治了酒席与他送

行,只当在此打伙一场,以尽我们的心事何如?”众人道:“说得有理!我

们及早儿去办事。”说罢,各各出了庙门,分头凑措盘缠,整治了一席酒,

① 欻 (xū,音需)然——忽然。

② 缱绻——固结不解之意。

③ 隳 (huī,音灰)——毁坏。

----------------------- Page 132-----------------------

抬到庙中,当殿摆下,就请郑恩、匡胤坐在上面。那两个年高的上前把盏,

说道:“神爷!我等皆蒙大恩除妖,保全合往的性命;指望长在此间,使我

等孝敬报答;不意今日一旦分离,抛别远去,不知何日再得重逢?叫我等如

何忘念!”说罢泪如雨下。郑恩道:“众位乡亲,也不必悲泪,乐子在此,

承你们这般厚意,又是如此不舍;如今乐子倒有一法,便可报你们相待的厚

情了。”那老者连忙问道:“神爷有甚法儿,可使我们尽敬?”郑恩道:“你

们这里可有什么画师?与我叫将一个进来,乐子要用。”老者道:“有,有!

不知神爷要来画甚?”郑恩道:“乐子去后,怕又出什么妖怪害民,故此叫

他把我的图样画下来。一则镇压妖邪,使他不敢侵犯;二则你们思念乐子,

看了这像,就如亲见的一般。这个法儿却不好么?”匡胤从旁赞道:“贤弟

此法,果是不差。列位,快央人去请那丹青来,传写了像,我们好告辞也。”

那老者听了,即便使人去,登时请了一个妙手丹青,领到庙中。与各人

施礼已了,就在酒筵前放下一只桌子,备上笔砚,铺下一幅素笺。那画师对

面坐下,提起狼毫,蘸上香墨,看了郑恩模样,举手就描。但见他:

起手先将两眼描,熊鬃眉黛润添毫。

形容不用多颜色,墨黑浓浓任意调。

扎鼻下横盆口阔,高颧相配地盘朝。

横生怪肉惊人怕,千载英雄有几遭?

那画师把郑恩的形容细细描完,递与众人观看,众人一齐赞道:“果然画得

好!真的有一无双。”匡胤也便立起身来,接来观看,亦赞道:“委实传神,

堪称妙手。”遂与郑恩看,道:“贤弟,你看这幅画像,与你毫发无差,不

枉了此番举动,诚为可喜。”郑恩接过手来,把画左一看,右一看,看了一

回,便大嚷道:“这驴球人的不中人抬举,怎么把我的形容竟画了一个鬼怪?

你们众人还要这等赞他,快与乐子把他赶了出去,休要在此。”匡胤笑道:

“贤弟休怒!这是你生成面目如此,与他何干?”因叫众人讨了一面镜子,

递与郑恩,道:“贤弟!你且照看,便知分晓。”郑恩接过手来一照,看看

那画上的形容,瞧瞧那镜中的相貌,不觉大喜。复又大笑道:“怎么乐子的

貌儿,生得这般模样?真是可爱,乐子今日见了恁的欢喜。”众人道:“神

爷的虎彪形,果然有些爱看。”郑恩道:“乐子有了这样妙相,叵耐前日在

木铃关上,被那些驴球人的,还把唾沫来擦磨,真是好歹也不知。方才乐子

若不把镜儿照看,险些儿又要得罪了画师,待乐子敬他三大碗酒,与他请罪。”

说罢,将大碗斟了三盏酒递与那画师,那画师连忙作谢,接过来把酒一气饮

了。

郑恩道:“画师,乐子已敬过你酒了,你好生把乐子的身材服式,照样

儿画起来;旁边又要画一根酸枣棍,又要一只小犬。你若画得合适,乐子还

要敬你酒哩!”匡胤道:“贤弟,你这主意便欠高了。那众位乡亲要留下你

的真容,原为镇压邪魔;如若照依本身而画,只恐不成模样。据愚兄之见,

可加上幞头、红抹额、乌油中、皂罗袍,手内拿一根竹节钢鞭,旁边只画一

个猛虎。如此配合,方是威风出色。”郑恩大喜,道:“二哥的主意不差,

乐子及不得你。”便叫丹青:“你只依着咱二哥画便了。”那丹青听罢,就

把颜色配成,依了匡胤的言语,绘画起来。须臾画就,悬挂起来,众人一齐

上前观看,果然画得威风凛凛,气象岩岩。怎见得图像的好处:

铁幞头衬着抹额,乌油巾挂下龙鳞,皂罗袍纯似黑漆,乌云靴只用墨拖。左手执根

竹节鞭,右手拿个金元宝,一只黑虎旁边卧,体段威严实怕人。

----------------------- Page 133-----------------------

当下众人把图像看了,一齐夸奖个不了,郑恩听了满心欢喜道:“画师,

你果然真好手段!乐子再敬你三杯。”丹青推让道:“神爷威镇小庄,我等

咸叨福庇;今日传遗图像,礼所当然,岂敢又辱赐惠。”郑恩道:“乐子有

言在先,必要再敬你三杯,你不必推辞。”遂又满满的酌了三杯递与丹青。

那丹青不敢拂情,走上前,接来立饮毕,拜谢要行。郑恩道:“且慢,乐子

还有一个薄意儿与你。”遂叫众人送了丹青一个礼儿,打发他去了。然后叫

声:“众位乡亲,乐子就要告辞了。”那为首的老者道:“既神爷不肯少留,

我们不敢相强;但我们略有盘费银二百两,望神爷带往前途,为路费之用。”

郑恩道:“众乡亲,乐子在此,承你们的厚意,已是受当不尽;怎么还要你

的盘缠,这是乐子断不受的。”众人道:“些须路费,不过少表一点敬心;

神爷若不肯收,我们要下跪了。”郑恩即忙摇手道:“不要如此,待乐子收

便了。”遂接了银子,打开包来,取了七八锭,叫道:“伏侍乐子的两个小

娃子过来,你们辛苦了几时,可拿去买果儿吃。”那二人拜谢。

郑恩卷好银子,揣在怀中,提了酸枣棍,负了行李——那郑恩本无行李,

因是郑老者所备,故此也有了。匡胤亦将行李兵器捎放好了,牵马出门,匡

胤上马,郑恩步行,两个望前而走,众人随后送行,不觉走了五里多路。匡

胤叫道:“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不叫众人请回,还要送到那里?”

郑恩听言,回转身来,叫声:“列位乡亲,不必远送了!”那众人尚要再送

一程,郑恩不许,道:“咱们后会有期,不必多礼。”众人无奈,只得挥泪

别去。正是:

眼前图画终成假,路上殷勤才是真。

却说匡胤二人别了众人,望前迤逦而行,一路上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两个在路说些闲话,一日到一高庄,寻下客店,安放了行李马匹等件,两个

坐在客房,酒饭已毕。时当昏暮,高剔银灯,匡胤心有所触,长叹数声。郑

恩问道:“二哥,你为甚发叹?敢是这村店凄凉,不象那孟家庄上的那般闹

热,乐子也曾劝你,你自己不听,要受苦楚。”匡胤道:“贤弟说那里话来?

愚兄想:人生在世,如驹过隙 ,你我二人终日奔波,尚无归着,空费岁月,

所以叹耳!”郑恩笑道:“二哥,你忒也着慌,乐子与你都是少年英雄,怕

日后没有事业?愁他则甚!”匡胤亦便无言,两个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正欲出门行路,匡胤忽然心不耐烦,只得住下。郑恩道:“二

哥,你若有甚心事,乐子现有银子在此,就叫店家去备些酒食,乐子与你解

闷消遣可好么?”匡胤道:“好,好!”郑恩遂向腰间取了两锭银子,便叫

店家端整酒食,须要丰盛。那店家接了银子,便去叫人买办,整备烹调。不

一时酒保送将酒肴进来,摆放桌上,便自出去。郑恩见肴馔丰满,心下大喜,

掩上房门,便与匡胤对坐。两个畅怀欢饮,极尽绸缨,饮至午后,尚未撤席。

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开处,蓦地里走进两个妇人来。匡胤举眼看他,年

纪只好二十上下,身上都是一般打扮,青布衫儿,腰系白绫汗巾,头上也都

一色儿青布盘扎。生得妖娆动众,狐媚勾人。手中各执着象板,轻移莲步,

走上前来,见了二人,一齐万福。郑恩带着酒意,朦胧问道:“你这两个女

娃娃,那里来的?来此做甚?”那两个妇人一齐轻启朱唇,娇声答道:“妾

等二人,俱在近村居住,自幼学得歌弹唱曲,雅舞技能,专在店铺宿房,伏

① 驹过隙——比喻光阴流逝得迅速。

----------------------- Page 134-----------------------

侍往来商客。今闻二位贵人在此,妾等姊妹二人谨来献羞劝侑 。”匡胤此时

也有几分酒意,一时心猿意马,拴缚不牢,便道:“尔等既有妙技,便可歌

唱一回,自有重赏。”那两个妇人即使轻敲象板,顿启柔喉,款款的唱出一

阕《阮郎归》来,道:

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绕。眼前匀粉调脂妙,谁道相逢早?忆襄王,高唐渺,

梦里何曾晓?怎如彩凤配青鸾,覆雨翻云好。

那两个妇人唱罢,好似黄鹂弄巧,宛转悠扬。匡胤听了大喜,称赞不休,

又叫他歌舞。那两个妇人欲思迷惑,正中其怀,各施伎俩,带舞随歌,做作

起来。但见万种妖娆,露出勾魂景态;千般娇艳,妆成吸魄形容。匡胤酒酣

情洽,意乱心迷,痴着脸儿只是呆看。

此时郑恩虽也有些酒意,却只斜靠身躯,凝眸谛视。心下暗想:“这两

个娃娃,有些诧异,怎么歌舞只向着二哥做鬼?”斜眼觑那匡胤,见他如出

神的一般,双睛只钉住在妇人身上,心下愈加疑惑。按定心思,运动那雌雄

神眼,不转睛的把那两个妇人上下瞧科。正见他转折盘旋,移挪闪跃,却早

看出破绽来了。立起身来,将桌子猛然一拍,大叫道:“二哥!这两个不是

女娃娃,乃是妖怪,你不要被他弄了。”这一声早把匡胤提醒,如梦中惊觉,

酒意全无,说道:“三弟,怎见他是个妖怪?”一句话尚未说完,这两个妇

人知事已泄,各把手中象板变了两对儿柳叶刀,望着弟兄二人一齐直奔。郑

恩慌取了酸枣棍,匡胤取刀不及,闪身解下鸾带,迎风变成了神煞棍棒,四

个就在房中,捉对儿相并。虽非疆场武事,也如房室颠狂。但见:

来分妖类,尽是人形。两女双男,不见洞房花烛;相交对敌,果然萧墙干戈。刀分

处,棍棒齐钻,何异男贪女爱;棍搅时,柳刀迎合,怎殊倒凤颠鸾。为探真元滋妖艳,免

不得先礼后兵;岂容氛秽乱清尘,毕竟要斩妖缚魅。当下四个在房中,你争我斗,

各施本领。耳中又听叮当之声,却把那桌子掀翻,碗盏尽都打碎。

先说郑恩与那个妇人对敌,约有半个时辰,郑恩本是有心提防,胸中已

有算计,正要捉他破绽;不期那妇人侧身处正蹈了那地上肴馔,一时腻滑,

立脚不定,将身一歪,正欲颠翻。郑恩趁势举起酸枣棍,用平生之力狠命一

下,只听朴的一声,早把那妇人打倒:便是四肢不动,断火绝烟,原形反本

——乃是一只玉石的琵琶,温润洁白,光彩晶莹。这一个妇人看见羽党已亡,

谅难如愿,只得弃了匡胤,将身一折,变还了一个玉面的狐狸,恩量逃走。

郑恩那肯容情,窜将过来,眼明手快,用力一棍,打倒在地。那狐狸负痛蹲

伏不动,口里吱吱的叫,又经匡胤几下,早打得骨软皮残,绝淫断欲。正是:

凭他变化迷人巧,难免今朝棍下亡。

原来这二妖,专一变做美貌妇人迷惑男子,漏取真阳,补助自己工力。

那愚人贪色误入彀中 ,将有用之身命,填入火坑,究竟所得不偿所失,亦何

取哉?闲话休题。

只说那店家在外,当时房中举动之事,岂有不知的么?凭你房屋重叠,

路径迂回,终须有些声响;况饭店之中,所隔有限,如何湮没无闻,不来照

看?看官们有所未知:从来只口莫说双言,一笔难书两字,听在下慢慢分说,

便见井井有条。那店家进来之时,就在这打翻桌子、碗盏叮当之际。他闻此

声响,疾忙赶至客房前,正见两对男女在这里争斗,心下只猜是奸淫不从,

① 劝侑 (y òu,音又)——劝人吃喝。

① 彀 (gòu ,音够)中——比喻牢笼、圈套。

----------------------- Page 135-----------------------

恃强和闹,欲待上前解劝,又见他各执凶器,性命相拚,怎好赤手空拳排难

解纷,只好远远的立着张望风景。看到郑恩打死妇人之后,他便暗暗跌足道:

“怎么当真的将人打死?这还了得!”不一时,又见这个妇人倏忽不见。心

下又想道:“一定又把那个也打死了。这两个恁的行凶,必非善良之辈;我

且进去与他理说,见机而作便了。”想罢,挺身而进,叫道:“二位客人,

清平世界,朗荡乾坤,怎么将人打死?却不害了小店受累,枉吃官司!不知

二位如何主意?”匡胤未及开言,只见郑恩早把店家扯了过去,指道:“店

家,你且看着这是什么东西?还在这里说那梦话!”那店家定睛一看,见一

个是玉石琵琶,一个是玉面狐狸。心下甚是惊骇,一时没做理会处,便道:

“客人,这是怎么讲?”匡胤道:“店家,你原来不知,这两个并非人类,

乃是多年妖物变化人形,迷害生灵谅也不少。今日俺兄弟二人若无半点本领,

焉能除灭于他,必然亦被其害。他向来出入,难道通无消息,不见踪迹的么?”

那店家听了这番言语,顿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我们只道他进来趁些钱

钞,谁知乃是个害人的恶物,吸髓的妖邪。怪道前番来的客人,进来都是强

健身躯,与他交接之后,便是羸尫形象。我们只疑是房屋不利,也曾几次请

法师建醮 净宅,总然无益。原来是这孽畜作怪,实实不知。今日也算他恶贯

满盈,遇着二位好汉断除了他,便是二位的阴德,方便于人。小店受此大恩,

愧无答报奈何?”那店家说罢,复又再三的称谢,然后住店中去了。

此时日色正当晌午,匡胤便欲收拾出门。郑恩道:“且慢!乐子还有未

了的事,如何去得?”不争郑恩有此周折,有分叫:程途遍历,波浪递兴。

正是:

爱向变中寻活计,喜从闹里觅生涯。

毕竟郑恩有甚未了之事?当看下回自知。

① 羸 (léi,音雷)尫(wāng,音汪)——瘦弱、曲脊。

② 建醮 (jiào,音叫)——举行一种祭祀性的仪式。

----------------------- Page 136-----------------------

第二十八回 郑恩无心擒猎鸟 天禄有意抢龙驹

诗曰:

春风从何来?吹彼芳树枝。

客心多惆怅,日夕千万里。

出门异南北,偕往任所之。

愿言絷 白驹,已见西日驰。

于心徒欲速,出没成参差。

徘徊一室中,恍惚始来时。

沉沉西林路,光暗从此辞。

右节录竹垞古体

话说赵匡胤与郑恩在饭店之中,遇了玉石琵琶、粉面狐狸两个妖怪,扮

了走唱妇人,前来迷惑,反被郑恩识破机关。兄弟二人,同心并力,把二妖

尽都打死,复了原形。匡胤正欲收拾行囊,出门上路,只见郑恩叫道:“二

哥且慢!这两个妖怪虽被咱们打死,但留下这个形象,不是好处。咱们有心

除害,何不将他一齐收拾,免得又有后患。”匡胤道:“贤弟言之有理。”

遂叫两个伙家进来,把狐狸抬出店外,就在空地上取火焚烧。只觉得阵阵风

飘,焦毛烂臭,须臾煨烬,便把这枯骨捣碎,抛弃于野。那郑恩又把那玉石

琵琶取将出来,仍放在空地之上,扬起了酸枣棍,猛力一下,打做了七八块,

块块都有血痕。匡胤见了,也自高兴,执了神煞棍棒,弟兄两个一顿乱打,

顷刻间打成齑粉,叫那伙家把来扫去。两个一齐回进店房,只见房中排设一

席酒筵,那店家在旁等候。匡胤动问其故,店家道:“蒙二位好汉力除妖孽,

免了民害;小店无以为报,只得薄治一杯蔬酒,少添二位的豪兴,望勿推辞。”

匡胤道:“既承老店主厚意,俺们只须领情便了。”那店家便请二人入席,

自己执壶相敬,劝了多时,告辞出去。弟兄两个对饮谈心,各各尽量而散。

看看天色将晚,出门不及,只得住下,又过了一宵。

次日,清晨起来,弟兄二人各自收拾行李,出房辞谢了店家上路。匡胤

乘马,郑恩步行,两个取路望西而走。此时正是初春天气,正见草根透绿,

树木萌芽。趱赶程途,非止一日,早见前面有座村镇,匡胤道:“兄弟,俺

们连日行路,有些辛苦,何不进这镇市,寻下店家,歇息数日,再行何如?”

郑恩道:“二哥说的不差,乐子也走得不奈烦,也要歇息歇息。”说罢,二

人进了镇口,看的人烟凑集,闹热喧哗。当时寻下了招商店,把马匹交与当

槽的喂养,拣了一间洁净的客房住下,安顿行李。须臾酒保送上酒食,二人

用毕。看看天色已晚,二人各自安寝。

次日,用过了早饭,匡胤便叫店小二问道:“此处叫什么地名?”小二

道:“客官,我们这个去处,乃是东西要路,名唤平阳镇,极是热闹的。”

匡胤谓郑恩道:“三弟,我们东奔西驰,只为访寻大哥而来;不道连走几处,

并无下落。今到这平阳镇,久闻是个通衢大路,来往人多,我们左右闲住在

此,何不到外面走走,或者遇着大哥,亦未可知。贤弟你道何如?”郑恩道:

“二哥说的不差,只是咱们莫要白走,带着马去溜溜缰,放放青,也是好的。”

匡胤依允,郑恩遂到槽头解了马,牵将出来。匡胤锁上房门,一齐出店而走。

③ 絷(zhí,音直)——拴。

① 齑 (j ī,音积)——细,碎。

----------------------- Page 137-----------------------

到那大街之上,真的店铺相联,往来不绝。两个鱼贯而行,来至三岔路口,

不道行人阻住,挨挤不开。众人你推我攘,哄的一冲,竟把弟兄二人冲为两

处。匡胤不见了郑恩,分开众人,四望找寻,不见踪迹,心下想道:“这鲁

夫,不知挤到那里去了?或者不见了我,牵马先回下处不成?”心下疑惑,

转身便回店家去了。

那郑恩因不见了匡胤,也在那里寻觅,心下疑是先往前行,因而牵了马

望前奔走。约走一箭之地,只见那边一簇人,团团围裹在那里看耍傀儡的,

心中想道:“敢是二哥在内观看,也不可知,待乐子瞧这一瞧。”遂带住了

马,挨身在众人背后观看。见那搬演傀儡,玲珑尽致。郑恩看到快乐之际,

不觉哈哈大笑,把手拍将起来,侧耳摇头,十分欢喜。谁知一拍手时,把缰

绳松了下来,那马见脱了缰绳,便舒开四蹄,望前驰骤。郑恩正看得高兴,

耳边忽听马蹄之声。回头一看,那马已是去远了。慌忙跋步去赶,不知不觉

赶出了平阳镇。离镇已有二里之遥,赶到一座大树林中,方才把马拿住。郑

恩赶得怒发,使着性儿,把马连打了几拳,牵住缰绳,将身席地而坐。

见那树林茂密,倒也幽雅。正在抬头瞧看,忽听得一声铃响,只见一只

带脚线的黄鹰,飞来落在地下,尾上还带着铃儿,那身上的毛色,生得齐整

可爱。郑恩本是粗鲁之人,焉能识得?当时见了黄鹰,心中大喜,道:“乐

子正在烦恼,不知那里来的这只野鸡儿,倒也肥壮,待乐子拿回店去,配与

二哥下酒,也不枉白走一场。”遂把马拴在树上,踅将过去,将鹰拿住。那

鹰见人捉他,也吊过头来,把郑恩手上狠命的一啄,再也不放。郑恩大怒,

慌把那鹰一手挤住,往地下只一摔。将脚踏住了,把身上的毛片,登时挦得

干净。那鹰满身负痛,只在地上打滚儿乱叫。郑恩看了,大笑道:“你这驴

球入的,如今还啄得乐子么?停会儿还叫你热汤里去洗澡哩!”

正在说着,只见那边来了一伙人,牵了小犬,拿着梢棒,一齐跑到林子

里来寻获黄鹰。但见地上堆下鹰毛,那鹰赤着身儿,在地死命的乱挣。众人

见了,各各惊讶道:“是谁把俺家的鹰儿弄死了?”把眼团团一看,见了郑

恩坐在那边,一齐道:“莫不是那边这黑汉不成?我们去套问他,便知是否。”

说罢,一齐走上前去,叫声:“汉子,方才我们有只黄鹰儿飞了过来,你可

也见么?”郑恩道:“乐子正在坐地,只见一只野鸡飞来,乐子已把毛衣去

掉,要带回去配来下酒。却不曾见有什么黄鹰儿!”众人听了,一齐乱嚷道:

“好大胆的毛贼!原来就是你把我家的鹰儿弄死了!这是怎的?快快赔了我

们,饶你的打骂。”郑恩听了,睁圆双眼,开言骂道:“驴球入的!这是咱

乐子拾得的野鸡,与你们什么相干?怎么你们说是黄鹰儿,在这里冒要。休

想乐子把来与你,”那众人听了,亦是大骂道:“该死的狗头!这是我家公

子养的,这一架鹰儿,如同至宝。方才拿了兔,被一拳儿打冒了,飞来这林

子里歇息。你这狗头却认做了野鸡,把来害了性命。如今总无别说,你只好

好的赔了便罢;若没得赔,还须跟我们去见公子,当面与你说话。或者公子

不要你赔,也是你的造化,我们也脱了干系。你若指望安稳的回去,这却万

万不能的。”郑恩听了,便问道:“我且问你,这公子是何等样人?叫什么

名儿?”众人道:“原来你是野外的狗头,那里知道!俺们实对你说,你便

晓得公子的利害哩!我这公子,不是别人,就是本镇团练教师韩老爷的公子。

他性如烈火,动手就要打人。你这狗头,快快跟我们去;若再迟延,便要打

断你的狗筋,莫要后悔。”内中有几个道:“你们也不必与他费舌,只消拿

这狗头去见公子就是了。”众人说声“有理”,一齐动手来拿郑恩。郑恩大

----------------------- Page 138-----------------------

怒,提起拳头就打。那众人见郑恩发手,就便各举梢棒,乱打将来。郑恩那

里惧怕,抡开拳头,如流星赶月一般,四面挥打,须臾打倒了数人。那众人

见无好势,恐怕他走脱了,只得一齐发喊,远远的围住,把郑恩困在中间。

正在攻打之际,只见韩公子带了几个乡兵,随后到来。见众人围住厮打,

便叫过一个来问道:“你们为何厮打?”那人答道:“这黑汉因把我们的黄

鹰弄死了,我们要他赔,他却不肯,所以在此厮打。”那韩公子听言,把眼

望围中一看,心下暗自想道:“好一条梢长大汉!看他赤手光拳,敌住众人

的梢棒,谅他也是个不善魔头。”又见那边树上拴着一匹红马,好生齐整,

体段调良。心中甚是爱羡,谅着必是此人之物,一时起了念头,道:“这匹

马,难道不值我的鹰么?我只消牵了他的马去,他若要马,不怕不赔我的鹰。”

想定主意,趁这厮闹之中,便叫手下人暗暗去解下缰绳,牵到跟前,将身跳

上。令人高声叫道:“尔等听者:这黑汉既坏了我家鹰,公子已把他马牵回

去了。他若要马,自然赔鹰;他若没有鹰赔,就把这马折算了。尔等各自回

去,也不必与他厮闹了。”说完,跟了韩公子,一直奔回店上去了。那些打

围的众人,听了分付,脱了赔鹰的干系,谁肯又来作恶,也就一哄的跑散去

了。

郑恩瞧看,不见了马,连忙跑出林子来,东张西望。不但马无踪迹,连

人影儿也不见一些了。心中气发,暴跳如雷,只在这林子里跑出跑进,在回

了数次,没做理会,只得高声大骂了一回。见没处追寻,使着性子跋步就走。

一口气跑回平阳镇,进了招商店,到着房中,已见匡胤在内坐着。郑恩走得

吃力,坐下身躯,闭了口只是喘息。匡胤见了这等模样,便叫:“兄弟,你

方才怎么挤开了?在那里耽搁多时?如今这马可拴在槽上不曾?为甚这般光

景?”郑恩摇手,只是乱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匡胤见了愈加疑惑,复又

问他端的。郑恩只是不应,喘了半日,方才说道:“二哥,你倒问起咱来;

乐子好好的走,不见了你。偏偏你的马又溜了缰!”匡胤听说,心中吃了一

惊,慌忙问道:“因甚这马溜了缰?你可拿住也否?”郑恩道:“一匹马怎

说拿他不住?被乐子一口气赶到一座树林里,把马拿住了。只是可恨那个驴

球入的贼子!”匡胤忙问道:“既拿住了马,有甚的贼子可恨?”郑恩道:

“咱吃亏在一只弯嘴的野鸡儿,那时飞进林来,被乐子拿住了,把他的毛衣

尽都揪去,指望带回来与二哥下酒。谁知遇着一伙人,来寻什么鹰儿?要乐

子赔他。乐子不肯,就和他厮打。可恼这些娃子驴球入的多,趁着空儿,就

把二哥的马牵去了。”匡胤道:“怎么把马牵了去?你可曾追赶么?”郑恩

道:“乐子本是要追,怎奈他走得无影无踪,没处追寻,故此只得跑了回来,

与你商量。”匡胤听他失去了马,便道:“三弟,你忒也粗鲁了些,既然闹

市中挤散,就该回店才是,怎么又去招灾惹祸。如今坐骑被人抢了去,只看

这沉重行李,没有脚力担负,怎好行程赶路?”正在埋怨,郑恩忽然想起,

道:“二哥,你休埋怨:那个牵名的是有名的人,如今咱们和这驴球人的要

就是了。”匡胤便问道:“既有名姓,这马就有着落了。但不知他的姓名,

你怎地知道?”郑恩道:“那时未曾厮打,乐子也曾问他,他说是什么团练

教师韩老爷的公子,岂不是个有名儿的人么。”匡胤道:“既然有此着落,

就好追寻,只消与店小二问明他的住处,和你前去取讨便了。”正是:

得者何足喜,失者不为忧。

须知塞翁意,喜恐变成忧。

当下匡胤便唤店小二进来,问道:“这里有个团练教师,不知住在何处?”

----------------------- Page 139-----------------------

店小二道:“客官问他有何事故?”匡胤道:“我这个兄弟方才出去放马,

不道溜了缰,被韩教师家的什么公子抢了去。我们要去取讨,所以问你。”

店小二道:“原来如此。客官,我劝你把此事歇了罢,莫说一匹马,就是十

匹,总也要不来的。”匡胤道:“却是为何,有这等势要?”店小二道:“客

官有所未知:这个公子名叫韩天禄,他的父亲名唤韩通。此人拳棒精熟,作

恶多端。两年前从大名府带了家小,来到我们镇上,倚仗着惯使枪棒拳脚,

横行无状;我们做买卖的多要吃分开钱。他把刘员外家偌大的一所庄子,硬

强霸夺,做了住宅,自己称为团练教师。他手下有一二百个徒弟,又豢养些

乡兵,唤奴使婢,雄踞此地,每日到镇上科敛些许百姓们,要凑纳十两长税

银子。众人惧怕他的威势,谁敢违拗了他!以此又是纵放儿子,常在外边淫

人妻女,诈人财帛。这些恶款多端,横行不法,我们本地之人尚且惧怕,何

况二位客官乃是异乡之人,怎好与他做对?故此奉劝客官,把这事干休了罢,

保得个平安无事,就算万幸了。”匡胤听毕,心中想道:“原来就是韩通这

厮,又在这里不法害民,我怎肯饶他!”便道:“小二哥,你也不须这等担

惊受怕,我这马,要不要尚在未定,你只说他的住处在于何方就是了。”小

二道:“既客官一定要去,我便说明这个住处,听从行止便了。他的庄子,

就在这平阳镇正南上,野鸡林过去,一座大树林内便是。想是那马也在此地

失的,客官们到彼,须要仔细。”那店小二说完,竟自出去了。

匡胤道:“兄弟,你道这抢马的是谁?原来就是我时常对你说的,在大

名府勾栏院打的韩通这厮。他又在此地害民,我且再与他厮闹一场,看他此

地住得也住不得?”郑恩道:“乐子却认得野鸡林。咱们趁此日中天气,正

好寻到他家,有本事讨马回来,便好了账。”说罢,提了酸枣棍,同匡胤出

了店门,洒开脚步,赶到野鸡林,至那大树林尽头,寻着了庄子。匡胤道:

“兄弟,你且去引他出来。好待愚兄与他算账。”匡胤说罢,自己闪在密树

林中,暗暗张望,那郑恩执了酸枣棍,恶狠狠奔至广梁门首,放出那春雷般

的声音,要把韩通叫骂出来。有分叫:狭路相逢,再教强梁失势;穷途发愤,

才称棍恶从良。正是:

徒知背理谋身计,怎说安民除暴风。

毕竟韩通肯出来否?再看下回自知。

----------------------- Page 140-----------------------

第二十九回 平阳镇二打韩通 七圣庙一番伏状

词曰:

君行无良,鸠居鹊巢安羡?快当时,欲心贪恋,恃才妄作非为现,末路垂危,可否

能常僭?到如今,回首他乡仍奠。人殊势异腼颜面,且效他投笔封候,思想盖前愆,乃使

吾成验。

右调《锦缠道》

话说郑恩失去了赵匡胤的赤兔胭脂马,跑回店来诉与匡胤知道。匡胤细

问店家,方知就是韩通抢去。弟兄二人一齐来至野鸡林外,寻着了韩通僭住

的这所庄子。匡胤便叫郑恩前去叫骂,自己闪在林中张望。那郑恩到广梁门

首,看见里面没人出来,反把门儿紧紧的关闭,由不得心中大怒,便大骂道:

“韩通的狗儿!驴球入的,你既然害怕,不敢出来,就不该叫你娃子来抢乐

子的马了。你若知事的,快快出来相会,乐子就一笔勾消;你若不肯出来相

会,乐子就要打折你的窝巢哩!”口里骂着,手里不觉粗鲁起来,挺起了酸

枣棍在门上乱打,须臾将广梁门打了大大的窟窿。里面守门的看了,慌忙跑

进厅去,禀知韩通。

此时韩通正坐家中,听知儿子得了宝马,即叫牵来观看,果是一匹赤兔

龙驹,心下欢喜不尽。分付家人整备庆贺筵席,做个龙驹大会。赏过了那些

跟随出猎的众人,于是父子夫妻及众徒弟等,正要各各人席欢饮。猛见守门

的进来通报:说是黑汉打门,要讨马匹,现在外边叫骂。韩通听了,勃然大

怒,即时点齐了众徒弟,带了儿子天禄,各执兵器,一齐往外边来,分付把

大门开了,哄的涌将出去。

那郑恩正在叫骂,忽见大门已开,拥出一群人来,两边雁字儿分开。举

眼看那中间为首的,也是勇猛,只见他:

头戴一字青巾,身着杏黄箭服。乌鞋战裤簇新新,拳棒精通独步。

暴突金睛威武,横生裂目凶顽。手提梢棒鬼神惊,不愧名称二虎。

郑恩大喝一声道:“那穿杏黄袄子的,敢是韩通儿么?”那韩通听得叫他名

氏,抬头往外看着,果然好一条大汉。怎见得:

乌绫帕勒黑毡帽,罩体披袍是皂清。

蓝布卷袱腰内结,裹脚 鞋皆用青。

手执一根酸枣棍,威风飘凛世人钦。

烟熏太岁争相似,火炼金刚不让称。

韩通见了,大呼道:“俺便是韩通,你是甚人,敢来犯俺?”郑恩道:“乐

子姓郑名恩。今日到此,非为别事,只为你的娃子把咱的宝马抢来藏过了,

故此特来取讨。你若晓事,送了出来,乐子便佛眼儿相看;若你强横不还,

只怕乐子手中这酸枣棍,不肯与你干休。”韩通听了大怒,叫声:“黑贼!

你怎敢出言无状?谁见你的马来?你今日无故前来,把我大门打碎,这是你

自要寻死,休来怨俺。”说罢,举起梢棒当头打来、郑恩举棍赴面相迎。两

个打在当场,斗在一处,真个一场大战。但见:

一般兵器,两个雄心。一般兵器,棍打棒,棒迎棍,光闪闪不亚蛟龙空里舞;两个

雄心,我擒你,你拿我,气赳赳俨如虎豹岭头争。初交手怎辨雌雄,只觉得尘土飞扬,疑

是天公布雾;到后来才分高下,一任你喊声振举,须知人力摧残。

①  (wēng,音翁)——靴靿(y ào)。

----------------------- Page 141-----------------------

当下两个各施本领,战斗多时,不觉的斗了三十回合。郑恩本事不济,

看看要败下来了。匡胤在树林中见的亲切,恐怕郑恩有失,暗暗解下腰中鸾

带,顺手一抖,变成了神煞棍棒,轻轻的溜将出来,大喝一声道:“韩通的

贼!休要恃强。你可记得在大名府哀求的言语么?今日又在此地胡行,怎的

容你?”那韩通正要把郑恩打倒,忽地见匡胤蹿到面前,吃了一惊。往后一

退,匡胤趋势只一扫脚棍,早把韩通打倒在地。

说话的:韩通未及交手,怎么就被匡胤打倒?这等看起来,则是韩通并

无本事,绝少技能,如何在平阳镇上称雄做霸,行教传徒?倒不如敛迹潜踪,

偷生度日,也免了当场出丑,过后遗羞。看官们有所未知,从来事有必至,

理有固然。转败为胜,移弱为强,其中却有一段变易的机趣,幻妙的工夫。

如今只将拳法而论,匡胤所学,本是不及韩通。若使两下公平交易,走手起

来,以视郑恩曾经救驾,武艺略高,今日尚且输了锐气,则匡胤定当甘拜下

风矣!怎奈彼时在大名府初会之时,幸有鬼神呵护,暗里施为,所以匡胤占

了上风,把韩通无存身之地,远处逃窜。今日二次相逢,又是韩通未曾堤防,

匡胤有心暗算,合了兵法所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所以又占了上风,

即如第三番相会,仍使韩通失手。正如博家掷色所言,又犯盆口之意。总而

言之,只是个王者不死而已。闲话表过,不敢碎繁。

只说当下匡胤打倒了韩通,只一脚踏住胸膛,左手轮拳,照着脸上就打。

初时韩通尚可挨抵,打到后来,只是哎哟连声,死命的狠挣。数次发昏,一

时省不起是谁?那郑恩在旁观看,心中好不欢喜。正如:

贫人获至宝,寒士步瀛洲。

那郑恩叫道:“二哥,你这拳头只怕没些意思,这个横行生事的驴球入的,

留他何用?不如待乐子奉敬几棍,送了他性命,与这里百姓们除了大害,也

是咱们的一件好事。”郑恩乃天生粗卤,质性直遂,口里方才说完,手里就

举起了酸枣棍,便望韩通要打。匡胤连忙止住,道:“不可!我这拳头,他

已是尽够受用了。贤弟,不必粗心,且留这厮活口,别有话说。”郑恩依言,

只得提了酸枣棍,恶狠狠立在旁边。

那韩通的儿子和这些徒弟们,欲要上前解救,见那匡胤相貌非凡,身材

雄壮,定是个难斗的英雄;二来怕那郑恩行凶,若使上前动手相救,倘他果

把枣棍一举,韩通的性命就难保了。又听得匡胤说“且留活口”,谅来性命

还可不妨,只得也不多言,也不动手,一个个袖手旁观,都在门前站立。这

正如两句俗语说的: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还被恶人磨。

当时匡胤一手揪着韩通的头发,一手执着拳头,照在韩通脸上,喝声:

“韩通!你且睁开驴眼,看我是谁?”此时韩通已是打得眼肿鼻歪,身体又

被踏住,动弹不得。听见匡胤问他,便把双目乱睁,睁了半晌,方才开了一

线儿微光,仔细望上一看,方知是赵匡胤,唬得哽气倒噎,懊悔莫及。心下

想道:“好利害!怎么他又在这里助那黑汉?可见我的造化低,又遇了这个

魔头。免不得要下气伏软些,才可保全性命。”于是欢容的笑道:“原来是

赵公子驾临!自从在大名府一别,直到如今,不知公子可安否?”匡胤笑道:

“你既认得是我,可知当日在大名府打了你,如今可还害怕么?”韩通听问,

想道:“我前番虽曾挨他的打,连妻子也不知道。今日这些徒弟和我儿子在

此,若灭尽了锐气,日后怎好出头?”仔细思量,莫输口气,输了身子罢,

便道:“公子,我与你多年相好,厮招厮敬,连面也不曾红过,今日如何取

----------------------- Page 142-----------------------

笑?请到舍下一叙久别之情,才见气谊的朋友。”匡胤喝道:“韩通!我看

你光棍样儿,对着众人面前,恐怕害羞,不肯认账。我也不与你多说,只教

你再受几拳,与众人看看何如?”说罢,又要挥拳打下,韩通方才慌了,只

得不顾羞惭,哀哀的说道:“赵舍人!莫再打了。自在大名府见教一次,到

如今想起来,真是害怕,梦魂皆惊。乞公子海量宽容,饶了我罢!”匡胤道:

“你既害怕,要我相饶,须要听我分付:你从今日快快离了此地,别处安身,

改恶从善。再把这座庄子交还原人,我便饶你。若不依我言,仍在平阳镇上

残害百姓,俺在早晚之间,必然取你性命。”韩通道:“公子分付,怎敢不

依?”匡胤道:“你既依允,俺便放你起来,与同众人速往平阳镇去,写下

一张执照,方才放你。”韩通只要性命,满口应承。匡胤把脚一松,韩通扒

了起来,呆呆的立着,敢怒而不敢言。那郑恩在旁,说道:“驴球入的!快

把乐子的马牵了出来,待咱的二哥骑了,好回平阳镇去。”韩通听了,那里

还敢不依?连忙叫人,快把这马牵来交与匡胤。匡胤把神煞棍棒变成鸾带,

束在腰间,跨上龙驹。郑恩拿了酸枣棍,带了韩通,把后边人喝住,不许一

人同行。

当时三个人出了野鸡林,来到平阳镇口,登时哄动许多百姓,齐来观看,

多说道:“这是横行害民的团练教师爷,平日间只有他如狼似虎,还有谁人

敢说他一个不字。今日为着甚来,吊在这里?”内中一个走上前来,叫道:

“团练老爷,你定下的每日规矩,要的这十两税银,我们凑分已齐,怎么今

日不来收取?想是要我们到衙门里来完办么?”又一个道:“众位,且看他

妆这狗彘之形,想是要去上圈哩!只是把往日英雄,一朝失了,觉得带累我

们羞杀。”韩通听了这些言语,羞惭满面,低头而行。匡胤叫道:“列位也

不必多言!今日俺与你们解释了此事,便是两无干碍,各奔前程。列位可同

我前去,要他写了一张执照,便好打发他起身。”众人道:“好汉所处极当!”

遂一齐来到十字街头,却有一座七圣庙,庙前有一座亭子。匡胤跳下马来,

把马拴在柱子上,便说道:“你们众位之中,有那年高德厚,请进几位,看

他写下执照,再寻原主刘员外进来,当面交还庄子。”众百姓中有人答应道:

“那刘员外也在此间。”匡胤邀进亭中,就叫那百姓公同推举,议了五位老

者——多是年及六旬,仁厚长者,齐往亭子内拱听调度。匡胤又叫人去取了

凳桌,就请六位老者两旁坐下。中间摆下桌子,又取了纸墨笔砚,安放好了。

匡胤然后开口道:“各位长者!非是在下沽名邀誉,妄断乡评。只为俺一生

最喜锄强扶弱,迸恶携良,因此路见不平,权为公举,倘有不合于礼,各位

亦须面斥其非,方见公道。”那老者道:“好汉为民处分,已是极循道理的

了,有甚不合?致使我等饶舌。请自尊裁,不必过谦,”匡胤便叫韩通过来,

谓之道:“今日此举,并非俺苛刻于你;只因你行己不法,虐戾良民,须要

自己伏罪。俺不过大义而行,只叫你写下执照,不许再来。还要交还刘员外

房屋,诸事清楚,俺便放你去路。”韩通到此地步,怎敢不依?提起笔来,

就象犯人画招一般,登时把执照写完。名氏底下扎了花押,双手递与匡胤。

匡胤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来,果是明白干净,永无更变的。写道:

具伏辨韩通,为因已性不明,冒居平阳镇刘宅房屋,欺公藐法,横害良民,种种非

为,果堪众愤。但从古开自新之路,君子宽已往之追。自知不容于此地,愿将该有庄房交

还原主,全家远避,不复相侵。如后再至平阳,有犯一草一木者,愿甘众处。故立执照,

① 伏辨——伏罪的供状。

----------------------- Page 143-----------------------

永远存据。

匡胤看毕,递与众老者看了一遍。多说道:“写得不错,好汉便须放他去罢!”

匡胤依言,即着韩通速速回家收拾,出房交割,快离了此地,不许停留,韩

通得了性命,抱头鼠窜的去了。

那几个老者都想:“韩通虽然写下伏辨而去,犹恐事有反复,虑他日后

再来,如何抵当?”遂一齐说道:“请问二位好汉,尊姓大名?老汉等有一

委曲之言,愿乞允诺。”匡胤道:“在下姓赵,这是结义兄弟姓郑,不知列

位有何下教?愿乞明示。”老者道:“某等众人,蒙二位英雄路见不平,打

了韩通,将他赶去。只怕这恶棍面虽顺从,心不甘服,日后知得二位去后,

再来肆毒,我们合镇人民,便难承受了。所以我等私意,欲屈二位英雄留住

此间,权住几月,与我们百姓做个护身。待他果已不来,然后请尊驾行动,

不知可否?”匡胤道:“韩通此去,定是永不敢来,列位放心,不须多虑。

况在下各有正事,不便在此久住。”说罢,就要辞别。众人那里肯舍,一齐

在亭子外拦住,不肯放行。那郑恩吃惯了现成酒饭,听见众人苦苦相留,心

中暗自欢喜,叫道:“二哥,咱们打去了韩通,虽然与他们除了害,只是咱

们去后,这驴球入的果然再来,叫这百姓们怎禁得起?他们留咱,决然也有

信义。前日乐子在兴隆庄镇邪,也住了几时。今日他们叫住几月,决不误了

正事,便与他做个护身,有何妨害?况且这里是关西一带四通八达的地方,

闲着工夫,探问柴大哥的消息也是好的。”匡胤低头想道:“我本为寻访大

哥,故此终日奔波道路。今郑恩所言,甚是有理,我何必拒绝于他,拂情太

甚?”遂说道:“既承众位厚意相留,只得领教了。但今先要说过,多则一

月,少则半月,在下便要起身,莫再推阻。”那老者道:“二位英雄有心住

下,只过了几月,任凭起行。”于是匡胤、郑恩权在这七圣庙内安住。又叫

人往招商店去,把行李包裹兵器一齐取了来,又把那马拴在殿后披间内,自

此每日三餐,众人轮流供养。闲暇无事,又住街上访体柴荣消息。这且按下

不题。

却说韩通得了性命,忙忙然如丧家之狗,窜出了平阳镇,将至野鸡林来,

只见儿子韩天禄领了众徒弟前来迎接。问起其事,韩通把写伏辨等,一一说

了,道:“如今这里住不得了,我们快快回家收拾,连夜起身。”说罢,一

齐来至家中,又与娘子说知了,就把那所备的龙驹会筵席,各各饱餐了一顿,

韩通又取些跌打的丹药啖 了一服。然后众人收拾了金银衣服细软等物,打成

驮子,家口上了车子。父子二人带了徒弟家人,一齐保着车驮,连夜起行,

离了平阳镇所属地方,望着禅州去路而走。只因这番投奔,有分叫:遇故谋

新,大郡壮风云之色;改弦易辙,图王添羽翼之臣。正是:

但凭韬略行藏技,何惧山林跋涉劳。

毕竟韩通此去何处安身?且看下回分解。

① ②

第三十回 世宗荐朋资帏幄 弘肇 被谮陷身家

词曰:

幸相殷遇,诉风诉雨,汲引同袍,羡他推许。良朋共吐衷怀,庆英村。孤忠惜被权

① 啖——吃。

① 帏幄——帐幕。后多指军帐。

② 肇 (zhào,音赵)。

----------------------- Page 144-----------------------

奸挤,情何已!君心竟辜负,斯意敢期。龙比留此官箴,万古咸称。

右调《怨王孙》

话说韩通既被赵匡胤责写了伏状,连夜奔回家中,收拾细软物件,妻女

上了车子,自己与儿子及徒弟等,各各乘马,取了梢棒,护拥了车仗,望着

禅州大路而行。一路上思前想后,打算安身之处。欲要养成锐气,俟报此仇,

无奈彼此商议,仍无定所。正闷行之间,只见前面一伙行人,约有三四十个,

多拿着枪刀剑就而走。韩通暗想:“此伙必是歹人,待我问他端的。”遂拍

马上前,高声喝道:“尔等手执刀枪,往那里去的?”那众人抬头一看,见

韩通人物轩昂,鞍马高大,知非寻常之士,不敢怠慢,说道:“马上壮士,

我等俱系近处百姓,因为度日艰难,闻得禅州郭令公招军,故此前去应募。”

韩通听言,心下又是暗想道:“我被赵匡胤这贼连打两次,闪得我无家可奔,

无国可投;今又尚在道路徬徨,我何不将机就计,把这些人收在手下,同上

禅州,倘能够寻得大小前程,便好报这仇恨了。”主意已定,开言说道:“尔

等既要投军,可多跟着我走。那禅州的郭令公,是我亲戚,我今正要去见他,

管取你们一到就有粮吃,就是那路上的盘费,都是我应给。”那众人听言,

俱各欢喜道:“既是将军怜恤,我等情愿跟随前去,”韩通大喜,遂即取些

银钞,给散众人,一齐望禅州而来。

到了禅州城中,寻下客店,安顿了家小众人,自己出外打听。闻得人说:

“凡有投军的,必须先到监军府去报名投见,然后引至都元帅处验看,才有

职事。”韩通闻了这信,急忙回至店中,打点了投见的手本,加了一个礼单,

换了一套新衣服,领着众人来到监军府前,随了那些四方来的投军人众,把

手本递了进去,等候传见。

不多时,只见一个军校走将出来,道:“那一位是投军的韩通?监军老

爷有令箭相传,快进去参见。”韩通听令,上前答应道:“在下便是韩通,”

那军校随引进了角门,至大堂阶下,跪着道:“投军人韩通报名参见。”那

监军不是别人,正是柴荣。见了韩通,慌忙离座下阶,用手扶起道:“贤友

请起!”原来韩通与柴荣自幼相交,极称莫逆;后来天各一方,遂而疏阔。

今日收募军人,先前见了手本上的名姓,已是疑惑;犹恐不的,故此单传进

去,面视是否,不期果是韩通。当下柴荣扶起了韩通,那韩通见了柴荣,亦

是惭愧,遂携手上堂,重新见礼坐下。韩通道:“自与台兄分别,不觉数年,

谁知大驾执掌兵权,如此荣耀!若论韩某旧日交情,一定沾恩矣!”柴荣道:

“久知贤兄精通武艺,勇略过人;小弟正欲差人寻请,不意今日相遇,诚三

生之幸也!况郭元帅乃小弟姑丈,俟明日引见,得睹贤兄如此英才,何愁不

大用耶!”说罢,遂命军校传取各路投军人等,进堂看验,载册送进帅府,

以备编伍操演。公事已毕,即命承办人整备筵席,款待韩通。

到了次日清晨,柴荣把韩通引进帅府,参见了郭威。郭威见韩通壮年人

才,仪表不俗,心下早有几分爱恤;又遇柴荣称赞才能,极力荐举,更加欢

喜。遂即赏了一张委牌,授他权受五营团练使司之职,仍同柴荣招纳四方豪

杰,每日操演兵马。韩通受命,拜谢出来,同了柴荣归监军府,自此一心供

职,竭力同谋。按下慢题。

且说汉主自即位以来,听谗贪色,黩货远贤。大兴土木之工,黎民甚是

怨恨。平日又宠用了一个国丈,名叫苏凤吉,生成妒害忠良,笼络奸小,在

朝十奏九准,任意横行。群臣侧目而视,谁敢多言作对!那日却有细作打探

回来,将郭威招兵买马之事,密密报知。苏凤吉得此消息,即于次日早朝,

----------------------- Page 145-----------------------

执笏 上殿,俯伏奏道:“臣昨接密报,称是郭威在禅州招兵买马,大有谋叛

之心。乞陛下早为剪除,以免后患。”汉主闻奏大惊,道:“怎奈郭威阴蓄

不臣之心,有乖王法;太师有何良策,急与朕处裁?”苏凤吉奏道:“陛下

且不必性急,依臣愚意,可差官赍旨往禅州调取郭威。彼若恪守臣节,自必

随使来京;若有谋反之心,必然不至。那时陛下再遣将发兵,名正言顺,往

彼问罪;郭威既不敢抗命,又使在朝诸臣不生异言矣!望陛下龙心裁夺。”

汉主听奏,龙颜大喜,道:“太师所奏,真乃治国之良谋也!朕当准奏。”

苏凤吉谢恩起来,汉主正欲敕旨差官,忽见阶下一臣,红袍金幞,玉带乌靴,

执笏当胸,上前奏道:“陛下!不可听谗谮之言,误了国家大事。”汉主举

目看时,乃是平章事史弘肇。汉主问道:“朕因郭威阴蓄不轨,故此调取回

京,别有处置。卿何阻焉?”弘肇道:“非臣敢行阻拦,但思臣与郭威同佐

先帝,披坚执锐,创业开基,成就社稷,君临天下,郭威多有勋劳。因此先

帝简拔,托以重任,使之威镇禅州,诚国家之保障也。今陛下无故调取进京,

君臣疑间,分明逼反重臣。臣恐郭威手下将士极多,决然生变。更且风闻各

镇诸候,人人自危,齐动干戈,陛下何以处之?愿陛下圣断为幸。”汉主道:

“不然!郭威自恃在外,招兵买马,显有谋反之心矣!今日若不早除,日后

养成胚胎,悔已无及,卿勿多言再阻。”弘肇复奏道:“郭威招兵买马,此

乃深为国家之计,臣子职分所当为。陛下岂可以此事加罪,欲致郭威于死地,

不以自戕其股肱乎?且陛下自即位以来,不行仁德之政,大兴土木之工,听

谗陷忠,沉溺酒色,臣恐天下自此危矣!愿陛下亲贤远佞,贵德褒能,先斩

② ③

苏凤吉于市曹,贬苏后于冷宫,肃清朝■ ,靖其内患。然后再加郭威王位,

稳住其心,开帑库以赏军民,则人情感悦,自然皇图永固,内外皆安矣!”

汉主闻谏,勃然大怒道:“朕自即位以来,一遵先帝遗命,未尝失德,

汝反面斥朕躬宠奸溺害。你看民家富豪饱暖,尚且造建花园,以为春秋赏玩;

朕今止建一所御园,亦未为大兴土木。苏娘娘乃朕之元配,又无失德,如何

教朕黜他?朕思夫妇乃人之大伦,庶民之家,尚是笃于恩爱;况朕身率万民,

焉有先薄其伦理,而能表正天下者?即苏凤吉所奏,实系为国远猷 ,非为一

己之事,岂可因汝妒忌,使朕屈斩忠良。若依国法而论,汝之自恃功高,辄

行诽谤,理当诛戮。姑念汝乃先帝老臣,宜从宽典,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汝可速退,不必多缠。”

史弘肇见幼主不听他谏,反为革职,知是幼主溺于酒色,强谏无益,因

不复再奏,暗暗叹气,立起身来往外要走。却见苏凤吉立在旁边,不觉心头

火发,口内烟生,大骂道:“误国欺君的奸贼!多是你蛊惑圣聪,颠倒朝政,

以致人民怨望,藩镇离心,眼见锦绣江山,毕竟断送在你这奸贼之手!”苏

凤吉亦大怒道:“史弘肇!你只是回护郭威,想与他通同谋反,故此欲害我

耶!”史弘肇益怒道:“奸贼!你不思省过,尚敢乱言;你将血口喷人,情

① 笏(hù,音户)——古代君臣在朝廷上相见时手中所拿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或竹制成,上面可以记

事。

① 股肱 (gōng,音工)——比喻左右辅助得力的人。

② ■(zhù,音助)——古代宫室门屏之间,此有君侧;朝廷之意。

③ 靖——平定 (变乱。)

④ 帑 (tǎng,音躺)——国库里的钱财;公款。

⑤ 猷 (y óu,音尤)——计划;谋划。

----------------------- Page 146-----------------------

实可痛,我誓必与你拼一拼。”说罢,举起朝笏,照面门狠力一下。那朝笏

折为三段,打得苏凤吉鼻眼歪斜,口流鲜血,一交滚倒地下,喊叫道:“皇

上明鉴!史弘肇私通郭威,生心谋反,怪臣多言。当圣上面前,把臣毒打,

望陛下天命救臣。”那汉主在龙床上,亲见史弘肇把苏凤吉打倒,又见喊叫,

心中大怒,用手指定史弘肇,大骂道:“万恶的奸贼!你道朕不明不仁,朕

也不恼;当殿毁打太师,也还可恕;不该私通反叛,把朕的江山做情。你今

大罪难容,留你必为后患。两边的,与朕把这奸贼绑赴市曹,候旨斩首示众!”

只听得两边一声“领旨!”走出几个驾上官来,登时把史弘肇绑了。两旁文

武个个惊骇,都怀不平,欲待上前保奏,又怕苏凤吉权奸势焰,只得叹息而

已。正是:

惧祸不谈朝■事,贪生岂顾谏诤风。

当下苏凤吉又奏道:“史弘肇私通谋叛,诛他本身,不足以尽其辜;应

将满门家口一概斩戮,庶使后人尽怀警畏。”汉主悉准其奏,即传旨:命殿

前校尉,速将史弘肇全家一同绑赴市曹处斩。那校尉领旨,带领禁兵,将史

弘肇府第前后围住——可怜忠良眷属,不分良贱,老幼男女,尽行绑赴市曹。

那满朝文武虽多,也有平日和弘肇情投意合的,到了此时,也不肯把性命去

保。只有那在城的百姓,见了皆怀不平。三个一堆,五个一处的说道:“天

下才得太平几年,朝内又生这大变。只这史老爷,何等为国爱民,今日朝廷

无辜将他杀了,只怕刀兵起在眼前。想多是我们百姓无福,又要遭此劫数了!”

内中有个年老的,开言说道:“列位!这些闲事,且莫要管他。老汉倒有一

件紧要事情,要与众位商议,不知可使得么?”众人道:“有甚事情,不妨

明言。若可做得,无有不依。”老者道:“列位!老汉想这史老爷,乃是忠

臣,我们众百姓,平日间承他惠养爱恤。今日遭此大变,我们理该买些纸钱

到法场上焚化,送史老爷归天,也见得我们百姓之情,不知众位心下何如?”

众人齐声应道:“有理!有理!我们当得都去送他。”于是大家斗出些银钱,

多少不等,就去办了纸钱,一齐到市曹上来。

只见四面八方,军兵围住,那里有得空儿?那老者高声叫道:“众位!

可相让让儿,我们要进去送史老爷的。”遂挨开人众,齐到中间。举眼看那

史弘肇及合家眷口,共有一百零三口,个个绑缚而立。那些围护的兵马在外,

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四下站住。又有那些夜不收,各在四面巡逻。只见那

史弘肇叹声叫道:“皇天后土,实鉴我心。我史弘肇为国忘家,所得何罪?

以致全家受戮!我生不能食奸贼之肉,死必啖奸贼之魂。”夫人在旁说道:

“老爷何必如此?古云‘忠臣不怕死’,只愿死得其所而已。今日为国忘身,

全家受戮,其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老爷何必叹息?”史弘肇点首称善。

那些众百姓看了,俱各流泪,拥至跟前,一齐跪下。史弘肇问道:“尔

等前来,有何话说?”众人答道:“小的们都是本城的百姓,一向在老爷马

足之下,蒙老爷抚恤教养,何可报答?今日闻知老爷被害,小的们无以孝敬,

聊备些须纸钱,伏乞老爷当面生受,以表小的们一点敬心。”说罢,就将纸

钱抖开,点上了火,朝着史弘肇焚化,一齐放声大哭。史弘肇看了连叹数声,

即使止住道:“尔等百姓,不必如此。我平日为官,并无惠德及于尔等,诚

有愧于古臣。况我年过花甲,福业随身,今日命该刀剁,岂敢怨尤!只图不

愧此心而已。极承尔等送我老汉夫妇,九泉之下亦感厚情。但我有几句言词,

尔等百姓须当谨记,则老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众百姓道:“老爷有

甚教诲,小的们自当谨记!”史弘肇道:“尔等众百姓听者:

----------------------- Page 147-----------------------

在家俱要敬父母,百善之中孝独先。

弟兄友爱敦手足,乡邻和睦莫憎嫌。

教子须当明礼义,闺门训女母该严。

吃亏认可安本分,贫苦勤将技艺研。

随缘淡泊平情过,乐业安居无用煎。

任尔一生名与利,穷通得失总由天。”

史弘肇正在说话,只听得军民乱嚷道:“朝廷驾帖来了!”那四下里看

的百姓,一齐拍手道:“不好了,驾帖来了,史老爷转眼就要丧命了!”时

有兵士早把百姓赶开,监斩官起身拜了圣旨,供在营栅,分付:“带过犯官

听点。”遂把史弘肇签了犯由牌,即命带至引魂幡跟前。土工把两条芦席铺

好在地,史弘肇夫妻对面跪下。怨气冲天,霎时间天昏地暗,日色无光。但

见愁云漠漠,惨雾沉沉,刽子手提刀等候。只听得阴阳官报说:“午时已到,

快些开刀!”只听得一声炮响,众百姓一齐拍手,悲喊声喧,早把夫妇二人

头儿落地——正是两股白气冲天,一双英魂西逝。有诗为证:

忧国勤民已数年,寸心终日惕乾乾 。

天公偏使奸臣陷,血泪鹃啼满壤泉。

监斩官既看杀了史弘肇夫妻两口,又点名杀了合家良贱男妇,共计一百零三

口,将那尸骸都已埋葬讫。监斩官进朝缴旨,汉主方才退朝。

到了次日,苏凤吉又奏汉主,早早差官调取郭威还朝。汉主准奏,即差

翰林承旨孟业赍奉旨意,星夜往禅州,调取郭威克日进京,毋得违忤,孟业

奉了旨意,辞驾出朝,带领从人,乘马出了汴梁城,往禅州进发不提。

却说河南归德府节度使史彦超,乃是史弘肇的胞弟,那日正在府中与手

下属将饮酒闲谈,只见有一个漏网的家人跑进府来,见了彦超,把主人全家

被害事情,一一哭诉了一遍,史彦超闻兄被害,登时惊惶满腹,怒气填胸,

大叫一声:“痛杀吾也!”登时晕倒在地。众将上前急救,半晌方醒,咬牙

切齿,大声骂道:“无道昏君!吾兄有汗马功劳,不思优待恩荣,反听奸臣

谗谮,将吾兄长屈害。一命不足,又将全家抄戮。如此惨酷,理法已无。我

誓必生擒奸贼,削去昏君,与我兄长报仇。”言罢,悲泪大痛。众将劝谕,

方始收泪。遂谓众将道:“既昏君害我兄长,早晚必有兵来寻害于我。吾今

兵微将寡,如何抵敌?想吾兄长因为郭威而起,吾如今投奔于他,方可免祸,

又好与兄长报仇。众位将军若肯同行,吾也不辞;不愿去者,吾也不强。”

当有八员健将一齐答道:“我等向受主将知遇之恩,未能报效。今日遇变,

俱愿同行。”史彦超大喜,道:“既将军等皆肯同行,就此收拾行李,今日

就要起身。”于是众将等各备行装。史彦超亦即收拾行程,保着家小,带了

八将,离归德府,竟投禅州而来。按下慢表。

且说郭威一日正在帅府闲坐,忽见门官来禀道:“今有朝廷差官在外,

乞元帅接旨。”郭威听了,即忙率领多官,齐出帅府迎接。钦差至堂上开读

了圣旨,郭威心下大惊。且与钦差见礼,分宾而坐。茶罢,郭威开言问道:

“钦差大人,圣旨到来,要调取郭威回京,不知所为何事?”那孟业忙陪笑

脸,从容说这原故出来。有分叫:激变了藩镇之将,指日兴兵;冷淡了忠勇

之心,凭天安命。正是:

② ③

燕雀 处堂事已坏,熊罴压境势何支?

① 乾乾——自强不息。

----------------------- Page 148-----------------------

毕竟孟业怎样回答?且看下回自有分明。

② 燕雀——此指奸臣。

③ 熊罴(pí,音啤)——指武将。

----------------------- Page 149-----------------------

第三十一回 郭彦威禅郡兴兵 高怀德滑州鏖战

词曰:

君暗臣奸,看共把朝纲颠倒。股肱戕,贼衅边开,变由一诏。致来旗鼓惊心炮,烽

烟云雾山河罩。叹群黎祗向彼苍呼,谁堪告?将熊罴,勋猷报;士貔貅 ,诚作好,攻战

拔弧,功成谈笑。一朝徒把勤王召,怕他义胆忠肝照。总徘徊强将天意垂,空悲号。

右调《满江红》

话说郭彦威接了圣旨,心下不胜惊疑,便问钦差调取之由。那孟业笑容

可掬,开言答道:“老元戎!圣上因你在此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故此特差

下官,特来调取你进京,要问端的。老元戎果无异心,不妨进京,当朝面质,

那时自有忠良大臣,保举回任。若不进京,现有三般朝典在此,请老元戎裁

夺定了,以便下官回朝覆旨。”郭威听了,暗自沉吟:“我若随诏进京,谅

着多凶少吉;如不进京,这三般朝典,怎肯容情?今日就使起手,又恐兵微

将寡,大事难成。况又闻苏凤吉行奸谗妒,把握朝纲。幼主近又昏暗无道,

不念功臣,欲行剪灭,事在万难,如何处置?”想念多时,并无主意。那孟

业又催促道:“老元戎!下官奉旨前来宣召,不许停留;若抗违朝廷,只恐

法度不能客情,那时悔已无及。”

正在逼勒之际,只见阶下一人,手按宝剑走上堂来,大声叫道:“元帅!

不可听诱引之词,自堕奸计;若一进京,断无再生之理矣!”郭威举目视之,

乃是监军柴荣。郭威道:“天子明诏,调取入京,怎好违忤?”孟业道:“便

是如此,某亦难以复旨。”柴荣道:“当今幼主无道,听信奸邪;不念武臣

汗马之功,保安社稷。终日深宫般乐,好色贪财,以致是非颠倒,赏罚不明,

昨又闻报,史平章全家受戮,如此忠良屈害,岂不可伤!今日这道旨意,一

定又是苏贼之计,逼反镇臣,要害元帅。”又指了孟业骂道:“都是你这班

狐群狗党之类,逢迎君上,误国害民。今日合该丧命,来得凑巧。汝等众位

将军,看我手刃此贼!”说罢,举手中剑,望盂业一剁,登时血溅尘埃,身

躯倒地。两边众将一齐拍手道:“杀得好!杀得好!大快人心也。”那郭成

本欲阻挡,奈一时劝慰不及,只得喝道:“汝这小子,不自忖量,轻举妄动,

擅杀钦差;朝廷知道,发兵问罪,那时难免灭门之祸矣!”柴荣道:“元帅!

自古英雄,须要识时务。目令朝纲变乱,国事日非,元帅国之大臣,功业素

著;况又掌握大军,据守重镇,趁此机会,正好兴兵举事;杀上汴梁,除奸

去佞,别立新君,有何不可?”众将闻了此言,一齐说道:“柴监军之言有

理!元帅不可错过机会,图王定霸在此一举。某等愿效犬马之劳,共成大事。”

郭威见人心变动,心中暗喜,说道:“列位将军!虽承美意保佐本帅起

兵,只怕德薄福微,不能成事;日后偾败,不但辜负众位之心,且使本帅亦

无存身之地,奈如之何?”正言之间,只见一人应声说道:“明公不必狐疑,

当从众将之言,谋取大事,某敢保其必胜,共襄王业也!”郭威视之,乃是

太原人,姓王名朴,字子让。生得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七尺身躯,堂堂仪

表。幼年曾遇异人传授,善观天文,精知地理,现在郭威帐下为参谋之职,

言听计从,极其爱敬,麾下诸将,无不悦服。当下郭威问道:“先生所言,

何以知其必胜,大事能成?”王朴道:“某夜观天象,见帝星昏暗,汉运已

① 貔 (pí,音啤)貅(xiū,音休)——比喻勇猛的军队。

① 偾 (fèn,音奋)——毁坏;败坏。

----------------------- Page 150-----------------------

倾,旺气正照禅州。乘此国运衰微,幼主昏残之际,明公当应天顺时,首举

大事。将见雄兵一起,天下响应,何愁王业不成耶?”郭威大喜,即命左右,

将孟业尸首扛出埋葬讫,是日各散。

到了次日,在大堂上摆设筵席,遍传麾下将官,饮宴议事。酒至三巡,

食上几品,郭威举杯在手,开言说道:“今日本帅蒙众位将军齐心协助,举

兵南行,洗荡奸谗,肃清朝■,诚为美事。但思粮草未足,将寡兵微,此行

成败未卜,不知众位将军有何高见?”道言未毕,早见一将欠身高叫道:“元

帅何必多虑,只某凭着这柄大斧,愿为前部,以图报效。”郭威视之,乃是

上将王峻。郭威道:“王将军!禅州到汴京有二千余里,还有黄河之隔;我

兵一动,沿路州城必有飞报进京;汉主若发京中人马,还可抵敌;倘调外镇

诸候,将黄河挡住,那时将军虽勇,只怕插翅难飞!”王峻生平性如烈火,

喜的是奖他勇猛,恼的是说他不济。当时听见郭威说他杀不过黄河,心中不

忿,喊叫如雷,说道:“元帅,不是王峻夸口,那各路请侯,有甚能人?某

视之直如土木!此去若不夺取汴京,也不算为好汉。”看官:这王峻所言,

正如兵法所谓“欺敌者败”。他自恃斧精力勇,惯战能征,眼底无人,藐视

天下没有好汉;谁料兵至黄河,被高怀德枪伤左肋,险些性命之忧。此是后

话,这且慢提。

只话当时王峻与郭威正在议论,忽见门官来报,说:“有河南归德府节

度使史老爷求见。”郭威听报,知是史彦超到来,令左右撤去残席,分付门

官:“只说我整衣不齐,在二门拱候。”门官奉命往外与史彦超说知。彦超

便进帅府,将至二门,果见郭威率领许多将佐出来迎接。史彦超趋上几步,

手撩甲胄,便要下跪。郭威慌忙搀往,说道:“贤弟!为何行此大礼?”遂

邀至堂上,叙礼已毕。又与各将佐一一见过了礼,逊位坐下。彦超诉道:“元

帅威镇禅州,怎知朝中大变。”就将幼主屈害全家之事,细细诉说一遍。“为

此,小弟挈家前来相投,望元帅念家兄一体同人之谊,早早兴师,乞为家兄

报仇。则不惟小弟佩德,而家兄亦衔恩于泉下矣!”言罢,泪如雨下。郭威

劝道:“贤弟,且免愁伤。我不久兵上汴梁,定当削除奸佞,与令兄报仇。”

史彦超谢了,令人到外边把手下兵马将士都归了队伍。郭威分付重整筵席,

与史彦超接风。酒散安寝,一夜晚景休题。

次日郭威分拨房屋,与史彦超家小安住。自此又过了数日,这日郭威升

帐与众将商议起兵,留大将魏仁甫、赵修己等镇守禅州。遂拜王朴为军师,

史彦超为先锋,柴荣为监军,王峻为左营元帅,韩通为右营元帅,选定乾祐

三年二月十六日起兵。到了这日,在教场发炮祭旗,大兵出了禅州,浩浩荡

荡,一路前进,攻打府州,无人敢挡,势如破竹。

且说那沿途的地方官,听知郭威起兵犯境,差官星夜入京,报知幼主。

此时幼主因见孟业的逃回从人奏知,郭威擅斩钦差,兴心谋反。幼主正在盛

怒,商议遣将问罪。忽又接得边报,心下大惊,急召苏凤吉共议伐叛之策。

苏凤吉奏道:“陛下勿忧!臣保一人,命他剿除反贼,必定成功。”幼主问

道:“卿所保何人,可以奏绩?”苏凤吉道:“臣所保者,乃是潼关元帅高

行周,此人精于用兵,智勇莫敌;若使他领兵去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耳!”幼主听奏大喜,即时亲写了一道诏书,遣官前往金斗潼关,调取高行

周,克日领兵往禅州擒获叛逆郭彦威,献俘京师,照功升赏。旨到即日起行,

不必来京见驾。

钦差领了旨意,离了汴京,不分星夜,兼程而走。不几日来到金斗潼关,

----------------------- Page 151-----------------------

进城至帅府,开读旨意毕。高行周不敢迟延,先打发天使进京覆旨,然后挑

选了三万人马,各各整备了战攻之具,发炮三声,大兵离了潼关,昼夜兼程,

望禅州进发。看看过了黄河,正望滑州而来。早见探马来报,滑州已失,现

今郭兵屯扎城中,我军难以前进。高行周听报,即时传令,离城十里下寨,

整备明日攻打不提。

却说郭威兵屯滑州,息军养马,以备渡过黄河。忽见探子进来报道:“启

元帅,今有潼关高行周,领兵在城外安营,特来报知,请令定夺。”郭威闻

报,只唬得面如土色,心胆皆裂,把那要成大事的心肠,减去了一半。列公:

这却为何?只因想起昔年之事,高行周在鸡宝山一场大战,把王彦章逼得自

刎而亡。这高家枪法天下无故,人人闻名丧胆,个个见影寒心。况又将门出

身,传授精通,兼他足智多谋,善于调用。还有一件惊人之术,乃是马前神

课,占断吉凶,百无一失。为此,郭威思前虑后,心恐神沮,只得眼盼着王

朴,说道:“先生!高行周乃将家之子,善能用兵;今他引兵前来,只怕本

帅难免折兵之厄。不知军师有何妙计,可解其危?”王朴道:“明公勿忧!

朴曾夜观天象,见高行周将星也是昏暗,料他不久于人世。只是一件,凡为

大将者,最怕是个浑名,觉有嫌疑。某闻高行周曾自称为 ‘鹞子’,明公又

号 ‘雀儿’;那雀儿与鹞子相争,何异驱羊斗虎!卵石相交,未有不败者。

况雀儿乃鹞子口内之物,如何敌得他过?”郭威道:“似此如之奈何?”王

朴道:“朴有一计,使高行周敛兵自退,让明公长驱入汴,不敢阻挠。”郭

威道:“计将安出?”王朴道:“自今明公且按兵不动,坚守滑州,等待数

月,不必与他交战。那鹞子无食,腹中饥饿,自然飞去。那时我等进无所阻,

退无所扼,长驱而进,汴梁可破矣!”郭威大喜称善。只见史彦超一闻此言,

便大叫道:“明公何须这等害怕,军师亦太觉畏缩;量一高行周,有多大本

领,直须如此怕他?若依军师之言,按兵不动,则这末将杀兄之仇,何日得

报?末将不才,愿领本部人马前去对阵,务要斩高行周首级献于麾下。”说

罢,分付左右,抬枪牵马,回步往下便走。郭威未及开言,那王朴见他要去,

倒吃一惊,连忙叫道:“将军慢走!下官有一言奉告。”史彦超听唤,便立

住了脚,说道:“军师,有何分付?”王朴道:“将军既要出战,下官不好

拦阻;但此去临阵,凡事必须斟酌。况高家枪法,变化无穷,不比寻常之将。

将军今去会他,我有几句言语,切须紧记于心,庶无后悔。你此去须当:

知己知彼,量敌而进。

切莫心高,还宜谨慎。”

史彦超听了,微微笑道:“军师但请放心,不必嘱咐,史某此去,定要成功。”

说罢,披挂戎装,出了帅府,提枪上马,领众出城,冲往高营去了。那王朴

见史彦超坚执要去,料不能胜,遂差王峻带领三千人马,出城接应。王峻欣

然引兵出城接应不表。

再说史彦超领了本部人马,带了手下健将八员,一齐扑到高营,坐名讨

战。探马报入高营,高行周即时顶盔贯甲,挂剑悬鞭,上马提枪,放炮出营,

来到阵前。史彦超听得炮响,知有敌人临阵,抬头往对面一看,只见:

两杆门旗分左右,坐纛 后面紧随身。

四员健将押阵脚,引领三千铁甲军。

① 王彦章——五代后梁人。作战时善用两支铁枪,称为军中王铁枪,后被后唐军俘获身亡。

① 纛 (dào,音到)——古代军队里的大旗。

----------------------- Page 152-----------------------

中军主将能威武,装束天神貌绝伦。

头顶朱缨红似火,前后柳叶绛征裙。

团花袍衬琼瑶带,宝镜青铜映日明。

左悬铁胎弓半月,右插狼牙箭几根。

手执长抢丈八矛,坐下良马善奔尘。

平生智勇空天下,术数精奇远近称。

史彦超一见高行周,心中火发,恶气填胸,骂一声:“老贼!我兄在刘先王

驾下,与你都是一殿之臣,今被昏君屈害一门生命,常言道: ‘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你只该拿获奸臣,与我兄长报仇,才算同病相怜之义。怎么反

领兵来阻住我的去路?我今日会你,务要取你性命。”高行周听了大怒,喝

道:“史彦超!休得胡言。你哥哥史弘肇在日,也不敢称我名氏;况你勾连

郭威谋反,兵犯皇都,身带迷天大罪,尚敢乱言藐我?若论国法,定当把你

拿解进京,碎剐示众。但念史弘肇平日交情,且饶你狗命去罢,只叫反贼郭

威出来受死。”史彦超听罢,怒发如雷,耳红面赤,大叫道:“老贼欺我太

甚,怎肯干休!”举手中枪当胸就刺。高行周亦大怒道:“好逆贼,焉敢无

礼?”挺起蛇矛枪正要交战,只听得后面抢出一员少年将来,马走如飞,举

起长枪,望史彦超肋下便刺。彦超吃了一惊,掣回枪连忙架住。看那小将果

是英雄。但见:

面如满月,唇若涂朱。红缨灿烂耀银盔,素袍招展露白甲,悬弓插箭,曾经自号左

天蓬;坐马摇枪,不让前朝白虎将。

史彦超大喝道:“来将留名,好待本先锋动手。”那小将也是把彦超一看,

只见:

黑脸乌鬓,神眉怪眼。头戴红幞盔,朱缨簇簇;身披锁子甲,黄金澄澄。长毛吼端

坐似追风,乌缨枪使动如飞电。

那少年将听问,便喝道:“反国逆贼!你连我也不认得么?我非别人,乃威

镇潼关元帅长子,左天蓬高怀德便是。你生心谋反,罪不容诛,我故特来取

你之命。”言罢抡枪直刺,史彦超用手中枪火速相迎。两个杀在一团,战在

一处,真的利害。但见:

两马相交,双枪并举,两马相交,驰骤疆场,尘衬蹄,蹄搅尘,荡起满天征雾;双

枪并举,盘旋架舞,我刺你,你奔我,飘来一块飞霜。往来争战有多时,勇怯高低难定局。

两个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高怀德混名“左天蓬”,家传枪法,那

里惧你年老将;史彦超乃本领高强,久战沙场,岂肯让你少年郎。二人战已

多时,约有七八十合,胜负未分。高怀德见史彦超马快枪急,果是骁勇,心

中暗想:“这黑贼!要想在我手内逞强,待我赚他猛力用完,再与他算帐。”

就收回了枪,只管招架,不肯冲前,那高元帅在门旗下观看,只见史彦超枪

法如骤雨一般,往来冲杀;高怀德只是遮架退避,无暇还兵。只道他年轻力

小,对敌不过。又见手下属将,多是眼巴巴嗟叹厮嗔,高行周平日最是好胜,

今见儿子当场不济,自觉面上无光,心头火发,把枪一摆,分付军士多添战

鼓,催动如雷,三军呐喊摇旗,上前助敌。高怀德正在招架之际,忽听军中

紧催战鼓。回头一看,见军士蜂涌而来,知道父亲动怒,低头暗想:“我若

再与这贼相持,父亲在军前必不放心,”遂即暗向腰边取出那打将钢鞭,执

在手中;那史彦超只顾拍马冲战,双手擒枪,正照高怀德劈面刺来。怀德右

手抡枪,仍前招架,冲锋过去;回马转来,左手举起钢鞭,喝声:“着!”

照头打将下来。史彦超说声“不好!”把头往后一侧,只听当的一声响,正

----------------------- Page 153-----------------------

打中在背上。史彦超口吐鲜红,伏鞍而走。怀德拍马挺枪,随后飞马追来。

有分叫:声名到处,惊碎了将士之心;枪剑来时,堆积了尸骸之路。正是:

一身可战三千里,匹马堪当百万师。

毕竟史彦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54-----------------------

第三十二回 高行周夜观星象 苏凤吉耸驾丧军

词曰:

念臣工,畴似能为国,忘身皎皎。鞠躬诚尽瘁,至死方堪表。经纬垂象纵昭明,成

败果通晓。怎移易,蹇蹇 匪亏,王臣节操。无奈藩篱倒,看猛虎豺狼,啮人多少?聚群

入室,有孰肯,分忧到?只落得离黍丘墟,感慨已虚邈。咎谁归?怪他息肩恁早。

右调《探芳信》

话说史彦超与高怀德大战在滑州城外,因那报仇心甚,不及堤防,为此

被高怀德计赚,鞭打后心,吐血伏鞍而走。怀德不舍,拍马赶来,将至门旗

之前,早有王峻带兵接应,见史彦超大败而来,后面追赶甚急,提斧上马,

滚至军前,大呼道:“小将休得逞强,赶我兄长,我来也。”即时放过了史

彦超,上前挡住。怀德看那王峻,果然生得利害:

赤面虎须,金睛尖嘴。头戴镀金盔,身穿锁子甲。纯钢斧手内轻提,枣骝驹身端稳

坐。

怀德见王峻生得凶恶,也不答话,拍马冲杀过来。王峻抡动大斧,嗖的一声

当头砍来。怀德将手中枪架开,觉得两膊上好些沉重,暗自想道:“这丑贼

力勇斧重,难以与他久战;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带转马,圈将转来,重

把手中枪直取王峻。王峻见他本领高强,史彦超被他打了一鞭,因此把浑身

膂力振用来战,心下又堤防他暗器来伤。两个约战到五十余合,只见高怀德

忽地抽回了枪;王峻用力太猛,那斧便砍了个空,身躯反往后一仰。高怀德

趋势把梨花枪一紧,竟望王峻心窝里刺来。王峻措手不及,叫声“不好!”

急把马往旁边一扯,只听得嗖的一声响处,枪已穿在左肋甲上,连袍带去了

半幅,唬得王峻胆战心惊,面皮失色,兜回马拖斧而逃。那高行周见怀德两

阵全胜,敌将俱逃,心中大喜。把枪一摆,三军呐喊,战鼓如雷,潼关兵随

后追杀,把禅州人马如砍瓜切菜,乱杀将去,真好利害。有诗为证:

高氏雄威父子才,千军万马似潮来。

雀鹞原是难相敌,尸满郊原血满垓。

滑州城外这场大杀,至今草木犹红,那史彦超、王峻各带重伤,败进城中,

坚闭不出。高行周大获全胜,收兵回营赏劳军士,父子各卸戎装,设酒欢饮。

高行周因见怀德十分勇猛,事事蒿强,心下甚是欢喜,暗想道:“主上,你

若有潼关高鹞子,那怕禅州郭雀儿!”又叫怀德道:“我儿,你今日鞭打史

彦超,枪挑叛贼,他闻名已是丧胆,明日与他交战,须要一阵成功,便好奏

凯。但郭威部下虽无能人,只有王朴足智多谋,善晓阴阳。他与为父同学艺

术,专习六壬奇门,善知过去未来,并晓天文地理;我儿令夜须当加意用心,

防他劫寨。”怀德道:“爹爹所见甚远,待孩儿分付军士今夜不要安睡,小

心防贼。”高行周遂传军令,各各谨守了一夜。

次日黎明,各自饱餐,拔寨多起,至滑州城对面安营。高行周即命怀德

至关前讨战。怀德奉令,披挂整齐,绰枪上马,领兵至城下,坐名要郭威出

来答话。那城只是紧闭,无人出来。怀德叫了一日,空自回营。一连五日,

城中并无动静,任你外边百般叫骂,只做不闻,怀德禀知了父亲,高行周大

怒,把那三万人马分拨二万,将滑州城四门攻打,留下一万守营。当时众军

① 蹇 (jiǎn,音简)蹇——为进尽忠言之意。

① 六壬——术数的一种。

----------------------- Page 155-----------------------

用力攻打,城上只把灰瓶石子打下,潼关兵多被打伤。看看围攻了三日,城

不能下。

原来这都是王朴之计,他观看天象,已有定见,总把四门紧闭,不许出

战。外面虽极力攻打,只叫众将百般保守。况滑州城池坚固,如何便能得破?

这日,郭威亲自上城巡视,手扶垛口,见城下军士,个个争强,人人贾勇,

如海潮冲击,似蜂拥相攻。起初见二将失机,魂梦已是惊乱,况今亲见攻打,

势甚危急,那有不惧之理!只唬得面如士色,即忙下城,回至帅府,与众将

商议道,“本帅自悔失了主意,反叛朝廷;今日天理昭彰,遇了高家父子之

兵,部下又无上将与他对敌。又且攻城甚急,破在旦夕;那时玉石俱焚,却

不枉费了诸公推戴之心。如之奈何?”只见王朴开言说道:“明公!且免忧

疑。王某前曾有言,高行周将星昏暗,必有灾屯。且请宽心,等待十日,明

公大运一通,高行周自然兵退。此非王某谬言,实系上天垂象。目下只图保

守,便无他虑矣!”郭威听了,便依王朴之言,传令城上多加灰瓶炮石,昼

夜堤防,小心坚守。按下不提。

再说高行周见攻城不下,士卒伤者极多,只得传令撤兵回营,别思良策。

父子回营,时已天晚,点上灯烛,用毕晚膳,众将退出帐外,各自调换安息。

怀德查点三军,分付各各省睡,不许懈怠。高行周独坐帐中,心中思想:“这

都是天子年幼,宠信苏凤吉,被他蛊惑,赏罚不明,以致激反郭威。到今劳

师动众,未见成功。”又想:“史弘肇全家遭谗被戮,说也惨然!”长叹数

声,把忧国忧民之心冷了一半。不觉鼓打三更,四下人声寂静,高行周离座,

走出中军帐来。只见五营四哨严谨肃然,又觉寒风扑面,遍体如冰。抬头一

看,那满天星斗,灿乱当空。又向天河参看,见紫微斗口生了黑气,一会明

朗,一会昏暗。客星犯帝座,明星旺气,正照禅州。就知大汉天下不久,必

属于郭威。为此一忧,又被寒风吹冒,忽然打了一个冷战,觉得身上凛寒,

渐渐发热。回到中军,心中不乐,翻来覆去,一夜不宁。到了次日,心中忧

惑频添,烦闷转盛,茶饭不思,卧病不起。传令怀德管理军情,三军不得乱

动。那麾下兵将见主将有病,把战斗之心也消去了一半。

又过数日,病体更盛。那日到了夜间,至三更时分,高行周心因疑虑,

叫声:“我儿,你扶我出去,再观星象何如?”怀德道:“爹爹身体不安,

且须养静为主;待等痊好,再去观看不妨。”行周道:“你便扶我出去,决

无妨碍。”怀德不敢违忤,只得扶了父亲,走出帐外。仰观天象,见自己本

命星昏昏沉沉,不住的欲坠,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言。遂命怀德扶至后营,

坐在软榻之上,踌躇叹息。怀德问道:“爹爹观看星辰,为何不言长叹?”

行周道:“我儿,你怎知星理玄微?我欲待不说,你便不知其故;我且说与

你知,自然明白。方才我仰观天文,见本命将星昏暗。又于前夜观看,见客

星犯帝座,主宿不明,此乃欲换新主之兆。又见旺气正照禅州,应在郭威承

袭天下。你父奉命兴师,前来拒敌,谁知上天不容,降下灾患,使我不能灭

贼,诚天意也!目令大兵驻扎在此,空费钱粮。王朴善于守城,又难即破。

欲顺天心,断无归降郭威之理!若只拥兵挡住,非但身带重疾,不能主持;

又恐违逆天意,还主不祥,故此进退两难,尚在未决。”怀德听罢,想了片

时,对道:“爹爹,孩儿倒有一条两全之计,不知可否?”行周道:“有甚

计策,你且说来;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怀德道:“爹爹,既是上天垂象,

不可逆天而行;依孩儿之见,何不撤兵回镇潼关,听天由命,做个明哲保身,

也是退步之策。不知爹爹以为何如?”行周道:“我儿,你年纪虽轻,倒也

----------------------- Page 156-----------------------

透彻,为父也想此策,庶几为可;只是一件,恐于理上不顺。”怀德道:“爹

爹,尚有何事不顺于理?”行周道:“为臣当忠,为子当孝;汝父食了汉主

之禄,不能尽忠杀贼,反是全身远避,偷生于世间,只怕青史遗编,难逃不

忠二字。”怀德道:“爹爹,自古道:‘君不正,臣投外国。’昔日岑彭

归汉,秦叔宝舍魏投唐,古来名将,皆是如此。况今幼主昏德,宠信奸邪,

杀戮忠良股肱,还想什么开基之将,汗马功劳?请爹爹不必多疑,且自回兵,

等待病愈,然后观其事势,再为区处。”高行周心内也有回兵之意,听了公

子之言,定了主意。便传将令,大小三军整备明日回兵。那众多军士,听见

主帅有病,正在惶惑;忽闻回兵之令,大家欢喜,整顿起行,看官:凡为大

将之人,全赖主意;主意没了,就落褒贬。使高行周立意带病督兵,在黄河

口将郭威挡住,虽然违了天意,就死也得个尽忠死节之名。不道无了主意,

听了怀德之言,卷兵回镇。日后虽然不服郭威,尽心自刎,终恐难掩今日之

咎矣!闲话莫赘。

只说高行周到了次日五鼓时分,即令三军拔营归师。怀德保住中军,缓

缓的退回潼关去了。这一撤兵,汉主的江山便不能稳坐矣!报马报进滑州,

郭威大喜。犹恐高行周诓军之计,心下尚是犹豫。分付探子,暗暗去探听消

息真假何如,再来回报。王朴摇手道:“元帅不必多疑,高行周与某同师学

艺,善晓天文,他见客星犯帝座,另有新君出来承袭;又见自己本命昏沉,

一定不敢逆天行事,所以全身远害,坐观成败。退兵是真,元帅只管进兵,

别无他虑。”郭威终是惧怕,不敢进兵。又在滑州住了三四日,见那探子打

听得潼关兵果已退去,方信王朴之言果有定见,方知高行周撤兵不是诓军之

计,方才放心。传令大军起行,三声炮响,大队人马离了滑州,渡过了黄河,

一路上秋毫无犯,军令森严,因此各处郡县望风而降。大兵行了数日,来至

汴梁城外,放炮安营。

那日汉主驾坐金銮宝殿,听得大炮连天,响声不绝,一时不知其故。早

有黄门官进来奏道:“今有郭兵到了封丘门外,请旨定夺。”汉主听奏大惊,

即问苏凤吉道:“前日太师已保潼关高行周领兵拒贼,至今未见捷音,反有

逆贼兵至,如之奈何?”苏凤吉奏道:“臣昨闻高行周在黄河岸大破郭兵,

杀得郭威惧怕,坚壁不出;不知高行周何故即使撤兵。臣正欲差人探听,不

想贼兵已至都城。陛下且免忧虑,当即命将出师,问以叛逆之罪。看其事势

如何,再为区处。”汉主准奏。即遣大将慕容彦超、候益,领兵出城擒贼。

二将领旨点兵出城,至郭营对面,列阵以待。探马报进营中,郭威便令史彦

超出敌。彦超领兵来至阵前,大呼搦战 。慕容彦超与侯益一齐出阵,大喝道:

“反国逆贼!不思守分,敢兴叛主之师,直犯皇都;今日天兵一出,汝等还

不下马受缚,直待要污我刀斧耶!”史彦超大怒,骂道:“汝等都是奸臣之

党,屈害我兄长一门。此恨不并日月,今日务要碎汝万段,以报兄长之仇。”

言罢,挺起乌缨枪,望前直刺。慕容彦超挥大砍刀,火速交还。二马相交,

双器并举,一阵大战。正是:

山边垒垒黑云飞,海畔莓莓青草起。

二将战有三十余合,胜负未分。那侯益见慕容彦超战史彦超不下,即使挺枪

① 岑彭——东汉初南阳人。新莽时为县长,后归刘秀,东汉建立后,被封舞阴侯。

② 秦叔宝——即秦琼,唐初将领。先从隋后投唐,官至左武王大将军。

① 搦 (nuò,音诺)战——挑战。

----------------------- Page 157-----------------------

拍马,上前夹攻。史彦超全无惧怕,勇力倍加。正战之间,只见汉兵后面大

乱,却是王峻预受王朴密计,领兵抄向汉营后面,袭杀将来。侯益看见兵乱,

回马转来,却与王峻打个照面,被王峻拦腰一斧,砍于马下。慕容彦超见了,

一时心慌,刀法乱了,措手不及,早被史彦超一枪挑去了半个脑盖。郭威在

门旗下,将鞭梢一指,大军喊杀前来,势如压卵。汉兵一半被杀,一半投降,

余剩数十人,逃往城中去了。郭威收兵回营,赏兵贺功,自不必说。

却说败兵逃进城来,递报汉主。汉主闻奏,惊惶无措,慌集两班文武计

议退兵之策。汉主问道:“郭威反朕,兵势甚大。朕差遣慕容彦超、侯益出

兵拒敌,又已阵亡,汝等众卿,谁肯与朕分忧,领兵出去擒贼?”连问数声,

无人答应。汉主见此光景,心中更加忧惧,想起史弘肇当日之言,追悔无及。

只因听了苏凤吉所奏,平白地偏要调取郭威进京,如惹火烧身,自取其累,

如何是好?又向两班文武说道:“朕虽行事错乱,尔等诸卿也该看先帝之面,

为国家出力;怎么这般畏缩,不肯与朕分忧!”汉主活才说完,却有苏凤吉

执笏当胸,俯伏奏道:“陛下少有忧思,恐伤龙体。况京城尚有雄兵十万,

战将千员,微臣食君之禄,当与君分忧,愿效犬马之力,出城与郭威抵敌。

若得上天默佑,自然杀退贼兵。”汉主听奏,大喜道:“若得太师一行,朕

无忧矣!”苏凤吉又奏道:“臣受君恩,故愿舍此微命报答陛下!但须请陛

下御驾亲征,才好立功奏绩。”汉主道:“老太师既肯前去杀贼,为甚要朕

亲征?”苏凤吉道:“微臣出去,止带手下兵将,其中勤惰不一,焉肯悉皆

用命!惟陛下亲征,又得满朝文武保驾:一则御驾监临,诸臣皆愿效力;二

则天威所至,添助军威,并力齐心,便可成功矣!”原来苏凤吉惟恐不能取

胜,故要朝廷带着文武,御驾亲征。他的奸心以为不能取胜,大家一窝儿都

死,倒也干净;若是文武都要性命,自然出力厮杀,断无不胜之理。这是奸

臣设心不善,说话偏是循理,往往如此。怎奈汉主,一来年轻,不谙大体;

二来从幼不曾打仗冲锋,怎知一枪一刀的事业,行兵摆阵的机谋?听得苏凤

吉说得这般容易,心下便满望杀退郭兵,回来原坐金銮。当下汉主又说道:

“太师既要朕亲征,速速挑选了人马,然后启行。”苏凤吉领旨出朝,把十

万御林军挑选了五万,次日调出封丘门外扎营,然后来请圣驾出城,汉主传

下旨意,满朝文武,无论大小官员,多要随征保驾。倘有一官不到者,即以

叛逆论。文武见此旨意,没奈何,一个个战战兢兢,只得舍着性命去保驾。

那汉主领文武出了城,带了人马,至七里店安下营盘。远望郭兵枪刀耀

日,旗帜漫天,甚是利害。又听得郭营内炮响振天,唬得心惊胆裂,便传旨,

要宣苏凤吉来商议。当驾官奏道:“苏丞相正在前面督兵,分拨将士出战。”

汉主暗自忖道:“朕的人马不少,况有苏太师在前督阵,料然不妨。即使叛

贼杀来,自有太师迎敌,也不能就到朕的面前。”因此把胆儿略略放下了些。

那苏凤吉在前面见了郭兵如此势大,心中其实害怕;无奈势成骑虎,只得勉

强要去厮杀。领了一万精锐兵马,带了数员骁勇偏将,离那御营有二里多路,

扎住阵脚。那郭威带领众将,也到阵前,两边排开阵势,发动战鼓。郭威望

见汉阵后面,还有一支大队人马安住营盘,知是汉主亲征。便问众将道:“那

位将军出去见阵?”只听得背后冲出一员大将,应声而答道:“小将韩通,

愿决一阵!”说罢,带着家将,催马上前,大声喝道:“有能事的前来会俺!”

苏凤吉见来将甚是英雄。但见:

头戴银盔,身穿铠甲。手执长枪,骑坐高马。立于阵前,威风凛烈。

苏凤吉便问众将:“谁敢上前擒贼?”早有禁军教师索文俊,拎马抡刀,顶

----------------------- Page 158-----------------------

盔贯甲,厉声大叫道:“丞相!待末将去擒拿叛贼!”说罢,拍马冲来,望

韩通直奔。韩通拍马相迎,二将刀枪并举,大战沙场。两边战鼓如雷,对阵

喊声大举。苏凤吉见索文俊不能取胜,又点四员汉将出来,乃是孙礼、牛洪、

刘成、吴坤,一齐出马,各举兵器上前助战。郭营内恼了大将王峻,举起大

斧,奔至阵前接战。后面又有骁将曹英、王豹,监军柴荣,一齐出马,举兵

器,寻对儿厮杀,真好一场大战。有诗为证:

两阵咚咚战鼓催,疆场十将逞英威。

刀枪抵敌寒先迸,斧戟奔迎电闪辉。

杀气弥沦天欲暗,征尘荡舞日无晖。

从来争斗皆如此,谁是麒麟名姓归?

军师王朴也在营前观战,对史彦超道:“史将军,你看那军前骑赤马、

穿红袍的,就是苏凤吉。你杀兄之仇,今日不报,等待何时?”史彦超听说

杀兄之贼,现在军前。举眼一望,果见苏凤吉提刀坐马,在阵前监战。登时

心头火发,环眼睁红,把坐马一拍,双足一磕,挺起长枪,望汉营冲来。高

声喊骂道:“奸贼!我只说你当时当道,长享富贵;谁知你错过午时,一般

也有今日。可见我兄长有灵,冤家相遇,不要走,我来取你的命也!”那苏

凤吉一见史彦超,轰走了三魂,惊吊 了六魄,不敢交战,回马拖枪,望东而

走。史彦超随后追赶,那阵上交战的汉将,见主将已走,各各无心相杀,手

忙脚乱。刘成被王峻一斧砍死,曹英刀劈吴坤,王豹活擒孙礼,韩通枪挑了

索文俊,柴荣杀了牛洪,五员汉将,阵亡了四个,捉了一个。柴荣把刀一晃,

后面随征兵将,发喊冲杀过来;一万汉兵,那里还站立得住,各自四散奔走。

郭威见汉兵败了,亲率大兵压下来。那汉主同着文武在大营中呆呆的等

着,满望苏凤吉来报捷,谁知郭兵已杀至营前。汉主见事不妥,只得不顾文

武,从后营上马就走;众文武忙要保驾,谁知朝廷先走了,一时奔走不及,

只得降的降,自刎的自刎,不留一个。所以四万人马已被郭兵杀了大半,其

余的那里还有战斗之心,各要保全性命,都往城内逃走,将封丘门挤得水泄

不通。可怜:人挤人声悲叫苦,马踹马肉烂皮飞。人多门窄,汉兵不能进去。

禅州人马赶到城下,举动兵器,排头价乱砍乱戳,登时之间,把汉兵杀得尸

如山积,血似江流。正是:

血埋诸将甲,骨衬众骑蹄。

禅州兵马都进了封丘门,当有曹英、王豹杀进了董市门,柴荣、韩通杀

进了万寿门,王峻领兵,杀进酸枣门。各门俱已打破,同进了玄武门,把住

汴梁皇都。正是经商罢市,黎庶关门。只苦了汉主,弃营逃走,只带几个内

侍跟随马后,望着皇城而来,有分叫:枪刀队里,难逃天子残生;神圣庙中,

管取奸臣性命。正是:

轻将社稷酬私愤,快把身家雪众心。

毕竟汉主进得城否?且看下回分解。

① 吊——同“掉”。

----------------------- Page 159-----------------------

第三十三回 李太后巡觅储君 郭元帅袭位大统

诗曰:

忆昔中原逐秦鹿,五军失利屠睢戮。

番君一出王衡山,户将从征入函谷。

自古羁縻称外藩,谁令市铁禁关门?

不见鲛鱼重入贡,旋看黄屋自言尊。

人事消沉洵可哀,千秋朝汉余高台。

汉家遗迹不可问,歌风柏梁安在哉!

右节录朱锡鬯 古体

话说汉主听了苏凤吉所奏,御驾亲征,不道一阵战争,被郭兵杀得将亡

兵败。自要保全性命,只得弃营而逃,止带随身几个近侍,一齐望玄武门来,

才到门外,只见旌旗满布,剑戟如林,有无数郭兵,拦住去路。汉主着忙,

不敢进去。才要回马,又见封丘门外郭兵不远,只得带着丝缰,顺着玄武门

的大街,向西而走。刚到西华门,只见明盔亮甲,尽是禅州兵马,料想走不

过去,回马又走。跟随的内臣,一个全无,孤孤凄凄匹马行来,抬头观见一

座禅林,上写白云禅寺,遂即下马,走进山门。来到殿上,只听得街上甲叶

乱响,鸾铃振耳,不住的马跑,料想大事已去,不能挽回。长叹数声道:“我

刘承祐,今日皇天不佑,以致郭兵破了汴梁。我一死固不足惜,只是我父挣

下的江山,轻轻送与别人,有何颜面再见臣民?又且撇下养老宫王母,无所

倚靠,空养一场。总由我不明之故,以至国破家亡,我还要留这性命何用!”

说罢,腰间解下黄绫,系在看柱之上,复又大叫道:“我悔不听忠谏之言,

致有今日!”即时自缢而亡,在位三年,寿二十一岁,后人有诗以吊之:

践祚洪基不数年,藩臣士马至朝前。

身亡才悔忠良谏,何似当时莫调遣。

却说郭威大兵进了汴梁,令把四门守住。带领众将先把苏凤吉私宅围住,

查明家口,共拿男妇一百九十四名。然后令人进宫,将苏皇后拿了,专等史

彦超拿住了苏凤吉,好与史平章报仇祭奠。按下慢提。

且说养老宫李太后,正坐宫中,有内臣来报道:“启太后娘娘,不好了!

万岁爷御驾亲征,不知下落;郭兵已进皇城,文武俱各逃散。那郭威现在朝

前,方才有无数贼兵,把苏娘娘拿了出去,请娘娘裁夺。”李太后闻报,只

唬得魂飞魄散,泪落珠流。分付内侍引道,望外而来。当有掌宫太监拦住道:

“宫门外都是贼兵把守,太后娘娘欲往那里去?”李太后道:“今日国破家

亡,有甚去处?老身拚着一死,去见郭威,问他幼主存亡。”当时出了安乐

宫,竟往分宫楼来。那胆小的内官,俱各躲避,有几个胆大的,跟驾而行。

过了分宫楼,就有守门的郭兵拦住。太监道:“这是太后娘娘,要见郭元帅

有话要讲,快去传报!”那郭兵听说,便去通报郭威。李太后便上了金銮大

殿。那李娘娘人所共知,是个贤后,况郭威昔日在刘王部下,极是亲信。李

太后管待柴氏夫人,如同胞姊妹一般。今日郭威破了都城,逼去幼主,朝见

之际,不觉心中带愧,面上包羞。往后倒退几步,双膝跪倒,口称:“娘娘!

① 羁縻 (mí,音迷)——笼络使不生异心。

① 鬯(chàng,音畅)。

② 祚——福。

----------------------- Page 160-----------------------

微臣郭威朝见。”那禅州众将,见元帅行了君臣之札,便不敢怠慢,一齐在

丹墀之下叩头朝见。太后传旨平身,众将谢恩,起立傍边。太后问道:“郭

元帅!你今无故兴兵至此,扰乱社稷,所为何意?”郭威奏道:“臣受先帝

殊恩,恪守臣节;不意主上庞信奸臣,欲致臣于死地;臣是以不得已而至此,

只欲除奸去佞,肃清朝■耳。望娘娘明鉴。”李太后道:“既是幼主年轻,

有负于汝,也该看先帝之面。汝可记得先帝在日,与汝情同手足,苦乐同受,

南征北讨,混一土字,才得正位。因汝功高勋大,封为元帅,执掌兵权,况

先帝临崩,以汝忠义,故又托孤于汝,指望辅佐储君,匡扶社稷。岂知汝半

途而废,改变初心,欺负我寡妇孤儿,兴心造反。只怕皇天不佑于汝!”言

罢,泪流满面,不胜凄怆。郭威见此情形,心下恻然,不觉也吊下泪来,道:

“微臣领兵前来,只除奸贼苏凤吉。一则整理朝纲,二则与史平章报仇。安

敢有怀异志,乃言反也!”太后道:“汝既无异志,因甚与皇上打仗?”郭

威道:“此是苏凤吉领兵出城,要害微臣;臣不得不开兵抵敌,安敢有犯于

圣上耶!”太后道:“既不与圣上开兵,如今驾在那里,为何不见回朝?”

郭威道:“想在乱军中走散。娘娘且请放心,待臣差人四下寻访,请驾入朝。

臣便奏明委曲,只将苏凤吉正法,那时臣当退守臣节,调遣回兵。”李太后

听了这席言语,信以为真,领了宫官,含着眼泪回进安乐宫去了。正是:

只望统系仍旧按,谁知大宝属他人。

再说史彦超追赶苏凤吉,把他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急急如漏网之

鱼,忙忙似丧家之狗,史彦超这匹马离着苏凤吉有百步之远,再也赶他不上。

看官:凡人到紧要之处,往往没有见识。即如史彦超在后追赶,若是开弓射

箭,或者不中了人,也中了马,岂不是省了许多气力。那知史彦超一心只要

拿着活的,好与兄嫂报仇,也不想着开弓发箭,只顾望前追赶。见赶他不上,

激得心头火起,口内怪骂道:“奸贼!你要往那里走?我今赶到你一个尽头,

总要拿住,”一面喊叫,一面拍开坐骑,往下紧紧的追来。此时苏凤吉只唬

得魂胆飘扬,低青头,磕着马,没命的狠走。只恨坐下马少生了两翅,不得

会飞;若会飞时,就有命了。正走之间,只见道旁有座古庙,才到山门,便

弃了马,提了刀,跑进了山门。心中一想道:“我与这黑贼拼了命罢!不是

他死,就是我亡。”算计已定,将身一闪,伏在山门之侧,将手中朱缨刀举

起过头,只等史彦超进来,就要一刀送命。

谁知史彦超命不该绝,正在追赶,望见苏凤吉跑迸了庙门,须臾也到了

山门前,滚鞍下马,不管深浅,提枪正要进门。只听得一阵阴风,就在庙里

滚出,吹得烟尘抖乱,隐隐带着哭声,心中疑惑,不敢进门。又听得空中叫

道:“兄弟!不可进门,那奸贼闪在里面,暗算害你;你且守住山门,救兵

即刻到了。”说罢,登时风定尘息。史彦超哀悲流泪,叫声:“哥哥阴灵有

感,暗中保佑;兄弟拿住贼人,与你报仇!”正言间,听得甲马声鸣,回头

一看,正西上尘土飞扬,来了一彪军马,打着禅州旗号。原来是王峻、韩通

二人领了郭威将令,前来接应。当时史彦超见了,叫道:“二位将军,那奸

贼苏凤吉,被我赶进庙中,快些拿捉!”二将听言,即令兵士将庙字围住,

整备捉贼。那苏凤吉正在门后等着,忽听外面有了接应人马,那里还敢算计。

移步望里便走,过了大殿,来至侧首十王廊下。只见史弘肇幞头象简,玉带

乌靴,当面迎住,大声喝道:“奸贼往那里走,还我命来!”举起朝笏劈面

打来,苏凤吉把口一张,跌倒在地,昏迷心窍,人事不知。正值王峻、韩通

同着史彦超领兵进来搜捉,见苏凤吉横倒在地,不废其力,把他五花绑了,

----------------------- Page 161-----------------------

拴在马上,一齐出了庙门。回至汴梁城,见了郭威,缴令已毕。

郭威传令,将史弘肇夫妇骸骨起出,用棺椁盛殓,殡葬祖坟;再把举家

尸骸,检地埋瘗 。到了下葬之日,史彦超禀过了郭威,将苏凤吉全家男妇拿

到山坟,祭奠兄嫂。王朴拦住道:“二将军!下官有一言奉告,常言道,‘养

家千百口,作罪一人当。’彼时陷害令兄者,惟苏凤吉一人而已,与他全家

无涉。况今将军才进汴梁,最要先得民心。若把他全家老幼一概杀戮,一则

伤了天地好生之心,二则黎民恐惧,必怀怨愤之意,便于将军多所不利。依

下官愚见,只将苏凤吉夫妇与令兄令嫂祭灵;或者再将他子妇二人,当抵了

一家生命。其余总无相干,即行释放。此便是既尽国法,又协人情,至当之

举也!”史彦超道:“军师所言,未将无有不依;但昭阳宫苏后,是奸臣的

亲生之女,都是这贱人惑乱,坏了朝廷大事,理该把他祭灵。”王朴道:“将

军,此意更为不可!苏后虽系凤吉之女,乃是汉主之后,你我与他都有君臣

大义,不可变常。若与令兄祭灵,不惟令兄阴灵不安,更有碍于元帅之声名,

此事万万不可。”史彦超道:“军师,那苏后虽是君后,既于臣子有亏,便

是寇仇。末将一定要杀他祭兄,庶几九泉之下,也得瞑目。”王朴道:“将

军必欲如此,下官有一主意,可以两全。方才探子来报,汉主在白云寺自缢

身亡;不如叫苏后自尽,与汉主随葬,就如与令兄报仇一般,岂不为美!”

郭威听了,也是劝道:“贤弟,当依军师之言,不必固执。况令兄在日,为

国为民,极是忠正,死后一定为神,佑庇百姓,依了罢!”史彦超见郭威相

劝,只得含泪依允,只把苏凤吉夫妇、儿媳四人绑到坟前,齐齐跪下。

那满朝文武,闻得把苏家父子与史平章祭灵,都来随了郭威,同到坟茔。

但见坟前摆设祭礼、筵席、香烛、纸锭,那苏门四口跪在下面。先是郭威率

领了满朝文武及禅州将佐,依次祭奠,烧化纸钱:然后史彦超拈香奠酒,哭

拜在地,叫声:“兄嫂!你生前正直,死后神明,今日愿来受飨!”拜罢,

立起身来,擅拳捋袖,满眼睁红,令手下人将苏凤吉身上衣衫,尽皆剥下,

史彦超双睁圆眼,切齿咬牙,举起纯钢利刃,指定了苏凤吉骂道:“误国欺

君的奸贼!妒贤害人的佞夫!你倚仗椒房 贵戚,作福作威,谋削藩镇诸候,

屈害我兄长一门生命。只道无人报怨,谁知今日天理昭彰,也被我拿住。我

今日只把你心肝取来,祭奠兄嫂。”又分付两边的烧化了纸钱。那苏凤吉听

了,深自懊恨,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正是:逆理客人,报应就在自己。低

头不语,专等一死。史彦超刻不容情,左手按住苏凤吉,右手执了利剑,照

定心窝只一掷,胸破腹开,血流满地,双手把心肝取出,血淋淋的供在桌上。

哭声大痛,高叫:“兄嫂阴灵不远!小弟今日杀了仇人,取心在此,快来受

祭!”哭罢,又将一门四口之首尽皆割下,都供桌上。只见坟前就地卷起一

阵阴风,黄沙滚滚,隐隐带着哭声,向西而去,郭威率领一班将士齐齐下拜,

彦超回拜已毕。复又奠酒三杯,祭了兄嫂之灵。转到郭威跟前,双膝跪倒,

口称:“元帅!吏某得蒙威力,与全家报了此仇,使我铭刻于心,生死不忘

大德。”郭威慌忙用手扶起,道:“将军过礼!这是令兄阴灵有感,得报此

仇,与我何干?”史彦超立起身来,又谢了禅卅众将。然后同着文武一齐回

朝,才把苏后逼死,与同汉主葬于王陵。诸事已毕。

到了次日,郭威率文武百官,朝于太后,将隐帝自缢等情,一一奏闻。

① 瘗 (yì,音意)——掩埋。

① 椒 (jiāo,音焦)房——后妃的代伺。

----------------------- Page 162-----------------------

太后无可奈何,惟挥泪而已。文武因奏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早立明主,

以安天下。”太后下诏,迎立幼主之弟河东节度使刘蛰为君——贽乃晋阳公

刘朱之子也。当时遣使安备车驾,奉迎去讫。忽报契丹举兵人寇,侵犯边界

甚急,太后即命郭威领兵往救。郭威奉诏,带同手下一班战将,率领所部之

兵,起行击救。大兵来至澶州,是夜城中过宿,诸将背地里商议道:“我等

禅州起手,共图大事,本为扶立元帅为君,故此披坚执锐,以图荫子封妻。

不意兵至都城,昏君自缢,乃更立汉家宗党,我等誓死决不服也!”军师王

朴说道:“尔等诸将所议与我相同,此事亦不可缓,当于来日、必须如此如

此,大事便定矣!”诸将大喜,整备行事。

次日黎明,郭威起身,正欲传令起行,忽听外面鼓噪大振。郭威疑是兵

心变乱,急令从人把馆门紧闭。须臾,众多将士一个个逾垣进来,拥到面前。

郭威惊问其故,请将道:“我等出万死于一生,跟随元帅举事者,欲以元帅

为天子。今乃更立别人,众心实为不服。因与军师定议,册立元帅为君,号

召天下。”郭威道:“新君已立,有甚变更?况此乃大事,汝等诸将岂可草

率为之!”王朴道:“众心已定,明公决当允从。况诸将已与刘氏为仇,岂

肯束手服乎!”言未毕,早见王峻开了馆门,就在军士手内,裂了一面黄旗,

将来披在郭威身上,口中大呼道:“我等共立元帅为主,谁敢不服!”诸将

尽皆俯伏嵩呼,门外众兵齐呼“万岁”,欢声振闻数十里。将士拥护郭威,

兵回汴梁,遂乃上笺于太后。大略言被众将所误,势不能椎,愿奉大汉宗庙,

事奉太后为母。太后见了此笺,自思郭威兵强将勇,兼之腹心布满朝堂,大

势以定,难以挽回,只得下诏废刘贽为湘隐公。即命郭威监国,是岁汉遂亡

矣!史官评之云:

高祖拥精锐之兵,居形便之地,属胡骑北旋,中州乏主,故雍容南面,而天下归之。

岂其村德之首出哉,乃会其时之可为也。夫根疏者不固,基薄者易危。隐帝虽有南面之号,

而政非己出,民不知君,轻信群小之谋,欲杜跋扈之臣,祸不旋踵,自然之势也。父子

相继,四年而灭,自古享国之短,未有若兹也。吁!哀哉!

是日郭威即了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贺已毕。谥幼主为隐帝,尊奉李太后

为昭圣太后。至次日,郊天祭地,大赦天下。自谓系出周虢叔之后,国号后

周,改元广顺。立柴氏夫人为皇后,封柴荣为晋王,王峻为邺郡节度使,史

彦超为京营总都,韩通为御营团练元帅。偏将王豹、曹英等,俱加封总兵。

封王朴为昌邑侯、大将军兼军国大事。又封汉朝旧臣范质为右丞相,贞固为

左丞相,窦仪为翰林学士。其余汉臣,各居原职。内有不愿为官者,准其退

归。随征兵士,给赏钱粮。封赏已定,文武各各谢恩。只见内有一臣,纶巾

道服,俯伏阶前,且不谢恩,推辞奏道:“臣有愚衷,望乞天听。”不争有

此一奏,有分叫:征诛克遂初心,泉石堪娱素志。正是:

人要不如天爵责,功名怎比孝名高。

毕竟奏的谁人?且听下回分解。

① 逾垣 (yuán,音元)——越墙。

② 跋扈——专横暴戾,欺上压下。

③ 虢 (guó,音国)。

----------------------- Page 163-----------------------

第三十四回 王子让辞官养母 宋太祖避暑啖瓜

诗曰:

惟忠且惟孝,为子复为臣。

一朝人事尽,身名不足亲。

吴起尝辞魏,韩非遂入秦。

壮情将消歇,雄图急欲伸。

暂处华阴下,不终关外人。

右录庚信《咏怀》

话说周主登了大宝,大封功臣,文武百官尽皆谢恩已毕,只有王朴推辞

不受,俯伏奏道:“臣本无功,反蒙陛下隆以重任;臣伏念德微命薄,不堪

拜受。愿陛下收回成命,放臣归乡,此臣之素志也!”周主听奏,吃了一惊,

说道:“朕自得先生以来,屡建奇功。今日九五称尊,身临臣民,皆先生所

致也!区区爵禄,未足言报,望先生勿惜勤劳,匡扶社稷,则天下幸甚。”

王朴叩头,叫声:“陛下!臣实命薄,福禄难安;若受显职,必然损寿。况

有老母,年逾八旬,理宜侍奉。望陛下以孝治天下为心,放臣得还故里,奉

① ②

菽水 于日月,尽定省于晨昏,终养优游,则臣母子之余年,皆陛下恩赐之

年也!”周主道:“先生虽然笃于孝道,但朕新得天下,枕席未安;倘有变

端,使朕如何措置?”王朴道:“方今国运初兴,洪图永固:上有尧舜,下

有皋夔 ,君臣致治于朝堂,天下自然向化,何必多此远虑耶!”周主见他去

志已决,不好强留,只得说道:“先生既不肯留,必成其志;但朕倘有军国

大事,来请先生,幸勿推诿。”王朴道:“臣受主上天恩眷念,焉有不奉诏

旨之理!”周主便准了奏,传旨摆御宴,与王朴送行,即命百官陪饮。王朴

谢过了恩,领了御宴,便要别驾。周主依依不舍,无计可留,只得多赐金银

彩缎而已。王朴叩头谢恩,辞驾出城而去。正是:

且图衡泌栖迟乐,暂释邦家夙夜忧。

原来王朴数学精明,预知兴废,虽然郭威登了皇位,日月一新;然不过应运

兴基,气候不久。况真主出世,自有一班开国的能人、治世的贤士出来辅佐,

定国安邦。自己只好退归林下,全名完节的了。闲话休题。

只说周主见王朴辞官去了,便问两班文武道:“朕今初登大位,尚有几

处刀兵未能宁静;卿等都怀经济之寸,必有安定之策,不妨为朕奏来。”言

未尽、有翰林学士窦仪出班奏道:“别处郡县,不必为虑;所患者,晋阳刘

崇耳!彼见陛下为君,其心未必能甘,倘结连契丹,妄举人寇,人心一动,

为祸不浅矣!依臣愚见,必须责任亲信名将,于禅州、百铃两处,重兵据守,

阻住咽喉,使刘崇无隙可窥,安能摇动?臣意如此,望陛下圣裁。”周主听

奏称善,便俟选将,到彼镇守。按下慢题。

却说晋阳刘崇,初闻周主起兵,隐帝遇害,便欲举众人京,莫安社稷,

及闻大后下诏,迎立刘贽为帝,便大喜道:“吾儿为帝,吾又何求!”遂息

了举兵之念。后闻刘贽废立而死,心甚愤忿,遂自称帝。所有并、汾、沂、

① 菽 (shū,音叔)水——豆和水,常用作孝奉父母之称。

② 定省——指子女早晚向父母问安。

① 皋 (gāo,音高)夔(kuí,音奎)——即皋陶和夔的并称,分别为虞舜的刑官和乐官,后常指贤臣。

② 衡泌——隐居之地。

----------------------- Page 164-----------------------

代、岚、宪、隆、蔚、麟、石、沁、辽十二州之地,即以判官郑琪、赵华国

同平章事,国号北汉。厉兵秣马,窥图报复。消息传人汴梁,周主忧惧,便

想:“百铃关、禅州果系要路,须得亲信之臣保守,方始无虞。不如命侄儿

柴荣前去,一则迎接皇后,二则威镇禅州,岂不为美!”主意已定,便传旨

意,命柴荣镇守禅州,奉迎国母。又命韩通镇守百铃关。二臣领命,各自带

了所部之兵,辞王别驾,出城起行。不一日兵至禅州,韩通自去镇守百铃关。

那柴荣进了帅府,所属文武官员,参见已毕。柴荣退进私衙,取银三百

两,打发差官到泌州张家饭店,酬谢店主养病之恩。差官奉令去讫。柴荣来

到后堂,拜见了姑娘。请安毕,把一路得胜,兵破汴梁,汉主自缢,姑爹得

了天下,南面称尊,为此前来迎接姑母进京,共享富贵,这些前后事情,细

细说了一遍。柴娘娘听了大喜,当晚安排酒筵,与柴荣接风:至亲两口,开

怀欢饮。柴娘娘心中快乐,多饮几杯,不觉冒受了风寒,身上便寒热起来,

卧床不起,柴荣心下慌张,一面延医调治,一面写本进京。差官赍了本章,

星夜赶至汴梁,到了午门,将本文与了黄门官。黄门接本送进朝去,周主览

毕,即批一道旨意:“就命晋王柴荣,侍奉皇后,调和疾病,等候病愈之日,

一同来京。顺便监军百铃关节制,便宜行事,钦此钦遵!”这旨意降到禅州,

柴荣当堂拜受。勤心汤药,侍奉姑娘,病体将廖,又到百铃关监军,与韩通

操演人马,此话按下不题。

却说赵匡胤与郑恩自从野鸡林打走了韩通,住在平阳镇七圣庙里,百姓

敬之如神,真是朝供饭,夜供酒,一日三餐,鱼肉不离口。在那镇上专打不

平,那些土豪光棍闻了匡胤之名,潜踪远避,不敢胡行。因此平阳镇地方宁

静,人士循良。二人在镇盘桓,不觉住了四月有余,时当暑热天气,匡胤心

烦意躁,坐立不住,叫声:“三弟,你看天气这般炎热,汗流如珠,怎好闷

闷地坐着?何不往外边寻个凉快去处,避暑乘凉,也得爽快些儿却不好么!”

郑恩道:“乐子昨夜贪着嘴,多呷了几杯酒,身子有些不快,谁耐烦往街上

去跑,反被这大日头晒得焦黑,乐子却就在屋里坐地,怕不凉快!二哥自去。”

匡胤见他不去,便往后房解了马,牵出庙门,上了马,出了平阳镇口,信马

而行。一路上正当赤日当空,火云散野,行人摆扇,树木无风。真是炎热熏

蒸,汗流如雨。唐时刘长卿曾吟《苦热行》,诗中有几句云:

清风何不至,赤日何煎铄!

石枯山木焦,鳞穷水泉涸。

匡胤正行之间,见前面有座林子,心下想道:“这不是野鸡林么,里边

正好乘凉。”策马进林子里来,拣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下马离鞍;把马拴

在树上,看着那首一株大树下,将身席地而坐。喜得阴浓遮日,凉风徐来,

匡胤露体舒怀,坐得困倦,不觉呼呼的睡着,鼻息如雷。睡过午后,方才醒

来,骨碌爬将起来,揩揩双眼,口内甚是烦渴。心中想道:“那里寻些凉水,

消消热渴也好。”把马牵出树林,扳鞍上马,往前而走。举目往四下观望,

并无溪涧井泉可以汲水,口内更觉燥暴。正在烦闷,远远地见有一个汉子,

蹲着身躯,在那柳阴之下打盹。旁边放着一副筐子,那筐子里放着青旺旺的

不知甚么东西。匡胤拍马紧行,走至跟前,原来是一担大大的西瓜,心中喜

的不了。暗自想道:“好西瓜!买他两个正好解渴。”顺手往身边取钱,却

撮了个空,说声:“啊哟!忘带了钱,怎想瓜吃?”口虽说着,心下却是喜

③ 厉兵秣 (mò,音末)马——做好作战准备。

----------------------- Page 165-----------------------

欢。踌躇了一回,说道:“也罢!我且叫醒了他,与他商量,或者肯赊与我

也未可知。”遂叫道:“朋友醒来!要照管这瓜,”连叫数声,却不肯醒。

原来这卖瓜的姓王,为人忠厚朴实,守分营生。任你有人欺负于他,总

不较计争论。因此众人送他一个雅号,叫他做“佛子”。他也逆来顺受,居

之下疑。每年到了夏天,往那出产之处,买了这西瓜,便到百铃关去卖,甚

是得利。今日因天气炎热,走得吃力,就在这柳阴之下,歇息乘凉。忽然困

倦,一觉睡去,正见一条赤须火龙,吊在那干坑里面,昂起了头看着他只顾

点。王佛子说道:“这条龙在干坑里,想是渴了,待我解他一解。”随手提

了一个瓦罐,往泉里取了一罐水,走至跟前,望了干炕缓缓的倒了下去;那

龙见了这泉水,觉得清凉爽快,一般张牙舞爪,舒展起来;猛地里一声霹雳,

只见那龙腾空而去。王佛子被雷惊醒,原来是梦,正见一个红面大汉,骑了

赤马,立在面前。王佛子看了,暗暗称奇。

那匡胤在马上,陪着笑脸,叫声:“朋友!惊动了你的睡兴;在下有话

要与你商量。只因天气炎热,烦燥难当,欲得一瓜解渴;又是不带钱来,朋

友若肯赊时,吃了几个,跟我到平阳镇上,加倍还你。不知可否?”那王佛

子听了此言,想起梦中之事,“那赤龙吊在坑内,我给他一罐清泉,他便上

天而去。今看此人,也是红面,却又要赊我瓜,莫不应了方才之梦?敢是他

大贵的人,后有好处,我何不破费这几个瓜,与他解渴,也算是个方便。总

然吃完了这担,我也不致心疼。为人在世,谁无朋友交情,别人尚有仗义疏

财,我这瓜值得甚么!”开言答道:“君子既然心爱,但请何妨!谁人保得

常带银钱,这些须小事,说甚商量。改日或者遇见,顺便给还我就是了。”

匡胤听了,心中欢喜,暗暗赞叹,世上原有这等好人;与我并不识面,便肯

赊物,实为难得。忙跳下了马,把马拴在柳树上了。正值王佛子拣个熟大的

西瓜,打做两半,双手托将过来。匡胤渴得极了,接过那西瓜,将身坐在树

下,流水 的吃个干净;觉得爽口清心,燥烦顿解,比那雪桃何啻十倍!那王

佛子又打了一个送将过来。匡胤接了又吃,浆水淋漓,十分可口。正吃之间,

猛可的想道:“我虽有这瓜解了炎热,只是三弟在家,料他烦闷更甚。我何

不带这半个与他,也可消烦解闷。”想罢,便把这半个瓜,安放在地。那王

佛子见了,便问道:“君子,原来你恁般的量浅,怎么这两些儿瓜,尚不用

完?”匡胤道:“不瞒朋友说,在下还有一个兄弟在家,故把这半个带去,

与他解闷。”那王佛子便笑道:“我说君子量儿恁浅,原来果是如此。既有

令弟在家,不值带这两个回去,却恁地自家克己,省这一星儿拿去,像甚模

样?”一面说话,一面便往筐子里取了两个人瓜,放在跟前。匡胤心甚感激,

只得把这半个也吃了。坐在树下,好不凉快。

当时开言问道:“朋友,你这担瓜挑往那里去卖?”王佛子道:“我这

瓜要到百铃关去货卖的。”匡胤道:“这百铃关离此有多少路?”王佛子道:

“远得紧哩!离着这里,有六七十里。”匡胤道:“一担瓜可值几何,便是

这等费力,走这远路?”王佛子道:“君子有所不知,往年间,只在这里平

阳镇上卖的,如今汴梁城却换了朝代,立了新天子。这百铃关又新添了一位

韩元帅,手下有十万大兵,甚是闹热。我这一担瓜挑往那里,比着别处,要

多卖二百余钱,所以不怕路远,情愿奔波。”匡胤道:“原来东京又换了国

朝。朋友,可知当今的天子是谁?”王佛子道:“你拿过耳来,我与你说:

① 流水——迅速,马上。

----------------------- Page 166-----------------------

就是这禅州的元帅郭彦威。他起兵人京,把汉帝逼死,竟登了位,做了皇帝。

难道你不知么?”匡胤听了,暗暗欢喜道:“我离家日久,只为了幼主贪淫

好色,故此杀了御乐。又碍着父亲现做朝臣,所以弃亲逃避,流落他乡。目

令汉主既死,便可回家省视了!”那王佛子也问道:“君子,我看你声口不

是这里人,敢是到此做甚买卖也否?”匡胤道:“在下乃是东京人氏,并不

会做买卖,只因闲游过了日子。”王佛子道:“只闲游有甚好处?现今百铃

关韩元帅正在挑选英雄,君子有这身材,何不去投了军,博得事业荣身,强

如在外游荡。”匡胤笑道:“这军岂是在下当的。”王佛子道:“君子,你

这话就不明了。只看那汉高帝刘智远,原是养马当军出身,后来做了皇帝。

你怎么轻把这投军去奚落他!”匡胤暗想:“此言果是有理,我今就到百铃

关去走一遭,有何不可?”遂又问道:“朋友,请问你的姓名,说与我知,

好使日后相逢,偿还瓜价。”那王佛子便大笑道:“君子,你忒也虚文,谅

这几个瓜值得几何,我便做东不起,要你偿价。今日说过,日后总总不要。

况我经纪的人,也没有什么名号,只叫王佛子的便是。”匡胤道:“也罢!

既承佛哥如此美情,我便留下姓名在此,日后倘得相逢,当报你赠瓜之德。

我非别人,乃东京赵匡胤便是。只因怒杀了御乐,逃避在外.今朝代变易,

就好出头。我此去倘有寸进,恩有重报,义不敢忘。”说罢,将那两个瓜把

手中包裹,提在手中,一手解了缰绳,将身上马,叫声:“朋友请了!”把

手一拱,策着马,倘佯而去。那王佛子见此仪容,听了名姓,不住口的赞道:

“果然好一位英雄,日后必然大贵。”遂把爪担挑了,望百铃关奔走去了。

正是:

不经知者道,怎晓彀中情?

却说匡胤回至平阳镇七圣庙,下了马。牵到后面拴讫。出来见了郑恩,

把这两个瓜与他吃。郑恩正因天气酷烈,坦胸露腹,坐在椅上,张开了大口,

在那里发喘。见了此瓜,十分欢喜,道:“二哥,又要你破钞买这瓜儿与乐

子吃。”接过手来,把瓜挎做几块,连皮带水,吞了下肚。不消二刻,吃得

干净。说道:“爽快,爽快!二哥,你用了多少钱买得这样好瓜?”匡胤道:

“这瓜不是买的。”遂把王佛子相赠之情,说了一遍。郑恩大喜道:“难得,

难得!”匡胤又把郭彦威做了皇帝,百铃关现在挑选英雄,故此要去投军的

话,告诉与郑恩听了。郑恩道:“郭彦威这驴球人的名儿,耳朵里好生相熟,

待乐子想一想。”低着头,侧着目,思想了多时,说道:“是了,是了!乐

子常听见柴大哥说,他有一个姑夫,叫做什么郭彦威,敢是他做了皇帝?柴

大哥的下落,也有了影儿了。咱们就到百铃关去走走,打听信息,也是好的。”

匡胤道:“贤弟之言正合我意。”当时用了晚膳,各自安寝。次日,清晨早

起,便把镇上的父老请来,就要辞别,往百铃关去。有分叫:无心欢遇螟岭 ,

有意怒寻虎狼。正是:

恩情何幸萍踪合,怨愤偏从腋肘来。

毕竟二人脱身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① 螟岭——为养子的代称。

----------------------- Page 167-----------------------

第三十五回 宋太祖博鱼继子 韩素梅守志逢夫

词曰:

散虑逍遥,具膳餐饭,适口充肠怎慢?饱妖烹宰不如前,游鲲独运谁能办?路侠槐

卿,逐物意移,犹子比儿非滥。虚堂习听已情深,因爱他守真志满。

右调《鹊桥仙》

话说赵匡胤因避暑乘凉,遇了王佛子赠瓜解渴,教他投军博些事业,一

时鼓动了功名之心,感触了寻兄之念。便回至庙中,与郑恩商议定当,收拾

了行李包裹,把镇上父老请来辞别。那些父老一齐问道:“二位贤士,呼唤

小老们到来,有何分付?”匡胤道:“在下弟兄二人,要往百铃关访一朋友,

往返有数日之隔;因此相邀众位到来,暂为告别。”父老道:“既二位有此

正事,我等岂敢屈留!但访着了令友,即望回来,幸勿阻滞。”郑恩道:“你

们放心,包在乐子身上,一同就来;倘二哥不来,乐子必竟来的,好领你们

的厚情。”说罢,把包裹行李一齐捎在马上;提了酸枣棍,把马牵出了庙门,

让匡胤坐了,匡胤拱手辞别,提刀策马而去。郑恩步行,也别了众人。

两个离了平阳镇,缓缓行程。怎当那火块般的大日,照临下土,热气蒸

人。两个行行止止,不觉到了百铃关。只见城楼高耸,垣桶巍峨,两个走进

了城。此时国异人殊,城门上也不来盘诘,因此放胆前行。见那街市喧哗,

店铺接续,人烟集凑,风景繁华,果然不亚于东京,好个闹热去处。当时寻

觅了店房,匡胤下了马,店小二牵往槽头。弟兄二人拣了一间洁净房屋住下。

小二端了面水进来,各自洗了面,又将午饭吃了。郑恩道:“二哥,我们闲

着没有事情,何不到街上去顽顽儿,也是爽快。”匡胤道:“使得,使得。”

带上银包,叫店小二锁上房门,离了饭店,到街市上闲走了一回。见那路旁

有座酒楼,匡胤道:“三弟,天气恁般炎热,行走不得,我们且到这楼上沽

饮三杯何如?”郑恩道:“妙极,妙极!”两个一齐进店,拣了一座有风透

的楼上,对面坐下。酒保上前问道:“二位爷用什么酒菜?”郑恩道:“你

只把好酒好菜拿上来我们吃,”酒保听说,走将下来,提了两壶酒,切了两

盘子牛肉,送上楼来,摆在桌上。郑恩把眼一看,只有一样的两盘子牛肉,

顿然发怒,把桌子一拍,骂声:“驴球人的!乐子叫你拿好酒好菜上来,怎

么只把这腌臜的牛肉与我们吃?”酒保满面堆笑,说道:“爷们不要动恼!

此刻已是平西时候,小店虽有几味好菜,早上都卖完了。只有这煮牛肉,权

且下酒。要用好菜,爷们明日早些来,小人自然效劳,管待二位爷吃得欢喜。”

匡胤听那酒保言语温柔,小心应答,叫声:“三弟,你且吃杯空酒,待愚兄

往街上买些下酒之物与你欢饮。”郑恩听说,拿起壶来自酌自饮。

匡胤下楼来到街上,走无多路,只见一个童儿拿着一尾活鱼,立在当街,

口内说道:“过往的客官!倘有兴儿,可来博我的鱼,只要赢了去吃。”匡

胤听说,心中不解,止步观看那童儿,只见:

天庭高耸眉清秀,地角方圆骨有神。

悬胆鼻梁多周正,堕环耳畔定方棱。

唇红齿白人伶俐,气足形端后必成。

虽说布衣能洁净,口中只叫赌输赢。

匡胤叫声:“童儿,我正要买尾鲜鱼下酒。你何不卖与我,多付你几个钱,

② 饫 (yù,音玉)——饱。

----------------------- Page 168-----------------------

强如在这里叫输叫赢,说厚说薄。再隔一回,这鱼要臭了。”童儿听说,把

匡胤上下看了一看,笑容答道:“爷们想不是这里人,所以不晓得此处风俗,

我这鱼不是卖的;乃是颠那八叉八快,赌输赢的利物。我在这里叫说的,便

是博鱼的‘博’字,不是厚薄的‘薄’字。客官若要鲜鱼,请往别处照顾罢。”

匡胤听了这席言语,心中暗想:“好一个伶俐的童儿,看他年纪虽小,说话

倒也乖巧,齿牙干净。又通文理,后来必有福气。”遂叫声:“童儿,怎么

叫做‘八叉八快’,你可说与我听。”童儿道:“客官,我这手里八个铜钱,

一字一河叠将起来,往地一丢,或成八个 ‘字’,或成八个‘河’,总然谓

之八快。客官颠得这八快,就是赢了,一文钱不费,拿了鱼去,只当白吃;

若丢下去七个 ‘字’,一个‘河’,或七个‘河’夹着一个‘字’,总之算

为八叉,客官便要给我五文钱。十下不成,给我五十文钱,就算客官输了,

这尾鲜鱼还是我的,故此叫做 ‘八叉八快’,博个输赢。”匡胤听了,微微

笑道:“童儿,既是如此,我与你博了这尾鱼罢!”那童儿道:“客官,你

既要博我这尾鱼,只是先把输赢讲过,见见宝钞,然后好博。”匡胤暗想:

“这小儿果然老倒。”便往身边摸出银包,打开与童儿看,道:“你见输赢

么?”童儿见了银子,说道:“客官倒也正气。”便将八个铜钱,一字一河

叠将起来,递与匡胤。匡胤接了,便往地下一颠,只见七个钱先成了七个“河”,

只有一个尚在地下乱滚。滚了一回,影影的露出“字”来。匡胤慌忙喝道:

“河!河!河!”真命天子非同小可,才说得“河”,那暗地里护驾神祗听

这旨意,便向那钱上吹了一口气,真也作怪,明明见是个“字”了,忽地叮

的一声,颠了转来,却又是“河”。两旁看的人一齐拍手人笑,匡胤也是欢

喜,把银包揣好腰间,提起鲜鱼就要行走,那重儿急了,一把手扯住了衣襟,

再也不放,匡胤回转头来,对着童儿哈哈大笑道:“你这顽皮,既赌输赢,

扯我做甚?想是你输不得么?也罢!你既舍不得这尾鱼,就在当街上,磕下

个头,叫我一声父亲,我便重重的偿还资本。”那童儿也便笑道:“客官莫

要哄我,想我们既在当街上博鱼,受得赢,难道受不得输?莫说一尾,就输

了十尾,也不肯轻易磕人的头。况为人只有一个父亲,若是叫了别人为父,

岂不被人笑话!客官,你也休小觑于我。我扯住你,非为别事,只为方才那

个钱,丢在地下,明明是个 ‘字’;怎么你叫了一声‘河’,这钱就颠了转

来,所以倒要请教,是甚么的法儿?”匡胤听了暗笑:“我知道什么法儿?

待我且耍他一耍。”说道:“我这法儿,其名唤做‘喝钱神法’,乃是梦中

神人传授,灵验非常。凭你给我一千银子,也不肯轻易传人。”那童儿听罢,

把手松了。

匡胤提了鲜鱼·步到店来;那童儿却暗暗的随后跟来。匡胤走上了楼,

郑恩便问道:“二哥,这尾鲜鱼恁的活跳,不知费了几分银子买的?”匡胤

道:“是赢来的。”郑恩道:“怪道二哥去了这一会,原来在那里耍钱快活。”

匡胤便将博鱼的原故说了一遍,郑恩大喜道:“二哥真是有兴,才进百铃关,

就赢了整尾的鱼来,必定有个好处。”叫酒保快拿去烹了来,与乐子下酒。

郑恩正叫酒保,只见那童几走上楼来,见了匡胤双膝跪下,磕了一个头,叫

一声:“父亲!孩儿特地前来赔礼。”匡胤看了,只是笑个不住,开言说道:”

你这不识羞的顽皮!你方才既说不肯与人磕头,不叫别人为父;怎么这会儿

又来认父磕头,却不惭愧么!”那童儿陪笑答道:“客官有所不知,方寸在

当街,若是磕头叫你,岂不羞杀;日后怎好做人,再在街上做这博鱼道路?

如今在这酒楼上磕头叫父,只有这位黑爷看见,再无别人。因有一个下情相

----------------------- Page 169-----------------------

告:我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父亲,本是大名人氏。因前年逢了饥荒,母子两

个难以过活,为此到这百铃关来投奔亲戚,不料扑了个空,又无盘费回家,

只得流落在此;没有度日,弄这法儿,用五六分银子买这一尾鲜鱼,拿到街

市上,每日叫人来博,博了五分我就勾本;若有了十分,就是利息了。这不

过是个哄人法儿,拿回家去养膳母亲。谁知今日遇了客官,一博就成,连本

带利多没了,叫我母亲怎好度日?因此跟到此间,磕头叫父,望父亲把这尾

鱼舍了孩儿罢!还要求这喝钱神法传与孩儿,日后长大成人,定当报答。”

匡胤未及回言,只见郑恩在旁听了这些言语,只把雌雄眼笑得没缝,说道:

“二哥,这个娃娃好乖嘴儿的,说了这样可怜的话儿,把这尾鲜鱼与了他罢!”

匡胤道:“童儿,你今年几岁了?叫甚名字?”那童儿道,”我叫禄哥,今

年长成十岁了,”郑恩道:“乐子不信,这十岁的娃娃芦样贼乖?二哥,你

何不收了他做个干儿子,也是好的。”匡胤听言,也是欢喜,便道:“禄哥,

我欲继你为子,你可肯么?”禄哥道:“父亲果肯垂恩,便是孩儿的大幸了,

焉有不肯之理!”说罢,重新对了匡胤恭恭敬敬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又向

郑恩作了四揖。郑恩把嘴一撅道:“你看这驴球人的贼乖的娃娃,见父亲就

是磕头,望了乐子只是唱喏。”禄哥复又作了一揖,说道:“三叔,恕侄儿

无礼之罪!”匡胤见了,心中大悦,叫道:“三弟,这是好汉之儿,不轻下

礼,你莫要怪他。”遂向身边取了一锭银子,说道:“禄儿,这鱼留在这里,

要与你三叔配来下酒;这一锭银子你拿回家去,做本养母。你去罢。”禄哥

接了银子,又说道:“父亲,还有那喝钱神法,一定要传与孩儿,好待孩几

回家,见了母亲表扬大德。”匡胤想道:“这就难了!我不过一时戏言,有

甚神法?也罢,且将他哄过了,打发他去。”说道:“禄儿,这神法不用传

授,你只把这八个钱来,我与你做法。”禄哥将钱递与匡胤。匡胤故意诌说

了几句法语,将钱吹上了一口气,说道:“你将此钱拿去,有人与你博鱼,

喝声要 ‘字’就字,要‘河’就河,再不输与别人。若遇没钱用度,可问王

家店来寻我便了。你去罢!”禄哥拿了银钱,遂即拜别下楼,千欢万喜的回

家去了。

那郑恩哈哈笑道:“二哥,虽然你给他一锭银子,却已得了鲜鱼,又认

了儿子,真是喜事。快叫酒保把这鱼去煮来,乐子多敬你几杯喜酒。”那酒

保登时把鱼烹庖好了,送上楼来。弟兄两个开怀畅饮,直到黄昏时候算还酒

钱,回归饭店,收拾安寝。正是:

喜将沽酒饮,笑待玉人来。

不说匡胤二人回店。且说禄哥回至家中,见了母亲,满面堆笑,把银子

放在桌上。其母见了,便问道:“我儿,你今日好个采头,赢得这整锭银子

回来!”禄哥道:“敢告母亲得知,这银子并不是博鱼赢来的,乃是孩儿的

干爹所赠。叫儿做本营生,养膳母亲的。”其母听了,说道:“你这畜生!

小厮家偏会说谎,那里有甚干爹赠你银子?”禄哥便把博鱼始未告诉一遍。

其母就问:“这人如此仗义疏财,你可知道他的名姓么?”禄哥道:“他的

名姓,孩儿倒不曾问得;只听他口气,好象东京人氏。他的相貌是一个红脸

大汉。”其母听了,低头不语,暗自沉吟。不觉感动了万千心事,数载相思。

看官知道甚么缘故?原来禄哥的母亲不是别人,却是赵匡胤的得意玉

人、知心表子韩素梅也。自从在大名相处,匡胤分别之后,他就帨尨 誓操,

① 帨(shuì,音睡)尨(méng,音濛)——帨,佩巾;尨,散乱。帨尨,在此有衣冠不整,不加修饰之意。

----------------------- Page 170-----------------------

冰雪居心,宁受鸨儿打骂,抵死不肯从人,后来老鸨死了,又遇饥荒,把他

的姐姐所生儿子过继为子,取名禄哥。这孩子胜似亲生,十分孝顺。那素梅

有个姑娘,嫁在这百铃关一个千户为室,所以娘儿两个乘大名饥荒,投奔百

铃关来。谁知姑夫姑娘俱已弃世,因而母子无依,进退两难,只得生出这个

法儿,叫禄哥到街上博鱼度日。今日又听了禄哥之言,怎的不触动前情。沉

吟暗想:“只有当年赵公子是红脸大汉,住在东京。他在大名与我相遇,恩

情最重;后来军满回家,又听得惹了大祸,逃出城外。我几遍打听他消息,

不见着落;今日禄哥所认的干爹,莫非就是他?我何不明日邀他到来,便见

是否?”想定主意,叫声:“禄哥,你明日早起,把你干爹请来,我有说话。”

禄哥道:“母亲!孩儿不去。”素梅道:“你因甚不去?”禄哥道:“母亲!

你是个女人,那干爹是个男子,现是家中没有男人,非亲非故,把他请来相

见不便。倘被外人谈论,背地骂着孩儿,这便怎处?”素梅大喝一声:“咄!

畜生,怎敢胡言,你小孩子家省得甚么道理?人生面不熟,就给你一锭银子,

知他是好意,还是歹意?请他到来,待我当面问他一个明白,用这银子才好

放心。倘然胡乱用了他,或者到来取讨,你把甚么还他?”禄哥道:“哦!

原来是这个原故。这却不妨,待孩儿明日去请他便了。”说罢,拿了钱钞筐

篮,往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母子两个安备晚膳用了,收拾安寝。一宵晚景

不题。

到了次日清晨,禄哥起来梳洗已毕,出了门便往王家店来。走往里面,

逐房瞧看,至一间大房中,才见他二人正在房里闲坐吃茶。禄哥笑嘻嘻的走

将进去,作了揖,郑恩叫道:“乐子的侄儿娃娃,我问你,大清早到来做甚

么?”禄哥道:“没有别事,奉母亲之命,叫我到来请父亲去,有话面讲。”

郑恩哈哈笑道:“乐子的侄儿,这个光景,乐子猜着了。”禄哥道:“三叔,

你老人家猜着什么?”郑恩道:“乐子猜着:你娘见你认了干爹,他心里也

要认个干丈夫哩!”禄哥道:“三叔,大清早起不要取笑,请父亲去自有正

事。”匡胤道:“禄哥!我昨日认你为儿,不过一时情兴,取个异路相照而

已。若与汝母从未会面,况你说过,自己父亲不在家中,我若去时,便是男

女授受不亲,断然难以相见。”禄哥道:“这话孩儿也曾说过,母亲说:‘男

女不便相见,果是正理,如今只好用权。’孩儿来请非为别事,只因昨日父

亲给我的银子拿回家去,母亲见了,有些疑心。孩儿从直告诉,总然不信。

故此来请父亲到家,当面问个明白,然后好用。”郑恩听言,不住口的赞道:

“好,好!好一个女子!虽然未曾会面,必要问个明白,乐子欢喜着他。二

哥,你便去走走何妨?”匡胤道:“既如此,三弟可同我一行。”郑恩道:

“当得,乐子一定奉陪。”说罢,二人各穿了袍服,拿了纨扇,一齐出来,

锁上房门,分付店小二喂马饮水。

禄哥当先引路,弟兄两个随后而行。转弯抹角,不多时到了门前。禄哥

立住了脚,叫声:“父亲、三叔,草舍柴门,里面浅窄,待儿进去禀知了母

亲,然后来请相见。”匡胤点头称善。禄哥推门进去,见了素梅,说道:“父

亲请到了,现在门外。”素梅道:“快请进来相见。”禄哥把弟兄二人请到

里面。匡胤举目观看,虽然三间草房,倒收拾的洁净。二人到了草堂,便立

住了脚。那素梅在里面,隔着帘儿往外细看,不是别人,正是在大名府打走

韩通,关心切意之人。不觉心头酸楚,珠泪频抛。顾不得郑恩在旁,迈动金

莲,步出堂来,叫声:“赵公子!你这几年在外,想杀奴也!今日甚风到此,

得能重会。”匡胤听了,不知是那里来的冤愆,吃了一惊,往后倒退几步,

----------------------- Page 171-----------------------

斜眼往内一睃 ,却原来是心上之人。也顾不得郑恩在旁,走上前,挽住了素

梅之手。两下叙过了别后事情,悲喜交集,见了礼讫。那郑恩在旁,见了这

等光景,不知就里,呆呆的立了一回。就把匡胤一扯,叫道:“二哥,立远

些!方才你未来的时节,说话何等正经:道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好相见。

及至到了这里,看他有些齐整,你便不肯老成,拉拉扯扯,讲起情后来了。

从今以后,你若再和乐子假撇清,乐子便不信你的心肠;你就住在这里,做

个干丈夫快活过了日子罢,乐子去了。”说罢,怒气冲冲,拔步便走。有分

叫:竹篱茅舍,聊存数日之绸缨 ;皋比虎符,难免三番之羞辱。正是:

未识因缘须有怒,一经剖析自无忧。

毕竟郑恩去否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睃(suō,音梭)——斜着眼睛看。

② 绸缪——情意浓厚。

----------------------- Page 172-----------------------

第三十六回 再博鱼计赚天禄 三折锉义服韩通

诗曰:

燃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春朝迎雨去,秋夜隔河来。

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

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

右录庾信、孟浩然二绝。

话说郑恩见赵匡胤、韩素梅两个殷勤款洽,违了男女授受不亲之言,一

时不明委曲,便要各奔前程,把匡胤奚落了几句,往外便走,匡胤慌忙赶上,

一把扯住了,说道:“三弟!你实未知其故,这就是愚兄时常对你说的二嫂

嫂韩素梅。疏远了多时,今日偶然相遇,所以如此。”郑恩道:“嘎!就是

大名府那个小娘儿二嫂子么?怪不得见了你这等亲热,原来是亲丈夫,自然

该的。”回转乡来,叫声:“二嫂子,乐子见礼了。”弯腰曲背的作了一个

半截揖,素梅连忙还礼。把那禄哥欢喜得迷花眼笑,说道:“今番我造化到

了!昨日我只认个干爹,不道今日竟认个亲爹到家了。”素梅喝声:“畜生

胡讲!快与我看取茶来。”禄哥答应一声往里去了,素梅便请匡胤、郑恩坐

下。匡胤问道:“你自来不曾生育,这个孩儿那里来的?”素梅道:“这孩

儿原是我姐姐所生,八岁上他娘亡了,无所归依,妾又无人照应,因此把他

过继为子。年纪虽小,倒也伶俐,更且极知孝顺,称我心怀。”匡胤听说,

颠了颠头,说道:“委实好个伶俐的孩子!可惜不是吾的亲骨血。”郑恩把

嘴一咂道:“二哥,你说这话儿,可不寒了那娃娃的心哩!管他什么青骨血

白骨血,收这儿子,只当与你压个子孙儿。要是二嫂子压下个娃娃来,却不

是他的翅膀么!”韩素梅听了此话,掩着嘴格的一笑,引得匡胤也是大笑起

来。不道这句活,倒被郑恩说着,后来南清宫的八大王,就是韩妃所生,因

为母亲出身微贱,承袭不得天下,又因太后遗旨,命太祖万岁之后,将大位

传与兄弟匡义继立,免得幼冲嗣位,被人篡夺,一如五代的故事。此乃太后深

微之虑,郑重之心,占来后妃所不及也。后话莫提。

再说匡胤等三人正在闲谈,禄哥送出茶来,与弟兄二人吃了,立在旁边

说道:“父亲,你如今比不得外人了。这里房子虽小,却有三间,尽可住得,

何不把行李搬来,与三叔一同住在这里,强似在饭店中栖身,无人服侍,又

要多费盘缠。”匡胤大喜,正中心怀,说道:“我儿,此言甚是有理。”郑

恩道:“二哥住在这里,乃是二嫂子的丈夫,可也住得。乐子是个外人,怎

么与你同住?”匡胤道:“三弟,你这话便是见外了。俺二人虽是异姓,胜

比同胞,怎的分其彼此,快同禄儿去算还店账,把行李等项一齐取了来。”

郑恩不好违阻,只得与同禄哥走出门去,不多一会,把行李兵器马匹,俱各

取回。把马拴在槐阴树下,行李兵器安在一间房内。匡胤取出两块银子与禄

哥,买了些鸡鱼肉酒,素梅在厨下收拾停当,把来摆在桌上,弟兄两个对坐

饮酒。虽是草堂茅舍,倒也幽雅清闲,比不得饭店客房,喧哗嘈杂。正是:

屋小乾坤大,檐低日月高。

二人酬酢欢谈,直至更深人静,兴尽壶干,才把残肴撤去。又乘了一会儿凉,

然后安寝。

次日匡胤起来,叫声:“禄儿,天气炎热,这马缺不得水;你须牵往池

----------------------- Page 173-----------------------

上饮些。”禄哥听说;扯了马,带到别处池上饮了水,牵马回家。路上遇着

了卖旧马槽的,说了价钱,叫人抬到家中,放在树下,把马拴好。匡胤便问:

“这是何处来的马槽?”禄哥道:“孩儿在路上见了,买回来便好喂料。”

不多一时,只见卖旧马槽的来称银子,禄哥即时称出了八分银子与了他。郑

恩说道:“乐子的侄儿娃娃,真正中用,连喂马的槽儿多想到哩!”那卖马

槽的也插嘴道,“你家这个学生委实伶俐,会买东西。我这口马槽原是五钱

银子打的,这学生只一口还我八分银子,再也不肯加些,我只困譬如被柴殿

下夺了去,做当官马槽,分文没有到手,所以折本的卖了,不然怎肯白送与

他?”匡胤听了这“柴”字,连忙问道:“伙计,那柴殿下叫甚名字?生的

怎样相貌,你可知也否?”卖槽的道:“他出入坐着暖轿,跟随人役,前呼

后拥,严禁非常,来往的人只好远远站开,谁敢睁着眼珠儿张他,所以并不

知他相貌怎的,连及他的名字也不敢提着一声。谁肯舍这性命,轻送与他!

客官也不要在这里惹祸,且添上些银子来,好待我去。”匡胤见他是个老实

人,遂摸出一块银子,添了他便去了。匡胤叫声:“三弟,你听见那人说么,

这个柴殿下莫非就是柴大哥不成?但名字又没打听,相貌又不得见,我们往

那里去探听才好!”郑恩道:“听他说这个姓柴的,想来就在此处。乐子却

有一个主意:我们到了明日,只在街上去闲撞,遇着了坐暖轿的,就拿住他,

掀开轿帘瞧看,是便是了,若不是,再作商量。”匡胤道:“你又来粗卤了!

这事须要慢慢打听,方才无碍。”二人闲话之间,不觉日色西垂,天气傍晚,

韩素梅又收拾出酒肴果品,二人用了,打点安寝。匡胤虽与素梅重逢,乃是

正人君子,原与郑恩同房共寝。当夜无话。

次日,禄哥打点行头,原要往街上博鱼。匡胤道:“禄儿,你住在家中,

衣食不缺,也就罢了,何必再去做这道路!”禄哥道:“孩儿在家空闲无事,

且出去胡乱赢些银子回来,每日多买几壶好酒敬我三叔,也是好的。”郑恩

听说,满心欢喜,说道:“二哥,这孝顺的侄儿娃娃,乐子的造化,叫他耍

耍罢。”禄哥听罢,心甚喜欢。出了门,往街上买了一尾活鱼,用柳条穿了,

提在乎中,仍前吆喝博鱼。说也奇怪,遇着人来博的,这八个铜钱丢将下去,

就象北新关抽税一般,只有赢没有输,这钱乃是金口玉言说定的,要“河”

就河,”要“字”就字,监赌神祇管定,那有走移之理。当时禄哥赢了钱,

提了鱼,就往店铺里沽了美酒,奔回家来,备了菜蔬,就与匡胤、郑恩同饮。

郑恩大喜,问道:“侄儿娃娃,今日赢了多少?”禄哥满面堆笑,答道:“靠

父亲的恩,三叔的福,往常不过分数银子;今日有了父亲的喝钱神法,遇人

来博,侄儿喝 ‘字’就字,喝‘河’就河,无不响应。七八个人博我一个,

都被我赢了,共有五钱银子。”匡胤听了,暗暗欢喜。自此一连三日,都是

得采而回,把个郑恩吃得薰薰快乐。

到了第四日,等到晌午时候,不见禄哥回来,郑恩叫声:“二哥,这娃

娃这时还没有回来,定是赢得多哩!乐子今日的酒星旺,停会儿只怕没有这

量来装哩!”正在说话,听得呀的一声,推进门来,只见禄哥掀胸露腹,撅

嘴蓬头,眼带泪痕,没精没彩的走进门来。郑恩问道:“娃娃,你今日没有

赢么?”禄哥不应,郑恩连问数声,只是掩着眼立着,并不答应一声。急得

郑恩心中焦燥,口里骂道:“你这驴球人的娃娃!乐子问你,怎么声也不应,

做这模样?输赢胜负,世之常事,你便做了哑巴儿,也该应咱一声。”那禄

哥总不答应,扑簌籁吊下泪来。匡胤见了这等光景,便问道:“禄儿,你今

日敢是吃了人亏,所以如此么?若果有人欺负你,可说来,我与你出气。”

----------------------- Page 174-----------------------

禄哥把嘴一撅,说道:“父亲虽然猜得不错,只是这口气有些难出;欺负我

的,又是个都根子主子,好不了得!”郑恩慌问道:“侄儿娃娃,这个都根

子主子,是甚驴球人的?你快快说来,乐子和他见个高下。”禄哥道:“说

来也是徒然,这个欺我的,就是本处韩元帅的公子。今日叫我去博鱼,一连

博了五十多下,分毫银子也不给,倒把我这尾鱼抢去。这都根子,却有谁人

敢去恼他?”郑恩听了,气得一腔心内烟生,两太阳中火冒。用手指着外边,

高声骂道:“这驴球人的!敢是吃了熊的心,豹的胆,来太岁头上动土!那

里有博钱不给,反欺负乐子的侄儿!慢说他是狗元帅,就是京城里的皇帝老

子,乐子不怕半毫,也要与他拚着一遭。侄儿娃娃,快跟了乐子寻到他家里

与他算账。”匡胤道:“且慢!禄儿,我且问你:这韩元帅你可知他叫甚名

字?”禄哥道:“他的名字,孩儿不曾晓得。只听见人说叫什么‘通臂猿’。”

匡胤对郑恩说道:“三弟,莫非就是韩通这厮不成?”郑恩道:“这驴球人

的,怎能到得元帅地步?”匡胤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的

本领,也不在你吾之下,或者夤缘做了此职,也未可定。但事情虽细,不得

不与他计较,明日原叫禄儿去博鱼,你吾躲过一边,且把他儿子诱引出来,

俺们瞧他一瞧,是不是再作道理。”商议已定,过了一宵。

次日,各各吃了早饭,郑恩拿了枣棍,同了匡胤,一齐跟了禄哥,来到

街坊,买了一尾鲜鱼。未到帅府门前,只见那韩通的儿子坐在道旁一株杨树

之下,监着军士在那里刷马。禄哥用手一指,说:“他就是!”郑恩把雌雄

眼一看,叫声:“二哥,这个不是韩通的儿子么!待乐子打这驴球人的几棍

儿,替侄儿娃娃出气。”匡胤道:“三弟!且莫性急,先叫禄儿前去博鱼,

我且闪在一边,你可上前与他算账,他的老子自然出来护短,那时我便上前

来,也只打韩通,强如打这小子。”郑恩道:“二哥言之有理。”便叫禄哥

先去。那禄哥手提鲜鱼,走至树下,叫声:“公子,今日和你再博几下,不

要象昨日赖我。”那韩天禄见了,说道:“你这小儿,来得正好。昨日那鱼

不鲜,今日把这尾鱼抵了账罢!”遂叫手下小厮,上前夺鱼,禄哥那里肯放,

叫一声:“三叔快来!”郑恩听叫,飞奔上前,大喊一声,“好狗子!怎么

叫这些驴球人的伤我侄子娃娃?”抡起枣棍徘头的就打,早打倒了三四人,

都是脑浆直冒。那韩天禄见了,认得是野鸡林放马之人,叫声“不好!”回

步便走。郑恩那里肯舍,赶上前,一把抓住了衣领,撇了枣棍,提起拳头尽

情痛打,韩天禄喊叫不止,那里挣挫得脱!却早惊动了管辕门的官儿,远远

见公子被人毒打,不敢停留,慌忙报进帅府里去。

此时韩通正在堂上,传齐军马要往教场操演。听了此报,心中大怒,发

遣军士先下教场,自己扎束停当,带了手下兵丁,一齐出了辕门。扑到杨树

跟前,正见儿子被那黑汉毒打,心下十分暴怒。举眼把黑汉一看,原来就是

郑恩,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大喝一声:“黑贼!怎敢行凶?我今日正

要报仇,你来得正好!”说罢,挥拳望郑恩便打。郑恩未及还手,早被匡胤

看见,急将鸾带迎风一抖,变了神煞棍棒,飞身窜到跟前,喝声:“韩通,

休得恃强,俺来也!”提起神煞棍棒,往肩窝上打来。韩通回头一看,吃了

一惊,说声“不好”!连忙将身一闪,棍棒落空,举步要走。匡胤怎肯容情,

赶上前又是一扫脚棍,只听扑的一声,韩通跌倒在地。匡胤丢开棍棒,伸手

按住,举起拳头照脸而打。郑恩见匡胤把韩通打倒在地,叫道:“二哥,你

莫便放他,待乐子也来帮你。”遂把手故意一松,把韩天禄放走了去,自己

跑到跟前,脱下一只鞋儿,望着韩通没头没脸乱打。韩通挨痛不过,哀声叫

----------------------- Page 175-----------------------

道:“赵公子,求你容情!如今职掌元帅,比不得在大名府与野鸡林的故事,

求你留些体面。”

说话的:我且问你,韩通职专元戎,手下兵将甚多,难道元帅被人痛打,

一个也不上前来救护的么?看官有所未知,常言道:“当差的,官面上看气;

行船的,看风势使篷。”若是韩通今日见了匡胤,破口大骂,喝令上前,这

些军士,自然要来帮助,各要见功。今见自家元帅满口哀求,只要留些体面,

就知道他是韩通的上风了。况且匡胤打扮一如行伍中人,相貌非凡,又是东

京口语,知他是甚来历?打得好,只讨个平安;打得不好,弄出大祸来,韩

通不肯认账,翻转面皮说:“奴才!谁叫你们动手?”轻则捆打,重则砍头,

如何了得?况又胜负已定,纵使大胆上前,又恐投鼠忌器,既不能把行凶之

人捉获请功,反使自家元帅误被伤了性命。所以能管不如能推,大家不敢上

前动手。

不说韩通受打。再说晋王柴荣,奉旨调养姑母,代理监军。这日府中无

事,即命应役人等,摆驾往元帅府探望。将至帅府,正值韩天禄得松逃脱,

见了那边王驾到来,迎上前去。那些打执事的人员认得是韩公子,不好拦阻。

韩天禄跪在轿前,口称:“冤枉!”柴荣听得有人叫冤,分付住轿。天禄口

称:“千岁!臣韩天禄,父亲韩通官居元帅。今日来了两个游棍,将臣父毒

打,命在须臾,望千岁做主,剪除凶恶,救臣父微命。”说罢,只顾磕头。

柴荣听诉,不觉怒发,分付御林军,速去把恶棍拿来,待孤家亲审。御林军

不敢怠慢,拿了绳索,拥至跟前,将匡胤、郑恩围住。早见一个军士,踅到

郑恩背后,夹领衣抓住,往怀中一拖,指望按倒了好绑缚。不想蜻蜒撼石柱

一般,动也不动。郑恩正在拿了鞋儿把韩通打得高兴,只觉得领头儿紧紧的

有人揪住,拗过头来一看,见是一个人抓住了他要绑。心中大怒,骂声:“驴

球人的!谁敢来拿乐子?”提起大拳,望御林军只一拳,不端不正却好打在

脑上,只听那军士晤的一声,将身躯挣了倒来。有分叫:金石愈坚,仇仇顿

释。正是:

莫把亲疏分美恶,只将思怨决从违。

毕竟那个军士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76-----------------------

第三十七回 百铃关盟友谈心 监军府元帅陪礼

词曰:

蜉游寄迹似虚花。渺富厚,薄笼纱。轩冕巍峨,妆点贵人家。记得初逢坡土下,曾

几日,历金阶。雁行携手已堪夸。漫多嗟,夕阳斜。聊把穷通,得失等泥沙。愿笃金兰相

培植,深臭味,胜荣华。

右调《江神子》

话说郑恩正把韩通打得高兴,忽见军士把他抓住了要绑,心头火发,骂

声:“驴球人的,韩通的帮手么,谁敢拿着乐子?”话未说完,早把拳头送

过,照那御林军的脑袋只一下,不觉打倒在地,喷浆流血。众军大喊道:“不

好了!这黑汉力大凶狠,打坏人了!”遂一齐上前动手。郑恩见众人都来,

也不惧怕,发开了两个拳头,往四下乱打,口里骂道:“驴球人的,你们都

上前来,叫你一个个都死!”众军士见拿他不住,只得四面围住,不敢近身。

一齐乱嚷道:“黑大汉!少要蛮强,我等奉的是王爷令旨。只因有人告你行

凶,打坏了韩元帅,故此前来拿你。你今下伏拘唤,反把御林军打伤,王爷

知道,只怕你的性命就难保了!”郑恩生成粗鲁,只晓卖香油的本事,一葫

芦半斤,两葫芦一斤。怎知国家的王法,官长的规模。开言骂道:“甚么的

黄爷黑爷?叫那驴球人的来,待乐子问他。”这里正在和闹,那边匡胤又不

来问,只道这些人是韩通手下的兵丁。见郑恩打倒,倒也欢喜。及至听得军

士说是王爷的御林军,方才暗自思忖:“闻得禅州来了一位柴殿下,莫非就

是他的军校不成?况是人多势众,放了他罢。”遂把手一松,韩通得空,扒

起身来,往人丛里一钻,飞跑的去了。郑恩看见,便叫:“二哥,这韩通驴

球人的跑了去了!”匡胤道:“三弟,罢了!他如今比不得前番了,手下现

掌着十万兵马,还有将佐甚多,他的权重,俺们势孤。你又把他御林军打坏,

这祸不小。趁今人少,我们走罢!若再迟延,韩通调了人马来,我们寡不敌

众,设或被他拿住,却不弱了走闯之名。”郑恩道:“二哥说的有理。”

二人正要举步,却好柴荣的轿子已到,御林军两边排开,柴荣轿内看见

是匡胤,心下已自欢喜。即忙分付住轿,缓步出来,伸手扯住了匡胤,叫一

声:“二弟,因甚在此粗鲁?”匡胤回头一看,见是柴荣,慌忙见礼,满面

堆笑,说道:“小弟闻说禅州来了一位王子,不想就是兄长。今日幸遇,诚

天遣也!望恕小弟不恭之罪。”那郑恩见了柴荣这般威赫,便大叫道:“柴

大哥,久违了!你只会推车贩伞,怎么倒做了王子呢?哈哈,乐子快活哩!”

匡胤连忙止住道:“三弟,莫要多言。”郑恩道:“二哥,柴大哥做了王子,

乐子就是王弟了,怎不叫咱快活?”那柴荣想着前日之情,抛弃不顾;今日

相见,虽然怪在心头,却又不好说出,分付左右:“备马过来,请贤弟到愚

兄衙内,叙谈久阔之情。”郑恩见了柴荣不理他,便扯住了袍子,说道:“大

哥,你且慢去,韩通的小驴球人的,把乐子的一尾鲜鱼抢了去,大哥与咱讨

了来,乐子要喝酒的。”柴荣一肚子没好气,不便发泄出来,又听他说话,

一时未知其情,只说道:“三弟!原来还是这等要吃!鲜鱼,愚兄的衙内怕

道没有?”说罢,上轿先行。匡胤取了神煞棍棒,复了鸾带,系在腰中。郑

恩取了酸枣棍,各自上马,同了柴荣王驾而行。

那韩天禄满望随驾到来拿捉翻冤,方才了愿;谁知柴荣下轿,执着手,

口口声声叫是二弟,那里还敢上前分辨,抽身回去。那些军士只是暗暗念佛,

说:“勾了!方才若是动手,这会儿膀子上早套了索子了。”看那打倒的这

----------------------- Page 177-----------------------

名军士,横卧在地,到了此时,那里去讲论?只得不顾死活,抬起来往外就

走,那韩通虽又吃这大亏,见仇人是柴王好友,明知白被他打,这仇断难复

的了。不但不能复仇,兼且要去陪礼。但是骤然去认个不是,心中又觉不服;

欲待不去,恐他倚仗王子势头,寻非论是,又觉难当。况手下兵将见了,成

何体面?踌躇半晌,无计可施,只得要去走一遭。忙退进帅府,洗了脸,换

了冠带,分付手下备马伺候,往监军府去,手下人答应了,整备不题。

只有那禄哥躲在一边,远远地看见柴荣相会光景,又备了马,叫二人同

去,不知其故。谅着决有好处,必无疏虞。回转身跑往家中报信去了。

当时兄弟三人,到了府前,进的门来,赵、郑二人下了马,走上大堂。

柴荣也下了轿,三人携手进了书房,重新叙礼,各各坐下。先是匡胤开言说

道:“兄长,小弟自从木铃关分别以来,终日思兄,无由得见。前日在兴隆

庄,遇见了三弟,作伴奔驰,寻访兄长,不想今日重逢,弟之愿毕矣!未知

兄长别后以来,怎能荣显至此?诚为可喜。”柴荣道:“二弟,愚兄自盟拜

以来,极承贤弟周恤;不意中道分途,天各一方,虽然三弟为伴,无奈不听

愚言,自行粗鲁,因此过关遗失了贤弟所赠之银。至泌州下寓,不幸感患重

病,危在须臾,幸该不死,暂至轻安。指望身体好了,便要发货收银,访寻

贤弟。谁料三弟预将货物发卖,饱供酒食之欢,花费罄尽。愚兄说了几句,

他就使性骂詈,不别而行,抛弃愚兄在饭店之中,所剩一身,难以调养,异

乡病客,举目无亲,闪得我无依无养,卧床待毙!”说到此处,不觉纷纷下

泪,气满填胸,登时发晕。匡胤大惊,慌忙叫唤,半晌方醒。复又说道:“我

病得好苦,欲归故里,手里无钱。再欲经营,谁肯提拔?因而情极无聊,只

得投奔姑丈,权且安身。承他相待如亲生无二,故能得至于今。只因汉主无

道,欲害藩臣,激变了姑爹,兵至京都,逼去幼主,承袭为君。因姑母尚在

禅州,旨命愚兄委署监军,兼迎后驾。不期得遇二位贤弟,足遂平生之愿矣!”

那柴荣告诉了这席说话,把个郑恩坐立不安,望着匡胤道:“二哥,你

是公道人,与乐子平这一平。那时乐子在前拽绊,大哥在后推车,被那驴球

人的盗了银子去,倒怪乐子不会照管。他病在店里,乐子费了些须儿银子,

又道乐子吃尽了本钱。乐子若不吃,早已饿死了,怎能的活到今日?二哥,

你是公道的人,还是乐子差了甚么?”匡胤道:“三弟!虽你用去钱财,无

甚大过;但大哥是长兄,又病在店中,你该勤心服恃,保养安全,才是为弟

之道。怎么说了你几句,你就抛他在店,自奔前程,你情理有亏,就算你不

是了。”郑思道:“二哥说的果是乐子不是,也就罢了。但大哥有病,乐子

去请医生看他,又替他煎药服侍,送水递汤,这些事情,难道也是乐子不是

么!好的不说,竟把那不好的说起。乐子想着他的心里,如今做了王子,我

们患难朋友都用不着了。二哥,你自在此,乐子便去了!”说罢,怒气冲冲

往外就走。柴荣慌忙扯住道:“三弟!你委实还是这等,愚兄今日喜得相逢,

不过诉诉昔日之情,你便这般发怒,常言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难道为了这些小事,就要绝交不成?可记得黄土坡前,原说 ‘有官同做,有

马同骑’,誓言还在,那有半途改变之心,便是神明不佑。三弟不可造次,

还当忍耐。”郑恩听罢,方才说道:“既大哥如此留着,乐子便不去了。”

柴荣大喜,即令设宴接风,兄弟三人,开怀欢饮。席间柴荣又说道:“贤弟,

目今愚兄叨居王爵,奉旨迎接国母。不期姑母抱病未痊,因此尚未进京。贤

弟亦可在此盘桓,候姑母病愈,一同朝京。愚兄当在驾前保举贤弟才能,不

愁不富贵也!”匡胤称谢。

----------------------- Page 178-----------------------

正说间,忽报韩元帅求见。郑恩听了韩通来见,就说道:“那驴球人的

来寻着乐子么,待乐子再去打他。”说罢,往外要走。柴荣道:“贤弟,这

使不得。韩通乃是封疆大臣,你身无职分,论礼打他不得。望贤弟看愚兄之

面,有甚前情,但当消释,切不可因他来陪礼服罪,再行粗鲁。”匡胤道:

“韩通这厮,昔日在大名府横行无状,被小弟打了一遍;后来在平阳镇私抽

王税,欺压人民,偶意相逢,又被小弟打了一遍;如今在此,既居显职,不

改初心,所以小弟方才又打了他一遍。似这样的人,打他亦不为过,兄长反

为劝阻,却是何故?”柴荣道:“贤弟,你有所未知,韩通虽多过失,奈是

开疆展土之臣,身冒锋镝 ,屡建功劳,上所亲爱。贤弟再若辱他,朝廷知道,

岂不转怪于愚兄?他今礼下于人,已是悔过,贤弟何必苛求,过于责备那!”

匡胤即时省悟,道:“既大哥相劝,小弟自当曲从。”正是:

岂曰多相辱,惟恐他不服。

彼既知过矣,用是当和睦。

当下柴荣分付传话官:“请韩元帅进府相见。”韩通见请,即往里面来,

行过大堂,进了二堂,相近书房。左右报知柴荣,柴荣即忙离坐相迎。韩通

见匡胤、郑恩身也不动·心下敢怒而不敢言。望着柴荣深深一拱,口称:“千

岁!臣韩通昏昧,不知赵公子是千岁故交,一时失礼,故而到此请罪,望千

岁鼎力。”柴荣满面堆笑道:“元帅不必过谦。这赵、郑二位,是孤结义之

友,为人仁德,极有义气。今日相见,都属朋侪①,日后同为一殿之臣,彼

此多有补益。虽曾屡有小忿,孤当解和,请过来见礼。”韩通听说,举眼看

时,只见郑恩坐在上面,睁圆虎眼,紧皱神眉,还狠狠的嗔着。欲待不与他

陪礼,倘郑思粗卤起来,在柴荣面前不好认真,未免再失了体面。无可奈何,

只得向前见了匡胤,打一拱说道:“公子!我韩通一时无礼,冒犯虎威,望

乞海涵宽宥。”匡胤见他以礼相待,即忙离坐还礼,答道:“韩元帅,那已

往之事不必再提,但愿自今以后,改过自新,我等决不相轻。”韩通道:“小

将承教了!”遂又走至郑恩面前,叫声:“郑兄!小弟方才多有得罪,乞望

宽容。”郑恩幼年不学,那晓礼文。兼之言语又是不懂,只把那雌雄眼睁着,

身也不欠,开言说道:“你今既来陪罪,乐子便不打你了。”说罢,总不礼

他,韩通羞得满面通红。柴荣见郑恩言语粗俗,觉得没趣,连忙在旁陪话,

曲为粉饰。韩通斜视郑恩,嘴脸不好,出言又硬,不敢久坐,即忙告辞道:

“千岁!今日是三六九的大操,臣还要去操演人马,不及久陪了!”柴荣也

知道他的意思,况有军务重事,不好强留,即时送出。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说韩通辞去下操。且说柴荣走迸书房,兄弟三人重新叙饮,彼此各诉

心事,共话离情。久阔重逢,开怀畅饮。直饮到:

滴漏铜壶三鼓,席前月影移西。

果然夜景清凉,欣喜安寝抵足。

次日天明,三人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膳,柴荣道:“二位贤弟,今喜姑母

病将痊可,愚兄即欲回至禅州。贤弟亦可同行,去见一见,明日进京,好在

皇上驾前保奏。”郑恩道:“大哥!你的姑母是乐子的什么人?”柴荣道:

“贤弟!我与你既为异姓骨肉,我的姑母,就是你的姑母了。”郑恩道:“既

大哥的姑母就是乐子的姑母,这一去见了他,乐子也叫姑娘哩!”柴荣道:

① 锋镝 (dí,音敌)——兵器、引申指战争。

----------------------- Page 179-----------------------

“贤弟!只是你今到了禅州,见我姑母,还该敛迹;不要像我们兄弟相处,

乐子长,乐子短,有这许多粗俗;总宜小心才好。”郑恩道:“咱不称乐子,

该称什么?”柴荣道:“不必多说,只听愚兄称的什么,贤弟照依相称,自

然无误。”郑恩道:“是了,是了!乐子依你便了。”当时计议已定,过了

一宵。

次日,柴荣分付执役人员,安排銮驾执事,整备轿马。弟兄三人出了书

房,上大堂来。郑恩见了一乘大轿,两匹骏马,都在月台下。即叫道:“大

哥,这大轿再弄一个与咱。”柴荣道:“敢是贤弟不喜乘马,要坐轿么?”

郑恩道:“乐子那里耐得性儿坐这闷轿,只为二嫂子要坐,故此要你再弄一

个。”柴荣道:“贤弟,你的二嫂今在何处?”匡胤见郑恩说了出来,不好

隐瞒,只得把在大名府充军之时,相识的韩紊梅,极是贤能,小弟因而交纳。

后因军满回家,分离两载,今在百铃关重会,同居几日的话,说了一遍。柴

荣分付手下人,备了一乘小轿,去接韩素梅。先打发人到禅州,整理住宅。

然后兄弟三人,乘轿坐马,出了百铃关往禅州而来。看看将到,只隔着一条

太清河界,赶日色未下,进了禅州城。那手下人已端整了王朴的空寓,后面

一所花园,极其宽大,更是幽雅。柴荣下轿,送进了花园,叫声:“贤弟,

今日天已晚了,请自安便,愚兄不及相陪,明日当来邀请。”匡胤道:“兄

长请便。”把手一拱,柴荣上了轿,自进帅府而去。匡胤与郑恩在厅上坐着,

不一时韩素梅的轿子也到,禄哥也同了来,所有行李等件,都搬进了花园,

赤兔马拴在一间空房喂料。素梅与禄哥在后面住下。匡胤赏赐了轿役,打发

出去,又有厨役使唤人等,进来参见——都是柴荣拨付来伺候的。当时整备

晚膳,大家用了,然后各自安寝。

到了次日清晨,柴荣来至花园,弟兄见札己毕。柴荣道:“二位贤弟,

趁此天早,当与愚兄进帅府参见姑母。”二人应诺,一齐出了花园,轿马并

行,进了帅府,来见柴氏娘娘。有分叫:虽拨青云,未许得路;纵登金阙,

尚俟请缨。正是:

皇家未际风云会,帅府先盟龙虎群。

毕竟见了柴娘娘有甚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80-----------------------

第三十八回 龙虎聚禅州结义 风云会山舍求贤

诗曰:

绿树繁阴夏正长,瓶荷香彻送清凉。

蜒飞蝶舞关人思,燕语蝉鸣动故乡。

赤日誓盟神鬼质,皇天眷顾意情良。

安闲且向山林乐,愿赋维絷诗一章。

话说柴茉自遇了赵匡胤、郑恩,安慰了平日眷恋之心,把他二人接到禅

州,送人花园居住,一心只要他成名显达,辅佐王家,以践昔日盟结之言。

因而相约二人,先去朝见了国母,好待他驾前保举,赐爵受封。这是柴荣待

友之诚,不同庸流之处。当时兄弟三人,轿马同进了帅府,到了大堂,各自

下马出轿。柴荣先进去禀明了柴氏娘娘,然后把匡胤、郑恩引至后堂,立于

帘外。弟兄二人朝上跪倒。口称:“娘娘!微臣赵匡胤、郑恩朝见,愿娘娘

千岁!”拜罢,俯首而立,原来郑恩不知礼数,多是匡胤教他,所以也不失

规仪。那些娘娘在卧榻之上,往帘上细看,见那匡胤人物非凡,生成贵人相

貌;郑恩虎背熊腰,甚是凶恶,一般的凛凛威风,心中大喜,想:“这红黑

二人,真是两条擎天之柱,架海之梁,若与侄儿为友,甚是相称。”开言问

道:“贤侄,这赵、郑二人,果是你的朋友么?”柴荣答道:“是臣儿生死

之交,情同休戚,贫富相关的。”柴娘娘道:“这也难得。贤侄可请他外面

款待,俟我病愈,一同朝京,我当驾前保举,决不有负于汝等也!”柴荣等

三人谢恩退出。

来至前殿,才要排宴,只见把门军官进来报道:“今有东京来了三位官

人,擅闯辕门,说是千岁爷的故交,现在外面相待。”柴荣道:“既是孤的

朋友,可请来相见。”门官往外说了相请,便领着进来。到了二门,柴荣留

心细看,不是别人,却原来是张光远、罗彦威,后边一人却不认得。须臾三

人到堂上来,柴荣慌忙迎接。彼此见礼已毕,各依次序而坐。茶罢,柴荣先

问:“此位兄长是谁?”当有匡胤答道:“此是舍弟匡义。”柴荣道:“原

来二弟的令弟,可喜,可喜!今日蒙三位贤弟到此,愚兄不曾远接,多多得

罪。”光远道:“自从新君即位,闻知兄长封了王,小弟等不胜欣幸,正要

到府奉拜,不期大驾又出都城。细细打听,方知兄长奉旨往禅州迎接国母,

故此小弟等星夜前来拜候。”张光远正与柴荣说话,匡胤暗暗相招,把匡义

叫过一边,附耳问道:“父母在堂俱各安否?嫂嫂在家可也不失规仪?愚兄

惹下滔天之祸,以致弃亲远游,诚为不孝。今日贤弟到来,莫非父母有些不

安么?”匡义把手一摇,轻轻说道:“兄长不必忧心。父母在家,俱各安泰;

嫂嫂恪守贞节,妇道勤修。奈因母亲思念长兄,泪不能干。幸而新君御极,

敕下普天大赦,谅兄长前罪已在不问,母亲方始心安。以此叫小弟沿路访寻,

不想在此相遇,诚大幸也!”匡胤听说,方才欢喜。重复坐下,各自谈心。

正是:

莺声报远同芳信,柳色邀欢似故人。

当下柴荣见这各家兄弟,多是济济彬彬,心中大喜,叫声:“众位贤弟,

愚兄有一言相告,望众位静听。”众弟兄道:“大哥有何金王,弟等愿闻。”

柴荣道:“吾等今当国运鼎新,正是世际昌明之会;又遇众位贤弟,人才棫

① 济济彬彬——有才文雅的人众多。

----------------------- Page 181-----------------------

朴 ,都怀奇特之资,愚兄得附骥尾,此诚大幸。在众位贤弟,虽曾联盟结义,

但其间先后不同,彼此心情尚恐不能相孚;愚兄意欲重新叙义,拜告天地,

效桃园之心术,学廉蔺之懿行,不同死生,共图患难,方为有合于大义。不

知众位贤弟,意下何如?”匡胤等一齐答道:“兄长所言,正合大义,弟等

焉有不从!”柴荣大喜。即命手下人整备祭礼,摆设堂上,点起了香烛,祭

祀虚空。命典礼官朗诵祭文,昭告天地。弟兄等各各下拜,都说了海誓山盟,

然后对面又行了礼。拜罢,定了次序,乃是柴荣居长,匡胤第二,郑恩第三,

张光远第四,罗彦威第五,匡义第六。此正是龙虎禅州大结义也!有诗为证:

龙虎联情结大盟,郊天祭地告神明。

一心愿学桃园义,留待他年辅弼勤。

拜盟已毕,帅府堂上摆下筵席,弟兄依次而坐,共饮醇醪。说不尽山珍

海味,写不尽玉液琼浆。酒至数巡,肴上几品,匡胤离坐擎杯,叫声:“兄

长,小弟有一事奉禀,愿祈允纳。只为老母在家,盼望心切,意欲暂别回家,

探望一遭,即当拱候台驾,不知仁兄可容否?”柴荣道:“令堂在家,谅亦

无恙。贤弟且免愁怀,等待数天,姑母病愈,便要起舆 。那时弟兄同进京城,

岂不为美。”匡胤见柴荣不允其辞,犹恐再言却了高情,只得依从,仍复坐

下饮酒。是日猜拳行令,各尽其欢,直至天晚方才散别。自此以后,柴荣在

帅府住下,日侍姑娘。

匡胤等众兄弟,尽在花园内安住。每日一应食用等物,都是柴荣供给。

一日,众弟兄用过了早饭,匡胤道:“列位贤弟,俺们闲居在此,好生困倦;

趁今无事,何不往郊外打猎一番。一则散心遣兴,把弓马悯习;二则得些野

兽回来,也好下酒,众位以为何如?”众人一齐答应道:“二哥说得有理。

我们左右闲在这里,大家同去走走甚好。”匡胤分付答应人备下了马匹。有

弓箭的带了弓箭,无弓箭的只带随用器械,弟兄五人各自上马,带领手下人

等,出了禅州东门,往北而走。众人打猎高兴,因也忘了热气熏蒸。约走了

二十多里路,来到太清河下梢的旷野去处,摆开围场,各执兵器,等了多时,

并不见兽迹。原来这日光似火,晒得草木皆焦;那些毛虫都也怕热,只拣阴

处藏匿过了。这浪荡荡地,如何得有只影?当时空空的等候,将有两个时辰,

再不见有野兽出来行动。众人心下甚是懊恼,欲往别处搜寻,以满其欲。正

要散围,只听得呼的一声风响,见那边跳出一个东西来,打从围前跑过,但

见:

浑身如雪练,遍体粉相同。

两耳常舒后,单唇脂点红。

髭须犹玉线,纵跳似追风。

潜身藏草内,缩首卧沙中。

郑恩先已看见,叫道:“二哥,这驴球人的,莫不是兔儿么?”众人见

了,都说道:“果然好一只白兔,生得可爱,我们快些拿住他,”说罢,弟

兄五人一齐拍马去追。不想那只白兔甚是作怪,他见有人来追,把腰只一伸,

连窜带纵,竟望正北飞跑将主,匡胤等众人俱在后面,如星飞电走的一般追

赶,再也赶他不上。看官:这兔不是人间凡兔,乃是二十八宿内的房日神兔,

只为引诱匡胤去会一位安邦定国之臣,故此下来走这一遭。正是:

① 棫 (yù,音域)朴——比喻人才众多。

② 舆——车。

----------------------- Page 182-----------------------

暗里神明来挽合,人间君相际风云。

当下匡胤见追赶不上,心中大怒,喝叫一声:“毛团!任你跑往那里去,吾

务要拿住,方才罢围。”遂把马用力加上几鞭。这马乃是宋金辉的赤兔龙驹,

头上有角,腹下有鳞,日行千里,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般。当时彼匡胤打了

几鞭,性劣起来,纵蹄飞跳,一时间将后面的马落下有数箭之遥。匡胤见仍

追不上,一时性起,取出弓箭搭上弦,对了兔只一箭射去,正中白兔后胯。

那兔只当不知,带了箭飞奔,比前更跑得快了。匡胤益怒道:“好毛团!怎

敢把我箭反拐了去?”如飞的赶下来。不党的赶过了三十余里,眼见前面一

座村庄。忽地里又起一阵旋风,那白兔竟望庄里跑了进去。匡胤见了,将马

一夹,也赶进了村庄。举眼往四下里一看,那里见有白兔?只觉得花香扑鼻,

鸟语留人。又看那庄,背山面水,竹木成林,果然是聚气藏风之脉,祖灵毓

秀之基。匡胤正在观看,耳边忽闻操琴之声。按马细听,声在门内,但觉袅

袅如缕,戛然动听。正是:

音调五音和六律,韵分清浊与高低。

匡胤听了一回,暗自思想:“这弹琴的必定是个高人隐士,乐志山林。

俺须会他一会,看他的品行何如?”正想间,又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回头看

时,乃是众人跟寻而来。当时到了庄前,郑恩便叫:“二哥,这白兔儿你拿

了不曾?快与乐子拿回去,安排起来,好与你下酒,众人也得尝尝滋味儿。”

匡胤把手一摇,众人来至跟前,听得里面琴声清朗,也便都不言语,一齐伫

马而听,郑恩不识琴声,上前问道:“二哥,那个驴球人的在那里弹弦子?”

匡胤道:“你莫要胡猜!这不是弦子,是个瑶琴。”郑恩道:“什么叫做瑶

琴?乐子却不省得。”匡胤道:“这瑶琴乃是昔年帝尧所制,内分宫商角徵

羽,按清浊,定高低,随那人心弹出声响。比如贤弟生性粗鲁,弹起琴来:

声音中也就粗鲁了。刚暴的人,声亦刚暴;柔弱的人,声亦柔弱。义如心高

志大之人·其声便清扬功听。愚兄听他琴声,来得清响,知他气宇不凡,定

是英贤之上,所以在此细听滋味。”正说间,只听得里面住了琴声,复在那

里作歌,歌道:

天下荒荒黎庶苦,只因未出真命祖。

这几年来乱复生,江山又属周家坐。

匡胤听罢,叫道:“列位贤弟!只听他口气不凡,岂不是个高士么?”忽又

听得里面鼓掌大笑,复又歌道:

十年窗下习孔孟,磨穿铁砚工夫纯。

青灯伴我夜眠迟,黄卷怡人广学问。

章句吟哦集大成,珠玑满腹隐丝纶。

自知侍价非干禄,不见旌旄下聘征。

匡胤听他口气越大,知其必非常人,欲要进去会他,一瞻丰采。便与众

兄弟说知,各自欣然下马,轻叩庄门。那里面的贤土正在吟歇自得之间,忽

听门外马嘶,料是有人相探,及闻叩门声响,便唤童儿出去,看是何人,童

儿开了庄门,往外一看,见那众人都是富贵妆扮,一个个英气岩岩,即便向

前问道:“众位从那里来的?到此有何贵干?”匡胤道:“童儿,俺们东京

人氏,特来相访贤士的。烦你通报。”那童儿不敢怠慢,即忙跑至书房,报

知其故。那贤士听知贵客相访,遂即整顿衣中,出来迎接,果见庄门外五个

人,都是将材打扮,气概不凡,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那匡胤顶先留心,见

这贤上出来,将他一看。见他头戴方巾,身穿儒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 Page 183-----------------------

果是出类的高人,心下暗暗喝彩。只见那贤士走出门来,将手一拱,说道:

“不知贵客降临村野,愚生不能远接,多多简慢,请到草堂献茶。”匡胤道:

“特诚相访,有扰尊斋。”说罢,一齐进了庄门,都至书房中,各人叙礼坐

下。匡胤细看:书斋寂静,茅屋幽闲,真与那凡人俗士大不相同。怎见得隐

居好处,有《虞美人》一阕以志之:

金炉名册临机处,正是幽人住。闲将操缦写真材,便道有时丹凤也飞来,隔窗尘土

恁他起,乐志耽书籍。偶然歌啸作长吟,从此一斋趣味遍芳芬。

当下各人坐下,童子献茶已毕。匡胤问道:“先生贵姓芳名,望乞指示。”

那贤士欠身答道:“小生姓赵名普,此间人氏。因见世情荒乱,不乐仕进,

隐居村僻之间,耕读自娱。乃蒙台驾枉顾,何幸如之!敢问众位尊姓大名,

仙乡何处?”匡胤道:“在下姓赵名匡胤,家住汴梁,乃指挥赵弘殷之子也。”

又将各人姓名一一说了,那赵普听罢,暗暗吃惊。细看匡胤,帝相堂堂;匡

义,君容隐隐;郑恩等三人,都是威容非俗,英杰良材。讶然想起前情,暗

道:“苗光义先生真神仙也!他说今日午时,有君臣五人到来相访。道吾有

宰相之分,吾尚未信,不想果应其言,分毫不差。这是万民有福,天降真龙

济世,大约不过十数年间而已。”原来赵普隐居在此,数日前却遇着苗光义

算他命相,说:“日后当为两朝宰相,富贵非凡。”因又说在今日午时正,

当有真命天子降临宅第,故此赵普抚琴自乐,不想都应验了。当时匡胤开言

说道:“适来愚弟兄在外窃听,琴声清妙,一定是先生抱道不售,形容长啸

么!”赵普道:“村野狂愚,一时失口,何足动公子之听乎?”匡胤道:“不

然!先生抱济世之村,歌中已见其大略。奈因当二不知,致使贤能隐迹山林·不

能显用。禅州柴殿下,系是赵某生死之交,某当引荐,愿先生不惜珠玑,出

身拯世。”赵普道:“虽承公子谬扬,但恐小生章句之徒,无实用之学,不

能致君泽民,深有负于大德也!”匡胤道:“先生休得太谦,赵某瞻仰已久;

况柴殿下求贤若渴,遍处搜罗,值此君正臣良之际,正先生致功民物之时也。

望先生不弃,就此同行。”赵普乃是左辅星下界,奉玉旨临凡,保助宋家两

朝大下赵匡胤弟兄,都是龙华会上之人,自然情投意合,一说便依,当时赵

普见匡胤言词诚恳,只得依允。但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暂屈各位贵体在

舍草榻一宵,明日同行便了。”说罢,分付家童将各位马匹安顿草料,又叫

安排酒肴,就在书房中摆下。六人传杯递盏,论古谈今,赵普口若悬河,随

问随答。匡胤满心欢喜,自恨相见之晚,赵普又把跟随之人都与了酒饭,叫

他在庄上草房里住宿。当下匡胤与赵普谈论之间,只有郑恩不懂义理,说道:

“二哥!要呷酒就呷酒,不呷就去睡了罢:有这许多咭咶,乐子那里听得?

要去睡哩。”匡胤道:“既贤弟要睡,先生把这残席收了罢。”弟兄就在书

房安歇,一宵晚景休题。

次日起来,赵普即命排饭,用毕,又往书箱中取出一个柬帖,递与匡胤

道:“这是十数日前,有位苗光义先生到舍,与小生推命,临行之时,留下

这个柬帖,叫送与公子的,他说在东京等候,”匡胤接来看时,见面上写着

一个“封”字。用手拆开,上面写着不多几字,道 :“赵普有王佐之才,不

可错过;公子异日为君,

必当大用。至嘱!至嘱!”匡胤看了,暗自埋怨这苗光义,虽然阴阳有

准,不该到处卖风对人乱说,倘被当今知道,如何了得?连忙揣人怀中。郑

① 咭咶(huài,音坏)——罗嗦。

----------------------- Page 184-----------------------

恩见了,便问道:“二哥,那口灵的苗先儿,给你这书子叫你做甚?”匡胤

道:“他说周主登基,颁了赦诏,叫我速速回家省视。”郑恩道:“乐子只

猜是什么的新文,原来是这个意儿。兀谁没有晓得,要他送这书儿!”正说

间,童儿又送出香茗,各人取来用过,便要起身。赵普即时分付家小,安顿

已毕。只是没有坐骑,却得郑恩情愿步行,把这马让与赵普骑坐。大家一齐

出门,各上雕鞍,带了手下人等,离却村庄,按辔徐行,望禅州而来。

到了帅府,各下征驹,匡胤先入见了柴荣,将打猎赶兔,遇见赵普事情

说知,“现今同在外面。似这等高人,兄长务必甄拔,必有可观。”柴荣听

罢,分付快请贤士相见。赵普即便至内,参见柴荣。柴荣见他人物俊彦,心

中亦喜。是日即拜为王府参军,只待进京朝见过了,方好荐其大用。那众兄

弟也都进来,相见已了,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柴荣在帅府堂上大排筵席,请众兄弟并赵普会饮。真的水陆

俱陈,宾朋欢畅。天交正午,只见门官慌慌忙忙跑上堂来,报称祸事。不争

因这祸事,有分叫:霹遭淹没之苦,酿成梦寐之灾。正是:

眼前赤子应遭劫,民上储君用隐忧。

毕竟报的什么祸事?且看下回便见。

----------------------- Page 185-----------------------

第三十九回 太祖射龙解水厄 郑恩问路受人欺

诗曰:

维水汤汤势溢决,奔腾澎湃城几没。

中有怪物似游龙,屈伸翻覆民遭劫。

① ②

安得莅 治有仁慈,拭目愀然系所思。

睹此颠连诚画策,奠安国上镇氓蚩。

话说柴荣因又得了赵普,甚是喜悦,大设筵席,庆贺会饮。正在觥筹交

错之际,忽见门官慌慌张张跑上堂来,跪下禀道:“千岁王爷,了不得,祸

事到了!大清河水泛平湖,水头高有十余丈,把两岸居民冲去了无数。现今

离东门不远,望千岁作速定夺!”柴荣听报,不胜惊慌,叫声:“列位贤弟!

这太清河水涨,冲去民房,势非小比。列位可同愚兄去一看,作何处置?”

说罢,众人一齐离席,出了辕门,疾忙而走。还未曾到东门,又有人来报说,

水已到了东门的城下,两重门都被水涨了。柴荣闻报,急从马道上城,至城

楼边,手扶垛口,往下观看。只见太清河竟似一条大海·那水势汪洋,波涛

有数十丈之高;声如狮吼雷鸣,望着城上扑来。转眼之间,那水又涨上来了,

竟把禅州的城墙没了半截。

柴荣看了,只是搓手跌足,仰天长叹。只叫一声:“苍天!想柴荣命薄,

受不得周主爵土之封,故此天降灾殃,洪水为祸,眼看城郭沉沦,民藏鱼腹。

但柴荣没福,只当淹吾一身足矣;何必连累满城百姓,皆遭此劫。”说未完,

只听豁唧一声,那水把城墙一激,震动楼阁,只把柴荣唬得面如土色。当有

赵普见此水势激烈,波涛不正,开言说道:“千岁!某闻江河湖海,俱有水

伯龙神,掌管其消长之权;若无天曹敕令,也不敢淹没城池,擅行祸害。如

人民该遭劫数,千岁虽多忧急,总是徒然。某今细观,这水头只往上冲,其

中必有缘故。据臣看来,不是河神讨祭,定是孽龙作耗。古云:圣天子有百

灵护佑,大将军有八面威风。一福能消百祸,一正能除百邪。依臣之见,殿

下可备祭札以祀之,或者仗殿下威福,保全一郡生灵,也未可定。”柴荣依

议,令人速备祭礼。不一时,把猪羊礼物摆设城头,插烛拈香,柴荣下拜,

祝告道:“柴荣奉天子之命,莅镇禅州,不敢虐民酷吏,妄肆行为。今遇水

患大灾,如果满城生灵该遭此劫,柴荣愿以一身当之,兔了百姓之厄;若神

明矜恕,祈求速退洪波,以全微命。柴荣回京之日,即当奏闻天子,建设罗

天大醮,报谢天地龙神,望明神灵鉴。”祝罢,莫酒,焚化纸钱。往城下一

看,那水兀自不退,反往上冲,比前更又长了,离垛口不远。

看官:这水不往别处去,只望上长,却是为何?这却是郭彦威所致。那

郭威本是乌龙降世,奉玉帝旨意下凡,与赵匡胤打前站。今在汴梁即了帝位,

一心记念柴后娘娘病在禅州,未能进京相会。这日在宫无事,酣息龙床,不

期原神出窍,竞往禅州而来。路过太清河,把水就带了起来,他在那波浪之

中,看见柴荣立在城上,心下便是欢喜,颠着头道:“我的儿.想杀了我!

你那姑娘在于何处?怎么不见他来迎接?”因此浑身趱动,往城上一窜,只

见一片黑云裹住了水头,竟往上面扑来。唬得柴荣往后一仰,那水头就豁唧

一声,复又吊了下去。

① 莅 (lì,音立)——来到。

② 愀 (qiǎo,音巧)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

----------------------- Page 186-----------------------

说话的,又说差了。这水既已到了城上,怎么会得吊了下去?若果如此,

则从古再无漂没之患,又何必多备御水之具,堤防其灾。看官:这又不然。

从来淹没城池,乃是天心降祸,人民该受其殃。所以凭你城郭坚固,堤闸重

重,只消水势一冲,一切皆葬鱼腹,顿成大海汪洋。今日这水,乃是郭威所

致;因他搅动,所以时为上下。况城上有三帝存身,莫说赵匡胤弟兄是宋朝

真命:就是柴荣有七年天子之福,诸神也来护佑,这水怎能为祸?当时郭威

元神复又往城上窜来,那保驾神祇着忙,便施威力,神光逼住了水往下一打,

这水头就往两边一分,那龙随着水头便退了下去。不多时,水头仍旧长将上

来,刚刚的到得垛口,却就消了下去。一连几次,都不得上来。柴荣唬得浑

身发抖,匡胤心内也甚惊慌,张光远面色如纸灰一般,罗彦威形容若失魄相

似,匡义呆呆的只把水看,赵普连连的频把头摇。惟有郑恩急得手足无措,

只是怪叫,说道:“不好了!乐子今日活不成了。”一边口里乱叫,一边望

城外看着水。那水忽又哄的一声长将上来,溅了郑恩一身的水。郑恩道:“驴

球人的,你怎么泼着乐子身上?”顺着雌雄眼,偶然看去;只见水里隐隐的

藏着一物,在那里摇头摆尾,舞爪张牙,象要上来的意思。只见那物:

浑身似黑漆,遍体长乌鳞。

不住双睛闪,频将二角轮。

长躯旋汲浪,巨口吐波云。

随风借水力,翻覆任升沉。

郑恩一见,怪叫连天:“好驴球人的,你在那里泛水洗澡么!二哥,快来看

那水里的怪物。”匡胤壮胆上前道:“怪在那里?”郑恩用手指道:“这不

是怪么!他正在水里看着你哩。”匡胤定睛细看,果然隐隐的有一怪物,见

他伏在水里。不多一会,那怪又是转动起来。郑恩喊道:“不好了,他要把

城墙撞倒了!待乐子拿枣棍来打这驴球人的,”匡胤道:“贤弟,你这棍短,

恐打不着;倒不如拿箭来,待愚兄射他,或者可退。”即分付左右的取弓箭

来。须臾弓箭取到,匡胤接过手中,扣满弦,搭上箭,弓开弦响,只嗖的一

箭,射入水中,正中在那乌龙的左眼。那龙负痛,把尾在水中一摆,把水带

上来,比城还高,匡胤唬得倒退不迭。只听得滔滔水响,登时之间,城墙露

出半截。郑恩拍手的叫道:“好了!好了!这驴球人的,中了箭去了。”柴

荣等众人,一齐往城垛口望外一看,只见城墙都已露了出来。不多时·把水

退尽了。看那城外的民房,冲成一片平地,居民漂流,不计其数。不是三帝

在城·只怕禅州一城的百姓,皆为水鬼。

当时众人见水已退尽,皆顶礼神明,欣喜不尽,仍从马道下了城楼。早

有手下人牵了马匹伺候,各人上了马,回至帅府,离鞍上堂。柴荣分付重整

酒席:一来压惊,二来庆贺。须臾酒筵已至,柴荣满泛金杯,双手递与匡胤

道:“不是贤弟一箭之功,愚兄亦难保矣!请饮此杯,聊酬大德。”匡胤道:

“此乃兄长洪福所致,于弟何干?”柴荣又酌一杯,与郑恩贺功。以下诸人,

各各酬贺。当日情欢意乐,饮至黄昏而散,次日·柴荣督令在城军民,往城

外整理水场,搭造民房,以备各处遗民迁来居住。此一番水患,正是:

已见稠居成薮泽,再筹生聚固城隅。

按下禅州之事。且说中箭之龙,盖因周主一心想念柴后娘娘,这日朝政

得暇无事,在宫一时困倦,假寐片时。不期元神出现,来到禅州,兴波逐浪,

① 薮 (sǒu,音叟)——人或物聚集的地方。

----------------------- Page 187-----------------------

被匡胤射这一箭,中了左眼,负痛归原,大叫一声,滚下龙床。把随侍的宫

官,个个惊惶不止。周主晕去了半晌,渐渐还过气来,只骂一声:“红脸的

贼!朕与你何仇,暗箭伤朕之目?左右快与朕绑来,不可放走。”宫官跪下

奏道:“启万岁!官中并无红脸贼,想梦中所见,还请万岁安神。”周主听

宫官之言,定性一回,方才明白。就问官官:“什么时候了?”宫官道:“正

交午时。”周主道;“朕方才到禅州,被一个红脸贼箭伤了左目,疼痛难忍。

尔等看朕目有伤否?”宫官启:“万岁!左目青肿,有血微流。”周主便召

御医人宫调治。太医官诊视明白,取神丹点上,登时止痛,只是伤了瞳神,

一时不能回光速愈,周主又传旨意,差官速上禅州,言朕有病,请娘娘刻日

到京。

差官领旨,星夜赶至禅州,至帅府堂上,开读了旨意。柴荣谢了旨,禀

过了姑娘,整备銮舆,择日起行,点了三千人马护从,将禅州交与韩通掌管。

柴娘娘爱惜民力,分付路程遥远,免了銮驾,止乘小车一辆,带同各家盟友

等众,及护从人马,是日齐出禅州,望东京进发,有诗为证:

炎天车驾载同行,欲到繁华锦绣邦。

只为后妃存民力,故叫仪仗莫纵横。

车驾在路行程,只因柴娘娘病体未曾全愈,又兼天气炎热,趱赶不多,

一日只行八十里,那日到了晌午时分,娘娘在车内叫声:“贤侄!”柴荣一

马至前,叫道:“姑母,侄儿在此。”柴娘娘问道:“天有多早了?”柴荣

答道:“交午了。”娘娘道:“我身体劳顿,住了罢!”柴荣遵命,一声令

下,登时安了行营,娘娘下车歇息,柴荣侍奉不题。

单说匡胤及赵普等六人,带了手下人等另外立下营盘。因是天气暑热,

众人宽去衣袍,多在那避阴之处,坐地乘凉。只有郑恩把上身衣服脱得精光,

坐在地下,手内拿了一个草帽,不住的扇风,望着匡胤说道:“二哥,乐子

浑身出汗,只是怕热,这便怎处?”匡胤道:“常言说,冷是私房冷,热是

大家热。兄弟,你只消静坐一回,自然生凉,何必躁暴。”郑恩道:“乐子

耐不得了!二哥,你可也怕热,乐子与你洗澡何如?”匡胤道:“那里去洗?”

郑恩道:“河里去洗,好不爽快么!”匡胤道:“这个爽快,愚兄却未惯,

不好去洗。”郑恩道:“乐子便与张兄弟去。”光远道:“我不会浮水,不

去。”郑恩道:“罗兄弟,你和乐子去罢!”彦威道:“这个不敢奉陪。”

众人多厌薄他粗鲁,再无一人肯和他同去。郑恩嘻嘻笑道:“二弟,这般火

热,亏你耐得!你何不同着乐子去洗一回澡,好不凉哩。”匡义道:“小弟

身子不快,不敢去洗。”郑恩见他也不肯去,只得回头向赵普道:“你便和

乐子去罢。”赵普笑道:“甚好,只是学生无福,失陪了。”郑恩见众人都

不肯去,闷闷不悦,自言自语道:“乐子好意叫你们洗澡,原来都是不识人

照顾的。”匡胤听了,便道:“兄弟,你忒也多事!他们不喜洗澡,由他罢

了;要去你便自去,何必有这许多噜苏。”郑恩道:“你们不去,乐子也不

去了不成?”遂把青布衫搭在胳膊上,赤了两腿,带上草帽,出了营盘,望

西而走。众人都不去理他。

他便一口气走了有三里多路,立住了脚,自家问着自家道:“乐子一时

赌气要来洗澡,怎么走了多路,兀自不见有河。乐子如今走那搭儿去呢?”

东张西望,踌躇了半晌,说道:“乐子不去洗了,回去罢。”正待转身,忽

又说道:“不好!乐子回去不打紧,反叫他们笑话。”又呆呆的立着,思想

了一回,说道:“有了!乐子且坐在这里,等那过路的来,问他那里有河,

----------------------- Page 188-----------------------

便好洗澡。”说罢,把青布衫儿往地下一丢,将身坐在上面,往四下观看。

那来往的人虽也不少,只是离他远远的走,不肯到他跟前经过。郑恩骂道:

“这些驴球人的,为甚不到乐子跟前来?恁的惫赖!”原来郑恩坐在荒地之

上,又不是经由道路,如何得有人在他跟前行过?郑恩因见无人,扒起身来,

拿了布衫儿,望大路而走。

此时正是七月天气,却有庄家正割早稻之时,那前面一人挑了一担稻子,

正在奔走。郑恩赶上前,一把抓住了脖子。那人指望回过头来,看是谁人;

谁知郑恩的手掌阔大,力气粗重,不但回不过头,连那担子都挣扎不得,郑

恩骂道:“驴球人的,你要挣么!乐子问你,那里有河?”那人道:“是谁

这般取笑,你看我挑着重担子在这里,你便拉住了我作乐,却不道折了我的

腰,不是当耍,快些放了手,若不放时,我就骂了。”郑恩道:“驴球人的,

你骂?”把手只一按,那人挑着一担稻子、那里经得这一按,只听得哄咙一

声响处,连人连担跌倒在地,口里喊道:“那个遭瘟的把我这等戏耍?我是

不肯干休的。”扒起身来,欲要认真;举眼看见了郑恩,只唬得往后倒退,

惊疑不定。古云:“神鬼怕恶人。”那人虽然发恼,见的郑恩这般形容,唬

得魂已没了,那里还敢破口,只得叫一声:“朋友,我又不认得你,为甚按

我这一交?”郑恩道:“驴球人的,乐子好好的问你,你怎么不来回答?”

那人见郑恩口里老子长,老子短,说来不甚清楚,欲要与他争闹,谅是这个

恶人,对付他不过;欲待不理他,挑了担子自走;又怕他拉住了,一时挣扎

不去。没奈何,只得勉强陪笑,叫道:“朋友!你问我什么?”郑恩道:“乐

子只问你那里有河?”那人道:“我们这里的河也多,不知你问的是那一条

河?”郑恩道,“不论什么的河,乐子只要洗得澡的就是了。”那人听了,

心中暗骂:“这黑囚攮的!要问河洗澡,这样可恶,把我按这一交,又讨我

的便宜,要做我的老子。我且哄他一哄,叫他空走一遭远路,仍旧洗澡不成。”

遂说道:“朋友,你要问河洗澡么?这里左右却没有河,你可向那树林子过

去,那里有一条大河,水色清流,尽可洗澡。除了这一条河,都是旱路。”

郑恩远远望去,果见有一座树林。也不问远近,说声:“乐子去了。”扯开

了脚步便走。那人见了,晴暗欢喜:“我且叫这黑囚攮的吃些苦。”遂把稻

子担儿挑了,竟望前面而去。

只说郑恩当时洒开飞腿,奔赶程途,耳边只听呼呼风响,顷刻之间,约

走了十数里。过了树林,四下一望,那里见有河水,都是村庄园囿。郑恩方

才醒悟,骂一声:“驴球人的,乐子被他哄弄了!倒白走这一回,没有得洗

澡。停会儿见了他,叫这驴球人的吃苦。”正要拔步回身,只见庄后露出一

所瓜园,正见园门开着。一眼望去,见那瓜横铺满地,其大如斗。郑恩满心

欢喜,口角流涎,想道,“乐子走得热极了!且把这瓜儿解解渴,再去洗澡

未迟。”遂迈步走进园来,要把瓜儿解渴。有分叫:半日受三番辱殴,一瓜

定千里姻缘。正是:

未经软玉温香趣,先受挥拳掷足欺。

毕竟郑恩吃瓜有人见否?且看下回自知。

----------------------- Page 189-----------------------

第四十回 郑子明恼打园公 陶三春挥拳服汉

诗曰:

时值梧风送晚凉,熏蒸犹是湿衣裳。

清泉未解行人体,偏使流殃顷刻尝。

又曰:

来得清流趣,先将瓜果尝。

径情无款曲,何徒怪强梁。

话说郑恩因天气尚热,一心想浴。不道问路寻河,被人哄骗,却指引到

那树林去处,空走了十余里路,连水影儿也不见一些。自知被人所欺,正欲

回身而走,忽见那庄后露出一园。园门开处,见里面满地瓜实大小不均,心

中欢喜道:“乐子虽不得洗澡,且把这瓜儿吃他几个再处。”想定生意,不

管有人没人,闯将进去,就往那茂密之处,拣了一个绝大的西瓜,随身坐在

地上,把瓜只一拳,打成三四块,递到口便吃。古云:渴不择饮。郑恩已是

走得热极。又见了这样妙物,又甜又凉,可口生津,吃下肚去,连脏腑也是

清爽,如何不喜。当时吃了一个,又摘一个,把来打开,才待上口,忽听呀

的一声,走进一个人来,把园门关闭。却是管园的园公,他往镇上去买办鱼

肉等物,买了回来,进园关好了门。回转身走,正见有个黑汉,坐在地上吃

瓜,心中发恼,走上前来喝声:“黑贼!你是那里来的,擅敢闯进园来偷取

瓜吃?”郑恩见他来问,把瓜放在一边,笑嘻嘻的答道:“乐子走得渴了,

因见你们的瓜生得中意,故在这里吃这几个。直得甚么,你便这等小气!”

那园公道:“好黑贼!别人家辛苦多时,成功了这园好瓜,正待货卖;你这

黑贼却来现成受用。你偷吃,便道生得中意;我们自己种下的,倒不中意?”

郑恩道:“你这等说,乐子便不吃了。”园公道:“也罢!你既吃了我瓜,

老实给还了钱,我便放你出去。”郑恩道:“这却难哩!乐子又没有带钱,

那里得给你?只算你做个东,请了乐子罢。”那园公听了郑恩说的“老子”,

便啐了一声:“谁是你的老子?你老子从来不肯请人的!你偷吃了瓜,休说

这梦话。还了钱便罢,若不还时,我有本事请出一个人来,把你这贼吊打了

三百,还要剥你的狗皮抵瓜钱。”郑恩听了,心头火发,大骂:“驴球人的,

乐子吃了几个瓜,你们便要吊打,剥乐子的皮。若乐子讨了你们女娃娃的便

宜,你待怎的?”一面说话,一面立起身来,照着园公一掌,打了个倒栽葱。

那园公跌得昏天黑地,扒将起来,手里的鱼肉多累了泥。他把郑恩狠狠的看

了一看,竟往里面跑去了。郑恩不去理他,仍然坐下把瓜来吃。

原来这庄有名的称为陶家庄。庄上的员外,名唤陶尚仁,为人极是忠厚。

所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名唤陶龙,次子名叫陶虎,女儿名为三春。

那员外安人 都已去世,剩下陶龙兄妹三人,一同过日。广有田园,丰于积贮。

这瓜园也是他的,算得是个富厚之家。这日,陶家弟兄俱不在家,只有这位

小姐在庄内。从来的小姐都生得如花似玉,性格温柔,绣口锦心,甲于远近,

即或容颜不能美丽,而举止之间,自有一段兰质飘香之趣。独有这位小姐,

另有稀奇,不同庸众。说他的美貌,实是娇羞;道他的身材,果然袅娜。看

官不信,请看在下的赞词,便见果否:

貌,怪。形容,丑态。青丝发,金线盖。黑肉丰颐,横生孤拐。膂力举千斤,铁汉

① 安人——旧时所定命妇封号。

----------------------- Page 190-----------------------

都惊骇。金莲掷地成声,错听舰船过海。家中稍有不如心,打得零星飞一派。

这小姐生得如此姿容,更且身粗力大。不必论他别件,只说他两条膀臂犹如

兵器一般,恁他勇猛的人,也不敢近他的身。自小最好武艺,爱看兵书,十

八般武器件件皆能,跑马射箭只当玩耍。家中的庄丁使女,略有不遵使令,

只消抓住了一把,捏得人痛叫连天,正不知他有多少力气。远近村庄闻了他

名,真的头脑儿都痛。因此背地里送他一个隐号,叫做“母大虫”。就是他

两位哥哥,也敬之如神,并不敢违拗他心性。这小姐按上界地魔星临凡,奉

玉帝金旨,叫他扶助真主开基创业,扫灭群雄。后来赵太祖三下南唐,在于

寿州被困,陶三春挂印为帅,领兵下江南解围救驾。在双钻山收了刘金定,

二龙山活擒元帅宋继秩,刀劈泗水王楚豹,有这许多功劳。目下年当一十八

岁,乃是金霞圣母门徒,且又算命打卦都说他有王妃之福,因此哥嫂更加爱

惜。

这日,三春小姐正在房中观看兵书,只见丫环来报,说是瓜园里来了一

个黑大汉,在那里偷取瓜吃,把园公打坏了。现在外面,请小姐出去。三春

听了此言,心中大怒。吩咐传叫庄丁,预备绳索,跟我到园中去拿捉偷爪狗

贼。即时站起身来,迈步出房,带了一众丫环,竟任瓜园而来。只见那园而

见了小姐,便诉说道:“姑娘!当不得这个偷瓜的黑汉力大无穷,他在那里

偷吃,我说得几句,他就一掌,险些儿跌个没命。喏,脸上兀是这般青肿!

姑娘出去,务要仔细,不要失手与他才好。”三春喝声:“奴才!没用罢了,

还要多说。”那园公不敢言语,让小姐过去了,跟随在后。

三春来至园门首,抬头看去,果见一个黑大汉坐在地上,如狼餐虎咽一

般在那里吃瓜。三春道:“你们且莫跟来,都在这里伺候;待我拿住了他,

你们来扛。切不可声张,被他走了。”那些庄丁使女一齐立住了脚,在门里

等候。当时三春把头上乌绫帕紧了紧,把裙子整个结实,卷起袖儿,缓步进

了园门,望郑恩坐处而来。那郑恩因把园公一掌打走了,放心乐意,坐在地

上尽量而啖。况是天气尚热,食肠又大,越吃越有滋味。约有五六个大瓜埋

在肚里,此时尚在吃得高兴。猛抬头见了这个女子走来,心下想道:“看这

女娃娃走来,与乐子做甚?咱且莫去营他。”此乃郑恩自恃力大,藐视三春

是个女子,不作堤防。且见三春又走得消停,不像与他对付的模样,所以郑

恩只顾吃瓜,不去理他。这便是郑恩吃亏之处。那知陶三春远远见了,暗骂

一声:“黑贼!怎敢藐视于我?我若不把你打烂了,也不敢姓陶。”那些庄

丁使女都在园门后,探头探脑的张看。当有那个被打的园公,悄俏叫道:“腊

梅姐,这个偷瓜的贼不知他有多少力气,两只手扯开,就像筲箕一般。把我

这一掌,犹如打了一杠子的相似,恁般疼痛。我家姑娘要去拿他,若被他楞

头的几拳,只怕也要叫屈哩!”旁有春香接口道:“不相干,你可记得旧年

么?我家的这个碾盘子有七八百斤重,被雨落淋坍了碾台子,重新要砌,五

六个人抬也抬不动,却被姑娘提了上去。这样重的不费气力,何况这个黑汉。”

腊梅道:“他整日里只说我们没用,道是没有沾着就要浪叫。他不说自己的

手重,只说别人挨不得打。今日遇着主儿,叫这黑大汉打他几下子也好!”

说罢,众人都掩口的笑。

说话之间,三春走到郑恩面前,把手一指道:“你这黑汉好没分晓!人

家费钱赔力种下的瓜,你不问生熟,倚仗强梁,进来白吃,还要打入,是何

道理?”郑恩身也不动,睁着两只雌雄眼,瞧定了三春,说道:“女娃,你

在这里说乐子么?”三春听了,恼触心怀,双眉一皱,二目圆睁,喝道:”

----------------------- Page 191-----------------------

黑贼!你因天热,偷瓜也便可恕;打了园公,亦还饶得;绝不该大胆胡言,

欺负于我,你要做谁的老子?”右脚往前,只迈上一步;伸手过来抓住了郑

恩,在前只一提——这小姐果是利害,两条臂膊,好似牛筋裹了铁尺。这一

提,又往下一按,早把郑恩跌了个扑势,背朝天,脸着地,鼻孔嘴脸都印了

泥。三春左手按住了郑恩,右手举拳向他背梁上一连几下,打得郑恩火星直

冒。那些庄丁使女,看见三春已把黑汉按倒,一齐上前说道:“姑娘,着实

按住,不要被他走了。”郑恩只因不曾堤防,被他按倒,打了几下,心中发

急。欲要挣扎起来,无奈背上好似一堵城墙压住了,再挣也挣不起,只把两

手向地上乱扒。一众庄丁唬道:“黑大汉,你不要只管扒;扒深了坑就埋你

下去,把你烂了做灌爪的肥壅哩!”又说:“姑娘,他不知你的利害,有心

再打他几下,叫他知道,下次不敢再来放野。”三春抡起拳头,又是几下,

打得郑恩怪叫不止,道:“乐子吃了亏!”三春恼的这一句,喝道:“好黑

贼!还敢胡说,你是谁的老子?”那园公要报打他之仇,便接口说道:“姑

娘!他讨的便宜,要做你的老子。”三春大怒,提着拳头,一连又是十数下。

打得郑恩痛苦难忍,叫号连天。园公嘻着嘴笑道:“黑贼!你原来也遇着上

风了。你倚仗自己力大,欺我没用;谁知也被我家姑娘打了。黑贼啊!这叫

做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还被恶人磨。”三春听说,骂一声:“该死的奴才!

谁许你多讲,还不走开。”园公听了,往后退去,三春便叫一众庄丁,把绳

索过来捆了。那庄丁拿过两条索子,正要上前动手,三春喝声:“放着!”

自己依然按住,叫那几个使女拢来,一齐伏事;登时把郑恩四马攒蹄,捆得

十分坚固。三春分付庄丁:“与我抬到前厅去。”庄丁不敢怠慢,拿了一条

扁担,穿了绳索,一头一个,扛了就走。三春带了使女人等,一齐簇拥在后,

都到前厅,将郑恩放在廊檐下。郑恩一堆儿横在地上,睁开雌雄眼往厅上瞧

去,只见陶三春独坐中厅,两边立着几个丫环,阶下立些庄客。将三春细看,

实是怕人,但见:

乌绫帕束黄丝发,圆眼粗眉翻嘴唇。

脸上横生孤拐肉,容颜黑漆长青筋。

陶三春这副容颜,越瞧越怕,与那庙中塑的罗刹女也不差上下。郑恩方

才追悔:“乐子错了!咱只把他当做个女娃娃,谁知这驴球人的,倒有偌大

的力气。乐子一时不防,被他按倒在地,打了这一顿还不肯放,又把乐子捆

在这里。明日若使二哥知道,怎么见人?”郑恩从来不曾吃过这样大亏,那

手脚上的绳子只往肉里钻。欲待出言骂他几句,又怕他的拳头利害,白被他

打。欲要哀求讨饶,做好汉的人,如何肯伏输,灭了锐气。没奈何,只得说

道:“女娃娃,乐子吃了这几个瓜,该要几贯钱?乐子去拿来赔罢!”三春

大喝道:“好黑贼!还敢胡言,与我掌嘴。”这一声喝,郑恩再不敢言语。

三春暗想:“这贼出言不逊,其情可恼,理该打他一顿棍子,放了他去。只

是可笑我哥嫂,常常说我不守闺门,无事寻非,动手打人,这般冤屈我。如

今若放了他去,嫂嫂必定轻言重告,说我生事打人了。不如把这贼捆在这里,

巨等我两位哥哥回来,恁他发落,也见得不是虚情。”想罢,立起身来,分

付庄丁用心看守,等你大爷二爷回来发落,说毕,带了丫环自回房中去了。

且说郑恩见陶三春走了进去。心里暗暗的骂道:“这驴球人的女娃娃,

把乐子捆在这里,还不肯放,要等什么哥子来。乐子也算是个好汉,关西一

带地方也有个名儿。自从在十八湾头救了二哥,孟家庄上降了妖怪——大江

的风浪经过了多遭,如今倒在死水里翻了船,败在这阴人的手里,辱没了乐

----------------------- Page 192-----------------------

子的声名。乐子若出了他门,管取把这狗贼杀尽,方才报得此仇。”正是。

虽然吃下眼前亏,他日风光谁得归?

下说郑恩在陶家庄受亏。且说匡胤见日色西沉,不见郑恩回来,心下着

忙,叫声:“列位贤弟,你们的三哥往那里去洗澡,这会儿还不见回来,其

中必有原故。”张光远道:“他既然欢喜洗澡,心定还在那里浮水哩,有什

么原故。”匡胤道:“他虽然略知水性,但贪心过度,一时卤莽,或者淹倒

水中,事未可定。”罗彦威道:“这倒论不得。”那郑思乃是匡胤患难弟兄,

怎下记念。便对张、罗二人道。“贤弟,可同愚兄往彼一看。”二人允诺,

便与匡胤一同上马,望了郑恩去路而走。行过多里,并不见有河水,也不见

有郑恩的形儿。匡胤心里发急,遍体汗流,策马又望前行。忽听得那首田中,

这些收割的人在那里说话,道:“老哥,也算这黑汉造化低,吃了这大亏。”

匡胤听这话头。有些音响,就把马带住了。张光远问道:“兄长为何不行?”

匡胤道:“你不听见么?”二人会意,便不复问。只见那一个问道:”这黑

汉晓得他那里人?不知为甚的惹了他?”这人答道:“看这黑汉,像山西人,

说得一口的西话。人材也生得高大,力气也来得勇猛,只因闯进园去,偷吃

了瓜,园公说了他几句;这黑大汉动手就是一掌,打得园公扒了半日。那小

姐出来,不知怎么的就把黑大汉按倒在地,打了一顿,还不肯放,至今捆着

在那里哩!”那人听了不信,道:“只怕没有此事,你今日又没有到他家里

去,怎知他又去打人?有这许多备细,你莫不是乱说,妆 他成势么!”这人

道:“不然我也不知,只因方才回家去,遇见了他家的庄客,他对我说了,

所以得知。”那匡胤细细听了,心下已是明白,暗骂一声:“黑贼!贪了嘴,

便把身躯像了个梆子儿——只离了我,便去挨人的打。不知这小姐怎样一个

人儿?住在那里?何等样人家?我且问他一个的确,再作道理。”遂叫声:

“朋友,借间一声:这位小姐是谁家女儿?住居何处?”那农大抬头,见那

匡胤生得异相非凡,行伍打扮;张、罗二人,也是轩昂武毅,不敢轻慢,说

道:“三位爷,不像我们这里人。”匡胤道:“我住东京。”农夫道:“爷

们,既住东京,问这小姐有甚缘故?”匡胤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山西人,

生得黑面长身;因无事出来游玩,不见回来。方才听朋友说什么小姐拿住了

一个黑大汉,故此动问,望朋友说明住处,好去寻他。”那农夫答道,“要

去寻他,也是不难,离此东北上,那林子里过去,就是他家的庄子。这小姐

姓陶,闺名三春。父母都已亡过,只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陶龙,一个叫陶虎,

家中尽好过日。这小姐今当一十八岁,未曾受聘。他虽然是个女儿,却是比

众不同。”匡胤道。“怎见得他不同于众?”那农夫道:“他喜的是弓马,

爱的是刀枪,打的是好汉。两个哥哥也不敢管他,故此庄里人与他起个号儿,

叫做 ‘母大虫’。远近的人都是闻名丧胆的,爷们若去见他,只可软求,不

宜硬讲。”匡胤道:“因甚硬讲不得?”农夫道:“爷们不知,这小姐力气

又大,见识又高;若有人触怒了他,总没有半点儿便宜入手,因此没人敢去

撩拨他,爷们此去,也不必见他,只和他两个哥哥理说,自有好处。他的哥

哥最有理信,从来不曾得罪于人。爷们与他说话,包管救得朋友了。”

匡胤起先听他说陶三春把郑恩打了一顿,还捆着不放,心中已是火发,

就要问明住处,恨不得一步跨进他家,将这小姐一劈两半,方泄心头之气。

后来听了他两个哥哥知得道理,是个好人,便把怒气消了。把手一拱道:“朋

① 妆——此同“壮”。

----------------------- Page 193-----------------------

友,承教了!”遂与张、罗二人,各催坐骑,往东北里陶家庄上而来。有分

叫,化怒成欢,破凶为吉。正是:

暗里丝罗曾系足,明中肝胆自知心。

毕竟匡胤此去可能见得陶三春否?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194-----------------------

第四十一回 苗训断数决鱼龙 太祖怜才作媒的

词曰:

尘寰寄迹如朝槿 ,名利机关,不许人侥幸。富贵荣华惟命定,皇宫金合终难赠。闲

将休咎凭谁问,幸有神仙,好把前程论。于今曾遇王公觐,愿效联情昏媾顺。

右调《蝶恋花》

话说赵匡胤见郑恩洗澡不回,心怀疑虑,遂与张、罗二人,坐马跟寻。

于路听得农夫之言,访问了姓名住居,遂对张、罗二人道:“二位贤弟,愚

兄走遍关西,公大五曾遇过了许多,惟有这母大虫从来不曾遇见。想陶家的

女儿,年幼无知,敢把我兄弟拿住。我今务要会他一会,凭他有多大本领,

若遇了我赵匡胤,只怕也支持不来。”张、罗二人道:“兄长不可造次,自

古道:‘好汉天下有好汉,英雄背后有英雄。’此去倘有疏虞,如何处置?”

匡胤道:“不妨,二位贤弟何必多虑,凭那女儿铜胎铁骨,我必搅乱乾坤,

致命与他相并一遭,若不能伏他,誓不为人。”二人见说不住,只得同着匡

胤而走不提。

且说那陶龙、陶虎,只因永宁集上来了一位道人,就是苗光义,在那关

圣庙中开设命馆,吉凶祸福,推断如神。因此弟兄二人,都要去问问休咎。

这日早起,整顿衣冠,乘坐骏马,带了家僮,到那集上,至庙前下马。人的

庙来,只见东廊下两旁柱子上,贴着一副对朕,写着道:

能知埋名宰相,善识来遇英雄。

廊檐下挂着一面招牌,有许多诗句写在上面。弟兄二人细细的看,只见写着:

不必长安访邵子,何须西蜀询君平。

缘深今日来相会,道吉言凶不顺情。

机藏休咎荣枯事,理断穷通寿夭根。

任你紫袍金带客,也须下马问前程。陶龙道:“兄弟,你看他夸这大话,

说来高做之极,不知他胸中才学何如?我和你进去叫他推算,便见他的深

浅了。”陶虎道:“哥哥说得有理。”两个缓步进了东廊,来至馆里。只

见上面坐着一位道人,果是仙风道骨,与凡俗不同。但见他:

头戴九梁中,身穿水合袍。腰系丝绦,足登麻履。面如满月,目若朗星。飘然超世

之姿客,允矣神仙之气概。

当下弟兄两个与苗光义叙礼已毕,分宾主而坐。陶龙开言说道:“久慕

仙长推算如神,愚弟兄特来请教。望仙长不吝指示,直言是幸。”苗光义道:

“贫道据理推星,直谈无谬。请二位尊造一观。”陶龙便将两个八字写来递

与光义。光义把来排在桌上,先排四柱,后看五星;远推一世之荣枯,近决

流年之凶吉。查了半晌,对二人说道:“乾造二位,足羡埙篪;所嫌椿萱

早背,年幼当权;喜得妻宫贤淑,谐老遗芳。但子息艰难,未许承欢膝下;

寿元 绵永,可庆颐彭。最妙时上坐了贵人,后来必得贵人提携。况贫道细看

尊相,满面红光,眼前就有一桩喜事。尊驾可报个时辰,侍贫道再为推算,

看命中贵人在于何时发动?”陶龙随口报了辰时。光义默想了一回,说道:

“尊驾可再报个时辰。”陶龙又报了个寅时。光义复又配合五行,搜求玄理,

① 朝槿——即木槿。花朝开暮落,喻事物的短暂。

① 椿萱——父母的代称。

② 寿元——寿命。

----------------------- Page 195-----------------------

说道:“寅属虎,在东北方良位;艮为山,山藏云水。辰属龙,在东南方巽

地;买为风,虎啸生风。木上生机,金水互济,乃龙虎风云之兆。主今日酉

时,有四位大贵人与二位相遇。尊驾速宜回府,迎接贵人,不可惜过。日后

功名富贵,只在一位红面长须的身上。二位须当紧记,不必延迟,恕贫道不

送了。”弟兄二人听了,是信不信,只得送了命金,辞别出门,上马纵辔而

回。

陶龙在马上叫声:“贤弟,我想苗光义命相,人人道他阴阳有准;今日

看来,多是胡言乱话。说甚满面红光,主有喜事临门。又说酉时相遇贵人,

富贵只在红面长须身上。这些言语,无非骗人而已,何足取信。”陶虎道:

“兄长,何必认真,人生境遇,通在八字中造定的,痴心妄想,终是无益。

不过顺理而行,凭天发付是了。”陶龙道:“贤弟之言大是有理。”

两个说话之间,驱马行来,日已垂西。已至庄上,抬头看时,只见村上

有三匹马。陶龙留心观看,见马上的三个人,都是人物轩昂,品字巍峨。中

间一人,分外比二人高大,蚕眉凤目,面若胭脂。把陶龙惊得摇头吐舌,叫

声:“贤弟,苗光义的阴阳却是准也!你看这个骑红马的,与他说的不差分

毫么!”陶虎道:“兄长,据我看来,他人物穿戴,以及鞍马,均不同人,

决不是个等闲之士。为今之计,我们也不要管他是否,且邀到家去,好歹款

侍了他,再问他家世,别作道理。”陶龙点头称善。两个一齐下马,来至匡

胤马前问道:“三位贵客,从何处来?请到敝庄献茶。”此时匡胤正在仁马

徬徨。见那二人来问,就在马上答道:“二位尊姓大名、府居何处?与在下

素未相交,承蒙见招,有何贵干?”陶龙道:“乡民乃是陶龙,舍弟陶虎,

村居就在这庄上。暂屈尊驾一叙,别无他故。”匡胤听他说是陶龙、陶虎,

心中欢喜,想:“人言陶氏弟兄良善,知理通情,果然后不虚传。我且到他

家去,探听三弟消息真假何如?”遂说道:“多承厚意,只是相扰不当。”

陶龙道:“草舍茅居,有辱贵体。”弟兄二人步行,当前引路;匡胤三人策

马随行。陶家的家僮,牵了主人的马匹,在后跟随,一齐进了庄子。至庄门

前,匡胤三人下了马,彼此谦逊,移步进门。匡胤留心观看,早已见了郑恩

被麻绳捆缚,闭着两眼,躺在廊下。匡胤暗笑:“这黑厮性喜招灾,今日也

遇了主顾,叫他受些磨难,也得敛迹些儿。”遂望了张、罗二人丢个眼色,

教他且莫说破,等他冉挨些痛苦,然后救他。五人齐至厅上,叙礼己了,分

宾坐下。陶龙请问匡胤姓名,匡胤将自己姓氏乡贯,并张、罗二人姓名,一

一说了。陶龙听了大喜,道:“原来三位都是贵公子,乡民不识,致多失礼。”

须臾安僮送出茶来,宾主用毕,陶龙分付快备酒席,款待佳宾:

当时厅上叙话,郑恩在廊下已是听得。闪开双眼往上一张,见是匡胤三

人,只不认得陶氏弟兄。郑恩想道:“原来二哥与他有亲的;不知与这女娃

娃甚么称呼?他既到这里,怎么只管讲话,不来救乐子呢?想他还没有瞧

见。”欲待开言叫他,觉得羞口难开;欲待不叫,这浑身绑缚,疼痛难忍。

仔细思量,兔不得要开口了。又见匡胤与张、罗二弟,同着别人坐在厅上,

谈笑自如,这胆子就放大了。遂把好汉的威风妆作出来;便启口骂道:“你

这驴球人的,不论好歹,把乐子捆在这里;乐于若脱了身,管叫你们的性命,

一个个不活,才见乐子的手段哩!”那陶龙听了嚷骂之声,一举眼,见那廊

下捆着一个黑汉在地,便问庄丁道:“这廊下捆的是何人?”庄丁告道:”

③ 艮(gèn ,音亘)——八卦之一,代表山。

----------------------- Page 196-----------------------

这厮是偷瓜贼,被小姐拿住,叫我们捆在这里,等大爷回来发落。”陶龙听

了,把头摇了两摇,说道:“吾几次劝他,兀自拗着这等性儿,这火块般天

气,他吃了几个瓜,也值得甚么?毕竟将他拿住!”庄丁道:“只因他打了

园公,所以小姐将他拿住的。”陶龙道:“多事,多事!你等快与我扛去,

莫要惊动了贵人。”庄丁奉命,不敢怠慢,就至廊下,将郑恩扛了就走,郑

恩方才着急,高声喊道:“二哥见么?是咱乐子!乐子!”匡胤听唤,便走

下来叫声:“兄弟,谁把你捆在这里?”郑恩道:“是个女娃娃驴球人的,

把乐子捆在这里:”匡胤道:“兄弟,你是个大汉,这么反被女子所擒,我

却不信。”郑恩道:“二哥,你没有试着这女娃娃的利害哩!”匡胤道:“这

女子怎的利害?”郑恩道:“说起来了不得!他一动手把乐子按倒在地,再

扒也扒不起来,故被他拿了。”匡胤听了,假意不信,连把头摇,只是与他

顾问,不肯放他。那陶龙见此光景,听了匡胤与他兄弟相称,谅着不是匪人

窃贼,遂上前来,叫声:“公子,这位莫非贵友么?”匡胤道:“此是在下

义弟,不知因甚捆在此间?”陶龙听说,即忙亲来解缚,延至中厅,陪着笑

脸卑躬请罪,道:“舍妹愚拙,年幼无知,一时冒犯虎威,望乞宽恕!”郑

恩羞得满面绎色,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是匡胤在旁代他解说。

当时摆上了酒筵,请匡胤四人上坐,弟兄二人下位相陪。酬酢之间,匡

胤开言问道:“二位双亲可在?上下还有何人?”陶龙道:“二亲俱已去世,

愚弟兄守业农桑。止有一妹,名唤三春,才年一十八岁,尚未适人。自幼爱

看兵书,喜习武艺。只因性多高傲,不听兄嫂之言,仗了几分勇力,每要打

人,因此又得罪了尊友,甚属荒唐。”匡胤听说,暗自思想:“陶三春年幼

力强,善习武事,倒是个女中丈夫。但不知他容貌如何?若有几分姿色,正

好与兄弟匡义为妻,后来便是一个帮手。我必须面见一遭,方好定事。”想

罢主意,向陶龙说道:“在下有一言相告,不知二位可许否?”陶龙道:“公

子有何尊谕,便请一言,某当拱听。”匡胤道,“在下遍历关西,广结豪杰,

闻知令妹精通武艺,识见高深,诚女中之英杰也。在下不胜钦仰,欲请一见,

不知二位允否何如?”陶龙道:“公子分付别的事情,无有不遵;但此事某

实不能专主,须当与舍妹商量,再容覆命。”说罢,走往内堂。

那三春正在房中问丫环道:“大爷二爷在前厅与什么人吃酒?那偷瓜贼

可曾发落了么?”丫环道:“那偷瓜贼,被大爷二爷一迸门来就放了;倒请

他上坐,设酒与他陪礼。”三春一闻此言,心头火发,口内烟生,说道:“可

笑我家哥哥,一些也没分晓,这般胆怯。偷瓜贼不打也罢了,倒与他陪礼饮

酒;分明道吾多事。羞我面光。”正在烦恼,只见陶龙走进房来。三春连忙

立起,兄妹见礼坐下。三春问道:“哥哥!这偷瓜贼既不打他,也该赶了他

去才是;怎么反治酒筵,与他陪礼,不知哥哥甚的主意?”陶龙道:“贤妹

有所未知,愚兄今日.偶在永宁集上遇一算命道者,他算愚兄面有红光,定

主喜事临门,在于今日酉时,当有贵人相遇。内中一位红面的,日后有帝王

之尊,余者都有王子之福,愚兄的功名富贵尽在这红面的身上。其时愚兄只

当是虚言谎话,不去信他;岂知才到庄前,却遇了三位英雄,内中果有一位

红面大汉,贵相非凡,应了道人之算。愚兄因想天机不宜多泄,不敢直言,

所以将他留住家中,设席款待,且做个异路相知,日后再图事业。不意贤妹

所捉偷瓜之人,就是贵人的盟弟,名唤郑恩,也是一筹好汉。愚兄怎敢轻慢

于他,礼该陪话,因此亦在座中。”三春听了这番言语,暗暗称赞:“世上

原来有这样的异人,先见之明,甚为奇事!”遂说道:“原来如此。兄长,

----------------------- Page 197-----------------------

这真主果是红面的么?”陶龙因匡胤要见,不好直说,却便乘机答道:“贤

妹,倘若不信,何不出去一见,便知真假。”三春道:“自古以来,惟有三

国时关公是红面长须;怎么这真主也是红面的,小妹实欲见他一见。”正要

移步,忽又想了一想,叫声:“哥哥,小妹虽欲见他;但恐男女有别,理上

不通。又不知他姓甚名谁,怎好与他相见?”陶龙道:“贤妹,这真主姓赵

名匡胤,乃是东京都指挥赵弘殷的公子。因游历关西,偶到此地,为这郑恩

出来游玩,吃了我的瓜,被贤妹拿住,不得回去,因而寻访到此。遇见愚兄,

说起其情,道是郑恩恁般好汉,反败在贤妹之手,决定贤妹是个女中丈夫,

专心欲见。愚兄不好做主,故此进来与贤妹相商。但思人有慕名而来,欲求

一见,若拒而下允,反多物议了。况赵公子正人君子,与他相见有何妨害?

贤妹当思之。”三春听说,暗暗点头,想:“赵公子久闻他天下好汉,今又

有心欲见,我何必拒他?”遂说道:“既哥哥已是允他,小妹安敢不从?”

遂同了陶龙,一齐走至内厅。陶龙又通知了匡胤,引至内厅。

匡胤居中站定,陶三春步至下面,朝上深深下拜。匡胤连忙答礼,暗暗

偷看,见此形容,吃了一惊,暗想:“这事却做不成,可惜,可惜!”登时

告辞出来,与陶龙仍坐饮酒,心下甚为不舍,想:“三春有此勇力,兵法又

精,可惜生得丑陋,凶劣不堪。天公既付其才,怎么不付其貌,事无全美,

使人遗叹耳!”复又想了一回忽然转念道:“有了!此女既不可与吾弟为妻,

何不从中说合,配了三弟郑恩,郎才女貌,倒是一对相称的夫妻。也使他得

这利害夫人,有所制压,不敢胡行。”遂开言说道:“令妹有此雄材,必须

得其所配,方为不负其能。”陶龙道:“因舍妹有愿在前,须遇英雄之士,

方肯联姻。所以蹉跎至今,尚未受聘。”匡胤道:“我这兄弟郑恩也未择娶,

如贤东不弃,在下为媒,将令妹配与郑恩,甚为相合。不知贤东尊意何如?”

陶龙听罢,暗自沉思:“这婚姻大事,我若作主应承,犹恐妹子嗔怪;若不

依允,又恐赵公子面上无以为情。”左右寻恩,毫无定见,只是呆呆沉吟,

不好答应。匡胤已知其意,便叫声:“贤东,在下愚意,无非女貌郎才,宜

于配合,故敢为言。况我弟郑恩,亦非根浅门微之辈,也曾遍历江湖,名传

远选。又与当今天子之侄晋王柴荣八拜之交,眼见就有封爵。今日得配令妹,

亦非辱没,贤东何必多疑,错了这遭美事。”陶龙被匡胤说了这席话,不觉

志趣高尚,富贵动心,遂答道:“承公子美情,本当依允;但此事非乡民可

主,还当与舍妹相商,观其心志如何,允否自当定论。”匡胤道:“贤东若

与令妹相商,须善言曲成——谅令妹识见高明,不致见绝也。”陶龙辞席进

内,要与三春商量。心下巴不得一说就成,好做王亲的勇子,也得显耀荣身,

只忧的妹子不肯应承,把现在这个要封爵的娇客轻轻送与别人,却不可惜!

因是这番委曲,有分叫:宛言联两宿之姻缘,凝眸望三星之在户。正是:

赤绳系足皆前定,异路谐婚由数成。

毕竟陶龙怎的说亲,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198-----------------------

第四十二回 世宗迸位续东宫 太祖非罪缚金銮

诗曰:

尚论古治慕渊源,德礼同风体自然。

刑措政勤邦有道,民和化淳俗无顽。

皆由甄拔乡才俊,果赖旁求尽圣贤。

任是君王怀隐憾,一眚岂可掩高彦?

话说瞩龙听了匡胤之言,要把妹子三春配与郑恩为室,心有所嫌,未敢

应允。及闻是柴王契友,日后自有王爵荣身,因又动了富贵之念,使往里面

去说。那郑恩坐在席上,见匡胤做媒,把三春与他,心中又羞又怕,不好明

言。只把眼儿望了匡胤乱丢,头儿不住的摇——无非是个不要的意思。匡胤

已会其意,走至跟前,叫道:“三弟,你莫嫌三春貌丑。看他广读兵书,爱

习武艺,有此丈夫襟怀,诚妇女之中所难遇也!今日贤弟与他联姻,日后助

益亦复不少。愚兄依理而行,决无遗害。”郑恩听说,不敢多言,只得垂头

闭口而已。正是:

惧他年富力强,怎敢妇随夫唱。

不说前厅之事。且说陶龙走进房中,三春见了,即忙迎接坐定,便问:

“哥哥,进来又有何事?”陶龙道:“愚兄有一至紧之言,所以特来商议,

不知贤妹可允许么?”三春道:“哥哥有甚言语,即当告我;事固当行,小

妹再无不从之理。”陶龙道:“愚兄想‘男大须婚,女大当嫁’,古来大礼。

自父母去世,止有我与你三个,一体同胞,愚兄每每与你寻其佳偶,皆非门

当户对之人,因此心下常怀不置。不期前厅赵公子说起,欲与你作伐,愚兄

想此婚姻大事,终身所系,不好专主,故来与贤妹相商。”三春道:“不知

谁家之子?”陶龙道:“说起来,贤妹莫要烦恼——这相对的,就是公子之

友,名叫郑恩。在瓜园会过贤妹,必知其人。”那陶三春命有王妃之福,该

与郑恩为妻,自然暗中挽合,凑聚机缘。他听了此言,并不恼怒,说道:“赵

公子要将郑恩配我,哥哥看来可允不可允?必然先有主意。”陶龙道,“愚

兄也曾说过,这门亲不好相联。怎奈赵公子甚多委婉,说郑恩也是世之好汉,

关西部已闻名。又与禅州柴千岁患难相交,日后柴王即位,郑恩稳取封王。

故此赵公子方才开口与贤妹作伐,贤妹即宜酌量,当允当辞,决计定了,愚

兄便去回复。”三春听罢,心中打量了一回,即便微微冷笑,说道:“哥哥,

此事乃前定之缘,小妹也不好强得。但赵公子既要作伐,又是哥哥谅已心肯,

小妹安敢执拗,自误终身。但有一说,哥哥当与赵公子言定,他若依得,小

妹自然也依。”陶龙忙问道:“贤妹有甚言语,待愚兄去说,看是如何?”

三春道:“哥哥,你去对赵公子说:这亲事允便允了,但我陶三春在家等待,

只以三年为期。这三年之内,郑恩若有了王位,便来娶我;若无王位,叫他

不必来娶。今日当面说过,务要言须应口,日后自无他说了。”陶龙应诺出

来,将三春之言对匡胤说了。匡胤大加称赏,道:“好个有志的烈女,果然

才高识透,他日福气不可限量也。”遂向腰问将碧五鸳鸯玦摘下一个来,递

与陶龙道:“这是我兄弟郑恩的定礼,贤东权且收下。日后我兄弟若得身荣,

便如今妹之约,当来迎娶不误也。”陶龙致谢收讫,复整佳肴,重添美酝,

宾主欢怀,饮至天晚而撤。匡胤起身辞谢,陶龙兄弟苦留不住,只得叫人备

① 作伐——作媒。

----------------------- Page 199-----------------------

了一匹马,送与郑恩坐骑。四位贵人慌忙下了厅,出了庄门,一齐上马,陶

龙道:“公子前途保重。此去诸位若得荣身,望公子勿忘今日之约,使舍妹

遗恨白头也!”匡胤道:“贤东不必挂怀,此事各系名节,在下既已为媒,

岂有相负之理!就此奉别,勿致多劳。”说罢,两下各各珍重而别。有诗为

证:

偶因无事觅河浆,误被馋涎起祸殃。

幸有天公施作合,一言能决百年良。

且说匡胤兄弟四人,策马投东,走有二十余里,到了营盘,下马进帐,

已是初更以外,匡义与赵普同来相问,匡胤把前事数一数二的说了一遍。匡

义上前,拉住了郑恩道:“恭喜哥哥,定下亲事了!倘日后成亲之夜,上床

时,可仔细堤防,嫂嫂拳头利害,莫要再去领情。”张光远道:“不妨,嫂

嫂极是有涵养的,若见了哥哥这等美貌,又是温柔,偎倚已是不及,怎肯再

下毒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郑恩满面羞惭,道:“多是二哥于的

歹事,乐子那有这样心。”众人说说笑笑,直到三更方才安歇。一宵晚景休

提。

次日,柴娘娘车驾起行,柴荣领军簇拥在前。赵匡胤同了众兄弟,与韩

素梅母子在后而行。正是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行了多日,看看离东京不远。

探马报进朝中,早有文武官员出城迎接,跪在道旁,口称:“娘娘,臣等特

来接驾,愿娘娘千岁!”柴后在车中,口传懿旨道:“卿等免礼平身。”文

武官员谢恩已毕,起来站立两边,柴后的车驾进了城门,过了正阳门,来至

五风门外,换了内侍推辇,只有柴荣跟随进宫。那司札监在前引路,穿过分

宫楼,至更衣殿,柴后方才下辇,早见掌印太监前来叩见,手捧着八般服物,

又有官娥彩女,齐来伏侍,登时将宫服与柴娘娘穿戴起来。但见:

五风珠冠嵌宝云,尊荣元首止宫庭。

身穿日月龙凤袄,腰系山河社稷裙。

束带玲瑰琢玉玦,宫鞋刺绣的珠明。

斩妃剑与昭阳 印,象笏端持见至尊。

柴后换了宫妆,上辇进宫。举眼看那宫中富贵,果是非凡。来至寝宫门

首下了辇,宫娥簇拥至内。见周主端坐龙床之上。柴娘娘正欲行朝见之礼,

周主慌忙扶住,说道:“御妻,我与你素同甘苦,恩义相当,不必行此大礼。”

柴后谢了恩,同坐御榻。走过柴荣,朝见请安,周主赐坐于侧。夫妻二人共

诉别后之情,柴后道:“妾在禅州,屡闻捷音,及知陛下御极,私心不胜之

喜,不意偶染小疾,幸得侄儿昼夜辛勤,侍奉汤药,才得安宁,”周主听高,

大加慰劳。柴荣谢不敢当。周主又谓柴后道:“御妻,朕想你我年己老毫,

膝下无嗣。细观今侄,仅容出表,器度安舒,他日堪寄大任。朕意欲认为己

子,不知御妻以为何如?”柴后道:“陛下圣见与妾暗合,诚社稷生民之福

也!”遂将此意与柴荣说知。柴荣辞道:“臣儿无德无能,安敢当此重位!”

柴后道:“你不必推辞,圣意已决,过来拜谢了。”柴荣不敢违旨,即便朝

上拜谢,认了父母,周主心中大喜,传旨设宴官中,夫妻父子,共饮同欢。

酒至数巡,柴荣离席奏道:“臣儿有一事启奏父皇。”周主道:“我儿

有何事情?”柴荣道:“臣儿有一故友,名叫赵匡胤;此人有文武全才,变

通谋略,乃国家柱石之器。望父王选来重用,则皇基可固,四方宁静矣!”

① 昭阳——宫殿名,为皇后所居之宫。

----------------------- Page 200-----------------------

周主道:“王儿所奏,谅此人定是贤能。俟朕明日临朝,将赵匡胤宣来,封

他官职。”柴荣谢恩,人席欢饮。至亲三口,论古谈今,直至三更方才安寝。

正是:

一宫聚乐情无已,万国吹腾戴有周。

却说匡胤等数人至次早起来,张光远、罗彦威各各回家,匡胤亦至家中

省视。惟郑恩、赵普住在柴荣王府之内。那匡胤来到家中,见了父母,就哭

拜道:“不孝匡胤,惹下大祸,逃灾躲难,流落他方,以致抛弃膝下,久违

定省。今日遇赦回家,望父母大人恕儿不孝之罪!”那赵弘殷因匡胤惹祸逃

离,汉主追捕甚急,因此报明其故,罢职回家,合家性命几乎不免。幸而换

了新朝,一切前罪俱在不同,所以罢闲在家,倒也安乐。今日见匡胤回来,

未免想起前情,心怀怒气,骂道:“好逆子!我只道你死在外边,怎么还有

你这畜生性命回来?”当有社夫人在旁相劝道:“老爷不必动怒,谅孩儿自

今以后,改过自新。”又谓匡胤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安身?使做娘的

终日倚门而望,心常忧虑,茶饭不沾。今日幸得回家,骨肉相叙,你可把在

外之事,细细说与我知道。”匡胤跪下对道:“孩儿自从杀了御乐,逃往关

西,欲投母舅任上存身。于路遇了柴荣——即今新王之侄,与孩儿结为兄弟,

因而相随柴娘娘车驾进京,来见父母。”杜夫人道:“我儿,你既到关西,

可能寻见母舅么?”匡胤道:“母亲,不料大母舅在任身亡,于千家店遇了

外婆并二母舅。”遂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杜夫人听了大喜,赵弘殷叫道:

“我儿,如今新君在位,我已不愿为官,罢闲在家。你遇赦回还,从今不可

任心生事,再蹈前非。当与兄弟安住在家,读书习艺,免了吾惊恐之心。”

匡胤道:“谨遵严命,”当日无事不提。

先说那军师王朴,当时辞官避位,衣锦还乡,侍奉慈亲,笃于敬养。不

期亲寿过高,寝疾而逝。王朴哀毁不胜,凡衣裳棺谆,极尽其礼,殡葬已毕,

守制在家,周主闻知其信,钦差官员资奉御馔祭奠,制额褒赠,甚相荣宠。

又下诏书钦召进京,以匡朝政。王朴本不奉诏,因其偶观垦象,知得真主有

难,趁此机会进京,以便从中解救。所以同了差官,来到京中朝见天于。周

主得见大悦,御手相扶,金墩赐坐。王朴谢恩坐下,周主道:“朕自不见先

生,如失左右手,思念不置;今日得见,朕愿足矣!”即加封枢密使兼中书

令。王朴谢恩,奏道:“皇上乃英明之主,治道得宜,天下已具太平之象,

而犹眷念于臣。臣以庸材,得蒙殊遇,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涓埃之万一。

而又加以重爵,恩宠倍隆。臣今老母已终,无复顾虑;当尽愚衷,以效忠于

陛下也!”周主龙情大喜,传旨设宴,管待王朴。是日君臣同饮,尽欢而散。

正是:

最喜君臣如鱼水,果然敬爱似滋胶。

次日,周主驾坐早朝,受文武百官朝见已毕,传旨宣晋王上殿。柴荣来

至驾前,嵩呼俯伏,周主道:“王儿昨日所举之赵匡胤,与朕宣来,朕当试

其抱负,量才攫用,然后受职。”柴荣领旨,即着宣召官,前往赵府,召赵

匡胤进朝见驾。匡胤见召,随差官即至金阶,三呼朝见,俯伏尘埃。周主留

神注目,往下一看,认得是禅州城上放箭之人。登时睁翻龙目,咬碎银牙,

指定了匡胤骂道:“好红面贼!朕与你何仇,你敢暗箭伤朕左目!只道今生

难报此仇,谁知你自来投网。传旨驾前官,与朕将红面贼绑了。还要查他家

口,一同候旨取斩。”当殿官奉旨,不敢停留,走下殿来,唬得匡胤魂下附

体,正不知祸从何来?一时无措,正如:

----------------------- Page 201-----------------------

就地拥出金钱豹,从天降下大鹏雕。

当殿官至丹墀,将赵匡胤登时绑了,推出朝门候旨。

柴荣见周主发怒,将匡胤绑了要斩,不知何故,心甚着忙,在龙案前双

膝跪下,口称:“父王!为何见了匡胤龙心不悦,将他绑了,又要拿他家属,

不知他所犯何罪,触怒圣心?”周主道:“王儿有所未知:朕前日在宫无事,

偶尔假寐片时,梦游禅州;忽见这红面贼在城上暗发一箭,将朕左目射伤。

至今还痛,时时流血。今日得遇,定当斩首,以正其罪。”柴荣道:“父王!

此乃梦寐之事,岂可认真?况赵匡胤文武之材,忠义之志,用之有益于国家,

故臣儿冒昧荐举。今父王若以梦中之事与他仿佛,一旦加以非刑,则赵匡胤

无罪而受死,恐于心未必能甘。还望父王谅之!”周主道:“朕见这贼站在

城上,明明白白将朕射伤。衔恨已久,今日岂肯释怨于彼耶!”柴荣道:“父

王虽当盛怒之下,必欲置赵匡胤于死地,彼虽受死不辞,臣儿恐有关于贤路,

使天下英雄闻风自危,不敢前来求取功名。那时投往别邦,资助敌国,天下

动摇,何以御之?望父王以社稷为重,释梦寐之虚怨,赦匡胤而用之;将见

天下之上,皆来效能于国,匡助父王矣!”周主道:“王儿,你说梦寐中所

见,乃虚渺之事;你曾见朕目现在受伤,难道也是虚渺之事么?汝若奏别事

可听,此事决不可听。朕意已决,不必再言。当驾宫,速去将他家口查问明

白,覆旨定夺。”柴荣见周主不听,心甚着急,又连连磕头,口称:“父王,

赵匡胤决不可斩!以禅州离京有二千余里之遥,父王凭此梦寐之事,屈斩无

罪之人,人岂肯信者!今日若斩匡胤,怕的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倘别国勾动

干戈,非同小可。况父王新登宝位,四海未平,外镇诸侯亦有观望不臣,蓄

心谋反;更有南唐李景,不奉正朔;塞北契丹,连次侵犯;且晋阳刘祟,佰

号称尊,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声言要与汉主报仇,不久骚扰。似此兵连祸

结,觊觎神京,父王驾下又无良将,正宜搜罗贤杰,以备御寇之用。今赵匡

胤博览兵书,精通韬略,有斩将夺旗之勇,运筹决胜之谋,求之当世,恐元

其二。父王岂可因虚浮之事,而必欲斩他。况臣儿闻齐桓公忘射钩之耻,亲

② ③

释管仲于堂阜 ,用之为相,卒兴齐国;雍齿数窘辱汉帝,后仍赐爵,以致

贤材广进于朝。彼实有其罪,尚能释怨以为国家,父王何以独不忘情于匡胤

乎?望父王开大地之恩,即以匡胤实有其罪,但以社稷为重,而矜赦之;则

彼必尽心报国,戮力皇家,亦如管仲之功矣!”柴荣如此百般苦奏,周主只

是不听,反觉面颜微怒,心下甚嗔,道:“朕与汝有父子之情·那红面贼暗

箭伤朕,汝该与父报仇,方见为子之道。因甚反与他求赦,烦舌多言,专心

向外,汝何意耶?”柴荣复奏道:“臣儿岂有外向之心!惟见赵匡胤乃是当

今英杰,举世无双,欲望父王留下,扶助江山,保安社稷,故此不避嫌疑,

恳求父王赦免,责其报效。望父王赦了罢!”周主道:“王儿不必苦奏,朕

朝中良将不少,强兵甚多,何惧四方寇乱乎!即元红脸贼,朕岂不能为君而

抚有天下乎!”柴荣见周主总不肯赦,急得心慌意乱,无策可展。

正在难为之际,只见班中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阶前,口称:“陛下!臣

有愚言,望乞天听。”周主举眼看时,原来是王朴,便道:“先生,不知所

奏何事?”王朴奏道:“臣奏赵匡胤所犯,果系陛下梦中之事,未便明言。

① 觊(jì,音寄)觎(yú,音余)——希望得到(不应得到的东西)。

② 堂阜——地名,在今山东境内。

③ 雍齿——秦末汉初人,与刘邦有故怨。刘邦称帝后,封他为候,以示不计前怨。

----------------------- Page 202-----------------------

陛下盛怒之下,将赵匡胤斩首,恐汴梁百姓惊疑,不知赵匡胤所犯何罪即行

杀戮,即赵匡胤自己,亦不知何罪而取灭亡,臣愚以暗昧之事,岂可速加典

刑。不如陛下且准殿下之奏,将赵匡胤发与殿下。问他明白,录其口供,晓

谕军民,方知赵匡胤暗中行刺,箭伤陛下,以正其罪,使赵匡胤死而不怨,

此乃服人心而尽国法,至当之道也。愿陛下允焉。”周主听了此奏,低首沉

吟,以决可否,有分叫:反覆谏净。暂息胸中之暗忿;斡旋匡救,转疑时后

之不臣,正是:

虽惊真命遭无妄,自有高贤指隐机。

毕竟周主听奏允否?且看下回自知。

----------------------- Page 203-----------------------

第四十三回 苗训决算服柴荣 王朴陈词保匡胤

诗曰:

平地起风波,心惊奈若何。

谏辞终不听,苦口视如无。

君心纵隐恨,臣命岂堪苛!

一朝免大祸,千古叹同途。

世情多反覆,属意在干戈。

话说周主凭了梦寐之事,要把赵匡胤斩首,并拿家属一并问罪,以消隐

忿。晋王柴荣百般苦奏,坚执不从。却得王朴进言,以赵匡胤罪状未著,岂

可骤加以刑,当发与晋王柴荣,录其情状,暴于朝野,然后正其典刑,方为

允当。周主听了此奏,沉想一回,点头允许。说道:“王先生所奏甚当。即

命将赵匡胤发与王儿录供,覆旨定夺。”王朴同柴荣谢恩退步,金钟三响.驾

退还宫,柴荣谢了土朴,文武各散。

柴荣来至法场,令人放了绑。匡胤死里逃生,同进王府,见了众人,把

朝中之事说了一遍。赵普听了,惊骇不迭,郑恩只是怪叫,怒气填胸,便把

柴荣恁的埋怨,说道:“大哥,你做了一个王位,就叫你姑爹放了,有何难

事,却又这等薄情!”柴荣道:“愚兄极言苦劝,当今只不肯听。亏了王先

生之奏,方才暂允。”郑恩道:“乐子只要你设法救了他,便肯干休。”柴

荣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将好言安匡胤之心,说道:“二弟,且免忧虑,放

心回去,宽慰伯父母之心。待愚兄早晚进言,求姑母挽回,与你讨赦,即无

事矣。”匡胤乃是铁铮铮的好汉,眼中着不得泥沙,怎肯说半句儿乞怜的说

话,便道:“兄长,小弟乃朝廷钦犯,天子对头,若不住在王府,连兄长也

不放心。此去或者逃亡,其罪便归于兄长了。常言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

天。’小弟视死如归,凭大发付,决不抱怨于兄长包!”当有赵普上前劝道:

“公子不必惊忧,小可算来,谅无妨碍。目今圣上正在盛怒之下,若进言烦

数,是更益其怒,便难平妥了。幸得王先生保奏,发在王府录问,此便是缓

兵之计;各位便好计议,从中斡旋,待圣心稍解,殿下再以缓言进劝,圣上

岂有不释然允许乎!”柴荣接口道:“先生之言,大是有见,贤弟可安心待

之,决然无碍。”说罢,命当值官备办筵宴,与匡胤压惊。郑恩、赵普相陪,

四人共饮。正是:

强吞三五盏,勉解百千愁。

按下王府饮酒之事。且说赵府家人,把这件事情打听明白,来到家中,

报与赵弘殷、杜夫人知道。那赵弘殷闻了,惊得魂飞魄散,心丧神伤。那杜

夫人听说儿子犯了大罪,命在须臾,似高楼失足,如冷水浇头,大叫一声:

“痛杀吾也!”望后便倒,赵弘殷连忙扶住。只见夫人牙关紧闭,气阻咽喉,

晕去半晌,方才苏醒,泪如泉涌,大放悲声,叫声:“匡胤我的儿!你得祸

逃生,飘流在外,非容易回来;犹如沙里淘金,死中得活。我指望养老送终,

披麻带孝,谁知自白的空养一场,好似竹筐打水只落了空。”说罢,号啕大

哭。那赵老爷把夫人扶坐在椅,用言相劝。只见老院子跪下禀道:“今有晋

王千岁,打发一员差官来说: ‘多多拜上老爷夫人,不必惊忧;不过五六日

内,朝廷自有赦书下来,公子自然无事。”差官现在外面,要见老爷。”赵

弘殷道:“我乃汉朝臣子,不受新天子爵禄,怎好与来官相见。匡义儿,你

可出去,与来官同进王府,见了晋王,只说我身子有病,不能亲自叩谢。再

----------------------- Page 204-----------------------

看看哥哥,不知怎了?可速去速来,免使我悬望,”匡义领了父命,来至前

厅,见了差官,一同上马到了王府,见了柴荣致谢道:“家父感兄长之德,

佑护家兄,特遣小弟前来叩谢。”柴荣道:“贤弟,回去多多拜上伯父伯母,

但请放心。令兄多在愚兄身上,包管无事。”匡义拜谢,因父命急迫,不敢

停留,与匡胤略谈几句,辞了柴荣,回家去了。当时柴荣虽与匡胤陪饮,其

如心中有事,难以下咽,不过执杯相劝而已。看看天色将晚,柴荣立起身来,

叫声:“贤弟,愚兄不及相陪,暂且告别。”匡岚已知其意,说声:“兄长

请便。”柴荣往内去了。那匡胤谈笑自若,全不介意,与郑恩、赵普只是饮

酒,猜拳行令,好不兴头。

不说三人饮酒。且说柴荣回至内房,心中只愁明日怎样进朝覆旨?觉得

心神不定,坐卧不安;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口内长吁短叹,吚

语沉吟,听那谁楼已是三鼓,正交半夜,才要合眼,猝地里心头一跳,却又

惊了醒来。呆呆的对着残灯,愁眉蹙蹙,神气惶惶,口中叹道:“我柴荣欲

全大义,故把朋友保举于朝,以表黄土坡结拜之情;谁知福禄未来,祸患先

作,父王与他竟成梦里冤家,眼前仇敌,即欲加罪,置之死地。我再三苦谏,

只是不依,亏了王朴所奏,发在我处。若不设划奇谋,如何得救匡胤性命?

若是迟滞无策,明日父王竟把匡胤杀了,叫我怎见张、罗、郑、赵诸弟之面!”

千思万想,并无解救之方。不觉金鸡三唱,红日东升。这一夜工夫,把柴荣

愁得形容礁淬,面目枯槁,不敢上朝覆旨,只差官具本告病。周主见了告病

本章,心中大惊。忙忙退朝回宫,说与柴后知道。登时传出旨意,命太医院

官前去看病,又叫心腹内官前去问安。柴荣暗托内官,求柴娘娘在周主面前,

与赵匡胤讨赦。周主见柴荣有病,更值柴娘娘再三劝解,把那杀匡胤的心肠

减去了一半。就在宫中发出旨意一道,把赵匡胤暂寄天牢,候晋王病愈之日,

再行问明治罪。柴荣接了旨意,悲喜交集,免不得把匡胤送至天牢,瞒了朝

廷,又把匡胤暗暗接回,藏在王府。那柴荣职居王位,执掌东官;又是柴娘

娘作主,内外大权,悉命东宫把握,因此大小朝臣,尽都趋附承欢,逢迎不

暇,还有谁人敢说赵匡胤不在天牢,而在王府的话。这正是:

炎凉世态皆如此,冷暖人情孰不然。

彼时张、罗二人,闻知匡胤有难,齐来看视。弟兄五人坐在书房,商议

救匡胤之策。正议间,只见门官报进道:“启千岁爷,外面有一道人,口称

苗光义,要见千岁。”赵普道:“殿下,那苗光义阴阳有准,祸福无差,善

知过去未来,如影如响,乃当今之高士。殿下当以礼貌接他进来,问以救赵

公子之策,谅彼决有方略。”郑恩道:“这驴球人的,果然口灵儿算得恁准,

乐子极欢喜他;大哥快去迎接他进来,必有好处。”柴荣听说,欣然立起身

来,带同郑恩、张光远、罗彦威、赵普等人,一齐行过了七间银安殿,出了

中门,来至府门。见了苗光义仙风道貌,柴荣先已欢喜,欠身相迎。郑恩向

前,扯住了苗光义的手说道:“口灵的妙算先生,乐子在平定州会了你,常

常想念你的阴阳有准;今日你有缘到来,乐子快活杀了也!”说罢,一齐进

殿,至书房中,连匡胤等六人,都与苗光义叙礼已毕。柴荣逊坐,苗光义辞

道:“贫道乃山野村夫,今来晋谒,礼当侍立听教,岂敢在千岁驾前僭越赐

坐。”柴荣笑容说道:“先生,孤久闻你阴阳有准,休咎无差,乃世之高士。

自恨无缘常相会晤,今日仙师降临,天缘相会,孤实有事相求,愿闻区画。

先生若推辞不坐,孤家也不好启口了,还请先生坐了,好侍请教。”苗光义

不敢再辞,朝上谢了一声,就位坐下,口称:“千岁所言心事,莫非为着赵

----------------------- Page 205-----------------------

公子,朝廷不肯颁赦,要问贫道的吉凶么?”柴荣听说,心下讶然,想他推

算多灵,今日果然应验,将椅儿移过,执了光义的手说道:“妙算先生,你

早知孤家的心事,一定阴阳有准了,烦你与孤细细推寻,决断其中就里。若

得二弟无事,孤家决当重谢!”光义恭身答道:“千岁且请宽心,赵公子月

令低微,将星不利,有这几日薄灾。等他灾退,自然无事。”柴荣道:“只

不知灾星几时可退?先生与孤说个明白,免得孤家忧愁无尽也!”光义道:

“千岁,想那阴阳的道理,无尽无穷,变幻莫恻,其中的精微奥妙,有非可

以言语形容者。大略人生于天地之间,总然扭不过命中八字。阴阳五行,造

化机关,谁能转扼?屈伸理数,要在顺循。彼夫勉强行为,矫揉乖戾,徒益

其祸耳,岂乐天知命之士哉!即赵公子目下命中下顺,亦是理数当然,命运

所定;千岁纵焦劳百出,恐亦元补于事。虽无不测之虞,而亦不能骤然安妥。

等待灾退难满,自有机会。千岁今日下问,几时灾退?贫道不说,千岁决不

放心;贫道若说了时,又恐泄漏天机,得罪于鬼神,必遭谴责,于千岁亦有

所不利。然贫道受千岁礼遇之隆,虽不敢不说,亦不敢全说,只好略露一二,

以见凡事多有定数也。但只可千岁一人相闻,不可使第二人知,庶合露而不

露之意。”说罢立起身来,附了柴荣之耳,低低说道:“如此这般,方得赵

公子免其大祸,而亦可永息外镇之患矣!”柴荣听说,将信将疑,沉吟未决,

光义道,“千岁不必狐疑,但当静候,不消六日,管教便见分晓也!”柴荣

依言,遂差人往朝中打听消息。一面分付排宴款待,就留住苗光义在王府,

早晚盘桓。

一连过了四日,不见动静。到了第五日,打听的差人前来回报:“启千

岁爷,今日朝中有各镇诸候差官到来,上表称贺,惟有潼关高行周不见有本。”

柴荣听报,暗暗称奇,苗光义果是阴阳有准,推断无差。叫声:“先生!数

虽应了,只恐孤家进朝,此事做不来,如何处置?”光义道,“理数已定,

千岁放心做去,自有能人保本,决无妨害。快去,快去!”柴荣听了,分付

当值的备马,遂别了匡胤等众人,忙忙上马出了王府,寄街过巷,来至五凤

楼,进了东华门,下马而行,走过九间殿,又过了分宫楼,至内官候旨。正

值周主在官,看那各镇请侯称贺的表章,翻来翻去,不见有金斗潼关高行周

的贺表,心下义怒又惧。怒的怒他不来上表。毕竟有下臣之心,欺藐君上;

惧的惧他既不宾服,一定有谋反之意,想他智勇兼全,名闻天下,滑州之战,

几乎丧胆,他若举兵而来,谁能抵敌?因此怀忧。正在思想,见有宫官跪下

奏道:“启万岁爷、国母娘娘!晋王千岁在宫门外候旨。”柴娘娘道:“快

宣他进来。”宫官传了旨意,柴荣进宫朝拜请安,平身赐坐。柴娘娘道:“我

儿,你病体可好了么?”柴荣道:“臣儿还未痊可,”柴娘娘道:“你病尚

未愈,进宫来有何事?”柴荣道:“臣儿一则进宫问安,二则有桩大事,要

奏知父王。”周主道:“王儿有甚大事,奏与我知。”柴荣道:“臣儿遵旨

养病,适有报马报称:潼关高行周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不日兵上汴梁,声

言要与汉主报仇。为此臣儿带病来奏,望父王早为定夺。”周主闻奏,大惊

道:“怪道这贼不来上表,原来果有反叛之心,如何区处?”柴荣又奏道:

“那高行周与臣儿有不共戴天之仇,衔恨已久;因他父子骁勇无敌,不能与

先人报仇雪恨。如今老贼操兵练将,要上汴京,声势甚大,难与为敌。依臣

儿之见,父王即当命将兴帅,往波问罪;先声所至,可以不战而定。所谓先

发制人,易与为力之道耳!”周主道:“王儿所奏甚当。但诸将之中,谁可

领兵当此大任,汝试择焉!”柴荣道:“臣儿闻欺敌者败,怯敌者亡。今观

----------------------- Page 206-----------------------

在朝诸将,皆非高行周之敌;盖有滑州之役,恐其惧怯而愤败也。”周主道:

“似此谁人可使?”柴荣道:“臣儿保举一人,堪称此职,决能与父王分优,

可望成功。”周主道:“汝保何人?”柴荣道:“臣儿所保之人,乃当今之

豪杰,举世之英雄;恐父王不肯开恩,赦彼罪名耳!”周主听罢,微微笑道:

“王儿,你今所奏,莫非有心要保那红脸贼么,这却万万不能!”柴荣复奏

道:“父王,那赵匡胤刀枪精通,弓马娴熟,有大将之材,堪为国家之用。

父王命之为将,领兵前去;若匡胤无能,死于高贼之手,就如杀他一般,可

消父王之怒矣!若匡胤此去得能擒拿老贼,一来便与国家除了大害,免其后

患;二来可报臣儿先人之仇,更可使匡胤将功折罪,此一举而两得,公私兼

尽之策也!望父王依允。”周主听奏,沉想了一回,说道:“王儿且退,明

日早朝再当定议。”柴荣总不肯退,只是苦切相求,委曲陈奏。当不得柴娘

娘又在旁边撺掇,说道:“社稷为重,隐忿宜轻;陛下还该赦赵匡胤之罪,

命他领兵速上潼关,剿除叛逆为是。”柴娘娘这两句话,又把周主要杀匡胤

之心,已减去了八九。说道:“明日候旨。”

柴荣谢恩出宫,回至王府,见了众人,把这话说了一遍。众人惊喜交集,

说道:“虽蒙大哥这番回天之力,皇心转移,究竟不知明日凶吉何如?”柴

荣道:“不妨,皇上已有允许之意,谅无翻变;设或不然,愚兄愿以微命殉

之,岂敢偷生于人世耶!”苗光义道:“殿下勿忧,诸公亦请放心,理数已

定,明日包管无事。”众人将信将疑,不敢多说。看那匡胤欢笑自如,绝无

惊优之态,当时柴荣分付备酒,排设于书房之中,现在七人序次坐下,闲谈

今古,其饮醇醪。只因未判吉凶,借此以为解闷消愁而已。正是:

一事未经言下决,反杯且尽眼前欢。

次日周主驾设早朝,受文武百官朝拜。周主问道:“今潼关高行周,不

遣官上表,阴蓄不臣之心,指日兵上汴京:汝等众卿;有何良策,以勖寡人?”

言未已,有晋王柴荣上殿三呼,保奏赵匡胤为将,领兵征剿潼关,必能建绩。

周主道:“朕的强兵猛将亦复不少,王儿何苦一心保他:且这贼乃朕之仇人。

朕若误用为将,倘彼生变,不几自遗其戚乎?此奏未妥,难以施行。”只见

枢密院王朴上殿,进礼称臣,叫声:“陛下,晋王所奏乃是。陛下暂赦赵匡

胤之罪,命他带罪立功,只许领兵三千,刻日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得胜还

朝,将功折罪;若有失机,两罪俱发,总然不出陛下之所算也!”周主道:

“倘赵匡胤此去,半途生变,反投高行周,便是如虎添翼,愈益其敌,此事

怎了?”王朴道:“臣朴愿保匡胤立功,决不反投高行周。倘若有变,臣甘

抵罪。”周主道:“既先生所奏,与王儿相合,谅是无妨,朕当允议。”遂

在龙案之上亲写了一道旨意,付与晋王,柴荣与王朴各各谢恩。周主驾退回

宫,文武各散。那王朴是个能人,善晓阴阳,算定匡胤此去,路上自有收留

人马,不必多付,所以只奏三千,若奏多了,周主心疑,便不能救了。况高

行周虽然威镇潼关,父子枭勇无敌,手下雄兵十万,战将极多;其如寿命不

长,难存于人世,匡胤此去,适逢其会,便可成功。闲话休题。

只说当时柴荣领了旨意,回府见了众人,先与匡胤恭喜过了,然后将旨

意开读,只见上面有两句:“领兵三千,速上潼关,擒高行周回京定夺。”

只唬得柴荣面如土色,举止无措,一把扯住了苗光义,说道:“先生!二弟

① 勖(xù,音序)——勉励。

① 枭 (xiāo,音消)勇——智勇杰出。258

----------------------- Page 207-----------------------

虽然赦了,那旨意上只付三千人马前去征剿;据孤家看来,此去只有输,没

有赢。那高行周排兵布阵,引诱埋伏,件件皆精;况其子高怀德勇冠三军,

万夫莫敌。孤家前在滑州与他打过几仗,被他鞭打史彦超,枪伤王峻,杀死

人马无算,这般利害,人所共知。今二弟虽是英雄,只叫他匹马单枪,如何

去得?孤家于心不安,不知先生有甚良策?”苗光义道:“理数已定,千岁

何必多虑!况贫道已先说过,时来运来,赵公子从此以后,大运亨通,该与

王家出力,建立功勋。此去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到那里福至心灵,灾消晦

退,正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千岁但当静以待之,方信贫道之言不谬也!”

柴荣道:“先生言虽容易,其如孤心终不能安奈何?”光义道:“贫道有一

譬喻,当为千岁言之,其疑可立决矣!”柴荣拱手请教,苗光义从容分说出

来,有分叫:历年喽卒,尽为帐下雄兵;前代良臣,顿作冥中厉鬼。正是:

饶君总有冲天志,难出其中玄妙机。

毕竟苗光义说甚譬喻?且看下回自知。

----------------------- Page 208-----------------------

第四十四回 宋太祖带罪提兵 杜二公挚众归款

词曰:

游子归乡,来得晨昏定省;时当非患,此身几入阱!为有不臣,用是立功边境。风

尘士马,旌旗影影。路接英豪,添助了军容盛景。初来鸿运,抵掌同酬庆。天假良缘,更

值乘龙欣幸。克成懋 绩,才扬本领。

右调《传言玉女》

话说柴荣见匡胤罪虽赦了,但周主只发三千人马,要他上潼关擒拿高行

周,将功赎罪,心中不胜惊惧。向苗光义求问计策,光义道:“千岁何必多

忧!凡事有兴有败,数理所该,莫可勉强。凭你好汉英雄,都扭不过天象。

即如那诸葛孔明,具内圣外王之学,有神出鬼没之机;鞠躬尽瘁,难脱秋风

五丈原。项羽有拔山之勇,举鼎之能,喑恶叱咤 ,千人皆废;一朝势去,自

刎乌江。古来多少英雄良将,机锋势盛多兴旺,运退时衰没主张。贫道夜观

乾象,见高行周命星昏惨,惶惶欲坠,料他不久于世,已是无能。今赵公子

但当鼓勇前去,相机而行;不过两月之内,高行周一定身亡,而公子能建不

世之功也。”光义说到了这一句,只见匡胤在旁哈哈冷笑,叫声:“苗光义,

你这牛鼻子的道人!你自侍其能,说这许多谎话,恁的天花乱坠,惑乱人心;

我此去得胜回来便罢,若不得胜,不把你腿筋儿打断,我也不姓了赵。”苗

光义听说,亦大笑道:“赵公子,你聪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时。你此去若应

了贫道之言,杀了高行周,得胜回朝;那时莫说要打贫道不好下手,只怕还

要重谢贫道哩!若杀不得高行周,自己性命已丧潼关,怎能回来把贫道的腿

筋打断?公子但请放心前去,自可成功。贫道只在王府等候捷音,奉陪贺功

筵席,况是别人领兵去,还割不下高行周首级;公子你与他是前世冤家,今

生对头,一定不移之理,无用多虞。”

匡胤听了,便不言语,暗想:“高行周祖传花枪,人不能敌,乃是天下

闻名的好汉,铁篙王彦章尚然丧在他手,何况于我!我如今也顾不得了。为

人在世,岂可贪生怕死,束手自毙,譬如得罪而死,死之无名;不若战死沙

场,名传后世。”主意定了,叫声:“大哥!快去挑选人马,小弟明日就要

起身,那怕高行周有三头六臂,与他拼一拼,除死方休。”柴荣听言大喜,

即刻往教场点选三千精壮人马,付与匡胤。

匡胤将人马住扎定了,回家来辞别父母。只见赵弘殷默然无语,面上生

嗔。杜夫人终是姑息,见了匡胤,眼中流下泪来,叫道:“我儿!你回来了

么?”匡胤道:“正是,孩儿回来了!”那赵弘殷疼在心头,恼在脸上,用

手指道:“不肖子!我几次三番叫你休要惹祸,饶了我两口儿老命;你偏偏

下听,连次招灾,带累父母担忧受怕,今日还要你来做甚?快些出产,莫要

在此!”匡胤道:“爹爹、母亲!周天子虽然赦了孩儿的罪,却叫孩儿带罪

提兵,刻日上潼关擒拿高行周回来,将功折罪;明日就要起身,为此前来拜

别父母。”

杜夫人闻言,放声大哭。那赵老爷虽然恼怒在心,听说周主命他上潼关

剿拿高行周,明日就要起兵;只唬得泥丸官失了三魂,涌泉穴走了七魄,免

不得眼中也便流泪起来,叫道:“匡胤我的儿!我空养了你一场;你此去兵

① 懋 (mào ,音茂)——通“茂”,盛大。

② 暗(y ìn,音印)恶(wù,音误)叱咤——厉声怒喝。

----------------------- Page 209-----------------------

上潼关,凶多吉少,只怕今日一见,以后再不能会面了!”说罢,哽咽凄楚,

不住咨嗟。匡胤道:“爹爹!那高行周不过也是一个人,须不是三头六臂,

直恁如此怕他!”赵弘殷喝声:“唗!畜生胡说,那高行周深明韬略,善晓

天文,行兵如孙子,摆阵似太公,一条枪传名无敌,马前课能断吉凶,闻风

知胜负,嗅土晓输赢。你这冤家,分明是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鹰初舞恨天低,

你岂是他的敌手,惟有送死而已,我今没有别说,只有几句要言分付你,你

兵上潼关,须要牢牢紧记,依我而行,或者性命可保,重回故土。你当听着:

沿路林伤百姓,天晚先要安营。

拔营须看日出,安营责在康平。

夤夜当防劫寨,传更分外严明。

低处须防放水,窄处防火攻营。

出兵须看黄道日,打仗还宜占上风。

追将提防埋伏计,回营准备后来攻。

行周鬼升多莫测,善于引诱挫人锋。

胜败虽然难预定,听天由命赖神聪。

此乃行兵要诀,汝当紧记而行,切勿自恃血气之勇,误了大事。”匡胤受命

讫,即叫道:“爹爹、母亲!孩儿此去,多只半年,少只四月,自然得胜还

朝,无烦二亲挂念,孩儿皇命在身,不敢久留,就此拜别,”说罢叩了四个

头,辞别父母。那杜夫人放声大哭,扯往了匡胤难解难分,真是生离死别,

人间最苦之事。那赵弘殷叫声:“夫人!你也不必悲伤,孩儿身负大任,不

宜阻隔,待他去罢!”夫人听说,只得放了手。

匡胤流泪辞别过了,举步到后房来别妻子。那贺金蝉听得丈夫出兵远去,

心下十分优愁,正见匡胤进来,连忙接至房中,见礼坐下。金蝉道:“丈夫!

闻知朝廷赦了罪名,又要提兵远出,使妾不胜惊恐,此去但愿神明相佑,早

早奏凯回兵,妾愿顶礼三光,酬恩家庙!”匡胤道:“贤妻不须多虑,卑人

进来,因有一事相嘱:那堂上双亲年老,早晚侍奉,全仗贤妻勤劳照应。”

贺金蝉道:“此乃贱妾分内之事,不必叮瞩。”说罢,夫妻同出房门,来至

厅前,金蝉住步。匡胤别了妻房,又往堂上重辞父母,见了匡义,一手执住,

叫声:“兄弟!为兄此去,兵上潼关,凶多吉少,倘然身丧高行周之手,只

愁父母年高,仗你孝养。嫂嫂年轻,叫他嫁人,免得终身不了。”匡义听言,

满眼流泪,叫道:“哥哥放心前去,但愿逢凶化吉,改祸成祥。”说罢,送

出大门。

匡胤上马,来至王府,已是下午时分,柴荣预备饯行酒席,摆在书房,

专待匡胤进来坐席。当时柴荣、匡胤、郑恩、张光远、罗彦威、赵普六人,

依次而坐;惟苗光义不用荤馔,另外设一素席,彼此举觞共饮,执著同餐。

席间又说了许多行兵的说话,看看天晚,又饮了一回,方才撤席,各自安宿。

次日,匡胤辞别众人,带领那三千人马,同了郑恩发炮行兵,出了汴梁

城,望潼关大路而走。路过昆明山,收了董龙、董虎,得了喽罗兵八千,共

有一万一千人马,合兵一处而行。于路又从张家庄经过,知得张大公已死,

匡胤便令从军准备祭礼,在灵前祭奠一番,以尽子婿之礼。奈张太公在日,

有了偌大家私,并无子息,更无宗族亲党;匡胤即时叫齐了奴仆家僮,择了

一个忠厚老诚的管家,叫他掌管田园,主奉祭耙,余人不许侵凌玩忽,都要

① 陡(dōu,音兜)——叹词,表示喝斥或唾弃。

----------------------- Page 210-----------------------

勤俭遵依,众家人遵命而退。匡胤分遣已定,即使起身,率兵望前而进,有

诗证之:

董家无敌八千兵,向化从行军令明。

更有多财绝裔者。选能主事合公平。

大军在路,浩浩荡荡望潼关进发,于路不犯秋毫。正行之间,有探马报

道:“前有高山阻路,大兵不可前行!”匡胤听报,传令安下营寨,问向导

官道:“前面这山叫甚名儿?”那赵匡胤带罪领兵,周主尚未封职,手下众

人不好称他老爷。又不好称他元帅,只得称呼一声“主爷”,其意以为领兵

之主而已。当时向导官禀复,尊称一声:“主爷,前面这座山名为太行山,

极是高绝险峻的去处。”匡胤听说是太行山,想起母舅杜二公在山上称为抹

谷大王,不知近来行止如何?我何不上去相会一遭,便见分晓。遂谓郑恩道:

“三弟,这山上乃是我母舅在上住扎,手下兵马极多,你可与二董将军守住

营寨,待愚兄上山去与他借些人马,凑聚大队,好上潼关与高行周对垒。”

郑恩应诺,便与董龙、董虎看守营盘。匡胤独自一个,空身上马出营·进了

山口,随马缓缓上山。但见那太行山,恁的十分景致,但见:

松柏秀参天,涧溪流逝连。

獐把随往返,麋鹿任游闲。

狡兔营三窟,豺狼纵一烟。

仙禽飞似舞,鹦鹉巧能言。

最爱泉中物,皎然是雪练。

此时正当中秋天气,草木犹青,山卉尚艳,山景有色,令人赏玩不置。

匡胤正看之间,听得锣声响处,见盘道上有数十个喽罗,要把擂木打下

山来。匡胤着急,慌忙喊叫道:“你等喽兵,休要打下!快去报与抹谷大王

知道,说有东京赵公子到来,要求相见。”那喽罗望下看来,见匡胤头上红

扎中,身穿绿战袍,面如重枣,须似钢针;坐着那火块般的赤马,体高调良,

越显得匡胤人材异特,相貌魁伟,又是认得寨主,不知甚么来历,不敢怠慢,

飞奔上山,至分金亭前跪下,禀道:“启大王爷,山下来了一个红脸大汉,

单人独骑,口称东京城内的赵公子,要见三大工的,请令定夺。”杜二公听

报,便对威山大王、巡山太保说道:“这来的公子,就是小弟的舍甥,名叫

匡胤,表字元朗。为人极有仁义,他在关西五路,算得一条好汉;今日前来,

定有原故。敢屈二位山主,同小弟下山接他上来,问他因甚到此?倘若无事,

便好盘桓。不知二位寨主意下何如?”巡山太保道:“贤弟,你去年在千家

店抹谷之时,把你打了一顿的,可就是这位令甥么?”杜二公笑道:“实不

相瞒,小弟见教的,正是这位贤甥。”巡山太保道:“怪道要我们同去接他,

原来是贤弟的上风,我们自然该去。”威山大王道:“愚兄久闻令甥是位英

雄豪杰,去年贤弟被打时,愚兄就要接他上山;不道他恁早去了,不能相会,

此心常自怏怏。天幸今日到来,正惬予怀 ,礼该相接。”遂分付喽罗大开寨

门,洒扫迎候。

三位大王齐下山去,把匡胤迎接上山,至厅上见礼已毕,各各坐下。先

是匡胤与杜二公叙了些甥舅的话头,然后动问二位寨主尊姓贵表。那赵匡胤

乃是九朝八帝班头,天大的福分;又是鸿运初来,暗里能彀致人恭敬。当时

问得这一声,那二位大王便恭身立起,口称:“公子!在下姓李名通;这是

① 正惬 (qiè,音怯)予怀——正中我意,心里满足。

----------------------- Page 211-----------------------

义弟,姓周名霸。俱是涿州人氏,因与势家有仇,一时忿怒,行凶打死了人;

奈官司逼迫,无处安身,只得逃到此山,权为落草,只图苟且存身,实非中

心所愿,”匡胤道:“原来二位寨主多是英雄好汉,有此本领;可惜埋没于

绿林之中,诚美玉韫藏,明珠蒙滓。今赵某不才,奉旨提兵,上潼关剿除叛

逆,大兵现在山下住札;因慕二位寨主英名·谨来晋谒。二位若肯弃邪归正,

一同赵某前去立功,将生平志愿报效朝廷,博取富贵功名,耀祖荣宗,封妻

荫子,岂不美哉!如但安心落草,恐非终身事业,未识二位寨主尊意以为何

如?”那李通、周霸听了这番劝谕之言,不觉鼓动了壮年志气,拨开了阴晦

乌云,心中如雪亮一般,又感激,又欢喜,开言答道:“某等素有此心,因

无路可进,故此权避山林,今蒙公子开谕,不弃我等鄙夫,愿归麾下,听从

指使,一同前去,杀贼立功。”匡胤大喜道:“既承二位相许,明日就要起

身。不知山寨里有多少人马?烦二位传令于他:愿去者去,不愿去者听其自

便,不必相强。”二人领命,一面查点喽兵,一面收拾粮草;又分付备酒在

分金亭内,款待匡胤。

看看天色已晚,匡胤便要告别下山,杜二公用手扯住道:“贤甥且慢!

自从你旧年别后,我把你外婆、舅母、表妹,一同搬上山寨里居住。我等兄

弟三人,名虽落草,实是替天行道,义取人财;倒也兵精粮足,靠天的十分

兴旺,皆出贤甥良言所致;但你外婆常常记念你,可随我进去看看,且过了

一宵,明日下山罢。”匡胤听说外婆、舅母俱在山上,连忙立起身来,别了

周、李二位,随了杜二公来到后寨,拜见了杜老太太与褚氏舅母。叙过了家

常的话,诸氏便问外甥:“你今从那里来?”匡胤道:“甥儿从东京来。如

今奉旨,兵上潼关,剿除叛逆,特来请母舅同行。”太太道:“我儿,你父

母在家可好么?”匡胤道:“俱各平安。只是母亲常念外婆、母舅、勇母,

无由得见,以是为忧。”说话之间,褚氏又命丫环去请出丽容小姐来,与匡

胤相见了。那杜公又设了酒席款待匡胤,长幼序次坐下。丽容便要回房,褚

氏道:“我儿,这是你姑娘之子,嫡亲表兄;况是旧年见过一次,还要躲避

怎的?可就在我肩下坐着,陪你哥哥饮一杯。”丽容不敢违命,只得坐下。

那匡胤前次相见,尚未细观,不过略睹姿容,见其母女不同其貌,已是

暗暗惊异。今日同在席上,留心偷觑,不觉娇姿绝世;美貌无双,固天上之

嫦娥,人间之艳丽也,有 《临江仙》一词以赞之:

柳叶眉弯新月,秋波盼兮传神。芙蕖 出水色娇匀,安排碎白玉,映衬点朱唇,镶嵌

珍珠遍插戴,衣衫鲜艳层层;天然美貌一佳人,香醪递口饮,春笋把杯擎。

那杜丽容有西宫贵妃之福。虽然同在饮酒,不避嫌疑,然其举止安敦,自有

一段贞静幽闲之度,所以匡胤见了,暗暗敬羡。当时至亲五口儿,饮至更深,

杜二公才命撤去残席,起身送匡胤到西书房安歇,甥舅各道了珍重。

杜二公回身来,同褚氏候太太睡了,然后回房。夫妻正要安睡,只见丫

环慌慌张张跑进房来报道:“二爷,不好了!西书房火发了。”这一声报,

登时把杜二公夫妻唬了一跳,即忙相同奔出房来,往书房中去看火。有分叫:

亲上加亲,运中行运。正是:

旌旗到处人皆服,士马临城敌自休。

毕竟书房中怎的火发?且看下回自知。

① 芙蕖 (qú,音渠)——荷花。264

----------------------- Page 212-----------------------

第四十五回 杜二公纳婿应运 高行周遣子归乡

词曰:

军旅盘桓山渚,忆念思千缕。不作孤鸿去。假良缘,长者许,红线联翠羽。欣相聚,

拟作休征,功遍字。旌旗到处,磨厉以须自裕。谁实矜张,势杀徒遗凄楚。已是天涯多间

阻,回顾斜阳,且待后举。

右调《隔浦莲》

话说杜二公送赵匡胤到西书房安歇了,复回身来候母亲睡了,然后夫妻

回房。正要宽衣,见有丫环来报:“西书房火起!”杜二公惊得心慌意乱,

开门不迭,拉了褚氏急忙忙奔至书房门首。那里见有半星的火影儿,只见一

块红光罩住在书房屋顶上。夫妻各向门缝里张看的亲切,只见匡胤睡在床上,

安安静静,那顶门内透出一条赤色真龙,口中不住的在那里吞吐火焰。二人

不敢出声,看了一回,悄步转身,回头看那屋上的红光,兀是像火发的无异,

心下各自惊奇,又是欢喜。回至房中,分付丫环,不许到西书房去惊动大爷

的安寝。

夫妻二人坐下,沉想了一回,褚氏开口道:“当家的,我看赵家外甥顶

现真龙,必定后来有皇帝之分。”杜二公点头道:“贤妻,我一向要对你说,

只因山寨事烦,不曾与你知道。旧年在中秋节后,有一道人,叫做苗光义,

他上山来与我相面,原说我家的外甥是个真命之主,叫我招聚兵马,积聚粮

储,日后助他成事;我尚未信,不想今夜目睹其兆,果应他言,此子后来必

为天子无疑了。但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宜泄漏。”褚氏道:“说也奇怪,

我昨夜睡到三更,得了一梦,梦见一个道妆的白须老人,手内拿了一本簿子,

含着笑脸,对我说道: ‘你女儿丽容,有后妃之福,须要加意抚他,当记真

龙出现,便是贵婿。’那时我对他说道: ‘我们乃绿林之辈,生的女儿焉能

有后妃之分?’那老人道: ‘你若不信,可随我来,与你一个证见。’我梦

中便跟了他走,走到一个去处,见有许多高大的宫院,都是金装玉砌,分外

齐整。那宫里的摆设富豪,从来不曾见的。又见两旁立着许多彩女,中间坐

着一位宫妆打扮的美人,甚是华丽——当家的,你道中间坐的是谁?”杜二

公道:“贤妻,你做的梦,我怎的知道是谁?”褚氏道:“却不是别人,原

来就是我的女儿。其时我见了女儿,想他怎么到得此地?正要进去问他,不

道被你一个翻身,把这骨朵儿双足蹬了我的肩窝,惊了醒来,正听得外面喽

罗才打四鼓。你道这梦奇也不奇?”杜二公咯咯的笑道:“这梦做得果奇,

只是可惜我翻的身儿不好,惊醒了你,累你不得问明女儿,也同在那里享福;

这都是我的足儿无礼,你当回他一个大大罪名。”褚氏听罢,也笑将起来,

啐了一声道:“你还要说这趣话!我想昨夜做的梦,与今日见的真龙,他两

下莫非果有姻缘之分?我们到了明日,何不把女儿当面许了他,日后做了皇

帝,我与你怕不是个国丈皇亲!也得个下半世威显些儿。”

杜二公道:“闻得外甥在东京已做过亲了,怎好又把女儿许他?”褚氏

道:“原来你是个呆子。那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三妻四妾。日后正

官虽然没分,我女儿偏宫是一定有的,你怎么说出这呆话来?”杜二公道:

“贤妻,莫要性急,我本早有此心,犹恐你说的不真,故此假言以试耳。既

然你我同心,明日便请母亲说合便了。”褚氏大喜,道:“这便才是。”于

是夫妻商议已定,睡了一宵。

到了明日.夫妻起来,同到太太房中说知此事,太太大喜,便叫丫环到

----------------------- Page 213-----------------------

西书房去请公子进来。丫环答应一声,往外便走;去不多时,已把匡胤请了

进来。匡胤先请了安,然后问道:“外婆,呼唤孙儿有何分付?”太太道:

“我请你进来,别无所事,因有一言与你商量,只是你要依的。”匡胤道:

“外婆有甚话讲,孙儿无有不依!”太太道:“我儿,只因你母舅尚未有子,

止有表妹,年当十五,意欲招你为婿,你莫要违了他的美意。”匡胤道:“原

来如此,只是孙儿有过了亲事,外婆所知,怎敢再屈表妹!”太太道:“你

这孩子,原来是个胡涂!你难道不晓得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一妻二

妾,何况于你。这是你母舅、舅母爱你,故把表妹相许。他倒肯了,你倒不

肯?”匡胤道:“非是孙儿敢于违命,一则不得父母之命,二则军务在身,

怎敢及于私事!但蒙二位大人错爱,且待班师之日,禀过了父母,然后下聘。”

褚氏犹恐走脱了这个皇帝女婿,即使说道:“甥舅至亲,等什么父母之

命!谁耐烦到班师之时;外婆做主,也不消甚么聘礼,你只消留下一物为定,

便是无改无更的了。”匡胤道:“舅母虽如此说,但甥儿奉旨提兵,身伴并

无一物,奈何?”褚氏听说,把眼儿望着匡胤周身的睃,见匡胤身上有一个

玉鸳鸯,即使伸手过去摘了下来,执在乎中一看,说道:“就是他罢!”杜

丽容该有西宫之福,又值褚氏有心配他,自然易于玉成其事也。有诗为证:

偶然浓睡现真龙,触起三更梦里容。

意决心专成作合,姻缘何论水山重。

当下匡胤辞别了外婆、舅母,同杜二公出来至厅上,与李通、周霸相见

了。李通分付安排早饭,大家用了,然后点闸人马,选了五千精兵,跟随匡

胤下山。其余不愿去的,都在山上,仍旧守把巡逻。其山寨事务,交与褚氏

掌管,李通分拨已定,便同周霸、杜二公领了五千人马,随匡胤一齐下山。

来至大营,合兵一处,共有一万六千人马。三将又与郑恩、二董各各相见。

匡胤传令,放炮起行,大军竟望潼关大路而来。此言慢表。

却说高行周,自从滑州回兵,到了潼关,心神不定,带病在身,终日在

帅府静养。公子怀德,侍奉伏事,寸步不高。一应大小政务,悉委副帅岳元

福掌管。当时不上三个月日,得报郭威兵破汴梁,逼死汉主,已经践位东京;

更改年号。高行周闻了此报,默然不语。又过了几日,周主诏书颁行天下,

凡是外镇诸侯,皆要上表称臣,加官进禄;若有抗违不遵旨意,即以谋逆定

罪。高行周看了诏书,心中火起,怒发冲冠,骂一声:“老贼!你拭逆君上,

篡夺天位,身负弥大大罪,还敢放肆,藐视天下诸侯。你富贵眼前,骂名万

代,我高行周受了汉主爵禄,不能与主报仇,已为不忠;怎敢改变初心,称

臣于篡贼,有玷我平昔威名。”高行周说到此处,不觉怒气填胸,登时发晕,

老夫人与公子见了,心下着忙,即便两下搀扶住了,急令丫环取汤水灌下。

高行周晕去有半个时辰,方才渐渐苏醒,长叹一声,说道:“我欲兵上东京,

与主报仇;怎奈刘主洪福已尽,老贼当兴,恐不能扭转天心,徒然损将折兵,

终为无补。如我不去讨贼,不惟遗笑于天下诸侯;又恐日后史笔流传,说我

高行周在为一世之英雄,畏刀避箭,尸位素餐,既不能与主报仇,复不能尽

忠死节,岂是为臣之理!”左思右想,总然想不出半筹计策,此时心神昏聩,

主意全无,只得和衣睡在榻上,闭目凝思。

彼时又过了几日,忽然想道:“我高行周总是无能,到了这个时势,还

要想什么计,寻什么策?既是食人之禄,但当尽己之心,才是做臣子的道理,

① 弑 (shì,音士)——臣杀死君主或子女杀死父母为弑。

----------------------- Page 214-----------------------

但吾尽吾心,理上该当;只孩儿怀德,他尚年幼,况未受职,如何也叫他遭

其无辜!我不如打发他母子回转山东,务农过日,也可延高氏一脉。一则全

了吾威名大节,二则不致覆灭宗嗣。”主意已定,开口叫声:“怀德,为父

的食了汉主之禄,虽君不在,理该为国守土。但大意已定,也不必说了,总

之有死而已。只是你未受君恩,在此无益;你可收拾行装,同你母亲回到山

东祖基居住,自耕自食,也可过日。日后倘得你兄弟回来,须是和睦友爱,

孝养汝母,以尽大年,就如事为父无异了。

原来高行周所生二子:长名怀德。次为怀亮。那怀亮,自幼失散,未见

踪迹。当时怀德禀道:“爹爹!既要保守潼关,为汉主复仇,孩儿理当在此,

添助一臂之力;怎么倒叫孩儿同了母亲回归乡井起来?况爹爹抱病未痊,尚

宜阔养,若孩儿去了,谁人侍奉?在爹爹未免举目无亲,于孩儿失了人子之

分。此事恐有未便还请爹爹三思。”行周道:“吾儿,你言虽有理,但大义

未明,皆由你年幼未学之故。为父的力君守土,乃为尽忠:汝为了的不背父

言,匣是大孝。今我病虽未痊,谅无妨害,即如郭威,料他也不敢提兵犯境,

自取败亡。我意己定,汝不必多言,快须收拾前去,”怀德见父意己决,不

敢何违,只得收拾行装。备下车马,次日辞别了行周·出帅府上路,夫人乘

车,怀德坐马,母子二人,便望山东进发,按下不提。

单说高行周自从打发他母子去后,又过了几日,这日正在后堂闷坐,打

算保土复仇之策,忽听关外炮响连天,早有探子报进府来:“启帅爷!今有

周主差点人马,来征潼关,现在城外安营,请令定夺。”高行周听报,默然

不语。想那周主,那有能人,并无战将,兴此无益之兵,自讨其死。分付左

右,赏了探子,回归汛地。不一时,连有两次报进府来,只激得高行周咬牙

切齿,怒目扬眉,指定了汴梁,骂一声:“郭成的篡贼!你安敢欺我有病,

发兵前来犯我城郭,藐我英名!常言道 ‘虎瘦雄身在’,老贼啊!你此番错

认定盘星,打算差了主意,只怕你整兵而出,片甲无回。遂传令出声:关上

添兵把守,昼夜巡逻,不许懈怠;又要多备灰瓶石子,防他攻城,待计议定

了,出兵杀贼,中军官答应一声,领兵去了。

高行周又差探事人,暗暗出城打听:“那领兵的是何人?叫甚名字?”

探事人得令,潜出城去,打听明白进城,已是天晚,忙进帅府回禀道:“启

元帅!那领兵官本身尚无官职,乃是汉主殿前都指挥赵弘殷的大公子,名叫

匡胤。打探的确,谨来禀复。”高行周听了领兵的是赵匡胤,不觉吃了一惊。

那高行周乃当世一员虎将,出兵会阵,不知见过了多少能人;怎么今日听了

赵匡胤领兵,便心内吃惊?只因高行周又有一件绝技,甚是惊人:乃是麻衣

神相。少年时熟习其法,研究精微。不拘谁人,经他看过,便晓得生来寿夭,

一世荣枯,相法如神,从无不准之理。又是与赵弘殷同为一殿之臣,也曾见

过匡胤,看他有帝皇之福,具大贵之相,所以闻了他领兵,心下吃惊。

当时发遣探事人出去之后,闷坐后堂,低头思想:“若是别人领兵,那

里在我心上?谁知是他前来!他命大福长,与他会阵,必有损将折兵之祸,

断难取胜。这般看来,果是天意该当灭我,所以领兵的遇了大贵之人。正值

我患病不能征战,如之奈何?”短叹长吁,并无一策。

到了晚上,秉烛进房,睡卧不安,心神撩乱,侧耳听那更鼓,正打三更。

披衣起来,步出房门,至天井中,抬头观看天象:只见明星朗朗,正照周营:

自家主星,惨淡无光,摇摇欲坠。心中一惊,气往上冲,被那金风逼体,冷

汗淋身,不觉一时眼昏头晕,站立不住,急将身躯靠在栏杆之上,静息片时,

----------------------- Page 215-----------------------

方才心定神安,便叫答应的人搀扶进房,眠在软榻之上,闭目静养。正是:

运至人钦吾,时衰我惧人。

我非真惧彼,彼自有惊人。

却说匡胤人马到了潼关,安下营寨,准备次日交战,不想连过了十日,

并不见城中发出一兵一将;心下甚是疑惑,打发细作人暗暗的住四处探听,

恐高行周暗调人马出城,安排奸计。细作打听的实,回报各处都无动静,匡

胤方始安心,欲要选兵攻打,无奈路窄难行,徒然费力。因这潼关,乃是陕

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之地,路道狭窄,不便攻围,所以叫做:“鸡鸣三

省,金斗潼关,一人把守,万夫难入。”乃是一个险要的去处。

匡胤见攻打不便,又不见高行周出城会战,心中焦燥起来,便骂道:“苗

光义这牛鼻子的道人,他在王府中恁般胡言乱语,说我运至时来,逢凶化吉;

又说我兵上潼关,便能战胜,怎么到此已有十余日,不见高行周的兵马出来,

这不是他随口谎言,骗人之局么!”郑恩道:“二哥,你不要性急!那口灵

的苗先生,算来丝毫儿都是有准,乐子极欢喜他,怎么你却骂他。你且安心

等待他几日,自然还你应验。”匡胤道:“三弟,你便不知事势,这行兵之

道,贵乎神速。若迁延时日,不惟我兵懈怠,且使贼人设策,必败之理也,

如何等待得他?”郑恩道:“乐子也不管等他不等他,只劝你看管人马;酒

也有得喝,肉也有得吃,乐子和你趁这机会,便多住几时,却不快活!只管

要想回去做甚?你若回去,只怕那个郭彦威驴球人的,又要杀你哩!”匡胤

道:“你莫要说这呆话。为今之计,须当打量与他会战,或者上大默佑,便

可成功,但高行周闭关不出,延挨时日,倘我兵粮草不继。那时如何处置?

必须骂他出来,方好交战。”

郑恩道:“二哥,你要高行周出来,这也不难,乐子自有方法。”匡胤

道:“兄弟,你有甚方法,可使高行周出来会我?”郑恩道:“二哥,你难

道忘了么?前日野鸡林叫韩通的法儿,亏了乐子一顿的痛骂,才得这驴球人

的出来。今日叫高行周,也要用此法儿,自然他出来会你。”匡胤道:“既

如此,即烦贤弟走一遭便好,”郑恩笑道:“这个自然。这法儿除了乐子,

别个也做不来。”说罢,提了酸枣棍,跨上一匹黑色马,奔至关下,高声叫

骂。关上守把的军士见了,飞风报进帅府。那高行周只因心下优疑,病体沉

重,不能领兵出敌,只得分付军士用心守把,莫去理他,且待病愈,然后计

议出兵。因此郑恩在关外叫骂了一日,并无动静,空自回营。

一连骂了四五日,关上只不理他。有高行周手下的将士,见主帅病势沉

重,不理军情;关外周兵又是辱骂讨战,人人害怕,个个惊慌,即忙使人报

进帅府。高行周不觉雄心猛烈,火性高冲,大叫一声:“气杀吾也!”分付

左右,传点开门,便要领兵出去会战。有分叫:计谋百出,难回已去之天心;

力勇万夫,怎敌当来之兵势!正是:

空存守土勤王志,应起捐躯报国心。

毕竟高行周怎的会战?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16-----------------------

第四十六回 高行周刎颈报国 赵匡胤克敌班师

诗曰:

将军凛忠义,立志堪冲天。

世事多不测,病逮膏肓间。

犹将神速验,睹之心骇然。

帝子不相敌,执剑了残年。

遗书托孤子,意君能用贤。

微功何足报,言念在黄泉。

话说高行周身带重疾,难理军情,只在府中静养。一则等待自己病愈,

出兵会战;二则敛兵固守,以老周师,便易与为力。不期这日探子报进府来,

说周兵在关外连日百般辱骂,要元帅出去会他。不觉雄心猛烈,怒气填胸,

一时眼昏头晕,浊气攻心,两肋作痛,冷汗淋身,坐在软榻之上,昏晕了半

晌。睁开双目,仰面长叹,说道:“我高行周空做封疆大臣,在受君上爵禄,

不能尽忠剿贼,反被敌人相欺!”说到这里,又是心头火发,忿怒愈加,说

道:“罢了!我不如带病出兵,将这微躯决了生死,以报国恩罢。”分付左

右,传点开门,整兵出敌。正要将身立起,步出堂去,不道又是一阵心痛昏

晕,仍将身躯挫下,倒在榻上。左右见了如此光景,怎好把军令乱传,只是

侍立静候。那高行周渐渐醒来,将身坐起,自料病势难痊,不能领兵会战,

懊梅自家毫无主意,不该把孩儿打发回乡,以致病重难守关城。眼看势事已

去,天意难回,如何是好,且使吾一世英名,归于乌有,情实堪伤。此皆吾

不明之故,以至于此。于是连连嗟叹,切切忧思。

忽然想道:“吾且把神课一卜,看其事势成败与自己结果何如,再作道

理。”原来高行周、史建瑭、石敬瑭、王朴这四个人,都是金刀禅师徒弟,

从幼习学兵法,熟练阵图。那四人下山之时,金刀禅师于每人另传一桩妙技,

都是举世无双的:史建瑭传的前定数;王朴乃是大六壬数;高行周授了马前

神课;石敬瑭习得一口金锁飞抓,百步之内,能打将落马。这四人都晓得天

文地理,国运兴衰。只是高行周明白之人,灯台不照自己,只知汉运当尽,

周禄该兴,眼下已有真命出世,再不算到自己的吉凶祸福。今日身带重病,

又值兵临城外,不能出敌,方才想起了马前神课,且算自己的终身休咎何如?

便分付:“左右的,抬香案过来。”家将一声答应,便把香案端整,摆在居

中。高行周缓缓立起身来,至香案前虔诚焚香,家将搀扶行礼跪下。把八个

金钱捧在手中,望空举了三举,祝告道:“奉启无私关圣帝君汉寿亭侯,弟

子高行周,行年五十四岁,六月十三日午时建生。今为汉主禄尽,郭彦威夺

位改年,称帝东京;弟子不肯顺贼,死守潼关,郭兵侵犯;奈弟子有病不能

出战,不知身后归着何如,伏求赐断分明,若弟子得保善终,青龙降吉;该

遭兵刃,白虎临爻。”祝罢,将合儿当当地摇了几摇,把金钱倾在桌上。详

看爻象,乃是白虎当头,丧门临位——唬得高行周面如金纸,唇似蓝青。令

人抬过了香案,移步坐于软塌之上,不住的呀声叹气。

那高行周命中注定,不得善终,故神灵应感,昭示吉凶。行周因见卦象

大凶,心中不悦,主意散乱,叹口气道:“命数已定,不得善终;倘然落在

贼人之手,岂不有玷昔日之名!”懊悔自己当日错了主意,在滑州大战,已

杀得郭威将败兵亡,无人抵敌;不该撤兵回来,纵他猖獗。理当奋身剿贼,

舍死报君;怎么的一错再错,又遣儿子归家;弄得病重垂危,孤身无助。“此

----------------------- Page 217-----------------------

皆我心明口明,主意不明,以致今日。只是可惜我有千战之勇,大使我有病

不能征战,只是我运败时衰,命该绝灭,故此子去贼来,诸般不遂。”思前

想后,不觉日影归西,月光东起。

左右人点上灯来,高行周频频叹吁,不觉把心一横,说道:“罢了,罢

了!总是我高行周命该如此,大限到来,料难更变。心机费尽,谅也不济了,

还要思想甚么!”遂分付左右人役,各自退去,今晚不必在此随侍。便提起

笔来,写了一封嘱托的书,封裹好了,上同写着:“高行周留书,付与赵公

子开拆。”写毕,看着山东,叫一声:“夫人!”又叫一声:“孩儿!我与

你夫妻父子,再难会面;若要重逢,如非梦里相依!”遂伸手,把腰下宝剑

呼的一声拔出鞘来,执在手中,指定汴梁,咬牙切齿骂一声:“郭彦威的篡

贼!我生不能食汝之肉,死后定当吹汝之魂!想我高行周,从十四岁上临阵,

灭王彦章起手到今,不知会过了多少英雄上将,谁知今日,这口宝剑做了我

的对头!”心中一酸,虎目中流下几点泪来。忽又自己骂着自己道:“高行

周,这柔弱匹夫!你冲锋打仗,枪尖上不知挑死了无限生灵;今日临危,不

逢好死,也是上天报应,分毫不爽,怎么作此儿女之态!匹夫,只许你杀人,

不许人来杀你么?你这般怕死,倘被手下人看见,岂不耻笑!只落得一个柔

弱之名。”此时起了猛烈之心,双眼一睁,滴泪全无;杀心一起,不知不觉

的把剑一亮,虎腕一伸,将剑横斜,凑着颈上,回手只一勒,登时血染青锋,

魂归地府。有诗叹之:

忠义生心气凛然,孤身誓与此城连。

怎知天下从人意,空使将军命向泉。

到了天明,有答应人进来伏侍,却见元帅项吞宝剑,血染衣裳,坐在榻

上,尸骸不倒;都是惊惶不迭,慌忙出来报知副元帅岳元福。那岳元福听报

大惊,带领手下偏将,一齐至帅府来看,果见高行周自刎在榻,众皆叹惜。

岳元福道:“列位将军,今元帅已亡,潼关无主;我等将寡兵微,难与为敌;

本协镇愚意,不如权且投降,免了一郡生灵涂炭 :况闻周天子宽洪大度,谅

不见罪于我等也!不知众位意下何如?”众将听言,一齐打拱,口称:“岳

大人所见,生民之福也!未将们焉敢不从?”岳元福见众将已允,即时修下

降书,令人开关,安备香花灯烛,自己率领了众将,来到周营前投降。

匡胤接了降书,方知高行周自刎,众将投顺情真,心中暗喜,想:“他

是我救命恩人。倘守着一年,此关怎能得下?若点将出敌,终于胜败难知。

今日他自刎,吾之幸也!”遂准了岳元福之降,把大营交与董龙、董虎管领,

自己同了郑恩、李通、周霸、杜二公齐进度关。岳元福等一同跟随,来至帅

府,转入后堂,见高行周手执宝剑,尸骸不倒。匡胤心下吃惊,口中叹惜。

郑恩道:“二哥,你看这驴球人的,人也死了,身躯儿还不跌倒,睁着眼看

乐子哩!”匡胤道:“休胡说!高将军乃盖世英雄,无敌好汉;今日因身带

重病,尽节顺天,忠心不昧,所以元神不散,兀坐如生。”一面说话,一面

望上张看,只见案上有书一封。匡胤走至案前,见上面写着:“高行周留书,

付与赵公子开拆。”匡胤不解其意,举手取将过来,揭去封皮,观看内中言

语。只见上面写着的:

汉潼关总兵高行周,尽节临亡,亲笔遗书,奉上赵公子台下:昔日某与尊翁有一拜

之交,同为汉廷之臣。某曾观公子之相,帝王之姿也。不意汉运告终,有周当代;适公子

① 涂炭——比喻极困苦的境遇。

----------------------- Page 218-----------------------

领兵至此,值行周有病难支,此皆公子福大,有所以致之耳!今某全忠报主,以成公子之

功;惟望顾念遗孤,略垂青目 。某所生二子:长子怀德,次子怀亮。怀亮相失已久,不

必言矣!怀德少年勇力,善有智谋,亦定国安邦之器;他日公子开基创业,愿重用我子,

必不有负也。行周虽在丸泉,感恩不浅!专此布嘱,余不赘繁,行周顿首。

匡胤看罢书中之意,心下恻然,口中不住的叹惜,将书收好,遂分忖道:

“高元帅在生忠直,死后神明,尔等速备香烛纸锭,礼当祭奠阴灵,早登天

界。”左右抬过香案,点上银烛,焚起名香,金陌纸钱盛放盒内;匡胤奠送

了酒,拈香下跪,暗暗的告道:“高元帅神灵不远,今日成全了赵某大功,

日后果能南面称尊,得遇令郎之日,义当重报,更必世世子孙,披蟒挂玉,

某之愿也!”告罢,即便叩头下去。只听得上面朴 的一声响处,高行周尸骸

倒在尘埃——那赵匡胤是宋家一十七代皇帝之祖,天大的福分,高行周那里

经得这一拜,所以尸骸倒地,不敢承当。当时匡胤灌了酒,将金陌纸钱的化

已毕。因要回京将功赎罪,没奈何,将高行周首级割下,用金漆木桶盛了,

另把沉香刻成人头,装在腔子上,用棺木盛殓,令人埋葬于高原所在,更立

石牌以记之。

诸事已定,次日,匡胤把潼关总帅印缓交与岳元福代掌,一应军民大小

事务,权行管理。自己同了邓恩、李通、周霸、杜二公,又令手下人负了木

桶,一齐出了潼关。岳元福军众相送。匡胤回至大营,与董龙、董虎说知了

此事,即时传令拔寨班师。三军见不战而定,各各欢喜无限。三声炮响,兵

马齐行,望着原路而回。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欢腾腾齐唱凯歌声。

大军一路无词,不日到了太行山,匡岚与杜二公商议叫他上山,载了家

眷一同进京,自己与诸将领兵先行。那杜二公上山来,将余下粮草财帛,及

自己应用箱笼细软等项,都将车子装载。分付众多喽罗:愿进京者,一同前

行;不愿去的,分俵了些财物,教他各安生理,都做良民,不许再聚山林,

为非作歹。当时愿去的,只有百十多人;其余不愿去的,领了分债,收拾下

山,各各分投去了,社二公安备车辆,与太太并女儿乘了,自与褚氏各坐骏

马,保护家小。喽罗推车的推车,坐马的坐马,一行人缓缓下山。临行时,

把山寨尽行烧毁,然后一齐望东京进发,按下不表。

单说匡胤带了大兵,于路无话,行了多日,早到了汀梁城外,扎下营寨。

匡胤至王府,见了柴荣,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柴荣大喜。当有苗光义上前

贺道:“恭喜公子,克成大功,鞍马劳顿,辛苦了!贫道说过,不消两月,

自见成功,今往回不过四十余日,可见前言不谬了。”匡胤谢道:“先生!

我赵匡胤一向愚蒙,多有得罪,望先生不必挂怀。”苗光义道:“贫道怎敢!”

于是柴荣即命整备筵席,与匡胤接风。一面传令三军,各归队伍,候明日朝

见过了,请旨点名给赏,匡胤令人去请了董龙、董虎、郑恩、李通、周霸进

城至王府,与柴荣等相见了,各自坐席欢饮。匡胤思念父母,不敢久停,略

饮数杯,即辞了众人回至家中,见了父母、兄弟、妻子。正值杜二公家小已

到,一家相会,欢喜更不必说。正是骨肉团圆,人间最乐,赵弘殷设席庆幸,

分外清浓。当夜无词。

次日,周主驾坐早朝,文武齐聚,赵匡岚在朝门外候旨。有黄门官进朝

② 青目——重视。272

① 朴——同”扑”。

----------------------- Page 219-----------------------

启奏,周主即宣匡胤见驾,匡胤领旨,来到金阶,朝拜已毕,口称:“万岁!

臣赵匡胤,奉圣旨领兵剿叛,于路收了昆明山降将董龙、董虎,太行山降将

李通、周霸、杜二公,二处计共人马一万三千,兵到潼关,把高行周逼得自

刎,已将他首级取来缴旨。”周主听了,将信不信,暗想:“高行周这贼,

枭勇元敌,朕尚惧他,怎能被他逼得自刎!莫非其中有诈?”即便问道:“赵

匡胤,那高行周既被你逼死,取的首级今在何处?”匡胤奏道:“现在午门

外。”周主传旨:“将贼人首级,取来朕看。”承御宫奉旨出朝,取了木桶,

至金銮呈上。有近侍内臣揭开桶盖,把首级取出,放在盒内。转到驾前,朝

上跪倒,两手把盒高擎:“启万岁爷龙目验看。”周主惟恐首级是假,传旨

取上来。内侍即将首级呈上,周主定睛细看,果是真实:但见貌目如生,颜

色不改。因是一生最所怕惧,今日见了,不觉怒从心起,火自腹生,用手指

定,开言骂道:“万恶的贼子!不道你一般的也有今日。你往日英雄往那里

去了,你还能在滑州时这般耀武扬威么?”言未说完,只见那首级二目睁圆,

须眉乱动,把口一张,呼的一声风响,喷出一股恶气来,把周主一冲,唬得

往后一仰,两手扎煞,两腿一蹬,牙关紧闭,双眼直翻,冒走了魂魄,昏迷

了心性。两边内侍惊慌无措,连忙扶住。齐叫:“万岁爷苏醒!”叫了好一

回,何曾得醒!内侍飞报后官,柴浪娘听报大惊,连忙带领宫妃出来,哭叫

万岁不应。慌乱了多时,不肯醒来,没奈何,连着龙椅,抬进宫中,扶持寝

卧龙床,急召大医院官诊视下药调治。

晋王柴荣留在宫中省视。即差内侍出来,安慰众臣,多官各散。周主服

药之后,直至半夜,方才苏醒;然而染疾沉重,静养龙床。晋王昼夜侍奉,

寸步不离。又差内官抚慰匡胤,叫他不可远行,在家候旨,待圣上疾愈受封。

自此匡胤不敢他出,只在家中候旨。赵弘殷分付道:“我儿,你带罪提兵,

吾日夜忧心,常恐今生不能相会。感得上大默佑,幸汝成功,自后可保无事。

你今可与兄弟在家,讲习文武,勿生外端。”匡胤受命,便与匡义、郑恩讲

究韬略,演习武艺。闲来走马射箭,博弈蹴 球,有诗为证:

君臣际会喜如何,适志优游建远漠。

未展风云闲暇日,后人描出蹴球图。

自此匡胤只在家中,讲习武事。那董龙等四将,都在晋王府中安顿。惟

杜二公与赵弘殷乃郎舅至亲,因而同在赵府盘桓,各各等候天子疾愈,受爵

沾恩。无奈周主染病沉重,势甚垂危;晋王柴荣无可如何,欲为祈祷之事,

乃召术士吕宗一,问其就里。宗一奏道:“天子圣躬得此暴疾,乃箕星临于

分野,以致此耳。宜散财作福,禳解灾星,方保无虞。”晋王将此情节奏知

周主,周主允奏,乃下诏筑丘圜社稷坛,作太庙于城西,择日亲临祭享。筑

坛完备,有司奏知,选定十月初一日享祭太庙。周主病体沉重,勉登銮舆,

百官随从,来至太庙。有陪祭官祝赞,周主不能下拜,尽命晋王代祭。是晚

周主回舆不及,宿于西郊,疾复大发,几乎不救,渐至半夜,方能少痉 。次

日,群臣就于祭殿朝贺,问安已毕,返驾还朝,进宫寝疾。即命晋王判内外

军国时务。周主得疾不能视朝,以此臣下不能进见,终日忧惧,众心惶惶。

① 蹴 (cù,音促)——踢。

② 禳解——祭祷消灾。

③ 圜(yuán,音圆)——指祭祀天。

④ 瘥 (chài,音钗 〈去声〉)——病愈。

----------------------- Page 220-----------------------

及闻晋王典掌内外事权,人心方安。

一日,周主在寝殿召群臣进殿议论治平之道,适有中官在旁,密密奏道。

“陛下日前祭享南郊,赏赐不均,军士皆有怨言。陛下当行访察,勿使生变。”

周主闻奏大怒,便要施行。不争有此暴怒,有分叫:罚施臣卒,皇图有磐石

之安;命尽冤灾,帝子复心怀之怒。正是:

统系星宿归西去,报怨干戈指日来。

毕竟周主怎样施行?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21-----------------------

第四十七回 刘崇兵困潞州城 怀德勇取先锋印

诗曰:

忆昔当年周太祖,升御遗言诚得所。

躬行俭德是昭垂,常使灵兮安阴府。

又曰:

攘攘干戈自北来,争城争地士民哀。

凭君连合华夷势,空想开疆辟草莱 。

话说周主被高行周首级怨气所冲,致成重疾,自郊祭之后,病势仍然。

然虽有疾在宫,总之究心治道。因这日召进群臣,讲沦治平之道,适有中官

密奏,军士见赏赐不均,多出怨言。周主即召群臣责之,道:“朕自即位以

来,恶衣非食,与士卒同甘苦,尔等岂不知之!今乃使部下怨谤于朕,正不

知己有何功,敢如此无忌?”诸臣皆俯首伏罪,查究其出怨言者,斩首示众,

流言乃息。

却说赵匡胤在家,一日与郑恩在场中驰射回来,见前面一座高楼,匡胤

对郑恩道:“前面高楼,乃是戏龙楼,甚有景致,我与三弟进去游玩一回。”

郑恩道:“甚好。”二人登楼四望,果是畅观,有《西江月》词为证:

远望青山泼日.俯观朱户侵眸,分明是个帝王州,妆点凌空绝越。

殿角飞云乍起,楼头暮雨初收。往来此处胜优游,争睹小春霁色。

弟兄二人在楼上游玩了片时,郑恩坐在栏杆之上,看那外面景色。匡胤步人

楼中,至后面看时,只见一条乌龙盘绕在画梁之上,舒牙露爪,喘气奄奄。

匡胤一见大怒,道:“前日在禅州见此怪物,险些一命不保,今日又来吓我

么!”遂向腰间解下鸾带,迎风抖成了神煞棍棒提在手中,望着上面照头打

去,一声响,正中在乌龙的腰胁上,那龙负痛,把身躯只一搅,化阵乌风而

去。匡胤呆了半晌,出来与郑恩说知,二人惊讶回家。有诗为证:

乌龙神现绕高楼,吐气腾腾遍九州。

帝子怒提种煞棍,一时妖物逐烟收。

周主病势日重一日,其军国重务,一应奏章,都是晋王传禀而行。更且

晋王侍奉左右,昼夜衣不解带,食不甘味。其日周主谓晋王道:“天数莫非

前定?朕适才梦登戏龙楼,又被红脸贼打我一棍,醒来自觉满身疼痛,料来

不济干事,今嘱后事于汝:昔日我西征时,见先朝十八陵,皆被人发掘,此

无他,只因多藏金宝故耳!我死之后,汝当布衣披我,瓦棺殓我;扩 中不许

用石,只宜砖砌;徒役两个,依例支给,休要烦扰百姓。葬后编近三十户免

其差徭,使其守祀;不须设立宫人;不用石羊、石人、石马等物;只立一石

碑,上刻 ‘周天子平生好俭,遗命用布衣瓦棺”。将此碑置我陵前,我方瞑

目。且为君者不易,尔当紧记。”言讫而崩,在位三年,寿五十三岁。柴后、

晋王悲痛欲绝,哭泣不止。史臣断云:

周祖两弑其君,篡取大位。得国之初,罢四方贡献,诏百官上封事,毁汉宫空器皿。

立词翰法,定税租皮法。罢户部营田,除租牛课。又如曲阜谒孔子祠,复拜其墓。虽享日

日浅,而施为有足称者,故先儒称其为唐明、周世之亚,盖以此耳!

后宋贤有诗以赞之:

① 草莱——荒芜之地。276

① 扩 (kuàng,音矿)——墓穴。

----------------------- Page 222-----------------------

塞上于戈起有年,生灵惟悴困中原。

君王正待施仁政,百姓相期望被渐。

北汉征途多乱草,夷梁骚扰有浮烟。

英雄已死功何在?三月残春叫杜鹃。

周主既崩,殓于偏殿,百官哀恸。平章事范质开言说道:“主上晏驾,

天下震动,请立嗣君,以承国统。”乃请晋王即皇帝位,后庙号称为世宗。

当日改元显德,封冯道为太师,其余众官,各照旧职。葬周主于新郑,谥曰

“太祖皇帝”,尊柴后为太后,大赦天下。朝廷法制,悉遵旧章。军国大事,

世宗必禀命于太后,然后行之。心内欲封赵、郑二人重职,禀知太后。太后

道:“先帝因两次被红脸大汉所伤,虽系梦中,实元神有灵也;待平定北汉

或甫唐,封王封侯可也!”世宗依命,遂寝其事。因而董龙等众降将,俱各

未封;见了赵、郑,均以御弟相称,群臣无不悦服。

其时郑恩对匡胤道:“二哥,那柴大哥原说做了皇帝,封你为王,封乐

子为候;今日不见一些影响,敢是忘记了不成?”匡胤道:“三弟有所未知,

你大哥也曾禀过太后,太后道: ‘先帝梦中神游,一次被射,二次又在戏龙

楼被棍打伤,因此病重驾崩,念汝义弟,故不追究。今若封职,先帝之灵不

安。古人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为孝矣!今北汉、南唐未曾归顺,若能

平了一处,听汝加封。’因此大哥遵行孝道,故此中止。今为御弟,尊荣多

矣!但三弟从今,须要学些官场,朝见之时,当称 ‘圣上’,或称‘陛下’。

断不可 ‘大哥’、‘乐子’胡乱称呼。若有所犯,国法无亲,此事最为要紧。

至于封王封侯,据着你我本领,只消建功立业,自可致耳,何必性急!”郑

恩听言,点头道“是”!从此在匡胤府中习学礼貌,讲究文字,都是匡胤用

心教导。将从前粗鲁,洗刷一新,此言不表。

却说北汉主刘崇,闻周主弃世,心中大喜,与文武议道:“郭威篡吾家

天下。每欲复仇,恨无其力;今郭威已死,我欲取中原,恢复旧业可望矣!”

乃遣使臣,将厚赂金帛,结好契丹,借兵复仇。契丹得了金宝大喜,即差耶

律奇为元帅,杨襄为先锋,起精兵二万,往北汉助敌。耶律奇、杨襄领旨,

即日起兵,到晋阳会兵。北汉主见契丹兵至,即拜白从辉为元帅,张元晖为

先锋;命长子承均与亲军使丁贵等,同守晋阳。自领大兵二万,与契丹合兵,

离了晋阳,向潞州攻打。

潞州守将李筠,听知北汉主借契丹兵来征中原,忙与众将商议战守之策。

大将穆令均说道:“主帅勿忧,北汉若有兵来攻打潞州,未将不才,愿领精

兵出城杀贼,务要生擒刘崇、献于麾下。”李筠听了此言人喜,传令点兵,

准备迎敌。哨马报人北汉营中,刘崇便与张元晖计议道:“潞州兵素来怯弱,

易与为敌。汝可领兵一万,于巴山原埋伏,候敌兵到来,乘势夹攻,可获全

胜。”张元晖领令,带兵而去。又点辽将杨襄,领部下精兵五千出战,只要

败,不要胜,诱敌人来,自有方略。杨襄领令而去。刘崇亲领大兵接应。

次日,潞州城内炮响开城,冲出一队人马,来到阵前。只见穆令均顶盔

贯甲,手执长枪,一马当先冲出阵前,大骂:“背国反臣!焉敢犯我边界?

好好退兵,饶你一死;若仍执迷,叫汝片甲不回。”杨襄大怒道:“休得多

言!”拍马舞刀,直取令均,令均举枪相敌,两下金鼓齐鸣。二人战上十余

合,杨襄虚一刀,诈败而走;令均不舍,随后追来。只听一声炮响,张元

晖伏兵齐起,从刺斜里杀来,杨襄兜马回身。两下夹攻,穆令均措手不及,

早被张元晖一刀砍于马下,正是:

----------------------- Page 223-----------------------

一时豪杰成何用!千载冤声恨落晖。

北军乘势追杀,南兵死者甚众。那些残兵败入城去,将城门紧闭。张元晖与

杨襄收兵还营。

李筠见穆令均阵亡,又折了许多人马,忙令牙将刘瑗、王真坚守城池;

一面差人,星夜到京告急。世宗得表大怒,与众臣商议,要御驾亲征。群臣

奏道:“刘崇结连契丹,攻打潞州;陛下初登宝位,人心未定,岂可亲征!

只命大将往救征讨足矣!”世宗道:“不然!刘崇欺朕年少新立,乘丧动兵,

攻打潞州,朕安得不亲往乎?”太师冯道出班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陛下以万乘之尊,亲临不测之地,臣窃以为不可也!”世宗道:“唐太宗得

天下,凡有征伐,未尝不亲临。唐太宗尚如此,况于朕乎!”冯道奏道:“不

知陛下能为太宗否?”世宗道:“刘崇以十二州之地,兵力单弱,其所倚仗

者,不过借契丹以为救援。以朕士马之众,兵甲之强,破刘崇如反掌耳!”

冯道道:“未审陛下能否?”世宗以冯道乃先朝元老,不与深较,但以优礼

待之。惟枢密使王朴劝驾亲征,世宗依奏,下诏亲征,当有赵匡胤奏道:“陛

下初登大位,将士凋零,英雄忠义各守藩镇,不可轻调。河东兵甲正利,未

易即破。陛下此行,须在教场演武,挑选勇者,命力先锋,方可以收全功也。”

世宗大悦,道:“二御弟之言甚当。”即颁下旨意,往教场比武,挑选先锋。

次日,世宗亲到场中演武厅坐定。匡胤奏道:“斩将破敌,以勇为先;

定取高下,以箭为能。陛下可取箭高者为正先锋,力勇者为副。”世宗道:

“卿言甚善。”即令军士于平坦之处,立起红心,下令将士较射。只见左边

队里涌出一将,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向前说道:“臣先射箭,然后比

勇。”众视之,乃驸马张永德也,永德坐马,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于将台

前走马架箭,指定红心,一箭射去,不差分毫,一连三箭,俱中红心。众军

喝彩,鼓响咚咚。永德下马见驾,来取先锋印,世宗大悦,即命取印于永德

挂之。忽右队中冲出一将,喊声如雷,大叫道:“先锋印待我来挂!”世宗

看时,乃是御弟郑恩。郑恩上前奏道:“臣今习学弓马,已是纯熟;愿在陛

下之前一试,与驸马定其高下。”世宗暗想:“这鲁夫怎晓弓箭?今日看他

出丑。”遂传旨道:“三御弟既学弓马,可即试之。”郑恩说声:“领旨!”

跨上雕鞍,扯开弓,搭上箭,也是一连三箭,都中红心,鼓声震野,喝采哗

然。永德见了,大怒道:“汝箭虽高,敢来与我比勇么?”郑恩道:“谁来

弱你!就与你比勇何妨?”两个各骑战马,都拿兵器,跑到场中,正要动手:

此时匡胤看见,恐二人相斗,各有所伤,忙在将台上高声叫道:“二位且住!

待我奏知圣上,自有定论。”二人听说,不敢动手,都立马场中候旨,匡胤

入奏道:“永德乃陛下至亲,郑恩是臣之义弟;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臣

见将台下石狮子,约重千斤,陛下可命二人,谁能举上台,提下台者,便为

先锋,不许兵器相斗。”世宗大喜,即下旨命二人,若能提举石狮子上台下

台者,取为先锋,不许相争。二人得旨,一齐下马,弃了兵器,走至台前,

看那石狮子,高有五尺,入地七尺。永德看了一遍,左手撩衣,右手将石狮

子提起,用尽平生之力提上台来,回身下台,提归原处。满面通红,喘息不

止。郑恩道:“待我提与你看!”亦将石狮子提上将台,复又提下,归于旧

所,气力用尽,面色亦红。两下军士尽都喝采。

忽见将台边闪出一个少年壮士,头戴粉地武巾,身穿素色箭服,昂然走

至台前,将石狮子提在手中,慢慢的在军前走了一转,轻轻放于原地,气不

喘息,面不改色,军士见了,尽皆喝采道:“真将军也!”匡胤见了,暗暗

----------------------- Page 224-----------------------

称羡。叫人邀入军中,问其姓氏,其人答道:“小人姓高,名怀德,乃高行

周之长子;因父亲已丧,流落江湖,寓居此处;今闻圣上演武,特来献技,

聊充步卒,以酬平生之志耳!”匡胤听了,心下暗暗吃惊:“高行周乃圣上

之仇人,焉肯录用其子!只是怀德勇力倍常,世之虎将,驱诸别国,甚为可

惜。吾今且奏知主上,若其不用,当竭力保举,庶几不负高公遗托也。”于

是将此情节,奏知世宗。世宗听是行周之子,勃然大怒道:“贼子既来,与

朕拿下斩首!”匡胤谏道:“不可!臣闻‘刑罚必中,罪人不孥’。昔行周

得罪于陛下,彼已自决,足可以释其怨矣!其子无辜,陛下岂可以一概施之

乎?况今兵下河东,正在用人之际,古云: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臣观

怀德,有兼人之勇,陛下恕而用之,必能效死以建功也。若今演武而戮一无

辜之人,恐天下英雄,皆束手而避,谁肯与陛下建太平哉!”世宗听奏,思

其有理,便回嗔作喜,道:“御弟之言甚善。”遂宣上怀德道:“朕与汝父

有仇,含愤已久,本当尽法,但念朕之仇,一人之私也,为国家用人,天下

之公也,朕岂可以私愤而废公事乎?且观汝勇力,足堪任用,未知骑射汝可

能否?”怀德奏道:“小人从幼习学,诸般武艺皆能;况箭乃将家首技,岂

不能射!”世宗传旨,给副鞍马弓箭,着怀德试射。怀德领旨,跨上征驹,

攀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红心。世宗大悦,令怀德充为御侍卫。匡胤奏道:

“怀德武艺出众,勇力过人,陛下必当重用,以展其能。况今驸马与臣义弟

争夺先锋,未定高下,何不以先锋印与怀德挂之,军中自无他议矣!且陛下

推诚以待怀德,怀德必不有负于陛下也。”世宗允奏,命司官取先锋印与怀

德挂之。当厅又赐了金花御酒,以显其荣,怀德谢恩而退。世宗返驾回宫。

次日早朝下旨,请太后监国,命学士窦仪、平章范质参理政事。以赵匡

胤为亲军使,郑恩为副使,张永德为监军,王朴为军师,张光远、罗彦成、

杜二公并受节度使分镇。调回禅州节度使史彦超,澶州节度使马全义,河南

节度使刘词等随驾亲征。又命董龙、董虎、李通、周霸并受偏将之职,随军

效用。时苗光义已辞别,云游不知去向。当时世宗分遣已定,择吉出师。却

值各镇诸将,陆续都到,点选大兵十万,整顿队伍,出汴京城望前进发。但

见旌旗蔽日,剑戟凝霜,人如猛虎,马赛飞彪。大军渡了孟津,前至天井关

而来。前锋高怀德抵关下寨,准备攻城,有分叫:后周多虎狼之将军,北汉

无坚完之城郭。正是:

指挥 虎皆神算,恢拓乾坤是圣功。

毕竟怀德怎样取关?且听下回分解。

① 孥 (nú,音奴)——儿女。

①  (chū,音出)——兽名,貌似狸。

----------------------- Page 225-----------------------

第四十八回 高怀德智取天井 宋太祖力战高平

诗曰: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

匹马城西挑战,单刀蓟北从军。

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

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

右录张说《破陈乐府词》

话说周世宗因北汉结连契丹,举兵入寇,廷议御驾亲征,点兵选将,择

日出师,前队先锋高怀德,引领本部精兵,直抵天井关下寨。

这天井关乃是北汉边邑。世宗因刘崇攻困潞州,且不去救;反领大兵,

只从天井关而进——此便是围魏救赵之策也。当时探子报进关去,守关将乃

是总兵官李彦能,惯使长枪,有万夫不当之勇。刘崇见他骁勇,拨他前来镇

守这个要紧去处。这日听了此报,心中大怒,点兵出关,高怀德见关上有兵

出来,便结阵以待。只见北军队里冲出一将,骤至阵前,高怀德抬眼一看,

只见那将生得相貌凶恶,体段狰狞,戴虎头盔,披金锁甲,坐下青鬃马,手

执熟铜枪。怀德高声问道:“来将何名?”彦能答道:“吾乃北汉王驾下,

镇守天井关总兵李彦能便是。汝主既占中原,夺汉天下,便当知止;为何兴

兵至此,欲寻死耶?”怀德道:“四海一家,吴越一统,汝北汉不来降顺,

反敢侵犯天朝;今天子发兵问罪,汝等快快献关,可免一死,不然打破城池,

玉石俱碎,那时悔之晚矣!”李彦能听了大怒,也不回言,拍马挺枪直刺,

怀德举枪相迎,二将来往奔驰,大战有二十回合。高怀德枪法如神,名闻天

下的,李彦能那里抵敌得过?复又支持了几合,杀得大败而逃。后面匡胤大

军又到,便与怀德一齐掩杀。

李彦能引得残兵,披靡逃进关城,坚闭不出。匡胤分兵攻打,一连围了

十余日,城不能下。怀德献计道:“天井关城郭坚固,难以力攻,当用智取。

小将领兵二千,埋伏关旁,乘机进去;君可将兵马退离关下,诈言出泽而去,

约定三日,重来攻打,此关唾手可得。”匡胤大喜道:“先锋此计甚妙,速

可行之。”怀德领兵埋伏去讫。匡胤即时下令,告知诸将,将兵马缓缓而退。

李彦能在关上看见周兵尽皆退去,不知何故?令人出城打听虚实,回报周兵

果然退去,彦能方才放心,唤下守城军士将息,纵民出城樵采。第三日,忽

报周兵又到:彦能慌令百姓火速进城。那百姓心惊胆破,各不相顾,如山海

一般的混进城去。军士将关门坚闭,彦能亲自上城,分兵临守,只见赵匡胤

与史彦超来到关前,大骂道:“汝等鼠贼!若不献关,打破之时,寸草不留。”

言罢,挥兵攻打。李彦能急令军士打下矢石,周兵方退。时至三更,忽报关

后人起,彦能领兵亲自来救;蓦地里左边闪出一将,火光中见的白袍白马,

手执长枪,大叫:“贼将休走!”手起一枪,刺彦能于马下——刺彦能音,

乃高怀德也。

原来高怀德进此计策,假作退兵;自己伏兵于关旁,料着百姓毕竟出城

樵采,就在这百姓进城,闻了兵到,慌乱之际,将军士一齐混进了城。此时

也不能盘诘,就好于中做事,便可取关。当时怀德令军士斩关落锁,放匡胤

人马进来。匡胤传下号令,凡军士不许骚扰民间,如违斩首。因又出榜安民,

救灭余火,百姓欢悦,匡胤一心不负高行周遗托,巴不得怀德建功,好图荣

显。当下记了怀德取关头功,准备候驾。平明,世宗驾至,诸将迎接进关,

----------------------- Page 226-----------------------

各各朝贺。匡胤极称怀德智勇兼全,乃能兵不血刃,首拔坚城,主上之福也,

世宗大喜,大加褒美,赏责甚丰,怀德谢恩而退。有诗为证:

恩怨虽云要认明,有时亦可用和均。

不是世宗能释怨,怎来怀德报功勋?

世宗驾驻天井关,查盘府库,养马三日,旨令前军高怀德迸兵,赵匡胤

领中军继之。不只一日,兵到怀州。怀州守将张志忠,听报前关已失,周兵

来犯怀州,忙与子张信商议道:“我本是中原旧臣,误被北汉势胁,不得已

而从之;今周主大兵己得天井关,又来侵犯怀州,不若投降,救此一城百姓,

尔以为何如?”张信道:“爹爹所见,生民之福也!”于是张志忠即日出关,

诣周营中投降。怀德便令往中军,投见匡胤。匡胤大喜,受了降书,飞报世

宗。世宗驾至怀州,众将朝见,世宗即封张志忠为本州团练,管理军民。即

令诸将起程。

时有指挥使赵晁与通事舍人郑好谦私相议道:“贼势甚大,未可轻敌;

令陛下就要起程,恐非所利。”郑好谦竟将赵晁之言,奏知世宗。世宗怒道:

“何物小丑,出此狂言,敢阻朕师,惑乱军心耶!”传旨将赵晁拿下斩首,

以警其众。此时却值亲军使赵匡胤在侧,见世宗要将赵晁斩首,慌忙奏道:

“晁之言忠言也,使群下人人如晁,陛下尚有何患乎?望陛下宥之!”世宗

怒犹不息,命左右放了。有诗为证:

北汉勤兵因伐丧,蚍蜉撼树不知量。

旌旗一指兵争夺,鼠窜狼奔过晋阳。

世宗自怀州起兵,倍道疾行,不十日,大军已到泽州,放炮安营,按下不表。

且说北汉主刘崇,见攻潞州不下,收兵屯于南岸。又听报周兵夺去二关,

兵到泽州,忙与众将商议。辽将耶律奇献策道:“周主此来,本为要救潞州,

因见大王攻打不下,反夺去二关;今又仗得胜而来,行军甚急,他将士疲乏,

大王可以逸待劳,乘其疲乏,出兵四面攻之,必获全胜。”刘崇然其言,即

与契丹兵分东西对面安营,若有紧急,彼此出兵救应;若胜了周兵,按兵不

动。耶律奇领诺而退。

次日平明,擂鼓三通,刘崇与副枢密王延嗣、先锋张元晖,在巴公原排

开阵势,两军对圆。刘崇见周主兵少,心中甚喜。周营中世宗亲出,领赵匡

胤、史彦超、张永德、郑恩于正东列开阵势。刘崇暗想:“如此周兵,易于

破敌,不该借契丹之兵,枉费金帛。”心下懊悔不已,对左右道:“我今日

与周兵对阵,以决胜负,使契丹见我用兵,令彼心眼。”不意杨襄在西营见

周兵列阵,行伍整开,谅是劲敌,即差偏将张威来见刘崇,说道:“周兵虽

少,其势甚锐,大王当量敌而进,不可轻视。”刘崇怒道:“诸公勿言,而

阻我军之气势;试看我今日会敌决胜,务要拿住周主,与我侄儿报仇。”忽

东北风大作,少刻转作南风,吹得两边军马,张眼不开,立脚不定,军中司

天监李义奏道:“此风正助我军之势,主公便可出兵,战之必胜。”刘崇深

信其言,正欲出兵,有枢密王得中叩马谏道:“风势如此,未必助我军威;

李义狂言,可斩也!”刘崇叱之道:“吾计已决。老书生休得妄言,阻我军

心。如敢再言,先斩汝首然后出兵。”王得中抱惭而退。

刘崇亲自出战,一将上前说道:“待末将先挫周兵一阵。”刘崇视之,

乃先锋张元晖也。元晖拍马舞刀,冲至南阵,金鼓震野,呐喊喧天。南营里

① 蚍 (pí,音皮)蜉——大蚂蚁。

----------------------- Page 227-----------------------

飞出中军使樊爱能,挺枪纵马来迎。两马相交,双器并举,战到五十余合,

爱能枪法渐乱,招架不住。副将步军使何徽见樊爱能要败下来,绰起大斧冲

来助战。张元晖力战二将,全无惧怕。北汉阵上,元帅白从辉横刀跃马,望

南阵冲来,樊爱能、何徽抵敌不住,弃军回马而走。刘崇见南军阵势已乱,

亲督诸军冲杀将来;矢如飞蝗,石如雨点,周兵大乱,被伤死者不计其数,

世宗见事已危,只得引兵,亲冒矢石上前督战。刘崇兵马大进,如泰山压卵

一般冲来,南兵不能抵敌。

亲军使赵匡胤见势头不利,对请将道:“主上危急之时,正我等用命之

日;诸军当奋力御敌,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当有郑恩奋然怒道:“我等

岂可自爱其力,束手待毙!”遂与高怀德一齐出战。北将刘显,刘达来迎,

交马不数合,郑恩一刀劈死刘显;怀德一枪把刘达刺死。南军见二将得胜,

复又札住了阵脚不退。匡胤身先士卒,与张永德领二千骑,斩阵而入,无不

以一当百,正迎着刘崇。三人兵器并举,战上五十余合,永德一枪刺去,正

中刘崇左肩,刘崇负痛而逃。匡胤驱兵掩杀,北军大败,如风扫落叶,雨打

残花。

南军左翼马瑀,见北兵阵势摇动,跃马舞刀从旁攻入,正遇张元晖。两

马交锋,战上四十余合,元晖力不能支,回马逃走。马瑀按住刀,弯弓架箭,

一矢正中其马,那马负痛直跳起来,把元晖颠翻在地。正遇中军马全义杀进,

手起刀落,斩元晖为两段。南阵军威益盛,声势振动山岳。史彦超引数十骑,

直入汉阵;刘崇将佐不能抵当,只顾逃命。四下里周兵围杀将来,北军不能

得脱,投降者不计其数,有赋一篇,单道周汉交兵之事云:

北汉主动一时之妄念,周世宗统十万之貔貅。巴公原连营布阵,泽州城拒险扬罴。

赵亲军驱胜敌之骑,张永德绝奔逃之路。马全义断其潜伏之兵,史彦超受投降之众。怀德

搴旗斩将,郑恩怒目张眉。二山英雄,无不用命;两翼将佐,各施技能。武候之妙算何如?

方叔之元勋犹在,扬襄耶律,丧胆而奔;契丹军兵,缩首不出。一人鼓勇,万夫争先。进

以鼓,退以金,个个扬威;张其弓,布其矢,人人耀武。左冲右突,兵藏神机;前击后攻,

将严入阵。此皆立功塞上之豪雄,尽是勒名凌烟之俊杰。

此一阵反败为胜,都是赵、郑、张、高、史、马之力也。其时西营杨襄,望

见汉军已胜,按兵不动;及见周兵张盛,长驱攻至西营,急与耶律奇领所部

兵逃循。

那樊爱能、何徽被张元晖杀败,投南而走,于路劫掠辎重,为自保之计。

又扬言契丹兵大至,官军已败,余众皆降。世宗闻此消息,遣近臣谕止之。

二人不听,反将使者杀之。时世宗会战、军行太急,有刘词部领后军继进,

正遇着樊、何二人。刘词问:“车驾何在?”攀爱能道:“契丹兵势甚盛,

吾等皆败,即日车驾走潞州,公后军只宜速退,不然损兵折将,亦是无益。”

刘词大怒道:“君有难,臣当不顾其身而救之,岂言退耶!直狗彘不如也!”

遂领兵前进,却遇北汉兵万余骑阻住屯扎,兵不能行,天色将晚,南风越猛,

刘词挥兵冲击,军士皆鼓勇争先,砍死汉兵无算,余众各不能敌,自顾性命,

都扒山越岭而逃。忽山坡后闪出赵匡胤来,因追杀北汉刘崇得胜而回,遇见

刘词,合兵一处追杀,汉兵十亡其九,势若山崩,二人直追过高平,乃收回

人马,但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弃下辎重器械,不可胜计。后人有咏史诗

以纪之。

杀气腾腾覆战场,高平一战最堪伤。

冤魂千古无穷恨,乌啄余腥下夕阳。

----------------------- Page 228-----------------------

是夕,世宗宿于野。次日,诸将各各奏功。世宗命各营铺内得樊、何部

下马步诸军降汉者,尽斩之。潞州守将李筠,闻周天子大破汉兵,乃率领众

将接驾进城。朝拜已毕,世宗安慰一番。住扎潞州,休兵秣马,宴赏将士,

北军降顺万余人,发调淮上屯扎。世宗分遣已定,与匡胤等商议道:“刘崇

遁去未远,谁敢领兵追赶?”匡胤道:“臣愿往!”世宗大喜。匡胤遂与郑

恩、高怀德领兵三千,随后追来。

却说刘崇败走,与白从辉收集败残人马,止百十骑,昼夜兼行。北兵因

高平一败,胆丧心惊,当时来至一山,军上饥饿难行,埋锅造饭,正待举箸,

见尘头起处,周兵追至;汉兵惊慌无措,弃箸舍食,仓惶奔走,力尽筋输,

苦不可言。匡胤追至二百余里,见刘崇去远,追之不及,方才收兵回奏。世

宗道:“朕意必欲扫灭此贼,然后班师。”忽见樊爱能、何徽二人俯伏阶前,

诉辨其败兵之罪。世宗遽欲斩之,犹豫未决,谓张永德道:“樊爱能、何徽

皆有失机之罪,本当斩首;朕以为国家正当多事之秋,将士难得,欲赦其罪

使之立功,卿以为何如?”张永德奏道:“樊、何二人,素无大功,冒参节

钺 ,望敌先逃,杀使拒命,故骗刘词,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且陛下正欲削

平四海,包举八荒,若不将军令申明,严其赏罚,虽有熊罴之士,亿万之兵,

安得而用乎!”世宗听奏,点头称善。令将樊、何二人绑至军前,数其罪而

责之道:“遇敌先走,布散流言;抢掠财物,故杀使命,止后军刘词,汝等

非是不能善战,正欲将朕当为奇货,卖与刘崇耳!”即令推出斩之。军校得

旨,将樊、何二人斩首号今诸军。由是兵将闻之,各怀恐惧,知朝廷严肃,

号令维新,不复行姑息之政矣。

是日世宗亲劳诸将。张永德奏道:“亲军使赵匡胤,智勇过人,忘身为

国,陛下当待以下次之赏,使人人自励也。高平之战,使诸将皆如樊、何二

人,则陛下大事去矣!”世宗深然其言,即封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匡胤入

谢,奏道:“高平一战,皆诸将之劳,臣有何功,敢独受其赏!”世宗道:

“卿之功,朕念之不忘,卿毋辞焉,朕自有处。”遂又论功次第:以张永德、

郑恩、高怀德、刘词、马全义、史彦超等十余人,尽封为侯;以董龙、董虎、

李通、周霸等加为副军使。又召赵晁前来,厚加赏赐,以旌忠言,诸将齐呼

万岁,谢恩而退。有诗证曰:

出师容易制心难,一念苍生枕不安。

敌胜高平诸将服,刘崇垂首胆诚寒。

世宗复召诸将商议,欲乘胜兵下河东,一举而灭。军师王朴奏道:“陛

下军威至此,汉兵已经远遁,天威足以震之矣!当复绥之以德,怀之以恩,

蕞尔 小邦,自必顺命。又何必勤兵远地,亲冒矢石乎,如陛下必欲彰其天讨,

近日北兵凋零,供给不堪,且待时熟年丰,再图进取,亦为未晚,望陛下鉴

纳。”世宗道:“先生之言果善,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闻军易动而难

安,乘其大败,而不即平,复使刘崇养成贼势,复兵入寇,大军再动难矣!

朕意已决,先生且勿言。”王朴见奏不允,默然而退,暗暗叹息。

时岳元福亦在随征,世宗乃召元福、符彦卿二人道:“汝等乃朝中老将,

深知兵法,今可领兵三万北征,至河东城下,耀武扬威,以张声势,待朕驾

① 遽 (jù,音巨)——急,匆忙。

② 钺 (yuè,音跃)——古代兵器,形似斧而大,用青铜或铁制成。

① 蕞 (zuì,音最)尔——形容小(多指地区小)。

----------------------- Page 229-----------------------

临,徐定攻取之计。”二将领旨,引兵望前而进。令李筠镇守潞州。自与赵

匡胤、刘词、王朴等众,统大军接应。世宗分拨已定,五月,车驾自潞州起

程,径趋晋阳,直欲端平城邑,方始回军。有分叫:志励山河,亲身于锋镝;

气横霄汉,尽力于疆场。正是:

欲将图籍联一统,怎许弹丸怀二心。

毕竟晋阳安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Page 230-----------------------

第四十九回 丁贵力战高怀德 单珪计困赵匡胤

诗曰:

黄纸君王诏,青泥校尉书。

誓师张虎落,选将擐犀渠。

雾暗津蒲湿,天寒塞柳疏。

横行十万骑,欲扫虏尘余。

右录僧皎然《从军行》

话说周世宗高平得捷,遂欲席卷长驱扫除北汉。遂以岳元福、符彦卿为

前锋,自与赵匡胤、刘词、王朴等统大军继进。车驾自潞州起程,直趋晋阳,

号令严明,所过地方,秋毫无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言按下不题。

再说北汉主刘崇,败归晋阳,收养败卒,备治甲兵,修固城池,提防周

兵侵犯。那辽将耶律奇与杨襄领兵从忻州走归晋阳;刘崇遣王得中护送归国,

并求救于契丹主,得中领命,与耶律奇、杨襄齐出晋阳,至辽邦入见契丹主,

奏其高平之败,北汉主苦无援兵,几丧性命,恳求大王另发救援,以报其仇。

契丹主闻奏,连连叹道:“若使赵延寿在,岂至有如此之败?”遂召杨襄责

之道:“汝为先锋,安得坐视成败,而至于此?”杨襄不能答。契丹下命,

囚之狱中;先令王得中回国报知汉主,吾当亲自来援。王得中辞别自回。

却说世宗大兵来到河东,扎营城南,分遣诸将攻打晋阳。旌旗环绕,剑

戟纵横,连营四十余里,金鼓之声震动原野。刘崇听得周兵攻城,亦分拨诸

将坚守,专待契丹兵到,然后交锋。不意王得中自从大辽回来,到得中途,

被伏路周兵捉住,囚见世宗;世宗释其缚,赐以酒食压惊。因问道:“汝既

乞师于契丹,知他几时兵到?”王得中道:“臣受汉主之命,送杨襄等归国,

只尽此事,其他非所知也。”世宗笑而答之,令其退居别营。有偏将对王得

中说道:“主上待公不薄,公宜思所以报之者;今日若不实告,倘契丹兵至,

公安能自全乎!”得中叹道:“吾食刘氏之禄亦已久矣,且有老母在于国中;

若以实告,周人必发兵守险,以拒辽兵;如此则国家俱亡,吾心何忍。宁杀

身以全国家,所得多矣!”是夕乃自缢而死,次日报知世宗,世宗嗟叹不已,

令军士择地厚葬之,题曰:“北汉忠义王得中之墓”。

忽报契丹主亲自提兵,出忻州而来,声势甚锐。世宗召诸将说道:“刘

崇无以为恃,专待契丹救兵,为夹攻之计。谁敢领兵先破契丹?则刘崇不足

为虑矣!”只听得帐下一将应声而出,道:“小将不才,愿领兵一往,”世

宗视之,乃大将史彦超也。世宗大喜,即令彦超领所部之兵,与前锋符彦卿

合兵抵敌。二将得旨,领兵杀奔忻州而来,契丹主也先得报,领兵与符彦卿

对阵。两边排开阵势,符彦卿出马,谓契丹主道:“前日高平之战,杀得刘

崇望风而逃,汝契丹如何不来救他?今天兵到此,汝反来寻死耶!”契丹也

先听了大怒,骂道:“不知进退的贼,休得多言!今日吾亲来取汝之首。”

言罢,拍马舞刀直取彦卿。彦卿正待出战,背后史彦超见了大怒,厉声喝道:

“林得逞强,俺来也!”纵马摇枪,与也先接战。二人杀在当场,斗在一处,

大战有五十余合,也先诈败,兜回马跑归本阵;史彦超要见头功,拍马来追,

后面符彦卿催兵掩杀。史彦超深入重地,却被也先开弓架箭,一矢射来,史

彦超躲闪不及,正中面门,翻身落马。也先勒回马来,再复一刀,可怜惯战

英雄,今日死于非命。后人有诗以惜之:

鏖战辽兵血刃红,斩坚深入尽孤忠。

----------------------- Page 231-----------------------

行人回首频相问,犹见将军昔日雄。

契丹也先既斩史彦超,复催大军望后杀来。符彦卿奋力接战,二人战了

百十余合,胜负未分,时已日暮,两边各自收兵。

次日,报马报于世宗道:“史彦超被箭射死。”世宗叹道:“战败一阵,

不足计较,可惜折吾一员勇将,是可伤也!”即下旨,令诸将往战契丹,定

要与史彦超报仇。赵匡胤进前奏道:“河东待亡之寇,旦夕可致。契丹虽拥

重兵,特为观望而已,一时决不敢进战。为今之计,陛下可令兵马阻住契丹,

勿与之战。一面先攻晋阳,晋阳既下,契丹不战而走矣。”世宗允议,督令

诸将尽力攻城。

那刘崇见契丹救兵不到,周兵攻城甚急,心甚惊惧,举止无措。亲军使

丁贵进言道:“主公勿惧,臣虽无能,愿领本部人马出战,务要杀那周将,

以遂生平之志,以分主上之忧。”刘崇道:“周兵这等势猛,汝岂可出城轻

敌!”丁贵奏道:“将在谋而不在勇,若臣退不得周兵,再作商议。”刘崇

允之。那丁贵乃山后人氏,号为“三手将军”,使一口大刀,有万夫不当之

勇,刘崇倚为心腹之臣。次日,丁贵领兵一万,放炮开城,擂鼓鸣金,摇旗

呐喊,结阵请战。世宗见晋阳有兵出来,即便亲出。左有赵匡胤,右有高怀

德,三匹马立于门旗之下,对阵丁贵,左首李存节,右首陈天寿。那高怀德

看见,拍马先出,大骂:“贼奴!还不早降,尚敢拒敌耶!”丁贵大怒,更

不打话,拍马提刀,直取怀德。怀德挺枪赴面交还,两个搭上手,好一场大

战,怎见得:

二将阵前相斗赌,两下交锋无可阻,这个似摇头狮子下山岗,那个如摆尾狻猊寻猛

虎。这一个真心要定锦乾坤,这一个实意欲把江山补。从来恶战见多番,不似将军能威武。

二将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大战百十余合,不分胜负。

那刘崇同着左右,正在城楼上看战,一眼见了世宗,便令白从辉放箭。

从辉拈弓搭箭,嗖的一矢,正中世宗坐马。那马乱跳起来,把世宗掀翻下马。

陈天寿看见,一马飞出,提枪来刺。匡胤大喝一声:“体伤吾主!”绰起九

耳八环刀,望陈天寿劈来。天寿忙把枪来一架,早把虎口震开,不敢交锋,

逃回本阵。那南阵上飞出董龙、董虎等将世宗救起。又有张永德、郑恩等,

闻知南北大战,各出精兵来助,丁贵见南兵蜂涌而来,情知寡不敌众,难以

取胜,只得回马收兵,走入城内。怀德追到河边,见吊桥扯起,方始回兵,

世宗谓匡胤道:“今日若非二御弟眼快,几被北军所算,此功莫大焉!”匡

胤道:“今后陛下但当保重,不宜轻敌,自蹈危险之地。”世宗敛容而谢。

遂命军中摆宴贺功,按下不提。

再说丁贵进城见了刘崇,甚言周兵势大,兼之将士勇猛,实难对敌。刘

崇道:“今日孤在城上看战,足胜高平之役;然救兵不至,如之奈何?”丁

贵道:“臣闻契丹屯扎忻州,被周兵阻住;彼亦但为观望之计,诚不足为之

倚靠也。今河东单珪令公,拥重兵在绛州镇守,此人智勇兼备,善于用兵,

主公即当调回,可以退敌。”刘崇从其言,即差官密地往绛州召单珪。

那单珪这日正在府中议事,见刘主差官来召,即日与四子带领精兵三万,

来救河东。兵到凤凰山扎下营寨,离晋阳有三十余里。当日单珪与四子商议

道:“前闻刘王大败于高平,将士丧气。只因赵匡胤英雄无敌,高怀德勇冠

三军,手下强将极多之故耳。汝等与之交锋,须要小心在意,勿失锐气。”

① 狻 (suān,音酸)猊(ní,音尼)——传说中的猛兽。

----------------------- Page 232-----------------------

长子守俊答道:“父亲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孩儿明日交战,务要活

擒匡胤,以显英雄。”是日无话。

次日,报马报入南营,匡胤进道:“臣愿领诸将一行。”世宗大喜。匡

胤同了众将,领兵至凤凰山下,两边摆开阵势。单珪带了四子,一马当先,

大骂:“周兵不知进退,尚敢领兵会我,欲速死耶!”匡胤拍马舞刀,大怒

道:“河东亡在旦夕,汝尚不知死活,阻逆天兵,我誓必擒汝,显我阵上之

名。”当有单守俊闻言大怒,一马冲出阵来,拈枪直刺。匡胤举刀只一架,

把枪一枭,守俊在马上乱晃,两臂多麻,说声:“好利害的匹夫!”连忙抽

回枪,复又刺来。匡胤举刀相迎,战不三合,守俊招架不住,回马便走。那

单珪第二子守杰,见兄败回,大叫道:“待吾擒此匹夫!”一骑马,一口刀,

杀出阵来与匡胤交战。匡胤奋起神威,力战守杰。三子守信,见兄战匡胤不

下,纵马摇枪,上前助战,两下夹攻。高怀德见了,拍马挺枪,杀入阵来,

将守信兵马分为两处。守信正待来迎,早被高怀德顺手一枪,拨于马下,四

子守能杀来救去,守杰见不能胜,回马而逃。

北军见匡胤、怀德勇如猛虎,谁敢上前?都不战而走。匡胤见北军阵乱,

匹马单刀冲入军中,无人抵敌,军士尽皆弃甲抛兵而遁。有诗赞云:

刀枪剑戟三千队,铁马金戈一万重。

斩将杀兵人莫敌,应教帝子显英雄。

高怀德见匡胤奋力大战,即使催动大军,一拥冲来;北兵大败,尸如山积,

血似泉流。匡胤追了十里,方始收兵;所得粮草马匹器械等物,不计其数。

当时赏赐军士已毕,差人报捷世宗。

那单珪败退有十五里,方才立住营寨,计点军士折去大半,现在带伤的

亦多。即与四子商议道:“我自来提兵,从未有败;不意今日失此锐气。观

赵匡胤之勇,果然名不虚传。况有高怀德相助,难与对敌,如之奈何?”牙

将刘武献策道:“主将勿忧,某有一计,要擒匡胤,易如反掌。”单珪道:

“汝有何计可擒匡胤?”刘武道:“离此五里,有一蛇盘谷,甚是峻险,里

面多是绝地,只有一条小路可出。先令人准备石块,埋伏两支人马于谷口;

将军临阵,诈败而走,把赵匡胤赚入谷中;将军抄出小路,将石块塞断,外

面用重兵困住,便可擒匡胤矣!”单珪听了大喜。即命守俊、守杰领三千兵,

于两下埋伏;自与守信、守能重整人马,至凤凰山来搦战。

匡胤闻知,引军来迎。高怀德在马上对匡胤道:“昨日单珪大败而去,

今日又来,其中必有诡计。将军须要斟酌,勿堕奸谋。”匡胤道:“昨日之

战,已见其谋。谅此恃勇之夫,何足介意。吾今日务要擒他,方遂吾志。”

于是两军相对,北军旗门开处,单珪同二子出马,匡胤道:“败军之将,还

不早降?尚敢来寻死耶!”单珪道:“不必多言,今日吾特来擒汝,以消昨

日之恨。”匡胤大怒,提刀出马,北阵单守能,手举方天画戟来迎。两马相

交,双器并举,不上七人回合,守能回马便走。单珪与守信举着兵器,出马

抵住,匡胤力战二将。不上十合,单珪诈作坠马之势,守信假意扶救,一齐

往东北败了下去。匡胤大呼道:“捉此老贼,胜斩百将。”拍马来追,怀德

随后挥兵掩杀。

匡胤此时已深入重地,又见北兵四分五落,放心追来;遥见单珪同着守

信,两个在马上,各弃头盔,惊慌而走。匡胤把马加鞭,部领人马,星火般

追来,看看追入谷内,忽前面不见了单珪父子。匡胤心疑,即令军土探视路

径,军士回报:“里面多无去路,止有一条小路,已有石块垒断矣!”匡胤

----------------------- Page 233-----------------------

大惊,情知中计,急今后军速退。忽谷口伏兵齐起,重重围住。匡胤率兵几

次冲杀,不能得出,怀德兵少,急救不及。

匡胤部下五千兵,被北兵围在蛇盘谷中。单珪又以重兵绝之,真个水泄

不透,鸟飞不下。怀德无可如何,只得引所部之兵,奔回大营,见了世宗,

奏知匡胤被单珪用诱敌之计,引入蛇盘谷中,不能得出。世宗大惊道:“二

御弟全军若陷,吾事休矣!”即敕东营张永德、郑恩,领本部人马速救匡胤。

世宗怒将士不肯用心,亲自监军。

那晋阳城内刘崇,听知单珪用计己把匡胤困住,心中甚喜,即遣丁贵、

李存节、陈天寿领兵二万,屯于城外,与单珪彼此照应,为犄角之势。

当时世宗领兵来至凤凰山,列开阵势讨战。北阵上单珪横刀出马,大呼:

“周兵还不速退,汝将赵匡胤,已被吾略用小计,困死谷中。汝等又来讨死,

意欲何为?”世宗听言大怒,道:“狂妄贼徒!好好撤去围兵,饶汝一死;

不然,便当屠戮汝等为肉泥,以消吾恨。”言未毕,一将涌出阵前,世宗视

之,乃张永德也。永德拍马拈枪,直取单珪。单珪抡刀来迎,两军呐喊,战

鼓如雷。二将大战约有百合,胜负未分。郑恩在门旗下看战,忍耐不住,提

刀跃马,上前冲杀。北阵上单守杰举刀接住厮杀。四匹马绞做一团,你争吾

斗,战至日暮,两下人马平折,各自回营。世宗以匡胤不能得出,心甚忧闷。

次日,命高怀德、郑恩领众军往谷口攻打。怀德与郑恩引兵杀至山前,

刚到半山,山上炮石弩箭如雨点般打下来,众军如何得上?只得退屯谷口。

正待安营,忽听谷口一声梆子响,箭如飞蝗,喊声大震,众军立身不定,怀

德与郑恩无计可施,引众退回大营,世宗见攻打不进,更加忧闷;又遣马全

义、岳元福、刘词等,日日与单珪交战,互相胜负,终无一策可救匡胤,因

而世宗坐卧不安,寝食俱废,只是轮流遣将讨战攻打。不料北军刘武又献策

于单珪道:“今赵匡胤困在谷中,周兵图救,利在速战;将军只宜坚壁以守,

不消一月,谷中人马绝了粮食。必尽饥死。何必与彼空较胜负!”单珪大喜。

即下令军士坚壁不出,以此世宗遣来的将佐,尽皆空回。

世宗知此消息,如坐针毡。将及半月,并无得救之计。郑恩奏道:“陛

下不必优虑,臣愿今夜拚死杀进,救出二哥。”世宗道:“此非众将不肯尽

心,实难攻打,所以不能救出。汝去徒然有损,亦何益耶!”张永德奏道:

“陛下可出榜文,招募此处土人:有能熟知地径,偷入谷中的,加以官职,

便可救矣!不然,坐守日月,谷中兵马绝食,不惟不能救,更且难全其生矣!”

世宗从其议,即出榜文张挂,招募熟知地径之人。

其夕世宗忧闷迨 甚,寝不安枕;起身带了几个近侍,巡视诸营。时当秋

初时候,凉风送体,月白星稀,夜色天街,云华皎洁,正空水澄鲜,红尘隔

断之景也。世宗巡视之间,忽听营后有人作歌。世宗侧耳听之,甚觉慷慨凌

云,激昂动志。戛戛然,仰扬传清润之声;洋洋乎,自命高一世之想。不争

有此一歌,有分叫:绝地顿开生地,危机可致安机。正是:

虽离山谷牢笼计,难脱波涛淹没灾。

毕竟作歌者的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① 迨 (dài,音代)——相及。

----------------------- Page 234-----------------------

第五十回 单珪覆没蛇盘谷 怀德被困铁笼原

诗曰:

兵书久闲习,征战数曾经。

平云如阵色,半月类城形。

对岸流沙白,缘河柳色青。

年少多游侠,结客好轻身。

右摘录王褒《从军词》

话说周世宗一心忧着赵匡胤受困,无计可救,因此出榜招募熟知地径之

人,好带兵从间道而救。是夕忧愁不寐,巡视诸营,忽听营后远远的有作歌

之声。世宗侧耳而听,喜得更深人静,字爽声清,真有效昂青云之志,阳春

白雪之风。其歌道:

天地覆兮,吾志能维,干戈扰攘兮,吾计可夷。明珠藏于匣兮,灿烂常晞 。良士隐

于山兮,功施无机。已矣!已矣!识者何希?世宗听罢,暗思:“此人必非凡品,吾须访

之。”

次日,令人暗暗寻访。不多时,只见同一壮士进营,朝拜已毕,世宗问

其姓氏,壮士奏道:“小人姓史名魁,字彦升,乃史建瑭之子也。”世宗道:

“原来是名将之后,昨夜清吟,公所作乎?”史魁奏道:“小人向因流落江

湖,力营度日。前在绛州遁迹,偶遇单令公相招,随军效力,无如令公竟不

见用,故有所感而写怀。”世宗邀入后帐,设酒食以相待。因谓之道:“据

壮士有此襟怀,何郁郁居于人下,不自计其荣显乎?”史魁道:“未逢知遇,

安望显荣!小人诚有所待也。”世宗道:“朕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

主而事。’朕从来所最关心者,贤士耳!今见公具此大材,朕实欣慕,欲以

微位为屈,不知公肯为朕效劳乎?”史魁见世宗实意用人,便乘机进道:“陛

下此言,足见为国之心矣,小人安敢不以实奏。小人虽为单令公帐下牙将,

向慕陛下求人若渴,久有投顺之心,恨无其便,故暂止耳。今见单令公用计,

将陛下之将赵匡胤困住谷中,彼不知赵匡胤与小人有萍水心交,早欲相救,

正在窥伺机会。适遇陛下皇榜招募,故小人作歌以探耳,实欲相投陛下而救

匡胤也。”世宗听言大喜,优容而谢道:“公若果有此心,朕之大幸也!但

不知用何策而可救?愿闻其详。”史魁密奏道:“此计必须里应外合,方可

成功。小人回营,诓取人马,预先伏在谷中,陛下当于第三日夜间,但看火

起为号,须便领兵杀人;小人在谷内接应,内外夹攻,匡胤便可出矣。”世

宗听了此计,欢喜无限,道:“若得成功,必当重报。”史魁辞了世宗,竟

自回营。

第一日无话。至第二日,史魁来见单珪,告道:“小将观赵匡胤世之虎

将,周主倚为安危。故匡胤虽困谷中,而周兵坚屯于外,总为匡胤一人而已。

彼此贮兵久持,非善策也。小将自投帐下,未建寸箭之功,愿领一支兵径住

谷中,乘他食寡力微,斩取匡胤首级,号令军前。彼见匡胤已死,必无战心,

其兵自然退矣。此举非惟司解河东之厄,更得将军早早奏凯,不致劳兵日久

也。”单珪依言,即拨兵与史魁前去。史魁出营,与心腹将刘勇计议,告以

投顺世宗之故,又言:“汝于明日夜间,在营中放火;我从谷内杀出,外面

自有周兵接应。救出匡胤,汝功不小,须当紧记,不可有误。”刘勇依议。

① 晞——干;干燥。

----------------------- Page 235-----------------------

史魁领兵来至谷口,见了守围军士,传了令公之令;那军士不敢违阻,

让史魁进了谷去,仍然守住。那史魁进得谷来,望见匡胤坐在石上,默默无

言,四下兵马不上千余,都是垂头丧气,饥饿形容。史魁嗟叹不已。便将带

来人马扎定一处,独自一个走至匡胤跟前,叫声:“将军,困甚矣!可认得

故人史魁么?”匡胤此时见谷内有人马进来,打算上前并力而斗;见他把人

马扎住,独自前来,心下又是疑惑。及至走近跟前,留心一看,见是史魁,

方才放心。立起身来,叫声:“恩兄!困何至此,得非来救匡胤乎?”二人

并坐石上,史魁将前后事情,及明夜夹攻杀出谷口之计,细细说了一遍,匡

胤大喜,道:“前蒙恩兄在五索州相救,今又如此周全,小弟铭德不忘,必

当重报。”史魁道:“些微照应,何足挂齿!”匡胤又道:“小弟部领五千

兵受困在此,已有二十余天,饿死大半,剩下军士,杀马而食,这般饥馁,

明日怎好冲突!”史魁道:“不妨,小弟带得粮米在此,尽可教他饱食。”

遂令军士各各取出粮米——原来史魁带来的军士,每人身旁多夹带着粮米。

当下众军把米递与那些饿兵,登时做饭,各各狼餐虎咽了一顿,觉得眼光顿

亮,精力复生。

过了一宵,至明日,众军一齐饱餐己毕,等着号火起时,便要动手。将

至三更,刘勇在营中放起火来,周营中诸将见了,放起几个号炮,领军望谷

中杀来。那里面匡胤、史魁听得外面炮响连天,知是周兵已到,率领众兵,

一齐奋勇杀出。冲到谷口,把守把的兵士乱杀,如砍瓜切菜一般,势如山倒。

史魁正在冲杀之际,当头来了一将,乃是单守俊拦住去路。大骂:“反贼!

往那里走?”史魁不应,手起一枪,刺守俊于马下。杀散众军,举眼看那北

营里,火势正旺,北军乱窜。史魁领了兵马,保着匡胤,出得谷口,正迎着

了单珪。单珪大骂:“反贼!怎敢诓我军马,反来助贼?”挥动大刀,劈面

砍来,史魁举枪相迎。未及一合,后面高怀德早又冲到,唰的一枪刺来,单

珪措手不及,抽回刀来架时,不防刺斜里匡胤杀来,手起刀落,把单珪分为

两截。守杰见事不济,弃营单骑而走,正遇郑恩,交马不三合,被郑恩一刀

挥于马下。刘武、守信为乱军所杀,守能连人带马被火焚死。其余人马,杀

的杀,降的降,逃的逃,不留一个。

比及天明,看那北军:僵尸数十里,弃下辎重不计其数。查点将士俱全,

只有北将刘勇死于乱军之中,史魁甚为伤叹。张永德收兵回营,匡胤入见世

宗,拜伏帐下,世宗道:“朕以二御弟被困,坐卧不安;若非彦升进计,险

遭其祸。”匡胤拜谢,又谢了众将,众将皆来贺喜,世宗以史魁之功,封为

左参军,其余众将,各皆重赏。自此周兵军势大振,远近皆惊,丁贵的犄角

之兵那里还敢出战,暗暗退入城中去了。世宗乃移兵汾水界,扎下营寨,督

令将士重困晋阳,攻打倍急,昼夜不息。

刘崇慌得心惊胆碎,坐卧不安,忙召群臣计议道:“单令公全军战没,

周兵攻城甚急,契丹驻兵不动,消息全无,眼见国家破在旦夕。汝等众臣,

有何计策可退周兵?”丁贵进道:“主公勿优!臣观河东之地,北控大辽,

西接山后,城郭坚固;且有数万精锐之兵,尚在未动,周兵虽然紧困,急切

亦不能下。今山后应州山王金刀杨令公,高祖倚为泰山之重,现今手握精兵,

帐列勇将,坐镇应州,各处皆闻其威名。主公可差官召他相救,管叫此人一

到,周兵立破矣。”刘崇依言,即差使臣赍了诏旨,前往应州召取令公去了。

却说这杨令公,名业,字继业,太原人氏。生得面如重枣,五绺长髯,

相貌威严,身材凛烈,使一柄大杆刀,上阵如风,因此名为“金刀”杨令公,

----------------------- Page 236-----------------------

军中又号“杨无敌”,深明韬略,广有机谋。夫人余氏,畅晓兵机,熟谙阵

法,惯使一个流星锤,勇力倍常,也是个无人敢近得他的。

这夫人生长在绿林之中,父亲余志龙,乃是一筹好汉,山寨称尊,各处

响应。当杨业年幼时,奉了父亲杨衮之命,远使探亲,路过此山,被这夫人

阻住,要讨买路钱,两下里厮杀起来。不道一般的少年,配定无二的武艺,

两个战了多时,竟是个对手。那余志龙见杨业一表人材,十分爱慕,便请他

上山款曲劝谕,纳作了乘龙之客。这夫妻两口儿,真是无缘巧合,分外恩勤。

那杨业也把许多忠言美语,劝志龙改邪归正,图取功名。志龙乃是铁铮汉子,

焉有不依,一听其言,便心悦诚服。因此杨业回见父亲,把这委曲缘由,一

一说了。杨衮便请旨招安,封官外镇,做了封疆大臣。这是从古以来的英雄

好汉,做事光明,直截痛快的作用。

那杨业所生七子:长曰延平,次曰延定,三曰延辉,四曰延朗,五曰延

德,六曰延昭,七曰延嗣。又有义子怀亮。这八位郎君,弓马娴熟,武艺出

众,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两个女儿,称为八娘、九妹,也是勇敢非常。

所以其时盛称山后杨家兵为最。

当日,杨业正在府中与八个孩儿议事,忽报薛王差官来召。杨业受旨讫,

与牙将王贵说道:“吾曾屡闻薛王兵败河东九郡,单珪全军覆没,周师强盛,

无有其敌。今薛王既然来召,不得不去救援一遭。”王贵道:“公今若去,

小弟亦愿同行。”杨业大喜。即日点起三万精兵,同了八子与王贵一齐起行,

到了金锁关,放炮安营。早有探子报人周营,世宗聚齐众将商议。匡胤奏道:

“臣闻山后之兵,天下莫敌;今彼既来对垒,岂有畏避之理!臣愿协同众将,

领兵与之决战,无劳圣虑也!”世宗依允,下令诸将各宜仔细以待。

时夜三更,世宗宿于军中,梦见一个妇人,宽衣博带走进帐中,后面随

着许多女从,约有二十余人,千里多拿着一块木牌,牌上画着云霓,中间写

个大大的“水”字。见了世宗,只把这牌儿来晃。那妇人走近前来,对世宗

说道:“陛下军威已盛,远人莫不敬畏矣!车驾即宜速返;不然,恐数万兵

马受苦也!我乃本城之隍,特来报知,望陛下留意,”言罢而退。世宗步出

帐来,要问端的,却被袍服一绊,跌了一交,顿然惊觉,却是一梦,见案上

留下一简,世宗起来看时,见简上有诗四句,墨迹未干。那上面写的:

百战功成第一机,全凭汾水隔华夷。

贪功不解波涛涌,数万雄师俱受欺。

世宗看了不解其意,至天明召群臣详解,皆不能知。又召乡民间之,内

有老者对道:“离汾水十五里之地,有一后土夫人神庙,莫非此神显灵,来

报陛下也。”世宗听言,即命匡胤赍香烛往探,如有神庙,可即上香。匡胤

领旨去看,不多时,回奏道:“汾水西南,果有后土夫人庙,臣已焚香,谨

来回旨。”

正言间,忽报北汉杨业兵马已到了。世宗听报,便问诸将:“谁敢领兵

去敌?”匡胤奏道:“臣愿往!”世宗许之。匡胤带领精兵一万,与郑恩、

高怀德等,到平川旷野列开阵势。两军相遇,周兵见山后兵果然雄壮,与单

珪兵马大不相同,众各啧啧称羡。三通鼓罢,放炮一声,只见主帅杨业骑马

而出,上首牙将王贵,下首义子怀亮。匡胤叹道:“人称山后之兵为最,果

不虚也!”言未毕,一将出马,乃高怀德也。怀德拍马挺枪跑至阵前,高声

喝道:“谁敢出来会我?”对阵杨怀亮看见,纵马出阵,喝声:“俺来也!”

舞起竹节钢鞭与高怀德相迎。两下金鼓齐鸣,喊声大举,二将战上四十余合,

----------------------- Page 237-----------------------

不分胜负。

杨业在马上见子不胜,称羡怀德之勇,时天色已暮,两下各自收兵,杨

业进关,与王贵议道:“今观周将之战,果是英雄:必须定计先捉此人,其

余不足介意矣。”王贵道:“公用何计可以擒之?”杨业道:“离金锁关四

里之地,有一所在,名铁笼原,山上并无树木,四面峻岭便于埋伏;明日令

怀亮交战佯输,将他赚到原中,我与公登山观望,指挥四面人马,只看周兵

到处,重叠围困,可擒周将也!”王贵道:“公之妙计,真鬼神莫测也!”

于是杨业暗传号令,命总管冯益领兵三千,埋伏去了。那冯益原是郓州守将,

因得罪逃亡,投在杨业麾下。

次日,杨业放炮出关,摇旗擂鼓,阵前讨战。匡胤引兵而出,高怀德道:

“昨日未定输赢,今日出去,誓必擒他,以挫其势。”匡胤道:“北将亦是

劲敌,汝不可轻视,须要小心。”言毕,两军对圆。高怀德挺枪跃马,望北

军杀来,北阵上杨怀亮舞鞭相迎。二将交马,约战十余合,怀亮回马望本阵

而走,杨业带兵先走,军势败北。高怀德拍马追赶,后面赵匡胤驱兵继进,

势若山崩,北军尽弃衣甲而逃、怀德要立功劳,追入深地,将近铁笼原来,

只听得一声炮响,冯益伏兵齐起,将周兵冲作两段。北将杨延昭拒住后兵,

不能前进。怀德被北兵逼入原中,部下只有一千人马,那里冲突出来!又怎

当杨业在于山下,手执红旗,指挥三军围裹,任你插翅也不得出来。匡胤与

郑恩正在后面追来,闻知怀德被北军所困,便与郑恩鼓兵冲至山前;那山上

弩箭似雨,炮石如烟,周兵伤折无数,只得收兵退十五里安营。行业与冯益

把守各口,差人报捷薛王。

刘崇知杨家兵已胜,遣使赍羊酒至营前赏军。杨业分散众军,皆令列于

营门之外,奏乐纵饮,如是者数日。有伏路军校将此报知周营,郑恩道:“贼

将战胜自负,不理军情;可乘他怠情,领兵去劫他营寨,便可救怀德了。”

匡胤道:“不可!杨业乃智勇之将,必有整备;贤弟若去,恐中其计,待等

主公驾到,商议救怀德之计。”郑恩道:“若待驾到,怀德困死多时了;二

哥既然怯他,下去劫营,吾领本部兵,自去破他。”匡胤再三阻挡,不肯听

从,只得引兵随后接应。

却说杨业,每日纵令军士在营前鼓乐饮酒,当有王贵谏道:“主帅疏令

军士长饮,不理军情;倘周兵得知,鼓勇而来,恐非吾之所利。”杨业道:

“无妨!周兵大败而去,气已馁矣,安敢再来。公何必多疑?”王贵道:“小

将闻:将骄兵情,必败之道也。公今蹈骄情之失,倘一旦兵至,何所御哉!”

杨业笑道:“公行兵多年,尚不知其奥耶!此吾之计也。吾观金星入荧惑,

应在今夕,周兵必来,故行此计以诱之。公可引兵往正南扎住,但看火起,

乘势杀来,可获全胜。”王贵方才大喜,引兵欣然而去。杨业又令:“怀亮、

延德各领一千军伏于要路,放过周兵;汝等便去劫他的营,看周兵败回,再

行击杀。”二人领计去了,又令:“延朗、延昭各领精兵于大营左右埋伏,

看周兵入营中计,汝等便放起火来,从两旁攻杀。”二人亦领计去了。杨业

分拨已定,乃空立营寨,自己领兵退于寨后,以观动静。

时至二更左侧,郑恩引部兵二千,悄悄而进;匡胤领马兵随后接应。望

见北寨更点不明,寂无人声,郑恩引兵呐喊一声,杀将进去,看见空营,郑

恩大惊,叫声:“中计!”急令后军速退,勒马要回。忽见营外一把火起,

① 荧惑——迷惑、炫惑。

----------------------- Page 238-----------------------

两旁杀出杨延朗、杨延昭,阻住去路。更深厮杀,夤夜交锋,郑恩不敢恋战,

冲围而走,正遇匡胤兵到。郑恩叫道:“二哥,贼将已有埋伏,须要仔细!”

匡胤道,“三弟,你保了中军速走,我当敌住追兵。”两个望前正走,忽听

喊声大振,当头杀出一将,乃是北将王贵,阻住大杀一阵,折军大半。弟兄

二人夺路而走,奔回大寨,望见营中又是火起,只见左有杨延德、右有杨怀

亮两路兵杀来,周兵大败,各顾性命而逃。北兵追赶十里,方始回兵。

弟兄两个见后面追兵已去,然后立住营寨。等到天明,郑恩收集败残人

马,与匡胤回见世宗,诉奏杨家用兵如神。因救高怀德,故去劫营,不料他

先有准备,被他伏兵杀得大败。世宗大怒道:“朕当亲自督军,与杨业决一

胜负!”即下令各营将帅,率领所部人马起行,至地名汾水原安下营盘。离

金锁关有二十里之遥;整备遣将讨战不题。

先说杨怀亮自劫营回兵缴令之后,杨业自己要退守关隘,即拨怀亮帮助

冯益困守谷口。是夜怀亮伏几而卧,忽得一梦,从梦中哭了醒来。只因有此

一梦,有分叫:埙篪误分吴越,吴越仍返埙篪,正是:

悲欢离合从天定,祸福安危怎自由!

毕竟怀亮做的甚梦?当看下回自知。

----------------------- Page 239-----------------------

第五十一回 冯益鼓兵救高将 杨业决水淹周师

词曰:

堪悲金革,暴露奔波。惊传刁斗梦魂呼。贪名图利谁嗟怨,何处家乡室又孤。寄身

锋刃,法重威多。怎分水火命来铺。三军应贱粮殊责,一将功成万骨枯。

右调《踏莎行》

话说杨怀亮奉了杨业之命,领本部兵至铁笼原与冯益同守谷口。两下各

立营寨,彼此照应,期待高怀德困死谷中,以收全功。是日怀亮因累日辛苦,

伏几假寐片时,只见营外走进一人,头戴金幞头,身穿白龙袍,扬扬赫赫,

立于面前,叫声:“怀亮儿!你怎么骨肉不分,助异姓而残手足乎?”怀亮

举眼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父亲高行周,即忙跪下,叫道:“父亲因何至

此?孩儿自幼失离,抛弃多年;今在杨令公帐下招为义子,不能省视父母,

儿之罪也!但孩儿从不曾帮助别人伤残骨肉,父亲此言何故?”行周道:“别

的莫说,只这铁笼原被困之人,难道你不知么?”怀亮道:“那铁笼原内被

困的,孩儿虽不知他姓名,总是敌国之人,该当如此,父亲说他则甚?”行

周道:“只这一人,便是你自戕手足,伤残骨肉了,尚不自悟,还要多言!”

说罢,往外就走。怀亮忙叫道:“父亲且慢去!孩儿还要问个端的。”叫了

数声,行周并不答应,一直往营外去了。怀亮随赶出来,却已不见踪迹,不

觉放声而哭,便哭了醒来。见桌上灯烛通明,帐外巡逻已打三鼓。

怀亮定性一回,呆呆想道:“此梦做得甚奇!方才明明见吾父亲,说吾

伤残骨肉;又道谷中被困之人就是手足;吾想手足乃是弟兄,吾止有一个哥

哥名叫怀德,他谅来好好的住在家里,或者在于父亲衙中,怎么谷中的就是

吾哥哥起来?实是难猜!”忽又想道:“这被因的,既是吾哥哥,怎么梦中

又见父亲来说?若是父亲来托梦,难道父亲已弃世了不成?这些缘因,叫吾

怎能明白,就是被困之人,前日吾在阵上与他交锋之时。武艺果然高强,只

是面貌依稀厮像我哥哥。但天下同貌的甚多,我一时也不好想得。只恨着交

锋时,不曾问得姓名,终于难辨是否。”左思右想,忽然说道:“有了!我

且待明日夜间,修书射入谷中,要他回答;如若果是吾哥哥,我好计议救他。

兄弟既得相逢,连父母的存亡也就晓得了。”

主意已定,等至明日黄昏,悄悄修下了书,至二更时分,两下营中都已

寂静,怀亮便令心腹军士,以巡逻为名,将书射入谷中,“等了回书前来报

我。须要机密,断勿泄漏。”那军士奉命,将书藏好,手执弓箭,先往谷口

紧要之处假意巡视了一遍,悄悄蜇到山僻高处,取出书来缚在箭上,去了箭

镞,搭上弓弦,望着谷中射去;正值军士坐地,听得箭响,取来一看,见箭

上有书,忙来献与怀德。怀德接来拆开观看,喜得月色朦胧,可以照看。只

见上面写的:

郓州 高怀亮,奉令拥兵守谷,尽职投也;不意梦有所感,忆念手足漂离,未知所在。

今谷中敌将踪迹可疑,如系同胞,可书名号为照。如其不然,别有商量。军中机密,毋得

自误,立候回音,以便酌处。

怀德看罢书,失声泪下,说道:“吾弟不知存亡,谁想在于此地。若非皇天

相佑,安得有此机会,使吾兄弟重逢,此真大幸也。”随身边取出笔砚,就

在字后写看几句道:

① 郓 (yùn,音运)州——地名。在今山东境内。

----------------------- Page 240-----------------------

郓州高怀德,督兵伐叛,被困幽原,粮草已无,事在危急。天遣贤弟相救,何幸如

之!今以的名为照,速宜裁度。会面之时,细谈委曲。立望!立望!

写罢封好,仍缚箭头,至原处射出。那军士正在等候,拾了书,归营来送与

怀亮。怀亮拆开观看,见了书词,汪然泪下,道:“若非此梦,几使吾兄无

葬身之地矣!”遂重赏了军士。

至天明,怀亮持书来告冯益,道:“小将父亲高行周,生我兄弟二人,

今兄怀德被困谷中。昨夜梦见父亲来告,方知其实。因此特来禀知总管,望

乞设谋垂救,小将感戴不忘。若事不成,愿与吾兄同死。”言罢,泪流满面。

冯益听言,奋然说道:“我亦周臣也!因得罪投于山后,原非得已;今既有

此事,我当与汝定计,救出尔兄同去归周可也!”怀亮拜谢道:“总管若肯

如此,愚弟兄虽死不忘盛德!”于是冯益差人,暗暗诣周营报知其故,约定

黄昏,听炮响为号,便当引兵来接应。两下知会定了,都已整备。

至晚,冯益撤去围兵,放起炮来,高怀德听得外面炮响,料着兄弟来救,

即引部兵从内杀出。冯益招呼,合兵一处,杀奔关下。哨马报入关中,令公

大惊,令延昭领兵三千,速去拿来见我。延昭得令,领兵出关,正遇怀亮。

延昭道:“父亲以汝为子,恩义兼隆;汝乃背反而去,是何道理?”怀亮道:

“兄弟之情,不得不救,”延昭大怒,挺枪直取。怀亮舞鞭相迎,战不数合,

怀亮不敢恋战,正待要走,忽正南上来了一支人马,当头便是郑恩,舞刀来

攻,延昭抵敌不住。那冯益与怀德催动后军,掩杀过来,延昭势力不支,回

马引兵而走。比及天明,周兵合为一处,来见世宗。世宗见救出怀德,又添

二将,又得了许多军马,心怀大悦,即封冯益为御营团练使,高怀亮为副先

锋,二人谢恩。怀德同弟怀亮,拜谢匡胤等诸将。匡胤道:“前者吾亦被困,

蒙众位之力,得脱其难。凡在同朝共事,何必言谢。喜得汝兄弟重逢,诚因

祸而得福也!我等众人,当共设一席,聊为庆贺。”众将道:“当得如此。”

遂乃设席营中,彼此畅饮,尽欢而散。

次日,世宗下令,各营诸将齐分营伍,攻取金锁关。诸将得令,分头攻

打,声势甚锐。杨业见冯益、怀亮二人叛去,悔恨无及,召诸将计议道:“周

兵攻城甚急,尔等诸将有何谋画以破之?”延昭进道:“周兵连营六座,攻

吾关隘,意在必得;兼之赵匡胤、郑恩、张永德、二高皆虎黑之将,似难与

争锋。依儿之见,今且不必与之交战,俟 其懈怠,大人设计以破之,易如反

掌矣。”杨业听言大喜,道:“吾儿此论,暗合吾心。”遂下令诸将按兵不

出,坚守城池。

当时又过了数日,杨业带了数骑,上高阜处观看周兵,见旗幡严整,军

士雄伟,列营于汾水之原,兵势浩大。又看那龙川水势,白浪滔天,接连汾

水。杨业看了大喜,道:“已入吾掌中矣!”回马入帐,对王贵等说道:“周

师十数万,旦夕必受吾累。”诸将问道:“主帅何以知之?”杨业道:“不

识地利,安能活乎!”诸将尽皆未信,时当八月初旬,凉风透体,秋雨连绵。

杨业差拨军士,整备船只,检点水具,听令应用。延昭问道:“陆地行兵,

何用船只?”杨业道:“兵家玄妙,岂尔所知也!兵法云:‘军入陷地,有

犯天时,’逆天行道,必败之道也。方今秋雨连绵,汾水必然暴涨,吾故差

人整顿船筏,备齐水具,往各处水口壅住。待等雨甚水发之时,放开闸坝,

其水冲下,周兵尽为鱼鳖矣!”延昭拜服道:“大人神机妙算,岂儿辈所能

① 俟 (sì,音四)——等待。

----------------------- Page 241-----------------------

测也!”正是:

安排妙计擒豪杰,预定奇谋捉帝王。

却说周兵因连日秋雨不止,满营皆湿。匡胤来见世宗,奏道:“今吾大

兵列于汾水原,地势甚低,前望龙川水势泛溢;近日秋雨淋漓,倘杨家效汉

关公决水之计,吾兵何以当之?”世宗道:“朕正虑此,未得其策。”即传

军师王朴计议其事。王朴奏道:“臣夜观天象,见杀气聚于本营,于大军甚

为不利;主公速宜拔营移寨,庶几可以免祸。”言未毕,只听得帐前一派的

声响,如万马奔腾,似千军震鼓,澎澎湃湃汹涌而来。世宗大惊,出帐上马,

只见四面八方水势滔天,风雨更甚。各营将帅要备船只,已来不及。顷刻之

间,平地水长数尺,军士慌乱,无处躲逃,惟有追波逐浪,淹没漂流而已。

此时赵匡胤保了世宗,于高处奔走,正遇杨业父子各驾快船,摇旗擂鼓

而来;见世宗绕岸而走,即便弃船登岸来追。匡胤怒声若雷,挥刀跃马,抵

住杨业交战,战上数合,王贵一马又到,匡胤奋力抵敌。却好郑恩、张永德,

高怀德一齐杀来,见北军势盛,不敢恋战,保了世宗先走。

匡胤力战杨业,又有王贵帮助,战斗多时,料不能胜,回马拖刀而走,

杨业那里肯舍,拍马追来。此时匡胤单骑奔走,才过龙山坝,不期路滑泞泥,

纵蹄一失,连人带马陷入川泽之中。杨业一马赶到,提起金刀正劈个着。只

听得一声霹雳,匡胤顶上现出真龙,伸足往上抓住,金刀便不能下。杨业大

惊,心下想道:“真命之主,不可伤也!”忽匡胤坐下赤兔马红光一现,腾

的纵出泽中,匡胤急带丝缰,正要望前奔走,只见杨业勒马提刀不来追赶,

叫声:“且慢!此去绝路难行,君须望南而走,便是大路,当记今日杨业不

杀之恩。”言罢,回马而去,后人有诗以表之:

杀运英雄角逐秋,鏖兵垓下 阵云收。

骅骝已陷翻腾起,帝主威风盖九州。

却说赵匡胤误被马陷泽中,又见杨业追到,举刀便砍,一时眼前昏黑,

意乱心迷。一会儿才能清醒,那马已立在岸上。又见杨业勒马停刀,指明去

路,又说当记不杀之恩,言毕而去。心下沉吟。不知何故,策马向南而走。

只见当头一彪人马到来,却是郑恩,因不见匡胤,领兵来寻,当时见了,一

齐从岸向南而走。但见水势汪洋,各营军马尽都淹没;其余会水得命者,不

上一二万。后人有诗叹云:

万马争奔势若潮,一时军卒尽流漂。

可怜无数河边骨,犹带冤声涌怒涛。

诸将保了世宗,退至数十里,招集得命军士,扎立营盘。查点将士,不

见匡胤、郑恩二人,世宗心慌,正欲差人寻觅,忽报二将已到,世宗方始心

安。二人见驾,会各慰安。少顷,文武官员、随征将士渐渐复集。世宗见折

了许多人马,忿怒不已。乃谓诸将道:“数日前已有神明报知其事,朕尚未

明其故。不想今日果应斯言,殊可痛恨。”王朴奏道:“气数有定,故不能

逃。但胜败兵家常事,陛下不必忧焦,有伤圣体。”世宗怒道:”朕誓与杨

业决一死战,以报其仇。”匡胤奏道:“不可!军士折伤大半,粮饷不继,

士卒已无战斗之心。陛下若与之战,恐其不利。不如暂且班师,再图后举,

谅刘崇如釜中之鱼,安能逃其生哉?”世宗自知锐气已挫,难以奋兴,只得

允从其议,先差人至忻州,晴暗抽回岳元福这支人马,然后下诏班师。

① 垓 (gāi,音该)下——古地名,在今安徽境内。项羽曾在此被围失败,此借喻赵匡胤。

----------------------- Page 242-----------------------

各营将士得旨,无不欢喜,尽皆整顿回师。岳元福奏道:“陛下,进兵

易,退兵难。今杨家与刘崇声势相依,非可小视。倘杨家探知我军退去,密

地出兵来追,甚非所利。为今之计,陛下可命大将断后,以防彼兵追袭。陛

下前军缓缓而退,便无患矣,”世宗听奏大喜,即命高怀德、高怀亮、冯益

三人为前锋,郑恩、岳元福、马全义拥重兵断后,自与赵匡胤、张永德、符

彦卿、王朴、史魁等以下战将,并宿卫军马居中。即日焚其营寨,班师回朝

不题。

且说杨业水淹周师,大获全胜。探马报到,周兵拔营退去。当有五郎延

德进言道:“周兵丧胆而去,孩儿愿领轻骑追袭,务要赶上,将周主拿来献

功。”杨业道:“不可!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吾观周将知识

者多,彼军虽退,必有强将断后,汝若追之,反遭其算矣,”延德乃止。正

是:

运筹帷幄能相慎,决策疆场不受欺。

杨业既胜周兵,差人报捷于刘崇。刘崇得报,愤然叹道:“高平之战,早得

此人,焉有大败!”即遣丁贵赍羊酒金帛等物,至营中赏劳。令公拜受,分

俵诸军,众各欢喜。

次日,杨业随丁贵入城朝见,刘崇安慰之,说道:“累卿远来,大胜周

兵,于孤家振威多多矣!”杨业奏道:“此皆大王之福,与诸将之能。臣有

何功,敢蒙奖誉!”刘崇大喜,设宴款待。是日君臣畅饮,尽欢而撤。杨业

辞驾谢恩,因又奏道:“契丹奸诈莫测,勿宜亲近。如竭府库以与之,彼终

无厌,而大王则自空其国矣!”刘崇深然其言。又赐以金珠珍玩之物,杨业

拜受辞归。

至次日,下令拔寨回兵,正是鞭敲金镫,人唱凯歌。大军在路无辞,不

日将至五台山,杨业对王贵道:“五台山有智聪长老,情于禅理,能知过去

未来,久欲会晤,未得其便。今幸有此机会,欲与足下同往一访何如?”王

贵道:“吾亦久闻此僧善知相法,公若去见,小将当得奉陪。”杨业遂将兵

马屯扎山下,同了王贵,带了七子,后面跟随着十数骑,一行人齐上山来。

此时中秋以后,久雨初霁之时,见那山色空蒙,云光映远,层台耸兀,峭壁

巍峨。正合着两句古诗道:

晴光开断壁,曝色半松亭。

杨业带了众人上山来,至寺前下马,抬头看那山门上,有一匾额,镌着

“五台禅寺”四个大字。当时先着人进寺通报,不多时,智聪长老出来迎接。

一行人进了山门,走过几间大殿,至方丈,见礼分宾而坐,童子献茶已毕,

长老问道:“不知将军贵驾降临,有何高论?”杨业答道:“小可太原人氏,

武职出身,姓杨名业,表字继业。因救河东之厄,得胜回师。久仰禅师明测

祸福,精察穷通,故此特来参礼,叩问前程。恳乞指示迷津 ,幸勿隐吝。”

智聪道:“久仰将军英名远布,纻在顾,贫僧法缘之幸也!”杨业遂令左右

献过礼物——乃是黄金十两,纻 纻二端。智聪辞不敢受。杨业道:“些须薄

物,聊表相见之情,切勿固辞。”乃命童纻收过。遂而叩问终身,要求指点。

长老道:“将军乃当代之柱石,举世之英雄,今日运谋帷幄,他年垂名竹帛,

又何待贫僧饶舌,妄拟青白哉!”杨业坚请再三,长老道:“既将军不弃,

① 迷津——使人迷惑的错误道路。

① 纻 (zhù,音注)——指苎麻纤维织的布。

----------------------- Page 243-----------------------

贫僧有四句偈言,望将军记取。”杨业道:“愿闻。”长老遂将纸笔铺徘,

写出一首偈言道:

立名无佞,建业天波。

辛勤劳苦,李陵荣枯。

写毕递与杨业,杨业细看,不解其意。再三恳求,欲为解说。长老道:“此

天机也,久后自应。将军已能循理而行,其后福岂有量耶!”

杨业遂将偈语收藏,又唤过七子与智聪相之。智聪逐一相过,说道:“皆

栋梁之器也,贫僧何用多言?”杨业道:“理贵直言,小可决无见怪,望禅

师明言之。”长老笑道:“既将军不嗔,贫僧只得冒渎了。细观七位将军,

皆是忠国勤民之相,只可惜刚质太露,他日恐不能得其善终。七郎君目有变

睛,须防箭危。惟六郎君形貌光舒,可保其爵禄。然一生有忧无乐,好事多

磨,虽得令终,未许安享,贫僧所论如此,亦在诸位小将军之自保耳。望将

军勿罪!”杨业听罢,抚掌大笑道:“大丈夫得死于沙场,幸也,何用计较

哉!”此时日色已暮,智聪令侍者安排素席相待。众人席上各诉平生豪气,

谈笑悠然,直饮至兴尽更阑 ,就于寺中安歇。

当时众人都已寝定,内中只有五郎延德,寝不能寐。他因日中听了智聪

之言,心怀忧惧,反侧难安,遂乃披衣而起,要往禅房来见长老,求个趋避

之方。只因这遭儿此心一发,有分叫:身处寰宇之中,心超尘俗之外。正是:

功名事业人皆羡,生死机关谁肯参?

毕竟延德去见智聪有甚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② 更阑——更深夜尽。

----------------------- Page 244-----------------------

第五十二回 真命主爵受王位 假响马路阻新人

词曰:

寻传銮舆回京阙 ,眼看旌旗离边塞。貔貅何用唱欢歌,养些余威博后决。回视波涛

歇,打点精神,凯旋声接。各人暗里思量,笑彼刀无血。可曾建甚功,卒蒙诏婿封。宜尔

家,乐尔室,一朝挂紫衣。寻盟自合鸳鸯玦,成就从前缺月。怎如红叶沟传,风流初度,

春宵一刻,海誓山盟结。

右调《归朝欢》

话说杨延德日间听了智聪长老相断之言,心怀忧惧,寝不能寐;等众人

睡着,独自披衣起来,悄悄往方丈之中来见长老。此时长老正坐禅床,凝神

定性,忽琉璃光照见有人走进方丈中来,定睛一看,见是日间所相之人。便

开言问道:“将军因甚尚未安寝?暮夜到来,有何话说?”延德道:“小可

延德,甫闻禅师法语,心实不能自安;为此笃志而来,恳求禅师慈悲为本,

指点小可一条生路,得全首领于九原,死亦感德不朽!”智聪道:“此乃各

人造化,数定无移,贫僧如何救得?将军误矣。”延德再三拜恳,长老见他

心志诚实,便说道:“既将军要得生路,别无方略,只有高飞远举,遁迹林

泉,置世事于无心,超形迹于尘外,庶可全身远害,自保其身矣!”延德道:

“禅师之教,善全之策也!但小可思父子至亲,情关忧戚,一旦分离远去,

于心亦不能安,如之奈何?”长老道:“明哲保身,智者所贵;承欢膝下,

人子当然。念汝言出真心,贫僧不得不曲为筹矣!”遂乃取出小皮匣一只与

之,道:“此乃天机,慎勿泄漏,宜紧藏于身;往常不许开看,如遇大难,

方可开看,内中自有救汝之计,断勿忘也。”延德接了皮匣,再拜而谢,欢

欢喜喜,归至客房去睡。有诗为证:

前程打动机关透,智者相怜警悟深。

不是当年能受教,将军宁起入禅心。

次日,长老命行童安排早饭,只见杨业率众来辞,长老苦留不住,只得

送出山门。一行人下了山,回归营寨。杨业传令拔寨起行,大军高了五台山,

取路回应州,按下不题。

那契丹主兵屯忻州,见有周兵阻住,不敢轻进。这日忽报周兵都已撤去,

不知何故?契丹主也先差人细细打听,方知刘崇召山后杨家兵水淹了周师,

以此得能退去。契丹主听报,正在赞叹杨家之谋,忽有刘崇差官来到,送上

金珠主物,请契丹主回兵。契丹主得了贿赂,统领人马回本国去讫。

却说世宗收兵还朝,进宫请了太后安。从此朝廷政事,皆自亲裁,补偏

救弊,赈恤民瘼 ,朝野尽皆欢悦。因想赵匡胤等诸将,能用命效力,合当封

爵以酬其功。于是论功之大小,定爵之次第:遂以都虞候赵匡胤进爵封为南

宋王,郑恩封为汝南王,高怀德、张光远、罗彦威、张永德皆封列侯,岳元

福、马全义、符彦卿皆封节度使,分镇外郡,以其年老,免于上朝。冯益、

史魁、高怀亮等封为御林军都督。进王朴为丞相。改元显德,分赐宅第于王

侯等,未得衙署者,又令各自挑选家将以实之。众臣各各谢恩而退,时怀亮

问兄以父母之事,怀德将父死潼关,母存故土之言说了一遍。怀亮悲声大痛,

不胜凄伤,方知父亲托梦有自来也。

① 阙(què,音却)——官门前西边供了望的楼,泛指帝王的住所。

① 民瘼(mò,音陌)——百姓的疾苦。

----------------------- Page 245-----------------------

一日,世宗设朝,文武朝见已毕,南宋王赵匡胤出班奏道:“汝南王郑

恩,前定陶家庄三春为室,尚未婚娶,乞圣上恩赐完姻,臣等不胜欣幸。”

世宗问道:“三御弟此姻几时下聘?何人为媒?在于何处?”匡胤奏道:“是

臣为媒。因在百铃关随太后銮舆回京,于路驻跸 。郑恩惧暑洗浴,往陶园偷

瓜被打。臣见陶三春勇力过人,兵机通晓,特任斧柯 ,与彼联姻。”又将前

后事情,备细奏了一遍。世宗听了,几乎笑倒;因说道:“姻缘本是前定,

匹耦亦属合宜;御弟执柯,正得其所也。”即传旨:“宣汝南王见驾!”当

有司礼监传宣:“万岁爷有旨,宣汝南王上殿!”只听得下面答应一声“领

旨”。世宗在龙椅上,举眼看时,只见郑恩从丹墀走上殿来,衣冠气概,与

前大不相同。怎见得:

头戴三尖光溜帽,身穿八卦团花袄。

金镶玉带束腰间,粉底乌靴随舞蹈。

郑恩走至驾前,执笏嵩呼,拜了三拜。看官:郑恩本是粗卤之人,跟了

匡胤走闯关西,招灾惹祸,吃酒行凶,乃是专门绝技;亏了匡胤叫他习学文

礼,所以革去旧规,知些礼貌。然而仓忙之际,终多失仪,故此今当朝拜,

只行了三礼。世宗见了,暗暗的好笑:“这鲁夫礼貌不全,怎做朝廷大臣?

然较之昔日,也算亏他的了!”遂传旨赐坐。郑恩坐在锦墩之上,眼珠儿瞧

着鼻头,动也不动,以为尽礼。世宗问道:“三御弟,朕闻你定下一头亲事,

也该奏与朕知,早早完聚,因何只不题起?”郑恩道:“这多是二哥做的事

务,于臣何干!”世宗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汝怎么推诿别人?”郑

恩道:“臣本不要这女人,多是二哥与臣为媒。”世宗道:“朕今差官前去

迎接陶三春到京,与汝完姻,以成大礼。”郑恩奏道:“方才臣已说过,总

不要这女人;如陛下要去迎来,这原是二哥做的媒,任二哥取了去。”世宗

微笑道:“汝说来言语,通无道理;聘定婚姻,让与媒人,自古以来,从无

此理。朕逆知汝意,不过嫌他力勇,常恐受他教训耳!然汝虽惧他,朕实嘉

悦。下次汝或不知礼貌国法,即着王妃尽情责罚。”传旨,着礼部知道,即

日差官四员,安备半朝銮驾,前往陶家庄,迎娶陶三春到京,择日与三御弟

汝南王郑恩成亲。龙袖一拂,驾退还宫。文武官员一齐退出。

郑恩道:“二哥!我说过的,这驴球人的女娃娃,委实不要他,娶来做

甚?就是取了来,我也不肯与他成亲。”匡胤道:“三弟!你说甚话,朝廷

旨意,谁敢有违?汝若不遵,便是逆君大罪了!”郑恩道:“我不要就罢了,

他把我怎样定罪?”匡胤道:“天子喜怒不常,随事可以问罪。汝今违忤不

打紧,轻则革职为民,重则斩首示众,岂肯以汝御弟而宽宥耶!”郑恩道:

“据你讲来,必要依他的了;只是我向来没有拘管,好不快活;如今却做了

死人,一步也不得做主,呆呆的听人分付,好不耐烦!既然如此,我只得依

了他罢。”说罢,二人各自回府。

匡胤见了父亲,劝把妹子配与高怀德为室,赵弘殷大喜,即便择日,招

怀德为婿。王侯作事不比庶人之家,至期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在朝文武各

各送礼贺喜。当日新人参天拜地,请赵弘殷夫妇当厅受拜,然后夫妻交拜,

花烛合卺,送入洞房,诸般礼数不必细说。至次日,赵弘殷大开筵席,请在

② 驻跸——帝王出行时,沿途停留暂住。

③ 斧柯——同伐柯,即作媒人。

④ 匹耦——匹偶,对手。

----------------------- Page 246-----------------------

朝文武饮过了喜筵。诸事已毕,三朝之后,赵弘殷备下花银千两,准折妆奁,

送高怀德夫妻回归府第。怀德差了家将,备设安车,往山东迎接母亲到来,

安享荣华。按下不题。那礼部奉了圣旨,差官备驾,住陶家庄迎娶,也不必

细表。

只说陶三春的哥哥陶龙、陶虎,自从赵匡胤为媒,把妹子配与郑恩,留

下聘礼,别去之后,他却时时着人打听。闻得赵匡胤保驾,兵下河东,立了

战功,受封都虞侯之职,郑恩亦得侯位之封。心中欢喜,进房来与三春说知

其事。三春道:“哥哥,小妹前日言犹在耳,他若有了王位,方可成亲;如

今只是封候,哥哥且莫欢喜。”陶龙道:“贤妹,你莫要小觑了这侯位,他

立功至此,亦非易事,日后再有功绩,这王位便可立致矣!”说罢,相别而

出,遂乃着人前往苏杭两处,置办绫罗缎匹,龙蟒妆花;唤了许多裁缝至家,

整月的做就内外衣服;又置办那些铜锡器皿,什物家伙,件件俱全,三春知

道,便叫:“哥哥,他既封侯,难道府中没有应用之物?也要哥哥这等费心!”

陶龙道:“各人体面,理上该当。况我陶门,又非小户人家,岂可草率,遗

人耻笑。就是那从嫁丫鬟,任从贤妹自择,诸事都宜预备,免得临时侷促,

不及周章。”三春听了大喜,感激兄长用心。于是将自己房中一切该用之物,

随时收拾停当。

不觉又过了多时,那一日,只见本县县官到来报喜,陶龙弟兄接进大厅,

见礼坐下。茶毕,县官开言说道:“贵府令妹丈郑,今封汝南王,御赐完姻;

皇上特差礼部官四员,领带宫官,排列半朝銮驾,迎娶王妃,不日将到。先

有探事报来,为此下官先来报喜。”陶龙、陶虎恭身拜谢,设席款待。因说

道:“治民一介布衣,不知礼数;若明日天使到来,该是如何款待,望老父

母指教!”县官道:“天使到来,须设正席四桌,外备折席礼四封。銮舆仪

从,设备席五十桌,记点每人赏封银二两。其余装车夫役,与之酒饭,均为

赏赐。其工食之项,到京时,郑王自有给发,依此整备而行,便无疏失。”

弟兄二人,一齐致谢道:“愚弟兄村野之夫,几乎失礼,承老父母所教,心

目爽然矣!但俟天使到舍之时,望在先二日,差贵役相闻,好办酒席,”县

官应允,酒散谢别而去。那陶家二嫂闻知此信,进房道喜。说起县官之言,

不日天使就到。三春道:“妆奁什物,哥哥既都备下,不必说了;所有该用

酒席赏赐等项,将父母存下千两之银,听用可也。”

且说南宋王赵匡胤,一日请高怀德到府商议道:“陶三春勇力过人,曾

将郑恩力服,自恃高强,目无能人。今出嫁到京,未免视吾等亦如同类,吾

意欲于路送信于他,使他知惧,然遍观在京诸将,皆非敌手,惟汝比张、郑

力大,可与为敌。汝可带领两府家将,只做打围,光差家将暗暗告知宫官,

不可慌乱;汝便装做响马,要他买路钱,他自然发怒,亲自出来交锋,便可

试他武艺高下了。汝宜见机而作,然后说明相接之意,使彼知我勇猛之人,

亦为不少。且使郑恩日后也有光彩。”怀德笑而从之,整备停当,按期出城,

打点行事慢题。

且说差官督领车仗扈从人等,非止一日到了县中。县官迎接,送归公馆。

馈送礼物已毕,即差人飞报陶家。陶氏弟兄得报,分付门外搭起篷厂,屯着

车仗人马。大厅上接待差官,侧厅款待家将,车夫役人等在庄房内酒饭,叫

下梨园,大排筵席,一应完备,等候到来。至次日清晨,早见一簇人马拥护

而来。前面打着“汝南王奉旨迎亲”的掮牌,排列着花簇簇的半朝銮驾,恁

的威仪。后面便是差官、宫监,县官在后跟随。一行人将次到庄,陶氏弟兄

----------------------- Page 247-----------------------

迎接进厅,开读圣旨。弟兄谢过了恩,然后相见,宾主坐定,县官侧坐相陪。

茶过三巡,便请入席,那酒筵丰盛自不必说。当时点戏开场,酬酢劝侑,客

主尽欢,席终而散。以下陆续人等,各各酒饭已毕。陶龙择日起行,时有亲

戚都来送嫁,陶龙一概辞谢。这日摆列王府职事,簇拥着銮舆,前遮后掩,

好不威仪。那宫官骑马,婢女乘车,弟兄两个与那钦差官一齐坐马押舆,县

官在后送行。只听三声炮响,銮舆起行,那街道上邻里男妇,挨肩擦背,夹

道旁观,个个夸奖,人人称羡,都议论个不了,张望的不休。那是官直送至

交界地方,然后辞去。正是:

责贱不由妍媸定,富贫端在命途来。

銮舆一路行程,晓行夜住,逢州过县,地方官馈送程仪,好不威显。行

了多日,将近皇都,来至一处所在,离汴京约有三十余里。正行之际,只听

得树林中一声炮响,闪出五六十骑人马来。当头一位大王,坐马端枪拦住去

路,大声喝道:“来的留下买路钱,便放你过去;倘若迟延,性命难保!”

那些职事人等,见有强人阻路,唬得目定口呆,都不敢上前,缩做一堆儿立

着。内有胆壮的,慌忙报与钦差官。那钦差官已是明白,假意吃惊,即转报

与陶氏弟兄。陶龙听言道:“这皇都地面,那得有响马胡行!待我上前去分

付于他,”即时策马向前,大声喝道:“汝等草贼!怎敢在辇毂之下拦截横

行?况我等又非经商大客,又不是任满官员,那有银钱与你买路?你可不曾

见么,这是汝南王郑千岁娶的王妃娘娘,谁敢阻路!汝当速速回避,免得伤

残。”那大王哈哈大笑道:“也罢,你们既无银两,就把那个什么的王妃送

他过来,与俺做个压寨夫人,俺便饶了你们不杀;稍若支吾,你们休想回去。”

陶龙听言大怒,喝声:“毛贼!你欺人惯了,不知王妃娘娘的本事!我便对

他说知,请他自己出来,一顿铜锤,打死了你几个毛贼,方知娘娘的利害。”

说罢,带马往后而去。

那三春见车马不行,便问左右道:“为何不行?”家将禀道:“有响马

阻路,故此不能前进。”三春道:“那有此事!”正在言语,只见陶龙来到

跟前,将响马之言说了一遍。三春大怒;喝叫:“取披挂过来!”侍女答应

一声,即忙往箱车取将披挂出来。三春登时结束,怎见得打扮威严:

鱼鳞甲金光耀日,红战祆绣凤朝阳。

锦襕裙颜色鲜妍,兽皮靴舒长稳步。

陶三春通身结束,骑了一匹白马,手执两柄铜锤,带领家将拥至前面,一马

当先,大喝道:“何处毛贼,敢来阻路?”只见那大王一马冲出,叫声:“女

将看箭!”一声响,箭打三春左耳擦过,三春不曾堤防,吃了一惊,听得弓

弦响处,又是一箭从右耳边射来,三春放下锤,一手接住,喝道:“毛贼!

有箭尽数射来。”那大王蓦地里又放一箭,从中射来;刚到护心镜,被三春

顺手一锤,打落马前。两边观者,尽皆喝采。

三春提锤拍马冲来,那大王挺枪迎架。这陶三春的锤重有八十二斤,当

时见大王一枪刺来时,把一锤架开了枪,那一柄锤早又飞到,那大王暗暗喝

采。两个战在当场,杀在一处,战有三四十合,三春也是暗暗思想:“此人

枪法利害,不象个响马,吾且未可伤他性命。”心下一想,手略一松,那大

王见三春手慢,忙把枪望肋下用力一拨,思量要拨他下马;不想被三春用肋

夹住,将一柄铜锤放下,趁手捻住了枪头,那大王用力把枪一扯,却拖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三春早把这柄铜锤当头盖下。那大王慌了,弃了枪,双手

接住了锤柄,再也不放。三春即便跳下马来,只一扯,反把大王扯落马下。

----------------------- Page 248-----------------------

三春大喝道:“没本事的毛贼,饶你去罢。”

那大王立起身来,走上前,道:“请王嫂上马。”三春道:“你是何等

之人,敢称我为王嫂?”那大王笑道:“实不相瞒,我乃南宋王之妹丈高怀

德便是。只因南宋王是大媒,故令某来迎接。”遂叫家将上前叩头。三春大

喜道:“原来是高侯驾临,适才冲撞,万勿挂怀!”遂分付左右,取出银两,

赏赐了家将。三春同怀德相见了二兄,叙新亲之礼。弟兄二人道:“有劳高

候台驾来迎,足为荣耀!”怀德道:“岂敢!只为汝南王乃当今之虎将,闻

知被令妹所伏;弟等不信,故作此态,实欲请教武艺耳。”众皆大笑。陶龙

道:“如此作耍,以性命为儿戏;倘或失手,岂不可惜!”高怀德道:“适

才所射之箭,头上无铁,不致伤人;但是令妹的锤实为利害,弟若接的不快,

此时丧之久矣!自今以往,再不敢轻敌了!”众复大笑。正是:

略把形容来点染,方知劲敌胜男儿。

当时一行人略略用些酒饭,怀德合为一起,拥舆而行,按下慢表。

只说汝南王郑恩,这日想起:“吉期将到,须要整备才好。只是王府行

事的规矩,我却一些也不知,如何是好?倘然差了礼数,却不被陶家作为笑

话!我且与二哥商议,看是如何?”遂乘马带了几名家将,来到南宋王府中

——他是患难弟兄,不用通报。下马进府,至厅上与匡胤见礼坐下。郑恩开

言问道:“今日家将来报,说陶家送亲将到。他手下人夫,共有二百多人,

兄弟不知行事,故此特来与二哥商议,该是怎样行法,二哥必有安排。”匡

胤道:“礼本一体,不过行事之有大小耳。今照王侯行礼,诸凡应用,总宜

从大,不可存小见之心。贤弟当要预备二百两银子,先着能干家人,唤下厨

茶夫役,备办酒席;再要打点三百两银手,赏赐送亲职役人等;再备下一二

百两,作为内外一应犒赏之费;以外再备谢媒礼金,或五千,或三千,再少

不可。这数项费用,乃是最紧之事,所宜预备。至于在朝文武官员,多来贺

喜者,须在三日前送帖请酒,该有几席,做几日请,任凭己意是了。”郑恩

道:“算量起来,这银子还不勾用哩!二哥,你的媒金且借与兄弟用用,日

后加利送来还你。”匡胤道:“你媒金尚未出手,怎么说是借用起来?”郑

恩道:“男家的谢礼尚在后面,你只把那陶家到来谢你的媒金花红,一并借

与兄弟用用便是了!”匡胤笑道:“你如今要改过大号了,休叫郑子明,可

叫赖猫儿焦面大王罢!”郑恩道:“休得取笑,还有要紧的心事在此,要请

问你教道教道。”匡胤道:“赖猫大王,你除了借银一事,还有甚的心事问

我?”那郑恩未言先笑,欲说还羞,遮遮掩掩的向匡胤说将出来。有分叫:

为一世之莽夫,传百年之话柄。正是:

不学安知伦类理,天文徒识淳庞风。

毕竟郑恩问的甚么心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 勾——同“够”。

----------------------- Page 249-----------------------

第五十三回 陶三春职兼内外 张藏英策靖边隅

诗曰:

自结丝萝未有期,恩荣彩笔把诗题。

好逑已叶关睢什,和调堪吟琴瑟齐。

一命武魁朝野敬,六宫检点媵嫱 宜。

红颜杰出无多觏 ,边外干城亦建奇。

话说郑恩天性质直,不学无文,因是吉期已近,不知礼数规模,所以亲

到南宋王府中商议行事。匡胤将这婚姻礼数,一切应该事务开示明白。那郑

恩记在心头,复又问道:”二哥,兄弟想这女娃娃,实是气他不过,到了这

日,等待拜堂过了,兄弟便去多呷几壶酒。不去采他,竟自睡觉,你道好么?”

匡胤道:“若如此,你便又要讨打了。从来结亲吉日,取其夫妇和合之意。

其夫妇之所以必期和合者,乃为生男育女,相传宗嗣之故耳。你明日若冷落

了他,他又性如烈火,一时怒发,顾甚新人体面,拳锋到处,只怕你无力承

当!那时愚兄又不好来救你,便怎处?”郑恩听罢此言,只把头来乱颠,说

道:“二哥说的不差,果然他发起恼来,倒是不妙之事;咱只晓得呷酒打降,

是本等的事,这做亲勾当,那里晓得!还望二哥教道我怎样一个法儿,不致

他打骂?”匡胤道:“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阴阳配合,是为

夫妇。男女媾精,生息无穷,此乃天地之正气,人道之大端也。所以人能各

正其性命,方为保合太和,善全造化;若或放荡不经,便为非理;非理之人,

又在正道之所不取者。今贤弟既问于我,我不说明,安知其理!汝于明日拜

堂之后,归房合卺,客散安寝,须要和颜悦色,言语温柔,尽其爱敬之欢心,

效于飞之乐,法君子之风;自然彼此欢洽,相敬如宾矣。”郑恩道:“是便

是了,咱只恐他性儿依旧,动手起来如何是好?”匡胤哈哈笑道:“你既做

了一个男子,怎么倒怕起妇人来!凡是礼下于人,人亦必然致敬,彼时你偷

他瓜吃,自然打你;今日乃明媒正娶,名正言顺之事,彼纵强暴,安有打骂

之理?汝但放心。我看三春亦是知礼之人,决不卤莽,汝只依理而行,便是

无碍了。只是还有一说,这媒金谢礼,送与不送,且是由你,所有前日定亲

玉玦,乃愚兄之物,须要见还。”郑恩笑道:“二哥,你忒也小人之见,这

玉玦儿留在咱处,等待你有了侄子,与他玩耍的,怎肯还你?”匡胤道:“尊

讳赖猫,果然话不虚传矣!佩服,佩服!”说罢,两个大笑而别,匡胤又拨

了几名得力家将,往汝南王府中代为备办。

到了吉期,陶氏弟兄同郑府家将已到,把妆奁什物搬到府中。郑恩拨令

仆妇使女,铺设内房,好不齐整。外面搬送已毕,众人叩头叫喜,甚是闹热。

郑恩坐在堂上,看了这些摆设物件,纷华富丽,目中从不曾见的,不觉心中

大喜,说道:“咱尚没有破赏,怎的陶家这般丰盛!多亏了二哥的主意,成

就咱的好事。”便令行礼官,行赏搬运人等。众人受赏,各各叩谢。

到了次日,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郑恩请了南宋王昆仲并高侯弟兄,及

在京各官,皆到府中。只见銮舆进了府门,当堂停下,阴阳官看了吉时,赞

礼官请新人出轿。夫妇一对儿同拜天地,谢了圣恩,参了祠灶,然后夫妻交

① 媵 (y ìng,音映)嫱(qiáng,音墙)——媵,指古时随嫁或随嫁的人;嫱,古时宫廷里的女官。此即指

内庭女宫。

② 觏 (gòu ,音购)——遇见。

----------------------- Page 250-----------------------

拜,送入洞房。只听那歌赋悠扬,笙簧迭奏,人间欢庆无过于此。当时饮过

了合卺,郑恩复到外厅与陶氏弟兄并众官见过了礼。匡胤送了陶氏弟兄之席,

众官各自依次而坐,大吹大擂,点戏开场。饮至半筵,郑恩出席,手捧金杯,

行礼敬酒。先敬了陶氏弟兄,次敬大媒匡胤,以下众侯各官,俱皆辞谢。众

人又饮了一会,即便起身;陶氏弟兄亦回公馆,整备三朝礼物。郑恩送客进

内,分付厨房,给与办事及女眷人等酒食;又赏赐杂役等人并赵府几名家将。

诸事已毕,将身步进房来,见了三春,深深作了一揖,三春回了一福。

郑恩欢喜,说道:“请宽衣!”三春遂命丫环解了束带圆领,珠冠蟒袍,松

下软鞋,郑恩亦自脱下了公服,丫环接去收拾了,即送香茗过来。二人饮毕,

郑恩挥手道:“你等一路辛苦,不必在此伺候了。”众妇女答应一声,各自

出去,掩上房门。郑恩坐下,笑嘻嘻的说道:“姻缘之事,莫非前定!夫人

还记得当年瓜园中的事么?”三春道:“妾与君天各一方,若不是这样奇奇

怪怪,如何成得婚姻!那时鲁莽冲撞,谁知宿世姻缘。如今已往之事,也不

必说了。”郑恩道:“早知是你丈夫,也须留情,不致下此毒手。”三春道:

“这也论不得。”郑恩笑了一笑,忙伸手去解三春扣带。三春将手一推,说

道:“各人自便。”于是二人各褪下衣裳。郑恩虽是愚直,然见色心动,天

性皆然。又经那满室喷香,如同仙府,不觉心欢兴发,身在浮云,捧住了陶

妃,相偎相倚。二人同上牙床,整备旗鼓。郑恩身在壮年,初近女色,势如

枯渴;三春年已及笄 ,望雨已久,并不推辞。两个在香被之中,如鱼似水,

云雨起来。郑恩如蝶乱蜂狂,只向花心去采;三春初经攀折,未免苦乐相匀。

真是绸缪尽态,恩爱无穷,事毕之后,搂抱而睡。正是:

欣承玉体滋胶味,恨听金鸡报晓声。

二人五更早起,梳洗已毕,各换了公服,上朝拜谢王恩。正值世宗驾临

金殿,受过文武朝仪,那夫妻二人在金阶之下,嵩呼朝谢。世宗宣上金銮,

俯伏尘埃,举目一看,见了三春形容丑陋,气概雄赳,心下甚是惊骇,暗想:

“郑恩这等鲁莽,不谙事体,须得要这位勇狠夫人压制于他,庶几心怀顾忌,

不至胡行。”遂乃开言问道:“闻卿深知兵法,力可兼人,果有之乎?”陶

妃奏道:“臣妾本系草莽之女,幼失母教,未娴闺范,性成愚鲁;以此只爱

骑射,喜习兵书,一十八般武艺,大略粗知。若云力可兼人,不敢自信,今

蒙圣上垂问,臣妾谨以实奏。”世宗道:“卿既有此才能,朕欲当殿一试,

略观射艺可乎?”陶妃道:“圣谕所及,臣妾焉敢不遵?愿赐弓矢以试之。”

世宗大喜。传旨,命值殿官即给陶妃弓箭,就于丹墀下,约计百步之外,立

起红心,看陶妃试箭,以观武艺如何?

陶妃领旨谢恩,起来取了弓箭,将身退至殿外,正立阶前,攀弓架箭,

对了垛子便射。只听得嗖嗖的几声响处,正如飞星穿月一般,一连三箭,皆

中红心,两旁文武官员,尽皆喝采。陶妃射毕,上殿复旨。世宗见而大悦,

即谓之道:“卿以闺门弱质,而能具此勇力,负此高才,诚不世之观也!射

法既见尽善,他如武艺之高妙,兵法之精通,不睹而可知其能事矣!朕心嘉

悦,当有荣封。今封卿为毅勇正德夫人,钦赐武状元之职;宜与汝南王并驱

朝■,共享荣光。就行朝见皇太后及皇后,游宫三日,然后荣归府第。”陶

① 及笄 (j ī,音机)——笄,古代束发用的簪子。古时女子年满十五岁称及笄。

① 嵩(sōng,音松)呼——旧时臣下祝颂皇帝,高呼万岁,叫“嵩呼”。

② 娴——熟练。

----------------------- Page 251-----------------------

妃受封,谢恩而起。郑恩见夫人封了状元,好不欢喜,也在下面谢了恩,先

自退出。

那武状元陶妃奉旨游宫,自有宫官前来引导,先至养老宫朝见太后娘娘。

那太后见陶妃礼度从容,言词刚决,心下十分欢喜,眷爱殊深。因而问道:

“贤妃青春几何?父母可在,家下还有甚人?可有出仕的么?”陶妃奏道:

“臣妾虚度二十一岁,自幼父母早亡,有兄陶龙、陶虎抚养成人。祖公曾为

后唐显职,奈因兵荒世乱,避祸乡村,农桑为业,耕读传家,今又遭逢圣朝

盛世,惠养万民,因此臣妾二兄安居薄业,尚未出仕天朝。”太后见陶妃所

奏,言语剀切 ,诚实有礼,心中大喜,复奖谕之道:“观贤妃年虽幼艾,德

礼堪嘉,其文武之材能,真智勇之首选。皇上爱才宠异,命职宜然;惜乎身

属女流,不能朝堂辅弼 ,宜任内职,参理宫廷,庶见隆遇之意。今再加封尔

为六宫都检点之职。尔可不时进宫,凡遇内庭所有作奸犯科一应大小等事,

任尔纠察劾奏,以便施行。即汝兄今系皇朝贵戚,岂可白衣终身?我当与皇

帝说知,自有封爵。”陶妃谢恩不尽。太后又传懿旨,命设宴宫中以赐之。

宴罢,又赐脂粉银三千两。陶妃复谢了恩,方才退出。

宫官复引陶妃至朝阳宫,朝见皇后娘娘。拜毕,皇后赐坐于旁。那皇后

见了陶妃这等人物,心下虽然惊异,却也十分爱敬,亦命赐宴。又赐白银千

两,彩缎数十端,其金银器皿及珠翠宝玉之类,赏赉甚厚。陶妃受赐谢恩,

拜辞而出。当时引导宫官引了陶妃往各宫游遍,那些妃嫔媵嫱,闻知陶妃封

了六宫检点,纠察宫闱,各各凛然知儆。也有相请饮宴的,也有馈送玩物的,

好似上司下临考察官吏的一般情景,恁样兴头。真是:

九重恩命新颁逮,六院闺情趋附将。

陶妃奉旨游宫,不觉三日已过,当时辞驾出宫,上朝覆旨。正值世宗临

殿,陶妃朝见已毕。世宗因遵太后之命,即时降旨,封陶龙、陶虎为侯伯之

爵,即于本处建立府第,钦此钦遵!状元都检点职兼内外,优礼宜尊,即着

承奉官安备宝舆,仍赐半朝銮驾,迎归府第。拨礼部官一员,赍旨护送。其

内宫所赐之物,着太监押送汝南王府收领。旨意一下,诸官遵行,陶妃俯伏

谢恩,辞驾而出。当时出了午朝门,早见宝舆銮驾齐都备下,陶妃上舆起行。

但见前呼后拥,车辚马萧,好不威严,一行人迎至郑王府来。

此时郑恩正与赵正、高候、陶龙、陶虎亲友等众饮宴,闻知陶妃荣归,

又有圣旨下来,即忙往外迎接至厅。钦差官道:“旨意是荣封郑王尊舅陶公

的。”陶氏弟兄即忙俯伏听宣。钦差宫开读了诏旨,陶龙、陶虎望阙谢恩。

钦差官辞去,太监等亦各回宫。陶妃命郑王朝阙八拜,然后将皇太后及皇后

所赐脂粉银两并赏责之物,一齐收了进去,众人各各称赞其能。

那陶龙、陶虎分付家丁,将庙见礼物送入祠堂。郑王又命办事官整备祭

礼,祭祀祖先。夫妻二人上香礼拜已毕,众王侯请出陶妃,依次相见。赵王

匡胤说道:“后日午刻,备席在舍,请贤弟、弟妇到来作贺,望勿推却!”

陶妃谢诺,辞了众人,往内去了。郑恩分付重新摆宴,与众王候欢饮,直至

酩酊方休。自此各家王侯,轮流设席,作贺新婚。按下不表。

只说世宗自登极以来,年岁丰盈,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文武辑睦。朝

③ 剀(kǎi,音凯)切——切实;切中事理。

④ 辅弼 (bì,音必)——辅助。

① 儆 (j ǐng,音景)——警备,戒备。

----------------------- Page 252-----------------------

廷政事,无论大小,皆世宗亲裁,百官唯命受成而已。时有河南府推官高锡

上书谏云:

臣闻四海之广,万机之人,虽尧舜不能以独治,必择人而任,以观其成焉。今陛下

焦劳宵旰,一以身亲之,天下不谓陛下聪明睿智,足以兼百官之任,皆言陛下褊 迫疑忌,

不信群臣耳!不若选夫能公正者,以为宰相;能爱养者,以为守令;能理财足食者,使掌

钱谷;能原情守义者,使掌刑罚,陛下垂拱明堂,视其功过而赏罚之,天下何忧不治?何

必降君尊而代臣职,屈责位而亲贱事,无乃失为政之本乎!宣授朝散郎、河南节度使推官

臣高锡百拜上言。

世宗看了叹道:“非我好劳,只虑轻易托人,不能尽心尔!”遂乃留中不发。

下日谓侍臣曰:“凡兵在乎精,不在乎多。今以百农夫之加,仅足供王

甲士之需,奈何饮我民之膏血,以蓄养无益之兵!且好歹不分,众何以劝?”

乃命赵匡胤大简诸军,择其精锐者收用,其赢弱者罢去。仍召募天下壮士,

许令诣阙听择,拨付赵匡胤简阅,选其武勇出众者,为殿前诸班禁军,其马

步军皆令管辖。那将帅自选阅之后,士卒精强,所攻必取,所战必胜,侍臣

皆顿首称谢。

忽中官来奏,太师冯道卒。世宗闻奏,甚加叹息,即敕有司依三公之礼

葬之,有司奉行不题。

后分两头,却说北汉主刘崇,自高平一败,忧愤成疾,延至数月而殂 。

遣使告哀于契丹,契丹主接得告哀文表,即遣使命册立刘崇之子承钧为帝,

更名刘钧。刘钧得命,遂即皇帝位。那刘钧天性笃孝,行己谦恭,既嗣大位,

勤于为政,爱民礼士,境内稍安。仍上表称契丹为父皇,凡贡献馈送,极其

敬事,因此后人见刘钧忍耻事虏,效尤石敬瑭故事,阿谀谄媚,竭力以事之。

舍山后杨业于城之将,视为等闲而不用,孰知见讥于当世,遗笑于万年。后

人因有一诗以嘲之:

辽虏当年势最强,中原屡被犯边疆。

甘心上表称为父,无耻刘钧计不良。

显德二年正月初一日,日食四分,世宗下旨诏求直言。次日,封章沓至,

世宗择其嘉言善行有益于民者,见之施行,时有边将张藏英,上陈备边之策,

大意谓冀州、青州等处,有胡卢河横亘数百里,可浚掘使深,流水令其满溢;

再择地势,筑城池以守之。兵马若来,亦可限其奔突,且百姓得再生之路矣!

世宗览表大喜,道:“张藏英有此智谋,必能为朕守,胜于长城远矣!”一

面降诏褒奖,一面遣韩通、张光远督民夫住彼濬筑。二将得旨,即日带领军

马,起发民夫,至李晏口地方筑立城池,留兵马屯扎,以护沿边居民。不在

话下。

却说契丹主听得张光远起筑城池,遂与众将商议道:“李晏口乃大辽出

入之路,若使其城筑就,屯设重兵以守之,只我国计穷矣!今可乘其未完,

出精兵以攻之,使彼不得成功,方无后患。”众将皆言此计甚妙,契丹主即

差大将屈突惠为先锋,带领精兵一万,前去抄出攻之。屈突惠得旨,遂即起

兵来至李晏口,离地数里扎下营寨。下令番兵:“明日分四路而出,叫他四

① 褊 (biǎn,音扁)——狭小,狭隘。

② 殂 (cú,音粗 〈阳平〉)——死亡。

③ 浚 (jùn ,音俊)——掘。

① 濬——“浚”的异体字。

----------------------- Page 253-----------------------

面受敌,便自走矣!”

次日,张光远与韩通正在监督筑城,忽哨马报到,北兵长驱而来,其势

甚大。张、韩二人听报大惊,即忙传令列营而侍。那民夫听报北兵大至,各

各惊心,弃筑慌忙奔溃。辽将屈突惠,部领虏兵四面涌来,将张、韩之众围

绕在中,日夜攻击,张光远率领步骑,尽力拒敌,北兵不退。光远对韩通道:

“虏兵困逼甚急,若求救于朝廷,一时救应不及,恐误大事;不如告急于张

藏英,令其鼓兵而来,虏可退矣。”韩通深然其言。即差健卒偷出虏营,径

至冀州见张藏英告急。藏英看了文书,对差人道:“汝回去报知张主将,只

要坚守三日,吾救兵便到矣。”差人奉命回报去了。

张藏英即命部将江宏守城,自领精兵五千,离冀州来至李晏口。张光远

闻知救兵已至,整顿步骑以待。北将屈突惠正看番兵攻击城壁,忽山后一声

鼓响,冲出一队人马来,但见旌旗开处,张藏英拈枪出马而来。屈突惠舞刀

拍马上前迎战,两下喊声大振,金鼓皆鸣。二将战上二十余合,藏英佯输而

走,屈突惠不知是计,拍马追来,藏英较其来近,轻舒猿臂,大喝一声,擒

屈突惠于马上。北兵见主将被捉,溃围而走。张光远、韩通领兵齐出,与张

藏英两下夹攻,北兵大败。死伤者不可胜数。三将催兵追杀至十余里,乃收

兵而还。将屈突惠斩于城下号令,张光远道:“若非公忠于王事,焉能建此

大功!”藏英道:“全仗诸公之力,以胜北兵一阵;但此城实乃中原之咽喉,

公宜尽心筑城。若有紧急,吾当相助。”张、韩二人称谢不已。藏英别了二

将,领本部人马回冀州去讫。从此张光远与韩通分外当心,恐契丹复来扰敌,

亲督民夫,日夜坚筑。未及一月,早已筑完,乃遣使上表,奏请调兵镇守。

世宗得表大悦,已知藏英建立大功,遂加爵赏。仍就下诏,着张光远、韩通

并受节度使之职,领部兵镇守城池。旨下,张、韩受职,分营守备,自此边

患休息,渐得生聚。正是:

夜指碧天占胜地,晓磨宝剑望胡尘。

却说世宗一日设朝,与诸大臣议道:“朕自践位以来,每思治政之方,

未得其要,寝食不忘。又有吴、蜀、幽州、南唐等处,皆阻于声教,未能混

一海字,用是为虑。尔等近臣,可撰 ‘为君难为臣不易’及‘开边策’各一

篇,与朕览之。”是时昌邑侯王朴献策一篇,世宗览而大喜,道:“王先生

乃先帝有功之臣,所陈篇章。深惬朕意!此非先生之深虑远谋,何以及此。

乃朕之柱石也!”即日授王朴为开封府,领丞相事,王朴受命谢恩。忽近臣

奏称:“有边报机密事情。”不争有此一报,有分叫:贤臣策百世功勋,良

将布千秋事业。正是:

王政首开除暴令,仁君先务爱民心。

毕竟报的什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54-----------------------

第五十四回 王景分兵袭马岭 向训建策取凤州

诗曰:

天将下三宫,星门召五戎。

坐谋资庙略,飞檄伫文雄。

赤土流星剑,乌号明月弓。

秋阴生蜀道,杀气绕湟中 。

风雨何年别,琴樽此日同。

离亭不可望,沟水自西东。

右录杨炯《从军词》

话说世宗正与近臣议论治道之方,忽黄门官奏称,有边报机密事情。世

宗询问其由,黄门官奏道:“西蜀孟昶,久违声教,奢志虐民,纵情淫乱,

穷奢极欲,废败纪纲,至于溺器亦用七宝装成;似此流连荒亡,百姓怨诽日

甚,臣闻知其由,以此特来相奏。”世宗听毕,便与王朴商议,王朴奏道:

“盂昶为祸于西蜀,纵欲害民,国法之所不容缓者;陛下正直兴除暴之师,

① ②

救民于水火。一则殄 灭伪命,使声教不阻于遐陬 ;二者又使南唐、北汉闻

风而知惧。此一举而两得之策,陛下当急行之。”世宗闻奏大喜,问道:“先

生既言蜀可伐,但不知谁人可领此职,得以效命而奏捷也!先生可观其能者,

与朕决之。”王朴奏道:“臣观宣徽使向训,颇有将才;凤翔节度使王景,

善能用兵。陛下可命二人伐蜀,必收全功。”世宗允奏。下诏以王景为大将,

向训为先锋,各领精兵伐蜀。

向训得旨,引兵二万,径趋凤翔来会王景。王景受了圣旨,点起人马,

整备起行。当日对向训道:“蜀道山高岭峻,最称险阻,若使一夫当关,万

夫莫进。吾今与公分为两路进兵,公可引兵二万,从秦州进取;吾引一支军,

从黄牛寨一路而进,俱在马岭关相会。”向训领命,即日领兵径往秦州而行。

那王景领兵一万五千,离了凤翔,往黄牛寨进发,时蜀中共立八个寨头,乃

是黄牛寨、马岭寨、木门寨、仙鹤寨、白涧寨、紫金寨、铁■寨、东河寨。

惟有黄牛与木门、白涧这三个寨,皆倚山设立,最是险要。那黄牛寨镇守的,

乃两员猛将:一名太原人,姓张名处存,生得黑面乌须,横生筋肉,善使一

条铁杆枪。一名姓肖名必胜,山后人氏,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使一柄

大砍刀。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听得周兵要来征蜀,张处存谓肖必胜道:

“今有周将王景统领人马前来,不日将到;若与之战,彼乘一时之锐,胜负

似未可知。莫若严督坚守,待他军中粮尽,然后出兵掩击,一鼓可擒也。”

肖必胜依其计,即使严设战具,按兵不出。

这日,王景领兵来到黄牛寨下,只见旌旗蜂列,剑戟林排,阻住要冲,

大兵不能前进。王景传令安营,计图攻取。当有裨将王仪进策道:“小将闻

黄牛寨守将,乃是张处存、肖必胜二人守把,俱是智勇兼全之辈。他今据险

以守,阻住要害,吾兵如何进得?不若先取其易,而后攻其难。近日访问土

① 湟中——地区名。

② 昶 (chǎng,音场)。

① 殄 (tiǎn,音舔)——灭绝;断绝。

② 遐陬 (zōu,音邹)——遥远的山落。

③ ■(wèi,音未)。

----------------------- Page 255-----------------------

民,此处有一条小路,可通马岭寨,彼处守军单弱,攻之甚易。主将当偃旗

息鼓,从这小路密密进兵,若得此关,则黄牛寨不难破矣。”王景听了大喜,

道:“此计甚妙!”即时暗传军令,人马连夜从小路而行,此时喜得残月微

光,军士不用火炬,穿谷渡涧,密密前行,将至黎明,已到马岭寨下。守寨

将于吉、赵季礼二人把守,虽知周兵伐蜀,心下只仗着前关坚固,不甚提防。

这日忽闻寨下金鼓连天,喊声震地,报到大势周兵已到寨下。于、赵二人惊

得手足无措,即忙点将整兵,出关迎敌,正与王仪兵马相遇。王仪道:“今

天兵已入巢穴,汝等伪命之徒,尚不早降,保全首领;敢自领兵拒敌,直欲

砍为肉泥耶!”于吉大怒,更不打话,提枪直取王仪,王仪舞刀来迎。二将

在关下相战,约有六七合,未分胜负。忽闻侧首里鸣金擂鼓,呐喊摇旗,当

头一员大将杀出,乃是先锋向训自秦州而来,领兵从旁夹入。赵季礼见势不

能支,先将辎重及妓妾都上了车子,带了家将,即便遁逃。那于吉抵敌不住,

不敢恋战,杀开血路,逃入成都去了。王仪与向训合兵一处,杀入马岭寨,

尽降其众。有诗为证:

杀气南来战胆寒,征云冉冉蔽空山。

英雄预定驱戎策,谈笑须臾过此关。

不说王景等已取马岭寨。再说于吉、赵季礼二将逃进成都见驾,报称:

“周兵势锐,已被袭取马岭寨,望主公恕罪!”蜀主听说大怒,道:“汝二

人既为守将,平日不能预练甲兵,据险固守;今又不能尽力拒敌,反是望风

而走,有何面目来见我耶?”喝令推出斩首号令,然后与众臣商议退周兵之

策。枢密使王处古进道:“近来周兵势盛,所到无敌,主公若要保安西土,

除非结连北汉、南唐,陈说利害,求其相援;若使二国允从,则周兵首尾受

敌,必然退矣。”蜀主从其言,遣使往二国求救。是时二国得了求救文书,

尽皆依允赴援。

却说王景军马屯扎马岭寨,思欲进取,无奈粮草缺乏,未敢轻动。当与

向训商议道:“前有坚城,后有劲敌,军中粮食,将以不继,何以支持?”

向训道:“黄牛寨知吾袭取马岭,彼必不敢出军阻我之后;前面关寨,自谋

谨守勿暇,焉有他谋!但军中既缺粮草,只须差人入京,奏知主上,必然接

济。吾与公共图进取之计,以匡王室。”王景闻其言而大喜,即日差人入汴

京,奏取粮储。差人领命,星夜赴京,入朝启奏。世宗得奏,下诏与群臣商

议。众臣皆谓王景伐蜀无功,空费钱粮,疑乎无益,不如罢兵,再图后举。

世宗犹豫未决,南宋王赵匡胤奏道:“近闻王景屡胜蜀兵,军威大振,特未

有奏捷之报耳!今军中所乏粮饷,此亦本然之事,陛下何必怀疑?臣愿亲督

军粮,押赴营前,看他光景何如,以定去取。”世宗道:“若得御弟一行,

朕无忧矣!”匡胤即日辞驾,点押仓粮五百余车离汴京,已到秦州,先差人

报知王景。王景对向训说道:“主上今差赵王押运军粮,已到秦州,但蜀道

险阻,此粮难进;又恐蜀兵一知,甚非吾利。”向训道:“公且勿优,小将

早已思算定了。今只引精兵五千,密出陈仓口,候接赵王粮草到此,必无失

误。”

商议已定,即便引兵来见匡胤,且道:“蜀中有可取之势,只是粮饷难

继,为可忧也;若使大军临城,则蜀之君臣不击而降矣!”匡胤道:“将军

言者是也,但今日此粮何以得进?”向训道:“蜀道崎岖,车毂难行,只可

令步骑负载,密从间追悄悄至马岭寨,方保无虞。”匡胤听了大喜,道:“王

军师推公有将才,今果然矣!”乃将粮食尽用布囊盛之,差步卒五百余人,

----------------------- Page 256-----------------------

各自担荷负载,随了向训悄悄的投赴马岭寨去了。匡胤率领兵马,自回汴京,

见了世宗,奏知运粮交代,并无误失。又说起:“西蜀有可取之势,正将士

肯用命之秋,陛下当独断于衷,不宜误听左右而失此机会也!”世宗听奏,

满心大悦,即下诏:除王景为招讨使,向训为都监军,速行进兵,以张天讨。

使臣领旨,往马岭寨军中宣了诏书,王、向二人谢恩毕,款待过了天使,相

送回京去讫。然后下令诸将,各整战具,备候进兵。

蜀主闻此消息,召大小众臣商议。有雄武军节度使韩继勋奏说道:“周

兵此来,必然先攻凤州——盖此地乃全蜀之咽喉,敌人所必争之地也。陛下

可命大将严兵据守。再点骁勇之人,领兵据住马岭寨要冲,于小路去处,尽

都塞断,以绝周师粮道。则敌兵虽有百万之众,亦无所用矣!”蜀主从其言,

即命大将李廷珪、支审证二人为统军使,带领精兵二万,来拒周师。又遣大

将赵彦韬领马步军五千,屯住凤州,为坚守之计。再令精细军士往马岭左右

小路去处,各各塞断。蜀主分拨已定,李廷珪等诸将各自领命而行。

且说李廷珪军马来到白涧寨屯下营盘,与支审征商议道:“离此十五里

地名黄花谷,实为西蜀要害,此处须得一人据险以守。吾与公引精兵抄出马

岭寨,则周帅不足胜矣。”支审征道:“此计甚妙!谁肯领兵往黄花谷一行?”

言未绝,健将王銮应声道:“小将愿往!”廷珪大喜道:“汝若肯去,必能

成功矣。”即点精兵五千付与王銮,登时往黄花谷把守去了。

廷珪自与审征带领余兵出马岭寨迎战。哨马报入王景军中,王景与向训

议道:“蜀道路径丛杂,急切难行;近闻乡人传说,此去有一黄花谷最为险

要,若使蜀人据守,吾军难以进取矣!谁敢领兵先取黄花谷,使吾易于调用。”

有裨将张建雄挺身出道:“小将愿住!”王景大喜,即拨兵二千,张建雄领

命而去。王景又差骁将康仓引兵一千,往凤州阻蜀兵归路,康仓亦领兵去了。

王景分拨定了,自与向训坚守营寨,按兵不出。

却说张建雄领兵到了黄花谷,鸣金擂鼓,呐喊摇旗。那王銮已知周兵来

到,即忙披挂上马,领兵出关,大骂道:“不知进退之贼!今已深入吾地,

尚不知死期耶!”建雄不答,轮刀拍马直取王銮,王銮挺枪迎敌。两马相交,

双器并举,二将战上七十余合,王銮力怯败回关去。张建雄奋臂大呼:“斩

将夺关,在此一举!”驱兵乘胜杀进。蜀兵不能抵敌,弃关而走,王銮大败,

逃奔成都。

张建雄袭了黄花谷,驻兵坚守。早有报子飞报廷珪,廷珪听知黄花谷失

了,顿足大骂道:“匹夫误我大事!”忙与审征回兵,被王景、向训探知消

息,领兵开关杀出。周师奋勇争先向前追杀,蜀兵大败,杀得尸横遍野,血

流山原。李廷珪见周兵势锐,只得与支审征一同退保青泥岭去了。向训又胜

蜀兵,威声大振,来到黄花谷,重赏张建雄,差人报捷于京师。

是时向训又与王景议道:“吾兵虽然屡胜,今已深入其地,但黄牛寨守

将张处存、肖必胜尚未宾服;倘控扼我后,阻绝归路,是为深患,不可不图;

必须命勇将击而破之,方免后祸,且得放心长驱入穴也。”王景道:“公言

诚当,然吾观张、肖二将,乃智勇之士,不若先使能言者谕以祸福,说之来

降;彼见蜀兵连败,谅自允从。如或不从,再议加兵,公以为何如?”向训

道:“主将说的是也,小将愿请一往。”王景道:“公掌帷幄重任,岂可轻

身!当令别将前行,庶无他虑。”只见部将韩烈近前说道:“小将愿往说他

二人来降。”王景大喜,即允其行。

当日韩烈上了马,带了一二从人,径望黄牛寨来。行至关下,高声叫道:

----------------------- Page 257-----------------------

“守关的头目,快去报与主将知道,说有周将韩烈有事要见。”军士听说,

连忙报入中军,张、肖二将令开关放入。那韩烈至帐中相见坐下,张处存问

道:“将军驾临,有何见谕?”韩烈道:“某主将素闻二位乃世之豪杰,每

怀渴想,欲见无由;故虽奉诏伐暴,而于二位贵地,不忍以一卒相加。况我

师已入蜀境,惟二位据守独寨,旁无救应,深为二位危之。且我中国圣主,

恩泽所及,远近皆钦。某故不避斧钺,来见将军,莫如弃暗投明,决然归附,

他日青名垂于竹帛,宏勋列于鼎钟 ,岂不伟哉!愚意以为如此,未知二位尊

意若何?”处存听了这一席话,暗思:“蜀主荒淫,时势已去,吾等孤立于

此,焉可挽回?不如权且归附,再为区处。”遂开言说道:“蒙将军以大义

相招,足感盛德,某等当于明日,领所部来见将军也。”韩烈辞别出寨,回

见王景、向训,说知张、肖明日来降之事。王景大喜,令设厚礼以待之。部

下将佐皆言:“贼人投降未确,岂宜深信!”向训道:“张、肖雄烈丈夫,

岂肯效此不义之为!汝等勿得疑忌,有误大事。”众人尚不肯信。

到了次日近午时候,人报张、肖引军马来到。王景闻报,下令军中去其

戎装,自己单骑亲迎。张、肖二将见这光景,心甚感激,遂滚鞍下马,拜伏

军前。王景下马扶起,邀入帐中,依次相见,命之列坐,然后谕以周主之德,

与自己爱慕之情。张、肖二人躬身答道:“小将二人,蒙将军见爱,愿效犬

马之力,以报仁德。”王景大喜,即命大排筵席,庆贺新降将士;又犒赏兵

卒,以示仁恩。有诗证云:

骁勇王公武略奇,征西将卒建旌旗。

不劳张箭英雄伏,千载功勋布远夷。

却说世宗驾坐早朝,有王景捷音报到,百官称贺。世宗谓王朴道:“出

师之利,皆先生举荐之力也!”王朴顿首道:“此乃陛下大威远及,将士用

命所致耳!臣何力之有。”世宗遣使赐王景、向训及诸将锦袍各一领,其余

部下头目兵卒,犒以财帛。使臣领旨,往王景营中宣了旨意,交点御赐物件。

王景拜受已毕,分俵将士,送天使回京去讫,即与请将商议进兵。向训道:

“蜀兵屡挫其势,不敢再来交兵;为今之计,且待康仓取凤州胜负如何,然

后发兵征进,未为晚矣。”王景依言,遂按兵不动。

却说蜀将李廷珪、支审征败回蜀中,素服请罪,蜀主赦之,与群臣商议

迎敌之策。枢密副使刘邦义奏道:“周师坚锐,所向无敌,近来一连失去数

处关隘;大王若再出兵,胜负难保。不若遣人赍书入中原,与世宗讲和,收

兵罢战,乃为上计。”蜀主依议,命儒臣修书,遣使入京,奉上议和。时世

宗览其书云:

盖闻兵乃危事,战为逆德。臣守西蜀一隅,未敢有犯;乃中国耀武兴师,侵我边疆,

果何所见者耶!今臣愿请岁时修通好之礼,往来如兄弟之国,休兵息民,畜食省费,于陛

下非无所利。不然蜀道险阻,粮饷难运,劳师经岁,暴骨草莽,于兵既无所益,且于陛下

君临天下,抚迩绥远之意,未有当也。臣实情陈告,惟陛下留意焉!

世宗览毕,怒其言语倨傲,不答回书,但谕使者道:“尔归告汝主,贪残虐

民,昏乱废政,朕惟奉天命以代暴耳!汝主若奉表称臣,献纳土地,即便罢

甲休兵;不然惟有增兵益将,坐受献俘耳!”使者领命,归告蜀主,道知世

宗不允和好之语。蜀主大惧,急与众臣商议。有宰相王昭远奏道:“既中国

不允和好,吾境沃野千里,府库充足,周师虽来,料亦无妨!且栈道险绝,

① 鼎钟——古时在鼎、钟上常刻铭功纪德的文字。

----------------------- Page 258-----------------------

粮饷难通,彼以急战为利,吾以坚守为功,岁深月久,周兵安能久驻乎?”

蜀主信其言。即便下令,聚兵粮于剑门、白帝城两处,为守备之计。按下不

提。

且说王景打听康仓消息,忽报凤州城郭坚固,守备甚严,近日康仓与蜀

将交战,颇失其利,因此屯兵望救。王景乃召向训商议,向训道:“凤州,

蜀之咽喉,必有重兵固守。今所以必欲先取者,只我运粮可通,无后顾之患。

君宜亲往取之,庶有成绩。”王景称善。便令向训守黄花谷,自领马军一万,

与张处存、肖必胜来到凤州,离城十里下寨,整顿器械,以备交锋。消息传

入城中,守将赵彦韬与节度使王环,便欲点兵出敌。都监赵彦荣谏道:“王

景,周之名将;若与之战,恐未得利。不若固守,以老其师。”彦韬道:“此

言是怯也!正宜与他一战,以挫其势,使彼不敢轻视凤州。”王环道:“斯

言有理。”遂下令整兵迎敌。

次日平明,前锋赵彦韬当先出马,王景横刀勒马,立于门旗之下,对彦

韬说道:“天兵入境,各处关隘皆被我师所取;汝有何能,不早归降,而犹

拒敌耶!”赵彦韬大怒,道:“汝等无故加兵于蜀,敢在阵前饶舌!直欲自

寻死路耳。”言罢,舞刀直取王景。王景正待亲战,阵后一将涌出,大声道:

“待小将斩此匹夫!”王景视之,乃肖必胜也。必胜拍马抡刀,抵住彦韬交

战。两下金鼓齐鸣,喊声大举。二将战上六十余合,彦韬力不能支,回马败

走,必胜纵马追来,刚到城河边,一刀斩彦韬于马下。王景驱兵掩杀,蜀兵

大败。张处存奋勇争先,正遇王环,交马三合,生擒于马上。周兵一涌攻人,

刺斜里康仓引兵杀到,蜀兵退走不及,抛戈弃甲而逃。其余投降者,不可胜

数。王景按辔入城,安抚百姓。乱兵捉得赵彦荣,绑缚来见。王景令释其缚,

与王环一同散拘军中。二人心怀忿恨,不食而死。王景既得凤州,威声大振,

远近皆惊。于是成、阶二州,各各献城投降。

蜀主闻知,惊惶无措,急召王昭远商议。昭远奏道:“事势危矣!大王

只得再差人到南唐求救,庶可以退周师。”蜀主然之,即差王立中为使,赍

书至南唐告急,求请救援。彼时南唐主看书已毕,谓王立中道:“前者正欲

出师,因粮草未集,是不果行;今周兵既已深入,吾当命将发兵,阻绝其后,

不日可斩周将之首,以雪其忿也!汝先带回书,归告蜀主,宽心勿忧。”立

中领命,回至高阳地方,遇向训巡逻兵见了,登时拿住,解往营中。向训令

左右搜检,却在怀中搜出回书,向训看了大惊,道:“若非主上洪福,吾等

尽受其累矣!”即差左右解送入京,奏知其事。再请朝廷出兵以遏其势。

差人领命,即时押解王立中,不分昼夜望汴京而行。约有多日,已至京

中,入朝见驾,陈奏其事。世宗大怒,喝令推出斩之,与群臣商议征伐之策。

赵匡胤奏道:“南唐李景,近来兵精粮足,非北汉所比。今征蜀之兵已入其

境,彼心胆寒裂,必不敢再出兵以拒敌矣。陛下且敕王景、向训,于秦、凤

二州为驻守之计,候陛下天兵所指,擒了李景,斩示成都,则孟昶自然拱手

而降。”世宗大喜,遂即下诏于王景军中,宣示旨意。一面简阅将士,择日

出师。不争有此一番举动,有分叫:西境未安枕席,南方先受干戈。正是:

事不警心心有戚 ,机当露敌敌施谋。

毕竟世宗几时出师?且看下回自见。

① 老——此为“劳”之意。

① 戚——优愁;悲哀。

----------------------- Page 259-----------------------

第五十五回 课武功男女较射 贩马计大闹金陵

词日:

武教先射义,从来观德称高艺。弧矢见志,丈夫凌云吐气。更喜佳人效瞿圃,熟娴

弓马持妙技。差强人意,世风堪异。况值四郊多垒,眼前又见营疆埸。出师未建旌旄,

先施较计。优游国域决行藏,搅海翻江惊天地。发扬蹈厉,功名万里。

右调《鱼游春水》

话说周世宗兵伐西蜀,蜀主求救于南唐,使者王立中持书归蜀,不料被

向训巡兵所获,解京请旨,世宗怒而斩之。因与赵匡胤商议征唐,廷断已定,

整备选将阅兵,择日起行。按下慢表。

且说陶三春自受封内职之后,将随嫁使女择配与王府家将,每日轮唤夫

妇二人当值,另讨小婢四人,房中使用。其所配之使女,于三六九日较习弓

马枪刀,随其高下,赏赐以激励之。常对众妇女说道:“我受太后、皇后厚

恩,职封检点,非比寻常,欲恩所报,故令汝等各尽心力,习学武艺;倘遇

宫闱有不测之虞,庶几可建安靖之策,略尽臣下万分之一耳。”自此陶三春

每逢朔望日 ,必进宫朝见太后及皇后,常有赏赉。又因自幼无母,拜认赵王

之母杜老夫人为母,与贺金蝉、杜丽容、韩素梅俱以姑嫂相称,情投意合,

常相往来。时杜丽容已与匡胤成过亲了,相安欢洽,愈见贤能。

一日杜丽容接了母亲褚氏来家,设席款待;又差家将持帖去接陶妃,会

亲同饮。家将去不多时,陶妃轿到,丽容、素梅一同出接,至内堂相见。陶

妃道:“今日嫂嫂见招,不知何事?”索梅道:“因是姐姐令堂褚老夫人到

此,故接姑娘来一会。”陶妃听说,便请相见。丫环便把褚氏请出堂来,彼

此一见,各吃一惊。陶妃心中想道:“这样丑妇,怎么会生这位好女儿出来?

莫不从幼抱养的?”那褚氏亦自暗想:“郑王这等英雄,今已做到王位,怎

肯纳配这丑面大脚之妇?想指腹下定的,亦未可知。”当时两下见礼,各自

谦让。陶妃道:“褚老夫人系是长辈,定该请上,待奴拜见。”丽容在旁答

道:“姑娘乃太后内臣,爵位所尊,家母礼当拜见,岂敢以长幼拘礼乎?”

那褚氏自恃力大,蓦地里要把陶妃抱上椅去;谁知蜻蜒撼石柱,动也不动,

不觉大惊,只睁着眼呆瞧。倒是素梅从旁说道:“二位既是这等相让,不如

照宾客礼相见,只行了常礼罢。”于是二人各行了四福,一齐坐下。茶罢,

摆上酒席,彼此序齿而坐,叙谈欢饮不题。

却说赵匡胤这日正同着邓恩、高怀德、韩令坤、李重进等十亲人,巳牌

时分齐到府中,匡胤道:“圣上明日颁诏,征伐南唐,我等弟兄今日须当尽

兴一醉。”匡义说道:“今日郑王嫂亦在此,不知郑哥从征去不去?早须禀

命一声,倘王嫂不许去时,我等便好出结,代为告病。”郑恩道:“兄弟休

得取笑,二哥既去,咱焉有不去之理!”高怀亮道:“闻得王嫂勇力非常,

我等今日正好请教。”匡胤笑道:“他也不怯于人,你莫要小视,自取其辱。”

说罢,传命婢女,请陶妃出来较射。那陶妃便差家丁回府,传能射勇妇十名,

并将自用弓箭亦取了来。少停,陶妃领了众妇上堂,见匡胤一福,便问:“王

兄有何见谕?”匡胤道:“明日圣上下诏,征伐南唐;众议欲荐王妹为前锋,

未知可否?”陶妃举目一看,欠背躬身,把手一拱,众皆低头,欠身拱立。

② 埸 (yì,音易)——田界;疆界。

③ 朔望日——每月的初一、十五日。

----------------------- Page 260-----------------------

陶妃道:“众位年兄,休得取笑!非我胆怯不去,但今初次出兵,就用妇人

为前锋,恐南唐之人笑我中国无人;况有职役在身,不敢违背太后之心,望

诸位年兄鉴谅!”高怀德道:“状元口才,不夸不让,非我等之所及也!久

仰妙技,今愿请教。”陶妃道:“我系初学,岂敢占先;就请众位大才一试,

我当步武可也。”于是匡胤等众人,挨次轮射,以观优劣。各以五箭为例,

彼时渐次射毕。有中二支者,有中三支者,惟高怀德五支皆中。赵匡胤、郑

恩、高怀亮各中四支。那陶妃预请褚氏坐下观看,见众人射完,陶妃令人离

原地百步之远,另立一垛,先请褚氏量力取弓较射。褚氏欣然立起,拣了一

张伏手之弓,对定靶子,连发五矢,中了三箭,然后三春取弓搭箭,连连射

去,四中红心,一矢旁插。又令众妇女两旁轮射,亦无交白卷者。

男女较射已毕,各奉巨觞,尽皆欢畅。众妇亦皆赏饮。当有高怀德开言

说道:“明日旨下行兵,郑王兄去不去,须要状元主意;如不去,我等公同

出结,代他告假。”陶妃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今有事推故,岂为臣

之礼!汝教人不善,煽惑军心,吾明日进宫奏知太后,当正军法。”众官代

为请罪,言:“高兄酒后失言,不足介意,望年台勿罪!”匡胤亦劝道:“贤

妹息怒,且看愚兄之面,万望海涵!”陶妃听了,说道:“以后非礼之言,

少要饶舌。”说罢,同了褚氏,带了众妇,往内去了。众侯悚然知惧,称赞

才能。

那褚氏进内,笑容说道:“陶娘娘真乃女中豪杰,方才若无你这般才力,

便要被这些男子视我等如草芥了!”陶妃道:“就是舅母这等力量,也未必

有人敢欺。”褚氏欲把前情相诉,丽容恐怕出丑,急以目视止之。当时重整

盛宴,坐席欢饮。

外厅排设筵席,众侯乐饮。席间,匡胤说道:“明日兵下江南,未知地

利;吾意欲同四五位兄弟,于未发兵之前,差家丁押带好马百十余匹,我等

齐作贩客,于金陵城内以卖马为名,探视城郭破绽,好待攻取。汝等众议以

为何如?”众皆大喜,极口称赞。计议定了,各各畅饮,尽欢而散。

次日,匡胤奏知世宗。世宗道:“非朕好武,奈何前伐刘崇,因彼侵我

疆界;今又欲袭我征蜀之师,是不得不乘势往讨矣!卿等既有定议,俟回京

之日,兴师可也。”匡胤领旨回家,即备白银千两,选了勇健家将十数人,

至边郡张光远、韩通处买马百十匹,刻期到京,勿致违误。家将即日起身,

往边郡去讫。约有半月之期,马已赶到。匡胤便与郑恩、高怀德、韩令坤、

李重进共是五位,各扮大辽官贩马客,制造辽国批文,填名护身。当日一齐

起身,出了汴京,望江南进发。

在路非止一日,早到了金陵城,将马匹赶进城去,众人投到帅府中军挂

号。中军进禀元帅刘仁赡,仁赡大喜,道:“我国正欲用兵,专待马匹;今

辽客之马,先令自卖五日,其余照数时值估价,于帅府发银可也。”自挂号

① ②

之后,其马就在城内插标买卖。金陵城中,富家各拣毛片 ,武官多拣骨力 。

日中匡胤等在城内以卖马为名,暗里偷觑城郭,遍看攻打应接之处,记在心

头。晚上将马赶出城外,野地放青,只五日之内卖去大半。其余马匹,都是

刘仁赡令中军照时估价,一并收用。其马价约共八百余两,候兑足之日,给

① 年台——此指陶三春。

① 毛片—— (马的)毛色。

② 骨力——力气。

----------------------- Page 261-----------------------

发起身。这正是:

错看龙虎为羊犬,致使都城鼎沸扬。

众王侯虽然帅府挂号,其饮食过宿自在下处安顿。当时马匹已完,一行

人归至客店之中,将零卖马价之银尽数收拾。留下二十两银子先付酒保,叫

他端整酒肴,须要丰盛;其余该找若干,候帅府发银之日,一并算清。那店

家领了银两,欢喜出来,整备上下四桌盛席,至晚,把众王候请到前面楼上

饮酒。那满楼点上红灯,辉煌光彩。又往窗外一望,见街道广阔,两边店铺

都挂红灯,正在那里做晚市——这是金陵城闹热去处,所以如此。众王侯有

此大观,不觉酒兴情浓,如龙吞虎咽,饮至更深,然后归房。此时郑恩已醉,

先自睡了。匡胤暗与众人议道:“我们专为探视地利而来,在此多日,尚未

备细。趁明日再往街市一游,好待回京候旨。但须设法瞒了郑恩方好,免了

他同去大惊小怪,弄出事来。”众人点头称妙,各自安寝。

次日,众王侯早起,郑恩尚未醒睡。匡胤命家将对店家说知,早膳要用

烧酒一壶,白滚水四壶,一齐送上,不得有误。店家领命,先送进面水四盆,

众王候各洗了面,先取点心来吃。却好郑恩醒来,起了身,频把双眼擦磨,

口里只说:“好酒!好酒!今早还有醉意哩。”带说带走,出房往外出恭去

了。一会进来,见众人正吃点心,便说道:“你们倒好吃,竟不等咱一等!”

众人道:“我们叫你不应,竟出去打你偏手,倒说我们不等!你看桶里热汤

尚在,候你好一回了。”郑恩听说,把热汤洗了脸,坐在桌边说道:“你们

谅多不吃了,待咱来做个净盘将军罢!”众人大笑道:“什么净盘将军,竟

是个贪嘴大王!”须臾,店小二送进早膳肴馔,热烧酒一壶,四壶白滚水。

那壶上多有暗记,众人各自取了水壶,将这酒壶送与郑恩面前。郑恩喜的是

酒,怎辨真假?当时你茶我酒,自斟自饮,郑恩这一壶酒,已有三四分酒意。

怎当那店小二又添上两壶,被众人你敬三杯,我劝五盏,早把郑恩送入醉乡,

不知所以了。当有家将扶到床上睡好。众人只把饭食饱餐一顿,分付众家将

道:“若郑爷醒来问时,只说到帅府去兑马价去了!”家将领命。

各王侯换了新鲜袍服,备下坐骑,齐出店来。抓鬃上马,竟往三山街,

望紫金山一路下来。但见家家闹热,户户开张,浪子高挑的便是茶坊酒肆。

满眼繁华胜景,人物柔和,无穷美丽,胜似汴梁。众人出了城门,举眼四望,

正是: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真个青山绿水,翠柏苍松,绿绒铺满地,红锦染枝头。水连天色晴光美,山

接云霞万丈齐,诚壮观也!众人穿东过西,假作游玩,暗观地道。见城垣高

大,十分坚固,并无攻打之处。恐被行人看破,故意说道:“好一个美地方,

国富民殷,与我们大辽边塞大不相同,真好所在也!”口内闲谈,眼儿只是

瞧看。又走到凤凰台门,只见四处空虚,旁有一条小径直向外边。又有一条

水路,倒可容留大兵。又看某处可以扎营,此地可以攻战。

正在张看打量,只见远远地人丛挤挤,十分闹热,众王侯拍马上前,举

眼看时,原来是座擂台。见上面张灯挂彩,又安放着许多彩缎金银。台下立

着一面大言牌,上写“南唐王驾下敕封威镇金陵教师李豹示:遵旨摆设擂台,

招致天下英雄,请比武艺。如有能上台打一拳者,输银五十两,元宝一个,

彩缎十端。有能踢一脚者,输银一百两,元宝两个,彩缎二十端。再有武艺

高超,能全胜者,愿让教师之位,不致争执。怕死者休得上台,不怕死者上

来纳命。”众王侯看了,说道:“如此大胆,我们倒要会这厮一会,谅他有

----------------------- Page 262-----------------------

多大本领,擅敢口出大言,藐视天下!”少停只见台上来了一条好汉,原也

英雄。只看他打扮得恁般威武:

头戴绣花红战巾,绿绫短袄配身轻。

腰束大红绸暖肚,杏黄绣裤甚鲜新。

乌绫缠腿分左右,多耳麻鞋足上登。

独立台中频虎视,扬威耀武显精神。

台下立着多少花拳绣腿公子王孙,并无一人敢上台比武。那李豹大声叫道:

“汝等台下,不论三教九流,高人杰士,有能打我一拳,踢我一脚的,现照

着牌上数目收去,还让他威镇金陵。如怕死者,休来纳命;不怕死者,上台

见教。”那匡胤听了,说声:“好大口气!目中无人,大言不惭。众伙计!

谁敢上台与他比比高下?”高怀德应声道:“小弟不才,愿上台去会他的手

段何如?”匡胤大喜道:“贤弟须要小心,不可有失。”怀德应声:“晓得。”

即时下马,解下鸾带,脱去了锦箭衣。里面穿一件黄绫短袄,将鸾带拴好,

又把头上包巾整一整。众人看了,都说:“好一条汉子也,不知台上的胜,

台下的赢?”俱各睁眼观看。这里高怀德上台会打,按下慢提。

且说郑恩在饭店之中,被众人灌醉得睡了,直到日中才醒。睁开双眼,

向外一看,不见众人,便问家将道:“众位爷往那里去了?”众家将答道:

“到帅府里取马价去了。”郑恩听罢,说声:“好呀!怎不等咱同去?”即

忙跳起身来,也不备马,奔出店门。家将怎敢拦阻,只好由他。当时郑恩来

到帅府门前,便立住了脚,不敢进去,只是东张西望,觅迹寻踪。看见里面

走出一个当值的来,他便迎将上去,把手一拱,叫声:“大哥!动问一声,

今日可有马客前来领价么?”那当值的看郑恩相貌异奇,疑是大辽来的,不

敢怠慢,说道:“马客今日不曾来。”郑恩心中暗想:“又是奇了!既不来

领马价,这半日儿往那里去了?他毕竟怪咱多口,所以瞒了咱自去。也罢!

咱又闲在这里,也去走走;倘若抓得着他,也不可知。”即便回步抽身,一

直出了城门,望前行走不表。

只说高怀德当时跳上台去,也不通姓道名,两下各自扎衣立势,都把门

户摆开,要试高下。一个摆金鸡独立,一个摆手抱婴儿;这一个使猛虎离山,

那一个使蛟龙出海;这一个顺手迎风抄下,那一个双拳扑面惊人。两个来来

往往,都无一点下手之处。高怀德暗里思想:“此人武艺果是高强,若不暗

算,怎能取胜?”定了主意,忽的虚闪一拳,使个回龙败势,缓步抽身;李

豹不知是计,就势逼入双手来拿。怀德望下一躲,在他胁下钻过,闪在李豹

身后。正是忙者不会,会者不忙,怀德只一把,早将李豹暖肚一手擒捞;李

豹正待回身,又被怀德手快,却把左腿拿住。急忙放下了暖肚,早又拿住了

右腿。李豹挣持不得,被怀德挺在手中,颠颠倒倒望台下丢了下来。

正值郑恩一口气奔到,赶得汗流如雨,望着擂台而来,分开众人,挤将

进去。抬起头来,只见怀德在台上丢下人来。郑恩厉声大叫:“咦!高兄弟,

乐子来了!”只一声叫,如平空打个霹雳,众人都惊。他便不问情由,抢上

前兜胸几脚,正踢个死。众人见李豹死了,呐一声喊道:“不好了!青天白

日,活活将人打死,不要放走了他!”赵匡胤等正看得高兴,听得郑恩声音,

又见将李豹踢死,都说:“不好了!又被这黑厮来惹祸了!”忙忙上前将郑

恩拉住。郑恩道:“二哥,你们瞒了咱,都来玩耍,原来在着这里!”匡胤

也不回言,招呼怀德下台。上了马,却待转身,怎当得李豹的家人徒弟,先

见怀德把李豹丢下台来,俱各无颜,正要去救,又被黑汉踢死。一面如飞的

----------------------- Page 263-----------------------

赶进城中,到帅府通报;一面各执了器械,把众王候团团围住。众人高声说

道:“列位且住!清平世界,打死了人,怎样理说?”众王候道:“此非无

故争打,现有擂台并大言牌为据。我们只将这大言牌带去,自有分辨,你等

何必着慌!”说罢,各人策马,假意进城。众人看这班人不是好惹的,不敢

拦阻,只好远远围绕。

且说进城报事的家将到了帅府,至大堂前,正值元帅刘仁赡坐堂议论军

情,众人跪下禀道:“启上大老爷,祸事到了!家爷奉旨设立大言牌,打擂

天下英雄,已过三个月,并无敌手。今日不知那里来的雄躯大汉,约有四五

人,生的丑恶怕人。有一汉上台与家爷比手,三回五转,将家爷丢下台来;

人丛里又走出一个黑脸大汉,将家爷几脚踢死了。小人等拿他不住,特来报

知元帅大老爷,望乞做主!”刘仁赡尚未回言,只见李豹之兄李虎在旁,听

知兄弟被人打死,心中大痛,眼内流珠,上前跪下,禀道:“求元帅发兵,

与小将前去擒捉这班凶徒,与兄弟报仇!”仁赡依允,即发精兵三千,副将

四员,同了李虎一齐奔出城来。正在凤凰台遇见了众王侯,兵士发声喊,四

下围裹前来,只叫:“不要放走了强贼!”众王侯在马上,望见兵马围来,

自思手无寸铁,俱各心慌。郑思路极计生,见道旁数株柳树,即忙走至跟前,

如在九曲十八湾救驾拔枣树一般,把中匀的柳树拔了一株,拿在手中,望前

乱扫。匡胤解下鸾带迎风一晃,变了神煞棍棒,望前乱打。正遇李虎一马冲

到,大骂:“该死狂徒,还我弟命来!”抡刀便砍。匡胤举棍相迎,不十合,

早被匡胤一棍打落马下。郑恩见了,火速上前,举起柳树狠力的几下,把李

虎打得稀烂。就便抢了李虎的刀,卷地乱砍。李虎的坐骑跑向前去,被李重

进看见,纵马上前一手拉住。当时众王侯虽是英雄,怎当那三千兵马,四员

副将!又添了李豹的这班徒弟,人人发狠,个个争强,众王侯焉能抵敌?见

那势头不好,叫一声:“老黑去罢!”郑恩听唤,转身要走。李重进叫道:

“快来上马!”郑恩见了大喜,飞身上马。

众王侯且战且走,被官兵赶了三十余里。天色将晚,各人饥饿,正在危

急,只见路旁有所庙宇,上面写着“显真道院”。众人都进山门,各下了马。

耳边忽听马嘶之声,众皆疑惑。正待走进丹墀,猛可的见廊下奔出十数个大

汉来,唬得众人心惊胆怯。斜眼一看,原来却是改扮贩马的辽客,同在饭店

中跟随的家将,才把心神定了。开言问道:“汝等因何在此?”家将禀道:

“小人们奉命在店,至日中时郑爷方才醒来,问起众位王爷,小人们回答讨

马价去了。郑爷便飞赶出店,小人们不敢拦阻,又不好随行。料着郑爷此去

决然有事,就便算还店账,收拾行李,却值帅府差人颁给了马价,因此出店

起身。一面打听就里,方知擂台打死了李豹,帅府发兵追围。小人等预先赶

出了城,在此经过,蒙本观道长留住,说众位王爷于申西两时决然到此,叫

我们不必他去,速备饮食等候。小人们见他言语有因,知是异人,故此依他;

不想众位王爷果然到来!”

那众王侯听了这席言语,心怀大喜,称赞其能,说道:“汝等既已备饭,

可快取来,我们吃了走路。少停追兵到了,怎得脱身?”家将道:“饭已备

在殿上,请众位王爷快用!”众人一齐上殿,把饭饱餐了一顿。正待回身,

只见殿后走出一位道长来,生得神清骨秀,丰采翩跹。见了众王侯,上前道:

“众位王爷,贫道稽首了!”众各慌忙答礼。那道长道:“众位大驾降临,

此处非讲话之所,请到净室可以闲谈。”众王侯道:“蒙仙长相留,甚妙!

但为的惹下祸端,不敢担搁;况后面追兵将至,迟则恐不能脱身也!”正言

----------------------- Page 264-----------------------

之间,只听得外面锣鸣鼓响,喊杀连天。众王侯慌得神消气沮,手足无措。

那道长哈哈大笑道:“众位王爷,何必这等惊恐!谅这些须小卒,值得甚事!

不是贫道夸口,凭他千军万马,势压泰山,只待贫道出去,看有谁人近得身

畔,进得观门?管教他结队而来,败残而去。”说罢,进房取了一口宝剑,

慢慢地走出殿来。有分叫:道院仙居,启血海尸山之兆;争城夺地,遭狼烟

锋镝之伤。正是:

卧榻不容人酣睡,覆巢端在我摧残。

毕竟那道人出去怎生退兵?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65-----------------------

第五十六回 杨仙人土遁救主 文长老金铙 伤人

诗曰:

云纪轩皇代,星高太白年。

庙堂咨上策,幕府制中权。

军势持三略,兵戎自九天。

朝瞻授钺去,时听偃戈旋。

右摘高适《幕府诗》

话说赵匡胤等众人,因擂台打死了教师李豹,被南唐元帅刘仁赡发兵追

捉。当时放马而逃,于路有一显真观,众人进去躲歇片时,却遇见了家将先

在庙中。因又相见了观中道长,正在言谈,不料外面追兵已至,众王侯因寡

不敌众,未免心慌。那道人说道:“众位莫要惊慌,这些须兵卒,看贫道立

退便了!”说罢,取了一口宝剑,缓步踱将出来,见山门外许多兵将正在那

里使手划脚,指点进来拿人。那道人开言问道:“汝等众兵将我院门围住,

有何事故?”那四员副将上前答道:“道人,你却不知,今日有一伙贩马凶

徒,在擂台上与教师李豹比武,一时将教师打死,还可解释;不意又打死了

奉差将军李虎,这罪岂可脱逃!我等故奉元帅将令,特来追捉,方才走进院

中。你可让我们拿去献功,便与你观中无涉。”那道人说道:“原来如此。

我这观中,并不曾见有贩马客人,你莫要错了主意,可往别处去寻。”副将

听说,喝声:“贼道人!既没有凶徒进门,这许多马匹是那里来的?你这等

支吾,莫非与他通同一路么?”道人笑道:“我便与他通同一路,你待怎样?”

副将大怒,道:“好泼道!敢将凶徒藏过,擅自出头,我今拿你前去一并问

罪!”说罢,各举兵器,劈面冲来,那道人手执宝剑,向外迎战。两下厮杀

起来,未至数合,道人回步便走,四将在后追来。那道人口中念念有词,将

手中剑丢去,霎时间变了一条蟒龙,张牙舞爪,口吐烈火,望着官兵喷来。

那兵士见了,四散逃生。走得快的,还有造化;走得慢的,烧得烂额焦头。

那众王侯伏在殿内,见官兵败走,发声喊,一齐抢出山门,拾了丢下的枪刀,

往前砍杀。杀得官兵死伤殆尽,四员副将都做阴官。

然后一行人回进山门,至静室坐下。众王候极口称谢道:“蒙师父法力

相救,感恩不尽,还要请教法号尊姓?”道人答道:“贫道姓杨名天真,从

幼出家,在这观中三十余年。上无师父,下无徒弟,只贫道一人,专要多管

闲事,心抱不平,代人出力。为此与人寡合,见嫉于世。”众王侯道:“师

父有此道德,何借于人!惟其寡合,乃见高妙。但某等既蒙相救,恐败兵去

而复来,那时某等便自脱身远去,却不遗累师父,如之奈何?”杨天真道:

“不妨!彼若再有兵来,贫道可以自全;至于众位返驾,必须要渡江而回,

贫道还当相送。”众人听了“渡江”两字,各自暗暗吃惊:“我们尚未道姓

通名,怎么知道我们去路?”当有郑恩开言说道:“我们都是大辽官贩,师

父怎说渡江起来?”杨天真哈哈笑道:“王爷休得隐瞒!贫道若不知众位来

历,怎好相留家将在此,叫他备饭等候?众位不信,贫道请试言之。”遂将

众王侯姓氏一一说出。众人各各惊讶,甚相敬服。

当时众王侯命家将整齐马匹,捎带行李,杨天真进房收抬什物包裹,打

点一齐渡江。说时迟,那时快,这里在此整备走路,不想那些败兵逃进城去,

① 铙 (náo,音挠)——古击乐器。青铜制,可插入木柄后槌击之。文中道人以此为兵器。

----------------------- Page 266-----------------------

往帅府报与刘仁赡道:“启元帅!李将军并四员副将,都被汴京来的马贩同

伙所杀;显真院道士助他,用法杀将烧兵,十分利害,望元帅爷定夺!”刘

仁赡听报大怒,即忙点了大将王能、赵叔,领兵三千,即刻往显真院擒拿汴

京奸细马贩子,不许违误。

王、赵二将领了将令,登时领兵飞奔至显真院,将道院围住。此时众王

候与杨天真收拾停当,正要出门,忽听前面喊声大振,知有兵围,便一齐商

议,冲突而走。杨天真道:“不可!夜晚冲围,恐非所利,贫道自有脱身之

法。”遂向包里取出十数张符印,与众王侯及家将等都贴在额上,杨天真念

动真言,喝声:“疾走!”众人赤手空身,飘飘而起,借了土遁往前去了。

正是:

若非天命兴王客,怎得高人解祸灾!

众兵在外喊了多时,并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疑惑,一齐抢将进去,把火把照

耀,四处搜寻,并无人影,止有马匹包裹遗弃在内。王、赵二将无可奈何,

只得叫军士牵了马匹,带了包裹,到帅府缴令。刘仁赡见弃马而逃,难以追

捉,只得差人暗中打听,加意提防。此话不表。

且说众王侯得了杨天真道法,闭目而遁,耳边但闻风雨之声,不片时之

间,忽的脚登实地,杨天真喝声“开眼”,去了符印。众人看时,尽皆吃惊,

原来此处已是汴梁地面,暗暗称奇。杨天真道:“贫道已送众位到京,就此

告别。”众王候道:“师父何出此言?某等感蒙相救,无可以报,意谓明日

奏知主上,使我等轮流供奉,少酬大德,何故言别!”杨天真道:“贫道非

图名利而来,只因众位王爷有厄,故此特施小术,以脱离虎穴耳,何足言报?

今幸安然无事,于贫道之心毕矣!理当告辞。”众人苦苦相留,杨天真坚执

不从,只说一声:“后会有期!”化阵清风而去。众人望空拜谢,各回府第。

次日上朝,山呼拜舞。世宗宣赵匡胤上殿赐坐,问道:“二御弟,探视

金陵,事势如何?”匡胤将贩马到金陵,以至杨天真土遁救回,前后事情一

一陈奏。世宗听罢,又惊又喜。惊的众王候几遭不测,朝廷险失了栋梁之材;

喜的众人逢凶化吉,得遇仙人相救,安稳回来。当时世宗问道:“据御弟之

意,几时可以兴兵?”匡胤道:“臣意南唐地广民殷,城邑无备,有可取之

势。今值秋高马壮,正好兴师,望陛下决之。”世宗听奏,悦而从之。即下

诏书道:

蠢尔淮甸,敢拒大邦;盗据一方,僭称帝号。晋汉之代,寰海未宁;而乃招纳叛亡,

朋助凶逆。昔日金全之据安陆,守贞之叛河中,大起师徒,来为应援。迫夺闽越,生灵涂

炭。至于应接慕容 ,凭凌徐部;沭阳之役,曲直可知。勾引契丹,入为迫患;结连西蜀,

实属世仇。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诏下,御驾亲征。仍谕王景、向训徐图取蜀之计。即日拜匡胤为元帅,

高怀亮为先锋,李榖为左右救应使,韩令坤督运粮草,李重进等十二人随军

征进。点阅大兵二十万,择日起行。匡胤传下军令,命大将李榖、李重进领

兵先取滁州、扬州、泰州等处,以分其势;自领大兵由南界牌关而进。分拨

已定,诸将整顿先行。然后世宗命范质、王朴同理国政,留高怀德监军守城。

克日车驾离汴京,继前兵进发。但见征云黯黯,杀气濛濛,戈戟如林,旌旗

似雾。有诗为证:

① 慕容——复姓,出鲜卑族。

② 穀 (gǔ,音古)。

----------------------- Page 267-----------------------

征旗南指北军来,战鼓频敲震地雷。

此去鹰扬成伟绩,管教兵胜凯歌回。

大军一路无词,不日已至南界关。关主总兵官董清预备行宫,前来接驾,君

臣进关住下。

早有哨马报入南唐,唐主大惊,急召众臣商议退敌之策。文武俱各无言,

惟有元帅刘仁赡辞气从容,近前奏道:“主上且勿惊慌,自古水来土掩,兵

来将挡。往时大王要救西蜀,而霸一方;不虞事机不密,先被周师入境。今

若张皇无策,岂不被蜀人耻笑!为今之计,正宜大兴六师,与周将拒敌。至

于成败,未可知也!”唐主听其言,即以刘彦真为统军节度使,刘仁赡为清

淮节度使,领兵五万,至淮、扬二州与周师拒敌。又命国师文修和尚督兵五

万,到清流关救应。那刘彦真领兵至凤阳淮西,备列战船数百号于淮河、以

攻周之浮梁 。旌旗相接,兵势大振。

周将前军李榖,因攻寿州不下,又闻唐兵已至淮西,大布战舰,遂与众

将议道:“我军素来不习水战,若他断我浮梁,背腹受敌,无可生之路。不

如退守浮梁,侍圣驾到来,再行进取,尔等以为何如?”诸将议论不一,或

欲乘势邀击,或欲退守浮梁。李榖犹豫未决,差人具奏世宗,一面移兵退守

浮梁。世宗得奏,急差官止住李榖不要退兵。又差大将李重进领兵直趋淮上,

与唐兵接战。重进因粮草未集,不能前进。李榖闻知,急差人奏于世宗道:

“南唐战船连日进淮,水势日涨,万一粮草未集,所为大虑!愿陛下驻辇陈

州,待李重进兵马到来,臣与他渡淮,探彼战船,可御浮梁,立具奏闻,万

勿轻进。不然,厉兵秣马,秋去冬来,使彼疲于奔走,然后一鼓而可擒也!”

世宗得奏,对匡胤道:“李榖之计,亦可然之。”匡胤道:“太缓。今两敌

相遇之际,势成骑虎,岂宜有待!陛下且优诏答之,使其与重进合势迎战,

必收全功。”世宗允诺,即下诏示之。

却说唐将刘彦真闻知李榖退守浮梁,心中甚喜,欲引兵直抵正阳。刘仁

赡与池州刺史张全约力止,道:“我军未到,彼兵先退,是畏公之威也,何

必与战!万一有失,追悔无及。”刘彦真不听,自引所部兵马而行。仁赡与

张全约道:“刘公不听我言,此行必败。我与公只宜登城而备,庶无所失。”

全约从其言,即领兵将靠淮而守。此时李重进得诏,引兵渡淮,与唐将交战。

刘彦真兵马屯于安庆,连营十数里,李重进登高望见,对众将道:“如此兵

马,破之甚易!”乃令部将曹英引兵三千,从上流而进,出其不意击之,必

获全胜。曹英得令,引兵去了。

次日,李重进结阵以待,刘彦真提枪拍马而出,手指重进骂道:“无知

竖子!好好退兵,免受杀戮;不然,叫你顷刻亡身!”重进大怒,抡刀直取

彦真。彦真正待接战,背后涌出一员大将,名叫张万,大叫道:“主将且休

动手,待小将立擒此贼!”说罢,吼声如雷,手提大斧,杀奔前来。两下呐

喊,战鼓频敲,二将刀斧并举,约斗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重进佯败而走,张

万随后赶来,重进见张万来得较近,按住了刀,弯弓搭箭,背放一矢。张万

未曾堤防,躲闪不及,应弦而倒。可怜一员勇将,死于非命。有诗赞李重进

道:

射柳穿杨艺术奇,当时敌将竞难支!

临兵入阵山川暗,斩将归营日色低。

③ 浮梁——即浮桥。

----------------------- Page 268-----------------------

刘彦真见折了张万,心中大怒,挺枪来战,重进回马相迎。二将正是棋

逢敌手,将遇良材,战有百十余合,胜败未分。忽听一声炮响,曹英引三千

生力军从上流杀来,彦真料不能胜,勒马便走。曹英乘势追来,唐兵大败。

彦真走不数里,又见山坡后旗幡招展,金鼓喧天,一彪军冲出,当头一将乃

是李榖步将王成,因领兵来与重进会合,见唐兵败来,即便阻住去路。彦真

进退不得,只得与王成死战。未及三合,彦真坐马力乏,前蹄一失,把彦真

颠翻在地,被周兵赶上乱刀砍死。有诗叹之:

堪怜惯战杰英俦,兵刃齐攻血逆流。

早识贪功偏丧命,何如保守万全谋。

李重进听知刘彦真被杀,引兵急进大杀,唐兵死伤殆尽,掠其辎重盔甲,

不计其数。刘仁赡见势不谐,收拾彦真部下残兵,同张全约及所部之兵退守

寿州,星夜差人告急于唐主。唐主闻刘彦真全军尽没,惊得魂不附体,急召

众臣商议。枢密使陈景文奏道:“周师奋勇而来,彦真新丧,若与之战,吾

军必败。主公可命大将屯守清流,以拒周兵。”唐主依奏,即差大将皇甫晖、

姚凤二将,领兵一万,往清流关同国师屯扎,以拒周兵。二将领旨,带兵而

去。

却说李重进夺了凤阳城,差人于世宗处报捷。世宗大喜,即加授重进为

都招讨,敕令进兵取寿州。重进得旨,引兵来取寿州,离城五里下寨。次日

重进领兵至城下,分拨攻城。那城上灰瓶炮石如雨点打下来,把重进之兵打

伤无数。当时一连攻了二十余日,城不能下,重进闷坐帐中,无计可施。忽

报元帅赵匡胤引兵来助。重进接见,诉知城郭坚固,刘仁赡善守,急切难下。

匡胤便往城下看了一遍,对重进道:“如此坚固,更兼善守,徒老吾师,当

用奇兵以破之。汝可引部兵高城十五里屯扎,诈言军中缺粮,故为退兵之状,

可选精壮军士埋伏要路,待他追来,伏兵杀出。我再以精兵邀击,前后夹攻,

城可下矣!”重进依计而行。

次日,探马报入城中,言周师一夜退去,不知何故。刘仁赡差人出城,

于四处打听,回报道:“他军绝粮,故此回军。恐我军追赶,在十五里之外

扎营,为缓兵之计。”当有都监何廷锡挺身而出,道:“周师粮尽而去,乃

实情也!元帅当出兵追之,使彼不敢再来。”仁赡道:“周将诡计极多,莫

非有诈?量此决是诱敌之计,不可追也!”何廷锡道:“元帅疑之太过,何

日可胜周师?”遂不听其言,领兵五千,私下出夫,杀奔周营。李重进见了,

故作慌张,拔寨而起,三军故意叫苦,尽弃枪刀而逃,何廷锡见此情形,心

中大喜,道:“今日天赐我成功也!”即便驱兵掩杀。将及五里,忽听得一

声炮响,林子里伏兵齐起,长枪巨斧,冲杀出来。当头一将,乃是曹英,大

喝道:“贼将往那里去?”挥刀劈面砍来,何廷锡大惊不迭,急举手中刀来

迎,未及五合,曹英手起一刀,斩廷锡于马下。周师势盛,唐兵大败。匡胤

领兵抄出袭杀,乘势攻打寿州。刘仁赡力不能支,只得领带残兵,退守泰州

去了。

匡胤遂取了寿州。李重进、曹英同兵会合城中,迎驾到寿州驻扎。匡胤

率众将等朝见,道:“赖陛下洪福,已取寿州。”世宗大悦,道:“二御弟

建功不小,朕心嘉悦。”匡胤复奏道:“李重进兵马据守淮河,不宜轻动。

李榖安住正阳,亦是要紧。臣愿督兵竟取清流关,以得胜之兵,回取滁州 ,

① 滁 (chú,音除)州——地名,在今安徽境内。

----------------------- Page 269-----------------------

则南唐指日可破矣。”世宗道:“御弟之策甚善。”匡胤辞驾,提兵至南界

牌关,总兵官董清接进参见。匡胤问道:“南唐可有人马来犯关么?”董清

道:“清流关守将姚凤、皇甫晖不曾犯界,只有同守的一僧,名文修和尚,

骁勇非常,又有金饶,十分利害。几遍前来攻打,众将恐有疏失,不敢出敌,

只惟紧守而已。若元帅不早亲来,此关终于难守!”匡胤道:“彼既有人来

犯,尔可依旧严防,俟我明日出兵破他。”

次日,匡胤升帐,众将上前参见。早有探子报进城来,外有一和尚讨战。

匡胤遂问两行众将:“谁去会他?”只见旁边闪出一员上将,应声道:“未

将不才,愿见一阵。”匡胤视之,乃是御前都尉将军王壬武,系铁篙王彦章

之孙,善使一条浑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生得身长一丈,黑面黄须,立于

帐下,要去出战。匡胤大喜,道:“将军出去,须要小心!”王壬武应声“得

令”,出了中军,结束停当,提枪上马,领兵三千,放炮出关。摆开阵势,

看那对阵一个和尚,但见:

头戴一顶金线毗卢帽,身穿一领盘龙黄袈裟。腰悬一口吹毛戒刀,手执一根浑铁禅

杖。足穿麻履,身坐红驹。面目狰狞,不谙蒲团趺坐;行为凶勇,只知行伍冲锋。

那文修和尚一马当先,大声喝问:“来将何人?”王壬武道:“贼秃听者:

吾乃大周天子驾前大元帅南宋王帐下,都尉大将军王壬武便是。贼秃!你也

留下名来,俺好记功。”文修道:“不须问得,洒家乃南唐王驾下护国禅师,

法号文修。汝今枉来送死,洒家当与你解脱。”王壬武大恼,拍马上前,一

枪照文修刺来,文修举禅杖即忙招架。二人大战有三十回合,文修抵敌不住,

拦开王壬武枪,回马落荒而走,王壬武拍马追来,文修听后面鸾铃响近,就

伸手往袋中取出一扇金饶,叫声:“佛祖爷爷,弟子今日要借法宝了!”说

罢,将金饶抛在空中,红光如电,射人眼目,照着王壬武头上劈来,势如飞

燕。王壬武一见,慌忙无措,躲闪不及,早被一劈,翻身落马,死于非命。

可怜!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败兵报入关中,匡胤闻之大怒,便问:“谁敢出去与王壬武报仇?”众

将皆惧金饶利害,都不应声。匡胤怒气填胸,叫声:“备马!”即时全身披

挂,上马提刀,带领众将出关。来到阵前,文修正在讨战,只见关内涌出一

将,威风飘凛,相貌高奇,心中暗自称异。上前问道:“来者莫非南宋王么?”

匡胤道:“既知我名,尚敢逞强助恶,伤吾爱将,情实可恨。吾今誓必斩汝,

莫要后悔。”文修大怒,催开战马,举杖就打,匡胤抡刀赴面交还。二人战

至二十余合,那文修虚晃一杖,回马诈败而走。匡胤大喝道:“贼秃!往那

里走?”随后赶来。赶有三里之外,文修照前祭起金饶,照匡胤顶上劈来。

匡胤看见,把头一低,叫声:“不好!吾命休矣!”心中一急,泥丸宫早现

原神,只见这赤须火龙伸爪把金饶抓住,不得下来。文修见了大惊,道:“原

来南宋王乃是真命!我几乎逆天害了大事。”遂把金铙收了回来,下马立于

道旁。看官:那匡胤顶现真龙,难道没有兵将看见?兵将既见,诉知世宗,

那得不疑!不知匡胤追赶文修已有数里之远,这些军士落下后面,未曾上来;

又不存心,自然不曾有见。这正是:

圣主有百灵呵护,贤臣致诸福维持。

当下匡胤转眼醒来,见文修立在旁边,叫声:“真主休罪!山僧不识天

理,几乎妄行,从此不敢再犯矣!”匡胤见此光景,不知所以,只得答道:

“长老既已出家,何不归山梵修?在此红尘,图甚功名富贵?”文修道:“真

----------------------- Page 270-----------------------

主有所未知:山僧原是陕西风雪山演教寺住待,只因殿宇坍塌,佛相淋漓,

山僧立愿修建,特地下山募化南唐王;蒙唐主许下周兵退去,差官建造,为

此前来助他,不想今日遇了真主,险些山僧获罪于天,无可解脱。”匡胤道:

“长老既然募化而来,休管两边闲事,且请回山;期在事平之后,不才当来

装金建寺,独力成全,决不虚谬。”文修大喜称谢,即便弃下马匹,飘然去

了。匡胤勒马回程,将次半路,见前面兵将蜂涌而来。那众将接着匡胤,便

问追赶和尚消息。匡胤道:“被我良言解劝,已弃此归山矣。”众将各各欢

喜,簇拥回关,设席称贺。

次日,匡胤领兵直抵清流关外,放炮安营。探马报入关中,皇甫晖与姚

凤商议道:“寿州已被周师所得,文修长老一去无音;今周兵又来攻城,恐

非其敌。不如撤兵退保滁州,拆桥自守,方可万全。”姚凤道:“不可!此

关乃必争之地,若不守此而退护滁州,周师攻取,如何抵敌?”皇甫晖不听

其言,竟撤兵向滁州去了。消息传入周营,匡胤不胜之喜,对马全义道:“此

天助吾也!此贼以此关为不足惜,退守滁州,断桥自保,真不知兵者也。盖

滁州非冲藩之地,吾既得清流,千军万马,岂惧滁州一桥乎!公可引五千兵,

即时取木作筏,乘彼未定,吾军掩至,破之如拾草芥耳。”马全义领令去了。

于是匡胤亲率大兵,相继而进,来取滁州。有分叫:攻一城拔一城,势如破

竹;战一阵胜一阵,形似吹灰。正是:

天意既经厌伪命,人心自是向兴朝。

毕竟赵匡胤怎的取城?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71-----------------------

第五十七回 郑子明斩将夺关 高怀亮贪功殒命

诗曰:

广场破阵乐初休,彩纛高于百尺楼。

大将气雄争起舞,管弦回作大缠头。

去处长将决胜筹,回回身在阵前头。

贼城破后先锋入,看着红妆不敢收。

右录王建诗二首

话说赵匡胤见皇甫晖退保滁州,断桥自守。遂令马全义率领所部之兵,

乘彼未定,取木作筏,渡河掩击。自率大军继迸,直抵滁州城下,扬旗呐喊,

擂鼓讨战。皇甫晖登城说道:“人各为其主,愿容我成列,然后与战,休逼

太甚!”匡胤笑道:“既汝自己讨饶,姑宽汝须臾之死。”即令人马暂退一

箭之地。皇甫晖披挂完全,整顿军马而出。两阵对圆,周阵上匡胤亲出,左

有马全义,右有张琼。唐阵上皇甫晖出马。匡胤指道:“汝若识时务,早献

滁州,富贵可保;不然,身首异处,何益之有?”皇甫晖大怒,举枪直取匡

胤。马全义接住厮杀,战不数合,皇甫晖力怯,回马败走;马全义赶到门旗

之下,手起一刀,砍落马下。周兵见马全义得胜,乘势杀来,唐兵大乱,姚

凤仓惶欲走,被张琼赶上生擒而回。大杀一阵,得了滁州,差人报捷。

世宗知滁州已得,即差学士窦仪,至滁州查点府库钱粮。窦仪领旨,入

的城来,将府库钱粮一一造册明白,候驾到来陈奏。此时赵匡胤差人来取金

帛彩缎,赏赐军士,窦仪不肯,对差人道:“初破城池,即倾取府库,是非

所利。况吾奉旨载册,已系官物,若非诏书所命,不得取也。”差人告知匡

胤。匡胤叹道:“窦公忠义,吾岂敢动其一二乎!”于是悉归世宗。世宗下

旨,以破滁州实出南宋王之功,尽将库中之物,赏赐匡胤。窦仪奏道:“赵

元帅忠勤王室,岂肯独受其赐!陛下宜均颁恩命,使将士尽得以沾泽也。”

世宗依奏,即着窦仪将库年财帛等物,赐南宋王及将士三军。军士均受恩泽,

各各欢声如雷。

匡胤又荐赵普,世宗即命赵普为滁州知州。匡胤与赵普日相讲论,甚是

投机。尝问以治天下之道,赵普对答如流,言言中綮 。匡胤甚喜,凡事质问,

赵普尽心开陈,剖决皆得其宜。时阵上所擒南唐将士,匡胤尽欲杀之,赵普

劝道:“国家多事之秋,英才难得;元帅何不释之,以为己用。诚能推赤心

以侍之,宁彼肯忘其德乎!”匡胤点头称善,于是先放姚凤及勇猛数十人,

然后尽放其余。后人有诗赞之云:

一语相投利断金,君臣从此两同心。

降俘释放诚堪用,独羡当年德泽深。

世宗驾入滁州,匡胤与众将朝见,世宗慰之道:“克城之功,二御弟居

首,他日名垂竹帛,诚不朽也。幸今威名日盛,可进兵扫平南唐,以慰朕望。”

赵匡胤领旨,整备进兵。不一日,唐主差牙将奉书到滁州请和,其书云:

唐皇帝奉书,思自交兵始战以来,彼此俱损,均非其利。自今以后,愿各息兵和好,

以兄事大周,岁输财帛,以助军资。

世宗见书词不逊,召匡胤商议,匡胤奏道:“今陛下圣驾已入唐境,李榖等

① 中綮(qìng,音庆)——綮,指筋骨结合处。中綮,此意为切中要害。

----------------------- Page 272-----------------------

诸将屯据险要。惟扬州一带地方兵力脆弱,遣轻骑袭之,一鼓而下。那时陛

下耀武扬威,金陵必卑逊迎降矣。”世宗听奏大喜,即下旨元帅施行。

匡胤下令,差韩令坤领兵五千,袭取扬州。令坤接了令箭,临行,匡胤

谓之道:“将军此去取扬州,勿得残害百姓;凡李氏之陵在扬州者,令人守

之,不可客人发掘。”令坤领命而行,兵至扬州,扬州士民,各各心惊胆裂,

守城兵卒,先自奔逃。守将马延曾仓惶无策,走入后堂,削去须发,披上僧

衣,从南城逃脱去了。城中士民无主,开诚纳款。令坤引兵入城,传令兵士,

不许扰害民间,如违令者斩。于是扬州百姓,安堵如故,不犯秋毫。令坤差

人奏知世宗,世宗得奏大悦,诏令匡胤取泰州。

匡胤领旨进兵,往寿塘关而来,离关数里,放炮安营。寿塘关守将王豹,

这日正坐中堂,只见探子进来报道:“周主差宋王赵匡胤,领兵前来犯界,

元帅速为定夺!”王豹听报,即令兵将守护城池。过了一宿。次日,两边各

自开兵,王豹乃是步将,用的一条镔铁棍,有万夫不当之勇;腰下挂着两个

铜铃,练就的一只马驴般的大犬,上阵伤人,十分利害,军中称为“铁棍神

犬将军”。当日领兵出关,与周营相对。两边各摆阵势,王豹纵步当先讨战。

周营中有右营总兵吴轮上前道:“未将愿见一阵!”匡胤许之。吴轮出阵,

与王豹备通姓名,交手就杀,二人战有三十余合,王豹抵敌不住,回步便走,

吴轮拍马赶来。王豹便向腰间取出铜铃,连摇几摇,只见阵后一只大犬,跳

将出来,将吴轮咬住,只一扯,跌下马来,被王豹一棍打死。取了首级,藏

过了犬,复来讨战。探子损入营中,匡胤大惊,道:“怎的就被他伤了?”

探子道:“对阵步将,使铁棍与吴总兵交战,他败了,吴总兵追去,他便放

出恶犬,把吴总兵咬下马来,被他打死。”

匡胤大怒,问:“谁人敢去擒他?”郑恩应声道:“小弟不才,愿见一

阵,亲斩王豹,与吴轮报仇!”匡胤道:“三弟出去,须要小心。”郑恩道:

“前在孟家庄上,鹿精尚被咱打死;今日有兵有将,何惧一狗耶!”遂即出

营,分付家将道:“汝等见了狗怪,须要一齐上前乱刀砍死。”家将依允。

郑恩来至阵前,大骂:“贼将!怎敢把我大将打死?你快快出来伏罪抵死,

咱便饶你!”王豹大怒,抡动铁棍劈面打来,郑恩举刀迎住便杀。二人战有

二十余合,王豹气力不济,转身就走。郑恩不知好歹,随后追来。王豹又取

铜铃摇了两摇,只见那只大犬,仍从阵后纵跳出来,向着郑恩便咬。郑恩说

声:“不好!”急急挥刀去砍,早被那犬窜上一口咬住了右臂。郑恩大叫:

“家将们快来!”谁知郑恩追赶已远,家将们一时飞走不及。那王豹见犬已

咬住,即忙举起铁棍,望郑恩顶门打将下来。郑恩招架不及,只把头一低,

心中慌急,只听一声响亮,泥丸宫一道黑光冒起,见有一只黑虎,张牙舞爪,

抓住了铁棍。王豹一见,唬得心惊胆怯,望后便走。那大犬见了黑虎,尿屁

直流,滚倒在地;正值家将赶到,一阵枪刀,砍做肉泥。郑恩归元醒转,见

犬已死。又见王豹退在门旗之下,呆呆的看。郑恩心中大怒,不顾臂上疼痛,

纵马赶杀过来。王豹只得接住抵敌,战不数合,大败而走。郑恩是坐马的,

追得甚快,将及关前,王豹步行不迭,早被郑恩用力一刀,分为两截。正是:

空有安邦定国志,眼前人兽一齐亡。

郑恩既斩王豹,领兵取关。守关副将见主将已亡,俱各开关归顺。兵马

进寿塘关住扎。匡胤听知郑恩取了寿塘,心中大喜。一面报于天子,一面统

兵进关。计点降兵一刀,盔甲兵器无数。当日出榜安民,查盘府库,又上了

汝南王功。分付军士收葬吴总兵尸首,养马五日,然后整兵征进。

----------------------- Page 273-----------------------

至第六日,匡胤留将守关,自率大兵来取凤翔关。却说守关将叫做“花

枪将”刘猛,这日正在公堂理事,有巡城将校报道:“城外有数百败兵逃来

求救。”刘猛道:“何处来的?”将校答道:“他说寿塘关逃来的。”刘猛

道:“既如此,可放他进来,编入队伍。”分付守备查验编管了当,又拨兵

士严禁守城。且说匡胤兵至凤翔,离关十里安营,诸将参见已毕。匡胤问道:

“谁敢领兵去取此关?”有正印先锋高怀亮上前道:“小将自到南唐,寸功

未立,今愿领所部人马,去取此关。”匡胤道:“若得将军一行,此关必然

下也。”怀亮辞别出营,上马领兵,直至关前讨战。报马报进城去,刘猛点

兵而出。两边各立阵势,不通姓名,交马便战,约有三十余合,怀亮暗取夹

枪,照着刘猛喝一声“中”!只一夹枪,正中刘猛肩窝,翻身落马。怀亮再

复一枪,结果了性命,挥动人马,冲杀过去,南唐兵大败,四散而走。周兵

乘势抢了凤翔关。怀亮进关,出榜安民,赏军查库,差人报捷于元帅。匡胤

得报,具奏世宗,然后领大兵进了凤翔。怀亮参见,匡胤大喜,道:“将军

克取此关,其功不小!”遂上了功劳簿。

当时停兵在关,候备征进。适有军政司上前禀道:“军中兵多粮少,如

何给发?”匡胤心甚担忧,具表奏知世宗。世宗急与群臣商议,一时无策。

有一臣姓杨,名子禄。上前奏道:“臣闻此处有一铜佛寺,内有丈六金身,

三尊大佛;不如借此法身开局铸钱,散与军士行用;待平了南唐,铸还佛像,

此亦救急一时之策也。”世宗依奏。又有一臣奏道:“不可!陛下若依此言,

坏佛像以铸钱,恐获罪愆,于国家不便。”世宗道:“不然,朕闻佛祖当日

现身说法,尚割肉喂鹰,舍身喂虎;何况铜像特观瞻之具乎!”即传旨召取

工匠,开局铸钱,与银搭发行用。

不道这钱有周朝年号,南唐不得通行;况周兵又是将银藏下,止用新钱,

南唐百姓恐周兵去后,此钱何处使用?一时民间受累,各有不平。时有一人,

名叫王德盛,开张布店为业,这日因周兵买布,强将新钱行使,竟取布匹而

去。王德盛气忿不过,藏了利刃,来到局中,闪在旁边,思欲行刺。匡胤端

坐中间,两边站立文武,正在发钱。那王德盛往旁边偷走上去,却被匡胤看

见,喝声:“家将们,这人来得古怪,与吾拿下!”两边一声答应,走出几

个家将来,将王德盛拿住。身边搜出利刃,把他绑了推上来,禀道:“此人

系是奸细,身边现有利刃,候千岁发落!”匡胤看他面有杀气,况又立而不

跪,遂喝问道:“汝是何人所使?暗藏利刃,欲刺何人?”王德盛大喊道:

“昏君昏臣,上明不知下暗。尔等只图天下,不顾百姓死活,古人云‘民乃

国之本’,尔无钱粮,与百姓何干!将铜佛铸钱行使,倘日后尔等去后,此

钱何处去用?尔等纵兵强买货物,只把此钱推抵,将我们血本担搁,何以为

生?故此特地前来杀你,不料被你拿住,这是我命该如此,听凭你狗王将吾

怎样处治!”匡胤听了大怒,道:“你这该死刁民!这是万岁旨意,那钱上

现有天子国号,怎么不用?若平了南唐,自有收钱之法。你这厮反来行刺,

理法通无;若不将你斩首,此钱如何用得通行?”叫左右将他拿出局门,斩

首号令,以安目姓。一面奏知世宗,收炉停铸;一面拨将镇守凤翔关,然后

发兵攻取徐州。

那徐州守将,姓丹名托,称为丹令公,有二子丹銮、丹凤及手下一班战

将,都是骁勇无故之士。管辖兵马三万,镇守此关。这日正与二子商议周兵

来伐之事,有探子报入道:“前关王豹、刘猛俱皆战死,关梁已失。听得又

有兵来,要取徐州。”丹托听报,谓二子道:“吾闻赵匡胤为帅,高怀亮为

----------------------- Page 274-----------------------

先锋,与及手下将士,都称劲敌。此来锋势正盛,吾兵料不能敌,汝等众将,

有何策以待之?”参军陶荣进道:“小将有一计在此。可叫兵士预先将吊桥

做活,水中钉了铁桩,城上伏着弓弩手,倘与周将交战,诱他过桥。若是步

行,可过此桥;如若马将,跑急势重,便要连人带马跌下水去,那时铁桩戮

体,箭镞攒身,凭他盖世英雄,不怕不死!”丹托听了大喜,连称妙计。正

言间,忽报周兵已至。丹托便差军士上关严守,多备灰瓶炮石,提防攻城。

却说赵匡胤兵至徐州,安营升帐,众将参见已毕,匡胤便问:“谁去取

关?”先锋高怀亮出道:“小将愿往!”匡胤许之。怀亮上马端枪,领兵而

往,正在中途,遇着丹托兵马。两下排开阵势,只见唐阵上丹銮出马,怀亮

看了,喝声:“贼将留下名来!”丹銮道:“俺乃大唐皇帝驾下丹令公之子

丹銮便是。你是何人,敢来犯界?”怀亮道:“我乃周天子驾前横胆将军,

赵元帅麾下正印先锋高怀亮是也。尔是无名小子,休要出来送死,快叫丹托

自来领死。”丹銮大怒,举手中刀劈面砍来,怀亮挺枪迎住。二将各施本领,

都逞英雄,战有二十余合,丹銮暗思:“怀亮名不虚传!”招架不住,回马

便走。高怀亮大喝一声:“贼子!往那里走?”一枪正中丹銮左胁,翻身落

马。唐阵丹凤见了大怒,拍马向前,大骂道:“好贼将,敢伤我兄长,誓不

甘休!”捻挝就打。怀亮把枪往上只一枭,丹凤在马上乱晃,几乎跌下马来。

复又举挝来战,未及十合,怀亮取鞭在手,把枪架开了挝,照定丹凤一鞭,

正中肩窝,把丹凤打落马下。可怜丹托二子,一时间都丧于高怀亮之手。正

是:

将军横胆诚无故,名震寰区战士寒。

怀亮取了首级,掌鼓回营,见了匡胤,报功不表。

且说南唐败兵,报知丹托。丹托大哭道:“正待除灭敌人,不料二子先

被高怀亮所害,此恨怎消?”分付军士收葬尸骸,一面差人往金陵求救,一

面依了计策,连夜安排。次日,丹托领兵出城,坐名要高怀亮出来会战。探

子报入营中,怀亮来见匡胤,道:“既丹托如此无礼,小将誓必诛之,以取

此关。”匡胤道:“将军不可亲出,恐有计策,尚宜防备。”怀亮不听,领

兵出营。两下各立阵势,怀亮一马当先,大喝:“丹托老贼,快快出来受死!”

丹托见了仇人,怒气填胸,大骂道:“你这贼就是高行周之子,怎敢害我二

子?我今日亲来杀汝,以报吾子之仇。”说罢,拍马提刀来战。怀亮挺枪相

迎,战不数合,丹托虚晃一刀,勒马便走。怀亮心中暗想:“他二子已亡,

关上无人,趁此不去抢关,等待何时?”遂发开了马,紧紧追来。丹家败兵

往左右沿河而走,丹托自往旁边小木桥过去,守桥兵登时扯起。那高怀亮追

到吊桥边,心下暗喜,不分好歹,抢上桥来——谁知人强马壮,枪甲沉重,

那桥又是枯木朽株,预先装活,高怀亮刚到桥心,只听得一声响处,连人带

马,跌入河中。下有铁桩,上放乱箭——可怜盖世英雄,竟死于徐州河下。

那后面家将兵丁随后赶到,看见主将中计,又不能上前相救,放声大哭,只

得回营报知匡胤。匡胤大惊,不觉泪下。众将闻之,亦各伤悲。一齐来禀匡

胤道:“某等愿同去攻城,拿住丹托,与怀亮报仇!”匡胤依允。

次日,郑恩等一干众将,领兵至关下,辱骂攻围。丹托在关上看见周将

利害,不敢出敌,只得紧守堤防。匡胤发怒,亲督兵士奋力攻打,一连攻了

数日,尚不能下。那丹托与诸众将商议道:“周将如此骁勇,兼之攻打甚急,

① 挝 (zhuā,音抓)——击;打。

----------------------- Page 275-----------------------

量此关将寡兵微,终于难守;不如弃去此关,再图后举,何如?”众将道:

“令公高见极是,我等作速起行。”于是众将各自收拾,连夜开城,杀出而

去。周兵追之不及,各自回还。城中百姓无主,各设香花,开关迎接。匡胤

带领众将进关,出榜安民。令人收检高怀亮尸首,用棺木盛殓,侯班师带回。

当又查盘府库,歇马停兵,差人往南唐探听消息。

却说唐主听报扬、滁等地俱失,惊惶无策,急召众臣商议。有御史陈景

奏道:“前者差人议和,周主不允,以致疆界日促;今事已危急,徒战不利,

主公可再遣人至周主营中,卑词求和,庶兵端可息。”唐主听奏,急遣翰林

学士钟谟、大理寺李德明二臣赍表,带着金宝茶叶器皿等物,来到滁州,报

知世宗。世宗知钟、李二人乃舌辩之士,必有说辞,令将甲兵陈列,两旁侍

立猛将,然后召二臣人见。那钟、李二人进帐,拜伏于地。世宗道:“汝主

自恃唐室苗裔,宜知礼义,当与别国不同;岂知不能尽以小事大之理,反欲

泛海结连契丹,抗违天朝,汝二人口舌,焉能摇惑!朕正欲往观金陵,借府

库以赏军士,此时尔之君臣能无悔乎!”二人一言不能答,惶恐而退。世宗

乃亲领大军征进。此时正值深秋天气,但见:

落叶飘飘征雁过,行旌闪闪阵云高。

车驾至肥桥,世宗取一石,在马上持之;从军各取一石,精不可胜。大

兵来至寿春城下,旨令攻城。城上矢石如雨,部将张琼看见,叫道:“主上

且避,城上强弩利害!”正说间,不防一箭射下,正中张琼背上。有分叫:

敌国推轮,重见疆场效命;王师返筛,再图将士宣猷。正是:

非惧风尘马变色,只缘士卒力多疲。

毕竟张琼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Page 276-----------------------

第五十八回 韩令坤擒剐孟俊 李重进结好永德

诗曰:

将军胆气豪,竭力守城濠。

戎服领忠告,励卒尽勤劳。

岂知势日促,无奈国已摇。

君虽重推毂,天实厌南郊。

留此凛烈体,休戚孰堪挠。

话说周世宗不允和议,率督大军来取寿春。当时兵至城下,旨令攻城,

城上矢石如雨点打来。部将张琼见了,慌请世宗退避,不防城上一箭射来,

正中张琼背上,死而复苏。众兵救回营中看时,镞深透骨,不能拔出。琼令

取酒,饮了一大卮 ,方令手下人砍骨取镞,血流数升,至死不变神色。后人

有诗赞之:

万骑南来杀气高,临危于此显英豪。

镞深莫出心雄烈,为愿君王岂惮劳!

却说钟、李二人回见唐主,奏知:“世宗不允和议,推其意,只为主公

不肯称臣之故耳。为今之计,主公还须奉表称臣,以安民庶。”唐主从其言,

差司空孙晟 、礼部尚书王崇质奉表称臣于世宗,愿岁岁朝周,年年进贡。二

臣领旨出朝,至周营见了世宗,俱说唐主愿奉圣朝之命。世宗道:“此举朕

本要准,只为刘仁赡据守泰州,屡抗天命,彼今若肯来降,方允尔议。”随

差中使同孙晟等,到泰州城下,诏示仁赡归款。仁赡上城,见了孙、王二臣,

即戎服拜于城上。孙晟谓仁赡道:“公受国恩,不可投降!”仁赡谢其教,

因严兵以守之。中使报知世宗,世宗大怒,召孙晟欲斩之。晟道:“臣为唐

宰相,岂可令节度使外降耶!”世宗嘉其忠,遂赦其罪,遣晟复唐主之命。

临行,世宗谓之道:“归告汝主,早定所议,勿自取侮辱!”

晟归告唐主,且言世宗本意,只欲议去帝号,再割六州之地,输金帛百

万,庶可罢兵而息战也。唐主急欲议和,一一从之。复遣孙晟、李德明二臣

至周营见世宗,献上六州之地以求和。世宗道:“若使称臣于朕,须尽江北

之地而后可。”乃遣孙晟等归。世宗赐唐主书曰:

诸郡来献,大兵立罢;但去帝号,何爽岁寒。倘坚事大之心,终无遏人于险。言尽

于此,更不烦示。苟曰未然,请从兹绝。

唐主得诏,复上表称臣谢罪。李德明称世宗威德及甲兵精强,力劝唐主

割江北之地,献与世宗,以图和好,唐主犹豫未决。有枢密使陈觉、副使李

微二人,素与孙晟、李德明有隙,因譛于唐主道:“李德明劝主割地,孙晟

卖国求荣;二人此行,必受周主之爵,故不忠于朝耳!”唐主大怒道:“二

竖子何敢欺诳孤耶!”喝令将孙晟、李德明推出斩之。孙晟临刑叹道:“臣

死不足惜,惟受先帝之恩,不忍金陵一旦为周兵所屠!”言罢行刑。有诗叹

之:

奉命宣行志亦勤,谤言预入竟难分!

请看守土归中国,惟有东门三尺坟。

唐主既斩孙、李二臣,即拜弟齐王李景达为兵马大元帅,陈觉为监军使,

① 卮 (zhī,音支)——古代盛酒的器皿。

② 晟 (shèng,音圣)。

----------------------- Page 277-----------------------

领兵五万以拒周师。先着大将陆孟俊领兵一万,救泰州。旨下,陆孟俊来至

泰州,与刘仁赡合兵固守,声势甚大,周兵遁去。孟俊欲进兵复取扬州,扬

州守将韩令坤闻之,无心固守,将欲弃去。世宗闻此消息,大惊道:“若唐

兵复得扬州,大事去矣!”急令元帅赵匡胤领兵二万屯六合,以援扬州。匡

胤领旨,兵至六合屯扎。下令道:“扬州兵过六合一步者,斩其足!”韩令

坤闻令,不敢弃城,遂严加防守。世宗复自督兵来攻泰州,刘仁赡守具甚严,

周兵连攻数日不下。因遇秋雨连旬,营中水深数尺,又是粮草不济,军心惶

惶。世宗与近臣商议,欲暂班师,以图后举。马全义奏道:“不可!泰州乃

唐之重镇,刘仁赡智勇之将;陛下若班师北还,正堕其计。不如且幸濠州,

以待诸将进取,自有成绩。倘今未集事而归,彼得蹑我后矣,岂得无损耶?”

世宗从其议,即驾幸濠州。

那泰州城中,闻报周师撤围而去,诸将皆欲追赶。仁赡道:“汝等不见

何廷锡之失寿州乎?周师虽退,非战败而还,特因粮草之不继耳,吾兵一动,

必中其计也。”众将叹服而止。时陆孟俊进言道:“公今坚守此城,吾自领

所部兵去取扬州。”仁赡道:“不可!扬州韩令坤,骁勇之将,非他人所比;

兼之赵匡胤屯兵六合以为援,声势相依,胜负莫卜,不如共守此城,候齐王

兵到,然后计议而行,方为上策。”陆孟俊大怒,道:“若如此迁延时日,

畏惧不进,何日克服故土也?”遂不听仁赡之言,自领部兵望扬州而来,离

城五里安营。韩令坤听报唐兵来到,即忙整兵出迎。两下摆开阵势,陆孟俊

横刀出马,指令坤道:“汝周兵不早退走,独守孤城,直欲吾取汝首级以献

唐主耶!”令坤大喝道:“我中国有百万之师,平南唐于指日,汝尚不自量

力,强来战斗,我誓必杀汝,以伸士民之怨!”孟俊大怒,抡刀直取令坤。

令坤举刀相还,两马相交,双兵相举,好一场大战。有诗为证:

番兵遥见汉兵营,满谷连山遍哭声。

兵刃相迎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当下二将战到三十余合,孟俊招架不住,回马望本阵而走,令坤催动后军催

杀。孟俊正走之间,忽听得山后一声炮响,冲出一员大将,乃是元帅赵匡胤,

知得扬州交兵,故引大军从六合杀来,正遇陆孟俊兵败。那孟俊见是匡胤,

惊得心胆皆裂,那里敢战!回马又走,恰好令坤一马追到,孟俊措手不及,

被令坤生擒于马上,唐兵大败,四散而逃。匡胤见擒了陆孟俊,收兵回六合

去讫。令坤亦收兵入城,左右绑进陆孟俊,令坤令置在陷车,解赴世宗处发

落。正欲推出,忽被令坤侧室杨氏看见,放声大哭,来见令坤道:“此贼昔

日杀我全家百口,今日幸得相逢,望将军勿解御营,当把此贼碎为万段,与

妾报仇!”言罢又哭。原来陆孟俊当时在马希烈部下,抄灭杨昭耀家,以其

女生得美丽,献与马希烈为妾;及韩令坤攻破扬州,希烈又献与令坤为偏房。

今日杨氏闻知捉了陆孟俊,欲报前仇,故此哭上帐来。韩令坤听言,即令押

回军前,责之道:“汝今日怎不取我之头,献与唐主,博个节度使耶?既被

吾擒,当取汝心肝荐一杯酒,汝有何言?”孟俊道:“死则死矣,何有言耶!”

令坤喝令左右,绑在木床上剐之。左右得令,一时间将孟俊首身剐割殆尽。

后人有诗证之:

恃勇无谋可叹吁,一时俘获倒残戈。

军前说话先招衅,立使临刑受苦多。

令坤既剐孟俊,军威大振。消息传入齐王李景达军中,大惊不止,乃与

部下商议进兵。教练吴用进言道:“韩令坤雄据扬州,赵匡胤兵屯六合,势

----------------------- Page 278-----------------------

相依援。今大王之兵,当从要路而进,先攻六合,则扬州指日下矣。”齐王

从其言,下令兵马渡长江,竟趋六合。匡胤闻此消息,即领兵马离六合二十

里,设立重栅坚守,按兵不动。过了数日,齐王兵已到,于平川之地,摆开

阵势。匡胤亦领军来,与齐王对阵。牙将高琼拍马向前道:“汝唐兵屡败于

我,何不早降,以救生灵之苦!”齐王道:“汝等周兵,不知进退,妄恃强

敌,侵我封疆;今日好好退去,可保无伤,不然,叫汝等死无葬身之地!”

高琼大怒,纵马摇枪杀奔南阵。齐王背后冲出一将,乃是大将岑楼景,使一

把大刀,有万夫之勇,拍马舞刀与高琼接战,两下金鼓振地,喊杀连天,二

人战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南阵吴用见岑楼景战高琼不下,提斧出马助战;

郑恩见了大怒,冲开坐马,提刀杀入阵中,把南兵冲作两段。吴用见郑恩威

猛,不战而走,早被郑恩赶上,一刀结果了性命,纵马夹攻。岑楼景不能抵

敌,拖刀大败而走。高琼怒声如雷,杀声大吼,冲入阵来。后面匡胤催军掩

杀,唐兵大败,死伤极多。齐王不敢恋战,与岑楼景冲开血路,逃奔野州去

了。

匡胤大胜,收军回营,诸将各各献功。匡胤差人至世宗处报捷。世宗大

喜,下令旨,驾幸扬州。窦仪奏道:“今兵疲粮少,南唐屡败于吾,彼之用

兵,已无成矣。陛下宜回驾大梁,命大将屯兵于紧要,以为进取之计,不出

数日,彼之君臣,必来纳款也!”世宗准奏,即日下旨,车驾回京。敕李重

进攻围泰州,张永德屯兵滁州,韩令坤坐镇扬州,高琼屯守六合。其余文武

官员,随驾班师。诏旨既下,诸将各领部兵分遣。

次日,车驾离唐境,一声炮响,大小三军竟往汴梁进发。有诗为证:

得胜班师已献俘,将军预有建功谟。

兵回无阻相迎处,箪食壶浆遍满途。

大兵分作三队,由祥阅而回。不想世宗是夜身体发热,遍身疼痛,急宜太医

院看脉,送药调治。过了两日,只见周身发出棋子般的天泡疮来,痛苦难挨,

呻吟呼唤。匡胤等众将寸步不离,左右伏侍。世宗道:“朕心意闷烦,蒸热

发渴,有甚清洁凉水,取来与朕解渴。”匡胤遂分付众人,四下去寻清洁凉

水。众臣领命,各各提壶执罐,分头去寻。匡胤自己也带了银壶,上马取路

而寻,当时约跑了五六里路,到一山脚边,渐闻水声潺潺,急下马往前看时,

乃是一带山溪,见底清泉,十分洁净,心中大喜。正欲去取,忽见上流头有

三个胖大和尚,遍身破烂,坐在水中洗浴。匡胤道:“呀!我幸而看见,若

不见时,取了这水进与圣上,岂非反受其毒!”就对和尚说道:“汝等出家

人,尊奉佛教,方便为心,怎的把这坏烂身躯,在水内洗净;但知自己爽利,

却不道遗害于众民,饮之皆受其毒。汝等慈悲之心,岂如是乎?”那三个和

尚哈哈笑道:“贵人有所不知,我等三人原非洗浴,只为被柴王拿去烧得痛

苦,故此在这凉水中浸着,觉得有些好处。”匡胤听毕,猛然惊悟,暗想:

“这等说来,这三个和尚莫非就是三尊铜佛?如此显灵,真令人不可思议。”

遂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我周天子只为五代干戈扰乱,欲救生民,故此起

兵剿除伪命。又因军士缺少钱粮,无处取给,万不得已,暂借菩萨金身,权

为救济,不想造下罪孽,无量无边。但佛祖当时曾有割肉喂鹰,舍身喂虎之

事,伏愿推此慈悲,矜蒙赦宥。念周主原系为民救急,非关昏德荒淫,俟归

朝之日,虔心忏侮,重塑金身,望菩萨容纳!”那和尚道:“这些小事,僧

① 箪 (dān,音丹)食壶浆——箪,盛饭的竹器。形容好军队受欢迎的情景。

----------------------- Page 279-----------------------

人原也不计。但蒙贵人应许,还我等法像,当得与他医治了罢!况他还有二

年君位,此时未致有伤,只因火热太猛,聊为示罚而已。贵人只将此水取去,

搽上患处,自然愈好,速请回驾罢!”

匡胤顶礼拜谢,抬头起来,不见了三个和尚,心甚惊讶。慌忙将银壶舀

取溪水,上马飞行,回至营中,问众臣道:“汝等取水,圣上可曾饮么?”

众臣道:“饮虽饮了,只是疼痛不止;此时觉得昏迷,更见沉重。”匡胤忙

进御营,取过金盆,将水倾出,用孔雀毛摷 水搽匀疮上。世宗正在昏沉,觉

道一时畅快,心地清凉,开眼一看,正见匡胤手执羽毛,摷水搽疮。只见那

疮,自经这水一搽,即便愈好,真是甘露沁心,手到病除。不一时,遍体疮

痍归于无有。世宗问道:“二御弟,何处得此仙方与朕疗治?”匡胤即将山

中寻水,遇见佛祖之事细细奏明。世宗亦甚惊异,道:“佛祖显灵,原来如

是。待朕回京,当即铸造。二御弟为朕治疾,功莫大焉!”。匡胤道:“此

乃陛下之福,臣何功焉!”世宗大喜,即命发驾回京。

大军在路,自是无词。驾至汴京,早有在朝文武,迎接进朝。世宗分发

众臣,驾返宫中,朝见了太后。时正宫见驾已毕,闻知世宗在路患疮,今见

龙体遍满大疤,不觉笑道:“陛下遍身鳞甲,切勿飞去!”世宗道:“前日

满身疼痛,数次昏迷,恨不能插翅飞来相见!”因将铜佛铸钱,及取水遇佛

等事,说了一遍。太后道:“我儿既有此事,当择日开工,铸还法像。我等

内宫所有金银,亦当帮助,俟完功了愿,忏悔往愆便了。”世宗拜谢,与皇

后辞回寝宫。当晚无话。

再说各家功臣,尽都回家欢乐,惟有高怀德悲苦万分,迎弟棺木,搭厂

开丧。在朝文武官员,俱皆祭奠。丧事已毕,归葬坟茔。此言不表。

且说世宗一日升殿,受百官朝贺毕,宣南宋王赵匡胤上殿,慰之道:“朕

自亲征南唐,虽未得平服,然屡战得捷,皆赖御弟之力,其功莫大,朕当酬

之。”匡胤奏道:“此皆陛下钧天之福,与诸将效命所致耳!臣区区之力,

何敢任功。”世宗道:“御弟勿谦,南宋王乃闲职,不可久居,今加授为定

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其余从征诸将,各有封赏。高怀亮没于王事,

封赠忠勇侯。其下军士,尽行给赏,当时匡胤谢恩已毕,因荐赵普有大用之

材,宜当重任。世宗即封普为节度副使。是日君臣朝散。

数日后,有张永德表奏李重进停留怠缓,不肯进兵,实有反叛之心。奏

上,世宗对众臣道:“知臣莫若君,李重进忠勤其职,焉有反心?此特永德

之捕风捉影耳。朕若下诏慰谕,反启其疑,莫若故为不知,徐观进取何如耳?”

众臣道:“主上之论甚善。”世宗即匿其事不问。

却说李重进军中已知永德表奏之事,重进乃单骑至永德营中。军士报知

永德,永德问道:“他带多少人来?”左右道:“只单骑耳,别无随从。”

永德遂乃出迎。重进下马,与永德挽手进营。二人相见,宾主而坐。永德分

付部下,摆酒款待,从容宴饮。酒至半酣,重进谓永德道:“吾与公以肺腑

之交,为国家大将,同心共济,何用相疑?昔战国时,蔺相如与廉颇,后私

仇而先国难,人皆慕其义;今吾与公,幸得相与笑谈,敢不效蔺廉之风,而

多所猜忌耶!”永德拱手道:“小弟之过,今知罪矣!”由是,二人之疑永

释,两军亦各相安。有诗为证:

单马趋营智识高,一时论说怨频消。

① 摷 (chāo,音超)——取;捞取。

----------------------- Page 280-----------------------

心交义合相欢洽,应是周王重俊豪。

此时南唐主探听张、李二将交怨,与群臣商议,用反间之计,密地将蜡

书送与重进。重进拆开视之,其书云:

将之有权无权,只在时势。今闻足下受周主之命,屯兵本州,以绝南唐饷运;城孤

势殆,果幸计也。然吾守将刘仁赡有匹夫不夺之志,且城中府库充足,婴城以守,虽来百

万之师,未易窥也。近闻张永德心怀私怨,致书于朝,言足下停兵不进,似有阴谋。朝廷

闻之,宁不疑乎?一朝兵权削去,放居散地,诚匹夫之不若矣!何如拥兵自守,为子孙之

计之美也。不然,其肯倾心投款,孤当以重镇封足下,决不相负。

重进看罢书,勃然大怒,道:“竖子此谋,欲反间吾君臣耶!”即令囚下来

使,以书呈报世宗。世宗得书大喜,谓群臣道:“重进不负于朕,斯言信矣!”

群臣皆称贺。范质奏道:“帅臣忠勤若此,何患南唐不灭乎!陛下但俟捷音

而已。”世宗乃加授李重进为青州节度使。下诏在外将士,各宜用命。使臣

颁旨,赴各军宣示,不提。

只说世宗一日召华山处士陈传进朝,欲拜为谏议大夫。传奏道:“臣野

心麋 性,无志于功名久矣。”力辞不受。世宗问传以飞升之木。陈传奏道:

“陛下贵为天子,当以治天下为务,安用此哉?”世宗道:“朕欲用卿共治

何如?”抟道:“尧舜在上,巢、由各得其志。”世宗知其终不可屈,诏许

还山。陈传临行,遗诗一首云:

十年踪迹事,富贵梦中看。

紫阙谁人管,陈桥帝子安。

是日所遗之诗,近臣抄录,奏知世宗。世宗看其诗句,幽深玄远,不能参解,

遍示群臣,莫晓其意。世宗命藏之金柜,俟后参验。下旨设宴崇元殿,君臣

欢饮,宣畅一堂,尽情而散。

时赵匡胤父子回府,不料赵弘殷于路中风,抬至府中,叫唤不应。匡胤

急请太医看视,太医道:“此乃中风不语急症,下药恐不应验,奈何?”匡

胤道:“与其坐视,宁可服而勿效;汝但对症下药,决不罪汝。”太医依命,

遂用牛黄、郁金等药,煎剂灌下,终于不省人事。病势转迫,一面令人觅取

妙方,守到五更,赵弘殷命限告终,渐渐气绝。匡胤等合家大小,痛哭不已。

入殓诸事,不必细表。次日,报奏丁忧于世宗。又讣音于在朝文武,开丧设

祭,礼忏诵经,照俗行事。世宗命右相王朴代为主祭,众王侯陪丧,至五七

出殡安葬。诸事已毕,匡胤在家守制。按下不题。

却说郑恩自从班师回来,与陶妃久别,彼此羡慕鱼水之欢,恩情倍笃,

胜似新亲滋味。受享那杯中之趣,裙下之欢,溺爱沉湎,夜以继日。不觉三

月有余,郑恩身体发烧,嗽声不止,饮食减少,坐卧不宁,忙请太医调治。

那太医诊按脉理,早知其详,躬身指陈,说出这病源来。有分叫:为贪被底

风流,免却行间争斗。正是:

人生贪甚名和利,乐事何如色与醪!

毕竟太医说出甚么病症来?且看下回分解。

① 麋——混乱,散漫。

----------------------- Page 281-----------------------

第五十九回 刘仁赡全节完名 南唐主臣服纳贡

诗曰:

南伐旋师太华东,天书夜到册元功。

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

鹓鹭欲归仙仗里,熊黑还入禁营中。

长惭典午 非材职,得就闲官即至公。

右录韩愈《回军诗》

话说郑恩自班师以来,因其久旷,未免与陶妃重叙欢洽,倍笃恩情。不

料酒色过度,渐生疾病,忙请太医官看视。太医官道:“此是七情过伤,虚

水旺火之症,当用滋肾平肝,清金益水之剂,可保无伤。大要只以保养为主,

但能清心寡欲,静养葆元,再加以祛灾汤药,则可愈矣。”郑恩大喜,分付

左右,送出太医官。自此静住府中,安心保养,凡眼药调治,进食添衣,皆

是陶妃亲身伏侍,寸步不离。

不说郑恩在府养病。且说李重进督兵攻打泰州,城中自被周师围困,已

及二年;此时粮草缺乏,军民饥苦,刘仁赡差人告急于齐王。齐王差大将许

文稹、朱元领兵运馈,至紫金山下寨。朱元进策道:“周兵势锐,兼之李重

进智勇兼备,用兵如神,今知我救兵来到,彼乃预先退离以待之,此必胸有

成策,不可不防。为今之计,可筑甬道数里,以遏其冲,则吾运粮便捷,而

可免敌人之算,此乃兵家之要法也。”文稹依其计,即发兵筑起甬道,连绵

数十里。军士往来,运粮直抵泰州城,果然利逸。

早有哨马报入重进军中,重进对曹英道:“唐军长驱而来,又筑甬道以

运军粮,公等何策以御之?”曹英道:“寡不敌众,弱不敌强,吾兵虽少,

当出奇兵以破之。”重进道:“公言正合吾意。”遂唤牙将刘俊,分付道:

“汝引步兵五千,出泰州之南,待后兵一出,两下夹攻,冲破其营,敌人必

乱矣。”刘俊领计去了。又令曹英领兵埋伏于紫金山北首。重进分拔已定,

次日领兵向紫金山而来。两军相撞,门旗开处,闪出许文稹,横刀勒马,立

于阵前,道:“汝等周将,攻击泰州两年不下,费力久矣!何不退兵,免遭

擒戮?”重进大怒,抡刀直取文稹,文稹挥刀相迎。两下金鼓喧大,摇旗呐

喊,二将战有一百余合,未分胜负。南阵冲出一将,名叫边高,拍马挺枪前

来助战。重进力敌二将,全无俱怕。忽周阵中一声炮响,振动山岳,正东一

彪军齐起,刘俊横刀跃马,从唐阵后杀来,唐兵大败。朱元忙上前来迎敌,

刺斜里曹英一骑又到,从南冲入阵来。文稹见势不好,回马便走,曹英阻住

去路。边高奋力来迎,不一合,曹英手起刀落,劈边高于马下。文稹见失了

边高,冲围杀奔北门。刘仁赡城上看见,领兵杀出,救入城中去了。重进夺

了营寨,分兵据守。

文稹大败进城,计点军士,折了大半,羞惭无地。刘仁赡道:“君且与

朱将军守城,明日吾当亲出,与李重进决一死战。”许文稹道:“且慢!公

若强战,必难保守。待等主帅到来,再作商议。”刘仁赡从其言,悉力拒守。

然因国事艰难,忿恨忧郁,遂染成疾。其子刘宗,来见父亲道:“两军相遇,

战胜者为奇,父亲力守孤城,未尝有挫;今日添兵助将,反有倒戈之辱。儿

① 鹓 (yuān,音冤)鹭——鹓和鹭飞行有序,喻百官朝见时秩序井然。

② 典午——晋朝代称。

----------------------- Page 282-----------------------

愿今夜出城去劫周营,以雪此恨。”刘仁赡大惊,道:“汝劫营未惯,安知

兵法?我为主将,尚不敢侥幸成功;汝系年幼无知,怎敢妄行险事,徒丧其

命。”此计不用,遂喝退刘宗。不想是夜刘宗竟领部兵二千,开东门泛舟渡

淮,去劫周营。谁知兵未至营,却被李重进游兵所击,杀得大败而回,次日,

刘仁赡闻知其事,命左右推出斩首。监军周廷构上前力救,道:“小将军虽

失一阵,然为国家出力,欲建功耳!并非自为,望明公赦之!”仁赡不听。

部下诸将俱皆跪劝,只是不依。廷构无法奈何,只得使人求救于刘夫人,夫

人谢道:“妾非不爱吾子,奈军法不可私,名节不可移;君今日宽宥其罪,

便是刘氏不忠,妾与刘公,何以见众将士乎!”急令斩之。众将尽皆感泣。

有诗为证:

阃外元戎号令明,忠勤宁肯遂私情!

竟将爱子殉军法,愤志于斯一念贞。

却说齐王李景达,听知许文稹大败,欲起倾国之师来救泰州。李重进闻

此消息,与众将议道:“唐之援兵甚多,泰州未便即下。况且我军粮草不继,

难与战争,不如奏知主上,以图计取,我等且驻兵于此,以示久远。”于是

具表,差人奏上世宗。世宗得奏,犹豫未决。是时李穀有疾在家,世宗遣范

质、王朴就其第宅问之。李穀道:“泰州围困,破在旦夕;若圣驾亲临,将

士用命,则泰州指日下矣。”范、王二人将李穀之言奏知世宗,于是世宗意

决,下诏兴师,攻取泰州。仍命赵匡胤为元帅,以统诸军。是时赵匡胤守制

在家,迫于王命,只得应旨。又为郑恩告病,言郑恩前次出兵,随征辛苦,

班师以来,得病在家,至今尚未痊愈,不能从征。世宗准其告病,恩免出征。

当时匡胤分调出师,命造大船数百只,使唐之降卒教习军士水战。数日

之后,出没波涛,纵横湍浪,胜似唐军。三月,世宗车驾出大梁。命王环领

水军五万,自汴河沿颍入淮,军声大振,远近皆惊。

消息传入南唐,齐王闻之大惧,差人至金陵求救。唐主集群臣商议退敌

之策,太史令吕锦文奏道:“南唐与周势不两立,大王当起倾国之师,与之

迎敌。彼已深入吾地,岂能久驻乎?”唐主依奏,命杨守忠领兵五万前去迎

敌。守忠得旨,即日领兵离金陵,来到紫金山下寨。齐王李景达闻知救兵已

到,自率大军至淮河口结营,与守忠声势相依。城中许文稹、朱元亦列营于

城西,彼此为犄角之势,约日出兵。

时世宗大兵,离泰州城十里安营。听报南唐起倾国之兵而来,便下令各

营将士,齐心努力,严整兵戈,次日列阵于泰州城下。世宗亲自戎装,同匡

胤等一干众将,来到阵前。南唐杨守忠亦列成阵势,跃马舞刀而出,大呼道:

“吾南唐与汝,两不相涉,何故连年相争,以苦苍生?”世宗道:“今天下

一家,汝主庸愚,敢自霸一方,苦害万民;朕今天兵到来,汝等知事,当举

兵来降,不失封爵,若再不悟,祸不免矣!”守忠大怒道:“谁敢先见头阵,

以挫其锋?”言未毕,一将应声而出,乃牙将张兆仁,手执大刀,飞马搦战。

周阵曹英拍马舞刀抵住。两下交锋,战有三十余合,曹英卖个破绽,勒马诱

张兆仁来赶,看看将近,挥起大刀,把张兆仁斩为两断。

杨守忠见折了张兆仁,心中大怒,自挺枪来战。赵匡胤看见,纵赤兔马,

提八环刀,飞出接战。二将双器齐举,两马相交,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

忽城西许文稹领兵冲入阵来,将世宗军冲作两段。李重进恐上有失,拍马上

前,挡住文稹交战。将至一百余合,重进轻舒猿臂,将文稹捉过马来。匡胤

见重进捉了许文稹,勒马绕南阵而走。杨守忠随后追来,匡胤架起连珠箭,

----------------------- Page 283-----------------------

射中守忠坐马,把守忠跌下马来。周兵向前捉住,唐兵大败,杀死极多。

朱元见势已危,弃了西营,领众沿流而走。王环水军顺流而下,鼓噪直

前。齐王听得唐兵大败,守忠被擒,不敢迎敌,与陈觉弃船奔归金陵去了。

世宗自将马军,与诸将夹岸追击,唐兵溺水死者二万余人。周兵大胜,所得

船粮盔甲器具不计其数。世宗收军还营。

次日,分拨诸将,提兵到泰州攻城。刘仁赡闻救兵大败,病体更重。监

军使周延构见周兵攻城甚急,与左骑都指挥章全议道:“今主帅病重,不能

理事,城中被困已久,粮草已无;若不迎降,致生民变起,反为不美,公意

若何?”章全叹道:“我等尽心守城,为生民之计也!今势已如此,自当开

城投降,以免生灵涂炭耳!”二人议论相合,乃诈作刘仁赡降表。次日,众

将挟了仁赡开城以降。世宗亲至帐中,慰劳良久。仁赡垂头不语,世宗嘉其

忠义,赐赉甚厚。复命左右扶入城中养病。仁赡义不苟取,扶归府中。世宗

下旨大赦州县囚徒,百姓有受唐主之书保聚山林者,悉令复业。其民隐之尚

有未便者,着有司官一一条陈奏闻。又下诏封授仁赡为天下节度使兼中书令。

仁赡不受,是夕卒于城中,进爵为彭城郡王。时唐主闻仁赡死,甚加痛惜,

遥赠太师。世宗复以清淮为忠正军,以旌仁赡之节。有诗赞云:

固守孤城忠不回,兵穷粮尽病相催。

惟公一死真无愧,千古声名显似雷。

时泰州因被困二年,民人绝食,世宗下诏,开寿州仓库赈济饥民。百姓得食,

欢声载道。

四月,世宗合诸将进攻濠州。濠州守将黄天祥,听得周师来到,急领兵

三千,出城迎敌。两军对圆,北阵上刘俊,横刀大叫:“唐将早早献关,免

受屠戮!”说罢,纵马而来。南阵黄天祥大怒道:“贪心无厌之徒,敢又来

犯我城池耶!”举起手中枪,拍马直取刘俊。刘俊抡刀来迎,两下交锋,这

场好杀。有诗为证:

暮雨旌旗湿未干,残烟衰草日光寒。

沙场达旦连宵战,只见番兵空马鞍。

二人战不数合,正东上一声炮响,匡胤一骑杀来,把天样预备的水寨,登时

打破,焚其战船。一时烟气蒸天,红光遍野。黄天祥见失了水寨,无心恋战,

急勒马退走回城。李重进、刘俊等追赶,会合匡胤,水陆夹攻。黄天祥御敌

不住,引败残兵退守羊马城去了。

匡胤得了濠州,迎驾入城。因又进言道:“唐军败北,势如破竹,数节

之后,迎刃而解。陛下不必亲行,以冒矢石。且扎御营于此城,待臣与诸将

直捣金陵,擒取唐主,以靖南方。”世宗大悦,道:“全赖二御弟等尽心辅

朕。”于是匡胤与李重进合兵,先攻羊马城。

城中闻此消息,尽皆惊惶。时水军元帅江显明,列战船数百,陈营于涣

水之东。知濠州有失,正欲救应,却遇黄天祥杀败来见,说周师势锐,不可

抵当。江显明道:“吾与公列水阵于涣水南岸,以御周兵,一面申奏主上,

提兵来救,庶不至彼之猖獗也。”天祥大喜,既与显明列二营于南岸,摆齐

战船,横浮涣水,坚不可入,牢不可破。

匡胤兵马已到涣水,隔岸列成阵势,乃与步军使高琼商议道:“南军阻

水列营,意我不能便渡此河。汝可引兵一千,绕岸登进,候至明日黄昏,放

起一把火来,岸军一失,水军自慌。吾引军对岸杀来,必获大胜。”高琼领

令而行。次日午后,匡胤领兵斩寨而出。分付诸将,传弓弩手乱箭射住水军。

----------------------- Page 284-----------------------

那些水军遮箭不及,怎敢出战?因此周师渡过涣水,竟趋南岸。黄天祥见周

师登岸,大惊不迭,领所部兵来迎,正遇匡胤。两马相交,兵器并举,战不

数合,天祥败走。

此时正近黄昏,忽听南阵一声炮响,摇旗擂鼓,火把通红,正遇狂风大

作,显明营寨尽被延烧,唐兵大乱,自相践踏。显明见势不好,即弃营逃走,

恰遇高琼杀来,阻住去路。显明心慌,放马欲逃,不期马失前蹄,一交翻下,

被高琼趁手一刀,斩为两截,部下尽数投降。高琼遂与匡胤合兵攻杀天祥,

天祥料不能胜,抽出宝剑自刎而死。正是:

可怜节义英雄士,只见空鞭匹马回。

水军见主将已亡,降的降,走的走,一时干净。

匡胤得胜,威声大振,远近皆惊。于是会合李重进军马,直犯泗州,分

门攻击。守城官范载,知势难支,开门纳款。匡胤入城,禁约部兵,不许抢

掳,扰害民间,如违斩首。兵士闻令,整肃而入,百姓尽皆欢悦。正是:

王师遍处施仁义,黎庶归芸如故常。

十一月,匡胤兵取通州。守将郭延与部将孙信等议道:“周兵势盛,难

与争锋,不如归降方为上策。”诸将皆称其善。郭延道:“谁可作降表?”

孙信道:“参军李廷邹可作降表。”郭延命廷邹为之。廷邹道:“二公乃唐

之宿将,屡受国恩,且通州城郭坚固,粮草充足,正可以挡住周师。或战或

守,以尽臣职,岂可不为备敌,先为不义之行耶!”郭延道:“吾岂不知!

但时势如此,徒劳无益。公今且顺天心,以救生灵之涂炭也!”廷邹坚执不

肯。孙信以刀胁之道:“公不识时务,执意不从,吾先斩汝首,然后迎接周

师。”廷邹大叹道:“大丈大以忠义自誓,岂惧一死!吾安肯以堂堂之身,

从汝狗彘,偷生于世间而作降表乎!”孙信大怒,一刀将廷邹杀死于地。次

日,举城降周。有诗证之:

男子要为天下奇,忠心不屈贯清微。

未经草表先丧命,徒向阶前血染衣。

匡胤既得通州,长驱直进,兵至楚州。有防御使张彦卿坚城固守,周兵

攻围四十余日,再不能下。世宗闻之,自领大兵前来监督。匡胤见驾,奏道:

“楚州守将张彦卿,深得民心,为之死守,是以臣等不能即克。近闻城中粮

草不继,臣与诸将合兵击之,早晚可破也。”世宗道:“御弟可分付诸将,

各皆用心,朕当照功升赏,决不负也!”匡胤受命。次日即与李重进等分门

攻打,将士齐心,军兵奋力。自早至午,只见城西北角早坍了一阙,曹英身

先士卒,手执鸾牌,提剑鼓勇登城,把守城军乱砍。下面军士蜂拥上城,唐

兵遮拦不住,各自下城逃命。曹英开了西门,众兵齐进,城中鼎沸起来。张

彦卿见周兵已至,即与都监郑招业领兵拒敌。郑招业杀奔南门,正遇李重进

奋勇而来,不待交战,一刀劈个正着,招业翻于马下。李重进大杀唐兵,往

东门而来。张彦卿见势已急,无可挽回,仰天叹道:“今日得报我主矣!”

遂掣出宝剑,自刎而死。手下部兵一千余人,尽皆自杀。有诗为证:

固守坚城势不回,推恩部下气相随。

天心已去身全节,义过田横不泯坠。

匡胤既得楚州,随与李重进收兵屯扎,迎驾入城,出榜安民,开仓赈济。

于时周兵势盛,所到莫敌。消息传入金陵,唐主大惧,饮食俱废,如坐

针毡。又耻降号称臣,乃传位于太子弘冀。遣使奉表,臣事中国。计南唐所

管地界,止有庐州、舒州、蕲州、黄州四郡未下,差使表奏世宗,献其地土,

----------------------- Page 285-----------------------

乞求罢兵。世宗取表视之,见其言词哀切,情意恻怛 ,遂言道:“朕本意只

取江北而已,今唐主既能奉国纳降,复何言哉!”乃赐答唐主书云:

大周皇帝书达唐主。朕兴师非为贪求土地,残害人民;实以天下一家,各守封域,

以抚治人民,永享安静和平之福,将子子孙孙,实加赖之。通好方新,书之更不多及。

差使领书,回金陵见唐主。唐主看书,心始感激,遂仍差使奉表来谢。其表

云:

唐国主臣李昪 ,谨顿首拜表上皇帝陛下。臣遣臣陈觉,奉表天朝,钦奉诏书,休兵

息战,允许和好,容小国仰天涵地育之德,臣不胜衔感!谨献江北四川,每岁纳贡银一百

万,以供上国岁时之用。昧死谨言,伏候赦书!

世宗得表,群臣称贺。江北悉平,共得十四州,六十县。复赐唐主书,谕自

今以后,朕已罢战,不须传位。赐钱弘俶、高保融等犒军钱帛数十万。唐主

仍差平章冯廷献银钱茶谷,共二百万,赴御营前犒军,世宗待之甚厚。冯廷

复命,称世宗之德。于是唐主倾心臣伏于周。有诗为证:

大将南征拥战旗,归降纳土建功奇。

欲知边境生民恨,烽火年来望眼迷。

世宗喜南方平定,下令班师还京。各营得令,无不欢欣,明日拔寨起行,

正是:

天子预开麟阁待,只令谁数贰师功!

驾返汴京,世宗论功封爵,给赏三军,大开龙宴,庆贺功臣。自是君臣勤政,

百姓安乐,置兵戈而不用,渐见太平之象矣。

一日,世宗于文书中,得一木简,长三尺,上写着“检点作天子”五字。

世宗骇异,察其所置之人,竟不可得。时张永德为殿前都检点,世宗心疑,

遂命赵匡胤代之。

显德六年,调回征蜀将帅王景、向训等。时有近臣奏道:“昨夜枢密使

昌邑侯王朴卒。”世宗闻奏,亲临其丧,恸哭数日,悲不能止。仰天叹道:

“天不欲朕致治耶?何夺朕之速也!”命具衣冠,以王侯之礼葬之。文武百

官俱皆送葬。汴京百姓感念王朴平日待民如子,皆悲哀祭献,罢市三日,如

丧考妣 。有诗为证:

深明术数佐皇家,辅治新君谋远夸。

正值升平身已故,黎民千古尽吁嗟。

却说南唐主顺中国之后,与群臣议贡献之礼。宋齐邱奏道:“昔日后汉

主登极之时,主公曾献女乐数十名,以免数年之扰;今议贡札,亦可献美貌

聪明者,献与中国,胜似金玉玩好之物,且吾江南得有泰山之安矣。”唐主

道:“吾观世宗,乃英明之主,非比寻常;倘其不纳,是无功而反获罪矣!”

齐邱道:“美色人人所爱,汉帝未尝不英明,不闻弃逐而临我不测也。望主

公速即行之,必无他虑。”唐主依议,即令中官选取美女。中官领命,选得

美女二人:一名秦若兰,一名杜文姬,送入唐主。唐主见二女果然丰姿出众,

美貌动人,即差礼部尚书王崇质为使,送二美女前往中国贡献。

崇质领命,安备车马,即日高金陵,前至汴京。近臣奏知世宗,世宗召

入殿前。崇质当阶朝拜,奏道:“小臣奉主命,进献美女二名,与陛下供优

① 恻 (cè,音测)怛(dá,音达)——忧伤。

② 昪 (biàn,音变)。

① 考妣 (bǐ,音彼)——父母死后的称谓。

----------------------- Page 286-----------------------

闲之用,现在宫门外以候圣旨。”世宗下旨,宣二美人入朝,伏于阶下。世

宗举目观看,果有国色。遂问其名,崇质奏道:“一名秦若兰,一名杜文姬。”

世宗大悦,道:“名色两美,足副朕怀。”旨令收入御乐院。赵匡胤出班奏

道:“陛下英明圣德,端理天下,不可受外国之色。若受玉帛,可以供给,

粮米可以赏军;今受女色,是使外邦闻之,皆以陛下为爱色之君,必致美女

日进,而政事怠荒,圣德损坏矣!此万万不可,望陛下三思。”世宗道:“朕

自有方略处之,无烦御弟所虑。”遂不听其谏,乃设宴款待崇质。因而问道:

“汝主近日仍备武事、治甲兵乎?”崇质奏道:“自归天朝以来,举国悉得

其主矣!尚何事于治甲修武乎?”世宗道:“卿之所见甚明,但朕兴师征伐,

则为仇敌;今为一家,汝主与朕大义已定,更无他说。然而人心难料,至于

后世,则事不可知。归告汝主,兵甲城郭当宜修葺,为子孙之计。”崇质顿

首受命而辞。取路回金陵,见唐主奏及世宗所谕之事,唐主感激。遂令守城

官吏,凡城池之不完者,修葺之;戍兵之单弱者,增益之。更有整理军伍。

按下不题。

且说世宗自纳美人之后,每召人宫侍宴,日则吹弹歌舞,夜则淫乐欢娱,

迷恋情浓,累日不出视朝。凡一切朝政,皆决于范质、王溥二人。二人心不

自安,约齐群臣,到赵匡胤府中商议军国大事。不争有此一番议论,有分叫:

忧国勤民,剔尽怠荒归淳化;应天顺庶,扫开蒙翳见重华。正是:

披坚执锐于焉释,端冕垂裳自是新。

毕竟众臣议论何事?当看末回自知。

----------------------- Page 287-----------------------

第六十回 绝声色忠谏灭宠 应天人承归正统

词曰:

诗章进谏冀君听,意殷勤爱敬。闭邪陈善,焦燎园囿,莫非忠荩。鸿运将开,人归

天应。见彩楼佳信。圣人御极,日月争辉,华夷欢庆。

右调《贺圣朝》

话说世宗自受女乐之后,迷于酒色,日渐怠荒,一切政事皆决于范质、

王溥。二人心怀忧惧,约齐群臣,到赵匡胤府中商议,道:“今主上春秋鼎

盛,未建东宫;又受南唐之贡,沉湎酒色,累日不朝,此非经国经民之为也。

公乃国家大臣,未知有何良策,以正君心?”匡胤道:“吾正为此事,欲与

诸公商议;不意诸公先降,足见忠勤。明日我与诸公入宫合奏,看主上圣意

若何?”众皆欣喜而出。

次日,匡胤同群臣入朝,至内殿见世宗,奏道:“陛下春秋鼎盛,皇储

未立,终日佚乐,关系非小。臣等冒死进言,乞早立皇嗣,以副中外之望;

远色励治,以昭圣德之休。则天下幸甚!臣等幸甚!”世宗道:“功臣之子

皆未加恩,独先朕子,岂能安乎!”匡胤奏道:“臣等受陛下厚恩,已是过

宠,安敢以子孙受爵为望!乞陛下从群臣之谏,以定国计。”世宗见群臣意

切,乃降旨封皇子为梁王,册立东宫。时梁王年方七岁,生得聪颖过人。当

时群臣谢恩已毕,正欲陈词谏正,适世宗心生厌倦,命各暂退;众臣只得辞

驾,怏怏而出。无奈世宗日事荒淫,怠废朝政,又于内苑起造一楼,名曰“赏

花楼”,命教练使冯益监造。不消一月,把赏花楼盖造得十分齐整,华美非

凡。怎见得处好?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画栋飞云渲染,雕梁映目新鲜。檐牙高啄接青天,锦绣羡他名款。

异品奇珍列满,吹弹丝竹俱全。君王从此乐绵绵,美色香醪赏玩。

工事已完,冯益覆旨奏成。世宗大喜,重赏冯益。驾至赏花楼,设宴与二姬

赏玩。又下旨:命文武官员各献奇花异卉,栽种内苑。这旨一下,那些忠臣

良宰,心皆不悦,愤愤不平。只有那等希图进用之臣,不吝千金购求异卉,

纷纷进献。有诗叹云:

异草奇花不足求,贪淫失政乃为忧。

嗣君小弱何堪立!兵变陈桥自有由。

且说郑恩病愈起来,闻知此事,即来见匡胤,道:“二哥!今主上不理

朝政,日夕与美人淫乐。倘外国闻知,干戈蜂起,民不聊生,此事如何?我

与二哥竭力苦谏,不可坐视。”匡胤道:“非吾不欲苦谏,奈主上不听,其

如之何?”郑恩道:“近闻圣上命百官献花,吾与二哥何不以献花为名,内

藏讽谏之意,或者少有补益,亦未可知。”匡胤道:“此法最妙!”

次日百官各自进花,匡胤与郑恩亦至内苑,直趋花楼来见世宗。世宗正

与二美人酣饮,见匡胤到来,便问道:“二御弟亦来进花么?”匡胤奏道:

“比闻旨下,臣等安敢有违!”世宗道:“卿进何花?”匡胤执梅花近前奏

道:“此乃江南第一枝。”世宗命中官取来,供在瓶中。因问道:“此花因

甚便称第一?”匡胤奏道:“此花乃临寒独放,幽香洁白,不与凡流并比芳

妍,故为第一。臣有一诗,以咏其美,愿为陛下诵之:

“一夜东风着意吹,初无心事占春魁。

年年为报南枝信,不许群芳作伴规。”

世宗听罢大喜,亦命杜文姬吟诗一首以赞之。文姬承旨,便吟道:

----------------------- Page 288-----------------------

“梅花枝上雪初融,一夜高风激占东。

芳卉池塘冰未泮,柳条如线着春工。”

世宗听文姬之诗,称羡不已。忽郑恩大踏步上楼,奏道:“臣亦有花来

献!”世宗命左右取来视之,乃是一枝枯桑。世宗笑道:“这是枯桑,三御

弟献他何用?”郑恩道:“臣献此花,与众不同;汴京城中若无此树,则士

民冻饥。臣有俗诗一首,敢吟与陛下助兴。”遂而吟道:

“竹篱疏处见梅花,尽是寻常卖酒家。

争是汴梁十万顷,春风无不遍桑丫。”

世宗勉强喜悦,赐赵、郑二人酒食。二人饮了几杯,立于栏杆之外,见献花

者纷纷而进。

迨至日暮,世宗谓二人道:“卿等此时未归,有何事议?”匡胤奏道:

“臣等见陛下累日不朝,有荒政事;为此冒死上言,愿陛下勿事流连,亲临

国政,则社稷有磐石之安矣!”世宗道:“朕向因于戈拢攘,并无少安;今

日稍得闲暇,与二姬赏玩,聊叙一时之兴耳!岂得遽云荒政?且人生在世,

如弱草栖尘,争荣有几!况今幸值中平之世,卿等亦得与亲知故旧,暂图欢

乐,以尽余年,不亦可乎?而乃日事言词,徒多琐屑耶!”郑恩奏道:“陛

下不听臣等之谏,恐有不测,悔之晚矣!”世宗不答,拂衣而入。

郑、赵二人出了宫门,私相议道:“主上荒淫如此,若不设计,势不可

为。”匡胤道:“与你同见范枢密商议可也。”二人来见范质,说知其故。

范质道:“昨日司天监奏有火星下降,旨发该部知道。为今之计,可乘禳灾

之举,焚其赏花楼,庶可以挽回圣上之心。”郑恩道:“此计大妙,不可泄

漏!”

次日,密令守宫军校,准备救火之具。将近二更,郑恩躲于赏花楼下,

听得鼓声聒耳,郑恩于近宫边放起火来。其夜正值东风大起,一时之间,风

助火势,火逞风威,照耀得满天通红,遍苑雪亮。官官报知世宗道:“行宫

火起!”世宗大惊,亲自看火。只见火已延及楼阁。郑恩近前,大喊道:“陛

下速避,火势近矣!”世宗惊慌无措,郑恩负了便跑。二姬且哭且行,高声

叫救。忽见匡胤转出叫道:“速来!速来!”二姬只道真心救他,急奔前来;

被匡胤左挟若兰,右提文姬,向火焰里只一抛,可怜!正是:

粉面顿然成粉骨,红颜顷刻变红灰。

此时军士望见匡胤将二姬烧死,各把水器齐来救灭了火。早见新造宫楼,变

为白地。

次日,匡胤同文武朝见称贺。世宗问道:“二美人何在?”匡胤奏道:

“火热甚大,莫能相救,想已烧死矣!”世宗闻之,痛悼不已,拂袖还宫。

群臣各退。有诗为证:

忠臣至此亦堪怜,何事谋姬向火燃!

若使陈桥袍不着,千年忠义属谁看?

世宗自被火惊,日日思想二姬,渐成疾病,不能视朝。适镇军节度使韩

通因奏边务事情,闻知世宗有疾,入宫侍问。世宗说知得病之由,韩通奏道:

“臣闻此举皆赵、郑二人所为!幸陛下善保龙体,不必以二姬为念。”世宗

道:“朕已知之。然赵、郑实朕之亲臣,不忍加罪。”

韩通谢恩而退。回至府中,心下暗想道:“主上倘有不测,朝中惟此二

人专权;彼若以旧怨致衅于我,我何能堪!”乃召心腹李智商议其事。李智

道:“君侯公子尚未婚配,近闻符太师有次女,乃主上亲姨,亦未择配。君

----------------------- Page 289-----------------------

侯何不乘此入宫,奏知主上,与之连姻。日后符娘娘当国,君侯可保无虑矣。”

韩通大喜,道:“此计甚妙!”次日进宫,朝见世宗,奏知此事。世宗道:

“朕当与子成之。”即日召符太师入宫,将韩通姻事说知。符太师奏道:“既

蒙陛下圣谕,臣安敢有违;奈幼女嬉习未除,尚容再议!”世宗允奏,韩、

符二人,辞驾出宫回府。韩通以为世宗主婚,必然能成,遂乃打点行聘不提。

却说匡胤之弟匡义,因见冬雪初晴,在家无事,带骑数人,出猎于东郭

门外。只见有一喜鹊,立在靠墙梅枝之上,对了匡义连叫数声,匡义弯起弹

弓,指定打去,正中那鹊左翼。那鹊又叫了一声,展起双翅,竟望符太师的

花园里飞去了。匡义认得符大师家花园,便令从人停骑园外,自己越墙而进,

来寻喜鹊。才行几步,只见那边有七八个丫环,簇拥着一位小姐,正从假山

石背后而来。匡义进退不及,慌慌张张,闪在躲避去处,偷眼看那小姐:年

未及笄,生得窈窕娉婷,美貌无比。这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符太师的次女二

小姐。那小姐也为观玩而来。

当时符小姐带领丫环,来至园中,一眼眨去,早见了匡义。便令丫环唤

至跟前,开言问道:“君是何处人氏?白昼逾墙,有犯非礼,三尺难容!”

匡义答道:“小可乃赵司空之次子,当朝赵检点之弟,名匡义。因见冬雪初

晴,放骑游猎。偶放一弹,正中喜鹊,飞入小姐家园,小可一时误进,望乞

海涵!”符小姐见匡义人物魁梧,殊非凡品,心中已自欢喜。及听言词逊顺,

声气清和,不觉目凝神逝。暗自想道:“若得此人为婚,一生之愿足矣!”

又问:“君年几何?”匡义道:“小可年交十九。”小姐道:“曾娶亲否?”

匡义赧然摇手,以为未婚。小姐道:“君可速去,恐太师知觉,不当稳便。”

匡义躬身应诺。小姐令侍女开了后门,放他出去。小姐恋恋不舍,以目送之。

有诗为证:

喜鹊连枝堕符园,佳期预报赖他转。

一言竟识非凡品,伫见成姻了宿缘。

匡义出得园来,同从骑竟回府中,见了匡胤备述其事。匡胤道:“此天

意也!使汝入园而得睹其容。”遂即差人请范枢密到府,分宾而坐,茶罢,

匡胤将匡义误入符太师园中,遇见皇姨之事,说了一遍。故欲相烦作伐,范

质道:“此事容易,符太师夫人与下官寒荆是通家之姻,明日当与令弟求婚,

事必谐也,”匡胤大喜,道:“若得事成,必当重报。”范质告别回家。

次日,命夫人郝氏到符府说亲,与太师夫妇细述赵公子求亲一事。太师

道:“此段姻缘,极是相宜!怎奈主上先曾有旨,命许韩通之子为婚;今日

我若许了赵公子,恐违了圣上之旨。事在两难,如之奈何?”郝夫人道:“赵

公子闻他有大贵之相,况兼德行皆全,英才日盛,较诸韩公子为啻天渊之隔。

古人云: ‘择婿以德。’若许此人,谅圣上决不为怪。”太师道:“此言也

是!但韩家先来议亲,故难开口。老夫当效古法,于城中高结彩楼,待小女

自抛彩球,看是谁人姻缘,以为定准,便可使两家各无怨心。”郝夫人道:

“太师所言甚当。”遂别了回府,诉知范质,令人报知赵府。

过了数日,符太师差人在于大街结起一座彩楼,相约韩、赵二家姻事。

匡胤知道,乃令匡义准备。匡义应诺,带了四五个从人,来到天街;见韩通

之子韩松,领了数十名家将,先在等候。又有那些官家子弟,聚齐在楼下观

看。当时等了一回,只听得楼上鼓乐齐奏,先有一管家人,向着楼外吟诗一

① 寒荆——旧时对人称自己妻子的谦词。

----------------------- Page 290-----------------------

首道:

“彩楼高结一时新,天上人间富责春。

凭语蓝桥 消息好,尽教仙子意殷勤。”

那管家吟诗已毕,立在一旁。须臾只见许多彩女,正正齐齐拥着皇姨于彩楼

正中间坐下。举眼望楼下看时,见楼下看的众人,都是翘首而望。只见彩楼

左首立着一人,人物轩昂,仪表非俗,又是打扮得济楚。但见:

戴一顶官样黑纱中,穿一领过丝青色袄。外罩蜀锦披风,腰系金线绿带,足登鸟靴,

摇曳多姿。

原来此人就是心上之人,今日看见,分外英俊。又见那彩楼右首,立着韩松,

生得卑陋,面如乌漆,背似弯弓。看他打扮,倒也齐整。但见:

戴一顶官样青丝笠,穿一领黄褐纻丝袍。系一条绿绒金线绦,着一双黑皂麂皮靴。

当下符小姐细观二人,已判优劣。立起身来,在侍女手中接过彩球,对

天祝拜已毕,执定彩球,看定了匡义抛将下来。正被匡义接着,跨上了马,

喜气洋洋,与从人向南街去了。韩松立在楼下,不瞅不睬,看者无不耻笑。

跟随人俱各没趣,拥了韩松上马而去。

回至府中,报与韩通。韩通大怒道:“圣上之命,反不及范枢密耶?”

即令心腹将士,带领数百勇壮家丁,埋伏于南街要路,等候抢亲。不想事机

不密,早有人报知匡胤。匡胤便与郑恩商议,郑恩道:“不须忧虑!我等舆

从乐人,从小路抬回;待小弟扮做小姐,耍他一耍。”匡胤笑道:“言之有

理。”遂令从人轿马抬了皇姨,悄悄的从僻静小路娶到府中,与匡义结亲不

表。

只说郑恩扮做新人,前面乐人引导,金鼓喧杂,灯烛辉煌,一行人闹闹

热热,由南街大路而来。只见韩家的埋伏军士,看见赵府迎娶已到,即时一

声号炮,一齐上前,把音乐随从人等打散,抢得一乘大轿,自为得计,抬进

韩府。韩通大喜,亲自揭开轿帘。只见轿里踱出一个郑恩来,高叫一声:“韩

兄!小弟到此,快备酒来,与你对饮。”韩通情知中计,无可奈何,只得陪

笑道:“老弟若肯开怀,便当款待。”郑恩见韩通反陪笑脸,礼顺谦辞,便

正色相劝道:“韩兄,公子日后自有姻缘,何必争执,以伤和气!”言罢,

辞别而去。韩通只气得毛发直竖,愤恨于心。次日入朝,奏知世宗。世宗道:

“匡胤之弟,亦朕之爱弟,此事不必深念。倘朝中有相宜昔,朕当为卿议娶

可也。”因加授韩通为充侍卫亲军副指挥使,韩通谢恩而出。

谁知世宗自得病以来,不能痊愈,延之日久,饮食不进,大势日危。召

范质等入宫,嘱以后事,道:“嗣君幼弱,卿等尽心辅之!昔有翰林学士王

著,乃朕之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以为相。”质等受命而出。私相议道:

“王著日在醉乡,是个酒鬼,岂可为相!当勿泄漏此言。”是夕,世宗卧于

寝宫驾崩。远近闻之,无不嗟悼,后人有诗以美之:

五代都来十二君,世宗英武更神明。

出师命将谁能敌,立法均田岂为名!

木刻农夫崇本业,铜销佛像便苍生。

皇天倘假数年寿,坐使中原见太平。

世宗既崩,群臣立梁王训,于柩前即位,是为恭帝。文武山呼已毕,尊

① 蓝桥——此有结为夫妇之意。

② 麂 (j ǐ,音挤)——一种小型的鹿。

----------------------- Page 291-----------------------

符后为太后,垂帘听政。遣兵部侍郎窦仪至南唐告哀。窦仪领命,至南唐来。

正值天寒地冰,雨雪霏霏,不日到了南唐,见了唐主。唐主欲于廊下受诏,

窦仪道:“使者奉诏而来,岂可失其旧礼!若谓雨雪,俟他日开读可也。”

唐主闻言,拜诏于庭,不胜哀感,款待窦仪而别。

数日,有镇定报到:“河东刘钧,结连契丹,大举入寇,声势甚盛,锋

不可当。”近臣奏知太后,太后大惊。急聚文武商议,范质奏道:“刘钧结

连契丹,其势甚大,惟都检点赵匡胤可以御之。”太后依奏,即宣赵匡胤入

朝,命为元帅,领兵敌契丹。匡胤奏道:“主上新立,在朝文武,宜戮力同

心,共守京城;臣当另调澶州等处将帅,一同征讨,是乃万全之策。”太后

大喜。即下敕旨,前去调发张光远等,会兵出征。

时苗光义自从在王府决数救护匡胤之后,一向隐在山中;今见世宗弃世,

来到京中。见日下又有一日,黑光相荡,指谓匡胤亲吏道:“此天命也,时

将至矣!”言毕,飘然而去。

此时各镇帅臣:张光远、罗彦威、石守信、杨廷翰、李汉升、赵廷玉、

周霸、史魁、高怀德等,俱在麾下听用。当时择日发兵,摇旗呐喊,擂鼓鸣

金,一声炮响,行动三军,看看来到陈桥驿,军士屯聚于驿门之外,忽高怀

德对众人道:“今主上新立,更兼年幼;我等出力,谁人知之?不如立检点

为天子,然后北征,诸公以为何如?”都卫李处道:“此事不宜预备,可与

匡义议之。”匡义道:“吾兄素以忠义为心,恐其不从,如之奈何?”正言

间,忽赵普来至,众人以欲立主之事告之。赵普道:“吾正来与诸公议此大

事!方今主少国疑,检点令名素著,中外归心,一入汴梁,天下定矣!乘今

夜整备,次早行事。”众皆欢喜。各自整顿军伍,四鼓聚集于陈桥驿门,等

候匡胤起身,便举大事。

此时匡胤身卧帐中,不知诸将所议。天色渐明,部下众将直入帐中,高

叫道:“诸将有言,愿立检点为天子!”匡胤大惊,披衣而起。未及诘问,

众人拥至跟前,石守信竟将黄袍披在匡胤身上,抱住在椅中,众将山呼下拜,

声彻内外。匡胤道:“汝等自图富贵,使我受不义之名!此何等事,而仓猝

中为之?”石守信道:“主少国疑,明公若有推阻,而彼岂肯信乎?再要成

事,恐亦晚矣!”匡胤嘿然不答。匡义讲道:“此虽人谋,亦天意也!兄长

不须疑贰。且济天下者,当使百姓感激如父母;京师天下之根本,愿下令诸

将,入城不许侵夺百姓,乃为天下定计也。且苗光义先生前日对人说道:‘日

下复有一日,’该哥哥登位无疑。”匡胤听了苗训之言,如梦初觉。想起前

日相面之词,真是先见,懊悔屡屡失礼于他。遂下令道:“太后与主上,是

我北面而事的,不得冒犯;群臣皆我比肩,不得欺凌;朝中府库,不得侵掠。

用命有重赏,不用命则诛。”军士皆应道:“谨受命!”匡胤号令已定,遂

整队而回。军士至汴梁,自仁和门入城,秋毫无犯,百姓欢悦。有诗为证:

七岁君王寡妇儿,黄袍着处是相欺。

兵权有急归帏幄,那见辽兵犯帝畿 。

匡胤既入城,下令军士归营,自退于公署。时早朝未散,太后闻陈桥兵

变,大惊不迭,退入宫中。范质对王溥道:“举奏遣将而致反乱,吾辈之罪

也!”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自禁而出,急来与范质议道:“彼军初入,

民心未定,吾当统领亲兵禁军以敌之;二公快请太后懿旨,布告天下,必有

① 帝畿 (j ī,音机)——此有疆域附近的地方之意。

----------------------- Page 292-----------------------

忠义勤王者相起,则叛逆之徒,一鼓可擒矣。”范质依言,入宫见太后请旨。

韩通归至府中,召集守御禁军、亲随将校以备对敌。忽禁军教头王彦升

大怒道:“天命有归,汝何为自戕其身?”即引所部禁兵来捉韩通。韩通未

及相迎,竟被彦升一刀枭了首级。部下军兵,将其妻妾并次子,亦皆杀死。

惟长子韩松逃脱,奔入辽邦而去。有诗为证:

忠于王事见韩通,世宗亲征有几同。

欲御逆谋志未遂,阶前冤血至今红。

匡胤在公署,闻得城中鼎沸,急忙下令禁止。有将捉得范质、王溥等来

见。质即挺身责道:“公乃世宗之亲臣,言听计从;今欲乘丧乱而欺孤寡,

生心谋反,异日何以见先帝于地下?思之岂不愧乎!”匡胤掩泪答道:“吾

受世宗厚恩,今为六师所逼,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奈如之何?”言未已,

帐前罗彦威拔剑在手,厉声说道:“三军无主,众将议立检点为天子,再有

异言者斩!”王溥等面如土色,拜于阶下。范质不得已,亦下拜。匡胤亲自

扶起,以优礼待之。后人有诗以讥范质等云:

国祚既移宋鼎新,首阳不食是何人?

片言不合忙投拜,可惜韩通致杀身!

范质等奉匡胤入朝,召集文武百官,两班分立。翰林院官捧出禅位诏书,

令侍郎窦仪宣读,诏曰:

天生烝民 ,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子末小子,

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国命有归。咨尔归德节皮使殿前都检点赵匡胤,禀上圣之姿,有神

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怨,厥绩懋焉。天地鬼神,

享于有德;讴谣狱讼,归于至仁。应天顺民,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呜呼钦哉!

祗畏天命!

窦仪读罢诏书,匡胤就北面听命讫。宰相扶了登崇元殿,加上天子冕衮,

受群臣朝贺,是为太祖皇帝。奉周主为郑王,子孙世袭其职。符太后迁居西

宫。大赦天下,国号曰宋。改元建隆元年,而周运亡矣!古虞顾充有《历朝

捷录》纪之云:

世宗以柴氏子,嗣太祖而立。撰通礼,正乐书,定大乐,设科目,而文教彬彬;败

汉兵,阅诸军,平江北,伐契丹,而武功烈烈。王环以不降而受赏,仁赡以抗节而蒙褒,

张美以供奉而见疏,冯遭以贩图而被弃。威武之声,真足以砥砺人心,激发一世。近者

畏,远者怀,有由然也。刻农桑之木,务本也;禁僧尼之度,抑末也;亲囚徒之录,恤刑

也;贷淮南之饥,振贫也;立二税之限,便民也。注意黎元 ,留心治道,良法美意,未

易杖举,信为五代十二君中之令主矣!顾其亡国,亦若是之速,又何也?岂帝王自有真,

天将生圣人为生民主,而日月既出,爝火 不容不息乎!

追尊父弘殷为宣祖昭武皇帝,尊母杜氏为皇太后。

当时太祖拜于殿下,群臣相贺,杜太后愀然不乐。左右进道:“臣闻母

以子贵,今子为天子,而反生不乐,何也?”太后道:“吾闻为君难,天子

置身兆庶之上,治得其道,则此位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此吾所

① 烝 (zhēng,音争)民——众多民众。

② 砥砺——磨炼。

③ 黎元——民众,百姓。

① 爝 (jué,音爵)火——小火把。

② 愀 (qiǎo,音巧)然——凄怆的样子。

----------------------- Page 293-----------------------

以忧耳!”太祖拜道:“谨受教!”遂立贺氏为皇后,韩氏为偏宫,杜氏为

西宫。

越数日,太祖下诏:加范质、王溥等为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弟匡义为殿

前都虞候,赵普为枢密直阁学士。论扶立功,以彦溥、庆寿为龙捷右厢都指

挥使,并领节度使之职。以石守信、张光远为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郑恩、

高怀德以列侯并领节度使之职。其余董龙、董虎、李通、周霸俱为参将。诏

下,诸臣各各谢恩。

时华山隐士陈抟骑驴过汴京,闻太祖登位,拍手大笑道:“天下自此定

矣。”吟诗一首云:

夹马营中紫气高,属猪人定着黄袍。

世间从此多无事,我向山中睡得牢。

吟罢,竟自回山不提。

却说太祖欲以优礼待朝臣,深念韩通之死,赠为中书令,以族其忠。反

加王彦升擅杀主将之罪,虽有幸宽有之,但革其官,终身不用。后人有诗以

咏之:

擅杀之罪不可逃,当初何用进黄袍?

功臣既死无由及,后代儿孙竟失褒。

从此天下大定,仁明之主,永享太平。《飞龙传》如斯而已终。但世事

更变,难以逆料,要知天下此后谁继?当看《北宋金枪》,便见源委也。后

人有诗以咏之:

五代干戈未息肩,乱臣贼子混中原。

黎民困苦天心怨,胡虏驱驰世道颠。

检点数归真命主,陈桥兵变太平年。

黄袍丹诏须臾至,三百鸿图岂偶然!

----------------------- Page 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