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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夫《风月梦》一书胡为而作也?盖缘余幼年失恃,长违严训,懒读诗书,性耽游荡。及至成立之时,常恋烟花场中,几陷迷魂阵里。三十余年所遇之丽色者、丑态者、多情者、薄幸者,指难屈计。荡费若干白镪青趺,博得许多虚情假爱。回思风月如梦,因而戏撰成书,名曰《风月梦》。或可警愚醒世,以冀稍赎前愆,并留成余后人,勿蹈覆辙。间有观是书而问余曰:“此书分明是真,何以曰梦?”余笑而答曰:“梦即是真,真即是梦。曰具即具,曰梦即梦。呵呵哈哈!”
时在道光戊中冬至后一日,书于红梅馆之南窗。
邗上蒙人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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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浪荡子堕落烟花套 过来人演说风月梦
词曰:
惯喜眠花宿柳,朝朝倚琴很红。年来迷恋绮罗丛,受尽粉头欺哄。昨夜山盟海誓,今朝各奔西东。百般恩爱总成空,风月原来是梦。右调《西江月》
话说东周列国时,管仲治齐,设女闾三百以安商旅,原为富国便商而起。孰知毒流四海,历代相沿,近来竟至遍处有之。扬州俗尚繁华,花街柳巷、楚馆秦楼,不亚苏抗江宁。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迷恋烟花,荡产倾家,损身丧命。自己不知侮过,反以“宁在牡丹花下死,从来做鬼也风流”强为解说。虽是禁令森严,亦有贤明府县,颁示禁止,无如俗语说得好:“龟通海底”。任凭官府如何严办,这些开清浑堂名的人,他们有这手段,可以将衙门内幕友、官亲、门印,外面书差,打通关键,破费些差钱使费,也不过算是纸上谈兵、虚演故事而已。但凡人家子弟到了十五六岁出了书房之时,全要仗着家中父兄管教。第一择友要紧,从来近未者赤,近墨者黑。青年子弟若能交结良朋佳友,可以从此琢磨,勤读诗书,谋干功名,显亲扬名。士农工商各自巴捷,亦可兴家创业。倘若遇见不务正的朋友,勾嫖骗赌,家里上人又溺爱他些,不大稽查;更有不知上人创业如何艰难,只顾自己挥霍,日渐日坏,必致成为下流。
赌博的赌宇虽坏,尚是有输有赢。独有嫖之一字,为害非轻。在下曾经目睹:有那些少年子弟,仗着父兄挣有家资,他到了十五六岁时,爱穿几件时新华丽衣裳。起初无非在教场下、买卖街,三朋四友,吃吃闹茶,在跌博篮子上面跌些磁器果品顽意物件。看见天凝门水关里面出来的游湖船上面间或有人带的女妓,也有梳头的,也有男妆的,红裙绿袄,抹粉涂脂;也有唱大曲的,也有唱小曲的,笛韵优扬,歌声袅娜,引得这些青年子弟,心痒难挠,因此大家商议雇只游船,追随于后。这还算是眼望,不过破费些船钱饮食,尚不至于大害。最怕内中偶有一人,认得这些门户,引着他们一进了门,打一两回茶围,渐渐熟识,摆酒住镶。不怕你平昔十分鄙吝,那些烟花寨里粉头,他有那些花言巧语,将你的银钱骗哄到他腰里,骗得你将家中妻子视为陌路,疑惑这些地方可以天长地久。还有可笑的事:家中父母叫儿子做件事,买件衣物,还要回说得闲没得闲,有钱没有钱,许多的推托。若是相好的粉头,放下差来,要甚衣裳首饰,纵然没有银钱,也百般的设法挪措,立刻办了送去,以博欢心。那知那些粉头,任凭你将差事应了送去,从来没有二人说过好的。若是衣服,必是说裁料颜色身分不好,花边花色不好,或是长了,或是短了;若是首饰,又说是金子颜色淡了,银子成色丑了,花样不时式,金烧的不好,翠点的不好,簪子长了短了,镯头圈口大了小了,背索子瘦了肥了,耳挖子轻了重了,正所谓:将有益银钱,填无穷之欲望。人家养的儿子,到了长大的时节,纵然不学好,不务正,做错了事件,就是父母也不忍轻易动手就打,开口就骂,任凭怎样气急了,说几句、骂几句,有那件逆儿子,还要回言回语。独有在这玩笑场中,被这些粉头动则扭着耳朵,打着、骂着、掐着、咬着,还是嘻嘻的笑着,假装卖温柔,说甚么打情骂趣,生恐言语重了,恼了这些粉头,就没有别处玩笑了。世间的人,若能将待相好粉头的心场去待父母,要衣做衣、要食供食、打着不回手、骂着不回言,可算是普天世间、第一个大孝子了。
还有些朋友,只知终日迷恋烟花,朝朝摆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顾,真是外面摇断膀子,家里饿断肠子,常在花柳场中贪恋粉头,在外住宿,忘记家中妻子独宿孤眠。有那贤淑的妇人,不过自怨红颜薄命,网在心里,在人前不能说丈夫不是,因为要顾自己贤名。还有那些不明大义的妇人,因丈夫在外贪顽,等待丈夫回家,见了面,就同丈夫扛吵,百般咒骂,寻死觅活。更有那种不识羞耻的下贱妇人,他说丈夫在外玩得,他在家里也顽得,背着丈夫做下许多濮上桑间、伤风败俗的事来。被人前指后戳,说甚么卖花钱儿买花带。殊不知在这些地方初落交之时,银钱又挥霍,差事又应手,这些粉头就百般的奉承,口里说刻刻难离,也有要跟着住家,也有要从良,恨不同生共死;及至你还坐在他的房里,那边房里来了别的客人,他们亦复也是这等言语。
还有那聪明能干的朋友,用尽无限机谋,也不知丧了多少良心,弄了银钱来舒心服意的送与这些粉头受用。他又明知这些粉头都是花言巧语,灌的米汤哄骗人的银钱,他偏说是这些粉头同天下人皆是灌的米汤,惟独与我是真心实语。若不是这样想头,人又不是痴呆,怎肯甘心将银钱与他们受用?这些地方不拘你用过多少银钱,到了你没银钱的时候,或是欠下镶钱,或是差未应手,这些粉头就翻转面皮,将乎日那些恩爱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一般的冷眼相看,连那些内外场也是这般势利。莫说没有银钱被那些粉头讥笑,就是身上衣服稍为蓝楼,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去了。
更有一种蜜脸,为了一个粉头吃醋争风,甚至打架扛吵,动刀动枪弄出祸来跪官见府。还有在这些地方得罪了官亲幕友,或是遇见官府查夜,捉拿了去,问了答杖徒流,这些粉头不拘与你何等恩爱,见你闹出事来,他不是卷卷资财,回归故里,就是另开别的马头生意去了,弄下祸来,让你一人担,他竟道遥事外。
还有许多朋友,在这些地方浪费银钱还是小事,只因平日在这粉头身上不肯多用银钱,枕席间又取这粉头厌恶,惹下一身风流果子、杨梅结毒、鱼口疳疮,轻则破头烂鼻。重则因毒丧命。
还有些公门朋友,以及把势光棍,平时在这些地方倚势欺压,吃白大花酒、住自大镶,这些粉头怕他威势,明是极力奉承,暗则寒恨在心,若能接着上宪委员、幕友、官亲,告个枕头状子,送个访案,及至捉拿到官,还不知祸从何起。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试问贪恋烟花,有几人遇见女妓倒贴银钱?或是带些钱财跟他从良?莫说近日绝无这等便宜事情,就作万中出一,竟有个粉头带了若干金银,跟你从良,也要想想他是将父母遗体换来的银钱,如今既将遗体伴你,又用他的银钱,你自己也要看着家中也有妻子、婉妹、媳妇、女儿,若是贴人银钱,赂人睡觉,跟着别人去了,你心中怎肯干休!
如今嫖之一宇,有这许多损处,却没有一件益处,那知还有比嫖之一宇为害更烈:目下时兴鸦片烟,在这些顽笑场中更是通行,但凡顽友到了这些地方,不论有瘾没瘾,曾吃不曾吃,总要开张烟灯喊个粉头睡下来代火。那有瘾的不必说了,那没瘾的藉着开了灯来,同这粉头说说笑笑,可以多耽搁一刻工夫。今日吃这么一口两口,明日吃这么三口四口,不消数日,瘾已成功,戒断不得。这是一世的大累,要到除死方体,岂不是害中又生出害来。
在下也因幼年无知,性耽游荡,在这些烟花寨里,迷恋了三十余年,也不知见过多少粉头,与在下如胶似漆,一刻难离,也不知发多少山盟海誓,也有要从良跟我,也有跟着住家,将在下的银钱哄骗过去。也有另自从良。也有席卷资财,回归故里,亦有另开别处马头去了。从前那般恩爱到了缘尽情终之日,莫不各奔东西。因此将这顽笑场中看得冰冷,视为畏途,曾作了七言律诗一首道:
迷魂阵势布平康,埋伏多般仔细防。
柳帜花幡威莫敌,轻刀辣斧勇难当。
频舒笑脸勾魂魄,轻启朱唇吸脑浆。
陷入网罗谁打破,能征莫若不临场。
这日闲暇无事,偶到郊外阔步,忽然想起当日烟花寨内那些粉头,与在下那般恩爱,越想越迷,信着脚步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所在,远望一座险峻高山,怪石磋峨。顺着山根,有一道万丈深潭,波涛滚滚,一望无际。由着潭边行到高山脚下,这见有一块五尺多高的石碣,立于山根。石竭上刻着六个大宇,凝神细看,是:自迷山,无底潭。但不知山上是何光景,遂扳藤附葛,步上高山。曲曲折折,行了数里,这见山顶上有许多参天古树,有两位老奥对面坐在一棵大古树根上,一位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位是发白齿脱,面容枯稿。手里捧了一部不知甚么书籍,两人正在那里一同观看。此时在下走得退酸足软,又不识路逞,向着二位老叟施礼,问道:“二位老丈,在下因迷失路途,望祈二位老丈指示,前面是甚所。”只见那鹤发童颜的举首一望道:“前程远大,后路难期。问你自己,何须绕舌!”在下听得言语蹊跷,复又施礼道:“敢问二位仙长,法号高寿?是何洞府?所览是何书籍?”那鹤发童颜的道:“吾乃月下老人,经历了不知多少甲子。原居上界,职掌人间婚姻,但凡世间男女,未曾配合之时,先用赤绳紧足,效而千里姻缘,全凭一线。吾因怜念下界那些愚男蠢妇,前世种有风缘,今生应当了结。或系三年五载,或系一度两度,吾一片婆心,总代他们结了线头,成全美事。不意从此酿出许多倾家丧命、伤风败俗的事来。因此上帝嗔怒,将吾谪贬在此,要待普天下人,不犯滢欲方准吾复归仙界。因在山中闲暇无事,常时同这过老儿盘桓。”那一位发自齿脱的道;“吾姓过,名时,宇来仁,乃知非府悔过县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无知,误人烟花阵里J被那些粉头舌剑唇枪,软刀辣斧,杀得吾骨软津枯,发白齿脱。幸吾禄命未终,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红尘,隐居于此。昼长无聊,将向日所见之事,撰了一部书籍,名曰《风月梦》,今日携来与吾老友观看消遣,不期遇见尔来。”在下复又问道:“还要请问仙长,此书是何故事?出自何朝?敢乞再为明示。”过来仁道:“若问此书,虽曰风月,不涉滢邪。非比那些稗官野史,皆系假借汉唐宋明,但凡有个忠臣,是必有个坚臣设谋陷害,又是甚么外邦谋叛,美女和番,摆阵破阵,闹妖闹怪。还有各种艳曲滢词,不是公子偷情,就是小姐养汉,丫环勾引,私定终身,为人阻挠,不能成就,男扮女妆,女扮男妆,私自逃走。或是岳丈岳母,嫌贫爱富,逼写退婚,买盗栽脏,苦打承招,劫狱劫法场。实在到了危急之时,不是黎山老姥,就是太白金星前来搭救,直到中了状元,点了巡按,钦赐上方宝剑,报恩报怨,干部一腔。在作书者或是与人有仇,隐恨在心,欲想败坏他的家声,冀图泄恨;或是思慕那家妻女,未能如心,要卖弄自己几首滢词艳赋,做撰许多演义、传奇,南词北曲。那些书籍最易坏人心术,殊于世道大为有损。今吾此书,是吾眼见得几个人做的些真情实事,不增不删,编叙成藉。今方告成,凑巧遇见尔来,醒有凤缘。.吾将此书赠尔,带了回去,或可警迷醒世,切勿泛观。”说毕将书付与在下。那时也末及检开看视,就摆于衣袖之内,转眼之间,一阵清风,那二舆不知何处去了。赶忙望空拜谢,仍由旧路下了高山,到了潭边。那知不是先前那样荒凉,两岸皆植花柳,绿绿红红,见有许多房舍,又有许多粉头,翠袖红裙,抹粉涂脂,将在下请到房舍里面。那些粉头燕语莺声,扭扭捏捏,也有要首饰的,也有要衣服的,也有要银钱的,也有要玩物的,也有留着吃酒的,也有留着住宿的。不由得情难自禁,同着一个丽色佳人,共人罗帏,覆雨翻云,直睡到红日东升,才醒来。睁睛一望,那里有甚么房屋!有甚么美女!只见睡在荒郊,身旁睡了一个白骨骷髅。吓得在下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异梦。惟觉衣袖中有物,取出一看,乃是一部书籍,面上写着“风月梦”三宇,不觉诧异,揭开书来观看,见有四句写道:
胡为风月梦?尽是荒唐话。
或可醛痴愚,任他笑与骂。
但不知这《风月梦》叙的些甚么人?做的些甚么事?看官们不嫌絮烦,慢慢往下看去,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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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袁友英茶坊逢旧友 吴耕雨教场说新闻
话说江南扬州府江都县,有一人姓袁名猷,字友英,祖父袁漳,府学廪生,父亲袁寿,中式武举。袁猷幼恃溺爱,读书未成,身体又生的瘦弱,不能习武,祖父代他援例捐职从九品:娶妻杜氏,尚未生育。袁猷为人,生得刁滑,性耽花柳;终日游荡。仗倚祖父威势,惯放火债,总是九折加二,八折加一利息。又交结了一班狐群狗党,捉赌挤娟,搭指讹诈,无恶不作。到了二十余岁时,奉桌宪行文江都县访拿收禁,他祖父父亲不知寻了多少门路,花了多少银钱,才将袁猷从轻革去从九职衔,问拟徒罪,发配苏州府常熟县安置。
三年徒满释回,祖父袁障已故,袁猷拜见过父母,与妻子杜氏相见,谢其数年侍奉翁姑一番辛勤,杜氏还礼,各诉别后离情,悲喜交集。家中摆了酒席,骨肉团聚。过了数日,袁猷与妻子杜氏商议,将家中衣饰折变了些银两,依然又放火债。所得利息,足可过活。
袁猷本是游荡惯了的人,每日仍是在外交结三朋四友。正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所交结之人,无非那些惯放火债,以及眠花宿柳那一班好友。这一日午后,正同监运司衙门里清书贾铭、扬关差役吴珍在教场方来茶馆,一桌吃茶闲谈。你言我语,总是谈的花柳场中。这个说是那个堂名里某相公人品好,那个说是那个巢子里某相公酬应好,那个又说是莱相公大曲唱得好,某相公小曲唱得好,某相公西皮二黄唱得好,某相公戏串得好,某相公酒量好,某相公台面好,某相公拳滑得好,某相公床铺好……。
三人正在说得豪兴,这见茶馆之外,走进一个约年二十岁的少年人,雪白圆脸,秀眉朗目,脑后一条大辫,约有二两多元色头条辫线。头带宝蓝大呢盘金小帽,面前订着一个点翠赤金牡丹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生丝京八寸帽须铺在小帽后面。身穿一件蛋青虞美人花式洋绢大衫,外加一件洋蓝大呢面、白板续里、订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挂,钮扣上挂了一个于绿翡翠龙圈、金索五件头金剔牙杖。大杉岔子外露出松花绿花边镶滚褂,藕色、金、白三色芜蓉带的胯带,秋葵色、洋绢面、玉色西庄岫里夹套裤,谈青杭绸、杭双龙抱柱夹袜。足下穿一双天青贡缎、镶白羽毛、二十八层毡底时式镶鞋。左手大拇指上带了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于绿翡翠斑指。第四指上带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两个藕节金间指。背膊上带了一只圆绠金镯,约有四两多重。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三十二根骨子、二面洒金、真张子元杭扇。后面跟随一个俊俏小厮。
这少年进了茶馆,到了里面,蓦然看见袁猷,连忙走到跟前,作了一揖,笑嘻嘻的说道:“友英兄,久违,久违,今朝幸会。”袁猷一看,不是别人,是他从前问罪在常熟结盟交好的。此人姓陆名书,宇文华,今年尚未足二十岁。他父亲在常熟县承充刑房提牢吏,因为生得津明强干,百伶千巧,历任官府得喜内外穿插,因此家资饶裕。陆书并无妨妹,乃系独出,他父亲十分溺爱,任他终日在外游荡。前与袁猷在常熟妓院相逢,结拜金兰,朝夕相聚,胜似同胞。后来袁猷罪满释回之时,陆书备席饯行,又送程仪、路菜、茶食。亲自送到船上,依依不舍,洒泪而别。陆书目今因为在家娶了妻子,乃系读书人家的女儿,容貌丑陋,与陆书不甚和洽,时常分房独宿,所以二载有余,并未有孕。陆书的父亲有个姐姐嫁在扬州,因陆书终日在外眠花宿柳,且又望孙子心重,把了五百银子与陆书到扬州买妻,另外又给了数十两银子盘费,叫他到扬州投奔姑母,拜托妨爹代办这事。陆书因闻得扬州系繁华之地,悄悄又将他母亲的私蓄-出,约有千两银子、二四百块洋钱带在行囊里面。昨日绕到扬州。他姑爹家住在钞关门内南河下地方,在盐务商家总理帐目。陆书见过姑爹、姑母,留在家中书房宿歇。今日午后无事,带着跟来的小肠小喜子,到教场闲顽,看了几处戏法、洋画、西洋景,又听了一段淮书,又听了那些男扮女妆花戳,扭扭捏捏唱了几个小曲。此刻口渴腹饿,正走进方来茶馆,不期会见袁猷,遂作了一个揖道:“仁兄久违,久违。”袁猷见是陆书,赶忙还礼,道:“贤弟幸会,幸会。”邀在一桌坐下。小喜子向袁猷请了安。袁猷叫与他们的小厮一桌吃茶。”
陆书与贾铭、吴珍,各道姓名。袁猷向陆书道:“老伯父母在家安好,愚兄前在贵处,诸承照拂,铭感五内。不知贤弟今到敝地,有甚贵干?”陆书道:“家父、家母托庇粗安。兄在敝地,一切简慢,望乞恕罪。小弟自从仁兄旋里,无日不思,今奉家严之命,来扬探视姑母,昨日绕到贵处,尚未踵府拜请老伯父母金安并哥嫂安好,罪甚,罪甚。袁猷道:“说也不改当。”各谈别后离情。袁猷又问道:“令姑丈尊姓大名?府居何所?作何贵业?明早到彼奉拜。陆书道:“舍亲姓熊讳大经,在盐务司帐,住居南河下,小弟明早到府,不敢枉驾。”
正说之间,茶馆外面来了一个轻年,约有二十岁,白光面皮头带藕色洋绢平顶小帽,上订广翠金托一枝重台英蓉花,内嵌大红宝石帽花,大红线纬帽结,大红纬须约有二尺多长,拖在脑后;身穿一件蛋青贡绉大衫,外加一件泥金色、大花头线绢面、玉色板续里、金桂子钮扣军机夹马挂,钮扣上套了一个羊脂玉螭虎龙圈,套着一挂金索三件头金剔牙杖,松花绿洋绢面,大红绸机里夹套裤;足下时式元缎靴;手内拿了一柄真湘纪竹骨、上白三矾扇面、名人宇画大尺方扇子,摇摇摆摆,带着小厮走进茶馆。那些跑堂的就连忙招呼道:“少爷来了!”那少年并不答应,一直到了里面。袁猷看见这少年人进来,遂立起身,向那少年道:“晴园兄请坐。”那少年见了袁猷,笑容可掏,拱手说道:“友英兄请了。”大众让坐,谦逊一番,遂在一桌坐下。:那少年请问诸位尊姓大名,袁猷指着贾、吴二人道:“此位姓贾名铭,宇新盘,此位姓吴名珍,宇颖士,皆是此地人。又指着陆书道:“这位兄弟姓陆名书,宇文华,贵处系常熟县,昨日绕到扬州。向在常熟与小弟盟过的。”众人又请问少年姓名,袁猷代答道:“此位姓魏名璧,宇晴园,最爱交友,令尊现在两淮候补,公馆在糙米巷。”
各道名姓已毕,正在阔谈,有些做小本生意人,也有拎着蔑篮的、也有捧着托盘的,走到魏璧这桌旁,将些瓜子蜜饯等物抓了好些放在桌上,喊了一声少爷,也不说价钱,各人又到别人茶桌上去卖了。魏璧就将瓜子等物分敬众人。只见又有些拎着跌博篮子的,那篮内是些五彩淡描磁器、洋绢汗巾、顺袋钞马、荷包扇套、骨牌象棋、春宫烟盒等物,站在魏璧旁边,拱着魏璧跌成,魏璧在那篮子内拣了四个五彩人物、细磁茶碗,讲定了三百八十文一关。那跌博的拿那夹在夹窝内一张小高板凳坐下,将小茵帚先将地下灰尘扫了几帚,然后将耳朵眼六个开元钱取了出来,在地上一洒,配成三宇三模,递到魏璧手内,用右手将魏璧手腕托住。那傍边站有几个拾博的,向着与魏璧跌博这人呶嘴说道:“叫着这人点头答应。”魏璧将六个钱在手指上摆好,往地下一跌。那拾博人口数一一,看清了字模,拾起来又递在魏璧手内。魏璧又跌,共跌了五关,只出了两个成,算是输了三关。魏璧道:“不跌了。”那人也不曾问着钱钞,立起身来,拿了小板凳,拎着博篮,同那几个拾博的去了。
袁猷叫跑堂的买了些葱油烧饼、鸡肉大包子等物,各人吃过,下午彼此阔谈,总是轻年爱顽耍的人,越谈越觉投机,甚是亲爇。忽然邻桌上一个吃茶的人,走到袁猷桌旁,挨着袁猷坐下,也不同众人招呼,便说道:“你们可晓得两件新闻吗?”袁猷回道不知。那人道:“钞关封河鸿庆园软下处有个分帐伙计,名叫爱林,是盐城人,跟了一个成衣,有一年多了。这成衣随手吃醋,时常吵闹。昨日晚间爱林关了房门睡觉,不知在那里弄了些生鸦片烟吃下去。今日早间成衣在妻子房里起来,见爱林房门未开,喊叫不应,心里疑惑,将房门打开,看见爱林已经死在床上了。成衣着了忙,赶紧备了棺衾,将爱林收殓。此刻将棺材送到盐城去了。不知这爱林家有何人?家里可有话说?如何结局?“还有一件:埂子街坠子家新捆下来一个捆帐伙计,名叫秀红,也是盐城人,今年才十六岁,人品不疤不麻,不足四寸一双小脚,是二十千钱一季连包捆。那知捆价方才兑清,这秀红住在楼上,不意前夜他悄悄开了楼窗。不知怎样漫上房屋,漫屋过屋,在屋上走到连城巷甚么人家,方才跳了下去。那人家吓了一惊,疑惑是贼盗,点起灯笼,细看是个女人,大为诧异,问其细底,秀红说是坠子家逼他为娟,朝打暮骂,所以黑夜逃走。那个人家不知在那个衙门里做书缺,家里又有个秀才,就将秀红交与地保,要鸣官究办。那知秀红的父亲将捆价拿去,并未回盐城家去,次日早间就闹到坠子家要人,闹得坠于家家翻宅乱。后来保赤堂董事知道,将秀红带到立贞堂去择配,要将他父亲送官,说他卖女为娟,他才把头鼠窜的去了。他父亲当日原是放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坠子还亏与个师爷相好,这师爷出来料理,向连城巷那个人家说情免追,又花费了好些钱与他地保坊快,连从前拿去的捆价,坠子家计算花用若干,险些落了一场官事。据你们诸位看来,这两件事奇与不奇,可算是新闻吗?”
众人听了都觉诧异,称奇。那人说毕,仍到他原坐那桌吃茶去了。陆书便问,此系何人?袁猷道:“他叫吴耕雨,是个武童生,惯在龟窝堂名吃白大揽退、跑挤鸦子、寻投影儿钱。我们平昔虽然与他认识,不过见了面点头而已,从不与他亲厚。不知他今日平空到我们桌上,向我们说这些不轮不类的话,好笑不好笑!”贾铭道:“这种人可远不可近,他这些话只当没有听见罢了。”
众人又阔谈了一刻工夫,渐渐日落。袁猷邀请陆书吃晚饭,陆书道:“今日兄弟出来,并未留信,恐姑母悬望,明早竭诚登堂,拜渴老伯母,请安,再为四扰。”袁猷见陆书直意不扰,说道:“愚兄明早本欲到令亲府上奉拜,既是贤弟说明日光顾寒舍,愚兄在舍恭候,奉屈在坐诸兄,明日舍间午饭,务望赏光。”贾铭、吴珍、魏璧总各应允,明日定来奉陪。
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去了。袁猷关照跑堂写帐,那跑堂的同卖水烟的均皆答应。袁猷同着众人备带小厮,出了茶馆,又叮嘱贾铭们三人道:“明日务望赏光,小弟在舍专候,不着小价奉邀了。”三人满允,分路各散回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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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北柳巷陆书探友 西花厅吴珍吸烟
话说陆书在教场方来茶馆,巧遇袁猷,吃茶散后,回到姑爹家中,用过晚缮,同姑母谈了些家常话,安歇一宵。次日清晨,备了盟愚侄、盟愚弟两封拜贴,换了一顶朱红贡纬、高桥梁时式大呢帽,身穿一件二蓝线绢夹袍,紧了一条白玉螭虎钩丝带,挂了洋表、扇套、荷包、小刀等物,外加一件元色线绢夹外褂。小肠小喜子拿着拜贴,捧着小帽,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跟随出了姑爹家大门。由南河下到了常镇道衙署前,那照璧紧对着钞关关城门,那里是水马头,来往行人拥挤不开。陆书带着小喜子,慢慢的随着众人行走,但见那:
门名宝钞,乃水陆之冲途;衙属行辕,辖扬由之关部。连楚接吴,达淮通鲁。络绎行人,稠密烟户。税务房调查越漏,悬庞头牌示以扬威;门兵班严拿坚究,挂狼牙箭袋而耀武。旅店灯笼,招往来之过客,铺面招牌,揽经商之市贾。进城人、出城人、呵气成云,背负汗、肩担汗,挥汗如雨。街市上兰花担、牛脯担,香风堪爱;路途问尿粪担、恶水担,臭味难闻。蔬菜担、鱼虾担,争先抢后;井水担、河水担,逐队成群。七横八坚,担夫之挑柒拥拥;六抬三跟,盐商之飞轿纷纷。缝穷妇女,臂税篾篮供补缀;游方僧道,手敲鱼子化钱文。男装女像,抹粉涂脂,人作兔畜受人拘,强讨埂化丐顽战。车载驴驼装货物,大商小贾做生涯。真是:十省通衢人辏集,两江名地俗繁华。
陆书行过常镇道衙门,转湾到了埂子大街,见有许多戴春林香货店。也有的柜台前许多人,买香货的、买油粉的纷纷拥挤;也有的柜外冷冷清清。陆书初到扬州,不知何故,又不便问人,遂过了太平马头,到了小东门外四岔路口,问了店面上人路滢,一直向北,进了大儒坊,过了南柳巷,到了北柳巷,问到袁猷家门首。进了大门,只见四扇自粉屏门关着,小喜子将屏门敲了两下,里面有个仆人将旁边一扇屏门开了,问道:“是那位老爷?”小喜子将两封拜贴递与那关门的仆人,道:“我们大爷特来拜会,拜托回一声。”那人将两封拜贴一看,道:“请少待。”转身进去。片晌工夫,见中间两扇屏门大开,那接贴的仆人道:“请。”陆书带着小喜于走进,袁猷已过至大厅檐前。邀至厅上,陆书要请袁猷的父亲出来拜见。袁猷道:“家父现有小恙在身,改日再见罢。”陆书又要到后堂拜见伯母、大嫂,袁猷再四谦逊,方才彼此见礼人坐。
家人献了茶,袁猷道:“愚兄实是不知贤弟来扬,尚未到令亲府上拜谓,反称大驾先临,罪甚,罪甚。”陆书道:“小弟拜调来迟,亦望吾兄恕罪。”袁猷请陆书除去大帽,换了小帽,又将外褂脱下,交与小喜子,在衣包内换了一件天青镜面大呢面、五色板绫里夹马褂,复又人坐。家人又献了一巡茶,听得厅口家人道:“贾老爷、吴老爷来了。”袁猷、陆书才立起身,这见贾铭吴珍已经走进,上得厅来,彼此见礼人坐,品著闲话。不一刻工夫家人来回道:“魏老爷来了。”袁猷们一迎至大厅德前,魏璧上厅与袁猷见过礼,又与众人见礼,分宾主人坐。家人献茶,茶罢收杯。
袁猷邀请众人到西首花厅里面去坐,众人立起身来,袁猷道:“小弟引导。”众人道:“请。”随着袁猷,但见大厅西首两扇自粉小耳门上有天蓝色对句,上写着:风弄竹声月移花影
进得耳门,大大一个院落堆就假山,丘壑玲珑。有几株碧梧,数竿翠竹。还有十几棵梅、杏、桃、榴树本。此时四月天气,花台里面芍药开得烂漫可爱。朝南三间花厅上面有一块桶木匾,天蓝大宇,写的是:“吟风弄月”,下款是:“古灵王应样书。”中间六扇白粉屏门,摆列一张海梅香几,挂了一幅堂画,是箔溪陈援画的山水。两边接着泥金锤笺对联,上写道:风来水面千重绿月到天心一片青
上款写:“佩绅学长先生教正”,下款是:“齐之黄应熊拜手”。香几上:左边摆了一枝碎磁古瓶,海梅管子,黑漆方几,瓶内插了十多竿五色虞美人;右边摆的是大理石插牌;中间摆了一架大洋自鸣钟,一对钩金玉带围,玻璃高手罩。一封画漆帽架分列两旁,桌椅、脚踏、马机、茶几都是海梅的。学士椅、马机上总有绿大呢盘红辫团寿宇垫子。香几两旁摆列着广锡盘,海梅立台。有八张桶木书厨分列两旁,书厨上总有白铜锁锁着,不知里面藏的甚么书籍。右边莹山墙挂了六幅画条,是方华和尚画的梅花,虞步青画的山水,王小某画的美人,李某生画的三秋图,倪研田画的月季花,刘古尊画的石粒;右边莹山墙挂了一幅横披,是钱问衫写的阿房宫赋。右首莹栏杆摆了一张桶木十仙桌,上面摆了一校龙泉窑古瓶,紫檀座、磨朱高几,瓶内插了五校细种白芍药。靠着厅后墙板摆了一张楠木大炕,海梅炕几,炕上也是绿大呢炕垫毡枕,炕面前摆着脚踏、痰盒。厅上挂的六张广锡洋灯,大小玻璃方灯。雕栏湘帘,清优静雅。
袁猷邀请众人至花厅里面坐下,重新烹了上好香著,摆了四盘点心:是一盘生肉笋包,一盘火退糯米烧卖,一盘五仁豆砂馒首,一盘螃蟹肉饺。袁猷邀请众人用早点,众人陪着陆书将早点用毕,品著闲话。吴珍跟来的小肠发子,拎着一个蓝布口袋,定至花厅右边,将口袋放在炕上,又将那炕上海梅炕几搬过半边,在口袋内拿出一根翡翠头尾、金龙口、湘纪竹大烟枪,放在炕上。又拿一个紫擅小拜匣样式小盒,揭开,摆在炕中间,就像是个灯盘。这匣内有张白铜转珠烟灯,玻璃灯罩,钢千、小剪、斗挖、水池俱全。安放好了,又拿了一个水烟纸煤,点了火来,将烟灯点着。吴珍看见灯已开好,就立起身来,走到炕上坐下,在腰间挂的一个戳纱五彩须烟盒袋内,拿出一个法琅纹银转珠烟盒。盖子上有一个狮子滚球,那狮子的眼睛、舌头同那一个球总是活的。据说这烟盒出在上海地方,扬州银匠总不会打。吴珍将烟盒用手转开,放在灯盘里面,遂邀请众人吃烟。众人皆说不会,吴珍再三相拉,将陆书拉了睡在炕上左边。吴珍睡在炕右边,用钢千在烟盒内蘸了些烟,在烟灯上一烧,那烟挂了一寸多长,在千子上一卷,在左手二指上滚圆,又在烟盒内一蘸,在灯火上又烧、又滚。如此几次,将烟滚圆成泡,拿着枪就着灯头,将烟泡实在烟枪斗门之上,又用手指捏紧,就灯拿钢千将烟戳了一个眼,自己先将枪吹了一吹,用手将枪嘴一抹,才将枪递在陆书手内。吴珍将枪尾捧着,陆书将枪用劲衔在口里,吴珍将枪的斗门对着灯头,叫陆书嗅烟。陆书使劲的嗅了一口,斗门堵塞,吴珍复又将枪就着灯头重新烧圆,又打了一钢千,递与陆书再嗅。如此数起,半吃半烧,才将这口烟吃了。仍将枪递与吴珍,陆书笑道:“兄弟不是吃烟,反觉受罪。大哥不必谦了,老实些自己过瘾罢。”吴珍又让众人吃烟,众人皆不肯吃。吴珍慢慢的吃了七八口,请陆书到右边来,吴珍睡到炕左边,又在左边吃了七八口。
书厅上已将桌子摆好,摆了杯箸。袁猷邀请众人人坐,吴珍才将烟枪放下,陆书也立起身来,谦逊多时,一定请陆书首坐,魏璧二坐,贾铭三坐,吴珍在上横头,袁猷在下横头斟酒。先摆了十二个小碟,后上了四个小碗。众人问问陆书苏州常熟风景,陆书又问扬州故事古迹。饮酒闲谈,又上了五个大菜,吃了几壶百花酒。众人道午间不能多饮,吩咐拿饭。袁猷又敬了众人每人一大杯,然后上了四个小彩碟子。众人将饭用毕,家人打了爇手巾把子,众人揩过脸,散坐吃茶。各家跟来的小厮,另有中席,袁猷家仆人邀在廊房里吃去了。吴珍又睡到炕上,吃了十数口大烟,小厮们饭已吃毕,吴珍叫发子将烟具收了,仍将炕几摆在炕上。
袁猷邀请众人仍到方来茶馆吃茶。众人所谈都是评花问柳、买笑道欢,五人甚觉意气相投。魏璧道:“文华兄与友英兄本是结盟过的,今吾五人不期相遇,亦属前缘。小弟不揣冒昧,意欲仰攀诸君,金兰雅集,不知诸君可能赏光否?”众人见魏璧父亲现在两淮候补,他今欲拜弟兄,谁不情愿,齐声道好。魏璧道:“明日我们湖舫在小金山关帝庙进香、大早在多子街金元面馆取齐。一切皆系小弟主人,不必效那些俗人凑分子、做猪头会,惹人笑话。诸公意下如何?”众人先原不肯,你谦我逊,后见魏璧实意,才都应允。吃过下午点心,袁猷要请陆书吃晚饭,陆书坚辞道;“小弟今晚同家姑丈说话相应,明早会罢。”袁猷不好强留,关照跑堂卖水烟的写了帐。众人出厂茶馆。分路各散回家-
宿已过、次日清晨,魏璧先着家人到小东门马头雇一只长篷子大船,在金元面馆等信。家人答应去了。魏璧带着小厮,夹了-个五彩洋印花面、五色绸里衣包,包了一件二蓝线绉面、白纺绫里夹背心,洋印饭单,小白钍面盆,高丽布手巾、广锡漱口盂,兰谱、笔砚等物,又带了一个蓝布口袋,里面装的白铜水烟袋盒、纸煤等物,出了公馆大门,直奔多子街金元面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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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闹面馆袁猷讨私债 封游船魏璧逞官威
话说魏璧带着小肠,夹着衣包,拎着水烟口袋,离了公馆,走头巷街转湾向东,出了小东门,到了多子街,进了金元面馆。走进后厅,早有跑堂的招呼,魏璧遂拣了正中一张大八仙桌坐下,小厮另在前一进堂里桌上坐下,将衣包、水烟口袋放在桌上。那跑堂的走近魏璧席前,请叫了一声少爷,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泡了一盖碗茶来,问道:“少爷,今日几位尊容老爷?”魏璧道:“今日一共五位老爷。”跑堂的就摆了五双牙箸,十多张席纸,八九个小彩碟子,站在旁边伺候。
一刻工夫,贾铭、袁猷两人走进,彼此见礼人坐。尚未坐定,陆书已到,魏璧们三人与陆书招呼礼毕,大众人坐。跑堂的又泡了三盖碗茶来。贾铭们向袁猷道:“昨日多扰,谢谢!”袁猷道:“简慢,简慢。”正在吃茶,袁猷忽然看见一人走到楼上去了。袁猷立起身来,向着贾铭、陆书、魏璧道:“三位仁兄,小弟暂违,楼上一走。立刻就来奉陪。说着就到楼上去了。去末多刻,这听得楼上拍桌敲台,又听得袁猷的声音与人喊吵。贾铭听得,赶忙上楼,看见袁猷与那人正在吵闹。贾铭认得是熟人,他是监运司里收支房书办,姓郑名焕,宇贯之。贾铭与郑焕彼此招呼,便入席坐下。贾铭问袁猷为着何事,袁猷道:“去岁腊月郑大老爷爱厚我,托我代他借了三十两银子,九扣三分钱,原允今年三月归还,那知到期非但银子不还,连人都藏躲,疾滑溜哄。我三番五次跑到他府上请安,他家这盛管随口答应,又说昨日在那个外室小奶奶那里佐的,又说是在那个堂名里吃花酒未曾回来。为找他尊驾,不知起了多少早,少睡多少觉,东跑西找,犹如讪獐,鞋子都跑坏丁,找不着他尊驾。那银主日逐向我吵闹,说我脱骗他的银子。好容易幸喜今日巧意会见,郑大老爷,同他要银子,他还同顽蛋。老实些说,今日有银子便罢,若没有银子,我同郑大老爷一同到县门首去打滚龙挑,挑县门首届班的朋友,看我中人犯法不犯法!”袁猷说毕,郑焕道:“贾大哥,听我告诉你,我同袁大哥相好,共财帛已非一次。去腊承他的情,代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原约今年二月归赵,奈因我有件公事,尚未就手,所以耽迟到今。累袁老大跑了几回,未曾会见,怪不得袁老大今日生气。如今还要恳情,耽到节下,本利一齐归赵。”袁猷道:“郑大老爷,不是我太肉,任凭怎样,今日总不得过闸。”贾铭道:“袁兄弟,你同郑大哥当日是好上起,还要你代他耽几日,叫他上紧设法归楚就是了。何必为这几两银子说闲话呢?”袁猷道;“贾大哥,你不晓得兄弟这苦衷,这个银主是个变种,梁封脾气。你借他的银子,约定二个月,到了三个月零一天,就还了他的银子,心中总不舒服。我是不怕弟兄们议笑,因为事代他经经手,落个中资,贴补茶水。他是一弹打个鹊儿,整不认破。如今被郑大者爷这笔银子打住嘴,连我都叫不晌了。今日要说是回日期,断不能行,除非别处腾挪。郑大老爷若是能吃点苦,才能过闸。”郑焕道:“听凭大兄怎样说,怎样好。”袁猷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除非另觅个银主,借笔银子,把这桀纣人的银子还了。不知郑大老爷意下如何?”郑焕道:“谨尊台命。”袁猷道:“还有句不懂人事分话,还要另外写个凭据,让我好去另寻门路设法。”郑焕道:“理该如此。”遂喊跑堂的到简帖帖内买了一张印花八行书,又拿了一个黑墨碟子、一枝旧笔放在桌上。郑焕正提起笔来要写,袁猷道:“老兄请缓。我代你算算。”喊跑堂的拿了一面算盘,袁猷取过来向着郑焕算道:“前借本银三十两,已经过了五十天日期,要认他三两银子转头,莫作三个月,只作两个月,要把一两八钱银子两个月的利息,现在必得要借五十两银子。扣去五两银子折头,四两五钱银子三个月的利息,又是一两五钱银子中资,一两五钱银子价费,又要扣一平一色计银一两。清还前借之项,起除净尽,共去四十八两三钱,还剩一两七钱银子,相应叨光送与兄弟买双鞋子穿穿罢。”郑焕道:“这两把银子哥哥拿去就是了。”郑焕遂提起笔来,将八行书写成。上写着;
凭票付曹平关纹银伍拾两整,此照。
某年某月某日立期票人郑贯之
包兑人袁友英
郑焕又在自己名字下书了花押,向袁猷道:“袁大哥,还要藉光呢!”袁猷寒笑道:“我的名字该派把与老兄,与人家垫箱子底的。”也就画了押。郑焕将八行书递与袁猷,道;“一切费心。”袁猷将八行书接过,道:“适才言语冒昧,小弟实是不知受了那银主多少气,加之跑了几十天自退,今日见了哥哥一肚子气,得罪哥哥,望乞恕罪。”郑焕道:“总是小弟不是,有累哥哥,等银子清楚后,再为奉谢。”贾铭道.,“总是相好,不必说这些套话了。”袁猷将郑焕新立的票据收起,约郑焕明日午后在方来茶馆将那前立的三十两欠票退还。郑焕忙喊跑堂的来,吩咐下面,贾铭、袁猷同道:“我们在楼底有朋友呢,相应各便罢。”郑焕见他们不扰,又向贾铭道了谢,说道:“今日不恭,改日再为奉请罢。”
贾铭、袁猷辞别郑焕下了楼梯,到了天井内,看见魏璧同着一个家人在厅房檐前说话,魏璧面上似有怒色,那家人诺诺连声,向外去了。贾铭袁猷复然人坐,魏璧也人了席,道:“早间小弟着家人到小东门马头雇只大船,他方才来回我说:是马头上人说,是芍药带大船要四块洋钱外汰化。我的家人还了两块洋钱,那船家说:两块洋钱就想叫船,这好扎只船坐坐罢。他们就争论起来。船家仗着人众,就要打我的家人。他所以到这里来回我,此刻叫他回公馆取家父名帖,到甘泉县里去,务必要封小东门马头的大船,看他们敢于不应!诸位兄台,你说可恶不可恶!”袁猷道:“这些船家总是喂不饱的狗,到是装差他们,反伏水龟儿是的。”
正在闲谈,见吴珍方才匆匆来到,与众人见礼人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盖碗茶来。贾铭道:“颖士兄到底有几口烟?不能起早。”吴珍道:“小弟因诸公今日有约,恐其起迟昨晚便多吃了几口烟,未曾睡觉。那知今日黎明,舍亲家老太太去世,到舍报丧,弟因今日要赔诸公,不能候硷,故而先到那里一拜,急忙赶到这里来,那知来迟,累等,望诸位哥哥恕罪。”袁猷道:“不必谈了,我们腹中已经饥饿,快些下面罢。”魏璧赶忙吩咐跑堂的烫一斤高梁酒,点了四个爇炒,下五个一钱二分的面,外面爷们桌上总下六分。那跑堂的问了各人爱吃甚么浇头,办面去了。少停,将高梁烫了上来,摆了五个小酒盅,又用好汤烫了一碗干丝,陆续将爇炒碟子捧上。然后将面捧在各人面前。众人吃着酒,将面用毕,揩过手脸,正在品著闲谈,这见先在这里回话的那家人同着一人头带红缨帽,身穿蓝布袍,足下元布靴,手拿黑油单纸扇,一同走到厅上。那家人走近魏璧身旁,指着那人道;“他是甘泉县里差人,小的回到公馆,拿了者爷的名帖,到了甘泉县里,会见门上说了。他那里立即发了封条,叫这差人同着小的到了小东门马头,已将富春游大船封备,现成伺候少爷。”魏璧听了点点头。那差人迎上来,请叫了一声少爷。魏璧向着那个差人道:“有劳你明日到公馆,有个荣敬奉酬。吩咐那家人陪他前厅吃面。那差人同那家人往前面吃面去了。贾铭道:“如今船已弄定,定道今日就是我们五人坐在船上,甚是寂寞无味。我们何不将吴大哥的贵相知请出去顽顽。”吴珍道:“他又不会手口,把个哑叭带上船去,更是没趣。小弟闻得天凝门外藏经院进玉楼新来了一个相公,名叫月香,色技兼优。我们何不将他喊到船上,瞻仰瞻仰。”众人道:“如此甚妙!回来船出水关,到天凝门马头,一同上岸去喊他就是了。”众人又谈了些闲话,魏璧吩咐小肠将前后桌子面钱总写过帐,邀请众人出了金元面馆,到了小东门外城门首,早有船家在彼招呼。那甘泉县里差人引着魏璧众人到了河边,船家赶着搭了扶手。魏璧邀请众人登跳上船,进能人坐。跟去的小厮也有站在船头,亦有偷安躲在船后的。有一个船家向跟魏璧的小厮说道:“二爷,我们装差不管茶水,回声少爷可要买茶叶炭下午。”小厮进舱回了,魏璧吩咐把了几百钱与船家,去买茶叶炭下午,又叫请一分大香烛,一挂旺鞭。不多一刻,买齐回船,问了一声可等客了,魏璧道:“客已到齐,吩咐开船。”那船家答应,即便解缆掣跳。那甘泉县里差人伺候魏少爷开了船,方才回去。次日自必同船家到公馆去领差价、领赏。不必赘叙。
魏璧在舱内向着众人道:“诸位哥哥,不是小弟敢于冒昧,昨日既承诸兄慨诺,允结金兰,请问诸位贵造。”随叫跟来的小肠,在印花布衣包内取出兰谱、笔砚、放在桌上,取水将墨磨浓。众人各道生辰,遂叙次序:贾铭居长,次是吴珍,三是袁猷,陆书与魏璧同庚,生辰比魏璧早两个月,四是陆书,五是魏璧。次序已定,魏璧提笔将兰谱书成,就放在船舱里书架之中。吩咐小厮将笔砚收去。那时大船已出了天凝门水关,魏璧吩咐船家到天凝门马头将船靠岸,船家搭了跳板,众人弃舟登岸。上了石坡,走过天宁寺,到了藏经院门首,见有块白矾石匾嵌在门头,两个天蓝宇,众人看是“兰若”二宇。大众进内,但见进玉楼的大门开着,他们五人带齐小厮进内,那里早有底下人招呼,喊了一声客到,邀请五人上楼。跟去的小厮有人邀在楼下坐了。不知这里可有月香女妓,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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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小金山义结金兰 进玉楼情留玉佩
话说魏璧邀请贾铭们到了进玉楼里面,外场引着他们上了高楼,有人邀请至楼上西首一间,揭开门帘,请到房里坐下。打杂的人献了一巡菜,只见有一个大脚妇人,约有二十三四岁,头挽时新发鬏髻,拴着一根犀碧簪,斜插了一根烧金点翠软翅蝴蝶银耳挖,那蝴蝶翅上有两根颤巍巍的银丝,扣着两颗假珠,一走一抖,耳带烧金翠环,套着白玉三套夹板圈。娥蛋脸,重眉俊目,谈施脂粉,微微有些鹊儿斑。身穿一件漂白绸机元色缣丝、双滚双褂、琵琶襟小褂,加了一件苏蓝票布面、白洋里、元色缎、大镶大滚、挂牙辫自芜蓉带,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束了一条元色洋布裙,白水绉布袜套,玉色缎面、桃红兴儿布里、元色绒的松竹梅满帮花、白水绉布包底、跳三针、跌断桥、四块底的鞋子,大红标布元色缣丝滚褂,白桂子兰杆咬拔,腰里系了一条青布围裙,手腕上带着极丝银镯,左手第四指带了个羊脂玉荸荠鼓戒指,两个烧金藕节间指,拿了一根白铜水烟袋来装烟。众人见这妇人虽不十分标致,却生得风蚤素雅。各人皆凝脾望着这妇人,那房外走进两个女妓,进房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在莹房门椅上坐下,请问众人尊姓住居已毕,众人又问这两位芳名。一个说叫翠云,一个说叫翠琴,都是盐城人,年纪总有二十一二岁。翠云是个东家,翠琴是个伙计。……众人正在谈讲,那大脚妇人手拿那一根白铜水烟,将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水烟装过,到了陆书旁边。陆书用右手将水烟袋苗子接在手里,歌着头来嗅水烟,就斜睨着这妇人、忘记了嗅水烟。那妇人将水烟纸煤吹着,弯着腰将纸煤靠佐水烟袋嘴,见陆书望着他,他见陆书轻年美品,衣服华丽,也就痴呆呆的望着陆书,忘记了点水烟,把个水烟纸煤烧去大半节。贾铭望见他两人这般光景,便喊道:“哎,看烧了手。”陆书同那妇人两下才惊觉了,彼此一笑。魏璧道:“陆大哥带了多少蒜瓣子来?”陆书不懂,呆望着魏璧。那妇人道:“老爷们初次到此,就拿我们小人开心。”陆书听他这话,更加生疑,追闻魏璧道:“魏大哥,你说带蒜瓣于是句甚么话?”其时那大脚妇人已将他们五人水烟装毕,到房外去了。魏璧道:“陆大哥,你不晓得我们扬州的俗语,但凡大脚妇人总称之曰鳇鱼,像这样妖烧俊俏的又称之曰钓鲜。你方才见他垂涎,只不是带了多少蒜瓣子来,想吃鳇鱼的。”魏璧尚未说毕,袁猷道:“陆兄弟敝地现在有个朋友,撰了九十九首扬州烟花竹枝词,内有一首,我念与你听。袁猷遂念道:不爱姑娘爱大娘,纤纤玉腕水烟装。鳇鱼肥腻高抬价,双倍镶钱留内场。
袁猷念毕,众人道:“有趣,有趣。”袁猷又向翠云道:“你家有了这位奶奶,可以多添多少生意?”翠云道:“你家爷们不必拿乡里人开心了。”遂喊人拿琵琶,只见有个底下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翠琴手里。翠琴接过琵琶,将弦和准,向着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寒。”众人道:“请教。”翠琴弹起琵琶,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闻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伟。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越想越伤悲。天边孤雁唳,无书寄,书阁漏频催,反覆难成寐。最可恨蠢丫环,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翠琴唱毕,众人喝采。有人将琵琶接过,有人献了一巡茶。袁猷向着翠云问道:“闻得你们这里有位月相公,何不请来谈谈。”翠云便喊那大脚妇人道:“张奶奶,将月相公喊来。”那大脚妇人喊了一声:“月相公,这边房里有客,过来走走。”少停一刻,只见一个男妆女子,右手揭起门帘,走进房来。众人看时,只见他头上乌云盘了一条辫子,有二两多借大一条元色头条辫线,辫须拖在右太阳旁边,插了四柄玫瑰花,约有三十几朵,斜插了一根纹银烧金点翠三根丝软屉嵌八宝耳挖。两耳带的纹银烧金点翠竹叶环,套着羊脂玉洗琢津工三套夹板圈,身穿一件蛋青百幅流云花式洋绢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缎金夹绣三蓝四季花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订金桂子扣、三镶三牙长大褂,加了一件绿大呢面圆领托肩,周围白缎金夹绣五彩西番莲花边挂白旗带三牙辫银红绸里订金桂子扣夹背心,柬一条青兴布玉色缣丝双滚双挂-裤,系着豆绿色洋绢白缎花边挂三色芜蓉裤带,穿一双大红洋绉面元缎金夹绣三蓝摘技兰花边镶滚挂黄绿白三色旗带三牙辫订琵琶带,绿兴布里夹套裤,白水绢布袜套,穿了一双美人脸、贡缎面、金夹绣三蓝芜蓉桂满帮,花自续顾绣五彩西湖景底墙四块底跌断桥灌铃当木头底的鞋子,订查黄洋绢元缎滚叶拔,订了四个纹银洋錾烧金扣和合人鞋鼻,松花蝗洋绢鞋带,那鞋子不足四寸大,直底通根。生成瓜子脸,柳眉杏目,人品风流,身材袅娜,那一种妖烧妩媚,不由人不一见魂消。
这相公进了房,满面堆欢,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旁着陆书坐下,逐位请问了尊姓、住居。众人各转问劳名,年岁、住居。答道:“贱字月香,痴长十六,敝地盐城。”陆书又问月香可曾许过人家。月香脸一红道:“尚未受聘。”魏璧道:“久慕芳名,色技兼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意欲请教——曲、不知可赏光否?”月香尚未答应,翠云赶着喊人取琵琶,义道:“小孩年轻,粗草小曲,恐诸位老爷见笑。”早有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月香手内。月香将弦和准,转动歌喉,唱了——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人人爱,爱你多丰采,俊俏好身材。望着奴嘻嘻笑,口儿也不开。不痴又不厌,拿出对茉莉花穿成大螃蟹,望奴头上带。我家杀蠢才,将我怪,花撩地尘埃,不许将你采。奴为你害相思,何日两和偕,才了相思债。何日两和偕,才了相思债。
月香唱毕,有人接过琵琶,众人听他字句铿锵,柔媚可人,不由得齐声连连喝采。贾铭道:“我们今日特来请月相公湖肪一聚,不知可否?”翠云道:“诸位者爷爱厚,岂有不去伺候之理。不知船在那里?”吴珍道:“我们的船就泊在这里马头,就请同往罢。”翠云便向月香道:“你快些收拾,陪诸位老爷游湖,好好伺候。”又问大小曲先生可在家呢,这听见楼下有人答应道:“都伺候现成。”月香立起身来,道:“暂违众位老爷。”众人道:“请便。快些收拾,我们恭候。”月香眼梢瞪着陆书,微微一笑。走出房门,到了自己房里,重新用粉扑匀匀脸,嘴唇上又点了些姻脂,换了一件蛋青八宝花式洋绍圆领外托肩,周身元缎金夹绣五彩红楼梦人物山水花边,挂黄绿藕色旗带、二镶三牙镀金桂子扣新大褂加了一件佛青镜面大洋羽毛面圆领外托肩,周身白缎金夹绣三蓝松鼠偷葡萄花边,四则四合如意云头、挂金银旗带三镶三牙银红板续里镀金桂子扣夹马褂,桂子扣上挂了一挂绿鳝鱼骨提头翡翠间指,金古老钱、五色鳝鱼骨打成双燕,尾中有金屉点翠海棠花式嵌大红宝石背云燕尾须,上两个铺金叠翠五瓣玉兰花擎着两个茄子式碧牙玺坠脚二弦穿成真戴春林一百零八粒细雕团寿宇叭嘛萨尔香珠,又挂了一个翡翠螭虎龙圈,套着一个纹银小圈,扣着银索吉庆牌,下坠十二根短银索,挂了十二件纹银洋錾全付銮驾剔牙杖、两手腕上带的烧金叠丝嵌八宝玳瑁镯,右手大拇指上嵌了一个玳瑁假指甲,第四上带着纹银烧金洋錾九连环戒指,上坠三根烧金短银索,扣着钟玲鱼三件,一动一抖,左手第四指、小指总带着纹银洋錾长指甲,约有二寸长,四指又带着一个马鞍式大红玛瑙戒指,两个纹银烧金藕节间指。收拾已毕,又上了净桶,洗了手。右手拿了一柄真乌木嵌银丝百寿图扇骨,上白三矾扇面,一面是时下名人写的蝇头小楷《会真记》;一面也是名人画的史湘云醉眠芍药茵,扇骨上有个螭虎盘寿纹银夹子,一个小银鼻扣了一条绿线绳,两个金大红须下扣一个羊脂玉洗就鸳鸯戏荷扇坠。左手拿了一条大红洋绉金夹绣三蓝风穿牡丹手帕。出了自己的房,到了对过翠琴房里,向着众人寒笑道:“有劳诸位老爷坐等,请罢!”众人一齐立起身来,出了房门。翠云、翠琴均道:“诸位老爷游湖后,莫嫌蜗居,请到这里顽顽。”众人道:“回来送月相公家来,再来取厌罢。”
众人下楼,翠云、翠琴伏在楼栏,往下向着众人叮嘱早回。众人答应。带着跟来的小厮,出了进玉楼大门。陆书挽着月香的手,并肩而行。到了马头,陆书搀着月香,下了石坡,登跳上了船。贾铭们同各小肠也上了船。那跟月香的人,同大小曲污师总皆上船,将一个五彩真洋印洋布面银红兴布里琵琶口袋放在船舱里桌上。他们三人在船头上坐了,贾铭们在舱里坐定,吩咐开船。那跟月香的人复又进舱,献了一巡菜,将琵琶口袋解开,取出一面嵌螺甸平安富贵黑漆退光背四个海梅玉簪花肘琵琶,放在桌上。那人将口袋收在身边,仍到船头。船家忙着解缆掣跳,拿篙开船。月香拿起琵琶,将弦和准,向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寒。”众人道:“洗耳恭听。”月香遂唱了一个《垒落》。其词曰:
潇湘馆茜纱窗,潇湘馆茜纱窗,(哎哟)鹦鹉帘前唤晚妆。(愁肠)林黛玉闷恹恹斜倚在雕栏、雕栏上。小袭人手捧着,小袭人手捧着(哎哟)一幅花笺子数行。姑娘,咱奉宝玉之命特地前来将你,将你望。
月香方才唱着,那船已行至下买卖街。许多茶坊、那里面吃茶的人,众多听见丝弦音响,总对着河边探头探脑,向着船舱里看望。贾铭们因船上有个女妓,恐怕条坊里熟人招呼,总将脸向着城墙。大船过了北门吊桥,听得城-清梵钟楼上钟声响亮。行过慧因寺,月香垒落唱终,,将琵琶放在桌上。众人连声喝采。陆书道:“果是词出佳人口,月相公唱来,非但声音柔脆,字句铿锵,而且这词曲清新,真令人心旷神怕也。”众人望着陆书、月香两人暗笑。
今日逆风,大船行得慢,众人望着北岸一带荒冈,甚是凄凉。贾铭道:“想起当年这一带地方,有斗姥宫、汪园、小虹园、夕阳红半楼、拳石洞天、西园曲水、虹桥修楔许多景致,如今亭台拆尽,成为荒冢。那扬州湖上《竹枝词》内有一首令人追忆感叹:
曾记髫年贸棹游,园亭十里景优优。
如今满目埋荒冢,草自凄凄水自流。
陆书道:“小弟因看《扬州画肪录》,时刻想到贵地瞻仰胜景,那知今日到此,如此荒凉,足见耳闻不如目睹。”贾铭道:“十数年前还有许多园亭,不似此日这等荒凉。”
正在闲话,那船已出了虹桥。魏璧吩咐船家先到小金山,船家答应,用力撑篙,大船已抵小金山马头。旁岸、扣缆、拌跳,大众弃舟登岸。魏璧的小厮捧了香烛、旺鞭、兰谱,跟着进了关帝庙大门。到了大殿,早有道人将香烛接了过去,装香点烛。魏璧将兰谱摆在供桌香炉旁边,请贾铭叩头。两旁钟鼓齐鸣。贾铭盟誓已毕,吴珍、袁猷、陆书、魏璧挨次叩头、发誓。魏璧将兰谱取来,与各人换过收起。陆书叫月香也在神峭团拜过了。道人将元花元宝焚化,放了旺鞭。和尚近前,问讯道喜,魏璧把了香仪,又把一百文与道人。和尚谢过,邀请众人到厅上坐下,道人泡了盖杯茶,捧在各人面前,又有卖水烟的上来,装了水烟。魏璧在跌博篮上跌了许多水老鼠,开发了茶钱、水烟钱,又到各处游玩,看过芍药。到了长春岭,在下望上,甚是高峻。月香不敢上去,陆书搀着月香的手,并肩上了高岭、远远一望,见三汉河、宝塔湾两处的宝塔,皆在目前。大众在风亭少歇,一同下领。
回至舟船,日已过午。魏璧吩咐船家,将船开到虹桥东岸停泊。大众上岸,到了德兴居酒馆人内。魏璧拣了后面一张大八仙桌,邀请众人人坐。此时是贾铭首坐,其余挨次坐下,月香在下横头相陪。跟去的小厮同跟月香的人,并污师们另在前面堂里坐了。那开德兴居的店东王二娘,年纪约有五十多岁,走了过来,道:“诸位老爷点甚么菜?”魏璧向贾铭道:“大哥点菜。”贾铭道;“你我既是结拜了弟兄,聚的日子多呢,嗣后不必拘这些俗套,各人爱吃甚么菜弄甚么,才有趣味。”谦逊一番,大家议定:一碟大瓜子、一碟荸荠、一碟爇切厚火退、一碟高丽肉、一碟炒甜菜头、一碟醺虾、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鸡爪、一碗火退烧苑菜、一盘芽笋烧肉、一盘清拌鸡、一碗来鸟鱼,月香又点了一个晖炒面筋,先打二斤百花,跑堂的摆了杯著,小菜,将碟子陆续捧上,大众饮酒猜拳,月香输了三拳与陆书。月香请底,陆书道:“头一拳挂红作底。”陆书吃了杯酒,道:“第二拳如意作底。”月香道:“谢谢。”陆书道;“第三拳请你唱个小曲。”月香销了筹,有人递过琵琶,月香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垒落》,其词曰:
芦雪庭雪满阶,芦雪灰雪满阶,(哎哟)簇拥红炉十二钗。(开怀)贾宝玉披袭立在扼翠底门,庵门外,水晶瓶抱满怀,水晶瓶抱满怀,(哎哟)铜环轻扣把门关,(善哉)望仙姑慈悲把梅花,梅花采。
月香唱毕,众人喝采,各饮一杯贸曲。重又猜拳,月香又输了拳与贾铭,罚他唱大曲。污师喊到席旁坐下,将笛子浪了调,月香唱了一套“翠风毛绷”。邻桌上吃酒饭的人总将眼睛望着这桌,月香唱毕,众人喝采,饮酒贺曲。又各猜拳闹酒,月香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提琴,俗名二虎子,月香0昌了一套二黄。唱毕用饭,饭毕揩过手脸,月香到王二娘房里走走。魏璧的小厮关照王二娘写帐。
魏璧邀着众人出了酒馆,上了舟船。此刻有许多游船方才出来,真是笙歇盈耳,彩袖成行。吴珍在舱里将烟灯开了,月香代他打烟。将船开到桃花庵、法海寺、平山堂、尺五楼各处游玩,看了各处芍药,红白相间,烂爆争研。月香折了几技玉楼春芍药,带到船上。各人用水烟纸煤点着,将跌来的许多水老鼠乱放。用过下午点心,玩到傍晚,将船放回,仍在天凝门马头停泊,扣缆搭跳。魏璧的小康吩咐船家明日到公馆领赏,船家连声道是。魏璧邀请众人上岸,船家将空船开回小东门马头去了。
众人同着月香复至进玉楼中,上楼,月香邀请众人到他房里。众人看见房中收拾得十分洁净,墙挂了四幅美人画条,有一副粉红摈榔笺对联,上写着:
月宫不许几夫反
香味偏沾名士衣
上款是:“月香校书雅玩”,下款是:”惜花主人书赠”。月香邀请众人人坐,那大脚妇人到房里歇茶,装水烟,翠云、翠琴总到房里相陪。吴珍先听见翠云喊那大脚妇人是张奶奶,便望着那妇人道:“张奶奶,开张灯来”。那张妈答应,就在月香床上摆了一块小席子开了灯。吴珍在腰间取出烟盒,便睡下去。翠琴赶着过去,代他开烟。魏璧吩咐摆酒,底下人来回道:上嘞爷们五位尊容,家中只有三个相公,还是别处接两位来,还就是三人伺候呢?”贾铭道:“就是三人,将就些罢。赶紧去办,我们还要进城呢。”那人答应,下楼办去了。
这里陆书与月香坐在一顺椅子上,问月香家有何人。月香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并无妨妹弟兄,只有胞叔,抚领成人,教习大小曲。前年将我捆到清江,二年他得了多少捆价、私房银两衣饰。今年又将我捆到扬州,才来了月余日子。”陆书听了,不胜磋叹。一刻工夫,已将桌子摆开,摆了碟子杯著。吴珍还在床上吃烟,翠云邀请人坐,众人催促,吴珍才将烟枪放下,立起身来。众人叙齿坐下,魏璧年轻,又系主人,就在上横头与翠琴并肩坐下,翠云、月香两人在下横头坐了,陆书坐的是四席,与月香的末席靠得最近。大众坐定,翠云们三人轮流敬酒、敬果碟、敬拳、敬菜、唱小曲。众人只顾欢呼畅饮,那知月香与陆书四目传情,在桌底下捏手捏脚,两情眷恋。陆书又在腰间解下一块羊脂玉琢成车轮佩,那车轮是个活的,可以转动,洗琢津工,悄悄递与月香。月香接过去,收藏好了。陆书与月香猜拳,月香输了请底,陆书罚他出席串“佳期”,月香听了架筹出席来串,又喊了污师上楼,在旁边吹笛。月香拿了一条大红洋绢金夹绣三蓝蝴蝶穿花汗巾在手里,转动歌喉,唱“小姐小姐多丰采,”唱到“好教我无端春兴情谁排”,将左手柬在衣襟之内,弯着腰,右手拿耳挖子在头上乱挠,那两只秋波斜陰着陆书,那轻狂之态难以形容。陆书此时意乱神迷,那魂灵已被月香勾摄去了。一曲唱终众人喝采。月香人席销了筹,大众贺曲,各饮一杯。贾铭们总是久走烟花的,看见陆书与月香两情眷恋这般光景,贾铭向翠云道“我们今日替你家月相公与陆者爷做媒。”翠云道:“承老爷们盛爱,但有细情尚未奉告。”不知翠云说出甚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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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陆文华议谋妓女 吴颖士约聚青楼
话说翠云听代月香做媒,便说道:“承老爷们抬爱,求之不得,那有推辞之理。但是一件,月相公尚未梳妆,他虽无父母,他叔子想在他身上发一注大财,所以耽搁到今。既是陆老爷喜欢他,相应先结个干线头,慢慢同他叔子商议,再为恭喜罢。”贾铭道;“如此甚好。”就叫月香与陆书两人吃了个清和合杯,结了线头。众人备吃一杯贺喜,彼此又猜了几拳,翠云、翠琴各唱了两个小曲,月香又唱了一只“袅晴丝”。酒间席散,吴珍又去吃烟,陆书、月香加倍绸胶。大众催着吴珍将烟吃毕,一同下楼,翠云们送至楼口,伏在栏杆上,月香叮嘱陆书明日早些来,陆书连声答应。那跟来的小厮已将火把点了,引路出了进玉楼,进了天凝门,到四岔路口分路各散,约定明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
陆书回到站爹家中,在书房内坐下,心中想着:“月香人品标致,举止风流。我到扬州原是要买小的,今见如此尤物,何能舍此另寻。但他身落烟花,有这人品技艺,谅必身价甚矩。明日且同贾大哥们商议,定要设法成全,方遂心愿。胡思乱想,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安眠。到了次日清晨,赶忙起来,洗漱已毕,带着小喜子来到方来茶馆,这见贾铭、吴珍、魏璧早已到了。陆书向魏璧道过谢,又与众人见礼,入坐吃茶,见袁猷同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人,身穿布服、布鞋、布袜,走进茶馆,同到席前,众人立起身来招呼。袁猷同众人见了礼,又向那少年人道:兄弟,这四位都是我拜过的弟兄,你过来见礼。”那少年人脸涨得通红,向众人作了揖。贾铭们忙问,此位何人。袁猷道:“这是舍表弟,昨日到寒舍来的。”众人连忙还礼,邀请人坐。跑堂的又泡了碗茶来。众人请问这少年人名姓、住居,那少年答道:“我姓穆名竺,小时候上书房,先生代我起了个号,叫穆偶仁。住在霍家桥南首。”指着袁猷道:“他是我的表兄,我是他的表弟。我因为娶亲,我家爹爹叫我上扬州买些零碎东西。昨日来了,就住在表兄家里。”众人听他说了这一番,知他是居乡老实人,就不同他深谈。吴珍道:“今日奉屈贾大哥同三位兄弟,请在九巷强大家敝好好那里,永日一聚,务望赏光。”贾铭、袁猷、魏璧听了欣然应允。陆书原欲请大众到进玉楼去,见众人都允了吴珍,不便再说,也就答应,向贾铭道:“小弟有件心事奉申:小弟在家,娶亲三载。并未生育。家君因小弟雁行失序,望孙甚殷,命弟到扬,一则探视姑母,二则觅个小星回去。昨见月香尚属处女,弟欲将他拔出烟花,带回家下,以慰家君之望。此事仰赖大哥、诸哥弟、善为小弟图之,倘能事成、感佩深矣。”贾铭听了这话,望着大众道:“愚兄昨日之言,可为先见矣。”吴珍道:“若是此事能成,真是佳人得配才于,亦天地间一太快事也。大哥必须尽力为陆贤弟图之。”贾铭道:“但凡吃相饭的人,家中必为奇货。况月香有此色技,尚未破瓜,正是摇钱宝树,非得重资,何能轻易放手。昨日翠云之言.可想而知。在愚兄看来,陆兄弟不必性急,先以薄饵买其月香欢心,陆兄弟如此美品轻年,月香安能无意;待等两情和洽,月香心有所归,闻彼只有一叔,陆贤弟破费二三百金,愚弟兄四人在月香耳畔再为撮合,何患不成!”众人齐声道好。用过早点,袁猷向穆竺道:“贤弟请到寒舍去罢,愚兄今日有点小事,不能奉陷了。”穆竺立起身来便走,被吴珍拉住向袁猷道:“贤弟、不是做哥哥的怪你,既是你的令亲,我们就不好巴捷?请去聚聚何妨。”袁猷道:“二哥,你不晓得,这些地方不便与他同土……吴珍执意不肯,关照了茶钱,拉着穆竺,邀着众人,出了茶馆后门,走贤良街转弯向北柳巷,到了天寿庵南山尖,下坡走到河边,过了摆渡,走倒城到了九巷一个人家。吴珍邀请众人进了大门,见是二间厅房、后面住宅厢房共有五六个房间。众人进内,早有底下人招呼,请到东首一间房内,这见湘帘翠幔,绣被锦衾,摆设津雅。墙挂了四幅美入画条、有一副绿蜡笺对联,上写着:
桂树临风香愈远
林花映日色偏娇
上款写:“桂林校书清玩”,下款是:“护花仙史书”。众人才进了房,见有一个女妓。约有十八九岁,挽了发髻,尚未洗脸、两道细眉、-对水汪汪的秋波。穿了一件白洋布外托肩、大镶大滚小褂,加厂一件绿大呢面外托病、花边滚银红绸里薄絮背心。大红工洋绉夹套裤,青兴布-裤,系了一条上色洋绢花边滚裤带,有两个银乡瓶,火红顺袋须拖在半边。尚未穿裙,有四寸大的脚,白水绢布袜套,鹅黄缎情三蓝满帮花、木头底的鞋子-在脚上,尚未系鞋带。手腕上带了一副银钮丝镯。其人虽不标致,丰韵甚是可人,坐在萤梳桌椅上,不知何故,默默无言。见了他们六人进了房来,连忙立起身来迎接,道:“五位老爷请坐。”袁猷口快,便道:“我们六人同来因何请叫五位?想必是吴二哥的贵相知了。”吴珍笑而不答。袁猷道:“还未请教吴二嫂劳名?”吴珍道:“他叫桂林。”这桂相公一一请问过各人的姓,早有老妈献茶装烟。已毕、桂林吩咐老妈开灯,与吴珍吃烟。又向吴珍道:“你这几日总不到这里来,我着人日日奉请,贵步难移。今日甚么风吹到我们这小地方来走走?”吴珍指着陆书道:“这陆兄弟初到扬州,这两日赔他顽顽。所以未到这里。”桂林道:“你的鬼话颇多,此刻我要洗脸,没有工夫,回来等没人在这里,再同你算帐。”忙喊老妈取水净面。
又见房外来了两个女妓进房:一个约年二十二三岁,梳的苏塌子鬏,拴了一根绿骨头两头忙簪子,并未带花。圆圆.的脸,两道弯弯的眉,一对双箍于眼睛。脸上有几个浅白细麻子,讨喜不生厌,深深的两个酒窝,一嘴自牙,两耳带了一副黄不黄白不白的环子,套着一副料玉圈。穿了一件旧白兴儿布、五色缣丝镶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旧苏蓝布面白布里背心,系了一条元色洋布裙,露出一双旧五色洋绍套裤。不到四寸一双小脚穿了一双白布袜套,洋蓝布白绒情的蝴蝶穿花木头底的鞋子,直底周根,系了一双藕色洋绢鞋带。手腕上并未带钥。其人虽是布服,素妆雅净,并无烟花俗态;那一个年在二十左右,也是苏塌子鬏,拴了一根烧金簪,面前拴了一根烧金双如意,插了两柄玫瑰花,刷着刘海箍。鹅蛋脸、细眉圆眼、焦牙齿。耳带烧金点翠九松亭银环,套着白玉三套夹板圈。瘦苗条身材,穿一件漂白绸机元色绣丝镶滚托肩小褂,加了一件玉色洋绍面外托肩、元缎大镶大滚银红绸里夹背心。束着一条元色洋结百络裙,银红洋绣套裤。有五寸大些脚,自水绢布袜套,白洋络绣五彩花木头底鞋子,订着一团和气银鞋鼻,大红洋结鞋带。手腕上带着里方外圆洋錾银镯。两人走进房来,齐声道;“五位老爷、一位姐夫。”就在房门那边椅上坐下。请问过贾铭、袁猷、陆书、魏璧、穆竺姓氏、住居、事业。贾铭道:“还未请问二位劳名、年岁、佐居?”那穿苏蓝布背心的道:“草宇凤林,痴长念二,本是扬州人。自幼到清江,今回扬州,尚未半月。”那穿五色洋绉背心的道:“贱子巧云,今年十六岁,是盐城人。”正说之间,听得房外响瓶叮当,又走进一个女妓:约年十七八岁,梳的元宝鬏,带着金簪、金如意,斜插了一根烧金点翠丹风朝阳耳挖。玫瑰花箍带了两柄玫瑰花,又斜插了两柄玫瑰花。园胖脸,刷着虎爪,柳眉杏眼,贴了两张法琅银膏药。胖胖身材,穿了一件银红兴布元色级丝大镶大滚外托肩小褂,加了一件福紫大呢面外托肩花边滚玉色板续里夹背心,束着一条五色洋绢月宫裙,大红洋绢套裤,两个金响瓶大红顺袋须拖在裙子旁边。有四寸半脚。白洋布袜套,银红缎情三蓝满帮花木头底鞋子,编蛹银鞋鼻,大红洋结鞋带。手腕上带着镶金八宝垒金丝玳瑁镯,左手四指带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走进房来,满面雄欢,请叫了一声五位老爷,就走到床边坐下,向吴珍道:“吴大,你这几日不来,把我家桂姐姐都想坏了。前日有人在这里告诉说:是你又在个地方做下未完来了。”吴珍道:“罢了,他适才已经哇咕过了,不要你这红相公来灌隔璧米汤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了,请问这位相公劳名、年岁、佐处。只见他答道:“草宇双林,今年十八岁,敝地盐城。”说毕,那光来的凤林、巧云立起身来道:“五位老爷、一位姐夫请坐坐。”都出房去了。
吴珍吃了几口烟,向桂林道:“你将三子喊来。”桂林叫老妈到外面去喊三子,这见外面走进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乖手站在房门里,请叫过诸位老爷。吴珍向穆竺道:“适才这几位相公,足下欢喜那一位回来好陪你?”穆竺脸涨得通红,并不啧声。吴珍向三子将眼睛挤了一挤道:“穆老爷不开口,想必是你家这几个相公总不如意,你到别处一个好的来陪穆老爷。你再到藏经院进玉楼去请月香相公,说是陆老爷在这里呢。”陆书道;“二哥不必去接。”吴珍道:“请来才爇闹呢,省得贤弟心悬两地。”陆书道:“二哥又说笑话了。”吴珍又向三子道:“你代我们中卜办八个碟子、四样莱,晚上添两样菜、四个小碗。到大馆里去办,第一要好,不要你家那些例菜。我今日特地将正位老爷请来的,关照家里些相公,好好应酬,不可怠慢。”二子连声答应,走出房去了。
这里桂林梳洗已毕,带了环子,插了两柄玫瑰花,穿了裙子,穿好鞋子,系好鞋带,就睡到床上,与吴珍对枪过瘾。袁猷们同双林说顽话,嘻嘻哈哈。穆竺将袁猷技到房外天并里,向袁猷道:“表兄,你们同这‘女人坐在房里说顽话,倘或他家父母、丈夫、哥儿兄弟撞见了不是顽的。表兄,你让我走罢。”袁猷听了这话便笑道;“贤弟,你不要怕,尽管同他取笑。他是个胰子,诸事总有哥哥。”穆竺道:“你是我表兄,我是你表弟,你说他是表婉,我却不晓得这门亲眷。”袁猷听了,忍不住笑,又不好骂他,仍将穆竺拉到房里坐下。只听得房外有人喊道:“文相公来了,请这边房里坐罢。”门帘一启,进来一个女妓,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岁,磨刀砖的脸,许多鹊儿斑,搽了一脸的粉,把脸都腻青了。穿了一件西湖水洋布褂,系了一条元色洋布裙。有六寸大些脚,穿了一双洋布鞋子,底小帮大,全仗鞋带着力。进了房来请叫了一声诸位老爷,同桂林、双林彼此招呼。桂林道;“姐姐请坐。”贾铭们总不认得,请问他劳名、住处、现在那里。袁猷道;“大哥,你当真认不得他?他叫文兰,是兴化人,现在七巷摆渡口庆子家里。我那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那里打荣围,看见他家却有四五个伙计,要算这文相公是个尖儿。那些伙计,我不怕文相公见怪,都是些牛鬼蛇神,看不上眼。我听见与文相公相好的一个朋友说,这文相公床铺要算考第一呢。”文兰寒着笑道:“你老爷虽是面善,我却不知尊姓,见面就拿我细人儿评昧。要是吃酒,我要罚你一大碗。”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文兰请问过各人尊姓,又问了桂林、双林名字。
正在谈话之时,只见三于走进房来,向吴珍道:“中晚的菜总在采霞办的。月相公已经请过,即刻就来。”吴珍点了点头,向陆书道:“陆书弟,我若不把弟媳请来,兄弟不得适意。回来弟媳来了,早间所谈那话,贤弟须要下点深法,极力谋为。事成之日,我弟兄总要大大的扰你个东道。”陆书道:“二哥不必取笑,倘能侥幸成功,何能不请呢?”又谈了半晌闲话,只听得房外大众笑语声、响瓶叮当声、木头底脚步声,不知是甚么人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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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吃花酒猜拳行令 打茶围寻事生风
话说贾铭们正在桂林房内闭谈,这听得房外笑语脚步声响,门帘启处,走进一个男妆女妓。众人见是月香,忙道:“请坐、请坐。”月香请叫过众人,又与桂林、双林、文兰彼此间名招呼,就在陆书旁边坐下。房里老妈赶忙献茶、装烟,那跟月香来的人拿了一根洋錾银头尾鸟木雕花杆子烟袋,上有纹银洋錾荷叶夹银圈银鼻银荷包索、五色缎五彩盘金烟荷包,四根五彩穗须,装好了真仁和清丝姻递月香手内。月香衔在口里,那人用水烟袋煤吹着,将旱烟点着。月香嗅了两口,就将烟袋送到陆书口里。陆书接着,连忙就嗅,觉得清香扑鼻,心旷神抬。他们两人眉目传情,比昨日加倍亲密。
那凤林、巧云听见文兰、月香来了,总到了桂林房里。文兰、月香看见他们两人进房,立起身来招呼人坐,彼此道过名字。桂林向凤林道:“风哥哥,过来吃烟。”凤林道:“哥哥,你请我过过瘾了。”桂林站起,将凤林拉到床边坐下,道;“吃两口顽顽。”凤林睡下去,先打了一口烟敬吴珍。吴珍道:“我吃了半会了,你老实些罢。”凤林又请众人吃烟,总说不会。凤林遂吃了两三口、让吴珍调边,凤林睡到这边来,打了一口烟敬吴珍,然后一递一口吃。穆竺坐在房里,看见他们爬起睡倒,在那小盒内桃的仿佛膏药肉在灯头烧了吃,不知吃的甚么烟,又不好问,痴呆呆坐在房里,看见方桌上摆了一张矮红漆几子,上面摆了一件物事,又不像个木头盒子,又不像个小亭子,顶上同四角共有五个黄亮亮的仿佛小铜蜡烛,面前两根黄亮亮的铜柱子,一块玻璃,里面是块錾花贴金黄铜,中间圆圆的块白磁,当中一个小洞,有两根针晃晃转转。那白磁周围有些直直弯弯的黑痕子,又不像字,又不像符,又听得那里头滴滴落落,好像是打骡柜声音。穆些正在心里踌躇、不知是件甚么物事,蓦听得那里面叮叮当当响了十一声。这见三子走进房来,将八仙桌上摆的物件搬到梳桌上,同老妈将方桌擒到中间,捧了四个茶食碟子进房摆在桌上,重新换了茶,摆好椅座。桂林们邀请月香、文兰并六位老爷随意拈拈。贾铭道;“我们腹中尚饱,才吃过早点、相应月弟媳同文相公老实些罢。”桂林们将月香、文兰拉了坐下。桂林抓了些瓜子、蜜枣敬他两人,巧云又将鸡蛋糕奉敬,双林又敬雪果。凤林睡在床上打烟,撤起身来道:“二位姐姐请老实些,怒我不敬了。”文兰道:“姐姐请过瘾,不要”月香道:“风姐姐是有福气人,吃的万寿膏。”凤林道:“姐姐说笑话了,我们被这件东西总坑死了。”说着又睡下去打烟去了。月香剥了些瓜子仁,趁众人不防备时悄悄递在陆书手内。他们用过菜食碟子,有人收过。文兰就坐到床边,吴珍看见他的脸色,知道他是吃烟的,遂立起身来道:“文相公,我这里让你吃两口。”文兰也不推辞,就睡下去与凤林对枪。
贾铭们与双林们谈笑谈谐,只有穆竺一人呆坐不言。此刻钟打两下,进房向吴珍道;“吴老爷,菜已来了。还是摆,还是缓些?”吴珍道:“既来了,就摆罢。”三于答应,同打杂的抬了一张圆桌面子,摆在八仙桌上,摆了十二张椅坐,十二双杯箸,屈好围碟,烫了两自斟壶百花酒放在桌上。吴珍邀请众人人坐,贾铭道:“团桌不分上下,陆兄弟是月相公相陪,不必说了。穆觅弟是远客,文相公是请来的相应就陪穆兄弟。袁兄弟、魏兄弟欢喜那位就同那位坐。”他就拉着凤林道:“我同你坐罢。”魏璧道:“巧相公同我坐罢。”袁猷道:“桂嫂子是有主顾了,双相公是坏蚕豆,同我坐罢。”贾铭道:“不是我们不巴捷双相公,伯他太红,要烙人呢:”双林道:“今日初会,就拿我细娃子评味,回来再说罢。”桂林向吴珍道:“我们老夫老妻没有谦逊了,老实些坐罢。”大家总人了坐,穆竺还站在那里,文兰道:“穆老爷请坐呀!”袁猷道:“兄弟,你请坐。愚兄才在天井里同你说过,我何能把苦你吃呢!”吴珍将穆竺拉了坐下,文兰与穆竺并肩而坐,穆竺脸涨得通红,心里跳跳的,生伯靠着文兰,耍想到右边让让,那知右边又是双林,弄得穆竺局促不安。那房里老妈看见穆竺这般伸伸缩编的模样,遂道:“穆老爷,不是我代文相公说,人粗俗些,你老爷包寒,吃过酒我代你老爷做媒。”穆竺听了急道:“我已经定了,业已看了年庚,七月里就娶。如今我就为娶亲才上扬州来,买零碎东西,我何能又定一个呢!”众人一听,总忍不住嘻笑。
桂林与众姊妹谦逊敬酒,你谦我逊,桂林遂执着酒壶道:“在我房里,有僭众位姐姐,我先敬了。”普席斟了酒,桂林端起自己酒杯先饮干了,候着众人将酒干了。才将酒杯摆下,又将普席酒杯斟满。凤林们各将果碟敬过,又各敬过酒。桂林道:“还是我佰各位姐姐敬拳,”每人猜了三拳,各有翰赢,互相请底,罚酒罚唱。独是穆竺不肯猜拳,连猜瓜子总说不懂,拳到他面前他情意吃一杯酒,众人也不好强他。文兰、月香、凤林、双林:巧云总敬过拳,也有输了吃酒的,也有翰了唱曲的。上了一个莱,众人略吃了些i吴珍道:“猜拳殊觉没趣,我们行个令顽顽,贾大哥同四位兄弟意下如何?”贾铭道:“行令最妙,也要雅俗共赏,但不知还是连他们相公,还单是我们呢?”吴珍道:“我们六人各行一令,比如我的令行终,桂相公敬个小曲,大哥的令行过,请教风相公一个小曲,照样挨行,岂不有趣!”大众齐声道好,穆竺并不喷声。吴珍道:“穆兄弟怎样?”穆竺道:“我不懂得甚么令不令,老实些喝杯酒罢。”众人道:“既是穆兄弟不行令,我仰公敬一大杯。”喊人取了大杯斟满,穆竺并不推辞,一饮而干。众人赞道:“海量”,请吴珍行令。吴珍饮了一杯令酒道:“一个《水浒》人绰号,一句《四书》,一句‘六才’,要串意。如说不出及说错者均罚一大杯。”众人道:“请教。”吴珍道:“玉麒麟,于哭之锄,那管衫儿、袖儿、擦湿重重泪。”众人赞好,桂林唱了一个《软平调》,其词曰:
画梁对对翻新燕,桃红似火,柳缘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杏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恨,愁销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桂林唱毕,众人喝采。吴珍道:“这些台面小曲,我们都听厌了。回来那个再唱,罚他一大碗酒。”众人道:“有理,有理。”轮到贾铭说令,贾铭道:“全手书生,威而不猛,笔尖儿横扫五千人。”大众赞好,凤林喊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垒落》。其词曰
我为你把相思害,我为你把相思害,哎呦,我为你懒傍妆台,伤怀,我为你梦魂常绕巫山、巫山外。我为你愁添眉黛,我为你愁添眉黛,哎呦,我为你瘦损形骸,悲哀,我为你何时了却相思、相思债!
凤林唱毕,众人喝采,有人将琵琶取过,吴珍道:“风相公可算善灌米汤了,不晓得将为那个害的相思,今日在我们贾大哥跟前卖虚情。”凤林道:“吴大爷,你不必在这里瞎挑眼,有句话我若告诉桂姐姐,只怕同你就不得好开交了。”贾铭道:“不必说这些敲弓击弦的话了,袁兄弟快些说令。”袁猷道:“花和尚,先修其身,不礼梁王仟。”众人赞好,双林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
俏人儿,我爱你风流俊俏,丰雅是天生。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非是假,千真万真,风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具个少难觅有情人,何日将心称。我有句衷肠话,投言我又忍,不知你有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首不责。
双林唱毕,众人喝采。吴珍道:“双相公,你不必烦,我们袁兄弟肯而又肯,包你今日称心就是了。”贾铭道:“称心不称心,回来再讲。工夫各自忙,陆兄弟说令。”陆书道:“浪子,钻袕隙以相窥,不想姻缘想甚么!”众人赞好。贾铭向月香道:“你可听见我们陆兄弟的肺腑话了。”月香微微一笑,喊跟来的人递过琵琶,将弦和准,唱了一个《劈破五》。其词曰:
俏人儿,忘记了初相交时候,那时节你爱我,我爱你,恩爱绸胶。痴心肠,实指望天长地久,谁知你半路途中把我丢。你罢休时我不休,贪花贼,负义囚,丧尽良心骗女流。但愿你早早应了当初咒。
月香唱毕,琵琶有人取过。吴珍道:“月相公,这个小曲唱的扫兴,我们陆兄弟岂是这等薄情人,要罚你一大碗酒。”月香道:“怪我唱的不好,实是量窄,要求推情。”众人道:“这个情非陆兄弟不能讲。”陆书道:“他唱的不好,再罚他唱个好的。”贾铭道:“陆兄弟舍不得把酒他喝,便宜他了。”月香道:“诸位老爷不必哇咕,我唱二黄赔罪。”袁猷道:“你拣拿首唱罢!”忙喊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月香取过琵琶,将弦对准。月香遂唱道:
林黛玉网及厌心中愁闷,听窗外风弄竹无限凄凉。
唤紫鹃推纱窗且把心散。想当初进荣府何等闹爇。
与宝五日同食在同炕枕,他爱我我爱他一刻难离。
痴心肠实指望终身有托,到如今均长大男女有别。
见了面反说些虚言套话,平白的又来了薛氏姨妈。
他有女名宝仅容貌端庄,说甚么金玉缘可配鸾凰。
痴宝玉听人言心生妄想,可怜我苦拎打早丧爹娘。
无限的心中苦谁诉衷肠,奴只得常垂泪暗自悲伤,
最可恨王熙凤拆散鸳鸯。
月香唱毕,众人喝采。琵琶有人取过,污师退往房外去了。众人催着魏璧说令,魏璧道:“我不说,吃杯酒罢。”吴珍不肯,再三催促。魏璧道:“托塔天王、每日五更清晨起,勾引张生跳过粉墙。”众人笑道:“魏兄弟,你要罚多少?”魏璧道:“我并未说错,因何要罚?‘托塔天王’是晁盖的绰号,‘每日五更清晨起’,难道不是句书?‘勾引张生跳过粉墙’,难道张生不是西厢上人?”
贾铭道:“魏兄弟你不必强辩了,员盖不在天爱地煞正传之内,然而尚系水浒人,还可将就。这每日五更清晨起,是后人撰的女儿经,并不是《四书》,该罚一大杯。这勾引张生跳过粉墙,是那唱的鲜花上的并非《六才》词句,又该罚一大杯。”魏璧道:“理当遵命,兄弟实是量窄不能吃。:巧云道:“我代一杯罢。”吴珍道:“本来派你一个小曲,如此你又要代酒,你必须串个小曲,我们才能依呢!”巧云道:“谨遵台命。”魏璧道:“兄弟喝一小杯罢。”贾铭道:“魏兄弟执意不肯多饮,相应说个笑话罢。”众人道;“如此甚好。”巧云道:“串得不好众位老爷包寒。”遂架筹出席,拿了一条绿洋绉金夹绣五彩风穿牡丹手帕,串了一个“二八佳人巧梳妆”,串毕,众人喝采。巧云人席销了筹,饮了一大杯。众人催着魏璧说笑话,魏璧道:“说得不发笑,诸位哥哥莫怪。”众人道:“顽意儿那个怪你,快些说罢!”魏璧道:“献丑。”众人道:“洗耳恭听。”魏璧道:
假斯文朋友在路途相通,一揖之后,这个问道:“兄呀!近日有甚佳句?”那个道:“前日有个朋友托我撰副对句,他是父母双全,一妻数妄,要在对句内包罗合家欢的意思。我就将‘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那副春联改了数字,是‘爷增岁月娘增寿,妻满乾坤妾满门,可是将合家欢包在其内了。”这人拍掌大笑道;“足见斯文有同心,前日家母六十寿辰,各色齐备,只少一副春联,我兄弟又不褒求人,也是将这副春联改了两字,是‘天增岁月娘增寿,春满乾坤父满门’。”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道:“好个父满门!”魏璧将一小杯酒饮干,众人道:“穆兄弟不行令,我们要公敬一大杯,请文相公唱个小曲。”穆竺仗着酒量好,端起大杯一饮而干。文兰道;“派到我献丑,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寒。”贾铭道:“不必说这些套话了,快些唱罢。”文兰唱了一个《剪剪花》。其词曰:
姐在房中闰沉沉,烟瘾来了没津神,真正坑死人!呵欠打了无计数,鼻喷连连不住声,两眼泪纷纷。四肢无力周身软,喉咙作痒肚里疼,仿殊像临盆。欲要买土无钱钞,欲要挑烟赊闭了门,烟灰,吃断了根。那位情哥同我真相好,挑个著于救救我命,残生同他关个门。
兰唱毕,众人赞好。袁猷道.,“文相公那一天脱了烟,我挑一大盒子来,让你吃了好同我关门。”文兰道:“单是你会说。”将眼一漂。双林道;‘‘你们这个令甚是有趣,我也想了一个、不用得用不得?”贾铭们听了诧异道:“请教,请教。”双林道:“及时雨,迅雷,又惊又爱。”贾铭听了,连声赞好道:“文兰意串,敏捷之至。我们肉眼不知你有此奇才,可谓埋没英才,要公敬一大杯,我们大众陪你一大杯。”忙喊人取了些大杯,自己拿过自斟壶来,斟了一杯递与双林,双林赶着立起身来,将大杯接过,又在贾铭手内将酒壶夺过,在各人面前斟了大杯。大众陪着双林饮于,吴珍又吃了一杯圆令酒,然后贾铭、袁猷、陆书、魏璧每人出了一个令,挨次行终;凤林、桂林、双林、巧云、月香每人唱了几个小曲,文兰唱了一个《寡妇哭五更》。唱毕,众人喝采。袁猷向文兰道;“我听见人说你有个甚么‘常随叹五更’,又时新又好,我们今日要请你唱与我们听听。”文兰推说不会,袁猷定要他唱,义叫凤林、月香两人各将琵琶弹起,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双牙著、一个五寸细磁碟产在手中敲着,催促文兰“叹五更”。文兰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众位姐姐包寒。”众人道:“洗耳恭听。”文兰遂唱道:
一更里,窗前月光华。可叹咱们命运差,受波查,跑海投不着主人家。背井离乡,远抛撇爹和妈。悔当初不学耕和稼,南来北往,全靠朋友拉,行囊衣服,一样不能差。我的天呀,顾不得寒羞脸,只得把荐书下。二更里,窗前月光辉。可叹咱们武艺灰,派事微,初来吃的合漏水。门印本我,分马号没我为。流差问了充军罪,押解囚徒,上下跑往回,犯人动怒笑脸相陪。我的天呀,就是长短解,我也不敢将他来得罪。三更里,窗前月光寒。可叹咱们跟官难,好心烦,百般巴结派跟班。烟茶亲手捧,弯腰带笑颜。有种官府爱嘻顽,朋友都耻笑,哇咕言烦杂,自己心中气,不好向人谈。我的天呀,说甚么少屁中龟老讨饭!四更里,窗前月光圆。可叹咱们抓不住饯,碰官缘,派了门中有了权。衣服时新式,书差做一联,五烟都要学周全,女妓小旦日夜缠,绵浪费银钱,忘记家园。我的天呀,碰钉子,即刻就把行李卷。五更里,窗前月光沉。可叹咱们不如人,苦难伸,打了门子派差门。接帖田官话,时刻要存神。差来差往闹纷纷,终朝忙碌碌,由处喊掉魂。门印寻银子,看见气坏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烟家,久已到处滚。天明窗前月光迟,可叹咱们落台时,苦谁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当尽,衣服不兴时,烟癌到了没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觉泪如丝,寻朋告友。没处打门子。我的天呀,难道跟官人,应派流落他乡死。
兰唱毕,众人齐声喝采道:“妙极,妙极。”凤林、月香的琵琶有人接过,袁猷将牙著、围碟仍放桌上,污师拿着提琴退往房外去了。众人斟了一大杯酒,公敬文兰。每人又吃一大杯贺曲,凤林、月香每人又唱了一只大曲并西皮二黄。众人总有了几分醉意,说道:“我们拿饭吃,晚间再闹罢。”大众用了饭,措过手脸,散坐吃茶。吴珍、桂林仍睡到床上过瘾。穆竺定要先走,吴珍款留不住,袁猷道:“他既要去,二哥让他走罢。”穆竺听了,也未辞别众人,连忙去了。吴珍见穆竺已去,就拿出一张六折票子,代文兰把了江湖礼,又把了一张二千文钱票与文兰,辞别去了。袁猷向吴珍代穆竺道谢。凤林悄悄将贾铭拉到他房里,贾铭看见虽没甚么摆设,收拾得十分洁净。壁上挂了四幅美人画条、一副黄蜡笺对联,上写着:
风鸟和鸣鸾率舞
林花烂熳碟常飞
上款是:“凤林女史雅玩”,下款是:“爱花生书赠”。凤林邀请贾铭坐下,喊老妈烹了一壶浓茶来,亲自取了一个五彩细磁茶缸,斟了大半茶缸子恭敬贾铭。又叫老妈将灯开了,请贾铭吃烟。贾铭道:“不会。”凤林道:“吃一两口解解酒。”将贾铭拉到床上睡下,凤林打了一口烟敬贾铭吃了。贾铭道:“我不会吃烟,此刻吃了一口,觉得比桂相公房里的烟香些,是何道理?”凤林道:“我是前日有个客送我些大土,我搀着煮的,故而香些。你再吃一口。”贾铭又吃了一日,觉得酒竟散些,向凤林道:“你家有何人?”凤林默然不答。贾铭再三追问,凤林叹了一日气道:“贾老爷,你莫笑。我自幼母亲早丧,我父亲贪酒好赌,将我许与堂名里梳头的蓝四娘家做养媳,七岁将我带到清江教习弹唱,我不肯学,也不知挨了多少打骂。我家婆在清江开门,家里有十几个伙计,十三岁时就逼我做浑生意,也不知代他家寻了多少银子。只因我家大泊同我丈夫又嫖又赌、又吃大烟,乱问家里相公睡觉,闹了许多爸戏,打了几场恶官事,累下-千多银子债来,门也不能牙了、逃回扬州。现在我家婆同我文夫、大伯租了人家半问被房,每日要四五百文费用。我在这里虽说是分帐,是借的印子钱做的铺盖。我在清江首饰衣服当尽.现在每日要打印厂钱吃早茶,带花姻脂粉零用,又有几门倒头烟。家里每日闹着要钱,我来的日子又浅,身上又没有熟客,叫我如何敷衍得过去。”说着泪珠欲坠。贾铭道:“我看你虽落风尘,恰九烟花俗态,不必性急,自有好处。如不弃嫌我的意思,想来巴捷,不知你意下如何?”凤林道:“你老爷楼梯子高,我脚人脸丑,恐伯巴结不上。”贾铭道:“这些话我都听厌了,如若同我结个线头,一切小件事,我还可以帮忙。”那房里高妈正在装水烟,遂道:“我们这风相公人是极好的,但是初来,家累义重,你老爷与他结个线头,就是他造化丁。”贾铭道:“我们是对面成交,不要你说现成话,明日义说要谢媒,放我的差了。“高妈道:“那有个新娘子走上轿的!”正在房中谈笑,这见陆书挽着月香的手走进房来,陆书道:“大哥谈到好处,我们不该来取厌的。”凤林赶忙起身道:“陆者爷、月姐姐请坐。”高妈装烟、献茶,贾铭道:“我同风相公谈谈他的家务,说来甚是可怜。”凤林请陆书、月香吃大烟,两人总不肯吃,仍叫凤林睡下过瘾。又谈了些闲话,三子走来道:“吴老爷请贾老爷陆老爷、月相公们用下午。”凤林叫老妈妈烟灯收起,邀请贾铭、陆书月香同到桂林房里。众人用过点心,闲谈取笑,晚间点了蜡烛,摆下杯著、围碟,仍照各人陪各人原坐人座。饮到半酣,正在欢呼畅饮之际,这听得房外天并内有七八个人脚步声响,又有几条火把撩在天井内的声音,又听得三子招呼道:“请在这边房里坐。”又听得那些人走进对过房去了,又见三子到桂林房里来,悄悄将双林、巧云喊了出去。一刻工夫,巧云进房销了筹人坐,使了个眼色叫凤林出席。过去了片刻,又听得对过房里吵闹之声,茶碗橱在地下,又听有人喊道:“你家很不懂事,我们又不常来,拿我们不晓得当做甚么人,瞧不起我们!”又听得双林道;“诸位干老子,甚么事情动怒?诸凡不是,看我干女儿分上罢!”又听得那些人说道、他家只认得睁眼睛金刚,认不得闭眼睛的佛,我们走呀,看你家可顽得长就是了。七言八语走到天井内,将火把点起,唧唧咕咕,忿忿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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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好勇斗狠搀人抢物 排难解纷设席赔罪
话说贾铭们在桂林房中听得对过房里不知何人吵闹,月香唬得战战兢兢。听得那些人点了火把去了,吴珍忙将三子喊来问道:“适才是些甚么人,因何扛吵?”三子道;“我只认得两个:一个是当过乡勇的尤得寿,人都喊他尤不透;那一个是在茶馆里捏过点心的,名叫燕相,同了几个短打不尴不尬的少年人来打茶围。进了门来就瞎枪瞎棒,赶忙请他们到房里坐下。才倒了茶去,就怪水烟来迟了,有意起毛,生气把茶碗损碎在地,唧唧咕咕的去了。”吴珍道:“你家东家强大到那里去了?他因何不出来会他们呢?”三子道:“强大不在家,到澡堂内洗澡去了。”吴珍道:“他们去了,未必干休。”三子道:“这些没相干的不要紧、由他们去呀!”吴珍道:“月相公的轿子可曾来呢?”二于道:“早已来了。”吴珍向月香道:“月弟媳,你不必怕,早些回去罢。”陆书拿出一块洋钱,把与强大家底下人,算江湖礼,又把了两张钱票与跟月香来的污师并底下人,又向月香道:“你的局包,我明日送来。”月香点点头道:“你送我回去。”陆书道:“今日迟了,我明日到你那里罢。”月香与陆书附耳不知说些甚么言语,叮嘱陆书明日早去,陆书诺诺连声。月香辞别贾铭们,众人义与桂林们作辞,方才出了房门,走到大门外,上了小轿。三于捧了四包茶食,点丁两枝安息香,递与跟月香的人回进玉楼去了。这里吴珍们酒也不吃了,各要回去。桂林不肯让吴珍走,吴珍说有要事,不能在外佐宿。说之再三,桂林气急脸红的说了许多醋话,才让吴珍问贾铭们出了强大家。大门约定明日早问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斋,分路各散。暂且个表。
再说尤德寿们出了强大家大门,大众气忿忿的商议主见。尤德寿道:“龟是脊背朝天,不吃他,要效尤我们。约些朋友到他家里,挽他两个人,挑挑县门首皂班的朋友、自然有拦停出来了事,划划他的翅、才晓得利害,嗣后才瞧得起我们呢!”燕相道:“现任江都里皂班该现班的朋友,与找做过会的,你们尽管办,总是我承担,不叫弟兄们作难。”众人道:“好,”遂到兴教寺街,约了些初出市的把势十几位乱神在杂货店内买火把,腰内拿出二三十文,人钱少小钱多,代抢代拿,点了十几条火把,抓了米店里寸十几根米筹,蜂拥来到强大家门首。他家大门本是开着,遂一哄而进。人声嘈杂,火光冲天。有些顽友同女相公们不知何事,唬得屁滚尿流。尖伶的总躲下漏子去了,还有躲在床后并柴雄里面,只有巧云未曾躲避得及,被同去的两个二等把势,一个姓唐名叫唐统,一个姓史,混名史肉头,抓住头发,将银簪、耳挖先除了去。
安安胆,尤德寿领着众人将些窗格什物打得乒乒乓乓,前后找寻强大,未曾找着。那双林房里有个人在那里打茶围,此人姓白,名自实新,弟兄几个他居长,人总喊他自大,专在清浑堂名里打荣围、吃自食、传签打知单,逢时遇节打秋风,不拘那家堂名闹出事来,他总接着做拦停,两边卖情讨好。今日正在这里打荣围,听得外面喧嚷,‘赶着出了房来,看见是尤德寿、燕相们,就将尤德寿拦住问道:“尤大哥,为着何事?”尤德寿道:“自大哥,你不必管。他家拿我弟兄们不打帐,过于叫人下不来。今日拼打几十,叫他家这牢门开不成。”白实新听了,就往地下十跪,将众人拦住道:‘龙太哥们暂息雷霆,强大虽是不懂人事,还要看他家照应的庾四老爹分上,他是个朋友,最肯交结人的。如今哥哥们权且将巧相公交与兄弟,此刻菜前酒后不便说话,明日太早请在教场冷园,我兄弟同庾老四过来,总叫弟兄们过得去。”尤德寿总不肯依,正欲将巧云挽了出门,却好那素日代强大家掌门的庾嘉福同两个差伙王七、赵八跑得气喘吁吁的赶奔前来,到了里面,庾嘉福见了众人,就跪在地下,拦住众人讨情。自实新、王七、赵八再三说合,有那尤德寿同去的人;做好做歹,才将巧云众了手,-交与自实新。大众执着火把、米筹洋洋去了。
庾嘉福邀着白实新到巧云房里坐下,那些打杂的先不卸躲在何处,如今见人已去了,赶忙进房献茶装烟。庾嘉福向自实新道:“今日到难为兄弟,若不是大兄弟在这里,不知闹成甚么样子了。”白实新道;“我是一则到此顽顽,二则想同强大说话,不意到了这里,既碰见了他们闹事,你四哥又不在这里,我又不是活死人,何能不管呢!四哥,你是如何晓得的?”三子站在旁边道:“我看见他们进门,来意不善,我就溜了出去,想到四老爹府上去请四老爹,可巧在路上撞遇,请了来的。”原来这庙嘉福在府里当门户宫,名庾仁,排行第四,代强大家照应,每月送他月钱,节下送礼,平时还要放差,很有出息,所以三子一请即到。三子开了灯来与庾嘉福.吃烟,巧云哭哭啼啼赶进房里,向自实新、庾嘉福道了谢一庾嘉福道:“巧相公,你可曾吃苦?少了些甚么东西?”巧云道:“多亏白干老子拦着,没有吃甚么苦,簪子、耳挖、镯头都没有了,输袋里有一块洋钱、二千钱票子,也被他们拿去了。”庾嘉福道i“你不必哭,明日包管照数还你。”巧云道;“总要拜托众位于老子,帮帮穷干女儿的忙,我只好多磕两个头四”
庾嘉福叫三子将强大喊来,强大到了房里,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谢谢诸位老爹。”立起身向庾嘉福道:“四老爷,我这牢门真是不能开了,今日他们来,才到了房里,就赶着喊相公去酬应,装烟献茶,乎空地毛,生气将茶碗摔碎,嚷嚷咕咕去了。那时我不在家,我洗了澡回来,方才晓得。那知一刻工夫,他们约了许多人来,外面打到里面来r亏我眼亮躲的了,被他们将家内窗格付’物打坏,还抢去好些东西。若不是白大爷在这里拦着,巧相公已被他们挽去了。这几天一点生意没有,昨日晚上打醋炭岔火,好容易今日摆了一台酒,才吃到半荡,被他们一闹总散了,还不知开发可弄得到呢!越想越气,如今同意爹商议,县里有几位师爷常在这里,我想同他们打场官事。”庾嘉福道:“你要打官事,我也不能拦你。你就要先将巧相公交与自大爷、让白大爷交与他们,你再准备打官事。不然,你叫白大爷怎样对他们呢?要说仗着这些师爷的力,他们何能常在这里!千千明日,万万后日,除非你不在扬州打把势,可以打场官事散伙。你自己想想你现在欠人多少债务,打了官事难道债主就不要钱了!气是好忍的,依我说,明日请白大爷同我到教场去会他们,向他们说,将拿去的东西还你,做个主人,叫他们嗣后照应你些就是了。”三子道:“老爹说的话不错、他此刻气昏了,不要睬他,老爹酌量办就是了。”庾嘉福们吃了一会烟,到三更多时分才走,约定明日太早在洽园,先到先等。分路回家,一宿已过。
次日清晨,庾嘉福同王七赵八到了教场冷园茶馆,见自实新早巳坐在那里,招呼人席吃茶,各用早点。一刻工夫,尤德寿、燕相同着昨晚去的众人陆续来到,庾嘉福、自实新起身招呼,坐了几桌。众人喊跑堂的厂面、买点心、下水饺、做葱油烧饼,有如饿虎争食,吵嚷不清。庾嘉福等他们各人用过早点,立起身来到尤德寿、燕相们各人席前斟了茶,道:“诸位兄弟,做哥哥的今日特来推情,强大不懂人事,一切都要望光看我薄面。所有他的不是,罚他备席赔罪。弟兄们昨日拿的他家东西,也要推情还他;”尤德寿道:“我兄弟年轻,出来顽的日子又浅,并不晓得你四爹在他家照应,我弟兄们实是为强大瞧不起我们,诚心昨日要挽他家两个人,叫他牢门开不成。不意撞见改恶屋君白老大在那里拦着,又是你四老爹汕了来,我们这些少年弟兄那个能违傲你老人家。今日又蒙赏脸到茶馆里来,我兄弟也久慕你四老爹是个大朋友,未曾过来巴结,你四老爹吩咐,理当遵命。无如这样说法,并非我们大半,’实是叫兄弟们过不去。所有他家的东西,我们也不耽这个臭名,照数还他,只叫他唱两本戏,备十桌酒席,就饶他了;再不然叫他送我们个访,我们领他的就是了。”庾嘉福道;“尤大哥;、你说到那里去了!强大虽是不懂人事,我兄弟素昔不夯赖,忝教还可以彀着交情,原可以遵命唱戏,念强大实是事坏,非我代他哭穷,你们问白老大,就知道他的事了。”尤德寿直意不依,就要往茶馆外跑,被白实新拉住膀臂两捏,道:“弟兄们,这件事不必把难宇与庾四哥写,自古道:巧媳妇难煮无米粥。若沦强大,索昔不懂人事,我就可恶他。如今不看顽龙灯的,要看投帖的,诸凡百事,要推四老爹分上,念强大实是事坏,唱不起戏,罚他备四桌席,在北京馆赔罪,弟兄们抬指膀子让他过去罢!”邻席又有许多常在这些清浑堂名里吃日食的朋友,走过来推现成情,做现成拦停,等了了事好一同前去吃一顿,总过来原全;又有昨晚同尤德寿去的两个人,做好做歹,向尤德寿道:“不必说了,一千二百椿事,都推庾四老爹分上罢!”尤德寿委委屈屈的将两个小把势喊过来,关照他们将昨晚所拿衣饰照数送还强大家内,我们在北京馆等着你们。
那两个小把势:一人姓钱名贯之,父母在日是惯放火债,创成家业。一生最喜讨小便宜,买入团房,总要犹豫到除夕几更天,方才成交。银色是低潮的,钱色是搀和私铅的。可怜那卖主不知多少事件等这田房价偿还,若是嫌他银钱色不好,他就不肯成交了,逼着忍气就他,算是暗中亏折。这钱老翁死后,遗下约有万金,到了钱贯之手内,比他父亲更刁更滑。不知怎样刁滑太过,未到年余,把父亲挣下家资刁滑得干干尽尽。还亏娶的妻子有几分姿色,暗走个把人。这钱贯之在外结交了尤德寿一班朋友,跟他们跑跑退,做做粗活。人因他父亲将许多家资丢与他,守不住,不喊他钱贯之,总喊他钱串子;那一人姓余名兆,家中母亲同妻子总做媒伴生意,他在系门首做过几天差伙,自己疑惑他是个把势,嫌腔厌调,因此人不喊他余兆,都喊他蛇调,当时钱余二人听了尤德寿的话一声答应匆匆去了。庾嘉福见强大家三子在旁吃茶,悄悄向他说道:“你赶紧回去,看他们将东西送去可少些甚么,你赶着到北京馆来告诉我。”三子答应‘立即去了。
庾嘉福将各桌茶钱算明,关照跑堂的到强大家拿钱,邀请着尤德寿们并白实新同那些学骗的朋友,出了冷园茶馆,到了小东门外北京馆,进内满满的坐了四桌。庾嘉福喊跑堂的打酒、弄菜,只见钱串子、蛇调两人跑得雨汗交流,气喘吁吁,到了馆里回过尤德寿的信,在下横头挤着坐下;又见三子来,悄悄将庾嘉福请到酒馆外,说道:“他们已将物件送去,家里所少零星,不过一二千文的东西,这是巧相公的首饰、腰内洋钱票子未曾送去。”庾嘉福道:“此刻说了,还有那个肯拿出来,该应晦气,只好由他去罢。”三子道:“东家还请老爹去,有要紧话说。”庾嘉福道;“我这里散了,就到你家来。”三子答应去了。庾嘉福复进酒馆,执着酒壶要到各桌敬酒。尤德寿众人立起身来,连称不敢,不敢。白实新将酒壶夺了过去道:“四哥,你请坐,我代敬罢。”庾嘉福向众人作了一个箍桶揖,道:“诸位兄弟,一切一切看我面上,嗣后照应强大些罢。”尤德寿们既和不讲礼拉了拉了,将庾嘉福拉了入席。大众猜拳闹酒,直吃得酒醉看饱,方才散席。庾嘉福将众人送出北京馆,又向白实新道了谢。白实新道:“四哥,兄弟昨日因为挤住件事,到强大那里想找他帮个忙,不意遇见他们一闹,如今拜托哥哥罢。”庾嘉福道:“兄弟在我宽一两日会罢。”白实新道;“拜托,拜托!”辞别去了。瘦嘉福算清了酒饭帐、沈化水烟,一齐写了,叫到强大家拿钱。同着王七、赵八出了北京馆,到强大家内。不知强大请庾嘉福说甚么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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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诸把势传签敛费 众刀笔鸣保兴词
话说庾嘉福同王七、赵八离了北京馆,到了强大家,在双林房里坐下,强大走进房里向三人道了谢,喊人歇茶装烟,开了灯来与庾嘉福过瘾。巧云听见他们来了,赶到房里,请叫过众人。庾嘉福道:“为你的首饰、洋钱票子,我同他们吵了一阵,总没人认帐,该应你是小破财,改一日我捉个野猪来还你愿罢。”巧云道;“到费于老子们的心。”看见床上灯已开了,遂道:“我宋代于老子打烟。”走近床前睡下,拿干子打烟。庾嘉福也就睡厂去过瘾。
强大在旁边座下,向庾嘉福道:“四老爹,我这个门如何开法?生愿是日见其坏,这几日把势的知单传签、红自喜事酬应不清,并民有些签上的人的名字、莫说个认识,从来也未曾听见过。更坚笑那在过甘泉门首卖过水烟的庐州老,名叫纸老虎,答卜名字叫刘诗,传-厂-条签,昨日来收签分子。我把了八十个饯例分与他,就在这里南腔北调大扛大吵,还是撞见个客家,认得他腰内抓了几十个钱、才拿了去。是人也很。足鬼也很、不知他们心里想要怎样?昨日地保方尚送了个知会来,说是毕老头子的,尚未曾告诉老爹,今日方尚义送了-个知会来,说是武秀才包琼的。达些事虽不要紧、究竟非钱不行,转眼之间义闹龙船,又到节下,如何办法?”庾嘉福道:“你且将知会拿了来。”强大到里面拿出两张白工单纸写的知会、到了房里,庾嘉福叫强大递与王七,道:“我认不得字、休念与我听。”王七接在手内,将-张先念道:
具知会武生包琼抱告雇仆李升
知为侄遭娼诱,侍众逞凶事:窃生胞兄物故、遗侄包静,生领回抚养,现已成了,读书未成,性耽游荡,屡教不改,竟或彻夜不归。常将家中衣饰携出,已非一次,凝思首忤,奈固孀嫂珍护。本月初八日孽侄胆将生妻金环、银环、金戒指等物-携往外,数日不面。生四路访寻,知系九巷开窝之强大引诱,藏匿家内。生随往彼找寻,目见生侄在彼,与女妓双林、巧云等同桌饮酒。生当将侄呼叱,不意强大挺身向前拦阻,将侄藏匿,复敢向生凶烹,稍向理论,强大喝今男女仆妇多人欲奔生殴。生固孤掌,未便私较、急奔方脱。迫鸣该处地保,庇护不理。似此窝娼引诱良家子弟,卒众逞凶,均干列禁,不叩究追,生侄必遭伊等毒手。为此具知,交保转报,伏乞
父台太宗师电踢差拘强大研讯、交人交物、惩凶肃法。所具知会是实。
王七念毕,庾嘉福问强大道:“包琼因为何事同你顽知会?”强大道:“那一日在柳巷烟馆里撞见他在那里吃烟,叫我代他会两个著于烟钱,我却没有依他,想必是因此作怪。”糜嘉福道:“吃把势饭全要眼亮,你就是代他会两著烟钱,也不过几十文。如今要想几十文了结不掉了。”又向王七道:“你将那一张再念与我听。”王七遂将那一张知会念道:
具知会候补通判毕庆嘉抱属王顺
知为龟棍逞横,迫扣究逐事:切职原籍微州,寄居杨郡旧城八巷地方。昨晚回归,路由九巷,遥见火光焰炽,人语喧哗,职疑系人家失慎,近前查询,始知系积惯寓揭之龟棍强大家女妓桂林、巧云等出局回归,轿夫在门前手持火把打降,路为塞阻。职令伊等让路,该轿夫等恃蛮行凶,强大在旁,除不叱阻,反敢喝令轿夫并外场打杂多人奔职攒殴,火把烧毁职衣,临审呈电,幸通路人解脱。鸣保不理。伏思寓娼,本干例禁,率众逞凶,更属不法,不叩究逐,问阎难安。为此具知,交保转报,伏乞
父台太老爷电赏著提究逐,隶法扶风。所具知会是实。
王七念毕,庾嘉福道;“毕老头子又是为甚事呢?”强大道;“他节下总拿我的节钱,去岁年节,是送灶那日就拿去了,二月里传签,我也酬应过了。前日有一天在教场里会见我,叫我借钱百钱与他帮他个忙,我说连日没有生意,未曾允他,想必是这个缘故。”庾嘉福道:“这又是你不是。你不见亮,他既同你开口,你就弄二百文与他,也就没事了。如今要多花几个了。他们这些人先顽个知会,算是块敲门瓦,你若不买他的帐,他拿七个钱买个手本,或是到二衙里,或是府经历司里,或是江甘两捕衙里递进去,那里算是收到一张银票,差出个差人来,不怕你不花钱,至菲要用十块八块,还要同原告顽钱,才得了事。这叫做为小失大。开这个牢门总要识事,顺袋绳子要放松些,俗语说得好:把势钱把势用’,这碗倒头饭若是没有这些花消使费,开门的人个个总要行监了。这两个知会交与我,明日到教场去会他们,弄几个倒头钱,把与他们买牢食吃。”强大道:“这两件事要多少钱?”庾嘉福道:“至菲每人两张六折票子,才推得下这个情来。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有个郭学猷,打知单硬要四块洋钱一家。”强大道:“郭学猷是个甚么人?”庾嘉福道:“不知他是个康生,是个秀才?二年前还是个鸦子,很在清堂名里顽的好大一砰银子。如今顽干了,学做假坏人,代人写写词状,包揽打个官事。今年春天在甘泉系里搭了元兴堂一个抬,花的他家许多银子。如今这个知单不能不应,他已经向我说过两次,若再不办了与他、恐怕他自己到这里来。他的烟瘾又大,开张灯来,像你家这样小盒子,不知要吃几盒子呢?稍须恭维不到,又顽邪术飞兵了。在我的意见,这几件事是本能不办,相应送他张八折票子,还要我去代你告苦讲难,还不知他可依呢?”强大道:“这两日实是没钱,那王傍子的印子钱,我还少他十几个印,前日向他说了找关,他允我后日送钱来。老爹将这几件事耽迟两日,等印子钱过了手,开发他们罢。”康嘉福道:“那毕老头子、包琼两个人炒虾子总等不得红,如何等得!连那郭学猷打知单的事,我总代你垫了再算罢。”强大道:“如此更好,拜托老爹罢。”庾嘉福道:“你适才告诉我那些把势传签,也要看人行事。大的大酬应,小的小酬应。就是那签上名字认不得的,说不得这句话,也要算个例分,省得为这点小事,又生出别的枝叶,岂不是为小失大呢!若说是没有生意,今日买只公鸡,夜里剪剪牲,打个喜醋炭,打起津神慢慢的往前敷衍。这要托天保佑,生意能镊转转头,把身上的债洗洗再说。此刻你身上欠人多少利债,要算是骑在虎背上,欲罢不能。你想想我这话可是的?”强大道:“老爹的话原说得不错,这是照现在这样生意,如何过得下去!”庾嘉福道;“那个开关的人家不欠人的债,要像你这样焦愁,还要焦死人呢!”强大又问道:“今日茶钱饭钱共用多少钱?”庾嘉福道:“约七千多钱。”强大道:“真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就像是走路碰死了个老头子一样。”庾嘉福道:“险些忘记告诉你,还有好笑的事,白实新向我说洲你帮个忙,算是暗要谢仪。我心里暗笑,又不便回却,允他过一两日会,也要弄几文汰化他。”
正说之间,那地保方尚来找强大,听见痰四老爹的声音,便走进房来,请叫过三人。庾嘉福道;“方伙计,你来做甚么事,有甚么话说?”方尚道:“我一则为昨日晚间的事、我不放心,过来问问-,二则今日早间包老头子来找我问信,-‘同他吃茶,那包琼又送了知会来。我回他们说:这里昨晚闹事,等了结的了,自然有入过来会你们。吃了几十文茶钱去了。我午前将知会送到这里,未曾会见强大,所以此刻又到这里来会他的。”庾嘉福道:“昨晚的事已经了结了,难为你耽心。那毕老头子、包琼两个人,我到教场里去会他们,断不叫你作难。强大,你拿一百个钱来。”强大随即拿了一百文放在桌上。康嘉福将钱递与方尚道:“你拿去将早间茶钱会的了,宽一天叫强大候你。”方尚道:“我同强老大也不是一天的交情,不晓得多少事承他的情帮我的忙,若是件件事同他要钱,到不成个相好了。”庾嘉福道:“你这么说就罢了,我是我的江湖礼,不能不这样说。”方尚将钱拿着告辞去了。
巧云正在房里代庾嘉福打烟,这见三子走进房来,向巧云道:“巧相公,魏少爷们来了。”巧云问道:“可是昨日在这里吃酒的?”三子道:“正是。”糜嘉福道:“巧相公,快些去罢。昨晚你被他们拿去的洋钱、首饰,今日放他个差,好补补救。”巧云听了一笑道:“干老子们请坐坐,于女儿少陪了。”强大要另外喊相公来打烟,庾嘉福道:“不必喊了,我自己吃罢。”
庾嘉福自己吃了一回,将瘾过足,将两个知会带在身边,同王七、赵八离了强大家,到了教场竹炉轩茶馆,找着毕庆嘉,人了席。废嘉福道:“老朋友,不是我怪你,强大家你既拿他节钱,又要叫他帮忙。就是他未曾栽培你,也该告诉我,又做这些懈怠事做甚么?”毕庆嘉道:“我虽是每节拿他那几文,因却不过你的情。外日因挤住件事,叫他帮个忙,他把脸打得高高的,故而我才同他顽的。”庾嘉福道:“如今长话矮话不必说了,这里有张票子,推我的情罢,嗣后心照。”毕庆嘉接过钱票一看,见是六八四百八十文,顺嘴道:“四哥,太菲了。”庾嘉福道:“你莫嫌菲,还是我垫的呢。”说着将知会递与毕庆嘉道;“又花了一文本钱了。”毕庆嘉将知会收回,庾嘉福同他拱手而别,又找着包琼向他说道:“包兄弟,你们近日寻钱总不分篮了,又拿人家节钱,又闹知会,叫那开门的人总没路走了。”包琼道:“四哥,你莫怪我,强大忘记了当初在人家打杂,如今做了东家,弄到钱了,眼底无人。那一日在柳巷烟馆里,被他拿的那个苗,令人过不过去。诚心想划划他的翅,也不想节产沾他那点光了。”庾嘉福寒笑道:“兄弟你莫见怪,不要这等说法,一家不沾光,两家不沾光,那里打把势去!”遂拿去四八三百二十文一张钱票并那原知会递与包琼道;“拿去吃鸦片烟罢,嗣后不必做这些蛇足事了。”包琼将钱票知会接过去,看了票上数目,向庾嘉福道:“莫怪,莫怪。”打恭作揖的去了。庾嘉福又去找寻郭学猷料理知单事件,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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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红销帐佳人惊异梦 白衣庵大士发灵签
话说贾铭们昨日在九巷强大家吃花酒,因为尤德寿们一闹,众人临散时约定今早仍在教场方来茶馆取齐。众人陆续来到,吃过早点,在埂子街头小山园混堂里铣了澡、剃了头,又在潮阳楼饭馆用过午饭,约到埂子街双寿堂石牌楼天庆堂洪水汪熊宝玉家水厂廒里双庆堂几处清堂名里打茶围。真个是笙歌盈耳,绿袖成行。顽到下午时候,路过左卫街,见钱店会馆门首贴了一张十八印梅红单帖,浓墨书写红梅馆三宇,下面又贴一张小方梅红纸,写了一个请宇。陆书不知何故,遂向贾铭道:“大哥这地方是甚所在?贴这几个宇做甚么?”贾铭道;“贤弟,你有所不知,此是钱店公所,敝地有些斯文朋友在里面出社,俗言打灯谜。”陆书道:“敝地也有这个顽头,我兄弟亦略知一二,我们何不进去瞻仰。”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齐道:“既是贤弟豪兴,我们奉陪。”一声说请,众人进了大门。到了里面,远远望见厅房檐口并两廊檐技上皆牵着麻线,上用竹夹儿夹着数百张有一尺多长一寸多当白杭连纸条,上面皆系写的七个大宇,下有注脚小宇,又有红图书、并-个小红戳,印着笔墨、宇画、笺砚、若香等宇。有许多人在里看望,也有点头翘起,也有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贾铭们走近厅房檐下,那厅上有人秉手招呼,贾铭们亦拱手答礼,站定在中一间坎沿石上,向上观看,但见这条麻线上接的纸条上写着:
津镌书法价高昂《礼记》砚
那样生涯似昔年成语笺
搪锋之声古寺中《童读》茗
扫清海面卒兵齐言香
赏玩青山画舫停成语字
那有情怀临胜境《红楼》人画
邻上梅花两度看《六才》笔
多子何能恨丈夫《四书》墨
莫贪色欲少冤牵言笺
杏花天气上妆楼《尔雅》砚
脸皮近日有些呆食香
爱这梢头数点疤人事笺
关隘重重隐画船《幼学》笔
行过上界神仙府言墨
闭起熏笼检曲牌物二茗
燕子桃花满上方言香
情郎送别任苏州《四书》字
秀士衣彩似古时《毛诗》画
终日无聊饮最高《四书》笔
素日盈余皆费去言笺
内庭消息谁传出《新书》茗
烟锁长堤傍野村《幼学》砚
揪抨再摆依棋谱言香
不觉寒门诰敕奖《幼学》笺
自家步入优遑迳焰口茗
相知复又往京都《易经》墨
黄金方可救燃眉《新书》笔
姓字标红第一圈《幼学》笺
而今不喜邗江地《诗》字
赘婿方能像已儿祗茗
闲来恋看妾敲杆《算法》香
偷情常想同相见市招笺
贾铭们望了半晌,陆书凝神思想,见那一条“黄金方可救燃眉”,注脚是新书二字,悄悄问贾铭:“《新书》是何书籍?”贾铭道:“就是《时宪书》。”陆书听见有人喊“听商”,他遂也喊道:“听商。”厅上有人答应,陆书高声道:“‘黄金方可救燃眉’,可是‘寅不祭祀’?”那厅上社主人答道:“正是。”遂将这一条竹夹下了,将这社条递在陆书手里,又照那红小戳“笔”宇,递了一技笔与陆书收了,随即又换了一条新社,仍用竹夹夹好。陆书正在观看,这听得贾铭喊道:“莫贪色欲少冤牵’可是‘无营无业?”那社主人答道:“是。”将社条下了,一同卷笺纸递与贾铭手里,又另换一条新社挂上。陆书还在那里揣摩思想,吴珍因为不知强大家昨晚那些人曾否复来闹事,不放心桂林怎样,他又不懂谜理,拉着贾铭、陆书道:“大哥、兄弟,不用在此打这网葫芦,我们走罢。”贾铭不便回却,向社主人秉手道:“承教。”那社主人拱手道:“恕笑恕笑”
众人出了会馆大门,沿路走着谈着。贾铭道:“昭阳格最好不过,是:‘伤心细问儿夫病”。陆书道:“心赋格莫妙于:‘一片丹心后代传。’”贾铭道:“曹娥格后人做的那里能及‘黄绢幼妇,外孙蔌臼’,如今做曹娥格的已少了。”陆书道:“苏黄格再好的也不能及那‘齐人有一妻一妄’了。”贾铭道:“敝地近日做那反照,传神的俱多。贤弟适才商的这一条,要算是反照。总丽言之,谜者迷言也,乃系游戏偏才,不是实学,不能如何考较。”
谈谈说说,不觉日已将落,已到了强大家门首。吴珍邀请众人进内,三子看见他们来了,赶忙请叫众位老爷,仍请到桂林房里坐下。老妈献茶、装水烟,三子将相公总喊过房来,请叫过了。桂林喊人开灯,与吴珍过瘾。吴珍道:“今日饭后我只在天庆堂吃了四五日烟。也就罢了。”贾铭们问及昨晚的事,桂林道:“不必提了,昨晚你们散后,约有顿饭工夫,外面来了有几十个人,火把不计其数,打到家里来,打毁了许多窗棍物件。我们局高都躲下漏子了,魏老爷的贵相知巧姐姐未曾躲避得及,被他们抓住,簪子、耳挖、镯头,顺袋里洋钱、钱票,都被他们抢去了。还亏有个姓白的在这里打茶围,跪在那尤德寿们跟前,才将巧姐姐丢下来。今日庾四老爹到教场办席,招赔他们,东家花去七八吊钱,才得了事。巧姐姐从昨日夜里哭到此刻,可巧魏老爷来,弄几两银子打些首饰,代你家相好的压压惊。”魏璧看见巧云鬓发篷松,还未梳头,遂说道:“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所少的首饰,我明日办了来。你欢喜甚么样式?”巧云道:“这要你欢喜,我是不拘甚么样式,只要有得带就是了,那个还讲究呢!”
他们正在这里阑谈,贾铭使个眼色与风林,走出房门。风林会意,也就跟随向外。贾铭道:“你房内可有客?”风林道:“没有人。”遂邀请贾铭到了自己房里坐下,高妈献茶装水烟,贾铭等高妈装过水烟到房外去的时候,在腰内取出六块洋钱,向风林道:“我不怕你见怪,你耳朵上带的谅必是副铜环料玉圈,你把这洋钱拿去,叫你家里人代你换副银环,烧烧金,买副玉夹板圈,先包他一副银镯,架着势,多余几文,买两把士煮煮,慢馒的敷衍罢。这要我手里宽余,做得来,可以常常帮你的忙。”风林将洋钱接了道:“贾老爷,我同你萍水相逢,承你盛情,你可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倘能稍有好处,绝不相忘。”贾铭道:“些微小事,何必挂齿,不必在别人跟前提及。”风林道;“我又不果,贾老爷你可吃烟?我喊人开灯。”贾铭道:“不必开灯,我不吃。”两人又谈了些闲话,仍同到了桂林房内。
这见三子走进房来道:“诸位老爷,今日是东家的主人,请老爷们在这里便晚饭。”贾铭道:“昨日被那些混帐王八蛋一闹,顽得不畅快。今日我的主人,你照昨晚的菜一样办法,快些将月相公请来。”三子答应去了。众人在房内谈笑谈谐,过了好一刻工夫,月香来了,走进房里,请叫过众人人坐。房里点上蜡烛,摆下杯箸,各人总有主顾,照旧坐定。猜拳行令,饮酒唱曲,欢呼畅饮,大众比昨日顽得豪兴,直饮到酒酣兴尽,方才散席。陆书开发了两个局包与月香,又代月香把了江湖礼。月香辞别众人,定要陆书送他回去。陆书口说不肯,心里要送得很。贾铭道:“陆兄弟,既是月相公要你送回去,你就送他回去罢。明日我们仍在方来,先到先等。”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等待月香上了小轿,跟着轿子到进玉楼去了。
这里吴珍还在桂林床上吸烟,桂林留吴珍在那里住宿。袁歉已有了几分酒意,说是今日不走了。巧云留魏璧,先原不肯,后来已答应在这里佐了。吴珍道:“我们三人今日总不走了,贾大哥谅必也在这里了。风相公因何不开口呢?”桂林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贾老爷若是爱厚我,我就不留他,他也不走;若是不爱厚我,我就再留他些,他也不在这里。”贾铭道:“三位兄弟在此,愚兄理当奉陪,实固有件要事未曾关照家里、定要回去。吴兄斡不必敲弓击弦,我同风相公的交情要算是心照,不在于住不住。”桂林道:“贾老爷这话说得在理、心照心照,时辰未到,日于长得很呢!贾老爷既有正事、我也不敢强留。”贾铭道:“这话才碰我的心肺呢!”遂与众人作辞。吴珍因贾铭未带小肠,吩咐自己跟来的小厮发子道:“你点火把送贾老爷回府,你就家去罢。家中门户火烛小心。”发子答应,执着火把,照着贾铭去了。袁猷、魏璧也叫小厮回去。吴珍睡在床上过瘾,双林邀着袁猷、巧云请着魏璧,各到自己房里。魏璧看见巧云房中收拾得十分雅静,接了六幅美人画条,有一副苹果绿蜡笺纸对联,上写着:
回织绵堪称巧
梦入巫山不见云
上款是:“巧云女士推鉴”,下款是:“梦花居士书”。巧云邀请魏璧坐下,着人买了四碟茶食,款待魏璧,又将灯开在床上,请魏璧吃烟。魏璧勉强吃了一口道:“真正不吃了。”巧云遂自己过了瘾,洗过手脚,卸去极环,重新用粉扑勾匀股,嘴唇上搽了服脂,收拾睡觉,暂且由他。
再说袁猷到了双林房中,看见只挂了几幅美人画条,问道:“双相公,因何不桂对联?”双林道:“我是粗人,没有人送我对于。”袁猷道:“你不用谦了,我明日办了送来。”固有了几分醉意,又吃了两碗爇茶,觉得脸上哄哄,仿佛像似要呕吐的光景,遂倒在双林床上,说是心里难过。双林叫老妈烧了一碗醋汤与袁猷喝了下去,双林自己本不吃烟,因袁猷吃多了,又开了灯来,打了一口烟,劝袁猷吃了,更觉得头晕眼花,道:“我真不能吃,要吐得很呢!你相应收拾床铺,让我先睡罢。”双林忙喊老妈将烟灯收过,把袁猷把起来,老妈掸了床,将薄絮被铺好。袁猷到房外跟跪小解过了,解衣就寝,一上了床呼声如雷,竞自睡熟。双林慢慢的洗过手脚,除卸替环,重新勾了脸,嘴唇上又搽了些姻脂,关掩房门,也就睡了。直到二更多时分,袁猷一觉睡醒,酒已散了,那被窝里事不消细说。双林起来用水,复又上床,朦胧睡熟。这觉得同着袁猷,挽手并肩,一同游玩,到了一所花园,园中景致十分优雅。见有一座假山,山石磋峨,古树参天,旁有一座高楼,两人挽手同登。上得楼来,见中间有一块愿,上有《风月梦》三个大宇,有一副对联,分列左右,那对句是:
基雨朝云、堪笑烟花情不厌,
黄金白招,可怜凤月债难偿。
双林同袁猷两人凭栏赏玩,只见楼下是宽阔池塘,.一池绿水,红白荷花,绿叶青莲,有许多并蒂的开得芬芳拦慢,清香扑鼻,有一对鸳鸯在池内交颈而眠。两人正在赏玩,只听得假山背后弹弓声响,有一个弹子打到鸳鸯身上,将一对鸳鸯双双打死。双林被那弹弓响声一吓,惊醒来浑身是汗,听得街坊上更夫锣声,正是三更。袁猷正在酣睡,不便惊动,心中思想梦中光景,恐非佳兆。胡思乱想,葛然想起昨日北门外自衣观音庵里尼僧太空在这里化缘,说他庭内观音菩萨的签灵应,我今做此异梦,不知主何吉凶,明日喊乘小轿,到那庭里求条签,问问菩萨,看我终身如何结局。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眠,到了天明,红日方升,即便起来。
袁酞已醒,穿好衣裳下床,洗漱已毕,双林将莲子壶里炼的湘莲拿荣缸子盛了,递与袁猷吃。袁猷因昨晚酒太吃多,未曾吃着晚饭,此刻腹中觉得有些饥饿,正用得着。正在吃莲子之时,魏璧同着巧云、吴珍同着桂林一齐来到房里,各道恭喜,互为嘲笑,催着袁猷穿好衣裳,同到教场吃茶去了。桂林、巧云亦各回自己房里梳洗。
双林在房中梳好头,洗了脸,换了两件新衣,同强大说明:出去烧香,叫三子喊了一乘小轿,带着王妈,到北门白衣观音庵。到了庵门首,王妈用手去敲魔门,双林下了小轿,只见有个老佛婆开了庵门,迎接双林进去。到了大殿,那主持女尼法名大空,迎着双林问讯,双林还了礼,向他请了香烛,就在观音大士座前点烛烧香。双林在蒲团上跪下,拜了几拜,又向女尼要了签筒,捧在手里,默默通诚祝告道:“女弟子生长名门。自怜薄命,堕落烟花,年已十八,飘泊无偶,不知终身如何结果?昨夜偶得异兆,未卜吉凶,今特虞诚顶礼,求菩萨指示。倘能脱离苦海,发条上上签;如若应派女弟子终老烟花,亦求菩萨发条下下签,从此死心实意,削发为尼,断不在金风月场中久恋。”祝告已毕,遂将手中签简摇了几摇,只见那签筒里有一根签条落于地下,双林用手拾起,又拜了几拜,立起身来,将签筒签条总递与女尼。太空接过了,将签条一看,在签盒里查出一条签来,递与双林。大空道:“恭喜姑娘,是条上上签。”双林接过签条一看,只见上写着:
第八十一签上上
不是姻缘也是缘,前生注定总凭天。
求官谋利皆成就,六甲生男病可痊。
双林将签句看过,随即收起。太空邀请双林至客堂人坐,道婆献了茶,摆上桌盒,谈了几句套话,双林取出香仪把与太空,又把了一百文钱封与者佛婆。太空道:“姑娘轻易不到小魔,今日光降,我这里预备粗素面,望姑娘赏个光。”双林道:“多谢师太,改日再来四扰。”起身告辞,太空送至淹门外,候着双林上了小轿,大空将庵门关闭。
双林带着王妈回至强大家内,开发了轿钱,换了家常衣服,在房中坐定,将签条取出细细端详,心中想道:我去求签原是为我终身,如今菩萨发的灵签,首句就说是姻缘,独巧我昨夜留的是个姓袁的,我就得此异梦,这“也是缘”三宇,莫非是我终身应在这姓袁的身上?但是鸳鸯原是比着夫妻,既是我若同这姓袁的有姻缘之分,因何又被一弹子将一对鸳鸯双双打死?踌躇了半晌,又回想道:夫妻本是同生共死,我若终身有托,就是同这人像那鸳鸯死在一时,我也情愿。强如在这苦海,何日才得脱离!但不知这姓袁的可曾娶妻?家道若何?此是我终身大事,不可轻忽,且慢漫的留意试探,再作道理。不说双林心中之事,亦不知月香要陆书送他回去有何事件,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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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议梳妆浪子挥金 做媒的虞婆索谢
话说陆书送月香回至进玉楼,在月香房里坐定,说了些笑话,月香叫人买了四碟茶食恭维陆书,月香将瓜子咬出仁子,递与陆书吃。陆书同月香捏手捏脚的闹笑,因见月香膀臂上带的是银镯,陆书道:“你因何不带金锡?”月香道:“你还要呆呢,我若有金镯,怎么不带着架势呢?”陆书道:“我明日弄副金锡把你,你可要不要?”月香道:“我说同你是线头,我穿得好、带得好也是你的脸面。别人还要向线头说,要衣服首饰,名为放差。像我这样拙口钝腮、碍口识羞的,不会同人要这样那样。如今承你爱厚,弄了金锡来把我,我若是不要,我岂不是要呆了。”陆书道:“这要你欢喜,我明日定办。”月香道:“你弄金锡把我,我有甚么不欢喜呢!我若是不欢喜,我岂不是真要呆了!但有一件,那耽名不耽利包的,我是不要;你要弄就弄副实的,至菲要八两重罢罢,也是多谢你。”陆书道:“包你如意。”两人又说说笑笑,顽顽闹闹,此时已将近四更时分,陆书才立起身来说走,月香又拉住他说了’许多闲话,才让陆书走。月香送至楼口,陆书才下了楼梯,月香又将陆书喊上楼来。陆书道:“你有甚么话说?”月香并不啧声,过了半晌才道:“你明日早些来,同你有要紧话说。”陆书连声答应下楼,带着小肠出了进玉楼,有人跟着他主仆,到了天凝门城门首,那个人将城门喊开,让陆书主侮进了城,那个人才回到进玉楼去了。
陆书回到站爹家门首,小喜子敲开大门,那看门的仆人肉陆书道:“陆大爷回来了。太太因你大爷每日回来得迟,不知大爷在何处,屡次拿阿我,小的们怎敢在太太面前说甚么呢!”陆书道:“难为伤们,我明日重重的谢你。”那仆人道:“大爷是自家人,说到那里去了。”陆书由他说着,匆匆回至书房宿歇。一宵已过,次日黎明即便起来,洗漱已毕,带了银子,同小喜子走到多子街金珠店里,换了八两赤金,将银兑清,拿着金子送到新胜街首饰店里打金镯、讲定工价,当时付讫。又把了一百钱与小喜子吃饮食,叫他在那里等着。陆书进松风巷走参将署前到了教场方来茶馆,因来得太早,贾铭们尚未来到,遂先在那里泡菜,等侯了多大一刻工夫,贾铭来了,彼此招呼入席,坐定,泡了荣来。贾铭道:“昨晚贤弟送月相公回去之后,他三个人总在那里住的,今日到了此刻,还不曾来。等他们来了,今日要罚他们做个东,请请我两人。”陆书寒笑答应。又等了半晌,吴珍、袁猷、魏璧一齐来到,才人了座,贾铭道:“三位贤弟昨夜辛苦了,睡到此时方才起来,今日还是我同陆兄弟代你们贺喜,还是你们请我两人呢?”袁猷道:“大哥不必取笑,今日我兄弟的主人。”贾铭道:“我只要有得吃就不说了。”大众一笑,各自用过早点,谈了些闲文。
日将交午,袁酞邀着众人到了强大家内,才进了门,袁猷就叫三子去请月香,三子答应去了。众人仍到桂林房里坐下,有人献茶、装水烟,又开灯与吴珍过瘾。一刻工夫,月香已到,进了房来,彼此招呼人坐。大众在那里用过中酒午饭,散坐谈笑。到了太阳将落的时候,陆书看见小喜子站在房门外,陆书起着走出房外,将小喜子喊到无人之处,小喜子将金锡递与陆书道:“小的在钱店里央人比过分两,系毫不少。”陆书点点头,将金钱一看,摆在袖内,仍到房里坐在月香旁边,挽住月香的手,悄悄的将金镯递与月香,月香会意赶忙收藏好了。到了晚闯席散之后,贾铭、魏璧各自回家,吴珍、袁猷仍在那里住宿,月香仍要陆书送他回去。到了进玉楼,陆书将昨晚送他到城门首叫城的那人喊至月香房内,说道:“昨晚难为你。”食了他一块银子。那人道了谢,下楼去了。陆书叫月香将银锡除了,换了金镯。在那里谈谈笑笑,又顽到四更时分,方才起身。仍是昨晚送他的那人跟到城门首叫城,让陆书进城回去。’
次日陆书又请众人在强大家,将月香带来,摆了中晚两台酒,顽了一日:酒阑席散,也有在那里佐的,也有回去的。他们是朝朝摆酒,夜夜笙歌,不必赘叙。
且说袁猷因允了双林送对联,自揣这笔墨之事不甚通彻,做不出对句,恳求几位斯文朋友代撰对句。因双林两宇难以对仗,过了数日,那朋友胡乱撰了两副对句送与袁猷,也不知好歹,买了两副裱现成了的对联,送到宇馆内,将对句写好,落了上下款,兴匆匆带到双林这里。双林将对联展开一副,这见上写着:
霜管画眉春睡足
菱花照面晚妆迟
双林看了对句,冷笑了一笑道:“把我的名字改掉,这也罢了。我们吃相饭的人,谁人不知是残花败柳,你如今明明的露在对句上,可算是嘲笑足了!”袁猷道:“我实不瞒你,我因笔墨生疏,不能自撰对句,请人代做的。我若有心嘲笑你,叫我不逢好死!如今反要请教你,如何将你比做残花?”双林道:“你不必假着急,我且问你,那菱花经了霜,岂不是残败不堪了!”袁猷听了这话,连忙将这副对联撩过半边道;“怪我太粗,未曾想到,你不必气了。”又将那一副对联展开,与双林一看,这见上写着:
雪满双峰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来
双林看了这一副对句,话也不说,走近床前睡倒,鸣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袁猷不解何故,坐在床边,追问双林为着何事,双林总不肯说。袁猷急道:“不拘甚么事,你不说叫我如何晓得,真正要急死人呢!”双林道:“袁大老爷,你不必在我面前假着急。千不是万不是,怪我不该混要脸,你大爷送对子,怪不得你大老爷拿我开心了!”袁猷道:“那一副对句霜菱两宇,据你说将你比做残花。如今这一副对句,我虽是才粗学浅,不大懂得,看这对句是现成的两句千家待。那撰对句的人,因我嘱托将你劳名嵌在里面,故将山中两宇改作双峰,我不知怎样就与你有甚么大关碍,你就气成这般模样?”双林道;“我气的就是这雪满双峰四字,我如今说了,你自己想想,若不是你在人前瞎嚼咀,那代你做对句的人如何晓得这隐情,将那一首,‘曲逞通优处,双蜂来小溪’的诗句嘲笑我呢!”说毕又哭。袁猷仍是不解,将“雪满双峰”四个宇,在口里念来念去,抓耳挠腮,只是说不懂。双林扭着袁猷耳朵,附耳说了几句,袁猷方才明白,立起身来将两副对联撕得粉碎,向双林打拱作揖,再三劝慰,赌了多少咒,发了多少誓,双林方才住哭。袁猷挽住他的手,同到桂林房里。贾铭们众人总在那里,说是摆酒,又叫三于将月香喊来。大众吃了晚酒,月香仍是陆书送了回去。’
他们朝朝相聚,不觉多日。月香向陆书也不知要了多少衣服、首饰,陆书是无一不办,也不知花费了多少银钱。那进玉楼东家萧老妈妈于同翠云、翠琴以及内外场,不知放了多少差。月香见陆书年纪又轻,人品又好,说话又温柔,银钱又挥霍,自思年已十六,且在烟花数年,知识已开,心中岂不爱慕。但凡陆书见了面,他就百般亲爇,相惯相依,只恨有人碍眼,不得成就。陆书本来爱着月香,那里经得起他如此挑逗,越加弄得心痒难熬。
这一日,陆书们正在月香房里闹谈,只见萧老妈妈子来到房里,请叫众位老爷。月香忙立起身道:“老干娘请坐。”萧老妈妈子道;“不必拘礼。”遂坐下道;“难得诸位老爷总在这里,我老妈妈子有句话奉申。”众人道:“老东家有甚话说?”萧老妈妈子道;“昨日陆老爷为月相公恭喜的事托我,恰好月相公的叔子昨日来了,我再四同他商量,他如今开了个盘子,要五十两银子开苞,另外要一根金簪子、一副金戒指、一件洋绝大褂、一条详细百摺裙、一件杭罗大褂、一条杭罗百招裙,好让相公改装。还要做一顶洋印帐子、大红洋细帐额、新被褥。若陆老爷肯照他的话,听择日期恭喜。这一边我费了多少唇舌,捏合妥了,不知陆老爷意下如何?”陆书听见他业已说成,心中十事喜说,也不划算要用多少银子,即便满口应承。萧老妈妈子道:“老爷,我老妈妈于说了千言万语,好不容易才将月相公的叔子劝妥了。如今如了你老爷的心愿罢罢的,月相公在,我们这里恭喜,你老爷酌量怎样汰化我就是了。”陆书道:“听凭你要甚么,我总办就是了。”萧老妈妈子道:“我老妈妈子已将近七十岁了,前年我女儿身上有个客,是粮船上旗子,带了一副访子把与我,合了一个封拼的寿材,漆过两三次了。如今你老爷做个圆满,把三十两银子与我老妈妈子,趁着今年是个闰月,做儿件寿衣罢罢的,也是苦了一辈子,落个好收成,保佑你老爷同我家月相公好一世。”陆书们听他这些话,均笑起来了。陆书道:“这点小事,掌在我身-上就是了。”萧老妈妈子听了,呵阿大笑道:“陆老爷真称得个大顽友,我权且谢谢。”陆书又向月香道:“那衣服铺盖你自己向成衣司务说,爱甚么花色,做甚么花色,讲明了共要多少银子,我明日将银子带来,把与你交代他。所有首饰,我自己办了带来。”又喊人取了历日过来,选定五月初一日黄道吉日,向萧老妈妈子道:“我已看定五月初一日期。到那一日,你代我叫庙人多备酒席,连他们众男女班子总要办席,这要津致又要丰盛,不可顾省钱钞,用多少钱都是我开发。”又向贾铭们道:“初一日务望哥哥们同众位嫂嫂并巧弟媳赏光,永日一聚。”贾铭们道:“这又何消说得,我弟兄们总是要来贺喜的。”谈谈说说,已点上蜡烛。陆书又摆了一台酒,留众人吃毕。大众出了进玉楼,进了天凝门,到四岔路口,陆书辞别众人,带着小喜子由北柳巷那条路回去。
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同到九巷强大家内,进得门来,吴珍便问那个房空着,三子道:“个个房总没客,听者爷们爱在那个相公房里,就在那位房里坐。”吴珍听得桂林房里笑语声,就邀着众人到了桂林房里。一进房门就看见桂林、双林、风林、巧云四人在那里看纸牌,见他们进来,各人将纸牌摄在桌上,各将钱文收起,立起身来招呼。贾铭道;“你们还看,让我们来看歌头。”风林道;“我们在这里别棍小顽意儿,老爷们来了,何能还看呢!”早有老妈忙忙将纸牌收起,将桌子搭在原处,请众人坐下,献茶装水烟问道:“诸位老爷用过晚饭呢?”吴珍道:“适才在月相公那里吃过了,你快些开灯,让我过瘾。”老妈答应赶着将烟灯开了,吴珍睡下去,桂林就去代他开烟。贾铭同风林唁暗咕咕,不知说些甚么。袁歉同着双林、魏璧同着巧云,总各在那里斗趣。不觉工夫,只听得窗外雨声沥沥,越下越大。三子进了房来,向众人道:“外面已交三鼓,雨又下大了,老爷们今日总不能回去了。”吴珍道:“风相公同我们贾大哥至今还是干线头,可巧今晚天做媒人,我们陪大哥今日总不走了。”贾铭听得雨已下大了,不便推辞,也依允了。吴珍叫三子吩咐各家跟去的小厮各自回去,众人将贾铭送到风林房里,闹了半会,方才各归各房去了。风林叫人将灯开了,请烟。贾铭道;“薛司务代你,做了两件小褂、两条裤子,可曾送来呢?”风林随即在脚篮内拿出一件漂白绸机嫌丝镶滚外托肩小褂,一件白缣丝五色镶滚外托肩小褂。一条青兴布裤,一条元色缣丝裤,送与贾铬看,说道:“今日午后薛司务才送来的,他说是你叫他做了送来的,我承你各种周全,叫我如何过意。”贾铭道:“些微小件,嗣后这些俗套话不必说了。”仍叫风林将衣服收起,风林将贾铭拉了睡在床上,打了两三日烟敬贾铭吃了,然后自己.过了痛,.在梳桌怞屉内拿出一碟鸡蛋糕、一碟百果糕,贾铭略吃了些,风林洗过手脚,将烟灯收起,铺床叠被,催促贾铭解衣睡上床去,风林关掩房门,陪着贾铭睡了。不知他二人在被窝里做些甚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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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燕相硬写龙船分 月香初试云雨情
话说凤林因贾铭把了几回洋钱,买了几回土,又做了许多衣服与他,心中十分感激,今日贾铭初次在这里住宿,风林就卖弄床铺秘术。这一夜是百种恭维,直到金鸡三唱,才相倡相依,相楼相抱睡熟。次日清晨魏璧先起,跑到凤林房门首,推开房门,悄悄走至床前,揭开帐子,见凤林将右臂胳肘露在被外,楼住贾铭项颈,两人面对面睡得正熟。魏璧轻轻喊了一声:“好恩爱呀!”凤林惊醒,将眼睛抹了一抹道:“魏老爷,为何不睡睡,起这么早做甚么?”贾铭听得凤林说话,也就醒了。魏璧道:“我同巧相公是春王正月,天子万年,老对于睡老实觉,比不得你同我们贾大哥是新婚燕尔,夜里辛苦,所以睡到此刻还不曾醒。”贾铭道:“兄弟不必闹了,将帐子放下,让我们起来。”魏璧将帐子放下,贾铭、风林穿好小衣下床,吴珍、袁猷已都闹到房里,互相嘲笑,催着贾铭洗脸,穿了衣裳。凤林捧了一碗煨湘莲在手内,向着吴珍们道;“你们三位姐夫谅必总用过了,我也不敢虚邀。”遂将莲子送到贾铭手内。袁猷道:“你这莲子是为我们大哥煨的,我们也没有福气吃:你的大哥请老实些罢。”贾铭道:“有偏三位兄弟。”遂将莲子吃了一半,将碗递与凤林,同着吴珍们出了房门,走到天井内,贾铭又回头进房,腰内拿了两块洋钱,递与凤林换钱零用。才出了房门,凤林又将贾铭喊了回来,贾铭道:“你有甚话说?”凤林欲言不言,凝了半晌道:“你早些来再说罢。”贾铭诺诺连声,出了房门,同着吴珍们一齐出了强大家大门,到教场方来茶馆吃茶去了。
贾铭们去后,约有一个时辰,那前次在这里闹事的燕相尤德寿同着四五个人,雄赳赳的到了强大家内。三子看见他们来了,敢怒不敢言,赶忙笑嘻嘻的招呼,请在双林房里坐下,献了茶,’喊老妈装水烟,把家中几个相公总喊到房里,请叫众位干老子,请问众人尊姓。众人又问各相公芳名,已毕,三子拿了一只琵琶,递在凤林手内道;“风相公,拣好小曲唱一个,奉敬众位干老子。”凤林接过琵琶,将弦和准,向着众人道:“唱得不好,众位于老子包寒。”众人道:“请教;请教。”凤林弹动琵琶,唱了一个南京调,其词曰;
春色恼人眠不得,满腔心思,独伴银灯。听声声狸猫,中得人心愁闷。薄情人,狠心一去无音问。欲睡不稳,好梦难成。恨苍天,求签问卜全无准。
凤林唱毕道:“献丑,献丑。”众人道:“好琵琶!”有人取过。燕相喊道:“把你家东家喊了来,我们来同他说话。”三子道:“东家往外吃茶去了,老爹们有甚话说,吩咐下来,等东家回来,代老爹们道达就是了。”燕相道:“没有别的事,我们大众在天寿巷马头顽了一条五色金龙,写你家八块洋钱分子,我们要算是在这本碾儿上,比不得别条船,一千八百就可以过去了。办与不办,等你家东家个信。”三子道:“等东家回来告诉他,自然是许办的。”燕相道:“要会我们,明日在竹鲈轩,不舍就罢了。”立起身来,同着那几个人去了。三子同几位相公骂道:“前日的事花的多少钱,墨迹还未曾干,亏他们有这副老脸,赶太早跑到这里耀武扬威,不晓得那一天凑巧,弄个访案同他们顽顽,才晓得喇叭是铜打的呢!’双林因他们坐在他的房里,等他们出了房门,烧了两张草纸。三子等强大回转,将燕相们说的话告诉强大,自必仍请庚嘉福料理不提。
再说贾铭们到了方来茶馆,这儿陆书早巳坐在那里,立起身来招呼,见礼人坐,谈谈闲文。用了早点,陆书请众人同到多子街金珠店,换了金子,送到新胜街银匠店打簪子、戒指,仍叫小喜子等着。陆书邀着众人同到进玉楼月香房里坐下,翠云、翠琴总来相陪。月香向陆书道:“成衣业已讲明,共总多少银子,他还要先付银子,衣服铺盖可以赶月底送来。陆书向月香道;“有两包银子在小喜子腰内,此刻我叫他看着打金首饰,回来到这里,我叫他将银子交与你。那一包轻的是三十两,你先把与成衣所,少的我明日找付;那一包重的是五十两,你拿去把与你叔子,让他早些回去罢。那银子总是好关纹,曹乎足兑,总是我自己比过的,分厘不少。”月香道:“我不晓得轻重,回来再说。”陆书一笑,留住贾铭们众人,又在那里吃了一日酒,方才各散。
光陰迅速,不觉已到了五月初一日。这一日早间,陆书同着贾铭们在方来荣馆用过早点,到混堂里洗了澡,剃了头,一同到了进玉楼,请在翠琴房里。贾铭们与陆书见礼贺喜,各叫小肠送了贺礼。萧老妈妈子同翠云、翠琴公送大蜡烛,安息香,内外场送的大宝盖五彩须、一个大香珠、一轴睡美人,那强大家桂林、凤林、双林、巧云各送了礼来,陆书将礼收下。陆书发过力钱,忙赶着喊人去请桂林们四人去了。
好一刻工夫,只见凤林双林两人坐了小轿来到,下轿上了楼来,向陆书道了喜,又与众人招呼人坐,说是桂林、巧云今日有事,不能过来道喜,托我二人转致,陆老爷莫怪。”陆书道:“他们不来明日再请罢”,遂将各款银子总交与萧老妈妈子:所有他同翠琴并内外场送的礼另外又回了银子。萧老妈妈子千欢万喜将银子收起。众人用过午饭,萧老妈妈子喊了梳头的妈妈,代月香梳了一个时新发髻,换了簪环,带了时鲜花卉并鲜花箍子,透体换了新衣。这毕衣饰总是陆书现办的。打扮已毕,萧老妈妈子带着月香来到房里,贾铭道:“这才标致,真如嫦娥降世,伊似仙女临凡。但凡女子,到底是梳头好看,纵有十分姿色,男妆也要减去几分。”月香见着众人,反觉有些腼腆。凤林们挑逗他说顽话,月香总不啧声。到了傍晚,陆书们邀至月香房内,众人一看,虽不似新娘洞房,也就收拾得十分华丽。锦衾绣被,兰麝香浓,梳桌上点了几对大蜡烛,帐子内挂了一轴睡美人,壁上挂了几幅美人条并对联,又有贾铭新送来的一副黄绢边裱成万年红对联。上写着:
月窟惟延攀挂客
香闺喜遇探花郎
上款写:“撰句书贺月香女史吉席”,下款写:“翠琅书屋主人赠。”房中间摆了一张圆桌,陆书邀请众人人坐。摆下酒席,饮酒猜拳,又闹了一回喜宇赠觞,众人将陆书已滚得有几分醉意,直到兴尽酒阑,方才散席。贾铭、袁猷代凤林、双林开发了江湖礼,凤林双林辞别众人上了小轿,陆书叫人买了茶食,点了安息香,交与跟来的人捧着,随着小轿回去。贾铭们四人辞别陆书,送着凤林们到强大家去了。
这里老妈将残看收过,揩抹过桌子,泡了浓茶来,又烧了醋汤,递与陆书解酒。老妈又递了一块白绢与陆书道:“恭喜陆老爷,这是状元印。”陆书接过,揣在床席边里。此时漏已三催,老妈收拾床铺,陆书与月香解衣就寝。一个是惯走烟花浪子,一个是久在风尘少女,陆书花去许多银子。此刻醉里糊涂,也不知他是个处女,不是处女。今日初次落交,你贪我爱,直到兴尽情浓,方才云收雨散。欢娱夜短,早巳红日高升。两人穿好衣裳,下了床来,老妈道过喜,取水与陆书净面,月香漱口。老妈捧了两碗冰糖掇湘莲与他二人吃了。陆书赏了老妈一块银子,那梳头的妈妈走进房来向陆书、月香道过喜,陆书也赏了一块银子,那妇人谢过,代月香理开头发,梳松。又有卖花的送了.一条花箍,四柄鲜花,到房里道喜,陆书也赏了他一块银子。月香将头梳起,洗了脸,搽了姻脂和粉,戴了鲜花并花箍,穿好衣裙,陪着陆书用过早点,只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齐来到,进了月香房里,各道恭喜。陆书邀请众人人坐,贾铭们与月香说了许多顽话。陆书又着人到强大家将桂林、巧云请了来,备了酒席请众人。用过午饭,洗过手脸,桂林、巧云要到天凝寺、东园等处去玩耍。贾铭、吴珍、袁猷魏璧还带着桂林、巧云、翠云、翠琴出了进玉楼,先到天凝寺,前后殿宇总随喜过了,又到放生堂,把了许多钱与看堂的和尚,方才将堂门开了,让他们进内。看见有许多老牛、老猪以及多年羊、鹅、鸡、鸭,又赶着叫人买了许多烧饼、馒首,望着这些畜生乱撩纷纷,抢着争食。桂林们呵呵大笑,顽了好一回,方才出了寺门,又到东园、史公祠各处游玩过了。出了史公祠,到了大门外,桂林挽住吴珍的手仍要向东去顽耍,吴珍道:“向东去并没有好顽的所在,沿河边一直就到了便益门,你们在家里坐船到扬州,那里就是住船的马头了。说毕,同着众人回至进玉楼,用了下午点心,晚间仍在那里吃了酒饭。吴珍、魏璧代桂林、巧云把了江湖礼,辞别陆书,四人送着桂林、巧云回去。陆书仍在月香这里住宿,俨然新婚燕尔,同月香如鱼得水,似漆如胶,也曾将要带他回去的话告知月香,月香也赌咒发誓情愿跟他从良,说是等他叔子这一次来扬,讲明身价,即便跟他回去。因此陆书为色所迷,一连三日并未出着进玉林的大门。看看节近端阳,扬州俗尚繁华,龙舟竟渡,月香要看龙船,向陆书道;“我今年才到扬状,未曾看过龙船,你同我去看看。”陆书允了雇船同去观看。初四日早间,’萧老妈妈子上楼向陆书道:“有句话同你老爷商议,现在过节,各款使费;又送礼,又要开发节帐,想同你老爷付笔银子过节。”陆书点点头,月香道:“老干娘,你莫提过节,我的未完才多呢!我欠成衣多少,欠卖花的多少,欠做鞋子的多少,欠银匠店多少,欠卖玉器的多少,欠卖果子的多少,还要买几样菲礼孝敬你老人家,还要送干娘家节礼,还要开发家里众人节钱,共要多少银子才得过去。”陆书道:“这些小事,你们总不必焦心。等小喜子来,我叫他回去拿银子来与你们过节就是了。”萧老妈妈子道;“喜二爷已经来了,现在楼下呢。”陆书道;“你将他喊上楼来,让我吩咐他的话。”萧老妈妈子随即下楼,将小喜子喊上楼来。陆书道:“你去将贾、吴、袁、魏四位老爷立刻请了来,说我在这里候着呢。”又向小喜子耳边吩咐了几句话,小喜子答应下楼去了。过了好一刻工夫,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齐来到,陆书立起身来招呼,月香请叫过众人,邀请人坐。老妈妈献茶装水烟已毕,陆书向众人道:“小弟请哥哥们到此,非为别事,月相公明日要看龙船,小弟不知贵处风俗,特地将哥哥们请来商议,要雇公一只大船,还要请嫂子、弟媳们一同出去顽顽。”贾铭道;“扬州游湖船最是龙船市同六月十八、七月十五这几个日期价钱甚贵,还有一件,指着月香们道,有了他们在船上,那顽龙船的人看见他们必要门票,贤弟这一顽非数十金不可。”陆书道:“罢罢,小弟在贵处过个端午,如此胜景,不可不去瞻仰瞻仰。小弟只图爇闹,多花几两银子何妨?”贾铭听他这话,遂不便阻拦。吴珍道:“既是陆书弟豪兴遂向袁猷道:“三弟我同你先到马头,将船雇定,省得明日没有船叫,那才扫兴呢!”陆书道:“费二位哥哥心。”吴珍同着袁猷下楼,离了进玉楼,出了藏经院大大门,吴珍向袁猷道;“这顽笑场中要做大老官,原要挥霍。我看陆兄弟这般顽法,竟有些傻。他代月相公梳妆,连衣服、首饰费,我代他算算,将近要用二司银子,不知要他从良,还不知要多少银子呢!我想他到扬州,无非是探亲,又不做生意买卖,那里有这些银子花的。”袁猷道:“自从陆兄弟来了,结拜之后,每日总是摆台顽笑,我也未曾同他细谈。”二人走着谈着,已到了天凝门吊桥口,早有索识的船家向前招呼道:“二位老爷,出去顽顽罢。”吴珍道;“今日不顽,明日要只大船,要多少钱?”那船家道:“你二位老爷来,我也不能三厘绕九厘的,老实些把十二块洋钱外汰化。”吴珍还了四块洋钱,船家不肯。再三再四,讲定了连下午茶叶炭共总六块洋钱,另外汰化伙计。那船家又道:“论理不该,无奈明日初五,是满盘缸的日期,此刻讲定了,回来再有人来雇,就是把紫金子也不能答应、先要同老爷们付几块钱定钱。还有一说,风雨总无更改。”吴珍道:“那是自然,即刻叫人先送两块钱来做定准就是了。”那船家点头答应。吴珍向袁猷道:“兄弟我同你说话。”将袁猷拉到天凝寺内僻静所在,说道;“我看小陆这样顽法,必要顽出汤老爹来。我们两人自从他到了这里,天天陪大老官玩耍,算是酱油碟子跟着蹄子,拖拖就拖子了。我们把势局绝不得贾大哥、魏兄弟两人,总是盐务来头大,我们那有这些闹钱在外面顽笑。强大家那里过节不无所费,现在手头又拮据,我想何不将船钱同明日撩标多算他几两银子,我们两人贴补过节,不知贤弟意下何如?”袁猷听了,心中踌躇:我在常熟多少事件承他父子的情,今陆兄弟在扬州,我何能赚他银子!若说不行,吴二哥既说出口,恐他无趣;若是依他,自觉居心有愧。因又回思道:“横坚他迟早总是要坏事的,明日倘若坏干了,没有盘缠回去,我多送他几两银子补这个数罢!遂向吴珍道:“这也罢了,兄弟跟着你说就是了”
两人商议已定,复至进玉楼,到了月香房里,陆书看见他二人来了,赶忙立起身来道:“费心累步,不知船可曾雇定?”吴珍道:“这些弄游湖船的人都趣糟了,不知说了许多话,再三再四,才讲定了是十六块洋钱正项,茶叶炭、下午、伙计汰化在外,还要先送寸‘块钱做定准。明日若是下雨不上船,也要照数把钱,一文皆不得少。”
陆书听了作揖道:“兄弟贪顽,有费二位哥哥天心。”遂在腰内拿出十块洋钱交与吴珍。吴珍随即下楼,把了两块洋钱悄悄叫他小厮送到马头,交与船家算定钱,复又上楼。陆书道:“大哥说龙船要斗着撩标,小弟不懂,还要拜托哥哥们并发呢!”吴珍道:“还是我同袁三弟效劳,你今日包些钱封,明日好把吊销的孩子。”陆书道:“明日务必请嫂子、弟媳们一同出去顽顽。”贾铭们均各依允。陆书赶忙喊人开灯与吴珍吃烟,留众人吃过午饭,方才告辞,约定明早仍在进玉楼取齐。众人离了这里同到强大家内,各人向相好的告知明日陆书请看龙船。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听了总欢欢喜喜,忙着料理衣裳、首饰,准备明日起早,去看龙船,且看下问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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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贺端阳陆书看龙丹 庆生辰月香开寿宴
话说陆书因月香要看龙船,初四日已将各事办齐,初五日清晨拜过姑爹、姑母节,假设朋友家请赏午,赶到进玉楼来。萧妈妈子同着众人总道过喜,上楼到了月香房里,月香接着道喜。老妈献菜装水烟,月香叫老妈剥了一盘棕子,又拿了一个五彩细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腌的玫瑰花膏,请陆书吃踪子。陆书吃了一个、月香用牙筋戳起一个踪子、蘸了些玫瑰花膏,衔了半个在口内,那半个粽子靠着脸,送到陆书口内。
两人正在闹笑,这儿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总进了房来,忙将糕子咽下,彼此见礼道喜。月香邀请众人吃了踪子,叫人开灯让吴珍吃烟。月香忙着梳妆打扮,已毕。贾铭道:“我们到船上去,减恐他们轿子来,不晓得上那只船呢!”大众起身,月香请着萧老妈妈子、翠云、翠琴一同出了大门,到了码头下了石坡,众人登跳上船,看见那艄后有些疤人宰鸡杀鸭,备办筵席。众人坐在舱里阔谈,半晌工夫,只见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各乘小轿,到了码头歇下,三子同老妈妈在轿后。贾铭们四人忙忙上岸,各将相好的搀上船来。
今日众人总打扮得金翠辉煌,衣衫华丽,互相道喜人坐,吩咐船家开船。那船家赶着解缆、掣跳、撑篙,将船开出虹桥。到了小金山,大众弃舟登岸,前后游玩。但见榴红似火,艾绿如旗。陆书、魏璧在跌博篮子上跌了许多水老鼠黄烟儿,带回船上吃酒赏午。用过午饭,那些大小游船纷纷来往,又听得锣鼓喧天,远望族旗蔽日,各色龙船在水上如飞而至。有两条龙船上有洋楼旗伞,总是簇新,龙船上挂的像生人子,那站龙头的朋友,穿着华丽衣服,腰里接着洋表、小刀、葫包、扇套、手帕等物头,带时式雨缨凉帽,足穿时式缎靴,年纪又轻,夜服又新,站得又稳,出色好看。’还有几条龙船,旗伞虽不簇新,也还颜色鲜明,龙船尾上扣有一幅颜色布,扣着一根小红木棍,上面坐着一个十一、二岁小男孩,头上扎了两个小髻,大红须子拖在两旁,身上穿了一件银红兴儿布小褂,玉色缣丝裤,赤足凉鞋。那姑龙头的朋友,有穿着二蓝线络单袍,有穿着沉香茧单袍,有穿着苏蓝布单袍,还有穿件大褂、系着带子的。还有一条龙船是五彩旗帜,红色已经黑了,白色已经黄了,大约是在典当内赎出来的,顽了几日尚有徽州纹没有舒开,那艄后小孩,艄裤也是半新半旧,那站龙船头朋友,年纪约有二十多岁,歪带着一顶红缨凉篷,身穿银红兴儿布元元色缣丝、周身滚灯草边,相思核桃结小褂,加了一件半新旧二蓝宫绸面白洋布里夹背心,白兴布-裤,系着银红兴布瞻玉色丝绦,穿了一双旧松花绿洋绢面大红绸机布里夹套裤,那套裤脚上还有拆去宽滚条芜蓉带的痕迹,白标布窄桶倒剥皮夹袜,天青缎葺八宝班尖薄底-鞋,左手大拇指上带了一个假翡翠斑指,手腕上带了一只绿磁镯头,右手拿了一柄棱竹骨黑油纸扇子,上面画的水浒一百单八将。这少年人站在龙船头上,手中扇子不住的扇着,看见来往游船上人,满口招呼。
斗标共是九条龙船,后面有一只没篷子小船,上面摆了两个蔑笼,内里有十几只活鸭。又有几只大船,船头上摆着一对黄纸糊的高戳灯,上画五彩龙,剪贴红宇,是敕封息浪侯送子甚么颜色龙;那舱内摆设香案花供,供奉太子神像,也有清音十番,也有六苏,俗名马上戳,在舱内吹吹打打,唱着大曲、西皮、二黄。这九条龙船在小金山至莲花桥一带划来划去,那些游人的划船跟着龙船,或郎或往。陆书们坐的大船本是住在小金山东山尖地方,早有一条龙船上站头的朋友看见他们的大船停泊这里,知道月香身上开苞好客,现在舱里,赶忙叫划头浆的人撩了两浆,将龙船靠住陆书们大船,招呼过贾铭们,众人敲起吊朋的锣鼓,艄后那小孩在那小红木棍上吊艄,顽的甚么红孩拜观音、鲤鱼三跌子、张飞卖肉……各样花色,总顽过了,袁猷们将钱封把与他们。随后凡有吊艄小孩的龙船,总靠着他们大船。吊过艄,那只鸭子船也就划近大船,跳上两个人来,站在他们的船头,望着舱里,招呼过众人,向着月香道:“月相公,特地为你送标的。”就将鸭子船内两个蔑笼提上大船,摆在船头。那九条龙船总敲起抢标、锣鼓在他们大船前划来划去,那些游船听见这里撩标,总纷纷赶来,团团围绕。那站在陆书们船头上两个人,见有只青龙划近大船,就将蔑笼内鸭子抓了一只往河里一撩,那青龙船上早有一个划船的朋友,津赤着身体,只穿了一条裤头儿,发辫绕了一个咸菜把子,蹬在龙头上,见鸭子一撩,他就跳下河去,将鸭子抢起,复跳上龙船。这条龙船就划了过去,
后面那条绿龙又划了上来,那船头两人又抓了一只鸭子撩下河去,那绿龙船头上的也就跳下河去,将鸭子抢起,将船划了过去。后面是紫金龙、老乌龙、银红龙、玉色龙、黄龙、白龙、五色龙鱼贯而来,那撩鸭子的人,也有将鸭子撩在河内,也有将鸭子撩在那抢的人手内,才往河内一跳,冒起来的。九条龙船来来往往,每船抢过两只鸭子,那两个人仍将蔑笼拎下小船。吴珍们向着那两人道;“我们明早在教场泠园会罢。”那两人答应,拱一拱手,跳上小船,开到别处。斗标那龙船总划到莲花桥一带去了,那些游船也就纷纷散开。袁猷吩咐船家将大船开放,也就跟着龙船,观看人景。
今日是端阳佳节,扬州风俗八蛮聚齐,两岸游人男男女女,有搀着男孩,有肩着女孩。那些村庄妇女头上带着菖蒲、海艾、石栏花、荞面吊挂,打的黑蜡,搽的铅粉,在那河岸上-着一双红布滚红叶拔情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乱跑,呼嫂唤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阳晒的黑汗流流;还有些醉汉吃得酒气熏熏,在那些妇女丛中乱挤乱碰;各种小本生意人趁市买卖,爇闹非常。时人有《端阳看龙舟》五言律诗道:
序后端阳节,龙舟五色鲜。
旅旗光蔽日,锣鼓响喧天。
吊屈传令古,夺标竞后先。
顽童具壮瞻,水上打秋千。
陆书们大船跟着龙船,在莲花桥那里又看了别的游船上撩了两躺标,又看见有人蹬在龙船头上一个筋斗跳下河去,多远才冒了上来,名曰跳水头,比抢鸭子还爇闹。到了太阳将落时分,龙船纷纷划回。陆书们在船上吃了晚酒,将船放回,到了天凝门码头,早有接凤林们的小轿在那里等候。风林四人向陆书、月香道了谢,要贾铭们四人送他们回去。吴珍道:“你们先回了罢,我们送陆兄弟回去,回来一齐都来就是了。”凤林们各同相好的附耳不知说些甚么,方才各上小轿,进城去了。
陆书挽着月香,邀请众人弃舟登岸。回至进玉楼,月香进房,忙喊老妈开灯。吴珍吃了一回烟,向陆书道:“兄弟,你把我的六块钱船钱,另外汰化伙计作六块钱,把与我们去开发,省得他们到这里增多较少。你另外秤二十四两银子,让我同袁兄弟明早到冷园开发龙船上人,你兄弟不必露面,仍在方来等我两人,你若露了面,他们不知要多少呢!”陆书千欢万喜,将银子照数秤了,并洋钱总交与吴珍。道:“诸事拜托二位哥哥。小弟同贾大哥、魏兄弟明早还在方来等候。”吴珍将银子、洋钱收起,正欲告辞,只见翠云、翠琴换了家常衣服到了房里,向陆书道了谢,又道:“姐夫今日破费大了,还有一件事我们不能不告诉你:初十日是月姐姐生日。”贾铭道:“亏你两人告诉,不然我们如何晓得。我们四人公送一班杂耍、八角鼓、隔壁像声、冰盘球棒、大小戏法、扇子戏,爇闹一天。陆书道:“他的小生日,何能又破费兄弟们呢!”贾铭道:“好兄弟,不必说这些套话。”陆书不便再辞,遂将萧老妈妈请上楼来,向他说道:“初十日是月相公生日,’你代我喊厨子,中上下面,办冷荤小菜碟四个,小琐红白卤;晚间备几桌酒席,连他们男女班子总要款待。又要津致,又要丰盛。”萧老妈妈子答应,下楼去了。
贾铭们辞别陆书进城,同到强大家内。凤林们先在船上曾向他们说明,将别的客辞去,因此他们来了,就各奔相好的房里坐下。会吃烟的吃烟,不会吃烟的吃茶,谈谈笑笑,收拾睡觉。
欢娱夜短,早已天明。吴珍太早起来,将袁猷喊起,洗漱毕,离了强大家,先到熟钱店换了几两银子,写了十多张八娇九扣票子,同到冷园茶馆里面。这见有十多桌,总是顽龙船的朋友,见他二人总立起身来,举手招呼。吴珍、袁猷看见总是府县门首朋友,以及武职营兵、文武秀才、-卜二门大小把势、彼此招呼过,另在一个堂里坐下泡茶。那昨日撩鸭子两个明友.走近吴珍、袁猷席上坐-下,端起茶碗在二人面前斟了,吴珍忙喊泡菜,那两人道:“前面有茶,不用再泡。”吴珍逐先拿出两张票子递与二:人道:“你弟兄两人买个饮食吃吃。”二人接过,赶忙收起。吴珍又拿出十张票子道:“九条龙船同鸭子船拜托二兄开发罢。”那两人道:“二位哥哥,太菲了些,我弟兄两人做不来。”袁猷又添两张票子道:“推分些罢。”二人方才拿去。
吴珍把了两豌茶钱,才出了茶馆.有两三个有头脸的把势,汕出来向他二人道:“这么一个雅苗落在你们手内,把势钱没有分过家,我弟兄们要沾你弟兄光呢!吴珍不好回却,每人把了一张票子,他们复进茶馆去了。吴珍、袁猷同去将顽杂耍的约定日期,说了路脚,方才同到方来茶馆,见贾铭、陆书、魏璧俱已到了,见礼入席。吴珍向陆书道:“大亏贤弟未曾同去,他们将你当个大财主,不晓得胡打乱说,要多少银子。我同袁兄弟再四推情,才开发清了。陆书道了谢。众人各用早点,陆书又拉到进玉楼,吃了午饭方散。
次日,陆书到姑母家取银子,午后到了进玉楼。上得楼来,见月香房门帘放着,又听得房内笑语声,陆书疑是房内有别的客,不好揭门帘进去。那老妈见陆书站在房门首,便说道:“陆老爷,房里没人,尽管进去。”陆书揭起门帘进内,看见月香坐在床边,面泛桃花,两颧通红。床面前斜摆了一张椅子,坐了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的男子,雪白净光面皮,乌油油一条大辫,有二两多辫线拖在背后,身穿漂白绸机小褂,元色缣丝裤,束着一条银红兴布胆二十四个头玉色丝绦,鱼白布袜,元缎袜带,元镶元薄底镶鞋;坐在那里代月香捏退。陆书进房两人总未看见,那老妈跟着陆书进房,喊了一声陆老爷来了,月香忙望着那少年人,将眼一挤道:“不捏了。”那少年人赶忙立起,在桌上将刀包拿着,匆匆去了。老妈赶忙将床前那张椅子端在原处,献茶装烟。陆书向月香道:“你才十几岁,就要捶退,将来上了年纪怎样呢?”月香道:“我喊他刮脸,因身子困倦,叫他捶捶,那个时常捶呢!”陆书不便再说,仍在那里迷恋,几日皆未回去。
初十日清晨,月香梳洗毕局身换了陆书送的生日礼新衣裙。萧老妈妈子并底下人各送酒、烛、桃、面,陆书总收下,把了银子算回礼。房里点了一对大蜡烛,一张长寿烛。月香下楼,’在家神灶君前焚香点烛,礼拜过了,又与萧老妈妈子、翠云二人拜过寿,上楼与陆书见礼。正在闹笑,翠琴也来拜寿,众底下人上楼道喜,随后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陆续来到,挑杂耍担子人将担子送到楼上,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各乘小轿到进玉楼门首下轿,上楼拜过寿。摆下点心,众人用毕。月香向凤林四人道:“小生日,又破费四位姐姐。”凤林们道:“些微薄礼,何必挂齿。”
正在闹谈,只见那顽杂耍的八九人,总带着红缨凉篷,穿着袍套,上楼道喜。吴珍问他们吃甚么点心,那些人道:“在下买卖街抱山茶馆吃过。”要了四百钱去会茶钱,就在楼上中一闯将一张方桌移放中央,铺了红毡。有两个顽杂耍人捧了一例、漆茶盘,上盖绸袱,放在红毡上。那个人站近方桌,说了几句庆寿吉利话,将绸袱揭起,里面盖的是个坎着的细磁茶碗。那人用二指捻着碗底提起,又放在茶盘内,将左右手交代过了,将茶碗提起,里面是一个金顶子。又将茶碗将金顶盖起,又说了几句闲话,将茶碗提起,那金顶又变了一个车渠顶子。复将茶碗一盖,又复提起,那车渠顶变了一个水晶顶。仍用茶碗盖起,那水晶顶又变了一个蓝顶子。又用茶碗盖起,又变了一个大红顶子。说道:“这叫做步步高升。”又将大红顶用茶碗盖起又说了许多话,将茶碗提起,那大红顶变做一颗黄金印。说道:“这叫做六国封赠,将军挂印。”将茶碗仍用绸袱盖起,收了过去,站在旁边。那人走至中间,又顽了一回“仙人摘豆”,又是甚么“张公接带”。顽毕将方桌指过半边,又换了两个人上来。手里拿着一红毡,站在中间,两人斗了许多趣话,那一人格两手、两退、胸前、婰后拍着,交代过了。那人将红毡递了过来,翻来覆去将红毡又交代过了,望左边肩上一披,往楼板上一铺,中间撮高了起来,又说是吹气了、画符了,将红毡一揭,里面是一大盘寿桃、馒首,一大盘花糕,代寿星上寿。陆书代月香赏了两块洋钱,那两人复将红毡拿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铺,又变出一大碗水,里面还有两条活金鱼。众人喝彩,那两人退下,换了三个人上来。将桌子摆在中间,有一个人拿着一担大鼓弦子,坐在中间,那一人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那一人抄着手站在右边。那坐着的念了几句开场自,说了几句吉祥话,弹起大鼓弦子,左边那人敲动八角鼓,那坐着的唱着京腔,夹着许多笑话。那右首的人说闲话打岔,被坐着的人在颈项里打了多少手掌,引得众人呵呵大笑。这叫做“对纸儿”,扬州不行,北京城里王公大臣宴客总少不了的。
三人说唱了一回,退下,又换了一个人。手拿一柄纸扇,先学了些各色鹊鸟声音并猪、鸭、狸猫、鸡鸣犬吠,又学推小车、大车、牛车、骡车轻重上下各种声音。然后挂起一顶小绸帐,那人走进帐子里面,众人先听得两个狸猫汕着叫春,有一个七、八十岁老妇人哮嗽,喊了几声媳妇,有个泰州口音青年妇人自言自语道:“我家大爷出去了几天,未曾回来,也不知是恋嫖,还是恋赌?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这好春天叫我孤眠独宿,如何睡得着觉!此刻软塌塌的,你听那不知趣的猫子,尽管在这里乱叫,越加叫得人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得那老妇人挣着喉音喊道:“媳妇快些来呀!”那青年妇人道:“老妈妈子又在后面叫魂了。来了,来了!太太喊我做甚的?”那老妇人道;“媳妇,我想睡睡中觉,睡也睡不着,浑身疼痛,喊你到后面来代我捶捶。”那轻年妇人道:“你坐好了,我代你捶。”又听得捶背响声,老妇人道:“上些。”青年妇人道:“就上些。”那捶背声或上或下,老妇人道:“媳妇乖乖,你唱个小调儿我开开心。”青年妇人道:“青天白日唱小调儿,邻居家听见耍笑呢!”老妇人道:“乖乖,你低些唱,那里就被人听见了。”青年妇人道:“唱得不好,你老人家莫要笑呀!”老妇人道:“好不好,无非顽的,那个笑你。”青年妇人捶着背,唱了一个“南京调”,其词曰:
风月二字人人恋,不贪风月,除是神仙。恋风月朝欢暮乐情不及,恋风月,千金买笑都情愿。贪恋风月,比蜜还甜,怕只怕凤狂月缺心改变,怕只怕风狂月缺心改变。
那青年妇人唱毕,老妇人道:“乖乖,你捶着,唱着,就像拍板,真唱得好。我少年时候最喜唱个小调,如今唱不动了。你歇歇去罢,我到房里躺躺去呢。”青年妇人道:“太太,你在后面房里睡睡,我也到前面房里躺一躺,弄下午你老人家吃。”老妇人道:“乖乖,你去罢。”青年妇人低言道;“老厌物睡觉去了,等我到门首去耍子耍子。”听得拔拴开门响声,青年妇人道:“我们这条街上冷清清到要出鬼了,你看那西边来的小和尚,背着盏饭篓儿,生得眉清目秀,比我家大爷俊俏多呢!等他到我家打斋饭,让我引诱引诱他,不知他可知趣呢?”又听得有个少年男子道:“大奶奶斋饭,阿弥陀佛!”青年妇人道:“小和尚,你师父因何不来?”少年男子道:“他的小肠气发了,睡在寺里,叫我来的。”青年妇人道:“小和尚,你跟我家来。”少年男子答应了一声,又听得关门上拴声音。少年男子道:“大奶奶,我收了斋饭就走,不用关门。”轻年妇人道:“掩门的贼多得很呢,关起来谨慎些。小和尚,你将斋饭篓子放下来,同你说话。”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把斋饭把与我,让我早些回家去,倘迟了,师父要骂我呢!”青年妇人道:“今日早得很呢,斋饭篓子就放在桌上罢。我问你,今年十几岁了?”少年男子道;“我今年十六岁了。”青年妇人道:“小和尚,你可曾定亲呢?”少年男子道:“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不晓得甚么定亲不定亲!”青年妇人道:“小和尚。跟我到房里来,把斋饭与你。”少年男子道:“阿弥陀佛,斋饭不放在厨房里,为何放在房里,不当人子花花的呀!大奶奶,你怎么倒睡在床上去了,斋饭在那里呢?”青年妇人道:“哎哟!我肚里疼得很,小和尚,你做点好事,来代我柔一柔。”少年男子道:“我是个出家人,怎能代你柔呢?”青年妇人道:“不妨事,你快些来!少年男子道:“我不能代你柔。”又听得那妇人将和尚抓住的声音,道:“乖乖,你快些来呀!”少年男-子喊道:“哎哟歪!”那老妇人喊道:“前面是那个喊呀?”青年妇人道:“不相干,我在这里同小猫子顽的。”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让我走罢。”青年妇人道;“你来得,还去不得呢!”少年男子道:“咳,你莫拉裤子!”青年妇人道:“我偏要拉。”听得正在拉扯之时,忽听得扣门声响,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不好了,外面敲门呢!”青年妇人道:“莫啧声,等我问是那——个。是那个敲门呀?”听得是个三十余岁山西侉男子声音道:“是咱快些开门呀!”青年妇人慌道:“不好了,小和尚,我家当家的回来了。你快些躲在床底下,莫要啧声。”少年男子道:“我今日是那里晦气!不好了,碰了头了。”青年妇人道:“快躲好了,莫啧声呀!”听得连连扣门,挎男子喊道:“为甚么不来开门?咱拿脚踢了。”青年妇人道:“来了!来了!偏偏有这种巧事,我坐在马桶上,站不起来。”听得开门声响,青年妇人道:“你回来了。”倍男子道:“回来了,快些把门关好了。”又听得关门声音。倍男子道:“斋饭篓子是那里来的?因何放在咱家桌上?青年妇人道:“是打斋饭的老和尚寄在这里,他说有点事去,即刻就来拿了。”挎男子道:“咱看了两夜十湖子脾,咱要睡觉了。”青年妇人道:“你到后面太太房里去睡罢。”倍男子道:“咱自己的床不睡,反到后面去睡,做甚么?大娘,这床帏动呀动的,是甚么东西在床底下动呀?:青年妇人道:“你睡你的,想必是猫子捉老鼠的。”倍男子道:“我到不相信,等我揭起床帏,看是甚么。呀!你是那个?还不滚出来呢!”少年男子道:“斋饭,阿弥陀佛!”倍男子道:“好好打斋饭,顽到人家床底下来了!打你这秃驴。”听得拳打脚踢之声,少年男子道:“施主老爷,冤枉呀!”那老妇人喊道:“前面为甚事吵闹?”傍男子道:“你这顾睡觉,家里有了人了。”老妇人道:“那个要临盆了,快些请稳婆去呀。”挎男子道:“你莫瞎牵,你媳妇房里捉住人了。”老妇人道:“王树仁到我家来做甚的?我家里又不过生日、满月,要他这唱隔壁戏的来做甚么!”只见帐子一揭,那人将头向外一伸,走了出来。原来这人就叫王树仁,他自己打趣自己,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这人将帐子收起,此刻钟打二下,陆书吩咐摆杯著、面碟,酱油、醋小碗,邀请众人用酒、用面。那些玩杂耍的人酒面吃毕,又要了四百钱去洗澡,洗了回来,又顽水盘球棒、软硬工夫,又变了好几套大小戏法。众人用过下午点心,那唱隔壁戏的又唱了一套“调姨”。晚间先摆酒席,与顽杂耍的众人先吃过了,后才摆酒款待众人。贾铭们猜拳行令,那些顽杂耍的又变了许多灯彩戏法,还有一对玻璃高手照,里面点着蜡烛,又变了一个大玻璃金鱼缸并九大碗水。众人连声喝彩,总赏了票子。又唱了几出扇子戏:甚么《寿星上寿》、《张仙送子》、《跳财神》、《跳魁星》、《打连相》、《打花鼓》……,唱到“和尚烧肉香”,众人又赏了钱文钱票。扇子戏唱毕,陆书赏了他们八块洋钱,那些人谢过,收拾杂耍担子,挑着散去。
陆书月香将酒敬劝贾铭们,众人欢呼畅饮,又闹寿字流觞,直至钟打二下,方才辞别陆书去了。老妈同打杂的将房内收拾清楚,将床上薄棉被捕好,陆书、月香解衣上床。陆书自然要与月香拜生日,礼尚往来,月香又要谢寿。两人忙了一夜,到黎明方才睡熟,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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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月香偶染风寒疾 莫爱乱逞虎狼威
话说陆书终日在进玉楼迷恋,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一日早间,陆书出去,在教场方来茶社吃过茶,又同贾铭们饭馆内吃了午饭,散后到了进玉楼,进了月香房里,看见月香和衣睡在床上、尚未梳洗,见陆书进房并未起身招呼。陆书不觉诧异,遂问道:“你为何到此刻还不梳头洗脸?”月香道:“我今日有些头眩目胀、身体发寒,早间吃了几个点心,登时就吐的了,此刻还是作恶心要吐,四肢无力,中饭也没有吃着,何能梳头洗脸呢!”陆书摸他头颅,身上,并不觉得很爇,赶着叫人去请医生。一刻工夫,请了一位先生来了,姓任名叫万林。上了楼,到了房里,陆书与他招呼,邀请人坐,老妈献过条,谈了两句浮文,用耳枕垫着,代月香诊过脉。任万林道:“寒暑夹滞,要饿一两日,将表邪解了才好。缠绵下去,恐生别事。”有人取过笔砚同纸放在桌上,任万林提起笔来,开了药方。陆书开发了药金跟封轿钱,医生辞别去了。陆书看那药方上写着:
某日初诊:寒暑夹滞,呕恶作吐,速以核邪解表,延防生变。
柴胡钱五分,青皮钱二分,桔梗钱五分,藿香二钱,荆芥钱五分,积壳钱五分,香茹钱五分,防风钱五分焦查三钱,引灶心土五钱,代水生姜一片
陆书看毕,赶着叫人配了药来,配了药引,望着底下人煽着风炉,用炭将药煎好,捧放桌上。月香不肯吃药,陆书百般哄他,只是摇头不吃。陆书十分着急,遂自己捧着药碗先吃了一口,哄着月香吃了两口。摇头道:“我真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赶着用水漱口。陆书又将冰糖与他过嘴,服侍月香脱了衣服,睡上床去。陆书坐在床边代他抹抹胸口,招招被头,没津没神吃了点晚饭,也就睡了。
次早陆书起来,问月香道:“你今日可曾好些?”月香道:“今日略觉好些,只是头晕得很。”陆书正在洗漱,萧老妈妈子上楼,到了房里向陆书道:“陆老爷,我告诉你句话;月相公自从恭喜之后,月事未曾来过,昨日见他呕吐,莫非是个人病?在我老妈妈子意思,不要胡乱吃药。”陆书道:“今日将任先生请来,将这话告诉他,看他说可是恭喜不是恭喜。”萧老妈妈子道:“话不错。”下楼去了。陆书随即着人将任先生请来,就将月香经水未到的话告知。任万林将脉细细诊过道:“今日寒暑稍解,有点积滞未清,再净饿一日,有了大解就没事了。若说是喜脉,尚在数十日之间,此时脉尚未现。我兄弟学浅,不敢妄拟,另请高明斟酌。”将昨日原方上荆芥、防风勾去,加了一钱五分半夏、三钱莱藤子。
任万林辞别去了。陆书又将萧老妈妈子请上楼来,向他说道;“我看这任先生言语寒糊,也分不清是喜脉不是喜脉。此地可有好名医呢?”萧老妈妈子道:“扬州第一名医,他那姓就奇怪,不在百家姓。他姓光明的明宇,名叫明驰远,也不知看好了多少奇奇怪怪的症候。去年南京不晓得甚么武职大官,有位小姐,得了膨胀,不知多少医生未曾医治得好,差了四个带白顶的委员,坐了一只大船,到了扬州,将明先生请到南京。到了衙门这面,隔着帐幔代小姐诊了脉,请到厅上来开药方。明先生向那武官说:“小姐不是盘胀,是恭了喜了,是个男胎,已有七个月了。”遂开了一个保胎药方。那武官听了不动声色,请官亲师爷陪着明先生在书房饮宴,那武官拿了一把宝剑,走到小姐房里,不问清白,用剑将小姐肚腹副开,果然有个四肢长全的男孩。那武官到书房向明先生道:“先生高明之至,拜服,拜服!”便将剖腹见胎之事告知。明先生吓得魂不附体,那武官道:“先生不必惊慌。”遂喊家人拿了五百银子出来相谢,仍差那四个委员坐船将明先生送回扬州。这个名传扬开去,生意拥挤不开,人家请他看病,药金踞封轿钱要比别的医生多着几倍。俗语:‘荐贤不荐医’,你老爷自己斟酌。”陆书道:“这要他脉理津通,不在乎花多少银子。你快些着人去将他请来,看他如何说法。”萧老妈妈子答应,-歹楼着人去请。直到傍晚时分,明驰远方才坐轿来到。’下轿上楼,陆书接邀请人坐,老妈献过茶,陆书将月香月事未至,呕吐头晕告知,又将任万林开的药方与他看过。明驰远代月香诊过脉,向陆书道:“贵相知的寒暑表邪已解,任敝友用的药并不错。若说是恭喜,但凡妇人受胎一月如滴露,二月似桃花,三月分男女。总要交到三个月,那脉象才分得清白。贵相知尚在四五十日之间脉尚未现,总宜寒暑自知,饮食均匀,那劳力之事谅来他是不得的,一切小心要紧。”遂在任万林药方上写了:‘妄加连翘一钱五分。”写毕,辞别陆书去了。那药金跟封轿钱陆书又花用若干。
从此陆书心中总疑惑月香是怀了孕了,赶忙着人将药配来煎好,正在哄着月香吃了下去,这听得对过翠琴房里来了一人,在那里喧嚷。此人姓莫名爱;宇虚友,父亲在日是个弄笔杆子的朋友,写起数千两银子家资,只生莫爱一人同——个女儿。莫爱到了-十六岁,他父亲就亡故了,无管无业,眠花宿柳,将家产败得罄尽,亏得有银钱的时候交结了一班纨绔子弟,因为莫爱善于谈笑谈谐,故而在花柳场中离他不得,犹如帮阔一般。从前在进玉楼看见月香尚未改妆,姿色颇佳,心中十分爱慕,知他尚未破瓜,又无钱钞,只好想想空头心思罢了。后来弄得无可奈何,将胞妹卖到苏州,讲明身价,莫爱跟去得了二、三百银子身价。在苏州嫖兴复发,将银子花用若干,只剩下几十两银子回到扬州,还了些欠债,赎了几件衣服。因听见人谈说月香业已梳妆留客、莫爱听得不胜欢喜,带了二三两银子,兴匆匆走来,要想留月香的镶、有人请在翠琴房里坐下,翠琴、翠云总来请叫过了,老妈献了茶,装过水烟。莫爱问道:“你家月相公喊”翠云道:“月相公有病睡了。”莫爱立起身来道:“我到对过房里看看他呢。”翠云拦住道:“他房里有客。”莫爱遂生气道:“好红相公!老爷来了,他假装有病不过来请安,既有大病,因何又将客留在房里?老爷今日定要留他的镶,叫他快些来!”翠云道:“莫老爷,你不必生气。月相公实是有病,他房里是个熟客,因他有病,在这里住。干镶的日子多,是蒙松雨,你老爷改日请过来罢。”莫爱听了愈加气恼,拍着桌子喊道:“甚么三只眼睛王令官;混帐王八蛋留得镶,我老爷难道没有钱!”就在腰间取出一个银包,往桌上一摄道:“我这不是银子,今日偏要住镶!有好老不服气,快些出来与老爷斗口气,不是躲在房里不出来的。”陆书在月香房里听见对过房中这些语句,不由得无明火发,又不知是个甚么人,说的话句句关碍着自己,十分忍耐不住,就要出去同那人打降。月香才吃了药下去,见陆书生了气,软塌塌赶着将陆书膀臂抓住道;“你要出去同他斗气,我就一头撞死!”不肯让他出房。陆书因月香有病,又怕他闪动胎气,不便挣脱,也在房里乱骂。
那进玉楼的外场姓花,因他为人爇闹,会说笑话,人都喊他花打鼓,在楼下听见楼上扛吵,赶忙上楼,先走进月香房里,向陆书道:“陆老爷:你老人家不要生气,在这些顽笑地方,难保没是非口舌。这个人不晓得是你老爷在这里,他若是晓得是你老爷,他也不敢放肆,慷必他是吃醉了。等我到对过房里去,三言两句打发他出门,你者爷如此动怒,岂不把月相公急坏了。”陆书听他这话,气才渐平。道:“你快过去看看,究竟是个甚么人?”花打鼓答应,走到翠琴房里,见翠琴将那个人接着坐在床边
花打鼓近前一看,认得是莫爱,便道:“莫老爷吗?你老爷许久不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今日是甚么风欧到这里来顽顽?”莫爱见是花打鼓,遂道;“你家好红相公,我老爷带了银子来留镶,连面也不出来一见,瞧不起老爷。他是仗着甚么大顽友的势儿,我到要会会他呢!”花打鼓道:“莫老爷,你说到那里去了。你老爷乎昔那一回来,月相公不来恭惟。无奈他今日实是有病,方才吃下药去睡了。他房里是他身上一个熟客,在此服侍他的。就是他没有病,他既有了镶,也不能再留你老爷。将心比心,你老爷在这里留了镶,后来又有别的人来要住,你老爷可能让他呢?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今日你老爷不知在那个相好的那里多用了一杯了,诸事看我分上,改一日来包在我身上,代你老爷做媒,与月相公明日顽好了,要大大的谢我呢。”莫爱听了,微微一笑。花打鼓又拿过水烟袋,要装水烟与他吃。莫爱站起身来道:“我们再说罢”
花打鼓将桌上银包递与莫爱道:“莫老爷,将银包收好,我送老爷下楼。”又喊楼下人点条火把。莫爱将银包收起,下了楼来,花打鼓拿着火把送到大门首,将火把递与莫爱道:“莫老爷,好生走,不送你老爷,改一日请过来顽顽。”莫爱接过火把,嚷嚷咕咕去了。花打鼓复又上楼,到j’月香房里。陆书道:“那王八蛋滚了?他姓甚名谁,是个甚么人?”花打鼓道:“陆老爷,大人不记小事,不必追问,由他去罢。”陆书再三追问,花打鼓道:“他叫莫爱,又叫莫虚友,是个无管无业之人,平时同些老爷们来,他就像是个帮闲,俗称蔑骗的光景。这种不堪的人,你者爷抬抬膀子,让他过去罢。”陆书道:“我晓得了,你下楼歇息去罢。”
花打鼓下楼去了,陆书服侍月香一同睡上床去,心中十分懊恼,想道:“真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想我在家里,在这些顽笑地方,只有我闹标劲,翻相公,再不然是为争风与别的客家斗气,从未曾像今日吃这闷蛋,明早定要同贾大哥们商议,找这姓莫的出这口气。……”胡思乱想,等到天明起来,洗漱毕,吃过莲子,吩咐人请医生代月香诊,遂离了进玉楼,到方来茶馆来会贾铭们商议,要与莫爱斗气。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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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送花篮蛤蟆打秋风 做喜乐虔婆收贺分
话说陆书离了进玉楼,到了方来茶馆,只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齐在那里。陆书与他们见礼入座,泡了茶来,吃着茶,陆书道:“三位哥哥、一位兄弟,要代兄弟出气,兄弟昨晚被人欺负。”众人慌问何事,陆书将昨晚莫爱在进玉楼如何要留月香的镶,如何骂他,后来还是花打鼓劝去。兄弟气闷了一夜,我在贵处人地生疏,要仰仗兄弟们大力。贾铭、吴珍、魏璧听了这话道:“这还了得,陆兄弟在我们敝地被人欺负,我弟兄们怎么过得去!不要陆兄弟出面,我们约几个朋友先将这小莫子找寻着了,一打一拖,将他搭到县门首,拼着花几两银子,总要看他个样子、他才晓得利害,嗣后才不敢得罪人呢!”袁猷没有等他们说完,立起身来,走近陆书面前深深一揖。陆书赶忙立起道:“三哥,这是何故?”袁猷道:“贤弟,你不知道,那莫爱是我的姨弟,他与贤弟素不相识,并无芥蒂,谅非有心冒犯,大约也是酒后狂言。贤弟不必生怒,诸事包寒,看愚兄分上,我将这畜生找着带到弟媳那里,负荆请罪。”陆书听了这话忙道:“三哥请坐,既是令亲,不必说了。”贾铭们道:“就是袁兄弟的令亲,也不该得罪陆兄弟。礼是要服的,若不服礼,我们也不依。”袁猷道:“茶后哥哥们先请到进玉楼,我去将这畜生找了去服礼。”陆书再三拦阻,贾铭们催着袁猷先出茶馆去了。
众人又谈了许多闲话,同着陆书出了方来茶馆,到了进玉楼月香房里,见月香的病尚未全好,和衣睡在床上,见他们来了,赶着立起身来,招呼过众人,邀请人坐,陆书向月香道:“医生可曾来过?”月香道:“适才来诊过脉,叫我吃点清米汤,再吃一两剂药,就没事了。”陆书将药方要过来一看,喊人拿去配药,喊老妈将灯开了与吴珍们过瘾。
到午初时候,这见袁猷同着莫爱上了楼来,到了月香房里。才进了房,袁猷向陆书道:“陆贤弟,我们莫舍亲昨晚实因酒后,不知贤弟在此,言语冒犯,今日特地过来赔罪。”陆书们看见他两人进来,赶忙立起身来招呼,又见莫爱在那里打拱作揖,陆书赶着还礼道:“总是自家弟兄,袁三哥何必如此蛇足,反明兄弟过意不去。请坐,请坐!”翠云、翠琴总请叫过了,莫爱又与贾铭们施礼人坐,各道名姓,彼此说些套话。莫爱喊外场吩咐摆酒,陆书道:“在敝相知这里,何能要哥哥作东。今日我的地主,改日再扰哥哥罢。”谦之至再,仍是陆书做东,吃了一台酒。用过午饭,莫爱谢过陆书,辞别先行。吴珍在那里过了瘾,才同着贾铭、袁猷、魏璧去了。陆书仍在这里服侍月香的病,未曾回去。
次早起来,月香的病已全好,那梳头的老妈来到房里,正代月香梳头,陆书站在梳桌旁边,装水烟与月香吃。两人正在斗趣,有那素昔在教场里拎跌博篮子的王小虎子知道陆书与月香相好,拿茉莉花穿成一个大花篮,周围有许多蝴蝶,想打陆书的秋风。王小虎子将花篮送到月香房里,说道:“陆老爷在这里呢,特地送来与老爷同月相公闻香的。”月香忙将花篮拎过来,一看穿的十分津巧,将近有二千多个莱莉花朵。”遂喊老妈将花篮接过,接在帐子里面。陆书在银衣内拿出两块洋钱,递与王小虎子道:“难为你,拿去打个酒吃吃罢。”王小虎子道;“多谢陆老爷。”拿着洋钱去了。
陆书见月香病已痊愈,百般样好饮食弄与月香滋补调养。这一日陆书请贾铭们四人在月香房里吃酒,用过午饭,过痛的过痛,闲谈的闲谈,只见萧老妈妈子上楼,到了房里请叫过众人,遂坐下道:“五位老爷,我有句话奉申:我家年例要做平安喜乐会,前日因月相公身体不爽,我老妈妈子在家神灶君前也不知磕了多少头,祷祝;‘保佑月相公病体痊愈,赶紧做会还福’,莫道无神却有神,果然菩萨有灵,第二日月相公的病就好了。如今我已择定日期,六月十士日安坛,十二日一天一夜大会。两事一谢,谢菩萨我家的事,不能叫陆老爷一人破钞。陆老爷,你大大的出我老妈妈子个贺分,其余牲礼、香烛一切破费,总是我老妈妈子包足。十二日还要请诸位老爷同贵相知众位相公赏脸,来看会顽顽。不知诸位老爷可赏我老妈妈子光呢!”陆书听见代月香还福,他也不知扬城做喜乐会不消多少银钱,便说道:“我诸事不管,贴你十两银子罢。”萧老妈妈子道:“就这样,那里还同你老爷较量呢!”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道:“我们四人定来道喜,风相公们也是要来的。你不必打发人去请,我们代你道达罢。”萧老妈妈子道:“人熟礼不熟,那有不请之理。”又叮嘱几句下楼去了。贾铭们要请陆书到强大家摆酒吃晚饭,月香不肯让陆书出门,贾铭们将陆书、月香嘲笑了一阵,辞别去了。
时光易过,已到了六月十一日期。这日午后,有四五个端工扬城俗名香火,挑了一担所用物件以及神牌、画轴,到了进玉楼里。在楼下中一间接了东狱天齐仁元圣帝消灾降福都天星王大帝泰山娘娘神像,又摆了各部神抵画像、脾位,挂起长幡、榜文;又向萧老妈妈子要了许多米并红扎辫扣的本命钱结、一杆小秤、一面把镜安设斗案。设了香炉、烛台,摆好坛场,锣鼓喧天,开坛洒静,召将请神。安了坛、吃了晚饭,端工散去。
次日黎明时候,有八九个端工早已来到,敲锣击鼓,开坛请神。又用一根长木缚着竹枝、扯起大纸幡。端工念了一回,各用早点、早面。陆书、月香听那锣鼓声敲,也就早早起来。月香忙着叫人梳头,打扮完毕,到了午初时候,贾铭、吴珍、袁猷、魏璧一齐来到,每人一块洋钱贺分,萧老妈妈子收下谢过,邀请众人到月香房里,陆书月香招呼人坐,吃烟闲谈。还有别的客家,各人总有贺分、另在翠云、翠琴房里起坐。凤林、双林、桂林、巧云早间就着人送了贺礼,萧老妈妈子又着人去邀请。到了午正时候,凤林们四人方才各乘小轿,到了进玉楼,下了小轿进来,翠云、翠琴接着,看见凤林们总皆打扮得花团锦簇、邀至里面贺喜已毕,请到楼上与贾铭们一处起坐,摆过点心,总请至楼下看会。
只见那些端工,头上用元绸包头、扎着纸帽子,身上穿着道士法衣,口里不知念些甚么,说是申文上表。又有一个端工,将发辫扣了红头绳同几个青铜钱,摔着辫子,赤着膊,系着青布裙子,拿了一把厨刀,说是开财门,在那膀臂划出血来,用茶盘等着,又将那些血汰在各人房门框上,在那各人房里乱绕乱跳,又将红竹著放在各门坎上,用厨刀一斩两段。那凶恶之像,吓得这些女相公各人抓住相好的藏藏躲躲。
端工跳毕,放了旺鞭。月香邀着众人上楼用过午饭,那些端工们将一张方桌抬放天井之中,摆设香案,又摆了一盘猪大肠、小肠,敲着铜鼓,转着方桌,哼着念着,叫做转花盘。又有一个端工敲着一面大锣,坐在神前唱的甚么:张祥买嫁妆,被白寡妇谋害。那些相公们听了,疑是真事:吁嗟感叹。这端工唱毕,又有一个端工穿起青布褂裙,带起娘娘帽兜,胡言乱语跳娘娘。引着凤林们笑不住口。晚间摆了酒席,翠云邀请众人人席,欢呼畅饮,席散之后,贾铭、吴珍、袁猷、魏璧代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开发票子,汰化端工,又把了江湖礼,大众告辞。翠云、翠琴、月香留他们看夜会,众人不旨,辞别去了。别的房里客家摆了晚酒,汰化过端工,也各散了。只有陆书在月香房里未走,到了夜里,那些端工们又跳“五十二参”,装神装鬼,翻筋斗、众蜡烛台、变戏法,各种顽意,又装了几个烧肉香的和尚打趣。众人要钱,陆书、月香义赏了两张票子,翠云、翠琴也赏了钱文。那扬州烟花竹枝词九十九首内有一首道:
百计千方哄客银,籍名喜乐说酬神。
财门开过娘娘跳,便益端工看女人。
一夜锣鼓喧天,直闹到天明,方才结坛了会。陆书又代月香把了喜钱,那些端工们挑了担子散去。
陆书为色所迷,只顾朝欢暮乐,竟忘记了来扬所做何事,也不划算带来的银子已经花用若干。月香看龙船那时,听见贾铭们说是扬州六月十八日湖上大为爇闹,遂向陆书道:“我前日患病,曾允下往观音山烧香。这两日睡觉,才合上眼,就梦见观音菩萨站在面前。菩萨是十九日圣诞,我同你商议,-十八日雇一只船同我去烧香了愿。”陆书道;“我闻得六月-卜八日扬州湖上甚是爇闹,我们两人前去烧香,寂寞无趣,不如叫一只大船,将贾大哥们同风相公们总请了出去,一则让你烧香了愿,二则大家爇闹一日,见识些扬州风景,岂不好吗?”月香道:“如此甚妙!”陆书随即叫小喜子去请贾铭们商议雇船。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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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百子堂和尚花缘 大雄殿马披斗法
话说陆书因月香要到观音山烧香了愿,随即着小喜子将贾铭、吴珍、袁猷、魏璧请来,商议雇船。吴珍道:“陆贤弟,你欢喜爇闹,必须雇一只大船,我们同弟媳们在上面起坐。另外雇一只灯船,喊半班清音十番,让他们在灯船里头唱罢罢的。六月寸‘八日,湖上是个满盘缸日期、我们夺个趣,才有顽头。”陆书听了,欢喜非常,道:“二哥,这话说得碰兄弟心肺,就拜托哥哥去办。”吴珍向袁猷道:“兄弟,还是我同你去叫船。”两人一同离了进玉楼,到天凝门马头,将船雇定,复到月香房里,回了陆书信,付了定银。陆书又吩咐摆酒,众人扰了午饭。临行之时,吴珍向陆书道:“十番孩子,我同袁兄弟喊定了,十八日早会罢。”陆书又叮嘱他们,请凤林、桂林、双林、巧云同去游湖,贾铭们均皆答应,辞别去了。
到了十七日,陆书就忙着叫人请了香烛、大香、备了香仪、钱封,喊了瘤人,明日船上办席。一应预备齐全。十八日清晨起来,月香梳洗已毕,穿的是新做的谈青抗罗褂裙、白纱小褂、大红纱裤,正与陆书吃早点之时,只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一齐来到。陆书、月香招呼人坐,请吃点心。贾铭们业已偏过,陆书向贾铭道:“风嫂子们可快来呢?”贾铭们道:“你兄弟豪兴,代累我弟兄们作了多少难。”陆书忙问道:“这是何故?”吴珍道;“大哥说的顽话,不过是他们因为要游湖,放差做衣服。此刻总忙着梳头呢,大约也来得快了。”陆书道:“我们还是同到船上去等他们罢。”贾铭道:“坐在船上等人,甚是没趣,不若先着小厮们上船,等他们来了,送信与我们,再上船去。岂不好吗?”陆书道;“如此甚妙。”遂向小喜子道:“你们先上船去,看见风相公们轿子来了,立即送信。”小喜子答应,同着各人跟来的小肠去了。
陆书叫人将烟灯开了,贾铭因与凤林常在一处,现在也有了几口烟,就与吴珍睡下去对枪过瘾。一刻工夫,只见小喜子匆匆走上楼来,站在月香房门首向陆书道:“大爷,四位相公的轿子总到了马头,小的请他们总上船坐了。那十番孩子也都来了。”陆书听了点点头,吴珍们将烟具收了,用口袋装好,叫小喜子带着上船。陆书邀请众人下楼,月香邀着翠云、翠琴,一同出了进玉楼,到了天凝门马头,下了石坡,凤林、桂机双林、巧云在船上看见,早已迎出舱来。彼此招呼,贾铭们同月香、翠云、翠琴总登跳上船,那十番五个小孩总上来请叫过了众人人座。陆书看见大船旁边泊着一只划船,已将船篷抬去,搭了红油竹架,上面绿油绸篷接着许多玻璃花篮以及琉璃荷花、果品、虫鸟各色小灯,连栏杆上总是五色玻璃风灯,约有一百多个灯头。船家上来请问尊容齐是未齐,陆书道:“窖总到了,就此开船。”那十番孩子总上了划船。那大船、划船一齐解缆,荡桨的荡桨、撑篙的撑篙,划船在前吹唱,大船紧随在后,由下买卖街经过,那些茶馆里吃茶的人听见丝竹声音,总向着河边看望。有些年长老成人说是这些浪子如此耗费,今日这一顽,非几十两银子不可;有那些浮躁少年人说道:“人生在世,像今日这个日期,必须如此顽法才算款式,恨不能也像他们这样顽法,才如心愿。”无奈力不从心,又舍不得今日这般爇闹,赶忙在各茶馆里纠约了十一、二个朋友,雇了一只两把桨有篷子的小渔船,挤挤的在舱里坐,仿佛似搭人载划子到瓜洲邵伯去的光景。又买了些鲜荷花灯,用长钱串子绑在船栏杆上,省吃俭用,顽了一天半夜。次日算帐,每人派了数百文。内中还有拿不出钱来的朋友,也不知吵了几次,被船家逼着当了几票小押,才将这汤案了结,阔文不必赘叙。
且说陆书们大船、灯船出了虹桥,此时尚早。游船才出来不多几只。陆书吩咐船家先将船开到观音山马头停泊。扣缆搭跳,大众弃舟登岸。跟月香的人捧了香烛、元宝、大香,引着月香先在土地桐里进了香,把了香钱。众人到了功德林前,见左边墙上挂了一块木板,上贴告示。贾铭们立定观看,只见上写着:
钦加升衔江苏扬州府甘泉县正堂加十级纪录十次某查案严禁,以昭诚敬事。照得功德林乃翠华巡幸之地,为淮南名胜之观。每年六月十九日,恭逢。
慈航大士圣诞涎之期,各处远近男女,烧香祈福,络绎不绝。间有不法拐徒,拥挤喧哗,藉端滋阔;以及剪绺扒匪,乘机剪扒银钱物件;并有各衙门小班白仰硬抡各耍货摊卖物,稍不遂意,即肆行凶;更有乞百花夫,强讨硬要。种种不法,历经拿究,示禁在案。兹将届期,诚恐若辈故智复萌,除访差查拿外,合行查案示禁。为此示,仰该山住持、地保、坊快、足头人等知悉:如有前项不法棍徒,仍蹈前辙,故违不遵者,许即扭禀赴县,以凭严究枷示。地保人等,倘敢容隐,一并重它。言出法随,决不姑宽。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后面年月、印信、朱标日期。那右边墙上贴的是扬州营城守副府并西南汛总厅及甘捕厅告示,众人无心观看,进了功德林两旁莹山坡有许多男女乞丐,携男擅女,以及哑、聋、痂、瘫、烂头、破鼻、老弱、残废、在那里喊着要钱;又见有许多提着朝山进香灯笼,点得亮亮的,引着拜香的男男女女,发辫打着大红头绳,穿着青兴布褂裤,捧着小红板凳,几步一拜。
大众挤挤挨挨,到了大雄宝殿。只见:烛影辉煌,香烟飘渺,男女纷纷,礼拜钟鼓响声不断。早有道人将香烛、大香接了过去,装香点烛。凤林、桂林、双林、巧云、翠云、翠琴各人向和尚买了香烛,两边撞钟擂鼓,月香们七人在慈航大士座前总礼拜过了。那五个十番孩子各:彦了香烛,磕了头。和尚邀请众人至后殿百子堂各处烧香礼拜。大众见送子观音龛内塑着许多童儿泥像,有带着红布黄布帽子的,也有光着头的,也有骑马的,也有打伞的,也有顽龙灯的,也有打秋千的,也有翻筋斗的,也有敲锣鼓的,共有-召多个。贸铭望着凤林们道:“你们那个想养儿子,偷个小帽子回去,就包管有孕了。”凤林、桂林、双林、巧云、翠云、翠琴听了这话,各人笑嘻嘻的走到宴子面前,抢着拿那小帽子。惟有月香站在那里声色不动。桂林道:“月姐姐不偷帽子,我明白了、组夫多早晚把蛋我们吃呢?”月香、陆书总笑着不言。他们正在这里嘲笑,只见又有许多妇女也到送子观音座前烧香、内中有一妇人,年纪尚不足二十岁,是新开的脸,衣饰总是簇新,磕过了头,站在那宪子面前,鬼鬼祟祟的想偷帽子,又像怕人看见的光景,羞羞怯怯,偷了一个帽子,同着那些妇女嘻嘻笑笑又到别殿上烧香去了。贾铭道:“诸位贤弟,看这新开脸的妇人,大约是个新娘,嫁之未久,方才偷帽子这种羞怯光景,甚是有趣。愚兄口占一绝赠之。”众人道:“请教,请教。”贾铭遂口吟一绝云:
女娘新嫁尚令羞,送子观音默默求。
仲手欲愉罗汉帽,通红粉面几回头。
众人道:“妙极、妙极。”
和尚邀请众人到客堂里面坐下,道人献了茶。两张桌上总摆了桌盒,和尚将桌盒内茶食、果品敬过众人,向那道人使了个眼色。道人随即捧了一个册页递在和尚手里,和尚向着众人复又问讯道:“荒山后楼蒙各位施主老爷太太重建,尚少油漆粉饰、神像装金,望诸位老爷、各位小姐随缘功德,百子千孙,福寿绵长。”说着,将那册页摆在桌上,道人取了笔砚过来。贾铭们看那册页是捅木面子,贴着白纸J衬的梅红签,写着福绿善庆四宇。揭开一看,无非是些俗套疏引,后面贴着许多红签,写着:张老爷喜助若干,李太太喜助若干,还有许多红签未曾有宇。贾铭道;“我们也不必写了,相应现开发罢。”陆书就在钞袋查出三千文钱票同封现成的香仪,递与和尚道:“这票子算我们大众功德,你收着添补罢。”和尚接过钱票,看了数目店号,道:“还要请众位小姐作作福。”陆书又把了二千文钱票,和尚接了道;“请将各位台衔登簿,等圆满了代众位老爷、各位小姐祝仟。”陆书道:“些须小事,不足登簿。俗语说得好:“钱人山门,功归施主”就是了。和尚喊道人摆碟子、下索面。贾铭道:“我们船上饭已现成,改日再来扰罢。”立起身来,同着众人出了客堂,和尚送至大殿。
众人看见此刻比先更觉拥挤。不知那里来了两班观音会,有两架香亭摆在大殿。有两个人津身赤足,用银红兴儿布系着青兴布裤,有二尺多长铁链穿通臂膊、手腕,手里各持铁鞭,在大殿天井里爇烘烘香堆子旁边乱跳。那一个人将竹节铁鞭放在香火堆里烧得通红,右手用一张元花在这烧红了的铁鞭尾一抹到头,但见一缕青烟,手上皮肉毫未伤损;那一个人将一双赤足跳到香火堆里,又跳出堆外,脚上皮肉也未伤损,这却不知是甚邪法!凤林们见这两人险峻喝喝,跳来跳去,吓得战战兢兢。双林向袁猷道:“这两人因为何故乱跳?”袁猷道:“他们名为马披,自称师爷,这是陰犯阳谴,将父母遗体锥上这么些链子。在他自己说:有因为父母有病,也有为着自己有病.,许下来的心愿。殊不知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们这种人要算世间大件逆儿子了。”双林道:“他们身上这些锥子,疼与不疼?”袁猷道:“据说有符不疼。费却没有挨过链,疼与不疼,你该自己晓得。”双林听了就要用手来拧袁猷的嘴,因碍着人众,不好意思,遂道:“让你说得快活,回来家去,同你再说。”这见那两个人跳上大殿香亭前,等会上各人磕了头,又跳到天井引路,众人将两架香亭搐起,跟着那两人出了山门去了。
贾铭们在前后保护着凤林们离了大殿,出了二山门。两旁多耍货摊子,摆列着各种顽意东西。这七位女相公、五位男相公看见这些耍货:这个说这样好顽,那个说那样好顽,根不能将各样买全。那卖耍货的人见他们要买,故意高抬价钱,这些男女相公你买这样,他要那样,各人拣了许多耍货。算明共是七块半洋钱、总是陆书把钱,把了洋钱,找了数百文。各人携着耍货,到了山坡,那些男女乞丐见他们烧过香下来,总各喊着老爷、太太、相公、姑娘,讨要钱文。陆书叫小喜子散给他们钱文,那知善门难开,小喜子才拿出钱来开发,这些乞丐就将小喜子团团围住,拿过又要,喊喊吵吵,开发不清。小喜子周身是汗,急得推倒一人,方才跳出圈子。后面还有许多男妇、小孩跟着到了马头,小喜子跳上了大船,那些乞巧扳位船头,不容解缆,又把了许多钱文,方才解缆开舟。
将船放过莲花桥,紧对云山阁停泊。见阁上有许多人在那里斗牌,贾铭们在船上用过午饭,过了瘾,凤林们手脸洗毕,大众上岸各处游玩。正在云山阁凭拦眺远,只听得远远锣声,来了一班观音会。到了莲花桥这里,那马被在香亭前烧符上锥。此刻凤林们以高视下,又不害怕,又看得清楚。看见那些马被,每人上了许多锥,跳过桥去了。随后又有几班会接踵而来,听见人说是瓦窖铺、洼子街、黄泥沟、董家庄、。三里桥、干茅庞各处的。众人看过了会,贾铭着人将弦子、笛子、笙、鼓板、琵琶、提琴取来,放在云山阁桌上,十番孩子唱了两套大曲。凤林豪兴,叫十番孩子做家伙、他唱了一套“想当初,庆皇唐”,声音洪亮,口齿铿锵,宛似男子声音。月香等凤林唱毕,他唱了一套“这为你如花美眷”,声音柔脆,细腻可人。引得那些游人丛聚在那里做蜜脸,那些看十壶牌的朋友,抓了一张二条,没人开招碰他,将手内一张一万、一张九饼摆下来吃老虎,连牌都看错了。凤林、月香唱完,众人喝彩。桂林、双林、巧云、翠云、翠琴每人唱了一个小曲。船家运厂茶食碟了上米,众人用过。魏璧、陆书在跃博篮子上又跌了许多枝茉莉花、夜来香、水老鼠,送到船上。
此刻-卜午时候,这见大小游船纷纷出来,有许多灯船,还有些划船,已将篷子抬去,三桨如飞,划来划去。船上也有大曲,也有小曲,真是整歌盈耳,彩袖成行。那一只绑着鲜荷花灯的小渔船,两把桨,也跟在后面,舱里那些朋友挤得汗流流的,黄腔走板,’唱着西皮、二黄。时人有《六月十八日扬州湖上夜游》-亡言律诗一首云:
不分男女约同路,半为烧香半玩游。
山色芳葱云上下,水光荡漾月沉浮。
接天灯火摇兰浆,彻夜里歌醉酒搂。
赛会迎神人凑集、繁华端的是扬州。
贾铭们开发了云山阁那里泡菜卖水烟的钱文,大众上船,又到小金山、桃花电各处游玩。早已金鸟西坠,大小游船总各点了蜡烛,满湖灯光,映着水内,好似千条火练,犹如万道霞光。贾铭们将大船停泊在爇闹处所,摆下酒席,猜拳行令。那灯船上十番孩子用过晚饭,在船舱里吹唱,绕着他们大船打招。别的游船也吹起笛子,弹起琵琶。赌赛歌喉。灯船打了十几个窝招,旁着他们大船,有唱生唱旦的。两个十番孩子走上大船,到席前敬酒敬拳,又唱了两个小曲,陆书赏了四块洋钱。十番孩子退上划船,那船家仍将划船划来划去,直顽到将近四更时分,那些游船才渐渐的过虹桥回去。
贾铭们此刻已顽得疲倦了,吩咐船家慢慢将船放回。到了天凝门马头傍岸,那接凤林们的小轿早在那里伺候,风林、桂林、双林、巧云鳔住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送他们回去。贾铭们点了头,各人方才检点,将耍货、莱莉花、夜来香总交与跟的人拿着:辞别陆书、月香,各乘小轿,同着贾铭们到了天凝城门首,看见门兵房外摆有两张扬州营便北汛总厅洋灯,有个武职宫带着几个兵在那里弹压。今日不关城门,众人进城到强大家去了。
陆书、月香检清物件,同着翠云、翠琴弃舟登岸。那岸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天凝寺门首搭着施茶芦篷,挂了四个“广结茶缘”篾丝灯笼,许多乡村男妇朝山进香,也有站在茶篷前吃茶的,也有走倦了席地捧着西瓜、香瓜、干粮吃的。陆书也无心观看,挽着月香手,同着翠云、翠琴回至进玉楼,仍在那里迷恋。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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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月香吃醋闹鲤鱼 魏璧争风打肉鳖
话说陆书同着月香、翠云、翠琴回至进五楼,仍在那里迷恋。朝欢暮乐,已非一日。韧到进玉楼的时候,见那大脚妇人张妈生得风流俊俏,便有心要同张妈落交,常时同他说说戏谑趣话。后来囱代月香梳妆,又恐月香吃醋,未能如愿。张妈见陆书轻年美品,银钱挥霍,但凡陆书与他说戏话,也是恐怕月香,惟以眉目传情,不敢十分逗搭。这背地里也不知向陆书要了多少银钱衣饰。陆书是他放的差,无一不应。他两人算是心交,因人碍眼,未得下手。
这一日,陆书正同月香在房中斗趣顽笑,楼下翠云房里来了一起生窖,喊月香下楼。月香向陆书道;“又不知来了甚么野种,大呼大叫。你且稍坐一刻,让我下楼,三言五句打发他们滚蛋,再来陪你。”月香将陆书安慰定了,方才转身下楼酬应去了。随后张妈拿着自铜水烟袋,到月香房里装烟与陆书吃;陆书正坐在月香床边,见张妈走近身来,将水烟袋苗子递在他的口里,楼上并无别人,陆书一时豪兴,就将张妈拉了与他并肩在床边坐下,向张妈道:“伙计,你把我的病都想出来了。今日天缘凑巧,却好此刻他在楼下,我同你偷个嘴,任凭你要甚么,我总依你。”说着就向张妈对了一个吕字,张妈赶忙闪让,便要立起身来,早被陆书镣住,水烟袋撩在楼板上。张妈道:“你只图口里说得快活,倘若他走上楼来撞见了,叫我这个脸放在那里!”陆书道:“他才下楼去,有好一刻才上来呢。你做点好事罢,就伏在张妈身上,用手来扯张妈的-裤。不意月香悄悄的镊着足步上了楼来,站在房门外,听见他两人这些语句,忍不住心头怒起,揭开门帘走到房里,超近床前,将陆书耳朵揪住哭道:“你这下作东西!你既要同他相好,我又不曾阻拦着你,你们那里不好做混帐事,偏偏要遭塌我的床铺!忙喊王妈来,代我将铺盖侠些拿去浆洗,我不能盖别人哇鸟打鸟的脏被。”张妈见月香跑进房来,苹忙将陆书一推,挣脱了身子,跑下楼去了。王妈进房,将床面前那根水烟袋拾起,放在桌上。月香抓住陆书,碰头撒泼,哭闹不休。翠琴到房里来劝解,月香不依。萧老妈妈子听见楼上吵闹,赶忙上来将月香劝到对过翠琴房里。月香还是哭着喊着,骂张妈下贱,勾他的客等许多蠢话。张妈在楼下听见月香哭骂不休,也就恼羞成怒,遂在楼下喊道:“我在楼上装水烟,陆老爷同我说了句顽话,将我拉了坐在床边,你就硬说我们有事,你也不必假正经了,你同剃头的偷关门,我们总明白,不肯说破了你罢了。我们在人家做底下人,’声名要紧,你如今将我的名说坏了,别处难寻生意。再者我家丈夫是个蛮牛,倘若听见我在扬州有甚风声,我的命就没有了。如今你既把我的脸撕破了,我也不要命了,还怕你这红相公偿不起我的命呢!”说着也就碰头陋脑,寻刀觅剪。吓得萧老妈妈子、翠云园翠琴并男女班子,楼上劝到楼下,月香、张妈妈两人,愈吵愈凶。陆书趁着萧老妈妈子将月香拉到翠琴房内,他就悄悄的欲想走下楼去,又被月香听见脚步声响,汕出房来,将陆书抓住,哭道:“你往那里走,你图开心,取乐漂脑子。如今他闹起来了,你就想走,好脱干净身子,累我一人受气。如今死也要死在一处!”又将陆书拉到房里吵闹。
那外场花打鼓见月香、张妈两人总不依劝说,料想这事家里人说不了结,赶至强大家,却好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四人齐在那里。花打鼓向四人告知,贾铭们听了,一齐到了进玉楼。才进月香房里,陆书看见他们来了,连忙起身招呼,邀请人坐。众人看见月香秋总散了,.头发披在半边,眼睛哭肿,泪痕满面,倒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啼哭;又听得张妈在楼下吵闹。贾铭们故作不知,向月香道:“陆弟媳,为甚么事不睬我们了?想必是我们常时来取厌了。”月香连忙在床上拗起身来道:“贾老爷,你这话我细娃子就耽受不起了。适才与他陶了两句气,四位老爷来了,我细娃子未曾请叫得及,望四位老爷恕罪。”贾铭道:“那个来怪你,就是要怪你,也要看陆兄弟分上。你两个人团甚么事顽恼了斗嘴?告诉我们,代你两人评评理。”月香并不言语,陆书也不啧声。贾铭们追问至再,翠云道:“陆姐夫、月姐姐不肯说,我来告诉你们。方才月姐不在房里,陆姐夫与张妈在房里说顽话,被月姐姐撞见,骂了张妈几句,张妈急了,要寻死觅活,正在这里吵闹。老爷们来得正好,代他们调处清白,省得瞎扛瞎吵。贾铭笑道:“陆弟媳吃点酱油罢了,又吃甚么醋呢!那个猫儿不吃腥,看我们分上不必说甚么了。”
正说之间,萧老妈妈于走上楼来,悄悄将贾铭们四人请到楼下翠云房里道;“四位老爷,令友陆老爷一时豪兴,弄出这种事来,月相公的话又过于叫张妈过不过去,如今张妈要寻死拼命,我老妈妈于鹊儿头上没多大的脑子,要拜托四位老爷代他们说情结了。”贾铭们将张妈喊到房里,好盲劝说,张妈不依,说之至再,张妈道:“四位老爷,我这里生意,已被他将我的脸撕破了,我也不能再在此地,叫他还我一个好好的生意。他既说我同陆老爷有事,我也说不得了,叫他把笔银子与我,算遮羞礼。不然听凭他官了私休,我总候着就是了。”贾铭道:“凡事要依人劝,人是旧的好,衣服是新的好。我们代你把话说清白了,将就些还在这里罢。”张妈执意不肯,吴珍道:“张奶奶,既是实意不肯在这里,事又凑巧,强大家尤奶奶在他家三四年了,从未告假回家去过,乎空的不知怎样有了身孕,要回去生养,辞了生意。如今我们将你荐到强大家去,包管一说便成。另外叫陆老爷瞒着月相公送你几两银子,看我们分上不必说甚么了。”与贾铭们商议,允了张妈十两银子,张妈方才依允。
贾铭们复又上楼,到了月香房里,吩咐摆酒代陆书、月香和事。陆书道;“在这里何能要弟兄们作东。”谦之至再,仍是陆书的主人。摆酒来,席间翠琴有心想勾搭魏璧,弹着琵琶,唱了几个米汤小曲。魏璧亦有意爱他,两人调谑,魏璧已有了几分醉意。席散之后,翠琴要留魏璧在那里住宿。魏璧因与贾铭们同来,恐怕他们到强大家告诉巧云,不能在此,要一同进城,向翠琴道:“既承你爱厚,你我心照,改一日我一人来罢。”翠琴才让他同着贾铭们一同进城去了。
这里月香虽是贾铭们劝了许多言语,心中怒犹未息,上了床来,陆书被他揪着、咬着、恨着、骂着、掐着、气着、哭着、说着百般刁话、蛮话,陆书是各种恭推,也不知赌了多少咒,发了多少誓,枕席间用了多少工夫,才将月香哄佐了,暂且不表。
再说贾铭们四人到了强大家内。在桂林房里坐下,风林、双林、巧云听见他们来了,总来到房里问道::你们可曾吃过晚饭?”贾铭就将在进玉楼因为甚事做捞停,陆书留吃晚饭,这一夕话告诉众人,听了笑不住口。吴珍将强大喊到房里,公荐张妈做生意,强大答应退出房外去了。三子到房里问道:“老爷们,今日可回去了?”魏璧躺在桂林床上先说道:“我今日醉了,不回去了。”贾铭们道:“既是魏兄弟不回去,我们总在这里陪你就是了。”三子退出房外,巧云俏悄向魏璧道:“在这里躺躺,我房里有个熟客,许久未来,今日才来的。等我打发他走了,请你到房里去坐。”魏璧道:“你快些时他滚罢,我少老爷要困觉了。”巧云道:“我晓得,暂违三位姐夫了。”说着走出房外。
那巧云房里这个人,姓宓名圣谟,年纪二十余岁,生得头大脸大,一脸大麻子,身材又胖又矮。人团他个子生得胖矮,说话又有些肉气,排行第一,都喊他宓大脸,又送他一个混名,叫做肉龟。父亲在日,盐务生意,挣有许多田地房产,遗下许多借券。宓圣谟并无生业,只靠着房钱、租子以及人欠的债务过日子。曾在这里与巧云相好,巧云得过他许多银钱衣饰,因出外索债,许久未来,今日到了这里,在巧云房里坐了好一刻工夫。巧云意欲留他住宿,又怕魏璧到此要住,所以并未留他。宓圣谟今日蓄意是来与巧云叙旧,拿准了到了这里,巧云必要留他。那知到了这里,坐了半晌,巧云声总未啧;且又到别的房里去了。好大一刻工夫,将他一人坐在房里,心中就有些不自在了。今见巧云进房,坐在椅上不言不语,宓圣谟忍耐不住,就将三子喊到房里道:“三子,我今日在这里住呢!”三子道:“宓老爷,今日不凑巧,巧相公有了镶了。”宓圣谟听了,越加生气道:“他既然有了镶,为何不早说,将我搁到此刻,叫我如何回去呢?”三子道:“宓老爷,你这话说错了。你老爷到这里,并未说着要住的话,巧相公何能平空告诉你说是有镶呢?若说是坐到这时候,是你老爷自己未走,我们何能催你老爷走呢?”宓圣谟道;“不管是那个留的镶,总要代我回的了,我老爷今日要住呢!”三子道:“这不讲理的话,我小的不会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老爷许久不来挑姚我家,今日不必打闹儿了。”宓圣谟道:“我若是不挑你家,我到不留镶了。如今我要留镶,你又拿这些话搪塞我,还是怕我不与钱你家是怎样?你查查帐,我在你家佐了那么些镶,连半文开发总不欠你家的。今日故意要支我走路,如今我偏不走,看你家是个甚么三头六臂的人、敢在这里住,我就算他是个好汉了。不伏气,叫他们这里来同老爷斗口气,斗得过我,我就让他在这里住了!”三子再三俯就,宓圣漠越说越气,大喊大叫的吵闹起来。
魏璧固有了几分醉意,躺在桂林床上。吴珍因要过瘾,就同贾铭到凤林房里吃烟去了,桂林也同他三人同行,袁猷是被双林拉到他房里谈心。魏璧独自躺在桂林床上,此时更深人静。魏璧听得巧云房里有人喊叫,句句话总关碍着他,酒后生怒,将长衣脱去,跑到巧云房里,见有一人坐在那里,口里南腔北调扛吵。魏璧出其不意,奔到宓圣谟面前,将衣领揪住,望下一摔。宓圣漠未防备,被魏璧攒在房内地板上。魏璧就势骑在宓圣谟身上,挥拳就打,宓圣谟仍在骂不绝口,三子赶忙抱住魏璧手腕,跪在旁边哀求。贾铭、吴珍、袁猷听见此信,一齐跪到巧云房里,问魏璧因为何事?魏璧道:“哥哥们不必问,帮我打这瞎眼王八羔予。”贾铭将宓圣谟一望,并不认识,遂向魏肇道:“兄弟,你请息怒,权且将他放起来,我弟兄们在此,不怕他飞到那里去。三人抬不动一个理字,放他起来,让他自己说,如不在理,我们一齐动手就是了。”吴珍将魏璧的手掰开,拉了站起身来。宓圣谟被三子拉起,口里还嚷嚷咕咕道:“好呀,好呀!”贾铭将他拉了坐下,问他姓名,宓圣漠道:“我姓宓叫圣漠。”贾铭道:“足下因甚事同敝友口角?”宓圣谟寒糊不语。三子道:“宓老爷要留巧相公的镶,小的回他有人留了,宓老爷就在房里乱骂,被魏少老爷听见了,到了房里不知怎样将宓老爷碰倒了。”贾铭们道:“宓哥哥,非是我们庇护魏兄弟,这么谈起就是你的不是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就是你先留了,我们魏兄弟后到要留,你也不能让他。总是在顽笑场中,没有甚么气斗,若不是你出口伤人,我们魏兄弟何能造次动手?自古道:“相骂没好言,相打没好拳。”算是魏兄弟年轻鲁莽,看我们分上,拉了罢!”贾铭、吴珍、袁猷向宓圣谟作了一个揖,宓圣谟还了一揖,心中原想同魏璧较量,因见他们人众,孤掌难鸣,没奈何忍气吞声,立起身来,出了强大家大门。回家气了一夜,次日欲想约人到强大家去挽魏璧、巧云,同他们打场官事,再为打听魏璧是盐务候补的少年,自揣势力不及,闷在心里,气成一场大病,险些丧命,发誓再不到顽笑地方去了。幸亏挨了魏璧几拳,却保佐密圣漠的家财。后文略过不提。
贾铭、吴珍、袁猷将宓圣谟劝走,各自归房安歇。次日叫陆书把了十两银子与张妈,将行李拿到强大家里做生意。过了数日,贾铭过小生日,吴珍、袁缴、魏璧商议在强大家公分庆寿,因这两日未曾会见陆书,袁猷写信来约陆书。不知到与不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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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苦口良言贾兄劝友 寻根究底陆姑询仆
话说陆书终日在进玉楼迷恋,这一日清晨尚未睡起,王妈在帐子外喊道:“陆老爷醒醒,袁老爷叫他管家送书信来,要等回信呢!”陆书惊醒,赶着穿了小衣下床。陆书接过来一看,只见信套红签,写着:即呈陆文华老爷玉展,傍有四个小宇“立候回示”,后面写着辛巳立秋日封发。陆书将信套拆开,将里面两张六行书摘出来,只见上写着:
海棠逞艳,梧叶初凋,伏捻文华四检大人起居达吉,福履亨丢,定符私颂。忆自棣台初临邗郡,再结合兰,时与诸友朝夕盘桓,殆无虚日。孰意吾检种有凤缘,步入蓬莱,企拥公姬,淘情丝竹,抬性风月,竞无暇念及故人耳。兹因新盘贾兄华诞,兄与颖士二兄、晴园五弟凝假强大处公设寿筵,永日一聚。敢望移玉即至方来茶社取齐。但恐仙姬不使刘郎离桃源洞口,亦祈示知。专此布达,伏希”
霁鉴。兼侯足佳,不宣。愚盟兄袁猷拜缄
陆书看毕道:“可是顺子送来的?”王妈道:“是他。”陆书道:“你下楼去向他说,我候候他家老爷同各位老爷。说我立刻就到。”老妈答应,下楼回覆顺子去了,取了水来与陆书净面漱口,便喊月香道;“月相公,起来罢,陆老爷起来半会‘了。”月香道:“我今日困倦得很,还要睡睡呢!”陆书道:“你不要喊他,我到教场去呢,由他睡罢。”陆书铣漱毕,吃了莲子,离了进玉楼,在北柳巷撞遇小喜子,跟着到了方来茶馆。见贾铭们俱坐在那里,陆书赶近贾铭面前,行礼道:“大哥,兄弟未曾到府祝寿,望乞恕罪!”贾铭答礼道:“小生日,何敢惊动贤弟大驾!请坐。”陆书又与吴珍、袁斌、魏璧见礼人坐,泡了茶来。吴珍道:“陆兄弟,不是哥哥怪你,这连日缠住妙人,不会我弟兄们了。今日贾大哥华涎,不是袁兄弟写信到弥,连大哥生日总忘记了。该罚不该罚?”陆书道;“实是兄弟昏了,今日罚兄弟做东。”吴珍道:“我们早已议定,今日公分代大哥庆寿,不要你一人做东。”陆书道:“明日我请众位哥弟在进玉楼中、晚两顿,替大哥补馋,又算赔罪,望哥哥们饶怨兄弟罢!”众人一笑,忙喊跑堂的下了面来。众人用毕,一同到了强大家,中、晚两台酒,至二更余方散。
陆书到了进玉楼月香房里坐下,月香道:“你今日顽到那里去的?此刻才来。”陆书道;“今日是贾大哥生辰,公分在风相公那里代他做生日的。”月香道;“只图开心取乐,把我一个人撩在家里。”陆书道:“贾大哥们却要叫人来接你,我国你早间说困倦,怕你去劳神,假说你身体不爽,所以未曾来接。那细此刻你反怪我!”月香冷笑道:“好日子,歹时辰!你乎空咒我有病,你不必之乎也者了,你若把我接到他家去,你到不能同心上人大放花灯的顽了!”陆书急得赌咒发誓,月香冷言冷语,这是哇咕。
忽然对过房里来了一人,王妈悄悄将月香喊去,陆书独自坐在房里,心中烦网,倒在床上,只听得对过房里笑语声;过了一刻房门响声,又听得帐钩响声;又过了一刻,听得脚盆响声;又过一刻,听得月香悄悄送那人走出,又叮嘱:明日早来。那人脚步声响下楼去了。月香到了自己房里,陆书见他鬓发蓬松,问道:“你的头怎样蓬的?”月香道:“翠琴姐姐同我打了顽,被他一抓,将头弄蓬了。”陆书道:“我在在房里并未听见翠琴声音,好像是个男人家说话。我’也明白,你也不必瞒我了。”月香道:“你这人陡然变了,乱起疑心,明日你这里,我连房门总不出,免得你乱疑惑。”说着将脸往下一沉。陆书道:“你不必着急,我告诉你句话,我看见你们这里《扬州烟花竹枝词》内有一首道得好:
相公能干住双镶,陪过张郎伴李郎。
熟客关门生客住,让他生客刷锅忙。
你如今比他更加能干,反其所为:
生客关门熟客住,让他熟客刷锅忙。
月香听了,登时鸣呜咽咽哭道:“我们吃相饭的人,虽是下贱,也还有贤愚不等。我虽落烟花数载,仍系处女。自你梳妆之后,并未留过别客,痴心肠尚指望你将我提出火坑,从一而终。那知你同我相交数月,尽是花言巧语,今日平空的冤赖我,将我说得下贱不堪。我这日子还有甚么过头,那里还有出头日子呢!”倒在床上哭泣,陆书反用好言百般安慰,才将月香劝住了嘴,仍在那里迷恋。他是由四月里到了扬州,通共带了一千多两银子,三四百块洋钱,怎经得他如此挥霍浪费,已将银两用得罄尽,现在欠下许多镶钱。萧老妈妈于道:“月相公,我看小陆连日失魂落魄,我同他要过几次银子,他总是寒糊答应,不像从前那样豪爽,一说就有。我想他是外路人,在此地又无生意买卖,我代他划算,这些时在这里用的银子也不少了。倘若他顽干了,尽管留他在这里,日,累日重,将来如何起结?”月香道:“老干娘,你不说我却忘记告诉你了:有半个月头里,我看见他带的金戒指、金间指不在手上,我问他那里去了?他说是在澡堂里洗澡,除下来擦皂角,忘记在凉池板凳上,未曾带起来,过后去找就没有了。我还疑惑他把与那坏东西,同他吵了一夜。那知他前日出去一走,回来时膀子上金镯连挂的那副金剔牙杖总没有了,我问他,说是亲戚家借去当了。我想他姑爹在盐务管帐,家道饶裕,未必同他借当,想必是他自己当的。这两日那手上翡翠斑指也不看见了。”萧老妈妈子道:“我有个主见,你大大的放他一个差,试探探探,再作道理。”月香应允,等陆书来了加倍奉承,向他道:“翠琴姐姐前B接了一个外路客,打了一根金兜索子把他,在我跟前尽管摆方子。我如今同你要根金兜索子,一两六钱重,瘦的我不要,你一两日就代我办了来,让我也气气他。”陆书平昔凡是月香所要之物,从未回过。今日听见他要金兜索,须要二三十两银子才够,自己的银子用尽,那里去办?又不能回却,只好寒糊答应。过了两三日,月香催促讨要,陆书道:“我已经着人回家去取银子,等拿了来代你办就是了。”月香冷笑了一笑,从此待陆书的光景比前冷淡得多了。
萧妈妈子听得月香说陆书差未办到,料想他已经顽干,更加追着要银。陆书总说银子未曾拿来,今三明四的推诿。这一日早间,陆书到了方来茶馆,只有贾铭一人在那里,彼此招呼人坐吃茶,谈了几句阔文。贾铭道:“愚兄有几句话,贤弟不必见怪。”陆书道:“大哥有话尽管说,小弟何能见怪呢!”贾铭道:“贤弟初到敝地之时,曾经谈及系奉老伯之命,来扬纳宠,因见月香姿色可爱,意欲买他为妻。愚兄们不合教贤弟以薄饵钓之,孰知贤弟在彼挥金如土,竞忘了正题。愚兄暗为贤弟划算,这数月间费用已不下数百余金。这些地方重在银钱,前日愚兄在被,见月香待贤弟不如从前那般亲爇。贤弟今在异乡,倘若将银钱用尽,非独这粉头冷面相看,就是贤弟回府,亦难对老伯。贤弟须当早为斟酌,月香可图则图之,如彼高抬身价,贤弟则当速为另觅小星,早回尊府,以慰老伯父母悬望之心。切勿等待人财两失之时,那就难了。贤弟今在迷恋之际,愚兄汞有一拜之交,岂能缄默不言。冒昧续陈,幸勿见怪。”陆书听了,面色通红道;“大哥金石之言,弟懵懂,焉敢见怪。但弟已向月香谈明,看他并非无意于弟,屡次写信喊他叔子,说是八月准到,谅他来时一言可就,故此小弟痴痴坐待,未曾另觅。今日兄言及此,真使小弟茅塞顿开,小弟现在亦欲早为打算……正谈之间,吴珍、袁猷、魏璧陆续来到,各用早点已毕。贾铭邀约众人到强大家吃午饭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陆书的姑丈熊大经在盐务司帐,日日匆忙,无暇料理家务。陆书到扬他只说是来探视姑母,留在家中,自有妻子管颐,’故未过问。前因六月十八日东家请帐房众同事游湖,座中有人谈及陆书在扬如何挥霍,又将远远船上陆书同着许多女妓指与熊大经看视。大经望见,不由得怒从心起,道:“这畜生如此浪荡,总是舍舅过于溺爱。今在扬州这般狂为,弟实不知,早晚定然着他回去。”那人道:“非弟冒昧多言,诚恐令亲惹出事来,累及阁下受气。”大经道:“承蒙关切,心感之至。”陆书在船上只顾快乐,那里料得他姑丈也出来游湖。熊大经游了湖回归,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今日偷闲,早早回家,用过晚饭,就将陆书这些行为,向妻子陆氏告知。陆氏听了,不胜诧异。次早熊大经起来,仍到店里办事去了。陆氏将司阉的王福叫到里面来,问道:“王福,你可知道陆大爷终日在外面所交何人?所作何事?每日是多早晚回来?”王福道:“陆大爷初到这里,是清晨出去,晚间或是二更、或是三更回来。由五月初,间或是隔三四日回来住一宿,或是五六日才回来一次。小的已曾问跟陆大爷的小喜子,说他主人在这里结拜了几个弟兄,每日在天凝门外藏经院甚么人家顽笑。太太要问细底,将小喜子叫进来,一问就明白了。”陆氏道:“小喜子此刻可在家里?”王福道:“他每日总是晚间吃了晚饭才回来呢。”陆氏道:“今日等他回来,你同他到里面来,我有话间他。”王福答应退出。
等到二更多时分,小喜子吃得酒气醺醺,敲开大门,就要到书房睡觉。王福将他拦住道:“兄弟缓些去睡,太太着你进去,有话问你。”小喜子听了。吃了一惊,想道:“姑太太喊我问话,必是主人在外所做的事有了风声,故此问我。我还是瞒与不瞒?若是瞒藏,又恐妨太太究罪;若是直说出来,主人又要嗔怒,事在两难。”自己踌躇半晌,想道:‘纸也包不住户,如今主人已将银子顽完了,我再隐瞒不说,明日还不得回常熟去呢!就是主人知道了,我这推着是姑太大听见外人说的就是了。”主见想定,跟着王福到了后面。此时熊大经。尚未回来,陆氏坐在堂屋里灯下,拿了一副象牙牌在那里“闯五关斩六将”。王福走到檐前道:“太太,小喜子来了。”小喜子赶忙请叫了一声姑太太,垂手站立。陆氏见小喜子来了,就将象牙牌推开,问道:“小喜子,我有句话问你。你主人在此交结何人?平日所做何事?因何日夜不归?你是贴身服待他的,从实告诉我,若代他寒糊瞒藏,我叫姑太爷拿帖,把你送到衙门里打着问你,不怕你不说!”小喜子听了,连忙打了一个抢千道:“姑太太不必动怒,小的不敢隐瞒。小主人到了扬州,因到教场闲顽,在茶馆里会见当初问罪到常熟去的个姓袁的,另外一个姓贾、姓吴、姓魏的。”陆氏道:“这些甚么人?”小喜子道:“那姓袁的据说靠着放债过日子,那姓贾的是运司里清书,姓吴的是扬关差投,姓魏的是盐务候补的少爷。他们五人在小金山拜了弟兄,终日吃花酒顽笑。小主人在天凝门外藏经院里看中了一个妓女,名叫月香。小主人打了金镯,做了好些衣裳与他,初次在那里住宿,又花了一百多银子。端午看龙船,代月香做生口,后来月香害病,做喜乐会,代月香还福,六月-个八日叫灯船同月香们游湖,常在那里住宿。将家里太爷把的五百几十‘两银子、大爷在家又私自拿了太大几百两银子、几百块洋钱、现在总花用完了。又将带的金镯、金戒指、金牙杖、许多衣服总当了银子在那里花用。小的是句句实言,不敢瞒藏。陆氏听了诧异道:“主人到扬州,无非是到我家看看我,带这许多银子做甚么?”小喜子道:“姑太太难道不知,我家小主人与家里大奶奶不大和睦,未曾生着相公。家里太爷把了银子,叫大爷到扬州买个小姨娘回去的。这话小主人可曾与姑太太谈过?”陆氏道;“呆娃子他若是将这些话告诉过我,我何能让他在外如此乱闹!你是他贴身服侍,跟随到扬州来的,他在外面如此浪费,你因何不早来回我?如今他将银子花用完了。叫我如何对你家太爷、太太呢!你主人今日可曾回来?:小喜于道:“今日还是在那里住宿,叫小的回来。”陆氏道:“你明日到那里,将你主人请了回来,就说我有话同他说呢。”小喜子答应,同着王福退了出来,仍到书房宿歇。
熊大经归来,陆氏将问小喜子这些话逐细告知。熊大经听了,埋怨道:“我因店事羁缠,刻难分身,家务各事,倚托有你照管。你的侄儿到了这里,住在我家多日,他竟日夜不归,你在家中毫不觉察,如今他将带来许多银两、洋钱浪费罄尽,虽说是他不成材、不学好,叫我夫妻如何对他父母呢?”陆氏道:“事已如此,追悔不及。”收拾安寝。次早,小喜子起来,洗过脸到教场方来茶馆,只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在那里吃茶,陆书并未曾到。小喜子请叫过众人,就同跟贾铭们的人一桌吃茶,用过点心。茶散之后,,小喜子遂到进玉楼来请陆书。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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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倒酱罐姑侄参商 泼醋瓶夫妻反目
话说陆书正在月香房里,站在梳桌旁边看着有个妇人代月香梳头,陆书手里拿了一根白铜水烟袋,弯着腰,装水烟与月香吃。小喜子到了进玉楼,上了楼来,站在月香房门首,才揭起门帘,陆书看见了他,自觉不好意思,脸一红问道:“你有何话说?”小喜子道:“大爷,妨太太请大爷回去,有要紧话说。”陆书听了,眉头一绉道;“我晓得了,饭后回去。”小喜于答应下楼,坐在那里等候。陆书等月香梳洗已毕,吃过中饭,小喜子上楼催促数次,陆书方才带着小喜子到了熊大经家内。
王福看见陆书,连忙立起身来道:“大爷。”陆书答应一声,直至后堂拜见了姑母,坐在旁边。仆妇献过茶,陆氏道:“贤侄到舍数月,你姑爹奈因事冗,不能分身;你表弟年纪又轻,未曾陪伴贤侄往外游玩,怠慢之至。但不知贤侄在敝地另有那几门亲戚?那些朋友?因何日夜不归?昨日你姑爹回家问我,我竟无言可对。今日特烦尊纪,将贤侄请回谈谈。”陆书道:“小侄到扬州,因会见从前问配到敝地与小侄交好一个姓袁的,还有几个朋友,与小侄结盟,常同他们盘桓。间或迟了,留小侄在那里下榻,故此未曾回来。”陆氏听了,目中垂泪道:“哎,陆门有何失德.出了你这不肖子弟!贪顽游荡,浪费银两,还将这些谎言来搪塞我。想你父亲将银子与你到扬州买小,谅来是因你在家中乱闹,想买个人回去收收你的心。你到了这里,理当就将这话告诉,我夫妻自必赶紧代你办个人,让你带了早些回去。那知你半宇未提,在外面结交些狐群犬党,在那些没相干的地方将带来的银子洋钱浪费罄尽我且问你,回去有何额面对你父母!罢是也罢了,你系咎由自取。只是你父母必怪我夫妻:好说自家的内侄.带了银子去到扬州买个人,又不要姑爹、妨妈花钱,那知他们除不代我儿子办人,反让他在扬州乱顽,把银子花用完了。他们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凭心而论,就是我的儿子到你尊府那里去.事未办成,将一千多两银子自白花用完了,我也嗔怪,我也要这样说法。那里知道你这畜生到了这里,并末告诉我夫妻,如今落了一个不白之冤!”说着号陶锄哭,唠唠叨叨,尤如倒酱缸,三不了四不休,不住嘴的言讲。
那知陆书自幼父母溺爱娇养,骄傲性成,在家时不论犯了甚么大过,浪费了多少银钱,父母从来未曾高言重语,训叱辱骂。今见陆氏这番言语,自己不知愧悔,反恼羞成怒道:“姑母不必动怒,横竖侄儿顽的是自己带来的银子,并未曾向姑母借过一文半钞。姑母恐怕我父母见怪,侄儿明日回去,将未曾告诉过姑爹、姑母这话,禀明父母,断不有累姑爹、姑母遭怪就是了。”陆氏听了,越加生气道:“我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就如此动怒,少年人太不懂人事。明日我这里写封书信到你父母,我着家人送你回去,任凭你在家乡怎样闹法,省得在我这眼睛头里,代累我生气。”忙着叫老妈将王福喊到里面,吩咐道:“王福,你今日先到马头雇一只船,明日着你送陆大爷回去。”王福答应道:“是。”陆书道:“不消姑母费心,姑母是恐侄儿住在尊府,明日没有银子,要向姑母腾捻借贷。小侄就此告辞。小喜子,快些收拾铺盖,喊挑夫来姚行李。”陆氏听得这话,气得四肢发冷,连话总说不出口来了。王福正劝陆书,那知小喜子已将挑夫喊来,将行囊收拾好了,交与挑夫挑着。陆书气忿忿的带着小喜子,押着行李,出了大门去了。王福恐其主人回来查问,悄悄跟着他们,看将行李挑到那里再说。陆书同小喜子押着行李,到了块子街,过了太平马头,进了抬昌号客寓。王福站在门首等了一刻,见那挑夫拿着扁担绳子空身出来,知道是住在这里,就回来禀明。陆氏又气又悲,气的是陆书不成材,不学好,语言无知;悲的是娘家只此一脉,如此行为,料难守业兴家。
等到一更多时分,熊大经回来,陆氏将这些话逐纲告诉一番。熊大经道:“这小畜生固然不好,但是你家令兄也太荒唐,你既把了许多银子叫他到扬州买小,何妨写封书信到我,我知道此事,万不能不代他早为办个人,让他回去,何致任他在扬耽搁这些时。如今银子已花用完了,说也无益。明日等我到怕昌号去,请他来家住,三朝五日,劝他回去,省得他在寓所越位越坏,明日顽的不象个样子,我两人如何对你家哥嫂呢!”陆氏道:“我看这畜生必不肯来的。”熊大经道:”他若不来,再做道理。”一宿已过,次日清晨熊大经到恰昌号,只见小喜子在寓所向熊大经道:“妨太爷,我家大爷昨日未曾回来。”熊大经微笑了一笑道:“你向主人说,我亲自过来请他,还到我家里去住。我家太太有甚闲言,望你家大爷诸事看我面上,好亲戚不可参商。你代我说到了。”小喜子答应。熊大经仍到店里料理己事。一连到怡昌号去了三日,总未会陆书一面。问小喜子可曾向陆书说过,小喜子道:“小的已将妨太爷的话向主人说过几次,他并未言语。”熊大经P6家,将陆书在扬所做各事、不听教训、现在赌气搬住寓所一切细情写了一封书信,专人送到常熟陆书家去了。
再说陆书因姑母说了他几句,赌气将行李发到恰昌号客寓,赁了一个单房,讲明主仆二人,每日二百文房饭钱。陆书将寓所讲定,又到进玉楼来,在月香房里坐了好一刻工夫,月香才来。陆书道:“你做甚么事,到此刻才来?”月香道:“楼下翠云姐姐房里来了起把势,打白大茶围,吃白大鸦片烟,喊我到那里,若不稍为酬应酬应,又要乱起毛,扛扛吵吵,回来又要办席帮赔,不如敷衍他们出门省事无事。”正说之间,这见萧老妈妈子定进房来,月香立起身来道:“老干娘请坐。”萧老妈妈子坐下,向陆书道:“陆老爷,我前日向你说,付几十两银子。今日带来了?”陆书道:“我前日已曾向你说过,我着人家去拿银子,尚未曾到。一面来了,一面就把与你。”萧老妈妈子道:“陆老爷,你说回去拿银子,知道几时才来?我这里迫不及待,不晓得多少事等着银子用呢!请你老爷不拘在那个银号里,先兑笔银子,我等着要用呢!若不是急需,也不尽管向你老爷说了,还怕你老爷少我银子呢?拜托你老爷,明日帮我个忙罢。”陆书道见他絮絮四四,遂道:“是了。”萧老妈妈子千叮咛,万嘱咐,下楼去了。月香道:“我的金兜索子呢?”陆书道:“就在这两日代你办就是了。”月香冷笑了一笑,弄得陆书局蹴不安。吃了晚饭,住了一宿,次日清晨,到了方来茶馆,会见贾铭、吴珍、袁猷、魏壁,一桌吃茶,用过点心,陆书将袁猷拉到旁边道:“小弟现在银子用完,萧老妈妈子叮着要银子,如今同哥哥商议,暂借二三十两银子,听凭哥哥要甚么利钱,明日等拿了银子来,本利一并奉上,决不有误。”袁猷道:“愚兄虽有几两银子,都借在人身上,一时不能索本。前日有两处利银,因我常在强大家贪顽,未曾会见我,总送到家里你嫂子那里收着,大约也只得十几两银子。等我今日回去,将这银子拿出来,明日仍在这里会你,拿去就是了。若说利息,成为笑话了。”陆书道:“拜托,拜托。”两人复又入席,谈了些闲话,方才各散。
却说袁猷的妻子杜氏,因袁猷在外眠花宿柳,时常在外住宿,与袁猷扛吵已非一次。公姑劝说不听,如今习以为常,只好由他夫妻两人吵了。袁猷又是接连三夜未曾回来,今日因为允了陆书借银子,傍晚就回至家内。吃了晚饭,到了房里,向杜氏道:“某人某人送来利银,拿出来把我。”杜氏道:“你要这银子做甚么事用?”袁猷道:“陆兄弟同我借银子,我已允准了他,所以要这两处银子,凑着借与他的。”杜氏听了个陆宇,知是同丈夫在外顽的朋友,不由得心中生气,道:“这姓陆的异乡人,他在扬州又不做生意买卖,终日饮酒宿娟,你将银子借与他,拿甚么抵头还你呢?”袁猷道:“我在常熟,许多事情承他家艾子的大情。今日他在这里,初次开口同我借几两银子,我怎好意思回说不借。况且他说已经着人回家去拿银子,拿了来就还我了,就是借去不还,我也是该派借与他的。”杜氏道;“你这话说得才多款式,你也不想想家中并无田地房产,全是我将些赔宦衣服首饰折变的银子,原说在外面生息,生息贴补家内薪水。你这连日顽得失魂落魄,连利钱总涣心肠去要了,还亏得借户信实,将利银送到家里。你不知在姨子那里一连任了几夜?也不知欠下多少银子?家里来扯谎,想将银子赚哄出去,好做大老官。就算是姓陆的借银是实,这般肉馒首打狗,有去无来的银子,我也不借。我还要摇摇你,从今以后我也不想这利钱街口垫被了,你着速代我将两牢瘟银子本钱要了家来,横竖你既得死,我也拼得埋,我将本银收回,看你在那里这空心大老官做得长久不长久!那一日把我弄急了,闹到姨子那里,将这狐狸津撕开来让我出出气!”袁猷道:“妇人家须要晓得三从四德,像你这些醋话,也不怕人听见笑你!”杖氏见袁猷说他吃醋,戳了他的心,便号陶恸哭道:“你终日打成坑,眠成塘,睡在婊子那里,我何当管你!今日家来,又想把银子哄了出去,到婊子那里开心漂肺子。你顽穷了不怕,可以靠着婊子吃饭去了,我们妇道家,没脚蟹,望那里跑去?我不过劝说了你两句,你就说我吃醋,但凡女人嫁了丈夫,总是要望丈夫好的。像我这样苦命,那几年你生事闯祸,遭了访案,收在牢里,把我吓得肉跳心惊,昼夜无眠。后来问罪出去,我在家里煮粥熬汤,巴山巴海,巴得你罪满回来。怎样同我说:“从今以后再不贪顽乱闹,打起津神想日子过了。”我只说是败子回头金不换,哄我得将赡嫁来的衣服首饰折变了银子把与你,在外生点利息,贴补家内薪水,敷衍过穷日子。谁知你自从这姓陆的到了扬州,就是我家对头星?你又吃了昏迷汤,把魂掉到婊子那里,我也由你去了。你今日又想哄我的银子,我这日子有甚么过头!我也不要命了!”就将头望着袁猷怀里撞来。
袁猷听见杜氏絮絮四四,心中已经动怒,正要立起身来,想打杜氏,适值杜氏将头撞来,袁猷将身子一偏,趁势就将杜氏头发抓住。那玉簪跌断在地,银耳挖掇在半边,杜氏更加急了,用手来抓袁猷发辫,不料手指在袁猷左腮夹上抓了两道指痕。袁猷气上加气,将杜氏头发揪住一摔,摄跌在地。袁猷骑在杜氏身上,正欲挥拳殴打,家中仆妇老陈妈赶着进房,将袁猷手腕抱位。袁猷骂不绝口,袁猷的父母见他夫妻时常扛吵,劝说不信,气闷在心。他夫妻两人先在房里口角,老夫妻只当不知,此刻听得袁猷将杜氏掇地要打,恐怕弄出事来,老夫妻赶着前来,将袁猷呼叱了两句。袁猷不敢向父母辩白,将手一松。立起身来向外去了。
袁猷的母亲将杜氏拉起,劝说了一番,杖氏赌气倒在床上,和衣而睡。夫妻从此愈加不睦。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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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袁友英蓄意纳宠 甄双林矢志从良
话说袁猷在家内因拿银子与妻子杜氏口角打降,又被父母说了几句,不敢向父母辩白,忍着气离了家内,气勃勃的到了强大家里,却好双林房里没客,三子请他到房里坐下。老妈赶忙进房献茶装水烟,双林看见袁猷满面怒色,不言不语,又见他左边腮上有两道指痕,不知他与何人陶气,等袁猷坐下来有好一刻工夫,先谈了许多闲话,才从容问道:“你这脸上是怎么样的?”袁猷又气又愧道:“再不要提起了,因为有个至好朋友同我借几两银子,我不好意思回他,允约明日借给与他。今日回家去拿银子,那知我家这不贤的妻子,除将这连日人送去的利银藏匿起来,反唁唁咕咕说了许多不讲理的蛮话。说起我的气来,抓住他的头发要打,那知他用手来搪隔,他的手指误碰在我脸上,我更加生气,一时性起将他掼跌在地,拳头巴掌打了不计其数,还是我家老翁同我家老太说了几句,我才将他放了起来,我就到你这里来了。从今以后,我只当这不贤是死掉了,相巧我弄个人,另外寻一处房子在外面居住,倘若托天庇佑,该应我家不绝,一样养个儿子传宗接代,看这不贤同谁扛吵!”说着仍是怒气勃勃。双林听了这番言语,心中沉吟想道:“我自从那夜得那异梦,次日到白衣观音庵烧香,求了那么一条签句,我就时刻留心试探这姓袁的,看他性格甚是温存,年纪又只比我大了十岁,若论他的家道,虽不富足,听他逐日言语,看他人又能干,也可以敷衍过活。想我今年已十八岁了,这碗相饭吃了四年。想起那初到扬州来的时候,在人家做困帐,日里关上几个间,晚间还要留镶,不拘那人老少好歹,总不能不留。留个好客还罢了,若留下一个坏客,他那里顾你生死,累下许多暗病。吃了年余的苦,好容易哄张骗李,才改了分帐。这些酸甜苦辣,那样没有经历过了。如今外面顽友越过越习,除没有泼浪银钱花用,恨不能倒贴他些才好。更可笑扬州风俗:相公身上总要落个把势,这把势之中十人到有九人不好,又要吃醋,又要放差,一百二十分的恭惟,若是一点不如他的意,就凸出凹进做坏事。受不了这些瘟气,若是不落把势,这个也要相好,那个闹着落交,弄得瞎扛瞎吵。目今新出来的这一班把势,三个成群,五个结党,耀武扬威,不知他们有甚么狠处。来到这里,就想吃白大酒,学鸦片烟吃。曾记得那一日,有几个把势在这里摆台于,我被他们灌了几大碗的酒,过后那一吐险些儿醉死了。想我父母俱故,又无弟兄姊妹,子身一人,尽管在这是非场中贪恋,有何益处?倘若运丑,弄出点毛病来,连命送掉了还不晓得呢!我苦了这几年,侥幸没有吃上鸦片烟瘾,自己省吃俭用些,须积聚了几两银子,落了些衣服首饰。幸喜我未曾许配过人家,没有丈夫,可以由得自己做主,久欲从良,脱离苦海。正是俗语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这几年来也没有个知心合意的人儿,我久已有意想跟这姓袁的从良,只因闻得他的妻子太妒,所以从未启齿,今日听他这些言语,大约他弄人是弄定准了,好在他说是另外寻房,在外面另注,我若跟了他,他妻子任凭怎样妒忌,好在他在里,我在外面,他不能日日跑到我这里来吵闹。况且菩萨签句说我终身派是个姓袁的,如今我不可将机会错过。光陰迅速,我眼睛里曾经看见许多吃相饭的人,到了下桥时候,猪不闻,狗不睬,弄得在街坊上沿门叫化,那才难呢!我看见那《扬州烟花竹枝词九十九首》内有一首
钱财易得不为奇,几个存留防后资。
鸦片瘾成颜色老,有谁眷恋下桥时。
到那光景,后悔无及,此刻趁他夫妻反目,他要弄人,一团豪兴之时,我且慢慢的探他口气,将我终身大事弄定,省得到那人老花残下桥的时候,没有收成结果。”主见已定,遂假意劝道:“不是我批评你,你家大奶奶说的也是些正经话,怕你在外贪顽,浪费银钱。但凡妇人家嫁了丈夫,谁人不望丈夫好呢?你在外面常不家去,妇人家心路最窄,那里没有几句闲话,你就该忍耐他些,干不是万不是,结发夫妻,你也不该动气打他,这就是你的不是。趁早歇歇,息息气,依我劝。张奶奶来装水烟与燕老爷吃,在这里顽一刻。我今日不留你,早些家去。夫妻无隔宿之仇,又道坏死了是家内夫妻,外面再好些,究竟是露水之情,一朝缘尽,就各走各的路了。”袁猷听了冷笑道:“罢了,罢了,不要你说这些假道学的话了。自古道:‘穿青的护黑汉’,不是我此刻在你面前说,从今以后,我要再同这不贤睡觉,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今日另外有了好客,拿这些话来撵我了。除了灵山别有庙,到处有香烧。除了你这里,我还怕没有地方位呢!”张妈正在旁边装水烟,听见袁猷这话,便说道:袁老爷,趁早不用说这些话,那家夫妻不陶气,我家双相公劝你老爷也是为好说的好话,你老爷到看反了。你们相好也不是一天了,莫说相公今日没得客,就是有了客,你老爷来了,也不能留别人的。”双林听见袁猷说这些话,就坐到袁猷怀里,将袁猷耳朵揪住道:“我到不晓得你这个人不宜吃好草,我不过因你家夫妻陶气,劝你息息气回去。你反说出这些凸出凹进话来,你在这里住,无非你家大奶奶背后多骂我几句罢了!”袁猷道:“你丢下手来,我要问你,他怎么又骂起你来了?”双林道;“你不必哄我了,骂了还要骂,就是我也是要骂的。”
双林与袁猷闹笑了半会,袁猷的气才渐渐的平了。双林道:“说了半会白话,你可曾吃过晚饭呢?”袁猷道:“晚饭早巳吃过,上了些瞎气,此刻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双林赶忙叫人买了些茶食来与袁猷吃,双林笑着向袁猷道:“我到看不出你这个人到会打堂容呢!”袁猷道:“你今日才晓得我利害,你若是跟了我,也是一样打法。”双林道:“打打我,门前过,你只好说了顽顽罢!”袁猷道:“你不要强嘴,那一天弄个结实家伙与你尝尝,你才知道利害呢!”双林道:“罢了罢了,不要惹人笑了,你那结实家伙我也领略过了,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两人谈谈说说,收拾睡觉。
到夜里双林将要跟他从良心腹细情向袁猷告知,袁猷道:“我虽然晓得你父母俱故,并无弟兄姊妹,又未许配过丈夫,只有一个母舅,但不知他要多少银子?我不瞒你说,虽说有几两银子,总是借在人的身上,一时难以收拾得起来。若是你跟我还要另寻房子,置备家伙什物,暂时恐怕来不及,此事只好缓缓地商议。双林道:“我虽是舅舅领带了我几年,我也代他寻的银钱不少。等他来了,我早已打算多则八十,少则七十块洋钱与他,依也罢,不依也罢,横竖要我情愿,早难道派我吃一世相饭不成!我也不能寻一辈子银钱与他用,他若是刁难不行,我上立贞堂内,叫他人财两空呢!”袁猷道:“立贞堂恰容易进去,这是到了夜里要人陪你睡觉,一时找不出个人来,那才难过呢。”双林道:“我同你相好已几个月了,连你也不知道我么?醋也不过这样酸,盐也不过这样咸,难道这几年相饭还没有吃得够呢!我如今巴不得有个清净地方,让我享这么几年清福,就死也瞩目了。”袁猷道:“此刻说得好听的很,只怕口是心非,若是跟了我,明日同我家那个不贤一般见识,吃起醋来,那岂不是我命里遭逢呢!”双林道:“口说无凭,我同你拍个手掌。”遂将右手伸出被外,袁猷将左手伸出,两人对拍了手掌,复又各自发誓,一切讲明,专等双林的母舅到了扬州,把洋钱与他,立了凭据,就跟袁猷从良。双林又叮嘱袁猷,先将房屋觅定,省得临时没有房屋居住。
两人说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睡熟。睡到红日东升,袁猷起来,洗漱毕吃过莲子,离了强大家,到了教场方来茶馆,只见贾铭、吴珍、陆书、魏璧早已到了那里,坐在一桌吃茶。见袁猷到了,招呼人坐。跑堂的泡了茶来,吴珍看见袁猷面上有两道指痕,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大约是夫妻陶气,遂问道:“袁兄弟,你同谁人较量?被谁欺负?告诉我弟兄们,代你出气。”不知袁猷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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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床头金尽青楼冷面 梦里情浓浪子痴心
话说吴珍看见袁猷面上有两道指痕,追问袁猷与何人陶气,袁猷叹了一声道:“家丑不可外扬。小弟固有个朋友昨日向我借几两银子用,我昨晚回家去取银子,不意我家不贤,除将银子藏匿起来,反说了许多蛮话,触恼小弟一时性起,揪住他的头发要打。他与小弟手舞足蹈,碰在小弟脸上,抓了两道指痕,被小弟将他掇在地下,打了多少拳数。还是家父拦阻,小弟才放了手,把小弟整整气了一夜。告诉弟兄们不要耻笑。”吴珍道:“袁兄弟说那里话,那家夫妻不伤和气。不是哥哥说你,你我在外贪顽,常不回去,自己先耽了几分不是。但凡妇道,心路最窄,弟媳因贤弟在外贪顽,将银子勒住,恐你在外浪费,也是好事。贤弟也不该造次动手就打,这就是你的错处。坏死了是结发夫妻,贤弟下次千折不可!”贾铭们亦将善言相劝,袁猷唯唯答应。各人用过点心,袁猷将陆书拉到半边道:“贤弟昨日所谈之话,稍迟两三日,等我在外面要两处利银,凑与贤弟用就是了。”陆书道:“因为小弟之事,累及哥嫂有伤和气,实是如何过意得去!”袁猷道:“贤弟说那里话来,这不贤与我陶气,已非一次,岂是因贤弟才说闲话的。”两人复又人座,又谈了些闲话,出了茶馆各自分散。
陆书因袁猷的银子未曾借得到手,回到怕昌号客寓,吃了午饭,将几件衣服叫小喜子拿到当典内,当了十几两银子,在钱店内换了几千钱,叫小喜子把房饭钱,留些零用。陆书带了十两银子,到了进玉楼,在月香房里方才坐下,萧老妈妈子看见陆书来了,随即跟着上楼,到了房里向陆书要银子。陆书将十两银子取出道:“这十两银子你先收了,等我银子来再找你。”萧老妈妈子将银子接过道:“陆老爷,我同你说了几次,意想你付几十两银子与我,我这里也不晓得有多少事情抵住你的银子,谁知弄到今日,你把十两银子,锯不成葫芦,改不成瓢彀,做甚么事呢?”陆书道:“你将这银子权且收了,随后我再把与你就是了。”萧老妈妈子左也拜托,右也拜托,唧唧哝哝下楼去了。月香道:“我要兜索子呢?”陆书道:“我的银子还未曾拿了来,你要兜索子如何能有呢!”月香道:“本来是我不是,也不该同你说这些白话。你就有银子弄东西顽,要送到那知心合意相好的那里去呢!我们无非是混巴捷,耽个名罢了。”陆书急道:“你这话真正要燥死人,若说我在家里时,或者这里那里乱顽是有的,如今在扬州,除了你与我相好,真是发得誓的,你不必哇咕我。”月香道:“陆大老爷,你也不必假着急,你是个正经人,如今我冤赖了你,我只晓得,离了我一刻就鬼鬼祟祟,何况今日到了别处呢!你是心满意足,自必拣他心爱的差应了去恭惟。论理我也不该说你,我同你要东西,横竖是任凭怎样说,办与不办要在你。俗语说得好:任凭风浪起,只是不开船。从今后我再也不提了,你大老爷也不必生气了。”陆书听了,心中十分气恼,又不便同月香说甚么,恐被人笑话,没津打采倒在月香床上假装睡觉。月香也不似乎昔与他那般闹笑,由他一人睡在房里。月香衔了一根旱烟袋,到翠云、翠琴房里说闲话去了。及至晚饭摆在房里桌上,老妈喊了月香几次,才到房里,胡乱陪着陆书吃了晚饭。月香洗过手脸,重新用粉扑旬了脸,又衔着旱烟袋,到翠琴们房里去了,将陆书丢在房里,一人独坐,冷冷清清。老妈看不过意,劝来装烟献茶,寻些闲话同陆书谈谈说说打打岔。到了二更多时分,陆书自觉没有兴趣,遂叫老妈收拾床铺让他先睡,听得鸡叫二遍,月香方才归房宿歇。陆书略为向他挑逗,月香怒言以拒,竟致同床两不相靠。
又过了数日,袁猷借了十两银子与他,陆书把了二两银子与月香零用,那八两银子把与萧老妈妈于,收过去道:“不是我老妈妈于不懂人事,尽管逼你老爷,我们家里月相公是你老爷常在这里,不能另外留客。我家女儿翠云现在怀孕,不能过于留人。翠琴虽说是个捆帐,一个月能住几关镶?现在房钱欠下若干,房东追着要钱,若再不把就要辞房,那一来连住处全无。柴店、米店、肉案、鱼摊、槽坊、酒馆、水果杂货各店,逐日追逼要钱;还有各户利钱,倍子的印子差摇使费,人情分子,知单等件。开着这两烦牢门,每日要几千钱才得过去。还有个大心思,翠琴相公不久就满了季,他家要来拿捆价,我原指望你老爷付几十两银子,让我将些碎事弥补弥补,留几两银子凑凑,好把翠相公的捆价。那晓得你老爷过上几天把这么十两八两,若要同你老爷算帐,你到又住了这么些镶数,吃了多少顿数便,中、晚饭,这叫做陰天驼稻草,越驼越重。如今要费你老爷的心,大大的代我老妈妈子设个法,同我清下了帐,帮助我一下子,不然我就过不去了。我老妈妈子被人逼住,你老爷是我家门里一个好长客,那个不知道,连你也不好意思!陆老爷,你想想可是这个话呢!”又向月香道:“月相公,不是我来怪你,你是我家里人,晓得我这连日光景,你就该望陆老爷说,请他帮我个忙。你说一句,要抵我十句呢!”月香道:“老干娘,你却不要怪我,我是那一日不向他说呢!”陆书见他们絮絮四四,心中好不耐烦,遂道:“你不必尽管说这些穷话,宽一两日,我把帐算清了,把你就是了。”萧老妈妈于道:“阿弥陀佛,保佑你老爷多养几个大头大脸的儿子。”立起身来复又叮睁嘱咐,方才下楼去了。
陆书坐在房里,月香同他由如初来生客,连戏话总不说一句,在房里坐的时辰少,在别人房里阑顽的时辰多。晚间才睡上床,月香道:“你把几两倒头银子把与老躁货罢,省得他说这些穷话。你前脚出了门,他同我唁唁吸吸,说我不帮着他同你要银子,说多少熬不生、煮不熟的话,我听不惯他那些厌话。你明日做点达事,将银子把与他罢罢罢!你我相好,省得带累我受气。”陆书听他这些言语,自己知道银子业已用尽,现在那里有银子开发,又说不出口来,只好寒溯答应。
次早起来,洗漱已毕,月香道:“昨日我没有零钱,未曾叫人买莲子悟,相应你到教场茶馆里吃了点心,回去取了银子再来罢!”陆书听了这话,心中大不受用。离了月香房里,才下了楼,萧老妈妈子迎住道:“陆老爷,那事今日拜托你帮个忙,我等着开发人呢!”陆书唯唯答应,出了进玉楼,到了教场方来茶馆,见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总在那里,彼此招呼,人坐吃茶。陆书闷厌厌的不似往常光景,众人见他没津没神这般模样,追问他为着何事?陆书将萧老妈妈子如何追逼要银,月香待他如何光景,怎么样冷落他,说些甚么言语,逐细告诉众人。贾铭道:“贤弟,你今日信了愚兄那日劝你的话了。你若再不相信,你三天不到那里去,到第四日空手再去,看他那里是甚么样子待你,你就明白了。若说是萧老妈妈子、月香现在待你的光景,但凡这些地方要同客家打帐,总是这些顽头才好起结呢!”陆书将信将疑,心中仍是眷恋着月香,只因萧老妈妈子追逼要银,现在囊橐萧萧,没有银子,不能到那里去,行止两难。
各人用过早点,贾铭知道陆书心意,邀着众人到强大家吃午饭。进了门来,因桂林房里没客请到房里坐下,老妈装烟献茶,吴珍、贾铭在那里开灯过瘾。贾铭将三子喊到房里道:“你到进玉楼去带月相公,说是陆老爷在这里等着呢。”三子答应去了,多时方才回来,向贾铭道:“月相公不在家,到金公馆出局去了。”贾铭冷笑了一笑,心中早已明白,晓得是伯陆书没有银子开发局包,恐其越累越重,故此推托不来,点点头就不追问了。众人在那里吃了午饭,晚间又是魏璧做东,仍在那里摆酒。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各人皆有相好的陪酒,皮顽闹笑,开怀畅饮,惟有陆书想起这数月逐日与月香朝夕不离,今日一人独坐……在席闷坐,没谈没说,吃了几杯闷酒,不觉有些醉意。席尚未终,他就辞别众人要走,众人知他心意,不便强留,让他带着小喜子先走,约定明日仍在方来再会。陆书去了,贾铭们送了陆书去后,重新人席闹酒不提。
再说陆书带着小喜子,离了强大家,因没有银子,不能到月香那里去,回到怕昌号客寓。进了房,对着一盏孤灯,无情无绪,叫小喜子将铺盖代为铺好,叫他去睡。陆书独坐房中,越想越闷,越思越迷,和衣倒睡。在床想起到扬时候,每日在月香那里,他与我百种恩爱绸胶,何等爇闹。今日孤眠独宿,就这般凄凉。翻来覆去,方才合眼。朦胧这见:月香向着他道:“伙计,恭喜你如了心愿了!我的叔于今日到了这里,我已经同他说明,他要二百块洋钱身价,我晓得你现在没有银子,我将乎昔积聚私蓄凑与叔于收去,写下一张凭据,听凭我自己配人与他无干。你可拣选个好日期,将我带出去,同你动身回常熟就是了。陆书听了喜出望外,道:“改日不如撞日,赶忙叫小喜子雇了一只船,喊了一乘小轿,几名挑夫,到了进玉楼。月香满面堆欢,忙将铺盖箱笼总查交与挑夫挑着,月香辞别众人,萧老妈妈子向陆书道:“陆老爷,你所少的银子总是月相公还清了,我老妈妈子恐有不好之处,望你老爷同月相公包寒。”陆书听得银已还清,更加欢喜。月香上了小轿,陆书同小喜子押着行李,到了马头,下轿登舟,将行囊物件总皆搬到船上,将轿钱挑力开发清楚。正欲开船,忽然来了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的少年男子,手持利刃,跳进船舱,揪住陆书道:“你把我的妻子拐到那里去!”陆书道:“月香并无丈夫,我是用银子买他的,你是甚么光棍,平空到此待刀行凶,想抢我的人吗?”转眼看着月香,坐在舱里冷笑,并不言语。陆书向月香道:“你因何在这里嘻笑,口也不开,是何道理?”月香道:“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你叫我怎样说呢?论理我要帮着他,何能顺着你呢?”陆书听了急道:“你平昔向我说,你没有丈夫,并未许配过人家,只有一个叔子,今日这丈夫是那里来的?”月香道:“你是今聪明人,怎么这般糊涂!当初你有银子,我就没有丈夫;今日你的银子完了,我何能不跟着我丈夫过日子呢?我们吃相饭的人接着一个客,总是哄他说是没有丈夫,要哄骗着他,若不这样说法,那客家怎么肯把银钱任意在我们身上花用呢?若是当真说是从良跟他,今日说跟这个,明日说跟那个,就把我碎剁开来,还不彀分呢!”陆书道:“就算他是你的丈夫,你同我何等恩爱,今日如何对我呢?”月香道:“你这话更是好笑,你难道连‘露水夫妻、钱尽缘尽’这句话总不晓得!你顽到今日,银子顽的若干,还是这样迷迷糊糊的!”陆书道:“这些话总不说了,现在你身上怀孕。”月香也未等他说完,嗤的一笑道:“你这个人真正是迷了,莫说我现在并未曾有孕,就是我当真的有了身孕,我们吃相饭的人,但凡有了身孕,总要拣一个有银钱的坚客,硬栽说是他的。等到临时足月的时候,才好叫他拿出银钱来生产做月一切费用。你如今银钱已用完了,你还管我有孕没有孕做甚么!就依你说我是怀孕了,养个女儿,我是自然留着,抚养大了好接手寻银子,就是生个儿子,我也不能空手白脚的把你。就算我肯把与你,难道你还能将这娃子带着家去,好好抚养吗?”陆书听他这些话,由如浑身落在冷水里面,连心都凉透了。心中百般恼怒,欲想与月香再为理说,被那揪住他的少年人道:“你这人要算是个糊涂王八蛋!我的妻子将父母遗体陪你睡觉,你不过花用了几个臭钱,如今还要哇酸,说这许多白话,想霸占我的妻子吗?”右手的刀望着陆书当胸就刺,吓得陆书一声喊叫。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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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凑盘川陆书归里 借青跌吴珍结怨
话说陆书被月香的丈夫揪住右手,持刀当胸刺来,吓得陆书一声大叫,惊醒来却是一场大梦。周身汗如雨下,但见房中残灯微明,窗外月光如纸,好不诧异。因想道:“我看月香与我百般思爱,万种绸胶,曾经发多少誓,赌多少咒,何能像这梦中这言语,如此薄情!这总是我自己疑惑,故有此梦。”忽又转念想道:“月香从前待我虽好,这因自从同我要金兜索子,我未曾与他,现在待我的光景不似从前,或同这梦一样亦未可知?”
胡思乱想,一夜何曾合眼。天色才明,就将小喜子喊起。小喜子道:“大爷今日有甚么事,起这么早?”陆书道:“你不必问,快些取水净面。”小喜子赶忙取了面水与陆书,洗漱毕,出了抬昌号客寓,直奔教场方来茶馆。今日过于来早,贾铭们尚未曾到。陆书泡了碗茶,等了好一刻工夫,贾铭、吴珍、袁猷、魏璧方才陆续而来,彼此招呼,一桌坐下吃茶,各用点心。
正在阔谈,这见进玉楼的外场花打鼓走近他们席前,请叫过众人,走到陆书身旁,呵着腰,低低向陆书道:“老爷,昨日打发人去带月相公,理应过来伺候,无奈出了局,不在家里,老爷同众位老爷莫怪。月相公黎明就雇着小的来请老爷。”陆书道:“我在那里几个月,你家月相公总未曾出过局,偏是昨日我不在那里,就有甚么金公馆银公馆出局了,你也不必掩饰,我己明白了,无非是怕我带局,没有银子开发局包罢了。”花打鼓道:“陆老爷,你说到那里去了,想起来也难怪你老爷生疑,偏偏有这巧事,实在昨日是金公馆带局出去的,你老爷倘若不信,也可问得出来。你老爷同月相公相好已非一日,趁早不必生这些疑。就是你老爷带局没有局包,也要过来伺候的。”贾铭听了,知是花打鼓做词,遂道:“你也不必罗唆了,陆老爷回来到你家来就是了。”花打鼓道:“诸位老爷赏个脸,就请到那里去顽顽。”又向魏璧道:“家里翠琴相公请老爷定过去走走,说是同你老爷有要紧话说呢!”魏璧寒糊答应。花打鼓走了数步,复又转身向陆书道:“家里老东家前日同老爷说的话,拜托老爷,今日要抵用呢!”陆书道:“我晓得了。”花打鼓再三叮嘱,方才出了茶馆去了。
贾铭道:“陆贤弟,你可晓得花打鼓先说月香记挂着他,请你去,是真是假呢?”陆书道:“或者是月香打发他来请我,亦未可知。”贾铭道:“贤弟,我劝你不必迷了。昨日带局不来,我们就知道那里要远你了。今日花打鼓请你那些话都是假的,只有同你要银子这句话是真的。你今日有了银子,到那里去开发,他们仍是照常一样恭维你;若没有银子,未必不冷眼招待。况且你自己若是没有银子,也就没意思空手去了。我昨日已曾谈过,但凡吃相饭的人家要与客家打帐,总是这般光景。”吴珍道:“吃相饭的能有几个好心肠,总是这认得银子不认得人。”袁猷道:“这也难说,自古道:‘色不迷人人自迷’,这些吃相饭的一般也有被客家迷住的。总然一句话:少张三不还李四。这些顽笑地方也是前世注定了的孽缘。”魏璧道:“我看陆哥哥代月嫂子不错,在他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月香未必能于好意思暂时变脸,如此薄情。”贾铭道;“你我不必乱议,再望后看就知道了。”
陆书听他们这一句,那一句,又想起夜来梦中光景,根不能插翅飞到进玉楼,试看月香真假。又因没有银子,怕萧老妈妈子唠叨,心中十分着急,坐立不安,行止两难。袁猷懂得陆书心意,遂邀约众人同到饭馆里吃了午饭,仍在方来吃茶,至晚又约到强大家摆酒。
散后,陆书回到抬昌号客寓,叫小喜子泡了一壶浓茶,闷厌厌的坐在房里品若。小喜子侍立在旁,陆书道:“你去睡罢,我稍坐一刻也就睡了。小喜子道:“小的该死,有句话到了今日不能不说了。”陆书道:“你有话,为何不说呢?”小喜子道:“老爷在家里把银子与大爷到扬州来原是办姨奶奶的,那知大爷到了这里,人也未曾看着一个,把那带来的许多银子花用完了。小的看月相公那里近日待大爷的光景,比从前大不相同,大爷还是痴呆呆的恋在那里。大爷的银子已花用完了,金器是换掉了,衣服是当的了,小的呆想:月相公那里也不能不要身价,白白的把几个人送与大爷!尽管在此地住一日累一日,若再几天,秋风一起,那岂不是个笑话呢!大爷如果欢喜月相公,舍不得他,在小的愚蠢主意,不如赶紧回去,将这话禀明老爷,拿几百银子到扬州来,将月相公买回去就是了,何必在此空耽搁呢!大爷想想小的话,是与不是?”陆书叹了一口气道:“呆娃子,我怎么不想回去,如今银子已用完了,人也未曾办得,现在又将些金器换掉,衣服当了许多,在这地方回家去,如何对得住老爷太太!再者进玉楼,欠他许多银子,他那里何能让我就走!三来连盘缠总没有分文,如何回去呢?”小喜子道:“大爷若说是回去对不住老爷太太,大爷到了扬州,就该办个人早早回去。如今银子已用完了,说也无益。自古道;‘丑媳妇兔不得见翁妨’,况且平昔大爷在家中,比这事大的也不知多少,老爷太太又何曾说过大爷的不是!在小的看,这却不消忧虑。若说是欠进玉楼的银子,大爷在他家花了若干,如今就少他几两银子,他敢不许大爷回去!若说没有盘缠,大爷可同袁大爷们商议,小的看他们与大爷朝夕不离,又是结拜过的,自然要设法让大爷回去的。”陆书道:“我自有道理,你去睡罢。”小喜子答应,先去睡了。
陆书吃了几碗茶,和衣倒在床上,越想越烦,一夜无眠。待至天明,将小喜子喊了起来,取了面水,陆书洗漱毕,到教场方来茶馆,泡了茶等候。贾铭、吴珍、袁猷、魏壁陆续来到,招呼在一桌坐下。正在闲谈,只见花打鼓走近席前,请叫众位老爷,就向陆书要银。今日的话不似昨日乱转,勒逼要了带着走的光景。陆书当着众人,不好回说没银,遂道:“你不必罗嗦了,今日午后,我一定送银子到你家来就是了。”花打鼓不肯,尽管站在旁边,贾铭们说之至再,花打鼓方才去了。陆书此刻要想到月香那里去,又没有银子,不能前去;欲想回家,又无盘缠,进退两难。将袁猷约在另席道:“小弟欠进玉楼的银子,你看他如此攒逼,小弟竟不好意思回他。欲想返舍取了银子,再到扬州归给他家,但是没有盘缠,又有些衣服当在这里,如何回去?思维至再,还望哥哥代小弟筹画,帮扶小弟回去。改日来扬,连哥哥那项,一并归赵。”袁猷道:“愚兄那几两银子,贤弟还提他做甚么。至于那进玉楼的事,早知道你在他家花用不少了,就是欠他几两银子,也不为亏负他家。但是盘缠赎当,约莫要多少方可敷衍呢?”陆书道:“小弟些金器不必说了,所有衣服当了十几两银子,怕昌号欠该几千钱房饭,再加盘川,需得二十余金才可将就动身。”袁猷道:“贤弟且请稍坐,让我向大哥们说,代你打算。”陆书道:“一切拜托。”
袁猷人席,将陆书所谈的话向贾铭、吴珍、魏璧舍知,吴珍道:“不是我出头船儿先烂底,帮朋友要谅谅自己,不必拉狮子,相应是各尽其道。”贾铭、魏璧均道:“如此甚好。”袁猷道:“如今事不宜迟,今日就要叫船,明日好让陆兄弟回去。你们看花打鼓叮着要银那般光景,若是明日遇见了,大家总不好看。”贾铭遂将陆书拉人了席,向众人道:“我们今日还在强大家公分顽一天,代陆兄弟饯行。明早各备程仪,好让陆兄弟取当、雇船回府。”陆书道:“承诸位哥哥、兄弟盛情,心感之至。今日不必再破钞了。”贾铭们定然要请。各用早点之后,邀请着陆书同到强大家里,吩咐小喜子先到码头将船雇定。众人在强大家,中、晚摆了两台酒。临散之时,众人商议约定:次早在埂子街太平楼茶馆取齐,省得到方来撞见花打鼓,又要唠叨。
陆书辞别众人,回到怕昌号,住了一宿。次早起来,洗漱毕,将房、饭算清,带着小喜子到了太平楼,泡了茶来,随后袁猷已到,招呼人席。等了好一刻工夫,贾铭、吴珍、魏璧方才陆续到齐。吴珍道:“陆兄弟不要嫌菲,我这连日实是桔据。”拿出两块洋钱递在陆书面前。贾铭送了三两银子。魏璧是四千钱一张钱票,递在袁猷手里。袁猷心中想道:“我原打算他三人每人送四五两银子,我今日带了八两银子,凑着就可以敷衍让他回去。那知他们如今凑算起来,还不足十二千文,连赎当尚且不彀。怪不得人说:“酒食朋友朝朝有,急难之中无一人”,他们昨日吃两台酒,每人派三千多钱,又不能向他三人增添,添在今日帮助朋友,岂不好呢!”心中虽是如此,又不能向他三人增添,只得转递与陆书。向三人道过谢,各人用过点心,袁猷会了菜钱,众人同到抬昌号内。先叫小喜子将钱票取了钱来,拿银子、洋钱凑着向当典里将所当的衣服赎了出来,又将房、饭钱开发清楚,并无余剩钱文。袁猷道:“大哥们同陆兄弟叫人发行李,请先上船去,等兄弟再为设法,即刻就来,好开发船钱,让陆兄弟开船。”众人答应。袁猷带着自己小肠赶到平昔共交易的钱店内,再三言说,暂借了十千钱,叫小厮肩着出了钞关,到了河边,小喜子站在船头,招呼袁猷同着小厮上船。到了舱里,将十干钱交与陆书道:“兄弟,你可以敷衍彀回去了。”陆书感谢不尽,当将船钱开发清了,又叫小喜子将零星物件买齐上船。陆书向众人道:“弟在贵处,诸蒙哥哥、兄弟雅爱,今日又蒙厚赐,足感盛情。小弟返舍,大约早只半月,迟则一月,即到贵地,再为奉谢罢。”众人道:“一切简慢,望匆嗔怪。回到贵府,代请老伯父、伯母金安。沿途顺风,保重要紧!”陆书又向袁猷附耳道:“小弟去后,拜托老仁兄到月香那里,向他说我家内有信来,有件要紧事情赶回去一走,不久便来。所有欠项,我来时归给,断不短少,叫他自己保重,不必记挂着我。至于我同他说的那句话,待我来扬定办,叫他不必焦愁。”袁猷笑道:“贤弟但放宽心,那里自有愚兄照应,所有贤弟这些话,定当转达。”陆书千叮吁万嘱咐,袁猷心中虽是好笑,不便当面说他,这是唯唯答应。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向陆书作辞,陆书送至船头,四人上岸,望着陆书开船去了,贾铭们带着小厮进城,分路各散。
他们四人照常仍在强大家聚会,花打鼓找寻两日,未曾看见陆书。后来问贾铭们,才知道陆书已经回家去了。花打鼓回去将这话告诉萧老妈妈子同月香,听了道:“罢了罢了,算是打发冤家离了眼前,省得他在这里胡牵。”从此月香又接别的客家,民自不表。
再说那前次在教场方来条馆向袁猷们说新闻的吴耕雨,住家相离强大家不远,他与强大家分帐伙计桂林相好,在那里住宿,不把镶钱是不消说了,他凡到那里,总耍桂林恭惟他的鸦片烟,还耍放个差,借个当头。常时同桂林要银钱使用。桂林惧他威势,敢怒不敢言。这几日因在摊局上输多了,见吴珍是桂林身上长窖,又是个关鸦子,遂同桂林商议:想同吴珍借个当包。桂林听他这话,心中原不喜欢,又不好拦阻,凝了一凝道:“你自己同他去说,我是不管。”吴耕雨也未喷声,去了。
又过了两日,这一日午后,吴耕雨到了强大家内,适值吴珍在桂林房里开灯吸烟,吴耕雨就揭起门帘,进了房来,向吴珍拱拱手道:“宗兄请了,请了。”桂林见他进房,赶忙立起,请叫了一声吴大爷。吴珍也就立起身来答礼,邀请人坐,老妈献茶装烟,吴珍请问过吴耕雨姓名,吴耕雨又谈了些世务套话,遂向吴珍道:“久慕你宗兄是个大朋友,我兄弟有件小事,特来同你相商。”吴珍道:“请教,请教。”吴耕雨道:“没有别的事,我兄弟这连日输滑了脚,同你宗兄相商,挪借二三十千钱,不拘甚么利息,大约两个月归赵。宗兄如不委心,我兄弟请贵相知同强大做个包,还中断不有误。”吴珍听了不好当面回绝,遂道:“是了,稍宽两日再为覆命。”吴耕雨又拱拱手道:“拜托,拜托。”出了桂林房门,到别的相公房里坐下。
桂林瞒着吴珍,送了一盒子鸦片烟与吴耕雨过瘾。吴珍仍又睡到床上吃烟,向桂林道:“我在外面顽也不是一年了,不是自己摆脸,我也不鸦,还有三分把势气味。可笑这吴耕雨,不知把我当作甚么人看待,好容易的钱,开口就是二三十千,你说好笑不好笑!”桂林道:“他们这种人要算是糊黏黏,靠打把势过日子。如今他既向你开口,据我说,不拘多寡弄几文栽培他,省得为这点小事恼个人呢!”吴珍道:“像你这样说法,除非我不在外面顽笑,今日你借,明日他借,我还没有这些钱借与人呢!像他这种把势,这号光棍,我眼睛里也不知见过多少,我就是不栽培他,看他能怎样奈何我!若说是赌狠,那前次在你家闹事的尤德寿、燕相,不知被那家堂名里送了个访,前日被府大爷差人捉了去,每人打了几百下小板子,总是一面大枷,现在枷在教场里示众呢!我劝他放安静些,不要碰到巧意头上不是顽的。”桂林道:“你既没钱借与他,方才因何不当面回绝他呢?”吴珍道:“适才我若当面回他,怕他过不去,所以寒糊答应。他明日必来问你,你向他说,就说;我说是这连日没钱,无处腾挪,叫他莫怪。”桂林道:“你却乖巧,把这难宇与我写了。”吴珍道:“横竖他不是同你借钱,你就照我这话回他就是了。”桂林答应。
两日后吴耕雨到强大家,向桂林道:“我前日向吴珍说的那句话,他如何说法?”桂林就将吴珍背后所说的话,一字不瞒,总告诉吴耕雨。听了冷笑了一笑道:“我却把他作个朋友,那晓得是个不吊子!”气勃勃的出房去了。桂林等吴珍来时,将吴耕雨生气的话告诉,吴珍并不介意,那知吴耕雨因此怀隙,要想设谋陷害吴珍。不知有何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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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公差大闹烟花院 契友私探死囚牢
话说吴耕雨因同吴珍借钱,吴珍既未借给,反在桂林面前说了许多狂话,桂林又不瞒藏,逐细告知。吴耕雨因此寒恨在心,欲思算计吴珍泄忿。
却好事有凑巧,适值上宪行文各属,查拿吸食鸦片之人。扬州府江、甘两县皆差了许多衙役在扬城四处搜拿,也不知有多少殷实富户遭差扰害。甘泉县里有个差役,名叫包光,与吴耕雨素昔交好,吴耕雨因要算计吴珍,知他每日晚间总要到强大家桂林房里过瘾.遂找着包光,向他说道;“兄弟有个盒子送与哥哥吃吃。”包光道:“甚么事?”吴耕雨道:“扬关差人吴珍家里有数千两银子家资,每天晚间总在强大家过瘾,你带几个伙计,约莫二更时分闯进强大家,到桂林房里,将吴珍同烟枪烟具获住,人贼俱获,不怕他跑到那里!我在他家别的相公房里坐着,等你们声张起来,我假装不知,岔出来做拦停。他怕打官事,至菲也要弄他几百银子。大哥,你同我怎么分法?”包光道:“大行大例拦钱是二八,如今我同你三七分。但是一件,你可拿得稳呢?”吴珍道:“瓮中捉鳖,拿不稳也不来同你说了。”两人商议明白,约定今晚办事。吴耕雨又向包光道:“你可晓得桂林房间在那里?”包光道:“强大家我去过几次,在那里吃过几台花酒,那桂林的房就在厅后堂屋,东首那个房间,可是与不是?”吴耕雨道:“真正不错,晚间再会罢!”
辞别包光回家,吃过晚饭就到强大家内。其时桂林时里有一起客坐在那里打茶围,吴耕雨就在桂林对过双林房里坐下。桂林听得吴耕雨来了,又送了一盒子鸦片烟与吴耕雨,在双林床上开灯过瘾。过了一刻,桂林房里那起客方才去了。事有凑巧,恰好吴珍随后来到,就坐在桂林房里开了灯,在那里过瘾。到了二更多时分,包光纠约了合手的伙计项光、胃光,又另外带了四五个伙计,在酒馆里吃了晚饭,点了两三条火把,来到强大家里。强大在正厅前迎着,请叫过众人。包光悄悄问道:“关上吴珍可曾来呢?”强大道:“来了,现在桂相公房里,老爹找他说话吗?”包光道:“你不要送信把他。”遂关照那些伙计坐在前面,包光同着顾光,胥光走到后面桂林房门首,提起门帘,三人进了房来。
吴珍正在桂林床上开着灯,与桂林对面睡着,对枪吸烟。吴珍听得房外脚步声响,又见门帘揭开,有人走进房来,疑惑是熟人到此来找寻他的,赶忙立起身来。桂林也就站起来,看见是包光们,赶忙迎着请叫了一声:“三位干老子请坐。”包光遂走到桂林床边,向着吴珍将手一拱道:“请坐。”就在床边坐下。项光、督光在两旁椅子上坐了,老妈赶忙进房献茶、装水烟。包光向吴珍道:“尊姓是吴?”吴珍道:“不敢,贱姓是吴。还未请教三位尊姓?”包光道:“我姓包,叫包光。”指着那二人道:“他叫项光,他叫督光。”又指着灯盘道:“吴大兄,你请过瘾。”遂在烟灯旁睡下。吴珍这认他是要吃烟,向项光、督光道:“请过来吃烟。”二人道:“我们不会,老实些罢。”吴珍遂睡下去,打了一口烟,安好在枪上,将枪递与包光。接在手内,并未向灯上去嗅,道;“足下,有多大的瘾?”吴珍道:“现在戒烟,还剩了几口了。”包光道:“无事不敢惊动,我们是甘泉县里皂班,敝上人打发我们过来奉请。”吴珍听了,诧异道:“小弟不知有何人告犯?为首何事?藉光将票子与我看看。”包光道:“现在并没人告犯,是奉旨查拿,人赃现获,还要甚么票子看呢!”
吴珍听了,才晓得是因为鸦片烟,正欲向包光们讲说,这见房外走进一个人来,向着众人拱手招呼。众人请他人坐,那人道:“因晚饭后无事,到这里来顽顽。坐在对过房里,适才听见弟兄们冕此,又听说为的公事。我们这吴大哥是个朋友,小弟既在这里,听见这事不能不过来问问。诸凡百事,小弟要想要脸推情,但小弟是个外行,不请公事,不知弟兄们可有个商议?”包光道:“这吴大兄,我们也久慕他是个朋友,这要对得住我们,就把几个坏门户几条退相与朋友,也可以送得来。”那人道:“弟兄们请坐一刻,我同吴大哥到对过房里谈句话,再过来奉申,不知弟兄们可放心呢?”包光道:“这有何妨,请过去谈就是了。
那人拉着吴珍就走。吴珍早已看见那人是吴耕雨,心中明白,知道他因为借钱不遂,纠约这些人来,欲想吓诈银钱,恨不沓碗凉水将他吞在肚里,所以任他在房里与包光们讲说,总未招呼睬他。此刻拉到双林房中坐下,吴耕雨道:“宗兄,非是小弟造次多言,我看这事必须趁早撕护,说不得破费几两银子,省得到了县门首,那就懊悔迟了!”吴珍冷笑道;“我该应造化,碰见你出来调停。你酌量叫我出多少钱就是了?”吴耕雨道:“小弟与兄并无深交,今日偶遇,冒昧多事,宗兄必须说个尺寸,小弟才好向他们说呢。”吴珍道:“我虽在扬关当差,那有司里事丝毫不懂,据他们说也不过是个海巡查,拿的签票也无我的姓名。如今算我悔气,送他们二十千钱,拜托你去说就是了。”吴耕雨道:“宗兄,且请稍坐。”遂起身到了桂林房里,向包光们道:“诸位哥哥,小弟有句话,诸位不要见怪。适才同吴老大谈了半会,他说有个菲敬,吃酒不醉,吃饭不饱,送你们众位二十千文。小弟是清水拦停,并不沾光,诸位可否赏个脸罢?”督光道:“轻人轻己,二十千钱还不彀把小伙计呢!”包光道:“若论公事,派个流罪,就是纳赎也要花上千的银子。如今既是你大哥出来为好,这要他识便宜,至菲送我们五百银子。不然,连桂林、强大带到门首去,看他们要费多少银子?还要问罪!叫他自己划算划算就是了。
吴耕雨又到双林房里,向吴珍道:“他们的话你可曾听见?”吴珍道:“我又不聋,如何不听见?像这样捉风捕影的事,要几百银子,若是我打死人,做凶首,还不知要多少银子呢!不瞒你说,看我身上穿得华丽,不过是几件骗衣,关上门户,是个总名。我如今说是没钱,人也不信,我若稍有家资,也不做这关花子交易了。既是朋友找到兄弟,说不得我没钱,我送四十千钱,大众弟兄买个饮食吃吃罢。若再不行,这好听他们办罢,该应命里要问罪,也是逃不脱的。”吴耕雨道:“宗兄,你说他们无签无票,说真就真,说假就假。你不趁此时商议,弄到门首去,你再要花钱那就难了。”吴珍道:“不是我太夯,实是拆措不出。你向他们说去,倘若不依,只好跟他们到门首去罢。”
吴耕雨又到桂林房里,向众人道:“吴珍只肯出四十千钱,多一文不得。”包光们听了大怒道:“叫他留着添补铺监罢!”忙喊伙计到后面来,身边取出铁绳,到双林房里先将吴珍锁起,又拿了一条铁绳将强大锁了,说他窝留吴珍在家吸食禁烟。又要将桂林锁起,带着同走,吓得桂林哭哭啼啼道;“吴老爷,你坑死我了!我几百里出来,出乖露丑吃相饭,家里多少人靠我养活。我同你相好,你自己问心,我得了你甚么大钱大钞?今日被你带累我抛头露面的受罪,你心下何忍!你如今说不得没钱,加增点钱,请诸位于老子做点好事罢!”吴珍恐怕带累桂林,又托吴耕雨添他们二十千钱。包光们仍是不依。
先前包光们初来的时候,三子见来势不好,恐其有事,就赶忙去请痪嘉福。此刻来了,听见强大已被锁起,遂到了桂林房里。包光们见他来了,彼此招呼人坐。庚嘉福问了细底,到双林房里悄悄将吴珍再三开导,劝吴珍加添钱文,买静求安。吴珍道:“承你四老爹的情,为的是我,劝我添他们几文。非是我太肉麻,实是并无拆措,允多了没处设法。”庚嘉福道:“我因为好,伯你吃苦,你既说是并无拆措,我也不好深劝。但累及贵相知同强大怎么好呢?”吴珍向庚嘉福附耳道;“我是因为吴耕雨向我借钱未遂,纠约他们来,想吓诈分厮。冤有头,债有主,强大桂林同差人并无仇隙,你四老爹代他两人多少允几个钱,我到堂时不扳着他两人,就可以不带他们去了。”庚嘉福道:“好,你这话说得降气!我同他们说去。”又到桂林房里,向包光们道:“适才向这姓吴的说了半会,据他说实是拆措不出。你们诸位能于方便,就照吴耕兄说的那句话,推点情罢!你们若是实不能行,他说这好直着膀子穿衣服,叫你们公事公办,他情愿一人随着你们带去打官事。如今我同诸位想要个脸,这强大、桂林两人尽个情,可以不把他们带去罢?”包光道:“你四老爹所谈,理当总要遵命。无如吴珍看不起我们,不把个色样他看看,他何肯善眉善眼的顽钱!你莫见怪,他连你总关在门外,你不必管他。若说这强大、桂林你四老爹怎么说,怎么好,只要对得住我们就是了。”庚嘉福向强大、桂林道:“你们放明白些,做个主人,我代你两人赖他诸位的情。”强大道:“你老人家晓得我的事,请你转恳他们诸位老爹做点好事罢!”桂林道:“庚干老子,你老人家睡是常到这里,却不晓得干女儿的苦处,我在这里做的捆帐,到一季,捆价总是家里拿去不必说了,我家婆同我丈夫除拿捆价之外,一年来此几回,他们一到也不晓得我在这里有多少私防。那一回不是吵着闹着,非要十千就是八吊,还要买这样那样盘缠礼物,住在这里的房、饭钱,零用钱。前日来了,告诉我说是家里被水淹了,要收拾房子,要买粮食吃,七七八八,又弄了十几吊,方才回去。我没有钱,借的是陈干老子的十千钱,九相加一,三个月一转。我身上又没有好客,自己每日又要带花,又要零用,又有两曰倒头烟。”又向废嘉福附耳道:“这吴耕雨冤家,一年到头不知要栽培他多少!如今累下几十千钱债务,衣服是一季抵一季,总穿不周全。此刻又弄出这件事来,干老于,怎样好呢?”说着哭着。庚嘉福道:“阎王颐不得鬼瘦,此刻你说没钱,人也不相信。弄到县门首去,弄了丑,还要顽钱。依我说,顾不得你没钱,只好允下来再设法。”桂林道:“拜托干老子,望省俭里允罢。穷干女儿没得孝敬,只好多磕几个头罢!”废嘉福道:“你这呆娃子,我难道还拿你两个人的钱送盒儿呢?”遂向包光们代他两人告苦讲难,再三再四,说定了共是六十千钱,此刻先把四十千钱,等吴珍若是问罪,到解府时再找二十千;若不问罪,到一月后交代。包光们要这四十千钱现把,痪嘉福允宽二日,包光依允,向庚嘉福道:“情是推你四老爹的,但强大、桂林两人要你保的,并非我们难顽,恐吴珍到堂供出他两人来,我们同你老人家要人。”庚嘉福道:“认我认我。”包光方才喊伙计将强大项颈上铁绳开了,点了火把,将吴珍锁着,带了烟具就走。临行之时,吴珍将吴耕雨痛骂道:“吴耕雨,我与你无仇无隙,你因借钱未遂,纠约人来捉我。我到了堂,断不饶你!”吴耕雨只装未曾听见,悄悄走了。包光们将吴珍带到县前,写了禀帖,缴了烟具,伺候育府升堂审讯。
再说袁猷今日因在亲戚家拜寿,吃了晚酒才到强大家里,双林就将果珍的事告知。袁猷听了,跌足道:“吴二哥好不见亮,这种事是到不得官的。差人在这里的时候,贾老爷、魏老爷可在这里?”双林道:“若有一个人在这里,倒可以没有事了。”袁猷道;“独巧今日我有事,他们又不在这里?合当有事。”赶着离了强大家,到甘泉县前寻着熟人探信。那人道;“适才官府坐堂,将吴珍打了二十个嘴掌,收了禁了。”袁猷听得,心虽是着急,此刻已将近三更,不能进监去了。又到强大家,将这些话告诉双林。那桂林听见袁猷是从县门首回来,赶着来向袁猷道:“姐夫,你在县门首来,吴老爷的事是怎样?”袁猷逐一告知。桂林听了大哭,到自己房中去了。袁猷住了一宿,次日清晨,赶忙到甘泉县衙门头门里。到了监门首,他因从前曾收过江都县禁,所有监规他都晓得。找着禁卒,名叫葛爱,袁猷向他道:“我要进去会会吴珍,好代你们众位润色。”葛爱见他说话在行,就放袁猷进去。引着过了狱神堂,到了号房前,但见吴珍周身刑具,幌在号房廊糖口,两边腮夹红肿,满嘴血迹。袁猷见吴珍这般形容光景,好不凄惨。走近前道“吴二哥。”吴珍见是袁猷,不觉泪下道:“兄弟,愚兄只因一点小事未曾酬应,被那砍头的下此毒手,此仇今生谅亦难报,只好等到来世罢!”袁猷道:“二哥虽说被人暗算,然而也是自己流年月建。且放宽心,好想法出罪要紧。”吴珍道:“祸已临身,还有甚么法可想!如今收在监里,我又有两口烟,昨日一夜那里是人过的日子。此刻心细火焚,要像这等光景,不消三五日,我就没有命了!”袁猷听了,就在腰间葫包内取出几片高丽参,送到吴珍口里,道:“二哥,你本身体不大健壮,加之又有几口烟,昨晚收到这里,又受了刑,又懊恼又没有烟吃,如何不难过呢!如今先要将刑具松了,另想戒烟的方法,然后徐图出罪方妙。”吴珍道:“我的小儿年尚幼小,族中的人素与愚兄不睦。我今弄出事来,正趁他们胸怀。亲戚也没有能办事的,无人出来料理。如今贤弟作与我同胞,费你的心,代我调停料理,倘若要用银钱,你到我舍下同敝房说,叫他设法拆措就是了。”袁猷答应,辞别了吴珍,向葛爱道:“葛大哥,请到茶馆里去谈谈。”葛爱就同着袁猷出了监门,同到茶馆。不知说些甚话,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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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贿禁卒私松刑具 嘱经承翻改口供
话说袁猷邀约禁卒葛爱出了监门,走到县西茂涛茶馆里面,拣了一张僻静桌子坐下。跑堂的泡了两碗茶来,袁猷道:“小弟想替吴敝友开一开刑具,特请足下来商议,约莫要几文呢?”葛爱道;“这件公事我一人不能作主,必须将提牢吏段晴耕先生约了来,才好说呢。”袁猷道;“我在这里候着,拜托你将段先生请来,一切望折原谅,不必挑剔,格外自有菲敬。”葛爱道:“好说,好说。你且请稍坐,我去找他立刻就来。”葛爱急急出了茶馆,等了好一刻工夫,同着一人进来。袁猷看见,赶忙立起身来,葛爱指着那来人,向袁猷道:“袁大爷,此位是我们家刑房提牢吏段晴耕先生。”又指着袁猷,向段晴耕道:“这就是袁猷袁大爷。”彼此见礼人坐,跑堂的又泡了一碗茶来。谈了几句套话,袁猷道;“敝友吴珍因烟案收禁,他家内无人,小弟冒昧,想代他松一松刑具,费二位哥哥的心,一应不开包,要几个钱?”段晴耕道:“令友吴大爷财名在外,连捕衙老爷总想他的钱。既是你袁大哥出来预这件事,你先将捕衙老爷的话说明白了,其余上下管监爷们,笼头众犯、水兵、更夫,三班上宿的朋友,以及头二门巡风,那些行当我同葛敝友两人总可效劳。”袁猷道:“求官要从地头求起,今日我兄弟既来找着你二位,不必推辞,一切总要费心。你我说定,不拘甚么行当,我都不管。”段晴耕、葛爱道:“袁大爷,你把难宇我们两人写了。若说是包与我两人去办,大约算起来,非三百洋不可。”袁猷道:“理当遵命,奈因吴敝友的家道你们也打听得出来。包光们捉他的时候,他若有一百银子也不致到你们这里来了。如今也说不得他没钱,一应在内作五十千文,另外你二公每人送十千文外敬。”段耕尚未开口,葛爱便道:“袁大爷,你拿我们两人开心了。不瞒你说,昨日他收进监来,我将前年的当票总查了出来,爽利些说,我一个人就要想他百十千钱,好容易扳着一个大鱼头,他们扬关大头儿轻易跌不到我们这里。如今你说这几十千钱,还是毁把那个行当呢?”袁猷道:“葛头翁,你不消生气,这种事秤也秤不得,斗也量不得。有句俗语:‘家资多大祸多大’。不怕你二位见怪,若是津穷的收到禁里,没有钱开家伙,难道你们把他活活的幌死了不成!我们这吴敝友,不是我代他哭穷,实是空有虚名,拿不出钱来。我也巴本能代他多允几两银子,我还可以从中沾沾光呢!此刻是清水拦停,望你二位推推情罢。”段晴耕道:“并非葛头儿发急,你大哥说的这几个钱实是派散不来,你不要见怪。”袁猷道:“不瞒二位说,我兄弟上午因为访案收在江都禁里,我通共花了二十千钱。并不是我不肯代他多允,实是拆措不出,你二公原谅些罢。”段晴耕、葛爱两人赌咒发誓不行,袁猷同他们说之至再,方才讲定,共是八十千钱正项,他两人每人格外十千外敬。段晴耕道:“你大兄虽是委我两人,我们尚不敢满允,先要将捕衙老爷的话说明,其余就总好说了。我们相应饭后会罢。”袁猷道:“我适才的话已是纸尽笔干,就算是定局了,你大兄不必再挂钩子,添一文总不能的。”段晴耕道:“我今日才遇见你这狠手拦停,你的话真是斩钉削铁,行与不行总是饭后定局罢!”两人说毕辞别了袁猷欲走,袁猷道:“且请稍缓,还有一点事要你二位作个小弊。”二人忙问何事,袁猷道:“吴敝友是有瘾的人,如今我同那位到烟馆里,去烧两个泡带进去,让他好搪一阵,不知二公可肯相与我兄弟呢?”葛爱道:“任凭甚么难事,你袁大爷既开了口也不好意思回你。段先生不吃烟,先请到司房里坐坐,我同袁大爷一走就来。”段晴耕向袁猷秉秉手,先出茶馆去了。袁猷会了茶钱,出了茶馆,葛爱引着袁猷到茶馆南首一家烟馆,进人里面,葛爱请袁猷在烟床坐下,喊了一声拿烟,早有烟奴递过潮烟,问拿几个?葛爱道:“拿四个罢。”烟奴道应,拿了四个箬子烟,摆在盘里,又倒了两碗茶来。葛爱睡下去,向袁猷道:“袁大爷请用烟。袁猷道:“我不会,你老实些吃罢。”葛爱遂打了四个烟泡,用筹子包好,剩的烟总是葛爱吃了。袁猷将烟钱会过,葛爱将那竹箬包的烟泡拿在手内,同着袁猷出了烟馆。才走到县门首,看见跟吴珍的小肠发子在那里鬼张鬼智的访信,见了袁猷,赶近前面问道:“袁大爷,可晓得我家大爷在那里?”袁猷道:“这是吴敝友家小肠,我要同他到监里去,让他主人吩咐他,好家去设法办宝。”葛爱应允。袁猷向发子道:“你跟着我们去见你家大爷。”发子答应,跟随在后,葛爱引着他二人到了监里。发子看见吴珍站在号房德下,满嘴血迹,周身刑具,不由得一阵心酸,落下泪来道:“大爷,你是怎么样的?”吴珍看见发子,也不觉泪下道:“呆娃子,你也不必问了,你问袁大爷就知道细情了。”袁猷将会葛爱、段晴耕的话向吴珍告知,却将所允数目寒糊未曾说明。吴珍道:“拜托贤弟向他们说,以速为佳。”袁猷向葛爱道:“请你拿个碗,取些开水来。”葛爱拿了碗,到厨上取了开水,端在手内,在箬于里取出两个烟泡,放人开水,用手指将烟泡和开,就着吴珍的口叫他喝了下去。吴珍由如得了甘露,两三口喝于。葛爱道:“还有两个烟泡存在我身边,回来再与你吃罢。”吴珍点点头,将发子喊到身边,附着发子的耳不知说了些甚么。发于点头答应。袁猷辞别吴珍,又叮嘱葛爱饭后在茂涛茶馆,先到先等,遂同着发子出了监门,叫发于回去吃饭,午后到茂涛茶馆听信。袁猷也就回家,吃了午饭便到茶馆等侯段晴耕们回信。
再说葛爱找着段晴耕,两人商议明白,先到捕衙里将老爷同门上爷们、书办、皂头、马快、门皂、茶房中班、伞轿夫各行,总皆讲明,又到监里将上下管监爷们、笼头、众难友,还有那一位提牢吏,以及各禁卒一切小行当,说得明明白白,然后同到饭馆吃了酒饭,葛爱到烟馆过瘾,段晴耕先到茂涛茶馆泡菜等候,葛爱也到茶馆,两人吃茶闲谈,袁猷已到,招呼人坐。段晴耕道:“我两人会过大兄之后,到了捕衙里,会见老爷,开口想令友二百千钱,我再三再四说了八十千钱。门包随礼,一切外费,还有上下管监爷们,监里各款使费还要在外,你大爷酌量就是了。”袁猷道:“我午饭前已曾说过,实是无出,不能加增了。”段晴耕、葛爱摇首道:“若照饭前那句话,实是效劳不来,算我两人办事不力,你大兄相应另找别人罢。”立起身来要走,袁猷将他两人拉住,道:“请坐,请坐。你二位拿我作蜜脸了,我同你二位说过话,你二公不行,我就再找一千二百个人也无用处。如今也说不得了,罢罢,我园吴珍有个交情,我除不赚拦钱,腰包里添十千钱,将来他认也罢,不认也罢,你二公推个情,打伙儿看破了些,只当这个猪没有长头,原全些罢!”段晴耕、葛爱这是摇头不允,又趔趄了有两个时辰,袁猷又加添了十干钱,才讲定了。约定傍晚时分在县前交钱办事,段晴耕、葛爱辞别去了。适值发于前来讨信,袁猷道:“你午前回去,你东家奶奶如何说法?”发子道:“家里奶奶说是一切拜托大爷办就是了。”袁猷道:“铺监各费业已说明,不知你家可曾设出法来?”发子道:“奶奶请大爷到我们家里,当面谈呢。”袁猷会了茶钱,同着发子到了吴珍家内,请在厅房坐下。发子献茶装烟到后面送信。吴珍的妻子王氏由后进出来,到了厅上与袁猷见了礼,另在一旁坐下道:“诸事费了爷爷的心了。”袁猷道:“二嫂,愚小叔与二哥交好已非一日,今二哥被人暗算,弄出事来,愚小叔理当出力效劳。今又再三嘱托,现在已代二哥将铺监正项讲定了,是一百千钱。一切杂费、偏手、外敬又是八十千钱。允定今日傍晚时分交了钱,二哥的家伙就可以开了。”王氏哭道:“不瞒爷爷说,我家大爷是个空架子,搭的好看,虽是扬关有个门户,有名无实,他向来又在外面贪顽,家里掏得空空。此刻平地生风,又弄出这件事来,你的侄子年纪又轻,族中众人素昔又与我家大爷不甚和睦,如今不管还罢了,他们还在背地里讥笑。亲戚中也没有能办事的。昨日我听见这个信,急得叫天不应,叫地不鸣,全无主意。我整整哭了一夜,今日午饭前发子回来告诉我,说是费爷爷的心在这里忙呢。我就赶忙将家中首饰衣服拿去送到当典里,当了一百千钱的银子。”忙喊老妈将银包拿了出来,放在桌上。王氏道:“爷爷,这是一百千钱银子,请你收了。所少的我适才已经向我娘家的兄弟商议借贷,请爷爷耽到明日,还要累步到舍下来交代。千祈拜托爷爷同他们商议,今日就要代他将刑具开了才好。你知道他身体本来生得瘦弱,加之又有两口烟,如何受得住这般苦楚呢!”袁猷道:“二嫂但请放心,愚小叔任凭怎样,今日总要叫他们代二哥将家伙开了,不能再受这一夜的苦了。你这里叫发子送些饮食同烟泡到监里去要紧。”王氏道:“这些事我就叫发子送去。门首公事拜托,拜托!”袁猷道:“放心,放心!”王氏道:“还有句话要请问爷爷,我耳闻我家大爷这件事,是因为在甚么没相干的地方,有人借钱未遂,串合起来的。爷爷你可知细底?如今可有甚么法想救他出来呢?”袁猷道:“二嫂说得不错,等稍停一日,慢馒再告诉你细情。我此刻赶着去将铺监的事料理清楚,先将二哥刑具松了,明日早间去会承行的书办,同他商议看他可有法想,再来回覆。”王氏往地下一跪道:“一切费爷爷的天心,我家大爷若能侥幸出罪回来,再为叩谢罢!”袁猷忙道:“二嫂请起,我不便回礼,我同二哥是至好弟兄,二嫂不用说这些套话,我是尽力办就是了。”遂将银包收起,辞别王氏。离了吴珍家,先到达店里将银子比过分开。合下个七十千钱,九二串,用皮纸包好,余多的银子收在腰内。到了县前,看见段晴耕、葛爱两人站在头门首,袁猷将两人约到僻静处所,道:“那里来了七十千钱的银子,所少的认我明日午饭前交代。望光今日就要将他的家伙开了。”段晴耕、葛爱道:“诸事遵命。”袁猷取出银包,三人同到钱店,重新央店内人一比,交过。段晴耕接了道:“袁大爷,怎么顽起九二串?”袁猷道:“非是我做混帐事,他们关上大市,都用九二串。这点小意思算我沾了米罢。”段晴耕、葛爱道:“你大爷过狠,叫我两人作难!”袁猷道:“委屈此罢!现在捆案捉得纷纷,恐其捉个野猪来,还你们的愿,也未可定。”段晴耕、葛爱陋了一阵嘴,将银包收起道:“此刻将晚,官府快下来收封,不便请你进去。我们要赶着到里面,将吴大爷的家伙开了。明日你到监里去问令友,才把我两人作人呢!”袁猷拱手拜托,又向他二人此案是何人承行?段晴耕道:“是敝同事卞冶池承行。”袁猷问了卞冶池住址,辞别二人,仍到双林那里住宿。
次日清晨,袁猷到卞冶池家,将卞冶池邀约至茶馆,泡了茶,谈了几句套话,袁猷道:“敝友吴珍的案是阁下承行,小弟特来奉恳,要求设法救他,自有菲敬。”卞冶池道:“令友昨日到堂,说是包光们听信甚么姓吴的挟隙,串合栽赃陷害。敝上人听了这话,就生了气,将令友打了三十嘴掌收禁。不瞒你大兄说,现在包光们要算是些红人,官府是言听计从。令友这个案除非内里有路,才可出脱,若没有线索,莫说不是栽赃,就真是他们栽害,官府也不听的。要照这样口供,令友零碎苦吃不了呢!”袁猷道:“全仗鼎力,敝友托兄弟有个不恭菲敬,送阁下八千文,另外书工拜托设法局全。”卞冶池道:“自古杖不收禁,令友若想干干净净出来却难。如今只好向令友说覆审之事,叫他认是从前因病吸烟,现在听闻严禁,业已渐减,不意被访拿获。如此供认,可以少受些零碎刑法。大约这些,现获各犯若能办个徒罪就算造化了。令友之事,既是大哥吩咐,我兄弟尽力帮忙。所允厚赐,不敢领情。”袁猷知他嫌菲,又添二千文。卞治池依允。袁猷道:“还要四光将差禀批示同前日讯的堂谕赐了底稿。”卞冶池道:“今日着清书抄好送上。”两人用过早点,袁猷会了茶钱,约定卞冶池明日仍在这里交钱。出了茶馆,分路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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