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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缘

作者:佚名

第01回 朱工部筑堤焚蛇穴 碧霞君显圣降灵签

第02回 魏丑驴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第03回 陈老店小魏偷情  飞盖园妖蛇托孕

第04回 赖风月牛三使势  断吉凶跛老灼龟

第05回 魏丑驴露财招祸  侯一娘盗马逃生

第06回 客印月初会明珠  石林庄三孽聚义

第07回 侯一娘入京访旧  王夫人念故周贫

第08回 程中书湖广清矿税 冯参政汉水溺群奸

第09回 魏云卿金牌认叔侄 倪文焕税监拜门生

第10回 洪济闸显圣斥奸  峄山村射妖获偶

第11回 魏进忠旅次成亲  田尔耕窝赌受辱

第12回 傅如玉义激劝夫  魏进忠他乡遇妹

第13回 客印月怜旧分珠  侯秋鸿传春窃玉

第14回 魏进忠义释摩天手 侯七官智赚铎头瘟

第15回 侯少野窥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鸳鸯叩

第16回 周公子钱神救命  何道人炉火贻灾

第17回 涿州城大奸染疠  泰山庙小道怜贫

第18回 河柳畔遇难成阉  山石边逢僧脱难

第19回 入灵崖魏进忠采药 决富贵白太始谈星

第20回 达观师兵解释厄  魏进忠应选入宫

第21回 郭侍郎经筵叱陈保 魏监门独立撼张差

第22回 御花园嫔妃拾翠  漪兰殿保姆怀春

第23回 谏移宫杨涟捧日  诛刘保魏监侵权

第24回 田尔耕献金认父  乜淑英赴会遭罗

第25回 跛头陀幻术惑愚民 田知县贪财激大变

第26回 刘鸿儒劫狱陷三县 萧游击战败叩禅庵

第27回 傅应星奉书求救  空空儿破法除妖

第28回 魏忠贤忍心杀卜喜 李永贞毒计害王安

第29回 劝御驾龙池讲武  僭乘舆泰岳行香

第30回 侯秋鸿忠言劝主  崔呈秀避祸为儿

第31回 杨副都劾奸解组  万工部忤恶亡身

第32回 定天罡尽驱善类  拷文言陷害诸贤

第33回 许指挥断狱媚奸  冯翰林献珠拜相

第34回 倪文焕巧献投名状 李织造逼上害贤书

第35回 击缇骑五人仗义  代输赃两县怀恩

第36回 周蓼洲慷慨成仁  熊芝冈从容就义

第37回 魏忠贤屈杀刘知府 傅应星忿击张金吾

第38回 孟婆师飞剑褫奸魄 魏忠贤开例玷儒绅

第39回 广搜括扬民受毒  攘功名贼子分茅

第40回 据灾异远逐直臣  假缉捕枉害良善

第41回 枭奴卖主列冠裳  恶宦媚权毒桑梓

第42回 建生祠众机户作俑 配宫墙林祭酒拂衣

第43回 无端造隙驱皇戚  没影叨封拜上公

第44回 进谄谀祠内生芝  征祥瑞河南出玺

第45回 觅佳丽边帅献姬  庆生辰干儿争宠

第46回 陈元朗幻化点奸雄 魏忠贤行边杀猎户

第47回 封三侯怒逐本兵  谋九锡妄图居摄

第48回 转司马少华纳赂  贬凤阳巨恶投环

第49回 旧婢仗义赎尸   孽子褫官伏罪

第50回 明怀宗旌忠诛众恶 碧霞君说劫解沉冤

第一回 朱工部筑堤焚蛇穴 碧霞君显圣降灵签

  诗曰:

  极目洪荒动浩歌,英雄淘尽泪痕多。

  狂澜一柱应难挽,圣泽千秋永不磨。

  望里帆樯时荡漾,空中楼阁自嵯峨。

  临流无限澄清志,驱却邪螭净海波。

  且说尧有九年之水,泛滥中国,人畜并居。尧使大禹治之,禹疏九河归于四渎。哪四渎?乃是江渎、淮渎、河渎、汉渎。那淮渎之中,有一水怪,名曰支祁连,生得龙首猿身,浑身有四万八千毛窍,皆放出水来,为民生大害。禹命六丁神将收之,镇于龟山潭底,千万年不许出世。至唐德宗时,五位失政,六气成灾,这怪物因乘■气,复放出水来,淹没民居。观音大士悯念生民,化形下凡收之,大小四十九战,皆被他走脱。菩萨乃化为饭店老妪,那怪屡败腹饥,也化作穷人,向菩萨乞食。菩萨运起神通,将铁索化为切面与他吃。那怪食之将尽,那铁索遂锁住了肝肠。菩萨现了原身,牵住索头,仍锁在龟山潭底。铁索绕山百道,又于泗州立宝塔镇之,今大圣寺宝塔是也。又与怪约道:“待龟山石上生莲花,许汝出世。”历今八百余年,正值明朝嘉靖年间。七月三十日,乃地藏王圣诞,寺中起建大斋,施食放灯,莲灯遍满山头。此怪误认石上生莲花,遂鼓舞凶勇,逞其顽性,放出水来。江淮南北,洪水滔天,城郭倾颓;民居淹没。江北抚按官员,水灾文书雪片似的奏入京师。正值世宗皇帝早朝,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气霭龙楼。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玉漏。和风习习,参差御柳拂旌旗;玉露■■,烂漫宫花迎剑佩。玉簪珠履集丹墀,紫绶金章扶御座。麒麟不动,香烟欲傍衮龙浮;孔雀分开,扇影中间丹凤出。八方玉帛进明皇,万国衣冠朝圣主。

  是日,天子坐奉天殿,众官礼毕,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左班中闪出两员大臣,当阶俯伏。左首是玉带金鱼,乃工部尚书,奏道:“臣连日接得凤阳等处水灾文书,道淮河水溢,牵连淮、济,势甚汹涌,陵寝淹没,城郭倾颓,淮南一带,尽为鱼鳖。臣不敢不奏,请旨定夺。”右首红袍象简,乃是通政司,手捧着几封文书奏道:“臣连日收得凤阳等处奏疏数封,敬呈御览。”两边引奏官接了奏章,一面进上御前拆封。读本官跪下宣读,皆是水灾告急。天子听了,即传旨道:“凤阳陵寝重地,淮扬漕道通衢,尔等会推干员,速往经理。”众臣叩头领旨。

  天子驾起,诸臣退班,即于松蓬下会集阁部九卿台谏部寺各官,会议推得材干大员朱衡。这朱衡乃江西吉安府万安县人,由进士出身,现任河南左布政。曾任中河,因治河有功,故众人会推他,遂奏闻。旨下,升他为工部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理河务。颁了敕书,差官赍送,星夜到河南开封府来。

  朱公接了旨与敕印,即刻起身,走马到凤阳来上任。府州县迎接过了上院,次日谒陵行香,回院。徐、颖、扬三道进见,朱公道:“本院栎材初任,不如虚实,诸公久任大才,必有硕见赐教。”扬州道拱手道:“大人鸿材硕德,朝野瞻仰,晚生辈何敢仰赞一词。”朱公道:“均为王事,但请教诸位谋略,共成大功,何必太谦。”凤阳府推官上前打一躬道:“明日请大人登盱贻山,一观水势再议。”

  次日,各官齐集院前,具鼓吹仪从伺候,辰时放炮开门,朱公八人大轿,众官或轿或骑相随,一行仪从,早来到盱贻山上下轿。朱公同众官纵目一观,但见:

  汪洋浸日,浩漫连天。数千里浪脚拍长空,一望里潮头奔万马。连山倒峡,喷雪轰雷。悠然树顶戏鱼龙,惨矣城头游蟹鳖。民居荡漾,萧萧四野尽无烟;蜃气重迷,隐隐八方浑没地。子胥威势未能消,大禹神功难下手。

  朱工部同众官观看良久,吓得目瞪口呆,道:“本院只道是淮水泛溢,与黄河堤坏相同,似此汹涌,何策能治?”众官你我相视,嘿然无言。又见东北上涛浪卷起,互相冲击,有数十丈高。朱公道:“这是何处?”泗州知州上前禀道:“这是淮、黄合流之所,两边浑水中间一线分开,原不相杂。如今淮水势大,冲动黄河浊水,故冲起浪来相击。”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众官道:“大人且请回衙门再议。”

  朱公同各官下山,时日已过午,见山脚下金光焰焰,瑞气层层。朱公问道:“那放光的是甚么?”巡捕官禀道:“是大圣寺宝塔上金顶映日之光。”朱公道:“大圣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观音化身,当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然有此神灵,何不到寺一谒。”随行仪从竟到寺中。本寺僧人闻知,便撞钟擂鼓前来迎接。众官俱下轿马,同入寺内。果然好座古寺。有诗为证:

  古寺碑题多历年,澄湖如练倚窗前。

  寒云自覆金光殿,蔓草犹侵玉乳泉。

  竹隐梵声松径小,门迎岚色石桥联。

  龟山一派横如案,永镇淮流荫大千。

  朱公走到二门内,见两行松翠,阴阴无数,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宝塔,碍日凌霄,十分雄壮。但见:

  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通。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声传梵铎风初起,光射清流灯自红。

  水怪潜藏民物泰,万年佛力镇淮东。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礼毕,寺僧献茶。廊下来看碑记,上载着:“唐时水母为灾,观音化身下凡,往黄善人家投胎。后来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本院当日在河工时,曾有个宿迁县县丞姓黄,亦是敝府人。彼时河决,刘伶台百计难塞,多亏此人奇计筑完,如今不知可在了?若访得此人来应用,或可成功。”扬州道道:“现在只有高邮州州同,姓黄名达,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干练,不知是否?”朱公道:“正是黄达,那人生得修长美髯。”扬州道道:“正是长须。”朱公道:“待本院行牌,吊来听用。”遂上轿回院,各官皆散。朱公随即发牌调高邮州州同赴辕听用。

  且说那黄州同,乃江西吉水人,母梦白獭入怀而生,生来善没水,水性之善恶,一见便知。他由吏员出身,自主簿升至州同,治高宝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留,故未升去。一闻河院来传,随带了从人竟往泗州来。一路无词,到了泗州,便在大圣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见,朱公见是他,便十分欢喜道:“一别数年,丰姿如旧,扬属各上司个个称赞,可贺可羡。”立着待了一杯茶。部院体统,即府佐也不待茶,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将冶水之事,一一对他说了。黄达禀道:“如今淮水汹涌,与黄水合流,汪洋千里,且牵动九道山河之水,势甚猖獗,急切难治。须求地理图一观,或原有故道可寻,或因地势高下,再行区处。”朱公邀至后堂,命他坐了。门子捧过文卷,乃是黄河图、淮河图、盱贻等志,一一看过。上面大青大绿,画着河道并村庄店镇,皆开载明白。查得淮、黄分处,原有大堤,名为高家堰,由淮安扬家庙起,直接泗州,其有五百七十里,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没。朱公道:“即有旧堤,必须修复。”黄达道:“恐陵谷变迁,水势汹涌,难寻故道。”朱公道:“堤虽淹没,必有故址可寻。筑堤之事,再无疑议,专托贵厅助理。”命摆饭留食毕,黄达叩谢。辞出回寓,嘿坐无言,想道:“这官儿好没分晓,他把这样天大的事看为儿戏,都推在我身上。”

  正自踌躇未决,忽报泗州太爷来拜,传进帖来,上写着眷生的称呼。原来这知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见坐下,知州道:“河台特取老丈来,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黄达道:“河台意欲于湖心建堤,隔断淮、黄之水,岂非挑雪填井,以蚁负山?何得成功?着晚生奔走巡捕则可,河台竟将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应得起?”知州道:“老丈高才,固为不难,但此公迂阔,乃有此想,可笑之至。”黄达道:“事出无奈,敢求划船十只,久练水手二十名,容晚生亲去探视水性再处。”知州道:“即送过来。”

  相别去了一会,州里拨到划船十只,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黄达即将下程赏了众水手,小菜赏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齐开向湖心里来。已是申牌时候,行有三十里,只见东方月上。是夜微风徐动,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爱。船到了一个涡口,黄达觉得水浅,叫水手下去探试。两个水手脱了衣服下去,约有顿饭时,不见上来。众人等得心焦,黄达又叫两个下去。众人见先下去的不上来,便你我相推,乱了一会;拣了两个积年会水的下去,又不见上来。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见上来。黄达又叫人下去,众人道:“才两人是积年会水的,水里能走几十里的,也不见上来……”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黄达怒道:“你们见我不是你本官,故不听我调度。我是奉院差来,明日回过,一定重处。”众人见他发怒,只得又下去了两个。那些人皆唧唧哝哝的报怨。

  少顷,又命两个下去。正脱衣时,只见一阵大风,只刮得:

  星斗无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层黑浪高,当头一片炮云灼。两岸飞沙月色迷,四边树倒威声恶。翻江搅海鱼龙惊,播土扬尘花木落。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跃。山寺亭台也动摇,渔家舟楫难停泊。天上撼动斗牛宫,地下掀翻瓦官阁。连天涛浪与山齐,千里清淮变浑浊。

  这一阵狂风,把一湖清水变作乌黑。十只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顾,眼见得都下水去了。那黄州同也落在水里,抱住一块大船板,虽是会水,当不得风高浪大,做不及手脚,只得紧抱着板,任他飘荡。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忽觉脚下有崖,睁眼看时,已打在芦洲上。把两脚登住,一浪来又打开去了。心中着忙,用手去扯那芦苇,没有扯得紧,又滑下去。顺着水淌,又挣到滩边,尽力将身一纵,坐在岸上,那浪花犹自漫顶而过。又爬到高处坐了一会,风也渐渐息了,现出月光。独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只得站起来。四面一望,但见天水相连,不见边岸,身上衣服又湿,寒冷难禁,更兼腹中饥饿。正在仓皇,忽听得远远有摇橹之声,走到高处看时,见一人摇着一只小渔船而来。看看傍岸,忽又转入别港里去,黄达高声叫道:“救人。”那人那里理他,竟向前摇,渐渐去远。

  也是合当有救。那人正摇时,忽的橹扣断了,挽住船整理,离岸约有里许。黄达顾不得,又下水■到他船边,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胆!独自一人在此何为?”黄达道:“我是被风落水的,你不见我衣服尚湿。”那人整了橹扣,摇着船穿芦苇而走。黄达偷眼细看,那人生得甚是丑恶,只见他:

  铁柱样两条黑腿,龙鳞般遍体粗皮。蓬松四鬓赤虬须,凛凛威风可畏。〓〓叱咤声如雷响,兜腮脸若钟馗。眉棱直竖眼光辉,一似行瘟太岁。

  那人摇着船问道:“客人何处上岸?”黄达道:“泗州。”那人道:“泗州离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庄宿一夜,明早去罢。如今淮水滔天,闻得朝廷差了个甚么工部来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黄达道:“如今朱河院现在泗州驻扎,要识水势深浅阔狭,然后有处。”那人冷笑一声道:“有处,有处,只会吃饭屙屎,目今淮水牵连河水,势甚汪洋,若不筑大堤隔断,其势终难平伏。只是苦了高、宝、兴、泰的百姓遭殃。”黄州同听了,想道:“此人生得异样,且言语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则?”因说道:“在下是高邮州的州同黄达,奉河院差委来探水势,遭风落水。如今河院要寻高堰旧堤,故迹俱已淹没,欲向湖心筑堤,岂不是难事?”那人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驱山填海,炼石补天,俱是人为,何难之有?高堰虽淹,自有故址可寻,也尽依不得当时旧迹。”

  说着,船已摇到一个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黄达上岸。过了一座小板桥,只见篱菊铺金,野梅含玉,数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黄州同进去坐下,命童子烹茶。举头看时,满屋皆取鱼器具,却也幽雅。童子献过茶,又取出香州饭、干鱼、烹鸡相待。饭罢,黄达谢过,坐着对谈,问道:“请教老丈高姓大号?”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这村唤做练塘,小人隐此多年,只以取鱼为业。洪泽湖并高、宝诸湖,无处不到。近因年老,在此习静。”说话时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无酒,奈何?请安置罢。”是夜月色昏暗,又无灯火,赭巳让床与黄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铺。

  黄达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村中又无更鼓,约有三更时候,忽听得有人言语,往来行走之声。悄悄起来,摸门不着,只听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从壁缝中往外看时,只见七八个人坐在地下,将土堆成路径,却扫去,又堆,约有一二十遍。又见几个人将竹竿在地上量来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细看时,却是些小儿,不知是何缘故。看了约有一个更次,听见赭巳翻身,他便轻轻上床睡下。

  天明时起来,四下看了,并无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饭,因向赭巳问筑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请用早饭。”饭毕,赭巳道:“小人隐此多年,并不出门。昨日偶过湖上访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缘。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张纸,乃是画成的图本,指着上面说道:“如今筑堤,必由高堰旧迹。然亦有改移处,不可尽依故迹,此图上开载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黄达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势湍激,难以下桩,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携着黄州同的手,走到屋后,见一园紫竹,对黄达道:“吾种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桩,以生铁裹头,只看有紫竹插处,即可下桩,管你成功。”黄州同谢道:“隐居行志,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见河院,共成大绩,垂名竹帛。”赭巳道:“村野之人,不识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边,已有童子舣舟相待。上得船,拱手相别,又嘱咐道:“筑堤时毋伤水族,慎之,慎之!”

  二人别后,童子撑开船。黄达取出图来细看,少刻困倦,便隐几昏昏睡去。忽听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睁开眼看时,人船俱无,却坐在大圣寺前石上。只得回到自己寓所,从人俱各惊骇道:“老爷不见已七日了,在何处的?院中差人四处找寻。”黄达即忙换了衣服,到院前进见。一见便问:“从何处来?曾探出旧堤来否?”黄达隐起前情,捻词禀道:“卑职已访出来,计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趱钱粮应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职得便宜行事,各县工匠人夫都要听卑职调度。仍要拨几员官,分工修筑,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当即行牌分头行事。

  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备,择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于大圣寺前,建坛祭告天地、山川、河渎等神。河院亲递了黄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员俱饮一杯,一齐上船。四五十只大船,装着桩石一齐开船,鼓乐喧天。

  行不上四五里,见水中果有紫竹影。黄州同就叫住船,将大船锁住,扎起鹰架,依竹影下桩。十数人上架竖起桩来,将石矍打下。众官并从人俱各暗笑。谁知那桩打了一会,果然定住了,便将大石凿孔套在桩上,一层层垒起,众皆骇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桩,一百四十里湖面,用桩三百六十根。定桩之后,水势就缓了。各官分工,加工修筑。不到二月间,五百七十里长堤,俱已完成。有诗道得好:

  谁道仙凡路不通,有缘天遣入鲛官。

  狂澜不借神工助,安得黄君建大功?

  各管河官纷纷申文报完工,朱公即发牌由陆路至淮安看堤,就从新堤上一路而来。果然桩石坚固,有二十丈阔。又令两边种柳,使将来柳根盘结,可以固堤。行了三日,到白卢镇住下。因无官舍,只得借民舍居住。朱公睡至半夜,梦中忽听得一声喊起,有千军万马之声,鼎沸不止。朱公慌忙披衣起来,差人打探。只见流星马来报道:“赤练村新堤决了有二百馀丈,水势冲激。离此有七里路,不妨事,大人不要惊慌。”朱公忙叫巡捕官安慰居民,遂驻扎在镇上。天明时查是何人所管,即请黄州同来议事。查得系淮安府通判所管,因未遵黄达规画,近了十五里,堤做直了,故容易冲倒。朱公即将本官参革,带罪督修。其时黄州同因感冒风寒,不能来见,只得具了个禀帖,说:“赤练村堤势太直,且当淮水发源之处,故此冲决。须建闸洞四座,起闭由人,旱则闭之以济漕运,水则起之以固堤。”朱公依议,即行牌,仰扬州府通判同造。

  两个通判昼夜催趱人夫,下桩卷埽兴工,众人并力下埽。到中间时,只见一条小红蛇,绕桩一箍,那埽便淌去,反卸下十数丈土去。又带下一二十夫去,不见踪迹。从新又卷起埽来再下,依旧小蛇出来一箍,那埽就崩了。一连卷了二三十个埽,都被冲去了,又淹死一二百人,二官无奈。有本村老人说道:“此处一向闻人传说有老龙在此,莫非是他作怪?”二官商议着水手下去看看真假,随即差了四名水手下去,半日不见上来。又差四个下去,过了好一会,才爬上两个来。

  众人齐上前拉起,只见二人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定了半晌,才说道:“初下水时,■去十数丈,并不见动静,后绕岸寻了一遍,也不见甚么。及回到东首傍岸,见有个大穴,我等爬到穴边,伸头下去看时,穴口有宣缸大,里面尚宽大许多,有无数红蛇在内。还有几条大的,头如斗大,不知多长,见人时便窜出来。亏我等走得快,想先下去的,不提防滑了脚吊下去了,自然被他吃了。”二官听见道:“可见村人之言不谬,既称为龙,想必自有灵异,且祭他一祭看。”遂叫人备牲醴到穴边行礼。祭毕,将猪羊等照定穴口倾下去。然后又卷埽下桩,依然淌去,那里打得住?

  二官无奈,只得具禀申院。朱公来看了,心中大怒道:“本院奉皇上钦命治水,大功已完,何物妖蛇,敢行无状!”遂行牌仰两府管工官员,纵火焚烧,倾其巢穴。二官遂备竹缆火把,遍涂鱼油,内包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又用竹筒打通节,藏着药线,再用火炮地雷等物将乱草碎木填塞穴口,令水手将利刃架在洞口,敲石取火,点着药线。不上半个时辰,水中火起,十分猛烈。但见:

  乒乒乓乓,轰轰烈烈。千条火焰彻天红,一片黑烟随地滚。金轮飞上下,华光神倒骑火马离天关;震炮响东西,霹雳将共策火龙来地藏。火老鼠随波乱窜,水鸳鸯逐浪齐飞。土穴焦枯,石崖崩损。浑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三月火。

  那火足烧了三昼夜,腥秽之气臭不可闻。忽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裂一般,从火光中卷起一阵黑气,冲到半天,化作十数道金光,四散而去。这火直烧到七日方息。管工官叫挖开土来看时,只见一穴赤蛇,尽皆烧死。才下住了桩,加工修筑,三十里内造了四座闸,一月间功成。

  朱公就由新堤前往淮安,见两岸波光如练,柳色拖金,绿草依人,红尘扑马,心中欢喜。有沧溟先生诗道得好,诗曰:

  河堤使者大司空,兼领中丞节制同。

  转饷千年军国重,通漕万里帝图雄。

  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

  大绩但怀沟洫志,帝臣何减丈人风。

  朱公将五百七十里河堤逐一看来,淮安一路官员迎接。是时黄达已病痊了,跟随看视,抚院设宴相待。朱公又往南去巡视高、宝河堤,下船由水路进发。将近午牌时,忽闻一阵香气飘过,遂问道:“到何处了?”巡捕官禀道:“已过泾河。”离宝应县只二十余里,香气越发近了,便问:“香气是何处的?”巡捕官道:“宝应县城北泰山庙,香烟最盛,四季皆是,挨挤不开。香气尝闻四五十里。”朱公道:“有何灵异?”巡捕官道:“去年黄淮决口,有一潭其深莫测,正与决口相联。两水相激,再打不住桩。正是三月清明日,因水溜,往来船只俱不敢过。岸上游春的男女都到潭边玩耍,见水上有一尾金鱼游戏,有人说是龙变化的,有的说是妖物,亦有丢面食引他,也有抛土块打他的。忽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美貌女子来,道:‘这是潭龙,待我下去擒他上来。’内中便有个少年人,见那女子有姿色,遂调戏了他两句。那女子含羞,众人才转眼,他便跳下潭去。众人慌了,怕干连自己,都一哄而散。只有那少年两脚便如钉钉住一般,莫想走得动。少顷,只见潭内水涌起来,高有数丈。只见一个女真人,骑一条白龙乘空而去。众人一齐下拜,半日方没。那个少年人忽然乱跳乱舞起来,口里说道:‘吾乃泰山顶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来淮南收伏水怪,保护漕堤,永镇黄河下流,为民生造福。可于宝应城北建庙。因留金箸一双为信。’说罢,倒在地下,慢慢苏醒来。头发内果有一双金箸,上面有字,乃宣德元年钦赐泰山神的。众人奔告,知县申文抚按,题请立庙,至今香火日夜不绝。祈祷立应,远近之人络绎不绝。黄淮决后即打住,潭中有白龙蜕一副。”朱公道:“既然灵应,本院去行香。”巡捕传宝应县备办香烛等伺候。

  少刻,船抵皇华亭,官吏等见过,朱公上轿,各官跟随,一行仪从来到庙中,只见人烟凑集,香气,果然好座庙宇。但见:

  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凌虚高殿,巍巍壮若斗牛宫;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兜率院。花深境寂散天香,风澹谷虚繁地籁。珍楼杰阁,碧梧带雨尝遮;宝槛朱栏,翠竹留空拥护。风云生宝座,日月近雕梁。龙章凤篆,悬挂着御墨辉煌;玉简金书,镌勒着神功显赫。钟鼓半天开玉道,香烟万结拥金光。万方朝礼碧霞君,永护漕河福德主。

  朱公同众官至庙前下轿,礼生引导至大殿盥手焚香。拜毕,见香案上有四个签筒,遂命道士取过来。朱公屏退从人,焚香嘿祝道:“弟子工部侍郎朱衡,奉旨治水修筑河堤,上保陵寝,中保漕运,下护生民,皆赖神功默助,侥幸成功。未知此堤可能日后常保无虞否?乞发一签明示。”说罢将签筒摇了几摇,一枝签落在地下。从人拾起,道士接过签筒,朱公看时,乃是八十一签中吉。道士捧过签薄,查出签来,签上四句诗道:

  帝遣儒臣缵禹功,独怜赭巳丧离官。

  若交八一乾开处,散乱洪涛滚地红。

  朱公见了,不解其意。传与各官详解,众官亦不能解。只有黄州同看了道:“怪哉!怪哉!”众官只道他详解出来,一齐来问。黄达叠着两个指头,言无数句,有分教:琼楼玉宇,藏几个雌怪雄妖;柏府乌台,害许多忠臣义士。正是:

  伤残众命惊天地,报复沉冤泣鬼神。

  不知黄州同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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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魏丑驴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诗曰:

  光阴百岁如梦蝶,管甚冬雷与夏雪。

  杯行到手莫留残,今人不见古时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能向花前几回醉,明朝青镜已婆娑。(集句)

  话说黄州同看了签语,大讶起来。各官一齐来问,黄达才将向日落水所遇之事,细说一遍。众官皆吐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练塘者,赤练村也,乃是隐着‘赤练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后二句如何解?”黄达道:“或是九九之数,还有水灾,亦未可知。”

  道士献茶毕,朱公回船南去,由扬州、瓜、仪一路来。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风,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非复旧时萧条之象。朱公满心欢喜。巡视毕,回到淮安,择日排庆成大宴。山阳县动支河工钱粮,就于清江浦总河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桌席。上面并排五席,乃是河漕盐抚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银壶银折盂,彩缎八表里。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颖、扬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台盏,彩缎四表里。卷蓬下乃四府正官并管河厅官乃佐贰,各折花红银五两,惟黄州同与府县一样。这筵席是抚院为主,是日先着淮、扬二府来看过,各官纷纷先来伺候。巳牌时,抚院先来,是日官职无论大小,俱是红袍吉服,各官于门外迎接抚院进来。只见鼓乐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齐筵宴。但见:

  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金盘对对插名花,玉碟层层堆异果。簋盛奇品,满摆着海馐山珍;杯泛流霞,尽斟着琼浆玉液。珍馐百味出天厨,美禄千钟来异域。梨园子弟,唱的北调南音;洛浦佳人,调的瑶琴锦瑟。趋跄的皆锦衣绣裳,揖让的尽金章紫绶。齐酣大感皇恩,共乐升平排盛宴。

  话说各官随抚院到堂上看过了席,巡捕官忙来禀道:“各院大人都到了。”抚院即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阶下乐声嘹亮。茶毕,抚院起身,举杯酬过天地,回身安席,首敬朱公,称贺道:“大人鸿才硕德,障此狂澜,奠安陵寝,生民乐业,福山禄海,当与淮、黄并永。敬贺,敬贺!”朱公接杯,谦逊道:“弟荷圣主威灵,承诸位大人教益,偶而侥幸,敢叨佳誉?愧赧之至!”朱公也转奉了抚院酒。各院彼此酬酢过,然后司道并各官奉酒相贺。朱公也一一酬毕,方入席。常下各官皆分班告坐。上过头汤,戏子参堂演戏。虽无炮凤烹龙,端的是肉山酒海,箫韶叠奏,锣鼓齐呜,饮至申时,各院起身,于堂上摆设香案,向北谢恩,相让上轿而去。府县等收拾花缎桌席,具手本分送各衙门交割,一齐散了。

  次日,朱公上本举荐管河官员,并求河工新旧诸神庙额。不日旨下:加朱公太子太保、工部尚书,荫一子入监。各官皆加二级,惟黄达绩劳独多,升为两淮盐运同知,兼管河务。有诗道他们的好处道:

  砥柱狂澜建大功,洪恩千载在淮东。

  封妻荫子皆荣显,始信男儿当自雄。

  朝廷又差了临淮侯李言恭、礼部尚书徐阶,祭告二陵,并分祀河神。朱公闻信,即起马往临清候接。二人祭告毕,回京覆命。路过临清,来拜朱公。是时正值冬尽春回,临清打点迎春。

  却说临清地方,虽是个州治,到是个十三省的总路,名曰“大马头”。商贾辏集,货物骈填。更兼年丰物阜,三十六行经纪,争扮社火,装成故事。更兼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次日正值迎春,知州率领众官郊外迎春,但见:

  和风开淑气,细雨润香尘。当街鲍老盘旋,满市傀儡跳跃。莲台高耸,参参童子拜观音;鹤双联翩,济济八仙拱老寿。双双毛女,对对春童。春花插鬓映乌钞,春柳侵袍迎绿绶。牡丹亭唐王醉杨妃,采莲船吴王拥西子。步蟾宫三元及第,占鳌头五子登科。吕纯阳飞剑斩黄龙,赵玄坛单鞭降黑虎。数声锣响,纷纷小鬼闹钟馗;七阵旗开,队队武侯擒孟获。合城中旗幡乱舞,满街头童叟齐喧。斗柄回寅,万户笙歌行乐事;阳钧转泰,满墀桃李属春官。

  是日,朱公置酒于天妃宫,请徐、李二钦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并迎春社火,俱到宫里呈献,平台约有四十余座,戏子有五十余班,妓女百十名,连诸般杂戏,俱具大红手本。巡捕官逐名点进,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闹热。及点到一班叫做技——自■国传来的,故叫做■技,见一男子,引着一个年少妇人并一个小孩子。看那妇人,只好二十余岁,生得十分风骚。何以见得?有词为证:

  嫣嫣润润,袅袅婷婷。不施朱粉,自然体态轻盈;懒御铅华,生就天姿秀媚。眼含一眶秋水,眉湾两道春山。惯寻普救西厢月,善解临邛月下琴。

  那男子上来叩了头,在阶下用十三张桌子,一张张叠起。然后从地下打一路飞脚,翻了几个筋斗,从桌脚上一层层翻将上去,到绝顶上跳舞。一回将头顶住桌脚,直壁壁将两脚竖起。又将两脚钩住桌脚,头垂向下,两手撒开乱舞。又将两手按在桌沿上,团团走过一遍。看的人无不骇然,他却猛从桌子中间空里一一钻过来,一些不碍手脚,且疾如飞鸟。

  下来收去桌子,只用一张,那妇人走上去,仰卧在上,将两脚竖起,将白花绸裙分开,露出潞绸大红裙子,脚上穿着白绫洒花膝衣,玄色丝带,大红满帮花平底鞋,只好三寸大,宛如两钩新月,甚是可爱。那男子将一条朱红竿子,上横一短竿,直竖在妇人脚心里。小孩子爬上竿上去,骑在横的短竿上跳舞。妇人将左脚上竿子移到右脚,复又将右脚移到左竿子,也绝不得倒。那孩子也不怕,舞弄了一会,孩子跳下来,妇人也下桌子。

  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红箸,用索子扣了两头,就如梯子一样。那妇人拿一面小锣“当当”的敲了数下,不知口里念些甚么,将那把红箸望空一抛,直竖着半空中。那孩子一层层爬上去,将到顶,立住脚,两手左支右舞。妇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来,奉各位大老爷讨赏。”那孩子爬到尽头,手中捻诀,向空画符。妇人在下敲的锣,唱了一会,只见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状。少顷,见空中三枝梅花应手而落,却是一红二白。那孩子一层层走下,到半中间,一路筋斗从箸子空中钻翻而下。妇人拾起梅花来,上堂叩头,献上三位大人面前,遂取金杯奉酒。三公大喜。李公问道:“今日迎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却从何处来?”妇人只掩口而笑,不敢答应。

  徐公是个风月中人,即将自己手中酒递与妇人。妇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赏你的,领了不妨。”妇人才吃了,叩头谢赏,复斟酒奉过徐公。朱公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妇人跪下禀道:“小妇姓侯,丈夫姓魏,肃宁县人。”朱公道:“你还有甚么戏法?”妇人道:“还有刀山、吞火、走马灯戏。”朱公道:“别的戏不做罢,且看戏。你们奉酒,晚间做几出灯戏来看。”传巡捕官上来道:“各色社火俱着退去,各赏新历钱钞,惟留昆腔戏子一班,四名妓女承应,并留侯氏晚间做灯戏。”巡捕答应去了。

  原来明朝官吏,只有迎春这日可以携妓饮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后,方呈单点戏,徐公点了本《浣纱》。开场,范蠡上来,果是人物齐整,声音响亮。一出已毕,西施上来,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丰姿秀丽,骨格清奇。艳如秋水湛芙蓉,丽若海棠笼晓日。歌喉宛转,李延年浪占汉宫春;舞态妖娆,陈子高枉作梁家后。碎玉般两行皓齿,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为餐,谁道龙阳不倾国。

  那小旦人材秀雅,音韵悠扬,腔真板正,深得魏良甫的传授。正是响遏行云,声穿金石。做法又入情淳化,及到捧心一出,却愁处见态,病处见姿,无不描写曲尽。阶下无不暗暗喝采欣羡。那侯一娘见了这小官,神魂都飞去了,不觉骨软筋酥,若站立不住,眼不转珠的看,恨不得头成连理。

  一本戏完,点上灯时,住了锣鼓。三公起身净手,谈了一会,复上席来。侯一娘上前禀道:“回大人,可好做灯戏哩?”朱公道:“做罢。”一娘下来,那男子取过一张桌子,对着席前放上一个白纸棚子,点起两枝画烛。妇人取过一个小篾箱子,拿出些纸人来,都是纸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样颜色纱绢,手脚皆活动一般,也有别趣。手下人并戏子都挤来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边。侯一娘看见,欲要去调,又因人多碍眼,恐人看见不像样。正在难忍之际,却好那边的人将烛花一弹,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后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边。一娘就趁势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过脸来,向他一笑。一娘也将笑脸相迎,那小官便捱在身边,两个你挨我擦。

  直做至更深,戏才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留。徐公道:“再立饮一杯罢。”侯一娘上来先奉了徐公酒,妓女们也斟酒来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递一杯吃,妓女们来唱小曲。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戏子来唱曲。”妓女下去说了。那小官尚未去,只得上来与诸妓并立,俨然一美姝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才开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曲,只唱小曲罢。”递扇子与他打板,唱了一曲,徐公与他一杯酒。李公道:“各与他一杯。”侯一娘也满斟一杯递与他,乘势在他手上一抓,又丢了一个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痴了一般。

  饮了一会,二公叫家人赏众戏子每名一两,那小旦分外又是一两,四妓女并侯氏亦各赏一两。众人谢过赏,李、徐二公作谢上轿而去,众人皆散。只才是: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有诗道得好:

  华堂今日好风光,凤管鸾萧列两行。

  艳舞娇歌在何处?空留明月照东墙。

  却说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虚,字云卿,苏州人。自矜色艺,不肯轻与人相处。晚间自庙里回到下处,思想那妇人风流可爱,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问得他姓名下处,心里又想道:“他是过路的人,不过只在马头上客店里住,等天明了寻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来,见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杂的往对门店里买水来,洗了脸,锁上房门,竟往南门马头上来。见几家店,却不知下在谁家。

  是日正是新春,家家俱放爆竹烧利市。魏云卿走来走去,又不好进店去问。原来北方人家,时节忌讳,不许生人进门。他又是个小官儿的性格,腼腆怕问人。走了几遍,没情趣,只得回来到下处。见班里人都在那里斗牌,一个道:“吊辰寻你烧子个利市,只道你上厕去了来,何以这样齐整?上街做甚子?这样早独自一个行走,这临清马头是乌豆换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云卿道:“不妨,他只好粘我去做阿爷。”一个道:“不是做阿爷,转是要你去做阿妈哩!”云卿笑将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来看牌。正是:

  朝来独自访多情,空向桃源不遇春。

  默默芳心惟自解,难将衷曲语他人。

  再说侯一娘在庙中见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没奈何,只得收起行头,出庙回到下处。丑驴买了酒来,吃上几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儿、意儿、身段儿,无一件不妙,若得与他做一处,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欲火越甚,一刻难挨,打熬不过,未免来寻丑驴杀火。谁知那丑驴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几杯酒,只是酣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样,莫想摇得醒。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到鸡鸣时才昏昏睡去。犹觉身在庙中,丈夫孩子不知何处去了。走到先前,见殿上灯烛辉煌,又走到东廊下戏房里,见众戏子俱不在,只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边,见他头戴吴江绒帽,身穿天蓝道袍。一娘将他摇了几摇,那小官醒来,两人诉了几句衷情,便搂在一处。正做到妙处,只听得人喊来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将手一推,猛然醒来,乃是南柯一梦。醒来情愈不能自已,再去扯丈夫时,丑驴已起去久矣。睁眼看时,见窗上已有日色,听得丑驴在外烧纸。又听得一片爆竹之声,只得勉强起来,没情没绪,只得做些饭吃了。马头上也有几班戏子,留心访问,又不知他姓名,难以问人,只是心中思念,终日放他不下。

  不意自立春后,总是雨雪连绵,一直到正月,没个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只得丑驴领着孩子,终日上街打花鼓翻筋斗,觅些钱钞来糊口。自己独坐在楼上,终日思想那人。

  却说这店主人姓陈,有个儿子名唤买儿,才十九岁,生得清秀,也是个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终日跟着些客人在花柳丛中打混。见侯一娘风骚,他也常有心来撩拨。只因连日天雨,见妇人独坐在家不出门,遂来效小殷勤,终日在楼上缠,竟勾搭上了。那买儿不但代他出房钱,且常偷钱偷米与他,日近日亲。一娘终日有买儿消遣,遂把想小魏的念头淡了三分。

  不觉光阴易过,又早到二月初旬,连日天气晴和,依旧上街做生意。一日晚间归来,店家道:“明日王尚书府里生日,今日来定,你明日须要绝早去。”侯一娘答应,归楼宿了。次日天才明,王府管家就来催促。夫妻收拾饭吃了,到王府门首伺候,只见拜寿的轿子并送礼的盒担挨挤不开。等至巳牌,才见那管事的出来唤他进去。到东首一个小厅上,上面垂着湘帘,里面众女眷都坐在帘内。丑驴将各色技艺做了一遍,至将晚方完。一娘进帘子来叩头,王奶奶见他人品生得好,嘴又甜,太太长奶奶短,管家婆他称为大娘,丫头们总唤姑娘,赚得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欢喜,老太太问了他姓名,道:“先叫你家长回去,你晚间看了戏去。”又向媳妇道:“可赏他一匹喜红,一两银子。”一娘便到外边来对丑驴说了。丑驴收起行头,领着孩子先去。

  一娘复到帘间来谢赏,王奶奶叫看坐儿与他坐。一娘不肯坐,说之再三,才扯过一张小杌子来坐了。然后众女客吃面,一娘也去吃了面。少顷,厅上吹打安席,王太太邀众女客到大厅上上席。女客约有四十余位,摆了十二席,宾主尊卑相让序坐。外面鼓乐喧天,花茵铺地,宝烛辉煌,铺设得十分齐整。有献寿诗二首为证:

  阿母长龄拟大椿,相门佳妇贵夫人。

  原生上第鸣珂族,正事中朝佩玉臣。

  振振琳琅皆子姓,煌煌簪绂总仙宾。

  金章紫诰多荣显,况是潘舆燕喜辰。

  自是君家福祉高,朱轮华毂映绯袍。

  光从天上分鸾诰,恩向云中锡凤毛。

  金母木公参鹤驭,紫芝碧玉奏云敖。

  持觞欲侑长生酒,海上新来曼倩桃。

  却说正中一席摆着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洒线桌围,锁金坐褥,老太太当中坐下。王尚书夫妻红袍玉带,双双奉酒拜了四拜。次后王公子夫妇也拜过了,才是众亲戚本家,俱来称觞上寿。老太太一一应酬毕,王太太同媳妇举杯安席。

  众人告坐毕,侯一娘才上去到老太太前叩头,又到太太奶奶面前叩头。王奶奶一把扯住道:“岂有此理,多谢你。”便叫管家婆拿杌子在戏屏前与他坐。吹唱的奏乐上场,住了鼓乐,开场做戏。锣鼓齐呜,戏子扮了八仙上来庆寿。看不尽行头华丽,人物清标,唱一套寿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着仙桃,送到帘前上寿。王奶奶便叫一娘出来接。一娘掀开帘子,举头一看,见那扮王母的旦脚,惊得神魂飞荡,骨软筋酥,站立不住。正是:

  难填长夜相思债,又遇风流旧业冤。

  毕竟不知见的这个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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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陈老店小魏偷情 飞盖园妖蛇托孕

  诗曰:

  色即空兮自古,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脱色空禅,便是丹砂炮炼。

  西子梨花褪粉,六郎落瓣秋莲。算来都是恶姻缘,何事牵缠不断。

  却说侯一娘出戏帘来接仙桃,见那扮王母的就是前在庙中扮西施的小官,不觉神魂飘荡,浑身都瘫化了,勉强撑持将桃酒接进,送到老太太面前。复又拿着赏封,送到帘外。小旦接了去,彼此以目送情。戏子叩头谢赏,才呈上戏单点戏,老太太点了本《玉杵记》,乃裴航蓝桥遇仙的故事。那小旦扮云英,飘飘丰致,真有神游八极之态,竟是仙女天姬,无复有人间气味。那侯一娘坐在帘内,眼不转珠,就如痴迷了一样,坐不是站不是的难熬。

  等戏做完,又找了两出,众女眷起身,王太太再三相留,复坐下,要杂单进来。一娘拿着单子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道:“随他们中意的点几出罢。”女眷们都互相推让不肯点。一娘走了一转,复拿到老太太席前道:“众位太太奶奶都不肯点,还是老太太吩咐是个正理。”老太太道:“何妨。”只见背后走过一人来,将一娘肩上拍了一下,道:“劳了你一日,你也点一出。”一娘转脸看时,乃是王公子的娘子,年方十八,为人和气蔼然,虽生长宦家,却一味谦虚,不肯做大。就是侯一娘在此,他也以客礼相待,不肯怠慢。他遂取过单子来,道:“老太太请奶奶点出玩耍。”王奶奶笑道:“不要推我们,一家点一出。”一娘要奉承奶奶欢喜,遂道:“小的告罪了,先点一出《玉簪》上《听琴》罢。”他意中本是要写自己的心事燥燥脾,别人怎知他心事。又有个杨小娘,是王尚书的小夫人,道:“大娘,我也点出《霞笺·追赶》。”大娘笑道:“你来了这二年,没人赶你呀!我便点出《红梅》上《问状》,也是扬州的趣事。”一娘遂送出单子来。戏子一一做完,女客散了,谢酒上轿而去。阶下响动鼓乐送客。

  客去完了,一娘也来辞去。王奶奶道:“更深了,城门关了,明日去罢。”携着手同这老太太到后堂,还有不去的女客,同邀到卧房楼上吃茶。不题。正是:

  艳舞娇歌乐未央,贵家风景不寻常。

  任教玉漏催残月,始向纱橱卸晚妆。

  却说小魏见了一娘,心中也自恋恋不舍。吃了酒饭,正随着众人出门,只见个小厮扯他一把道:“大爷在书房里请你哩。”小魏遂别了同班,随着小厮到书房。见王公子同着个吴相公秉烛对坐,见云卿进来,迎着道:“今日有劳云卿,道该服事的。”原来王尚书止有这个公子,年方二十,新中了乡魁,为人十分谦厚,待人和气,生平律身狷介,全无一点贵介气习。与云卿相处,真是一团惜玉怜香之意。那吴相公名宽,字益之,郓城县人,也是个有名的秀才,是公子请来同看书的。云卿见过,坐下,吴益之道:“今日戏做得好。”王公子道:“只是难为云卿了,一本总是旦曲,后找的三出又是长的。”吴益之道:“也罢了,今日有五六两银子赏钱,多做几出也不为过。”三人笑了一回。小厮拿了果盒团碟来,公子道:“先拿饭来吃,恐云卿饿了。”云卿道:“我吃过了。”公子道:“既吃过了,就先泡茶来吃。”

  少顷,小厮拿了壶青果茶来,吴益之扯住他问道:“你今日在帘子里看戏么?”小厮道:“是在席上接酒的。”吴益之道:“我有句话问你,若不实说,明日对老爷说,打你一百。”小厮道:“小的怎敢不说?”吴益之道:“后头找戏可是大娘点的?”小厮不言语,只把眼望着公子。公子道:“但说何妨。”小厮才说道:“一出是杨小娘点的,一出是大娘点的,一出是做把戏的女人点的。”吴益之拍手笑道:“我说定是这些妖精点的,可可的不出吾之所料,到与我是一条心儿,那撮把戏的女人到生得风骚有致,此时断不能出城,何不叫他来吃杯酒儿谈谈。”公了便问道:“那女人可曾去?”小厮道:“没有去,在大娘楼上弹唱哩。”公子道:“你去叫他来。”云卿道:“将就些罢,莫惹祸大娘若打出来,连我们都不好看。”公子道:“他若吃醋时,连你也要打了。”小厮就往里走。吴益之又叫转来道:“你去说,若是你大娘要听唱,就请他同出来听,我们大家欢乐欢乐。”

  小厮走到楼上,扯住一娘袖子道:“大爷请你哩。”一娘道:“大爷在那里?”小厮道:“在书房里。”一娘道:“我这里要唱与众娘们听哩,你去回声罢。”大娘道:“书房有谁在那里?”小厮道:“吴相公同魏云卿。”一娘道:“那个魏云卿?”小厮道:“是唱旦的魏师傅呀!”一娘听见是唱旦的,身子虽坐着,魂灵儿早飞去了,便说道:“既是大爷叫我,不好不去。”大娘道:“那魏云卿到也像个女儿。”一娘笑着起身,同小厮走至书房,见了礼。公子道:“今日有劳,就坐在小魏旁边罢。”一娘笑应坐下。

  小厮斟酒,四人共饮。一娘见了云卿,说也有,笑也有,猜拳行令,色色皆精,把个公子引得甚是欢喜,又缠小魏唱。云卿唱了套《天长地久》,真有穿云裂石之妙。唱毕,又取色子来掷快饮酒。一娘输了几色,又与吴相公赌拳吃大杯,连赢了七拳,吴益之连吃七大杯。一娘连连打鼓催干,又不许人代,把个吴益之灌得大醉,伏在桌上打睡。公子此刻也有七八分酒了,起身去小解。那一娘见没人在面前,遂搂住云卿做了个串字,低低说道:“心肝!我住在马头上陈华宇家饭店里,你明日务必偷个空来走走。”正说完时,却好公子进来,二人便分开手了。其时已有三更,一娘只得起身要进内里去。公子道:“我要留你在此,怎奈吴相公又醉了。”云卿道:“就陪大爷罢!”公子道:“只怕有人吃醋。”一娘笑着去了。公子便同云卿宿了。

  次早起来,二人吃了早饭,吴益之犹自中酒未醒。云卿要去,公子道:“你莫去罢,今日有城外的客戏做得早呀。”云卿道:“走走就来。”“等你吃午饭。”云卿道:“知道。”走到下处,袖了些银子,来到马头,上西首去,见一带都是客店,问个小孩子道:“陈华宇饭店在那里?”孩子道:“那里不是。牌上写着陈家老店么!”云卿便走到门首,见一老者,那老者道:“请坐。”云卿道:“岂敢。”便坐在门前凳上,终是怕羞不好问。老者见他生得清秀,知是南边人,只望着他,不知他来做甚么。云卿只是低着头,拿着扇子在手里弄。坐了一会,心里正想要回去,,只见河边船上有人叫道:“魏云老为何独坐在此?”云卿抬头看时,见一只船上装着行头一班子弟,认得叫他的是陈三,也是个有名的净脚。云卿起身走到河边,道:“我在这里看个乡亲,等他讨家书,阿兄那里做戏?”陈三道:“关上衙门里请客。”云卿道:“饮三杯去。”陈三道:“多谢,多谢!”遂拱手别了。

  云卿因要进城,便把扇子忘记在店内桌子上走了。一会忽然想起,复回来寻时,竟没得。因问那老者道:“曾见小弟的扇子么?”老者道:“没有见。”云卿又探袖捡衣的寻。老者道:“我坐在这里也没有离,又没有人来。”云卿只道是掉在河边上,也就罢了。只见远远两个孩子赶了来,前头一个跑,后面一个哭着赶来,喊道:“快还我!”原来后面的是老陈的小儿子。老陈拉住道:“你要他甚么?”孩子道:“我在门前桌上拾得一把扇子,上头还有个东西扣着,都被他抢去去了。”老陈道:“是这位官人的,拿来还他。”孩子道:“他抢送与他娘去了。”老陈道:“官人请坐,我去要来还你。”说着便往里面去,叫道:“侯一娘,快把扇子拿来还这位官人。”云卿取出二十文钱来与两个孩子,孩子欢天喜地跳往外去了。

  云卿便跟着老陈往里面来,只见侯一娘拿着扇子从楼上下来。一娘见了云卿,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官人请里面坐。”却好有人来寻老陈说话,老陈出去了。云卿遂到一娘楼上,深深一揖。一娘还过礼,取凳与他坐了,起身把楼门关上,搂住云卿道:“心肝!你怎么今日才来,想杀我了。”急急解带宽衣上床,好似那: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软温温杨柳腰揉,甜津津丁香舌吐。一个如久渴得浆,无限蜂狂蝶恋;一个如旱苗遇雨,许多凤倒鸾颠。一个语涩言娇,细细汗漫红玉颗;一个气虚声喘,涓涓露滴牡丹心。千般恩爱最难丢,万斛相思今日了。

  云卿与一娘完了事,起来穿衣,一娘忙斟了杯热茶与他吃。叙谈了一会,时日已将西,云卿道:“我去了,再来看你,今日王府戏早,恐去迟了。”袖内取出一包银子,递与一娘道:“买点甚么吃吃罢。”一娘道:“岂有此理!我岂是图你的钱的?只是你把情放长些,不时来走走就是了。”仍把银包放在他袖内,摸到那把扇子,拿出来道:“转是这把扇子送我罢。”云卿道:“你既爱就送你罢。”临下楼时,又扯住约定日子,云卿才别去。店中人往来混杂,有谁知道?自此为始,不时来走动,得空便弄弄,不得空就坐谈而去,也有十数次。

  不觉是三月天气,和风习习,花雨纷纷。绿杨枝上啭黄鹂,红杏香中飞紫燕。踏红尘香车宝马,浮绿水画舫歌船。那王公子终日在外游赏,他是个公子,又是少年科第,兼之为人和气谦虚,奉承他的不计其数。今日张家请,明日李家邀,一春无虚日。一日,正与吴益之在书房闲谈,见门上又拿进帖来。公子愁着眉道:“那家的帖?”门上道:“张老爷请酒的。”公子道:“终日如坐酒食地狱,病都好吃出来了,快写帖辞他。自今日起,凡有请我的,都一概辞他,说我往园子里去了。”午后,门上来回道:“园丁来说,园内海棠大开,请大爷去看。”公子道:“正好。吩咐他回去打扫洁净,我明日来。”门上去了,对吴益之道:“明日同兄去看花,且可避喧数日。”叫小厮分付厨子,明日备酒饭送到园上去。次日叫小厮唤小魏来同去。吴益之道:“何不把侯一娘也叫他去耍耍,到也有趣。”公子便令家人备马去接。三人先上马去了。

  这里家人来到陈家店内,问道:“侯一在家么?”老陈道:“都出去了。”管家道:“可知在那里?”店家道:“不知道。”官家只得进城来,却好遇见个相识的,问道:“何往?”管家道:“去叫侯一,不在。”那人道:“在盐店里不是?”管家道:“在谁家?”那人道:“史老三家。”管家别了那人,来到史家。进门来,静悄无人,只见丑驴独坐吃饭。管家道:“你婆娘哩?”丑驴也不起身,答道:“在里面哩。”管家心里便不快活,道:“叫他出来,王老爷府里叫他哩。”丑驴道:“做戏么?”管家道:“不是,叫他去陪酒哩。”丑驴道:“要陪酒,请小娘去,怎么叫我们良家妇人陪酒?”管家大怒,走上去一个耳巴子,把他打了一跌,抓住头发掼在地下,打了几拳,又踢了几脚。丑驴大叫,惊动里面男女都出来看。史三认得是王府管家,上前解劝,管家才住了手,骂道:“我不看众人面,打杀你这王八蛋!”一娘上前陪笑道:“得罪老爹,他这个瘟鬼,不知人事,望老爹恕罪。不知有何吩咐?”管家道:“大爷到园上看花,叫我拿马来接你。这王八口里胡说,你婆娘不是小娘是甚么?”众人道:“老爹请息怒,他说话不是,也须看看人。王大爷平日也不是个使势的,抬举你妻子,也是你的造化,求之不得,反来胡说么?”史三道:“请坐坐,老一还没有吃饭哩。”管家道:“我家爷也好笑,多少名妓不叫,却来寻他!”那一娘见势头不好,忙对史老三道:“别了罢,改日再来。”史老三也不好再留,送他出门。丑驴背上行头,领着孩子,垂头丧气而去。

  这里管家犹自气愤愤的上马,一娘也上了马,同到园上来。只见门前一道涧河,两岸都栽着桃柳,一带白粉墙。走过石桥,一座三沿滴水磨砖门楼,上横着玉石匾额,三个石青大字,乃是“飞盖园”。后写着“郓城吴宽题”,原来就是吴益之写的。下马进来,只见一带长廊,大厅前便是一座假山,从山洞里穿进去三间卷篷,公子三人坐在内。一娘见公子,叩头谢道:“前日多谢大爷,又承老太太、太太、奶奶与列位娘们的赏赐。”公子扯起道:“只行常礼罢,前日慢你。”又拜了吴相公。吴益之道:“你偏生记得这许多太太奶奶的,就不忘了一个!”众人笑耍一会。一娘吃了茶,小厮摆饭,公子道:“因等你,把人都好饿坏了。”一娘道:“因盐店里叫去做戏,故来迟了。大爷莫怪。”吴益之道:“来迟了打孤拐。”公子道:“谁忍打他。”

  四人吃毕饭,云卿道:“看花,看花!”公子携着一娘的手,同到各处游玩。果然好座花园,但见:

  索回曲槛,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绮窗,处处都笼绣箔。微风初动,虚飘飘展开蜀锦吴绫;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烘桃杏,浑如仙子晒霞裳;月映芭蕉,却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啭黄鹂;山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层层掩映,朱帘上钩挂虾须;又见那金粟亭、披香亭、四照亭,处处清幽,白匾中字书鸟篆。看那浴鹤池、印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跃金鳞;又有那洒雪轩、玉照轩、望云轩,冰斗琼卮浮碧液。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锦川石,青青栽着虎须蒲;轩阁东西有翠屏山、小英山、苔藓山,簇簇丛生凤尾竹。荼コ架、蔷薇架近着秋千架,浑如锦帐罗帏;松柏屏、辛夷屏对着木香屏,却似碧围绣幕。芍药栏、牡丹砌,朱朱紫紫斗繁华;夜合台、茉莉槛、馥馥香香生妩媚。含笑花堪画堪描;美人蕉可题可咏。论景致休夸阆苑蓬莱,问芳菲不数姚黄魏紫。万卉千葩齐吐艳,算来只少玉琼花。

  四人游玩了一回,到厅上坐下。是日天气暴热,都脱了衣服,止穿得件单褂。公子道:“才三月底就如此热!”云卿道:“不但热,且潮湿得难过。”吴益之道:“只怕有大雨哩。”公子道:“炖茶吃,我们就在这里对花坐罢。”家人移桌在卷篷下。四人坐下,小厮斟酒来吃了几巡,公子叫斟大杯来,请吴相公行令,一娘奉酒,小魏奉曲。云卿唱了一支《折梅逢使》,吴益之行个四面朱窝的令,掷了一遍,收令时,自己却是四红。一娘道:“该四杯正酒。”吴益之道:“折五分吃罢。”一娘道:“令官原无此令。”斟得满满的,定要他吃,还要速干。云卿又斟了一大杯谢令。吴益之道:“吃不得了!”公子道:“谢令是个旧规,怎么推得?”吴益之道:“既要谢令,也要酬东。”一娘便斟酒奉了公子,取提琴在手,轻舒玉指,唱了一套《半万贼兵》,也是北曲中之翘楚。

  一娘因提琴,便忘记将小魏送他的那柄扇子放在桌上。公子无心取来看,一娘想起要夺,时已不及。公子见是把金钉铰的川扇,上系着伽南香坠。公子道:“这扇子是我的,如何到你手里的?事有可疑。”一娘道:“我没有带扇子来,才借的他的。”公子道:“他说是借的,云卿快招,若未直招,罚一大碗酒。”公子原是斗他耍的,却未疑到别事上去。谁知云卿心虚,满面通红。吴益之道:“不好了,小小猫儿也会偷嘴了。这扇子是你与云卿的?只看云卿袖内可再有把了,若不得,便是借的。”云卿道:“只得这把。”吴益之忙扯住他袖子,公子便来摸他袖内,却有把在内。公子道:“这是甚么?”一把拿出来,却是柄棕竹真金扇,上面是李临淮写的。公子道:“我们逐年打雁,今年到被小雁儿■了眼睛。这样个小孩子,转被他瞒过了。”吴益之道:“这并不干云卿的事,都是老一的骚风发了来缠他的。”一娘道:“可是说胡话,你看见的?”吴益之道:“不要强嘴,好好拜我两拜,我代你做媒。”一娘道:“无因怎么拜得起来。”公子道:“却也怪你们不得,这样一对娇滴滴的人儿,怎叫他们不动火?吴相公连日也想你得紧,如今也说不得偏话,拿骰子来掷掷看,遇着双喜相逢的,今日就陪伴他。我先掷起。”一掷不遇。次到吴益之,止遇一个,饮了一杯。到云卿,一掷,却是三二六么三四,遇了个单的。再到一娘,又遇了,却是双喜相逢,乃是二二四二四六。吴益之呵呵大笑道:“真是天定的了,取两个大杯来吃合卺。”就与公子二人各奉一杯,云卿害羞,起身要走,被吴益之抓住。又替他二人串了酒,各饮交杯。公子唱曲,吴相公奉肴,众人取笑了半日。吴益之道:“媒人是大爷,伴婆便让我,老吴不来讨喜,只讨个头儿罢。”一娘还是假意推却,云卿转认真害羞起来。

  正在花攒锦簇的饮酒,忽见个家人慌忙进来禀道:“郓城县张爷钦取了吏部,来拜老爷,老爷叫请大爷去会哩。”原来这张公是公子的房师。吴益之道:“我也要会会他,只是误了他二人的佳期,怎处?”公子笑道:“不妨你两人竟在此宿罢,我叫人送铺盖来,明早来扶头罢!”一娘道:“不好,还是回去罢。”吴益之道:“又来撇清了。”公子带笑向一娘道:“他是个童男子儿,你开他的黄花时,须婉款些。”说过,遂同吴益之出门上马而去。

  二人送到门外,携手回来,百般欢笑玩耍,巴不得到晚。在洒雪轩耍了一会,就炉上炖起天水泡新茶来吃。将晚时,只见两个小厮押着铺盖进来,铺在凝香阁上。晚间,云卿讨了水来,二人洗了手脚上床,那两个小厮也去睡了。

  是日天气甚热,不用盖被;银烛高烧,二人交媾直至三更,方搂抱而卧。那知交四更晚,忽然雷生西北,闪起东南,只听得倾盆大雨,电掣鞭雷。好大雨,足下了一个更次才渐小了。正是:

  电掣紫蛇明,雷轰群蛰哄。萤煌飞火光,霹雳崩山洞。列缺满天明,震惊连地纵。红绡一闪发萌芽,万里江山都撼动。

  二人睡思正浓,忽被霹雳惊醒,觉得有些寒气逼人,遂扯被来盖了。一会雷雨才住,檐溜无声,只听得楼板上有声,云卿掀开帐子低头一望,却好一闪过去,见地下有一堆红东西,没有看得明白。接着又是一闪,才看见是一条大赤蛇盘在楼板上,昂着头向床上望。云卿吓得缩进被去,蒙头紧抱而睡,不敢啧声。又隔了一会,闪也住了,才伸出头来,不见动静。小便急了,没奈何,轻轻揭开帐子,见窗上有月光,照见楼板上,并无蛇影。想道:“花园中草木多,该有大蛇。想是因雷雨大,从屋上下来的,雨住时自然去了。”摸摸一娘时,犹自酣睡未醒。只得爬下床来,披上衣服,见月明如昼。虽不见蛇的踪迹,却又不敢开门,只得站在桌上,从窗眼里往外溺。溺完下来,正要上床,才掀开帐子,一手摸着蛇尾,吓了一跳。忙把帐子大开看时,只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一娘身上,闪头向外,眼放两道金光,见了人,往被里一站。吓得云卿大叫一声,跌倒在楼板上。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毕竟不知云卿性命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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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赖风月牛三使势 断吉凶跛老灼龟

  诗曰:

  世事等蜉蝣,朝暮营营不自由。打破世间蝴蝶梦,休休,涤尽尘氛不惹愁。富贵若浮鸥,几个功名到白头。昨日春归秋又老,悠悠,开到黄花蝶也愁。

  话说魏云卿上床,见了赤蛇,吓倒在地。一娘闻声惊醒,身边不见可人,口里连叫:“莫冷呀,可曾穿衣服?”又叫两遍,也不应。揭开帐子不见人影,再低头,只见月光映着衣服在地下。忙坐起扯那衣服时,只见云卿睡在地下。忙下床来摸时,浑身皆冷,四肢不动,只口中微微有气,不知何故。忙扯下被来代他盖好,抱住了以口度气,少顷才伸出气来。自己才穿上衣服,开了楼门叫起小厮来。那小厮道:“早哩,忙起来做甚?”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快烧些汤来。”小厮忙起来开门,去了一会才送上滚汤来。看见云卿睡在地下,道:“正经床上不睡,在地下舞弄做甚。”一娘接过滚水来,度了几口下去,渐渐身上才暖,同小厮扶他上床。

  小厮才去,一娘复脱衣上床,搂着云卿偎了一个时辰,方伸出气来,翻转身来说道:“吓杀我也!”一娘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下去,又不敢劳动问他,只得又搂着睡了一会,方说道:“吓杀了。”一娘道:“怎样的?”云卿道:“打闪时,见一条赤蛇盘在地下;你睡着了,我要小便,伸出头看时,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见,我便起来小解。回来上床时,一手摸着个蛇尾,已是害怕;及揭开帐子看时,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你身上,见我来,就往被里一钻,我故此吓倒了。”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我并不觉,你没有吓得死,我到好被你吓死了。你如今好些么?”云卿道:“此刻不觉怎么的,只是心里还有些跳。”

  二人依旧搂着睡。云卿兴动,又要弄了。一娘道:“你脸都吓黄了,将就些罢,日子长哩。”于是把云卿捧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道:“你这样个羊脂玉雕的人儿,不知便宜那个有福的姐姐受用。”云卿道:“你这样朵海棠花,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一娘叹口气道:“这是前世冤孽。就是王大爷也是天生有福的,家里一个赛观音的大娘,且是贤慧,又不吃醋。房中有三四个姐儿,外边又有你这样个人儿陪伴。”云卿道:“只因他做人好,心地上拈来的福分。”

  二人说了一会,云卿忍不住,又弄起来了。只听得楼下有人说话,乃是公子差小厮送梳盒来,说道:“大爷送张爷上了船,就来了,先着我送点心同梳盒来的。”一娘对云卿道:“起去罢,莫撞见老吴来炒死。”云卿遂起来下楼,洗了脸,同一娘吃了点心,才去梳头。梳盒内一应抿刷油粉,件件俱全,又有个纸包,包着两根金花簪儿。一娘道:“大爷真是个趣人,无所不备。”梳完时,园丁送花来,二人各穿一枝戴了,携手来到四照亭看花。

  夜来风雨,吹得落花满地,如红茵铺就。枝上半开的犹带水珠,初日照耀,浑如红锦上缀着万颗明珠,分外精光夺目。两人倚着阑干,玉面花容,互相掩映。却好公子同吴相公进来,道:“花枝与笑脸相迎,令人应接不暇。”吴相公道:“赏名花,对妃子,古今绝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见此,亦拜下风。”公子道:“恨无《清平调》耳。”吴益之道:“魏郎一曲,何减龟年。”一娘道:“王大爷、吴相公两位,不日玉堂金马,岂不是两个风流学士,事事皆胜明皇。”公子道:“老一虽善为吾辈藏拙,亦为我辈增愧。”四人欢笑坐下,见云卿清减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将就把他些,一夜就他弄瘦了。”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吩咐小厮道:“昨日张爷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来吃。”小厮扇炉煮茗。公子取过拜匣来开了,拿出个纸匣来,道:“这是新作的玉凉簪,带来与你二人的。”却是洗的双凤头,玲珑剔透。公子道:“玉质虽粗,做手却细。”将一枝递与云卿,一枝递与一娘,道:“权作暖房礼罢。”二人称谢过,各插在头上。小厮摆上饭来。一个小厮将个小纸匣儿递与一娘道:“这是大娘带与你的。”一娘才来接,被吴益之劈手夺去,打开看时,却是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着一副银挑牙,一双大红洒花褶衣,两副丝带,两副玉纽扣,一包茉莉香茶。吴益之将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将余下的递与一娘道:“我两个分了罢,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谢了。公子道:“看骂罢。”吴益之道:“随他咒骂,我若有些伤风头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

  四人吃了饭,云卿到炉上泡了茶来吃,果然清香扑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贻安备马送老一到船,往南门去,刘荣回马来随我们回去。”二人应去。吃毕饭,贻安备了马,请一娘动身。一娘作别,公子袖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一娘道:“些须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辞道:“连日打搅大爷还不够哩!这断不敢再领。”公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里。一娘对云卿道:“你不自在哩,调理几日再做戏。我再来看你。”吴益之道:“活活的疼杀人,我就肉麻死了。”一娘道:“你就惯会说胡话。”笑着上马而去。吴益之将汗巾也还了他。三人立在门外垂杨之下,望着他一直去了。

  园上至河边只有二里远,一娘放开缰,登时到了一座大石桥。一娘马到桥边,收住缰,等贻安叫船。谁知上流并无一只船。刘荣道:“如今游春的多,凉蓬船都雇尽了,寻渔船去罢。”寻了一遍回来道:“湾子里也没船,一娘且下来站站,先叫刘哥回马去接大爷,等我再去寻船。”一娘下了马,刘荣骑马回去,贻安又往下流头寻船。一娘独立桥边柳荫之下,只见柳色侵衣,花香扑鼻,红尘拂面,绿水迎眸,春光可爱。

  忽见桥边转过一簇人来,但见:

  个个手提淬筒,人人肩着粘竿。飞檐走线棒头拴,臂挽雕弓朱弹。架上苍鹰跳跃,索牵黄犬凶顽。寻花问柳过前湾,都是帮闲蠢汉。

  那一伙人拥着个戴方巾的,骑匹白马,正上桥来,见一娘独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个上前来看,一个道:“好模样儿!”一个道:“好苗务身段儿!”有的道:“好双小脚儿!”一娘见他们看得紧,把脸调转向树。那些人便围上来看。一娘没法,只得把扇子遮了脸。那戴方巾的见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夺去道:“借与我看看。”念诗又捉不过句来,又认不得字,口里胡诌乱哼。一娘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那些人起初还是看,后来便到身边乱拉乱捻的。一娘正没处躲避,却好贻安来了,道:“是甚么人!敢在此调戏人家妇女!”忙将那干人乱推乱搡。怎当的人多,推开这个那个又来。

  正在难分之际,却好远远看见公子等来了。贻安道:“好了,大爷来了!”说罢走到桥上喊道:“大爷快来!不知那里来的一起人,在此胡闹!”公子听见,放开马先跑到桥上。那起人见公子来,都站开去,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来作揖道:“王大兄何来?”公子看那人时,但见生得:

  龌龊形骸,猥犭崔相貌。水牛样一身横肉,山猿般满脸黄毛。咬文嚼字,开言时俗气喷人;裸袖揎拳,举手间清风倒射。家内尽堆万贯,眼中不识一丁。花营柳市醉魔君,狗党狐群真恶少。

  公子却也认得,这人姓牛名金,排行第三,也是个故家子弟,平日不宜学好,目不识丁,专好同那起破落户泼皮们终日在花柳中闲串。只是悭吝,一文不出,在姊妹家专一撒酒风,赖嫖钱。睡几夜,临去撒个酒风,打一场走路。市上开店的并那小本营生的都被他骗怕了,见好东西便要,只是不还钱。这些泼皮只好图他些酒食,要一文也赚不动他的。小民畏之如蛇蜴蝎,士夫恶之如狗屎。

  公子见他作揖,只得下马答揖道:“自小园来。”牛三道:“久慕佳园风景,也要一观,又恐惊动尊翁老伯,不敢轻造,今日可曾来?”公子道:“今日正在园中请客,改日领教罢。”拱拱手别了。贻安见公子与他说话,他遂牵过马,叫一娘上了鞍,加上一鞭,飞奔望南而去。牛三别了王公子,转身看见小魏,赞道:“好盛从。”因他身上穿着元色绉纱直裰,故把他认做个小厮。公子道:“这是个敝相知。”说毕,才别过。因马系一娘骑了一匹去,止有两匹在此,公子等三人遂步行而归。

  再说那牛三,领着一班泼皮到野外放鹰走犬,问柳寻花,玩了半日,众皆饥渴。牛三道:“饿了,回去罢。”内中一个指道;前面不是个酒店么?少饮三杯解渴。”于是众人沿溪而走,早来到一座酒肆前,地步到也幽雅。众人进来拣了座头坐下。但见那酒肆:

  门迎绿水,屋傍青山。数竿修竹在小桥尽头,一所茅堂坐百花深处。青帘高挂,飘飘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岛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色杜康家。

  众人簇拥着牛三,把几副座头都坐满了。小二道:“相公们是要茶要酒?”牛三道:“茶酒都要,只是放快些。”小二铺下茶果,才去烫酒。内中一个道:“早间那个妇人不知是个甚么人,为何独站在那里?”一个道:“有王家小厮跟着,自然是王家的下人,想是往亲戚家去的,在那里等船。”一个道:“不是,不是,那妇人脸有些熟,在那里见过他的,一时忘了。”一个道:“好双俏眼!”牛三道:“那个小官又好,不像是我们北边人,我们这里没有这样好男子。”旁边桌上一个跑过来道:“那小官我认得,他是昆腔班里的小旦。若要他时何难,三爷叫他做两本戏就来了。”一个道:“做戏要费得多哩!他定要四两一本,赏钱在外。那班蛮奴才好不轻薄,还不肯吃残肴,连酒水,将近要十两银子,三爷可是个浪费的?”一个道:“那小郎还专会拣孤老哩!如今又倚着王家的势,再没人敢惹他,恐弄他不来到没趣。就弄得来,王家分上也不雅相。而且些小点东西,那蛮奴才又看不上眼。如今到是弋腔班的小王,着实不丑,与他不相上下,只消用几两银子在他身上,到也有趣。与人合甚么气!”牛三道:“也是。”

  只见旁边桌上跑过个人来,气愤愤的拍着桌子道:“怎么说这不长进的话?为人也要有些血气。王家有势便怎么样人?他欺遍一州里人,也不敢欺压三爷子弟们。他玩得,三爷也玩得,怕他怎么!一个戏子都弄不来,除非再莫在临清为人!我们晚间多着几个人,访得在谁家做戏,回来时搀他到家里玩耍。那蛮子依从,便以礼待;若不肯,便拿条索子锁他在书房里,怕那奴才跑到那里去!料王家顾体面,也不好来护他。若不得到手,先雇些人打他一场,也打不起官事来。”众人齐声道:“好计,好计!还是你有血气,大家去来!”此时不由牛三做主,把他平抬了去。内中有个老成的正要开口,被先拦阻的那人就捻他一把,那人知窍,就不言语了。原来这几个畜生也知弄不过王家,只是要弄出事来,他们好从中撰钱。正是:

  贪他酒食骗他钱,还要乘机进祸言。

  异日天雷应击顶,铁锅再用滚油煎。

  那班泼皮把牛三拥出店来,一齐便走,店家上前道:“相公,茶酒钱共该一两二钱银子,尚未会帐,如何就去?”牛三道:“记了帐罢,明日送来。”小二道:“我们小本营生,求相公赏了罢。”一个道:“我们三爷自来是年终算帐。”小二道:“我不认得相公府上,明日对谁讨?”一个道:“你不知世事,牛三爷还是欠过谁的钱不还的?不快走还要讨打哩!”小二道:“世界都反了!青天白日吃了茶酒不还钱。”一个走上前拦脸就是一拳,把店家打倒在地,一哄而散。可怜这店家白白的舍了两把银子东西,天理何在!

  不说这些人造谋生事。且说王公子回来,同吴益之在书房内坐至更深,才进内来。正脱衣上床,忽听得外边敲得云板声急,忙叫丫头出来问。一会越敲得急了,等不得丫头回信,急急披衣出来,走到楼下,迎到丫头说道:“门上有紧要事回大爷。”公子恐是火事,吩咐道:“不要乱嚷,莫惊醒老爷。”急急走到厅上问道:“甚么事?”门上道:“魏云卿被人打坏了。”公子忙把钥匙开了大门,只见云卿进来,蓬着头,一把扯住公子,放声大哭。公子问道:“甚么人打你的?”云卿哽咽说不出话来。同来的班中人道:“小的们从吴家当店做戏回来,小的同他先走,将到四牌楼,忽有三四个人拦住,要他同去吃酒。平日素不认得,他不肯去,几个人就动手动脚的乱扯。云卿叫喊起来,一个就劈面一掌,后有一二十人齐来乱打。却好班中人都到了敌住,是小的拍开手护得他来。求大爷做主!”公子道:“奇怪!”叫过四五个家人来,吩咐道:“你们去暗暗查看是甚么人,不可出头生事,快来回话。”家人领命,同那班里人去了。

  公子携着云卿的手到书房里来看时,脸上抓去一块皮,口内打出血来,头发都乱了,衣服也扯破了,伏在桌上只是哭叫。小厮取水来与他洗脸梳头,头发梳下一大把来。公子也不忍,吴相公也起来,看见吃了一惊。取热茶来吃,公子吩咐煨粥来,二人温存着他。公子道:“你莫恼,我替你处这干人。”家内又送出果子煨茶来。公子自己拿来与他吃,才住了哭,吃了两口。

  一会,家人们来回道:“是牛三那些泼皮要抢他去,又打到他们下处,想要乘机打抢。见小的们到,就发话说爷把云卿占在家,爷玩得,他们也玩得。说的胡话都听不得。街上过路的都抱不平,听见叫巡捕快手,才散去了。下处失了许多物件。”公子道:“这个畜生,如此可恶!他到来欺我。要处他,乡里面上不像体面,不处他,又气他不过。”家人道:“不必单告牛三,只叫他班中人递个黑夜打抢呈子,到捕衙叫地方打报单。爷只须发个帖子与捕衙就是了。这些奴才若不打他们一顿,连小的们出去也无体面。”公子道:“你们明早走去看看,不要现身。”家人们退去。小厮拿了粥来,云卿不肯吃,只是恼。公子安慰他睡了,才进去。

  次早,家人领了帖子去。及至公子起来时,家人同捕衙的差人来回道:“地方已打进报单去,捕衙已差了十名快手拿人,候爷吩咐。”公子道:“叫他们进来。”众差人叩了头。公子道:“你们不可说我有帖子去说的,这牛三诈人也多,叫你本官多取他些不妨,不可轻易放过他。你们也多取他些差钱。”叫人取出一两银子赏众差人。众人都感激叩谢,欢天喜地而去。

  公子到书房,见云卿尚睡着哭,吴益之坐在他床沿上劝他。公子道:“好呆呀!”忙扶他起来通了头,见他衣服扯破了,说道:“我的衣服宽,你穿不得,我叫裁缝来做两套与你。”云卿道:“不消,我寓所有衣服。”便将钥匙取出,交与贻安,叫他带人往下处取箱子。公子道:“一发连行李都拿了来,连日园上牡丹已开,你到那里住几日解解恼。你同吴相公先去,我带了老一来陪你——恐牛三也要去炒他。”三人吃罢早饭,贻安取了行李来,换了衣服,备了两乘轿,送相公同云卿坐了往园上去。公了叫:“贻安,备马去接侯一娘,叫他也到园上躲避几日,我自把包钱与他。”贻安领命去了。

  却说那班泼皮打闹了一场,顺路将弋腔班的小旦抬到牛三家来,说小魏是王家人夺去了。牛三见那小官生得到也还丰致,道:“也好。”遂取酒来吃。众泼皮齐口称赞,把他抬到半天里,把小魏说得一文不值。缠到三更,牛三才搂去睡了。众人就在他家厅上,东倒西歪的去睡,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才起来。等到日午,才送出两盆黄米粥、十数个糙碗来,小菜也没有。

  众人正在那里抢食,只见外面走进一二十个快手来,见一个锁一个,把那些人都锁了,带进衙门。捕衙即刻升堂,见面将每人打了二十板。又把为首的夹起来,要招主使之人。起初犹自遮饰,当不起拷打,只得招出牛三来。遂标了签来捉牛三。牛三早躲个不见面了。捕衙因王府吩咐过,况牛三又是个有钱的,怎不想他两个儿?半日,又差了四个人捉差。牛三出了三十两差钱,又央了几个秀才到官里说情。捕衙道:“黑夜打抢,与强盗何异!失主又是异乡人,恐他向上司处告,反与弟不便。诸年兄见教,弟也不敢擅专,只得具个由堂呈子,凭堂上发落罢了。”众秀才见说不下来,只得出来。牛三死也不肯出头。后来捕衙了五十两,衙门中用了三十两,将那些泼皮又打了三十,枷在四牌楼示众。着人来园上回覆公子道:“等枷满日,再问罪。”公子道:“这起奴才既枷打过,就饶他罢。若再问罪,恐牛三不代他们纳赎,便要为匪。只是把打抢的物件都要追给还他。”家人道:“已陪过三十两银子。”公子道:“这也罢了。”遂叫家人拿帖去回官。云卿尚不慊意,公子道:“看他先人之面,如今费了他百十两银子,就比杀他还狠些。那起泼皮已打了几十,若再问罪,恐急了,做不出好事来。你还要在此地做戏哩,恐黑夜难防这许多。”一娘道:“大爷说得极是,再不要孩子气。俗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云卿只得罢了。

  少顷,见合班的人都来叩头,相谢而出。又叫云卿出去说话,回来道:“唱生的母亲殁了,要回去,众人也要散班歇夏。”公子道:“你可回去么?”云卿道:“也要去,八月再来。”公子道:“你家去也无事,不如在这里罢。如今丁老爷要教几个孩子清唱,班中的确有人,寄些银子回去,你就在园中过夏,我也要来避暑。老一天热也难上街,也在这里过夏。你意下如何?”云卿道:“也罢。”遂写了家书,带了三十两银子回去。竟在园中朝欢暮乐,无限快活。公子同吴相公也常来与一娘盘桓。

  不觉时光迅速,又是秋来。住至九月间,云卿被班中人催了上班去了。一娘也辞别公子离了园上,仍回下处住了。因身孕渐大,不能上街。丑驴也自去领孩子舞弄赚钱,终日出去。一娘是王府常时送供给与他,云卿也常来住住,贴他些银钱。丑驴寻几个钱,只是吃酒。

  看看冬尽,又早春来。一娘已足了月,不见生;又过了两个月,也不分娩,心中疑惑。又想起在飞盖园云卿见蛇钻入被内,甚是忧疑,便对丈夫道:“我过了两个月也不分娩,你去寻个灵验先生去占占卜,看我在几时生?”丑驴道:“闻得关上来了个起课先生,是个跏子,叫做甚么李跛老,门前人都■挤不开哩。人称他做‘赛神仙’。等我明早去。”一夜无辞。

  次日,丑驴绝早来到关上,见肆门前人都挤满了,他挤在人丛里,朝内观看,但见:

  四壁珠玑,满堂书画。宝鸭香常袅,磁盂水碧清。座畔高县悬谷形,两边罗列河图像。端溪砚、松烟墨,相衬着大笔霜毫;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新颁政历。六爻透熟,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测鬼神机。一盘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真个已往未来观如明镜,当兴应败鉴若神明。知凶断吉,定死决生。开言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李鹤峰。

  那先生坐在上面,手不停披,口不辍讲,打发不开。丑驴生得矮小,挤不上去。只见那先生谈了一会,猛抬头一望,向外说道:“请那位矮客人上来。”丑驴挤了一会,才到案边,垫起脚来,伏在案旁。那先生道:“你头直有些喜气,又有些凶气。何也?”丑驴道:“我求先生起一课。”先生道:“姓甚么?”丑驴道:“我呀,姓魏。”那先生拈了个时点,起课来道:“问甚么事?”丑驴道:“问生产的。”那先生道:“六甲定是男喜,且是个贵胎。今日分娩,只是有些凶险,我代你炙炙龟看。”取过龟板来,焚香默祷过,取火灼龟,看上面两道火路,道:“是个男喜。天门两丁发用,非男而何?”丑驴道:“生的时候还不妨么?”先生道:“不碍。”又细看了一会,忽拍案叫道:“怪哉!怪哉!”取过一幅纸来,写了四句道:

  乾门开处水潺潺,山下佳人儿自安。

  木火交时逢大瑞,新恩又赐玉绦环。

  那先生写完,递与丑驴道:“留为后日应验。”丑驴送了课钱,那先生也不争竞。

  丑驴出了肆门,欢天喜地跑到下处,对老婆说了,将卦词与他。一娘接来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搁过去了。却也作怪,更余时,果然肚里渐渐就疼起来了。少顷,更坠得慌。直至半夜,疼得急了,才叫起丑驴来,打火上灯,提个灯笼去叫稳婆。时星斗满天,及稳婆来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渐渐风生。稳婆进房道:“是时候了。”扶上了盆,丑驴送上汤来。霎时大风拔木,飞砂走石,只听得屋脊上一个九头鸟,声如笙簧,大叫数声,向南飞去。房中蓦的一声叫,早生下一个孩子来。正是:

  混世谪来真怪物,从天降下活魔王。

  毕竟不知生下个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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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魏丑驴露财招祸 侯一娘盗马逃生

  诗曰:

  伯劳西去燕飞东,飘飘身世等萍踪。

  沾唇酒恨千杯少,满眼花无百日红。

  财与命连谁自悟,福来祸倚尽皆蒙。

  谁知扰扰生机变,深愧当年失马翁。

  话说侯一娘见生下是个孩子,夫妻俱各欢喜。因是年岁次戊辰,遂取名辰生。洗了孩子,谢了稳婆。次日,送信与云卿并王府两处。王奶奶差人送了钱米柴炭来,小魏也送银钱与他。是主顾人家多有送钱米食物的。三朝、满月,王奶奶皆着人来送百索衣袄等类。一娘也不上街。

  正是日久生厌,他几件技艺,人都看熟了,人家也不来叫,街上人看的少,也不肯出钱。丑驴见生意淡薄,又为老婆有了孤老,且因王府中势要,怕人心难测,想离此地,遂常时要去。一娘因恋着情人,不肯动身。那陈买儿见一娘回来,逐日又来缠缠,见妇人不甚理他,便有吃醋之意,常在丑驴面前撺唆。丑驴醉后回来,常寻事吵闹,自此无日不吵闹。

  又混了半年,丑驴终日心中有物,再加那陈买儿常时在耳边掇弄,家来便倚醉拿刀弄杖的吵。一娘虽与他硬做,也知不是常法,便来对王公子说了,讨他的主意。公子道:“我也代你们想,却终非常法,我也将要上京去会试,我去后谁看管你们?且寻云卿来计较。”遂叫小厮唤了小魏来。见一娘面有愁容,问道:“为甚么恼?”公子道:“他丈夫见生意淡泊,要往别处去哩。”云卿道:“莫理他,就没生意,难道大爷这里养不起你?”公子道:“也不是这样说,你们终非长久之策,我也顾不得你们一世。况我也就要上京,我去后,连你在此地也住不得了,牛三那起畜生必要来报复的。我想不如让老一先行,你同我上京去,改日再来相会,只怕你班里人不肯放你。”云卿道:“我要去,谁阻碍?”公子道:“你去了,岂不要散班么?”云卿道:“原旧有个旦,新又添了一个,我可以去得。”公子道:“老一几时起身?”一娘道:“要去,明日就可去了。”说毕,二人便扯住哭起来。公子道:“暂时相别,不久自会,也不必哭了。”再三劝住。公子道:“该留你们坐坐,我今日又要去吃酒。”又想想道:“也罢,我早些去见个意先来,你二人在此等我。”叫小厮拿饭吃。摆上饭,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公子再三劝,他们只得各吃了几口就放下来了。

  公子吃毕起身。二人关上门,送行一回,云卿道:“想当日在庙里相逢,蒙你十分相爱,铭感至今,后又承大爷好心成全,你我相处了二年。如今一旦分离,正是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久天长,此情不老!”一娘道:“你这样青春年少,愁没有好女儿匹配?只是我跟着那厌物,几时才得有出头的日子?若得此生重会,死也甘心!你此去须要保重身子,不要为我伤感坏了,谁人知你疼热!”云卿道:“我如今做戏也非善策,明日跟大爷上京,只望他中了,我也要上个前程,就有几年在京里住。你若有情,可到京里来相会。”又哭了半日。云卿道:“我到下处走走就来。”一娘道:“我也要到里面去辞别。”二人起身。

  一娘走进来,向老太太、太太磕了头,又向王奶奶磕下头去。王奶奶扯起来道:“为何行此大礼?”一娘道:“小的一向蒙老太太、太太、奶奶抬举,感恩不尽,明日要往南去,今特来辞谢。”王奶奶道:“可是作怪!好好的住着罢了,又去怎的?”一娘道:“丈夫见生意淡薄,要往南去赶趁。”王奶奶道:“就没生意,难道我家养不起你?别处去也只吃得一碗饭。”一娘道:“多谢奶奶美意。叫做‘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我就去也去不远,异日再来伏侍。”王奶奶叫丫头摆茶与一娘吃。众女眷都赠他银钱衣食。王奶奶另是五两银子并花翠等物。

  看看日晚,公子也回来了。一娘到书房来,却好益之不在此,就是他们三人。公子道:“你要往何处去?”一娘道:“打算往南边去。”公子道:“昨有人自南来,说南边大水,米麦甚贵,徐州一带都淹没了,如何去得?不如往东三府去好,泰安州我有个同年,姓白,他也是个四海的人,如今丁忧在家,与我至厚,我写封书子与你,去投他,他自看顾你。等我出京时,便着人来带你一同下来。”一娘道:“大爷如此费心,真是杀身难报。”小厮摆下酒来,公子举杯递与一娘道:“淡酒一杯,聊壮行色。愿你前途保重,异日早早相逢。”一娘接了放下,也斟了一杯回奉公子,就跪下拜谢道:“小的两人承大爷厚恩,今生恐无可报答,只好来生作犬马补报罢。今日一别,不知可有相见之日!云卿在爷身边,望爷抬举他,若得个前程,也是在爷门下的体面。”公子道:“不劳费心,这是我身上的事。”

  一娘又斟了一杯,双手奉与云卿,才叫了一声哥,就哽咽住了,泼梭梭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泪都滴在杯内,二人抱住,放声大哭。公子也两泪交流,劝住了,重又斟酒。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去?两人你相我,我相你,眼泪汪汪;相了一会,复又大哭起来。连旁边服侍的人,都垂下泪来。足足捱到二更时,点水也未曾下咽。一娘没奈何,只得硬着心肠起身作别。公子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来,说道:“这是薄仪十两,权为路费,明年务必来过下。”一娘道:“用得大爷的还少哩!又蒙厚赐。”复又叩头谢了。云卿也是十两,放在他袖内。又向手上解下一个金牌子来,道:“这是我自小儿带的,与你系着,他日相会,以此为证。”就连绳子扣在他手上,重又抱头大哭一场。三人携手出门。公子挥泪道:“前途保重,叫贻安打灯送你去。”将别时,好难分手。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有诗道得好: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

  长堤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一娘回到下处,早已三更将尽,收拾了一会,天将亮了。丑驴雇了车子,装上行李,辞了店家上车。只见贻安拿了两封书子并礼物来道:“这是送白爷的。”又取出件潞绸羊皮小袄、一床小抱被道:“这是大娘怕你冷送你穿的,被儿送你包孩子的,又是一袋炒米并糕饼,叫你路上保重,明年等你过下哩。”一娘道:“难为哥,烦你禀上奶奶,等我回来再叩谢罢。”说毕,抱着辰生,驱车奔大路而行。只见:

  憔悴形容,凄凉情绪。驱车人上长亭路,柔肠如线系多情,不言不语恹恹的。眉上闲愁,暗中心事。音书难倩鳞鸿寄。残阳疏柳带寒鸦,看来总是伤心处。

  一娘在路,凄凄惨惨,不饭不茶,常是两泪交流,没好气,寻事与丑驴吵闹。

  上路非止一日,只见前面尽是山路,虽是小春天气,到底北方寒冷。是日北风大作,一娘穿上皮袄,用小被儿将孩子包紧了,又将行李内毡毯,与大小厮孝儿披着。看看傍午,忽然飞飞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来。但见:

  彤云密布,惨雾重遮。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遮,大雪纷纷盖地。须臾积粉,顷刻成盐。飘飘荡荡翦鹅毛,淅淅潇潇栽蝶翅。灞桥渔叟挂蓑衣,茅舍野翁煨。客子难沽酒,家童苦觅梅。寒威难棹剡溪船,冷气直穿东郭屐。千山飞鸟尽潜踪,万径行人都绝影。

  那雪渐渐一阵大似一阵,下个不止,顷刻间积有数寸。车子推不上,车夫道:“离火楼铺还有二十里,没有宿头怎么好?”心中甚是着忙。丑驴叫道:“好了,你看那树林子里不是个人家么?”车夫道:“那不是正路,就从这斜路去近些。”车夫推车下坡。不多时,到了一所庄院前住下。但见:

  乱竹堆琼,苍松挂玉。数层茅屋尽铺银,一带疏篱俱饰粉。冰疑檐角,浑如玉笋班联;冻合溪桥,一似晶盘灼烁。树底炊烟犹湿,田间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门,阵阵栖鸟啼古树。

  那丑驴先走到柴门下,只见疏篱开处,走出一个老者来。那老者头戴深檐暖帽,身穿青布羊裘,脚穿八搭翁鞋,手拄过头藤杖,问道:“做甚么的?”丑驴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难走,投不着宿头,告借一宿。”老者见他有家眷,便道:“请进来。”丑驴扶一娘下了车,抱着孩子,走到堂前与众女眷见了礼。妈妈问道“大嫂从何处来?”一娘道:“自临清来的,要往泰安州去。”妈妈取了热汤来,一娘吃了,请到前面客房里坐下。妈妈见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来烧火。丑驴、孝儿都来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饭,一碗菜汤来,道:“随便晚饭,请些儿。”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闹,怎敢相扰?”妈妈道:“仓卒无肴,请用些。”说毕去了。

  一娘吃了两口汤,没盐没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里吃惯了好的,再加心绪不佳,这样粗糙之物怎能下咽?只得向主人家借了个罐子,在火上炖起些滚汤,泡些炒米吃了,打开行李,带着孩子和衣而卧。孝儿同丑驴也睡了。一娘想道:“这样雪天,他们定是红炉暖阁的赏雪,那晓得我在此受这凄凉?”又不好哭,只得泪汪汪的。睡至五更,觉得头疼脑闷,身体拘倦。被车夫催了起身,没奈何只得起来,别了主人上车。

  是日天气虽晴,怎禁得北风如箭,寒气如刀,到傍午才抵火楼铺客店,拣了一间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着被睡了。丑驴取了馍馍来叫一娘吃,叫了几声不应,走来摸摸,浑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顷又发起战来,连床都摇得响。这病南方谓之疟疾,北边叫做摆子。这个病急切难得脱体。怎见得他的狠处?但见:

  头如斧劈,身似笼蒸。冷来如坐冰山,热时若临火窟。浑身颤抖,太行山也自根摇;满口焦枯,黄河水恨难吸尽。少陵诗句也难驱,扁鹊神功须束手。

  一娘这病,因心中郁结,连日未曾吃饭,又受了风寒外感酿成。此症十分沉重,丑驴只得打发了车钱。一住两个月,还未得好。丑驴身边盘费俱尽,只得瞒着一娘拿衣服去当。被一娘看见,说道:“不要当。”旁边取过拜匣来,拿出一两散碎银子与他道:“我想口鲜鱼汤吃,不知可有?”丑驴道:“等我去寻看。”店家听见道:“我们这里平日鲜鱼甚少,况如今冻了河,那里去寻?我家到有些虾米,且做些汤与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汤送来,一娘吃了两口,觉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钟大米饭吃了,那知那疟疾竟止了。对店家婆谢道:“两个月没有尝一颗米,今日承赐汤吃了些,才知道饭香。”店家婆道:“胃气开就好了。”

  那丑驴拿着银子上街,见人看纸牌,他就挨在旁边说长论短。一个道:“你既会说,何不下来斗斗?”丑驴真个也下来看,起初赢了百十文钱,买酒请了众人。此后遂日逐去斗,身边银子输尽了,要去攀本,又怕老婆骂,想道:“老婆拜匣沉重,必有私房。”便去寻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开了锁,见匣中有许多银包,起初也不料有这些,拣了一封多的袖了,正是王公子送的十两盘缠,复好好锁起。次日便带到街上去斗牌,大酒大食的请人,老婆的茶饭全然不管。吃醉了回来,一娘问着,他反大睁着眼乱嚷。一娘也没气力理他,若要吃时,自己买些吃,却也不料他偷银子。看看冬尽春来,又早是二月天气,雇了车子上路,丑驴银子也用尽了。正是日暖花香,与那冷天不同。

  一日,上路行了有三十多里,到一带平坦大路上,两边都是深涧,四无人烟之地。忽听得“嗖”的一声,一枝匏头箭射来。车夫道:“不好,响马来了!”一娘抱着孩子下车蹲在路旁,只是发抖。只见远远的两个强盗,放马冲来。但见: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黄须赤发赛丧门。一个眼放金光如电掣,一个口中叱咤似雷呜。一个满面威风尝凛凛,一个浑身杀气自陵陵。一个手中执定三尖刃,一个肩上横担■搭藤。

  那两个响马跑到车前,跳下马,劫掠财物。丑驴伏在车上,被强盗一脚踢翻,将细软装在马上,粗重的都丢在涧里。丑驴见了舍不得,叫道:“大王,用不着的还留与我罢,可惜丢了。”那强盗将丑驴衣服剥下,用条绳捆了。又来剥一娘的衣服,掀起脸罩,见她生得标致,就没有剥;收拾停当,把一娘抱了上马。一娘哭着乱扭,那强盗紧紧夹住,莫想挣得动。车夫并孝儿不知跑向何处去了。丑驴高声叫喊,强盗大怒,下马提起两腿,往涧里一掠,扑通一声响,顺水流去。一娘看见,放声大哭。那二盗将马一拍,那马飞也似的去了。一娘泪眼昏花,也不辨东南西北,不一时到了一所庄院。强盗抱一娘下马,进屋里来,把物件取到里面。打开看时,却无甚值钱的,只拜匣内约有二十多两银子,几件绸绢女衣。二人笑说道:“原来竟没有甚么,怎么那样挥洒,枉送了他的命。”

  原来丑驴拿银子在镇上用时,露在二盗眼内,只道他有许多银钱,谁知没甚么东西。一个道:“财物虽少,却得了一件活宝。”将衣物收过,便来温存一娘。一娘只是哭。强盗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你若好好的从我们,便丰衣足食,管你快活得半世;若是倔强,先把你孩子杀了,再叫你慢慢的受罪。”劈手将孩子夺去。一娘想着:“丑驴那个厌物,就在临清住着罢了,却要来寻死,也死得不亏他,只是这孩子是云卿的点骨血,我若不从,这强盗有甚人心?且暂从他,慢慢的再寻出路。”主意定了,就渐渐住了哭。

  强盗见他心转,便将孩子仍递与他,忙去安排酒菜来请他,百般的奉承。一娘一则怕他凶恶,二则被他们软缠不过,起初还有些羞涩,后来也就没奈何,吃酒随顺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有诗道得好:

  驰驱名利向东游,岂料中途遇寇仇。

  身陷牢笼何日出,桩桩旧事挂心头。

  一娘被二盗缠住,尽意做作,哄得二盗满心欢喜,百依百顺。起初一个出去,一个在家看守,终日有得吃用,玩耍快活。二盗把他当为至宝,真个是要一奉十。谁知一娘别有一条心,都是假意奉承。

  不觉光阴易度,早已过了五六年。一日,二盗都出去了,那住处止他一家,并无邻里。此时正值春天,风日可爱,孩子往外面去顽,一娘连叫他吃饭都不答应,只得自己到门外来找寻,只见东边一株大树,鸟声清脆。信步去到树下,那棵大树直挺挺的约有四五丈高,就如伞盖,见孩子在树边打上面的鸟儿。一娘搀着孩子四下观看了一会,只见四周俱是乱山,山上野花娇艳,芳草蒙茸。又见那黄莺对对,紫燕双双,不觉触动心事,一阵心酸,止不住簌簌泪落。又在树下坐了一会,搀了孩子来家。见路旁有一所庙,便进庙来看是何神像。只见上面供着一尊红脸黄须三只眼的神像,手执金鞭,威风凛凛。面前一个金字牌位,上写着“王灵官之位”。一娘倒身下拜,祷祝道:“尊神听者,我信女侯氏,被二盗杀了丈夫,强占在此,不知何日方得脱难,恳求尊神暗中保佑,早离此地。”拜了出门,正撞见一盗回来,问道:“你在此做甚么?”一娘道:“孩子出来顽耍,我来寻他,偶到这庙里来看看。”强盗道:“我们这老爷极有灵验的,你若触犯了他,至少也要抽你百十哩。”一娘道:“想是个贼菩萨,管着你们的。”强盗笑道:“贼菩萨专一会偷婆娘。”三人同到屋内。

  强盗少刻又去了一会,挑着许多海味鸡鹅果酒等物归来。一娘问道:“买这些东西做甚?”强盗道:“不是买的,是人送的。”坐下吃了饭,就将肴馔安排停当,摆上桌筛过酒来。一娘道:“等你哥回来同吃。”强盗道:“他同个朋友往北边去了,有几日才回来哩。我们落得快活的。”二人对酌。强盗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一娘道:“怎么?”强盗道:“我久要备桌酒儿与你对酌谈谈,碍着他不便,今日得他去了,正愁没甚肴馔,却好有人送这些东西来。”一娘道:“送礼的为何不送到家里来?”强盗道:“这那里是送我的?他是送别人的,路上遇见我,将那挑礼的吓走了,就都送与我了。”一娘笑道:“阿弥陀佛,这样善念多行几个。”强盗笑道:“一日常行个把儿。”二人饮至天晚,乘兴簸弄颠狂了一夜。

  次日睡至日中方起。遂不出门,终日在家行乐,一连有二十余日。强盗道:“明日是初一了,买些香烛来烧烧。”一娘道:“我在路上害病时曾许下泰山香愿,一向未曾还得。近来有些夜梦颠倒,你多买些香烛来,我要还愿哩。”强盗下山,果然买了许多纸马香烛回来。一娘向空烧化了一半,对天拜过,藏起一半,等强盗出去,便来庙中烧香祷告,求早脱难。凡遇朔望,便来烧香。一夜,梦见灵官道:“你灾难将满,情人相会有日。只是上公将我脸上搠破了,还求他不要来我庙中顽耍。”醒来心中甚喜。打发强盗出了门,便走来庙中拜谢了。走近前看时,果然脸上去了一条金。问辰生道:“菩萨脸上怎的破了的?”辰生道:“我昨日在这里捉雀子,一个飞上龛子去,是我爬在菩萨肩头上捉的,屋上一块砖落下来擦破的。”一娘心中暗喜道:“菩萨叫他上公,想必后日有些好处。”因吓他道:“你把菩萨脸上擦破了,他夜里要来打你哩。你以后莫再来顽耍。”辰生吓怕了,果然不敢再来顽。

  过了些时,那一个强盗也回来了,骑着一匹高头白马,背着许多衣物。一娘看见生得甚是高大。有诗赞曰:

  光横碧练耳披霜,汗血沙场侠骨香。

  名重有人求逸足,尘埋何用数骊黄。

  千金燕市谁增价,一曲吴姬惜减妆。

  莫向华山悲伏枥,秋风指日看鹰扬。

  一娘问道:“这马不是你的原马,那里来的?”强盗道:“好眼色,是北方一个官宦的,一日能行五百里,值二百两银子,是我偷来了。我的那马送与朋友了。”一娘置酒与他接风,饮了一晚,两人上床,欢乐异常。

  一娘见了这马,就存心要走,等二盗不在家,便将箱笼打开,也有二三百两银子,将二三钱的小块子拣出来,将贴身的件小袄脱下,将银块衲在内,又将细软装些在搭裢里。乘空来灵官庙内,烧香祷祝,要偷空逃生。取■在手,求个圣■,丢下去,却是个阳■。又祷祝一番,拾起■来,再卜,又是个阳■。一娘又祝道:“若果不该去,再赐个阳■。”拍的果又是个阳■。安了■拜谢回来,耐性又过了年馀。整整住了十个年头。

  去心一动,一日难捱。又是秋天,但见金风淅淅,秋雨霏霏,足足下了一个月。二盗没处去,只在家里盘桓,终日饮酒取乐。一娘虽是个好家,也当不得他们虎狼般的身体昼夜盘弄。

  一日饮酒间,强盗取出三颗珠子来,有鸡头子大,光明圆洁得可爱。一娘道:“是那里来的?”强盗道:“是北方庄户人家一个小孩子手上的,是我摘来了。”一娘道:“也不怕吓坏人家的孩子。”强盗道:“那孩子都吓痴了,丫头养娘还不知是甚么缘故哩。”一娘道:“你真是强盗心,不怕吓死了人。”看玩一会道:“送我了。”强盗道:“要,便拜我拜。”一娘道:“若不肯,我就打碎了。”强盗笑道:“痴子,家里那一件不是你的?”三人欢乐了些时。

  已是中秋之后,秋风渐起,景物凄凉。一娘熬不过,又来庙里讨■要去。却好是个圣■,满心欢喜,又祝道:“若真可脱身,再发个圣■。”果又是个圣■。一娘又拜祝道:“尊神若保佑我脱离此难,情人重遇,愿来装金建庙,求尊神默佑。”拜毕回来。

  次日交秋社,二盗备了牲醴去祭社神,吃得大醉回来。一娘乘二个睡熟,忙去打点行装,将银衣穿在里面,叫辰生来,将要走的话向他说了。辰生此时已十余岁,知道些人事了。把白马备了,挂上搭裢包袱,牵出后门。复进来,一娘见二盗沉醉未醒,心里恨他,取过壁上挂的刀来,要杀他们。却又手软了,想道:“罢,饶他罢。我虽受他们污辱,这孩子却也亏他们抚养。”遂把前后门都反锁了,出来对马说道:“你既是良马,自通人性,我今仗你逃生,却不知路径,随你去到就是路了,我母子性命俱在你身上。”便对马拜了四拜,又遥向灵官庙拜祝道:“尊神既许我侯氏今晚逃难,无奈不知路径,望尊神护佑。”拜毕,便抱了孩子跳上马,夹一夹,那马如风似电的向北去了。正是:

  摔碎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毕竟不知一娘逃往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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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客印月初会明珠 石林庄三孽聚义

  诗曰:

  零落孤身何处投,凄凉玉露点征裘。

  飘飘宛似离群鸟,泛泛浑如不系舟。

  掌上珠还增喜色,意中人杳起新愁。

  天涯倾盖成知己,一笑风前解百忧。

  话说侯一娘盗马逃生,任马所之。出门时已是日落,渐渐天晚。此时正是中秋之后,月色上得渐迟,好一派夜景。但见:

  淅淅金风渐爽,■■玉露生凉。高低萤火乱辉煌,四野蛩声嘹亮。

  天淡银河垂地,月移树色苍茫。数声砧杵落村庄,敲断客情旅况。

  一娘起初原是乘兴而逃,及至夜深,孤身行路,四野风声,猿啼鹤唳,草木皆兵。正行之间,忽闻人声,细听却似老人咳嗽。心中想道:“此刻怎还有人咳嗽,莫是歹人?”没奈何,硬着胆任马所之。再听,那响声渐近,走了一会,却在头上响,抬头看时,原来是路旁一株大树上,有老鹳做窠在上面嗑牙,就像人咳嗽一般。马窜过树来,才放了些心。只见月色朦胧,风声淅淅,觉得后面似有人追赶来,恐怕是二盗追来,越发心焦。又见前面一个长人,手横长棍,站在当路。一娘想道:“罢了,今番必是死了,这定是个短路的,至此地位,也只好听命于天罢了。”及马到跟前,却又不是人,却是一株参天秃树,上面横着一个大枝子,宛似人拿着棍子一样。走过树,来到一个草坡。马方下坡来,忽见一个东西有狗大,猛然一跳,从马头前窜过去,把马惊得倒退了几步,几乎把一娘掀下来。急带缰时,那马把头摇了两摇又跑。忽听得后面一片声喊,约有二三十人的声音赶来。一娘想道:“不好了,此番必是二盗赶来了!”撒开缰放马飞跑。正跑间,忽然马啼一滑,又几乎掀下来。勒住马看时,原来前面有一条涧河阻路,马蹄已陷在泥内。后面喊声又起,心中万分悲苦,道:“早知如此,不如死在强盗家里,还有个全尸,如今只有投河罢。”忽又想道:“我也罢了,只是这孩子可怜!”哭了几声,又向天祷祝道:“灵官菩萨!原许我逃生我才来的,当此患难之时,如何不来救我?”正说着,那马猛然耸身一跃,早跳过涧河去了。有诗赞那马道:

  的卢当日跳檀溪,又见孙权败合淝。

  今日夜行能脱险,试看水上玉龙飞。

  一娘过得河来,以手加额,顶谢神灵,得脱此难。才放下心来,忽听得后面喊声又起,也过河来了。原来那河上有桥,马走得慌了,未曾从桥上走过来;那些人的路熟,从桥上过来,故又近了。一娘一腔苦楚又上心来。辰生又哭起来了。后面人声更近。正在危急,只见远远的闪出一线灯光,一娘道:“好了。”带着马也不管是路不是路,迎着灯光而走。那田中路又不平,高一步低一步的乱缠乱撞,还亏是匹名马,若是差些的也难行。

  又走了二三里,那灯光到不看见了,喜得月光明亮。走到一林子边,一娘下了马,到林子内,见几处破墙败壁,把马牵着走进墙里伏着,向外望了一会,不见有人声。复又到墙外来,四下细望,并无人影。原来那干人是赶獐的,都向南去了。忽见灯光在对面树里。原来那灯在树下,远了倒望得见,越近越低,故此到看不见了。一娘搀着孩子牵着马,走到树下看时,却是三间草屋。从壁缝里看时,见一女人坐着纺棉。一娘遂上前敲门,那女人问道:“半夜三更,何人叩门?”一娘道:“我是借宿的。”里面听是女人声音,忙开了门,请一娘进去。看那女人,只好三十余岁。两下见了礼,那女人道:“因何半夜至此?”一娘道:“迷了路径,特来求宿。”那女人问也不问,便说道:“把行李拿进来,这里空得紧,恐有失落。”一娘出来把马上行李卸下。女人道:“把马牵到后园去。”一娘扣了马,又讨了个草喂马,才进来坐下。女人道:“无奈夜晚没肴馔奉客,怎处?”烧了壶茶来,一娘向搭裢内取出几个肉馍馍,就热茶与辰生吃了,问道:“大娘尊姓?为何独自住此?”女人道:“贱姓朱,丈夫经商在外,有些薄田在此,只得自己来收割。”说着,安排下床铺与一娘睡了。

  一娘睡下,因路上辛苦,倒头便睡熟了。梦中忽听得外面有人言语,便惊醒了,怕是歹人。再听时,外面说道:“前村人家有斋,你何不去赶趁些?”那女人道:“今日有客不得去,你便中代我带些来罢。”外面又道:“有甚紧要客不得去?”那女人道:“上公在此借宿,山神着我在此守护,恐斑子们无礼。”外面道:“也罢。我去了。”一娘心中骇异,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出,睁眼看时,忽见日光照在身上,原来是睡大树之下,房屋也不见了。急忙起来,却是个坟院。忙唤起辰生,寻马时,也扣在坟后树上。收拾起行李,见坟前一块石碣,上写道:“朱六娘墓”。一娘看毕,倒身下拜道:“蒙六娘救济,异日若有好处,必来安坟建醮,报答厚恩。”遂牵马携着孩子出坟院来,见一路皆有虎狼脚迹。走出林子来四下观看,见西边大路上有人行走,抱了孩子,跨上马,竟奔大路而来。那马如飞似箭的向北去了。

  原来北方女人骑马是常事,故不以为异。走了一日,渐渐晚来,路上又无饭店,腹中又饿。又走了一会,才远远望见一座庄村,那马也饿了,溜了缰从斜里竟奔庄上来,那里收得住?任他乱跑,直跑到小桥边,才缓缓的行过桥来。见那庄上一簇人家,总是茅檐草屋,到也甚是齐整。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山光映水,平畦种麦栽葵。蒹葭露冷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莲映蓼比芳菲。村犬吠,晚鸦啼,牛羊饱食牧童归。炊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一娘到庄上下马。见一个婆子出来唤鸡,一娘上前迎着道:“婆婆,我是迷了路的,借问一声。”那婆子见一娘生得俊俏,说道:“此刻还走甚么路?请到咱家坐。”一娘将马上行李解下,放在门楼内,着孩子看着马。一娘跟着婆子进来,一家女人都来看。婆子道:“这位大娘迷了路来问,我见天色晚了,留他过一宿去。他这模样不像是乡下人。”一娘与众人见了礼,讨些水来洗了脸。婆子道:“快拿米做饭与大嫂吃,定是饿了。”只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道:“饿了!饿了!快拿饭来吃。”婆子道:“你有甚事忙,一日也不来家吃饭,这样慌张做甚?”小厮道:“还是为那珠子,老爹去求签打卦,都说今日有个贵人送来着。我们四处去迎接,从早到此刻也没见个影儿,叫吃了饭还到大路上去等哩。快些,快些!”那小厮等了一会,守不得饭,又跑去了。

  一娘问道:“是甚么珠子?”他家一个女儿说道:“是庄主老爹的孙女儿手上带的三个大珠子,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了,那孩子日夜的哭着要那珠子。老官儿求神问卜的寻,丫头小厮使得两头跑。”一娘道:“多大的珠子?”那女儿道:“却也是件好东西,足有鸡头子大,又圆又白,说是女孩子带着黑夜里走都不用灯火的,那珠子会放光哩!”婆子道:“这样东西,原不该带在孩子手上,歹人见了怎不摘去?没有吓坏孩子还是造化哩。不见了半个月,也不知到那里去了,还想有么?他也是有钱的性儿。”一娘想道:“莫不就是这三颗珠子?强盗原说从小孩子手上摘来的。”遂说道:“我在路上却拾得三个珠子,不知可是不是?”那婆子听得,就来讨看。一娘道:“须等他原主来看。”婆子道:“可是真话?”一娘道:“我哄你做甚么?”那婆子飞奔的报信去了。不多时,只见七大八小的跑了一阵,丫头小厮来围住一娘,把屋都好挤满了。那婆子回来道:“老爹来了。”一娘抬头,只见走进一个老翁来。你道怎生模样?只见他:

  身弱手持藤杖,冰须雪鬓蓬松。金花闪灼眼朦胧,骨瘦筋衰龙钟。

  曲背低头缓步,庞眉赤脸如童。深衣鹤氅任飘风,好似寿星出洞。

  那老者走进门来,众人让开了路,一娘站在下手,深深道了个万福。老者还了揖,见一娘丰姿秀雅,礼数从容,说道:“请大嫂到舍下去拜茶。”那老者先走,婆子引一娘随后。来到门前,老者叫道:“小厮把行李带了进来,把马牵到槽上去上料。”众丫头簇着一娘母子,又过了一座板桥,才到庄前。果然好座庄子,但见:

  路傍青龙,水缠玄武。一周遭绿树遮阴,四下里黄花铺径。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八门;亭馆低昂,真个傍山临水。转屋角牛羊饱卧,打麦场鹅鸭声喧。田园广布,为农为圃有滋基;廒廪丰盈,乃积乃仓歌乐岁。正是:家有稻粱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老者邀一娘进庄来,入了中门,早有女眷出来迎接,请到中堂,相见坐下。丫头献了茶。老道问道:“请教大嫂上姓?从何处来的?”一娘道:“贱姓魏,山东人氏,因进京探亲过此,迷了路,特造贵庄借宿。不意惊动公公,多有得罪。”老者道:“好说。适才闻那老婆子说,大嫂曾拾得三颗珠子,求借一看。”一娘道:“昨夜从个林子里过,见草里有光,取起来看时,却是三个珠子。才听见府上姐儿失落了珠子,数目相同,一时乱道,不知是与不是。”说着向手上解下,递与老者。老者见了,笑逐颜开道:“正是他。”老者重又作揖相谢道:“我们这里是蓟州所管,此地叫做石林庄,老汉姓客,年近八旬,尚未有孙,止有一孙女,年才七岁。他母亲梦赤蛇衔珠而生,适值老汉自京中回来,换得三颗珠子,就取明珠印月之意,名唤印月。就将这珠子系在他手上。忽于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据他说是被人解去了。孩子整日哭着要,昨老汉去求签,说今日有个贵人送来,果然大嫂下降。看大嫂仪容,定是个大福气的。快摆饭来吃,大嫂饿了。”丫头摆上菜来,老者起身道:“我少陪。”向妈妈道:“叫媳妇出来陪陪。”说毕出去了。

  媳妇陈氏出来,见过礼,一娘同婆婆对坐,辰生、陈氏打横。酒饭上来,吃了一会。一娘道:“请姐儿来坐坐。”陈氏道:“睡觉哩。叫丫头醒时带了来。”不一会,丫头搀了个女孩子出来。一娘看那女儿生得甚是清秀。但见他:

  体态自天然,桃花两颊妍。头如青黛染,唇若点朱鲜。臂膊肥如瓠,肌肤软胜绵。发长才覆额,分顶渐垂肩。缨络当胸挂,金珠对耳悬。逍遥无俗气,谪降蕊珠仙。

  那女儿走到婆婆跟前,婆婆道:“这位大娘是送珠子来与你的,你可拜谢大娘。”那女儿真个端端正正拜了一拜。一娘拉着他手儿顽耍,他母亲把珠子依旧扣在他手上,便欢喜如故。就伏在一娘怀中顽了一会,才坐在他母亲身边。婆婆道:“他自珠子吊了,整日的哭,终日茶不茶饭不饭的,此刻就说也有笑也有了。”一娘道:“孩子们心爱的东西不见了,怎么不想。”

  正在饮酒,只见外面摇摇摆摆走进两个小后生来,一个眉清目秀,一个胖脸重眉,都是头挽抓髻,身穿青布道袍,便鞋净袜。婆婆道:“过来作揖。”就坐在婆婆身边。一娘道:“二位官人是谁?”婆婆指着那清秀的道:“这是外孙李永贞,他父母都去世了,故我带在身边。这个刘禺是老人家朋友之子,也是父母双亡托孤在我家的,同在这里读书。”又饮了几杯,吃了晚饭,收拾东厢与一娘安歇。一夜无辞。

  次日,一娘告辞,婆媳们那里肯放,说道:“难得大娘到此,宽住些时再去。”一娘道:“舍亲久别,急欲一见,迟日再来。”客老道:“也不敢久留,略住几日再处。”一娘见他情意谆切,只得住下。原意只过数日,不意八月尽间,秋雨连绵,久阴不止。及至晴时,已是暮秋天气。好一派凄凉景况,只见:

  箱降水痕收,浅碧磷磷映远洲。征雁北来人未醒,悠悠,月照寒檠无限愁。

  凉气薄征裘,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净,休休,江上芦花尽白头。

  一娘一住两月,天气渐寒,客老买了些绸绢布匹与他母子做几身冬衣。天晴了,一娘又要起身,陈氏苦留,又住下来了。客老道:“不是久留大嫂,只因北路天寒荒险,连客商都难走,何况你女流家?京中近日米粮甚贵,要五两多一石,倘到那里,令亲或不在,岂不两下耽误了?不如权在此过了冬寒,遇便人,先寄个信去,等到春暖花香时,再去不迟。若大嫂为不方便,我后面西边收拾几间洁净屋与大嫂住,着两个丫头伏事你。”陈氏道:“不须别处去,就是我对面房里好。他一向不在家,我正无人作伴,早晚谈谈闲话也好。”竟去收拾洁净,铺了床帐,将行李搬去。一娘却不过他一家的情,只得又住下了。陈氏道:“你家哥儿在此闲旷,我家到有现成的先生,何不叫他去读书识字?”一娘道:“只是打搅得不安。”婆婆道:“先生是我家包定的,不过添些纸笔罢了。”遂择了吉日,送辰生上学,取名进忠,与李永贞、刘禺同学。那两个已是顽劣,不肯读书的,又添上这个没笼头的马,怎么收得住野性?那先生不过是村学究浑账而已,每日三人寻壶烧酒,把先生灌醉了,听他们闲游放荡。客老年迈,也不能照管到,他们终日去踢毽子、打拳、使棒、粘雀、赶獐的顽耍。正是:

  日日遨游废学规,诗书不读任胡为。

  小徒顽劣犹堪恕,如此蒙师应杀之。

  三人一日在场上顽耍,坐在柳树下闲谈,只见一群鹅自上流游来,那白毛浮绿水,红掌漾清波,却也可爱。鹅见了人,都齐声叫起来。进忠戏将土块迎面打去,正打在个鹅头上,那鹅把头摇了摇,钻下水去了。三人遂你一块我一块乱打。刘禺拿起块大砖飘去,刚把个鹅颈项打断了。李永贞道:“不知是谁家的,莫惹他骂,公公晓得又要合气了。”刘禺道:“不妨。一不做二不休,拿去煮了吃,只推不晓得。”进忠便将棍子捞上岸来,道:“那里煮去?”刘禺道:“土地祠去罢。”永贞道:“不好,和尚是斋,决不肯的,反要说与人知道。不如到前村酒店去好。你们先去,我向外婆讨些钱来买酒。”刘禺将鹅提起,藏在衣服下,不敢走庄前,过了桥,从田埂上转去,来到个酒店内。那酒店到也幽雅,只见:

  前临大路,后接澄溪。几丛残菊傍疏篱,数点早梅依古岸。处处轩窗明亮,层层坐具清幽。翩翩酒旆舞西风,短短芦帘迎暖日。壁边瓦瓮,白■■满贮村醪;架上磁瓶,香馥馥新开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哭,红颜村女笑当垆。

  二人坐下,将鹅放下,叫酒保拿去煮。小二提起来看了,说道:“噫!不是杀的,是打折了的呀。”刘禺道:“话多。”小二笑着,提到溪边,退去毛。一会,李永贞也来了,刘禺道:“有多少钱?”永贞道:“够一醉了。”小二拿了酒肴,把桌子移到菊篱边慢酌,等鹅熟了,取面来打饼。饮至下午,都醉饱了起身。刘禺将银子与店家,小二道:“多哩。”进忠道:“收着,下次再算。”

  三人乘着酒兴到野外闲步,只见山坡上睡着一群羊,就如大雪遍地。三人走到跟前,有四五个牧童坐在地上玩耍,见是庄上三位官人,都齐站起来。进忠道:“这群羊有多少?”牧童道:“有三千多只,庄上老爹有二千多只,前村鲍家一千多,陈家三百有零。”永贞道:“总在一处,怎么分得出?”牧童道:“各有印记号头的,吹起号头来,便各自归群了。”刘禺道:“你分开我们看。”那牧童呼了几声哨子,各家的羊果然分开三处站立。三人拍掌大笑道:“妙呀,这羊可会斗么?”牧童道:“怎么不会?”进忠道:“你叫他斗斗看。”牧童道:“今日晚了,明日斗罢。”三人携手同归。

  次日早饭后,便往羊坡上来,见牧童都在棚里吃饭,羊尚未出棚。三人前后顽了一遍,见牧童驱羊出圈,随后跟来山坡下。等羊吃了半日草,牧童才唿哨两声,那羊都齐齐摆开,分为三队。几个牧童在中间跳舞了一会;又唤了几声,那羊忽的斗起来了,也各张声势一般进退有法。斗了一会,牧童执着鞭子分开来。进忠道:“再斗一会何妨。”牧童道:“恐斗起性来,有伤损哩。”三人又到酒店内饮酒,唤了牧童跟到店内,赏你们酒吃。从此终日无事,便来看斗羊、饮酒,引得些孩子们都来看。又在前后庄上聚集五六十个孩子,分为两队,进忠为元帅,永贞为军师,刘禺为先锋,四个牧童为头目。削木为刀,砍竹为标,操演斗阵,先斗人阵,后斗羊阵。一日,羊斗起性来,触死了几只,便剥了皮,就在羊棚内煮熟了,买了一石酒来,大赏三军。三人上坐,四个头目坐在肩下,众孩子分作两班席地而坐,大酒大肉吃了一日。又到庄上备了马来,众人簇拥着元帅,得胜而归。自此日日来顽耍,搅乱村庄,只瞒着客老一个。

  一日晚间,三人吃得大醉,乘着月光信步而行,不觉走错了路,忘记过桥,便一直向南走去,说着拣大路走。走有一个更次,来到一座大树林子,三人走进林内,见有座破庙。三人坐在门楼下观看,只见那庙:

  寂寞房廊倒榻,荒凉蔓草深埋。雨淋神像面生苔,供桌香炉朽坏。

  侍从倚墙靠壁,神灵臂折头歪。燕泥雀粪积成堆,伏腊无人祭赛。

  进忠道:“这是个甚么庙,如此倒塌?”永贞道:“这是个三义庙,闻得公公说,张翼德是我们这里人,故立庙在此。前日要约前后庄出钱修理。”刘禺道:“我想当日刘、关、张三人在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患难不离。后来刘玄德做了皇帝,关、张二人皆封为神。我们今日既情投意合,何不学他们,也拜为生死弟兄,异日功名富贵、贫贱患难,共相扶持,不知你们意见若何?”二人道:“甚妙。”三人寻路归来。次日,择了吉日,宰了一空肥羊,买了一大坛酒并金银纸马,叫了几个孩子抬到庙上摆齐,对神歃血为盟。进忠年长为兄,永贞第二,刘禺第三。正是:

  德星未见从东聚,恶■初看自北来。

  毕竟不知三人结义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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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侯一娘入京访旧 王夫人念故周贫

  诗曰:

  拟效桃园结孔怀,须知天意巧安排。

  乘时事业轰天地,未遇身名困草菜。

  贫里光阴情不已,难中知遇果奇哉。

  从今母子分南北,回首云山天一涯。

  话说进忠等发誓同盟,祭拜毕,烧化纸钱,将福物煮熟,聚会众孩子饮了一日散去。果然情投意合,终日游荡。看看岁残,人家都收拾过年。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早春天气。但见:

  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似开图;万物生辉,遍地芳菲如布锦。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冻山泉溜,尽放萌芽经路青。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

  交了新春。那石林庄虽是个村庄,到也风俗淳厚。人家贺节,皆尊长敬客。一娘在庄上也是这家请那家邀,到元宵还请不了。又住了个把月,只见风和日丽,草绿花香,人家士女皆车马纷纷拜扫先茔。又早是清明节近,客妈妈也备酒肴,请几个亲眷并一娘同去上坟游春。众女眷也轮流作东,又顽了几日。过了清明,一娘也思及丑驴死得可怜,无人烧化纸钱,浪荡游魂不知飘泊何所,也备了些羹饭,唤着辰生,就在溪边树下摆设了,望空遥祭,哭了一场,正是:

  垒垒荒坟陌路边,从来客死更凄然。

  试观嫠妇山头望,野祭招魂鬼不前。

  一娘哭了半日,众妇女劝住。回来见这春光明媚,触景生情,想起云卿临别之言,余情不断,又要入京去寻。先唤辰生来与他说知进忠道:“这样好安稳日子不过,却要去投人,倘或不在,那时怎处?”一娘道:“在此住着也非常法,久住令人厌,他虽不赶你,你自己住得也没趣。不如走一遭,过些时再来,人情也新鲜些。”进忠见他必于要去,料难拗他,答应了。出来对刘、李二人说道:“明日要与贤弟们分别了,不知何时再会。”永贞道:“哥哥要去,我们也同你去。”刘禺道:“你不得去的,你公公如何肯放你去?只是望哥哥早些回来,我们到店里去吃杯叙叙别。”

  不说他三人去吃酒。且说一娘来对客妈妈说了要上京,客老道:“既是大嫂坚执要去,也不好再留,只是务望还来走走。”妈妈便置酒与一娘送行。一娘吃过酒,谢了,回房收拾行李。陈氏晚间又备酒在房内饯行,举杯向一娘道:“难得大娘下顾,一向怠慢。幸喜情投意合,本意常在此相聚,不料又要远行,只是我有句话,久要向大娘谈,又恐不允。”一娘道:“一向承大娘恩情,感激不尽,今一旦别去,原觉没情,奈因舍亲久别,急欲一见。有甚话,但请分付,无不从命。”陈氏道:“你我相处半年多,一旦分离,恐日后相逢,或孩子们他日相见,情意疏了,意欲与大娘拜为姊妹,将月儿聘定辰生,不知意下如何?”一娘道:“多承大娘美意,只是我仰攀不起,姊妹已不敢扳,况姐儿下配犬子,怎么当得起?”陈氏道:“甚么话?我们也不过庄户人家。”遂令丫头摆下香案,同拜天地,却是一娘长些。二人又对拜过了,复拜了亲。向客老夫妻也拜过,又叫过辰生并印月,各拜了姨娘、丈母。小夫妻又交拜过。陈氏吩咐印月道:“以后哥哥相见,不要生疏了,须以嫡亲相待。”复坐下吃酒,正是:

  莫把他人强作亲,强来到底不为真。

  谁知今日称兄妹,翻作西帘待月人。

  饮至更深方散。

  五鼓起来,吃了饭。客老送了五十两盘费并衣服行李,陈氏又送了二十两并衣服首饰等物。一娘谢了,收起,叫进忠备马。客老道:“一匹马难骑两个人,到路上也无人寻草料,不如留在这里,迟日再来取罢,且雇两个骡子去。”一娘拜谢了众女眷,到厅上,等骡夫到了,遂将行李等搭上。客老道:“脚钱一两六钱,我已付清与他,送到前门上卸的。恐他们路上须索,不要理他。”一娘又谢了众人,大哭一场。印月也知,扯住姨娘,大哭不放,丫头们强抱了去。一娘同进忠上了牲口,凄凄惶惶而去。

  此时日色才出,走了有二三里路,进忠道:“两个兄弟说来送我,怎么还不见来?”骡夫道:“想是在大路上哩。”又走了里许,只见有人在后面喊道:“哥哥缓行!”进忠勒住牲口,回头看时,见刘、李二人也骑着马来了,后面挑了两担走到,三人并辔而行。永贞道:“哥哥来行恁早,我们半夜里宰了羊,煮熟了才来。且到前面柳阴下去。”挑担的先走,众人来到树下芳草坡前,铺毡坐下。请一娘上坐,众人围坐,摆下肴馔。永贞斟酒奉一娘道:“孩儿们一向未曾孝敬得母亲,今日远行,聊备一杯水酒,略伸孝敬之意。请母亲满饮此杯,望前途保重。”一娘接酒称谢。饮毕,刘禺也敬了一杯。二人又敬了进忠。众人狼吞虎咽,吃了一会。

  日色将中,骡夫来催道:“晏了,走罢,要趱路哩。”一娘等起身。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刘禺道:“我们再送母亲、哥哥一程。”进忠道:“兄弟们回去罢,送君千里终须别。只是兄弟们前程万里,须各努力保重要紧。”永贞道:“哥哥到京有便,务望寄封书子来。若寻到亲戚,望早早回来。小弟们有便,自也来京看你。”三人相对大哭,好难分手。有诗为证:

  驻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别意如何。

  东风吹酒壮行色,万里雄心一剑孤。

  进忠别了二人,随了一娘上路。正是暮春天气,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飞尘扑面。说不尽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到了京师。在前门上寻了客店,安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母子二人进内城来观看,果然是玉京天府,载进金城,比别府大不相同。只见:

  虎踞龙盘气势高,凤楼麟阁彩光摇。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白玉亭台翻,黄金宫殿起鲸鳌。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千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召公遗爱歌熙■,圣祖流风乐舞尧。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溪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物富饶。

  一娘到了前门,见棋盘街上衣冠齐楚,人物喧闹,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闹热,比别处气象大不相同。看了一会,走到西江水巷口,各店都挨挤不开。见故衣铺内一个老者独坐柜外,进忠上前拱手问道:“借问爷,子弟们下处在那里?”老者道:“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转,西边有两条小胡同,唤做新帘子胡同、旧帘子胡同,都是子弟们寓所。”进忠谢了,同一娘往旧帘子胡同口走进去,只见两边门内都坐着些小官,一个个打扮得粉妆玉琢,如女子一般,总在那里或谈笑、或歌唱,一街皆是。又到新帘子胡同来,也是如此。进忠拣个年长的问道:“这可是戏班子下处么?”那人道:“不是。这都是小唱弦索。若要大班,到椿树胡同去。”进忠道:“有多远?从何处去?那人道:“有五六里远哩。往西去不远就是大街,叫驴子去,那掌鞭儿的认得。”进忠拱拱手别了,出巷子来,引着娘走上大街。见牌楼下有一簇驴子,进忠道:“赶两头驴来。”那小厮牵过驴问过:“那里去的?”进忠道:“椿树胡同。”

  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掌鞭儿道:“是了,下来罢。”进忠道:“送我到班里去。”驴夫道:“进胡同就是了。”二人下来,还了钱。一娘站在巷口,进忠走进巷来,见沿门都有红纸帖子贴着,上写某班某班。进忠出来问一娘,是甚班名,一娘道:“是小苏班。”进忠复问人。那人道:“你看门上帖子便知,你不识字么?进忠却不甚识字,复来对娘说了。一娘只得进巷来,沿门看去,并无。只到尽头,有一家写着是王衙苏州小班,一娘道:“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对墙,叫进忠去问。

  进忠到门前,并不见个人;站了半会,也没人出来,只得走进去,看见门都锁着,没人在家。进忠便往外走,撞见一人进来,喝道:“做甚么?撞日朝哩!”进忠往外就跑,那人赶了出来。一娘迎上前,道了个万福,道:“借问老爹,这班可是苏州小班?”那人道:“正是。”一娘道:“班里可有个姓魏的?”那人想了一会,道:“有个哩。”一娘道:“他是我的亲眷,相烦老爹进去唤他出来。”那人道:“不在家,到内相家做戏去了,明日来罢。”一娘谢别,走上大街,叫驴子回下处来。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许多苦楚,今日才有好处。”回到寓所,心中有事,那睡得着?正是:

  良夜迢迢玉漏迟,几回歌枕听寒鸡。

  举头见月浸窗纸,疑是天光起着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点头换出扶桑日,呵气吹残北斗星。

  天色才明,就起来梳洗,吃过饭,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寻他,恐怕班里人看见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当。”踟躇了一会,“还是叫辰生去罢。”遂叫辰生来,吩咐道:“你到昨日那班里去问声,可有个魏云卿,他是苏州人,是我姨弟。你寻到他,说我特来投他,是必同他来。”说毕,进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转来道:“你可记得么?”进忠道:“记得。”又去了。一娘又唤回来道:“你莫忘了,说遍我听。”进忠道:“这几话有甚难记?”一娘把了些钱与他叫驴、买东西吃,进忠接了,才走出门,一娘又叫回来。进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么?你要去自去,我不会说!”把钱向地一掠,使性子坐着不动。一娘央了他半日,才拾起钱来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东西与你带去。”向手上解下一个小小金牌子来,代他扣在指头上,道:“这是我姨娘与我的,你带去,见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这里了。”进忠拿了,飞也似的去了。

  一娘独坐等信,好不心焦。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过一刻,道:“此刻好说话了。”一条心总想着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见回来,想道:“大约是留他吃酒饭哩!”又等了半日,渐渐天晚,也不见回来,又想道:“我昨日担搁了许多工夫,回来也只午后,他是熟路,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定是在路上贪顽了。”自己坐在店门前,等到日落,才远远望见辰生独自跑回。一娘迎到檐前,问道:“你怎么去这一日才来?可曾寻到他?怎么不同他来?”进忠喘了一会气,才说道:“鬼也没得一个。”一娘道:“怎么说?”进忠道:“我到他门前,见门关着,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才有人开门。我正要问他,他又出动了,又等了半日才回来。又要问他,他又同人说着话进去了,我只得坐在门栏上。半日才见昨日那人家来问我:‘可曾见他?’我说:‘没有’。那人道:‘等我叫他出来。’那人进去,叫出个髡头小孩子来,才好十七八岁,问道:‘那个寻我?’我说:‘寻魏云卿的。’那小人道:‘没有’。竟关上门进去了。那人后又出来问道:‘可是他?’我说:‘不是魏云卿。’那人道:‘这一带班里总没有个魏云卿,想是在别的班里。’我说‘不认得。’那人道:‘我同你走走去。’将一条巷子都走遍了,也没得。那人道:‘五十班苏、浙腔都没有,想是去了。前门上还有几班,你再去寻寻看。”那人就去了,我也来了。”一娘听见不是,正是:

  眉头搭上三横锁,心内频流万斛愁。

  不觉眼中垂泪,心里想道:“我受了千辛万苦,死中得活,也只为这冤家,谁知今日又成画饼!”连晚饭也不吃,就和衣睡了。一夜忧苦自不必说。

  次早起来,只得又叫进忠到孝顺胡同去访问,并无消息。住在店内,逢着吴下人便问,也无一人知道。又想道:“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个衙门里?”又央人到各衙门里访,也无踪迹。又住了些时,客店里人杂,进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色子,斗纸牌。一娘着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来。后来便整几夜不归。一娘说说他,他便乱嚷乱跳。一日回来,反向娘要钱买酒吃,一娘回他没钱,他竟将一娘的新花绸裙子拿着就走,又几夜不归。一娘气得要死。正值京中米粮贵,又无进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盘费都完了。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态,当日苦留不住,今日穷了又来,恐人恶嫌。进忠也恋着那班人顽耍,反说道:“当日谁叫你来的?如今又带着鬼脸子去求人。”母子们又吵闹了一场。渐渐衣服当尽,看看交冬,天气冷得早,衣食无措,一娘只得重整旧业,买了个提琴沿街卖唱。走了几日,觅不到三五十文钱,连房钱也不够。一则脚小难行,二则京中灰大,一脚下去,连鞋帮都陷下去了,提起来时,鞋又吊了,一日走不上几家,故无多钱。回到下处,坐着烦恼,店家道:“走唱最难觅钱,如今御河桥下新开了个酒馆,十分齐整,你不如到那里赶座儿,还多得些钱。”

  次早,一娘走进城来,竟往御河桥来,迎着北风,好生寒冷。不一时望见一所酒楼,只见:

  湘帘映日,小阁临流。一条青旆招摇,几处纱窗掩映。门迎禁院,

  时间仙乐泠泠;轩傍宫墙,每见香花馥馥。金水河,牙墙锦缆,时时知味停舟;长安街,公子王孙,日日闻香下马。只少神仙留玉,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进店来,先对店主道了个万福,道:“爷,我是个南边人,略知清曲,敢造宝店,胡乱伏事贵客,望爷抬举。”店家见他生得标致,先引得动人,便说道:“且请坐,还没有客来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里?”一娘道:“前门陆家饭店。”店家道:“共有几口?”一娘道:“只有一个小孩子。”店家道:“这也容易养活。”一娘道:“全仗爷抬举作成。”店家道:“一路风吹坏了,小二拿壶暖酒与大嫂烫寒。”店家收拾了四个碟儿,小二拿上酒来,店家走来陪他。一娘奉过店家酒,拿起提琴来,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称赞不已,连走堂的、烧火的都挤来听,齐声喝采。店家喜他招揽得人来,就管待了中饭。到晚,吃了晚饭,又吃了壶热酒,才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钱三五钱不等,甚是得济。

  一日回来,进忠已四五日不归,到黄昏时,吃得大醉而来。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说他道:“你终日跟那起人做一处,必做不出好事来。这禁城内比不得石林庄,若弄出事来,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馆内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还可寻钱贴用。”进忠道:“没得舍脸。”说着跑出去了。一娘气了一会,才到酒馆中来。唱了半日,到东边一个小阁里来,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对饮,上手是个清秀小官,对坐的那个人,头戴密绒京帽,身穿元色潞绸直身,生得肥伟长大,见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转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几杯,一娘起身走到对席上唱,那人犹自看着他。又唱过一遍,钱都收了,重到阁子上,见那两个人已去了。一娘走出来,见那二人还伏在柜上与店家说话。一娘站在旁边伺候,只听得店家道:“晓得!领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没有把钱与一娘。店家点头,唤一娘到面前说道:“才二位是吏科里的掌家,他晚间要留你谈谈。”一娘道:“使不得,我下处没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门好不势耀利害,我却不敢违拗他,当不得他的计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将小阁儿收拾干净,铺下床帐等候。到黄昏时二人才来,到阁上坐下,请一娘上来,坐在那小官肩下,摆上肴馔。店家道:“二位爷请些,总是新鲜的。”一娘奉过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过色子,请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啧啧称羡。那人道:“从来南曲没有唱得这等妙的,正是‘词出佳人口’。记得小时在家里的班昆腔戏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绝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见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师虽有数十班,总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爷贵处那里?”那人道:“山东。”一娘道:“我也曾走过山东的,爷是那一府?”那人道:“临清。”一娘道:“我也曾在临清住了二年的,那里有位王尚书老爷,爷可知道么?”那人道:“王太老爷去世了,你怎么认得的?”一娘道:“我在山东走过好几府,惟在临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内顽耍,王大爷十分和气,不知可曾中否?”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么?”一娘道:“正是。爷怎么认得的?”那人道:“我说有几分面熟哩!先见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来,原来比当日胖了。”一娘道:“老了。”那人道:“还不觉,丰姿如旧。如今大爷做到吏科给事,奶奶时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访寻你哩。你家老丑与辰生好么?”一娘将前事大概说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寻你不见,原来遭了这些大变。”一娘道:“爷上姓?”那人道:“我还认得你,你到不认得我了?我是贻安。”一娘道:“爷发了身子,故此不认得。这位爷尊姓?”贻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吴爷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别十五六年,当初只好十多岁。”店家道:“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各饮一杯。”六郎道:“我们就行个喜相逢的令罢!六个色子凑数算,少一点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赌酒,直至三更方散。贻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两人都是久旷的,说不尽一夜欢娱。

  次日还未起来时,王府里早差了长班来接。一娘慌忙起来梳洗,吃了早饭,上马同至王老爷赐第。门上回过,里面传梆,着家人出来唤一娘进去。管家婆引进后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头去,王奶奶一把扯起来道:“好人呀,一去就不来了,叫我何处不着人问到了你!一向在那里的?辰生好么?”一娘道:“多谢奶奶挂念。”遂将别后事细说一遍。王奶奶道:“原来受了这许多磨难的!我说怎的不见你来?”丫头拿茶来与他吃,王奶奶才来梳洗。一娘坐在旁边,只听得房内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几位公子?”王奶奶道:“我生了两个,都读书去了。这是丫头生的。”梳洗毕,拿上茶来,一娘吃了点心。王奶奶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取了两件新绵衣与他换了。

  少顷,王老爷回来。一娘出来迎接,见王老爷比前胖了许多。见了一娘道:“贵人难见面,一向在那里的?”一娘叩了头,王老爷换了便服道:“坐着。”一娘道:“老爷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爷道:“你又讲起礼来了。”一娘只得坐下。王老爷道:“你没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里的?”王奶奶将他遇难之事说了。王老爷道:“你家老丑殁了,可曾另寻个对儿?”一娘道:“没有。”王老爷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门陆家饭店里。”王老爷道:“吩咐长班把他行李发来,并唤他孩子来。”小厮答应去了。王老爷道:“老一来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临清去顽顽。王奶奶道:“甚么差使?”王老爷道:“因关白平复了,差我去安抚朝鲜。先打发你们回去。”三人同吃了早饭,王老爷出去拜客,午后才回。

  长班取了行李同进忠来。小厮领他入内,一娘道:“来叩老爷、奶奶头。”王奶奶道:“去时才几个月,如今这样长大了。”取酒饭与他吃,三人坐下饮酒。王老爷道:“你几时到京的?米贵很狠哩!”一娘道:“来有八个月了。当初云卿原约来京一会,不意到此遍访不遇,故此担搁至今。王老爷道:“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间才选到广东去了。却好吴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顾他。前日有书子来,说新丧了偶。你如今也是寡居,不如还与他做一对也好?”一娘道:“他如今有钱有势,愁没有娇妻美妾,还要我么?”王老爷道:“他到是个有情的,提起来就眼泪汪汪哩!”饮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爷伺候领敕、辞朝、送行、请酒,逐日不闲。进忠仍旧恋着那班人,不肯随娘去。一娘求王老爷处治他,王老爷道:“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处了,明日又是如此,只有管你儿子为是。”王奶奶对王老爷道:“老一随我们回去,你把他儿子带去吧。”王老爷道:“那小厮眼生得凶暴,不是个安静的,带去恐他生事。我看别衙门有用得着人的,荐他去做个长随,有了管头,那起光棍就不敢寻他了。”次日对一娘说了,叫长班来吩咐道:“这魏进忠的母亲要随家眷回临清,他在此无依,你去看那个衙门用得着人,可作成他去做个长随。”长班回道:“只有中书程爷对小的说要个长随的,请老爷发个帖去,没有不收的。”王老爷进来对一娘说了。娘儿们商议停当,王老爷发了帖,长班领他到程中书寓所来。正是:

  未入黄扉称上相,暂栖薇省作亲随。

  毕竟不和进忠去做长随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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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程中书湖广清矿税 冯参政汉水溺群奸

  诗曰:

  莫把行藏问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时个个嫌。

  树出高林先被折,兔谋三窟也遭歼。

  瘠人肥己如养虎,用尽机关亦枉然。

  话说王府长班拿了帖,领进忠到程中书寓所。门上禀知,唤进忠同长班进去。都叩了个头。长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爷差来的,王老爷拜上老爷:这魏进忠的父亲是家太老爷门下写书启的,他今在家老爷衙内伏事。因家老爷出差去,因老爷吩咐要一个长随,小的禀过家老爷,送来伏事老爷的。”程中书见进忠生得干净,说道:“人恰用得着,只是这我这冷淡衙门,比不得你老爷那里,恐他受不惯。”长班道:“他年纪小,也还伶俐,叫他习些规矩,若得老爷抬举,成人何难。”程中书道:“拜上你老爷,容日面谢罢。”发了回贴,赏长班五钱银子。长班叩头谢了赏,道:“小的还领他去,等家老爷起身后,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来。”程中书道:“也罢。”二人同辞了出来,回覆王老爷话。

  次日,王老爷先打发家眷出京。一娘叫进忠来,分付道:“你如今有了管头,比不得往日了,须要小心谨慎伏事。我去不多时,就同奶奶回来,你须安分学好,免我牵挂,衣服行李都与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见我姨弟,与他看,他就知道了。”进忠直送至良乡,才洒泪别娘回京。正是:

  怀抱瞻依十数年,艰难困苦更堪怜。

  今朝永诀长亭畔,肠断孤云泪雨悬。

  进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爷起了身,才回来拿了行李,长班送他到程中书处。进忠到也小心谨慎,伏事殷勤。他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虽生得长大,却也皮肤细白,程中书无家眷在此,遂留在身边做个龙阳。凡百事出入,总是他掌管,不独办事停当,而且枕席之间百般承顺,引得个程中书满心欢喜。随即代他做了几身新衣,把了几银金玉簪儿,大红直身,粉底京靴,遍体绫罗,出入骑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来亲近他。

  那程中书乃司礼监掌朝田太监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个文华殿的中书。虽是个贵郎,却也体面。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结他母舅,故此都与来往。还有那钻刺送礼求他引进的,一日也收许多礼。田太监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许多家私。

  一日,程中书退朝,气愤愤的发怒,打家人、骂小厮,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知为何。晚间上灯时,犹是闷闷不乐,坐在房内。进忠烧起炉子炖茶,又把香炉内焚起好香来,斟的杯茶,送至程中书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两口,又叹了口气。进忠恃爱,在旁说道:“爷一日没有吃饭,不要饿了,可吃甚么?”程公停了一会道:“先炖酒来吃。”进忠忙到厨下,叫厨子作速整理停当。

  进忠先拿了酒进来,接了菜摆在桌上,取杯湛酒。程公连饮了两杯,道:“你也吃杯。”进忠接过来,低下头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递一杯,吃过了一会,程公颜色才渐渐和了。进忠乘机问道:“老爷为甚着恼?”程公道:“今日进朝,受了一肚了气。”进忠道:“谁敢和老爷合气?”程中书:“怎耐二陈那阉狗,着实可恶。”进忠道:“为甚么?”程公道:“因杨太监要往陕西织造驮绒,送我一万银子,央我讨他分上。我对他说,他到当面允了,只是不发下旨来。后又去求他几次,总回我:‘无不领命,只等皇爷发下来,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两个多月,也不发下来。杨爷等不得,又去央李皇亲进去说了,登时旨意下来了。你说可恼么?当日内里老爷在时,好不奉承,见了我都是站在旁边呼大叔,如今他们一朝得志,就大起来了。早间我要当众人面前辱他们一场,被众太监劝住。”进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内里老爷又过世了,如今他们势大,与他们争不出个甚么来。只才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亲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么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监们撰了无数的钱,进朝廷者不过十之一二,司礼监到得有七八分。据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搅他一搅。”程公道:“怎么计较哩?”进忠道:“老爷本上只说历年进贡钱粮拖欠不明,当差官去清查。皇上见了,无不欢喜,自然是差老爷去了。”程公道:“好虽好,又恐那狗骨头见与他们不便,又要按住了哩。”进忠道:“内里老爷掌朝多年,难道没有几个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说得话的么?就是他同伙中也有气不忿的,老爷多请几位计议,就许他们些礼物,包管停妥。”一夕话,把个程中书一肚子怒恼都销入爪哇国去了,满面上喜笑花生,将他一把搂过去亲嘴道:“好聪明孩子,会计较事。若成了,也够你一生享用哩。”只才是:

  自古谗言可丧邦,一时耸动恶心肠。

  士宏不悟前贤戒,险把身躯葬汉江。

  两人一递一杯,饮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书因心中欢喜,更觉动兴。进忠欲图他欢喜,故意百般做作,极力奉承,二人颠狂了半夜,才相搂相抱而睡。

  次日起来,不进朝;便来拜殷太监。这殷太监原是在文书房秉笔的,田太监殁了,就该他掌朝,因神宗欢喜二陈,就越次用了,却把他管了东厂,也是第一个大差。他平日与田太监极厚,故程中书来拜他。传进帖去,正值殷太监厂中回来,至门首下轿。门上禀知,就叫请会。程中书进来,见了礼,到书房坐下。殷太监道:“自令母舅升天后,一向少会,咱们这没时运的人,是没人睬咱的。今日甚风儿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旧,来看看咱好。”程中书道:“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轻薄,也无颜见人。今日没有进去,特来叩请老公公的安。”殷太监道:“承受你。小的们,取酒来烫寒,闲叙闲叙。”家人移过桌子放在火盆边,大碗小碟的摆了一桌肴品,金杯斟上酒来。

  二人对酌多时,程中书道:“近日又差了几位出去了?”殷太监道:“那些狗攘的,办着钱只是钻刺他们出去,撰了无数的钱来,只拣那有时运的,便成几万的送他,似咱们这闲凉官儿,连屁也不朝你放个。”程中书道:“这也不该。杨柳水大家洒洒才是。难道就没得用人之时。”殷太监道:“这起狗骨头儿,眼界无人,会钻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们个尽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们总送与皇爷,大家穷他娘。”程中书道:“朝廷的钱粮,年年报拖欠,总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监道:“甚么拖欠?都是他们通同作弊,只瞒着皇爷一个。”程中书道:“何不差人去清查?”殷太监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内官去,又是他们一伙子的人;要差个外官去,又恐不体咱的心。”程中书道:“小侄到无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内里无人扶持。要求个分上又没钱使。似昨日杨公公的事,是李皇亲说的,就灵验了。”殷太监道:“这狗攘的也是神钻哩!我说怎么下来得这样快,原来是这个大头脑儿。若你老先儿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个好头儿,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书道“多谢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个头儿?”殷太监道:“李皇亲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郑娘娘位下求个分上,只求皇爷批下,竟落文书房,看那小狗攘的可敢留住么!”程中书道:“妙极,妙极!但不知要多少礼物?”殷太监道:“少也得万石米。”程中书道:“小侄是个穷官,怎办得起?”殷太监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来补我。”程中书道:“拜托,回来加利奉还。”殷太监道:“田哥分上,说甚么利钱?只是弄得这些狗攘的头落地,方称我心。”程中书辞了起身,殷太监道:“你把礼儿先送来,本也预备现成,等皇爷在郑娘娘处顽耍,咱着人送信来,你再进本,咱央娘娘即时批出,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们做手脚不迭。”说毕,别了。

  程公回来。进忠随来,脱了衣服。程公道:“果如你的计,十分停妥。”便将殷太监的话对进忠说了。进忠道:“事不宜迟,恐久则生变,就乘今夜送去。”程中书忙取出一百个元宝,用食拿装好,差了四个人抬着,进忠拿了帖子,送到殷太监家来。时已初更,大门关了,门上不肯传。进忠道:“我们是福府差来,有机密事来见的。”门官才开了门,进忠领人将食盒抬进,门上人大嚷大骂。进忠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咱是中书程爷送礼来的。早间与公公约定,分付叫此刻送来的,这是薄敬五两,请收,借重传一声。”门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回道:“公公睡了,不敢传。”进忠只得又送了他三两,才去传点。过了一会,家人才出来问道:“甚么事?”进忠对他说了,也送了他五两银子,才进去说知。少顷,叫抬进去。

  抬进中堂,见堂上灯烛辉煌,火盆内丛着火。殷太监头戴暖帽,身着貂裘,南面而坐,前列着十数个亲随。进忠跪下叩了个头,家人接上帖去。殷太监看了道:“就到明日罢了,怎么这样快?你爷做得事。”进忠道:“蒙老爷盛意,先送地来,好乘机行事。”旋将食盒打开,一锭锭在灯下交代明白。殷太监叫管库的收了,说道:“好乘巧孩子,会说话,办事也找绝。”遂向身边顺袋内摸出十个金豆子来赏进忠,道:“拜上你爷,早晚有信就送来。”进忠答应,叩谢回来回信。程中书次日把本章备下。

  过了几日,殷太监差人来送信。程中书忙将本送进,果然就批出来。道:“湖广矿税钱粮,着程士宏清查,着写敕与他。”科道见了交章奏劾,俱留中不发。程中书来谢了殷太监,忙收拾领敕辞朝。京中那起光棍钻谋送礼,希图进身。又有湖广犯罪拿访的约来帮助。发了起马牌,由水路而来,摆列得十分气焰。但见他:

  行开旗帜,坐拥楼船,喧天鼓乐闹中流,乱杂从人丛两岸。黄旗金额,高悬着两字钦差;白纸朱批,生扭出几行条例。驿传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负弩先驱。列几个峨冠博带,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摆许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网。过马头威如狼虎,趱人夫势类鹰。搜剔关津,飞鸟游鱼皆丧胆;掘伤丘陇,山神土地也心惊。

  程中书带了这班积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无般不要,任意施为。那些差上的内官奉承不暇他。敕上只叫他清查矿税,与百姓无涉,他却倚势横行,就是他不该管的事,他也滥管民情,网罗富户,诈有司。山东、江淮经过之地,无不被害。及到湖广,是他该管地方,便把持抚按,凌虐有司,要行属官礼,勒令庭参,牌票,仰示,一任施行。若与抗衡,即行参劾,说他违旨,不奉清查。各府院道,任期放纵,莫敢谁何。荆湘一带,民不聊生。正是:

  当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东南膏血诛求尽,谁把沉冤诉九阍。

  程中书舟过汉江,将到均州地方,只见前面一座高山,遂问从人道:“这是甚么山?”巡捕禀道:“是武当山。”进忠道:“闻得武当是玄天上帝的圣迹,何不去游游?”程中书遂传令要往武当进香。船家领命,即放船北去。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带领人夫迎接。离均州三十里便是头天门,知州来迎接,吏目禀道:“从此上山,俱是旱路,请大老爷坐轿。”程中书分付,只着几名亲随跟去,余者俱着守船,不许乱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轿,一行鼓乐仪从竟上出来。到山脚下,早有五龙宫道士迎接,入宫献茶办斋,天色已晚,就在本宫歇了。

  次早,吃过早斋,道士禀道:“从五龙上去,山路甚险窄,坐不得大轿,须用山轿,方好上去。”程中书上了山轿,从人不能骑马,也是山轿,皆用布兜子抬,两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轿的皆仰面而上。一层层果然好座山,但见: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接荆扬远,百越山连轸翼多。上有太虚宝殿,朱陆云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众进香来。舜巡禹狩,玉简金书。楼阁飞丹鸟,幢幡摆赤襟。天开仙院透空虚,地设名山雄宇宙。几树榔梅花正放,遍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向日舞乔松。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威治世宫。

  程中书来到半山,有太和宫道官带领一班小道士来接,从人喝令起去,小道士齐声响动,鼓乐一派,云韶箫管之声清泠可听。进到宫里,道官备下香汤,丛了火,请程公沐浴上山。直至太和绝顶,祖师金殿前下轿,抬头观看,好座金殿。真个是:

  辉煌耀日,灿烂侵眸。数千条紫气接青霄,几万道黄云笼绛阙。巍巍宝像,真个是极乐神仙;级级金阶,说甚么祗园佛地。参差合瓦,浑如赤鲤揭来鳞;上下垂帘,一似金虾生脱壳。戊已凝精团紫盖,虹霓贯日放金光。

  程公上殿拈香,拜毕起来,四下观看,皆是浑金铸就,赞叹不已。直至山顶,放眼一望,真个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汉江仅如一线,远远见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龙蛇蜿蜒,问道:“那是甚么山?”道官道:“那是终南山的发脉。”程公道:“久闻武当胜概,果然名不虚传。”遂下山来到太和宫,道士设宴管待,一般有戏子、乐人承应。只一人独酌,饮过数杯,觉得没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与老道士清谈用。两个小道童奉酒,饮至更深始散,就在楼上宿了。只听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哗,一夜吵得睡不着。次早起来,唤道官来问道:“隔壁是甚么人家,深夜喧哗?”道士道:“是山下黄乡官的家眷来进香,在隔壁做戏。”程中书记在心头。

  吃过早饭,道官请游山,程公换了方巾便服,带了从人,满山游玩,说不尽花草争妍,峰峦耸翠。来到紫盖峰,乃是一条窄路,两山接笋之处,正在转湾之地。轿夫站在两崖上缓缓而行,轿子悬空,已令人害怕。只见底下一簇轿子蜂拥而来,两下相撞。进忠等喝道:“甚么人?快下去让路!”吏目忙向前说道:“钦差大人是本处的上司,你们快些让让。”那些人道:“甚么上司,我们是女眷,怎么让他?”乱嚷乱骂,竟奔上来。程公见他势头来得汹涌,忙叫轿夫退后,在宽处下轿让他。只见一齐拥上有二十多乘轿来,轿上女眷都望着程中书笑。众人吆喝道:“不许笑!”半日才过完了。程公心中着实不快。上了轿,回到太和宫,道士献了茶,吃了午饭。程公叫道士来问道:“才是谁家的女眷?”道士道:“就是昨夜做戏的黄乡官的公子,带着些女眷来游山。”程公道:“他是个甚么官儿,就这样大?”道士道:“他是个举人,做过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这等大?”道士道:“此地没有宦家,只他是做过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饭,因夜里未曾睡觉,就和衣睡熟了。

  原来这黄同知极不学好,在山下住着,倚着乡官势儿,横行无忌,有天没日的害人。小民是不必说了,就是各宫道士,无不被其害,将他山上钦赐的田地都占去了。但遇宫内标致小道士,就叫家去伏事教戏。家内有两班小戏子,都是陷去的,到有一大半是道士,买的不过十之二三。山上道士个个痛恨,正没法报复他,却好见程公恼他,便乘机在火上浇油。因进忠是程中书的心腹,家人先摆了桌在小阁子内,乘程公睡熟,便请进忠到阁上吃酒。两个道士相陪。进忠道:“老爷尚未用酒,我怎么先吃?”道士道:“乘此刻消闲,先来谈谈。”三人一递一杯,吃了一会。

  那道士极称黄同知家豪富,真是田连阡陌,宝积千箱,有几十个侍妾,两班戏子,富堪敌国,势并王侯。进忠道:“他不过做了任同知,怎么就有这许多家私?”道士道:“他的钱不是做官撰的。”进忠道:“是那里来的?难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虽不是天上下的,却也是地下长的。”老道士正欲往下说,那个道士道:“你又多管闲事了,若惹黄家晓得,你就是个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说了。进忠道:“你说不妨,此处又无外人。”道士道:“只吃酒罢,莫惹祸,太岁头上可是动得土的?”进忠站起身来道:“说都说不得,要处他,越发难了,我去禀了老爷,等老爷问你。”那道士道:“爷莫发躁,我说与你听罢。”道士未曾开言,先起身到门外看看,见没人,把门关上,才低低说道:“我们这武当山,自来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乐皇帝封到如今不敢擅开,只有黄家知道地脉,常时家中着人去开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来,带到淮、扬、苏、杭等处去换,他有这没尽藏的财源,怎么不富?”

  正说间,程公醒了咳嗽,进忠忙过来斟茶与程公吃,便将道士之言一一说知。程公道:“武当乃成祖禁地,与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开挖,罪也不小。若要处他,却无实据。”进忠道:“擅开金矿,毁挖禁地,这都是该死的罪,况爷是奉旨清查矿税的,这事不查,更查何事?”程公道:“事之有无,也难凭一面之辞,这事弄起来甚大,恐难结局。”进忠道:“且去吹他一吹,他若见机,寻他万把银子也好。”程公道:“怎得有便人吹风去?”进忠道:“均州吏目现在外面,等小的去吹个风声与他,看是如何。”遂下楼来到殿上。

  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见进忠来,忙起身站立。进忠与他拱拱手道:“贵处好大乡绅。”吏目道:“此地无朱砂,赤土为上。”进忠道:“明对他说是钦差大人,他还那等放肆。”吏目道:“他在此横行惯了,那些人总是村牛,那里知道世事!”进忠道:“老爷十分动怒,是我劝了半日才解了些。闻得他家有好金子,老爷要换他几两公用,可好对他说声?”吏目道:“他家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进忠道:“他家现开金矿,怎说没有?”吏目道:“人却是个不安静的,若说他开金矿,实无此事。且武当自来没有出过金子。”进忠道:“一路来主闻得他家开金矿,有没有,你都对他说声。”吏目道:“金子本是没有,若大老爷怪他,待我去吹他吹,叫他送分厚厚的礼,自己来请个罪儿罢。”进忠道:“也罢,速去速来。”

  吏目走出宫来,见松树下一族人坐着吃酒,吏目认得是黄家的家人。吏目走到跟前,那些人认得,都站起身来。吏目唤了个年长的家人到僻静处说道:“早间你家的轿子在山上遇见的是钦差程大老爷,来湖广清查矿税的,你家女眷冲撞了他,他十分着恼。”那家人道:“总是些少年小厮们不知世事,望爷方便一言。”吏目道:“我也曾代你禀过,他说闻得你家有金子换,他要换几两哩。”家人道:“这是那里的话?我们家金子从何而来?”吏目道:“他原是个没毛的大虫,明知你家巨富,这不过是借端生发的意思。你去对你家公子说声,没金子,就多少送他分礼儿罢。恐生出事来,反为不美。”家人道:“爷略等等,我去就来。”吏目道:“你须调停调停,他既开了口,决不肯竟自干休。”

  那家人来到楼上,埋怨那起家人道:“老爷原叫你们跟大爷出来,凡事要看势头,怎么人也认不得,一味胡行?你们惹了程中书,在那里寻头儿哩!”公子听见,问道:“甚么事?”家人便将吏目的话说了一遍。那黄公子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便勃然大怒,骂道:“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从何处来?那吏目在那里?”家人道:“在树下哩。”公子往外就跑,那里拦得住?一气跑到树下,一片声骂道:“充军的奴才,你只望来我,你代我上覆那光棍奴才,他奉差管不着我,他再来放屁时,把他光棍的筋打断他的。”那吏目听见骂,飞也似的跑去了。那黄公子犹自气愤愤的赶着骂。

  吏目跑到楼上,将黄公子骂的言语一一对进忠说了。进忠来回程公,程公大怒道:“畜生如此无礼;这却不干我事了,他到来欺负我!”遂发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补状,连夜做成本章,次日差人背本进京。一面点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将黄同知宅子围得铁桶相似,候旨发落。正是:

  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人切勿逞英豪。

  试看今日黄公子,万贯家私似燎毛。

  黄公子只因一时不忍,至有身家性命之祸。少年人血气之勇,可不忍乎!均州知州遂将此事申闻抚按,黄同知也着人到抚院里辩状。抚院上本辩理,总是留中不发。偏他的符水灵,本上去就准了,不到一个月,旨下,批道:“黄才擅开金矿,刨挖禁地,着程士宏严行拿问,籍没定罪。”程中书一接了旨,便又添些快手、兵丁,把黄同知父子拿来收禁,把家财抄没入官。田地房产仰均州变价,侵占的田地准人告覆。将妇女们尽行逐出。那些兵丁乘势将妇子的衣服剥去。赤条条的东躲西藏,没处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内,只好便宜了道士受用。也是黄同知倚势害人,故有此报。黄同知父子苦打成招,问成死罪,候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

  忽一日,有个兵备道,姓冯名应京,江南泗州盱眙县人,两榜出身,仕至湖广参政,来上任,到省见抚院,回来正从武当山过,观看景致。忽听得隐隐哭声,便叫住轿,着家人去查。家人访到一间草房里,那蓠荆门推开,只见两个年老妇人坐着绩麻。家人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老妇人道:“没有。”家人道:“明明听见你家有哭声,怎么说没有?我们是本处兵备道冯大老爷差来问的。”那老妇人还推没有。只见一个少年妇人,蓬头垢面,身无完衣,从屋里哭着跑出来道:“冯大老爷在那里哩?”家人道:“在门外轿子里哩。”那妇人便高声大叫道:“青天大老爷,救命!冤枉!”直喊到轿前跪下。冯老爷问道:“你有甚么冤枉?好好说,不要怕。”那妇人哭诉道:“小妇人是本处黄同知的媳妇,被钦差程中书害了全家。”将前情细诉一遍。冯公听了,毛发上指,道:“青上白日之下,岂可容此魑魅横行?”遂叫拿两乘小轿,将妇人并老婆子带一个去。回了衙门,差人问到他亲戚家中安插,叫他补状子来。冯公袖子呈子,上院见抚院,禀道:“本道昨过武当山下,有妇人称冤,系黄乡宦的媳妇,被钦差程士宏无端陷害,全家冤惨已极。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断。”抚院道:“本院无法处他。”“本道却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过方敢禀闻。”抚院道:“听凭贵道处治得他甚好。”

  冯公辞了回来,到衙门内取了十数面白牌,朱笔写道:“钦差程士宏,凌雪有司,诈害商民,罪恶已极,难以枚举,今又无辜陷害乡官黄氏满门,惨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横行。凡尔商民,可于某日齐赴道辕,伺候本道驱逐。特示。”白牌一出,便有万把人齐赴道前。冯公道:“尔等且散,不可惊动他。本道已访得他于某日船到汉口,尔等可各备木棍一条,切不可带寸铁。有船者上船,无船者岸上伺候。俟本道拜会他,尔等只看白旗为号,白旗一招,炮声一响,便一齐动手,将他人船货物都打下水去。切不可乘机掳抢,亦不可伤他们性命,只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传谕毕,众人散了。

  再说程中书扬扬得意,自均州而来,渐抵汉口,五六号座船,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到了汉口,随役禀道:“兵备道冯大老爷来拜。”程中书出舱相迎,挽往船,冯公下船相见。程公道:“老先生荣任少贺。”叙了一会闲话,茶毕起身。程公送上岸,才回到舱,忽听得一声炮响,岸上一面白旗一展,只见江上无数小船望大船边蜂拥而来,岸也也挤满了人。大船上只疑是强盗船,正呼岸上救护,忽又听得一声炮响,岸上江中一齐动手,把五六号大船登时打成齑粉,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馀下人听其随波逐流而去。正是:

  昔日咆哮为路虎,今朝沉溺作游魂。

  毕竟不知程中书并手下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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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魏云卿金牌认叔侄 倪文焕税监拜门生

  诗曰:

  逝水滔滔日夜流,堪嗟世事水中沤。

  散而忽聚浑无定,绝处逢生亦有由。

  但养知能存正气,莫图侥幸动邪谋。

  礼门义路儒家事,齐治须从身内修。

  话说众商民将程中书座船打碎,从人并金银礼物俱付东流,只把程中书捆了送上岸来。冯公道:“放了,取衣服与他穿。”已先着人将船上敕印并他随身行李取来,用暖轿把他抬到公馆内安插,命地方官供给。发放众人散去,会同两司来见抚院。抚院已先有人报知,骇然。各人见过礼,抚院道:“贵道鼓大勇以救商民,固为盛举,但如君命何?”冯公道:“本道为民司牧,岂可任虎狼吞噬?心切耻之。今日之举,已置死生于度外,只求大人据实参奏。”众官相议道:“如今只好说程士宏暴虐商民,以致激变,冯参政救护不及。”冯公道:“始而不能御虎狼以安百姓,既又饰浮词以欺君,罪不胜诛。只求大人据实直奏,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抚院只得具题出去,毕竟本内为他回护。

  不日旨下,道:“程士宏暴虐荆、湘,以致激变商民,着革职解交刑部严审。冯应京倡率百姓毁辱钦差,着锦衣卫差官扭解来京,交三法司审拟具奏。其余愚民着加恩宽免,钦此。”抚院接了旨,官校即将冯公上上刑具,荆、湘之民扶老携幼,皆各出资财送与官校,才放松了刑具。有送至中途者,有直送至京到法司处代他打点的,各衙门都用到了钱。旨下,先廷杖一百再审。法司拟成斩罪,监候秋后处决。旨下依议。有诗赞之曰:

  驱除狼虎保黔黎,为国亡家死不辞。

  荆楚万民沾惠泽,泪痕不数岘山碑。

  冯参政虽然受刑,却因百姓打点过,故未曾重伤。后遇神宗恩赦,只于削职,此是后话。

  再进魏进忠,被人打碎船落在水中,昏昏沉沉随波上下,就如昏睡一样,任其漂泊。忽然苏醒过来,只觉得身上寒冷,开眼看时,却是睡在一块大石之上。只见明月满天,霜华满地,正是九月中旬天气,身上只穿了两件夹衣,已被水湿透,好生寒冷。站起身来一望,只见面前一派大江,滔滔聒耳,芦花满岸,心中甚是凄惨。忽隐隐闻犬吠之声,爬下石头来沿江而走,前面一条小路,不知方向。正走时,只见路旁两个雪白的猫儿相打,进忠上前喝了一声,那猫儿跑入苇中去了。进忠又不敢进去,恐有虎狼。站了一会,那猫又跑出来在前面打。进忠又赶上几步,那猫又进去了。进忠只得跟着他走。及走进去,却是一条大路。那两个猫仍在前面赶跑,进忠便紧紧跟着他走,就如引路的。走有三四里远,望见前面高岸上有一簇人家居住,到也齐整。但见那:

  倚山通路,傍岸临流。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扃。江头宿鹭梦魂安,柳外啼鹃喉舌冷短笛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头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老渔眠钓艇。灯人稀,人烟静,半空皓月悬明镜。忽闻一阵白苹香,却是西风隔岸送。

  进忠爬到岸上,那猫也不见了,人家都关门闭户,没处投宿。见前面有座门楼,及走至跟前看时,却是一座庙宇,两扇红门紧闭,不敢去敲,只得在庙门前檐下坐着避风露。少顷,忽听得“当当”的锣响,梆声正打三更。又见对过小巷内走出头小狗儿来,望着进忠汪汪乱吠。那更夫走近庙前,见狗乱叫,便走来看;见进忠独坐在此,遂把锣乱敲。后面走出七八个人来,手持枪棍走上前,一条绳子把进忠锁起,不由分说拉着就走众人拥着,一直来到一处。众人敲门,里面问道:“甚么事?”外面应道:“捉了贼来了。”里面开门,只见门内两边架上插满刀枪。那些人把进忠带到里面,锁在柱子上,众人去了,关上门也不来问他,竟自一哄而去。这才是:

  运不通时实可哀,动心忍性育雄才。

  已遭三日波涛险,又受囹圄一夜灾。

  进忠锁在柱上,懊恼了半夜。天明时,众捕役吃了早饭,正要来拷问他,只见一人手持一面小白牌进来道:“昨夜拿的贼哩?老爷叫带去哩,坐堂了。”众捕快答应,带了进忠,来到一个衙门进来,只见那:

  檐牙高啄,骨朵齐排。桌围坐褥尽销金,笔架砚台皆锡铸。双双狱卒,手提着铁锁沉枷;对对弓兵,身倚定竹批木棍。白牌上明书执掌:专管巡盗、巡盐;告示中更载着委差:兼理查船、过税。虽然是小小捕衙官,若论威风也赫耀。

  快手将进忠带到丹墀下,见上面坐着个官儿,生得十分清秀,年纪只好三十多岁。进忠心内想道:“我在京时,这样官儿只好把他当做蚂蚁,今日既然到此,只得没奈何跪下。”正是:

  在人矮檐下,不敢不低头。

  那官儿先叫上更夫问道:“这人从何处捉来的?”更夫道:“小的夜里巡更,至龙王庙前,见他独坐在门楼下,故此叫保甲同捉了来。”官儿道:“带上来。”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为何做贼?”进忠不敢说出真姓名来,遂假说道:“小的姓张,北直人。因贩货到荆州来,卖在汉江口,遭风落水,亏抱住一块船板流到这里。夜间爬到岸上,人有俱闭了门,无处投宿,只得在门下避风,被他们拿来。其实没有做贼。”那官儿听了,走下公座来,看见他身穿白绫夹袄,下衬着白绸褂子,穿的花绸裤子都被扯坏了,心中想道:“此人身上穿得齐整,却不像个做贼的。”故意喝道:“半夜独行,非做贼而何?再搜他身上可有赃物。”皂隶上前,将他身上搜了一遍,没有东西。只见他手指上扣着个金牌子,禀道:“身上并无一物,只手上有个小金牌子。”官儿道:“取上来看。”皂隶将绳子扯断拿上来。那官儿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沉吟了一会,正要问他原由,忽见报事的慌慌张张的来报道:“禀老爷,本府太爷的船快到界口了。”那官儿道:“且收禁。”又叫过个家人来,向他耳边说了几句,遂下公座上马去了。衙役将进忠带到仓里,送他在一间房里坐下。

  少顷,忽见一人送点心来与他吃,午后又送出酒饭来。进忠想道:“我是个犯人,为何送点心酒饭我吃?”心中狐疑不解。直至上灯时,只见个穿青衣的走进来道:“老爷叫你哩。”进忠跟他走过穿堂,直至私衙,心中愈觉可疑。见上面点着桦烛,那官儿坐在堂中。进忠走至檐前跪下,那官儿道:“你实说是那里人?姓甚名谁?因何到此?”进忠道:“小的委实姓张,北直人,因坏船落水至此。”官儿道:“你是几时落水的?”进忠道:“九月十二日在汉口落水,昨夜三更时上岸的。”官儿道:“胡说,你是十二落水,今日已是十六了,岂有人在水中三四日不死的?况汉口至此是上水,岂有逆流的理?这都是虚言,你若不实说,我就要动刑了。”进忠想道:“我若说出真情,又恐惹起前事来,若不说,又恐动刑。”半日不敢开言。那官儿道:“我且问你,这金牌子是谁与你的?”进忠道:“是小的自小带着的。”官儿道:“是谁与你带的?”进忠道:“是小的母亲与小的带的。”官儿道:“你母亲姓甚么?”进忠道:“姓侯。”官儿道:“这等说,你不是姓张了你起来对我实说。这牌子的缘由,我也知道些,你若不实说,我就夹你哩!”那官儿屏退左右。进忠被他强逼不过,又见左右无人,只得实说道:“小的实系姓魏,名进忠,肃宁县人。去年随母亲往北京寻亲。小的母亲有个姨弟在京,叫小的拿这牌子去寻,说这牌子原是他的后找寻不遇,在京中住下。后遇吏科王老爷荐小的到中书程老爷衙内做亲随,今跟程中书来湖广清税,昨在汉口被盗把船打碎,落水飘到此地。爬上岸在庙门前避风,被巡更的拿来。这是实话,并无半字虚情,求老爷开恩。”那官儿听罢,即忙走下来拉他坐。进忠道:“小的是犯人,怎敢坐?”那官儿道:“我就是你母亲的姨弟魏云卿。我一向想念你母子,不意在此地相会。”

  二人见了礼坐下。云卿道:“令堂今在何处?”进忠道:“陪王吏科的夫人往临清去了,刻下尚在临清。”云卿话毕,叫人取棉衣出来与进忠换,只顾拿着金牌子看来看去,不觉眼中流泪。正是:

  十载分离无见期,一朝重会不胜悲。

  可怜物在人何处,各自天涯不共归。

  云卿道:“我与你母亲别了十数年,无日不想念,他一向在何处的?我在京中等他许久,怎么到去年才进京?”进忠又将途中遇难的事说了一遍。云卿嗟叹不已,便叫拿酒吃。少顷,摆上酒,二人对酌。进忠问道:“王老爷说老爷荣任广东,怎么这在里?”云卿道:“这是湖广沙市,我先在广东做巡检,新升荆州卫经历,刻不奉差在此收税。你且宽住些时,我差人去接你母亲来此相会。”饮至更深,安点进忠后衙安歇。

  云卿此时尚不知程中书的事,过了几日,才接到抚院的牌道:“凡程中书所委的官员及一切随从人役逃窜者,俱着该地方官严缉解省。”云卿看毕,来对进忠说道:“抚按行下牌来,叫拿程中书的余党,你正是文上有名字的。我这里是个川广的要路,耳目极多,你在此住不得了。”进忠道:“既住不得,我去罢。”云卿道:“你往那里去?”进忠道:“到临清看母亲去。”云卿道:“不好。你到山东去,这汉口是必由之路,那里恐有人认得你,如何去得?如今却有所在,你可以安身,到那里权避些时,待事平了,再向临清去不迟。”进忠道:“那里?”云卿道:“扬州府我有几个亲戚在那里开缎铺,那里是个花锦地方,我写两封书子与你去,盘缠馆谷都不必愁。”

  次日,置酒与他饯行,又做了些寒衣,行李置备齐全。云卿写了书子并送人的礼物,都交与进忠道:“这两封书子,一个姓陈号少愚,一个姓张号白洋,总是我的至亲,你今认做我的侄子,恐路上有人盘问,你换了巾儿去,拿两只巡船送你到江西界口,切不可出头露面,要紧。”进忠收拾行李,云卿把了一百两盘缠,着个家人次日黎明送进忠上船,拜别而去。正是:

  西风江上草凄凄,忽尔相逢又别离。

  从此孤舟天际去,云山一片望中迷。

  进忠上了船,终日躲在舱内,顺风而下,不日到了江西界口。搭上盐课船,打发差船回去。一路上正值暮秋时候,只见枫叶拖丹,波光叠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无限真山真水。十数日才到仪征。江口换船,不半日,便到了扬州府钞关口。住船上岸,进得城来,只见人物繁华,笙歌聒耳,果然好个扬州城。只见:

  脉连地肺,势占天心。江流环带发岷峨,冈势回龙连蜀岭。隋宫佳胜,迷楼风影尚豪华;谢傅甘棠,邵伯湖堤遗惠泽。竹西歌吹,邗水楼舡。青娥皓齿拥高台,掩映红楼连十里。异贝明珠来绝域,参差宝树集千家。玉人待月叫吹萧,豪客临风思跨鹤。诗成东阁,梅花佳句羡何郎;景集平山,太守风流怀永叔。九曲池锦帆荡漾,廿四桥青帘招摇。粉黛如云,直压倒越、吴、燕、赵;繁华似海,漫夸他许、史、金、张。正是:文章江北家家盛,烟月扬州树树花。

  进忠入城来到埂子上,见一路铺面上摆设得货物璀灿,氤氲香气不息。到街尽处,一带高楼,一家门面下悬着粉牌,上写道“定织妆花销金洒线”;一面上是“零剪纱罗绫缎绢绸”。楼檐下悬着一面横牌,写着“陈少愚老店”。进忠走进店来,见柜栏前拥挤不开,五六个伙计都在那里搬货不闲。进忠只得坐在柜旁椅子上。等了一会,只见柜上一个少年的道:“老兄要甚么货?请过来看。”进忠站起身,拱拱手道:“我不买货,九老官可在家么?”少年的道:“家叔还未出来,老兄有何见教?”进忠道:“云卿家叔有书要面会令叔。”那少年道:“家叔就出来,请进去坐。”进忠来到厅上坐下。

  少顷,少愚出来,见了礼坐下,那少年的出去了。少愚道:“不知大驾降临,失迎得罪。”进忠道:“岂敢。”把书子递上道:“家叔致意老丈。”少愚道:“岂敢。”看了书子,道:“原来令叔高升了,失贺。反承厚赐,到觉不安。”便叫小厮将礼物收进去,道:“催面来。”进忠道:“还要到张老丈处去。”少愚道:“吃过面,我奉陪了去。”少刻面来,不独气味馨香,即小菜也十分清洁。吃毕,同少愚来候张白洋。

  却好白洋在家发货,见少愚,便来见礼。少愚道:“这位乃魏云老令侄,新自湖广来奉候。”白洋道:“请后面坐。”同到厅上坐下,把书递上。白洋看了,道:“前日有人进广,我还寄了信去,不知已高升了。这湖广沙市是个好地方,我曾去买过板的,真是鱼米之乡。令叔得此美缺,可羡!可羡!老兄行李在何处?”进忠道:“在钞关外陈华亭饭店里。”白洋道:“叫坐店的取来,就在我这小楼上住罢。”进忠道:“只是相扰不当。”白洋道:“至亲怎说这话?”置酒相待。次日,凡亲眷相好的缎店,都同他候过。

  原来云卿在广东时寻了几万银子,有几个机房缎店都有他的资本。他既认进忠为侄,这些人如何不奉承他?今日张家请,明日李家邀,戏子、姊妹总是上等的。进忠本是个放荡惯的,遂终日沉缅酒色,不到一月,将百金盘费都用尽了,来向陈少愚借银子。少愚来与白洋商议道:“云卿原叫他来避难,以馆谷相托,没有叫把银子他用,须作个计较,回他方好。”白洋道:“云卿家里的事,我都尽知,他并没有侄子,此中有些蹊跷。”少愚道:“他既有亲笔书子,料也不假,我们也不必管他是不是,只是支了去难算账。”白洋道:“他既开口,又不好回他,酌量处点与他,存着再算,不日也要差人去贺他,那时再关会他也可。”于是两家凑了百两与他。进忠得了银子,又去挥洒,不上两个月又完了。又向别家去讨。

  光阴迅速,又早到暮春天气。一日,同了个好朋友闲步到小东门内城河边一个酒馆内饮酒,拣了河房内座头坐下。果然好座临流酒肆,但见:

  门迎水面,阁压波心。数株杨柳尽飘摇,几处溪塘还窈窕。四围空阔,八面玲珑。阑干倒影浸玻璃,轩槛晶光浮碧玉。盛铺玉馔,游鱼知味也成龙;满贮琼浆,过鸟闻香先化凤。绿杨影里系青骢,红叶桥边停画舫。

  进忠等倚窗而坐,但见荷钱贴水,荇带牵风。饮了半日,进忠起身小解。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魏大哥几时来的?”进忠回头一看,说道:“贤弟何以也在此处?”你道此人是谁?乃进忠在石林庄结拜的盟弟刘禺。二人相见,真是他乡遇故知,欢喜不尽,携手在垂杨之下叙阔。进忠道:“贤弟因何也在此?”刘禺道:“自别哥哥之后,久无音信,不到一年,客老并你姨丈俱去世了。小弟同李二哥上京访问哥哥消息,住了两三个月也没人知道。后遇吏科里的长班谈起,方知哥哥往湖广去了。李二哥也回去了。小弟承一个朋友荐到鲁公公门下,今鲁公公奉差到此清查盐务,故小弟在此,有一年多了。近日闻程中书事坏,正虑哥哥没信,前有湖广出差的,已托他去访信。不知哥哥怎么到此?”进忠便将汉口遇难的事说了一遍。刘禺道:“正是吉人天相,兄弟在此相会,也是奇缘。”二人复入座来与那人见礼,刘禺邀过盐政府的众人各各见礼。通过姓名坐下,将两桌合做一桌,叫小二重拿肴馔,大家痛饮,至晚方散,刘禺道:“我们同到哥哥寓所去认识认识,明日好来奉候。”众人同进忠来到张白洋家楼上。白洋听见是盐政府里的人,不敢出来。进忠对张家的小厮道:“请你家老爹出来,这是我的兄弟。”白洋听了,才出来相见。进忠道:“这是我结义的兄弟。”白洋就叫留他们吃酒,刘禺道:“恐府里关门,改日再领。”说罢别了。

  次日清晨,进忠才起来,刘禺同陆士南、李融已来了。后又有两三乘轿子来,都是昨日同席的。因刘禺面上,故此个个都来拜。相见茶罢欲别,进忠道:“反承诸位先施,少刻即同舍弟到府奉谒。”刘禺道:“明日再陪哥哥奉看诸公,今日先有小东在湖船上,并屈白老谈谈。”白洋道:“小弟尚未尽情,怎敢叨扰。”进忠道:“总是亲戚,不必过谦。”白洋道:“也罢。弟先作面东。”众人一同来到面馆吃面。进忠问刘禺道:“客老并姨爷殁了,姨母可好么?”刘禺道:“姨娘多病,月姐也嫁了。姨娘生了一子尚小,家事没人照管,也渐渐凋零了。”进忠叹息一会。吃过面,同到小东门城河边上舡,见湖船上已有两个姊妹在内,出舱迎接,真是生得十分标致,但见他:

  冰肌玉骨,粉面油头。杏脸桃腮,酝酿就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妆点出百种丰神。花月仪容,蕙兰心性。灵窍中百伶百俐,身材儿不短不长。声如莺啭乔林,体似燕穿新柳。一个是迎辇司花女,一个是龙舟殿脚人。

  众人下舡,让进忠首座:“两个姊妹见了礼,问道:“此位爷尊姓?”张白洋道:“是魏爷。”进忠道:“请教二位尊姓雅号?”刘禺道:“这位是马老玉,这位是薛老红,皆是邗上名姝。”又有一班清唱,开了船,吹唱中流,过虹桥,到法海寺、平山堂各处游玩了半日,才下船入席。众人觥筹交错,笑语喧阗。只见画船红袖,柳岸青骢,果然繁华富丽。直饮至更深,各处尽是红灯灼灼,箫管盈盈。酒阑人散,进忠把薛红儿带到白洋店里宿了。次日刘禺来扶头,同进忠去回候,众人各家轮流请酒,进忠、白洋也各复席,整整吃了个月多酒。

  刘禺对进忠道:“鲁公公原是殷公公的门下,哥哥何不去见见他,挂个名儿,在府里也体面些,外人也不敢忽略你。”进忠道:“我是坏了事的人,怕他生疑不肯收。”刘禺道:“不妨,书房里我也说过,众人无不依的,老头儿是内官性子,你只是哄骗着,他就欢喜的,这不用愁。”进忠便允了。择日备酒,请监里众人共有四十余个刘。禺道:“家兄之事,内里在我,外边全仗诸公扶持。”众人道:“岂敢,无不领命。”席散,进忠又拜托了,众人个个慨允。

  数日后,内外料理停妥,进忠写了个手本,当堂参见,叩了头。鲁太监道:“你就是魏进忠么?”进忠道:“是。”鲁太监道:“程爷受人挫辱,我正在这里气恼,你来得好,在我这里听用。”叫管事的来道:“权收拾间房儿把他住,拿酒饭他吃。”进忠叩头谢了。同衙门的都来贺他请酒,各缎店更加倍奉承,重新大摇大摆的起来,终日大酒大食,包姊妹,占私窝,横行无忌。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二年多了。一日,偶然来到陈少愚店内闲步,少愚留饭。只见少愚面带忧色,进忠道:“老丈似有不悦之色,何也?”少愚道:“不如意事重叠而来。”进忠道:“甚么事?”少愚道:“昨日府里出票要织造赏边的缎匹。铺家挤我为头,贴他几百银子还是小事,还管要解到户部交纳,这是不能不去的,再者小婿府考失意,二事恼人。”进忠道:“闻得府考都是有分上的才取,令婿为何不寻个路儿?”少愚道:“江都县有二千童生,府里只取了一百三十名进院去,四个里进一个就有十分指望。所以有名的个个都有分上,还有一名求两三封书子的。前日也曾寻了个分上,不意又被个大来头压了去,这银子又下了水了。如今府尊有个乡亲在这里,要去求他续取,他定要百金一个。小婿是个寒士,那里出得起?都要在我身上,又有这件差事,如何经得起?”进忠道:“前日到有几个童生来拜监主做老师,求他府荐,昨日总取了,老丈何不备分礼,叫令婿也拜在他门下。求他荐去续取,管你停妥。”少愚道:“妙极,全仗老兄提拔。”进忠道:“等我回去对椽房们说过,再来回信,令婿叫甚名字,好进去对监主说。事不宜迟,明日就来回信,恐迟了被人先挤了书子去,就难再发了。礼物不须金银,须是古玩方好,他也未必全收。”少愚道:“小婿名叫倪文焕,我叫他把府考的文章也写了带去。”进忠道:“好极!”说毕作别而去。少愚随即请了女婿来,商议打点礼物好去拜门生。正是:

  未到宫墙沾圣化,先从阉寺乞私恩。

  毕竟不知鲁太监肯收文焕做门生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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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十回 洪济闸显圣斥奸 峄山村射妖获偶

  诗曰:

  知者能将义命安,营谋岂可透天关。

  神明显处威灵赫,奸党闻时心胆寒。

  事向机缘寻凑合,人从捷径妄跻攀。

  赤绳已系氤氲使,吴越应教巧结欢。

  却说陈少愚次日备了礼物,领着女婿到监院衙门前来。班上并巡捕各役都用到了钱,传进帖子到椽房内。刘禺出来相见,领了文焕,带着礼物到书房里与众人相见。那倪文焕却也好一表人材,只见他:

  丰神秀雅,气度雍容。胸罗锦绣焕文章,眉丽江山含秀气。虎头燕额,功名唾手可前期;鼠顾狼行,奸险存心真叵测。不于盛世为麟凤,甘向权门作犬鹰。

  文焕与众人一一见过礼,换了青衣等候。少顷,里面传点,众人齐上堂伺候。鲁太监出来坐下,众椽房叩头参谒过,进忠走上去禀过,才领文焕至檐前跪下。门子接上手本,起来禀拜见,鲁太监道:“只行常礼罢。”文焕拜了四拜,将礼单呈上。进忠接了,摆在公案上。鲁太监道:“请换了衣巾看座儿来。”文焕不敢坐,鲁太监道:“就是师生也该坐的,坐下来好说话。前日也有几个门生,都是坐着谈的。”文焕才换了衣巾告坐,呈上府考未取的文章。鲁太监揭开卷子看了,道:“字迹很好,文章自然也是好的。府官儿没眼睛,怎么就不取?我这里就写书子荐你去,定要他取的。”拿过礼单来道:“秀才钱儿艰难,不收罢。”刘禺道:“贽仪是该收的,就是孔夫子也是受束■的。”鲁太监道:“将就收个手卷儿罢。”进忠取上来看时,乃唐六如《汉宫春晓图》,笔墨甚工。门子捧上茶来吃了,倪文焕谢了。鲁太监命取书仪出来,递与文焕道:“些须薄敬,拿回去买个纸笔儿罢。”文焕拜谢了。走至堂口,文焕候鲁太监回进去,才出了衙门,回到岳家,细细对少愚说了。看那书仪,却是十两,陈少愚十分欢喜。

  过了两日,果然府里续取出二十名来,文焕取在第一。不日学院按临,江都县进了三十五名,文焕是第十。送学之日,鲁太监也有贺礼,各缎铺并运司,盐政府两处房科都来代他插花挂红,彩旗锦帐,极其华丽。一应请酒谢客,俱是陈少愚一力备办。又备齐整酒席请进忠同衙门的人酬谢。文焕出来奉酒,不论长幼,一概称为老伯,甚是恭敬。正是:

  志大言高狂者俦,独全浩气是儒流。

  堪嗟矫矫黉门彦,折节阉人实可羞。

  众人饮至更深,各留姊妹宿了。

  次日辰牌方起,只听得店门外人声乱嚷,刘禺走出来看,却是府里的差人。见他来,便站起身来道:“刘大爷来得早呀。”刘禺道:“诸位有甚事?”差人道:“还是为织造的事。如今将近三个月来,府里日日催逼,拿过两三次的违限了。昨日又发在厅里比,他们连睬也不睬,这是瞒不过爷的,苏杭已拆号了,将近起身,这里还没些影响哩。”刘禺道:“本是急了,略宽一日罢。”差人道:“一刻也难宽。”刘禺叫陈少愚取出二十两银子与他们,他们那里肯受?众人出来,做好做歹的把他们撮弄去了,复人来同吃了早饭。刘禺道:“事甚紧急,须早作法,不要空使了瞎钱,到没用哩。”众人散去,少愚留下进忠、刘禺来,道:“外日小婿的事,承二位盛情提拔,感激不尽,如今这差事还望计较。”刘禺道:“奈刻下监主又在安东未回,怎处?”少愚道:“此事须是求你监主计较才好,不知几时才回来?”刘禺道:“有些时哩!令婿进了学,也该去谢谢他,或可乘机与他谈谈。老头儿是个好奉承的人,见令婿远去,自然依允。”进忠道:“此话也是,须内里有个人提拨他才好,老头儿有些不拨不动哩!”刘禺道:“到是李融还有些灵窍。”进忠道:“那孩子有些走滚,恐拿他不定。”刘禺道:“他与陆士南厚,我们与他商议去。”三人起身到仓巷里陆士南家来,小厮进去说了,出来说:“请爷少坐,家爷就出来。”

  茶罢,士南出来相见,又向少愚谢道:“夜来多扰,酒吃多了,此刻头还疼哩!”对小厮道:“快泡苦茶来吃。”进忠道:“有件事来与兄相商。少愚老丈的差事紧急,要叫他女婿往安东去走走,一则谢荐,二者求免差事,特来请教。”士南道:“好虽好,只是内里无人提拨老头儿。”刘禺道:“正为此,故来求老兄一字与尊可。”士南道:“与那个?”进忠道:“李三儿。”士南笑道:“多承抬举,摸也没摸着,好不决裂的孩子,虽是心肠热,却也拿他不定。”少愚道:“否则,另求一位也好。”士南道:“别人都不中用,还是他有些用处,须寻他个降手去才得妥贴。如今他与徽州吴家的个小郎并卞三儿三人拜为姊妹,三人厚的狠哩!等我先去寻他个引头来。”遂叫小厮去寻做媒的高疯子。

  三人坐着闲谈。士南便去取出几串钱来,道:“我们何不掷个新快顽顽。”进忠道:“好。”遂铺下毡条来,四人下场掷了一会,刘禺赢了十六两。只见小厮领了高疯子,一路嘻嘻呵呵笑了进来,道:“爷们得了彩了,赏我个头儿。”刘禺取了一百文与他,道:“拿去买酒助兴,有好私窠子弄个来顽顽。”高疯子笑道:“大路不走,到去钻阴沟。”士南道:“你家新媳妇是个好的。”高疯子呵呵笑道:“丫头子到还顺手,只是小伙子有些吃醋。”士南道:“你家老爬灰也未必放得过。”高疯子道:“我家老奴才转是循规蹈矩的,不敢罗唣的哩。”刘禺道:“我送你两锭雪白的银子,把他与我略搂搂儿。”那疯婆子笑嘻嘻的只是抢钱。士南又把打头的钱抓了些与他,道:“你不要疯,且干正经事去,我们要到卞三儿家耍耍去,你先去对他说声。你先拿一两银子去与他做东道,天热,叫他不要费事,就是桌盒酒儿罢,若吴家安儿在他家,叫他留住他,莫放他去。”那疯婆子接了银子,又抢些钱才去。小厮摆上饭来吃了,又下场掷了一会,刘禺只赢了七两。至申牌时,士南道:“我们去罢。”少愚道:“这事不可骤说,慢慢的引他为妙,我却不好去得。”

  四人出来,少愚回去,三人进旧城到牛禄巷,将近城边,高疯子早站在巷口等。三人到了,高疯子开了门,三人进去,把门关上。卞三儿下阶来,迎进房内相见,果然面若娇花,身如弱柳,十分标致。丫头献茶,士南道:“昨日安东有人来,三儿,可曾有信寄你?”卞三儿道:“没有。”刘禺道:“再无没信的。”卞三儿笑道:“花子哄你。”士南道:“他有信与我,说想你得很哩,眼都哭肿了,你还笑哩。”卞三儿道:“淡得很,好好哭怎的。你是他心上人,故此有信与你。”少刻摆上酒来,卞三儿各各奉过一巡,士南道:“安儿可曾来?”卞三儿道:“他往南京去了有二十多日,昨日才回来,说今日要来看我哩!”

  正饮酒菜,只听得外面叩门,摇摇摆摆走进一个小官来,只见他:

  桃花衬脸粉妆腮,时样纱衣着体裁。

  鼠耳獐头狼虎性,破家害主恶奴才。

  这小官乃徽州吴守礼家一个老家人之子。那老家人名唤吴得,在扬州管总,也撰了好几万银子。止生了这个儿子,取名保安,年方十六岁,教他读书,希图冒主人的籍贯赴考。原来徽州人家家法极严,主人不准冒籍,恐乱宗支。这老儿遂叫他儿子交结盐院里的人,图代他帮衬。谁知吴保安逐日同这班人在一处,遂习成了个流史浪子,拿着主人没疼热的钱任意挥洒。打听得主人到杨州来,他便躲往南京去,恐事发觉,只等主人回去他才回来,故此来看卞三儿。走进来一一相见,坐下。卞三儿道:“昨日多承。”保安道:“为了几匹纱,故此多担阁了两日。拜匣没好的,已托人家去带了。”又问士南道:“李哥可曾有信来?”士南道:“前日有信的,说还有些时才得回来。如今有件事正要着人去问他。”保安道:“几时有人去?我也要寄个信去。”士南道:“因舍亲有件事托他,把他礼也收了,如今还不见下来,事已急了。”卞三儿道:“他却是个极好的,只是懒得很,把事不放在心上。”保安道:“他在这里还有你陆三爷提拔他,如今在那里没人说,想是忘记了。”士南道:“自然是忘记了,你二人是他至交,就烦你们写封信与他,事成时,叫我舍亲送几匹好尺头与老三做衣服穿。”进忠道:“甚么尺头,折干的好。”向袖中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事成之后再谢十方。”卞三儿道:“陆三爷是他至好,到叫我们写信去。”士南道:“到底朋友不如兄妹。”保安道:“甚么事?”进忠遂将陈少愚的事说了。保安道:“这事不难,我写信去。”遂走到房里,拿个柬帖写了,送与众人看。士南道:“好详细,老三也写上一笔。”卞三儿笑道:“我不会写。”向手上除下个戒指来,道:“把这戒指封在信内,他就知道了。”刘禺道:“好,就套在他心坎儿上。”保安把信封了着上押,交与陆士南,同入席饮酒,至更深方散。进忠就在卞三家宿了。

  士南将信交与少愚,次日收拾礼物,同倪文焕起身往淮安来,一路无辞。来到淮安西门,上岸问时,鲁公公已回在淮安府察院衙门住着。少愚遂将书子带到院前打听,见院门紧闭,悄寂无人,只有几个巡风的。等了半日,才见个老头儿挑了一担水歇在门外。少愚走上前问道:“你这水挑进院去的?”老儿道:“正是。”少愚道:“可走椽房过?”老儿道:“我直到厨房,走书房过哩。你有甚话说?”少愚便扯他到僻静处,道:“我有个信,烦你送与椽房里姓李的。”取出三钱银子与他,那老儿道:“门子是老爷贴身的人,恐一时不得见。”少愚见他推却,只得又与了二钱。老儿接了道:“午后来讨信。”少愚去了。少顷,等小开门进供给,老儿才挑水进去。

  少愚领着文焕到总漕衙门前玩了一会,回下处吃了午饭,再来院前等信,只见那老儿挑着空桶往一条小巷内走,少愚跟他走到个菜园内。老儿见没人,才歇下桶,拿出一个小纸条儿来,递与少愚,竟自挑上桶去了。少愚打开一看,上写道:“知道了,明日清晨来见。”少愚看过,把纸条儿嚼烂,同文焕往酒馆内饮酒。

  次早,将礼物抬到院前,门上各人俱用到了钱,通报少刻开门,鲁太监升常。倪文焕报门进去,当堂跪下,接上手本。鲁太监道:“请起。”拉着手儿同到后堂,作揖,又呈上礼单。鲁太监道:“远劳已够了,又费这心做甚么?收了罢,坐下拿饭来吃。”少刻摆下两席,文焕东道,鲁太监下陪。文焕告坐,鲁太监道:“礼多必诈,老实些好。请坐,我也不安席了。”遂大碗大盘的摆上肴馔来,烹炮俱是内府制造,极其香美。鲁太监道:“天暑远劳,又费了盘缠,须寻件事儿处处才好。”文焕出席,打一躬,将袖内手本缓缓取出呈上道:“他事也不敢干渎老师,只有妻父陈少愚缎行差事,求老师青目。”鲁太监便叫传管事的来。只见两个穿青衣的上来,鲁太监将手本与他看,那人道:“这是府里的差,老爷这里只挂得个号儿,要免差,还要到扬州府里去,老爷这里不好免得。”鲁太监道:“这事怎处?你须到府里去求,我不好管。”只见旁边走过一个门子来,道:“倪相公既冒暑远来,老爷若不允他,未免不近情了,如今只有将这缎店留在本衙门听用,扬州府自不敢派他,必别派别铺去。”鲁太监道:“这也有理,叫椽房写个条儿,用上印与倪相公。”椽房答应。少刻写了来,上写道:“陈少愚缎铺,本院取用缎匹,各衙门毋得擅自派差。特示。”鲁太监看过,递与文焕。文焕起身禀谢,告别道:“天暑就回,容日再请老师安。”鲁太监送到月台下就别了。

  倪文焕来到门外,少愚已在院前等候。文焕将示条与他看了,少愚十分欢喜,即刻收拾下船回来。此时正值六月天气,但见:

  赤日当正午,阴云半片无。

  江河疑欲沸,草木势将枯。

  毒郁天何厉,炎蒸气不舒。

  征鞍挥汗雨,小艇煅人炉。

  舟中热不可当,到了午后,西山酷日,晒得船板都烙人难坐。至宝应市门洪济闸下,文焕道:“热得难受,走不得了,上岸寻个宿店乘乘凉再走。”翁婿二人上岸,饭店俱不洁净。见闸前有座庙,二人进来看时,却是座关帝庙,殿宇宽敞,高大凉荫,便与道士借殿上歇宿。道士道:“本庙老爷最灵,天热恐相公们赤身露体,触犯神圣不便,竟请到小道房里宿罢。”文焕道:“因为热极,殿上才得凉快,若到你房里住,又不如到饭店里宿了。”文焕不容分说,便叫水手取了行李,就在殿旁挂起帐子来睡了。水手也在廊上膝地乘凉,都睡着了。至三更时,水手醒来,忽听得人呵马嘶之声。坐起来看时,见庙门大开,一簇人马自空而下,竟奔庙中来。只见:

  旌旗蔽月,戈戟凝霜。绛纱笼遍地散明星,黄罗盖半空擎紫雾。黄巾力士,肩担令字听传宣;金甲神人,手捧圭璋尝拥护。赤兔马嘶风蹀躞,青龙刀偃月光明。玉简金书,威振三天称护法;白旄黄钺,灵通九地号降魔。双双玉女傍龙车,对对金童扶宝辇。

  那仪从一对对摆进庙来,吓得那水手挥身抖颤,没处躲,便挤到栅栏内,一团儿蹲在马夫脚下偷看。只见那神圣才进门来,只见一人跪下禀道:“殿上有生人困卧,请天尊驻驾。”旁边侍从道:“甚么人?速去查来。”少顷,一个黄巾力士押着个老头儿跪下道:“是江都县生员倪文焕,拜与鲁太监做门生,进了学谢荐回来,在此借宿乘凉。”神圣道:“既为圣门弟子,乃拜太监做荐主,也是个不安分的,查他后禄如何。”力士押了那老儿去了。神圣下车走上殿坐下,真个神威赫奕。但见:

  蓝靛包巾光赫赫,翡翠征袍花一簇。

  辉煌抹额凤穿金,玲珑宝带龙吞玉。

  虬髦飘拂意舒徐,凤眼光芒威整肃。

  浩然正气塞乾坤,千古英雄关壮穆。

  关帝坐在殿前,力士又引那老儿跪下,道:“倪文焕后日身登黄甲,位列乌台。乃赤练村降来的一起混世妖魔。”帝君闻言,勃然大怒道:“此等孽畜,不即诛戮,遗害不浅。”遂拔剑下座。旁边一员小将跪下禀道:“请天尊息怒,此人虽系奸党,亦由天命使然,天尊岂可违天擅杀?望天尊暂宥。”帝君忿忿纳剑坐下:“叫狗庙祝来!”两个力士去将道士提来跪下,帝君道:“你既为庙祝,不守清规,怎么容奸邪在此赤身裸体,污触殿廷,是何道理?扯下去打。”道士禀道:“他是扬州的相公。因天气炎热,来此乘凉,弟子再三哀告,他竟不依,实是不能与他争竞。”帝君道:“且恕你初次,可对他说:‘既读圣贤书,当知义路礼门之戒,奈何屈身庵宦以求进身。自此改行从善,保他前程远大;若仍旧不端,必遭天谴。’去罢。”侍从喝退道士,帝君下殿上辇,仪从依旧一对对摆出庙门而去。

  水手忙钻出栅栏,开了庙门看时,四顾无人。他也等不得天明,便来船上告诉,船家道:“可是见鬼!我们一些也没有听见。”到天明,少愚翁婿二人起来,道士便来埋怨道:“小道昨日原劝相公们不要在殿上睡,夜来神圣发怒,要责罚小道。”便把帝君言语含糊说了一遍。文焕只道他说谎,及上船来,见水手说得甚是详细,才心中骇然。正是:

  劝君切莫把心欺,湛湛青天先已知。

  若使当年能悔过,免教合族受诛夷。

  陈少愚同女婿回到家中,正值差人在店中吵闹。少愚拿出盐政府的示条与众人看了,同到府里当堂验过,府里只得另派别家。少愚置酒在卞三儿家酬谢进忠、刘禺等,又送了卞三儿十两银子。吴保安已与进忠结为知己,日日在一处顽耍。一日正在卞三家赌钱,忽衙门内差人来唤他星夜至淮安听差。即忙收拾登程。赶至淮安,进府参见毕,鲁太监道:“今有中书汪老爷进京覆命,我没有送得礼,你可速赶往北去送礼。”遂将礼物批文一一交与他,发了马牌,差了四个箭手伴送。

  进忠将礼物包扎停当,上了背包,辞了出来。到山阳县要了四匹驿马,结束做承差打扮,上了马,竟奔山东来。一路打探得汪中书。过了徐州,在东阿县养病,竟奔东阿来寻客店,安下行李,到院打听。只见院门紧闭,静悄无人,门上贴着中书科的封条,柱子上挂着面牌,上写道:“本科抱疴未痊,凡一应公文俱于东阿县收贮,俟病痊日汇送。其余私书等一概不许混渎。特示。”进忠只得回寓,见县里甚是荒凉,遂到东平州里寻客店住下。终日闲坐无事,只得同两个箭手郊外学箭。看看有一个多月,不见开门。

  一日,射了一会箭,向村店中饮酒,吃至天晚,信步而回。正值仲冬天气,山骨眯*:,木叶尽脱,满地皆茸茸荒草。忽见一群獐从草中窜出, 呆呆木木的站在路旁。进忠便乘着酒兴,拈弓搭箭,拽满了扯起一箭,正中一只大獐腿上,回来就跑。那两个箭手一齐放箭,也中了两只。三人趁势赶来,獐子便四散跑去。三人分头赶去,进忠因跑急了,酒涌上来,走到个大林子内,獐也不见了,遂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便倒在石上睡着了。直至更深醒来,见月色明亮,起身带了弓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寺院前,进了二门,见上面有座宝塔。但只见:

  五色云中耸七层,不知何代法门兴。

  归来远客时凝望,老去山僧已倦登。

  金铎无声风未起,宝瓶有影月初升。

  忽闻梵语横空下,疑是檀那夜看灯。

  进忠走到殿上,见香火俱无,人烟寂静,月台上光洁可爱,就如人打扫过的,映着月色,极其光洁。忠进因贪看月色,坐了一回。忽听得有人言语,心中甚是疑惑。再细听,却是从塔内出来,想道:“四外无人,如何塔内有人说话?必是歹人。”没处躲避,见月台旁有棵大柏树,忠进便从殿角的大柱爬上去,伏在树枝上望下。只见塔内走出三个人来,上了月台,席地而坐,一个清躯瘦骨,身穿白袷;一个高视阔步,白衣元裳;一个长面多髯,梅花黄服。三人谈笑了一会,那瘦者道:“有客无酒,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黄衣者道:“何不联句以消清况。”三人互相谦让,那白袷者道:“我先放肆抛砖,幸勿喷饭。”遂先吟道:

  曾向巴山啸月明,洞庭霜落汉江清。

  心神正处标仙籍,剑术传来有道经。

  楚国加冠羞下士,唐家伐叛播忠名。

  十年灵异称通臂,枯骨当时也著声。

  黄衣者吟道:

  碧水丹山日日游,苍松翠柏自为俦。

  每衔芝草供灵药,常御云车列十洲。

  名挂东华增上寿,身依南极驭千秋。

  昏昏尘世皆蕉梦,高戴皮冠笑隐侯。

  元裳者赞道:“二公高才杰作,难以续貂。既聆珠玉,不得不乱谈请教。”遂吟道:

  南岳峰头振羽衣,每从胎息见天机。

  翩翩赤壁横江过,矫矫青城带箭飞。

  雨后清溪看独步,月明华表羡双归。

  云间昨夜笙箫响,尝伴王乔与令威。

  三人吟毕,互相赞羡。正自标榜,忽外面又走进十馀人来,各携酒肴,中间拥着一人,头戴唐巾,身穿黄裘,携着一个少年女子走上月台。三人起身相迎,清躯者道:“令君何处获此佳偶?”唐巾者道:“适过前村,见此女凭栏凝望,故邀来玩月,三公对此佳景,何事清淡?”元裳者笑道:“因夜深无酒,聊联诗遣兴耳。”唐巾者道:“高雅之至。倘不吝珠玉,愿闻请教,或可续貂。”三人遂将前作各诵一遍。那人啧啧称赞道:“清新俊逸,一洗六朝。赤壁青城,用典精确,且沉雄颇类老庄。”遂命取酒共酌。元裳者道:“令君深知诗髓,何不请教大作以压诸卷。”那人笑道:“班门弄斧,贻笑大方。”遂吟道:

  心宿凝精赋质全,化形尝礼月中仙。

  修成大道传刚子,养得雄才难茂先。

  九尾击时能出火,千年丹就可通天。

  从来一液强多事,却笑维摩枯寂禅。

  三人齐声赞道:“天工大匠,直压倒元、白矣。”清躯者道:“明月满天,佳人在座,我辈何不联句以代催妆。”众人齐声道好。清躯者道:“我先放肆起。”遂首倡道:

  花月可联春,黄衣者道房栊映玉人。

  动衣香满路,元裳者道移步袜生尘。

  碧海悬金镜,唐巾者道凌波出洛神。

  元浆颇合卺,清躯者道鸾凤日相亲。

  联毕句,三人斟酒来奉道:“小弟们借花献佛,各饮双杯。”一人来奉唐巾者,一人便持杯来劝那女子。那女子只是俯首不接。黄衣者来强之再三,渐至亵狎,遂挤到月台口,近他身边,双手捧面,那女子推开手要望下跳,四人忙上前将他抗住。唐巾者道:“我因你栏边独坐,若有所思,故相携至此,你若不好好依从,拿你洞中去,不怕你不成其事。”那女子闻言,便啼哭不理他。

  进忠在树上想道:“这几个男子逼一个女人,定非善类。”一时激烈起来,取弓箭在手,将两腿夹定树枝,扣上箭,认定了,“嗖”的一箭,正中那戴唐巾的左臂。那人大叫一声道:“不好,有贼。”进忠还未等他说完,“嗖”的又是一箭,射中那清躯的背上。众人齐喊,一哄儿都跑出去了,只留下那女子在月台上啼哭。

  进忠见人去了,便爬下树来,走到月台上。那女子见了,吓了蹲做一团。进忠道:“不要怕,我不是歹人。你是何处人?为何同这些男子来此?”女子哭道:“奴是峄山村人,晚间独坐看月,被那个人拿来,昏昏沉沉,不知来到此处。我并不认得这起人。”进忠道:“你不要哭,我送你回去。”说毕,扶了女子下了月台,出庙来走到路口。

  等了天明,才见个赶脚的。进忠道:“牲口来。到峄山村多远?”脚夫道:“三十里。”进忠同那女子上了牲口,竟望东来。少刻到了一所村庄,脚夫道:“是了。”那女子道:“前面山口傅家庄才是哩。”又走了一会,到一座靠山临水的庄子,女子道:“是了。”二人下了牲口,还过钱,到庄上女子家去。一刻,里面走出个婆子来,请进忠到草厅上。那婆子拜谢了,备出早饭来与进忠吃。女子梳洗毕,也出来拜了四拜,谢过。进忠看了那女子,真个生得端正,迥不同夜间所见。只见:

  仪容俊秀,骨格端庄。芙蓉面浅露微红,柳叶眉淡舒嫩绿。轻盈翠袖,深笼着玉笋纤纤;摇曳湘裙,半露出金莲窄窄。疑并落雁沉鱼,何用施朱傅粉。

  进忠还过礼!便要起身,婆子道:“恩人说那里话,怎么就要去?”进忠道:“你令嫒可曾告诉你?”婆子道:“去的缘故,恩人还不知详细哩!”进忠道:“令嫒已说过了,无非是山精野怪,不必说,亏令爱福大,遇见我;若在别处,也不得回来,妖精口里说要拿他到洞中去,此后须要未晚早关门,无事休出屋。吃斋念佛真是再生的。”婆子道:“女儿自小就敬佛。”进忠坚辞要去,婆子苦留。进忠道:“我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婆子道:“恩人不要慌,夜来女儿不见了,劳动了村前村后的人跑了一夜。今女儿承恩人救回,老身就今日草草备个酒儿酬谢恩人,并谢谢亲眷庄邻,望恩人竟坐坐。”进忠道:“实系有紧要事,不得闲,非是推托,改日再来领罢!”婆子那里肯放,那些来看的人也都来相劝,进忠只得坐下。婆子欢天喜地的去办酒。

  少刻,一个个来了,有五六十人赴席。内中雅欲不等,都来问如何相救。进忠又说了一遍。众人称赞说道:“这傅婆婆寡居无子,止生此女;若再不见了,性命也难保全。亏官人搭救,使他母女完聚,真是莫大的功德。”说话间摆上酒来,众人都来与进忠把盏。进忠首坐,众人各各坐下,到有十多席。进忠也起身一一回敬。坐下,饮过三巡,便起身要走。内中一人道:“老兄请少坐,家姨母自然备牲口奉送。”又上了一道汤,进忠坚意要去。婆子出来正欲开言,进忠称谢道:“实不能再饮,因盛意不好固却,今已醉饱,就要告辞。”那婆子扯住不放道:“还求恩人宽住一日,老身还有句话说哩。”进忠道:“我是官身人,何能在此住,也无甚话说。”婆子只是不放。众人道:“老兄且请坐,自然他有甚话说。”进忠只得坐下,问道:“有甚话说就请教罢。”婆子道:“列位高领贤亲俱在此,老身已年将六十,并无子嗣,只有这个女儿。母子相依,孤寡半世,许多人家来说亲,老身都不肯嫁到人家去,指望招个女婿养老。不意昨晚坐在窗下看月,被一阵狂风刮了去,不知在个甚么庙内遇见这位官人救护,得全性命,真是重生我女儿之身。老身今有句言语,只是唐突官人,就趁列位在此,借重作个保山,愿将女儿嫁与官人。”众人齐声道:“好极!好极!”正是:

  姻缘有分逢珠丽,邂逅无端会大奸。

  有分教:巧言悦耳,已占下他年第一座的干儿;令色留情,早结下个身后解群冤的种子。

  毕竟不知这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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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魏进忠旅次成亲 田尔耕窝赌受辱

  诗曰:

  千里相逢遂结缡,一朝倾盖即相知。

  漆胶虽合难心照,琴瑟调和可事宜。

  便辟切须防佞友,忠良深羡得贤妻。

  女中烈士真奇特,莫笑司晨是牝鸡。

  却说傅婆子扯住进忠不放道:“我女儿生到十七岁,从来不出门边,日夜母女相依为命,心性也不是个轻薄的,情愿与官人为亲。”进忠道:“这里那里说起!你的女儿尚且不肯嫁与人家,我又是个远方人,如何使得?我为一时义气救他,难道要你酬谢么?”跳起身来就走。那婆子死紧扯住,那里肯放。

  进忠道:“你老人家好没道理,我好意救你女儿,你反来缠住我,这到是好意成恶意了。”婆子道:“女儿虽蒙搭救,但孤男寡女同过一夜,怎分得清白?”进忠道:“我若有一点邪心,天诛地灭!”婆子道:“惟有你两人心上明白,谁人肯信?你若不从,我娘儿两人性命都在你是!”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嚷将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说道:“有甚事,只须理论,何必吵闹。”走上草厅来将婆子拉开,与进忠作揖。只见那人生得:

  面阔腰圆身体长,精神突兀气扬扬。笑生满脸堆春色,邪点双睛露晓光。心叵测,意难量,一团奸诈少刚方。吮痈舐痔真无耻,好色贪财大不良。

  那人与进忠礼毕,坐下,问道:“请教贵处那里?尊姓大号?”进忠道:“小弟姓魏名进忠,北京人,因来东阿公干。请问尊兄上姓?”那人道:“小弟姓田名尔耕,本籍山西平凉。因在北京住久,只为有些薄产在此,特来收租。敢问老兄在何处救舍亲的?”进忠又将前事说了一遍。田尔耕满面春风,极口称赞道:“这是大丈夫奇男子义气的事,是舍亲疑错了。”婆子道:“我女儿为人你是晓得的人,他却不是肯苟且的人,但只是传出去不雅相。”田尔耕道:“这是我家姨母,家姨丈当日在时积有数万贯家财,东平州里出名的傅百万。不幸去世得早,未有子嗣,族中也无可承继,且都是不学好的人争告家财,将田产分与族人,止留下数百亩养老田。目今尚有万金产业,人家利其所有,都来求亲,家姨母意思只要招个好女婿养老。我这姨妹乳名如玉,虽长成十七岁,从来不到门前玩耍。不意有这异事。虽蒙老兄拔救,但他寡妇人家的女儿,当不得外人谈论。俗话‘舌头底下压杀人’,老兄高朋之士,求详察。”进忠道:“令亲是富族名门,令姨妹是深闺艳质,须择门户相当的才好匹配。小弟是异乡人,且系官身,出身微贱,十分不称。”尔耕道:“千里姻缘使线牵,怎讲得远近?看老兄这样像貌,愁甚么富贵功名。姨妹也可称女中丈夫,这也不为错配了。”

  进忠低头语,想起初救他时原是一团义烈之气,全无半点邪心。及见他生得端庄,又听得田尔耕说他家有许多田产,终是小人心肠,被他惑动了,故此踌躇不语。田尔耕本是个寡嘴夸诈之人,那里真有这许多产业,见进忠不啧声,就知他有意了。遂笑道:“姨娘,你老人家且请进去,此事也不是一句话就成的。明日是个黄道吉日,好结婚姻。我亲到魏兄尊寓做媒,定要他成这事。”进忠才辞了起身,同田尔耕叫了牲口,别去。田尔耕道:“魏兄尊寓在何处?”进忠道:“州前。”尔耕道:“权别,明早奉候。”

  进忠回到州里下处,天已将晚,见两个箭手在店里吃晚饭,埋怨道:“你两个怎么不等我?”箭手道:“我们醉了,跑了一会,獐子不知去向,寻爷不在,又怕关城门,故先回来了。爷在何处宿的?”进忠道:“我走到一个林子里,把獐子赶倒,被我捉住。醉中不觉月上,恐迟了,难得进城,寻着个人家借宿,请我吃酒饭,我就把獐子送他了。”箭手道:“便宜他好肚脏,店家取饭来吃。”进忠道:“明日再去院前探信,看可曾开门。”箭手道:“不必去,还未开门哩。早间州里差人送节礼,也没有送得。”进忠道:“再等到几时?如今将近年节,怎么好?”箭手道:“爷还是一个人,我们还有家小,少长没短,年下是欠负的,都来催讨,一夜也睡不着。”进忠想道:“如今我要成这亲事,他二人在此也不便,不如打发他们先回去,到也干净。”遂说道:“却是你们比不得我,你们事多人众,我想你们在此无事,还恐老爷望信,不若我写个禀帖,先打发你们回去罢,马牌也把你们去,我回去时再向汪爷讨罢。”他两人千恩万谢,感激不尽。遂拿了马牌,到州里讨了马,次日五鼓起身。进忠道:“你到扬州代我致意陈少愚,说我不及写书子。”候他二人应命别去,进忠到天明,便将行李礼物收拾停当。

  傍午,有三四骑牲口到店门首来,问道:“扬州魏提控可在这里?”店家道:“在里面哩。”叫小二进来报知。进忠出来迎接,田尔耕同三四朋个友入来,一一相见坐下。进忠道:“远劳下顾,旅邸茶汤不便,得罪,得罪!”众人道:“客中何必拘礼。”田尔耕道:“舍亲多拜上,亲事务望俯从。”进忠道:“异乡微贱之人,怎敢仰攀?且是官身,事不由己,断难从命。”尔耕道:“昨已说过,不必过谦,这几位都是至亲,故相邀同来作伐。”进忠道:“小弟有何德能,敢劳列位下顾。”那三人道:“舍亲孀居孤苦,止生此女,每要招个好女婿养老,以图照应。女儿也十分精细。今见老兄仪表,真是天生一对,郎才女貌,足以相当。”进忠犹自谦让,尔耕道:“不必说,且到小庄权住,择个吉期,再到舍亲家入赘。”进忠道:“远劳大虑,屈到馆中少叙代茶。”尔耕道:“也好,就当谢媒罢。”遂同到馆中坐下饮酒。

  忽对面桌上一人站起叫道:“田先生为何久不到小庄走走?”尔耕起身拱拱手道:“因为俗事羁绊,疏阔得罪,新正再来奉候。”饮毕,遂相别出店。到下处叫店主来算还了房钱,取了行李,同往峄山村来。傅家置酒相待过,才到田尔耕庄上住下。时已腊月二十二日,择了二十五日吉辰,亲去谢允,就备了四十两礼金、八匹尺头下聘,选订正月十五日元宵佳节成亲。终日田尔耕引一班乡户人家子弟,来同进忠赌钱、吃酒、顽耍。

  不觉过到正月初七日,正在那里掷钱,只见个小厮拿进请帖来道:“刘爷请酒。”田尔耕接来看,上写着:“翌午肃治春盘,奉扳清叙,祈早移玉。”下写:“侍教生刘天佑拜订。”看毕,说道:“你回他说,多拜上他,爷知道了,明日来。”领取五十文钱赏他,小厮应声去了。次早,尔耕向进忠道:“小弟暂别,因刘家有约,晚间方回,失陪老兄。”后又道:“何不同兄去拜拜他?此人极是四海的,却又好赌个钱儿。”进忠道:“素不相识,怎好唐突?”尔耕道:“年时曾在酒馆中会过的。”进忠道:“改日罢。”尔耕道:“兄既不去,等我请他时再屈兄作陪罢。”遂赴席去了。

  到次日,进忠取出五两银子定酒席。,至十五日,便在傅宅草厅上摆列着喜筵。众亲邻都来送礼,暖房饮酒。晚夕,一派鼓乐,两行花烛,引着一对新人,双双立在毡上,拜堂合卺后,众女眷送入洞房。真是:天上人间,十分欢乐。有喜会佳姻词为证:

  喜,喜珠垂鹊起,上眉峰,生靥底。气溢门阑,春融帐里。猩红试海棠,艳歌桃李。绸缪上苑鸾,尤巫山云雨。笙箫引凤上秦台,花烛迎仙归洛浦。

  会,会锦营花队,燕成双,莺作对。鸾凤和鸣,鸳鸯同睡。带笑熄银灯,含羞牵玉佩。罗帏绣幕生春,杏脸桃腮增媚。庆朱陈两姓交欢,羡牛女双星合配。

  佳,佳嫩玉奇葩,如月姊,似仙娃。香肌腻雪,云鬓堆鸦。结缡初奠雁,多子更宜家。天喜红鸾高照,郎才女貌堪夸。丹阜双生比翼鸟,池莲新发并头花。

  姻,姻意合情真,联比目,结同心。阴阳交媾,兰麝氤氲。好合如胶漆,调和似瑟琴。宝镜双鸾共照,琼浆合卺同斟。此日金屏初中雀,明年绮阁定生麟。

  进忠与如玉双双拜罢,同入洞房。众亲友都来看新人,欢声谑语,喧闹至更深方散。新人双双共入罗帏,脂香粉色,令人魂消。一个软款温柔,一个娇羞睥睨。点缀之际,便见猩红,进忠十分欢洽。次日起来谢了亲,往众亲戚家去拜门,又置酒酬客。

  三朝之后,如玉便问进忠:“这些箱笼内是甚物件?”进忠将鲁太监差他送礼与汪中书的话一一说了。如玉就叫他到州里伺候去,婆子不肯道:“我们山东的风俗要满月后才出门哩。”进忠在家,终日夫妇行坐不离,好生恩爱。

  到二月尽间,进忠要到东阿探信。婆子道:“东阿县有几个亲戚,前日都送礼的,你去拜望拜望。”进忠答应。打点衣服行囊,同个远房小舅子并田尔耕三人上马,同上州里来。到亲戚家拜望,各处留饭住了两日,才到东阿院前访问。汪中书尚未开门,只得又在亲戚家住了两日才回来。

  田尔耕道:“我们走刘家庄上过,何不同老兄去拜拜他,他问过兄好几次了。”进忠应允,三人遂并马往刘家庄来,见路上人不分男女,头上都贴着甲马,捧着香盒,纷纷攘攘。也有年老的年少的,也有大家妇女穿绫着绢的,都在人丛里挨挤。进忠道:“这些人做甚么,这样不分男女的行走?”田尔耕道:“这是到人家赴会去了。”进忠道:“甚么会?”尔耕道:“叫做混同无为教,不分男女贵贱,都在一处坐。”进忠道:“这也不雅。”尔耕道:“内中奸盗邪淫的事也不少。”

  三人说着,望见前面一所庄院,马到庄前,只见四面垂杨,一溪碧水,门楼高耸,院墙宽大,真个好座庄子。三人到了门前,只见门外两边放着两张长条桌,每桌上放着三四个册子,四个人在那里写号。那些男女们到了门前,记上名字,一个个点进去。门上有认得田尔耕的,道:“田爷请进。”尔耕道:“我是来拜你大爷的。”门上道:“大爷不在家,到东庄去了。”尔耕遂将进忠的拜贴留下道:“大爷回来说罢,我们回去了。”门上道:“请用了斋去。”尔耕道:“不消了。”三人回马而行。进忠道:“好个大人家!”尔耕道:“他是个宦家,乃尊是个贡生,在南边做知县。刘兄为人极好,只是滥赌些。他祖母最向善,一年常做几次会,也要费若干银子。”回到庄前,尔耕相辞而去。进忠进门对丈母说亲戚相留,故此来迟。又说去拜刘天佑,如玉听见,便不有悦之色。吃过晚饭睡觉,夫妻一夜绸缪,正是新娶不如远归。

  不日刘天佑来回拜,进忠留他吃了饭,同到田尔耕庄上赌钱。半日进忠输了五十余两,回家瞒着妻子取了还他。那班帮闲放头的,遂以他为奇货可居,日日来寻他。刘天佑见进忠爽利,又有田产,也思量要算计他。尔耕又在中间骑双头马撰钱。

  一日,进忠打听得汪中书开门,发杠起身,忙收拾了礼物同尔耕来东阿送礼。及到院前,汪中书已去了,进忠着忙道:“这事怎处?”只得要赶上去。此刻身边又无盘缠行李,要回去取,又怕耽搁了。再到县中访问,说汪中书不能起旱,是水路去的,进忠才放心欢喜道:“他水路迟,我旱路快,回家收拾了赶去不迟。”遂急急要回去,无奈又被个亲戚缠住不放,直至日落方起身。

  三人乘着月色并辔而行,至三更时才到刘天佑庄前。尔耕道:“我们到刘兄处借宿罢。”进忠道:“再耽搁不得了。”尔耕道:“起五更去不迟,半日功夫就到了,此地前去旷野,你又有许多礼物,最是要紧,宁可小心为妙。”进忠道:“也有理。”遂到庄上叫门。刘天佑出来相见,取酒管待,饮了一会,又要赌钱,进忠道:“有事要起早。”刘天佑问道:“有甚事?”进忠把要赶去送礼的事说了一遍。天佑道:“既有公事,就请安置罢。”尔耕道:“魏兄这礼据我说尽可不必送。常言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如今汪中书已去远了,一定是病重,才由水路去哩。”进忠道:“不送没得回书,这批怎缴?”尔耕道:“你定要缴他怎么?你如今有家小在此,又有若干的家私,这分礼也有千金之外,这银子拿了去生息,安居乐业,自在日子不过。到在衙门里缠甚么?自古道:‘跟官如伴虎。’那鲁太监也是诈商人的,不义之财,取之何害!”天佑道:“田兄见道之言,其是有理。”进忠犹自沉吟。

  尔耕道:“且拿骰子来耍耍。”小厮铺下毡条,点上两枝红烛,放头的取筹马来摆下。掷到鸡叫时,进忠输了二百两,尔耕赢了,说道:“天快明了,揭起场来睡睡罢。”进忠心上有事,又输了钱,再睡不着。及到天明,反睡熟了。醒来时已日高三丈了,忙叫起田尔耕。小厮进去半日,才讨出水与茶汤来。又等天佑慢慢出来同吃早饭,已是日中了。三人才上马,各自回家。

  进忠到家,已是申牌时分,如玉接着,问道:“原何不送礼,又带回来?”进忠道:“他已动身去了。”如玉道:“去了,怎处哩?”进忠道:“我要赶到路上去送,老田叫我不要送。”如玉道:“你不送,那里讨回书哩?”进忠又将尔耕之言说了一遍。如玉道:“不可,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鲁太监送这分厚礼,定是有事求他,你昧了他的,岂不误他大事?你平日在衙门里倚他的势,撰他的钱,他今托你的事,也是谅你可托,才差你的。你昧心坏了他的事,于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他岂肯轻易饶你?老田是个坏人,他惯干截路短行之事。切不可信他,坏自己之事,快些收拾,明日赶了去。”亲自代他打点行李,备办干粮,五鼓起来催促丈夫起身,恐迟了,田尔耕又要来拦阻。天一亮,就备了牲口动身。

  走未半里,早遇见田尔耕来了。尔耕也料定如玉不肯,必还要去,故起早从大路上兜来,问道:“兄早起何往?”进忠道:“还去送礼。”尔耕道:“好!沽一壶作饯何如?”进忠不好推却,只得下马,同到路傍酒店坐下。尔耕叫切三斤牛肉、两箸馍馍,二人对酌。尔耕道:“兄原意不去,为何今日又去?”进忠道:“夜来寻思,还是去的为是,才完此首尾,这批必定要缴的。”尔耕笑道:“这不是兄的意思,乃玉姐不肯。他们妇道家偏见,不知道世事。且问兄,这批文是几时领的?”进忠道:“去年八月领,限十月缴的。”尔耕道:“这就是过了。批限迟了半年,汪中书开过几次门,又发放了二十多日的文书才起身,你为何不投批?”进忠道:“我那知他开门?”尔耕道:“你说的好太平话儿。你此来为何?你怎么回官?说我不晓得?再者,你纵赶去送礼,汪中书就要疑你有情弊,就受了礼,心中也必不快活,回书上定有几句不尴尬的话。批限又迟了,书子上言语又不顺,你罪过何逃?小则责罚,大则责革问罪,岂不是惹火烧身?”进忠原是个没主意的人,被他几句话点醒了,暗自度量道:“却是迟了难以回话,况我已是湖广坏了事的人,倘被责革,岂不惹人耻笑?也罢,歇了罢。”

  二人出店,要回家去,尔耕道:“不可,你若回去,玉姐必要吵闹,不如且到刘兄庄上暂住几日再回去,只说送过了,没有全收,就罢了。”二人竟到刘家庄来,天佑出来相见道:“二位来得早。”进忠道:“昨日多扰,特来完欠帐。”就把送礼的元宝取出四锭,叫他小厮送进去。少刻摆饭。才举箸,只见外面走进三四个人来,都是积年帮闲放头的人,上厅来坐下。天佑道:“来吃饭。”三人也不谦逊,坐下低着头,不论冷熟,只顾吃起,直吃得尽盘将军才住。天佑问道:“那事如何?”内中有个一只眼混名独眼龙的道:“已有几分了,他叔了已去,他也出来走跳了,只是不肯到这里来。”天佑道:“何不我们去就他。”独眼龙道:“今日他在新王指挥家吃酒,与老王说妥了,酒后耍耍罢。”天佑道:“王指挥我也贺过他的,他尚未请我,你去向他说,何不同席请我。你快去,我们就来。”那几个人飞奔去了。尔耕问道:“是谁?”天佑道:“福建小张惺,我想了他许多时,不能到手。今日同二位去,各备封人情送王指挥,合手赢他几千两买果子吃。”进忠道:“我不会赌,还是公平正道的好。我输赢都是现的我若赢了他,欠我的也不能。”天佑道:“兄既不肯合,只各干各的事。只得下场难保必胜,若输了不要懊悔。”即备了马,同进州里。

  来到独眼龙家里,相见坐下,已预备下好茶来吃了,说道:“新王今日不请客,戏子是州里捉去了,张惺已向汪头拜客,小陆钩去了,只怕就好来了。”话未毕,只见小陆慌忙进来道:“来了,来了。”那独眼龙就如拾到珍宝一般,忙到门外等候。少刻,引进一个少年朋友来,甚是清秀,后面跟着四五个小厮,各各相见,问了姓名。茶毕,天佑道:“久违雅教。”张惺道:“岂敢。”独眼龙道:“老相公几时回府的?也不知道,未得远送。”张惺道:“家叔暂到临清算帐,不久就来。”小陆道:“怎奈有好客没好主。”张惺叫小厮去取桌盒酒来。进忠道:“初识荆,怎好叨扰。”独眼龙道:“朋友原是从初相识起,何必拘礼。”少刻,取了桌盒来,摆在上面。独眼成道:“酒还未到,且手谈片刻何如?”尔耕道:“也好。”遂铺下毡条,刘、魏、张三人掷五子朱窝。进忠道:“还是头家管彩,还是各人自会?”张惺道:“头家没多食水,各人自备罢。”掷至过午,进忠赢了八百两,刘天佑连头输了五百余两,张惺输了四百两。

  吃过饭,田尔耕代天佑下场,掷到三更,代他把输的都打在张惺身上,还赢起二百余两来,进忠共赢了九百余两,张惺连头共输一千三百两。进忠道:“且歇歇再来。”揭了账。进忠道:“取天平来。”张惺道:“我没有带银子来,明日奉还。”进忠道:“兄先原说过是现的。”张惺道:“就是明日也不为迟,难道骗你不成?”尔耕道:“老兄这话就差了。魏兄现带了银子在此,况又是兄说现的,怎又要到明日?”张惺道:“偏要到明日,怎么?”站起身来就要走。进忠一把抓住道:“兑了银子再走。”张惺道:“半夜里银子从何而来?你这人好小器,几两银子甚要紧,就这样急。”进忠道:“你该人银子不还,到说我小器?你赖人银子反是大方?”张惺道:“偏不还你,怎样我?”进忠道:“你若没银子还我,把筋打断你的!”张惺急了,跳起来。进忠抢上前一把揪住,拉在壁上,捻起拳头要打。众人上前劝开。独眼龙道:“我们的头钱宽两日罢,二位相公的多少先还些,杀杀火气,余下的就到明日何如?”张惺道:“连你也乱缠!我原是出来拜客的,因小陆约我来吃新茶,并没有打点来掷钱,我有银子不把他,难道认真赖他的哩!”小陆道:“张相公为人最直,每次却是分文不欠的,就到明日也罢。”进忠定不肯,说道:“既如此,就总在这里宿,等明日取了银子来再回去,何如?”张惺道:“我不能在此宿!”进忠道:“我也决不放你去,枉说白话。”

  张惺被他缠得没法,终是个小官儿,不曾受过人气的,便说道:“也罢,我有个道理,我有庄田现在刘兄田腹子内,我意写个倚抵帖子与你,明日兑银子来取赎,何如?”进忠不肯。刘天佑道:“既魏兄不肯倚低,竟把田暂写在我名下,我保你的银子何如?”进忠方肯。独眼龙忙取了纸笔,张惺写了抵约,连头钱共写了一千三百五十两。众人押了字。进忠道:“不要写我名字。”尔耕道:“这也是个意思儿,就不写兄也罢了。”天佑到写个欠帖与进忠,两下收了,才放张惺出门,三人就在独眼龙家宿了。

  次日,天佑要回去,进忠道:“他今日交银子,怎么到回去?”尔耕道:“田在刘兄田腹子内,刘兄久要图他的,不得到手,今日却却的在他网里。我们且回去,他要田,自然到他庄上来取赎,那时再纳些利钱,不怕他飞上天去。”进忠心虽不悦,却又不好言语,只得一同回去。分付独眼龙道:“他若来时,务必同他到庄上来。”又留下个小厮来探信。三人同到刘家庄上,等了一日,也不见来。进忠觉得眼跳耳热,心中不奈烦,想道:“莫不是家中有甚事故?”遂托言有病,要回家去。取了礼物,别了田、刘二人,上马回家,家中安然无恙。如玉迎着问道:“礼送了么?”进忠道:“送了,没有全收。”如玉欢喜,置酒共酌道:“这才是全始全终的,你几时往南去?”进忠道:“消停两日再处。”夫妻一夜欢娱,不题。

  再言田、刘二人又等了一日,不见回信。到第三日,饭后无事,二人到庄前闲步,看庄上人割麦,只见远远的一簇人飞奔庄上来,乃到面前看时,乃是几个穿青衣的,走近来,一条索子将田尔耕锁起来。天佑忙问道:“为甚事?”后面人都到了,见小厮铁绳锁着,靠着手,哭啼啼说道:““张家的叔子回来了,知道他输了钱,将田拉出,到州里告了,将小的并小陆等四人都拿去各打了二十板,供出爷与田爷来,故押了来拿人,要追张家的抵约。”天佑听了,转身就要走,众差人阻住道:“去不得,要同去见官哩。”因他是宦家子弟,父亲现做官,故不好锁他。天佑道:“我不走,家去换了衣服同你们去。”众人才放他进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众差人,换了衣服同往州里来。

  适值知州升堂,押了田尔耕上去,不由分说,打了二十大板。天佑看他父亲面上,免其责罚,家人代打二十。追出抵约来看,知州大怒道:“岂有一夜就赢他一千三百余两的理?这自然是你们一起光棍合手赢他的,可恨。”众人又禀出魏进忠来,知州道:“抵约上并没有个姓魏的名字,仍敢乱攀平人。”又打了二十个掌嘴,原赃着落在各人名下,追出入官。众人收监,俟赃完日定罪。原来这知州与张惺是同乡,十分用情,那几个破落户没取用,只苦了田尔耕吃苦,打了几次,要追出四百两赃银,仍解回原籍。正是:

  惯使机心成陷阱,难逃天网入牢笼。

  毕竟不知田尔耕怎生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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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 傅如玉义激劝夫 魏进忠他乡遇妹

  诗曰:

  祸患从来各有机,得便宜处失便宜。

  知心惟有杯中酒,破梦无如局上棋。

  逆耳忠言真药石,媚人软语是妖魑。

  苍苍自有成规在,莫羡聪明莫笑痴。

  话说田尔耕坐了几日监,打了几次比较,哀求召保出来,变产完赃才释放回来,竟到刘家庄来。门上已知来意,便回他大爷不在家。尔耕坐在厅上发话道:“我本不认得甚么小张,你家要谋他的田产,才请我做合手,如今犯了事就都推在我身上,代你家坐牢、打板子。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些赃银也该代我处处,难道推不在家就罢了么?”遂睡在一张凉榻床上喊叫。那刘天佑那里肯出来?随他叫罢,没人理他。等到日中急了,提起桌椅家伙就打。天佑的母亲听不过,叫个丫头出来问道:“少你甚么钱,这等放泼?有语须等大爷回来再讲。”尔耕道:“你家没人,难道都死尽了?没得男人,拿婆娘丫头来睡!”那丫头听见这话,飞跑家去了。

  尔耕闹至晚,便碰头要寻死。刘家女眷才慌了,从后门出去,着人央了几个老年的庄邻来,解劝道:“实在刘大爷自为官司到东庄去,至今未回,等一二日他家来,少不得代兄作法。”尔耕口里夹七带八的话,说出来人都听不得。一个老者道:“你都是空费力,你们原从好上起,如今事坏了,他家怎说得没事的话?他如今不在家,我老汉保他,定叫他处几两银子与你完官,你且请回。”尔耕道:“几两银够干甚事?四百两都要在他身上哩。”老者道:“也好处,等他来家再讲。”尔耕也没奈何,只得气吁吁的坐着。刘家取出酒饭来与他吃了。众人做好做歹的撮他出来,尔耕道:“既是众位分付,竟尊命拜托,他若不代我完赃,我与他不得开交,再来罢!”与众人拱手而别。尔耕也还指望天佑助他,故留一着,漫漫的走到自己庄上宿了。

  次日清晨来会进忠,傅家还未开门,尔耕等了一会才开门进来。又过了一会,进忠才出来,问道:“张家银子有了么?”尔耕道:“还说银子,你只看我的屁股!”遂掀起裤子来,只见两腿肉都打去了。进忠惊问道:“这是怎么说?”尔耕把前事说了一遍。进忠道:“也是你们自作自受,前日我说要他现的好,就不全也还得他一半,不致有今日。老刘却要谋他的田产,这也是天理!难道老刘就不贴你几两么?”尔耕道:“昨日到他家去,他推不在家,被我打闹了一场。官限明日要完一半,没奈何,特来求兄挪借百金,容日卖田奉还。”进忠道:“那得许多?况这事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你还去寻刘兄去,我也只好贴补你些须。”尔耕道:“连你也说这没气力的话,赢了银子可肯不要?”进忠道:“我是公平正道赢的,你们要图谋他的田,反把我的事弄坏了,到说我不是?”尔耕无言可答,说道:“如今长话短话都不必说了,只求多赐些罢,就是兄的盛情了。”进忠道:“我送你三十两,也不必说还了。”尔耕道:“随仁兄尊意,再添些。”进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又允他二十两。留他吃了饭,进来开箱子拿元宝。如玉问道:“你拿银子做甚么?”进忠将尔耕的事说知。如玉也不言语,向窗下梳头。进忠取出银子就走,箱子忘记锁,来到前面将银子与他,送出庄前。尔耕道:“会见老刘时,相烦代我说说。”进忠道:“你也难尽靠他。”拱手而别。

  进忠回到房内,不见如玉,走到丈母房里看,又不在,问丫头时,说睡在床上哭哩。进忠忙进房,掀开帐子,见如玉和衣朝里睡着。进忠摇他摇,问道:“你睡怎的?”如玉也不理他,进忠双手搂住,才去温存他,如玉猛然一个虎翻身,把进忠掀了一跌。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忙陪笑脸说道:“你为何这等着恼?”如玉骂道:“你真是个禽兽,不成人。我说你跟着田家畜生,断做不出好事来!那畜生,在京里跟石兵部同沈惟敬通番买国,送了沈惟敬一家性命,连石兵部也死在他手里,他才逃到这里。如今又来弄到我们了。他与你何亲何故?今日来借三十,明日来借五十,你就是个有钱的王百万,你的银子是那里来的?你自己坏了良心,昧下官钱,来把别人去挥洒,是何缘故?我前日再三劝你,不要昧心,把礼送了去,你听信着那畜生撮弄,就不去了,还哄我说没有全收,可可的都送与他了。”进忠道:“送过了,谁说没有送?”如玉从床里面取出一封文书来,抛到他脸上道:“你瞎了,不认得字罢了。难道我也瞎了?这不是去年八月的批文,注中书不收礼罢了,难道连文书也不收?你当初救我时,因见你还有些义气,才嫁你的,原来你是个狼心狗肺之徒!也是我有眼无珠,失身匪人。他文书上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如今在那里?刘家欠你甚么银子就有九百两?明是穿起鼻子来弄你的,你输了是现的,你赢了就将田产准折,还管田产归他们,只写张空欠票哄你,及至弄坏了事,又来借你的银子完官,就是三岁孩子也有几分知识,你就狗脂涂满了心了?”一头骂,一头哭,骂得进忠一声儿也不敢言语。丈母听得,走来劝解,女儿如玉也不理他。婆子坐一会,对进忠道:“贤婿,你也莫怪他说,只是那田家畜生本是个不学好的人,你也要防备他!”又坐了一会出去。

  如玉整整睡了一日,水米也不沾唇。到晚夕,进忠上床,又絮聒起来。进忠温存了半夜,才略住口。进忠道:“好姐姐,你看往日之情,将就些罢!”如玉道:“你这样人,有甚情意?你一个生身之母寄食在人家,也不知受人多少眉眼,眼巴巴的倚门而望,离此不过几百里路,也不去看看,就连题也不提。”进忠道:“好姐姐说得是,我到秋凉些便去接他来。”如玉道:“早去接来,也好早晚服侍,尽一点人子之心。”进忠渐渐温存和洽,未免用着和事老人央浼,方才停妥。事毕后,犹自假惺惺的叹气。进忠一连十数日不敢出门,终日只在庄上看人栽秧。有诗赞如玉的好处道:

  法语之言当面从,妇人真有丈夫风。

  进忠若守妻孥戒,永保天年作富翁。

  话说田尔耕先完了一百两官限,讨保在外,正是官无三日紧,就松下去了,依旧又来与进忠等在一处。见进忠还有银子,便日逐来引诱他进京去上前程。进忠本是一头水的人,又被他惑动了,却又不好对妻子直言,只得漫漫的引话来说,后才归到自己身上。如玉道:“我劝你歇歇罢!有银子置些田产,安居乐业的好。这又是那畜生来哄你,要骗你银子,你若跟他去,连性命都难保。”进忠便再不敢题了。尔耕见诱他不动,只得又来勾他赌钱。写张假纸来借银子,如玉执定不肯,他也没法了。因恨刘家不肯助他,又去闹了几次,总回“未曾家来”。尔耕气极了,长在人前酒后,攻伐他家阴私之事,天佑奈不得,反同张家合手,送他到州里打了四十,下监追赃,把庄房田产都卖尽了也不够,又打了四十,递解回籍。又来进忠处求助,只得又送他几两盘缠而去。刘天佑只因一时小忿,酿成后日灭门之灾。正是:

  交道须当远匪人,圣贤垂戒语谆谆。

  只因小忿倾狐党,屈陷山东十万民。

  自田尔耕去后,进忠恶刘天佑奸险,也不与他来往,只在家中管理田产,夫妻欢乐。

  一日,有个州中亲戚来,傅家置酒相待。那人亲自临清来的,说道:“北路麦种刻下涌贵,若是这里装到临清去卖,除盘缠外还可有五六分利息哩。”傅婆婆道:“我还有两仓麦,装了去卖到好哩。”进忠听见,次日等那人去了,便对丈母、妻子商议,要装麦到临清去卖,便船接母亲来。婆子应允。如玉道:“你几时回来?”进忠道:“多则三个月,少则两月。”如玉道:“你须早去早回,恐我要分娩。”进忠道:“知道,来得快。”即日雇船盘麦,共有二千石。进忠又买上一千石,装了六只船,收拾齐备,别了丈母、妻子上船,竟往临清来。

  一路早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临清关口,挽船报税,投了行家,卸下行李。主人家道:“半月前果然腾贵,连日价平了些。”次日,就有人来议价看麦,五六日间都发完了。进忠乘间访问王府住处,行主人道:“在南门内大街。”进忠便取了一个朱江州的手卷,一件古铜花觚,都是鲁太监送礼之物,走进南门大街。到州前转湾,往西去不远,只见两边玉石雕花牌楼,一边写的是“两京会计”,一边是“一代铨衡”,中间三间,朝南一座虎座门楼,两边八字高墙,门前人烟凑集。进忠不敢上前,先走到对门一个手帕铺里问道:“老哥借问声,王府里有甚么事?”店家道:“王老爷新升了浙江巡抚,这都是浙江差来头接的。”进忠道:“惊动。”拱拱手别了。走到州前,买了两个大红手本,央个代书写了。来到门首,向门公拱拱手道:“爷,借重回声,我原是吏科里长班魏进忠,当日服事过老爷的,今有要事来见,烦爷回一声。”那管门的将手本往地一丢道:“不得闲哩!”进忠低头拾起来,忙陪笑脸道:“爷,那里不是方便处,我也是老爷府中旧人,拜烦禀声罢。”说着忙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门公道:“权代一茶。”门上接过着,等一等类报罢。”进忠道:“我有紧要事求见。”门上道:“你若等得,就略坐坐,若等不得,明日再来。”进忠没奈何,只得又与他三钱,那人才把手本拿进去。

  进忠跟他进来,见二门楼上横着个金字匾,写着“世掌丝纶”。进去,又过了仪门,才到大厅,那人进东边耳门里去了。进忠站在厅前伺候。看不尽朱帘映日,画栋连云。正中间挂一幅倪云林的山水,两边围屏对联,俱是名人诗画。正在观看,忽听得里面传点,众家人纷纷排立厅前伺候。少刻,屏风后走出王都堂来。进忠抢行一步,至檐前叩了头,站在旁边。王老爷道:“前闻程中书坏了事,你母亲朝夕悬念。后有人来说你在扬州,怎么许久不来走走?”进忠道:“小的自湖广逃难,一向在扬州,近收得几石麦来卖,闻得老爷高升,故来叩贺老爷。小的母亲承老爷恩养,特来见见。”说毕,又跪下,将礼单手本并礼物呈上道:“没甚孝敬老爷,求老爷哂存。”王老爷道:“你只来看看罢了,又买礼物来做甚么?”进忠道:“两件粗物,送老爷赏人。”王老爷道:“到不好不收你的。”叫家人拿进去,取酒饭他吃。进忠道:“求老爷分付,叫小的母亲出来一见。”王老爷道:“你且吃饭去。”进忠道:“小的十多年未见母亲,急欲求见。”王老爷笑道:“你母亲到好处去了。”笑着竟进去了。原来这王老爷就是王吏科,不十余年仕至浙江巡抚,这且不言。

  单讲那小厮进去,不一会,捧出酒饭摆在厅旁西厢房内,叫了个青年家人来陪他饮了一会。进忠道:“小弟远来,原为接家母,适才老爷不肯叫家母出来,只是笑,又道家母到好处去了,莫不是家母有甚事故?”那管家道:“向日老兄曾有书子来接令堂的?”进忠道:“没有呀!”管家道:“上年有个姓魏的,差了人来,说是自湖广来接令堂的。老爷因路上无人照应,故未让令堂去。至去年老爷在京时,有个小官儿来见,后带令堂上任去了。”进忠才知是云卿接去。又问道:“此人现在任何处?”管家道:“记不清了,想也就在这北方那里。”

  吃毕酒饭,进忠出来,却好王老爷也出来,进忠叩头谢过赏,说道:“小的要求见母亲一见。”王老爷道:“五年前云卿在湖广,有人来接你母亲,才知你的消息,我因路上无人伴送,故没有叫他去。去年春间他升了蓟州州同,到京引见后,同你母亲上任去了。他曾说你若来时,叫你到蓟州相会。你可去不去?”进忠道:“小的这里麦价尚未讨完,还要收些绒货往南去,只好明春去。”王老爷道:“你若贩货到南边去,何不随我船去,也省得些盘费。”进忠道:“恐老爷行期速,小的货尚未齐。”王老爷道:“也罢,随你的便罢。”分付小厮进去取出五两银子赏与进忠道:“代一饭罢,无事可到杭州来走走。”进忠答应,叩谢出来。回到下处,心中凄惨,母子相离十数年,又不得见,闷昏昏早早睡了。

  次日起来,出去讨了一回帐,无事只在花柳中串。又相交上个福建布客,姓吴,号叫晴川,同侄纯夫。乃侄因坐监回家,在临清遇着叔子,等布卖完一同回去。其人也是个风月中人,与进忠渐渐相与得甚好。时值中秋佳节,进忠置酒在院中周月仙家,请吴氏叔侄并几个同寓的赏月。怎见得那中秋佳景?但见:

  秋色平分,月轮初满。长空万里清光,阑干十二处,渐渐新凉。遥忆琼楼玉宇,羡仙姬齐奏霓裳。风光好,南楼生趣,老子兴偏狂。更玲珑七宝,装成宝镜,表里光芒。婆娑桂子,缥缈散天香。一自嫦娥奔走,镇千年,兔捣玄霜。人生百岁,年年此夜,同泛紫霞觞。

  众人对月欢呼,直饮至更阑方散。自后众人轮流作东赏月,直到二十才止。

  一日,进忠中酒,起早来约吴氏叔侄吃面解酲。走到房前,见尚未开门,隐隐有哭声,甚是疑惑,从窗缝里张见老吴睡在床上哭哩,纯夫才下床。进忠轻轻敲门,纯夫开了门,进忠问道:“令叔为甚悲伤?”纯夫道:“昨晚家里有信来,先婶去世了。”进忠道:“死者不可复生,况在客边,尤须调摄。”晴川起来道:“老妻丧后,儿女幼小,家中无人,急欲回去,只因这里的麦又未发得,故此忧煎。昨闻蓟州布价甚高,正打点要去,不意遭此惨事。”进忠道:“蓟州的信不知可确?”老吴道:“布行孙月湖与我相交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来,怎不的确?”把来书拿出与进忠看。进忠道:“我正要到蓟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发与我,只是价钱求让些。”纯夫道:“难得凑巧,我们都照本兑与你罢。”老吴也欢喜起来了,去照庄马查发,共银一千一百三十两。进忠三四日间把麦价讨齐了,交兑明白。吴晴川道:“我车脚已写在陈家行里,一总也兑与你去罢。”进忠置酒与他叔侄送行,老吴感激,挥泪而别。

  进忠也收拾车仗,望北进发。时值暮秋天气,一路好生萧瑟。但见: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西风飒飒秋容老。夕阳残柳带寒鸦,长堤古驿羊肠杳。

  雁阵惊寒,鸡声破晓。霜华故点征裘蚤。轮蹄南北任奔驰,红尘冉冉何时了。

  进忠押着车子,晓行夜宿,不日到了蓟州城下。早有两三个人拉住车夫问道:“投谁家行的?”进忠道:“孙家。”那人道:“孙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到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气,现银子应客。”进忠道:“也罢。”三人引着车子走进城来观看,好个去处,但见:

  桑麻遍野乐熙恬,酒肆茶坊高挂帘。

  市井资财俱凑集,楼台笑语尽喧阗。

  衣冠整肃雄三辅,车马邀游接九边。

  幽蓟雄才夸击筑,酣歌鼓腹荷尧年。

  一行车仗来到侯少野家行门首,见一老翁,领着一个小官出迎。进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楼上安下行李,拂尘洗面更衣,才宾主见礼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贵处那里?”进忠道:“姓魏,贱字西山,山东东平州人。”进忠也问:“老丈大号?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汉贱字少野,只是小小儿,乳名七儿。”茶汤已毕,安排午饭,置酒接风。席间问及布价,侯老道:“近来却是甚得价,明日自有铺家来议。”

  次日,果然各铺家来拜,也有就请酒的。进忠问侯老道:“贵处二府好么?”侯老道:“好却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强鲠。”进忠道:“闻得是南边人。”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进忠道:“姓甚么?”侯老道:“姓王。”进忠道:“闻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蓟州人,不上三个月就丁忧回去了。”进忠听见,惊讶起来。侯老道:“是令亲么?”进忠道:“是家叔。”说毕,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凄惨道:“千里而来,指望母子相会,不意又回南去!何时才得见面?”泪涔涔哭了半夜。睡不着,只见月色横窗。推开楼窗,只见明月满天,稀星数点。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关上窗子上床睡下。忽听得琵琶之声,随风断续,更觉伤心。再侧耳听时,却是声从内里出来,时人有《春从天上来》词一首道得好: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回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弦,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发星星。舞彻中原,尘飞沧海,风云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轩凉月,灯火流萤。

  进忠一夜无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见侯老引着铺家来发布,进忠只得起来发与他,整整忙了一日。记完账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来,吃了数杯,进忠觉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盘,讨茶吃了。进忠道:“我独宿甚冷静,你何不出来相伴?”那七官却也是个滥货,巴不得人招揽他,便应允道:“我去拿被来。”进忠道:“不消,同被睡罢。”二人遂上床同寝。进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着,听见你家内里琵琶弹得甚好,是何人弹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弹了解闷的。”进忠道:“令兄何以不见?”七官道:“往宝坻岳家走走去了。”进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陈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戏谑,搂在一头去睡。

  次早起来,同七官到各铺家回拜过,街上游玩了一回,归家吃午饭。无事坐在门前闲谈。只见卖菊花的挑了一担菊花过去,五色绚烂,真个可爱。此时是十月初的天气,北方才有菊花。进忠叫他回来,拣了六棵大的,问他价钱,要六钱银子。进忠还他四钱,不肯,又添他五分才卖。称了银子,七官家去取出四个花盆来,叫卖花的裁好,剪扎停当,摆在楼上。七官去约了他一班好友来看花。果然高大可爱,内中有两棵,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着实开得精神,有诗为证。其咏黄牡丹道:

  独点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

  陶家种是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漫奇英欺上苑,辉煌正色位中央。

  谁言彭泽清操远,篱下披金富贵长。

  其赋红芍药道:

  曾于河洛见名花,点缀疏篱韵自佳。

  澹扫胭脂倾魏国,朝酣玉体赛杨家。

  丹心露争春艳,细蕊含娇晕晚霞。

  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较时差。

  进忠置酒请众人赏花。次日,众人又携分来复东,一连玩了几日。

  一日,进忠出去讨了一回帐回来,适七官外出,只得独自上楼。来到半梯间,听得楼上有人笑语,进忠住脚细听,却是女人声音,遂悄悄的上来,从阑干边张见一个少年妇人,同着两个小女儿在那里看花。那妇人生得风韵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来。那妇人见有人来,影在丫头背后,往下就走。进忠厚着脸迎上来,深深一揖。那妇人也斜着身子还个万福。进忠再抬头细看那妇人,果然十分美丽,但见生得:

  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体如轻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眸凝秋水,常含着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说甚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欲进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家翠袖飘飘。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能解语。

  那妇人还过礼,往下就走。进忠道:“请坐。”那妇人道:“惊动,不坐了。”走下楼时,回头一笑而去。进忠越发魂飞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痴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见了无数,从未见这等颜色。就是扬州,要寻这等的也少。”昏昏的坐着痴想。

  少刻,七官上楼来,问道:“你为何痴坐?”进忠道:“方才神仙下降,无奈留不住,被风吹他飞去了,故此坐着痴想。”七官道:“胡说!神仙从何处来?”进忠道:“才月里嫦娥带着两个仙女来看花,岂非仙子么?”七官道:“不要瞎说,想是家嫂同舍妹来看花时。”进忠道:“如此说,令嫂真是活候人了。带着善才龙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难。”七官道:“不要胡说,且去吃酒。”进忠道:“且缓。我问你,令兄既有这样个娇滴滴的活宝,怎舍得远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这事时,也不远去了。”进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虽生得好,无奈家兄痴呆太过,两口儿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处,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两个多月了。”进忠道:“他岳家住在何处?”七官道:“玉坻。”进忠道:“姓甚么?”七官道:“姓客。”进忠道:“是……是石林庄的客家?”七官道:“正是。你何以晓得?”进忠道:“他家也与我有亲。”七官道:“又来扯谎了!就可可的是你亲戚?”进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亲陈氏是我姨母,自小与他在一处顽耍,如今别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对他说声,你只说我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七官道:“等我问他去,若不是时,打你一百个掌嘴。”

  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见嫂子坐着做针线,遂说道:“无事在家里坐坐罢了,出去看甚么花,撞见人。”印月道:“干你甚事!”七官道:“送他看了,还把人说。”印月道:“放狗屁!他看了我,叫他烂眼睛;他说我,叫他嚼舌根。”七官道:“你骂他,他还说出你二十四样好话来哩!”印月道:“又来说胡话,我有甚事他说?”七官道:“他连你一岁行运的话都晓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头直接到地,说道:“你快说,他说我甚么二十四样话?少一样,打你十下。”七官爬起来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说!”印月又抓住他头发问道:“你可说不说?”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说哩。”印月丢了手,他才说道:“他说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处顽耍。”印月拦脸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处玩?好轻巧话儿。”七官道:“他说他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你母亲陈氏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来是魏家哥哥。你为何不早说,却要讨打。”七官道:“既然是的,如今也该到我打你了。也罢,饶你这次罢。”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话!”七官道:“报喜信的也该送谢礼。”印月道:“有辣面三碗。你去对奶奶说声,好请他来相会。”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说哩!”印月道:“你看丢了拐杖就受狗的气,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内一一说了。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请他进来相会。”印月回到房里,叫丫头泡茶。七官去请进忠进来相会。正是:

  只凭喜鹊传芳信,引动狂蜂乱好花。

  毕竟不知二人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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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客印月怜旧分珠 侯秋鸿传春窃玉

  诗曰:

  尤物移人不自由,昔贤专把放心求。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水性无常因事转,刚肠一片为情柔。

  试看当日崔张事,冷齿千年话柄留

  却说印月换了衣服,忙叫丫头去请。七官陪进忠进来相见,礼毕坐下。印月道:“先不知是哥哥,一向失礼得罪,姨娘好么?不知今在何处?”进忠道:“自别贤妹后,同母亲到京住了半年,母亲同王吏科的夫人到临清去了,我因有事到湖广去,后又在扬州住了几年。今贩布来卖,不知贤妹在此,才七兄说起方知,连日过扰。贤妹来此几年了?公公并姨父母好么?”印月道:“公公、父亲俱久已去世了,母亲连年多病,兄弟幼小,家中无人照管,也不似从前光景。我来此二年多了。”进忠道:“当初别时,贤妹才六七岁,转眼便是十数年。”二人说着话,七官起身往外去了。

  进忠一双眼不转珠地看着印月,果然天姿娇媚,绝世丰标,上上下下无一不好。又问道:“妹丈何久不回来?”印月道:“因母亲多病,叫他去看,就去了两个月,也不见回来。”进忠便挑他一句道:“贤妹独自在家,殊觉冷清。”印月便低头不语。只见七官领着个小厮,捧着个方盒子,自己提了一大壶酒进来。印月问道:“那里的?”七官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新亲初会,不肯破些钱钞,只得我来代你做个人儿。”印月笑道:“从没有见你放过这等大爆竹。也罢,今日扰你,明日我再复东罢!”叫丫头拿酒去烫。七官掀开盒子,拿出八碗鲜咸下饭,摆在印月房里,邀进忠进房坐下。进忠、七官对坐,印月打横,丫头斟上酒来。进忠对七官道:“又多扰。”三人欢饮了半日,丫头捧上三碗羊肉馄饨来。那丫头也生得眉清目秀,意态可人,十分乖巧伶俐,年纪只好十六七岁。七官将言钩搭他,他也言来语去的调斗。饮至天晚,进忠作辞上楼去睡。

  次日,到街上买了两匹丝绸,四盘鲜果,四样鲜肴,又拣了八匹松江细布,送到印月房内道:“些须薄物,聊表寸心。”印月道:“一向怠慢哥哥,反承厚赐,断不敢领。”七官道:“专一会做腔,老实些罢了,却不道‘长者赐,不敢辞’。”印月道:“三年不说话,人也不把你当做哑狗,专会乱谈。”便叫丫头将礼物送到婆婆房里,婆婆只留下两匹布,余者仍着丫头拿回,道:“奶奶说既是舅舅送的,不好不收,叫娘收了罢。”进忠拉七官去要拜见亲母。七官去说了,黄氏出来,进忠见过礼坐下,看那妇人,年纪只好四十外,犹自丰致可亲。此乃侯少野之继室。吃了茶,进忠道:“不知舍表妹在此,一向少礼。”黄氏道:“才又多承亲家费事。”进忠道:“不成意思。”遂起身出来。黄氏对印月道:“晚间屈亲家坐坐。”进忠道:“多谢。”走到前面,侯老回来遇见,又重新见了新亲的礼。

  外面来了几个相好的客人,邀进忠到馆中吃酒,游戏了半日,来家已是点灯时候。才上楼坐下,只见丫头上来道:“舅舅何处去的?娘等了半日了。”进忠道:“被两个朋友邀去吃酒的,可有茶?拿壶来吃。”丫头道:“家里有热茶,进去吃罢。”进忠道:“略坐一坐,醒醒酒再进。”遂拉着他手儿顽耍,问道:“你叫甚么?”那丫头道:“我叫做秋鸿。”说毕,挣着要走,道:“同你去罢。”进忠起身开了箱子,取出一匹福清大布,一双白绫洒花膝裤,三百文钱与他。秋鸿道:“未曾服侍得舅舅,怎敢受赏?”进忠道:“小意思,不当甚么。”遂强搂住他。秋鸿推开手道:“好意来请你,到不尊重起来了,去罢。”进忠下楼来,同秋鸿走到印月房内,见他婆婆也在此等候,桌上肴馔已摆全了。印月道:“哥哥何处去的?”进忠道:“被几个朋友拉去吃酒,才回,到叫亲母久等。”印月道:“七叔哩?”进忠道:“在门前和人说话。”黄氏道:“请坐罢。”进忠道:“到叫亲母费事。”黄氏道:“不成酒席,亲家莫见笑。”进忠道:“多谢!”

  少刻七官也家来了。黄氏道:“客到坐了,你那里去的,全没点人气。”七官道:“同人说话的,晦气星进宫了。”印月道:“甚么事?”七官道:“前日解棉袄的差事出来,我说须要用些钱推吊了,老官儿不听。如今可可的点到我家了,老官儿撅着嘴,我才略说说,就是一场骂,如今临渴掘井,才去寻人计较,鬼也没个,此刻在那里瞎嚷哩!”黄氏道:“他一生都是吃了强的亏。”进忠道:“棉袄解到何处?”七官道:“辽东。我们蓟州三年轮流一次,今年该派布行,别人都预先打点了,才拿我家这倔强老头儿顶缸。”黄氏略饮了几杯,侯老请去说话了。

  三人饮至更深,侯老又唤七官去了。进忠与印月调笑,秋鸿也在旁打诨。少刻七官进来,印月问道:“叫你说甚么?”七官道:“今日院内的批出来了,后日便要进京领差,因一时盘费无措,要向魏兄借几十金,明日将用钱抵偿,为的是新亲,不好开口。”进忠道:“这何妨?至亲间一时腾挪,何必计较。只是我身边却无现物,明日请亲家到铺家去支用罢。”七官欢然回了信,复来同饮。直至二鼓方散。这才是:

  旅窗花事喜撩人,一笑相逢情更亲。

  尊酒绸缪联旧好,就中透出十分春。

  进忠次日同侯老到铺家,支付了三十两银子与他,又代他饯行。侯老感激不尽,分付七官道:“我出门,家中无人,门户火独要紧,不许出去胡行。魏亲家茶饭在心。”又对印月道:“你表兄须早晚着人看管,不可倚着七官怠慢了客。”次早领了批文,收拾起身上京去了。

  七官原不成人,游手好闲惯了的,那里在家坐得住,仍旧逐日同他那班朋友顽去,不管家务,把进忠丢在家,冷清清的,早晨上待讨一会账,过午回来在楼上睡觉。正自睡起无聊,忽见秋鸿送茶上来,问道:“舅舅为何独坐?七爷那去了?”进忠道:“一日也没有见他的面。”秋鸿道:“又是赌钱去了,不成人。”说着,斟了一杯茶递与进忠。进忠接过这,便拉住他手儿玩耍。秋鸿道:“舅舅无事,何不同娘坐坐去?”进忠道:“心绪不乐。”秋鸿道:“想是思念舅母哩!”进忠道:“远水也难救近火,到是眼前的花好。”遂把秋鸿搂住。秋鸿也半推半就,假意挣挫。进忠抱他上床,紧紧按住,他两边乱扭。刚刚解他裤带,忽听得楼下有人说话,秋鸿道:“不好,有人来了。”进忠只得放他起来,秋鸿一溜烟去了。却是:

  东墙露出好花枝,忽欲临风折取之。

  却被黄鹂惜春色,隔林频作数声啼。

  进忠一团高兴被人惊散,心中更加抑郁。吃了茶下楼来,到店门前闲望,见对门邱先生也在门前独立,进忠走过他馆中闲谈。印先生问道:“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进忠道:“睡起无聊,情思恍惚。”邱先生道:“老七怎么不见?”进忠道:“已两三日不回来了。”邱先生道:“好个伶俐孩子,无奈不肯学好,少野不在家,没管头了。今日闻得城隍庙有戏,何不同兄去看看。”进忠道:“恐妨馆政。”邱老道:“学生功课已完。”遂叫儿子出来道:“你看着他们不许顽耍,我陪魏兄走走就来。”

  二人来到庙前,进忠买了两根筹进去,只听得锣鼓喧天,人烟凑集,唱的是《蕉帕记》,到也热闹。看了半日,进忠道:“腿痛,回去罢。”出了庙门,不远便是张园酒馆,进忠邀邱先生吃酒。邱老道:“学生作东。”进忠再四不肯,邱老道:“怎好叨扰?”进忠道:“不过遣兴而已,何足言东。”二人临窗拣了座头坐下。小二铺下果肴,问道:“相公用甚么酒?”进忠道:“薏米酒。”少顷烫来,二人对酌。忽听得隔壁桌上唱曲,进忠掀开帘子看时,只见十数个人,拥着一个小官在那里唱,侯七也在其内。进忠叫了他一声,七官看见,忙走出来坐下。进忠道:“好人呀,你在这里快活,丢得我甚是冷清。”邱老道:“令尊不在家,你该在家管待客,终日闲游,家中门户也要紧,陪着魏兄顽不好?”七官唯唯答应而已。进忠道:“那小官是谁?”七官道:“姓沈,是崔少华京里带来的。邱先生怎么得闲出来顽顽的?”邱老道:“因魏兄无聊,奉陪来看戏散闷,反来厚扰。”进忠道:“戏却好,只是站得难过。”邱老道:“明日东家有事,要放几日学,可以奉陪几日。我已对刘道士说过,在他小楼上看,又无人吵。”七官道:“他楼上并可吃酒,他还有俊徒来陪。”邱老道:“你也来耍耍,何必到别处去。”三人吃至将晚,还了酒钱出店。七官又混了不见。邱老道:“说而不绎,从而不改,终不成人,奈何!”二人归来,邱老回去。

  次日早饭后,邱老果然来约,七官也在家,同到庙中来。门前还不挤,戏子尚未上台,三人到刘道士房里,见礼坐下。刘道士道:“邱相公久不枉顾,今日甚风吹到此?”邱老道:“一向因学生在馆,不得闲,今日放学,才同魏兄来看看戏,要借你楼上坐坐。”刘道士道:“坐亦何妨。但是会首们相约,不许各房头容人看戏,恐他们见怪。”进忠道:“不防!不白看,与他些银子罢了。”遂禺取出五钱银子交与刘道士。那道士见了钱,便欢天喜地的邀上楼,又叫出徒弟来陪。开了楼间窗子,正靠戏台,看得亲切。进忠又拿钱打酒买菜来吃。刘道士酒量也好,见进忠如此泼撒,遂把徒弟也奉上了。进忠就在他庙中缠了数日,做了几件衣服与他徒弟元照。

  一日天雨无事,进忠走到印月房内谈了一会,因他小姑子在坐碍眼,不好动弹,便起身出来。秋鸿道:“茶熟了,舅舅吃了茶再去。”进忠道:“送到前面来吃罢。”走到楼上,见盆内残菊都枯了,于是一枝枝摘下来放在桌上。秋鸿提了茶上来,将壶放在桌上,去弄花玩耍,说道:“这花初开时何等娇艳,如今零落了,就这等可厌。”进忠笑道:“人也是如此。青春有限,不早寻风流快活,老来便令人生厌。”那丫头也会其意,不言语,只低头微笑,被进忠抱上床,解带退裤,那丫头蹙眉咬齿,若有不胜忍之意。事毕后,但见腥红点点,愁颜弱态,妩媚横生。扶他起来重掠云鬓,相偎相抱。

  秋鸿道:“我几乎忘了,娘问你可有好洗白布?”进忠道:“没有好的,要做甚么?”秋鸿道:“要做衬衣。”进忠道:“洗白做衬衣冷,我到有匹好沙坝棉绸,又和软,且耐洗,送你娘,可以做得两件。”秋鸿道:“把我去罢。”进忠道:“莫忙。我问你,你爷怎么不回来?这样寒冬冷月的,丢得你娘不冷清?”秋鸿说道:“他来家也没用,到是不来家的好。”进忠道:“怎么说?”秋鸿道:“娘太尖灵,爷太呆,两口儿合不着,常时各自睡,不在一处。”进忠道:“这样一朵娇花,怎么错配了对儿。”秋鸿道:“古语不差:‘骏马每驮村汉走,娇妻常伴拙夫眠。’月老偏是这样的配合。”进忠道:“你娘原是我的块羊肉,如今落在狗口里。”秋鸿道:“又来瞎说了,怎么是你的?”进忠道:“你儿子哄你!当初我在姨娘家,姨娘十分爱我,曾把你娘亲口许我。不料我们去后便改却前言,嫁了你家。”秋鸿道;“你没造化,来迟了,怨谁?”进忠道:“我也不怨人,只是我日夜念他,不知他可有心念我?”秋鸿道:“他一夫一妻罢了,念你怎的!”进忠道:“你怎知他不念我?”秋鸿道:“我自小服侍他,岂不知他的心性?”进忠道:“这等说是没指望了?回去罢。”秋鸿道:“请行!快走!我好关门。”进忠道:“去也罢了,只是你的恩情未曾报得。”秋鸿道:“哎!我也没甚恩情到你,也不要你报,快些去罢!”进忠抱住道:“姐姐,你怎下得这狠心来推我?”秋鸿道:“这样坏心的人,本不该理你。”进忠道:“我怎么坏心?”秋鸿道:“你还说心不坏,该雷打你脑子才好。你不坏心,对天赌个咒。”进忠道:“没甚事赌咒?”秋鸿道:“你心里是要我做红娘,故先拿我试试水的,可是么?”进忠笑道:“没这话。”秋鸿道:“没这话,却有这意哩!”进忠跪下道:“好姐姐,你既晓得,望你代我方便一言。”秋鸿道:“你两人勾搭,我也瞧透了几分,他也有心,只是不好出口。连日见他愁眉忧郁,常时沉吟不语,短叹长吁,懒餐茶饭,见人都是强整欢容,其实心中抑郁。我且代你探探口气看。只是七主子面前,切不可走漏风声,要紧!去罢,我来了这一会,恐他疑惑。”进忠忙取出棉绸来与他。

  秋鸿下楼到房内,印月道;“你一去就不来了,做甚么的?”秋鸿道:“舅舅不在楼上,在邱先生书房里,没人去请。我在门前等了一会,才有个学生出来,叫他去请了来。舅舅说没有好洗白,到有匹好沙坝棉绸,把三四个箱子寻到了,才寻出来的。”印月接来看时,果然厚实绵软。放在桌上说道:“楼上可冷么?”秋鸿道:“外面要下雪哩!怎么不冷?”印月道:“你种个火送了去。”秋鸿道:“舅舅说日里冷得还可,夜里冷的难熬。”印月道:“他独宿,自然冷。”秋鸿道:“他说自己冷还罢了,又念着娘一个人受冷。”只这一句话,触动了印月的心事,不觉两泪交流,一声长叹。秋鸿道:“娘这样凄凉,何不买些酒,请舅舅进来消闷也好。”印月道:“我手内无钱,又没情绪。”秋鸿道:“舅舅还说有许多话要同娘谈,连日因七爷在旁,不好说得。”印月道:“他有甚么话对我说?”秋鸿道:“他也曾对我略说了说。他说当日在处婆家同娘在一处顽,时刻不离。外婆极爱他,曾将娘亲口许过他的。不料他们去后,外婆改变前言,许到这里。如今在此相会,也是前缘不断。如今又知娘与爷不投,他却十分怜念。连日见娘没点情意到他,故此他也就要回去哩。”印月道;“当初小时顽耍,果然相好,至于外婆许与未许他,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临别时,曾记得外婆说道:‘异日哥哥相会,当以骨肉相待。’他去了十数年,音信不通。非是我负心,我也不知嫁了这个呆物,也是我前世的冤孽,但愿早死,便是生天。自他来了两个月,非不欲尽情,无奈手头短少,权不在已。我日夜在心,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瞒不过你的。你只看我这些时,面皮比前黄瘦了多少?”秋鸿道:“他难道要图娘的酒食么?只是娘把点情儿到他,留他留儿,他才好住下。”印月道:“你叫我怎样才是尽情?”秋鸿道;“只在娘心上,反来问我?”印月道:“你且去留他,把这话儿对他说就是了。”

  秋鸿扇着了火,提到楼上,见进忠面朝里睡着,便去摇他。进忠知道是他,却推睡不理。秋鸿见壁上挂了根鞭子,取在手,认定进忠屁股上,“嗖”的一下,打得进忠暴跳起来,道:“是谁?”秋鸿道:“我奉圣旨到此,你不摆香案来接,还推睡哩!”进忠道:“你莫打,也来睡睡。”秋鸿“嗖”的又是一鞭子,进忠骂道:“好臊根子,我就……”秋鸿道:“你就怎么样?还狠嘴,定打你一百。”又没头没脸的乱打。进忠急了,夺过鞭子就来抓好。秋鸿往外就跑,被进忠赶上,拦腰抱住着:“你打得我够了,也让我抽你几百。”秋鸿道:“才去迟了,娘疑惑哩!如今且说正经话,东方日子长哩。”进忠才放了他,问道:“所事如何?”秋鸿道:“不妥,说不拢。”进忠道:“你可曾说?”秋鸿道:“我细细说了,他只是不认帐。他说姨兄妹只好如此而已,若再胡思乱想,即刻赶你走路。”进忠道:“好姐姐,莫哄我。你才说奉圣旨,必有好音。”秋鸿道:“奉旨是送火与你的。”进忠道:“送火我烘还是一片热心。”秋鸿道:“接旨也该磕头。”进忠道:“若有好音,就磕一万个头也是该的。”秋鸿道:“只磕一千个罢。”进忠真个磕了个头,秋鸿道:“这是接旨的,还要谢恩哩!”进忠道:“等宣读过,再谢不迟。”秋鸿道:“也罢,先跪听宣读。”进忠没奈何,只得跪下。秋鸿便将印月的话一一说了。进忠爬起来道:“意思虽好,只是尚在疑似之间。”秋鸿道:“你去买些酒肴来,进去同他谈谈,随机应变,取他件表记过来,使他不能反悔,若可上手,就看你造化何如。切不可毛手毛脚的,就要弄裂了,那时不干我事。我去了,你快些来。”

  进忠同下楼来,到酒馆中买了酒肴,叫把势送了来。自己到里面叫秋鸿,同了小厮拿到房里。秋鸿已预备下热汤热酒,请过黄氏来。印月道:“小姑娘也请来坐坐。”黄氏道:“他怕冷,不肯下炕。”进忠道:“送些果子去。”印月拣了盘果肴并酒,着秋鸿送过去。三人饮了多时,点上烛来,黄氏先去了。二人谈笑谑浪,无所忌惮。秋鸿也在旁打哄。进忠向他丢个眼色,秋鸿便推做事出去了。进忠道:“一向有些心事要同贤妹谈,因未遇空,……”印月道:“哥哥心事,秋鸿已说过了,只是我在此举目无亲,得哥哥常在此住住也好。无奈为贫所窘,不能尽情,若有不到之处,望哥哥海涵,怎说要去的话?”进忠道:“因出外日久,要回去看看母亲,只为贤妹恩情难忘,故不忍别去。虽托秋鸿代陈,毕竟要求贤妹亲口一言,终当衔结。”印月道:“我两人自小至亲,情同骨肉,凡哥哥所欲,无不应命。”进忠道:“别的犹可,只是客邸孤单,要求贤妹见怜。”印月低头,含羞不语。进忠忙跪下哀求,印月作色道:“哥哥何出此言!”把手一拂,也是天缘凑巧,进忠刚扯着他手上珠子,把绳子扯断了,掉下来。秋鸿见印月颜色变了,忙走进来道:“呀!娘的珠子掉了。”进忠起来,拾得起珠子说道:“想当日在林子内拾此珠,才得相会,今已十数年,又得相逢。”拿在手中玩弄不舍。印月道:“这珠子蒙姨娘拾得还我,哥哥若爱,就送与哥哥罢。”秋鸿道:“送一颗与舅舅做个忆念,这两颗娘还带着,心爱的岂可总送与人?”遂拿了两根红绳子穿好,代他二人各扣在手上。进忠正要调戏与他,忽听得黄氏着小丫头问角门可曾关,进忠只得出去。秋鸿提灯送到楼上,回来关门宿了。

  次早,侯七走上楼来,进忠道:“连日都不见,今日起得好早,天冷烫寒去。”侯七唯唯答应,下楼去了。少顷,秋鸿送上脸水来,进忠道:“老七可在家?同他烫寒去。”秋鸿道:“七主子像输了钱的光景,绝早才来家,娘儿们絮聒了一早,走头无路的哩。”进忠道:“他输了,把甚么还人?”秋鸿道:“我料他必来寻你,你正好借此笼络他,那事须买动了他才得成哩。”进忠道:“瞒着他的好。”秋鸿道:“瞒不得他。他才不是个灵茧儿,若瞧着一点儿,就是一天的火起了,娘不肯,也是怕他要张扬出来。他自小与娘顽惯了的,见哥哥没用,他也不怀好心。若买通了他,便指日可成。须要等他到急时才可下着子哩。”

  正说话间,七官又上来了。进忠梳洗毕,说道:“烫寒去罢?”七官道:“也好。”秋鸿道:“家里还有些酒,我去煮些鸡蛋来,吃个头脑酒罢。”进忠道:“好乖儿子,莫煮老了。”秋鸿去不多时,拿了一壶暖酒,一盘鸡蛋上来。见七官默坐无言。便说道:“七爷就像被雷惊了的么!”七官道:“放屁!”秋鸿道:“放屁,放屁,我看有些淘气。”七官跳起身赶来打他,秋鸿早飞跑下楼去了。七官道:“留你去,我自有法儿抽你。”进忠道:“莫顽了,酒要冷哩。”二人坐下饮酒,七官只是沉吟。进忠挑他句道:“为甚事不乐?”七官欲言又止,进忠也不再问。吃毕了道:“我出去讨讨帐就来。”七官道:“兄请便,我却不得奉陪。”二人下了楼,进忠出去了。

  半日回来,在楼下遇见印月出来,道:“哥哥这半日到那里去的?”进忠道:“出去讨账,铺家留住吃酒。”印月道:“哥哥家去坐罢。”二人同到房中,秋鸿取饭来吃了。只见小姑子来,向印月耳边说了几句,印月道:“晓得。”进忠道:“甚么事?”印月道:“有个人央我向哥哥借几两银子。”进忠道:“是谁?”印月道:“七叔因输下人的钱,没出处,要向哥哥借十多两银子。他说‘若没得,就是绒店里驮两匹绒也罢,明年三月尽间就还他’。”进忠道:“至亲间原该相为,只是我刻下没现银子,绒店里又无熟和,他怎肯放心赊?况且利钱又重,三月不还,就要转头,将近是个对合子钱。到是有好绒,我却要买件做衣服哩。”印月道:“我有两件的,总坏了,也想要做件,只是没钱买。”秋鸿向进忠丢了个眼色。进忠道:“绒是有好的,只是此地没甚好绫做里子。”

  说着,小姑子又来讨信。印月道:“他说没得现成的。”秋鸿道:“姑娘且去着,等娘再说了,我来回信。”小姑子去了。秋鸿道:“舅舅代他设个法罢,他急得狠哩。早起四五个人在门外嚷骂要剥衣服,才直直的跪在娘面前,央娘求舅舅挪借。”进忠道:“他在那里哩?请他来。”秋鸿过去请了七官来,印月道:“代你说了,你来下个数儿。”七官道:“有个约儿在此。”进忠道:“没得扯淡,撮些用罢了,要多少?”七官道:“要得十四五两才得够。”进忠道:“连日讨不起银子,你是知道的。”七官道:“我知道你没银子,故此说驮几匹绒。”进忠道:“驮绒既无熟人,再者利钱又重,不知布可准得?”七官道:“甚好,是货是钱?”进忠道:“我照发行的价钱与你,你还可多算他些。只是奉劝此后再不可如此了。”说毕,同他出来拿布。印月道:“我代你借了银子,把中资拿来。”七官笑道:“好嫂子,让我一时罢。”印月道:“你今日也有求人的日子,以后再莫说硬话了。”二人来到楼上,查了七桶布与他,欢天喜地的去了。

  秋鸿来到楼上,对进忠道:“娘是后日生辰,你速去买绒,赶起衣服,送他生日,管你成事。”进忠随即取了银了,到绒铺里拣了匹上好牯绒,讲定三钱一尺,叫成衣算了,要二丈二尺。称了银子,又到缎店买绫子,都无好的。复同成衣到家上楼,把自己件白绫袄儿拆开,果是松江重绫。向秋鸿讨出印月的衣服来,照尺寸做。取了三钱银子做手工,道:“明早务必要的。”成衣去了。进忠又与秋鸿欢会一回,计议送寿礼。秋鸿道:“礼不可重,恐人疑惑。衣服有了,我先拿进去,等晚上奶奶去后,再代他穿上。”进忠欢喜之至

  次早到成衣铺内坐首催趱,完了,又买酒与他们浇手,又到银匠铺打了两副荷梅金扣,换了几颗珠子嵌上,钉好拿回,交与秋鸿收入。次日,备了寿枕、寿帕、寿面、寿桃之类为印月上寿。印月道:“多谢舅舅,这厚礼不好收。”秋鸿道:“舅舅不是外人,每年娘生日,也没个亲人上寿,今日正该庆贺的。”送过去与黄氏看,黄氏道:“既承亲家费心,不好不收,叫你娘晚上备桌酒请你舅舅坐坐。”

  果然晚夕印月备了一桌齐整酒席,请进忠到房内,黄氏并小姑子也来了。印月道:“我早起就约过七叔,怎还不家来?又没人寻他去。”进忠道:“等等他。”黄氏道:“畜生又不知到那里去,不必等他,此刻不回来,又是不来家了。”秋鸿铺下酒肴,印月举杯奉进忠与婆婆的酒,进忠也回敬过,吃了面。进忠先把黄氏灌醉了,同小女儿先去了,二人才开怀畅饮。渐渐酒意上来,秋鸿道:“我到忘了。”忙取出绒衣来,道:“这是舅舅送娘的,穿穿看可合身。”代印月穿上,果然刚好。秋鸿道:“好得很,也不枉舅舅费心。”印月也满心欢喜道:“早间多谢过,又做这衣服做甚?”进忠道:“穷孝敬儿,莫笑。”又饮了一会,秋鸿走开,进忠渐渐挨到印月身边,摩手捻脚的顽耍。印月含羞带笑,遮遮掩掩。(此处删200余字)那印月一则因丈夫不中意,又为每常总是强勉从事,从未曾入得佳境,进忠正当壮年,又平时在花柳中串的骁将,御妇人的手段曲尽其妙,直弄至三更方才了事。遍身抚摩了半会,才并肩叠股而睡。

  正睡得甚浓时,忽听得一片响声,二人俱各惊醒。正自惊慌,只见秋鸿掀开帐子道:“天明了,速些起来,外面有人打门甚急哩!”进忠忙起来,披上衣服,提着袜子,秋鸿开了角门,放他出去,关好,才到前头门边来问。正是:

  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鸳鸯出浪花。

  毕竟不知敲门有何急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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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魏进忠义释摩天手 侯七官智赚铎头瘟

  诗曰: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秋风动地黄云暮,竹户蕉窗暗月期。

  一任往来将伴侣,不烦鸣唤斗雄雌。

  相逢相戏浑如梦,独上莲舟鸟不知。

  话说进忠被敲门惊起,慌忙出来。秋鸿复关上角门,才到前门来问:“是谁打门,有甚急事?”外面道:“你家老七犯了赌博,坐在总铺里,快着人去打点,还未见官哩。”秋鸿道:“甚么人拿的?”外面道:“不知道,我是地坊来送信的。”秋鸿道:“难为你,就有人来。”外面道:“速些要紧。”说着去了。

  秋鸿回来到黄氏房中说知,黄氏慌忙起来,叫丫头开了前门,央人去看。半日寻不出个人来。黄氏只得到印月房中,道:“可好央魏亲家去看看?”印月叫秋鸿去向进忠说。秋鸿来到楼上,见进忠还睡着,就坐在他床沿上摇醒他道:“夜里做贼,日里睡觉。”进忠扯他道:“你也来睡睡。”秋鸿道:“你吃过龙肝凤髓,再吃这山芹野菜就没味了。”进忠也不由他肯不肯,按在床沿上耸了个不亦乐乎。秋鸿道:“你好人呀!他犯了事,还不快去看看他哩!”进忠吃一惊道:“谁犯了事?”秋鸿道:“早起敲门,是七主子犯赌博,坐在总铺里,没人去打点,奶奶向娘说叫央你去看看,你快收拾了去。”

  秋鸿起来,进去拿水出来。进忠梳洗了,袖着银子,拉对门布店陈三官同去。进了总铺,见七八个人都锁在柱子上,七官同刘道士的徒弟元照锁在一处。见了进忠,七官哭道:“哥哥救我!”进忠道:“怎样的?”元照道:“魏爷连日未来,七爷同了这起人逐日来顽,带了个姓沈的小官,晚间饮酒唱曲是实,并没有赌钱。昨晚二更多天,忽见一起快手进来,将众人锁了,又将行令的色子抢去,不容分说就送我们到这里,连小道也带在内,这是那里说起!望魏爷搭救。”陈三官道:“还是地坊出首,还是另有原告?”铺上人道:“是崔相公送帖到捕衙里,说他们窝赌,小沈输去百十两银子并衣服。”陈三官道:“是那个崔相公?”铺上人道:“崔少华呀。”陈三官摇摇头道:“哎哟!这个主儿,不是个好惹的。”进忠道:“小沈可是那日在馆里遇见的?”七官道:“正是。”进忠道:“他不过是个小唱,那里就有百十两银子?”陈三官道:“这个崔少华是个无风起浪的人。”进忠便取出二两银子与地坊道:“可将众人放了,我寻人与他说,不必见官。”地坊道:“这班人放不得,他们白手弄人的钱用,也该拿出几两来我们发个利市。”陈三官道:“再不,先把老七同道士松松罢。”方上尚自不肯,众人再三说了,才将七官同元照解开,带到后面一间小房内坐着。七官脸都吓黄了。陈三官安慰了他们。进忠去买了些牛肉馍馍,劝七官同元照吃,又买些酒肉来,与众人吃了。临行,又安慰他们道:“你们放心,我央人到崔家讨分上去。”遂同陈三官出来,地坊道:“放快些,官上堂就要问哩。”

  二人回来,向黄氏说知,黄氏道:“没人认得崔家,如何是好?”进忠道:“须得个学中朋友去说才好。”陈三官道:“崔少华不是个说白话的,闻得对门邱先生与他有亲,何不央他去说说看?”黄氏即叫小丫头去请过邱老来,说道:“闻得七兄出了事,其中必有缘故,陈三官道是崔少华呈的,特请老丈来,要奉托去说个分上。”邱老道:“孩子家不肯学好,直到弄出事来才罢。崔少华想是为的小沈,那小厮本是跟着这班人,原做不出好事来。”进忠道:“拜托大力。”邱老道:“只恐空口未必说得来。”进忠道:“拜烦先去探探他口气如何再处。”邱老道:“他与我无亲,却与小婿同会,他是个有时运的秀才,好不气焰哩。也罢,我叫小婿去说说看。”邱老去了。陈三官见侯家忙乱,遂邀进忠到他店中吃了饭。

  过了半日,邱老才来回信道:“这个小沈是本京的小唱,是崔少华带来的,被班光棍诱去赌钱,把衣服都当尽了,少华代他赎过几次。如今又去了半个多月,也不回来,终日在刘道士家赌钱。他开了个账,才有百十两银子的东西,口气大得狠哩。”陈三官道:“小沈却是烂赌,每常不拿,专等他昨日在刘道士家才拿,这明是见道士有钱,借此诈他的,如今少野又不在家,怎处?”黄氏道:“我家里现在日用尚难,哪还有闲钱打官司?”陈三道:“如今也说不得了,空口也难说白话。”黄氏沉吟了一会,终是爱子之心重,只得又来央印月道:“还要求魏亲家救救他。”印月便出来对进忠说。进忠道:“须先约邱先生同去,先陪他个礼,再看是怎样。”陈三官道:“说得是,人有见面之情。”

  进忠遂同邱老出来。走过州前往南去,朝东一条小巷内,一座小小门楼,邱老同进忠来到厅上坐下。只见上面挂了轴吴小仙的画,两边对联皆是名人写的。匾上写的是:“一鹗横秋”。因他祖上曾中过乡魁的。下摆着十二张太师椅。少顷小厮出来,邱老与他说了。进去不多时,只见里面摇摇摆摆,走出一个青年秀士来,看他怎生模样?只见:

  碧眼蜂眉生杀气,天生性格玲珑。五车书史贯心胸,敦、温应并驾,操、莽更称雄。

  奸佞邪淫蓝面鬼,鬼幽鬼躁相同。戈矛常寓笑谈中,藏林白额虎,伏蛰秃须龙。

  这崔少华名唤呈秀,是蓟州城有名的秀才,常时考居优等,只是有些好行霸道,连知州都与他是连手,故此人皆惧他。出来相见坐下,问邱老道:“此位尊姓?未曾会过。”邱老道:“魏兄,大号西山,是布行侯少野的令亲。”进忠道:“无事也不敢轻造,只因舍亲侯七兄得罪相公台下,因舍亲远出未回,小弟特代他来请罪,望相公宽恕。”呈秀道:“些小之事,动劳大驾,但是这小沈是京师有名的小唱,因得罪个掌科,京中难住,故此敝相知荐他到学生处暂避些时。不意外面一班光棍,见他有些衣囊,引诱他赌钱,输得罄尽。学生已代他赎过几次,久欲处治,也只为惊官动府,那里同他们合气。近日衣物又尽了,连我书房中书画古玩也偷去许多。访得刘道士是他窝家,终日在他庙中赌钱,故此才对捕衙说了,拿得几个。”进忠道:“光棍引诱人家子弟,原属可恨。就是舍亲也是个小孩子,被他们诱去,串赢了他若干银子,同是被害的。还求相公宽宥一二。”呈秀道:“赌钱没有首从,学生也不知其详,如今事属于官,由他们去分辨罢,老兄不必管这闲事。”邱老见他言语紧,便说道:“也不敢妄自讨情,只求宽容一进,便好从常计较,一到官便难分玉石了,还望海涵。下面处处的好,免得油把锅吃了去。”呈秀道:“老丈分付,自当从命。”进忠道:“有多少物件?”呈秀叫小厮取出个单子来,上面细细开着衣物,共有百十两银子东西。进忠道:“小弟领这帖子去与众人相商,再来覆命。若他们不依,再凭尊裁。

  二人别了,又到铺里来,把单子与众人看。众人道:“实是赢了他几两银子,却见他当了几件衣服;至于玩器书画,影子也未见。”邱老道:“你们做光棍弄人,也该看看势头,崔相公的头可是好摸的?如今讲不起,赔他些罢。”众人道:“腰内半文俱无,把甚么赔他?拚着到官,拶子、夹棍挨去罢了。”进忠走到后面来,见七官睡着了。元照见了,扯住哭起来。进忠见他嫩白的脸儿都黄瘦了,甚是怜他,问道:“你师父哩?”元照道:“才去了。”进忠又买了些酒食来与他们吃,安慰道:“我已对崔家说过不见官了,我去会你师父,将就赔他些罢。”遂同印老来到庙中,寻到刘道士。

  道士接着,说道:“邱相公,这是那里说起!小徒自来不晓得赌钱,平日连门也不出,今日遭这样横事!”邱老道:“事已至此,不必抱怨了,明是想你两把儿。”遂将单子递与他看。刘道士道:“影子也没有见,怎样这没天理的肯人!”邱老道、崔少华才干过这件没天理的事么?”刘道士道:“这些须赔他点还可,若要许多,从那里来?”进忠道:“也说不得了,才照儿对我痛哭,我到怜他,你到舍得。”邱老道:“到官不止于打,还要追赔,还要还俗哩。你又没两三个徒弟,积下家私也是他的,不如花费些,免得出丑,况事又不是他惹出来的。”刘道士道:“依相公分付,要多少?”进忠道:“他说这些,难道就赔他这许多哩!又不是圣旨,我们再去挨,少一两是一两,你要作个大头儿,侯家也出一分,众人再凑上一分,如何?”道士道:“随相公们的命,只是不要使孩子吃苦。”邱老道:“在我,只在今日了结,可速去弄银子。”

  别了道士,回来对黄氏说知。黄氏道:“我家孩子被人哄去,输了许多钱,还要我赔人银子,天在那里!”邱老道:“如今世情,说不得‘天理’二字,只是有钱有势的便行了去,连天也不怕的。你若不赔他,到官吃了苦还是要赔的。我去看看学生就来,你们商议商议。”邱老去了。

  进忠到楼上,秋鸿送饭上来,正自戏耍,只见印月同小姑子上来,秋鸿站开。进忠道:“请坐。”印月道:“七叔的事,家中一文俱无,奶奶叫拜托哥哥,还求借几两,照月加利奉还。”进忠道:“讨不起账来,手头没现钱,怎处?”秋鸿道:“人到急处,还要舅舅通融,奶奶决不肯负舅舅的。”进忠道:“至亲间怎说这话?等我讨讨看,也定不得数,用多少再算,也不必说利钱,只是如期还我就是了。”秋鸿道:“姑娘去请奶奶来当面说。”小姑子下楼请了黄氏来。印月道:“哥哥已允借了,只是要讨了来才有,难定数目,用了再算,请奶奶来约定几时还他,也不要利钱。”黄氏道:“累承亲家的情,我被这个畜生坑死了,只是不误亲家的行期罢。”进忠道:“也罢,亲母请回,我约邱先生来同吃了饭去,恐他家饭迟。”古

  黄氏着小丫头去请过邱先生来,同吃了饭,出去讨了些银子,带到崔家来。却好邱老的女婿也在此。他女婿姓孙,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呈秀同会相好。相见坐下,邱老道:“才到铺中,见那些总是游手好闲没皮骨的人,他们也自知罪,敢求老兄宽恕。”呈秀道:“这起畜生是饶不得的,你今日饶了他,他明日又要害人的,只是到官打他一顿,枷号示众,以警将来。这些人还可恕,只是刘道士也还有些体面的,大不该窝赌,殊属可恶。”进忠道:“他们因刘道士不在家,他徒弟年幼,不能禁止他们,却也不干他事。他今也情愿随众分赔,只望相公宽宥。”呈秀道:“衣物也要赔,罪也是要问的。”孙秀才道:“家岳因弟忝在爱下,故来唐突,若兄如此坚执,到是小弟得罪了。”呈秀道:“既承众位见教,竟遵命免责罚何如?至所少的衣物,却是要照单赔的。”孙秀才取过单子看了:“这些人赢了去都花费了,一时难完原物,就有得也不敢拿出来,到是赔几两银子好。”进忠道:“但凭分付个数目。”孙秀才道:“论理我也不该乱道,既承少兄见委,依我看,照单赔一半,五十两。”呈秀道:“岂有此理,如此说到是弟开花帐,他们的了。”邱老道:“笑话!少兄言重,本该一一奉赔,但是这班穷鬼,求兄宽去一分,则受一分之赐。”进忠道:“就略添些罢。”孙秀才道:“顾不得少兄肯不肯,竟是六十两。他若再不依,等我收下,我同他打场官事去。”邱老笑道:“我到没有见说情的反放起赖来了。”呈秀笑道:“遇见这样泼皮,也就没法了,竟遵命罢。”进忠道:“孙先生请坐,小弟同令岳走走就来。”

  二人出来,却好刘道士已在旁边人家等信,迎着问道:“多劳二位相公,所事如何?”邱老道:“已讲过了,六十两。你出三十,侯家二十,众人十两,趁官不在家,结了局罢。”刘道士道:“遵命,待小道取了来,在何处会齐?”进忠道:“我们此刻要到铺里说话,你竟在陆家布铺里等罢。”刘道士去了,进忠又叫转来道:“须多带几两来做杂费。”道士点首而去。二人来到铺里与七官、元照说知,二人十分欢喜。七官道:“家中分文俱无,奈何?还求老兄救济才好。”进忠道:“不必过虑,都在我。”遂走出来向众人道:“如今崔相公处已讲定六十两了,刘道士出二十,侯家出二十,你们也凑出二十两来好了事。”众人道:“蒙二位爷天恩,感戴不尽!只是小的们一文也无,便拿骨头去磨也磨不出个钱来。”邱老怒道:“你们这起畜生,弄出事来带累别人,人已代你们顶了缸去,你们反一毛不拔!”骂了几句。只得同进忠出来,走到陆家布店,刘道士已在那里了。就借天平兑了银子,才到崔家来。呈秀见邱老面有怒色,遂问道:“老丈若有不悦之色,想是怪学生么?”邱老道:“怎敢。只可恨这起畜生。”遂将前事说了一遍。孙秀才道:“岳父平素公直,这样禽兽,廉耻俱无,何足挂齿。”进忠将五十两银子交与孙秀才,呈秀道:“怎么少十两?”孙秀才道:“这起畜生既不肯出钱,且把侯七并道士先放,只将众泼皮送官责处罢。”分付家人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门外一片喧嚷之声,七八个人齐跑进来,跪在地下喊叫求饶。呈秀大怒道:“你们这起禽兽,专一引诱人家子弟破家荡产,今日送你们到官,把骨头夹碎你们的。”众人哀求道:“小的们虽靠赌觅食,却不敢大赌,还求相公天恩赦免,已后改过,再不敢了,保佑相公三元及第,万代公侯。”呈秀那里听他?喝令家人叫快手来带去见官。那班人先还是哀求,到后来见事不谐,内中有一人混名摩天手的张三说道:“有钱得生,无钱得死,人也只得一条命拚了罢。”夹七带八的话都听不得。

  进忠见势头不伐,只得又取出五两银子来道:“既是众人没得,小弟代他们完罢,这是五两,明日再完五两何如?”呈秀也是个见机的人,正要收科,见进忠如此慷慨,便转口道:“岂有此理!学生岂是为这几两银子?只是要处治他们以警将来。既是魏兄见教,且姑恕他们这次,以后若再如此,定重处不贷。”众人才叩谢而去。进忠也相谢过。呈秀道:“此银断不敢领。”放在邱老袖中。进忠道:“也罢,容明日补足进来。”呈秀道:“笑话,我要收,今日到收了。决不敢领。”送二人至门首别了,这正是:

  赌博由来是祸胎,损名败行更伤财。

  进忠若不施恩救,难免今朝缧绁灾。

  进忠同邱老到铺中,同七官、元照回来。邱老别去,元照叩头拜谢而去。七官母子也齐来拜谢,又去谢了邱先生回来。进忠劝了半日,出去买了酒肴来为七官压惊,在印月房内,请黄氏并小女儿来同饮,至更深方散。七官家去宿了。进忠仍旧等人静后,秋鸿开了角门,放他进去,与印月睡了。

  至天将明,秋鸿送他出来。正值七官起来小解,听见角门响,便向门缝里一张,见秋鸿关角门,他便悄悄的开了腰门,闪在黑处,让秋鸿走过去,他从后面双手抱住,把秋鸿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七官,便骂道:“该死!你这遭瘟的,把我吓了一跳。”七官道:“你开门做甚?”秋鸿哑口无言,被七官抱到藤凳上,弄了个不亦乐乎。七官道:“你开门做甚么?”秋鸿道:“你知道就罢了,只管问怎的?”七官道:“你每常扭腔摄调的,今日一般也从了。”秋鸿道:“遭瘟的,上了你道儿,还要燥皮哩!你不许乱向人嚼舌。”七官道:“莫说你,就是老魏,待我如此厚,我也不肯破他的法。只是你自图欢乐,把你娘丢得冷清清的,你心上也过不去。”秋鸿道:“各人干各人的事,也顾不得这许多。”七官道:“他两上调得狠哩。”秋鸿道:“怎么调?我就不知道。”七官道:“你这成精的小油嘴,你到会偷孤老,还说不知道怎样调!”秋鸿道:“花子说谎,当真我不知道。”七官道:“他二人眉来眼去,我也瞧透了,见你娘终日闷恹恹的,我却甚是怜他。你若肯成就了,我们也是积点阴德。”秋鸿道:“罢,罢!家里耳目多,不是顽的。”七官道:“除了你,我还怕谁?不妨事。”秋鸿道:“天大亮了,去罢。”二人整衣而散。七官道:“内事在你,外事在我。”秋鸿点首而去。进屋等印月起来,将七官的话对印月说了,印月道:“虽是如此,却也要防他。”秋鸿道:“防他做甚?就让他拈个头儿罢了。”

  七官起来,走到楼上,进忠也起来了,说道:“你可成得个人,昨晚就不出来了,夜里好不冷。”七官笑道:“你拣热处去睡就不冷了。”进忠道:“那里有热处哩?”七官道:“两个人睡就热了。”进忠道:“也好,我去寻个表子来顽顽。”七官道:“寻去又费事了,不如现成的好。”进忠道:“那里来?”七官只是笑。

  二人吃了早饭,进忠道:“我到崔家去谢他,把银子送与他,以完此事。”遂出来,同邱老到崔呈秀家。呈秀出来见了,道:“昨日多劳,尚未来奉拜,又承光顾。”进忠道:“昨日承受,感谢不尽,俟舍亲回时再来踵谢。昨所欠十金,特来奉缴。”呈秀道:“笑话,笑话!昨弟已说过,决不敢领。”再三推辞,发誓不收。进忠道:“相公不收,想是怪弟了。”邱老道:“既少兄执意不收,也罢,魏兄改日作东奉请,何如?”进忠道:“竟遵先生之命,再容奉屈罢。”二人拱手而别。

  回来,秋鸿送饭上楼,七官问道:“那事如何?”秋鸿道:“也好讲了,他也有意,只是还假惺惺的哩!”七官道:“我自有法。”进忠道:“甚么事?”七官一一说知。进忠也佯为欢喜。二人吃毕饭,七官走到印月房内,见他独自吃饭,坐了一会,问道:“嫂子你手上珠子少了一个,到那里去了?”印月道:“想是掉在那里哩。”七官笑道:“只怕是猫儿衔到狗窝里去了。”印月道:“放狗屁。”嘴里说着,脸便红了。七官笑着,扯过他膀子咬了一口道:“莫害羞。今朝管你受风流。”印月打了他一拳。七官飞跑而去。晚间对娘说道:“魏大哥独自冷清,我出去同他睡哩。”黄氏道:“想是你病又发了。”七官出来,与秋鸿会了话,等人静后,秋鸿引进忠进去。七官在窗外张见印月坐在床沿上裹脚,进忠坐在床上捻手捻脚的顽耍。印月裹完脚先进被睡了,进忠也脱衣上床。秋鸿带上门出来,同七官到厢房内顽耍。正是:

  良夜迢迢露正浓,绣闱深处锁春风。

  鸳鸯两地相和浃,会向巫山洛浦逢。

  七官同秋鸿事毕后,遂披衣来到印月房里,爬上床,又与印月欢会了一度,三人相搂相抱而卧。将天明时,秋鸿进来,唤他们出去。自此朝朝如此,间与秋鸿点缀点缀。

  过了几日,进忠道:“崔家不肯收银子,原允他作东谢他,明日无事,何不请他?”印月道:“做本戏看看也好。”七官道:“费事哩!”进忠道:“就做戏也够了,总只在十两之内,你定班子去。”七官问印月要甚么班子,印月道:“昆腔好。”七官道:“蛮声汰气的,甚么好!到是新来的弋腔甚好。”印月道:“偏不要,定要昆腔。”七官不好拗他,只得去定了昆腔。进忠对黄氏说知,又去央邱老写了帖,请崔、孙二秀才同陈三官、元照师徒等,连邱先生、进忠、七官共是七桌,内里一桌,叫厨子包了去办。

  次早,厨子茶酒都来备办。楼上才摆桌子,忽听得门外闹热。七官下楼来看,回来说道:“是家兄回来了。”进忠听见侯二回来,只得下来,叫厨子添一席,走到印月房内,与侯二官相会。只见他又矮又丑,上前行礼。那侯二官怎生模样?但见他:

  垢腻形容,油妆面貌。稀毛秃顶若擂捶,缩颈卓肩如笔架。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明珠;麻脸黄须,羊肚石倒栽蒲草。未举步头先扌牵地,才开眼泪自迎风。穿一领青不深蓝不浅脂垢直缀,着一双后无跟前烂脸挞撒翁鞋。尖头瘦骨病猕猴,曲背弯腰黄病鬼。

  进忠见他这般形状,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样一个东西,怪不得印月怨恶。”遂问道:“老妹丈何以久不回来?家姨母好么?”侯二官那里懂他说的甚么,只是白瞪着双眼乱望。印月把眼望着别处,也不理他。秋鸿扯住他说道:“舅舅问外婆可好?”侯二官冒冒实实的应道:“好,好。”进忠忍住了笑出来。

  到午后,客都到齐了。上席,众人谦逊了一会,才序定坐下,点了本《明珠记》。那崔少华是个极有气概的人,见进忠如此豪爽,也不觉十分钦敬。这也是奸雄合当聚会。

  众人饮至三更,戏毕方散。秋鸿打发侯二夫妻睡了,偷身来到楼上,七官早已备下桌盒热酒,三人共饮,谑浪欢笑。进忠道:“你娘此刻到好处了。”秋鸿道:“不知可曾哭得完哩!”进忠道:“为甚么?人说‘新娶不如远归’,为何到哭?”秋鸿道:“每常来家一次,都要恼上几日哩!”进忠道:“真个不像人。”七官道:“有名的铎头瘟,终日只是守着老婆,时刻不离。”三人饮了半日,同床而卧,轮流取乐。

  一连半月,也没点空与印月相会。进忠与七官、秋鸿商议道:“似此,如之奈何?”秋鸿道:“不若今晚灌醉了爷,偷一下儿罢。”七官道:“终非长法。”想了一会道:“有了,想起条调虎离山之计,可以弄他离家,只是费几两银子哩。”进忠道:“果能如此,就用百金也说不得了。”七官道:“我家铎头平生最好弄火药,他也会合。如今离年节近了,等我撮他开个火药铺子,先使他进京买硝黄去。十多日回来,叫他在铺子里宿,且卖过灯节再讲。”秋鸿笑道:“计虽是好计,只是天在上头望着你哩!”进忠也笑起来。遂下楼去,上街买了些酒肴,下楼请了侯二官并印月上来。进忠奉侯二酒道:“连日因有事,未得为老妹丈洗尘。”那呆子接杯在手,也不谦逊,一饮而尽。四人饮了一会,七官道:“今年徽州客人不到,还没炮竹过年哩。”进忠道:“此处也是个大地方,怎没个火药铺子?到是扬州的火药甚好。”七官道:“我们这旁边到好开火药铺,只是我没这心肠弄他。”呆子道:“我会做。”七官道:“你会躲懒,借人的本钱,折了还没得还人哩。”呆子道:“若有本钱,包你有五分利钱,我搭个伙计就在店里睡,有甚走滚。”七官道:“你要本钱容易,同我除本分利,你明日先去收拾店面,管你明日就有本钱。只是这里的硝黄贵,要到京里买去才有利钱。”呆子道:“我明日就去,你在家里收拾店面。”进忠与七官心中暗喜,印月也巴不得离了眼头,欢饮至更深而散。次日,进忠取出十两银子与他,呆子欢天喜地的叫了牲口,上京去了。正是:

  欲图锦帐栖鸾凤,先向深林散野鹰。

  毕竟不知铎头此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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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侯少野窥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鸳鸯叩

  诗曰:

  暮暮朝朝乐事浓,翠帏珠幕拥娇红。

  莺迷柳谷连宵雨,花谢雕阑蓦地风。

  啼鹆无知惊好梦,邻鸡有意报残钟。

  可怜比翼鹣鹣鸟,一自西飞一自东。

  话说侯七官定计,哄得铎头瘟进京去了,他们四人依旧打成一路,朝欢暮乐,无所顾忌。黄氏也略知些风声,对七官道:“你哥才来家几日,又哄他出去。他会做个甚么生意?你们靴里靴袜里袜,不知干甚么事哩!不要弄出事来呀!”七官道:“他自己要开店的,干我们甚事?”遂出来对进忠、印月等说知。秋鸿道:“这明是知道了,怎处?”四人上楼来计议,进忠道:“既然知道,我却不好久住了。且布账已将讨完。”秋鸿道:“他借的银子原说不误你的行期。你如今且去向他要,他没银子还你,定留你过了年去。等老爹回来,娘房里的事他自来未曾管过,认他有手段,也脱不过我们之手。”进忠道:“好计。”秋鸿道:“弄他们这几个毛人,只当弄猢狲。”商议停当。

  吃过早饭,进忠叫印月去,说:“我布账已将完,只在一二日内就清,这里有宗现货要买了回南去。向日借的银子,两三日内还我,我要动身赶到张家湾过年哩。正月内还要到临清去哩。”印月遂下楼到黄氏房中说道:“哥哥多拜上奶奶,他如今布账已讨完了,要买宗现货回南去哩。上日借的银子,叫请奶奶早些还他,他两三日内就要动身哩。”黄氏道:“刻下那里得有?要等你公公回来才得有哩。”印月道:“当日是奶奶亲口允他不误行期的,没有说等爹爹回来。他说如今因要买宗现货,等着银子凑用,故此来讨。”黄氏道:“目下年节又近了,该的债不计其数,你叫我到那里弄来还他?且留你哥哥过了年去。”印月道:“我已回过他,无奈他再三向我说,要买了货赶到张家湾过年,正月里要到临清去哩。他催过我几次,我不得不来说。当日奶奶亲口允他,今日还是奶奶自去回他。或者却不过情,留得他下来也未可知。”

  黄氏只得同印月走到楼上,对进忠道:“向日承亲家的情,原说是不误行期的;不料他公公去久不回,十分难处。非是我话不准,还望亲家竟住几日,过了年再去罢。”进忠道:“刻下布账已清,众铺家算明,该尊府用钱四十二两,前亲家收过三十两,又零星付过十九两八钱,算多付了七两八钱,铺家都已算在我腹子内,那几两银子也不必说了。只是前日的借项,望亲母早些赐下,因这里有宗现货要买了去,明后日就打点起身,要赶到张家湾度岁,不然也不来催促亲母子,莫怪!”黄氏终是个女流,被他几句话定住了,没话回,脸涨得通红,好生难过。秋鸿便接口道:“舅舅且竟住一时,等奶奶去再作计较。”黄氏才起身下楼。秋鸿道:“也是为七爷的事借下来的,如今他连管也不管,人来催逼,他到不知往那里去了,带累奶奶受逼。”黄氏叹气道:“养出这样不长进的畜生,叫我也难处!”

  正说话间,七官进来,黄氏道:“你到那里去的?没钱还人,也该设法留他,却叫我受逼。”七官道:“可是扯淡!有钱拿了还人,没钱也说不得受些气罢了。”黄氏气起来,骂道:“你这个坏畜生,不长进!惹下祸事来,借了人银子,反来说我?转是我做娘的贪嘴,大泼小用借下来的,你还说这样胡话!”七官犹自不逊,黄氏赶来打他,到被他推了一跌。黄氏坐在地下,气得大哭,七官早已去了。印月忙同秋鸿过来,扶进房去。晚上进忠又来讨信。黄氏无奈,次日只得着人去央邱先生并陈三官来说,才留下来过年。

  隔了两三日,铎头卖了硝黄、纸张回来,就在隔壁门首收拾出一间门面,寻了个伙计,果然一夜做到三更,不来家宿。他们关上前门,任情取乐。这正是:

  欺他良懦占他妻,乐事无端任所为。

  堪恨狐群助奸党,不忧天遣与人非。

  过了几日,正是人家祀灶之日,家家都来买炮竹,人人赞好,铎头越发有兴做。

  原来此地经纪人家,本无田产蓄积,只靠客人养生,在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钱使用,挪东补西,如米面酒肉杂货等物都赊来用,至节下还钱。侯家自少野出门后,没人照管,七官不会当家,便把各客人的用钱都零碎支用完了,故年终各欠账都来催讨。起初还是好说,到二十七八,众人急了,都坐着不肯去。后来见无人理他,大家便拥到内里来吵闹。七官躲了不见,那铎头人都知他是个呆子,也不去寻他,只有黄氏一人支持。到二十九,众人便发话道:“你家推没人在家,难道就赖去了么?你家撰了客人的钱不想还人,别人是父母的资本,若没钱,拿丫头婆娘来,也准得钱。”污言秽语都听不得。黄氏急得走头无路,没奈何,只得叫小女儿来,向印月要首饰、衣服当。印月道:“我来了二年,连布条儿也没见一个,做了多少衣服与我的,开了账来,一一查去。再不然,知道我有多少东西也说了拿来。”小如见他的话来的不好,就去了。黄氏无奈,急得大哭。他在里面哭,人在外边骂。

  众人听见哭,有那知事的就出来了,看看天晚,还有几个坐着不去。秋鸿过来劝道:“奶奶且莫烦恼,少了钱,断没有抬人去的理,”黄氏道:“转是抬我去的好,骂的言语你可听得。今日虽去,明早又来叫骂了。怎受得这样气,不如寻个死到得耳根清净。”秋鸿道:“哭也没用,事宽即圆。”黄氏道:“明日到是年终了,再等到几时哩?像我这没脚蟹,坐在家里,怎么圆得来?”秋鸿道:“事已急了,不如再向舅舅借几两,过了年再处。”黄氏道:“前日借的没得还,被他说得没趣,怎好再向他开口?”秋鸿道:“他到不是个吝财的,前日因要买货回去才来催讨,奶奶再央娘去向他说,必有些的。”黄氏道:“不知你娘可肯说哩?”秋鸿道:“人家这样吵骂,娘难道不听见?我去请他来。”黄氏道:“缓些,你先去对你娘说过,再去请他,我就过来。”

  秋鸿过来对印月说过,就走到楼上对进忠道:“娘请你说话哩。”进忠道:“说甚么?”秋鸿道:“被人骂急了,又来寻你,说不得再弄点与他救救急,大家好过年。”进忠道:“你的急还有得救,他的急却难救。”秋鸿劈面一掌道:“胡话!还不快走,走迟了,打你一百。”进忠被他拉进来,黄氏也在印月房内。印月道:“如今各店账吵闹,家内没出处,没奈何还要同哥哥再借几两,出年一总奉还。”进忠沉吟不语。黄氏道:“前欠未还,原难再借。只因逐日骂得听不得,故此又要求告亲家挪借。他前日有信来说,只在正月内必到家,一定加利奉还,再不至误亲家的行期。”秋鸿道:“奶奶也是没奈何,舅舅不要推手。”进忠道:“至亲间怎敢推托?只是元宵后我一准要起身的,要不要似前番误事方好。”印月道:“爹爹回来就清结的。”进忠道:“要多少?”黄氏道:“有五十两的账。”进忠道:“都要全还么?我有道理。”便点灯往楼上去了。黄氏对印月道:“你去代我催催,没日子了。”

  印月叫秋鸿执灯,同到楼上,见进忠在灯下拣银子,印月便伏在桌上看,进忠拣了两锭,向印月道:“这银子可好?你要,拿了去耍子。”印月道:“甚么好东西,不要他。”秋鸿道:“银子若不好,奶奶到不急得哭了。”进忠道:“你专会伸脚起刁法儿耍哩,偏不把你。”秋鸿道:“我只是不要罢了。我若要,也不怕你不连包儿送来。”进忠道:“你就是个不打脸的强盗,一嘴也不放松。”印月笑道:“你吃了强盗甚么亏的?”进忠拣了半日,也与了秋鸿一锭,遂拣了三十两呈色银子,包好,递与印月道:“三十两。”印月道:“为人须为彻,把几两好的与人,这就像猪尿的银子,他们还不要哩。”进忠道:“此刻有了这银子还不要么?等我代他还,看他要不要。”印月袖了就走,进忠拦腰一抱,抱住道:“也不说个长短,怎么拿着就走?”印月笑道:“又不是我借的,说甚长短。”进忠道:“好呀,却不道‘保人还钱’。”印月笑着分开手,下楼来将银子交与黄氏道:“这是三十两。”黄氏道:“三十不够呀!况且呈色又丑,如何彀打发?”印月道:“他说代我们开发哩。”

  一夜过了。次日天才明,就有人来催讨,秋鸿把进忠送出去,关上角门,众人依然叫骂。进忠梳洗毕,下楼来对众人道:“舍亲不在家,列位历年都是寻过他钱的,今日怎么就破起言语来了?请到这里来,我有个商议。”众人便随他到楼下来。进忠道:“舍亲远出,他家中委实难处,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没钱。我因同他是亲,特来代他借得些须,只好与列位杀杀水气,若要多,万分不能。”众人乱嚷道:“等了这几日,怎么还说这没气力的话?推不在家,难道就不还罢?他也有儿子哩!”进忠道:“你们既如此说,请他你儿子要去,我就不管这闲事了。”站起身来就走。内中有几个老成知事的,拦住道:“相公,你请坐。你们不明道理,只是胡闹,如今侯家少了我们的钱,正没人担当,难得魏相公出来调停,你们反乱嚷起来。不成事体。”于是众人才把进忠围住,又怕他要走。进忠道:“列位若依我说,就请坐下来讲;如不依,听凭尊便。”众人道:“但凭分付罢了。”进忠道:“如今要说全无,也不能;若要多,却也没有,只好十分之二,余者等舍亲回来再清结。”众人道:“二分忒少了,先还八分罢。”进忠道:“不能,既列位如此说,再添一分,竟是三分。”众人还不依,讲了半日,才说定各还一半,余俟侯老回来再找。进忠进去,要出银子并账来,当众人算明了,共该二十八两四钱六分,众人也没奈何,只得拿去,尚余一两五钱四分,并账交与黄氏。

  黄氏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说道:“还有迎春差事,每年要贴一两银子,也称了去罢。”秋鸿道:“只是没得过年了,怎处?”黄氏道:“还讲过年哩,没人吵骂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少顷进忠又封了三两银子,进来送与黄氏道:“本当买些薄物送亲母,又恐不得用,薄敬奉送自备罢。”黄氏道:“岂有此理,才已承亲家情,怎敢再领赐?”秋鸿道:“舅舅送的,又不是外人,奶奶老实些收了罢。”黄氏谢了又谢,才收下去置备年事。

  进忠同秋鸿出来,把预备下的果子、衣服、首饰等物送到印月房中。七官见人去了,也家来走跳,手中拿几张当票子,到楼上来道:“受这蛮奴才无限的气!”进忠道:“受谁的气?”七官道:“家里的几件衣服要抵出来,那蛮奴才死也不肯,嚷了半日。”进忠道:“衣服也是要的。”七官道:“没奈何,还要同你挪一肩哩。”进忠道:“要多少?”七官道:“共该四两七钱。”进忠道:“掇些赎去罢。”称了银子与他。黄氏知道,愈加感激,便把他当作祖宗一般。

  到晚来,人家都烧纸关门守岁。怎见得除夕的光景?但是:

  门悬柏叶,户换桃符。家家岁火照田蚕,处处春盘堆细果。儿童拍手,齐烧爆竹喜争先;老子点头,笑饮屠苏甘落后。戏班衣鲍老登筵,纪岁事椒花入颂。弹弦奏节入梅风,对局探钩传柏酒。气色空中渐改,容颜暗里相催。正是寒从一夜去,果然春逐五更回。

  除夕,黄氏置酒在印月堂前,邀进忠守岁,烧松盆放炮竹。铎头取了许多炮竹烟火来放,果然好。饮至更深方散。进忠同七官出来,只得让印月同铎头睡了。人静后,秋鸿才到楼上来,与二人轮流取乐。正是:

  明日春风又一年,高楼醉拥两婵娟。

  有人独守孤帏冷,数遍更筹永不眠。

  次日元旦,进忠起来各处拜了年,同七官终日到城隍庙看戏。刘道士加倍奉承。人见进忠慷慨爽利,与他交接的频多,逐日各家请春酒。吃了几日,又早元宵将近,蓟州没甚好灯。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闲步,见人挑了两盏纸灯卖,进忠买了挂在楼上,晚间点起来,买了些酒肴,请邱先生同元照等来饮酒。邱老道:“敝处没有好灯,我少年时在京师看灯,果然好。”进忠道:“京中灯除了内府的没有见过,就是灯市里并王侯家,也不过是些羊皮料丝夹纱珠灯而已,除此便无甚好的,总不如扬州的灯好,各色纸灯、包灯,果极精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们便做出一盏灯来,却也奇巧。此时正是满城箫管,人山人海,鱼龙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里香风’。”邱老道:“生在那里的人,真是有福的。”

  到十三日,崔少华请了进忠同七官去看灯,也是几对羊皮料丝,皆是些粗货,蓟州人便以为奇,众人就十分夸赞,进忠也只得随声称好。呈秀在席间将小沈托在进忠身上,没奈何只得约他元宵小酌。至日请了几位斯文朋友来陪他,小沈唱曲、行令、猜拳,却也有些丰致。饮至三更散了,呈秀定叫留小沈陪进忠宿,进忠却不过,只得勉强留下住了一夜。次日送他二两银子,一方汗巾。

  十六,置酒在内里,请黄氏并铎头夫妇。还剩了许多火药,进忠都买了来放。但见:

  金菊焰高一丈,木樨细落奇葩。白纷纷雪炮打梨花,紫艳艳葡萄满架。金盏银台斗胜,流星赶月堪夸,鸳鸯出水浴睛沙,九龙旗明珠倒挂。

  内中有几种异样的,七官道:“这几样是那里来的方子?”铎头道:“这是在京里遇见李子正,他从殷公公家传来的。”进忠道:“他在京里做甚么?”侯二道:“他在东厂殷公公家做主文,好不热闹。”进忠道:“我正想他,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大家开饮了半夜,把铎头灌醉了,听他们欢乐。正是有钱使得鬼推磨,那黄氏已是感激进忠不尽,又被他逐日小殷勤已买通了,不但不禁止他们,且跟在里面打诨凑趣。大家打成一片,毫无忌惮,不分昼夜,行坐不离,印月已被他们弄有孕了。那铎头虽然明知,而不敢言,只是把些酒食哄着他就罢了。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街坊邻舍都知些风声。到了正月尽间,侯老回来,黄氏将进忠的恩德说与侯老知道,也十分知感。过了些时,也渐渐知些风声,还是半信半疑。谁知人为色迷,遂不避嫌疑乱弄起来。

  一日天初明,侯老便上楼来寻进忠说话,见他门儿半掩,不见动静,想是尚未起来。轻轻揭开他帐子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印月同他一头睡着了。侯老也不惊醒他,到轻轻走下楼来,高声咳嗽了两声而去。二人惊醒了,慌忙起来,印月下楼进去,只见侯老在堂屋里乱嚷。见印月进来,便说道:“妇人家不在房里,外面去做甚么?”黄氏也起来了,听见嚷,过来道:“想是看他哥哥去的。”侯老道:“胡说。就是嫡亲兄妹也该避些嫌疑,这样胡行乱走的。”印月红涨了脸进来,也还不知被他看见。秋鸿听见嚷,忙出来看时,被侯老赶上,踢了两脚,骂道:“你这奴才在那里的,不跟着你娘?”黄氏道:“为甚事这样乱嚷乱骂的?”侯老道:“亏你做婆的,我不在家,就干出这样事来了!”黄氏才明白,悄语道:“事已如此,张扬出来也不好听,只看你儿子这般嘴脸,怎叫他不生心?你现欠他银子,传出去,人还说你没钱还他,拿这件事赖他的哩。如今惟有叫他们离开来罢了。”

  侯老沉吟了一会道:“也是。”便叫秋鸿来说道:“你外婆病得狠哩,来接你娘的,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秋鸿回到来对印月说了,见印月睡在床上,遂抽身到楼上。见七官与进忠对坐,便埋怨道:“你们做事也该放掩密些,怎么就都睡着了,使老爹看见,嚷闹了一场!亏奶奶劝住。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进忠听见,吓痴了,半日才说道:“这怎么好哩?”秋鸿道:“我们去后,你也难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里相会罢。”说毕去了。

  进忠羞得置身无地,便打点行囊,去雇牲口,进来辞行,向侯老道:“外有亲家所借之项,今亲家初归,恐一时不便,我明早就要动身,改日再来领罢。”侯老也假意相留。次日早晨起身,辞了侯老夫妇,又来辞印月,印月不肯出见。这才是:

  万种恩情一旦分,阳台去作不归云。

  于今妾面羞君面,独倚薰笼拭泪痕。

  进忠怏怏而别,对七官道:“兄可送我一程。”遂同上了牲口。心心念念,放不下可人。

  行了一日,来到长店。那长店是个小去处,只有三五家饭店,都下满了,没处宿。走到尽头一家店,内有三间房,见一个戴方巾的人独坐。进忠来对店家道:“那一个相公到占了三间房去,我也无多行李,你去说声,叫他让一间与我们住住。”店家上去说了,那人道:“可是公差?”店家道:“不是,是两个客人。”那人道:“不是公差,就请进来。”进忠便出来,看看搬行李进来。那人便叫家人收拾,让出一间房来。进忠同七官上前,与那人见了礼,进忠道:“斗胆惊动相公,得罪了。”那人道:“岂敢!旅邸之中何妨,请坐。”三人坐下。那人见七官生得清秀,遂将言语调他。进忠道:“七兄陪相公坐着,我就来。”遂出去买了些肴馔来,问店家道:“可有好酒卖?”店家道:“止有稀熬子,相公们未必用得惯。”进忠来问那人,那人道:“随乡入乡罢。”进忠出来买了酒,分付店家置备,回来坐下,问道:“请教相公贵处?尊姓?”那人道:“贱姓陈,江西新喻人,在监。因这里蓟州道是舍亲,特来看他。”又问了进忠并七官乡贯姓名,对进忠道:“这侯兄是魏兄的甚么人?”进忠道:“是舍亲。”不一刻,店家摆上酒肴,陈监生谢扰过,三人共饮。那陈监生也是个风月中人,说到嫖赌上便津津有味,猜拳行令着实有趣,三人说做一个。

  陈监生道:“我一向在京,只是顽耍,昨在蓟州衙门里住了二十多日,几乎闷死了。不意这里遇见二兄,豪爽之至,也是三生有幸。弟有个贱可在东院,也略通文墨,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进忠道:“东院里那一位?”陈监生道:“是刘素馨,乃鸳鸯叩的妹子。”进忠道:“定是妙的了,非佳人不可配才子,鸳鸯叩已是极标致的,如今也将有三十岁了。当日见他时才成人,不觉已十五六年了。”三人畅饮至更深,抵足而睡。次日至密云宿了。七官要辞回去,陈监生坚留不放,进忠道:“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罢,家去也无事。”三人又上牲口,进得京城。进忠道:“尊寓在那里?”陈监生道:“在监前。”进忠道:“我们权别,明早再来奉候。”陈临生道:“小寓房子颇宽,且又洁净,同到小寓住罢。”遂拉了去到下处,果然房屋宽大洁净。早有家人在内,各人卸下行李,洗了脸,取饭来吃了。

  陈监生道:“天色尚早,院中耍耍去。”叫了三匹马来,着一个小厮跟随。进了东院,到刘家门首下马,进门来,静悄悄无人迎接。在厅上坐了一会,才有个丫头出来,认得陈监生,进去了一会才出来,请进去到大姑娘房里坐。三人走到房中坐下,到也帏幕整齐,琴书潇洒。丫头捧茶来吃了,妈儿出来拜了,道:“陈相公来得快呀!”陈监生道:“约定了素娘,怎好爽信。素娘怎么不见?”妈儿道:“他不在家。”陈监生道:“那里去了?”妈儿道:“周公子请去了。”陈监生道:“胡说!我原约他一个月,如今才二十四日,怎么就叫人请去了?”妈儿道:“不好说得。”

  正在分辨,只见来了一个姊妹上前拜见,看时,正是鸳鸯叩。虽然年纪过时,那一段丰神体态犹自大方。拜罢坐下,陈监生道:“贵恙痊愈了?”鸳鸯叩道:“这几日才略好些,尚未复原。”陈监生道:“我原约令妹一个月,怎么就让人请法了?”鸳鸯叩道:“周兵科的公子先请他,未曾去,就把我父亲送到城上打了,差人押着,定要他,没奈何只得弄去了。”陈监生道:“去了几日了?”鸳鸯叩道:“去了十多日,也快回来了。”陈监生大不悦意。进忠道:“既是不久就回,老兄也不必动怒,小酌何如?”陈监生道:“有甚情趣!”鸳鸯叩笑道:“舍妹暂时不在家就不坐了,此后难道再不相会么?”陈监生被他说了,到不好意思起身。进忠遂取了一两银子与妈儿备酒。鸳鸯叩叫丫头铺下绒毡,看了一会牙牌。

  陈监生起身小解,只见一个小厮,捧着两个朱漆篾丝小盒儿往后走。陈监生赶上去揭开看时,底下一盒是几个福寿同几十个青果,上一盒是鲜花。陈监生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厮道:“周大爷差来送与馨娘的。”陈监生让他走过,他便悄悄的随他走。那小厮穿过夹道花架边一个小门儿,那小厮轻敲了三下,里面便有人开门,陈监生走出来,也不题起,仍旧坐下看牌。少刻摆上酒来,饮了半日,陈监生推醉出席,闲步轻轻走过夹道,也向那小门上轻敲了三下,便有个丫头来开门。开开门来,见是陈监生,到吃了一惊。陈监生忙挤进去,转过花架,见素馨独坐焚香。素馨见了陈监生,便起身拜见,问道:“相公几时来的?”陈监生道:“才到,就来看你,我原约你一月,今何负心若此?恭喜你如今有了贵公子了。”素馨道:“再莫说起。我原非得已。那人粗恶之至,把我父亲送到城上打了,着人押着,定要来缠,不肯放我出去,终日如坐牢一般,你不要怪。”陈监生道:“我也不怪你,今日赦你出去走走。”素馨道:“怕他有人来看见。”陈监生道:“不到别处去,到你姐姐房中饮一杯何如?”素馨不好推却,只得携手出来。鸳鸯叩见了,甚觉没趣。素馨上前逐一拜见。看时,果然生得甚美,但见他:

  窄窄弓鞋雅淡妆,恍如神女下高唐。

  肤争瑞雪三分白,韵带梅花一段香。

  素馨拜罢坐下,鸳鸯叩道:“那人可来?”素馨道:“今日不来。”鸳鸯叩道:“世上也没有似这样粗俗的,全无半点斯文气,请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又不肯撒漫,就笑得死个人,说的话令人听不得。”进忠道:“这样人可是作孽。”陈监生道:“禁声!莫惹他,可人儿怪!”素馨掩口而笑,起身奉了一巡酒,正开口要唱,忽听得外面一片嘈嚷之声,俱各停杯起视。只见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不好了,周大爷带人打进来了。”素馨忙往外走,只见周逢春带了十多个人打进来,竟奔素馨。素馨慌了,复跑进来。进忠恃着力大,忙上前挺身遮住,素馨便躲到床后。两个家人揪住陈监生就要打,进忠一声大喝,上前拍开手,把那人放倒,让陈监生同七官跑了。周逢春乱嚷,来寻素馨,因进忠力大挡住,人都不敢近身,众人便乱打家伙。鸳鸯叩忙上前分诉,被周逢春一把抓住去鬟,一手揪住衣领,向外边一摔,跌倒在花台边。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众人忙上前看时,只见:

  荆山玉损,沧海珠沉。血模糊额角皮开,声断续喉中痰涌。星眸紧闭,好似北溟龙女遇罡风;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初入定。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红梅满地横。

  妈儿、丫头忙扶他起身,只见一口气不接,面皮渐渐转黄,呜呼哀哉了。妈儿等叫起苦来,忙去叫了地方来,将周逢春并一行人都锁了,带上城去。正是:

  饶君焰焰熏天势,看尔忙忙怎得逃?

  毕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后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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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周公子钱神救命 何道人炉火贻灾

  诗曰:

  谁人识得大丹头,只在吾身静处求。

  初向坎离分正色,再从木土叩真流。

  苍茫紫气浮金鼎,次第红光贯玉楼。

  婴宅养成龙虎会,凌风直上凤麟洲。

  话说周逢春摔死了鸳鸯叩,地方保甲把众人锁了,送到东城察院。衙门问了口供,将凶手等总寄了监。

  进忠回到寓所,见门锁了,并无一人,心中著忙。往邻家来问信,只见一个小厮躲在间壁人家,忙出来扯进忠到僻静处,道:“我家相公往刘翰林家去了,行李已发去,著小的在此等相公同去哩。”忠进即同他走过前门,往西首到手帕胡同,陈监生已差人来接。到了刘翰林寓所,陈监生迎着道:“一时不忍,遇见这等恶人,带累老兄。”进忠道:“事已至此,当早为之计,他必要攀扯的。”七官道:“又没有和他争斗,为甚扳人?”陈监生道:“他怎肯就自认?必要乱扳的。舍亲此刻赴席未回,须等他回来计较。”进忠道:“我有个盟弟,在东厂主文,此事必到厂里才得结局,我先去会他,讨个主意。殷太监家离此不远,趁此月色去走走。”七官道:“我也同你去。”陈监生道:“七兄莫去,我独坐无聊。”进忠道:“恐刘爷回来不便。”陈监生道:“不妨,此处不通内宅。且舍亲也是极圆活的。”

  进忠别了出来,路本熟的,走不过十数家,便是殷太监外宅,走到门上,尚未关门,进忠向门上拱一拱手道:“府里李相公在家么?”门上道:“寻他做甚?”进忠道:“我是他乡亲,带了他家信在此,拜烦爷说声。”说完,取了三百文钱与他。门上道:“坐坐,我去请他出来。”只见进去未几,里面摇摇摆摆走出个秀士来,正是李永贞。有诗道他的好处道:

  儒服裁成锦,云巾剪素罗。

  脸红双眼俊,面白细髯多。

  智可同苏贾,才堪并陆何。

  幽幽真杰士,时复隐岩阿。

  李子正走到门外,见了进忠,一把拉住道:“哥哥从那里来的?请到我家内坐。”携着手走到对街一个小小门儿,敲开来到客位里,叙礼坐下。永贞道:“自别哥哥之后,无日不念。后闻得到湖广去。及闻程士宏事坏,日夜焦心。后刘弟自扬州寄书来,说哥哥来山东送礼,一向没有回去。今日甚风儿吹到此?”进忠道:“自别贤弟,到京寻亲不遇,母亲又同王吏科的夫人回临清去了,我便同程中书上湖广去。在汉口落水,幸遇家叔救起,荐我到扬州,得遇刘弟。后鲁太监差来送汪中书的礼,路上又遇见响马劫了,不得回去,只得又到临清探母,谁知母亲又同王巡抚家眷往浙江去了。闻家叔升了蓟州州同,故来看他,顺便带了些布来卖。及到蓟州,他又丁忧回去了。我在蓟州住了这半年,闻得贤弟在此,特来看你。”永贞道:“如此说,哥哥也别母亲多年了。”进忠道:“有十多年了。”永贞道:“月姐就嫁在蓟州侯家布行里哩!哥哥在那里可曾会见?”进忠道:“我就是下在他家行里的,初时不知,后来说起才知道的。我今正是同他小叔子老七来的。”永贞道:“哥哥行李在那里?”进忠道:“不远。”永贞道:“着人去请老七,并行李发来。”进忠道:“缓些,今早才到,就弄出件事来了。”永贞惊问道:“甚么事?”进忠便把陈监生之事说了一遍。永贞道:“虽与陈家无涉,周家决不肯放他,必要扳他出来。虽然无碍,却也要跟着用钱哩。他可有条门路么?”进忠道:“刘翰林是他表兄,蓟州道是他丈人。”永贞道:“前面有个刘翰林,可是他?”进忠道:“正是。我们的行李总在他家哩。”

  小厮摆上酒来。永贞叫小厮去请侯七官,进忠道:“不要请他,我坐坐即要去哩。恐陈兄心中不快,不好丢他。”永贞举杯相属,进忠道:“毕竟这事怎处?”永贞道:“打死娼妇,周掌科岂肯叫儿子抵命?就是龟子,也不过要多几两银子罢了。陈监生虽未与他争嫖,就是宿娼也有罪名,不如与周家合手,陈家谅贴他些。这事哥哥可以包揽下来,等我去处。只是口气须要放大些,好多寻他几两银子,就是城上事完,少不得也要到厂里才得结案哩。”进忠又饮了几杯,道:“我去了,恐他们等信。”永贞道:“吃了晚饭去。”进忠道:“不消了。”二人一同出来,进忠道:“别过罢。”永贞道:“我送哥哥几步,你去叫刘翰林去对城上说,若不肯,等我行牌提到厂里,不怕龟子不从。”永贞送到刘家门首道:“哥哥明日早来。”二人拱手别了。

  进忠入来,刘翰林也在书房内。桌上摆着酒肴,进忠见了就要行礼,刘翰林忙一把拉住道:“岂有此理!行常礼罢。”才二人作揖坐下。陈监生道:“可曾会见令亲?”进忠道:“会见的。”刘翰林问道:“是那一位?”进忠道:“在厂里主文的李舍亲。”刘公道:“可是李子正?”进忠道:“正是。”刘公道:“他却老成停当,厂里甚是亏他,手下人却不敢胡行的。就是舍亲这事,也要到厂里才得结局,老兄可曾与他谈谈?”进忠道:“谈及的。舍亲已料得周家必不肯放,定要扳出的。”刘公道:“这自然,你虽未与他争头,到底要算个争风。就是你监生宿娼,也有碍行止。”进忠道:“舍亲也如此说。他说请刘爷出来与周掌科谈谈,令亲谅贴他些,与城上说声,处几两银子与龟子,不申送法司罢,若城上不肯,他便行牌提到厂里去结。”刘公道:“好极,城上是我敝同年,再无不依的。只是周掌科为人固执,难说话。”进忠道:“周爷虽固执,可肯把儿子去抵命?”刘公道:“有理。全仗大力为舍亲排解。”四人饮至更深,刘翰林进去。

  次早,刘翰林打轿去拜周兵科。传进帖去,长班到轿前回道:“家老爷有恙,尚未起来,注了簿罢。”刘翰林道:“我有要话同你老爷面谈,进去回声。”便下了轿,到厅上坐下。半日,周兵科才出来,相见坐下道:“承枉顾,弟因抱微疴,失迎,得罪。”刘公道:“岂敢!昨闻东院之事,特来奉候。”周兵科道:“不幸生出这样无耻畜生,还有何面目见人!”刘翰林道:“世兄也是少年英气所激,慢慢熏陶涵育自好,老先生不必介怀。幸的是个妓女,不过费几两银子与他罢了。”周公道:“生出这样不肖的畜生,自己也该羞死,还拿钱去救他么!弟已对城上说过,尽法处死他,免得玷辱家门。”刘公道:“子弟不正,该家中教责为是,那有用官法的理?老先生还请三思。”开导再三,周公绝不转移。

  刘翰林到觉没趣,只得回来。才到家,正欲换衣服,只见门上进来,拿着帖子道:“周相公来拜,要见。”刘公见帖上是周春元的名字。这周春元乃刘公的门生,周兵科的嫡侄,刘公遂出来相会。周春元道:“适蒙老师枉顾,家叔执拗开罪,门生特来负荆。”刘公道:“令叔太拘泥了,我因忝在同朝,无非为好,到使我没趣。才也养不才,怎么这样处法!”周春元道:“家叔心性,老师素知,岂有坐视不救之理。还求老师海涵,若有可商,总在门生身上,但凭分付。”刘公道:“龟子须要处几两银子与他,衙门中也要些使费。这事原与舍亲无干,如今说不得,也叫他帖上些。只要早些完事,免得声张。令叔可肯把儿子抵偿,且于自己官声有碍。”周春元道:“老师见教极是,这样处治甚好,敢请令亲一见。”刘公遂引他到书房中与陈监生会了,议定每用百两,周家八分,陈家二分。周春元道:“这也罢了,只是龟子须寻个人与他说定方好办。”刘公道:“我这里有个姓魏的,为人老练,到可以托他去谈谈,无不停妥的。”遂请出进忠与春元会了。说过,春元去了。

  进忠同侯七官来看李永贞,到他家时,永贞已在门前等候,一同进来,见礼坐下。永贞道:“早间就要来奉候,又恐遇不见。快拿饭来吃。”茶罢,叫妻子出来拜见伯伯。三人吃过早饭,进忠将周家的话对他说了。永贞道:“事不宜迟,我们就去;只是今日原意要屈哥哥与七兄谈谈的。”进忠道:“他还不就去哩。再扰罢,且干正经事。”永贞道:“也罢,就在刘家作东罢。”叫小厮唤了三匹牲口,三人同到东院,下了牲口,来到厅上坐下。妈儿出来,见了进忠,谢道:“昨日多承魏爷救护,只是大小女自成人至今十余年,陪过多少公子王孙,也无一个不爱惜他,谁知遭此横死。”说着便假意哭起来。进忠道:“死生有数,你也不要悲伤。馨娘呢?”妈儿道:“才起来,丫头去说声,快收拾了来拜客。”茶罢,素馨出来,花枝摇曳般拜了三人,又向进忠谢道:“昨日若非魏爷救护,连我也是死了。”七官道:“他怎么舍得打你?”素馨道:“你看他那凶恶的样子,不是魏爷力大拦住,直打个粉碎。”进忠道:“就打也不过与你姐姐一样罢了,怎么就得粉碎?”大家笑了一会。

  永贞取出一两银子递与妈儿道:“办个桌盒酒儿谈谈。”素馨遂邀到倦里,穿过夹道,进了一个小门儿,里面三间小倦,上挂一幅单条古画,一张天然几,摆着个古铜花觚,内插几枝玉兰海棠。宣铜炉内焚着香,案上摆着几部古书,壁上挂着一床绵囊古琴,兼之玉萧、象管,甚是幽雅洁净。房内铺一张柏木水靡凉床,白绸帐子,大红绫幔,幔上画满蝴蝶,风来飘起,宛如活的。床上熏得喷香,窗外白石盆内养着红鱼,绿藻掩映,甚是可爱。天井内摆设多少盆景,甚是幽雅。柱上贴一幅春联道:“满窗花影人初起,一典桐音月正高。”永贞道:“馨娘雅操定是妙的,何不请教一曲。”素馨笑道:“初学,不堪就正大雅,请教李爷一曲,以清俗耳。”遂取下琴来,放好在桌上,和了弦道:“请教。”永贞道:“也罢,我先抛砖。只是贻笑了。”弹了一段《梅花引》,笑道:“真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荒疏久了,请教罢。”素馨又让进忠,进忠道:“惟有棋琴不解。”素馨才坐下调弦促轸,凤吟龙睛,那一段意态,先自可人。弹起来真是冰车铁马,凤目鸾音,弹了《客窗》三段,起身笑道:“巴人下里,贻笑大方。”三人啧啧称赞。

  一会摆上酒来,永贞道:“请你妈妈来同坐。”丫头道:“他打发司里差人去了,就来。”四人饮了一会,妈妈才来。永贞道:“差人来做甚么?”妈儿道:“我家是原告,他们反来我家需索,吵得不耐烦。人已死了,还要花钱!”永贞道:“早哩,俗说:人命官司两家穷。若问到成招时,你也得好些钱用哩!”妈儿道:“打那里来?自大的死了,他都躲着不敢见客,钱也没一个,见面把甚么使用?今日到打发过两三次了!”永贞道:“早得很哩!要盘十三个衙门才得完哩!”妈儿道:“罢了,再盘几个衙门,我到好被他盘死了。”永贞道:“我到有个说法,不知你可依我?”妈儿道:“李爷分付,自然是为我的,怎敢不依?”永贞道:“自古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势争。他是个官长的公子,怎肯让他抵偿?且到差人就不敢惹他,自然来你家要钱。他必是到城上说过分上了,所以只是迟延。岂有人命到此刻还不差人来相验的?不如依我说,教他处几两银子与你,再寻个人,还干你的事。若再迟几日,法司■泷问问,题个本发下几两烧埋银子,不怕你不从,那时岂不是双折贴么?”妈儿道:“人也曾劝我如此,只是女儿死得苦。”进忠道:“你女儿也是病久了的,你若舍不得,就买个好棺木,装着放厚些,做个把功果与他就是了。料你如何弄得过他?你若肯依,都在我们身上,包你便宜。”妈儿便叫龟子来,商议停妥,三人又饮了一会才散。

  进忠别了永贞,来到刘家,与刘翰林、陈监生说了。刘公便叫人请了周春元来,说定共处二千两,周家出一千六百,陈家出四百,凭他们用,只要早些完事。进忠带了银子到李永贞家来,永贞把了六百两与龟子,城上同兵马司一处一百,厂里也用了一百,各衙门使用了一百,打点停妥。当官审过,作“久病未痊,因下台基走失了脚,误推跌伤死”论。把家人们重责四十,断十两烧埋银子与龟子,差人押着收殓了。周、陈二人各问了个杖罪,纳赎了事。上下共用了千金,永贞落了一千两,送侯七官一百两为盘费,余者与进忠均分。这才是:

  杀人偿命古来传,不论冤仇只要钱。

  说甚天高皇帝远,大明律在也徒然。

  是日,进忠同七官便搬到永贞家来住。次日,七官辞了回去,进忠送到城外,临别嘱咐侯七道:“嫂子若到宝坻去,你务必来把信与我,我同你去耍些些时;若没有去,你也寄个信来,千万勿误,我在此专等哩。”七官答应去了。进忠终日望信,总不见来。

  又过了有半个月,刘家妈儿得了银子,特备了酒席,来请进忠与永贞酬劳二人,遂叫了牲口到东院来。妈儿同素馨出来迎接。厅上摆了三席,旁边一席,吃过茶,戏子进来。永贞道:“你费这些事做甚么?一桌子坐坐就罢了。”素馨道:“前日动劳二位爷,没甚孝敬,今日新来了个妹子会做戏,特请二位爷来赏鉴赏鉴。”进忠道:“恭喜!我们总不知道,少贺你,反来叨扰。”永贞道:“还有何客?”妈儿道:“还有一位水相公,是馨儿新相处的,山西人。丫头,去请水相公来。”少顷,水客人出来相见,其人生得魁伟长大。妈儿举杯安席,三人谦让。素馨道:“水相公虽是远客,却在此下榻,自不肯僭,况今日之设,原为二位爷的。”谦了半日才坐,进忠首席,水客人坐了二席,永贞是三席。素馨同妈儿一席在旁相陪。吃了汤,戏子上来请点戏。进忠点了本《双烈记》,乃韩蕲王与梁夫人的故事。那新来姊妹做的是正旦,果然音律超群,姿容绝世。只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眼桃腮,杨柳树下心蕙性。歌喉婉转,真如枝上莺啼;舞态翩跹,恰似花间凤啭。腔依古调,音出天然。高低紧慢按宫商,吐雪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调,敲金戛玉。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岫。

  那女子只好十四五岁,乃吴下人,妈儿用银四百两买来的。唱至半本,住了戏,上来送酒。进忠问他多少年纪,叫甚名字,那女子道:“我今年十五岁了,名叫素娟。”进忠调调他,他便故作羞态。进忠本是个歪货,被他引动了,十分爱惜,素馨便在旁撮合,一时动了火,遂允他梳笼。戏完后,又坐了一会才散。

  次日,进忠取了五十两银子、四匹尺头送到院中,妈儿备了酒席,李永贞推有事不来,就是进忠与水客人二人,晚间花攒锦簇的饮酒行乐,进忠着意温存。谁知这素娟已经梳笼过二次了,众人将进忠灌醉,送入罗帏。那女子半推半就,故妆出处女的腔调来,香罗帕只苦了鸡冠血当灾。进忠是醉了的人,那里觉得?正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那水客人也是个直爽人,二人甚相投契,终日便不出院门,昏迷住了,并连行李也发到院里来。

  一日,正与水客人斗牌,只见一个小厮,拿了封书子同名帖,进来道:“这是尚宝王爷的书子。”水客人见了帖子,上写着“眷生王习拜”。拆开书子看时,原来是荐个修炼的人与他的。那王习乃内阁王家屏的儿子,与水客人同乡,因水客人平日好谈外事,故荐与他。水客人道:“请进来。”小厮出去,领了一个道士进来。那道士怎生打扮?但见他:

  五明扇齐攒白羽,九华巾巧簇乌纱。素罗袍皂绢沿边,白玉环丝绦系定。

  飘佛美髯过腹,露光两目明星。谈玄说性假全真,说谎脱空真马扁。

  那羽士进来,水客人下阶相接,叙礼坐下,水客人问道:“请教先生仙乡法号?”道人道:“小道姓何,贱字太虚,久在终南修炼,不理人事。承周、王二公屡招出山。昨在周府得遇王公子,他老相公有些贵恙,相邀同来。久仰老丈尚玄,特来奉谒。”水客人道:“在下平生至爱玄理,恨未遇明师,终是面墙;今得老师下降指迷,幸甚,幸甚!不弃愚蒙,敢求大教。”那道士便张眉铺眼,做出那有道的样子来。水客人平日最喜这等人,况又是王公子荐来的,更觉十分恭敬,问道:“便饭一谈,请教先生茹劳是荤素?”太虚道:“这到不论,随缘而已。”水客人便叫小厮去买新鲜肴馔,后面卷里烹起好茶,邀他到后面与进忠等见礼坐下。

  水客人便请教太虚。太虚道:“小道所炼者乘鸾跨鹤之事,但不可以言传,至于旁门小术,特易易耳。”水客人道:“乘鸾跨鹤,乃先生之大道,我等愚蒙,安能企仰?只求一保身补益之方足矣。”太虚道:“要求补益,何用他求,即眼前便是良方,请听小道说来:

  (此处删300余字)

  那何太虚料他在妓馆中,必是个好色的,故说此事一段,采战的言语掀动他。那个水客人满心欢喜,十分称赞。

  吃过饭,又坐下闲谈,谈及外丹炉火之事,大虚道:“这虽是旁门小道,却也非同容易。”进忠道:“倘不吝教,望示一二。”太虚道:“二公请静坐,听我道来:

  金丹之理真玄妙,也要功夫同大造。神仙藉此积阴功,颠倒五行成至要。得真铨,却交火里钟金莲。坎从离里求真汞,木向金中乞善缘。桃结于亥子,交时真永死。铅中玉露长萌芽,万颗明珠生釜底。发光华,阳精聚处长金花。三五二八阴魂尽,牵转牛儿到故家。到故家,须把捉,莫使心猿空发作。无明一点起昆仑。顷刻丹心尽锁灼。要存神,黄婆运水鲜氛尘。灵明打叠如珠走,大地乾坤总是春。真可乐,龙虎皆驯成大药。丹成九转得玄功,黄白从心归掌握。”

  进忠道:“先生玄谈至理,我辈凡人,一时不解,先生何不一试,以开愚蒙。”太虚道:“此小术耳。我有金丹,可以起死回生,要点化何难,取火来!”两个姊妹听见可以点化出银子来,都要看,连忙叫丫头扇火,将大铜炉架起。太虚起身要洗手,丫头捧了水来,一个小小白铜盆。太虚道:“这盆有多重?”妈儿道:“只好二斤重。”太虚遂碎碎剪开,将一个瓦罐用盐泥封固了,放在火中,将铜片慢慢放在罐内,大火熔化。向葫芦内倾出几丸红药丢在里面。忽然一阵黑烟上来,人都闭了眼站开。少刻烟尽,将罐子取出倾在地下,取火并灰铺上。过了一刻取起,却是一个大饼子,果然是松纹细丝银子。众皆大喜,遂把他当活神仙奉承。

  太虚洗了手上席饮酒,酒量甚大,也会调笑玩耍。进忠道:“先生既有此神术,何不济救贫人?”太虚道:“济人原是仙家的本意,却也要有缘,那人有福,方受得起。”水客人道:“小子有缘得遇先生,意欲拜为门下。”太虚道:“也不须如此,我看二公俱有大福,若有本钱,可为二公做一炉。”进忠道“可要择地?”太虚道:“若二公要学,非深山修炼不可。然山人大道已成,无施不可,只须净室足矣。”素馨道:“我后边有座小园子到还清净,不知可用得。”太虑道:“同去看看。”

  众人同到后面来,只见一所小小园亭,也有几种花木,中间三间茅亭,尽是幽雅。太虚道:“用得,只是将墙加高些罢了。”复来饮酒。二人问道:“要用多少银子?”太虚道:“大丹非万金不可,如今且代二公做一分看,成了,可有万金之得。先用母银一千两,药本三百两。”进忠等欢然允诺,与水客人各出一半。也是他二人合当晦气,撞着他。当将银子兑出,便留他在院中宿。晚间又对二人说几个口诀。各自归房试验,果然房术有加倍之功,越发奉之如神。

  次日开单置药,将院墙加高,草亭上按卦位支起百眼风炉九座,将银子化成大饼,百两一块,放在炉内。九日后取起看时,满周围都是小珠儿。太虚道:“二九后珠儿渐大,三九后珠儿更大,母银色便暗了,不似以前光亮。到四九时将珠儿敲下,不用母银,交五九便不取起,每日只加火三次,功满自成。”三人复来饮酒取乐,每日如此。

  一日已是六月中旬,众人乘凉,至二鼓方睡,正睡熟时,忽听得辟朴之声,丫头起来喊道:“不好了,那里火起了!”进忠并水客人慌忙起来,水客人道:“这是后面。”二人忙来到园中,只见烈烈烘烘的烧起。众人忙上去扑灭。再来寻何太虚时,早已不知去向了。再看丹炉,已倒在一边,母银也不见了。二人大惊,跌足叫苦。正在喧嚷,只见东厂缉事的人进来,将龟子一索锁去。正是:

  黄芽白雪成乌有,白虎丧人又降灾。

  毕竟不知此火从何而起?龟子拿去怎生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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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涿州城大奸染疠 泰山庙小道怜贫

  诗曰:

  乐事从来不可常,莫教事后始商量。

  钱财散去汤浇雪,时运低来虎化羊。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定生殃。

  咬钉嚼铁铮铮汉,到此闻知也断肠。

  话说东院火起,惊动了东厂缉事的人,将龟子锁去。众人扑灭了火,忙将丹炉拆去,在灰里寻出母银来看时,都是黑的,毫无光彩,如煤炭样,敲时,应手而碎。原来他是用的瘦银法,把真魂都提去,留下些糟粕来。先那珠儿,就是银子的精华,总被他提尽,放起火来,从闹处走了。二人悔恨不已。正是:

  九转金丹可救贫,痴人遂耳起贪心。

  他今果有神仙术,不自焚修肯授人?

  进忠料得事体不好,把行李丢下,趁月下躲到李永贞家来。永贞起来相见,笑道:“我从未见嫖客半夜出来。”进忠道:“不好说得,又弄出件事来了。”永贞道:“甚么事?”进忠一一告诉他。永贞道:“这事却有些费事哩!禁城内失火,就该个杖罪,再有这件事,就要问军哩!到有些缠手哩!”想了一会道:“有了,你只躲在我家,不可出去,就有人知道你在此,也不敢来拿你。”进忠道:“我去把行李发来。”永贞道:“你去不得了,你一去,他就不放你了。等消停些时我着人去取罢。”遂领他到后面一个小书房里坐下,分付家人道:“拿水来与魏爷洗浴,你去把缉捕上的人叫个来。”小厮去了一会,叫了个人来。永贞出来问道:“何处失火?”缉捕道:“东院刘家。”永贞道:“可曾报厂哩?若没有报时就瞒了罢。”缉捕道:“瞒不得了。才拿了龟子去做了一绳,已招出是两个嫖客烧丹失了火的,人都知道了。”永贞道:“既如此,须速去拿住人,莫放走了。”那人应声而去。

  到天明时,永贞进厂打听了回来,对进忠道:“龟子已招出你二人来了,水客人已拿去问过,收了监,正在外头拿你哩!素馨等已召保在外。哥哥只是莫出去,包你无事。”

  过了数日,厂里已将水客人拟定军罪,申法司。水客人买上嘱下,正是钱可通神,题准捐赎,纳了七千担米,便释放出来。坐了两个月监,将万金资本都花为乌有,只落得罄身人回去。龟子责罚放去。进忠因未拿到,出了广缉批文在外,完结了事。

  进忠又过了些时才敢出头,便来院中发行李。到了厅上坐下,半日总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走到里面。妈儿看见道:“好人呀!弄出事来你就躲了,带累我家打板子、花钱。”进忠道:“如今都不必说了,娟娘好么?”妈儿道:“不在家,陪酒去了。”进忠道:“我在他房里走走,我还有行李在此。”妈儿道:“不必进去,我叫人取来还你。”进忠心内好生不快,竟向里走。妈儿拦他不住,直走到房门首,只见素娟陪着个秀才坐道。进忠道:“我特来看你的,为何回我不在家?”素娟道:“你前日不躲我,我今日也不躲你!”说毕把脸转向别处,不睬他。进忠忍着气问道:“我的行李在那里?”素娟道:“在那里不是。”遂叫丫头搬了出来,乱掠在地下。进忠取出钥匙来,开了箱子看时,衣服散乱,银子一封也没有了。进忠道:“我的银子那里去了?”素娟道:“你银子在那里的?有多少?”进忠道:“在这箱子里的,六百两又八十四两。”素娟道:“亏你不羞,你交与谁的?既有银子,你当日不为不发去,还放心丢在人家,过两三个月,你把谁看见的。”进忠气得暴躁道:“你偷了我银子还赖哩!”素娟劈面啐道:“没廉耻的!来赖人,反说人赖你的银子。”进忠气狠狠的要打他,又怕做出周逢春的故事来,只得忍住了。素娟越发恶言秽语的乱骂,进忠气不过,打了他一掌,妈儿同素娟大喊道:“你同光棍来我家烧甚么丹,做假银子把我屋都烧了。你逃走了,我为你打了两三个月官事,花了许多银子。如今事平了,你反来我,同你到官堂上还你银子。”二人扯住进忠碰头乱骂。那秀才忙出来劝住,把妈儿并素娟拉开,说道:“这事是老兄欠些礼,你当日若将银子交点与他,他却说不得不还你;当日既未交与他,如何问他要?就是真有这宗银子,如今也说不得了。天下岂有将银子放在人家嫖的礼。老兄请回罢,炒闹出去,反要被子弟们笑。”进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叹口气,叫人把行李搬到永贞家来,坐下来都气呆了,午饭也没有吃。

  将晚,永贞回来,见了进忠,问道:“哥哥为何着恼?”进忠道:“再莫说起,可恨刘家那淫妇把我银子偷去,反辱骂我,明日到城上告他去。”永贞道:“不可。他们娼家行径总是如此,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何在乎你一个。你原不该把银子放在他家,告也无用。况现出了批缉你哩,你若去告他,反要题起旧事来,那时到不妙了。不如省些事罢。”进忠想了想,也知无益,也只得歇了。情绪昏昏,未晚便睡了。想道:“这也是我不听好人之言,至有今日。当日妻子原劝我安居乐业,我不听他,要出来,如今将千金资本都费尽了,只落得一身落泊,要回去,有何面目见他?”翻来覆去,睡不安枕。此时正是晚秋天气,但见一帘细雨,四壁蛩声,好生凄惨的景况。正是: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正直授衣时节,归期未必。排闷全凭一醉,酒醒后、愁来更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共摘。拥着衾儿,独自怎生将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儿了得。

  进厚恼闷了一夜,次日来辞永贞要回去。永贞道:“我也不好久留哥哥,只是我此刻囊中羞涩,哥哥再宽住几日,等我看厂里有甚事,寻个好头儿照顾哥哥,得两百金做盘费,再去何如?”进忠只得住下。永贞买了些绸绢代他做冬衣,见他终日愁闷,又去寻几个相好的,陪他到庙上各处消遣。进忠原是个旷达的人,遂又丢下心来。

  一日,闲游了一会,回来吃午饭,敲门,丫头开了门进去,再不见他出来。等了半日,也不见拿饭出来。进忠心内恼闷起来,就睡在椅子上。午后,永贞回来道:“哥哥何以独睡?”进忠道:“回来饿了,不觉睡去。”永贞忙家去对妻妇道:“哥哥还未有吃饭哩!”他妻子道:“正吃饭时,他出去了,叫人撑前伺后的,那有这闲人来伏侍他?若等不得,不会往别处吃去。”永贞嚷道:“胡话!乱说!他是我哥哥,就是个外人,也不可怠慢。”妻子道:“是亲不是亲也来作家公,我来时也没有听见有个甚么哥哥,半路上从那里来的?他有钱时就认不得兄弟,如今没钱就来我家等饭吃了,我没这些闲饭养人。”他两口儿吵闹起来。

  原来这内室逼近书房,一句句都被进忠听见,心中焦躁起来,道:“罢了!我魏进忠也是个男子汉,千金都挥尽了,却来寄食于人,去罢。”忙将行李收拾起来,背上就往外走。永贞知道,急忙出来,一把扯住道:“哥哥往那里去?”进忠道:“久住令人厌,去之为是。”永贞道:“哥哥,你我是何人,不要听那不贤之妇的胡言,我陪哥哥的礼。”进忠道:“终无不散的筵席,连日多扰,兄弟莫怪。”永贞料他决不能留,飞奔家中,取了三十两银子,赶出来,揣在进忠袖内道:“我本意要留哥哥多住一日,多凑点盘缠你回去;既然哥哥见怪,决于要行,这些须之物哥哥笑纳罢。只是未得尽情为恨!如今哥哥到何处去?”进忠道:“先到宝坻看看姨娘,顺路南去。”永贞道:“见姨娘代我请安,便中务须捎个信来。”二人同行到哈哒门外酒馆中饯别,进忠终是郁郁不乐。酒罢,二人洒泪而别。正是:

  高馆张灯酒半醒,临歧执手惜离群。

  只因花底莺声巧,至使天边雁影分。

  进忠别了永贞,寻个客店安下。次早复进城买了些礼物,雇到宝坻的牲口。才出城,只见一簇花子拦住个出京小官儿的家眷讨钱,被那不知事的家人打了他,他们便一窝蜂聚起有三四百人,齐来乱打乱嚷,将女眷们的衣服都扯坏了。直闹到日中,乱抢东西,只等散了几串钱才散。进忠才得上路,赶到宿店,已是日落。卸下行李,再摸袖内银包,已不见了,左摸右摸都没有,只见袖底有一个小洞,五六层衣服总透了,原来被爬手剪去。细想道:“是了,就是从花子闹时剪去的。幸得买东西剩下的两许散碎银子还扎在汗巾内,未曾拿去。”心中好生烦恼,熬煎了一夜。

  次日清晨打发了房饭钱,上了牲口赶路。将晚到了宝坻,赶到石林庄。到了庄上,打发牲口去了。通过名姓,少顷,走出一个小官来。迎接到厅上见礼。茶毕,叙起来,原来是他姨娘之子。请进忠入内,陈氏出来相见,问了一番。陈氏道:“自别了姨娘,日日望信,总不见来,还指望再得相会,不觉别了十五六年,今见官人,甚是伤心。”说着不觉泪下。进忠道:“当日我们去时,表弟还未生哩。”陈氏道:“生他那年,公公就去世了。次年他父亲也亡故了。月儿又嫁了远去。我又多病,家里事无人照管,也比不得当日了。”进忠道:“月姐可曾家来?”陈氏道:“今年三月来家,住到八月才去的。昨有人来说,已养了个儿子了。他说你在他家住了许多时,说你进京去了,就要来看我哩!哄我终日望你,怎么到此时才来?”进忠道:“因在京有事,担搁至今。”少顷,丫头摆上酒来,三人共酌。饮毕,送他到前面房里安歇。进忠暗恨七官道:“我待他不薄,他如何误我大事?月姐来家,就不捎个信与我。我若早来,还有许多快乐,也不至费去这宗银子,也不至受那恶妇的气!”心中悔恨不已。这正是:

  自恨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惜芳时。

  繁英落尽深红色,绿树成荫子满枝。

  次日,到庄前庄后闲步,庄上还有认得的,都来相见。只见庄上的光景萧条,颇不似旧,田也荒得多了,树木也凋零了,房屋也多倒塌了,羊栅内只好有三五百只羊了,牧童只有一个是旧人。又走到当日结义处看看,与牧童对坐话旧,不觉凄然泪下。想起当日刘、李以关、张自许,刘禺不知刻下何如,永贞虽稍稍得意,又遭那恶妇,致我不能久住,可见人心不古。闷闷而回。

  无奈一冬雨雪连绵,不能起身,直至腊月下旬方止。陈氏坚留住进忠过了年去。除夕在里面守了岁,出来睡觉,想起去年今日同月姐行乐,如今他那里知道我在这里凄凉,只好了七官快活。思想了一会,昏昏睡去。梦到家中,如玉接着,夫妻欢乐,拜见过丈母。如玉道:“你去后,我生了个儿子。”叫乳母抱来看时,如粉妆玉琢的一般,进忠抱着甚是欢喜。顽耍一会,乳母抱去。二人上床就寝,百般恩爱,共诉离情。正自绸缪,忽听得一声鸡唱惊醒,依旧是孤衾独抱。昏沉了一会。正是:

  江海飘零,风尘流落,恨天涯一身萧索。昨宵除夕,梦到家园行乐。最伤心,遮莫邻鸡惊梦觉。十载难逢知己友,三年到与身心却。向深林、且听子规啼,归去着。

  进忠定了片刻,想道:“我虽费了丈母麦价,家中尚有千金可偿,我妻子是个贤慧的,谅不怪我,不如回去罢。”一念乡心,收煞不住,只得勉强起来,贺了各处的节,饮了两三日春酒,捱过了初三,定要起身。陈氏苦留不住,送了他十两盘费。新年没长行牲口,只得短盘到涿州再处。

  别了姨娘,不日到了涿州。天晚了,客店俱满,直到路尽头一家,两间小店尚空,只得打发了牲口,去卸下行李安下。店中只得老夫妻两个。进忠是辛苦了的人,一觉睡去,到半夜时被狗叫惊醒了。听得房内有响动,猛睁开眼,见壁上透进亮来,即忙爬起来看时,见后壁上一个大洞,原来是篱笆被贼巴开。再看行李、衣服尽无,只丢下一件绵袄、一条被。忙敲起火来照时,裤子落在地下,只得拿起来穿了,坐待天明,心中好生气苦。丝毫盘费俱无,如何是好!便寻店家炒闹,要喊官。邻居皆来劝阻,有那解事的道:“老兄,你看他这两个老朽,已是与鬼为邻的人,就送到官,也不能夹打他。万一逼出事来,反为不美。不如且住在他店里,叫他供给你,速去访到贼再处。”进忠也没奈何,只得住下来,好生愁闷。自出世以来,从没有受过这样苦,虽经过几场大难,却也没有吃着苦,这逐日的粗粝之食,何曾吃过,那能下咽?

  不觉过了十数日,酿出一场大病来,浑身发热,遍体酸疼,筋都缩起来难伸,日夜叫喊。有半个月,忽发出一身恶疮来,没得吃,只得把被当出钱来盘搅。过了几日,疮总破了,浓血淋漓。店家先还伏事他,后来见他这般光景,夫妻们撇下屋来不知去向。进忠要口汤水也无人应,只得捱了起来,剩的几百文钱渐渐用完了。邻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饭食与他,后来日久难继,未免学齐人的行境。幸的天气渐暖,衣服薄些还可捱得,只是疮臭难闻,邻家渐渐厌他臭味,虽讨也没得。一连饿了两日,只是睡在地下哼。有一老者道:“你睡在这里也无用,谁送与你吃?今日水陆寺里施食,不如到那里去,还可抢几个馍馍吃。”进忠哼着道:“不认得。”老者道:“进了南门,不远就是。”进忠饿不过,只得忍着疼捱起来,拄着竹子,一步步捱进城来。已到寺了,只见许多乞儿都在寺门前等哩。见门外已搭起高台,铺下供养。到黄昏时,众僧人上台行事。只见:

  钟声杳霭,幡影飘摇。炉中焚百和名香,盘内贮诸般仙果。高持金杵诵真言,荐拔幽魂;手执银瓶洒甘露,超升滞魄。观世音合掌慈悲,焦面鬼张牙凶恶。合堂功德,画阴司三途八难;达殿庄严,列地狱六道四生。杨柳枝头分净水,莲花池里放明灯。

  直至二更后,法事将完,众僧将米谷馒道斛尖等物,念着咒语乱抛下来,众花子齐抢。正是力大者为强,进忠也抢到几个馒首,捱不动,只得就在山门下睡了一夜。只听见同宿的花子相语道:“明日泰山庙有女眷来游玩,我们赶趁去。”

  次日,进忠也捱着跟了来,见那泰山庙真盖得好。只见:

  金门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秀户,日月近雕梁。悬虾须织锦龙帘,列龟背朱红亮

  。廊庑下,磨砖花间缝;殿台边,墙壁捣椒泥。帐设黄罗,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扇开丹凤,御榻前,摆玉女金童。堂堂庙貌肃威仪,赫赫神灵如在上。

  进忠同众花子进庙,来到二门内,见一块平坦甬道,尽是磨砖铺的,人都挤满了。两边踢球、跌搏、说书、打拳的无数人,一簇簇各自玩耍。士女们往来不绝。烧香的、闲游的,鱼贯而入。众花子坐在前门,不敢进去,只等人出来,才扯住了要钱。有那好善的还肯施舍,那不行善的便乱骂。还有一等妇女,被缠不过,没奈何才舍几文。一日到晚,会要的讨六七十文。进忠一者为疮疼挤不过人,二则脸嫩不会苦求,止讨得二三十文,买几个馍馍并酒,仅够一日用。日以为常。

  一日,来了个大户家的宅眷烧香,进忠扯住求化,只见内中一个老妪道:“可怜他本不是个花子,他是外路客人,被贼偷了,又害了病,才得如此的。”众女眷都也可怜他,分外多与他些钱。众花子还来争抢,进忠只落了二百余文。原来这老妪,就是那开饭店的房主人,进忠记不得他,他却认得进忠。这进忠本是个挥洒惯了的人,就是此时也拿不住钱,二百多钱到手,一日也就完了。天晴时日日还有得讨,天阴就忍饿了。

  在庙中混了有两个多月,不觉又是四月中。每年十八日,大户人家都有素食、银钱施舍三日,众花子便摩拳擦掌,指望吃三日饱。及到了十五日,大殿上便撞钟擂鼓,启建罗天大醮道场。怎见得那道场齐整?但见:

  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巍巍壮若蕊珠宫,隐隐清如瑶岛界。幡幢日暖走龙蛇,箫管风微来凤。传符咒水,天风吹下步虚声;礼头拜章,鸾背忽来环佩响。香烟拂拂,仙乐泠泠。碧藉蟠桃,五老三星临法会;交梨火枣,木公金母降云车。写微忱,表白高宣;答丹诚,清词上奏。海福山龄,愿祝元君无量寿;时清物阜,祈求下土有长春。

  午斋后,众信善整担的挑了米饭等进来,各家堆在一处,将上等的供给道士,也有鞋袜的,也有银钱的,也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每人一分,俱有咸食汤饭馍馍。两廊下行脚的众僧道并各斋公,俱留斋并衬钱五十文。其次分散众乞丐,每人米饭一碗,馒首四个,咸食汤一碗,钱五文。起初还是捱次给散,后来众乞儿便来乱抢,斋公们恼了,都丢在地下,听他们乱抢。那有力的便抢几分去,无力者一分也无。进忠挤不上去,只抢了一个馒首。众人把白米饭抢撒得满地,都攒在西廊下吃。那抢得多的便扬扬得意,见进忠没得吃,反嘲骂他不长进。进忠忍着饿,望着他们吃。

  众人正在喧嚷,只见从大殿上摇摇摆摆,走下个少年道士来,到西廊下过。那道士生得甚是清秀,只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鹤氅。头戴星冠金晃耀,身披鹤氅彩霞飘。脚踏云头履,腰束紧身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好似蓬莱仙客娇。

  那道士法名元朗,俗家姓陈,年方二十,生得十分聪俊,经典法事,件件皆精,乃道官心爱的首徒。其人平生极好施舍,他一头走一头看众花子抢食,及走到进忠面前,见他蹲着哼,没得吃,便问道:“他们都吃,你为何不吃?”进忠道:“我没有得,不能抢。”众花子道:“他是个公子花子,大模大样的要人送与他吃哩!”又一个道:“他是个秀才花子,妆斯文腔哩!”元朗将他上下看了一会,道:“你随我来。”进忠慢慢撑起,捱着疼跟到他房门首来。元朗开了门,取出四个馒头、一碗素菜,又把一碗热茶与他,道:“可够么?若不够,再与你些。”进忠道:“多谢师父,够得狠了。”元朗道:“你吃完了再出去,不要被他们又抢了去。”又向袖中取出两包衬钱来与他,竟上殿去了。进忠吃那馒头素菜,与赏花子的迥不相同。进忠吃毕出来,仍旧蹲在廊上。

  几日醮事完了,天气渐热,烧香的并游人都稀少了,又无处讨,众乞儿是走得的都去了,只剩他们这疲癃残疾者,还睡在廊下,臭味难闻。道士求捕厅出示,着地方驱逐这起人动身。元朗便只叫进忠到后面一间空屋里睡,又把了条布裤子与他。天睛出去求乞,天阴便是元朗养他,这也是前生的缘法。进忠求乞无已,他也并不厌他;若进忠不去,务必留东西与他吃。

  一日天阴,正值元朗外出,进忠来寻他,走到房门前,见门销了,便望外走,却却遇见老道士,喝道:“甚么人?来做甚么的?”进忠道:“寻陈师父的。”老道士道:“胡说!你是来偷东西的。”进忠道:“老爷,青天白日,何敢做贼?你看我这般形状,可是个做贼的。”老道士大怒道:“你还胡说!”走上前一脚把进忠踢了,滚到阳沟里,老道士恨恨而去。正是:

  才沾膏雨滋芳草,又遇严霜打落花。

  毕竟不知进忠滚入沟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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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涿州城大奸染疠 泰山庙小道怜贫

  诗曰:

  乐事从来不可常,莫教事后始商量。

  钱财散去汤浇雪,时运低来虎化羊。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定生殃。

  咬钉嚼铁铮铮汉,到此闻知也断肠。

  话说东院火起,惊动了东厂缉事的人,将龟子锁去。众人扑灭了火,忙将丹炉拆去,在灰里寻出母银来看时,都是黑的,毫无光彩,如煤炭样,敲时,应手而碎。原来他是用的瘦银法,把真魂都提去,留下些糟粕来。先那珠儿,就是银子的精华,总被他提尽,放起火来,从闹处走了。二人悔恨不已。正是:

  九转金丹可救贫,痴人遂耳起贪心。

  他今果有神仙术,不自焚修肯授人?

  进忠料得事体不好,把行李丢下,趁月下躲到李永贞家来。永贞起来相见,笑道:“我从未见嫖客半夜出来。”进忠道:“不好说得,又弄出件事来了。”永贞道:“甚么事?”进忠一一告诉他。永贞道:“这事却有些费事哩!禁城内失火,就该个杖罪,再有这件事,就要问军哩!到有些缠手哩!”想了一会道:“有了,你只躲在我家,不可出去,就有人知道你在此,也不敢来拿你。”进忠道:“我去把行李发来。”永贞道:“你去不得了,你一去,他就不放你了。等消停些时我着人去取罢。”遂领他到后面一个小书房里坐下,分付家人道:“拿水来与魏爷洗浴,你去把缉捕上的人叫个来。”小厮去了一会,叫了个人来。永贞出来问道:“何处失火?”缉捕道:“东院刘家。”永贞道:“可曾报厂哩?若没有报时就瞒了罢。”缉捕道:“瞒不得了。才拿了龟子去做了一绳,已招出是两个嫖客烧丹失了火的,人都知道了。”永贞道:“既如此,须速去拿住人,莫放走了。”那人应声而去。

  到天明时,永贞进厂打听了回来,对进忠道:“龟子已招出你二人来了,水客人已拿去问过,收了监,正在外头拿你哩!素馨等已召保在外。哥哥只是莫出去,包你无事。”

  过了数日,厂里已将水客人拟定军罪,申法司。水客人买上嘱下,正是钱可通神,题准捐赎,纳了七千担米,便释放出来。坐了两个月监,将万金资本都花为乌有,只落得罄身人回去。龟子责罚放去。进忠因未拿到,出了广缉批文在外,完结了事。

  进忠又过了些时才敢出头,便来院中发行李。到了厅上坐下,半日总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走到里面。妈儿看见道:“好人呀!弄出事来你就躲了,带累我家打板子、花钱。”进忠道:“如今都不必说了,娟娘好么?”妈儿道:“不在家,陪酒去了。”进忠道:“我在他房里走走,我还有行李在此。”妈儿道:“不必进去,我叫人取来还你。”进忠心内好生不快,竟向里走。妈儿拦他不住,直走到房门首,只见素娟陪着个秀才坐道。进忠道:“我特来看你的,为何回我不在家?”素娟道:“你前日不躲我,我今日也不躲你!”说毕把脸转向别处,不睬他。进忠忍着气问道:“我的行李在那里?”素娟道:“在那里不是。”遂叫丫头搬了出来,乱掠在地下。进忠取出钥匙来,开了箱子看时,衣服散乱,银子一封也没有了。进忠道:“我的银子那里去了?”素娟道:“你银子在那里的?有多少?”进忠道:“在这箱子里的,六百两又八十四两。”素娟道:“亏你不羞,你交与谁的?既有银子,你当日不为不发去,还放心丢在人家,过两三个月,你把谁看见的。”进忠气得暴躁道:“你偷了我银子还赖哩!”素娟劈面啐道:“没廉耻的!来赖人,反说人赖你的银子。”进忠气狠狠的要打他,又怕做出周逢春的故事来,只得忍住了。素娟越发恶言秽语的乱骂,进忠气不过,打了他一掌,妈儿同素娟大喊道:“你同光棍来我家烧甚么丹,做假银子把我屋都烧了。你逃走了,我为你打了两三个月官事,花了许多银子。如今事平了,你反来我,同你到官堂上还你银子。”二人扯住进忠碰头乱骂。那秀才忙出来劝住,把妈儿并素娟拉开,说道:“这事是老兄欠些礼,你当日若将银子交点与他,他却说不得不还你;当日既未交与他,如何问他要?就是真有这宗银子,如今也说不得了。天下岂有将银子放在人家嫖的礼。老兄请回罢,炒闹出去,反要被子弟们笑。”进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得叹口气,叫人把行李搬到永贞家来,坐下来都气呆了,午饭也没有吃。

  将晚,永贞回来,见了进忠,问道:“哥哥为何着恼?”进忠道:“再莫说起,可恨刘家那淫妇把我银子偷去,反辱骂我,明日到城上告他去。”永贞道:“不可。他们娼家行径总是如此,也不知害过多少人,何在乎你一个。你原不该把银子放在他家,告也无用。况现出了批缉你哩,你若去告他,反要题起旧事来,那时到不妙了。不如省些事罢。”进忠想了想,也知无益,也只得歇了。情绪昏昏,未晚便睡了。想道:“这也是我不听好人之言,至有今日。当日妻子原劝我安居乐业,我不听他,要出来,如今将千金资本都费尽了,只落得一身落泊,要回去,有何面目见他?”翻来覆去,睡不安枕。此时正是晚秋天气,但见一帘细雨,四壁蛩声,好生凄惨的景况。正是: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正直授衣时节,归期未必。排闷全凭一醉,酒醒后、愁来更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共摘。拥着衾儿,独自怎生将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儿了得。

  进厚恼闷了一夜,次日来辞永贞要回去。永贞道:“我也不好久留哥哥,只是我此刻囊中羞涩,哥哥再宽住几日,等我看厂里有甚事,寻个好头儿照顾哥哥,得两百金做盘费,再去何如?”进忠只得住下。永贞买了些绸绢代他做冬衣,见他终日愁闷,又去寻几个相好的,陪他到庙上各处消遣。进忠原是个旷达的人,遂又丢下心来。

  一日,闲游了一会,回来吃午饭,敲门,丫头开了门进去,再不见他出来。等了半日,也不见拿饭出来。进忠心内恼闷起来,就睡在椅子上。午后,永贞回来道:“哥哥何以独睡?”进忠道:“回来饿了,不觉睡去。”永贞忙家去对妻妇道:“哥哥还未有吃饭哩!”他妻子道:“正吃饭时,他出去了,叫人撑前伺后的,那有这闲人来伏侍他?若等不得,不会往别处吃去。”永贞嚷道:“胡话!乱说!他是我哥哥,就是个外人,也不可怠慢。”妻子道:“是亲不是亲也来作家公,我来时也没有听见有个甚么哥哥,半路上从那里来的?他有钱时就认不得兄弟,如今没钱就来我家等饭吃了,我没这些闲饭养人。”他两口儿吵闹起来。

  原来这内室逼近书房,一句句都被进忠听见,心中焦躁起来,道:“罢了!我魏进忠也是个男子汉,千金都挥尽了,却来寄食于人,去罢。”忙将行李收拾起来,背上就往外走。永贞知道,急忙出来,一把扯住道:“哥哥往那里去?”进忠道:“久住令人厌,去之为是。”永贞道:“哥哥,你我是何人,不要听那不贤之妇的胡言,我陪哥哥的礼。”进忠道:“终无不散的筵席,连日多扰,兄弟莫怪。”永贞料他决不能留,飞奔家中,取了三十两银子,赶出来,揣在进忠袖内道:“我本意要留哥哥多住一日,多凑点盘缠你回去;既然哥哥见怪,决于要行,这些须之物哥哥笑纳罢。只是未得尽情为恨!如今哥哥到何处去?”进忠道:“先到宝坻看看姨娘,顺路南去。”永贞道:“见姨娘代我请安,便中务须捎个信来。”二人同行到哈哒门外酒馆中饯别,进忠终是郁郁不乐。酒罢,二人洒泪而别。正是:

  高馆张灯酒半醒,临歧执手惜离群。

  只因花底莺声巧,至使天边雁影分。

  进忠别了永贞,寻个客店安下。次早复进城买了些礼物,雇到宝坻的牲口。才出城,只见一簇花子拦住个出京小官儿的家眷讨钱,被那不知事的家人打了他,他们便一窝蜂聚起有三四百人,齐来乱打乱嚷,将女眷们的衣服都扯坏了。直闹到日中,乱抢东西,只等散了几串钱才散。进忠才得上路,赶到宿店,已是日落。卸下行李,再摸袖内银包,已不见了,左摸右摸都没有,只见袖底有一个小洞,五六层衣服总透了,原来被爬手剪去。细想道:“是了,就是从花子闹时剪去的。幸得买东西剩下的两许散碎银子还扎在汗巾内,未曾拿去。”心中好生烦恼,熬煎了一夜。

  次日清晨打发了房饭钱,上了牲口赶路。将晚到了宝坻,赶到石林庄。到了庄上,打发牲口去了。通过名姓,少顷,走出一个小官来。迎接到厅上见礼。茶毕,叙起来,原来是他姨娘之子。请进忠入内,陈氏出来相见,问了一番。陈氏道:“自别了姨娘,日日望信,总不见来,还指望再得相会,不觉别了十五六年,今见官人,甚是伤心。”说着不觉泪下。进忠道:“当日我们去时,表弟还未生哩。”陈氏道:“生他那年,公公就去世了。次年他父亲也亡故了。月儿又嫁了远去。我又多病,家里事无人照管,也比不得当日了。”进忠道:“月姐可曾家来?”陈氏道:“今年三月来家,住到八月才去的。昨有人来说,已养了个儿子了。他说你在他家住了许多时,说你进京去了,就要来看我哩!哄我终日望你,怎么到此时才来?”进忠道:“因在京有事,担搁至今。”少顷,丫头摆上酒来,三人共酌。饮毕,送他到前面房里安歇。进忠暗恨七官道:“我待他不薄,他如何误我大事?月姐来家,就不捎个信与我。我若早来,还有许多快乐,也不至费去这宗银子,也不至受那恶妇的气!”心中悔恨不已。这正是:

  自恨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惜芳时。

  繁英落尽深红色,绿树成荫子满枝。

  次日,到庄前庄后闲步,庄上还有认得的,都来相见。只见庄上的光景萧条,颇不似旧,田也荒得多了,树木也凋零了,房屋也多倒塌了,羊栅内只好有三五百只羊了,牧童只有一个是旧人。又走到当日结义处看看,与牧童对坐话旧,不觉凄然泪下。想起当日刘、李以关、张自许,刘禺不知刻下何如,永贞虽稍稍得意,又遭那恶妇,致我不能久住,可见人心不古。闷闷而回。

  无奈一冬雨雪连绵,不能起身,直至腊月下旬方止。陈氏坚留住进忠过了年去。除夕在里面守了岁,出来睡觉,想起去年今日同月姐行乐,如今他那里知道我在这里凄凉,只好了七官快活。思想了一会,昏昏睡去。梦到家中,如玉接着,夫妻欢乐,拜见过丈母。如玉道:“你去后,我生了个儿子。”叫乳母抱来看时,如粉妆玉琢的一般,进忠抱着甚是欢喜。顽耍一会,乳母抱去。二人上床就寝,百般恩爱,共诉离情。正自绸缪,忽听得一声鸡唱惊醒,依旧是孤衾独抱。昏沉了一会。正是:

  江海飘零,风尘流落,恨天涯一身萧索。昨宵除夕,梦到家园行乐。最伤心,遮莫邻鸡惊梦觉。十载难逢知己友,三年到与身心却。向深林、且听子规啼,归去着。

  进忠定了片刻,想道:“我虽费了丈母麦价,家中尚有千金可偿,我妻子是个贤慧的,谅不怪我,不如回去罢。”一念乡心,收煞不住,只得勉强起来,贺了各处的节,饮了两三日春酒,捱过了初三,定要起身。陈氏苦留不住,送了他十两盘费。新年没长行牲口,只得短盘到涿州再处。

  别了姨娘,不日到了涿州。天晚了,客店俱满,直到路尽头一家,两间小店尚空,只得打发了牲口,去卸下行李安下。店中只得老夫妻两个。进忠是辛苦了的人,一觉睡去,到半夜时被狗叫惊醒了。听得房内有响动,猛睁开眼,见壁上透进亮来,即忙爬起来看时,见后壁上一个大洞,原来是篱笆被贼巴开。再看行李、衣服尽无,只丢下一件绵袄、一条被。忙敲起火来照时,裤子落在地下,只得拿起来穿了,坐待天明,心中好生气苦。丝毫盘费俱无,如何是好!便寻店家炒闹,要喊官。邻居皆来劝阻,有那解事的道:“老兄,你看他这两个老朽,已是与鬼为邻的人,就送到官,也不能夹打他。万一逼出事来,反为不美。不如且住在他店里,叫他供给你,速去访到贼再处。”进忠也没奈何,只得住下来,好生愁闷。自出世以来,从没有受过这样苦,虽经过几场大难,却也没有吃着苦,这逐日的粗粝之食,何曾吃过,那能下咽?

  不觉过了十数日,酿出一场大病来,浑身发热,遍体酸疼,筋都缩起来难伸,日夜叫喊。有半个月,忽发出一身恶疮来,没得吃,只得把被当出钱来盘搅。过了几日,疮总破了,浓血淋漓。店家先还伏事他,后来见他这般光景,夫妻们撇下屋来不知去向。进忠要口汤水也无人应,只得捱了起来,剩的几百文钱渐渐用完了。邻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饭食与他,后来日久难继,未免学齐人的行境。幸的天气渐暖,衣服薄些还可捱得,只是疮臭难闻,邻家渐渐厌他臭味,虽讨也没得。一连饿了两日,只是睡在地下哼。有一老者道:“你睡在这里也无用,谁送与你吃?今日水陆寺里施食,不如到那里去,还可抢几个馍馍吃。”进忠哼着道:“不认得。”老者道:“进了南门,不远就是。”进忠饿不过,只得忍着疼捱起来,拄着竹子,一步步捱进城来。已到寺了,只见许多乞儿都在寺门前等哩。见门外已搭起高台,铺下供养。到黄昏时,众僧人上台行事。只见:

  钟声杳霭,幡影飘摇。炉中焚百和名香,盘内贮诸般仙果。高持金杵诵真言,荐拔幽魂;手执银瓶洒甘露,超升滞魄。观世音合掌慈悲,焦面鬼张牙凶恶。合堂功德,画阴司三途八难;达殿庄严,列地狱六道四生。杨柳枝头分净水,莲花池里放明灯。

  直至二更后,法事将完,众僧将米谷馒道斛尖等物,念着咒语乱抛下来,众花子齐抢。正是力大者为强,进忠也抢到几个馒首,捱不动,只得就在山门下睡了一夜。只听见同宿的花子相语道:“明日泰山庙有女眷来游玩,我们赶趁去。”

  次日,进忠也捱着跟了来,见那泰山庙真盖得好。只见:

  金门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秀户,日月近雕梁。悬虾须织锦龙帘,列龟背朱红亮

  。廊庑下,磨砖花间缝;殿台边,墙壁捣椒泥。帐设黄罗,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扇开丹凤,御榻前,摆玉女金童。堂堂庙貌肃威仪,赫赫神灵如在上。

  进忠同众花子进庙,来到二门内,见一块平坦甬道,尽是磨砖铺的,人都挤满了。两边踢球、跌搏、说书、打拳的无数人,一簇簇各自玩耍。士女们往来不绝。烧香的、闲游的,鱼贯而入。众花子坐在前门,不敢进去,只等人出来,才扯住了要钱。有那好善的还肯施舍,那不行善的便乱骂。还有一等妇女,被缠不过,没奈何才舍几文。一日到晚,会要的讨六七十文。进忠一者为疮疼挤不过人,二则脸嫩不会苦求,止讨得二三十文,买几个馍馍并酒,仅够一日用。日以为常。

  一日,来了个大户家的宅眷烧香,进忠扯住求化,只见内中一个老妪道:“可怜他本不是个花子,他是外路客人,被贼偷了,又害了病,才得如此的。”众女眷都也可怜他,分外多与他些钱。众花子还来争抢,进忠只落了二百余文。原来这老妪,就是那开饭店的房主人,进忠记不得他,他却认得进忠。这进忠本是个挥洒惯了的人,就是此时也拿不住钱,二百多钱到手,一日也就完了。天晴时日日还有得讨,天阴就忍饿了。

  在庙中混了有两个多月,不觉又是四月中。每年十八日,大户人家都有素食、银钱施舍三日,众花子便摩拳擦掌,指望吃三日饱。及到了十五日,大殿上便撞钟擂鼓,启建罗天大醮道场。怎见得那道场齐整?但见:

  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巍巍壮若蕊珠宫,隐隐清如瑶岛界。幡幢日暖走龙蛇,箫管风微来凤。传符咒水,天风吹下步虚声;礼头拜章,鸾背忽来环佩响。香烟拂拂,仙乐泠泠。碧藉蟠桃,五老三星临法会;交梨火枣,木公金母降云车。写微忱,表白高宣;答丹诚,清词上奏。海福山龄,愿祝元君无量寿;时清物阜,祈求下土有长春。

  午斋后,众信善整担的挑了米饭等进来,各家堆在一处,将上等的供给道士,也有鞋袜的,也有银钱的,也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每人一分,俱有咸食汤饭馍馍。两廊下行脚的众僧道并各斋公,俱留斋并衬钱五十文。其次分散众乞丐,每人米饭一碗,馒首四个,咸食汤一碗,钱五文。起初还是捱次给散,后来众乞儿便来乱抢,斋公们恼了,都丢在地下,听他们乱抢。那有力的便抢几分去,无力者一分也无。进忠挤不上去,只抢了一个馒首。众人把白米饭抢撒得满地,都攒在西廊下吃。那抢得多的便扬扬得意,见进忠没得吃,反嘲骂他不长进。进忠忍着饿,望着他们吃。

  众人正在喧嚷,只见从大殿上摇摇摆摆,走下个少年道士来,到西廊下过。那道士生得甚是清秀,只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鹤氅。头戴星冠金晃耀,身披鹤氅彩霞飘。脚踏云头履,腰束紧身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好似蓬莱仙客娇。

  那道士法名元朗,俗家姓陈,年方二十,生得十分聪俊,经典法事,件件皆精,乃道官心爱的首徒。其人平生极好施舍,他一头走一头看众花子抢食,及走到进忠面前,见他蹲着哼,没得吃,便问道:“他们都吃,你为何不吃?”进忠道:“我没有得,不能抢。”众花子道:“他是个公子花子,大模大样的要人送与他吃哩!”又一个道:“他是个秀才花子,妆斯文腔哩!”元朗将他上下看了一会,道:“你随我来。”进忠慢慢撑起,捱着疼跟到他房门首来。元朗开了门,取出四个馒头、一碗素菜,又把一碗热茶与他,道:“可够么?若不够,再与你些。”进忠道:“多谢师父,够得狠了。”元朗道:“你吃完了再出去,不要被他们又抢了去。”又向袖中取出两包衬钱来与他,竟上殿去了。进忠吃那馒头素菜,与赏花子的迥不相同。进忠吃毕出来,仍旧蹲在廊上。

  几日醮事完了,天气渐热,烧香的并游人都稀少了,又无处讨,众乞儿是走得的都去了,只剩他们这疲癃残疾者,还睡在廊下,臭味难闻。道士求捕厅出示,着地方驱逐这起人动身。元朗便只叫进忠到后面一间空屋里睡,又把了条布裤子与他。天睛出去求乞,天阴便是元朗养他,这也是前生的缘法。进忠求乞无已,他也并不厌他;若进忠不去,务必留东西与他吃。

  一日天阴,正值元朗外出,进忠来寻他,走到房门前,见门销了,便望外走,却却遇见老道士,喝道:“甚么人?来做甚么的?”进忠道:“寻陈师父的。”老道士道:“胡说!你是来偷东西的。”进忠道:“老爷,青天白日,何敢做贼?你看我这般形状,可是个做贼的。”老道士大怒道:“你还胡说!”走上前一脚把进忠踢了,滚到阳沟里,老道士恨恨而去。正是:

  才沾膏雨滋芳草,又遇严霜打落花。

  毕竟不知进忠滚入沟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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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入灵崖魏进忠采药 决富贵白太始谈星

  诗曰:

  孤身落落走风尘,欲拟飞腾未有因。

  箧有丹丸堪疗病,囊无黄白怎医贫。

  一时物色成知己,八字分明识异人。

  云汉泥涂同一瞬,劝君不必强劳神。

  话说老僧因进忠吃了贮影,嗟叹可惜不已。进忠不知何故,问之再三,老僧才说道:“凡松脂入地百年名为茯苓,千年变成琥珀,三千年则赋性成形,出神游戏,名曰贮影。此物就是贮影。他感山川秀气,日月精华,乃仙药之上品。人得之,依方炼服,可与天地同寿。此柏乃黄帝时物,至今将及万年,日则红光贯天,夜则白虹入月,下有此灵胎故也。我结庵于此已三十余年,止见过二次,要等各色药料采全,设法取之,以此物为君,精虔制造,服之便可遐举飞升,出无入有。不意为你所得,亦是我数不当得,只是可惜小用了,只祛了一身之病,若能绝粒服气,也能后天而老。《本草》云:‘松脂愈癞’。正你之为也。”进忠道:“只取了一个,还有一个哩,师父何不取之?”老僧道:“此物乃天地之元精,神仙之至宝,安能尽取?一之已甚,岂可再乎?”进忠道:“承师父救度,又遇仙药愈体,愿拜在师父门下,跟随师父修行。”老僧道:“你尘缘未尽,杀性未除,六欲扰贼,安能修证大道”进忠道:“弟子阳物已无,那里再有欲事?”老僧道:“害道岂尽在女色,凡有一念之邪,一事之贼,皆是欲。你可速回人世,以了俗缘,只是得志之时,少戒杀性,就是无量功德了。”进忠跪下道:“蒙师父救命,衔结难报。但此去资生无策,且又不成人道,还望师父收留。”老僧道:“此乃天数,非人力所致。你在此久留不得,我有一枝药赠你,回去少济目前。你从今厄运已去,后福将来。这一枝药可治虚怯之症,不论男女五劳七伤虚损劳症,皆可治之。这一枝膏子药,专治妇女七情六欲、忧愁郁结,并尼僧、寡妇独阴无阳之症。这一枝草药,治一切跌打损伤并毒蛇虎狼咬伤,酒调一服即效。膏药与丸药俱有,只这草药用完了,你须自采些去。”将前二药俱用绢袋盛着,各装一袋,又把了个药篮与他。同他走到前山,照样采几颗与他看道:“此路望南去,一路俱有,不拘多少,采毕到前面那个高岭上,有一池清水,可将此草到那池里洗净,揉去汁水,阴干为末,酒下三钱,即愈骨损折者,三服即接完矣。但那池内有龙,须先拜祷,方可洗药,切不可触犯,要紧!你自去取,我在庵里等你。”

  进忠独自采来,一路上观看山景,真是万壑争流,千岩竞秀,云物周遭,溪山入画,走一回叹羡一番。采得篮中已满,上高岭一望,又别是一番境界了。只见:

  半空苍翠拥芙蓉,天地风光迥不同。

  十里青松栖白鹤,一池清水泛春红。

  疏烟闲鸟浮云外,玉殿琼楼罨画中。

  谁道神仙不可接,赤城霞起此间通。

  那岭上果有一池,无多大,清澄彻底。进忠双手掬起水饮了两口,将药俱洗净了,揉去汁水,放在篮内,又濯了一会足,起身四下观看了一会,竟忘了老僧之言,未曾祝告龙神。遂走到崖畔,见有一座石洞,都是碧绿的石头,上面石乳滴下,垂有一二尺长,就如玉笋一般。正中一尊观音像,进忠想道:“这高岭上四无人烟,为何也琢一尊神像在此?”再近前看时,原来不是雕琢的,就是那石乳滴成的,眉目衣服,俨若雕成,善才、龙女、净瓶、鹦鹉,件件皆精。进忠道:“正是天巧胜人工。”正打点回去,才走到池边,只见池内一缕烟起,渐渐升起,初如一条白带,次后如匹练悬空,顷刻间遍满山头。一阵大雨,鞭雷掣电齐来。只见:

  云生四野,雾涨八方。摇天撼地起狂风,倒海翻江飞急雨。雷公忿怒,倒骑火兽逞神威;电母生嗔,乱掣金蛇施法力。大树连根拔起,深波彻底翻乾。若非灌口斩蛟龙,定是泗州降水母。

  那雷轰轰烈烈,竟似赶着打来,进忠吓得慌忙躲到观音像后。只听得雷声专在洞门外响,连山都震动了,进忠只是叫:“菩萨救命!”雷雨下了有两个时辰,渐渐雷声高起;过了一会,雨散雷收。那岭太高,上面水如倾崖倒闸一样。又过了一会,日色才出,进忠才走出洞外,忽猛省道:“是了,忘却老僧之言,定是龙王震怒。”复来池边拜祷道:“弟子魏进忠,愚蒙小人,触犯尊神,望恕弟子无知之罪。”又到观音面前叩谢了。正要回去,抬头看时,山间云雾遮满,不见来时路径,想是云还未尽。

  坐了一会,又起来望时,只见重山叠叠,一些路也没有。四下寻路,止有东南上有条小路,却又险峻,只得扳藤负葛,一步步望下爬。捱到东岭,遇见一处,两山接笋,不得过去。那接笋处却只有三尺多宽,壁立而下,深有万丈,底下水流如箭。论平日也还跳得过去,因是爬了半日山路,脚软了,又见下面极深,心中又怕,两脚抖颤,莫想站得起来,坐在山崖上喘了一会气。

  看看日已西去,正在着忙,只听得远远有人言语,又等了一会,见对山上一个人走来,口里唱着歌儿道:

  破衲穿云挂薜萝,独耽生计在山阿。

  世情险处如棋局,懒向时人说烂柯。

  只见那人头戴遮阳箬笠,肩挑绳担,腰插板斧,原来是个樵夫。进忠道:“行路的哥,救我一救。”那樵夫叫道:“你从那里来的,在这里坐着?这涧没多阔,跳过来罢。”进忠道:“爬了山路的,脚软了,跳不得。”那樵夫将肩上扁担拿下,担在上面,按住一头,拉着他手,才跳过来。那樵夫收过扁担,进忠与他唱个喏。樵夫道:“你从那里来的。”进忠道:“岭上下来的?”樵夫道:“这岭壁万仞,从未曾见人上去,你怎么从上面下来的?”进忠道:“我是采药的,从前面山上误走过这岭上,因雷雨迷失了路,故从岭上爬下来了。”樵夫道:“闻得上面有龙王,你可曾见么?”进忠道:“没得见,只见一池清水。”樵夫道:“你这往那里去?”进忠道:“我也不知路径,只是有人家的去处,便好借宿。敢问哥,这是甚么地方?”樵夫道:“这岭下是居庸关,此岭唤做摩天岭,离关二十里,向东去也是个隘口。本该邀到寒舍宿,奈我又入山深了,你便依着这条小路走去四五里,就有村落了。莫走大路,恐遇游兵盘诘。”进忠作揖,相谢而别。果然走不上三五里,山下露出几个人家来。只见:

  望里云光入暮天,柴扉几处结炊烟。

  昏鸦点点栖林杪,小犬狺狺吠短檐。

  进忠走近人家,见一老者在门前札草喂马,遂上前与那老者见礼道:“我是过路的,欲借府上一宿。”老者道:“这是紧要的口子,要盘查奸细的,你从何处来的?”进忠道:“我是个为客的,因在路上被小军们抢去行李,望老爹暂借一宿,明早便行。”老者道:“拿文凭来看才能留宿哩。”进忠道:“文凭在搭裢内,俱被抢去了。”老者道:“没文凭不留,恐是奸细。”又见一少年人,捧了一盘热豆出来喂马,问道:“这人做甚么的?”老者道:“他要借宿哩,因没文凭,不敢留。”那人道:“也不妨,此人不像个奸细,留他住一宿罢。”遂邀进屋内,见礼坐下。天晚时取出面饭来同吃。进忠已半年多不见谷食了,吃罢就与少年的同宿了。

  睡至二更时,只闻隔壁有呻吟痛楚之声,进忠问那少年的道:“甚么人叫唤?”那人道:“是俺哥,昨日走塘报,被虎咬了腿,故此叫唤。”进忠道:“腿可曾折?”那人道:“没有,只咬去一块肉,如今肿有小桶子粗。”进忠道:“这不难,我带有仙药在此,吃了就止疼,只是要酒调服哩。”那人道:“酒到没有哩。”老者在间壁听见,说道:“你起来,东边儿王家今日请客,该有剩的,你去讨讨看。”那人便起来,去了一会,回来道:“酒有了,却没多。”进忠道:“半碗也够了。”妈妈儿起来打火上灯,进忠也起来,将草药末了捻了一撮,放在酒内,入砂锅中煎了几滚,与他吃下,叫他盖暖了睡。各人复又睡下。

  至天明,那老者起来,走过来谢道:“多承老哥好灵药!”进忠道:“好些么?”妈妈儿道:“吃下不多时,就不疼了;五更时,出了有一盆黄水,肿也消了,腿也伸缩得了。有缘得遇恩人。”谢了又谢。进忠也暗自称奇。一家儿奉之为神仙,杀鸡为黍管待他,又向他讨了些药。进忠道:“此药不独治此,凡一应跌打损伤,也只一服见效。”那老者道:“骨头折了,可医得好?”进忠道:“就是碎了,也能医。”老者道:“如今俺们总府大人的公子,因跑马跌折了腿,有半个月了,老哥若能医,等俺去报知,荐你去医。”进忠道:“好极!你去报知,若有谢礼,我分些与你。”老者道:“我没谢得你,还敢望分你的钱么!”忙叫儿子备马,先到守备衙门报知。守备上关来禀报过,即差兵丁拿马来接进忠。接到衙门见过礼,问了一回,见进忠衣裳褴褛,即着人取衣巾鞋袜与他换了。总府里差了四个家丁来接,进忠上了马,不一时到了关下,真个是峭壁县崖,玉关金斗。有诗为证:

  龙盘天险峻高楼,雉堞连云接上游。

  金壁万重严虎豹,牙旗百里拥貔貅。

  地连幽蓟吞沧海,势压山河捧帝州。

  功业好期班定远,欲携书剑觅封候。

  进忠来到关下,家丁将令箭吊上去。少顷,放炮吹打,吆喝开关。守关官坐下,两边将弁俱是戎装,刀枪密匝,把守得铁桶相似。进了关,家丁引进忠与守关官儿见了礼。过了关,复上马,至总镇府,先与中军相见。传鼓开门,中军陪着至后堂,那总兵才出来接见。礼毕坐下,问道:“先生贵处?尊姓大名?”进忠道:“小人姓魏,贱字西山,肃宁人氏,家传医业。因出关采药,中途为游虏劫去行囊文凭。昨至关下借宿,闻得贵公子有恙,故此进谒。”总兵道:“小儿因走马,跌伤右腿,今已半月,尚未痊可。今早关下守备来回说,先生仙药可治,故尔奉屈。倘得全愈,自当重谢。”

  门子捧茶来吃了。进忠道:“请公子一看。”总兵遂邀至卧房。见公子卧床叫唤,进忠走到床前,揭开被,见右腿用板夹住,将手略按一按,便叫唤不已。进忠道:“可曾服药?”总兵道:“服过。据医人说,接骨须过百日才得好,只是先止了疼方好。”进忠道:“若等一百日,人岂不疼坏了么!”总兵道:“正为此。”进忠道:“不妨。我这药,一服便定痛,三服即可见效。”床后女眷们听见,十分欢喜,送出十两银子来开包,讲明医好时谢仪一百两。进忠道:“取暖酒来。”丫鬟随即烫了酒来,进忠将草药取出三钱来,调与公子吃了,道:“盖暖了,睡一觉就定疼了。”女眷在床后道:“到有半个月没有睡了。”进忠道:“不妨,包管一会便不疼。”总兵邀进忠到书房内吃了饭。总兵自去料理公事,进忠独坐。

  过了半日,只见总兵走来拱手道:“多蒙先生妙剂,服过一刻就睡了,才醒来,说竟不疼了,果是神速。”不觉十分钦敬。进忠口中谦逊,心中却暗自称奇。晚间又服了三钱。次早进来看,公子道:“深蒙先生妙药。跌伤后半月中,上半截痛不可言,下半部就不知浑木了;自昨日服药后,下部方知冷暖,夜间骨里觉得微痒,隐隐的响声,如今也伸缩得了。”进忠道:“不要扭动,恐劳伤了筋骨”。又调一服与他吃。

  到书房来,正闲话间,只见家丁来报道:“白相公要见。”总兵道:“请!”不多时引进一个秀士来,总兵降阶迎入,各各见礼坐下。那人头戴方巾,身穿潞绸道袍,脚下绒袜毡鞋,生得面麻口阔,乱发虬须。那人问道:“此位尊姓?”总兵道:“魏先生,为小儿医病的。妙药三服,已愈了大半。”进忠亦请教,总兵道:“江右星家白太始先生。”太始道:“连日因公子有恙,未曾来进谒。今日竭诚奉候,吉人天相,必定全愈的。”总兵道:“连日未聆大教。”太始向袖中取出两本《流年》来,道:“贵造已看来,令郎不过暂来灾晦,目下流土星进宫就平复了。”总兵道:“请教太始一一细讲!”只见他讲一会,便起身到门外吐两口,进来又讲,不一时如是者四五次,一本《流年》说未完,就吐有十多口。进忠见他唇下有血渍,便道:“先生唇下有血痕,何也?为何频起作吐?”太始道:“学生素有贱恙,话说多了,就要吐几口血。”进忠道:“男子血贵如金,岂可频出?这是劳伤肺气所致,何以不医?“太始道:“也曾医过多回,未能痊可。医家叫我寡言,小弟业在其中,何能少言?故尔难愈。”进忠道:“弟到有药可治,只须三服,便可永不再发。”总兵道:“魏先生妙剂,不消多服,定是神速的。”进忠便向囊中取出七粒丸药来,用白汤与他吃下。总兵道:“且收下,迟日再请教。”分付拿酒。家人摆上酒来,三人饮至更深,就留太始与进忠同宿。

  次早,进忠又进内看公子,将夹板解去,已接完骨头,伸缩自如,并无痕迹了。总兵大喜。公子就要起来行动,进忠道:“缓些,骨虽接完,血气未充,恐又劳伤了,须到三七后方可行动,再用参芪补养之剂以济之。”回到书房内,太始又取出《流年》来谈,果然一些已不吐了。讲毕,进忠又与他一服,三日连进三服,果然全好了,面上也渐有血色,不似起初黄瘦了。

  太始十分感谢道:“客邸无以为谢,奈何!”进忠道:“何必云谢,贱造拜求一查足矣!”说了八字,排下运限,饰了五星,看了一会,忽拍案叫道:“大奇!大奇!”进忠道:“请教有何奇处?”太始道:“小弟阅人多矣,从未有如尊造者,乃极富极贵之格。”进忠道:“多蒙过奖,务求直教。”太始道:“小弟虽是业此,却从不会面奉,蹈江湖的恶俗。尊造乃戊辰年、丙辰月、己巳日、庚午时,一派辰中禄马。入巳为天元,入丙为煞,月令带煞了。己巳日主生出年上戊土来,乃是正印。时上庚金,坐着天罡,又是地煞。子平云:‘煞不离印,印不离煞,煞印相生,功名显达。’又云:‘有官无印虚劳碌,有煞无官也落空。’月上丙火,透出官星。《经》云:‘财为养命之源。’八字初排,须寻财地,我克者为财。辰中两点癸水,露出太旺。财官煞印俱要得令。辰、巳、午谓之三辰顺序,火土相生,大是得令。《经》云:‘未看元辰,先寻大运。’贵造十岁逆运,十岁丙寅,二十乙丑,三十甲子,四十癸亥,五十壬戌。如今已交甲子,少年气运总不如,一事无成。这甲字五年亏你过,乃虎落深阱、凤下荒坡之厄。如今渐渐好了,日渐亨通,只待一交癸亥,富贵齐来。五十岁交了壬戌,就贵不可言,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再查五星看命:正丑宫玉堂临照,火罗居于福德,大有威权。日升殿驾,迎天尺五,月照昆仑,常随玉辇;太阳朗照,水辅阳光;福禄随身,功名盖世。魁罡得令,生杀常操五星。子平合论极富极贵之命。但还有些小不足的事。子平云:‘七煞无制,子息艰难。’月令带煞,少年克父。宫中木星犯主,鸿雁萧条。太阴星独照妻妾宫,妻子也不和合。留心花柳,刑伤太重,六亲无靠,虽然富贵,终是孤鸾。功名富贵皆不从科甲第中来,文昌俱不入垣,却有平步登仙之兆。只是杀星太重,他日杀害的人却也不少,慎之!慎之!目下还有百日小灾,却无大害,过此无碍,皆坦途矣。有诗留验。”写了四句诗在上道:

  三十年来运未通,失身泥土恨飘蓬。

  一朝点出飞腾路,指日扶摇上九重。

  过了几日,公子起床作谢,总兵治酒酬谢,谢了进忠百金,并彩缎铺盖行李。

  次日收拾拜辞。白太始也辞了,要往大同去,总兵也送了盘费。太始道:“魏兄要往何处去?”进忠道:“弟无定处,意欲随兄也到大同一游,久闻大同风景甚好,欲去游览。”太始道:“不可!你新运将通,何可浪游失了机会?须去速寻进步。”进忠道:“不瞒兄说,小弟已净了身,是个废人,到那里去求功名?”太始道:“事非偶然,昨我看你贵造,功名富贵,原说皆不从正途上来。诸星却皆朝主,渐有日近龙颜之分。兄到京师去,即寻内相进身,方得显贵。我京中却有个相知,姓殷,此人虽是个秀才,却也富堪敌国,平生以侠气自许。他专一结交官宦,皇亲、国戚无一不与他交好。凡有人投他,他都极力扶持周济。他宠君素有吐血之症,弟写封书子荐兄去,并托他荐兄到内相里去,甚捷径。”随即写了书子与进忠。二人俱辞别了总兵,总兵又各送长马一匹,二人上路。

  不说白太始往大同。只说进忠上路,非止一日,来到京师。前门上寻了寓所,卸下行李,来到棋盘街,见衣冠人物,还是旧时光景。访问殷秀才的住处,人说在城隍庙前,竟奔西来。打从殷太监门首过,见李永贞家门闭着。意欲去看看他,忽想道:“前此为恶妇所逐,我今番又不如前了,看他做甚。”直至庙前来问,人说左边门楼便是。

  进忠走进门,见一个人出来,进忠拱拱手道:“殷爷在家么?”那人道:“家爷不在家,爷有甚见教?”进忠道:“我自边上来,有书子要面交你爷的。”那小厮道:“家爷到西山听讲去了,请坐献茶,爷有书子留下来罢。”进忠道:“你爷几时回来?”小厮道:“今日就回的。爷上姓?寓在那里?”进忠道:“我姓魏,明早再来罢。”才走出门来,小厮便道:“魏爷请住,那里是家爷回来了。”只见西路上来了有四五骑马,来到门前,中间是一个青年秀士。下了马,小厮上前回道:“这位魏爷有书子要面交哩!”殷秀才遂拱手躬身,邀进忠到厅上,见礼坐下。只见那殷秀才生得:

  长须白面意谦虚,仗义疏财大丈夫。

  爱客声名欺郭解,居家豪富数陶朱。

  殷秀才同进忠坐下。进忠取出书子来递上,殷增光看了道:“原来白太始会见先生的。他原说秋间来京,今又往大同去了。”进忠道:“太始兄多叫致意。”增光道:“岂敢!先生神医国手,今日幸会。”茶毕,便去摆饭,问道:“先生行李在何处?我着人去取来。”进忠道:“识荆之初,怎好便来相扰?”增光道:“既蒙下顾,即是知心,何拘形迹。”酒饭相待。家人取了行李来,收拾两间小楼与他宿,拨了个短童伺候。

  次日,殷增光将他小娘子的病症一一说了,进忠道:“此产后失调,劳伤血气所致,只须丸药数服即愈。”四五日间,病已全愈,增光十分欢喜。殷家逐日暄阗,各官宦出京入京的都来拜他,送礼的、下书的络绎不绝,门下食客一日也有数十人,终日不得闲。

  一日,分付家人预备精致素斋果品,到西山供养。进忠道:“久慕西山好景,未得一观,不知可好同游?”增光道:“达观禅师久在西山六一泉习静,近因定国公太夫人寿诞,启建大醮,明日供养一餐小食。魏兄有兴同往,随喜一宿。”晚景已过。次日同上马,到西山来,一路上看不尽峰峦叠翠,蓝水飞琼。到了庵前下马,主僧出来迎接,邀至方丈坐下。茶毕,增光问童子道:“老师曾放参否?”答道:“老师入定未回,已知殷爷有斋,分付下先供佛,供后即斋,大众不必等候。”众人铺下斋供,敲动云板放参,各僧众一一坐下,放餐毕,将午时,童子来说道:“老师下榻了,请殷爷相见。”增光遂净手,同进忠到方丈来,持香到禅座前插在炉内,拜三匝。进忠偷眼看那禅师,果然仙姿佛像,不比寻常。这正是: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光。

  此中无一物,朗朗照秋江。

  增光拜过,进忠也俯伏稽首。达观道:“此位何人?”增光道:“山东名医,友人所荐到此,特来参谒。”达观道:“大非好相识。”又对增光道:“一向久扰檀越,刻将业障到了,快些收拾回去。”增光道:“大师与天地合德,有何业障?”达观道:“业障深重,不能解脱,大家好自收拾归去。”增光再要问时,达观又闭目垂头,入定去了。正是:

  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毕竟不知有何业障?应在何处、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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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 达观师兵解释厄 魏进忠应选入宫

  诗曰:

  堪叹人生似落花,随风飘泊向天涯。

  蜂须逐片过篱落,燕嘴持香拂绛纱。

  争胜争强皆败局,图王图伯总抟沙。

  试将佛眼摩挲看,若个回头认故家。

  话说万历年间,皇上圣慈,太子仁孝,宫闱和洽,万国熙恬。不意有一等不安分的人,妄生事端,以图非望,密探宫闱之事,造成毁谤之书,名之曰《忧厄议》,专用那不明不白的私语砌凑成书。就是皇上枕席间的蜜语,也都载在上面,大都如汉梁王、晋贾后的故事,意欲蒙蔽圣听,摇撼东宫。不知用何术,一时间六宫内苑并在京文武大小各衙门,俱散一本,内外俱遍。神宗见了,天威震怒,即刻发出旨来,着锦衣卫即速缉获妖人。

  其中又有一等奸党,谋欲嫁祸于东林诸贤,如侍郎顾宪成、吏部于玉立、顺天府学教授刘永澄等二十余人,皆坐名排陷,拿赴法司刑讯。家眷都着人看守。次相沈龙江不能解救,是夜忧疑不决,不能安寝,只在廊下两头走来走去,总无策可救。忽听后面喧哗,心中疑惑。不唤家人,止着使女提灯同到后面堂屋内。再细听时,却是后边空院内畜的鹅鸭声喧,便叫女使开了门来看,并无人。亲自提灯照时,只见墙脚下堆着许多板片。取起块看时,就是那妖书的印板。心中大骇,也不言,着忙叫女使唤起众丫头、养娘来,齐把些板都搬到厨下,命众人仍旧去睡。他亲同夫人到厨下,一块块都壁得粉碎,架起火来尽皆烧毁,把灰俱抛在井中。关好门回来,忧疑不宁,坐以待旦。家人等总不知道。

  将至天明,忽听得外面嘈嚷,拥进了许多人来,乃是东厂殷太监领着人来搜板的。翻箱倒笼,掘地通沟,止有相公并夫人身上不好搜,其余侍妾、家姬、男妇等,皆遍身搜过,并无影响才去。这正是天佑正人,故此预先知觉,不然若搜出板来,怎免得杀身灭族之祸!正是:

  天网恢恢不可欺,岂容奸党设危机。

  圣朝福禄齐天地,笑杀愚人空妄为。

  再说殷增光自西山回来,郁郁不乐,不知有何业障。正在踌躇,只见家人来报道:“朝中有作妖书的事发,在锦衣卫访拿,各文武大小衙门都闭了门,连街上行人都少了。”增光听了,忙叫人四外探信。去不多时,回来道:“昨晚妖书不知从何而来,一时内外都散遍了。内里传说是沈相爷知道,清晨东厂就领人去把私宅围住,搜了一遍,毫无影形。又将侍郎顾爷、吏部于爷都拿送法司,用兵看守家眷。今早又东厂上本说:‘锦衣卫周爷同达观老爷做的。’此刻旨尚未下,凡一切山人、墨客、医卜、星相人等,俱拿下东厂监禁。家家关门闭户的了。”增光听了,大惊失色道:“罢了!罢了!达观师说的业障,想即是此。周家庆是我至亲,他平日与郑皇亲有隙,如今把这事坐害他,必至身家不保!谅那班人怎肯饶我!”忙叫:“众门客快走,众家人速去逃命,家中财物是拿得的你们只管拿去。”分付众内眷姬妾等:“可速向亲戚家躲避,不可迟延,如今我也是没命的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乱窜。

  正自慌乱,只见外面兵马司早领了兵丁进来。殷增光见势头不好,跑去投井,被众兵捉住。兵马司道:“年兄差了,这事毫无影响,难道就独坐在你身上么?还须到法司里辨白,何须便寻短见?”兵马司见众人乱抢财物,忙禁止道:“我们奉旨拿人,不许骚扰,惊坏了女眷。”即用封条封了内宅,着兵丁看守,并将众门客都锁了,随殷增光跟在马后,同到北镇抚司来交割。兵马司去了,兵校等已将周家庆一干人犯都拿到了。问官立刻升堂,校尉将众人押进来,真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只见:

  紫罗徼壁,红缎桌围。正中间额篆真金,四下里帘垂斑竹。官僚整肃,香案上高供圣旨一通;侍从威严,宣牌内大书低声二字。公堂凛凛若阎罗,押狱森森如鬼判。宠眉吏卒,手持铁锁貌狰狞;竖目押牢,身倚沉枷威赫奕。严霜飞笔底,皓日见中天。聚来一阵虎狼,塑就满堂神道。正是军民生死路,果然官吏摄魂台。

  那镇抚司掌刑官立在香案东首,众校尉将众犯带到丹墀下,将驾帖朗诵一遍,先打四十御棍。校尉动手将周家庆等捆起。因他是本衙正官,打了个出头棍子,未曾重伤。打完请过旨去,问官才坐下。两边吆喝一声,掌刑官问道:“汝等串同妖僧,妄造妖书,谋危社稷,可实供来!”周家庆道:“犯官系元勋世爵,世受国恩,有何不足,却要去做这非分之事?有何凭据,是谁首告,须叫他来对质。”问官道:“是奉旨搜出指板拿问的,那有告首!”家庆道:“无赃不拷贼,既无质证,怎见得是犯官妄造的?”问官道:“你结交妖僧,可是有的?”家庆道:“结交达观,何止犯官一人,凡在京勋戚大臣、文武大小各官,俱与他交好。就是太后,也常赐钱粮衣食,请问官大人详察!”问官道:“殷增光!你既是孔门弟子,为何不守学规,也结党生事,讪谤朝政?周家庆与你表里为奸,可是有的?”殷增光道:“生员素性不羁,结交仕宦有之,并不敢妄为非分。今虽奉旨勘问,必有对质。”问官道:“胡说!奉旨拷问,有甚对质!”叫左右夹起来。夹了,又打上三十撺,把个殷增光夹得死而复生者再。周家庆道:“既无首告,又无证据,这‘三字狱’岂是圣上的本意?不过是些奸党要做害我们,就死也无从招处。”问官道:“你且不要傲强,且收监,等拿到妖僧再问。”校尉将人犯带去收了监。

  问官才退了堂,只见门上人报道:“东厂差人来请老爷说话。”镇抚司不敢稍迟,忙上马来到殷太监私宅。上班引到书房内,相见坐下。茶毕,殷太监道:“你勘问妖书的事怎样了?”镇抚司道:“周家庆、殷增光已拿来刑讯过一次,他们俱说既无首告,又无证据,不肯招认。如今寄在监里,等拿到达观再三面对理。”殷太监道:“咱正为这事请你来商议。早间二陈对咱说:‘达观在京交结的官宦极多,连咱们内相也多与他交结,拿来时恐和尚夹急了,乱扳出来,反多不便。’你拿到他,只收在监里,不必拷问。只将周家庆、殷增光着实拷打,问他要主使之人就是了。须先把他两家家眷拿来,重刑拷问,妇人们受不得刑,自然招出。”镇抚司不敢违拗,只得唯唯而应。殷太监又把从人喝退,走下来附耳说道:“只要他们扳出老沈一党的人来便罢。”镇抚司点头受意,别了。上马回家,尚未坐定,忽门上进来回道:“东宫李公公来了。”镇抚司忙出来迎到厅上,礼毕,请坐。李太监道:“后面坐罢。”遂携手到书房晨,道:“小爷有旨。”镇抚司便跪下听宣。李太监道:“小爷着你勘问周家庆等,只宜宽缓,不许威逼,乱扳朝臣,妄害无辜。”镇抚司叩头领旨,李太监去了。那官儿行坐不安,好生难处。

  到晚间,公子回来,见父亲纳闷,便问道:“爹为何着恼?”官儿道:“昨日奉旨审妖书的事,周家庆、殷增光今日夹打了,都不肯招,等拿了达观来对审。”他儿子虽是个武学,却颇通文墨,遂说道:“这事原无影响,怎么认得?有何凭据?况是灭族的大罪,他怎肯轻认?”官儿道:“旨上是结交妖僧,妄造谤书,谋危社稷,非同小可。”公子道:“若说达观结交,岂止周家庆一个,满朝文武,十有七八,就是内臣,也无一个不与他来往。至于殷增光,平日好结交仕宦,任侠使气,到是个仗义疏财的豪杰。如今独坐在他二人身上,其中必有缘故。”官儿道:“早起勘问回来,厂里殷太监请我去说,叫不要把达观动刑,恐打急了要扳出他们内相来,只监着他。又叫要他们扳出沈相公来。”公子道:“是了,这事有因了。周家庆原与郑皇亲有隙,欲借此事陷害他,便好一网打尽东林诸贤,意在摇撼东宫。殊不知今上圣兹,太子仁孝,且有中宫娘娘在内保护,东宫定然无事。只是这班畜生,用心何其太毒!”官儿道:“殷太监还叫先把家眷拿来拷问,自然招认。我才到家,李太监又来传东宫的旨意,叫不许威逼,恐妄扳朝臣,波及无辜。”公子道:“皇太子这才是圣明之主,处此危疑之时,犹恐妄害平人。如今有个善处之道:他既叫不要拷问达观,爹爹乐得做人情,竟把两家的女眷拿来审问一番,具过由堂覆本上去。等皇上批到法司去审,就与我们无干了,岂不两全其美?”官儿道:“老周的夫人是我的表亲,怎好拷打?”公子道:“事不由己,若不刑讯,如何覆旨?恐奸人又要从中下石,反惹火烧身。只消分付手下人,用刑时略见个意儿就是了。”官儿点头道:“此言有理。”

  次早差人去拿两家的家眷,不许骚扰。校尉都解到了。官儿升堂,带上周家庆的妻妾四人,老母七十余岁,幼子三龄。殷增光妻妾三人,只一女才十四岁。镇抚司将两家的老母、幼子、弱女俱令还家,只把两人的妻妾提上堂来听审。两旁一声吆喝,众人早已魂飞天外了。但只见一个个:

  面如浮土,腿似筛糠。伏地倒阶,急雨打残娇菡萏;心惊胆颤,猛风吹倒败芙蓉。青丝发乱系麻绳,白粉颈尽拴铁锁。鞭笞方下,血流遍地滚红泥;棍杖初施,肉溅满墀飞碎雨。涕泪滂沱,杜宇月中悲怨血;啼声婉转,老莺枝上送残春。梁园风雨飞恶,狼藉残红衬马啼。

  这几个妇女都是富贵家娇艳,怎禁得这般挫折,虽是用刑从轻,正是举手不容情,略动动手,就是个半死。起初还叫号哀痛,后来便没气了,随人摆布不动。堂上的伤心惨目,堂下的目击心酸。镇抚司问了几句口供,随意改窜,将妇女们收监,仍分付禁子不许作贱,听各家送铺盖饭食,不许拦阻索。回来与儿子计较,上本覆旨。

  不日批下来道:“众犯不肯招认,着三法司严审定拟,毋得妄及无辜,钦此!”这真是圣明天子,万物皆春,只这一句,便救了多少性命。镇抚司卸了肩。次日法司会集,齐赴午门会审。校尉提到犯人跪下。刑部问道:“你等妄造妖书,是何人主使?”周家庆道:“犯官若有此事,才有主使;此事毫无影响,那得有主使!”又问达观道:“你既做出家人,如孤云野鹤,何地不可飞,奈何栖迟于此,作此大逆之事?”达观道:“贫僧平日行止,久为诸大人洞悉。如今事已如此,何事深求,只请众位大人随意定个罪名,贫僧都招认不辞。”总宪道:“胡说!你们做的事须自己承认,怎么悬定得罪?”达观道:“山僧一身皆空,有何作为,非不可潜空避难,但劫数难逃,故久留于此,以了此劫。随大人们定个罪罢了!”众官原明知冤枉,却没奈何,只得叫动刑。只有达观闭目不语,随他拷打。周家庆与殷增光犹辨难不已。达观道:“不须辨了,业障已临,解脱不得了,不如早早归去,免累妻子。”众犯终不肯认,法司计议不定。少顷,东宫又传旨,着作速审结。众官无奈,只得效“莫须有”想当然的故事,将周家庆、达观二人,以不合妄造妖言惑众律,拟斩立决;殷增光为从,拟绞立决;余拟遣戌。

  本上去,批下,着该科核覆。那起奸人也恐事久生疑,忙依拟上去,择日将一行人解到午门外,捆绑停当,两旁军校密密围绕,监斩官押赶市曹来。只见:

  愁云荏苒,怨气氤氲。头上日色无光,四下悲风乱吼。缨枪对对,数声鼓响丧三魂;棍棒森森,几下锣鸣催七魄。犯由牌高挂,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颡内难吞;永别酒,喉中怎咽!狰狞刽子仗钢刀,丑恶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许多魍魉跟随;十字街头,无限强魂等候。监斩官忙施号令,仵作子准备扛尸。英雄气概等时休,便是铁人也落泪。

  一行军校将众犯推到法场,团团兵马围住,将三人捆在桩上,只等旨下行刑。不一时报马飞来,恶煞到了,接过旨,一声炮响,刽子手刀起头落。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和,一旦无常万事休。

  殷增光旋已绞讫。忽见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日色无光,官军等都睁不开眼来。风过处,又是一阵异香,忽从平地上一缕青烟,直上九宵,半空里青气中现出一尊古佛来。再细看来,就是达观长老,合掌作礼,冉冉升天而去。监暂官并军民人等皆罗拜于地。众人来收尸时,达观之尸早已不见了。众官嗟叹不已,识者谓此禅家兵解之法。监斩官便将此事隐起,不敢上闻。正是:

  圣主如天万物春,奸谋生事害平人。

  须如佛力高深极,兵解犹然现本真。

  斩讫回奏,旨下:“其馀一应人等,俱着加恩宽释。”

  魏进忠也在东厂监内,坐了三个月。遇赦出来,行李、银钱俱无,止留得孑然一身,还有膏子药一袋。孤身无倚,往何处去好?意欲去寻李永贞,忽又想道:“我禁在东厂,册上有名,他现在内主文,岂不知道?他既不来看我,我又身上褴缕,空惹他恶妇轻薄。”犹自踌躇不定。正是人急计生,猛省道:“有了!不若投到花子太监中,各处去拦截客商,掳掠糊口。”进忠却生得身长力大,凡事当先,嘴又能言,遇见柔弱的便用硬降,刚强的便用软取。众花子遂倚他为先锋,弄得来大酒大食的吃。正是:

  一日不识馐,三日吃饱饭。

  不觉又过了两三个月,是值初秋,天气阴雨连锦,出路的少,没得来路。冷坐了几日,熬不过,便走到章义门酒居内赊酒吃。初起已赊过几次,未曾还钱。这一次酒家便有难色,口中便发起话来,你一句我一句,便斗起来。进忠便一时怒起,拿起酒壶乱打,一时间就拥上三五十花子太监来,把店中家伙打个罄尽。酒家扭住进忠不放,要喊官。正在难分之时,只见一个人走了来,劝道:“二位莫打,我有道理。”横身在内解劝。进忠挣脱了手飞跑,那人也随后赶来,喊道:“魏兄不要走,有话向你说哩。”进忠听见叫他,便站住了。

  那人走到面前,看时,原来是相士张小山,浙江人,曾同在东厂监里坐一处的。张小山将进忠拉到一个僻静小酒店内坐下,问道:“老兄何事与人争闹?”进忠道:“不好说得。小弟因无盘费,才干这件无耻的事。”便将前事说了一遍。小山道:“古人不遇时,多遭困厄:韩信乞食于漂母,范睢受辱于魏齐,这个何妨。但是兄在此终非长策。小弟阅人多矣,见兄相貌非凡,非久于人下者,将来贵不可言。我观之甚久,因监中人多,不好向兄说得。连日正寻兄不见,今日可同兄细谈谈。”酒保取了酒肴来,饮了一会。小山道:“兄虎头燕颔,飞而食肉;凤目剑眉,威权万里。熊背狼腰,异日定须悬玉带;龙行虎走,等闲平步上金阶,天庭高耸,中年富贵可期;地角方圆,晚岁荣华定取;土星端正,隆准齐于汉高;金革垂肩,虎视同乎魏武;行动如万斛舟,端坐若泰山之重;五星合局,七窃归垣,乃大富大贵之相。只可惜眼光而露,声急而小,面圆而薄,头窄而偏,没有帝王之分,然亦只下天子一等耳。位极人臣,威振天下,眉剔眼竖,面带紫气。只是杀心太重,他日杀戮不少。今年贵庚多少了?”进忠道:“三十五岁。”小山道:“十岁发际,二十印堂,三十两眉头。如今好了,渐入佳境,有一朝近贵,咫尺登云之喜,日渐亨通,再无阻滞了。一交五十,土星用事,那时福禄齐臻,富贵无比,天子之下,王侯之上。我却又于好中寻出不足来,却有三不足。”进忠道:“请教那三不足?”小山道:“你

  额蹙形枯眼露光,眉头常锁泪汪汪。

  六亲眷属皆无靠,父母双双定早亡。

  面容娇媚带桃花,路柳墙花处处佳。

  常得阴人来助力,风流到处不成家。

  气促声粗眼带凶,头长项短类猪龙。

  波涛涌处须防险,急作良图保令终。

  老兄一生富贵,小弟看得分明。况新运将到,只在京中,不日自有好处。”进忠道:“承兄指教,他日若果应兄言,定施犬马,生死不忘。”小山笑道:“富贵是各人带来的。如小弟相法,非敢夸口,却要算天下知名。若兄的贵相,定是人间少二。若兄无盘费,我这里有三十金奉赠,他日得志时,愿君少戒杀性,便是无量功德了。”又饮了一会才散。进忠称谢,又问小山寓所,小山道:“我无定居,你只干你的事,不必来看我,异日再相逢罢。”二人拱手而别。

  进忠拿了银子,置备行李衣服。又过了个月,银子将完,只得走到熟药店内,买了些现成丸散,摆了个摊子,在街上卖,拿账卖药。谁知世情宜假不宜真,竟颇有人来买,一日也觅百余文。便逐日在前门上胡谈乱道的,引人来买。一日正在卖药,忽听得人说:“城上选内官哩,我们看去。”进忠忙拉住那人问,那人道:“闻得旨意上是要选身长力大的内官管门,都在中城兵马司里挑选哩。”进忠忙把摊子收了,寄在左近人家,换了青衣小帽,竟奔中城察院衙门里来。只见人挨挤不开,有数千人拥着。进忠分开人挤上去,见人都挤在那里报名,有二百文钱才上个名字。进忠也取出二百文,交与书办上了号。伺侯到晚,才听见上头分付:“明日早来听选。”只得随众出来。

  次日清晨便来伺候。千余人中,只选中了二百五十名,进忠竟不在选。原来那选中的,都是用了三两银子才中,正是非钱不行。进忠回寓,心中甚是纳闷。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魏兄为何不去应选?”进忠忙出来看时,却是张小山。二人作了揖。小山道:“你时运来了,怎么不去应选?”进忠道:“去的,没有选得中,没有钱使,故未得妥。”小山道:“容易,同我来。”二人走到中城衙门前。小山道:“你在此等一等,兵马司与我相好,我进去代你说去。”小山进去。

  不多时,长班出来传进。去到后堂,只见那官儿与小山对坐谈心,进忠上去叩了头道:“小的魏进忠,肃宁县人,自幼净身的。”兵马司道:“他人材到生得魁伟,很去得。”叫书办把册子上添了名字,送他到礼部去。次日,礼部会同东厂太监逐一选过,取了一百二十名,有进忠在内。又到司礼监过堂,分派在各宫服役。好差使总被有钱的谋去了,进忠没钱用,就拨在东宫监守门去了。正是:

  一日威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分此役,天遣入东宫。

  毕竟不知进忠选入东宫守门,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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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回 郭侍郎经筵叱陈保 魏监门独立撼张差

  诗曰:

  举世忙忙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鸥。

  谋生枉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难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惟存正气完天理,可甚惊心半夜愁。

  却说魏进忠选在东宫监门,终日无事,只供洒扫殿廷,每日支请俸粮,只够盘费,却无多余之钱。见那些管事的太监,大小品级不同,一个个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好不气焰。

  光阴瞬速,不觉过了年余,时值上元佳节,帝里风光迥乎不同。但见:

  风锁焰烛,露洪炉。花布光相射,桂花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阊阖齐开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灯光灿也,见双凤六鳌齐驾。宫漏移,飞盖归来,尚歌舞休罢。

  是时神宗皇帝在位已久,仁恩洽于天下,四海熙恬,年丰岁稔。是年闰正月,又从新大张灯火,与民同乐。怎见得闰元宵的好景?但见:

  三五重逢夜,元宵景更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只见六街三市影,横空一鉴升。那月似冯夷推上烂银盘,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银花火树。梅花灯,雪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蟠桃灯、荷花灯,灯楼高挂;青狮灯、白象灯、灯楼高擎。虾子灯、鱼儿灯,棚前游戏;羊儿灯、兔儿灯,山下狰狞。雁儿灯、凤儿灯,相连相并;犬儿灯、马儿灯,同走同行。仙鹤灯、白鹿灯,寿星骑坐;金鱼灯、长鲸灯,李白高乘。鳌山灯神仙聚会,走马灯武将交锋。千万家灯火楼台,十数里烟云世界。那璧厢索琅琅玉鞯飞来,这璧厢毂辘辘香车辇过。看玉箫楼上,何着阑、隔着帘、并着肩、携着手,双双美女交欢;金水楼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队队游人戏耍。满城中箫鼓喧哗,彻夜里笙歌不断。

  时人又有诗曰:

  高列千峰宝炬森,端门又喜翠华临。

  宸游重过三元夜,乐事还同万众心。

  天上清光留此夕,人间和气阁春阴。

  臣民尽上华封祝,四十余年惠爱深。

  殿前搭起五座鳌山,各宫院都是珍珠穿就、白玉碾成的各色奇巧灯。至于料丝、羊皮、夹纱,俱不必说。群臣俱许入内看灯,各赐酒饭。嫔妃、彩女成群作队的游玩。内相阁中俱摆着盛宴,作乐饮酒。正是:金吾不禁,玉漏莫催。却也各宫门添设人员,把得铁桶相似。

  进忠职在监门,不敢擅离,虽不得出外玩耍,却也与那些同事的备酒,在班房中赏灯、饮酒、猜拳、行令。饮至更深,进忠道:“咱们这闷酒难吃,来行个令儿,点到饮酒,酒干唱曲,不会唱的吃一大杯,寻人代唱;会唱不唱者,罚饮冷水一大碗,明日再罚东道。”众人于是鼓起兴来痛饮。虽无檀板共金尊,却有清讴与明月。照点数该到进忠,进忠饮毕,唱了几个小曲。众人见他唱得好,不会唱的都来央他唱。正在欢笑,忽见外面走进两个小黄门来,说道:“好唱呀!”众人住声一看,却都是穿大红直身、腰系金扁绦的。众人认得是文书房的人,齐站起来道:“请坐。”小黄门道:“好快活,有趣!”进忠道:“穷汉们吃杯淡酒,聊以遣兴,不意惊动贵人下降。”小黄门道:“咱们监主陈爷听见你们唱得好,着咱们来唤你们去耍耍哩!”众人听了,都各面面相觑,不敢回答。小黄门道:“不妨的。公公们也都在那里赏灯吃酒,故来唤你们去唱。是那个唱得好的,就同去罢。”众人说:“进忠唱得好。”进忠没奈何,只得跟着走。正是:不怕官,只怕管。

  小黄门领他从庑下走进文华门,向东去一所公署。入门来,见上面花灯灿烂,光同白昼,厅上一字儿摆着四席:中间坐的是文书房陈保,左首是东宫掌班孙成,右首是东宫管家王安,下首是秉笔的崔文升。小黄门引进忠上去,叩了四个内相的头。陈保问道:“唱的是你么?”进忠道:“是孩子们斗胆胡乱哼了耍的,不知惊动诸位老爷,死罪!死罪!”王安道:“这何妨!如今万岁爷与民同乐,咱们也在此看灯玩耍,听得你们唱得好,故叫你来唱个咱们听听,也是大家同乐。”进忠只得站在檐前,唱了几个小曲。崔文升道:“果然唱得好,小的们说的不差。”内官们是一窝蜂的性子,一个说好,大家都说好。王安便叫小的们拿酒与他吃,随即廊上摆下一桌齐整酒饭。先同来的个小黄门走上来,邀进忠到廊上,陪他吃了。进忠上去谢了赏,又取提琴过来,唱了套《弦索调》。陈保大喜道:“你又会《弦索》,唱得甚好。咱有几个小孩子,明日烦你教导。”就叫拿坐儿,与他坐了好唱。进忠见他欢喜,又取提琴来,唱一套王西楼所作《闰元宵》。词道:

  重开不夜天,再造长春境。复游三市月,又看六街灯,连贺升平。闰月今番盛,元宵两度晴。锦模糊,世界重修;光灿烂,乾坤又整。沧海上,六鳌飞,层层出现;碧天边,双凤辇,往往巡行。喜新年更遇新时令,猜空诗谜,踏遍歌声。醉翻豪侠,走困娉婷。饮不竭春酒绳绳,扮不了社火层层。平添上,锦重重五百座琥珀歌楼;再涌出,红灼灼三千珊瑚宝井;又碾开,紫巍巍千里玛瑙长城。前正后正,一年两度元宵盛。酒有情,诗添兴,催逼得雪月风花不暂停,运转丰亨到那元宵盛,张灯燎断银河影。这元宵连迓鼓敲残玉漏声,更倩取天上人间两重欢庆。喜天清地宁,爱风清月明。这的是太平年,夜夜元宵四时景。

  进忠唱罢,把四个内相引得十分欢喜,直饮到五更方散。

  回到班房里,一觉睡着,不知天晓,醒来时,红日满窗才起来。陈保也着人来叫他到宅里,赏了十两银子,唤出十二个小内官来学唱。都一齐拜过师父,每年束■五十两并四季衣服。进忠尽心教演,一二月间个个都可以唱得。陈保大喜,凡有酒席,都带他一处坐。众太监要他玩耍,都抬举他起来,就如兴时的姊妹一般,时刻都少不得他,赏赐甚多;又有钻刺的送他礼物,身边日渐饶裕。他平日本是挥洒惯了的,手笔依旧又大起来了。内里大大小小都结交得欢喜,遇见宫人托他买东西,他便赔钱奉承,无一人不道他好,终日与众内官一处行乐,吹弹歌舞的玩耍。

  一日,饮至更深,王安道:“明日小爷出阁讲书,要起早伺候,咱们早些歇了罢。”众人起身,吩咐各门管事的俱要打扫洁净,说毕各去安歇。次日黎明起来,只见天争昏暗,北风凛冽,虽是二月初的天气,北风甚紧,自觉严寒,冷不可当。门才开,早已有太监领着校尉随皇太子出阁,法驾伺候。进忠洒扫殿庭,同几个小黄门到文华殿上,早已摆得十分齐整。但是:

  东壁图书,西园翰墨。黄扉初启,晋耆硕以谈经;紫阁宏开,分儒臣而入直。牙签锦轴,尽是帝典王谟;宝笈琳函,满座圣经贤传。玉墀下师师济济,佩声响处集夔龙;御座上穆穆皇皇,扇影开时瞻舜禹。一堂喜气,果然吁■都俞;万国咸宁,不外均平格致。正是:圣德日新资启沃,元良天纵赖熏陶。

  御几上灯烛辉煌,香烟馥郁。孔子位前,金盘满贮时新果品,清酒香茶,金炉内着百和名香。有侍班官、引礼官、日讲官、侍讲官、东宫师保渐次而来。天气极寒,各官都冻得脸上青紫色,一个个浑身抖颤,口噤难言,都挤在东厢房内避寒。

  是日该是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郭正域值讲,他却后到,见殿上无火,也走到东厢房来,恰遇着文书房太监陈保也来值讲。二人揖罢,郭公道:“如此天寒,殿上何以不设火?”陈保道:“旧例:春日讲筵不设火。”郭公道:“礼因义起,物由时变,怎么拘得成例?似此寒极口噤,连话也难说,怎么进讲?”陈保道:“祖制谁敢变更?”郭公喝道:“胡说!若依祖制,仲春则当御罗绢,你怎么还衣重裘?”陈保见他发话,就不别而去。郭公对各官道:“此等寒天,殿上无火,怎么开讲?无论太子为宗庙社稷之主,即我辈一介书生,荷蒙皇上知遇,得列师保,也非等闲;今面色都改,倘受寒威,有伤身体,岂尊师重道之意?”便叫阶下校尉:“去各内官直房里,看可有火,都去取来。”众官见他说得有理,齐声称是,都各领校尉去搜火。少刻,就搜出二十多盆火来,摆在殿上。两旁众官围定烤火,才觉稍和。

  过了一会,才闻辘轴之声,太子驾到。众官出殿分班,打躬迎接。惟此日不跪班,亦尊师重道之意。太子到殿门首下辇,两边引礼官引至先师位前行四拜礼,复引至御案前,从官排班行四拜礼。侍讲官供书案,日讲官进讲章。太子道:“天气严寒,诸位先生先各赐饮椒汤再开讲。”只见王安同三个玉带蟒衣的内臣,各捧椒汤一盘上殿,先进一碗御前,其余各官一碗,都是跪奉。众官接过立饮毕,谢过恩,始觉遍体温暖。太子也饮毕。郭侍郎走近御案,先讲《易经》复卦,辞理敷畅,解说明晰。众官俱啧啧称赞。仰窥圣容大能领略,忻忻有喜色。传旨赐茶,众官退入庑下,早摆下香茶点心,围炉休息了一会。鸿胪寺喝礼,众官复至,殿上班齐,翰林院官又进《论语》三章,太子反复问难。讲毕,郭侍郎道:“才讲的巧言乱德,何以就乱德?”太子道:“只是颠倒是非,移人视听,故德被他乱了。”众官叩头谢讲。谢毕,驾起,见龙袍下不过御一寻常狐裘耳,众官皆称其仁孝恭俭。各官送至殿门外,候驾起,方退入直房。少刻,内官传旨:“如此天寒,皇太子讲书不倦,力学可嘉,着赐衣币羊酒,众讲官俱着赐宴。”众官谢恩,饮食毕而散。正是:

  储圣临轩受学频,每从讲《易》见天心。

  他年仁德齐尧舜,皆赖儒臣启沃深。

  是日讲延散后,时已过正,众太监无事,才来直房里围炉饮酒,御寒休息。只见陈保默默无言,崔文升问道:“陈爷何事烦恼?叫小魏来唱曲解闷。”陈保道:“怎耐郭家那狗弟子孩儿,当面辱我,着实可恼!须寻个计策摆布他才好。”进忠在旁道:“要摆布他何难。”崔文升道:“你也有些见识,可设个计儿来。”进忠道:“只须启奏皇爷,说他当殿辱骂,故违祖制,无人臣礼。轻则斥逐,重则治罪。”陈保道:“有理。有理,明日咱们去面奏。”旁边一个内侍道:“不可。”崔文升道:“怎么不可?”内侍道:“早间就有人奏过,皇爷对中宫娘娘说:‘郭正域颇识大体,通权变,有宰相才。’中宫娘娘道:‘既有相才,何不就用他入阁?’皇爷说:‘他是东宫的先生,就留与孩子们用罢,让他们君臣好一心。’”陈保大惊道:“真有这话么?”内侍道:“孩子在中宫上早膳,亲听见的,怎敢说谎?”崔文升道:“他们一党俱是执固的,小爷既然喜他,皇爷又要用他,若大用了他,非我等之福也。”众人俱闷闷不乐。进忠道:“也不在乎一时,慢慢的寻他破绽也容易。”众人依旧欢喜道:“有理。”这就是他日害东林的祸基。后人有诗道:

  矫矫名臣正气完,忠言直节镇朝端。

  谁知恶党生奸计,冤惨人闻鼻也酸。

  进忠终日同众人行乐,不觉光阴迅速,转眼风光又是一年。早已冬残春至,又是除夕。但见:

  残腊收寒,三阳初转,已换年华。东皇律管,迤逦到皇家。处处笙歌鼎沸,会佳宴坐列仙娃。花丛里金嫩满■,兰麝烟斜。此景转堪评,深意祝寿山福海增加。玉觥满泛,且自醉流霞。幸有屠苏美酒,银瓶浸几朵梅花。试看取,千闷爆竹,岁火交加。

  是夕,众内官有家者都回私宅度岁,有事的都在宫中执役。惟有进忠独自无聊,思念母亲存亡未保,妻子生死若何,心中闷闷不乐,倒在炕上悲伤了一会,竟和衣睡去。猛听得有人唤道:“快起来看门!”睁开眼,却不见人,翻身又睡去了。少顷,忽又听得有人叫道:“魏监!这是甚么时候,你还睡么,还不快去救驾!”猛然惊醒,跳起身来,冒冒失失的走出门来,也不见一些动静,绝无人影。定了定神,带上门去伙房里讨茶吃。

  刚走下台基,只听得宫门外乒乓劈扑之声,忙出来看时,只见一条彪形大汉,手持一条粗棍乱打进来。进忠吃了一惊,要去拦阻他时,无奈手无器械,慌得倒退入来。那汉子随后打来,进忠忙奔到仪杖架上,拿了一把钺斧,上前挡住。那汉子一棍打来,把手中钺斧就如折葱一般打做两三截,手都震得疼,只得忙往殿上跑。那汉子也打到殿上来。进忠慌了,忙提到迎面挡众来打他,虽没有打得着他,却也拦住那汉子的脚步。退了两步,复又打上来。进忠没处躲藏,那汉子早又打到身边,急忙里无处躲,只得提起一把交椅来抵他。那汉子的棍重,一棍来把椅子打得粉碎,却是铜钉钉住了棍,急切难开。

  二人你扯我拉,不肯放松。那汉子力大,进忠见势头不好,就连交椅用力一推,把那汉子推了一交,倒在地下。进忠正要去夺他的棍,那汉子早已跳起身来。正在危急之际,外面来了四五个火者,拿着棍棒迎上来。那汉子便转身迎敌。进忠忙抽身下殿,到班房里。进忠便拿那棍子来,见众人渐渐抵敌不住,便大叫道:“你们快去传人,等我来拿此贼!”挺着棍迎上来。这一场好斗,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两条龙竞宝,万千鳞甲总施张;一对虎争餐,无数爪牙多快利。两条龙竞宝,翻翻覆覆,水晶宫击碎珊瑚;一对虎争餐,往往来来,摩天岭惊伤■豹。两条龙竞宝,为云作雨助威灵;一对虎争餐,撼树摇林施猛烈。龙战败血见玄黄,虎争伤精凝弹石。龙争虎斗难分解,竞宝争餐两不降。

  二人战了多时,进忠原不会棍,况那汉子拼死的打来,他一人怎么抵敌得住?正是圣天子百灵暗护。二人又斗了一会,渐渐进忠又招架不住了。忽听得外面喊声大起,锦衣卫官校领着百余人,手持兵器拥进宫来。那汉子见了,手慌脚乱,棍法也乱了,被进忠偷空一棍,打倒在地。众校尉上前按住,捆起,押至午门外候旨。旨下,着法司严讯。

  太子也十分危惧,即过乾清宫问安。阖宫人役俱带着愁帽子,恐圣怒难测。纵然恩宽,监门人役少不得要问罪。傍晚,小爷回来下辇,众人见天颜和悦,王安唤随身的小黄门来问。黄门道:“皇爷震怒,问‘监门的在何处?却容人打进来?’小爷伏地不敢回答。中宫娘娘道:‘今日是除夕,想是有事去了,哥儿不要怕,回去将那不到的打他几棍儿罢!那汉子着外官问来回话。’皇爷道:‘外人打进宫来,岂不惊坏了孩子?这人不必说定该死了,只是监门的也该治罪。’娘娘道:‘那汉子敢于持棍打入禁城,定不是善良之辈,门上几个人怎么拦得住?哥儿起来,莫怕。’皇爷才息了些怒,赐小爷坐,吃了茶,又说了半日话。小爷才起身时,娘娘又分付道:‘可传与外官,叫他们速问了来说,不可乱扳平人。’”方才放了心。早有中宫着女官赐酒与东宫压惊,又宣温旨慰劳。正是雷霆之下,不得圣母在内调停,不知要贻害多少人!东宫领旨,着王安查不到的各打六十棍。进忠赏元宝二锭,并衣币酒馔。众人向进忠称贺。

  次日元旦,百官朝贺毕,又朝贺东宫。太子传旨道:“昨奉母后懿旨,着法司速问拟回奏,不许乱扳平人。”法司领旨。过了初三日,即会同严审。元宵后题覆。审得罪犯张差,大兴县人,素患疯颠,发时好持棍打人,四邻皆受其害,每被妻子锁禁在家。因除夕其妻有事,未曾防备,被他挣断铁绳,持棍逃出。不合打入皇城,误闯进东宫,并无别情,亦无主使。

  次日旨下,道:“张差虽系疯颠,但持棍打入东宫,岂无一人见证。该法司再行严讯,毋得故纵,有伤国体。”法司奉旨,又题出张差来细审,加以重刑,便招出:“是勋戚郑国泰、内相庞保、刘成主使,有三十六个头儿,商议三四年了。欲托红封教高一奎做龙华会,便于中举事。”又说:“正月初二日封我为张真人,教令使棍。昨到黄花山撞见马三,道:‘李守才、庞保、刘成俱说道:“来得好。”’遂同到石寺小奄内院吃茶,分付道:‘明日去罢!只用你的名字,里面老公便与你棍一条。’次日离山,庞公公骑着马,我跟他走到一个大宅子内,有刘公公与我饭吃,说:‘你先冲一遭。’领我从厚载门入。又说:‘你的力大,逢一个就打死他一个。闯进宫,若能够打死太子,便与你地土,你就吃不了,穿不了,富贵受用,还有大好处哩。’还给我红封印票,今现收着,他的人多哩。”众官听了,俱各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令将张差收监,即到方从哲相公家,告以审问张差之事,将供词呈上。

  原来方相公是结连郑贵妃的人,看毕,便屏退左右,将座儿移近,附耳说道:“此事有关宫禁,不可轻动。皇上护局,必不肯认这题目,岂不反与储君不便?”四人计议了一会,方相公道:“且具疏要这两太监出来质审,探探皇上之意,看可肯不肯,那时再处。”法司辞出,果题一本道:“张差招出太监庞保、刘成主使,乞发出二人对理。”本上,留中不发。刑科又催一本,方下道:“张差既系疯颠,何得妄扳太监。该部再严审,定拟具奏。”

  法司见不发出二人来,又来与方相公计议。方相公道:“即此可知圣意,你们可速拟罪处决为妙。段将口词删改作疯颠口气具奏。”太子又传令催:“速审结,毋得停留滋事。”到后来访得两个太监,是郑贵妃打死。法司不敢迟延,竟将张差拟了凌迟,其妻不行防守,拟流。本上去,奉旨依拟。

  不日提出张差来,只见他以手拍地道:“你们同做的事,如今事败了,他们都不问罪,只教我独死。”监斩官那里听他,押赴市曹,典刑示众。此后那些科道闻此风信,便你一本我一本,俱说张差擅敢打入东宫,必非疯颠,定有主使之人,分明妖书、梃击同一线索,无非欲谋害东宫。又有劾方相公故纵罪人,其中不无情弊。甚至词中说皇上不慈爱。神宗见了,天威震怒,即刻传齐文武大臣、九卿科道入乾清宫面谕。众官齐集阙下,到巳牌时,司礼监传百官进宫来。但见:

  宫殿宏开紫气高,风吹御乐透青宵。

  云移豹尾旌旗动,日射螭头玉佩摇。

  香雾细添宫柳绿,露珠微润苑花娇。

  山呼舞蹈千官列,喜起赓歌一统朝。

  其时神宗久不设朝,虽辅臣亦难得见。众官此时得瞻天表,不胜之喜。众官班齐,司礼监请皇上临御。其时有慈圣皇太后之丧,几筵未彻,只见皇上素服,立在几筵东道,西向。皇太子并二皇孙立于几筵西首,东向,稍下一肩。众官行五拜三叩首礼。神宗面谕道:“张差之事,朕始而惊骇特甚。及法司奏系疯颠,朕又着法司勘问,追他主使之人。后法司覆本道:‘委系疯颠,更无他故。’朕思此非美事,不可使闻于天下,故将张差速速处决。昨科道官本上说:‘妖书、梃击同一线索。’妖书的事,空害了许多无辜,究竟没有实据。朕因鉴前事,恐又妄板,故着速结,科道等竟加朕以不慈之名,不肯深究。今太子并二孙俱在此,且太子素常仁孝恭俭,朕不胜爱惜。前日恐惊了他父子,随即差人宽慰。中宫又宣来抚慰了几次。二孙今皆成立,读书写字,日有进益,朕爱之如掌珠。今忽以此言加朕,使天下闻之,以朕为何如主!”遂执二孙手与众臣看时,众臣见二皇孙丰厚庄重,一个个是:

  隐隐君王像,堂堂帝主容。

  仪容多厚重,行动现真龙。

  圣谕才毕,忽班中一人面奏道:“父慈则子孝,乞陛下不必浮词遮饰,惟祈真爱滂流,臣民均仰。”皇上听了,天颜震怒,问:“是何人如此无理?”众官看时,乃是山西道御史刘光复。旋命着缇骑拿下。其时锦衣卫官不敢入宫,没人答应。天颜更怒,即着太监押赴工正司,重打问罪。这才是:

  片语未能回日月,一身先已犯雷霆。

  毕竟不知刘光复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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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回 御花园嫔妃拾翠 漪兰殿保姆怀春

  诗曰:

  为家宜春令去游,风光绝胜小梁州。

  黄莺儿唱今朝事,香柳娘牵旧日愁。

  三棒鼓催花下酒,一江风送渡船头。

  嗟子沉醉东风里,笑剔银灯上小楼。

  话说皇上天威大怒,将御史刘光复拿送法司问罪。众官叩头俯伏,不敢言语。驾起,各官退出,仍传旨赐辅臣酒饭。各官退至朝房,相与私议:“皇上久不临朝,今日召对,乃千载一时,正好从容讽谏,不意为书生所激。”各各嗟叹不已。法司将刘光复拟绞监候,后来光宗登位,方才赦免,此是后话。

  却说魏进忠因撼张差有功,太子将他升做尚衣局管事,仍带管皇庄籽粒,遂出入有人跟随,手中有钱使用,外边又买了一所住宅。但没有个亲人眷属往来,也着人去肃宁寻他子侄,终日依旧跟着孙成等玩耍。

  不觉光阴似箭,只见青归柳眼,红入桃腮,早是艳阳天气。内官们都去踏青游玩。有花园别墅的,有互相请酒,进忠日日遨游于诸贵之门。一日有旨:“中宫驾幸御园赏花,各管事的都不许擅离,各各伺候。六宫嫔妃俱要随侍游赏。”

  次早,东宫嫔妃先去候驾。进忠同一班内侍,簇拥着齐到御花园来。嫔妃下车入内,进忠也跟进去观看。好去处,但见:

  径铺彩石,槛作雕阑。径边石上长奇葩,槛外阑中生异卉。天桃鸣翡翠,嫩柳啭黄鹂。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凤台龙沼,竹阁松轩。凤台之上吹箫,引凤来仪;龙沿之间养鱼,化龙而去。竹阁诗章,费尽推敲裁白雪;松轩文集,考成珠玉注青篇。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蔷薇架,叠锦铺绒;茉莉槛、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药异香,蜀葵奇艳。白梨红杏斗芳菲,紫蕙金萱争灿烂。木笔花、丽春花、杜鹃花,夭夭灼灼;含笑花、凤仙花、山丹花,颤颤巍巍。一处处红染胭脂润,一簇簇芳溶锦绣图。更喜东风迎暖日,满园娇媚逞花辉。

  园中观看不尽。走到殿上。见摆着筵宴,正中是中宫娘娘,东西对面两席是东西二宫,侧首一席是皇太子妃,其余嫔妃的筵席都摆在各轩并亭馆中。果是铺得十分齐整。但见:

  门悬彩绣,地衬锦■。正中间宝盖结珍珠,四下里帘栊垂玳瑁。异香馥郁,奇品新鲜。龙文鼎内香飘蔼,雀尾屏中花色新。琥珀杯、玻璃盏,金箱翠点;黄金盘、白玉碗,锦嵌花缠。看盘簇彩巧妆花,色色鲜明;接席堆金狮仙糖,齐齐摆列。金虾干、黄羊脯,味尽东西;天花菜、鸡鬃菌,产穷南北。猩唇熊掌列仙珍,黄蛤银鱼排海错。鹿茸牛炒,鲟螺干。蟹鳌满贮白琼瑶,鸭子齐堆红玛瑙。燕窝并鹿角,海带配龙须。莱阳鸡、固始鸭,肥如腻粉;松江鲈、汉水鲂,美胜题苏。黄金叠胜,福州橘对洞庭柑;白玉装盘,太湖菱共高邮藕。江南文杏兔头梨,宣州拣票姚坊枣。林檎橄榄,沙果苹婆。榛松莲肉蒲桃大,榧子瓜仁密枣齐。核桃、柿饼,龙眼、荔枝。金壶内玉液清香,玉盘中琼浆潋滟。珍馐百味,般般奇异若瑶池;美禄千钟,色色馨香来玉府。

  进忠四下看了一遍,只见各宫妃嫔陆续俱到。众太监远立伺候,不敢仰窥。

  少刻,小黄门飞报:“娘娘驾到。”众嫔妃起身到园门外迎接。众内官都俯伏道旁接驾。只见一对对仪从过去,先是引驾太监,约有百余人,都是大红直摆。然后是一班女官,拥着中宫的七宝步辇。将进门,各院嫔妃两旁跪道迎接,女官喝声:“起去。”后面东西两宫跟随,一队队的进去。步辇到殿前,中宫下辇坐下。东西二宫上来叩头毕,又是太子妃行礼,然后各嫔妃及六尚女官分班朝见。各监太监也来叩头,行毕礼,太子妃上来献茶。茶罢,中宫起身,率众下阶游玩。众太监远远立着观望,就如王母领着一群仙子一般。到各处亭榭,俱有茶汤伺候。游览多时,回殿饮宴。只见两班彩女拥列,着似蕊宫仙府,强如锦帐春风,真个是:

  娉婷■娜,玉质冰肌。一双双娇欺楚女,一对对美赛西施。支鬃高盘飞彩风,娥眉轻画远山低。笙簧杂奏,丝管齐吹。宫商角徵羽,抑扬高下齐。清歌妙舞真堪爱,锦绣花园色色怡。

  殿上安席已毕,众嫔妃各归坐位,花攒锦族的饮酒。众宫娥俱下来玩耍,各随其伴,寻芳拾翠的游玩。在假山边、曲池畔、画阑前、花径中,一丛丛也有谈笑的,也有看花的,也有石上坐谈的,也有照池水整鬃的,也有倚阑拔鞋的。宛如千花竞秀,万卉争妍,令人应接不暇。进忠本是花柳中串惯了的,正是虎瘦雄心在,四下里偷看。走到粉墙东首,杏花深处,有十数个宫人,在花阴下铺着锦ブ,盘膝坐在那里斗百草玩耍。有《绮罗香》词为证:

  绡帕藏春,罗裙点露,相约莺花队里。翠袖拈芳,香沁笋芽纤指。偷摘下绿径烟霏,悄扳下画阑红紫。埽花阶褥展芙蓉,瑶台十二降仙子。芳园清昼乍来,亭上吟吟笑语。妨稼夸艳,夺取筹多,赢得玉瑜珥。凝素大靥香粉添娇,映黛眉淡黄生喜。绾腰带穿佩宜男,皇恩新至矣。

  进忠看了一会,笑语生香,香风满面。又走过假山前,忽听得一簇莺声燕语,回过头来看时,见几个女子,手执白纱团扇,在海棠花下扑蝴蝶玩耍。也有《绮罗香》词为证:

  罗袖香浓,玉容粉腻,妆斗画阑红紫。浪蝶游蜂,故故飞亲罗绮。窃指香绕遍钗头,爱艳色偷戏燕尾。猛回身团扇轻招,隔花阴盈盈笑语。

  春昼风和日丽,双翅低徊旖旎,拍入襟怀,漏归衫袖,掮入海棠花底。蹴莲钩踏碎芳丛,露玉笋分残嫩蕊。更妒他依旧双双,过粉墙东去。

  众宫女赶拍了一会,未曾拍得住,飞过墙去了。正在懊恼,见进忠立在旁看,便说是他惊飞去的,拿起花片,没头没脸的洒来,又赶着他打。慌得进忠笑着跑去。竟到曲水桥边,见一簇宫娥坐在地下弹琴,弦声清亮。有《梁州序》为证:

  绿茵铺绣,红英却扫,雅衬腰肢纤小。焦桐横膝,试将玉指轻调。只听高山流水,别鹤孤鸾,尽听钟期妙。朱弦声续处,轸微抛,无限春情个里消。宫将换,移他调。暗中忽作求凰操。情脉脉,许谁道。

  那女子弹了一曲,抚琴长叹,正是:

  欲知无限心中事,尽在枯桐一曲中。

  那女子才起身,又一个坐下来弹。进忠不解琴趣,遂过那边去。只见太湖石畔也攒着一群女子,在石上下棋。亦有《梁州序》为证:

  楸枰闲对,石床斜靠,玉笋惊飞风雹。分边入腹,何妨坐老仙樵。只见凝眸审视,握子沉思,各运神机巧。人人争国手,慢推敲,先后惟求一着高。齐拍点,同欢笑。局终不减商山乐。分胜负,见奇妙。

  一局才终,只听得背后笑语喧闹,走来看时,见杨柳丛中露出一座秋千架来,有十数个宫娥在那里打戏耍。有诗为证:

  画架双裁锈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两个宫娥打了一遍秋千下来,又有两个上去。那女子先自笑软了,莫想得上去,笑做一团儿。两个小黄门挟不住,叫进忠上前抱他上去。又推送了一回,那秋千飞到半天里去,果然好看。进忠也浑在内笑耍。那女子下来,都神疲力倦的去歇息。

  进忠走过锦香亭,见荼蘼架旁有一簇宫人,围着一个女子踢气球耍子。有诗为证:

  鞠蹴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玉婵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湘裙斜拽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那女子钩、踢、拐、带,件件皆佳,旁边监论补空的也俱得法。一个钩带起来,一个接着一拐打来,张泛的张不住,那球飞起,竟到进忠面前。进忠将身让过,使一个倒拖船的势,踢还他。那女子大喜,叫个小黄门扯进忠来踢。进忠下场,略踢了几脚,又有个宫妃要来圆情。进忠忙走开,绕斜廊向西而去。只听得乐声,见两个乐师领着几个小鬟在亭前按舞。有《二犯江儿水》为证:

  宫花争笑,见无数宫花争笑。盈盈掌上妖养,香茵衬稳,莲瓣轻翘。细腰肢,一捻小。回雪满林梢,轻风柳条。衣蝶齐飘,钗凤频摇。小弓湾,合拍巧。西施醉娇,绝胜那西施醉娇。小蛮清妙,好一似舞《霓裳》一曲小。

  那女子一个个花态翩跹,柳腰婉转,真有流风回雪之妙。舞够多时,下场少息。进忠又望南去,听得歌声嘹亮,见对面小轩中许多宫人唱曲。也有《江儿水》一阕为证:

  歌喉清峭,百转歌喉清峭,似流莺花外巧。更舒徐嫣润,圆转轻扬,比骊珠,一串小。《白雪》调须高,《阳春》曲自操。声振林皋,响遏云霄。按中州,音韵好。染尘暗消,直绕得梁尘暗消。吴俞攵清妙,直个是吴俞攵清妙。又何须娱秦晋,返驾邀。

  那些女子果然唱得清音嘹亮,按腔合节。进忠是个会唱的,站下来听,脚下按着板,口里依着腔哼。

  正听到美处,忽有人叫道:“魏掌事,你来。”忙回头看时,见沉香亭畔几个小内侍招他道:“你快来!”进忠来到跟前,小内侍道:“小爷要花耍子,这树高,咱们够不着,你去摘几枝来。”进忠也够不着,去取了个白石绣墩站上去,才摘了三四枝碧桃文杏,递与小内侍拿去。又去摘了一枝大开的蜀海棠,送上亭子来。见小爷坐在上面,旁边四五个小内侍拥着弄花玩耍。左边站着个保姆,伸手来接花。进忠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四目相视,不敢言语。只听得宫娥叫道:“客巴巴,请小爷进膳哩。”众内侍与那保姥带着小爷蜂拥而去。

  进忠想道:“这保姥好生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倚在亭子边想了半日,忽猛省道:“好似月姐的模样,举止像貌一些不错,只是胖了些。他如何得到这里来?天下亦复有像貌相同的,恐未必是他。”忽又想道:“才宫娥叫他客巴巴,岂不是他?天下也料不定,我一个堂堂男子,尚且净了身进来,安知不是他应选入宫做保姥么!且缓缓的访问。”少刻,中宫驾起,从妃嫔陆续回宫,一哄而散。正是:

  艳舞娇歌乐未央,楼台灯火卸残妆。

  园林寂寞春无主,月递花阴上画郎。

  进忠同一班内相,晚间依旧饮酒作乐。孙成道:“咱告了假,往西山上坟,魏官儿同咱去耍几日。”进忠不敢违命,只得答应。次日清晨同去不题。

  且说那保姥,正是客印月。自与进忠别后,同侯七官打做一伙。后来的布客知得他的风声,都来勾引七官玩耍。因此花下官钱,没得还。后来事体张露,侯少野气死了,蓟州难住,只得搬到客家去。其母程氏身故,只得又搬进京来。七官赌钱吃酒,绝不顾家,贫苦难过。因印月生了个孩子,却遇着宫中选乳婆,遂托李永贞在东厂■缘,选中了。过了三年,小爷虽然断乳,却时刻不肯离他。过后侯二死了,遂不放他出来,至今有十余年。因他做人乖巧奸滑,一宫中大大小小无一个不欢喜。

  是日在亭子上,见了进忠,觉得面熟,想道:“好似魏家哥哥的模样,虽然没得胡子,身体面貌无一不像。”遂时刻放在心里。次日,问小黄门卜喜儿道:“昨日那摘花的官儿姓甚么?叫甚名字?是那个衙门的?”卜喜道:“他姓魏,不知叫甚名字。他是本宫尚衣局的少长。”印月听见姓魏,心中疑惑。晚间等小爷睡了,又来问卜喜道:“那魏官儿平日怎么不见?”卜喜道“他的官儿小,不敢进来”。客巴巴道:“你代我寻他来,你说我有话问他哩。”卜喜道:“你也不认识他,怎么忽然就有话说起来?”客巴巴骂道:“遭瘟的猴头,专会说刁话。”说毕,回到倒在炕上,不觉昏昏睡去,梦见同进忠在家行乐,依旧是昔年的光景,十分欢乐。醒来却是一梦,情思凄怆。但见:

  沉沉宫漏,隐隐花香。绣户垂珠箔,闲庭绝火光。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声残静四方。绕屋有花笼月影,隔窗无树显星芒。杜鹃啼歇,蝴蝶梦长。银汉横天宇,白云飞故乡。正是相思情切处,风摇嫩柳更凄凉。

  客巴巴熬煎了一夜,次早央卜喜儿去访问他的名字并乡贯。去了半日,来回话道:“问不出他名字籍贯来。”客巴巴道:“你去叫他来。”卜喜道:“他同孙老爷往西山上坟去了。”客巴巴道:“几时回来?”卜喜道:“早哩。”客巴巴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今日也不见来,明日也不见到,心中郁闷,酿成一病,恶寒发热,头痛昏沉,终日不思茶饭。起初还勉强起来,过后竟睡倒了。宫人启奏,娘娘遣医官诊视,写下方用药,莫想有效。古语云,百病可治,相思难医。过了几日,一发昏沉不省人事。小爷又时刻要他,中宫传旨,着太医院官用心调治。都知是七情所感之症,无如百药不效。太监见他病势沉重,只得奏过皇上,着他回家调理,病痊日再来。众人扶起他来,穿好衣服,着内官背到长安门外上轿。到家,秋鸿接着,吃了一惊,便说道:“怎么就病到这个样子?”问他,总是不言语,昏昏沉沉,如醉一般。正是:

  柔弱纤腰力不支,全凭侍女好扶持。

  恹恹一种伤春病,懒向人言只自知。

  不说印月患病在家。且说进忠同孙成去了个月方回,也留心打听,常时缉访。见小爷出来玩时,只有宫娥同小内侍跟随,并不见那保姆。一连数日都访不出,又不敢问人。一日偶尔闲坐,只见卜喜儿捧着四个朱红盒子走出宫门,叫校尉来挑。进忠上前问道:“送谁的?”卜喜道:“到客巴巴家问安的,是娘娘赐他的果品。”进忠道:“客巴巴怎么不好?”卜喜道:“自那日从花园回来就病了。回家调理有一个月了,尚未曾好。”进忠道:“他住在那里?”卜喜道:“顺天府东道便是。”说毕,去了。

  进忠便要去寻访,适因有事,耽搁未去。至晚,备了好酒肴,去寻卜喜儿来对酌。遂问他道:“你去看客巴巴,可曾好些么?”卜喜道:“还是那样,也未见好。他有了病,就是咱们的晦气。小爷没人带,终日不是打,就是骂。”进忠道:“他家有谁伏侍?”卜喜道:“他有个小叔子叫做侯七,夫妻两个带着巴巴的孩子,手下男女有二三十人哩。”进忠道:“有病须要吃药。”卜喜道:“也不知吃过多少大夫的药,总不见效。”进忠道:“我到有绝好的药,包管一服就好的。”卜喜道:“不要说嘴,他这跷蹊病难医。你若是个外官儿或者还可医,你我是个没本钱的货,纵有神针妙手也无用。”进忠道:“我从不说谎,我这灵丹,任你甚么跷蹊病,我手到病除。”卜喜道:“果如此,我明日同你去。他前日也曾问你的,你若医得好,咱们也省多少打骂哩。”饮毕各散。

  次日饭后,进忠同卜喜儿出了东长安门,上马来到候家门首下马。卜喜儿先进去道:“奉旨差医官来看病的。”候七官不在家,只有他娘子带着个小孩子出来谢了恩。那女子才来拜见,进忠看时,正是秋鸿,比当日长大了些,更觉丰致。秋鸿不转睛的看着进忠。等吃了茶,丫头请进卧房。见纱窗半掩,罗幔低垂,香气氤氲,锦花璀灿。进忠叫将帐幔挂起来,道:“天气和暖,此时春天发生之时,不可遏抑阳气。”卜喜儿揭开帐子,见印月朦胧星眼,面色微黄,恹恹一息。秋鸿掀开被,捧出手来。进忠没奈何,也诊了诊脉。又捧出左手来,黄金钏下,露出两颗明珠来。进忠一见,不觉一阵伤心,忍住了泪,说道:“此是七情中感来的病,心口饱闷,饮食不思,痰喘时作,精神恍惚。”秋鸿道:“各医家俱是这样说,只是吃药不效。”进忠道:“不难,我有妙药,一服即见效的。”向袖中取出小锦囊,解开,拿出一块膏子药,用戥子兑了三钱,叫他取开水化开调匀。秋鸿到印月耳边说道:“吃药。”扶起他头来。卜喜儿把药慢慢的灌下,放他睡好。进忠道:“午后自好。”秋鸿请进忠到厅上待茶。丫头捧出个朱红盘子,内放白封红签银拾两。这是旧例,凡差小内官来,俱有礼物酬谢。进忠见了道:“咱们是东宫服役的,小爷面上,怎敢受此礼?”秋鸿道:“例皆如此。”进忠道:“岂有此理,快收回去。”进忠说毕出来,连卜喜儿也不好收。二人起身时,秋鸿道:“请公公明日还来看看。”进忠应允。

  次日巳牌时,独自骑马来到候家。秋鸿接入,谢道:“承公公妙药,昨日午后就清爽了些。早间吃了些粥汤,觉得好了有一半。”进忠道:“我说一剂就好,果然应手。还要诊诊脉看。”秋鸿请他到房里。见丫头扶着印月坐在床上。进忠看了脉道:“脉渐平伏了,病也减动了,药固要吃,却以戒思虑为主。这病原是从心思上来的,只要心开,便好得快了。”印月睁开眼看着他。丫头取开水来,调了药与他吃下。进忠道:“午后还要吃一服,才得全好。”遂走出房来。秋鸿留着他吃饭,二人就在中堂坐下。

  茶罢,摆上饭来。品物丰盛,美味馨香,非复昔年光景,都是内府的烹炮。秋鸿举杯奉酒。三杯后,进忠问道:“候七兄怎么不见?”秋鸿道:“往赤林庄收租未回。”进忠道:“赤林庄客家还有甚么人?”秋鸿道:“他家也没有甚么人,只有一个孩子,是太太的兄弟,年纪尚小,田产都被人占去了。这几年都是我家代他管理,才恢复过些来。”进忠道:“好个人家,几年间就衰败了。”秋鸿道:“公公怎么知道的?”进忠道:“他是咱的至亲,咱在他家住的久哩。”秋鸿道:“公公上姓?”进忠道:“姓魏。”秋鸿想了一会,道:“魏西山可是一家?”进忠笑道:“不是,不是!七嫂何以认得他?”秋鸿道:“他也与客家有亲,就是太太的姨兄。他的容貌也与公公相似,年也相仿,至今十余年绝无踪迹。太太时常想念他。”进忠道:“可是蓟州贩布的魏进忠么?”秋鸿道:“正是”。进忠道:“闻得他现在京中,要见他也不难。”秋鸿道:“他既在京,为何不来看看我家太太?”想是因落剥了。”进忠道:“他也不甚落剥。”秋鸿道:“公公既知他,请公公差人找他来走走。”进忠道:“七嫂,不可白使人。”遂斟了一大杯酒,递与秋鸿道:“即要我找人,须饮此杯。”秋鸿笑道:“我尚未奉客,怎敢动劳。”也斟一杯回敬。进忠接过,一饮而尽。秋鸿也饮过。

  进忠笑着说道:“你乖了一世,一个人坐在面前,你也不认得。”秋鸿便笑起来,道:“原来就是你这天杀的!我说天下那有面貌声音这样相同的哩。你为何许久不来?我只说你死了,你如何到这田地?”进忠便将历来的事,细说一遍。,:“我并不知道你娘儿们俱在此,只因前在御花园里遇着你娘一次,我就有些疑惑。”秋鸿道:“娘的病就是为见了你起的。”二人又叙了半日的情。

  只听得印月在房中叫人,秋鸿忙进房来。印月道:“这个医官的药果然好,这一会更觉清爽些。我要起来坐坐哩。”秋鸿道:“却也该起来坐坐,如今又有个医官,比前更好些,不消吃药,一见即愈。”印月道:“你又来疯了,那有个见面就好的?纵是活神仙,也没有不吃药的。”秋鸿道:“娘若不信,等我请他来你看。”遂将进忠拉进房来。印月道:“请坐!贵衙门是那一局?”秋鸿道:“他是离恨天宫,兼管鸳鸯册籍。”印月道:“似曾在那里会过的?”秋鸿道:“会的所在多哩!”秋鸿印月道:“这丫头只是疯。”秋鸿道:“疯不疯,如今少了个钻心虫。”进忠道:“曾在御花园会过一面。”印月道:“正是那日摘花的,就是长使?”秋鸿道:“楼上看菊花,也曾会过他的。”印月道:“上姓?”进忠道:“姓魏。”印月道:“你莫不是魏西山哥哥么?”进忠道:“正是。”印月听了,一把扯住进忠,放声大哭道:“冤家!你一向在何处的?几乎把我想杀了。”这正是:十年拆散鸳鸯侣,今日重逢锦绣窝。

  毕竟不知相会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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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回 谏移宫杨涟捧日 诛刘保魏监侵权

  词曰:

  名利中间底事忙,何如萧散与疏狂。给来玩水游山券,上个留云借月章。

  诗万卷,酒千觞,大开白眼看侯王。蝇头蜗角皆成梦,毕竟强中更有强。

  话说进忠与印月哭了多时,秋鸿劝道:“太太病才好些,不要过伤。”二人才各收了泪,共诉离情。进忠道:“我当日被老七误了。当日他出京时,我原说若你嫂子到宝坻去,务寄一信与我。谁知他一去杳无音信,使我终日盼望。后来在京中,又为了官事,把钱花尽了,十月间才得脱身。及到姨娘家,说你八月间回去了。我见遇不着你,就要回家去。姨娘苦苦相留,直过了年才得起身。及到了涿州时,又被贼偷了行李,盘缠全无。因此恼出一场病来,流落了,不得还乡。”秋鸿道:“你花去了银钱,失去行李,怎么连那话儿都不见了?”进忠道:“是后来害厉疮害去的。”印月道:“老七回来,拿了些银子,日夜在外赌钱,连遭了几场官事,公公气死了,婆婆受气不过,又嫁了。蓟州住不得,只得搬到我家庄上住了几年。母亲去世后,田产都被房族占去,兄弟幼小,守不住,只得搬进京来。他依然终日去赌,撑持不来,只得叫我就了这着。过了四年,厌物也死了。小爷没人体心,常留我在宫中不放出来。孩子又没人领带,遂将秋鸿与老七完成了。我只道今生没有相会你的日子,谁知今日相逢,亦是奇事。”

  丫头捧了茶来吃了。秋鸿道:“太太劳碌了,可吃些粥儿。”印月点点头。丫头忙移过小桌子来,摆下肴馔。金镶盏内盛着香白米粥。印月手颤,进忠捧着与他吃。吃了一杯,放下问道:“哥哥可曾吃饭么?”进忠道:“没有哩。”印月叫备饭来。丫头重新摆上饭来,秋鸿陪着吃了。进忠对印月说:“你歇息歇息,我再来看你。我来了好一会,要回去了。”秋鸿道:“你有甚事这样忙?再谈谈去。”进忠道:“孙掌家约了我的,恐去迟了要怪。我明日告假出来玩些时。”

  正欲起身,只见卜喜儿进来,见了进忠道:“你好人呀!就不叫咱一声,哄我那里不找过,孙老爷也着人寻你哩。”又对印月道:“巴巴好了,进去罢。”印月道:“才略好些,还起来不得哩,你这小油嘴儿到着忙了。”卜喜道:“你病着,咱们被小爷都殴杀了,终日家猫嫌狗不是的,不是打就是骂。今日又变法要三尾玳瑁鱼,各处都寻不出来,又要捱他打哩。”印月笑道:“你闲着屁股不会打的。”秋鸿道:“你好个东宫侍长,活羞杀人,两条鱼买不出来。”卜喜道:“若有得卖,不过多与他些银子罢了。”秋鸿道:“一万两一条,我代你买。”卜喜道:“一两一条也罢了。”秋鸿道:“不要钱,磕个头儿就舍你。”卜喜道:“若真,我就磕你的头也肯。”秋鸿道:“你磕了头,我把你。”卜喜道:“你拿了来,花子不磕头。”秋鸿道:“先磕了头,我才拿出来哩。”印月笑道:“你又来没搭撒了。”向卜喜道:“你只问他要。”卜喜儿真个朝他作揖。秋鸿笑着往外就跑,被卜喜一把扯住,道:“好七娘,与我两条罢。”秋鸿道:“果真没有,哄你玩的。”那孩子便没头没脑的搅做一团,衣服也扯碎了。秋鸿嚷道:“这是怎么样,莫要讪。”进忠笑道:“谁教你惹他的,有便与他两条儿罢。”印月向卜喜道:“你来,我和你说话。”卜喜才丢了手,气吁吁的坐在床沿上。

  印月道:“头都蓬了。”伸手去代他理好了,道:“鱼便与你两条,你回去不可说我好了些,只说还不能起来哩。我再等调理几日,内里实在些,才得进去。你可偷个空儿来耍耍。”卜喜道:“在我,小爷只是有了鱼,去哄他玩几日再处。”印月道:“秋鸿,你去把几条与他罢。”秋鸿道:“真个没有。”进忠道:“你还是这样狠,专一勒人。看我面上,与他几条罢。”秋鸿道:“苍蝇包网巾,你好大面皮。”印月道:“不要玩了,恐小爷要寻他。”秋鸿道:“原说要磕头的。”进忠道:“我代他磕罢。”秋鸿道:“你的狗头,就磕一百也算不得一个。”卜喜道:“我也不要你的,我自会叫小爷来替你要。”秋鸿道:“好个法儿,你就叫小爷来,我也没得。”卜喜道:“我只催巴巴进去。”印月道:“快打发他去罢。”秋鸿才笑着往后走。

  进忠同卜喜跟他进来,到屏门后,一道斜廊,往后去,又有一重小门儿,进来是一所小小园亭,却也十分幽雅。朝南三间小■,槛外宣石小山,摆着许多盆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廊下挂十数笼各色雀鸟,一见了人,众声齐发,如笙簧齐奏。天井内摆着几只白磁缸,内竖着小小的英石,青萍绿藻之下,尽是各色金鱼,翻波激浪。卜喜儿见了,满心欢喜。秋鸿取过青丝小网儿来,罩起四条玳瑁斑的鱼,都有五六寸长,拿了个白磁小缸盛了,朱红架子托着。丫头拿去与印月看过,交与卜喜,同进忠相辞上马,从人提着鱼回宫去了。

  次日,进忠告假回私宅,备了许多礼物送与印月、秋鸿。二人终日在他家玩耍,朝欢暮乐,极力奉承。怎当得印月春心甚炽,那里禁得住?只得叫几个苏杭戏子来,尽他轮流取乐。卜喜儿不时也来玩玩。不一日,七官也倒来了,大家浑闹做一处。

  早又过了两个月,忽皇后不豫,小主无人看管,一日内就六七次来召印月进宫,使者络绎不绝。印月无奈,只得收拾进内,随侍小主。进忠也来奉承,凡小爷一应服食玩物,俱是进忠备办。二人日日相偎相傍,内里细事都是卜喜儿传递消息。

  不觉光阴迅速,又过了数年,皇上大渐,于四十八年七月杪升遐,是为神宗,深仁厚泽,流洽人心。贤者不忘圣德,有诗赞之曰:

  农桑不扰岁常丰,边将无功吏不能。

  四十八年如梦过,东风吹泪洒皇陵。

  文武勋戚大臣,于八月四日奉皇太子登极,发政施仁,克绍前烈。首释刘光复于狱,起用原官。次取熊廷弼,宠赐蟒玉,经略辽阳,以期恢复。励精图治,万几无暇。凡内外一切表章,件件亲阅,犹恐下情难达。一月间,施惠政四十余事。谁知天不■遗,四海无福,圣躬过劳,致成脾泻不起。太医院用尽良心,不能痊可,下询草泽名医进方。有鸿胪寺寺丞李可灼,与专管药料的太监崔文升比邻交好。文升见自己终日用药无效,便去与李可灼计较。可灼入内,取出红丸药六七颗与文升道:“此丸乃异人传授神方,专治虚脱之症。虽至危殆,三服再无不愈的。此方以女子红铅为君,百发百中,管你见效。”文升拿了丸药,竟至宫中进御。皇上服下,觉稍稍精神清爽,口称忠臣者再,命赐可灼金帛。俟诸臣退后,可灼复进一丸。谁知不数个时辰,至次日遂大渐了。果使二臣有神方妙药,可以起死回生,亦须具奏,俟太医会同文武大臣议定,依方修合再用,而何以小臣近侍,轻率妄进,如此遂成千古不白之案,可胜罪哉!

  次日即召诸臣及众臣才齐集朝门,时龙驭早已上宾矣。是为光宗。恺悌君子,有道圣人,仅一月而崩。时贤有诗悼之曰:

  廿载青宫育德深,仁心仁政合天心。

  皇天若假岗陵寿,应使膏流四海春。

  九月朔日,光宗升遐。因皇储未定,中外纷纷。此时英国公、成国公、驸马都尉及阁部大臣,俱因应召齐集在乾清宫外。只见管门的内侍持梃拦阻,不放众臣入内。情景仓皇,各怀忧惧。惟给事中杨涟大声道:“先帝宣召诸臣,今已晏驾,皇长子幼小,未知安否,汝等闭宫拦阻,不容顾命大臣入宫哭临,意欲何为?”众大臣皆齐声附和,持梃者方不敢阻。众官遂进宫哭临,至大行皇帝灵前行礼。

  哭临毕,即请叩见太子。良久不见出阁,遍问小爷何在,内侍皆言不知。及遇司礼监王体乾,众问道:“小爷何在?”体乾道:“在暖阁内。”杨涟道:“此时还不出见群臣,何也?”体乾道:“咱已屡请,都不放出来。”杨涟道:“你引路,我们同去。”于是各官跟着体乾到暖阁前,不由通报,竟自请驾。小内侍们犹自乱扯乱嚷,只听得王体乾高声叫道:“小爷在此,各官来见!”众官急走到殿前,只见小爷素服面西而立。各官叩见毕,英国公张惟贤上前捧着右手,阁臣方从哲捧着左手,同出乾清宫,来至文华殿上,请正皇太子位。复行五拜三叩头,礼毕,群呼万岁。

  原来小主不出,却是被选侍李氏阻住不放出来,要占据乾清宫,望封母后,想效垂帘听政故事,所以不放皇长子出见。及群臣固请,没奈何只得放出。又命太监李进忠拉住小爷衣服,教他对众官传说:“先帝选侍李氏,诞育皇八妹。自皇妣见弃后,选侍抚视青宫,积劳已久,理宜加封号尊隆。即着该部速议仪注。”时吏部尚书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等,俱各上疏说:“选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何得俨然占居正宫。而殿下反居慈庆宫,殿下仍回乾清宫守丧,次而成大礼。”礼部启请九月初六日即皇帝位,选侍之封难以并举,另待选择奏闻,奉令旨依议。

  至初五日,选侍尚据宫,勒请封号。给事中杨涟又奏道:“登极已定,明日既登大位,岂有皇上复处偏宫之理?选侍怙恃宠灵,妄自尊大,实为非法。且人言李进忠、刘逊等擅开宝库,盗取珍奇,岂必欲尽取乃出乎?抑借贵妃名色遂目无幼主乎?况册立虽是先帝遗命,推恩尚在今上,渐不可长,仁不可过。宜敕令选侍内使李进忠、刘逊等,传示内廷,立候移居别殿,安分守礼。而李进忠亦当念三朝豢养之恩,及此报效,毋谓殿下年幼,尚方三尺不足畏也。”

  礼部又奏:“选侍封号,必俟山陵已定,三圣母加号之后乃可举行。”此时众官才退至左顺门。忽遇右军都督佥事郑养性,众人说道:“先帝嫔御,恩典自有定例,只宜安分。若再妄求,恐非后福。”郑养性唯唯而去。原来李选侍是神宗郑贵妃的私人,朝臣所谓张差之梃不则,投以■色之剑者此也。此时选侍骄横,全仗郑贵妃在内把持;即郑氏,此时亦萌非分之望。故各官警戒养性,正是使之闻之之意。时内官传入诸臣章奏,选侍犹占据不移。

  次早,忽传郑贵妃已迁入第一号殿去,选侍势孤,大惊道:“呀,郑娘娘尚且移宫,必不容我在此。”遂亲自到小爷前面诉。及至阁前,小爷已出阁去了,不觉手足慌乱,莫知所措。王体乾见其着忙,遂道:“奉旨请娘娘居住哕鸾宫,即时迁移,不得迟延。”选侍终是个女流,正在着忙,听得如此说,越发慌了,遂抱着小公主,也等不得车驾,竟徒步而行。后面宫女等才收拾起身,众内侍趁哄打劫,假倚迁徙之名,竟将内库宝物偷盗一空。时人有诗曰:

  志大心高笑女流,妄希非分亦堪羞。

  一朝失势徒空手,称后称妃一旦休。

  次日乃九月初六日,新君即皇帝位。过了廿七日,各官吉服候朝,一个个红袍乌帽,紫绶金章,真个是:

  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莲漏初停,绛帻鸡人报晓;鸣鞭乍动,黄门阁使传宣。太极殿钟鼓齐鸣,长乐宫笙簧叠奏。黄金炉内,游丝袅袅喷龙涎;白玉阶前,仙乐洋洋谐凤律。九龙座缥缥缈缈,雉尾扇映着赭黄袍;五凤楼济济锵锵,獬豸冠配着白象简。侍御昭容袅娜,纠仪御史端严。万方有道仰明君,一德无瑕瞻圣主。

  天子御文华殿,鸿胪官喝礼,各官拜舞已毕,群臣共瞻天表。传旨:改明年为天启元年,颁示天下。礼部领旨,各各退朝。

  自此中外无事,皇上万几之暇,不近妃嫔,专与众小内侍玩耍,日幸数人。太监王安屡谏不听,只得私禁诸人,不得日要恩宠,有伤圣体。且自恃老臣,知无不言,皇上亦渐有厌倦之意。魏进忠窥伺其旁,遂生觊觎之心,但自己官卑职小,难邀圣眷。因与客巴巴说道:“历年皇爷用度,都是咱们两人备办,几年间花费咱无数银钱,也只望今日。谁知皇爷一向都不理咱,不知是忘记了,还是薄情不理了。”客印月道:“皇爷不是薄情,连日事多,等有闲时,我送信与你。你可如此如此,依计而行,管你有好处。”

  又过了几日,皇上在宫中无事,看着那些小内侍们斗鹌鹑。进忠也拿着袋子在旁插诨。连斗过几个,各有胜负。进忠才开袋取出鹌鹑在手,将指甲弹着引了一会,轻轻放在盘内。有个连胜的,放下便来奔他。那鹌鹑缩着头、扇着翅膀沿盘而走。那鹌鹑连啄了几嘴,见他不动口势,便渐渐慢了。那鹌鹑窥他不防备时,猛跳起来,咬着他的项皮,两三摔咬得血流。那鹌鹑护疼飞去了。

  皇上见了,大喜道:“这是谁的?取金钱赏他。”进忠跪下道:“是奴才的。”皇上道:“你是魏官儿,怎的一向不见你?”进忠道:“奴才因无事管,不敢入内。”皇上道:“你既无事管,可到司礼监去查,有甚么差使来说。”进忠忙起身来到司礼监,口称“奉旨查差”。文书房即刻查出七件好差事。第一件是东厂缉捕事。进忠即将七缺回奏毕,皇上道:“你领那一件儿管管?”进忠道:“奴才就管东厂罢。”皇上道:“你自去文书房,叫他们给牌与你。”恰值王安进来禀事听见,忙跪下奏道:“各差俱有资格,管厂乃是大差。差满时即管文书房,再转司礼监掌印。魏进忠官小,且不由近侍差出,且先管件中差,再依例升用。”皇上听了,沉吟不语。客巴巴在旁道:“这老汉子也多嘴,官是爷的,由得你,爷反做不得主么!”皇上即着他到文书房领牌任事,遂不听王安之言。后人有诗叹道:

  奸佞之生不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

  当时若纳王安谏,怎使妖魔弄大权。

  进忠领了牙牌,入宫谢恩。次日东厂到任,从长安门摆开仪仗,大吹大擂的,两边京营官将俱是明盔亮甲,直摆到东厂堂上坐下。在京各衙门指挥、千百户等并各营参游、五城兵马司,俱行庭参礼,各具花名手本参谒,一一点名过堂。及点到锦衣卫左所副千户田尔耕,进忠看见他却是东阿县的那人,心中暗喜。点完分付各散。堂下一声吆喝,真是如雷贯耳,纷纷各散。上轿回至私宅,内外各衙门俱来拜贺,一起去了,又是一起。忙了两日才得闲。

  一向无事,此时正是天启元年三月下旬。皇上大婚吉期仅有一月,京师结起彩楼,各州县附近之人俱来观看。进忠做厂分拨指挥等官,把守九门,盘诘奸宄,以防不测。那些校尉并番子手沿街巡缉,酒肆茶坊留心查访。

  有一东厂校尉黄时,走了半日,腹中饿了,去到御河桥一个小酒店内,恰好遇着两个相知在里面。二人拱手道:“哥连日辛苦。”黄时道:“皇帝老官将快活了,只苦了咱们熬站。”三人遂一桌儿坐下,酒保拿了一盘肉,一角酒,摆下共酌,一面讨饭吃了。正欲起身,只听得间壁有人讲话。黄时留心侧耳听时,唧唧哝哝不甚明白。过后只听得一句道:“原说是今日巳时入城,怎么这早晚还不见来?”黄时心中疑惑,看那壁是秫秸隔的,上糊着纸。便向头上拔下根簪子,刺个孔儿张时,见三个人共饮,一个是本京人,似常见过的;那两个是外乡人,一个摊着银袱子称酒钱,内有四五锭大银子。黄时悄悄的走到门前,那人已出来了,黄时猛然喝道:“奸贼那里走。”伸手去揪时,那人眼快,把手一隔,夺路要走。黄时将门拦住,喊道:“咱们的人在那里?”外面抢进七八个人来,上前拿住了两个,一个跳上屋走了。众人连店家一同锁解到厂里来。

  正值魏监升堂,黄时上堂禀道:“小的在御河桥下拿到两个奸细。”将前事细细说了。进忠叫上一个来问道:“你是何处人?好大胆来做细作!”那人道:“小的是本京人,叫陈远,在兵部前开蓬子卖布,就是老爷衙门里人都认得,小的怎么敢做细作?今日因遇着这个相知,和他吃酒的。”进忠道:“你怎得有这许多银子带着?”陈元道:“是小的卖布的本钱,零星卖下,总倾成锭好还客人。”进忠道:“你的相知是那里人?他来京何干?”陈远道:“他是临清人,姓张,贩皮货来京的。”进忠叫他下去,又叫那人上来,问道:“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那人道:“小的是大同人,姓王名祚,来京贩药材的,现有大同府批文在下处。”进忠笑道:“你二人语言不对,其为奸细无疑,取夹棒上来!”阶下吆喝一声,把各种刑具摆了一堂。那夹棍非比寻常,只有一尺二寸长,生檀木做的。校尉把王祚拿下,扯去鞋袜,内有匕首藏着,套上夹棍,收了两绳,又是二百敲,并不肯招。进忠叫扯下去,叫陈远上来,也是一夹二百敲,也不肯招。又把二人上起脑箍来,犹自不招。又上起琶刑来,王祚熬不过刑,才招道:“小人原是李永芳标下家丁,因辽阳失守,散走来京,依一个亲戚叫做刘保。因与陈远相识,故他请我吃酒。”进忠道:“刘保在那里住?”王祚道:“他是兵部长班。”进忠分付收监。随即点齐缉捕人员,票仰五城兵马司,会同捉拿刘保。

  已是黄昏时候,众人各带器械,都到城隍庙前取齐,一同打入刘家。刘保正与妻妾饮酒喧笑,众人上前捉住,并妻妾都锁了。入卧房内搜掳金银财帛后,于床上搜出一包书信,细看,都是辽东各边将来往的书札,惟有李永芳的多。兵马司分付将刘保的家小都押出来,带着书包,把家私都封锁了,着人看守。一行人齐解到东厂来。进忠坐在堂上等候,押过刘保来拷问。刘保亦称不知。把书包打开,同兵马司一一细看,都是诸边将谋求升转送礼的书札。底下又一小封,拆开看时,俱是李永芳的机密事,上面俱有年月,总是李永芳既反以后之事。进忠叫刘保到案前,问道:“你如何与反贼同谋?”刘保只是不言。叫拿下去夹,众校尉拖下去,扯去衣服,到贴肉处,搜出一粒蜡丸子来,取上来到灯下打开看时,一个白纸团儿,扯开看,上写着两行蝇头小字。众官看了,一个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正是:

  臂开八片顶梁骨,倾下半天冰雪来。

  毕竟不知看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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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回 田尔耕献金认父 乜淑英赴会遭罗

  诗曰:

  搔首长吁问老天,世情堪恨又堪怜。

  良心丧尽供狐媚,佛道讹传作野禅。

  强合天亲称父子,妄扳路柳当姻缘。

  昏昏举世如狂瞽,废去伦常只爱钱。

  却说众人看罢蜡丸内书,为何大惊?只因上写着的“于四月廿四日皇上大婚之日,放火烧彩楼为号,里应外合,抢夺京城”。进忠将刘保下了死监,着人飞报九门,仔细防守。凡一应出入,俱要用心搜巡盘诘。

  次日,三法司提到刘保等一干人,当堂审问。刘保也不等加刑,便招出:“与李永芳相通,约于大婚之日烧着彩楼。李永芳以兵外应,要取京城。事成之日,封我为燕王。王祚是李永芳的家丁,同周如光先来通信,在酒店内走了。陈远是小人的表弟。二十日先有五百边兵,分头入城。”法司听了,尽皆愕然。又问道:“各门把守甚严,他们从何处进来的?”王祚道:“咱们是初十日从哈哒门进来的。”又问了一遍,众人口词相同。公拟定通同谋叛大逆,刘保、王祚、周如光俱应凌迟;陈远为从,应立决。带去收监。着东厂并城上沿门缉拿周如光。次日于娼家拿到,对了口词,具本复奏。旨下依议,着即处决。四月十五日,两棒锣鼓,押赴市曹,登时处决。正是:

  堪笑奸奴似毒蝤,妄求非分媚毡裘。

  一朝身首分西市,血肉淋漓犬也羞。

  刘保等诛后,着兵部传谕:各边镇严加防守。京城内把得水泄不通,只等到大婚之后,拆去彩楼,方才放心。

  忽一日,圣旨下来,道:“魏进忠初任厂职,即获大奸,勤劳为国,忠荩可嘉,着赐名忠贤。赏内库银八十两、彩缎八表里、羊八腔、酒八瓶。”忠贤谢过恩。次日坐厂行牌,提究把守哈哒门的锦衣卫千户。

  是日,正是田尔耕当值,闻此信息,心中忧惧,在家行坐不安,饮食皆废,无计可施。妻子许氏问道:“你为甚事这等烦恼?”尔耕道:“只为我前日把守哈哒门,王祚从那日进来。昨他招出,故此厂里提问。”许氏道:“不过罚俸罢了,怕甚么!”尔耕道:“此事非同小可,不止坏官,竟要问罪哩。”许氏道:“太监的买卖,不过是要钱,你送他些礼儿,就可无事。”尔耕想了一会,道:“有理!老魏原是皇上旧人,如今声势渐大,后来必掌司礼监的。我不若办分礼,就拜在他门下,他日也受他庇荫。”许氏道:“不可!你是大臣嫡派,到去依附太监,岂不被人笑骂?”尔耕道:“如今时势,总是会钻的就做大官。”正是: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遂连夜备成礼物,先到门上打点。正值魏监入内去了,先央掌家说合停当,里外都送过礼。伺候了两日,方出来。轿到门首,田尔耕辽着跪在道旁,禀道:“锦衣卫带罪千户田尔耕叩见老爷。”从人喝道:“起去。”跟着轿后,来至厅前。

  忠贤下了轿,升厅坐下。田尔耕执着手本跪下,小内侍接上手本,行了庭参礼。忠贤接过礼单,上写着:“金壶二执,玉杯四对,玉带一围,汉玉钩绦一副,彩缎二十端,纱罗各二十端。”看过说道:“你何以送这厚礼?”尔耕慌忙叩头道:“小官得罪老爷台下,望天恩宽恕,足感大德。”忠贤道:“这事非同小可,你怎么不小心盘诘,皇爷着实恼你。如今幸的没有下法司,咱替你包涵了罢。你只来说过就是了,又费这些钱送礼,收一两件儿罢。”田尔耕忙又跪下道:“些小薄礼,送老爷赏人,略有一点敬意。”忠贤道:“既承厚意,不好再却,收了罢。”

  尔耕复又拿过一个手本,跪下道:“小官蒙老爷赦宥,恩同再造,情愿投在老爷位下,做个义子。谨具淡金几两送上,以表儿子一点孝意。”忠贤接过手本,上写着:“倭金二百两。”忠贤十分欢喜,大笑道:“田大哥,你太过费了!才已领过,这定不好收的,咱也不敢当,此后还是弟兄相称的好。”尔耕道:“爹爹德高望重,皇上倚重。儿子在膝下,还怕折了福。”于是朝上拜了八拜。忠贤见他卑谄足恭之态,只是嬉着嘴笑。邀他到书房里坐,二人携手入来。尔耕先扯过一张椅子,在中间道:“请爹爹上坐。”忠贤笑道:“岂有此理,对坐罢。”让了半日,忠贤下坐,他在左边,只把屁股坐在椅子边上。家人捧上茶来,他先取过一杯,双手捧与忠贤,然后自取一杯。

  忠贤道:“田大哥一向外违,还喜丰姿如旧,咱们到老了。”尔耕道:“爹爹天日之表,红日方中;孩儿草茅微贱,未尝仰瞻过龙颜,爹爹何云久别?”忠贤笑道:“你做官的人眼眶大了,认不得咱,咱却还认得你!”尔耕忙跪下道:“儿子委实不知。”忠贤扯起来道:“峄山村相处了半年多,就忘记了?”尔耕呆了半晌,道:“是了,当日一见天颜,便知是大贵之相。孩儿眼力也还不差。如今为凤为麟,与前大不相同。”

  家人捧上酒肴,二人对酌。忠贤道:“田大哥可曾到东阿去走走?可知道令亲的消息么?”尔耕道:“别后二三年,姨母去世,孩儿去作吊时,姨妹已生一子。闻得刘天那厮屡次相逼,已出家了。”忠贤听了,不觉泪下道:“只因咱当日不听良言,以至把岳母的二千金麦价都费尽了,不得还乡,流落至此。几次差人去打听,再没得实信。可怜他母子受苦,若有老成人,可央个去讨讨信。”尔耕道:“孩儿有个侄子田吉,由进士出身,新选了东阿县。他去,定有实信。明日叫他来拜见爹爹。刘天那畜生当日既极无情,后又见姨妹有姿色,要强娶为妾,受了他许多凌辱,此仇不可不报。今幸舍侄到那里去,也是天理昭彰。”二人谈话,饮至更深才别。正是:

  天亲不可以人为,何事奸奴乱走之。

  三畏四维俱不顾,忍从阉寺作干儿。

  这田尔耕乃原任兵部尚书田乐之孙,原何受刘天许多辱?只因他与沈惟敬同恶,沈惟敬坏了事,他逃走在外,故不说出,恐惹出事来。如今事平了,又做了官,故思量要报仇。是日酒饭毕,归家对妻子说道:“我说老魏是谁,原来是傅家姨妹的丈夫魏西山。我只道他死了,谁知他竟到这地位!他还认得我,说起来他要差个人去访姨妹的信。我举出侄儿田吉来,明日领他去见一见。”

  次日清晨,尔耕同田吉来见忠贤,又送些礼物并土仪,也拜在他门下。忠贤甚是欢喜,道:“你到任后,就代咱到峄山村傅家庄访个信来。”田吉应诺回来。尔耕又将刘天的事托为报仇,田吉亦允了,领凭辞行赴任,带了家眷往山东来。不日到了东阿,一行仪从鼓吹上任,行香谒庙后,交盘收清,上省参见各上司。回来即差了个能事家人,到峄山村来探访傅家消息不题。

  忽一日升堂时,有巡抚里文书下来,当堂开看过,即唤该房书吏抄写牌票,忙唤捕快头目听差。只见走上一人来参见。那人生得甚是雄壮,但见他:

  赋就身长体壮,生来臂阔腰圆。光芒两眼若流星,拂拂长须堪羡。

  力壮雄威似虎,身轻狡健如猿。冲锋到处敢争先,说甚天山三箭。

  此人姓张名治,乃济宁人氏,年近三旬,现充本县快头,上堂叩了个头跪下。田知县又叫传民壮头。下面答应一声,又上来一人,也是一条彪形大汉,但见这人生得:

  赤黄眉横排一字,雌雄眼斜斗双睛。浑身筋暴夜叉形,骨头脸绉纹侵鬓。

  裹肚闹妆真紫,丝绦斜拽深青。威风凛凛气如云,河北驰名胡镇。

  这胡镇乃大名府人,也只在三十余岁,充当本县民壮头,上堂叩头听令。田知县分付道:“才奉抚院大老爷的宪牌,着本县示禁白莲、无为等教。我闻得此地多有讲经聚众之事,特差你二人领这告示,去各乡镇会同乡保张挂,传谕居民,各安生理,毋得容隐说法惑众之人并游食僧道。十家一保,犯者同罪。你们与地保若受赃容隐,一定重处。”叫书吏取告示交与二人领去。

  两个人出了衙门,到巡风亭,聚集他手下的副役说知。内中一个说道:“烧香做会,合县通行。惟有峄山村刘家庄上,每年都要做几回会,这事如何禁得住?这也是做官的多事,他又不害你甚么事,禁他做甚么!”张治道:“上命差遣,我们也不得不去走走。”各人回去收拾。

  次早,各人备了马,带几个伴当出东门来。二人在路上商议道:“我们这里竟到刘家庄去,只他一家要紧,别家犹可。”不一时,已到刘家庄前。庄客见是差人,忙去报与庄主。张治等下了马,庄客请到厅上坐下。少顷,里面走出一个青年秀士来,却也生得魁伟,但见他:

  磊落襟怀称壮士,罡星又下山东。文才武略尽深通。立身能慷慨,待士有春风。

  仗义疏财人共仰,声音响若洪钟。腰间长剑倚崆峒。浑如宿山虎,绰号独须龙。

  这庄主姓刘名鸿儒,年方二十六岁,乃刘天之子。自幼读书,爱习枪棒,惯喜结交天下豪杰。人有患难,他却又仗义疏财,家中常养许多闲汉。是日闻庄客报,即出厅相见。与二差见过礼,坐下问道:“二位枉顾,必有见教。”张治道:“无事不敢轻造。今早大爷接得抚院宪牌,禁止烧香聚会等事。发下告示,着我二人知会各乡保,不许坐茶、讲经、做会,一则恐妖言惑众,二则为花费民财。不许容留游方僧道,要各具结状,十家一保,因此特来贵庄报知。”遂取出告示,拿了一张递与刘鸿儒看。只见上写着:

  巡抚山东等处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七级纪录十次王为严禁左道,

  以正风化事。照得邹鲁乃圣贤之邦,风俗素皆醇正,人存忠孝,家事诗

  书。近有一等隐怪之徒,倡为邪说,倚佛为名,创为烧香聚会之事,立

  无为、白莲、混同等教,名虽各异,害则相同。一人倡首,千百为群,

  玉石不分,男女混杂。灭绝名教,任其邪淫奸盗之谋。鼓惑愚蒙,证以

  生死轮回之说。蔽其耳目,中其膏肓。万里可聚,积愚成乱。所谓惑世

  盗名充塞仁义者,莫此为甚。到于破财生乱,深可痛恨。除已往不究外,

  特刊成告示,分布各州县乡村市镇悬挂,晓谕居民人等。俟后再有此等

  奸民,容留游方抄化僧道,仍前怙恶不悛,着该地保随时报县,严拿究

  治。该州县逐月禀报,不时巡查。如有司容隐故纵,查出,定行参处,

  地保拿究,决不轻贷。有人出首者,该有司赏银三十两。须至告示者。

  天启元年十一月 日示

  刘鸿儒笑道:“俱是迂儒之见,做官的也要从民之便。小庄一年也做好几次会,寒家已相传四代,就没有见乱在那里。”胡镇道:“小弟也料得不能禁止,只是新官初到,也要掩密些,避避风头。自古道:‘官无三日紧。’淡下来就罢了。”庄客摆上酒饭来,吃毕,二人起身。刘鸿儒取出十两银子来相送。二人道:“我们素手而来,忝在教下,厚赐断不敢当。”鸿儒道:“些须之物,何足挂齿。此事拜烦遮盖。”张治道:“小弟也常要来赴会,只是寂密些要紧,内里事在我们二人。”收了银子,辞别出去。

  刘鸿儒回内,觉得心神不宁。走到书房,与先生闲谈。这先生姓叶名晋,是本县秀才。因问道:“才县差下来,有甚事?”鸿儒道:“抚台发下告示,要禁做会的事,甚是严紧。新县尊没担当,故此叫他们下来搅扰。”叶晋道:“闻得老兄已去请憨山禅师开讲,这却怎处?”鸿儒道:“我正筹画此事。今已收了许多钱粮,远近皆知,如之奈何?”

  说话间,只见庄客报道:“门外有人僧人要见。”鸿儒道:“有便斋与他一顿。我没心绪,不会他。”庄客去了一会,又来说道:“那和尚说,有憨山大师的书子,要面交与爷的。”鸿儒道:“请的人尚未回,他到先有书子来了。”于是出来相会。只见这僧人真个有些异样:

  头戴左笄帽,身披百衲衣。

  芒鞋腾雾出,锡杖拨云归。

  腹隐三乘典,胸藏六甲奇。

  洪眉兼大鼻,二祖出番西。

  刘鸿儒迎到厅上,见礼坐下,“请问老师宝山何处?求赐法号。”和尚道:“贫僧草字玉支,家世西蜀。少时曾历游名山,在伏牛戒坛禁足已二十年矣。憨师因患目不能来,故托山僧来贵处,以了檀越胜会。”袖中取出憨山书子来,递与刘鸿儒。鸿儒拆开看时,却是一首诗,上写道:

  珍重中峰老玉支,好将慧力运金篦。

  卯金合处龙华胜,得意须防着赭衣。

  鸿儒看罢,不甚明白,忙叫办斋,请叶先生来陪。吃毕,问他些经文要指,静定宗乘。那玉支应对如流,辞旨明畅。鸿儒十分欢喜,夜分时亲送到庵堂宿歇。

  次日,与叶先生商议道:“憨山不来,荐玉支来,到也有些道行。只是官府严禁,奈何?一则收了许多钱粮,何以回人;再者,恐难再得这样高僧。”叶晋道:“据弟想来,只有这一法可行。本县田公为人古怪,既不能行,不如到九龙山尊府园中去好,地方宽大,又是邹县地界。刻下县尊引见未回,现是二尹署事,料地方乡保也不敢多管。只有缉捕上人,要送他几金,瞒上不瞒下,方保无虞。”刘鸿儒道:“有理。明日就烦先生上城与张、胡二人说声,并就约会他们,何如?”叶晋道:“事不宜迟,今日就去。”鸿儒即进去,取出二十两银子来,交与叶晋。忙叫小厮备马相送,并候回信。

  叶晋放了学,出来上马。傍晚抵家,即到张治家来说知,送了他五两银子。张治道:“官府严厉,不当稳便怎处?”叶晋道:“好在他往九龙山庄上行事,不是我东阿的境内,就与足下无干了,只当拾他银子用的。”张治道:“且同相公到胡镇家计较。”二人来到胡家坐下,胡镇道:“叶相公,贵人何以踏贱地?”张治道:“叶相公近在刘家庄设帐,刘家要在新正内讲经做会,特托相公来见教。”胡镇道:“使不得!官府利害。”叶晋道:“他也知本地方不便,如今要往九龙山庄上建祗。好在不是本县地界,求二位担待一二。薄仪五金奉敬。”袖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胡镇道:“既不在本地方,还可遮掩,只是过菲些。他这一遭,要收好一宗钱粮,也该分惠些才是。”叶晋道:“不必说,明日再送五两来与二位买果子过年。”张治道:“事虽在我们,却也要寂密些。”叶晋答应,别了二人回家,灯下写成书信。次日天明,打发小厮回去报信。

  刘鸿儒见了大喜,次日,即往九龙山园上,收拾坛场,庄严佛像。叫四个为首的斋公,远近传香,订于天启二年正月元旦吉日,开讲《法华》妙品真经。怎见得这道场齐整?但见:

  〓〓庭台壮丽,功德庄严。庭台壮丽,三层宝级列诸天;功德庄严,九品琼函包万象。金钟一响,满堂合掌尽皈依;云板初敲,大众斋心齐人定。迎佛处天香缭绕,半空中花雨缤纷。微动慈悲之口,讲的是五蕴三除;大开方便之门,度的是四生六道。唱梵字仙音嘹亮,持秘咒法律森严。青娥红粉念弥陀,白叟黄童齐礼佛。

  至日纷纷拥拥,远近赴会者不计其数。富贵的远乘车马,贫贱者徒步携囊,都有钱粮上会,多寡不等。一一上号,收的收,打斋的打斋。又有供小食、供中斋的,一日也花费两百金,甚是热闹。那玉支起初也还精严法律,渐到后来,就诙谐戏谑起来,引得那些男女们嬉笑难支,都无纪律。

  将近二月初旬,天气渐暖,各处妇女渐渐来得多了。鸿儒一日正在门首看司簿的上簿,只见一丛女人来到柜边,报名送钱。内中一个女子,约有十六七岁,举起手来,向手上除下一只银镯来,递与柜上。鸿儒定睛细看,那女子生得十分美丽。但见:

  凤梢侵鬓,层波细剪。明眸蝉翼垂肩,腻粉团搓素颈。芙蓉面,似一片美玉笼霞;蕙兰心,如数朵寒梅映雪。立着似海棠带露,行来如杨柳随风。私语口生香,呖呖莺声花外啭;含颦眉锁黛,盈盈飞燕掌中擎。翠翘金凤内家妆,淡抹轻描真国色。

  刘鸿儒一见这女子,不觉神魂飘荡。那女子笑嘻嘻随着众妇女进来,鸿儒也跟他进来,走到禅堂看了一会,又到方丈内来。那玉支讲经初毕,才放参,众妇女齐齐跪下叩头。那和尚公然上座,合掌分付道:“众位女菩萨既入讲堂,俱是佛会中有缘之人。须要信心念佛,勉行善事。你们听讲时,佛心发现,言言善果,念念菩提。及至归家,又为七情六欲所迷,依旧日坐红尘中,求一点清凉境界也不可得。受无限的熬煎,死后堕入泥犁地狱中。”众妇女又叩头哀告道:“阿弥陀佛,弟子们只为轮回,敢求老爷解脱。”玉支道:“若要解脱轮回,先要闻经悟道,常常在此受戒虔修,则凡念日远,道念日坚,乃有进益。若暂去暂来,徒担个吃斋念佛之名,凡火不灭,罪孽日深。”内中就有一半的连连叩头道:“弟子等情愿常时在此听老爷法旨。”玉支道:“既尔等情愿精修,可到斋主处报名,给尔等净室宿歇,不愿者不必勉强。”说罢,起身下榻而去。众妇女还叩头念佛不已。

  刘鸿儒先到方丈中来等他们,忙取笔砚、号簿过来,说道:“女菩萨情愿悟道的都来报名。”众女人都团团的围着他,一一报名。写到第二十名上,才是乜门周氏女儿淑英。后又逐一写完,共有四十三人。鸿儒道:“随我到后面来,拨房与各人居住。”也有六七人同住一房的,也有三四个一房的,惟有乜氏母子,独居一旁。鸿儒自己看着人代他收拾,一双眼睛只顾看着那女子。淑英也自低头含笑。看了一回,欲火更盛,恨不得即刻就与他做一处才好。觉得没情没绪的,便走到方丈中榻子上,竟自睡着了。梦中与那女子百般调戏,十分和洽。正待欢会,只听得有人叫道:“檀越!巫山梦好呀,快起来,莫为邪魔所迷。”睁眼看时,却是玉支。鸿儒被他说着机关,慌得手足无措。玉支笑道:“不要惊慌,来,我与你商议。”扯着手同到卧房中来。正是:

  半枕未成巫峡雨,一声惊破楚天秋。

  毕竟不知同鸿儒商议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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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回 跛头陀幻术惑愚民 田知县贪财激大变

  诗曰:

  斗间妖气起东方,黯黯行云蔽日光。

  萤焰只应依草木,怒螂空自逞魍魉。

  文翁化俗还随俗,黑闼称王却悔王。

  路入青徐悲往事,嗟哉白骨卧斜阳。

  话说玉支把鸿儒扯进房坐下,道:“檀越有何心事,神情恍惚?”鸿儒道:“没有甚事,睡熟惊醒,故此心神未定。”玉支笑道:“罢是罢了,只是丢得那梦中人冷落些。”鸿儒道:“没有甚么梦中人。”玉支笑道:“就是施银镯的那人。”鸿儒惊讶道:“这和尚真是异人,竟能未卜先知,不但知我心上之事,连这梦寐中事他都晓得,真是异事。”于是答道:“弟子道不坚,尘缘未断,有犯吾师法戒。”玉支道:“非也。人皆从欲界生来,这一点种子怎么脱得?莫说凡人难脱,即吾辈修到无上之境,亦不能无欲。须直修到无欲天人之地,方能解脱。男女之际,虽圣人亦不能忘情,何况公等少年?但此事亦要有缘。夫妻相配谓之正缘。调情相受谓之旁缘,我看此女不但俊俏聪明,且多贵气。我留他在此,亦非无意,且看公的缘法如何,若有缘,管你成事。”鸿儒道:“老师若与弟子玉成,弟子生死不忘!”玉支道:“再迟数日,等他住定了再处。”

  又过了数日,乃二月十九日观音大士降诞之辰,起建庆贺道场。早斋后,玉支领众登坛焚香,赞诵过,然后登台,说一回法,讲一会禅,无非是三丰喻品外像皮毛,午后才收卷。只见许多男女拥在台下叩头道:“弟子等蒙老爷法旨,在此听法悟道,日听老爷发明经旨,略有解司,但不知从何处悟起。望老爷大发慈悲,使弟子明悟真空,脱离苦海,永不忘恩。”玉支道:“道在人心,原要明朗的。但你等众生生身之后,为情欲所迷,掩了本来面目。那一点灵明本体,原未尽绝。就如镜子一般,本是光明的,为尖垢所污,把光掩了,一加磨洗,依旧光明。惟在大众自家努力。尔等既有诚心,今晚可都到方丈里来,各领神水一口,回去默坐存想,自见本来面目。”说罢下台入内去了。众男女叩头念佛,起身各散。

  傍晚时,玉支叫执事僧众,取洁净缸一口,放在方丈当中,满贮清水,焚香念咒,书符三道焚之。叫大众入来各衔一口,慢慢咽下,回去宁神打坐。那和尚却也古怪,不知用何法术,人人所为之事,一生善恶皆见,吓得众人毛骨悚然。次早,往方丈中叩头念佛,称谢道:“老爷法力玄妙,使弟子等回光反照。”玉支道:“也算不得甚么法力,不过拨开你们的尘迷,现出本真,于尔等亦无大益。若果能于此一明之后,日日加功刮磨,方有进益。若今日稍明,明日又蔽,依旧于道日远。然此等功夫,必须死心塌地,先要把脚跟立定了,生死不顾才可。若有一点疑惑,终成画饼。”众男女叩头哀告道:“弟子们愚蒙半世,如梦方醒,望老爷超脱苦海。”玉支道:”尔等不过片时回照,所谓在境厌境;若遇火宅,又被他焚了。必先于死生性命关头,打叠得过,方有根基。然后方得入静定戒。但悟虽有迟早,闻道有难易,早的放下屠刀,立刻成佛;迟的千魔万炼,方得成空。传道要因材而荐,受戒要勉力而行。虽日夜不离,受苦中之苦,方能入门,心无系恋,志向不移方可。汝等大众,须要自己斟酌定了,另日再报。”诗曰:

  似嫌慧口破愚顽,白日常寻一钓杆。

  男女倾诚来受戒,个中秘密不能言。

  玉支说毕,退了众人。那周氏母女走到他房前,却好迎着刘鸿儒。周氏道:“山主,请坐拜茶。”鸿儒巴不得这一声,便道:“岂敢!”即随他进屋里来。那周氏取过竹椅子,请鸿儒坐下,说道:“连日在此,搅扰不安。”鸿儒道:“好说。忙中有失,管待甚是有慢。老爷问你们中可有些省处否?”周氏道:“老爷虽是法言教诲,但我们愚蒙,不能领略,如今还是面墙。”鸿儒道:“老爷在大众前,也不过这几句劝人为善的常言;若要认本心,没有下手的工夫,怎能入道?那真切的道理,要人自己去探讨恳求,才得到手。常言道:‘六耳不传道,勿作等闲看。’”周氏道:“我只为讨不着丈夫,多行杀戮,故此回头悟道,求脱轮回。幸得老爷提拔,只不过随众参求,早晚欲求一见也不可得。”鸿儒道:“这不难,老爷每晚悟出定后,必与我们清谈妙果。今晚我引你母女去见他,你们须要斋心静念,方可见他。至于肯传不肯传,就看你们的缘法了。”周氏道:“好极,若得山主大恩引见,我就死也求他一个结果。”鸿儒怕人知觉,连忙起身出来,嘱咐道:“黄昏后我来叫你,不可乱行。”

  果然,母子沐浴斋心。等到晚点灯时,禅堂钟鼓齐鸣,众僧课诵毕,小侍者放了施食,各各归寝。鸿儒悄悄与玉支说过,才来引周氏母女到方丈里来。走到静室内,问侍者道:“老爷在何处?”侍者道:“入定未回。”鸿儒轻轻揭开帘子,见几上香烛齐排,玉支垂头打坐。鸿儒叫周氏母女跪在几前,他便抽身出来。二人跪有半个更次,玉支才开眼问道:“下面甚么人?”周氏叩头道:“是弟子周氏,志心朝礼,恭叩老爷法座,恳求道法。”玉支道:“你不去信心悟道,却半夜来我静室搅扰,是何道理?还不快去!”周氏道:“弟子皈身、皈神、皈命,望老爷大发慈悲,俯垂教诲。”玉支道:“何人引你进来的?”周氏道:“是山主刘老爷。”玉支道:“本当即刻逐出,且看山主分上,且起来讲。”玉支也下禅床,叫侍者取茶来吃。只见两个清俊小童,捧着一盒果品,一壶香茶,摆下几个磁杯。玉支道:“请山主来。”

  少顷,鸿儒进来道:“二位女菩萨请坐!”周氏道:“老爷在此,不敢坐。”玉支道:“坐下好讲。”于是一桌坐下。那乜淑英坐于周氏肩下,未免遮遮掩掩的害羞,不肯吃茶,只低着头。玉支道:“你们要闻的甚么道?”周氏道:“弟子只望老爷超脱苦海,免堕轮回。”玉支道:“法有大乘小乘,有家教象教,皆能超脱轮回,毕竟以大乘为主。凡学道者先守三皈,后遵五戒。何为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何为五戒?要不贪、不嗔、不爱、不妄、不杀。五者之中先要戒妄,凡事妄言、妄念,最难收拾。惟静、定二字最难,极为紧要。静则诸念不生,定则诸妄不乱,然此静定须从悟中来,故入道者先看你悟性何如。既有心学道,只在静室中。”侍者又斟上一杯茶,鸿儒将果子递在那淑英面前,乜淑英含羞不接。玉支道:“你为何不吃?”周氏道:“他害羞哩。”玉支道:“羞从何来?你我虽分男女,在俗眼中看若有分别。以天眼看来总是一个,原无分别,譬如禽兽,原有雌雄,至以人眼看之,总是一样,何从辨别?况我等这教,何以谓之混同、无为,只为无物无我,不分男女人物,贵贱贤愚,总皆混同一样。况我辈修行,只以一点灵明要紧,至于四大色身,皆是假托,终于毁坏。故我佛如来,先撇去色身,刖足断臂,不以为意,故能成佛作祖。观音立雪投崖、舍身喂虎,凡可以济人利物之事,皆肯舍身为之。你如今先存一点羞念,是从色相中出来,先犯了贪、爱二戒,何以悟道?以后切不可如此!”那乜淑英被他几句胡言,说得果然忍着羞,接过果子来吃。至更深时,安他母女在禅榻前打坐。

  自此为始,每日不离。常时花言巧语,谑浪诙谐,把那女子说动了心。正是烈女怕闲夫,妇人家水性,能有几个真烈的,不久已被刘鸿儒弄上手了。正是:

  一朵娇花出内阑,何人移种傍禅关。

  狂蜂浪蝶齐飞入,零乱芳红一夜残。

  那女子破身后,两个人如胶似漆;那周氏也才四十余岁,也打在网内,做了和尚的老婆,把个静室禅房变做了锦营花阵。

  一日,鸿儒在客寮中同几个斋公管帐的说:“近日钱粮稀少,一日所入,不余一日支用,怎么区处?”几个老斋公道:“一日有千余人吃饭,如今正值农忙,人人有事,再一两日《法华经》讲完,且散了人众,到麦熟时再举何如?”众人齐声道:“其法甚善。”刘鸿儒口中勉强答应,心中忐忑不宁,想道:“若要散会,周氏母女抛舍不得;若不散会,又没钱粮供众。”只得在廊下走来走去,郁闷无计。忽听得一人说道:“若无钱粮,何不来问我。”鸿儒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坐在大殿台基上捉虱子。见鸿儒走来,便起身道:“山主为何有不豫之色?”你道此人生得如何?只见他:

  短发齐眉际,金环附耳旁。

  双眉常凸兀,身体更肮脏。

  直裰裁深皂,丝绦束杏黄。

  声音多响亮,拐李众称扬。

  这头陀乃堂中化油供厨的人,姓李,因跛了一足,人都叫他跛李。鸿儒道:“老李,你不去化油,怎么在此闲坐?”跛李道:“油已化完,交与厨上了。因为没钱粮,故在此寻个计较。”鸿儒道:“正是钱粮不足,不日就要散会了。”跛李道:“山主原约要讲《华严》、《楞伽》的,如今一部《法华》尚未讲完,怎么就要散了?将来何以伏人?我到有个计较,只要山主请我一斋。”鸿儒道:“果有计策,一斋何难?同我来。”鸿儒同他到禅堂,邀他坐下,叫侍童泡好茶,拿桌盒来与他吃。跛李也不谦让,吃个罄净。少顷,厨上办了好斋来,素菜摆上一桌。他叫了一声:“多扰!”便低着头又吃得碗碗皆空。随后点心汤饭来,样样不辞。吃完,才合掌欠身道:“谢山主!”说罢往外就走。鸿儒拦住道:’你怎么就走?且说这钱粮从何出处?”跛李笑道:“山主好狠呀!一顿斋你就要换若干钱粮。你且莫慌,自有来处,便见分晓。”说毕,大笑而去。鸿儒也没奈何,只得独立在房中纳闷。

  直到半夜时,正在睡梦中,猛然听见人喊道:“不好了!那里火起了!”急坐起看时,窗子上映得通红。忙披衣出来,只见人都乱窜,齐道:“是大殿上。”齐拥前去,只见正殿上红光紫焰,有十数丈高。忙叫人取水来救,众僧俗等俱拿火叉、水桶来,只见殿上格扇砖瓦丝毫未动,却又火气逼人。内中有胆大的,便走上去推开格扇,屋里却不见有火。再看时,只见一个新雕的大佛座上安的一面镜光上火光迸出,还未有佛。忽见跛李拉着刘鸿儒进来看了,向耳边说了几句。鸿儒道:“汝等不要惊慌,这是我们的功德感动佛菩萨,降祥光普照众生,且请玉支法师来颂圣谢恩。”少顷,只听得一派音乐,两行灯烛,引着玉支和尚上堂诵经。叩谢已毕,说道:“神光从镜中出来,必有奇异。可取个锦袱子来盖了,待我入定去恭叩如来,问个明白。”即在殿上放下蒲团跏趺,入定去了。众人皆散,各各安寝。

  到天明时,红光渐收。直到辰刻,玉支才出定,宣大众上堂齐集,他便说鬼话道:“我定中叩见如来,说山主法会精虔,故降祥光于宝镜,能照人三世:初照前生之善恶,次照今世之果报,三照来世之善果。须以三六九为期。来照者必须虔诚顶礼,若稍有懈怠,雷部施行。”说罢,下坛回方丈去了。

  是日乃四月初一,到初三日为始,凡在会的都来齐集。玉支便装模做样的念诵。跛李为宝镜护法,乜淑英为捧镜玉女。揭开锦袱,跛李手持法水,口中念了咒,将柳枝蘸水洒于镜上。少顷,那镜子就放出光来,约有三尺高。叫男女们分班来照,果然各照出前生善恶,人畜一一皆见。到初六日,又照今生贫富寿天。初九日又来照后世,或神人鬼畜一一不同。引得那些愚民,皆死心塌地。十数日间,四外传遍这个消息。那三山五岳的人,都引了来。每日人山人海,施舍金银、财帛,不计其数。米粮车载驴驮,堆集如山。也不讲经说法,只是照镜。

  正是无巧不成辞,却好东阿的田知县上府,打从九龙驿过,见满路上男男女女,纷纷攘攘的行走不绝,便叫地方上人来问。地方禀道:“这是前面九龙山,有个山主刘鸿儒启建讲经道场,于本月初一日感动佛爷降祥,天赐宝镜,能照人三世的事,故此远近乡民俱来照因果。”田知县道:“你可曾去照?”地方道:“小的已照过,果然今世一毫不差。”田公道:“那刘鸿儒是何处人?何等人家?”地方道:“是东阿县人,祖上说是做过官的,他父亲叫做刘天。他家三世好善,年年建会。”

  田公听了刘天三字,不觉触着叔子相托之事。回到县中,即叫传张治、胡镇来问道:“前日上司有牌来禁止邪教,我差你们领告示晓谕各乡镇,为何如今依旧盛行?尔等坐视不拿,何也?”张治道:“本县并无此事。”田公大怒,说道:“胡说!九龙山妖镜惑众,你们难道不知?”胡镇道:“九龙山是邹县的地界,小的们怎敢越境去拿?”田公道:“地界不属东阿,山主可是本县?人犯出来,关乎本县的考成。他今敢于如此横行,必是先买通了你们的,得了他多少钱,快快直说。”张治道:“小人们颇知法度,何敢受赃?”田公道:“我也不问你得钱不得钱,你只代我拿刘鸿儒来见我。”取一根板签标了,交与二人道:“限你们三日内缴!”

  二人领了下来,即刻上马,竟到九龙山来。见那里人众,不好说话,只说是来照镜子的。寻到刘鸿儒,邀二人到静室里吃斋,俟无人时,才说:“本官叫请相公去,因欠了钱粮要算。”鸿儒道:“舍下钱粮各项俱完,至于杂事差役,自有管事的。我知道二位的来意。”遂进去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道:“二位请收,凡事仰仗。”张治道:“一文也不敢领,只屈驾到县一走,没甚大事。”鸿儒道:“也不难,明早同行。”安排他们在客房歇了。

  次早催促起身,那里见鸿儒之面。二人发作了半日,只见一个老者道:“二位在上,刘山主并不曾犯法,县主拿他做甚?想是衙门里诸公要吃他。这里是二百金,奉送二位;分外一百金,托带与堂上管事的,诸公善言方便。若要人去,大约不能。”他二人见了六封银子,先早软了半边,想道:“这里人众,料也难拿得去,不如收了他的银子,且回他一头再讲。”只得上马并辔回来。

  却值知县座堂,二人跪下缴签。知县道:“人在那里?”张治道:“刘鸿儒于两月前往徐州买粮食去了,未曾回来。”知县大怒,喝道:“九龙山做会惑众,岂有不在之理!你们得钱卖放,故来遮饰。”说着丢下八根签子,每人重责四十。先捉两家妻小寄监,然后复遣二人去拿。二人道:“小的们去了没用,求老爷改差。”田公道:“你们得钱,叫别人做活。如不去,活活夹死你们!”一面叫备文详上司。回文批道:“刘鸿儒既以妖言惑众,该县速行拿究,毋得缓纵。九龙山系邹县地界,现在缺员,着该县暂署,便宜行事。”那张、胡二人,只得又领了签票,去往九龙山来。坐了两日,每日好酒好食的管待,只不得见鸿儒一面。没奈何,叫斋公转达。斋公道:“山主已不在此,二位枉自劳神。闻得田爷也是个要钱的,竟托二公通个门路,我们孝敬他几百担米罢了。”二人无奈,平日也知田公的心事,只得回县。且不去销差,便去寻着平日过付的人通了路,送进三千两银子,才缓了下来。

  这里田公到邹县上过任,即上省谢各上司。抚院问及刘鸿儒之事,道:“此事不可漠视,贵县可曾获住正犯否?”田吉忙打一恭道:“卑县才接清交代,即来见大人,回去即办理。因前属隔县,不便查拿。”说毕出来。到寓所独自踌躇:“既得了钱,如何好再拿?若不拿,又难回上司。”复又想:“叔子曾托我报仇,如此大事不下手,此仇何时得报。”做官的人把心一变,早将三千金抛入东洋大海。

  次日回县,即拘原差张、胡二人来见。田公喝道:“你拿的刘鸿儒在那里!胆敢得钱卖放,今各上司立等要人,你们速去拿来起解。”二人面面相觑,心中说道:“你得过他三千两,也该罢了,怎么忽然又要拿人?”只得大着胆回道:“小的们去了两次,委实不在。前已禀明老爷。今再去亦是空走,求老爷详察。”田公大怒,喝道:“大胆的奴才!你们得了他多少钱,敢在我面前支吾!”掠下签子,各责了三十大板,下在死囚牢里。又另差了邹县的四个快头、四个壮丁,限三日要正犯回话,“如仍卖放,抬棺木来见。”八人吓得目定口呆,只得拿了火签,竟奔九龙山来。这一来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毕竟不知这回可能捉得刘鸿儒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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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回 刘鸿儒劫狱陷三县 萧游击战败叩禅庵

  诗曰:

  妖人簧鼓害东林,贪令无谋漫请缨。

  渔色渔财皆利己,盈城盈野不聊生。

  正为一日修夙愿,至今三县泣残氓。

  将军鼠窜几无命,幸有禅关可避兵。

  不说田知县差人拿刘鸿儒。但说玉支和尚与跛李头陀兴妖作祟,在九龙山越发大肆猖獗起来,引得那一班愚夫俗子,信以为真,四言响应,千万景从。一日,玉支引鸿儒到大殿上,命跛李将法水一喷,传谕大众上堂共照真主。众人团团围看,但见刘鸿儒:

  头戴冲天翼善冠,身穿蟒龙赭黄袍,腰系蓝田碧玉带,脚蹬金线无忧履,手执金镶碧玉圭。俨然东岳长生帝,浑似文昌开化君。

  众人齐声道:“一个皇帝,一个皇帝。”跛李道:“我自海外望气而来,帝星明于青、徐分野之地,我在此三年,今日始遇真主。你们俱是从龙辅佐的,且回去,明日分班来照。”都拥着刘鸿儒回到方丈前坐下。跛李喊道:“玉支,此是甚么时候了,还不出来议事。”玉支笑着出来道:“日期近了,还有何说?”那刘鸿儒如泥坐木雕的一般,莫知所措。只见一个斋公唤做黄统,说道:“如今虽是天数,但无兵将安能成事?”玉支道:“有,有,有!目下俱来也。”叫取斋簿来。管事的将簿子呈上。又叫鸣鼓聚众,一同来到殿上。玉支道:“数皆前定,你我俱是一会之人。富贵福禄各人分定,强勉不得。尔等愿留者可到池边去照各人的官爵,不愿者即今便行,不可在此搅扰。”那些愚民前被镜子照过,已早惑动了,今又照出真主来,便各思做官图富贵,没一个不肯去照,于是齐志道:“弟子等蒙老爷教诲,众人皆情愿辅佐老爷,官禄大小,各听天命,何敢妄求。”玉支道:“既汝等齐心,须照簿上次序,十名一班,去照文武官爵,各注在本人名下;若无官爵者,亦不必烦恼。”众人应声,逐一点名,随着跛李往照去了。

  少刻,只听得一片笙歌细乐,迎着一簇妇人,往西首静室里去。人传说道:“照出三宫皇后来了,中宫是乜淑英,东宫姓缪,西宫姓梁,俱是有丈夫的。”此时也顾不得他丈夫肯不肯,竟自送到刘鸿儒房里,听其受用。随后跛李拿出几个簿子来,对玉支道:“照出文官四十二员,武官五十一员,其余头目不算。”文官以叶晋、黄统为首。武将为首四员:一个叫做龙胜,果然生得魁伟:

  虎头燕颔气昂藏,凛凛身躯八尺长。

  惯使钢鞭多勇猛,纵横到去不能当。

  一个名唤戚晓,原是戚总兵的家丁,却也生得十分骁勇:

  胆大心强志气高,冲锋入阵夺头标。

  家传韬略人争羡,却是东莱产俊髦。

  一个姓车名仁,陕西人,生就一身斑文,也是一条好汉:

  生成虎体锦斓斑,炯炯双眸贯斗寒。

  赤发黄须真异像,双刀举处没遮拦。

  一个就是东阿人,姓陈名有德,其人生得身材瘦小,却也狡捷:

  凹鼻尖头两眼圆,身轻捷便胜猱猿。

  飞墙走壁浑闲事,万马军中敢占先。

  玉支将四人用为头目,选内中精健者分作四队,往前山操演,就令防守山场,不许闲人出入,恐传扬出去。且治酒与真主并三位皇后贺喜。

  正在分派未了,忽有人报道:“邹县有差人来了。”刘鸿儒忙起身躲避。跛李道:“放他进来。”却是四个快手、四个皂头气昂昂的走进来。黄统陪他们坐下。茶罢,问道:“列位到此有甚公干?”一个道:“我们奉本县田爷之命,来拿刘鸿儒的。”黄统道:“刘鸿儒久不在此,二月间往徐州买米,至今未来。”一个快手道:“胡说,他的妻子现拿在县里,招出他在此做会。可快叫他出来,你们各散的好,不然,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哩!”管事的摆上斋来,众人不吃。黄统再四央求,才做张做势的吃了。此须取出四十两银子出来,道:“委实不在此地。这些须薄敬,求列位笑纳,方便一二。”众差人道:“方便不得,张治、胡镇已打得快死了,监禁至今。他若不出来,我们先带你等去回话。”一个拿着铁绳就来锁黄统。众人忙上前来劝。那起差人狐假虎威的,那里睬他,只是乱骂。只见跛李大叫道:“公门中好修行,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人是果然不在这里,你们弄几两银子家去的到便宜,何苦这般凶狠!”一个少年快手骂道:“你这饿不死的黄病鬼,也来硬嘴,连这秃驴也带了去!”就向前来锁。跛李笑道:“来!来!来!一不做二不休,我到与你说好话,你到来太岁头上动土了!”众差人齐嚷道:“是那里来的这个野畜生?先打他个半死再讲!”齐奔上前。跛李也不慌忙,掣出戒刀,将先上来的一刀砍下头来。那七个慌得乱嚷乱窜,被众人一个个都拿下。跛李指着骂道:“本该都砍了你们的驴头,但官差吏差,来人不差。我今且放你回去,与你那诈害百姓的狗官说:我们在这里讲经教善,害他甚么事?他既诈了我们几千两银子去,又要来拿人,刘爷可是他拿得去的!叫他把颈脖子洗洗,来领刀去罢。”七个人战兢兢的抱头鼠窜而去。

  跛李叫人把尸首拖到后山烧化,便请众人出来商议道:“如今杀了差人,势不容己,可传令分付四将,谨守山口。即令人往邹县、东河两处探信,早晚必有兵来,我们好作预备。我去请两个人来御敌。”说罢,竟自去了。晚间仍置酒与三个妇人玩耍。鸿儒道:“不意弄假成真,把事弄大了,身家难保,屈陷父母、妻子在狱,如何是好!”心中忧惧不安。

  过了三日,跛李自处叫进来道:“快些来接客。”玉支同刘鸿儒等忙出门迎接。只见一男一女,骑着黑白二驴。鸿儒上前施礼,二人下驴相见,迎入方丈内坐下。二人俱是道妆打扮,那男子是:

  白袍四边沿皂,丝绦双穗拖蓝。手摇羽扇透天关,头上纶巾彻岸。颔下长髯飘拂,耳边短鬓弯环。冲虚雅度出尘凡,堪作三军师范。

  那女子也是雅淡妆束:

  玉质梨花映月,芳姿杏蕊生春。凌波点点不生尘,卸却人间脂粉。

  素服轻裁自■,竹冠雅衬乌云。轻烟薄雾拥湘裙,小玉双成堪并。

  二人俱是清年秀质,叙礼坐下。鸿儒道:“远劳二位仙师俯临,有失远迎,罪甚!罪甚!敢问尊号?”跛李道:“这位仙丈道号元元子。这位就是他阃君真真子,是我昔日海上的相知,叨在他爱下,故请来扶助真主。”玉支道:“敢问尊姓?”元元子道:“山野之人,不挂姓名于人世久矣,只称贱字罢了。”茶罢,摆斋。跛李道:“探事的可曾回来?”黄统道:“来了。邹县见杀了他差人,便十分防守,已详上司请兵来剿,城门上严谨的盘诘哩。前日张翰林往南京去的,马牌都是从城上吊进去的。”元元子道:“必须先发制人,事不宜迟,先去取了邹县,一则救取家眷,二则取仓库钱粮,以供军需。”玉支道:“我已有计了,只须如此如此。”跛李道:“好计,此是初出茅庐第一功。”即刻传令,派人办起行头来起身。真真子便到内里去相见。

  却说田知县见说杀了差人,大惊道:“这厮们敢于如此横行,其心大不善。”连夜备成详文,请兵征讨。一面拣选民壮士兵把守城池,严查出入,盘诘奸细。又恐东阿土城难守,遂将县事托与县丞,他往东阿去料理。这县丞本是吏员出身的,到也谙练,各事谨慎,昼夜提防。到第三日,探马报道:“张翰林到了,离城只有四十里。”县丞便分付预备下程,打扫公馆伺候,传夫迎接。自己却不敢擅离,只在城下迎接。午后先到了三个家人,押着八抬行李,逐一查明进城。至将晚时,许多家人拥着一顶官轿,后随六顶小轿,十六匹马,一哄而入。县丞迎接到了公馆,谒见过,复到城上查点。更夫、巡守回衙,犹不敢脱衣,只得连衣而睡。

  到三更时,睡梦中忽听得一片呐喊之声,忙跳起来看时,只见窗子上照得如同白昼。只说是城中失火,忙赶出堂上。只见衙役报道:“不好了,贼兵已进城了。”忙问道:“是那里的贼?”报事的道:“北门已开了,不知是从那里来的。”正说间,只听得外面一片响声,早有数十人抢入衙门内来,手持器械打开狱门,把众囚尽行释放。四围火光烛天。县丞见事不谐,忙转身入内。不意隔壁察院衙内墙上跳下几个人来,手起刀落,将衙内的人,不论男女,杀的罄尽。直到天初明时,刘鸿儒进城,才传令救火,将老母、妻子安插后堂,复升堂聚众。诸将都来请功。

  原来昨晚之张翰林,就是玉支等着人妆来的。玉支、跛李等也到堂上坐下,叫人把张治、胡镇带来,二人战兢兢地跪下。刘鸿儒扶起道:“为小子的事,连累二位吃苦。如今敢求同举大事,共享富贵。”张治道:“小人是守分良民,如何可随你做这样事?”黄统道:“田知县怪你二位卖法受赃,他得了银子,将二位过付的必要灭口,以表他之清廉。你不如随了我们,以全性命,并可图下半世的快活。如今上司有甚分晓,官兵单弱,谅无我们的敌手,惟二公上裁。”二人逆料不能脱身,只得应允。

  玉支道:“今得了县治,可尊刘爷为主,我等序起爵位来好行事。”将公座移上暖阁,请刘鸿儒上坐。鸿儒道:“小子无德无才,焉敢当此大任?请那一位老师为尊,小子执鞭可也。”跛李大叫道:“你不为主,何人敢僭越?我们不过是紫微垣中小星,怎敢忘僭?”遂把刘鸿儒抑上座位按住,让众人上堂行五拜三叩首之礼。拜毕,鸿儒只得封玉支为左国师,元元子为右国师,跛李为护法国师,叶晋为左长史,黄统为右长史,龙胜、戚晓为左右指挥,车仁、陈有德为左右护军校尉,张治为冲锋将军,胡镇为破敌将军,母洪氏为太夫人,乜淑英为正夫人,缪氏、梁氏为左右夫人,自称为冲天将军东平王,封真真子为执法仙师,其余文武,待有功时再行授职。一面盘查仓库,修理官房。众人无妻室者,强娶民间妇女,凡美貌者,不论贵贱、有夫无夫,一概掳抢。正是:

  乱杀平人不怕天,生民无计乐熙恬。

  深闺多少如花女,风雨摧残更可怜。

  这个消息传入东阿,那田知县惊得手足无措,连夜通报各上司,请速调兵征剿。上司正在议兵、议饷未定,又被他连下了郓城、汶上、费县三处。山东、淮、徐俱皆震动。兖州、徐州两处连忙发兵拒之。徐州营守备姓王,是个武进士出身,提了一千兵望沛县来。一路上打探,飞马报道:“贼兵已拒夏镇。”王守备将人马扎驻夏镇山口,尚未安定,忽听得一声炮响,山坡下拥出一队人马来。但见:

  人人虎面,个个狼形。火焰焰赤锦缠头,花斑斑锦衣罩体。诸葛弩满张毒矢,笔管枪乱逞新锋。当当响动小铜锣,狠狠思量大厮杀。

  来了约有五六百人,不分队伍,横冲直撞而来。王守备传令放箭。谁知都是些市井无赖、游手好闲之人,何曾会上阵冲锋;况又走了一日,腹中饥饿困乏了的人,一见贼势勇猛,个个都吓得手软脚麻,那里挡得住?押阵的千把总先自逃走,被贼兵四面围住,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个尽绝。只有百余名马兵,保着王守备逃命。贼兵也不来追,只抢夺器械、马匹而归,回去请功。叶晋道:“我们乘胜即去取徐州,顺流而下驻扎淮安,以阻南北咽喉,大事就有几分了。”元元子道:“不可!徐州兵虽然败去,淮安乃南北重镇,有河漕两标重兵把守,不可轻取,且无退步。不如先取兖州为家,借现成王府,免得修造,那时或南或北,进退由我。”跛李道:“仙师之言有理。”遂拨龙胜、张治领兵二千为前队,车仁、胡镇为后队,亦带兵二千。元元子带副将四员,二千兵为中军。戚晓引一千兵把守夏镇山口,邀截粮般船。跛李同陈有德领一千兵取郯城。不题。

  且说兖州兵备道奉巡抚火牌,调登州营守备苗先,会同道标把总吴成等,领兵五千剿捕。巡道亦亲自出城扎营,俟各将参谒过,放炮起身,浩浩荡荡的往邹县来。不上五十里远,早有探马报道:“贼兵到了。”忙传令下营。苗守备在马上欠身道:“待卑职先去冲他一阵。”道尊道:“须要小心!”守备道:“喏。”催马上前,不上里许,贼兵早到。但见他:

  青山缺里卷出一阵没头神,绿柳阴中撞出许多争食鬼。扁扎头巾尽蒙赤绢,棋子半臂皆插黄旗。簇拥刀枪似雪,飘摇旗帜迎风。人人勇健敢争先,个个威风思斩将。

  苗先把枪一挥,众兵列成阵势。那贼兵本不按纪律,只是一字儿摆开。当先一员贼将,手挺长枪,跃马冲来。苗先忙上前敌住。战有三十馀合,张治渐渐枪法抵敌不住。龙胜见了,舞刀来助,胡哨一声,贼兵齐上,把官兵阵脚冲乱。苗先敌不过二人,只得拨马先走。众兵无主,各自乱窜。贼兵乘势赶来,遇着吴成的兵到拦住,各收军下寨。

  次日,吴成出马,贼的中军已到。当不得他的兵多,官兵又折了一阵,巡道只得退入城中保护。贼兵齐集城下,四面攻打。城上矢石如雨,贼兵多伤。元元子叫且退去。晚间与张治商议道:“我看此城破于反掌,只是连日日辰不利,七日后才是庚申日,方可破,今日且去惊他一惊。”遂于袖中取出一条树皮雕成的小龙来,口中念一个咒语,吹一口气,那龙身上生出火来,鳞甲皆动,冲天而去。少刻,南门城楼上火起。元元子又令车仁领兵去南门,呐喊擂鼓,城中惊得一夜不能安枕。及至天明,见贼兵已退去了。午后探马入城报道:“淮安发了两路兵来收复邹县,故贼兵退去,一路是庙湾营游击萧士仁,一路是淮安营参将王必显,共领一万兵来了,随后游御史领兵来接应。”巡道方才放心。

  那萧士仁乃山西大同人,原是总兵麻贵的家丁,后以有功升到今职,经过多少大阵,军令严肃,兵皆整练,标下有三四十个家丁,都是能征惯战之人。次早方抵邹县城下,摆开阵势。听到城中炮响,早飞出一彪人马来,为首一员将官,头戴红锦抹额,身穿白罗袍,坐下黄骠马,手执钢枪。后面马上坐着一个头陀,身空皂布直裰,手提浑铁禅杖,背上挂着三四个葫芦。萧洲击问道:“来将何名?”贼将叫道:“吾乃刘王驾下折冲将军张治,前日杀得你们不怕,还来送死!”萧游击骂道:“你这些大胆贼奴,天兵到此,还不下马归降,自思改过,还敢胡言!”提刀直取,二人斗有三十余合,张治卖个破绽,拖枪回马便走。萧士仁拍马举刀赶来,只见那头陀舞动禅杖,放马来迎,让过张治来斗萧士仁。略战数合,也拍马回身。萧士仁大叫道:“那里走!”驰马来追。那跛李等他追得将近,口中念念有词,唿哨了数声,背上葫芦中冲出一道火光来,直奔官军队里来。萧士仁忙叫退兵。须臾火光熄处,又是天昏地暗,对面不见人,飞砂走石。官兵道尾不能相顾,各自逃走。

  萧士仁伏在马上,不分南北,任马乱走。高高低低走了半日,天才明亮。定睛看时,却是月光,但不知是何地方,只远远望见一座树林子。心中想道:“林子内定有人家,且去借一宿再处。”于是把马颠进林子。下马定睛四望,见对面山坡下有灯光射出。萧士仁道:“好了,有人家了。”把马牵出林来,跳上去对灯光而走。正是:未能勋业标麟阁,先向山中叩草扉。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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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回 傅应星奉书求救 空空儿破法除妖

  诗曰:

  虚室旄头夜有光,独驱士马向沙场。

  金戈铁甲寒威重,白马红缨志气昂。

  阴■灭时阳德健,天心正处孽妖亡。

  将军功奏明光殿,留得声名四海扬。

  话说萧游击匹马空林,向灯光处来,只见山坡下茂林深处现出一所庄院来,到也甚是幽邃。只见那庄子:

  小径通幽,长松夹道。前临溪涧,泠泠流水绕疏篱;后倚层岗,叠叠野花铺满路。寂寂柴扉尽掩,悄悄鸡犬无声。月侵茅檐,屋角老牛眠正稳;霜封古渡,桥边渔叟梦俱清。远看灯影隔疏林,近听梵音盈客耳。

  萧士仁过了小桥,下马来,将盔甲卸下,稍在马后,走到诘门首叩门。连叩数声,才有人应道:“何人夤夜至此搅扰?”萧士仁道:“是过路的,错过宿头,敢借贵庄一宿。”里面开了门,却是个童子,看见萧游击生得魁伟,忙喝道:“这里是清净禅林,没甚么,你敢是个歹人么?”萧士仁道:“我是过路孤客,迷了路的,并非响马。”又见一老妪出来说道:“你且在此,待我进去说过,再来请你。”不一刻,老妪手提灯笼出来,引萧士仁进去。开了侧首一间小房与他住。点上灯道:“客官请坐。”萧士仁将马牵进来。老妪见上拴盔甲刀枪,惊道:“爷爷,你说是客人,怎么有这行头?必是歹人。”萧士仁道:“老人家,你不要害怕。我实对你说,我是领兵征那白莲教的军官,被他用妖法冲散,迷了路到此的。”说着,只见那童子出来道:“官人说,既是位老爷,叫请到草厅上奉茶,官人就出来。”

  童子执灯引到草厅上,只见里面走出个少年后生来,生得眉清目秀,体健身长。头戴纱巾,身穿士绸道袍,见礼坐下。茶罢,道:“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敢问尊姓大名?”萧士仁道:“贱姓萧,名士仁,乃庙湾营游击,奉河台调来收捕刘鸿儒的。早间一阵胜了,一阵后遇一头陀,交锋只数合,被他行妖法放出火来,后又天昏地暗,走石扬砂,对面不见人,在下只得信马行来,故此轻造惊动。敢问先生上姓台甫?”那少年道:“学生姓傅,名应星,敝庄唤做傅家庄。不知大人降临,村仆无知,多有得罪。”童子摆上酒肴,二人相逊坐下,应星道:“夜幕荒村,山肴野蔬,不足以待贵客。”萧士仁道:“夜深扰静,蒙见留宿,已觉不安,何敢当此。”数杯之后,上饭,吃毕起身。应星道:“大人鞍马劳顿,请到小斋安置。”

  二人携手从侧首小门进去,三间小■,说不尽院宇清幽,琴书潇洒。见壁上挂几付弓箭,床头悬一口宝剑。萧士仁称羡道:“先生清年积学,涵养清幽,真是福人,我辈效力疆场,对君不啻天渊。”应星道:“山野村夫,愚蒙失学,自分老于牖下,坐守田园而已,怎如老先生干城腹心,令人仰止。”萧游击道:“你先生正青年美质,博学鸿才,何不出而图南,乃甘泉石,何也?”应星道:“学生生来命苦,先君早逝,与老母居此,启迪无人。自幼爱习弓马,书史不过粗知大义,心中却也要赴武场,奈老母独居,无人侍奉,田园无人料理,故尔未能如愿。”萧士仁道:“男子生而以弧矢射四方,大丈夫以家食为羞。就是老夫人在堂,令正夫人必能承顺田园,租税亦有定额。岂不闻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显荣父母,方成大孝?目今天下多事,以弟匪才,尚忝列簪缨,以先生之高才,拥麾持节可操券百得。学生身列戎行,若肯俯此,同往净此妖氛,共成大绩何如?”应星道:“多承指数,待学生禀过老母,方敢应命。夜深且请安置,草榻不恭,恕罪,恕罪!”别过进去。

  你道傅应星是谁?乃傅如玉之子,自魏忠贤去后,数月而生应星。如玉见丈夫不回,抚养儿子长大。几年后老母又亡。应星到十六岁时,就与他完了姻,自己立志修真,把田园家事都付与儿媳掌管,应星夫妇也十分孝顺。如玉诚心修炼,也是他夙根所种,已入悟后。当晚应星来到佛堂候母,如玉道:“来的是个甚么官长?”应星道:“是庙湾营游击,姓萧的,来征白莲教的。”将前事说了一遍,如玉道:“如此妖魔,也恁的利害。”应星又将萧游击要他同去剿寇立功的话,对如玉说知。如玉道:“男子志在四方,你这年纪也该是进取之时,只是建功立业,也要看你的福分如何,你且去安歇,待我替你看看休咎如何?”他夫妇归房,如玉参禅入定。

  天明时,应星起来,分付备早饭。只听得佛堂钏罄齐鸣,如玉念早课念毕,拜过佛,应星夫妇才问安。如玉道:“夜来我已待你看过,此人可以成功,妖氛不久可净,你的后禄也长,只是贼中有三四个会法术的,诸人犹可,有一个女子十分利害。须去寻个人降他,这壁上有三枝竹箭,是你小时出痘时几危,曾有个道人医好,临行留下此箭,说日后你的功名就在这箭上。你可取下带去,上阵时须防他飞刀利害,我有书子在此,你可拿往云梦山水帘洞去访孟波老师投下。你须到诚恳求他,自有降妖之法。此老师性最严急,你却不可怠慢他。小心前去立功。”应星领命出来。陪萧游击吃了饭,整顿鞍马,分付妻子早晚侍奉母亲,同萧士仁出门上马,齐奔邹县来。

  到半路上,遇着手下兵丁寻访,同回营中。各官兵俱来参见,说:“昨晚被砂石打得各不相顾,至二更月上方各回营。不知老爷在何处过这一宿?”萧士仁道:“我信马而行,投到这傅爷庄上借宿,军士们伤损多少?”中军道:“兵丁虽被打伤,却未丧命。”萧游击命紧守营寨,置酒与傅应星接风。忽探子报道:“游御史带了江淮三千兵至郯城,遇着贼兵,被他杀得全军皆没。王老爷兵已到了,约老爷明早会剿。”萧士仁与傅应星出营到王参将营中,相会而回。各营传令:五鼓造饭,平明出阵。

  次早,各自出营,摆下阵场:上首王参将,下首萧游击,中间是傅应星,俱是全装披挂。远远见贼兵纷纷出城,摆定队伍:上首是陈有德,下首是龙胜,中间马上坐的是右军师元元子,头带竹箨冠,身穿素罗道袍,手持宝剑,背上挂一个竹筒。官兵阵上擂鼓催战,龙胜手舞大刀,竟奔垓心,大叫道:“你们不怕,又来送死!”王参将把马一拍,一条枪竟奔龙胜。二人战到三四十合,王参将兜回马,龙胜赶来,等到将近,王参将猛番身,一声大喝,龙胜的马被他一惊,前蹄已失,几乎把龙胜掀下来。连忙带起,被王参将一枪刺中左肩,负痛拨马而回。再来追赶,却被陈有德抢出救回。元元子见王参将追来,忙口中念着咒,把剑向东方虚画一道符,那背上竹筒内嗖的一声响,飞出一把雪亮的刀来,竟奔王参将顶上落来。官兵看见,一齐逃奔。

  傅应星看见飞刀,猛想起母亲曾说以竹箭破之,忙取弓搭上一枝竹箭射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那刀已落去。元元子见了,心中大怒,复念咒,习起第二把刀来,又被应星射落。一连三次,把三口飞刀都射去了。元元子急了,口中又念动真言,忽卷起一阵黑风来,吹得官兵驻扎不定,依旧四分五落。他也不来追赶,忙念咒收刀回去。入得城来,心中闷闷不乐。玉支道:“仙师动劳。”元元子道:“我的飞刀百发百中,谁知被他射落,费了许多事才收回来。再取出看时,就如顽铁一般,绝无光彩。”元元子道:“罢了,罢了!他不知用甚秽物魇样的,可恨之至。”真真子笑道:“今夜不得让他们安逸,且闹他一闹。”袖中取出一道符来,叫一个头目过来道:“你把此符拿到战场,拒死尸多处焚之,拨马就回,不可回头,要紧!”那头目领命去了。

  再说官兵俟风过去,各寻咱而回。王参将向傅应星称谢道:“若非先生神箭,几为他所害。”命营中置酒与应星贺功。饮至更深,忽听得营外喊声四起,只疑是贼兵劫营。傅应星道:“此时黑夜,玉石不分,只宜谨守寨门,用枪、炮、箭以御之。”只听得人马绕寨喧阗,直至鸡鸣,方渐退去。日高时探子才来报道:“凡营外中枪中炮中箭的,皆是没足僵尸,并非人马。”萧游击道:“这又是这贼道人的妖法,似此,何日才得剿除?”傅应星道:“不难,二位大人守好营寨,勿与交兵,待学生去请个人来破他。”于是选了个精细伴当,带些干粮,二人上路奔云梦出来。果然好一座大山,只见:

  遮天碍日,虎踞龙蟠。遮天碍日,高不高顶接青云;虎踞龙蟠,大不大根连地轴。峰峦苍翠削芙蓉,洞壑幽深真窈窕。远观瀑布,倾岩倒峡若奔雷;近看天池,浪卷飞绡腾紫雾。满山头琪花瑶草,遍峰巅异兽珍禽。妆点山容,花石翠屏堆锦绣;调和仙药,疏松丛竹奏笙簧。青黛染成千片石,绛纱笼罩万堆烟。

  这山乃鬼谷子修真之所,十分幽秀,与诸山不同。傅应星上得山来,看不尽山中胜景,静悄悄杳无一人,不知孟婆住于何处,来到一座山神庙前,且下马在门槛上小憩,坐了半日,也不见个人影。渐渐日色西沉,正在彷徨之时,只见远元的来了一个小孩子,渐渐走到面前,入庙中来烧香。应星等他烧过香,上前问道:“小哥,问你,这里有个孟老师父,住在何处?”那孩子道:“这里没有甚么孟老师。”应星道:“孟婆呀。”孩子道:“孟婆婆么,过南去那小岭下便是。”应星遂同伴当牵着马,走过岭,远远望见对面小山下有几间茅屋。下了小岭,来到庵前,真好景致,但见那:

  苍松夹道,绿柳遮门。小桥流水响泠泠,老竹敲风声戛戛。传言青鸟,时通丹篆下蓬瀛;献果白猿,每捧仙桃求度索。自是高人栖隐处,果然仙子炼丹庐。

  傅应星来到门首,见柴扉紧闭,不敢轻敲。少刻,见一青衣女童,手执花篮,肩荷铁锄而来,问道:“二位何来?”应道理道:“峄山村傅家庄有书奉叩孟老师父的。”女童推开门进去,一会出来,引应星进去,到堂上,见一个老婆子,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裹花绒手帕,身穿百衲罗袍。腰垂双穗紫丝绦,脚下凤鞋偏俏。鹤发鸡皮古拙,童颜碧眼清标。仙风道骨自逍遥,胜似月婆容貌。

  应星见了孟婆,倒身下拜。孟婆上前扶起道:“郎君不须行礼。你自何处而来?因何到此?”应星向袖中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婆子拆开看罢,收入袖中,道:“原来是傅老师的令郎,请坐。令堂纳福?”应星道:“托庇粗安。”孟婆道:“自与令堂别后,我习静于此,今三十余年。郎君青春多少?”应星道:“虚度二十九岁了。”婆子道:“记得当日在贵庄时,令堂正怀着郎君,不觉今已长成了。可曾出仕么?”应星道:“山野村夫,惟知稼穑,未曾读书,且以老母独居,不能远离。近有官兵来征妖贼,有一相知萧公,欲引小侄立功,奈妖术难降,故家母奉书老师,乞念生民涂炭,少助一二,足感大德。”孟婆道:“令堂见教,果是慈悲东土生灵。只是杀戮之事,非我们出家人所应管。且请安置,明日再议。”女童摆上晚斋吃毕,请他到前面小亭上宿。应星心中有事睡不着,只听得隔壁有人读书,于是披衣起身,向壁缝中看时,只见一个小童子,只好十余岁,坐在灯下读书,书上尽是鸟书云篆。不敢惊动他,复回寝处睡下。

  天明起来,梳洗毕,女童邀至后堂,婆子摆早斋相待。吃毕,应星又求道:“望教师开天地之心,救拔五县生灵于汤火之中,度日如年,惟求俯允。”孟婆道:“妖孽虽横,也是天灾之数。那一方该遭此劫,数尽自灭,何须我去。”应星又跪下道:“邹县五处,已遭残毁,白骨如山,伤心惨目。渐渐逼近兖州,小庄亦不能保,老师若不大发慈悲,吾母子皆死无葬身之地矣。”言罢,涕泣不已。孟婆道:“郎君请起,这事出家人原不该管,但是却不过令堂情意,与郎君爱民之真诚。老身已离红尘,不便再行杀戮,我着个人同你去,管你成功。便叫道:“空空儿何在?”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小孩子来,向婆子施礼道:“母亲有何分付?”婆子道:“且与客见礼。”应星看时,正是夜间读书的孩子。二人见过礼。婆子道:“傅家郎君从征破贼,因妖法难除,傅师父有书来请我,你可代我一走。内中两个僧家是劫内之人,不必说的;还有两个道家,只可善降,不可害他性命。你可收拾,即同了去。”应星想道:“这样一个小孩子,能干得甚么事。”却又不敢言。婆子早已知道,笑说道:“郎君嫌他小么?他的手段高哩。不要小觑他呀。”少顷,空空儿收拾了,同应星作别起身。过了岭来,把伴当的马让与空空儿骑,空空儿道:“不用,我自有脚力在此。”向林子里喝声道:“孽畜,快来!”只见那林内走出一只小小青牛来,他飞身跃上。

  三人同行,不一日到了官营,下马。探子早已报过萧、王二人。二人领众将出营迎接,进中军帐中相见过,请空空儿上坐。众人见是个小孩子,个个惊疑。傅应星道:“连日曾交兵否?”王参将道:“逐日来讨战,我们皆坚守未出。只夜间被他闹得不能安寝。”空空儿道:“怎么样闹?”萧游击道:“黄昏时,每日都有人马绕寨喊杀,直到五鼓方得宁静。”空空儿听了,向袖中起了一课,笑道:“贼婢可恶可笑!此等伎俩,也来哄人,等他今晚再来,自见分晓。”军中摆了筵宴。

  众人饮到黄昏时,中军又来报道:“营外又来喊杀了。”空空儿起身道:“同诸公出营看一看。”走到寨外,只见四下里乌黑,萧游击叫人点起火把来,空空儿道:“火把也不能远照。”便口中念动咒语,向南方吸了一口气吹去,一霎时天地明明如白日一般。少顷,喊声渐近,细看时,原来都是些没头的死尸,皆是战死沙场之人。空空儿把手向空中一招,大风一阵吹过去,来了无数的夜叉,将死尸一个个叉去。众人见了,才各各心服钦敬,回营称谢。宁息了一夜。

  那真真子见破了他的法,心内大惊。次日,领大队出城,分成三座阵势。空空儿道:“我们也分三队御之:王将军居左,萧将军居右。我同傅兄居中。”也将人马列成阵势。远远见贼兵甚是整齐,只见中军竖着大纛,上面九个金字是:“冲天上将军东平王刘。”旗下三沿黄伞,罩着主帅刘鸿儒金鞍白马。只见他:

  金甲金盔凤翅新,锦袍花朵簇阳春。

  宝刀闪烁龙吞玉,凛凛威风黑煞神。

  左首青鬃马上,坐着护国左军师玉支长老。但见他:

  五彩袈裟七宝妆,玉环挂体紫绦长。

  毗卢帽顶黄金嵌,手执昆吾喷火光。

  右首黄骡马上,坐着右军师跛李头陀,看他怎生打扮?

  素色罗袍结束新,梨花万朵叠层阴。

  金箍闪烁光璀灿,禅杖狰狞冷气森。

  两边摆着二十员大将,各执兵器,后随一班游兵,那左首引军旗上大书金字,乃“清真妙道护国仙师元元子”。只见他怎生妆束?

  如意金冠碧玉簪,绛红霞缀簇金纹。

  匣中宝剑藏秋水,腹内丹书隐阵云。

  左右两员将官,乃戚晓、张治,引着十数员牙将。右首阵上引军旗,上写的是:“冲应玉真护国女师”。那真真子却也打扮的十分俏俪:

  锦袍护体玉生香,双风金钗压鬓光。

  两瓣金莲藏宝镜,十枝嫩玉绾丝缰。

  左右两员将官保护,乃车仁、胡镇,也领着十数员牙将。两边弓弩手射住阵脚。

  官军营里门旗开处,拥出一员少年骁将,侧首马上是一个小小孩童。贼将见是中军如此两个人,人人皆笑。两边擂鼓催战,一声炮响,贼营中胡镇、张治飞马出来。官军队里萧、王二公接住厮杀。四马踏起征尘,八臂横生杀气,战有四十余合,张治被王参将一枪刺中左臂,负痛败回。王参将把马赶来,这里玉支忙念动真言,将剑指着官军队里,喝声道:“疾!”只见就地卷起一阵怪风来。风过处,奔出多少豺狼虎豹来,张牙舞爪,蜂拥而来。马见了,先自战栗不行。这里空空儿见了,亦念动咒,将衣袖一抖,袖中放出无数火来,把那些猛兽烧得纷纷落地。细看时,却是纸剪成的。这边跛李在阵上见破了法,旋将背上葫芦揭开,冲出一阵黑气来。霎时间天地昏暗,满天的冰块雪雹打将下来。空空儿便不慌不忙,向袖中取出一面小杏黄旗儿,迎风一展,那冰雹应手而散,依旧天明地朗。空空道:“今日晚了,且待明日再战。”贼兵也自着惊,只得将计就计,各自收兵回营。正是:劝君且莫夸高手,底事强中更有强。

  毕竟不知来日怎样破妖?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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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回 魏忠贤忍心杀卜喜 李永贞毒计害王安

  诗曰:

  千古兴亡转眼过,乱蝉吟破旧山河。

  兵临鲁地犹弦诵,客过商墟自啸歌。

  山气青青余故垒,江声黯黯送寒波。

  图王定霸人何在,衰草斜阳一钩蓑。

  话表真真子收兵回城,心中郁郁不乐。玉支道:“胜负常情,何须介意?且取酒来解闷。”席散,各归帐中,真真子终是烦恼。元元子道:“那人必非等闲之人,高我们一等哩!”真真子道:“我们数百年修炼之功,被他破了,如何是好?这样一个小孩子,竟有此等手段!”元元子道:“此人亦是我辈中人。”真真子道:“待我今夜用摄魂法弄他一弄。”元元子道:“不可。一则此法未免太毒,二者恐出不得他的手,反遭其害。且安寝,明日再处。”真真子终是郁郁睡不着,起来秉烛而坐。正自寻思,忽听得屋梁上簌簌有声。抬头看时,只见一个柬帖儿凭空飞下。真真子忙拾起,唤元元子起来,拆开同看。只见上面写着道:

  翻云覆雨笑真真,元儿山中自有春。

  何事不归空着力,却教铅汞送他人。

  后写道:“空空封寄。”元元子看毕,大惊道:“原来是他!”真真子道:“一向只闻他的名,怎么是这等一个小孩子?”元元子道:“你也数百岁了,怎还这样少年?他是猿公亲授的高徒,为古今剑仙之宗。我等来错了。近来看刘公专以酒色为事,不像个成大事的,不如见机早去。等他破败之时,再要脱身就迟了。”真真子道:“我们为跛李所误矣。”二人遂收拾了,乘夜飞身跃出城来。真真子向怀中取出纸剪的两个驴子来,吹一口气,喝声道:“起。”就变成两个活的,夫妻各跨一头,向南而去。

  次早,萧、王二公升帐,请空空儿计较道:“昨承仙师破了他法,今日必来死战。”空空儿道:“不来了,此刻已去有千里了。”傅应星道:“师兄何以知之?”空空儿笑道:“略施小计,彼必远去,昨夜我有个帖儿送与他,他见了,知道是我,他必含羞而去。只有那个跛头陀,他若不早见机,今日阵上先结果了他。那和尚越发无能为矣。二公可领兵至城下索战,诱他出战,自有道理。”萧、王二人便叫传令,拔寨起身,把人马齐集城下催战。

  贼兵见元元、真真去了,正在着忙。刘鸿儒道:“我们所赖者二位仙师,今日不别而行,后事如何是好?”跛李大叫道:“主公何以自诿!这样没始终的人,说他做甚么!难道没有他我们就不能成事么?”气愤愤地出来,点齐人马,也不带副将,只自己出城迎敌。官兵见有兵马出来,少退两箭之地。只见跛李头陀匹马当先,手持禅杖,高叫道:“你那不怕死的,速来纳命!”这边王参将接住,大战数十合。空空儿取出杏黄旗来,望着跛李一展,那手中禅杖早已坠落。跛李没了兵器,只得掣出戒刀拦住。萧游击又挺枪夹攻。他如何抵挡得住?欲待要走,无奈二人逼住,难得脱身!于是口中念念有词,弃了马,架起一朵席云,腾空而上。空空儿将手中棕扇向上一拂,只见他从空中滴溜溜的倒坠下来。傅应星放马上前,手起一戟,刺中咽喉而死。可怜定霸图王客,化作沙场浪荡魂。贼兵无主,官军乘势掩杀,直抵城下。城中见杀了头陀,不可出战。官兵围住,四面攻打。

  空空儿回到寨中,对萧游击道:“如今妖人已灭,贼众气数将尽,不过旬日间可破。我在此无事,要告辞回山。”萧、王众人道:“感承仙师,成此大功,方欲申奏朝廷,题请封号,何以便行?”空空儿笑道:“山野之人,素不以功名为念,何须爵禄荣身。傅兄可略送我几步。”拱手别了众人,同应星上马,他骑了青牛。走到二三里,到一林子内,空空儿道:“承兄相招,幸不辱命。兄此去,拖金衣紫,且有权贵引援,富贵自不必说。据我看来,兄命中福禄不长,须及早回头,方能解脱,若稍贪富贵,祸且不测。切记我言。”应星道:“小弟凡胎浊骨,惟求师兄指教,怎敢贪禄忘亲。”空空儿道:“令堂道行已成,佛果将证,老兄若肯早早回头,千日之内弟自来接你。三年之后,不能脱身矣!慎之!慎之!从此一别,后会有期。”说罢,竟入林中,转眼已无踪迹,后人有诗曰:

  云踪雾迹杳难穷,挥手功成一笑中。

  片语投机应解脱,谁云仙佛路难通。

  傅应星下马,望空拜谢,上马回营,与萧、王二公计议,申文抚按。一面装起云梯架炮,连夜攻打。直到半月后,贼军无粮,夜开北门而逸。走不上二里,遇着王参将引兵拦住。贼兵饥饿,无心恋战,队伍杂乱,尽皆被擒。萧游击入城安民,将刘鸿儒、玉支并女眷乜淑英等共十七人,俱上了囚车,解上省来。这里大排筵宴,犒赏三军,抚按题名。迟日旨下,俱斩剐于西市示众。萧士仁、王必显、傅应星等入京升赏。当日憨山和尚诗上说“得意须防着赭衣”,玉支以为吉兆,今日之着赭色衣,可见数已前定,惟至人先知之。

  傅应星回庄省亲,将上项事细细说了一遍。如玉道:“既朝廷命你入京受职,也是你建功一场,你可放心前去。只是你富贵虽有,只是你命薄,不能保终。若有权贵来引诱你入党,切不可陷身匪类,图不义之富贵,亦不可说出我来。有个姓田的若问我,只说我已死久了,只说你是三母舅傅襄之子。早早抽身回来,免我牵挂。媳妇不必带去,留他与我作伴。”应星领命,洒泪拜别而去。

  三四日间与萧、王二公一同入京。先到兵部里过堂,与科道衙门参谒毕。田尔耕知道,先具眷生名帖来拜。相见坐下,问道:“亲家是那一位的令郎?”应星道:“先君讳襄。”尔耕道:“哦,原来是三哥的令郎,青年伟器,建此大功,可敬!可羡!有一位四令姑母,孀居多年,于今安否?”应星道:“久已去世了。”尔耕叹息了一回。又问道:“他曾生了个令郎的?”应星道:“也殁了。”尔耕道:“若论亲家的功,只好授个外卫所之职。此等官清淡,且为人所轻,必须放个京职才好。明日同兄去拜见魏公,他也是府上的至亲,得他的力,留在厂里就好了。明早奉候同行。”说毕,别去。

  次日,应星回拜,田尔耕留饭。饭后道:“却好今日魏公在私宅,我同兄就去一见。”二人来到魏公府。尔耕先入,去不多时,着长班出来请到后厅相见。尔耕引应星拜于堂下。魏监答了个半礼道:“亲家不须行此大礼。”应星拜毕,扯倚安坐。忠贤上坐,尔耕与应星东西列坐。忠贤问道:“亲家是三舅的令郎,令尊去世久了,令堂万福?”应星道:“老母多病。”忠贤道:“四令姑母去世有几年了?“应星道:“有四五年了。”魏监垂泪道:“这是咱不才,负他太甚,九泉之下必恨我的。亲家可曾受职否?”应星道:“昨已过了部,尚未具题。”尔耕道:“论功,只好授个外所千户。必竟是在京衙门方成体面,爹爹何不发个帖留在卫里?”魏监依允,着人去说,一面待饭。饭罢,魏监道:“咱有事要进去,外边若有人问亲家,只说是咱的外甥。”二人答应,别了出来。应星方知是忠贤之子,为何母亲叫不要认他,心中甚是不解。想道:“或者我原是舅舅之子,承继来的,也未可知。”又不敢明言。这也是魏监亏心短行,以致父子相逢亦不相认,如此已就绝了一伦了。诗人有诗叹之曰:

  不来亲者也来亲,父子相逢认不成。

  堪叹忠贤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伦。

  不日兵部奉旨:“傅应星授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萧土仁授为登莱镇总兵。王必显授为松江总兵。余者计功升赏有差。”各人谢恩辞朝不题。

  却说魏忠贤自平妖之后,朝廷说他赞襄有功,加赐他蟒玉表里羊酒。他便由此在朝横行元忌,把几个老内相都不放在眼里,串通了奉圣夫人客氏,内外为奸。内里诸事都是卜喜儿往来传递。惟王安自恃三朝老臣,偏会寻人的过失,一日因件小事,把个卜喜儿押解回真定原籍。

  卜喜儿辞客印月,大哭一场。起身时,印月赠他许多金银,又从身上脱下一件汗衫来,与他穿在贴身道:“你穿这汗衫,就如见我一样。从容几时,等我奏过皇帝,再叫你回来。”卜喜儿叩头,挥泪而别。忠贤知此事,心中大怒道:“我们一个用人,他也容不得,也要弄他去!”于是心中要算计杀王安,即便叫过四个心腹老实来,分付道:“你们去如此、如此。”四人领命去了。

  却说那卜喜儿,带了一个伴当,雇了牲口上路。走到三河县一带,尽是山路,行人稀少,心中抑郁,看着一路的山水。正行之间,只见前面山凹树林内,跳出四个人来,手持利刃,大喝道:“过路的,快快献出宝来!”卜喜儿惊得魂不附体,做声不得。伴当道:“行李在此,大王请拿了去,只求饶命。”四入道:“行李也要,命也要。”伴当见势头不好,撇下行李,先自逃命去了。这里两个人上前,将卜喜儿按倒,剥下衣服,手起刀落,斫下头来。可怜二八青年客,血污游魂不得归。

  四人取了行李、汗衫回复忠贤。忠贤将行囊中金珠财物尽分散了四人,自己将那件汗衫袖人宫来寻客巴巴。宫人道:“午睡哩。”忠贤走到房内,只见桌上焚着一炉香,面前放着一杯茶,印月坐在榻床上,手托着腮,闷恹恹地坐着痴想。忠贤道:“姐姐有何不乐?特来问候。”印月道:“不知怎么的,一些精神儿也没有。”忠贤道:“想是记挂着那人儿哩。”印月道:“放屁!想谁?”忠贤道:“不想那人,可想那汗衫儿看看么?”印月道:“果是那孩子可怜,又小心又从不多事,不知这老天杀的为甚么不喜他?等迟几日,还要取他回来。”忠贤道:“今生大约不能了,只好梦儿中相会罢。”印月道:“我偏要弄他来,看老王怎么样的。”忠贤道:“我把件东西儿你看看!”向袖内取出汗衫来与印月面前。印月见了道:“莫不是他没有穿了去?”忠贤道:“我实对你说罢,老王恼他与我们一伙,只说发他回籍,谁知他叫人在半路上将他杀了,我先着人送他去,临死时叫把这件汗衫儿寄与你,代他报仇。”印月听了,柳眉倒竖,星眼圆睁,满眼垂泪,骂道:“这老贼怎么忍心下这样毒手!我若不碎剐了这老贼,我把个客字儿倒写了你看。”咬牙切齿,忿恨不已。忠贤道:“你不必发空狠,等寻到个计较,慢慢的除他。”印月道:“我恨不得就吃这老贼的肉,还等慢慢的!”忠贤道:“不难,事宽即圆。”

  谁知王安也是合当该死。二人正说之间,只见个小黄门来寻忠贤,忠贤道:“甚么事?”小内侍道:“刑科有本送来魏爷看。”忠贤接过来看时,却是为移宫盗宝、内宫刘成等事的覆本,“刘成等三人己经打死,其羽党田寿等理宜从轻发落”。忠贤袖了此本,起身向印月道:“你莫恼,等咱计较了来,管情在这个本上结果他。”便走出宫来,到私宅,叫人请李永贞来计较。

  这李永贞原在东厂殷太监门下主文,后忠贤管厂,亦请他来主文,凡事都与他计议。后又访得刘禺现充长陵卫军,也取了来,改名若愚。因出入不便,哄他吃醉了,也把他阉割了,留于手下办事。这日把本递与他们看,又说道:“客巴巴急欲报仇。”李永贞道:“只须如此如此,便可送他之命。”忠贤大喜,忙进宫来,与印月说明了。

  次日,把本呈上道:“他盗去内库宝玩,岂可从轻?”客氏也在旁插口道:“李选侍移宫时,这些人也不过是搬的娘娘随身金珠簪珥,何曾盗着乾清宫宝玩,只因王安与这般人有仇,要乘机诈他们的钱,故将他们陷害。李娘娘也十分苦恼,当日也曾奉过泰昌爷的旨看管皇爷,他生的八公主,也是先帝的骨血、皇爷的手足。因王安恼他,说他交通外官,诬他要僭称太后,要垂帘听政,把他逼迁到冷宫,也不等皇爷的旨意。选侍急得上吊,公主急得投井。皇爷也该看先帝面上,怎使他母子受苦、衣食不周?总是王安倚着王爷的势,擅作威福,说皇爷件件事都是他主张,后来与外官交结,不知得了多少钱哩!”皇上道:“既不是盗的乾清宫的宝玩,可将田寿们放了罢。”忠贤答应。传旨出来,即皆省释。忠贤又于中主张,叫他们谢恩时就上个本,说:“王安要陷害李选侍并奴婢等,因要诈银二万两未遂,故任意加赃,欲置之于死地。”又嗾给事中霍维华劾王安。客氏又在傍簸弄,激恼皇上。遂至天颜震怒,传旨道:“王安结纳朝臣,弄权乱政,诬陷无辜,逼迁妃主,着革职,发南海子净军处安置。所有恩典,尽行缴回。一应家财产业,籍没入官。”主

  忠贤得了此旨,即刻差出四个心腹牌子头,竟到王安私宅内宣旨,取了他司礼监印,摘去牌头帽,押着起身。王安道:“移宫盗宝,皆有实据,咱须亲见圣上辩个明白。”牌子们道:“皇上只教押你去充军,谁敢带你去进宫,谁敢带你去见驾!”可怜一个王安,要辩无处辨,只得听他套上铁索,押出朝门,大热天雇了头驴,往南海子来。牌子头覆了旨。

  魏忠贤满心欢喜,回到私宅,对李永贞道:“李二哥好计,亏你拔了咱眼中之钉。”永贞道:“这是爷的本事,据我的意思,还该早些打发他往南京去才好,如今他虽在外边,他的羽党甚多,过几日或有他的人代他称冤,或是皇上一时心回,取他回来,那时悔之晚矣!”

  忠贤道:“狠是,怎处哩?”永贞道:“除非摆布死他,才得干净。”忠贤想了一会道:“有了。”又进内来与印月商议了。

  一日,皇上同一班小内侍在宫中玩耍,忽然对客巴巴道:“如今没有王安,朕也玩得爽快些。”印月乘机说道:“他虽去了,还在外边用钱买嘱官儿代他出气,说他是三朝老臣,皇爷也动他不得。”皇上道:“他竟如此大胆,可恶之至!”即着传谕到南海子去,道:“守铺净军王安,不许交通内外人等。如有人仍敢违禁往来,即着锁拿,奏闻治罪。”先王安一到南海子时,还有两个掌家、三四个贴身的老实跟随,其馀的都逃散了。王安对众人道:“不知道皇上是甚么意思,把咱处得这般。”有一个掌家道:“这还是霍给事说爷掌监印的根子。”又一个道:“这是爷前日要赶客巴巴出宫,他如今要报仇害爷的。”

  正猜疑间,只见一个小黄门传了上谕来宣读了。众人听见,皆面面相觑,不敢不去,又不忍去。王安垂着两行泪说道:“罢了!咱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连累你们?你们各自散了罢。”两个掌家含泪道:“孩子们平日跟爷,吃爷的,穿爷的,撰爷的钱,今日落难时,怎忍丢了爷去?”那老实道:“小的们自幼跟随爷,叫小的们到那里去?生死都随着爷罢了,王安哭道:“这也是你的好意,只是你们在此也做不得甚事,又替不得咱的苦,不要连累你们受苦,不如散去的好,你们此去,须寻个有福分、有机谋的跟随他,再莫似咱这没福的,这等疏虞,被人陷害,不能管你们到头。”说罢,放声大哭。众人都哭了一会,只得拜辞而去。小黄门才去缴旨。只丢得王安一人,冷冷清清,凄惶独坐,终日连饭也无人做。饥饿难捱,正要寻自尽。

  忽一日,有四五个人,抬着食盒酒饭芝水道:“孙公公拜上王老爷,送酒饭来的。请爷多用些。”王安道:“承你爷的情,他还想着我哩。”说着,众人摆下酒饭。王安也是饿急了,不论好歹,只顾乱吃,斟上酒来,吃了几杯。众人收拾家伙,王安还说道:“多拜上你爷,没钱赏你们,劳你们空走。”才说完了,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只是乱滚,没半个时辰,七孔流血而亡。来人看着他死了,才去报与忠贤。忠贤即差人来,将他尸首拖到南海子边空地上,一把火化为灰烬。可怜他:

  正是三朝羡老臣,从龙辛苦自经营。

  荣华未久遭谗死,魂断孤云骨化尘。

  一霎时将王安烧完,将灰扬去,不留踪迹。题了一本,说王安畏罪自缢身死。那二十四监局都怕魏、客两人的势焰,谁敢代他伸冤?一个个摇头乍舌,不敢惹他。

  忠贤又夤缘掌了司礼监印,将李永贞、刘若愚升为秉笔,凡一应本章,不发内阁,竟自随意票拟,又以王体乾、石文雅、涂文辅等为心腹。一个太监李实,原与他交好,就把苏州织造上等一个美差与他。李实也见他威权太重,恐惹他疑忌,忙领了敕,便星夜驰驿往苏州去避他。忠贤送行时,席间托他访问魏云卿与他母亲的消息。一个管御药局的崔文升,因泰昌皇帝崩驾,说他用药不慎,科道交章劾奏,已革了职,此时也来依附他,升了美缺。其余掌家及门下的官,或近侍,或各处的要津,皆使他们时刻在御前打听消息,大半是蟒衣玉带,就是王安手下的人也来投靠。那不伏气投他的,俱被他摘去牌帽,或降为火者,或发回私宅闲住。把个皇帝左右,布得满满的私人。

  客印月又从中调遣六宫妃嫔,非与他相好者不得进幸。忠贤又差人到肃宁,访他亲兄魏进孝。本县熟人问道:“进孝出赘人家,死已十余年,只有二子。”于是把他长子魏良卿取来,纳粟做了中书,如今重又题改了武职,荫了个锦衣指挥。又将客巴巴的儿子侯国兴并兄弟客光先、侄儿客瑶都荫作锦衣指挥,傅应星、田尔耕俱各升一级。又与尔耕计议,要选三千精壮净身男子入宫,习为禁军。正是:

  已同红粉联心腹,又取青年壮爪牙。

  毕竟不知选得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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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回 劝御驾龙池讲武 僭乘舆泰岳行香

  诗曰:

  堪恨奸雄大恶生,乱于禁闼弄戈兵。

  旗翻太液军声壮,剑拥长杨杀气横。

  忍向昭昭欺国法,却从冥冥媚神明。

  泰山妄祭非今日,漫道威名思也惊。

  话表魏忠贤将二十四监局布满他的心腹牙爪,又见辽左多事,皇上留心武备,遂自逞雄心,选了三千青年雄壮净身男子入宫操练,以充禁军。又将他名下官儿,充为把总、哨长。于御营中选进几个教师来教习武艺,着小内侍们引诱皇上到后海子里玩耍。一则引荡圣心,二则假此奉承皇上欢喜。把一座后海子收拾得十分齐整。但只见:

  花砖砌岸,文石堤。暖溶溶百顷净玻璃。妆就曲江春色;静娟娟十洲通窈窕,造成隋苑风光。织女机丝,直接天河星海;石鲸鳞甲,移来翠水瑶池。到春来和风习习,堤边杨柳绿如烟;到夏来旭日炎炎,水面荷花红似锦。秋来时水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冬来时雪月交辉,玉鉴共冰壶相映。时迎凤舸日边来,常有锦帆天上至。

  后海子内原有金章宗李后的梳妆楼在内,左右有金鏊、玉ぐ二坊,又新添上许多楼阁,也都十分壮丽。

  亭台罨画,岛屿潆洄。平桥夹镜落双虹。高阁凌霄飞五凤。月轮映水,波纹澄镜浸楼台;宝槛凌风,花瓣随风粘荇藻。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画栋雕瓮,结绮临春增壮丽;金铺绣幌,瑶宫琼室竟豪华。

  又造起许多龙舸凤舰,总选些清俊的小内侍撑篙,鼓棹演习。又选民间十五六岁美丽女子,唱吴歌于其上。那楼船造得十分华丽,但见:

  双龙齐奋,彩争飞。双龙齐奋,荡开水面天光;彩争飞,穿破波心月色。珠帘绣鹄,掩着殿脚女、司花女,尽皆皓齿明眸;桂楫兰桡,忽听得采莲歌、鼓棹歌,都是吴俞攵越调。驾万里长风,锦缆牙樯天上坐;泛五湖明月,玉箫金管镜中游。

  魏忠贤将海子收拾整齐,请皇上游玩。又于海子左边空地做一教场,终日操演。凡兵部的马匹、户部的钱粮、工部的衣甲器械,俱拣上等的关进来,时刻都不敢违误。那班人俱穿了鲜明的衣甲,拿着精利的器械,鸣锣擂鼓,放炮摇旗,日逐的呐喊鬼闹。他要买那些人的心,不时来看操、犒赏,又常请皇上赏赐。待操练纯熟,又请皇帝亲阅。自厚载门至教场,一路都是明盔亮甲的官兵。

  皇上至演武厅坐下,上列着锦袍玉带的内臣,帘下立着四员金盔金甲的镇殿将军,下面都是勋卫,全妆披挂。将台上高悬着一面大纛,旗旁立着一个守旗将士,看他怎生样打扮:

  金甲斜穿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

  茜红袍束狮蛮带,守定中军帅字旗。

  月台边立着四员巡哨官儿,也结束得齐整。但见他:

  三叉宝冠珠灿烂,两条雉尾锦斓斑。

  柿红战袄银蝉扣,柳绿征袍金带拴。

  蜀锦袍遮锁子甲,护心镜挂小连环。

  手中利剑横秋水,肩插传宣令字旗。

  台下旗幡队队,戈戟森森,列成阵势,各按方位。东边一簇尽是青旗、青甲、青马、青缨。但见他:

  轻云晓映春堤碧,簇簇旗幡拖柳汁。

  锦练斜穿翡翠袍,金盔半掩鹦哥帻。

  狻猊绣甲衬猩绒,宝带玲珑嵌绿琮。

  蓝靛包巾光闪闪,牙幢开处现青龙。

  正南上皆是红旗、红马、红甲、红婴。正是:

  斗大朱缨飘一颗,猩红袍上花千朵。

  狮蛮带系紫玉团,狻猊甲露黄金锁。

  岸帻锁金簇绛纱,龙驹千里跨桃花。

  祝融天将居离位,朱雀旗摇映晓霞。

  正西上尽是白旗、白甲、白马、素缨。但见:

  旗飘白练走如雪,戈戟森森多皎洁。

  素色罗袍腻粉团,兰银铠甲层冰结。

  獬豸吞头银闹妆,麒麟腰带玉丁当。

  太阳凝处寒霜护,白虎生威守兑方。

  正北上一簇多是黑旗、黑甲、黑马、玄缨。一个个:

  铁骑腾空如地煞,堂堂卷地乌云杂。

  雪花乱点皂罗袍,日光掩映乌油甲。

  剑似双龙气吐虹,马如泼墨晓嘶风。

  牙旗开处飘玄武,黑雾漫漫锁坎宫。

  中央皆是黄旗、黄马、黄甲、黄缨。真个似:

  一簇黄云分队伍,熟铜锣间花腔鼓。

  杏子黄袍绣蟠龙,戗金护领镌飞虎。

  翻风锦带束秋葵,出水雏鹅染号旗。

  坐镇中央戊己土,高牙大纛拥前麾。

  五方阵势摆得齐整威严,只听得一声号炮,月台上三声画角,鼓乐齐鸣,将台上扯起一面黄旗来。军中两骑马一对蓝旗,飞也似地来到月台边,下马起奏道:“请皇上开操。厅上内臣传旨道:“奉上谕,小心操演。”蓝旗答应一声。飞身上马,报入五营。又听得一声炮响,将台上将旗一展,只见摆成一个八卦阵。少顷,又一声炮响,那阵中纷纷滚滚,顷刻间变成一字长蛇。阵势摆过,先演枪炮,后演牌手长枪。正是:箭穿杨叶,齐夸七札之能;枪滚梨云,共羡五花之妙。芦管频吹,胡茄竞奏。

  操演已毕,龙颜大悦,即伟下旨:“众军将俱着赏金花、金功牌并白银十两酬之;余者各赏银花、银牌;军士各赏银二两。魏忠贤训练有功,亦赏金花牌、锦缎八表里。”各各谢恩,领赏归营。然后大摆筵宴,军中打起得胜鼓来,众乐齐鸣。乐止收兵,尚未尽收,忽正南上鼓角齐鸣,飞出一彪人马,但见得:

  杂彩旗幡映日,暄阗鼓角连天。吴绫蜀锦趁风旋,铁甲霜戈布满。

  灿烂金麾玉节,轻盈宝镫丝鞭。浑如月孛下云端,魔女天仙出现。

  那枝人马,却是一队女兵,来到月台下扎住。门旗开处,有几十对旗幡簇拥着一员女将,妆束得十分艳丽。但见他:

  玉叶冠满簪珠翠,锦花袍巧绣蛟龙。鸳鸯双扣玉玲珑,宝甲连环穿凤。

  十指轻笼嫩玉,双钩斜踏莲红。娇姿秋水映芙蓉,宝剑精光吐迸。

  那女将直至御前下马,叩见皇上。看时,却是客巴巴,妆扮得异常娇艳,比平时更觉风流。皇上大喜,亲举金杯赐酒三爵,特赐金花、金牌表里。手下女兵个个颁赏,命御去戎妆侍宴。

  饮至半酣,皇上下来,走了一回马。魏监也领着一班小内侍,客巴巴也领一班宫女来走马。正是: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抱鞍桥。

  客巴巴上了马,如星流电掣一溜烟的去了。只见:

  袅袅身轻约画图,轻风习习衣裾。

  双钩斜挂新生月,疑是明妃乍入胡。

  各走了一回马,至御前下来。魏忠贤骑的匹玉面龙驹是天闲选乘,谁知走发了性,收不住缰,竟冲上御道来。左右内侍不敢拦他,竟冲到御前。皇上动了怒,取箭将忠贤的马射倒,哈哈大笑。左右扶忠贤起来,竟不到御前请罪,他竟先自去了。皇上同客巴巴又饮了一回才起驾。客巴巴令中军打得胜鼓,直送至宫。

  魏忠贤见皇上射死了他的马,心中郁郁不快。回到直房,李永贞等都来问候。忠贤说了一遍。又道:“那马平日骑惯了的,到也驯熟,今日不知怎么溜了缰,再收不住?咱昨夜梦一金甲神人,把我一推,不意今日就有此事。我想从前没甚事得罪神圣,只有当年曾许过涿州泰山庙的香愿,至今未还,须要自去一走。”遂叫永贞写了个告假的本,先差人送银子去启建道场。至日,亲来拈香。本下,次日辞朝,把一应事都叫李永贞照看管理,凡奏章紧要者即飞马来报,其余都俟回来票拟。沿途地方官闻得此信,早预备下轿马人夫,一路迎接。也不知费了多少钱粮。他领了一班内兵,簇拥着往涿州来。百官远迎,不须细说。一行仪从甚是齐整。但只见:

  羽葆翠盖,凤帜龙旗。职方负弩净风尘,方伯持筹清辇路。轰轰雷响是黄幄车、大辂车、金根车,高卷着珠帘绣幕;层层雾卷是红罗伞、曲柄伞、方沿伞,尽都是翠点珠悬。飞龙旗、飞虎旗,相间着黄旄白钺;日月扇、龙凤扇,相对着玉节金幢。捧香帛的都是锦衣玉带,金鞍白马从容;护乘舆的尽是铁甲金戈,绣袄金盔猛烈。一路上红尘滚滚,半空中香雾漫漫。恍疑凤辇看花回,浑似鸾舆巡狩出。

  不日到了涿州,知州等离城五十里迎接。一路来廪给中伙。俱如进御膳的一般。将近泰山庙时,众道士响动乐器,出庙俯伏迎迓。众官俱跪在道旁。进得庙来,至大殿前下轿,礼生迎上殿。忠贤看那醮坛,却铺设得十分齐整。但见那:

  琼台九级分,宝笈千函列。数千条绛烛流光,几万盏银灯散彩。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幡幢。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金钟响处,高功进表上虚皇;玉佩鸣时,都进步虚朝玉帝。紫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辉煌。监坛神将貌狰犭荣。直日功曹形猛恶。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暗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青龙隐隐开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大殿上贴着一副黄绫织成金字对联,上写道:

  贝阙珠宫,鉴草莽之微忱,一诚有感;

  金书玉简,降海山之福庆,万寿无疆。

  礼生引忠贤上殿,小内侍铺下绒毡,小道士用银盆捧水,净手上香。小内侍捧着香盒,礼生喝礼,上了香,拜了四拜。游览一遍,至方丈内坐下,知州引众道士一一参见。忠贤问道:“合庙多少道士?”住持跪下禀道:“共有四十二众。”又问道:“都有度牒么?”住持道:“只有十二名是有度牒的。”忠贤道:“你去把名字一个个都开了来,没度牒的,我都给与他做一个胜会,也不枉来此一遭。”道士答应去了。少顷,逐一开了来。忠贤一一看过,并不见有陈元朗在内,心中疑惑道:“怎么不见他?当日只好十七八岁,如今才好有四十外年纪。又不大,何以不见他?”道士摆上斋供,遂与田尔耕吃罢,心中甚是不快,便早早睡了。

  次早起来,吃过早斋,高功禀道:“醮坛各色文表齐全,请老爷用押。”忠贤换了蟒衣玉带,众道士一齐响动乐器,引至殿上。礼生喝礼拈香,礼拜毕。东首一顺摆着四张桌子,都铺着龙凤彩袱,上面堆着各色文卷,高功一一指点道:“这一宗是借地建坛表文,这一道是上奏后土皇都地祗关牒,这一道是土府值年太岁并本庙土地,这一宗是开发文书关牒。这六道是本处城隍、四值功曹、本庙护法诸神、泰山顶上传宣急流马元帅、流金大锭康元帅、九凤破秽上将军。这一宗是本日早朝启上元赐福天官笺文,启请五师真君笺文,启请监坛监斋神将文牒。这一宗是五方五老、玉符云篆五朝真文,启请赦罪地官签文。这一宗是晚赞星关灯祝寿、解劫、上斗姥元君云篆、上奏紫微大帝表文。一桌已完,又一桌上是次日早朝关白庞、刘、荀、毕、陶、辛、张、邓八表天君文移,开天总召名职神员文移,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文表。一总是次日早朝开关门、劈地户、取水火、炼度真文,上南极丹霞大帝取水文移,上东极扶桑大帝取水文移,关白司玉磬神霄劈非大将军,关白司金钟神霄禁坛大将军关牒。这是次日晚朝解结上释厄水官笺文,劈暗灵符。这是正日早朝启请东岳天齐仁圣帝群笺文,上太乙救苦天尊文表,上冥府十王笺文,又上度老爷三代祖考,下及冥阳界内十类孤魂。这是黄白简,告下斗府七元君一转元灵妙道真经,告下南极长生大帝二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极东华帝君三转元灵妙道,告下东方木公真君四转元灵妙道真君。这是正日早朝关召,交龙金龙关符,启请三清上帝清司黄白简,告下斗姥九凤元君五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岳魏夫人关召青鸾白鹤六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南极老人寿星七转元灵妙道真君,告下东华福禄二星八转元灵妙道真君。这是晚朝启请五师笺文,黄白简,告下青城可韩司丈人真君九转妙道真君,告下三天辅教天师十转元灵妙道真君并总醮都公诸疏。这是老爷虔许香愿青词。”道士一一查出,与忠贤画了字,傍边小内侍捧过五十两一封银子、四表礼,做画字礼拜表仪。各神前都拈香,再拜而退。

  高功发毕文书,请忠贤到方丈内用午斋毕。同田尔耕在庙闲步,见昔年光景宛然在目,想道:“我当初在此与死为邻,若非陈元朗师父,怎有此日?我今富贵了,到此却不见他,难道他是死了?”睹物伤心,忍不住凄然泪下。又不好哭,又*"不住泪,只得暗暗拭干,没情没绪的回来。睡了一刻,又起来,叫小内侍唤一个老年的道士来。那道士不知为甚事,战兢兢的跪下。忠贤道:“不要害怕,我问你,这庙中曾有个陈元朗的,怎么不见?”那道士回道:“那是小道的师兄,他于二十年前同个云游僧家往青城山朝峨嵋,至今未回。”忠贤道:“他俗家有人么?”道士道:“他俗家没人了。”忠贤叹息不已。

  三日醮事已完,忠贤分付知州拨腴田十顷,为庙中香火。每一个道士给度牒一张。分付:“如换住持,不许妄举匪类,须择有德行者当之。于庙傍空地上建陈元朗生祠,亦拨田三顷,以供香火祭礼,我自着人来住持。”知州一一答应钦遵。

  忠贤正料理起身,只见一个小黄门气吁吁地下马入内。叩了头,走向忠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忠贤传令,即刻起马,兼程而回。正是:“洪恩未报先违愿,片语传来又恼人。

  毕竟不知传来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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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回 侯秋鸿忠言劝主 崔呈秀避祸为儿

  词曰:

  万事转头空,何似人生一梦中。蚁附蝇趋终是幻,匆匆,枉向人前独逞雄。

  何必叹飘蓬,祸福难逃塞上翁。狐媚狼贪常碌碌,烘烘,羞恶良心却自蒙。

  话说魏忠贤因醮事已毕,正欲起身,只见小内侍飞马而来,向耳边说道:“客太太被中宫娘娘赶出宫去了。”忠贤惊问道:“为甚事?”小内侍道:“因皇上前日在西宫玩耍,一时要往中宫去,客太太说:‘中宫娘娘有恙未痊。’皇上道:‘既有恙,你可去看看。’客太太领旨去问安,回过了皇上。谁知次日退朝,驾幸中宫,娘娘好好的出来迎接。皇上问道:‘闻你有恙,朕来看你,可曾服药?’娘娘道:‘不曾有甚病。’皇上道:‘昨日朕要来你宫中,客巴巴说你有恙,朕后差了他来看你的。’娘娘道:‘他并没有来。’皇上说:‘如此说,竟是他的谎了,既欺了朕,就该处他。’皇上在中宫宿了两夜,第三日到李娘娘宫中去了,中宫娘娘即宣了客太太进宫,问道:‘我有何病,你就欺瞒皇上?皇上着你来看我,你不来,又说谎。当日太祖爷铁牌上镌着道:“宫人说谎着斩。”你今期瞒皇上,就该死。诅咒我也该死,说慌也该死,随你拣那一件认去。’客太太无言可答,只是叩头求饶。娘娘道:‘且看圣上之面,姑饶一死,逐出宫去。’即刻着四个内宫押着出去,不许停留。客太太用了钱,才得见皇上。皇上道:‘你本不该说谎,娘娘若不处分,那法度何在?既叫你出去,这还是从轻,朕也不好挠他的法。你且出去,等娘娘气消一消,朕再来召你。’客太太忍着气回家去了。故此孩子星夜来报爷知道。”

  忠贤听了,分付即刻起身,兼程回京,百官迎接一概不见,竟回私宅。内外官员都来问安,也一概免见。忙换了便服,走到侯家。秋鸿迎接,忠贤问道:“太太在那里?不要恼坏了。”秋鸿道:“没得扯淡,恼甚的,来家好不快活,日高三丈,此刻还未起哩。在宫里起早睡晚的,有甚么好处?你去烧香,带了甚么人事来送我的?”忠贤道:“可怜那是个甚么地方,还有物事送人?”秋鸿道:“你从毛厕上过也要拾块干屎的人,难道地方官就没有物事送你的?好一个清廉不爱钱的魏公公,专一会撇清。”忠贤道:“有!有!有!那里出得好煤炭,送几担与你搽脸。”秋鸿道:“那是你这老花子,在那里讨饭时擦惯了脸的。”忠贤道:“我把你这油嘴臊根,还是这样出口伤人。”赶上来打他。秋鸿笑着跑进房去,忠贤赶上一把按住道:“我不看世界面上,就一下子弄杀你才好。”秋鸿道:“这才像个皇帝的管家,学了句大话儿来吓人。你只好说得,行不得。”二人闹了一会。忠贤道:“趁着月儿没有起来,吵他吵去。”秋鸿道:’他在后头■里睡着哩。”二人携着手往后面走,过一重小门,见一带长廊,秋鸿道:“从这小廊转弯进去就是了,你自去罢,我去办早饭来你吃。”说着去了。

  忠贤转过回廊,见一座小小园亭甚是精致,但见:

  香径细攒文石,露台巧簇花砖。前临小沼后幽岩,洞壑玲珑奇险。

  百卉时摇翠色,群花妖艳栏边。五楼十阁接巫天,绝胜上林池馆。

  朝南三间小厅,后面一座花楼,许多斜廊、曲槛、月榭、花台,十分幽雅。正是:

  画栋巧缕人物,危楼尽饰沉香。花梨作栋紫檀梁,檐幕铜丝细网。

  绿绮裁窗映翠,金铺钉户流黄。石脂泥壁暗生光,不下骊山雄壮。

  从花楼下一道斜廊东去,才是一座卷,面前小山拳石,盆景花木,见许多丫环在廊下梳头刺绣,或依栏看花,或共相戏耍,一个个都是:

  眉蹙巫山攻黛,眼横汉水秋波。齿编欠玉莹如何,唇吐樱桃一颗。

  鬓轻云冉冉,脸妍莲萼猗猗。翠翘绿绮共轻蛾,燕赵选来婀娜。

  那众丫环见忠贤进来,都站立两旁,有两个即走进去报信。忠贤道:“太太起来了没有?丫环道:“还末起来哩。”刚走到■前,丫环出来道:“请老爷坐,太太才起来。”忠贤看那■内,摆列的古玩书画,无一不精,但只见:

  囊里琴纹蛇腹,匣中剑隐龙文。商彝翠色列苔茵,周鼎朱砂红晕。

  逸少草书韵绝,虎头小景怡人。哥窑百定列鱼鳞,汉篆秦碑遒劲。

  忠贤闲看了一回,欣羡不已。等得心焦,不见印月出来,只得走进他卧房。只见他房中摆得更十分精致:

  箪密金纹巧织,枕温宝玉镶成。水晶光浸一壶冰,七尺珊瑚红映。

  屏列玻璃色净,榻镶玳瑁光莹。锦衾绣幕耀光明,玉笋金钩双控。

  进得房,只见印月初起,在大理石榻上裹脚。忠贤与他并肩而坐,问他出宫之故。但见他:

  眉压宿酲含翠,腮边枕印凝红。宝钩斜溜鬓云,渺渺秋波懒送。

  软抹酥胸,半蝤蛴,钮扣微松。梨花带露倚春风,似怯晓寒犹重。

  印月未曾开言,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忠贤道:“你莫恼,等我代你出气。”印月道:“你说的好大语!是他说的,天下只有他大,他是个国母娘娘,要我们早上死,谁敢留到晚?连皇爷也不在他心上。我们纵大,杀了无非是个奴才!今日处了我,明月就要轮到你了,你还说代我出气!”忠贤道:“皇上也该有些主意,有事说罢了,怎么就叫你出来?”印月道:“皇爷的心都是他引偏了,一连在他宫中过了两夜,不知怎的撮哄,自然两个人说同了,次早才叫我出来的。”忠贤道:“你休谎我,任凭怎样也要代你出这口气。”印月把手向他脸上一抹道:“不羞,你弄得他过?”忠贤道:“弄不得他,难道他爷老子也处不得!”印月道:”皇爷的耳根子又软,岂不护他丈人?你代我将就些罢,莫要惹火烧身。只是我不进去就罢了。”忠贤又温存他一会,代他揩干了眼泪。丫头捧上茶来,忠贤拿了一杯,送到他嘴边。印月吃了两口。

  只见秋鸿进来道:“日已中了,吃早饭罢。”忠贤道:“我也饿了,今日还未曾有点水下肚哩。”秋鸿道:“想是害噎食病吃不下去,不然为甚么这时候还未吃饮食?”忠贤道:“我连夜来到家即来了,那里还记得饿?”秋鸿忙叫丫头拿妆盒来,与印月梳头。印月起身略通了通头,洗了脸,穿上衣服。丫头收去梳盒。忠贤对那丫头道:“借耳爬子用用。”丫头向梳盒内寻了一会道:“太太的耳爬子不在梳盒里。”印月道:“汗巾子上有,在床上哩。”丫头便去揭开帐子,向枕边拿汗巾。

  忠贤在帐缝中见被中有些动,像有人在内的,便走起来把帐子揭开,只见红衾被内有个人睡着。忠贤将被揭开,只见个后生,浑身洁白,如粉妆玉琢的一般,约有十六七岁的年貌。忠贤道:“好快活!”说着便睡上床去,摸摸他。只道是个小内侍,及摸到前头,却是个有那话儿的。这小郎见他摸到前面,忙把两腿夹住,动也不敢动。秋鸿在旁掩口笑道:“不要罗唣,起来吃饭罢。”忠贤把那小郎拉起来,穿上衣服。下床来,脸都吓黄了,浑身抖战。忠贤道:“你不要害怕,快去梳洗了来一同吃饭。”小郎才去梳洗。印月站在廊下调鹦哥玩耍,未免有些羞涩。忠贤出来拉他一同进来,二人上坐,秋鸿也坐下,叫丫头摆饭。说不尽肴口精洁,只见:

  南国猩唇烧豹,北来熊掌驼蹄。水穷瑶柱海参肥,脍切银刀精细。

  翅剪沙鱼两腋,髓分白凤双丝。鸡松鹿腿不为奇,说甚燕窝鲟嘴。

  秋鸿用金杯斟酒,三人共饮。

  那小郎梳洗毕了,来见忠贤,叩下头去。忠贤忙拉他起来道:“你是太太的人,不要行这个礼,好生服侍太太。”再细看他,果然生得标致,只见他:

  的的眸凝秋水,猗猗脸衬娇莲。柳眉皓齿态妖妍,万种风流堪羡。

  冠玉美如女子,汉宫不数延年。梨花风格自天然,阵阵口脂香遍。

  忠贤叫他坐在印月肩下,那小郎未免有些悚惧不安之状。印月亦有羞涩之态。只有秋鸿在旁嘻嘻哈哈的斗嘴玩耍,对忠贤道:“你说娘的珠子当在涿州,你去烧香,没人事送他罢了,怎么他的珠子也不赎来与他?”忠贤道:“一者年远,二者也不记得当在谁家。”秋鸿道:“你是张家湾的骡子不打车,好自在性儿,终不然就罢了么?”印月道:“你可是枉费唇舌,他如今尊贵了,那里还用得着人,有心肠来记这样事!”忠贤笑着,把手拍拍那小郎道:“有了这样个美人儿,还用别人做甚么?”这一句话把个印月说急了,红着脸起身。忠贤也自觉言语太讪,便打了个淡哈哈,起身走到房中,向印月道:“咱权别了,再来看你。”印月也不理他。秋鸿送他出来,忠贤道:“我斗他耍子,他就认起真来了。”秋鸿道:呆哥儿,我对你这寡醋少吃吃罢。”忠贤相别上轿去了。

  秋鸿回到里面,见印月手托着香腮,恹恹地闷坐。秋鸿便坐了,劝道:“娘不要恼。”印月道:“都是你风张倒致的,惹的他嘴里胡言乱语的。”秋鸿道:“我还有句话要对娘说,若不中听,娘不要恼。”印月道:“你自来,那句话儿我不听的?”秋鸿道:“古人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我娘儿两个好好的在家,何等快活?只为他来我家,费了许多唇舌,受了许多气,后来被爹爹撞见,他往京中来,约他到外婆家相会,你看他这负心的可去不去,代累我们吃尽了苦,才得到这地位。他如今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威权,也总是娘带牵他的。如今一切事都要娘在皇爷面前调停,娘的一个珠子他就不记得赎了来,他还说他有掀天的手段,难道这样一个珠子就找不着的?即此就可见他的心了!娘在宫里起早睡晚,担惊受怕的,他在外边狐假虎威,渐渐的事做得不好了。娘在内里倚着皇爷的恩宠,如今皇爷比不得小时离不得娘,他上有三宫六院,下有嫔妃彩女,上下几千人,眼睁睁看着,不知怎么妒忌娘哩,娘一个人怎么弄得过这些人?况皇爷少年的心性,又拿不定,倘或一朝有些破绽,虽无大患,却也没趣味。就是前日中宫叫娘出来,皇爷若要留娘何难,毕竟他夫妻情分上不肯违拗。他老魏说代娘出气,那都是浑话,中宫是个主母,他一个家奴,能奈何得他么?娘在外边何等快活,又封了二品夫人,哥儿又是禁卫大臣,锦衣玉食,受皇家的恩宠,歌音舞女,高堂大夏,那一个官儿不奉承你。若到里面去,未免到要做小伏低,撑前伺后的。虽然皇爷宠爱,不如家中行乐的长远。据我说,只是不进去的好。切不可听老魏啜哄,明日做出坏事来,还要连累娘也不得干净。”印月听这一夕话,也不言语,只略点点头而已。这才是:

  侃侃良言金石同,如何徒说不能从。

  当年若肯将身退,安得身靡奸党中。

  且说魏忠贤一路回来,心中懊悔不已,因一时不存神,言语激恼了印月,遂不进去。次日,李永贞、刘若愚等俱来参见。永贞道:“涿州泰山庙住持来谢,说本州已拨了田给他领了。”忠贤道:“叫他进来。”道士进来,叩了头跪下。忠贤道:“前日多劳你们,本庙仍着你做住持,陈师祠我迟日就有人来侍奉香火。”道士领命叩谢而去。忠贤就叫李永贞行文到蓟州去,取城隍庙道士元照来京听用。

  永贞佥了文书,着个校尉到蓟州,下了文书。知州出票传元照。那元照自师傅死后,家业渐凋。是日见了差人来叫,只是拆措些酒钱,与他同到州里来。知州见了道:“奉东厂魏爷的钧旨来叫你。你速去收拾行李,明早来同去。”元照听见东厂叫他,吓得面如土色,魂不附体。知州道:“你不要怕,必不难为你。”叫原差同他回庙收拾,次早知州当堂交与,校尉带了出来,向他要钱。元照本无甚家私,此刻又无处供贷,只得把住房典出五十两银子来,将四十两送与校尉,留十两为路上盘费。他一个师叔对他道:“俗话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你到京师举目无亲,没人照应,我想这里的崔呈秀老爷现在京做官,你去求他家封家书,去请他照看你一二。况他平日也曾与你相好,有封书子去,也好歹有些照应。”元照道:“甚是。”遂拉了他师叔并两三个相好的道士,来到崔家。正值崔公子送客出来,众道士上前施托,将求书之事说知。崔公子道:“好,我正要寄信去,苦无的人。诸位请进来少坐,我就写来奉托。”众人到厅坐下,茶毕,崔公子拿了家书出来,道:“拜烦到京,就送与家君。内中有两件紧要事,立等回信的。”众道士作揖相谢出来。

  元照即同校尉星夜进京。到了时,即至魏监私宅交令。恰好忠贤在家升厅发放,校尉带上元照,忠贤分付校尉退出。元照在阶下叩头,忠贤道:“起来罢,随咱来,有话对你说,不要害怕。”把他引到侧道一个小厅上,忠贤上坐,叫元照旁坐。元照跪下道:“贫道怎敢。”忠贤道:“不妨,你是方外之人,又是旧交,坐下好谈。元照只得叩头,起来坐下。忠贤道:“你师父好么?”元照道:“师父去世久了。”忠贤道:“你家私何如?”元照道:“淡泊之至。”;忠贤笑道:“想是你不成才,大赌大吃的花费了。我叫你来,有事用你,我如今在涿州泰山庙旁起了一座藏经阁,缺少个住持,今授你做个护藏的道官,有香火田二顷,再送你五百两银制备衣履盘费,你可去么?”元照道:“蒙老爷天因差遣,敢不如命。”

  忠贤叫看饭来。小内侍摆下饭,恰好候七官也进来,相见坐下,同吃了饭,忠贤道:“你且在朝天宫住着,等涿州的祠宇完了工,便来请你。老七可同他去走走。”二人辞了出来。那无照平白的得了这一套富贵,喜出望外,上了马同到朝天宫来。道士见说是厂里送来的,各房头都来争了去住,元照坐定,向候七道:“厂里这位老爷有些面善。”候七道:“就是当日贩布的魏西山,你不认得了么?”元照愕然道:“原来是他!我说他怎么认的我的。老爷府上住在那里?”候七道:“手帕胡同,问奉圣府便是。”元照道:“明早奉谒。今日先要到崔爷处下书子,因他公子立等回信。”候七道:“这等我且别过。”候七上马去了。

  元照取出书子,雇了驴到顺城门来,问到崔御史的下处。门上人回道:“老爷注了门籍,概不会客。”元照道:“我从蓟州来的,有你老爷家书在此。”把门的不肯代他传。却好一个家人出来,认得元照,问道:“师傅几时来的?”元照道:“才到的,大相公有家书在此,说要立候回信的。”家人领他到厅上,道:“师傅请坐,我请老爷出来。”少刻,崔呈秀出来。元照跪下,呈秀忙扯住道:“行常礼罢。”坐下,问道:“东厂叫你为何?”元照将前事说了一遍,呈秀惊讶道:“好呀,你竟得了这般际遇!他怎么认得你的?”元照道:“他就是当年在我们那里贩过布的魏西山。”呈秀点首嗟叹道:“哦,原来是他!”元照道:“闻得老爷巡按淮扬的,那里有个花锦地方。”呈秀道:“地方虽然繁华,这却是个中差,只落得有食用,赃罚有限,要不得钱的。我只因多劈了几块板用,也是慈悲念头,谁知堂尊高功说我受赃,把我参了,故此注了门藉,不便会人。”元照道:“老爷何不寻个门路挽回?”呈秀道:“也想要如此,奈无门路。”元照道:“贫道到有条好门路。”呈秀道:“是谁?”元照道:“布行候少野之子老七,今早在魏爷府中会见,贫道问他的住处,他说在奉圣府中便是。他原是魏爷的厚人,老爷何不托他引进,魏爷内中解释,自可挽回。”呈秀欣然道:“妙呀,就劳你代我介绍,事成定当厚谢。”元照道:“事不宜迟,我就代老爷说去。”呈秀道:“好极!”即着长班拿马来,吩咐道:“你随这位师傅到奉圣府拜客去。”

  元照别了出来,同长班上马,来到候家门上,用了钱,传贴进去。候七出来相见,问道:“可曾会见崔少华?”元照道:“会过了,正为他的事而来。”把前事细细说了一遍。候七道:“事也可行,只是上司参属官,恐难于调护。我也不得深知,我去寻他个贴己的人来问问,他说可行便行。”元照道:“事紧了,速些为妙。”候七道:“晚间你来讨信。”元照道:“如此说,我先别过,晚间再会。”候七道:“你在客边吃了午饭去。”二人吃了饭。元照回来回覆呈秀,呈秀留住吃酒。俟月上时,元照又来候家问信。候七道:“我问他掌家的李永贞,说上司参属下难以调护,老爷不肯管,如今只有一着,他若肯拜在老爷名下为义子,不但可免降调,并将来有得美差。若行时,须在今晚议定,先会老李说过,明后日就好行事。”

  无照作别回来,到呈秀寓所。呈秀在书房等信。元照对他说了,呈秀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随即换了衣服,同元照到了候家,会见候七,便允侯七一千两谢礼。然后领来见李永贞,等了一个更次才出来,呈秀见了礼,呈上礼单,约有千金之物。永贞道:“学生无功受禄,决不敢领厚赐。”候七道:“有事相烦,仗鼎力,不必过推却了。”永贞道:“礼过重了,何以克当。”呈秀道:“些须薄敬,幸勿见笑。”永贞才叫家人收了,问道:“七兄可曾对崔先生说?”候七道:“说过了,但凭主张,只求速为妙,恐迟了,本下来就难挽回了。”永贞道:“咱明日进去,先把本查了,按住这里,崔先生速速备礼,后日老爷回宅时,咱自差人奉请,老爷是好奉承的,先生须要谦退些。一则老爷有事,轻易难得见面,你既在他门下,出入就可不拘时刻;二则是他义子,他就好代你委曲,人也说他不得。”呈秀道:“多谢公公抬举。”永贞道:“只是以后你们是父子之亲,把咱们都看不上眼了。”说罢哈哈大笑。呈秀告别,同元照回寓。

  留住过了三日,李永贞差人来说:“明日魏厂爷回宅,可清晨来见。”呈秀重赏来使,连夜收拾停妥,五鼓时,即穿了素服角带,到魏府门首伺候。钱都用到了。等到辰牌时,李永贞才出来道:“老爷穿衣服,将出厅了。”呈秀到厅前伺候,只见厅上猩毡铺地,金碧辉煌,中间摆一张太师椅,锦绣坐褥。

  少刻,有几个穿飞鱼系玉带的内官出来,站立两旁。忠贤是立蟒披风,便服出来,朝南坐下。李永贞带崔呈秀上厅相见,拜了八拜,忠贤把手略拱一拱。拜毕,复又跪下,呈上礼单。忠贤看见上开着是:

  五色倭缎蟒衣二袭 夔龙脂玉带一围

  祖母绿帽顶一品 汉玉如意一握

  金杯十对 玉杯十对

  金珠头面全副 银壶二执。

  花绉四十端 锦锻四十端

  绫罗四十端 白银一万两

  忠贤笑道:“只来见见罢了,何必又费这事?咱不好收得,还收回去。”呈秀又跪下道:“不过是孩儿一点孝心,求爹爹莞纳。”忠贤道:“也罢,随意收一两色儿,见你个来意。”呈秀长跪不起道:“爹爹一件不收,孩儿也不敢起来。”忠贤笑着,只得叫人全收了。下坐携着呈秀的手到内书房来,只见筵席已摆现成。忠贤要安席,呈秀再三恳辞道:“为子者怎敢当,请爹爹尊重。”说毕走上去,将自己一席移到东首。忠贤不肯面南坐,也将席移斜些坐下。传杯弄盏,说说笑笑,直饮至更深方散,宛如父子家人一般。可叹:

  爹生娘养浑如戏,不当亲者强来亲。

  毕竟不知呈秀拜在忠贤门下,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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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杨副都劾奸解组 万工部忤恶亡身

  诗曰:

  碎首承明一上书,严严白简映青蒲。

  旁观下石犹堪笑,同室操戈更可虞。

  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蜀党锢黄苏。

  片言未落奸雄胆,徒惜孤忠一夕殂。

  却说崔呈秀拜了魏忠贤为干父,饮酒回来,何等快活。次早,又备了礼,写上个愚弟的帖子,拜魏良卿与田尔耕。先拜过尔耕,才到魏府谢酒。见忠贤,拜谢毕,坐下。忠贤道:“咱昨日想起来,当日在蓟州时与二哥原是旧交。咱如今怎好占大,咱们还是弟兄称呼罢。”呈秀离坐打一躬道:“爹爹德高望重,今非昔比,如今便是君臣了。”忠贤呵呵大笑道:“好高比!二哥到说得燥脾,只恐咱没福,全仗哥们扶持。”茶罢,呈秀起身。忠贤对侄儿良卿道:“你同崔二哥去看看姑娘,说咱连日有事,迟日再来看他。”

  二人领命,同上轿往奉圣府来。呈秀的长班传进两个眷弟的贴去,同良卿下轿,到厅上。侯七同侄儿国兴出来相见。那侯国兴才有十五六岁,生得美如冠玉。见了礼,坐下。良卿道:“姑母起来否?”国兴道:“才起来,尚未梳洗。”对小厮道:“进去对太太说,魏大爷要进来见太太哩。呈秀躬身道:“拜烦也代弟说声,要谒见姑母。”国兴道:“不敢当。”吃过茶,小厮来回道:“太太尚未梳洗,多谢崔爷,教请魏大爷进去。”呈秀对国兴道:“小弟特为竭诚来谒见姑母,务必要求见的,请老表兄委婉道意。”国兴道:“小弟同家表兄先进去,代吾兄道达。”二人进去一会,同出来,国兴道:“家母多拜上崔先生,有劳大驾,因连日身子有些不快,改日再请会罢。”呈秀道:“岂有此理!同是一样的子侄,大哥可见得,小弟独不可见,姑母见外小弟了。”良卿道:“委实有恙,才小弟就在榻前谈话的。”呈秀道:“不妨。小弟亦可在榻前请安,定要求见,少表孝念,就等到明日,弟也是不去的。”国兴只得又进去说。又回了数次,呈秀只是不肯。

  直等到午候,才见两个小厮出来,请呈秀等同至内堂。只见猩毡布地,沉香熏炉,摆列的精光夺目。客巴巴身穿元色花袍,珠冠玉带,如月里嫦娥一般。呈秀上前,拉过一张交椅在当中,请印月上坐。印月谦让道:“岂有此事。不敢当,行常礼罢。”说罢立在左首。呈秀向上拜了四拜,复呈上礼单。客巴巴接了道:“多承厚赐,权领了。”众人分宾主坐下。茶罢,印月对国兴道:“留崔先生便饭。”四人起身来到厅上,早已摆下酒席。崔、魏二人上坐,侯七侧席,国兴下陪。侯七安席已毕,阶下响动乐器,本府的女班演戏,说不尽肴核精洁,声韵悠扬。至晚席散,呈秀重赏,入内称谢而散。

  次日,魏良卿与侯国兴都来回拜呈秀,呈秀也备席相留。第二日,长班来回道:“高大人的本批下来了,着爷照旧供职,只罚俸三个月。”迟不数日,就改授了河南道御史,时人有诗叹曰:

  消祸为祥又转官,奴颜婢膝媚权奸。

  还将富贵骄妻子,羞杀峨峨獬豸冠。

  呈秀从此扬扬得意,大摇大摆的拜客。他同衙门的并魏党中人,都来拜贺,他一一置酒相请。

  一日,请了几个科道,内中就有个中书,姓汪名文言,原是微州府的个门子,因坏了事,逃走到京,依附黄正宾引荐,到王安门下纳了个中书。他先就打勤劳递消息,也与士大夫熟识,及至纳了中书,他也出来攒分子,递传贴,包办酒席,强挨人缙绅里面鬼混。这些缙绅也只把他作走卒。及后王安事坏,他又番转面皮,依傍魏党,得免于祸。他却旧性不改,凭着那副涎脸、利嘴、软骨头、坏肚肠,处处挨去打哄。今日也在崔家席上,见呈秀也是他一路上人,他便轻嘴薄舌,议论朝政,讥讽正人,调弄缙绅,一席上俱厌恶他。内中有个刑科给事傅魁,是个正直人,耐他不得,恰好一杯酒到了他,他只是延挨不吃,恣口乱谈。傅给事大怒,当面叱辱了他几句,他就不辞而去。傅给事道:“这等小人,岂可容他在朝?也玷辱朝班。”次日,便参了他一本道:“汪文言请托过付。”又带上佥都御史左光斗、给事魏大中与他交往。左光斗、魏大中俱上本辨理。

  魏忠贤见了这本,大喜道:“好个机会!我把那些不附咱的畜生,都拿他们下去,看他们可怕不怕!”此时要害众人,也顾不得借汪文言用用。着李永贞票本,着锦衣卫官即行拿问。那北镇抚司指挥姓刘名侨,却是个正直官儿,见了参疏,道:“汪文言原是个邪路小人,只是这些株连的都是些正人君子,平日交往则有之,若说过付,却无实据,岂可枉害无辜。”故审问时,连汪文言也不十分用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滥冒名器。左光斗、魏大中得赃,实无明证,但不合比近匪人,只拟革职。呈了堂,田尔耕看了,先自不快道:“刘指挥,你得了他们的钱,也该把事问明白了,参本上说有许多赃证,你怎么审得一些儿没有?叫我如何回话?”刘侨道:“得赃须有证据,本上说汪文言过付,亦无确证,他也不肯妄认。”尔耕道:“着实的夹他,怕他不招!”刘侨道:“徒仗威逼,恐他们妄板平人,于心何安?”尔耕道:“我实对你说罢:这干人都是厂里老爷要重处的,你今从轻问了,只恐你当不起魏爷的性子。”刘侨道:“这也不妨,无不过坏官罢了。”田尔耕冷笑一声道:“好个正直官儿!”刘指挥便自题一本上去,只把汪文言拟徒,其余概不波及。时人有诗赞他道:

  誓把回光照覆盆,宁思责报在高门。

  公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

  这本上去,魏监见了,大怒道:“快传田尔耕来。”一见,便问道:“汪文言这事,咱原叫你从重问的,怎么还是这等问法?”尔耕道:“是北镇抚司刘侨问的,孩儿曾分付过,他不肯依。”忠贤道:“他怎么不依?”尔耕道:“他平日是个固执人。”忠贤道:“若是这等,咱明日就另着锦衣卫堂上官儿问,你可代我出力。”尔耕道:“孩儿只依参本上问就是了。”忠贤留尔耕饮酒。只见李永贞差人来说道:“副都杨涟有本,劾爷二十四罪款。”忠贤道:“他的本在哪里?”来人道:“在御前,尚未拆封哩。”忠贤叫请李永贞、刘若愚、崔呈秀等都来商议。不一时俱到。忠贤道:“杨涟为何参我?”呈秀道:“孩儿访得外面的光景,不止杨涟一个,附会而起者甚多。”永贞道:“总因爷拿了汪文言,里头牵连了众人,那些人恐不害爷爷就要害他的,这些人急了,故此结党而起。这也是骑虎之势。据我想,不如把汪文言依拟问徒,准他纳赎,这些人放了心,气息下去,自然不上本。”尔耕道:“不好,认他们上本,只是按住了不与圣上见,怕他怎么?”呈秀道:“这些官一窝蜂的上本,若知道留中不发,他们就越来得多了。须寻他们个空隙,重处他几个,自然怕。”五人饮酒计议,不题。

  且说副都御史杨涟,见忠贤乱政,心中大怒。近日又见拿了汪文言,要诬害无辜,对谕德缪昌期道:“弟受先帝顾命,凭几之时,犹言致君当如尧舜。今日反使■、共在庭,弟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遂于六月初四日,将忠贤恶迹大罪,列成二十四款上奏,其咯曰:

  都察院副都御史臣杨涟题:为逆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恳速奋乾断,立赐究问,以救宗社事。太监魏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皇上念其服役微劳,拔于幽贱。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原以票拟托重阁臣。自忠贤揽权,旨意多出传奉,真伪谁与辨之?乃公然三五成群,喧嚷于政事之堂,以致阁臣求去,坏祖宗二百年之政体。其大罪一。

  阁臣刘一景亲定大计,冢宰周一谟力阻后封,忠贤急于剪已之忌,不容皇上有不改父之臣。其大罪二。

  先帝一月宾天,进御进药之间,普天实有饮恨。执春秋讨罪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总宪邹元标也。忠贤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官论劾去;顾于气殴圣母之人,曲意绸缪,终加蟒玉。亲乱贼而仇忠义,其大罪三。

  王纪、钟羽正为司徒,清修如鹤,忠贤皆使人陷之,不容有正色立朝之臣。其大罪四。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力阻孙慎行、盛以弘,更以他辞锢其出,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其大罪五。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太宰、少宰所推皆点陪贰。致名贤不安位去,忠贤则颠倒铨政,掉弄机权。其大罪六。

  圣政初新,正资忠直满朝,荐文震孟等十九人,抗论稍忤忠贤,则尽遭降斥。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测。”其大罪七。

  然犹曰外庭臣子也。传言宫中贵人,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问已,托病掩杀,是皇上亦不能保其贵幸矣。其大罪八。

  然犹曰无名封地。裕妃有喜得封,忠贤以抗不附已,矫旨勒令自经,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嫔妃矣。其大罪九。

  然犹曰在嫔妃矣。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化为飞星堕月之惨。忠贤与客氏实有阴谋,是皇上又不能保其子嗣矣。其大罪十。

  护持先帝于青宫四十年,操心虑患者,王安一人耳。王安于皇上受命,亦有微功,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是不但仇王安,实仇先帝于皇上矣。其大罪十一。

  奖赏祠额,要挟无穷。近又毁人房屋,以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茔地规制,僭拟陵寝。其大罪十二。

  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如魏良弼等,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甚亵朝廷之名器。五侯七贵,保以加兹?其大罪十三。

  近更手滑胆粗,枷死皇亲家人者,竟欲扳害皇亲,摇动三宫。若非阁臣立持,椒房之戚又兴大狱矣。其大罪十四。

  良乡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杀之。假令盗长陵一■土,又将何以处之?是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其大罪十五。

  生员伍思敬、胡遵道等以侵地纳事,以致囚阱,使青磷赤壁之气,先结于辟宫泮藻之间。其大罪十六。

  未也,明悬监谤之令于台省。科臣周士朴在工言工,忠贤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其铨除,言官不得司其封驳,致令士相困顿以去。其大罪十七。

  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于缙绅矣。北镇抚刘侨,不肯屈杀媚人,忠贤以不善锻炼,竟令削藉。明示大明之律可以不守,忠贤之律不可不遵也。其大罪十八。

  未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矣。科臣魏大中到任,已奉明旨,鸿胪司忽传诘责,煌煌天语,朝夕纷更,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为何如主也。其大罪十九。

  东厂原以察奸,不以扰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片语违忤,驾帖立下,不从票拟,不令阁知,而傅应星等造谋告密,日夜未已。其大罪二十。

  奸细韩宗功,潜入京打点,实往来于忠贤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又发银七万两,更创肃宁新城,为坞之计,其大罪二十一。

  祖制不畜内兵。忠贤谋同沉崔,创立内操,而复轻财厚与之交纳。昔刘瑾招纳亡命,曹吉祥倾结达官,忠贤盖已兼之。不知意欲何为?其大罪二十二。

  忠贤进香涿州,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想亦恨在一人之下耳。其大罪二十三。

  忠贤走马御前,上射其马,贷以不死。忠贤不自畏罪,乃敢进有傲色,退有后言。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至收拾不住,奈何养虎■于肘腋间乎?其大罪二十四。

  伏乞敕下法司,逐款严究正法,以快神人共愤。其奉圣客氏,亦并令居外,无令厚毒于宫中。其傅应星等,亦着法司勘问。

  其时有给事魏大中、陈良训、许誉卿,御史周宗建、李应升、袁化中,太常卿胡其赏,祭酒蔡毅中等,并勋臣抚宁侯朱国弼,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侍郎岳元升等,交章论劾。又有工部郎中万景,因陵工不敷,奏请内府废铜铸钱足用,为忠贤所阻,也上一本论他。大略曰:

  臣见魏忠贤毒捕士庶,威加缙绅,生杀予夺尽出其手。且自营西山坟地,仿佛陵寝,前列祠宇,后建佛堂,金碧辉煌。使忠贤果忠、果贤,必且以营坟地之急,转而为先帝陵寝之急;必且以闰美梵刹之资,为先帝陵寝之资。乃筑地竖坊,杵木雷动,布金施粟,车毂如流,曾不闻一痛念先帝之陵工未完,曾不一蒿目先帝之陵工无措,靡金数百万。乞加显戮,以安人心。

  李永贞将本俱拿到魏忠贤面前,一一读与他听。忠贤道:“杨涟仗首顾命大臣,欺咱也罢了,这些科道小畜生,还说是言官,那万景不过是个部属,前日要内里发废铜,因咱没有允他,他就怀恨也来论咱,朱国弼是个武职世爵,有多大的面皮,也跟着他们文官里头鬼混,岂不可笑、可恼!”刘若愚道:“这几个本,只有杨涟的本来的利害,件件都是实事。爷须先到里面讲明,说各大臣之升迁,都是言官论劾,阁臣票旨,缉拿人犯原是东厂执事,荫袭赏赐都是皇上的天恩。宫中之事,外面何由得知?这总是风闻陷害。哭泣不止,皇上自然不难为爷。”永贞道:“不是这话,上前泣诉,纵洗清身子,皇上也必不肯十分处他们。及本批到阁下票拟,那韩老儿就与爷不睦,前日害了赵选侍与成、裕二妃,他们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的。皇上设因此本问起那些嫔妃们来,必是直言无隐。如今客太太又不在内,何人代爷辨白?不若只是把本按住,不与皇上见面,竟自批发,称把杨涟放倒,看阁下怎么票拟。”

  计较停当,就批在本上道:“杨涟寻端沽誉,凭臆肆谈,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着内阁拟旨责问。”大学士韩广见了,甚是骇然,便具揭道:“忠贤乱法,事多实据,杨涟志在匡君,且系顾命大臣,不宜切责。”魏广微道:“圣意如此,大人与他做甚冤家。”韩相公道:“今日杨大洪之弹章不效,则忠贤之势愈炽矣。”遂不听魏相公之言,竟自具揭进去。忠贤竟自不理,批出旨来道:“大小各官,各宜尽心供职,不得随声附和。”果然众官都不敢做声。次后传旨道:“朱国弼出位言事,且事多遮饰不的,着革职查问,本人交锦衣卫重处。万景前次抗旨请铜,语多谤讪,已经宽宥;今又借端渎扰,狂悖无理,着革职,廷杖一百。”此时内阁具疏,两衙门具疏救理。御史李应升有本:“乞念死谏之臣,大作敢言之气。”忠贤俱蔽抑不下。

  田尔耕得了旨,次早即差校尉到寓所,把万郎中拿下。其时正当酷暑之时,才进得长安门,遇见几个小黄门骂道:“你这该死的蛮子,谁叫你说咱祖爷的。”揪着头发一齐乱打,也有拳打的,也有脚踢的。那万景双手被校尉用铜手铐子扭住,不能遮挡,只得认踢打。及到午门时,头发已被揪去一半,气到将没了,身上的青衣扯得粉碎。拿到衙门丹墀下,只见两边的:

  刀枪密布,朵杖齐排。刀枪密布,尽是羽林军、锦衣军、御林军,个个威风凛冽;朵杖齐排,都是叉刀手、围子手、缉捕手,人人杀气狰狞。堂檐前立着狐群狗党,红袍乌帽掌刑官;丹墀下摆着虎体狼形,藤帽宣牌刑杖吏。缚身的麻绳铁索,追魂的漆棍钢条。假饶铁汉也寒心,就是石人须落胆。

  只见黑丛丛的几群校尉,把万郎中抓过来跪下,叫道:“犯官万景当面。”两六一声吆喝,声如巨雷。锦衣卫掌堂指挥田尔耕,将旨捧的高高的,宣读过了,道:“拿下去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将他捆缚停当。内官又传旨道:“着实打!”阶下答应一声,每一棍吆喝一声。田尔耕不住的叫重打。打到五十棍,皮开骨折,血肉齐飞,万郎中早已没气了。那些行杖的犹自拿着个死尸打,直打完了一百,才拖到会极门外,一团血肉中真挺挺一把骸骨,正是:

  欲把封章逐虎锒,反遭淄涅一身亡。

  炎炎浩气冲牛斗,长使芳名史册扬。

  可怜万郎中血污游魂,骨肉离折,抛在街上,家人自行殡殓。行路生怨,缙绅惨目,却也无人敢指摘他。

  魏监虽打死了万景,心中还不肯放他,说他监督陵工坐赃三百两,行旨江西追比。杨副都见谏诤不行,也不安其位,上本告病回籍。忠贤票旨削夺,韩中常主持具贴,申救不准。杨副都归里,忠贤更无顾忌,又把当日上本的各科道,渐次逐回。正是:

  曹节奸谋先乱汉,陈蕃大老漫安刘。

  毕竟不知忠贤处治各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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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回 定天罡尽驱善类 拷文言陷害诸贤

  词曰:

  目击时艰,叹奸恶,真堪泪滴。镇一味迷天蔽日。汉室曹王,宋家章蔡,只弄得破家亡国。 鹰击狼贪,任仕路,总堪■刻。缚一网尽笼健翮。兰锄当室,阳明几息,险些子铜驼荆棘。

  话说魏忠贤打死了万朗中,逐去杨副都,心中犹不足意。一日,正与崔呈秀闲坐,只见田尔耕进来道:“舍侄田吉升了兵部,先来见过爹爹,才敢谢恩到任。”忠贤叫请他进来。田吉素服角带入见,向上拜了四拜,呈上送礼手本,约有千金之物。复又拜谢道:“昔日刘鸿儒之事,非爹爹提拔,焉有今日?孩儿铭泐至今,虽万死亦难图报。”忠贤道:“坐了,拿饭吃。”四人坐下,吃了饭。忠贤道:“前日杨涟的本,闻说是缪昌期代他做的,你们可知道?”田吉道:“缪昌期与孩儿交往,他却是个才高有识见的人,怎肯代他做本?”崔呈秀道:“他在院中悻悻自负,与杨涟相好,他在湖广主试,所作试录中,历指古今中贵的弊端。这做本之事未必然,知情或有耳。”忠贤道:“试录是他进呈的,里面伤及咱们,也就与劾咱们一般。杨涟的本虽未行,然情理极毒,这定是缪昌期帮他做的。要乘机处咱的是韩广,怎么容得他们在朝?就是那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这几个人,咱前日原要在汪文言案内处他们,如今若处他们不得,也不见咱的手段,须尽行区处才好。”田吉道:“有一法,如今外边官儿都在那里争梃击的真假,红丸、移宫的是非,老爷何不从中作主。梃击一事是王之■贪功罔上,把何士晋为首,其余把当日上本的科道都纳在里面。红丸一案是孙慎行偏执害正,他与刘一景为首,当日参议者韩广、周家谟、张问达可藉此驱除。移宫之事是惠世扬与杨涟做的,他却推不去。只有赵南星,三案里头网罗他不着,他做吏部时怕没有差错处?不怕他飞上天去!”忠贤道:“这计较也好。还有向来因谏东宫起用的老臣,颇立崖岸;那些新考选的科道,一个个轻嘴薄舌,却也要防着他。”李永贞道:“若要一网打尽,莫如加他们一个党字最好,这就同宋时章、蔡卞弄伪学的法子。向来原有个东林党,如今邹元标、高攀龙聚众讲学,就是结党的明证。是有不快意的,都牵他入内,何难?”忠贤道:“这东林中人,其实惫赖。曾记得泰昌爷御经筵那遭,因天过冷无火,那郭正蜮就把陈掌家当面叱辱了一场。想来要着实处他处也不为过。”五人在此计较已定,只待乘机而发。

  谁知处面这些科道,你生我强的,可可的撞入他网中来。其时宣抚缺了,巡抚会推了太常卿谢应祥,因他当日曾做过嘉善县的,是给事魏大中(字廓垣)的父母官。就有个陈御史(九)畴论他一本说:“谢应祥是魏大中的恩师,魏大中故将此美缺推他。”李永贞看了此本,与忠贤计议过,就在本上批道:“魏大中既借会推为报恩之地,殊可骇异,姑从宽,着革职回籍。”那冢宰赵南星因事关本部,便上本辨理。又说他朋比示恩,也着他闲居归里。正是:

  数载铨衡重莫加,可堪鬼域暗含沙。

  拂衣两袖清风满,渺渺浮云白日遮。

  不日,都察院同科道等会推吏部尚书,忠贤又在本上批道:“左都御史高攀龙等,所推俱赵南星私人,亦系东林邪党。高攀龙朋比为奸,着革职回籍。”这是为崔呈秀报仇。那高总宪只得挂冠而去。正是:

  霜飞白简报朝端,剔弊除奸铁面寒。

  谁料奸权多冒嫉,拂衣归去老渔竿。

  忠贤将一个“党”字又逐去高都堂,举朝谁敢再救他?又在会推上自文书房传出旨来道:“陈于庭、左光斗(字沧屿)、杨涟(字大波)等,恣肆欺诬,无人臣礼,着拿问。”方韩相公再三申救,才只追夺诰命,削职而已。正是:

  挂却衣冠玄武门,归栖水竹渭南村。

  从来恶草残芳芷,莫向湘江吊屈原。

  不两月间,连逐去五个大臣、一个台谏。这些科道并各部堂官,多有会推本上列衔的,各人心上不安,皆上本引罪乞休。数日之中,不待追逐,又去了数十人。台省为之一空。忠贤便布置私人崔呈秀、田吉等俱各升补。李永贞又与崔呈秀商议道:“这班人赶则赶去了,只是他们平日俱有虚名,若不妆点他们些过恶,外边人反要怜其无辜削夺,必说咱们排陷好人,须要做他些结党横行的光景赃私,方可绝他们后来的门路,遮掩人之耳目才好。”遂串通几个门客,撰出一个《东林衣钵图》来,把吏、兵二部,都察院、吏科,河南道几个要紧衙门,都拟上赵冢宰相好之人在内。又拟出两个陪的。前面那个升迁,这两个就依次递补。不与赵、高二公相好者,再轮不到此图。做成了传出去。那些图上有名的,惟恐陷入党中;那不上图的,好不忿恨,道:“若果如此把持继述,塞定贤路,我们终身难得好缺。”又有一等原与东林有隙的,你也说东林擅权,我也说东林植党。于是这个参东林,那个劾东林,举朝乱纷纷的把东林为仇。若说是东林党人,都就一齐来攻,不论贤愚,都被他愚弄了,代忠贤做鹰犬,驱逐正人。

  崔呈秀等暗暗欢喜,那些人受他们的笼络,替他出力。忠贤就他们攻击的本上,降的降,革的革,削的削,好不省力。一时如谕德缪昌期(字当时)、御史周宗建、李应升(字仲达)等,都拿入东林党内,追夺诰敕,真是一网打尽。既做出《东林衣钵图》来激怒那些朝臣,又撰出一本《天罡图》来,说东林人自比《水浒传》上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李三才比做晃盖,赵南星是宋江,邹元标是卢俊义,缪昌期是吴用,高攀龙是公孙胜,魏大中是李逵,杨涟是杨志,左光斗是关胜。凡是魏忠贤、崔呈秀所恼之人,都比在内做强盗。又留三十名,说:“这些人尚未查得的确,姑隐其名,以存厚道:“空名之意不过为后来好增入,欲令人人自危,好个个求免。这是个大罗网。

  那些百姓们见了此书,都道东林果然结党。此一举不惟蔽了朝廷的聪明,乱了百姓的是非,又且颠倒百姓的好恶。正是:

  可恨权奸心太恶,倾谋正士如猱攫。

  欲将盗贼陷东林,不思忠义梁山泊。

  忠贤又与李永贞商议道:“连日事却做得十分妥当,只是杨涟这厮情理难容,必要杀了他,方泄我恨。”永贞道:“要害他何难,只须再差人把汪文言拿来拷问,叫他扳他们出来,轻则抚按提问,重则扭解来京。断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忠贤也不题本,竟自给出驾帖,差锦衣卫官拿解来京,分付道:“汪文言是要紧的人犯,要拿活的,若死了,着你们抵偿。”官校们领命,星夜前去。忠贤逆料杨、左诸人不能脱出他的手,只恐韩相公作梗,又与崔呈秀等计较,翻出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内原有岳元声与王之■争张差之事,本上批道:“王之■贪功冒进,上诬皇祖,并负皇考,陷朕不孝,又致毙内外无辜多命,身列显官,于心何忍?本当着法司审拟,姑从宽革职。”

  过了月余。,官校已将汪文言拿到,下了锦衣卫狱,又怕韩相公申救,又翻出红丸一案,着文书房传旨道:“刘一景专权为祸,韩广护庇元凶,孙慎行借题红丸,悦党陷正,张问达、周家谟改抹圣旨,朋比为奸,俱着削籍。”行时内阁顾秉文、朱延禧、朱国桢、魏广微具揭申救,忠贤一概按住不下。一时顾顾命臣尽皆去位。诗以叹之曰:

  岩岩底柱障狂澜,报主心灰一寸丹。

  唐室已尊李辅国,邺侯从此卧南山。

  韩相公既去,忠贤愈无忌惮,于是分付锦衣卫严刑勘问。是时掌卫事的仍是田尔耕,掌北镇抚司的是许显纯,原是钻刺忠贤方得掌印,又看了前官刘侨的样子,怎敢不用心勘问?故审时,先把汪文言打了个下马威,然后三拷六问,要他扳出杨、左诸人的赃款来。汪文言抵死不肯招认。许显纯只得约了田尔耕同见魏忠贤,讨他的示下。参见毕,忠贤便问道:“汪文言的事怎么样了?”许显纯道:“他不肯招认,特来见爷求示下。”忠贤道:“你也与刘侨一样!这也不消要他招,你只照原参的本上题,咱便去拿他们来。到时也不必留汪文言对理,先摆布死了他,不怕杨涟等不认。你若不肯依咱办,咱自有人来问。”把个许显纯吓得面如土色,忙跪下叩头请罪,道:“回去定从重问。”田尔耕在旁道:“许指挥也是极会干事的。”许显纯辞了出来。

  次日,就差了崔应元、孙云鹤、杨寰等三人来同审。许显纯怕来夺他的职掌,只把个汪文言乱打乱敲,拶了又夹,夹了又敲,打得个汪文言死而复苏者再。许显纯在上面一片声叫画供,汪文言也不知招个甚么,他便竟题个问过的本道:

  汪文言以防犯逃入京师,投托黄正宾荐入王安门下,光宗上宾,潜同科臣惠世扬至值房倡造移宫。杨涟首先建议,左光斗、魏大中从而附和,广结朝官。左光斗、杨涟、魏大中、袁化中、毛士龙、缪昌期等交通贿赂霍维华改迁,吏部得伊银二千两、金壶二执。李若星推升甘肃巡抚,得伊银五千五百两。邓美推升苏州巡抚,得伊银二千两,代送赵南星。又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杨涟、左光斗各得银二万两,周朝瑞得银一万两,为伊请托。通政司参议黄龙光得杨镐、熊廷弼银二万两,为请廷刑。郎中顾大章亦得银四万两,为改入矜疑。魏大中得银二千两,袁化中亦乘机得银二千两。李三才营谋起用袁化中、毛士龙,得分银八千两,皆汪文言过付。又有谕德缪昌期、副使钱士晋、施天德、王之き、徐良彦、能明遇都做结交人员。穿插在本内题上。

  这本一上,忠贤便矫旨道:“杨镐、熊廷弼既失守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免,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从中市利,护庇大奸。俱着官校扭解来京严审。具奏。赵南星等着该抚按审追。”时人有诗叹之曰:

  无端酿出缙绅灾,大狱频兴实可哀。

  任尔冰清同玉洁,也须牵入网罗来。

  旨下,魏忠贤即着官校分头提拿各犯。那些官校都在田尔耕处谋差,用了钱,出来好生无状,见有司便上坐,过驿站,拣马匹、要折夫、索常例,一路上凌虐官府,打骂驿丞骚扰。早有一起来至湖广应山县。此时杨副都削籍在家,杜门不出。一日家人来说道:“闻得处面传说有锦衣卫官校来县里,不知为何?”杨公道:“这无别事,必是来拿我的。”一面叫人请出八旬老母并夫人来,又叫人到书房中请出三位公子。杨公向母亲道:“孩儿为国抒忠,曾劾过魏忠贤二十四罪案,与他结下深仇,才闻有缇骑来县,定是来拿孩儿的。孩儿此去,自分必死罢了。这也为国当然。只是母亲养育之恩未报,孩儿死有余恨。”又对三个儿子道:“我虽历官三品,依然两袖清风,家私产业仍是祖宗传流的,其是淡泊。只要你们能体先志承随顺祖母,孝养母亲,就与我在一般了。想我读书一场,平生未曾得罪圣贤,今日何至到这地位?可见这书读也罢,不读也罢”

  举家正在凄惶,只见家人进来回道:“本县老爷要会老爷,已到门首了。”杨公拜别母亲,欣然出见。知县邀同杨公到馆驿中去。杨公便叫家人带了青衣小帽,来到驿中,只见人山人海的在那里看开读。杨公到了堂前,上面已摆了香案,锦衣卫官立在龙亭左首,校尉等拿着弄具立于下面。抚按等分班行礼毕,随即带过杨副宪来跪下。读罢驾帖,上面喝一声叫“拿下”下面校尉吆喝一声,如鹰拿燕雀一般,把个杨副宪套上刑具,拥入后堂去了。

  外面百姓见了,也有为他称冤的,也有喊叫的,闹了一回才散。这里府县各备些银两打发官校,并代杨公讨情,宽些刑具。那官校们犹自做张做智的不肯道:“他是魏爷的对头,况且魏爷一路都差了人密访,我们怎敢做情?”各官无可奈何。杨公子又拆措了几百金送与官校,那官校们还乱嚷道:“我们这差事,魏爷与田爷两处也用了几千两银子,怎么送这点儿?还不够做下程、小菜哩!现放着杨镐、熊廷弼的二万银子在家,少分些儿与我们就够了。”

  那杨公子是个本分读书人,见他们发出这些话来,吓得半日不敢作声。到亏了满城乡绅、生监、富户人等,又凑了些银子与他们,终是不满所欲,仍要难为杨公。将起身时,满城的百姓都填街塞巷的来看,见杨公枷锁缠身,十分狼狈。想起他平日居乡的好处,都一齐喧嚷起来道:“这是魏太监假传圣旨,我们不许他拿杨老爷去!”一片声阻住去路。那官校正自张威作势的发狠,见了如此光景,都一齐手慌脚乱的放起刁来道:“这是地方官叫他们如此的,若有差迟,我们回去对魏爷说。”把那府、县官惊得忙来弹压,那里禁得住?杨公见了这样光景,只得跪下哀告众人道:“承众位乡亲的美意,原是为我杨涟的,若我今日不去,是违旨了,违了旨,一家都有罪,列位岂不是为我反成害我么?”带着刑具磕头不已。众人还围绕不放。杨公道:“列位之意,是要保全杨涟的性命,今若不听我言,我便撞死此地,领诸位乡亲的厚爱。”说罢挺身向石上便触。那些校尉连忙抱住。府、县等道:“杨爷原无大罪,到京必有人保奏,料亦无碍,你们到不要拦阻,若迟了钦限,反替杨爷添罪。”众人才略让开路来。那些校尉抢着飞跑,簇拥而去。

  杨老夫人早在前面,见了儿子枷扭缠身,放声大哭道:“自你父早丧,我视你如珍宝,千辛万苦看养,教你读书成名,只望你荣祖耀宗,谁知你这样结果!虽如今做了个忠臣,只恨我不早死,见你受人这般凌辱,怎不叫我痛心!”杨公虽是慷慨,听了老母之言,也不觉心伤泪滴。这正是:

  一经留得传孤子,画荻丸熊心更苦。

  荣华未久受颠连,伤心一似范滂母。

  那三个公子与夫人又牵衣哭泣不放,长子要随进京,次、三两子也要随行,杨公道:“安见覆巢之下有完卵?尔等在家犹恐不免,进京何为。”那些官校催促起身,杨公只得拜别老母、妻子,各皆痛哭而别,只带两个家人,飘然而去。

  不日由德安府过,那些士民争先来送,不下数万,哭泣之声,昼夜不息。官校见了,亦觉心动,稍存恻隐之心,将他的刑具略松了些,也不难为他。一路上同年亲友,有的道他此去断难生还,送他没用,竟都不理他。又有那怕事的,见他是魏忠贤的对头,恐栋连在内,只推不知。到是一路的百姓,互相传说道:“可怜杨大人为国除奸,遭此横祸。”经过乡村镇市,人人来看忠臣。

  行到河南许州,有个吏部郎中苏继欧,为人长厚多情,与杨公同年。闻他被逮,甚是怜悯,又闻一路百姓到怜他,士大夫们反避他,心中甚是不平。想起他在院中掌堂时,那个不奉承?那个不钦敬?今日就没人理他,仕路人情如此可慨。欲要去见他一面,又闻得官校做作,不容人会,只得写了个名帖,差个停当家人,备了一桌酒饭送到舟中,以表年谊。这才是雪中送炭。杨公见了,到甚心酸,反至食不下咽。想当日掌院时,趋奉者无数,到今日都绝不一顾;惟有苏郎中多情送饭,论平日相交的,岂止他一人而已。正是:

  炎凉世态可长嘘,覆雨翻云片刻时。

  若谓绨袍怜范叔,从来此事世间稀。

  杨公饮食略用些须,打发家人回去,起身进京。

  再说嘉善魏给事,亦因削夺回家。那些亲友俱在背后议论,有的道:“这时候还做甚么官,是在家的好。”又有的道:“这样的时势,认甚么真,如今宰相还与太监连宗哩,你与他拗甚么?却弄得在家清坐。”魏给事闻之自笑。一日听见又拿了汪文言并科道等官,知道是必要害他的,在家坐卧不安。不料官校已到,出来听宣了旨,校尉将他上了刑具。又托言怕他寻死,将两手俱用竹筒贯了,屈伸不得,不能饮食,其意不过要诈钱财。魏公子见了这个光景,只得倾尽家私送他,才买得去了两手的竹筒。在城乡宦并门生亲友,俱各传帖敛分,以助盘费。有一等义气的,虽素不相识,亦不要传帖,即自来输分,只为他无辜被害,怜他一腔忠义,罹此荼毒。至起身时,亲族交好以及邻舍,无一个不来送他,各各洒泪而别。

  官校们带了上船,向北进发。不两日行至苏州,那官校们都向地方官勒索常例,把船泊在驿前。内中惊动了一个士大夫,姓周名顺昌,苏州府吴县人,以吏部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正,谨慎居乡,平日非公事足迹不入公庭。因见魏监擅权,他故绝意仕进。当日在部时,原与魏公相好,闻他被逮过县,心中不能忘情,要去问候他。众亲友劝道:“魏公虽是旧交,因魏监与他为仇,恐他知道又要迁怒,不若只送些礼以尽其心的好。”周公叹息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若他是个贪婪不法的匪类,就是他势焰熏天,与他绝交何妨;他是个为国锄奸的正人,遭此横祸,正当惜他,岂可因在患难而弃之。若说他迁怒,我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也难顾利害。”遂不听众人言,封了书仪,竟来看他。

  此时魏公独坐舟中,正想此后生死未知,家道又清苦,妻子靠何人,好生愁闷。急闻周吏部来拜,叹道:“空谷足音,何以得此!”又怕官校阻拦。只见周吏部走进舱来,魏公见了,便泪下诉说:“无辜被害,此去生死未知。”周公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纵剖心断胫,陷狱投荒,皆无所顾。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则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职分所当为,至于成败利钝,俱不必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何必戚然殊少丈夫之气。”魏公听了,才收泪道:“弟捐躯报国,一死何憾。只为长子虽现随身,止一幼男在家,伶仃无倚,世态炎凉,谁来顾恤!况如今动辄坐赃,家寒将何充抵?恐家中不免追比之惨,家破身亡,宗祀欲绝,是以不觉痛心。”周公道:“此事不必挂心,弟自为兄料理,家中我自照管,即坐赃,亦当为君措办,兄可放心前去。”魏公感泣拜谢道:“若得兄垂念,弟虽在九泉,亦当瞑目。”周公将书仪送与魏公,也送了官校些银两,才别了。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正是:

  臣职当为死不辞,交情友谊更当持。

  丈夫自去身中事,羞杀人间无义儿。

  一路上官校嗟叹周吏部人好,能顾穷交。也有怜悯魏公的,也有赞叹周公的。不知忠贤早已差人密访得二人做的事,记在心中。正是:良朋未必全张俭,恶党先思杀孔褒。

  毕竟不知魏给事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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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回 许指挥断狱媚奸 冯翰林献珠拜相

  词曰:

  攻假城孤,看威冷,雷轰电掣。更无端,豺虎排忠陷烈。

  肃肃衮衣何日补,琅琅迁槛无人折。重张密网及幽潜,遭缧绁。

  清泪洒,苌张血;白刃断,常山舌。羡身骑箕尾,精灵难灭。

  板荡始知劲劲草,炉炎自识铁。只教厉鬼杀权奸,冤方雪。

  却说锦衣官校拿了杨副宪、魏给谏等将到,魏忠贤的差人已先进来报信。忠贤听了,哈哈大笑道:“好笑这班黄酸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道:‘咱是顾命老臣,咱是台省要职。’今日也算计咱老魏,明日也弹论咱老魏,把咱老魏当为奇货,要博升转,谁知今日也落在咱老魏手里。”就问那缉事的:“官校们在路上可曾放松这干人?”辑事的道:“祖爷紧要的人,他们怎敢放松?”又问道:“咱上可有甚么事?”辑事的道;“杨涟在许州,有个苏朗中送饭,魏大中在苏州,有个周吏部来会。”忠贤都记在心。便叫请田爷、崔爷、许指挥来。

  少刻,三人到了。忠贤道:“杨涟等一干人拿到了。”田尔耕道:“还未曾销驾贴哩。”忠贤道:“路已知将到了。只是这干人既费了事拿来,若放他们挣了性命回去,终是祸恨。”崔呈秀道:“纵虎容易擒虎难,如今势不两立,怎肯轻易饶他?”许显纯道:“不难。待他到镇抚司来,我代爷一顿打死他。尔耕道:“若如此,到便宜他们了,须把各种的狠刑具,件件与他受过。等千磨万折之后,再与死期,庶几后来才有怕惧。”许显纯道:“在我,我自会处他。”三人辞去。

  一二日间,各路官校俱到。此时内阁等衙门俱各具本申救,忠贤俱留中不发。等销了驾贴,忠贤不批法司,竟批交锦衣卫严审。先过了堂,田尔耕已预备下大样的刑具,新开的板子、夹棍摆了一丹墀。那田尔耕坐在堂上,排过衙,摆列着虎狼般的一班校尉。但见:

  阴沉横杀气,惨淡暗无光。惊飞鸟雀,避杀气而高翔;欹径高松,蔽天光而失色。陈列着枷镣棍棒,沾着处粉骨碎身;问过的斩绞徙流,拟着时破家亡命。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哀音。仙人献果,不死的定是神仙;美女插花,要重生须寻玉帝。猪愁欲死,鹰翅难腾。堂上一齐吆喝,雄抖抖阎罗天子出森罗;阶前两翼摆开,猛狰狰铁面夜叉离地府。

  那田尔耕大模大样,做出无限的威风,高声叫道:“把犯人带过来。”堂下一声吆喝,那些校尉将众官带了过来。一个个:

  愁容惨态,垢面蓬头。■趄行步,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屈曲身材,劈不开重沉沉手中铁钮。任你冲霄浩气,今朝也入短檐来;纵教铁铸雄躯,此日却投炉火内。

  一个个唱过名,田尔耕道:“你们这起奸贼,朝廷将大俸大禄养着你们,却不为朝迁出力,终日只是贪财乱政,树党害人,平日专会嘴喳喳的谈人不是,再不管管自己。”喝声:“拿下去打。”两边答应一声,走上许多恶狠狠的校尉来,如狼似虎的把六个犯官揪翻在地,用尽气力各打四十大板。打毕,又叫拶起来,拶了,又叫敲,各人敲了二百敲,放了拶子,又叫夹起来。也各敲了一百棍。你想这些官儿都是娇怯书生,平日轻裘细葛,美酒佳肴,身子娇美惯了的,那里受得住这样刑法?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喊神宗的,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夹拶得手足几折。田尔耕坐在上面,拍着惊堂连声喝声“用力打。”用完了刑时,那些官员血肉淋漓,或驮或抬,俱送往北镇抚司下监,又听许显纯拷问去了。

  那些牢头禁子,一则要诈线,二则怕魏忠贤访问,不许一人进监,他们在监相对,只得彼此安慰。不到三四日,许显纯便来勘问。正是:才驱白虎丧门去,又有黄幡豹尾来。

  那许显纯领了勘问的旨,又领了魏忠贤言语。那日堂上下人都挤满了,显纯忙叫拿闲人,长班悄悄的禀道:“这都是魏爷差来的人,拿不得。”许显纯吃一了惊。正是要松也松不得了,只得叫带杨涟上来,喝道:“杨涟。汪文言招出你创议移官,陷皇上于不孝,又得了杨镐、熊迁弼二人多赃,你怎么说?”杨公道:“乾清宫非臣妾所当居,当日原春明旨道:‘李选侍每行阻,不容圣人临御,是君侧不当留此,以为肘腋之祸。’人臣志安社稷,念切皇躬,自宜远之,这事犯官故不辞创首。至于杨镐、熊迁弼失守封疆,国法自有轻重;有喜停刑传自宫中,岂关外官得贿。”许显纯听了,觉得辞严义正,无可驳责,只有没奈何法,假狠喝道:“胡说,当日圣旨,多是王安假传,你就依着他行,这就是结交内侍,就该死了,至于杨镐、熊迁弼问罪,你现是法司,且又与熊廷弼同乡,岂有不为他钻谋打点的?”杨公道:“交通须有实据,四万金非一人可致,又无证见,枉害无辜!“许显纯道:“这是汪文言招出来的,你如何赖得去?”杨公道:“就叫汪文言来对质。”许显纯道:“汪文言虽死,亲口招词现在。“杨公道:“既无活口,招辞何足为凭!身可杀而名不可污!“许显纯道:“还要强辩,掌嘴!”飞奔上几个校尉来,提起铜巴掌来,一连十个掌嘴,打得杨副宪脸似蒲桃一般,红肿了半边。

  又叫带左光斗上来,问道:“你有何说?”左佥都道:“移宫实参末议,分赃委实诬扳。”许显纯道:“都夹起来。”把杨、左二人夹在丹墀下。又叫上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问道:“你们已是汪文言供定了,要辨也辨不去,快招了,也少受些刑。”魏给事道:“一出家门,已置死生于度外,任你苦我,这赃难认。”袁御史道:“问事必须两造对质,怎么把汪文言一面虚词陷害人?”周给事道:“酷刑威逼,自然乱招,这是无辜易陷,此心难昧。”顾郎中道:“奸权之意已定,纵辨也无益,认他拷问罢了。”许显纯道:“正是辨也难辨了,都夹起来!”这里才问得一句,便有人报与忠贤;才答一句,即有人飞禀,不独许显纯不敢放松,即用刑的亦不敢做情。问毕,各人寄监。迟了两三日,具了一个问过的本,先送与魏忠贤看过,然后具题道:

  勘得杨涟、左光斗,位居显要,欲速功名,邀誉矫情,乱谋坏法。律之重者,失守封疆,乃籍四万多金代为脱卸;法之严者,交结内侍,敢倡附和之说,妄议移宫。考选所以遴才,杨涟每视为奇货。荐扬所以奏最,光斗何以儆官邪!袁化中、魏大中窃居言路,侧倚冰山。瓜分卸罪之贿,不耻贪婪;宁作倡乱之谋,罔知国是。周朝瑞、顾大章利欲熏心,弁髦国法。丧师辱国,谁开使过之门?”罪当情真,敢辟回生之路!汪文言交深肺腑,语出根心,前案已明,后审更切。

  本朝旧例,打问本上,即送法司拟罪。许显纯也巴不得推出去。谁知忠贤料法司不受节制,竟不发法司拟罪,仍传旨道:“杨涟等既已复辜,着不时严比,五日一回奏,追赃完日,再送部拟罪。”这明是把个必死之局与他,所坐赃动经数万,家乡又远,何能得清?”在京挪借,那些乡亲做官的都怕魏监波及,谁敢惹火烧身?那放京债的,怎肯借与这失时的犯官?到了五日,忠贤便着人来看比。许显纯如何敢违?没奈何,只得提出来夹打一番。比过几限,内中只有顾郎中家私富厚,每限还完些。许显纯暗中也得了他千余金,上下钱都用到了,追比时还不大吃苦。这五人都是五日受一遭夹打。比不到月余,周、魏二给事、袁御史等三人受不住刑,都相继而死。可怜那里有妻子亲人送终,只有这几个同在监的官儿相与痛哭他一场。正是:

  冤血千年碧,丹心一寸灰。

  死无儿女送,谁哭到泉台?

  此时杨副都、左佥都、顾郎中虽然未死,却也仅余残喘。不料比到后来,人越狼藉,刑法越酷,两腿皮肉俱尽,只剩骨头受刑。那许显纯真是铁石为心,只顾将别人的性命去奉承魏忠贤,那一限肯略宽些须?可怜这限疼痛未止,那限夹打又至,体无完肤。各自相顾,有时掩面流涕,感伤一回;有时咬牙怒目,愤激一番;有时委之命数,叹息一回。可怜并无一人服事,又无茶水,常时晕死复苏,疼痛时万刃攒心,晕眩时一灵无倚。不日杨、左二公也相继而殁。死之夕,白虹贯斗,天地为之愁惨。正是:

  只手擎天建大功,亲承顾命羡奇逢。

  一朝血染圜扉土,谁把沉冤控九重。

  许显纯报过忠贤,然后具个罪臣身故的本。忠贤停了三日,才批下本来道:“杨涟、左光斗既死,尸首着发出去,其名下赃银,着各该抚按严提家属追比解京。”及发出尸首时,正值秋初酷热,蝇蚋丛满,时日延挨,都成一块血肉,尸虫满地,面目皮肤俱莫能辨。惟有杨公尚存一手,家人识得,各各相向痛哭一回,那里还有三牲羹饭、美酒、名香祭奠?只得将村醪奠浇,各自痛哭一场,行人为之堕泪。这时岂无亲友同乡同年在京的,只因惧怕魏监,谁敢来管闲事?不过是几个家人在此,就将他们身上血污的衣服乱装入棺内,权厝在平则门外,俟后人便才搬回。这便是两个忠臣的结果。

  只有顾郎中,赃已追完,才送到法司拟罪,毕竟不敢翻供,也问成死罪。挨到九月,也究竟死于狱中。魏忠贤又行文着抚按追赃。惟杨公做赃独多,抚按虽怜其冤,却又不敢违旨,只得行文着应山县追比。杨公子将一应家产变卖,也不得十分之一。产业俱尽,只弄得个三品命妇、寿高八十的太夫人没处安身,亲戚家都不敢收留,只得寄居在城上窝铺中。又有严旨屡催监比,杨夫人婆媳并三个公子俱禁在狱中,其家人漂泊流离。时人有诗怜之曰:

  自古忠臣祸最奇,可怜延蔓及孥妻。

  伤心共对圜扉月,叫断慈乌总不知。

  话说魏忠贤处死了杨、左诸人,心中甚快,只有一件事在心撇不下来:那五人到也无碍,只有杨涟是个顾命大臣,皇上认得他的,恐一时问及,外面各官没人敢说,到愁内里的人在上前直言,遂终日留心打听。适值一日,皇上退朝闲坐,忽问小内侍道:“以前请朕出宫的那个杨胡子,怎没不见他上本?连日朝迁中也不见他,这是何也?”那小内侍们明知之而不敢言。却好有个妃子奏事,就浑过去了。忠贤在旁听见这话,正是贼人胆虚,吓矮了一寸。急走到直房里,唤李永贞来商议。永贞道:“这话有因,莫不有人泄漏?皇上左右虽有爷的人,只好打听事,内里却无人遮盖,须要得客太太进来才好。”忠贤道:“咱请过他几次,他只推病不出,没他在内,咱却也老大不便。”永贞道:“还是爷亲去请他,自然不好再推”

  忠贤只得即刻出朝,且不回私宅,竟到候家来。门上报过,才请忠贤入内。相见坐下,忠贤道:“数月未见,丰姿倍常丰满。连日奉请进宫,怎不见去?皇爷问过几次,若再问时,就难回了。”印月道:“面色虽好,只是心里常时不快,故未进去。皇爷心上的人多,那里还念得到我?”忠贤道:“你是自在惯了,像咱终日里操心,一刻也不得闲,还不知该怎么样的不好哩。”秋鸿在旁道:“像你终里克只想害人,怪不得时刻操心。别人也像你,狗血把良心都护住了哩。”忠贤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被他几句话说着他的真病,登时间把脸涨红了,又不好认真,只得骂道:“臭尖嘴骚根子,再说胡话,咱就送你到前门上去!”秋鸿道:“我就到前门上去,你也还到厚载门干你的那旧营生去。”二人斗了一回嘴。

  忠贤到坐了这半日,茶也没杯吃。印月笑着叫丫环拿茶来。茶罢摆酒。忠贤道:“皇上几次着人请你进宫,你何以不进去?咱今日竭诚来请你,明日是个好日辰,进去走走罢,莫辜负皇爷的情意。”印月道:“我不去。在家好不自在,我到进去讨气受么?”饮酒之间,被忠贤说方说圆的哄骗,印月也快被他说动了,渐有应允之意。秋鸿道:“太太,你莫听他这涎脸调谎的老花子胡话。杨、左诸人与他有仇,他千方百计的弄来打杀了。娘受了人的气,他原说代娘报仇的,他一丢几个月,睬也不睬,他的话可听的?”忠贤道:“好姐姐,你把人都屈杀了!你娘的事刻刻在心,只因他是个主母,急切不好下手,比不得别人,若是偏宫也还好处。况内里的事咱不十分详细,须要你娘进去,方好寻他的破绽。”秋鸿道:“你这张嘴,除得下来,安得上去,专会说鬼话!我问你:杨、左诸人与你有仇,谋杀他罢了,他得了人的银子与你何干,要你假公济私?人已死了,还不饶他,处处追比,使他家产尽绝,妻离子散,追来入己,是何天理?别人的东西你还要了来,难道娘的一颗珠子就不要了?对你说过千回万遍,总是不理,也要发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才好,即此就可见你的心了。”把个魏忠贤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淡笑,说道:“要珠子何难!明日差人到广东去拣几斗好的来送你。”秋鸿道:“一颗尚难寻,还想要几斗哩!专会说大话。认你照乘珠、辟尘珠都不要,只要娘的原物,若有原物才进去,若没得,莫来缠扰。”忠贤道:“可有这话?”秋鸿道:“有这话。”忠贤道:“你做得主么?”秋鸿道:“与你拍个手掌,今日有了,今日进去;明日有了,明日进去。”二人真个打了赌赛。忠贤随即辞了,起身而去。真个是:

  搜山煮海寻将去,捉虎擒龙觅得来。

  忠贤回到私宅,李永贞等便来问信。忠贤将前话说了,刘惹愚道:“这珠子在当店中,虽是年远,毕竟还在本处,不然也只在京城富贵之家。可差人往涿州去查,各当店年久的一一查问,再悬重赏,不日自有。”忠贤果然随即差人去查访。去了月余,俱无踪迹。也是天缘凑巧,其时正是枚卜在迩,几翰林名望者皆冀大拜。有个翰林冯铨,乃涿州人,万历癸丑进士,论资格年俸也还尚早。他因父亲冯盛明做过蓟辽兵备道,奴酋陷辽阳,他便弃官而归。后来熊廷弼论他擅离汛地,问了军罪。他因家私颇厚,顾不得多费几万金谋升入阁,可以从中救父。他与崔呈秀同乡同年,要日间去托他,恐有人知觉,遂至晚间便服到呈秀寓所。先送他若干礼物。呈秀道:“年兄见委,敢不尽心?只是里面说越次,甚是推阻。小弟再三开谕,始有可图之机,但所费甚多耳。”冯铨道:“小弟也非过望,但有不得已之私情,兑所心谅,凡事听兄裁酌,就多费些也说不得了。”

  二人对酌。只见一个小青衣来,向呈秀耳边说道:“里面退出来了,不是的。”把个小纸盒子递与呈秀,呈秀打开来看,却是几粒大子。冯铨道:“这珠子也就好了,何以还退出来?”呈秀笑道:“这珠子有个原由。”二人饮至更深,冯铨辞回寓所,只见一个家人来呈上家书。冯铨拆开看过,家人道:“本州当店,惟爷家的最久,今魏爷来要珠子,终日差人来吵闹。”冯铨想道:“正欲图大事,又有这件事来缠扰。”甚是烦闷。对家人道:“你们莫慌,且等我明日问过崔爷,自知缘故。”

  次日,呈秀来回拜,坐下,冯铨问道:“魏公要珍珠,何以到差人到涿州当店中寻?寒家虽有两典,却无好的,若要好的,还是这京中才有。”呈秀道:“非也!中有个缘故。”把椅了扯近,向冯铨耳边道:“魏公当日微时,曾有颗珠子当在涿州,有二十余年了,如今必要寻那原物,故到宝典云寻。”冯铨想了一回,忽猛省道:“是了,昔年曾记得有个人拿人一颗珠子来当,管典的见他衣衫褴褛,疑他来历不明,不肯当。正是那里闹,适值弟到典中牙祭,他便泣诉于弟。弟叫他卖与我,他再三不肯,只得叫柜上当银十两与他,或者是那珠子也未可知?那珠子不叫甚么好,还不及昨日年兄拿的哩。”呈秀道:“若是原物,兄之大事成矣!”冯铨忙入内去了一会,出来递与呈秀看道:“不知可是此物?”呈秀看了道:“此珠虽小,却圆洁得好,弟带去就送与他看,若是的,包你停妥,会推时内事在弟,外事在兄,善为谋之。”

  呈秀带了珠子别过,即到魏府来。却好忠贤正与李永贞计较枚卜之事,见了呈秀,道:“昨日那珠子虽好,却不是原物。”呈秀道:“今日又找了一颗来,未知是否?”呈与忠贤看,忠贤细细的看了,大喜道:“这才是的!你从何处得来?妙极!妙极!”呈秀道:“是翰林冯铨,昨日会见说起。他今日送来的。”忠贤道:“却难为他,日后再重酬他。”呈秀即把他求大拜的话说知,忠贤道:“也罢,就点他罢,只叫他把外面弄停当了,不要被人谈论才好。”呈秀领命辞出,即叫冯铨送礼拜做门生。一二日后,会推的本上去,十人中点了三人,冯铨果然竟越次大拜了。这才是:

  昔闻三旨中书,今见一珠宰相。

  毕间不知枚卜后来事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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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回 倪文焕巧献投名状 李织造逼上害贤书

  诗曰:

  浩歌拍碎石阑干,触目深悲时事艰。

  扬子传经还附荐,赵师讲学更超韩。

  从他匝地施罗网,任尔冥鸿戢羽翰。

  日日风波随处险,谁将一柱砥狂澜。

  却说魏忠贤得了原珠,心中喜极,便将冯铨越次拜相。随即袖了珠子,到候家来相见。假意道:“珠子竟寻不着,怎处?”印月道:“没得也罢了,本是年远了。”秋鸿道:“娘莫信他的胡话,他不上心寻罢了。也送他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打断他的狗筋,包管就有了。”忠贤道:“咱甚么事伤了你的心,你这等骂我?”秋鸿道:“你怎晓得不毒手弄人的?人骂你就骂不得了,别人的性命是拾了来的!”忠贤遂搂着印月道:“莫睬这骚货,咱把件物事儿你看看,你得?”才向袖内拿出了锦袱子来,就被秋鸿劈手抢去,往外就跑。忠贤赶来夺时,他那里把他,两个扭在一团。忠贤急了,只得央他道:“好姐姐,好亲娘,赏你儿子罢!”秋鸿道:“满朝的人都做你的儿子,你今日又做我的儿子。你也是折了福,如今来一还一报的人了。我养出你这样不学好的儿子,不孝顺我老娘,本该不赏与你,且看我那些做官的孙子分上,赏与你罢。”将袱子掠在地下,忠贤拾起来,打开,递与印月。

  印月见了他原物,甚是欢喜。秋鸿道:“日久见人心,你将珠子藏着,却三番五次说谎哄娘。”忠贤道:“藏着呀,我不知费了多少事哩!”秋鸿道:“费事却未费着你的钱。”忠贤道:“钱虽未要,却是一个宰相换来的。”秋鸿道:“那人寻到你,也是有眼无珠;你把这样人点入阁,也是鱼目混珠。”忠贤道:“罢了。你骂也骂够了,我气也受足了,珠子也有了,请你娘进去罢。秋鸿道:“去不去在娘,干我甚事!”忠贤道:“好呀!你一力担当,打过赌赛的,今日怎么说不管的话?这才要送你到镇抚司比哩。”秋鸿道:“好孝顺儿子,只差要打娘了。”忠贤又央求印月,印月道:“我怎好自己进去,惹人借口。”忠贤道:“你若肯去,我自支请旨来。”秋鸿道:“哥儿,旨意要真的哩。比不得那外官儿。拿假旨去吓他。”忠贤道:“小骚奴!你莫忙。”秋鸿道:“咳,你莫吓我,你咬去我■子,我也会去杀人。”忠贤赶着打了两拳,笑着去了。

  秋鸿道:“娘,你可真去?”印月道:“你已允他有珠子就去的。怎好失言?”秋鸿道:“娘要去,我也不好拦阻,只是我一身的病,受不得劳碌。前日医生说叫我静养调理服药才有效,我要到石林庄养病去,今日先对娘说过。”印月道:“你去了,我家中之事何人管理?”秋鸿道:“家中事俱自有执掌的,哥嫂也会料理。我也去不多时就来了。”印月道:“可是淡话,不在家里养病,到往乡里去,就请医生也不便。家中事虽有人管,毕竟你做个总纲,他夫妻尚小,晓得个甚么事体?”秋鸿叹道:“若是我死了,也要他们料理哩。”印月听了,心中不悦道:“哦,要去由你去,难道死了王屠,就吃连毛猪哩。”秋鸿道:“我只为病欺了身子,故此要去将息些时。”说毕,便叩头拜辞。印月便转身不理。他便去收拾了几日,夫妻二人上了轿马,竟往石林庄去了。这才是:

  一身不恋繁华境,半世常为散淡仙。

  次日,两个小黄门捧着圣旨,来宣客巴巴进宫。印月忙打扮整齐,分付了一切家事,上轿进宫。见过皇上与中宫,依旧与魏监联手做事。又把家中教的一班女乐带进宫来演戏,皇上十分欢喜,赏赐甚重。真个是:舞低夜月霓裳冷,歌满春风玉树高。

  客巴巴此番进宫,比前更加横暴。家人屡在外生事。一日,候国兴在咸宁伯园中饮酒,跟随的人役都在对门酒店中吃酒,吃了不还钱。店家向他讨,众人反把店里家伙打碎。四邻来劝解,也有那气不忿的在内生事,闹在一处,挤断了街。适值西城御史倪文焕经过。也是他该管地方,便叫长班查甚么人打降。那店家正在没处出气,见巡城的官到了,忙跑到马前泣诉道:“小的开个小酒铺子,本少利微。才有一起光棍来吃酒,不独不还钱,反把小的店内家伙打碎。”倪御史分付地坊都带到察院去。地坊将一干人证都带到衙门。店家补上一张呈子投上。倪文焕叫带上来。只见两个人都头戴密帽,身穿潞绸道袍,走上来,直立不跪。倪文焕道:“你是甚么人?怎么见我不跪?”二人道:“咱是候府的掌家。”倪文焕道:“是那个候府?”二人道:“奉圣府。”倪文焕大怒,喝道:“在京多少勋戚文武的家人,见官无不跪之理。况你主人不过是乳媪之子,尔等敢于如此横暴放肆,先打你个抗倨官长!”掠下签子喝声道:“打。”左右走过几个皂隶,将二人揪倒。二人犹倨傲不服,被众人按倒,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分付收监,明日再审。

  早有人报与候国兴。国兴得知,在席众官内有的道:“倪御史这等可恶,怎敢擅打府上的人?”那老诚的道:“这还是尊管不该,他是察院的宪体,岂有不跪之理?”又有的道:“打虽该打,也该先着人来说过,主人自然送过来,打了陪礼才是个礼。这明是欺人!”国兴到底是少年人性儿,平日是人奉承惯了的,怎受得这样气?忙起身,别了众人上轿,竟到魏府来。魏监叔侄俱不在家,他便写了封家书,央个小内侍送与他母亲。书中回护家人,把不跪的事隐起,只说倪御史擅打他家人。

  印月看了大怒,把书子送与忠贤看。忠贤道:“他如此大胆,叫他莫恼,我自有处治。”随即回私宅,叫速请崔爷。少刻,呈秀到了。见过礼,忠贤气愤愤的道:“西城倪御史,可是那杨州的倪蛮子?”呈秀道:“正是。”忠贤道:“这小畜生如此可恶!他当日进学,也亏咱代他维持,敬咱如父辈。今日才得进身,就如此狂妄。昨日无故把奉圣的家人毒打,可恶之至!须寻件事处他。”呈秀道:“倪文焕平日甚醇谨,只因姑母的管家在法堂不跪,不成个体面,故他发怒。爹爹请息怒,待孩儿去叫他来请罪,姑母处陪礼。”忠贤道:“你去说,上覆那小畜生,叫他仔细些。”

  呈秀答应辞出,即来拜倪文焕。相见待茶毕,呈秀叫屏退从人,附耳将前事说了。文焕道:“昨因他家人无礼,一时不检,今甚悔之,仍求老大人俯教。”呈秀道:“你不知奉圣的事更比魏公紧要些。老兄必须去陪个礼,再看事势如何。”说罢,去了。倪文焕在家,行坐不安,自悔一时失于检点,弄出事来怎处?又想道:“罢,拚着不做官,怕他怎么!”忽又转想道:“甚么话!罢、罢的,一生辛苦,半世青灯,才博得一第。做了几年冷局,才转得这个缺,何曾受用得一日?况家贫亲老,岂可轻易丢去?还是陪他个礼的好。”正是进退两难,打算了一夜,毕竟患失之心胜。

  次日下朝后,便来回拜呈秀,央他婉曲周旋。呈秀道:“弟无不尽心的,只是还须托他个掌家附和才好。”这明是托词要钱之意。文焕只得告别回来。路上忽想起个刘若愚来:“他原与我相好,今现做他的掌家,何不去寻他?”于是便道候他。却值在家,出来相见坐下,便道:“先生怎不谨慎,做出这样事来?此事非同儿戏,奉圣必不肯放的。杀身亡家之事,都是有的。咱代你想了一夜,没个计较,怎处?”倪文焕听了此言,心中着忙,双膝跪下道:“小侄一时失于检点,望老伯念当日家岳相与之情,救小侄之命。”若愚忙拉起道:“请坐,再谈。”文焕道:“适晤崔少华,叫陪个礼,小侄故来请教。”若愚道:“光陪礼也不济事。若是触犯魏爷,咱们还可带你去陪个礼。你不知,爷如今奉承客太太比皇上还狠些哩,正要在这些事上献勤劳,这事怎肯干休?除非你也拜在爷门下为义子,方可免祸。”文焕道:“但凭老伯指教,要多少礼物?”若愚道:“你是个穷官儿,那礼物也不在他心上。况你若拜他为父,就比不得外人,平时又无嫌隙,礼不过些须将意就罢了。如今到是有了投名状,还比礼物好多哩。”文焕道:“请教甚么叫做投名状?”若遇道:“你莫有见过《水浒传》么?《水浒》上林冲初上梁山泊,王伦要他杀个人做投名状。你只拣爷所恼的官儿参几个,就是投名状了。咱们先向爷说过,你将本稿呈问后,再备分礼拜见,包你停妥。”文焕道:“我那知魏爷恼的是谁?若愚道:“我却有个单子,取来你看。”少刻取出,只见上写着有十多个人。

  文焕看了,自忖道:“这干人,内中也有同乡的,也有相好,其余的平日与他无仇,怎好论他?”若愚道:“如今的时势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自己保全身家性命罢了。也不要你全参,只拣几个也就罢了。”文焕道:“也没有访得他们的劣迹,把甚么论他?”若愚道:“你拣那几个,咱自有事迹与你。”文焕只为要保全自己,没奈何也顾不得别人性命,昧着天良,点了四个人。正是:

  功名富贵皆前定,何必营谋强认亲。

  堪恨奸雄心太毒,欲安自己害他人。

  刘若愚道:“你去做了本稿送来看过,再备两分礼,不必太厚,只是放快些。”文焕辞回,连夜做成本稿,誊写停当,先办下礼物,亲送到刘若愚家来。若愚道:“你可是多事,咱与你相好,怎么收你的礼?快收回去。”文焕道:“小侄一向欠情,少申鄙敬。”若愚道:“岂有此理!决不敢领。只将本稿存下,后日爷出朝,老兄须早来伺候。本该留兄少坐,因内里有事,改日再奉贺罢。”文焕辞去。

  过了一日,刘若愚引倪文焕到魏府拜见忠贤,呈上礼单。忠贤道:“你是个穷秀才,钱儿难处,怎好收你的。”文焕再三求收。忠贤道:“请坐,咱自有处。”文焕道:“孩儿得罪姑母,望爹爹方便。”忠贤道:“这原是他家人无理,但他们妇女家护短,不好说话,如今去请他令郎来,当面说开就罢了。”遂叫人请候爷。问文焕道:“令尊高寿?”文焕道:“七十一岁。”又问:“令岳生意还盛么?”答道:“妻父已作古了,妻弟们读书,生意无人照管,迥非当日了。”凡扬州当日相熟的,一一问到。

  少刻候国兴来相见,忠贤道:“只是倪六哥为前日的事来央我,故请你来当面说过。虽是他一时之怒,毕竟还怪你家人无礼,那里有这样大的家人,岂有见察院不跪之理?你母亲处咱已说过,总是一家弟兄,倪六哥也带了些礼送你。”就将送他的礼单送与候国兴看。又说道:“他是个穷秀才的人情,没甚么七青八黄的,看咱面上,将就些收了罢。”国兴道:“舅舅分付,怎敢违命。”二人又重作了揖,摆酒相待。崔呈秀、田尔耕、魏良卿等都来叙兄弟之礼。饮酒至晚方散。

  次日,即上本参给事中惠世扬,辽东巡抚方震孺,御史夏之会、周宗建。忠贤随即批旨,着官校锁解来京勘问。那班奸党置酒与倪文焕作贺,席间各说些朝政。李永贞道:“今日倪六哥虽然论了几人,还有几个是老爷心上极恼的,也该早作法处治才好。”田吉道:“是那几个?”永贞道:“李应升曾论过爷的,又申救过万景的。还有周顺昌,曾受魏大中托妻寄子的,他若再起用,必为他出力报仇。此两人没人论他,弄不起风波来。你弟兄们怎么作个计较才好。”

  崔呈秀一向要报复高总宪,未得机会,听了此言,恰好与周顺昌、李应升俱是吴江人,正好打成一片,便说道:“这个容易,如今吴、楚合成一党,南直是左光斗、高攀龙为魁,周顺昌、李应升为辅。彼此联成一片,使他们不能彼此回护,须处尽这干人,朝野方得干净。”刘若愚道:“咱到有个极好的机会在这里。”永贞道:“甚么机会?”若愚道:“前苏杭织造李实宠,用了个司房黄日新。他就倚势诈机户,又谋娶了沈中堂之妾。有人首在东厂,爷因看旧情,恐拿问便伤他的体面,遂着他自处。李织造便将黄日新处死了。他因感爷之情,差了个孙掌家来送礼谢爷。昨日才到,今日打进禀贴,明日必来见我。我留他吃饭时,等咱凭三寸舌,管叫这一干人一网打尽。”众人齐声道:“妙极,妙极,好高见。”当日席散。

  次日,果然孙掌家送过礼,即来送刘若愚的礼。若愚留饭,问些闲话,谈些苏、杭风景。因讲到袍缎事宜,孙掌家道:“只是那些有司勒,不肯发钱粮,织趱不上。”若愚道:“前已参革周巡抚了。”孙掌家道:“只都是蒙爷们看衙门体面,家爷感恩不尽。”若愚道:“前日来首告的人,说黄日新倚着你爷的势吓诈人,又夺娶沈阁老之妾,许多条款。咱爷便要差人来拿,咱道:‘那些外官正要攻击咱们,咱们岂可自家打窝里炮?这体面二字是要顾惜的。’再三劝爷,才肯着你爷自处的。”孙掌家道:“这是爷们周全的恩,咱爷报答不尽。咱爷终日念佛,并不管有司之事,有甚势倚?只因黄日新与御史黄尊素认为叔侄,故敢如此横行。其实不干家爷的事。”若愚道:“既如此,还不早早说明。依咱,你回去对你爷说,再上个本参周巡抚,后面带上黄御史,省得皇上怪你爷织造不前。外面说你爷纵容家人生事哩。”孙掌家道:“蒙爷分付,知道。”便要告辞。若愚道:“还有件事:咱爷还有平日几个对头,都是江南人,你爷可带参一参。”便于袖内拿出个折子来,上面是参左都御史高攀龙,检讨缪昌期,吏部周顺昌,御史李应升、黄尊素的劣迹。本稿递与孙掌家,接去辞出,星夜回到杭州,将前事一一对李织造说了,呈上本折。

  李实看过,心中踌躇道:“前日因钱粮不敷,参去周巡抚,已有几分冤屈,已损了几分阻骘;至于高攀龙等,都是几个乡官,平日与我毫无干涉,又无仇隙;就是黄御史,咱亦不过是借来解释,原无实据,怎好当真参害他们?”两旁众掌家与司房人都道:“爷,这织造是个美差,谁人不想?况又有黄日新这个空隙,更容易为人搀夺。今全亏魏爷周全。爷才得保全,若不依他,恐惹魏爷怪爷,就不能居此位了。”李实听了,只是不言。

  停了几日,掌家与司房都急了,又去催道:“爷就再迟些时,也救不得这干人,只落得招怪,还是速上的好。”李实道:“咱又不是个言官,怎好不时的参人?况这些人又没有到我衙门来情托,将何事参他?就要参周起元,也难将他们串入。”孙掌家道:“本稿也是现成的,只依他一誊,爷不过只出个名罢了。”李实被他们催逼不过,只得点点头道:“听你们罢了。”司房得了这句话,便去誊好本章,其大略云:

  为欺君灭旨,结党惑众,阻挠上供,亟赐处分以彰国体事。内中参苏州巡抚周起元,莅吴三载,善政无闻,惟以道学相尚,引类呼朋,各立门户。而邪党附和者则有周顺昌、缪昌期、周宗建、高攀龙、李应升、黄尊素,俱吴地缙绅,原是东林奸党。每以干谒,言必承周起元之意。不日此项钱粮只宜缓处,将太、安、池三府协济袍缎银二千两,铸钱尽入私囊。然黄尊素更为可耻,辄与掌案司房黄日新,因其桑梓,甘为叔侄,往来交密,意甚绸缪。俾日新窃彼声势。狐假虎威,诈害平人等事。

  本写成了,便差人星夜赍送入京。魏忠贤已等得不耐烦了,本一到时,即批拿问。差了几员锦衣千户同众校尉,分投江南、浙江、福建而来。此时邸抄已传入杭州来。字实见了,只是跌足埋怨那些人道:“这是何苦,都是你们撺弄我干出这没天理的事来。”那些官校一路下来拿人,正是:搏风俊鹘苍鹰出,向日翔鸾鸣凤灾。

  毕竟不知先到何处拿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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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回 击缇骑五人仗义 代输赃两县怀恩

  诗曰:

  斜阳明灭浮云卷,叩阍谁烛忠臣怨。

  惟有黔黎不死心,泾渭昭然难为掩。

  志抒丹,岂称乱,一呼直落奸雄胆。

  手■附势徒,口指奸雄呼。

  朝廷三尺自有法,曷为肆把忠良屠。

  一身拼共贼臣死,为国除奸事应尔。

  剩取猩猩一寸丹,染入霜毫耀青史。

  话说锦衣官校领了差,见江、浙、闽都是好地方,一个个磨拳擦掌的,想要觅个小富贵回去。分头下来,早有一起先到江阴。此时李御史早已知道了,拜别父母道:“孩儿此去,或邀天幸君恩,得以生还,望勿忧虑。”先安慰了父母妻子,然后向众亲友作别道:“李某论劾权,褫夺而归,原图燕喜雍睦之乐,不料祸不旋踵。此去多死少生。一死报国,人臣之分,只是父母深恩未报,反不得如乌反哺,于心歉然。幸而有兄有子,不乏奉事之人,我也可放心前去。”亲友闻之,尽皆流涕。李公反绝无愁惨抑郁之容,乃作诗别友人徐无修曰:

  相逢脉脉共凄伤,讶我无情似木肠。

  有客冲冠歌楚些,不将儿女泪沾裳。

  其二:

  南州高士旧知闻,如水交情义拂云。

  他日清时好秉笔,党人碑后勒移文。

  又别妹丈贺说兹曰:

  莫说苍苍非正色,也应直道在斯民。

  怜君别泪浓如酒,错认黄梁梦里人。

  亲友们安慰了一会,都回去了。他只留好友徐元修在书房同宿,逐日谈论诗文,不及家事,父母叫他内里去宿,他也不肯,恐对家人妇女哭泣之状,方寸要乱。他竟一无所顾。及至县尊到门,他便挺身就道,止同一个表兄飘然长往。终日路上吟诗作赋,每得佳句,便击节叹赏,全无一点愁苦的光景。途中又作《述怀诗》一首,道:

  便成囚伍向长安,满目尘埃道路难。

  父母惊心呼日月,儿童洗眼认衣冠。

  文章十载虚名误,封事千言罪业弹。

  寄语高堂休苦忆,朝来清泪饱盘飧。

  又过丹阳,道中作:

  已作冥鸿计,谁知是■民。

  雷霆惊下土,风雨泣孤臣。

  忧患思贤圣,艰难累老亲。

  生还何敢望,解网羡汤仁。

  诗句甚多,不能尺述,无非思亲、念友、咎己、望君之意。这也不题。

  再说那班官校到无锡来拿高总宪,高公早已知之,说道:“我当日掌院时,因要整肃纲纪,惩创奸贪,才劾崔呈秀,乞行遣戍。也只欲为国除奸,他却避祸投在魏阉门下为子。官校此来,必是仇人陷害我,怎肯把父母遗体去受那无辜的刑法?此去必为杨、左之继矣。我果结党欺君,死也心服;今为仇人所害,岂不是忠孝两亏?我不如死于家,也得保全父母遗体。”暗暗自己筹画定了,也不现于辞色。及闻官校已渡江而来,便叹道:“罢了,今日是我的归期了!”遂分付下些家事,命人备酒,大会亲友,与众人作别。此时亲友也来得少了。高公道:“刻因赴京在即,故与列位相别,开怀畅饮。”这些亲友也有要劝解他的,也有要为他筹画的,见他全无忧愁之态,反畅饮取乐,到不好开口。

  酒散后,叫取水来沐浴,分付家人:“各自休息,不要惊恐,料无甚大祸。让我独坐片时再睡。”先家人都怕他寻死,时刻提防,却不见他着意,此时上下人都倦了,果然不防他。大家散去,高公独坐书房,整肃衣冠,焚了一炉好香,展开一幅纸来,写下一篇遗疏道:“臣今虽蒙削夺,昔日却为大臣。大臣义不受辱,今欲辱大臣,是辱国也!臣谨遵屈平之遗策,愿效犬马于来生。愿使者持此以覆命。”其大略如此。写毕封固,上书“付长男世儒密收”。到三更时,开了花园门,走到鱼池边,把焚的香带了摆下,向北叩头毕,又遥拜谢了祖宗、父母,起身向池内一跳。正是:

  昔闻止水沉江相,今见清池溺直臣。

  同是汨罗江上派,英灵应结子胥魂。

  公子高世儒终是放心不下,潜自起来到书房来,见书房门开着,绝无人影,吃了一惊;见桌上放着遗书,知是去寻死,急出来,且哭且寻。来到后边,见园门也开了,急急来到鱼池边,只见炉香未绝,池水犹动,似有人在内,便放声大哭。惊动了夫人,唤起外面众家人来,下池去捞,抬上来,已是没气了,免不得一家痛哭,备办后事。

  次早,具报各地方官,无锡县闻报,吃了一惊,忙详报各上司抚院,随即差官来验看。府、县俱到,只见高公湿淋淋的一个尸首停在厅上,合家围着哭泣。各官拜过,揭开面帕看,确是高总宪的真尸,也都没得说,只埋怨公子道:“年兄们怎不小心防护,致令尊翁老先生自尽?尊翁是朝廷大臣,就到京也无甚大事,何至如此!倘或朝廷要人,怎处?”知县道:“只好待官校来看过再殓。”知府道:“岂可暴露多日。”不一时道尊也来拜了,也没得说。高公子求他做主收殓,道尊向府、县道:“高大人投水是实,我们公同目击,各具结详报,待上台具题。”这里竟入殓。各官候殓而散。

  不日官校到了,闻高公已死,他们就当做一桩生意放起刁来,道:“这必是假死;就是真的,既奉圣旨拿人,你们做有司的就该预先拘管,如何容他自尽?我们不独不能回旨,先就不能回魏爷,一定要开棺看。”各官俱无言以对。只有无锡县教谕上前道:“不是这样说,你们说他是假死,各上台亲自验过,才具结审报,各宪具题,谁敢担欺君之罪?若为有司不拘管,这机密事我们如何得知?你们既奉旨拿人,就该星夜而来,迅雷不及掩耳才是,为何一路骚扰驿站,需索有司,致违钦限,使他闻风自尽。我们到不参你罢了,你反来诈么?”官校虽还勉强争闹,终是他的理正,只得又高公子,说他不预先防守救护,要把他抵解。高公子道:“罪不及妻孥,若旨上有我的名字,我也不敢违旨;若无我名,你却也难说。”公子只得央人出来,做好做歹的送他几十两银子作程仪,把遗本交与他覆命。府、县也都厚赠他,恐他在魏监面前说长说短。那些官校也怕担搁日期,那苏杭要拿的人效尤,便不好回话,只得丢手,讨人夫马,星夜往苏州来拿周顺昌。

  苏州府县知道无锡如此受官校的诈,都早差人将周吏部的宅子时刻巡逻,分付他家人防守。周吏部闻之,仰天大笑道:“我也不走,我也不死,直等到京说个明白。大丈夫就死也须痛骂奸权,烈烈轰轰而死,岂可自经沟渎,贻害地方,连累家属?”官校一到,知县来请,他即拜辞了祠堂,别了妻子,禁止家人啼哭,也略分付了些家事:叫儿子用心读书,好生做人。“魏掌科当日曾托妻寄子与我,今不可因我被祸,便置之不理,须常时照旧周恤,不可负我初心。”这正是:

  千金一诺重如山,生死交情不等闲。

  世上几人如杵臼,高风独步实难攀。

  苏州三学生员见周吏部被诬,相约去见抚院见毛一鹭,求他缓些开读,好上本申救。毛抚院道:“旨意已下,谁敢乱救?诸生此举,到是重桑梓而薄君臣之意了。”诸生齐声道:“生员等于君臣之义不薄,只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毛抚院诸生出言不逊,只得含糊答应,支吾他们出去。谁知市上早有一班仗义的豪杰,相议道:“前日无故拿了周御史、缪翰林,如今又来拿周吏部。若说他贪赃坏法,他是极清廉正直,人所皆知;若说他是东林一党,他又杜门不出,从不轻与人交接;况且与李织造素无干涉,为甚事拿他?这分明是魏太监与李织造通同害人,假传圣旨。我们只是不容他去就罢了。”

  及到开读的清晨,只见周公青衣小帽,早在此伺候。院道各官相继到了,只见一路上的人填街塞巷,人集如山,赶打不开。有司只道是来看开读的,不知内中有个豪杰,起了个五更,在街上敲梆喝号道:“要救周吏部的都到府前聚齐!”故此满城的挨肩擦背,争先奋勇来了无数。各官迎接龙亭,进院分班行礼毕,才宣驾帖。忽听得人丛中一片声喊道:“这是魏忠贤假传的圣旨,拿不得人!”就从人肩上跳出一个人来,但见他:

  阔面庞眉七尺躯,斗鸡走狗隐屠沽。

  胸中豪气三千丈,济困扶危大丈夫。

  这个豪杰手中拿了一把安息香,说道:“为周吏部的人,各拿一枝香去!”一声未完,只见来拿香的推推拥拥,何止万人,抚按各官那里禁压得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校尉李国柱乱嚷道:“甚么反蛮,敢违圣旨!”只见人丛中又跳出几个人来,一个个都是:

  凛凛威风自不群,电虹志气虎狼身。

  胸中抱负如荆聂,专向人间杀不平。

  几个豪杰上前将李国柱拿住道:“正要剿除你们这伙害人的禽兽!”才要动手,人丛中又抢出几个来,把李国柱揪翻乱打,各官忙叫“不要动手”,那里禁得住?打的打,踢的踢,早已呜呼了。那锦衣千户惊得飞跑,只恨爷娘少生两只脚,走得没处躲藏,一把抱住抚院,死也不放。那些校尉都丢下刑具,除下帽子,脱去号衣,混在人丛里逃命去了。宣旨的礼生怕打,战兢兢的把驾帖左收右收都收不起,早被那班豪杰抢过去扯得粉碎,把桌子一推,把礼生从上面跌下来跑了。院道各官再三安抚,忙出了一面白牌道:“尔民暂且退散,俟本院具题申救。”把个周吏部急得遍处磕头,哀告道:“诸位乡亲不是为我,到是害我了!”众人道:“是我们仗义的打死校尉,扯毁驾帖,都等我们自去认罪,却不有累。”

  众人又相议道:“李实这阉狗诬奏,我们去烧他的衙门去!”此时李实正差孙掌家在苏州催缎匹,听见此话,吓得连忙换了衣帽,要叫船逃回杭州。却好遇着这班好汉,有认得的将他拿住,登时打死,将行李货物都抛在河内而去,直闹到晚方散。

  次日又来,足闹了两三日。府县恐有不虞,叫将城门关了,一面着人访拿为首的,一面具题道:“三月十八日开读时,合郡百姓执香号呼,喧闹阶下,群呼奔拥,声若雷鸣。众官围守犯官周顺昌,官校望风而逃,有登高而坠者,有墙倒而压者,有出入争逃互相践踏者,遂至随从李国柱身被重伤,延至二十日身故。”本之外,毛抚院又具了禀帖到魏忠贤。不期路上又被众好汉拦住搜下。那城中百姓有胆小的,怕打死了校尉,扯碎了驾帖,要波及满城,竟弃下家产物件,挈家而逃,有搬下乡的,有逃出境的,官府虽安抚示禁,人只道是哄他们的,越逃得多。官府见逃人甚多,料这班作乱的羽翼已衰,正好拿人;又恐再走了,忙禀过抚院,尽行拿住到监,不知那些好汉既挺身做事,岂肯私逃?

  只有周吏部见百姓逃亡,到为我受害,好生不忍,想道:“我若不随官校进京,又失了臣节。”遂自来见抚院道:“罪人得罪朝廷,蒙旨拿问,自应受逮,不意酿成大变,几累老大人。但为臣子者,没有呼而不来之理,乞老大人解罪人进京。”先抚院要解他去,又怕百姓激怒,今听见他自己要去,便趁水推舟道:“正是!弟等都要具书保留老先生,又恐违了钦限,得罪反重,还是去的为是。”此时官校逃去的已都来了,府县也打发了他们些银两,叫他们都到浒墅关等候。次日,周公恐惊动众人,候至夜间,悄悄的上船。至浒墅关,寻到了官校,才一同星夜入京。抚院打发周吏部起身后,怕魏监怪他,随把一干人犯题上去道:“敲梆喝号者马杰,传香者颜佩韦,打死随从者沈扬、周文元、杨念如。”又央李实致书与永贞,求他从轻发落。

  李实是个慈心的人,向日听见拿这起人,已自不过意;又见乱了苏州,打死孙掌家,苏州抚院如此处治百姓,一发跌足道:“都是我造的罪孽!”连忙写书子星夜进去求情。原来魏临听见激变了苏州,心中也觉慌张,后接到毛抚院的本,知已调停了,便唤李永贞来商议道:“苏州滨湖近海之地,人民撒野的地方,若株连杀戮,恐致民变。况江南是漕运重地,不比他处,不如依样葫芦,从宽些罢。”却好顾内阁当国,他也是苏州人,因念桑梓,再三解说,忠贤便假做人情,止批将为首五人立决,其余着有司严缉。又恐拿黄御史的到了杭州,百姓也要效尤,即于本上批道:“黄尊素着该抚提解来京,锦衣卫官校着即撤回。”因此黄御史一路上少吃多少苦。可见得百姓一乱,其功不小。正是:

  皇天视听在斯民,莫道黔黎下贱身。

  曾见一城堪复夏,果然三户可亡秦。

  群呼未脱忠臣死,壮气先褫奸党魂。

  遥想五人殉义日,丹心耿耿上通神。

  不说苏州百姓仗义,浙江黄御史到得了便宜。且说吴江周御史宗建初任湖广武康县时,官清如水,决断如流,才守兼优,声名大振。抚按交章题荐,后改了浙江仁和县。这仁和县是附省的首县,政务繁冗,民俗淳厚,他下车以来,莅事精明,立法极简,审理词讼,任你有钱有势的来情托,他概不容情,并无冤枉。征收钱粮,任你顽梗,他都设法追捕。合县百姓都呼之为周清天。稍有闲时,便下学训课,士子蔼然一堂。若再得余闲,或与乡之贤士大夫逍遥湖上,或偕德望父老访民风于四野,所以士民德之。及六年,奏最行,取为御史,合郡为他建祠。不料为倪文焕所劾,道他侵蚀仁和库帑,坐赃削职,着抚院追比充饷。此时合县缙绅为他到苏州抚院衙门面禀,毫无此事。抚院含糊答应而退。后又有浙江与本处生监、百姓,纷纷具呈保留,为他分辨。抚院只得面谕道:“如今官员坐赃,概不能辨。若略追少些,便与参本不合,里面就要拿问,岂不是反害了周御史了?此事本院非不知是冤枉,非不欲委曲保全,但是不认赃、不问罪,言者亦不肯止。不如认了,到可杜后患。诸生等此呈,本院只好存之,以彰厚道。”众人知道此言近理,只得俯首而回。

  不多几日,又因李实论劾,解了缪翰林进京,这两处的百姓怜他没处叫屈,见苏州有打校尉的事,其中有仗义的道:“苏州人有侠气,我们杭州人独无人心?周爷此去,我们虽不能击登闻鼓为他伸冤,只是坐赃如许,将何抵偿?必致害及一身,累及妻子。不若我们为他纠合些银,代他完赃,虽然救不得他的罪,也可免他妻子追比破家之苦。”先是几个人出名写帖子,知会满城人道:“前任本县周父母,六年仁德,恩惠在民。今遭诬害,坐赃数千金。家道清贫,力难完帑,凡我士民,各怀仗义之心,可各量力乐输,共成义举。”苏、杭两处士大夫,见百姓如此倡议,也相议道:“小民尚知仗义,我辈岂独无心?”便有几个绅衿出来为首,内中有悭吝的,延挨不出,众人也就恶极,俱公同面议,照家私分派,分上中下三等,不怕你不出。其余那些生监酸子,虽所出有限,却也集少成多。又有本县大户并盐、当店,俱各十两五两的相助,又有一等过往的客商,也道:“我们自周爷在任,钞税杂差一些不扰,也输财相助。”又有衙门各役,也感周爷一味爱民,不肯纵容我们索钱害人,却从来未曾风打一人,不意如今受此冤屈!吏书门役也各以贫富派银,有在工食上扣支的。百姓们多在城隍庙建醮,祈保生还。又设柜在大殿上书簿乐输,助周爷完帑,亲手入柜。来往烧香的士女,或一钱二钱,三分五分,十文五文,都入柜。每逢朔望一并,后至五日一并,统共不下数千金,这都是江浙之民感恩之报。正是:

  昔沾恩德邱山重,致使钱财毛羽轻。

  毕竟不知可能救得周公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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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回 周蓼洲慷慨成仁 熊芝冈从容就义

  诗曰:

  男儿浩气比山高,百折千回不可挠。

  热血一腔虽溅地,忠魂万古尚凌霄。

  身倾道济长城怀,独泛鸱夷霸业消。

  他日董孤书定案,采将清话付渔樵。

  话说魏忠贤矫旨拿了缪翰林、周御史等,先后起身。那些官校知道缪公是个清苦词臣,料得许不出甚么钱钞来,到让他软舆进京。直至涿州地方,缪公恐怕耳目渐近,设有缉访,反带累官校不便,自己要上起刑具来。一路上听他缓行到京。只有周公的官校道:“他曾任县令,必多宦囊,狠要诈他些银子。”虽与了他们些,终不满所欲,一路上受了许多苦楚。比及到京,周公恐迟了钦限,星夜赶来。这里周吏部也到了,同下锦衣卫狱。那许显纯将他们任意拷打,问他们结党、通关、请托等事。

  过了几日,缪公年老受不起刑,先死了。夏御史亦相继而亡。只有周御史、周吏部等,许显纯定要他招认是东林一党,与周起元请托。周吏部道:“东林讲学,我并未到。就是东林党内纵或有一二不肖的,也不失为正人君人,总比那等邪党专权乱政,表里为奸的人好多。至于周起元行时,我虽为他作文,这也是缙绅交际之常,我自来非公事从不干谒,有甚请托?”许显纯大喝道:“这厮犹自硬口,不打如何肯招?拶起来!”拶了又夹,夹了又敲。那些校尉因苏州打死了同伙的人,好不忿恨,将他分外加重的夹打。此时周公愈觉激昂,言语分外激烈,竟似不疼的,任他凌辱,只是不招。从来这些拿问的官儿,起初受刑也还尊重不屈,及至比到后业,也就支撑不住,也只得认作犯人,把他当做问官。惟有周吏部志气昂昂,绝不肯有一句软话,只与他对嚷对骂。许显纯见他身子狼藉,若再加刑,怕他死了不便,忙叫且收监。

  过了数日,又提出来拷问他。见周公嘴狠,偏要磨折他。周公却偏不怕。到审时要他招认,周公道:“魏阉害杀忠良,何止我周顺昌一人!要杀就杀,有甚么招?”显纯道:“你这干结党欺君、贪赃乱政的禽兽,自取罪戾,怎敢反怨骂魏爷?也就与怨骂天地的一般,神鬼也不容你!”周公道:“何人乱政似那阉狗!政朝廷上布满私人才是结党,枉害忠良方为乱政。”许显纯听了,怕他再说出甚么来,被忠贤的差人听见去说,连叫掌嘴。那些校尉飞奔上前,打了一顿,把个瘦脸打得像个大胖子,青紫了两边。周公兀自高声大骂道:“许显纯你这奸贼!你只打得我的嘴,打得我的舌么?”千奸党、万贼奴骂不绝口,把个许显纯气得暴躁如雷,却又无可奈何。他想了一会道:“把他牙敲了。”校尉上前将铜巴掌侧着,照定牙根敲了几下,可怜满口鲜血直流,门牙俱落。周公并不叫痛,越骂得凶,声气越高。许显纯假意笑道:“你其意要激恼我,讨死么?我偏不让你就死。且带去收监。”

  隔了数日,李、黄二御史也从浙江解到,显纯也故作威势,摆下许多狠毒刑具,并提出周吏部同审。周公上去,开口便骂道:“贼奴!你徒与阉狗作鹰犬,把我等正人君子任意荼毒!我们不过一死而已,你这奸贼除死之外,你还再有甚法儿加我?我死后名传千古,那阉狗蒙蔽圣聪,荼毒忠良,少不得神人共诛!你这贼奴也少不得陪他碎尸示众,还要遗臭万年!”骂得许显纯哑口无言,几乎气死。又叫敲他的牙,把个周吏部满口的牙齿几被敲完。周公立起来,竟奔堂上,校尉见了,忙来拉时,他已走到公案前,把口中鲜血劈面喷去。许显纯忙把袖子来遮,早已喷了一脸一身,连忙叫扯下去打。又打了一顿。又连众人都夹了一番,才收监。

  谁知魏忠贤差来看的人,早已飞报进去。连魏贼闻之也大觉不堪,随与李永贞商议,未免学秦桧东窗的故事,差人到许显纯家说道:“爷叫说:‘法堂上如何容周顺昌等无状,体面何存?’”显纯道:“其实可恶!因未得爷的明旨,故此留他多吃些苦。”差官道:“爷心中甚是着恼,着我来分付你如此而行。”许显纯听了此言,如领了敕书的一样,忙送了差官出去,随即唤了管狱的禁子来,分付去了。

  次日到衙门升堂时,禁子便来递犯官周顺昌、周宗建昨夜身故的病呈。许显纯看了,便叫写本具奏。过了两日,才发下来。发出尸首,周御史还是全尸,只是压扁了。周吏部身无完肤,皮肉皆腐,面目难辨,止有须发根根直竖,凛凛犹有生气。许贼奉忠贤之命,一夜摆布死了两人。此时两家的家人草草具棺收殓。时人有诗吊二公道:

  慷慨成仁正气宽,直声犹自振朝端。

  清风两邑沾恩泽,友谊千秋见肺肝。

  血染圜扉应化碧,心悬北阙尚存丹。

  谁将彩笔书彤史,矫矫西州泪共弹。

  二公殁后,仅存李、黄二御史在狱。二人也自分必死,却快然自得。李公道:“昔日黄霸被陷在狱,从夏侯胜授《春秋》,苏长公读书赋诗不辍。我朝胡忠宪,年八十被杖在狱,尚咏《治狱八景》。古人意气高尚如此,我辈何妨相与谈论,访前辈之高踪,为后人谈柄。况对着这一庭荒草,四壁蛩声,也难禁此寂寞。”两人带着刑县,指天画地,或时商略古事,或时痛惜时贤,或时慷慨悲歌,怕国事日非,或于愁中带笑,或时掩面流涕。虽有禁卒在外伺察,知他是临死之人,与他做甚对头?有那等好事的却来看,只见他们笑一回,哭一回,只道他们思家,或是畏刑,不得不强勉排遣,都不理会他们。那知他们何曾有一念在自己身家性命上。及至追比时,每比一次,李御史只喊:“二祖十宗在天之灵,鉴我微忱!”那些行杖的都惊骇不知何故,依限追比,怎肯稍轻?到后来也就支撑不来。二人自料死期将近,李公想道:“一身虽为国而亡,了无遗憾,只是亲老子幼,岂可死无一言?”遂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啮指出血,写下一幅遗嘱,藏于裤腰内。大略总是训子俭以惜福,让以守身,孝以事亲,公以承家。临终时又溅血题诗于狱壁曰:

  十年未敢负君恩,一片丹心许独醒。

  维有亲恩无可报,生生愿诵《法华经》。

  丝丝修省业因微,假息馀闲有梦归。

  灯火满堂明月夜,佛前合掌着缁衣。

  李公殁了,黄公抚尸痛哭道:“兄今先见二宗于地下,弟亦相继而来。倘英灵有知,早得相从,共斥奸邪,当作厉鬼以击贼。”言罢哽咽失声,死而复苏者再。及到命下发尸时,黄公又对那发尸的人道:“此忠臣之尸也!愿从容无致损坏。”又大哭,作诗一首以送之云:

  手抚忠躯泪雨流,棘林寂寞更谁俦。

  独怜今日身相送,他日遗骸孰与收?

  发出遗尸,家人代他沐浴更衣,拾得遗书,知是他临终之言,为他珍重收藏。收殓毕,寄停僧寺,将血书星夜带回。父母妻子捧书痛器,人皆知他视死如归,临终不乱,都叹息不已。后来黄御史一人独坐狱中,郁闷无聊,又遭过几番追比,也是死于狱中。正是:

  自知身列名难死,谁料人亡己也亡。

  相会九泉还共笑,好将忠荩诉先皇。

  许显纯也题个犯官身故的本,着家属领尸殡殓。

  再说拿周巡抚起元的官校,见苏州的人吃了亏,又怕福建效尤,故不敢经由州县,止由海迂道进京,故迟了些日子。一到京,官校就投了文。许显纯叫下了软监,就将参本上道他侵挪十余万钱粮的卷案做成。次日升堂,少不得恶狠狠的夹打一番,也不容他分辨,道他将太、安、池三府协济鼓铸的钱粮十二万侵匿入己,强坐在他身上。也不行文到苏州查勘开消过多少,竟自照参书上题个拷问过的本。一面逢卯追比,一面行文原藉地方官严追。周巡抚虽历任多年,家中纵有些须,怎得有如许?自陶朗先、熊廷弼之外,也没有似他坐上这许多赃的,怎能免得一死,保得一家?正是:

  舞凤蟠龙锦作机,征输犹自竭民脂。

  谁知血染圜扉土,化作啼鹃永夜悲。

  魏忠贤数十日内害了五个忠良,心中大快。想他连兴大狱,料定外边科道不敢有言。况内阁又与他合手,当刘一景在位时,与韩广当国,犹不敢放手大为。及二公去后,内阁皆是他的私人,故敢横行无忌,把胆越弄大了,心越弄狠了,手越弄滑了,终日只想害人,就如石勒,一日不杀人,心中便郁郁不乐。一日,与那班奸党商议道:“杨琏等俱是为受了熊廷弼的银子才问罪的,岂有熊廷弼到安然无恙?死者亦难心服。”傅应星道:“此不过藉端陷害众人,原未实有其事。杨、左等被诬屈死,已伤天地之和,今再以此害熊廷弼,所谓‘一之已甚,岂可再乎?’欲服人心,须存天理。”倪文焕道:“表兄此论甚迂。当今之世,讲甚天理?只是狠的,连天也怕。”田吉道:“要杀他,何难?”向忠贤耳边道:只须如此如此,便万全无弊了。”忠贤听见大喜,随即叫人下帖,请内阁众位老爷明日吃酒。

  次日大开筵席,只见:

  陆穷岩薮水穷川,锦簇花攒色色鲜。

  象管鸾笙和宝瑟,吴姬越女捧华筵。

  午后,四阁下齐到,忠贤出来迎接,安席坐下。说不尽品物之丰,仪文之盛。换席时,各人起身,更衣闲话。忠贤道:“有一事请教诸位先生:当日杨琏、顾大章、魏大中等,招出得了熊廷弼赃银四万代为卸罪。今三人皆已赴法,而熊廷弼乃罪之魁首,何以独免?恐不足以服三人之心。”顾相公道:“熊廷弼已有定罪,纵有此事,已罪无可加。”忠贤道:“罪虽不再加,也该速决。”沈相公道:“罪已拟定,谅无脱理,赴法自有其时。若遽然即处,一则恐防同坐者不便,再则似非圣朝宽大之政。”忠贤道:“二位先生俱是南人,故尔软善。”复对冯相公道:“曾记昔日他待尊翁,不情甚矣,先生岂竟忘之耶?”冯铨道:“赃证既明,何患无辞。”众人俱各唯唯。

  席散后,忠贤即矫旨道:“熊廷弼临阵脱逃,失守城池,罪已难逭;仍敢公行贿赂,冀脱罪愆,国法安在?著内阁议覆。”这分明是把个担子与内阁担,且挟以不得不杀之势,故预先把话挑动了冯栓。旨意一下,一则众宰相不敢违他之意,二则冯铨要报父仇,必假公济私,眼见得熊经略断无生理了。

  这熊经略原以进士起家,后仕至辽东巡按,号令严明,军民畏服。就是一带属夷,也无不想望其丰采。每临一处,事毕,便单身匹马出来看山川之险阻。就是逼近外地,他也要去,且一些护卫不带,只马前著一人手执白牌,上书“巡按熊”三字。那辽东都畏其威,服其胆,到十分恭敬迎接他。把个辽东地方,西起宁远,东至开原,没一处不看遍了。后因王巡抚失陷广宁,兵部本意主战,恐于己不利,便把经略本按住,只等王化贞本到。兵部也上一本,说熊廷弼按本不救,逃回关中,将放入逃兵功劳搁起。都是一班奸党无风起浪,不日本下道:“王化贞、熊廷弼俱著拿问。”竟与王化贞同问了罪,坐在监中。可见公道何在?

  大抵熊经略之死,不在失中屯卫,而在摆仪从出大明门之时,便种下祸根了。再者与兵部王巡抚等争守战,已造下一个死局。魏忠贤以熊、杨两经略为名,杀了杨、左诸人。又想到为他请托的到死了,他失守封疆,又添上个钻刺的名目,如何还留得他?况他又是楚人,正与杨涟同乡,更容不得。若只论失守封疆,杨、王都该同斩;若论行贿,杨、熊也难都留。只得把个题目放在阁下,又先激恼了冯铨暗报父仇。旨到阁下,冯铨只得另寻出个枝叶来,说他在监常与犯事的刘中书相与,常将辨揭与他看。捏出这个名色来,说他钻刺请托,先将刘中书杀了。又捏造几句谶语道:“他名应妖书。”票旨出来,将他枭首,传示九边。命下之日,差监斩。此时熊经略在监中,一些不知。

  忽一日清晨,只见一人来监中道:“堂上请熊爷。”熊公觉得古怪,遂从容梳洗,穿了衣服,取出一个辨冤本,随著那人到大堂上来。只见个主事穿了吉服,坐在旁边,道:“熊老先生,奉旨著送老先生到西市去。”熊公道:“罪人失守封疆,久已应死,何必另寻题目。只是有一本,求大人代罪人上一上,死也瞑目。”那主事道:“老先生事已至此,上本也没用了。”熊公道:“今日既无人为我伸冤,后来自有人为我辨明,所恨者如孟明不能复崤函之仇,终被失守之名耳。”言毕,长叹数声,向北拜辞了皇上,又转身向南拜谢了先人,从容解衣就缚。刽子手绑好,拿过酒饭来,熊公叫拿去,绝不沾唇。两边代他插上花,犯由牌上标了斩字,押到西市。旨意一到,炮声响处,刽子手刀起首落。只见天昏地暗,日色无光,阴风四起,黄雾迷天。见者心伤,行人抱屈。监斩官叫取过桶来,盛了首级,传示九边。可怜一个熊经略,当沈阳陷没时,挺身往守,亲冒矢石,屡建奇勋,躬亲土木,筑就沈阳城,反至一身不保,竟死于阉贼之手!后人有诗吊之曰:

  冤起东林日,株连尽正人。

  祸奇缘极宠,功大不谋身。

  骨散要离日,魂随杜宇春。

  有家归不得,洒泪控枫宸。

  这才是:汉家已见条侯列,宋室谁明武穆冤。

  毕竟不知杀了熊芝冈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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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回 魏忠贤屈杀刘知府 傅应星忿击张金吾

  诗曰:

  天乎至此欲如何,匝地弥空尽网罗。

  已见谗言诛道济,还将文字锢东坡。

  昏昏白日浑无色,湛湛清泉亦作波。

  好趁一桴浮海去,海门东畔有岩阿。

  话说魏忠贤用计激恼冯铨,杀了熊经略,有怜他的道:“他有全辽之功,不能保其首领!”也有惜他的道:“只因他恃才傲物,以致遭此奇祸。”又有的道:“一样失守封疆,何以独杀他一个?还是借杨副都累他的。”其时就有个刘铎,现任扬州知府,是个清廉耿介之人,当日曾做过刑部司官的,知道此事的原委。及今阅朝报,见熊公被害,心中甚是不平,叹息道:“若论失守封疆,先是杨镐短谋丧师,后来王化贞失陷广宁,熊廷弼弃师而逃,死则该三人同死。若论熊廷弼,也还是个有用之人,他有存辽之功,何以独杀他一个,还要传首九边?正是‘硗硗者易缺’,日后边庭有事,谁肯出力?”于是愤愤不已,遂作诗吊之,自己吟咏了几遍。

  正在书房里读诗,忽宅门上传进帖来道:“有个京里下来的僧人了明求见。”这僧人颇通文墨,是刘公在京相好的。刘公正要访京中之事,便叫请到穿堂来会。相见过坐下,了明送了些礼物,刘公收了两色,留他吃饭。问及京中近日的光景,了明道:“幸喜老爷升出来,如今京中一发不成事体了,只弄得不敢题一个魏字儿。就是各衙门的老爷们,除在魏爷门下的,没人敢去访他,其余的也不敢轻送人一分礼,轻收入一文钱,轻收发一封书子,整日的只有在家静坐。若有公会酒席,只一两杯便散,恐酒后不谨,有错误处。连私会都断绝了。就是同衙门的人,也不敢多说话,惟恐一时触著忌讳,俱各存神,受无限的拘束。科道衙门都箝口结舌,不敢轻言。”刘公叹息道:;这还成个世界么!若我在里边,真一日也难过。”吃了饭,送了明出去。迟了两三日来辞行,送了他几十两程仪、几色土仪。内中有一柄真金扇子,上写著一首诗,后书自己名字。那诗不是别的诗,就是前日吊熊经略的那首诗,大意总是悲他的功名不终,为奸臣所害。别后就都两忘了。

  那了明回到京师,常把这扇子拿在手中,见得他与现任官相交。这也是僧家之故态。偶然一日,有个施主周老三来请了明念经,了明备了几样素菜留他吃酒,恰把扇子放在桌上。周老三拿起扇子!打开看了道:“好扇子,这刘铎是谁?字到写得好哩。”了明道:“是杨州知府,先做过刑部员外的,与我相好。这诗就是他吊熊经略的。”周老三道:“扬州是个花锦地方,有多少抽丰的?”了明道:果是好地方,在天心里哩,繁华无比。他也送了我几十金。”周老三道:“刘爷好情哩。”了明道:“他是一清如水,一文不爱,他若肯要个把,一年就不丑了。”饮了半日,周老三把扇子扇著,作别而去,就忘记还了明。

  走到半路热起来,就把扇子从袖内拿出来扇。路上遇见一个表弟,叫做陈情,是锦衣卫杨寰的长班,站住谈心。陈情道:“哥好华扇。”周老三道:“不是我的,是了明和尚的,才留我吃酒,我就扇了来。”陈情拿过来看道:“字到写得好。”周老三道:“这是扬州刘知府吊熊经略的诗。了明去打抽丰,他写了送他的。”陈情看了,忽然笑道:“哥呀!恭喜你造化到了,包你有顶纱帽戴。我领你去见我们杨爷,定有个百户之职。周老三道:“怎么说?”陈情道:“熊经略是东厂魏爷所恼的人,才杀他的。今刘知府做诗吊他,竟是与魏爷作对了。我同你去出首他,包你有顶纱帽戴。”周老三道:“没要紧的事,何苦去害人!我不去,把扇子还我罢。”陈情拿住不放道:“如今由不得你了,你若不去,我就去出首了,连你也不得好。”周老三没奈何,只得跟着他竟到杨指挥私宅来。

  陈情进去,请了杨寰出来,将扇子呈上,说了缘由。杨寰大喜道:“好会办事,你我都有场富贵的。”即把陈情做首告第一个,周老三到是第二,竟到魏监私宅。先见了掌家说过,伺侯了半日,才见魏监出来。杨寰叩过头,呈上诗扇,道其详细。忠贤看了,却不认得草字,叫过侧首一个善书的掌家来读与他听,却不懂诗中的意味。便道:“难为你,咱上你一功就是了,陈情赏他个百户,周老三赏他个校尉。”两人欢天喜地的叩谢而去。次日,了明来周家念经,问他要扇子。周老三道:“咱已送到魏爷处了,魏爷还要来寻你哩。”了明听了,吓得魂不附体。他又把陈情找了来,两人商议定了吓他,把他的衣钵诈得罄净,才放他逃走。

  这里魏忠贤便叫李永贞等来商议。倪文焕将诗一一解说与魏监听。永贞道:“这也无凭,知道可是他的笔迹?”傅应星道:“前日杀熊廷弼,也是莫须有之事。今若再以文字罪人,不独此心难昧,即朝廷亦无此律。”刘若愚道:“这也不是无因来的,若在一首诗上罪人,未免过苛,只好说他当日做刑部司官时,曾为熊廷弼居间脱罪,且拿他来京再处。”果然忠贤出了个驾帖,差人来拿刘知府。

  官校来到扬州,刘公也不知其故,一路上打听,才知是为那首诗。刘公道:“从未见以文字罪人者。”便也扬扬而去,全不介意,同官校到京。扬州合城百姓感他恩泽,要进京保留他,扶老携幼何止二三千人。又有盐商等,因他加意惠商,各出盘费助他。众百姓等刘知府进京,也随至京,在通政司上民本,说他为官清廉,欲保留再治扬州。后又在各官里递揭帖,也只当在鬼门上占卦。因此魏监也知他是个好官,也就不难为他,止发在锦衣卫打了一顿,送到刑部寄监,说他代熊廷弼钻刺说事,问了个罪。正是:

  持戈荷戟向关西,五字裁成是祸基。

  掩卷几回伤往事,西湖虽好莫吟诗。

  不得要佥妻,一时尚未发遣。

  比时有个人,叫做李充恩,本是嘉靖皇帝之女宣宁长公主的儿子,原任锦衣卫指挥。因同僚田尔耕与他不合,寻他的空隙,差番子手访他的过失。闻他在家穿蟒衣,就去踢他,却无实据。打听得他家人李才做人奸滑,因坏了事,李指挥屡次责罚他。田尔耕便叫他去出首,许他有官做,叫他说主人身穿蟒衣,令家人呼万岁,谋为不轨。首在东厂。李指挥也去上下请托,费尽家私。只是田尔耕这班干弟兄要扭他列罪,发刑部收禁,与刘知府同在一监。渐渐相熟,李指挥谈及前事。刘公是个口快心直的人,遂说道:“若论足下是长公主之子,也该看皇亲面上,就是蟒衣,也是先朝赐驸马之物,子孙也可穿得,怎么把来陷害人?都是这起奸贼遇事生风。”不料被忠贤缉事的人来法司衙门探听,恐有在监之人论他的长短,听见他二人之言,忙去报知。忠贤大怒道:“我到饶了他,他到来讪谤我!”于是分付厂卫各官校,再访他的不法之事,定砍去他的驴头才得快意。正是:

  从来君子慎枢机,只为多言惹是非。

  灭族杀身皆是口,何如三复白圭诗。

  刘公因在临中,缺少盘缠,叫家人刘福回家措置得二百五十两银子来京用。才进彰义门,就撞见个光棍赵三,旧日原在寓所旁边住,知他是刘公的家人刘福,便抓住道:“你家主儿诽谤了魏爷,正差我来拿你。”把刘福吓得面如土色,不得脱身,只得许他银子隐瞒。同时僻静处,与了他一百两银子,赵三不依,只得又添了二十两才去。这刘福心中不平,想到:“若主人看了家书,问起这银子,少了怎处?就说了,他也未必信。”急急走到原下处主人的表兄彭文炳家与他说知。文炳道:“这赵三是附近的人,他怎么白日里诈人的银子?我明日同你到城上告他去。”主

  次日告准了,城上出票拿人,不知已被京城内外巡捕张体乾那边拿去了。原是为他装假番役诈人的钱,及审时,才知赵三吓诈的是刘知府家人。体乾便把赵三丢开,却要在刘福身上起事,便叫收监,明日再审。细想着:“若只说他夤缘,不至于死。”思量了一夜,猛省道:有了!前日东厂曾拿一起犯人方景阳,平日靠符咒与人家禳解的术士,娶妻王氏,容貌丑陋,又无子嗣,遂娶了一妾郭氏,却有几分姿色,他便不睬王氏。王氏时常争闹,景阳他出,便于郭氏厮打,彼此俱不相安。一日景阳道:“等这淫妇再作怪时,我便一道符压死他。”不过是句戏话,那郭氏便恃宠断要这符。景阳被他缠不过,便随手画了一道符与他。郭氏便当真藏在梳盒内。不料王氏因丈夫不睬他,郭氏又专宠,便气出个气怯的病,恹恹待毙。他兄弟王六来看姐姐。这王六是有名的王骚子,本是个不安静的人。王氏便向兄弟哭道:“我被这淫妇同忘八将符厌魅我,我死之后,你切记为我报仇。”王骚子见姐姐说得可怜,便躁起来道:“姐夫原是个会符术的人,却不该咒你。等我先去打这淫妇一顿,与你出气。”竟跑到郭氏房里来。郭氏早已闻风而逃,那王六将他房中床帐家伙乱打,从梳盒中拾得一道符来,便来向姐姐道:“有证见了,明日只拿这张符讨命。”适值方景阳回来,王六还在房中乱嚷,景阳问道:“你乱的甚么?”王六见了景阳,气愤愤的指著大叫道:“你两人做的好事!厌魅得我姐姐好!若死了,不怕你两人不偿命!”景阳道:“有何见证?”王六道:“这符不是见证?”景阳道:“我终日画符,难道都是咒你姐姐的?你无故打坏我的家伙,抄抢我的家私,该得何罪?”两人扭在一团。王氏原是病久之人,再经此气吓,早已死了。王六见姐姐已死,忙跳到门外喊道:“四邻听着!方景阳画符把我姐姐咒杀了。”景阳忙来掩他口时,也不及了,只得且买棺收殓。王六已去告在东厂里了,掌刑的是都督同知杨寰,接了状子,差人拿方景阳与郭氏到案。景阳正待分辨,谁知杨寰先把郭氏拶起,已一一招出这符是丈夫画了厌魅王氏的。既有此符,又有郭氏亲供,也不消辩得,夹了一夹俱收禁,一面拟罪具题。张体乾想了一夜,忽想到这案事,不觉手舞足蹈的道:“有了,方景阳符咒杀人,是人所共知。我如今便说刘福送银二百五十两,买嘱方景阳画符厌魅魏爷,赵三知风吓诈,其事更真。如今魏爷富贵已极,所最怕的是死,若知道拿住咒他的人,自然感激我。”

  次早,叫了个心腹的把总谷应选来道:“刘铎恼魏爷问了他的罪,他今差了家人刘福同他亲威彭文炳、曾云龙、辛云,买嘱方景阳画符,要咒杀魏爷。你可与我去拿这干人来,用心搜这符来,事成,你我升迁不小。”谷应选领命,满心欢喜,随即带了许多番役来搜两家。不见有符,便分付心腹翻役去寻了一张小符,藏在身上。等搜到彭文炳家,便拿出来,说是搜出来的,便骂道:“奸贼如此胆大!果然这符与方景阳咒死王氏的符一样。”彭文炳道:“我家并无符,这是那里来的?”谷应选道:“你家没有,难道是我带来害你的?你自见张老爷说去。”随即押了一干人同符来见。

  张体乾道:“如今赃证俱在,只须把求符送银子的人审实便罢了。”遂把一干人带上来,每人一夹棍,不招又敲。这些人也是父母皮肉,如何熬得起?昏愦中只得听他的供词,把刘福为招头,道是:“原任扬州府知府刘铎,嗔恨厂臣逮出遣戌,著家人刘福持银二百五十两,同伊亲彭文炳、曾云龙、辛云等,贿嘱缘事之方景阳,书符厌魅厂臣,希图致死。彭文炳等不合不为劝阻,反为过付。方景阳亦不合受贿,代为书符,潜藏于彭文炳之家。已经把总谷应选搜获,赃证见存,诅咒有据。”又题一个勘问过的本道:“神奸贿嘱左道:冀害重臣,伏乞圣明,急正国法,以昭天理。”忠贤便票旨道:“刘铎已拟遣戍,乃法所姑容,又贿嘱妖人,诅咒大。并奴犯方景阳、彭文炳、曾云龙,家人辛云、刘福等,俱着交镇抚司严讯问拟具奏。”镇抚司也并不提刘知府来对质,竟自打问成招,题个本送交刑部。旨下道:“张体乾巡捕有功,着授为都督同知,谷应选着以参将用。”

  此时堂批会审,才提出刘知府来团案。刘公道:“罪人拘禁本部,内外隔绝,何曾知有个甚么方景阳?何常央人买嘱他?我也曾读过几句书,岂不知诅咒为无益?竟不证实,妄成一片招词,将人诬害,天理何存?”那司官道:“这事冤枉,行道皆知,只因巡捕同镇抚司都把供词做杀了,叫我们如何改得过来?且从轻拟个不合书符镇魇,为首者律应绞,监候秋后处决,暂且延捱,把招眼都做活些,等堂上审或朝审时,你再去辨罢。”刘公见不能挽回,道:“罢!拚一死罢。”余者把曾云龙、彭文炳、刘福拟杖一百,流三千里;辛云拟杖八十,解堂。刘公料得无人代他出罪,侯大审时便说道:“一时功名有限,恐千秋公论难逃。”大堂听了,怒道:“我又没有问差了人,怎么这等说!”打了二十板,照招具题。

  谁知还大拂忠贤之意,批下来道:“刘铎左道为妖,罪仅拟绞过轻。曾云龙等既系同谋,岂止徒仗?司官不遵堂批,徇情卖法,本当惩治,姑从宽,着重依律另拟具奏。”众司官烦恼道:“拟绞已是冤屈,旨上叫依律另拟,有甚律可依?怎么再重得?”又难以抗指,没奈何只得又改拟道:“刘铎合依卑幼谋杀尊长,律拟斩,监候。”题上去,批道:“刘铎、曾云龙、彭文炳、刘福等,着即处斩;辛云加恩从宽遣戍;方景阳虽已监毙,仍著戮尸;刑部堂高默等,初拟徇情卖法,及严行申饰,方行更正,俱著降三级补外用。”可惜那四个司官:已知棘寺多丛棘,不若山林赋小山。竟将刘铎等遵旨皆斩于西郊。只见:斩首者热血淋漓,疑是丹心蹴地;绞死者断肠场咽,犹惊死口号天。可怜刘知府一经至贵,竟成五字杀身。

  一经致贵传清白,五马行春惠泽流。

  花外子规燕市月,犹随客梦到扬州。

  魏忠贤以一首诗又杀了一个知府,那班奸党更扬扬得意。惟有傅应星心中愈加不快,道:“前此杀了熊经略,已是冤枉;今又无故以一首诗杀了刘知府,屈杀五条性命,这班人将来必做不出好事来,不止于杀身之祸。我母亲却有先见之明,叫我莫依附权贵。”因此来辞忠贤,要回家养亲。忠贤那里肯放?再四恳求,只是不允。忠贤对田尔耕道:“傅家哥儿只是要回去,不知何意?你表妹分上,我一毫也没有尽情,若他嫌官小,我就转他为都督。”先差人送了许多宝玩与他,应星一件不收,只得又著魏良卿送去。应星道:“多承母舅厚赐,表兄高谊,奈弟一介乡民,生性淡泊,受此物也无用处。”良卿道:“这固是老表兄高尚之意,岂不闻‘长者赐,却之不恭’?”应星没奈何,只得收下。又过了几日,心中终是抑郁。那班众弟兄见他不乐,便轮流置酒与他解闷玩耍散心。

  一日,轮到侯国兴做主人,一班俱到,饮酒作乐。戏完,换席行令,崔呈秀是令官,张体乾是照察。体乾自害了刘铎,升为都督之后,想呈秀是个尚书,自己是个都督,就是田尔耕,也在他下,便做张做致的狂放起来,在席上胡言乱语,目中无人,寻事罚酒。众人已是不快。傅应星忍著气把眼瞅着他,他也不懂。也是合当有事,恰值一杯酒轮到应星,应星道:“弟不吃酒,求代罢。”体乾道:“不准人代,定是要吃的。你平日是不大量,今何以假推?”应星道:“非好为推辞,因有小恙,故不敢饮。就是昨日在家母舅外,也未曾饮。”体乾道:“你拿这大帽子来压我,再罚一大杯。”拿一只大梅花金卮杯斟满送来。魏良卿道:“委实傅表兄昨在家叔处却未曾吃酒,小弟代吃罢。”体乾道:“兄要代饮,另敬一杯。”良卿道:“也罢。”遂吃了两大杯。应星只得忍著气,吃了一小杯。体乾道:“如何?”你们看我老张的手段罢,不怕你不吃。”应星吃完,体乾又取过杯子去查滴。倪文焕道:“原先无查滴之令,这是朝四暮三了。”体乾道:“令无一定,因人而施。”应星听了,勃然大怒道:“放你的狗屁!甚么因人而施!”就把手中的梅花杯劈面打去,正中体乾的鼻梁,杯上的枝梗打了,陷在脸上,打得血流满面。体乾急了,跳起来骂道:“你这小……”忙忍住口没有骂出来,应星也立起来,二人隔席大骂。体乾醉了,应星却未吃酒,兼之少年精壮,隔席把张体乾轻轻一把提过来,丢翻在地,拳打脚踢。众人上前劝住。应星骂道:“我把你这害人媚人的禽兽,你不过在我母舅门下做犬马,才赏你个官做的,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本该打死你这畜生,为那些无辜的报仇,只是便宜了你!且留你,等那些冤魂来追你的狗命,碎剐你的皮肉!”众人见打了他,心中也觉畅快;及听见后来骂的话,连众人也觉没趣,只得做好做歹的劝得应星去了。扶起张体乾来看时,眼都打肿了,头脸都踢破了,衣服也扯碎了。侯家取水来与他洗脸,又拿出衣服与他换了,送他上轿。体乾满面羞惭而回。众长班见了,不伏道:“老爷官居一品,还有人敢打老爷?何不拿他到衙门去,一顿夹打,害了他的命才快心。岂有受他的凌辱就罢了的?”体乾叹口气道:“他是太岁头上的土,动也不敢动的!罢了!这也是我平日屈害人之报,莫怨他,是自取也。”

  次日应星便推病不出,体乾怕忠贤怪他,又来应星处百般陪罪。忠贤后来晓得了,又见教了体乾一场,又亲来看应星,忙叫太医院官来看脉。应星只是不服药,推病要回家。忠贤死也不肯放他,对田尔耕道:“你表妹只有这条根,我要留他在此同享富贵,这个痴孩子性情偏直,医官用药不效,怎么处?”尔耕道:“太医院不过执定官方,不能变通,须招个草泽名医才有奇效。”忠贤忙叫出告示招医。正是:

  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毕竟不知可有人医得傅应星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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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回 孟婆师飞剑褫奸魄 魏忠贤开例玷儒绅

  诗曰:

  五云深处凤楼开,中外欣欣尽子来。

  道是鹭鸶能割股,须知鹦鹉可禳灾。

  司空见惯浑间事,村仆无知叹破财。

  安得黄金高北斗,即教三殿赛蓬莱。

  话说傅应星推病,只要回家。魏监执意不放,见太医用药无效,只得依田尔耕之言,出示招医。早哄动了一座京城,凡一应挂牌有名的医生,不消说是用钱求人引荐,就是提包摇铃、推车牵驴、摆摊卖药的,也都来鬼混,总指望撞太岁,医好了,便有一个小富贵。数日之间,来了无数的。这些人何常晓得甚么《素问》、《内经》章旨,张、李、刘、朱的议论?有的不过记几句王叔和《脉诀》并医方捷径的歌词,还竟有一字不识的,也来满口胡柴;心中黑漆一般的,也来乱闹。这正是:

  奇秘良方值万金,国医曾费一生心。

  谁知■髻提筐者,也向人前说点针。

  整整闹了十多日,不论煎剂丸散,应星接来放在半边,何赏一滴入口?众人见没效验,才败兴而去。

  忠贤十分烦闷,那班干儿子都来侯问。田吉道:“刻下有个星士,闻得他推算极灵,现在京城,何不请他来算算?”忠贤道:“住在那里?姓甚么?”田吉道:“姓白,寓在前门上。”随即叫差人去请他。如同奉了旨的一般,少顷,飞马接来,走到阶下叩头。忠贤细看,原来就是白太始,当日在边上曾代忠贤算命的。忠贤忙起身下阶扶起,道:“原来是故交白先生,请坐。”二人行宾主礼坐下。忠贤道:“久别了,一向在何处?”白太始道:“连年在江南,去岁游福建,今同兵部吴淳夫来京。别爷金面,不觉二十多年了,星士之言,可为不谬!”忠贤道:“承教一一不爽,常时渴想,今日才见。”又对众人道:“咱当日微时,在边上遇见白先生代咱算命,说咱日后必定富贵至极,咱也半信半疑。谁知至今所历之事,一字不差,就是个活神仙。你们都请先生推算推算。”随即差人到傅应星处,划了八字来。

  太始排下五星运限,细细查了一遍,说道:“这个贵造四柱清奇,官禄也旺,只是目下有些晦暗。”忠贤道:“这是舍亲,病在这里,服药不效,大限还不妨么?”太始道:“若说死却也不得死,要说不死却又运限阴煞,流星扰乱。须向山林幽僻之地躲些时再来才好。过了三年,才身离五浊之中,神游八极之表。后来一段清贵的福分不可限量。”忠贤道:“先生之言定然不错,等他略平复些,叫他到西山习静三年,再来做官。”说毕,随置酒相待。

  只见门上进来禀道:“外面有个婆子,揭了榜,说善医奇症。”忠贤道:“叫他进来。”少刻,门役领了一个年老婆子进来,但见他:

  手拄香藤拐杖,身穿百衲缁衣。萧萧短发领头齐,行路趑趄少气。

  清健身躯奇古,昏花老眼迷离。花篮药袋手中提,腹有神方妙技。

  那婆子一手拄杖,一手搀著个小孩子,才有十余岁,走至檐前,放下杖,合起双手,打了个问讯道:“贫道稽首了。”两边人喝道:“村野乞婆要死了!怎么见祖爷不磕头?”婆子道:“我们山野之人,不知尘俗的礼,就见至尊,也不过是如此。”忠贤道:“你这老乞婆,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有甚奇方,可以疗病?”婆子道:“有!有!有!绝妙奇方,能医古怪跷蹊病,来救忠良正直人。”忠贤淡笑道:“这等胡说!你药在那里,就来医病?”婆子向那孩子道:“药拿来”。只见那孩子将双手向两耳边扑了几下,取出两个小小弹丸子来,拿在手中道:“这不是药?”婆子道:“我这两丸药,不但可医人,且能医国;可救人,亦能杀人。”忠贤笑道:“胡说!药只可医人,怎么医得国?”婆子道:“我这药方儿,是以仁义道德为君,以贤良方正为臣,以孝弟忠信为佐,以礼义廉耻为使,岂不是可以医国么?”忠贤道:“既是救人的,怎么又可以杀人?”婆子道:“若是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服之不独疗病,且可延年;若欺君罔上,昧理瞒人,陷害忠良,阴谋不轨的奸权,只须我这双丸子,轻轻飞去,就可取他的首级来。”忠贤听了,大怒道:“你这老乞婆,敢于在此胡说,把药拿来看!”左右接上来看时,却是两个泥丸子,一发大怒道:“这泥丸子医得甚么病?打这奴才。”李永贞道:“这老婆子与鬼为邻,怎敢来祖爷前胡言?必有指使之人,可送他到镇抚司拷问去。”忠贤依言,即差人拿送镇抚司。

  见了许显纯,免不得一顿夹打,那婆子只当不知,口中也不叫痛,身上也不变色。显纯道:“自来多少豪杰,一打便昏,从未见这样个病婆子,转熬得住刑。”便大喝道:“你这乞婆不招,我真夹死你。”婆子道:“招甚么?”显纯道:“谁使你来讪谤魏爷的?”婆子道:“那个魏爷?我未曾见他。”显纯道:“这疯乞婆!你在他府里,与你说话的就是魏爷。”婆子道:“就是魏忠贤那个奸贼么?我还要骂他哩!”显纯喝道:“谁使你来骂他的?”婆子道:“没人使我,就是你指使的。”左右皆掩口而笑。显纯恐打坏了他,叫且收监。娘儿两个倒在丹墀下,酣呼如雷,摇也摇不醒,叫也叫不应。众人没奈何,只得把他们抬到狱中,上起刑具而散。

  二人直睡到半夜才醒,只见:

  萧条圜土已三更,铃柝时传四壁声。

  寂寂空庭月正午,墙阴鬼火尚粼粼。

  婆子道:“是时候了,起来做正经事去。”看看手脚皆被拴锁,忙把手一拂,轻轻脱了下来。门已锁著,口中念动真言,使一个解锁法,那门好好自开。二人走出门来,飞出层垣,竟到傅应星寓所来。

  应星因长夜无聊,尚未去睡,在花阴下步月解闷。只见树下一只小狗儿“牢牢”的乱叫,应星喝了一声,那狗跑过去。少刻,又来叫。应星仰面看时,只见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应星吃了一惊,细看时,却是空空儿。忙上前挽住手道:“师兄何以到此?”空空儿道:“兄忘了临别之言?时日至矣!”应星道:“小弟在此度日如年,不能脱身而去。师兄此来,何以救我?”空空儿道:“兄可能摆脱得尽否?”应星道:“弟一无所恋,时刻怕陷入奸党,身家不保,早去一日,免受一日熬煎。”空空儿道:“我母子昨借医为名,到他府中,指望一夕话点化他回头。谁知触恼了他,送我母子到镇抚司拷打了一顿,受了半夜的囹圄。”应星道:“老师何在?可曾爱伤么?”空空儿笑道:“尘世中刑法,岂能伤我母子?”应星道:“我们就此去罢。”空空儿道:“缓些。你若就这样去,他只当你逃去,必要到你家中找寻,反添一番骚扰。我有个法使他绝望。”走向竹丛边,折了一根竹子,同应星一样长,放在应星床上,仍将被盖好。口中念动咒语,吹上一口气,顷刻变成应星的模样,睡在床上,却是个没气的。二人走到天井里,空空儿将指头在应星腿上画了一道符,在他腿上一拍,喝声道:“起。”搀著手,二人腾空飞出墙头。

  过了正阳门,一齐住下,见孟婆已在那里。应星上前倒身下拜,婆子拉他起来,道:“郎君能不恋繁华,超脱恶业,可羡,可敬!昨日那奸贼拿了双丸去,本该就取他的首级;但他气数未终,冤债未完,还有几处人民,尚有罪孽未消,我今且吓他一吓。”三人席地而坐,孟婆口中念念有词,没一刻,只见两道清气从空而下。空空儿忙伸手接住,依然是两个丸子,纳在耳内。走不数里,已有三个童子,牵著一头青牛、两头驴来伺侯。三人骑上,飞也似的去了。这正是:

  脱却樊笼汗漫游,飞空一剑度沧州。

  回思昔日繁华境,赢犊纷纷未得休。

  话分两头,却说魏忠贤袖了两个丸子进宫来,晚间同印月对坐饮酒,袖中摸出两个弹丸子来笑说道:“日间有件好笑的事。”细说了一遍,把丸子递与印月看。印月看时,果然是黄泥弹丸两个,上面却有几道红丝现出。看罢,放在桌上一张小几子上边,二人遂去饮酒看月,令宫女们吹弹唱曲。直饮到三更时分,正欲去睡,忽见那两个丸子托的跳在地上,就如活的一般,在地下一上一下乱跳。二人吃了一惊,忙叫拿住,一班小内侍并宫女们满地乱扑,那里扑得住?跳了一会,忽然“嗖”的一声响,化为两条白练,在二人身上旋绕不定。二人吓得“哎呀”一声,都倒在地下。少刻,又化作两口雪亮的宝剑旋绕,离身寸许,险些儿砍着。二人魂不附体,伏在地下,只叫“饶命”。但见舞了有顿饭时,仍旧化为白练向空飞去。

  二人在地下几乎吓死,有一个更次惊魂才定。听不见响,忠贤才敢抬头细看,那里有甚么刀剑,还是月明如昼。爬起来叫人,那里有个人?宫女内侍都躲个罄尽,只有印月在地下哼。忠贤抱他起来,犹自抖战不已,说道:“吓死我了!”忠贤道:“去了,莫怕。”印月才睁眼说道:“可是见鬼了。”忠贤把他抱了,坐在床上,才出来叫人点起灯。看时,屋内丝毫未动,只不见了两个丸子。印月道:“那婆子必是个妖人。”忠贤道:“已收他在监内,不怕他飞上天去。”二人说毕,收拾安寝。

  次早,宫门上传进来说:“傅应星昨夜身故。”忠贤听见,痛哭不已,随即出宫来到他的寓所,又痛哭一场,忙备衣衾棺椁,请田尔耕来代他主丧。满朝大小文武都来吊慰。许显纯来说:“昨夜狱门封锁完好,那婆子并小孩子都不见了。”众人有的道他是妖怪,有的说他是神仙,有的说是幻术,纷纷议论不已。

  且说魏忠贤因夜间之事,吓得不敢深究,忙叫僧道代傅应星修斋醮设祭,着田尔耕告假,护送灵柩回峄山村安葬。及回到家,始知应星即忠贤之子,傅如玉尚在,一月前同个老婆子朝峨嵋去了。田尔耕安葬毕,回京把此话向忠贤说了,忠贤更加伤感。众义子并那班掌家都来宽慰,道:“死者不可复生,恐过哀有伤贵体,致失天下臣民之望。”忠贤才勉强起来,心中只是闷闷不乐,便着人分付东阿县着落峄山村傅家庄乡保,访到如玉朝山回时,星夜来京报知,他依旧入宫办事去了。

  一月中不觉积下许多事来,小事总是李永贞、刘若愚分发,大事俱等忠贤裁决,足足忙了数日,才打发清楚。内中只有工部议覆大兴三殿的本,内道钱粮不敷。忠贤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且修造房屋;况堂堂大明天子,没有临御的正殿,何以壮观?”遂批下去道:“该部再速妥议具奏。”工部见了本,都面面相觑道:“部库钱粮皆有定数,三殿需用,非百万不可,今纵设处,能添几何?”尚书着人请工科来会议,科里复上一本道:“三殿工程费用浩大,钱粮无从出处;况今辽左多事,海内空虚,民不聊生,即使神运鬼输,亦难一时毕集。伏恳圣恩,俯念生民膏血,暂行停止,以舒民力。”忠贤见了大怒,即批旨将工科概行削夺,即日传旨兴工。那工部各官那个再敢直奏?现有万郎中的样子,谁敢向内里搜括?只得议开捐例。

  先因辽饷不足,户部开了个捐贡例,那些有钱的秀才都来纳银加贡,监生亦来加捐;就是布衣,既纳之后,府县也都送旗匾。这些贡监,也备几色厚礼茶果申谢。又当贽敬终日,得意扬扬,在府县前如跳傀儡。及至上京廷试,便央人代考,只拼著银子讨科道翰林的分上。又有向选司讲铨选的价目,一千两选通判,二千两选知县,三司首领、州同、州判皆有定价。人又加些银子,不论年分,即刻选出。时人有诗嘲之云:

  虎榜龙门总未经,青灯黄卷亦何曾。

  时人不识玉簪子,乌帽红袍罩白丁。

  又有人作一只曲子笑他们道:

  这官儿何处来?闹烘烘仪注排,四围暖轿三檐盖。门前高挂郎官第,架上双悬锡落牌,不登科忽系起光银带。

  这正是:官生财旺,利去名来。此时那些有钱的出去做官,无非图个名色好看,馈送上司骗个升调,还不敢十分诈害百姓,回家时补服乌纱,也杂在缙绅摇摆,做一个赔钱货。还有一等不足的,也去设法做官,才到任,席还未暖,债主就来索逋。原是想来寻钱复本的,又经欠户逼迫,如何熬得住?只得见一个上司去了,便谋去护印,有差出便去钻谋,不管批行便去需索,就如饿蝇见血,苦打成招,屈陷百姓。时人也有诗笑这等人道:

  非关故把心肠坏,无奈目前来逼债。

  只图自己橐囊充,那管群黎皮骨败。

  这总是因工开例之弊。忠贤又与李永贞等创议着百官捐俸助工。又要结武官的心,除武职不捐外,那些文官有钱寻的捐还不难,那穷苦的如何捐得起?那些杂职佐贰微员,无处设法,少不得在百姓身上剥削。这正是:

  辽左征求未息肩,又穷土木费骚然。

  却将弱肉滋强食,营得功成骨已煎。

  先因辽饷不足,户部请开了个辽生例纳银一百两,准充附学纳监。这还是白借秀才之名。此番纳银一百三十两,竟准作附学生,同生员等一体附考。大县十名,小县五名,若县中不足,即着乡保举报四乡八镇富户家子弟充补。也有一字不识的,都带起头巾来入学。等学院按临之日,才行文侯一齐送学。那些人家的彩亭旗仗鼓乐,摆列得十分齐整,图炫耀人之耳目。

  谁知那班新进生员,耻与他们为伍,不肯与他们一同送学。那些村子不知世事,乱嚷道:“你们不过是那里抄来的现成文章,于国家何补?我们是白晃晃的大锭与国家助工,反不如你们这无济于世的字纸么?”于是争竞到府县面前。官长虽心匪其人,无如开例的旨上明叫有司一体作养,且又利其厚馈,教官利其贽仪,相与计较,竟不待天明,不等新生齐集,竟先把这班人送了学。只可惜许多极盛的彩亭旗仗,没人看见。他们却独自扬扬得意送府县的谢礼,乘此走动衙门,居然称老公祖、老父母、太宗师。备厚礼拜门生,遇时节送贺礼,遇寿诞制锦轴围屏称祝。渐渐熟识,出入衙门,包揽词讼,告债追租,生事诈钱,恐吓乡民,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时人便编出美谈来嘲之道:

  数合论升田舍郎,也充俊秀入宫墙。

  孔门当日多如此,陈蔡如何得绝粮?

  又曰:

  俗状俚言意气憨,乌巾在首袖拖蓝。

  问伊文字知多少?惟道家中有百三。

  自忠贤开了这个例,玷辱宫墙,真堪发指。就将这宗银子聚来,终是工大费少,仍旧难支,只得又要百官捐助。内面京堂科道,以及部寺各属,外面督抚以至州县,那得敢不遵旨捐输?就如挑雪填井,如何足用?又行文各省,搜查税契银两,变卖入官的田产赃物,竭力搜括。

  那时白太始举荐吴纯夫、李夔龙来拜为义子。忠贤留众人饮酒,在席上谈起大工之事。吴纯夫道:“舍亲徐缙芳曾巡盐两淮,他说运司库内存积下挖河银余,约有数十万,再者有商人加罚的银子,也有数十万,扬州府库还有鲁公公家私,这都是无用之项,何不着人去查查,也可济大工之用。”刘若愚道:“扬州这宗钱粮确是有的,只恐被前官取去了。崔二哥曾巡察过江北的,可请来问问便知。”呈秀因在工上,故是日席间无他。

  次日差人请来,忠贤问道:“崔二哥,大工需用甚多,急切难得这些,尚缺着物料怎处?昨日吴七哥说起扬州尚有开河并鲁保加罚等项,约有百十万银子,可以协济大工。你可知其详细?”呈秀道:“这各项银子,或者是有的,大约只得盐院项下有些。”倪文焕道:“银子或者有些,也未必有这许多,可着人去查一查,也难定数目。”吴纯夫道:“每常清理钱粮,部里行文,抚按再批到州县,担搁时日。及盘查,皆为前任官取去,都为着体面,不肯纠举,或是书吏侵挪,把册籍改补,用钱搁起,总是模棱了事。须是差个内里人去方好。”忠贤道:“有理!”随与众人议差内官去清查。这正是:

  已纵豺狼吞海内,又驱虎豹入淮南。

  毕竟不知差个甚么人去清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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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广搜括扬民受毒 攘功名贼子分茅

  诗曰:

  野人日日习禾黍,荷Θ宁复辞寒暑。

  无奈连年水旱多,征输况又如狼虎。

  闻是朝廷兴大工,可怜十室九家空。

  权宜广把青衿卖,捐俸那顾寮庶穷。

  司徒仰屋叹无粮,补疮谁肯怜黎苍。

  我闻此语心欲碎,从军自古多艰伤。

  话说魏忠贤与众义子商议,差内官到扬州清查开河等项钱粮。内中就有人钻刺李永贞谋差,于是差了一个刘文耀,一个胡良辅。二人领了敕,星夜驰驿前来,一路上骚拢不必言。那扬州官吏不知为何,百姓亦都惊悸。一到时即忙迎接,预备下齐整公馆安插,日逐送的都是上等供应。他们还装模做样的,竟俨然以钦差上司自居,要运司府县行属官礼,讨册籍,要将这几项钱粮即日起解。

  其时,扬州知府颜茂暄才到任月余,运司汪承爵到任也才三个月,都不知这事的首尾,只得各传书吏来问。书吏等俱道:“挖河银两逐年支销,久已无存;至于鲁太监的家私,当日原无银两,不过是些家伙物件,俱是各上司取用已尽,若盐商加罚,俱是盐院项下支销,从不奉盘查,一院临行就查清提去,并无册籍存留,何从查起?”两个官只得去禀知盐抚两院。两院俱道:“此事实难调处,这班人不是可以理讲的,多少处些与他才好,不然恐生出别事来,到不美了!”颜知府道:“卑府库内并无一文,各县钱粮俱有定额,部里移文提取各项解京,挪移不来,那里有这闲空银子?卑府宁可以命与他,若要拢害百姓,实难从命。”两院也没法,只得含湖答应。

  各官辞出,只得备酒请他们。席间,便以实告,二人道:“胡说,咱们钦限甚紧,明日就要册籍,三日内就要起解的。莫说大工急需,就是咱们讨这差来也不容易,每人也该送几万银子才是,若不然,咱们就参你们了。”那两个官着了气,散席后并轿而回。颜太守道:“罢了!我等自科第起家,位至刺史,也须有些体面。今日被这两个阉狗当场叱辱,何可尚居民上?随他怎么,我拼着像刘铎一死而已。”次日便托病不出,并不理他。两个太监竟上一本,把个颜知府参去,削籍而归。

  护印的是推官许其进,这人是个阿谀小人,他见参了知府,他知硬不去,便来软求二人。他原籍临清,与胡太监认起亲来。胡良辅道:“许亲家,这钱粮是魏祖爷十分指望的,须少不得。你若催得起来,咱保你高升,莫学那颜老儿倔强。”许知府道:“这几宗款项委实无多,如今也说不得没有,只求老公公题疏减去一半,待我设处。”两内相道:“你这话也还通,你须先设处些解去,才好说话”许知府出来,与汪运使计较,两下库里搜括出十数万,又向各州县库中挪移了几万,凑成二十万送去。又送了许多礼物。他只是不肯收,说道:“至少也得五十万解去,才好求情。”许知府没奈何,只得又送上些并老实的礼,共又费了千余金,才写了个禀帖与魏监告减,带着保荐许推官,说他竭力清查,办事能干。忠贤见银子来得爽利,定要一百万。许推官着升吏部郎中,今且暂署扬州府事,俟饷银解清,再来京供职。

  许其进见了朝报,竟俨然以吏部自居,便坐察院衙门,各府州县俱用手本相见,行属下庭参礼。他原只望骗升了去好卸肩走路,不意如今到专着在他身上要这项银子。他只图要自己做官,便顾不得丧良心,伤天理,把个汪运使拘在公所,不容回署,说他侵匿钱粮十九万。又将前任运使谭天相拿来,说他偷盗库帑二十万,监比。又将两淮商人名下派出二十万,余下二十万,派在经承书吏身上完纳,要凑足这百万之数。可怜一个汪运使,年纪高大,被他拘留公所。那两个太监同许其进到他私衙,指望掳掠一番,谁知没有家眷,只随身行李用物,逐一搜查,不过一二百金并几件银器、几十件衣服。把两个家人打着要他招,家人道:“我家主才到任三个月,能有多少宦囊?”三人大失所望,又把库吏夹起来,问他本官有多少银子在库。库吏急了,才说道:“先原有一千两赃罚寄库,十日前家眷回去提去了。”

  许知府听见,随即差干役二十名,去沿途追赶汪运使的家眷。那班人星夜前去,直赶到徐州才赶上,不由分说,把船拦住。船上只认作强盗,甚是惊慌,妇女们都啼哭起来,早惊动了徐州城守营守备,连忙带兵来救护。众人才说是扬州府的差人,拿出批文来看了,就把公子拘住不放。汪公子道:“我是现任官员的家眷,并未犯法,有甚事该好好的说,何得如此罗唣?”差人道:“我们奉许太爷朱票,说你父亲偷盗库帑,拿你们回去。”两下里争论不已,免不得打发他们些银两。

  汪公子去见淮徐道,道尊说:“他如今倚着内官势儿,一味横行,这差人怎肯放你?我有一法:我先打发你的家眷回去,你把行李物件同差人到扬州回话。”汪公子没奈何,只得随道尊上船。眼同差人看着将箱笼开看过,淮徐道逐一封锁,众女眷止带随身衣服、梳笼过船回家。淮徐道发了一架公文与原差,押着汪公子回南。正是:

  堪嗟奴辈利人财,却假狐威降祸胎。

  独羡清操刘太守,囊中不带一钱回。

  原差回到扬州,把汪公子并箱笼俱抬进府堂上。许知府忙请两内相来眼同开看,内中只有一二千金的东西,三人大扫其兴。内相去了,许知府提汪公子当堂审问,说他父亲侵盗钱粮。汪公子道:“我父亲才到任三个月,有无尚不知,怎说到侵盗钱粮?也须查盘册籍,缺少何项,才是侵盗。况这些箱子,我又未曾到家,难道银子都飞去了?”许知府道:“原知不是你父亲侵盗,只是如今没法,你可权认几万,以免他二人搜求。”汪公子道:“银子岂是可以权认得的。认了就要,如今拿甚么来还?有一说,这三项只有一款属运司,说我父亲浸盗,也还有典守之责。至于挖河并鲁太监家产,都是在你扬州府库内的,怎么也要着在我父亲身上?”许知府道:“颜太守已参去了。”汪公子道:“颜太尊是削夺而去,我父亲也只该朝迁削夺,何致为内官拘系,并且累及妻孥?即内官贪婪之性无厌,老大人也该兴狐兔之悲,‘昔为座上客,今作帐下虏’,于心安乎?”许知府道:“本府非不怜恤,只因内里将这事着落在本府身上,如今推托不去!”公子道:“当日能如颜太尊以死相争,以不致有今日。自图升转,遂杀人以媚人,其如良心天理何?”许知府原是心中有毛病的,被他一夕话触着心病,大怒起来,要把他收监。汪公子道:“何须如此,我走到那里去?老父病危,已命在旦夕,岂能远去?”随讨了保归署。

  次日,许知府申详盐院,把文书做坏了。监院咨了抚院,行文到他原籍将家产抄没,变卖完赃。可怜汪运使历任四十余年,所积傣薪并房产田地变尽也不到一半。那地方官也只知奉承宦官,那管人的生死。可恨这一群狐群狗党,依声附势的害人,把汪运使仍旧软禁,汪公子只得往附近江浙相识处挪借。不题。

  许知府又寻到两淮商人,照盐引加派,轮千累万。那些盐商连年被需索余盐的银子,预借过十数年,盐又阻滞不行,本多利少,支撑不来;又遇见这件事,无中生有的硬派,追比不过,只得纳些。还要加平重火耗,原派一千的,见他完的爽利,又吹毛求疵,或勒借弄得个不了。众商情急,只得全家搬去,撇下许多在空屋来,门上都贴了贴子,上写道:“此房为完钦帑,急卖。”到处皆然。把一座广陵城,弄做个破败寺院一样。但只见:

  朱楼复阁隐颓垣,却有东风为锁门。

  几树好花消白昼,一庭芳草易黄昏。

  放鱼池内蛙争闹,栖燕梁空雀自喧。

  回首可怜歌舞地,只留明月伴苔痕。

  许知府激走了众商,止追出一小半来,又只得拿经承书吏来比追。这些人平日虽用过官钱,但弄到手,都嫖赌穿吃花费去了,那里积聚得住?况内中还有死绝逃亡的,也有把钱捐官做去的。凡出仕的,都行文到任所提来;死亡的,捉子孙追比。现在也有富的,也有赤贫的,都也派千派万。起初变卖产业,共也追不上几千。过后寄监追比,把运司府县几处监都坐满了。逢期都提出来夹打,比过几限,也追不出些须来。许知府叫他们扳出些亲戚来,又追不起,于是因亲及亲,兼及朋友邻里。竟还有素不相识的,也扳来搪塞。你想那些穷百姓,一两五钱的怎么凑得起许多来?又着落卖妻子完纳。可怜人家少年恩爱夫妻,也不知拆散多少!依旧无多,又没法再追,只得又把当日曾买过房产与人的,再追买主,半价入官。起初还是产业、家伙、物件,后来连娶儿女的,也都有拔根杜绝。把些人家都弄得水穷山尽的,还不得丢手。并且拿房产变卖,又没人敢买。连乡农殷实的也诬板他数千,家产立尽。犯人牢里容不下,连仓里也坐满了,扬州城里的人少了大半。许知府又想出个毒计来,真是丧尽天良!竟把这班人的妻女拘来,拣有姿色的着落水户领去完价。那些水户落得便宜,只可怜那些妇女,也有好人家的,也有贞烈的,投河、坠井、悬梁、自刎者不一而足,不知逼死多少。天理何在?正是:

  一朝飞祸起萧墙,忽若杨花委路傍。

  不惜此身作秋叶,肯随浪逐野鸳鸯。

  也有些软善的,起初还羞涩,后来也就没奈何,只得顺从了。这正是:

  身世漂流产业荒,向人强作倚门妆。

  含羞坐对窗前月,一曲琵琶一断肠。

  可怜把个扬州繁华之地,直弄做个瓦砾场。又凑起有一二十万解去。

  许知府又思量要脱身,将此事委江都、泰兴、兴化三县追比,他却假托上省到抚院处挂号,竟私自逃走。三县知这个风信,赶至徐州追回。没奈何只得备些厚礼,差人上京,求倪文焕向魏监处求宽限。又求他儿子的家书,谆嘱差人,星夜进京。文焕收了礼,看过家书,未免也动怜悯桑梓之心,随到魏监私宅,将家书念与忠贤听,说扬州之事不妥。魏监差去缉事的人回,也是如些说。忠贤才叫李永贞来计较,永贞道:“恰是追急了,恐其生出事来,如今且将二人唤回,宽下去不催他,自然安静。只把汪运使问个轻些罪儿,再处。”忠贤应允。

  只见门上传进塘报来道:“袁崇焕保守广宁,建立奇功。”遂密差人吹风兵部,归功于他。各部也只得循例,题请礼部题本,请撰给券文。工部题本,奉旨发银一万九千两造第;户部题本,奉旨着给田七百顷。魏良卿又晋封肃宁伯,岁加禄米,举朝谁敢违拗?惟有礼部尚书李思诚道:“目今国家多事之秋,有死戎事而不封,立大功而不赏者。袁崇焕奇功与他何干,怎么便要封伯?若画了题,岂不被天下后世唾骂?”司官屡次说堂,李公都按住不行,意图引病抽身。忠贤衔恨。许显纯亦以选妃宿怨,乘机献媚,谋陷思诚,说道:“厂中正有件事,系道员邱志充差家人邱德,带银入京谋内转的,被番役缉获。因他是求崔二哥的,所以至今停搁监禁。只消分付能事的番役,暗嘱邱德,叫他审时咬定是投李思诚的,既为崔哥洗脱,又可把思诚逐去,岂不是一举两得么?”忠贤喜允。

  次日,显纯分付心腹番役到监来探邱德口气,道:“你主儿可与礼部大堂李爷来往么?”邱德道:“没交往。”又问道:“他的家人甚多,你可有认识的?”邱德道:“并不相识。”番役来回覆,显纯又道:“你再去问他,是要死,是要活,要死,便供出崔尚书来;如要活,便叫他咬定是投李尚书的,包他无事。”番役又来向邱德说。邱德被番役吓动,便依了。番役回了信。

  次日,显纯提出邱德来问,邱德果然说是投李尚书代主人谋内升的。显纯立刻拿了李思诚的家人周士梅与邱德面质,彼此都不认得。显纯也不管他认得认不得,一味非刑拷打,士梅血肉淋漓,腿骨俱折,抵死不认。显纯不用他认不认,即硬坐周士梅脱骗招摇,李思诚不能觉察。本上,忠贤矫旨,将周士梅追赃遣戍,李思诚竟行削夺而去。崔呈秀独逞奸私请封。本上,魏良卿公然封了伯。正是:

  权奸巧设移花计,臧获翻存救主心。

  毕竟不知封伯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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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回 据灾异远逐直臣 假缉捕枉害良善

  诗曰:

  普天有怨不能平,致使灾殃处处生。

  烈焰乱飞宫观尽,横涛怒卷室庐倾。

  堪嗟修省成闲事,多把忠良逐远行。

  可恨奸雄犹四志,只言天道是如盲。

  话说魏忠贤残害扬州,又攘夺他人之功,将侄子分茅列土,忽把个村夫牧竖平白的与元勋世爵同列,朝班不独人心不服,天道也是恶盈的。于是四方生出许多灾异来,各处告灾的文书纷纷似雪报到各衙门。且说扬州,因怨气所结,自冬至次夏,江淮南北半年不雨,赤地千里。但只见:

  田畴无润泽,禾黍尽枯焦。炎炎赤日,青畴绿野尽扬尘;滚滚黄沙,阔涧深溪皆见底。数千里炎蒸似煅,一望处桑柘生烟。林中不见舞商羊,岸上惟看走旱魃。神灵不应,漫言六事祷商王;黎庶惊疑,想是三年囚孝妇。

  大旱半年,高田平野俱是枯焦,人都向深湖陂泽中耕种。谁知七八月间,又生出无数的飞蝗来,但见:

  营营蚁聚,阵阵蝇飞。初时匝地漫崖,次后遮天蔽日。随风飘堕,禾头黍穗尽无踪;作阵飞来,草实树皮风声尽。浑如蚕食叶,一似海生潮。浮江渡水,首连衔尾结成球;越岭过山,鼓翅腾空排作阵。

  江滩财赋之区,不独民不聊生,即国赋亦难供给。

  同时,山西大同忽然地震起来。只见:

  动摇不定,初时众骇群惊;簸荡难休,顿觉天翻地转。家家墙倒,东藏西躲走无门;户户房颓,觅子寻爷行没路。峰摧城陷,非兵非火响连声;血海尸山,疑鬼疑神人莫恻。不信巨灵排华岳,真同列宿战昆阳。

  自西北至东南,声若雷霆,震塌城楼、城墙二十余处。又浑源州忽然自西边起,城撼山摇似霹雳,震倒边墙不计其数。有个王家堡地方,半夜时天上忽然飞起一片云气,如月光从西边起,声如巨雷,自丑至午不时震动,摇倒女墙二十余丈,官民房屋仓廒十塌八九,压死人民无数。各处俱有文书,纷纷报部。

  到了五月六日巳刻,京师恰也作怪,但只见:

  横天黑雾,遍地腾烟。忽喇喇霹雳交加,乱滚滚狂风暴发。砖飞石走,半空中蝶舞蜂翻;屋坏墙崩,遍地里神嚎鬼哭。在家的当不得梁摧栋折,胆丧魂飞;行路人苦难支石压土埋,尸残肢解。莫言变异非人召,自古奇灾衰世多。

  京城中也自西北起,震天动地如霹雳之声,黑气冲天,彼此不辨。先是萧家堰,西至平则门、城隍庙,南至顺城门,倾颓房屋,平地动摇有六七里,城楼、城墙上砖瓦如雨点飞下。人先但见烟雾满前,不辨路头,后又被震倒墙屋的响声聒耳,弄得人进不得出不得,路上压死、惊死的人何止万余。个个都是赤身裸体,焦头烂额,四肢不全。工部衙门至十附马街一带,五六条胡同内,就是官员,也多有死的。顺城门内象房震倒,象也惊得发狂,东奔西走,不知踏死多少人,一城中惊得鬼哭神号。此时官民死伤者甚众。直至两三日后方定。后边讹传,是王恭厂火药走发,所以如此。不知火药走发,何以与大同地震同时。钦天监只得按占候书题一本道:“地震者,阴有余也,占为主弱臣强,天下起兵相攻。妇寺,大乱之象。”忠贤见本,不知修省,反大怒,说他“妖言惑众”,将司天官矫旨杖死,岂不可笑?这正是:

  天心原为奸雄警,地震反贻司历灾。

  皇上因此避殿,撤乐减膳,仍敕各官素服修省。有兵部尚书王永光道:“今天变,实有所为,圣主既见灾知警,我辈为大臣者,岂可避祸不言?”便上疏道:“敬竭葵藿之诚,修陈灾情之实,仰启圣明,亟赐采择,以回天心,以维天运。”大意是说“灾异渐臻,必朝廷政臣有险人,颠倒悖谬,以逢天怒。如刑狱系人生死所关,今累囚半是诏狱,追赃即以毕命,上天好生之德有所未忍,乞悉付法曹。至于军储告匮,土木频兴,与其急土木,不若急军需。议搜括曷若议节省,请于皇极殿告成之日,暂停工作,惜海内之物力并于军前。若夫传宣诏旨,或以误而成讹,不知票拟归之政府。甄别流品,或以疑而成混,不如平讨付之铨曹。”这本内虽未直说忠贤,却都是说的他所做之事。忠贤见了大怒,竟留中不下。次日,礼科给事中彭汝南也上一本:“为天灾人灾同时互见,触目惊心,恪遵明旨,恭陈修省之实,以重天戒,以保泰运。事望圣明除烦去苟,布宽大之政,轻徭薄赋,停不急之工。”同时有个御史高宏图,也上一疏,与彭给事所论大概相同。忠贤把两个本都留中不发。

  谁知地震未已,民心尚未定,忽然二十日的丑时,京师又反乱起来,但见:

  初时半天皆黑,后来满地通红。烁烁的光分万点,夜阑天畔落疏星;纷纷的焰散千条,天曙晓光开赤雾。遍地上大龙飞舞,半空中火鸽盘旋。人畜争喧,吴骑东风驰赤壁;楼台没影,秦兵三月溃咸阳。

  原来是朝天宫正殿火起。这殿只有大朝会百官习仪才开,平时紧闭的,不知何故,忽然烧起。顷刻间,烟焰烛天,沿烧殿后及两廊房屋,共有一百二十余间,俱化为灰烬。直弄得那些道士,驮神像、搬私囊,也有找师父寻徒弟的,一个个哭哭啼啼,东奔西跑。五城御史率领著兵马司工部街道,锦衣卫提督街道等官及各坊番役人等,都带著挠钩火搭来救。那火势越大起来,那个敢动手?只有袖手看烧。

  一月之中两次奇灾,真是小民惶惑,臣工所当修省的时候。那王司马见前疏不下,已知拂了奸阉,便道:“我既不能弭灾转祥,就是失职,该罪;又不能驱奸正法,也该罢。我若不决然求去,感悟君心,反待他片纸出朝,斥逐而去么?”便又上疏道:“天心仁爱,无穷修省,未见明效,谨陈辞求罢,以答天谴。仍乞圣明立行实政,亟赐挽回,乞圣上之行念刑、减税二事。”吏部尚书王绍征也题一本:“为钦奉圣谕事,乞崇养士节。”忠贤见了,大怒道:“朝天宫火灾,必是奸细在内。因前日地震,百姓惊恐,思欲乘机生乱。可著厂卫各衙门缉捕的用心缉访,三日一比,定要捉拿奸细。如十日内无获,各官一体治罪。这两个老儿就事生风的烦渎,须把他削夺了才好。”李永贞道:“这两个老儿前日的本都被留中,却也有些没趣。他毕竟要去的,爷若因此逐他们,外面又说爷不能容物了,须再停几日。他若不见机而作,就先把那一班为灾异上本的官处他几个,他们自然要去,那时便与爷无干了。”正在那里计较,要去两个大臣。

  不料外边的灾异越凶。武清县天降淫雨,只见:

  无明无夜,如注如倾。白茫茫六街三市尽横波,急攘攘万户千门皆巨浪。苔生屋角,蛙产灶前。扳楼入阁,浑如野鸟栖巢;逐浪随波,一似游鱼翻浪。正是:只为奸雄干帝怒,却教百姓受飞灾。

  数日来水深丈余,运河一带河西务、棉花寺、杨村驿等处,田禾尽皆冲没。这边又来报灾,东阿县运河泛涨,良乡自西门灌入,官署仓廒尽行冲塌;大兴水高二三丈,须臾风雨大作,射入芦沟桥。又陡长三丈有余,决开塘坝堤工二三十处,庙宇民房冲倒无数,淹死漂没者不可胜数。可怜这一方呵:

  白浪涌天高,横波随地滚。漂沙走石,便太华难使回流,湮谷连山,任神禹也难即治。更可恨没面皮的海若,冲州撞县,那里顾荡尽官舍民房;最可惧少恻隐的冯夷,播虐扬威,全不管漂没田禾树木。正是:村舍全无火,人民少有家。树梢存败甑,屋角闹鸣蛙。

  时贤又有诗曰:

  湖埭观秋秋可怜,萧然四顾爨无烟。

  门前水长高于屋,堤上风翻不系船。

  天漏只今成累岁,官捕谁为乞回年。

  杞人无限忧时泪,好藉飞凫达帝前。

  古来虽有灾异,却未有水、火、地震并于一时,都在神京一处的。魏监犹以天变不足畏,听了李永贞之言,见南京河南道御史游凤翔的本道:“天心仁爱,人君多降威以示警;明主克谨,天戒每修德以弭灾。恳竭诚修省,挽回天变,以保国祚于万年事。内陈求直言、惜物力、扩仁恩三事。”忠贤正要寻几个官儿逐去做个样子,遂矫旨道:“游凤翔先经考察,劣转知府,乃从宽姑复原职;今又逞辞市恩,摭饰琐渎,仍著以知府用。”先外转了游御史。那王尚书、鼓给事、高御史,都各见机引退,或乞休,或引疾,或告养,纷纷求去。旧例:大臣求去,俱有温旨慰留。忠贤已是要他去的,便留也不留,竟传旨俱准回籍,一切恩典全无,亦不许驰驿。可叹一个王尚书,身列九卿,位至宫保,也不能起个夫马,只得自雇牲口,寄宿村店。鼓给事等亦自买小舟,悄悄而去。一路上门生、故旧、亲戚都不敢接见,恐惹出事来。正是:

  喉舌专司思补兖,权微忤拂朝衣。

  一肩行李扁舟小,犹似当年下第归。

  自来遇灾异,便求直言,忠贤却把几个直言的都削了职;古来遇灾异,便省刑罚,忠贤偏要寻事害人。那朝天宫的火灾,他认定是奸细放火,着落各衙门缉访。那巡视街道的杨寰,五城兵马司并东厂各官,俱三日一比,拷打那些军校们。沿街入巷,不论大小人家、市井铺面都布了人。

  忽一日,捉住了两个辽东人,一个叫做吴国秉,一个叫做武永春,解到东厂来。那吴国秉系内地盖州卫人,因广宁城陷,逃出边外,路上遇一女子,因此二人遂成就了。女子将银镯兑换做了些盘缠,夫妻商议进京投亲,谁知猪羊走入屠户家,一步步来寻死路。雇了驴子与妇人骑了,不日来至京城,寻房安下,才去访亲戚。偌大个京城,是天下九州聚会之地,人山人海,那里去寻?终日寻访不见,盘费又用尽了。正是人急计生,只得就在前门上做个窝家,做私巢子接人。却不当官差有一班做客的,怕娼家脱空,每要走小路。那女子一则生得好,引得动人;二则性情温柔伶俐,嫖客来得多,到也丰衣足食的起来。

  一日,有个帮闲的送银子来做东道。晚间来了一个大汉,也是辽东中屯卫人,姓武名永春。他因兵克广宁时,收拾了些细软并人参十斤,进京避乱。原来就是这妇人的紧邻,永春平日就羡慕这女子,今日相会,大遂心愿,一连宿了十数夜。后来便带他家去住,把了几两银子与吴国秉做生意。起初只说包著他,到后来竟占定了,不但不许他接客,并也不许国秉沾身。国秉因图他携带,遂不敢言。一日武永春酒醉回来,见妇人与吴国秉说话,他到反吃起醋来,乱骂。国秉道:“你占了我的老婆,反来骂我?”武永春道:“你的老婆是那里来的?你也是拐来的,送你到城上,直拷死你。”国秉大怒,举手就打。二人打到街上,却被巡捕的一条绳子锁了,解到厂里来。

  掌刑百户孙云鹤升厅,番子手带二人上堂跪下道:“这是两个辽东的细作。”云鹤道:“快快招来。免得动刑。”吴国秉道:“小的是盖州卫人,前广宁陷时,被兵擒去,后广宁兵退,同被擒的有千余人,有三岔河逃回到山海关水口,水师把总渡小的们过关,来至京中投亲。后遇着这武永春,也是中屯卫人,与小的妻子有亲。他曾借些本钱与小的做生意,不幸折了几两银子。今日因酒后算帐,相嚷有之,并没有做甚细作。”孙云鹤道:“且带下去,把那武永春带上来。”永春道:“小的是小屯卫人,因广宁陷时,领家眷进京,来此已住了半年。后遇著这吴国秉,他的妻子与小的是亲,常时往来,小的有几斤人参与吴国秉卖。因他亏折了几两本钱,故此相嚷,不知甚么细作。”孙云鹤喝道:“胡说,吴国秉才已招了,你既是逃难的,怎么就有这许多人参贩卖?”武永春道:“小的原有些产业,虽是避难,也还带得些赀囊来。”孙云鹤道:“这厮不打如何肯招?”喝令:“打!”两旁皂隶雄纠纠的拖翻了,每人各打四十板,拍著惊堂,叫他们招。永春道:“就打死小的,也没得招。”又叫夹起来,夹了又敲。武永春还硬挣。那吴国秉夹急了,只得口里乱招。孙云鹤道:“且收监。”随差番子手提他家眷。

  番子手到武家细细搜寻,也无多细软之物。众人拿起一半,带了妇人并两个包袱到厂。云鹤也知是无辜,因不敢违忠贤的意旨,只得借此讨好,又把二人次日提出来夹打一番。吴国秉急了,想道:“看此光景,断无生理,不如乱招了,还可免些刑罚。”因恨聂廷瑾无情,便妄扳道:“小人无知,一时做了细作,奉令来京探信的。若问同伴,还有个聂廷瑾等七人,尚在山海关等信,武永春也是一伙,他先到京的。”

  孙云鹤审了供词,来见忠贤。禀知忠贤与李永贞,计较要差人到山海关拿人。李永贞道:“关外兵民进关来京者极多,今若差人出去拿,又恐生变,不如行文与督抚,教他严审定拟,即于彼处正法。”此时督师内阁是孙承宗,批行山海关主事陈祖苞审理。七个人皆是良民,绝无奸细影响。又有同来辽阳的军民三百余人,到陈主事衙门伏地痛哭道:“我等皆是朝廷的赤子,只因生在关外,兵马来往,因此入关的。如今忽遭诬害,到是来投死的了。如果他们是奸细,我们三百余人情愿同死。”陈主事听了,却也难诬,只得将他们并非奸细情由回详阁部。

  阁里覆命,忠贤见了大怒,驳下来要行速处。阁部又行文与主事。再行严审,并无影响,只得再呈阁部,拟将聂廷瑾等七人分配关外各官名下当差,庶不至枉杀无辜,亦可防微杜渐,不阻边民归赴之城。把忠贤一片心都拂了,越加其怒,遂矫旨道:“陈祖苞防奸不力,问事循情,著革职;聂廷瑾等著解京听审。”陈主事落得卸肩而去。孙阁部只得将七人解京,竟送镇抚司。

  许显纯见面就是每人一顿夹打,不到几日,早死了三个。又提出武永春、吴国秉来拷打,夹了又拶,又上起脑箍来,把二人眼珠都箍出来,死而复苏者再。吴国秉道:“武哥招了罢,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还免些痛楚。”永春道:“当日离了兵马到京中,只说是安身立命,谁知竟遭此横祸?罢!罢!总是一死,依著你招了罢。”便道:“小的扮作逃民,混入关内,潜至京师,打探消息。同伙吴国秉携妇来京为娼,好招揽后来的人。聂廷瑾等住山海关以传消息。”许显纯题了一本,忠贤不下法司再审,竟票旨道:“武永春潜入辇下,探听虚实,吴国秉、聂廷瑾皆后合谋,不分首从,俱著凌迟。”旨下,可怜将六个人无辜同剐于市。正是:

  脱难怕为刀下鬼,逢冤还作怨愁魂。

  毕竟不知剐了六人之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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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枭奴卖主列冠裳 恶宦媚权毒桑梓

  词曰:

  富压江南堪敌国,金穴铜山,回首如风烛。奴董利财生蝮毒,石家何处寻金谷。

  十万牙签如转毂,任尔通神,难脱钳罗狱。日食万钱惟果腹,何曾千古称知足。

  话说魏忠贤因朝天宫火灾,言官都道是天灾,他定说是奸细放火。各官顺他之意,枉杀了武永春等一班良民,妻子都给与功臣之家为奴。他自己又邀功讨荫,他的亲丁都荫完了,恰好苏杭织造李实送魏鹏翼到京。那魏鹏翼乃魏云卿的孙子——云卿与侯一娘又生了一子,到二十余岁娶了媳妇,生下这个孙子鹏翼来,儿子就死了。后来云卿夫妻皆亡,这孩子便依着寡母开了个机房度日。因忠贤托李实访问云卿的消息,却好访出这个魏鹏翼来,特差掌家护送到京。算起来是他嫡侄,他却认他为侄孙。因他缉捕奸细有功,矫旨荫为右军都督,把个十岁大的孩子,平白的红袍玉带,一样到任升座。是日都来送礼庆贺,忠贤置酒请那班奸党。算来鹏翼却是他嫡亲的瓜葛,连魏良卿都不是的。

  一连请了几日。酒席散后,倪文焕回来,门上禀道:“扬州有个姓吴的来见爷。”文焕拿过禀帖来看,名唤吴天荣,不认得是谁。因他说是同乡,只得叫请会。那人进来,一见便跪。文焕道:“既是乡亲,如何行此大礼?”扯起来作了揖,细看时,才认是就是吴安保,相让坐下。文焕道:“一向久别,何事到京?”天荣躬身道:“小人因两个官人连年争讼不息,小人不忍坐视,两下调摄,官府中打点是有之,无非欲两家息事,怎敢偏护?至去岁四官人去世后,后二官人名养春的,怪小人不偏为他,屡次难为小人。又将我送到抚按衙门,说我偷盗本银二万。他势力大,情面多,又是个家主,小人怎敢与他争执?今特来叩见爷,要求爷两封书与两院,代小人明一明心迹。”说着向袖中取出个帖子来,双手呈上。上写道:“呈上白米千担。”文焕道:“只道按院陈爷,是我同年,抚院我不相熟,不便发书。”天荣又跪下道:“如今之事,非老爷的书子不能救,老爷若嫌轻,再奉叶金二十两为老爷寿。”文焕道:“多承厚贶,已不敢当,金子断不敢再领,且请坐再商也罢。我也作一札与你,只是我与他不甚相熟,恐未必肯依。”天荣见他应允,即起身拜辞道:“书子再来领。”出来走到寓所,用食盒装了金银,贴上河南道的封条,叫人抬到倪文焕寓所来。一路上缉捕的见有河南道的封条,故不敢来盘问。文焕收下,随即写了两封书子,从马上飞递到江南去了。

  天荣谢过文焕,次日收拾回南。比及到家时,差人已早有回书在天荣家等候他。到家看过,送他些盘缠回京,再问官事时,两院见了倪文焕书子,奉为神明,极力袒护,若不因是主仆,吴养春还要受辱哩。养春见官事输了,心中恨极,又要向别衙门去告。料理衙门的人道:“切不可再告了,他是求了倪御史的书子才如此灵验,你再告也是枉然,他就再花些银子,也总是用的你的,不若捉他家来,锁禁住他,慢慢的常打他几次出出气。”众人齐声道:“此法甚善。”养春果然暗暗差人四路踩缉,不料日竟捉住了。抬到家按倒打了一顿,锁在后花园密室内,终日用酒食养着他,过几日拿出来打一次,打过几回,气也渐息,未免就懈怠下来,锁禁也不甚严了,渐渐可以出来行动。几次要越墙而逃,奈墙高难跳。

  禁有半年,已是中春时候。那一夜月明如昼,园中梅花盛开。天荣睡不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他悄悄的起来伏在假山后看时,只见梅树下立着两个女子,香肌粉面,映着月色,分外娇妍。何以见得?有诗为证:

  比花还解语,似玉更生馨。

  洛浦逢双俊,尧庭降二英。

  动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

  二八盈盈态,罗浮梦里人。

  那两个女子都是吴养春的侍妾,天荣认得,内中有一个姓郁,名叫燕玉,原是他经手在扬州娶的。两个女子嗅花玩月,游了一会,对坐在梅花下谈笑。少刻,有几个丫环,提了茶果摆在石桌上。二人对月谈心。众丫头四散玩耍,一个偶走到假山后,忽遇见天荣,便大叫道:“你是个甚么人?夜晚闲躲在这里做甚么?”众丫头听见,都跑了来,抓住天荣乱拉乱打。那两个女子听见,也走来道:“你们不要嚷,且问他是甚么人。”天荣只得走上前,叩了个头道:“小的是吴天荣,被爷禁在这里已有半年多了。今夜因月色甚明,出来看月,不意冲撞二位小娘。”燕玉道:“你可是扬州的吴老官么?”天荣道:“小的正是。”燕玉道:“你也是无心,不怪你,好好去睡罢。”

  天荣回到房中,过了半日,只见一个小丫头送了四盘果子、一壶茶来,道:“郁小娘叫我送来的。”天荣道:“姐姐,你回去代我谢谢小娘。”那丫头答应而去。此后,不时燕玉即著这小丫环送茶送酒,天荣常把些银钱打发他。

  一日,那丫头又送出酒来.天荣道:“姐姐,央你回去代我说声, 常时多谢小娘,求小娘在爷面前代我方便一言,放我出去,后当重报。”丫头道:“小娘已曾代你说过几次,爷总不肯。叫你再耐心等几日,再寻个方法放你。”又过了月余,忽一日,那丫头来对天荣道:“小娘叫对你说,明日老太太同孺人们下园来看花,叫你取个空儿哀求老太太,小娘再从旁帮你,管情停妥。”天荣大喜。原来这老太太就是养春的母亲,一生仁慈好善,极喜施舍,若遇人有患难,他却不惜财物济人。天荣软禁在此,人都瞒着他,他若知道,也不待今日了。

  天荣又捱了一夜。次早,见童仆们纷纷收拾亭台,铺设酒席,摆列得十分齐整。但见:

  袅袅东风小院通,鸾飞下百花丛。

  香浓宝鼎沉檀细,花压金瓶梅杏红。

  绣幕漫遮金翡翠,锦茵半戏玉芙蓉。

  凤萧象管随瑶瑟,疑是仙娃宴蕊官。

  这正所谓天上神仙府,人间富贵家。这吴养春乃江南第一富户,两淮盐务的领袖,一派豪华的气象,虽难比上苑天家,却也不减石崇、王凯。是日辰牌时,先是一班家人、媳妇、丫环使女数十人,穿绸着缎,珠翠盈盈,拥拥而来。次后才是老太太率领着许多女眷姬妾们入园来。一个个生得:

  盈盈粉面媚含春,疑是凌波出洛神。

  罗绮生香笼白雪,钿钗曳玉掠乌云。

  残红浅衬莲钩印,落片轻沾玉笋痕。

  忽向花间闻笑语,晓莺枝上弄新晴。

  一班女眷看过花,才上厅吃茶。至午上席,杯盘交错,笑语喧阗。日晡时,各各起身闲步。

  吴天荣在假山后伺候,不敢出头。等到老太太同燕玉散步看花,燕玉把他搀到假山边花深处赏玩,只见天荣连忙走出来,向老太太叩头。老太太道:“你是安保呀!几时来的?为何这样落薄?”天荣道:“小的在此半年了。”老太太道:“你来了这许久,怎么不来见我?”天荣道:“小的因四官人的事,被二官人锁禁在此。”老太太道:“四官人已死了,还说他怎的?”燕玉道:“因二官人恼四官人,故此连累及他。论起来其实也不干他事,禁他在此也无用,老太太做个好事,放他回去,让他骨肉完聚。”老太太本是个仁慈之人,又平日极喜燕玉,听了这话,大动恻隐之心,便说道:“罢了,你起来,我自有道理。”遂走来对媳妇道:“你官人可成得个人?四官儿已死,就是弟兄们有些言语,如今也该丢开了,怎么又将安保锁在这里?他家也有妻儿老小,何苦离间他!”孺人道:“我也曾屡劝他,无如他不肯依。”老太太道:“依我说,放他去罢。”孺人道:“老太太主张,我们怎敢不遵?只恐官人回来不依。”燕玉道:“既是老太太做主放了,等官人回来,老太太向官人说声就罢了。”孺人瞅他一眼,道:“又好惹他回来一场吵闹了。”老太太道:“不妨,我自会向他说。”便叫人赏他一桌酒饭,叫了天荣来,分付道:“你去吃了酒饭回去罢,官人回来,我自代你说,你以后须要学好,生意上须要尽心为主,各房的事须要一例,不可偏护。”天荣叩头感谢道:“蒙老太太的恩典,小人知道。”又向孺人叩了头,走到卧处,连酒饭也不吃了,卷起行李,出了园门,飞奔到寓所,收拾行囊,雇了牲口,星夜回扬州去了。这正是:

  鳌鱼脱得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过了数日,吴养春回来,他母亲向他说知放了天荣。养春虽然面允,心中却甚不快。出来又与那班帮闲的朋友商议,还要再去捉他。这也是财主性儿,若是些良朋益友,也便劝阻他,无如那班匪人,都要奉承他。还有一等坏心术的,巴不得撮起件事来,好于中取利。随即撮弄他差了几个家人,带领一二十个粗使人,来扬州分头缉拿吴天荣。

  谁知吴天荣早已差人在外打听,一闻此信,著了忙,无处潜身。正是人急计生,随即带了万把银子,丢下家口,逃往京师。不一日又到京城,进得城,寻个寓所安插下来,便来见倪文焕。二人相见,坐下。天荣谢道:“外日蒙爷情,发书子搭救,奈家主必不肯恕,又被他拿去锁禁了半年多,蒙老主母怜念释放,今又四路差人访拿,定要置小人于死地。无可奈何,只得又来求爷庇荫。”文焕道:“你虽逃到京师,终非长策,我也难庇你许多。如今有个道理,我们厂里魏祖爷,昔日也曾与你有一面之识,除非投在他门下,方可免祸。”天荣道:“若得老爷玉成,刻骨难忘。”

  次日备了礼物,文焕引他到魏府来。文焕先进去,天荣等到傍午,才有人出来唤他到书房里来等。忠贤出来,天荣朝上叩了头,复又跪下,呈上礼单。忠贤看也不看,递与掌家,命他坐。天荣道:“小的怎敢坐。”忠贤道:“即是旧交,坐下何妨。”天荣才告坐坐下。忠贤道:“远劳你来,只是我们无白衣,须要做个官儿才好。武职恐你做不来,只好代你上个中书罢。”天荣称谢不已。少顷,摆上酒来,忠贤道:“你家主人富压江南,实有多少家私?”天荣道:“约有一二百万。各处盐引当铺,每年有十余万利息。惟有黄山木利最多,每年足有四十余万。”李永贞道:“朝廷各项钱粮,每年也只有五六百万,他一家每年就有十分之一,如今大工正在缺少钱粮,就向他借几万用也不妨。”天荣道:“当年征关北时,他也曾进过五十万充边饷,万历爷曾赐他中书衔的。”忠贤道:“这厮却也可恶!万历时他既助得饷,咱们如今大工缺少钱粮,他就不助些饷了?他这富足,难道不是害众成家的么?你可开他些过犯来,咱好差人去拿他,来问他要。”

  席散后,天荣回来,便来见倪文焕,讨他主意。文焕道:“既是祖爷起了这个念头,你也顾他不得,必须开他些过失才好。”天荣道:“他家虽是富足,却世代忠厚,未曾刻剥一人。就是盐务当铺,只有人骗他些的,却无甚过失可说。”文焕道:“事到其间,也讲不得天理了,你若不开,连你也不好。”天荣道:“但凭分付。”文焕道:“你去做个揭帖,上开他父子是歙县土豪,惯囤窝射利,阻挠盐法,遍开典铺,刻剥小民,侵占黄山,每年获木植租息六十余万,以致家累巨万,富堪敌国,赴东厂出首。”

  天荣依命,没奈何,次日只得写了个揭帖,投到东厂。杨寰见了,如获至宝,即刻转上来。忠贤随即矫旨拿问,票了驾帖,差锦衣官校星夜到江南来拿人。校尉等诈了万金,吴养春只要救命,也顾不得银子,随即分付伙计:“将各处典铺盐店都收了,我又未曾犯法,朝廷也不过是要我的银子,家中姬妾都着他母家领去,听其改嫁。”老母、妻子免不得抱头痛哭而别。

  不一日,到了京,发镇抚司拷问。吴养春遍行买嘱,许显纯也得了他有万金,心里却也怜其无辜受害,又怕魏监差人打听,不敢放松他,就照原揭上题个拷问过的本进去。一二日批下来道:“吴养春赃银六十万,着刑部行文与该抚,照数比追解京。其山场木植银四十余万,着工部遣干员会同该抚按估计变价解库;其山场二千四百余顷并抛荒隐匿地亩,均着查明入册。此皆厂臣为国忠心发奸,巨手搜剔黄册之大蠹,克襄紫极之浩繁,省国币而工度饶,不加赋而财用足,宜加优奖,以励忠勤。着赏给绿缎四表里,羊八双,酒八瓶,仍着荫弟侄一人为锦衣卫指挥,世袭其职,给与应得诰命。钦此。”那吴养春父子生来娇养惯的,那奈刑法?熬不过几次追比,俱死于狱中。正是:

  百年富可拟陶朱,却笑持家术也无。

  致使一身亡犴狴,只因轻自放豪奴。

  工部奉旨,差了个主事来徽州变产。先时吴养春家私原有数百万,后因养春被拿,他妻子各处寻分上救他不惜钱,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一万就与一万。那些亲友有实心为他的,道:“只要钱用得到,自然灵验。”亦有借此脱骗的,那些女流如何知道?就如挑雪填井一样。及到抚按追赃时,家私已用去一半了。只见家人回来说:“主人都死了,原来此事是安保陷害的。”举家切齿,痛哭一场。

  不日工部司官到了,会同抚按清查。那些亲友见事势不好,都不敢来管,只有一个老家人吴良出来撑持。那主事同抚按上了察院,传集府县,将山场木植变价,少不得要报人买,未免高抬价目。那些富户见值一百的,就要卖人二百。那些怕买的花钱求免,或贿嘱延搁。那买不起的便来告免,反被责逼,以致妄扳别人,株连不已,及至纳价时,书吏又作弊,用加二三的重平子收银,及完清了价,又无产业领,他又报别人来买,设成骗局哄人。那报买的也不能听他缓缓上价,还要当钱粮追比。无奈这是个钦差官儿,不受抚按的节制,无处告理。正是:天高皇帝远,有屈也难伸。把一个徽州城搅得不成世界了。赃银出过六十余万,也就艰难了。众童仆都偷盗财物,各自逃散,日日只带这老仆吴良追比。这吴良年近七旬,渐渐打得不像样而死。这主事又差人拿他家眷,那老太太年老,出不得官,便来拿他妻子。那孺人是宁国沈相公的孙女、南京焦状元的女甥,见人来拿他,放声大哭道:“我为世代簪缨之女,富贵家的主婆,岂可出头露面,受那狗官的凌辱?罢!与其死于此贼之手,不如死在家里的干净!”于是解下丝绦,悬梁自缢。他两个女儿见他娘吊死,他们也相缢而亡。可怜:

  愁红惨绿泪成丝,弱柳迎风自不支。

  断送玉容魂弗返,分明金谷坠楼时。

  那老太太听见媳妇、孙女都死,吓了一跌,也呜呼哀哉了。众亲戚闻知,皆来吊问,备棺收殓。

  那些差人犹自狐假虎威的诈钱,街坊上看的人都动不平之气。内中有那仗义的道:“你们逼死了他一家人口,还在此吵闹,我们打这起狗才。”众人一齐动手,把几个差人登时打死,渐渐聚了几千人,打到察院衙门里来。那些衙役正要上前阻挡,见人多势众,都一哄而走了。众人便放起火来。主事的家人见事不谐,都扒墙破壁而逃,那里还顾得本官?那主事还未起来,忽梦中惊醒,只道是失了火。忽听得外边嚷道:“要打主事!要杀主事!”才知是激变了地方上人。此刻并无一个牙爪,只有一个门子在旁,即忙越墙而逃,跑到初门驿暂住。这边府县等忙来救火安民,一面通详抚按,据实奏闻。魏忠贤见激变了徽民,只得把主事削职,便把这事缓下去了。

  不料又走出个许寺丞来。这许寺丞名志吉,本是徽州许相公的孙子,以恩荫仕至苑马寺丞,与吴养春是至亲。他见徽州打了钦差,恐魏监恼,不肯休歇,又恐连累到自己,遂央倪文焕来对忠贤说:“许寺丞本籍徽州,深知吴养春所放天津、淮扬、两浙各省的债务,并各处盐当产业,若差他去,不到半年,赃可全完。”许寺丞又送了许多礼,才得了这个差。

  南直士大夫在京者,只道他是好意,或者因徽州困极,他出来自然设法调停。谁知他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类,只要保全自己,奉承权,不顾乡里,一路来各处清查,丝毫不能遗漏。及到家乡,他便想道:“本地府县是我父母官,恐他要假借起来,后日难以行事。”他便以宪体自居,公然坐察院。地方官勒令庭参。府县见他如此,都不理他,他也只得厚着脸行事。众乡绅来见时,他便十分倨傲起来。内中有个方给事,才说得几句话,便抢驳他,反被方给事当面羞辱一场。他也只得皮着脸,不以为意。有个秀才吴守仁,是他的姨丈,当面来告免,竟被他答辱了一场。放告后,今日报这家买山,明日派那家买地;今日冤某人领吴家的本钱,明日赖某人受吴家的寄顿。影响全无的,只凭他说的便是,他那里管甚宗族亲眷,就是他亲伯叔弟兄,也报来买产,都是一例追比。黄山田地,旨上原教歙县人领买,他见休宁人富足的多,突然派过二十万去,便把休宁的富户程八元等数百万的家私,都弄得一贫如洗。各处都有谣言道:“派一千,礼仪三百;缴一万,威仪三千。”以至远年私债,家人身银,都入赃册。

  休宁有个程寡妇,乃孝廉程有政的继室,却十分美丽,也是官家之女。那程有政死了,寡妇年少无子,家私十余万。程举人临终留下亲笔遗言,把两个前妻之子分出去住,留了一所典铺、本银二万与寡妇取利日用,以为养赡。这许寺丞平日与程有政相交最厚,他慕他妻子姿色,新寡时便要谋娶他。寡妇执意不允,他便记恨在心。今日便派寡妇买山银一万两,差人来催。那寡妇却有见识,回道:“疾风暴雨不上寡妇之门,就是朝廷也没有拿妇女当差的,我有儿子,有事你去向他们说去。”他连茶钱也不出一个。差人闹了一日,无法奈何,只得来回话。

  许寺丞本意,原要拿寡妇出头,见差人拿不来,次日又差了许多孤贫来吵闹。那些疲癃残疾之人,人又不好打他,他们便一窝蜂的在程家乱闹。这寡妇却有算计,便出来对他们道:“你们既是官差,没有白使人的理,且坐下来吃了饭,我同你们去见官。”随即摆下几桌齐整酒饭来。那些乞儿何曾见过这样好东西,一齐坐下狼餐虎咽的大碗斟酒吃,一个个吃得东倒西歪的烂醉如泥。寡妇忙把一切细软都寄在左近亲族家,他便坐上轿子,竟回母家去了。

  他弟兄子侄多有在庠的,都到学前约齐了三学朋友,候按院下学讲书毕,公同禀道:“许志吉假倚差官,残害乡里,求大人做主。”按院道:“虽他奉旨清查,未曾教他无端扳害,他既无桑梓之情,诸生又何必存畏缩之念?此与小民触犯乡绅不同。”这分明是恶他,叫众人打他之意。众秀才正要生事,今见上官许他,众人等送按院上轿后,齐至公署前,蜂拥进去。那许寺丞犹自做张做势的狂吠,众人上前一齐动手,打得个落花流水,将手下人打死了几个,那许寺丞早逃走个不见。众人见他走了,竟打到他家里去,放火烧他的房屋。百姓都恨他,也齐来帮助。家财尽遭掳掠,妇女们剥得赤条条的,赶出街坊。这一场丑辱,却也不小。还要寻到许寺丞,打死才称众意。这正是:

  未害别人先害己,果报分明定不差。

  毕竟不知许寺丞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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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回 建生祠众机户作俑 配宫墙林祭酒拂衣

  诗曰:

  朝廷养士首成均,由义居仁三百春。

  何事阉阿供媚态,却捐廉耻丧天真。

  宫墙数仞追先圣,功德千年诵德深。

  堪羡戎行生俊杰,昂昂正气过儒绅。

  话说徽州士民,打了许寺丞,烧毁了他家产,妇女俱被凌辱。各路找寻许志吉不着,谁知他躲在县丞衙门内。众人见找不着,才歇了,他还不敢出头。这里府县申文各上司,抚按一面具题:“许志吉残害桑梓,激变士民。”忠贤见两次差出的人都如此,忙请李永贞商议。永贞道:“吴养春原无罪,当日不过为要他几万银子。到害了他一家之命并两县的人民,此皆是差官不善体谅,如今只把许志吉撤回,余赃着该抚追解。”忠贤如其言,把这事就缓下去了。

  那吴天荣上了个文华殿中书,他见事体停妥了,便思量衣锦荣归,夸耀乡里。却讨了个苏杭催趱织造的差,他便起夫马行牌,一路上虚张声势,坐察院、打驿丞。沿途地方官知他是魏监手下的人,都来送下程、折酒席,奉承不迭。他还狐假虎威的来至扬州,坐四人轿,打钦差牌拜院。道、府、县各官,都来迎接请酒,十分热闹。旧日相与的朋友也有羡慕他的,也有趋奉他的,也有正人菲薄他的,也有恨他的,也有褒贬他的。他去受贺请客,扬扬得意。

  访得郁燕玉在母家未曾另适,想起昔日看顾之情,遂送了许多京中礼物。燕玉甚是正气,见了礼,便骂道:“这害主恶奴,把我一家坑害得家破人亡,他还来送甚么礼?”连盒子都摔碎了。他父母慌忙拾起来,瞒着他收下,重赏来人。次日,他父亲又自去面谢。

  那吴天荣见燕玉收了他的礼,只认他有情于己,便想要娶他,于是央媒来说合。那媒人原知他们有主仆之分,恐燕玉不肯,便先来向他父母说。他父母道:“论起他这等荣耀,就嫁他也够了,就是碍着这一点,恐他不肯,又怕人议论。”那媒婆道:“他主人家已没人了,怕谁议论?姑娘虽是激烈,也不过是一时的性气,妇人家的水性儿。及他到了那边,见那等富贵荣华,他就罢了。如今须是瞒着他,我明日去寻个少年标致人来,把他相一相,只说是个过路官员要娶他做补房,哄得姑娘中了意,你老人家受了财礼,拣个吉日嫁过去,不愁他不成。”老夫妻听了此言,满心欢喜。一则怕天荣的势要,二者又可以多得些财礼,欣然应允。这正是:

  可恨虔婆太丧心,无端设下阱机深。

  纵教布定瞒天网,难把娇鸾雏凤擒。

  次日,两个媒婆来对燕玉道:“恭喜姑娘,喜事到了。如今有个翰林院王老爷,是浙江人,现住在河边上,有三四号座船,二三十房家人,新没了夫人,要娶个补房。昨日叫我们到船上,亲口分付,不论初婚、再醮,只要人品标致,性格温柔。那老爷年纪三十上下,人物好不风流俊俏。我们想了一夜,把扬州城都数遍了,除了姑娘,再没第二个配得过,故此先来通知一声,随后老爷就到。姑娘请快些收拾。”燕玉犹假意羞涩,坐着不肯动。他母亲忙来撮弄,代他理鬓添妆,又买了几盘点心与媒婆吃了。须臾妆扮完了,果然十分美丽,犹如妲娥离月殿,西子出吴宫。

  少顷,只听得门外人声嘈杂,敲门声急。媒婆忙来问道:“原来是老爷来了,请进来。”只见门外一乘四轿,打着黄伞遮阳,一对银瓜,跟着十数个家人,拥着个少年官儿。人来坐下,吃了茶。媒人搀燕玉出来拜见,转过身来细细看了那官儿,十分欢喜。问了年纪生日,留下一两银子拜钱。家人捧上聘礼:金簪一对,金戒指一对,锦缎二端。燕玉见这人少年貌美,到也欢喜。

  隔了两日,媒人送过衣服首饰,说定吉日来娶。至期,大吹大擂的娶上船,只见妆奁铺设极其华丽,有许多丫头养娘在面前忙乱,却不见有个新郎进来。外面人声嘈杂,只听见讨赏钱,传拜帖,也只得是官府来贺。看看晚了,点上灯烛。将交更时,丫头伴婆收拾床铺,都出去了。少刻,新郎进舱来,叫丫头脱了靴。燕玉留心偷看,却是个胡子,不似那少年的模样,心中甚是疑惑,忽想道:“不要是被那两个乞婆哄了?”少刻,丫头出去,新郎执着烛到房舱里来,揭起幔子,将烛放下,便来搂抱燕玉。燕玉抬头一看,才认得是吴天荣,心中不觉大怒,猛把手一推。那天荣未曾防备,一交跌倒。燕玉厉声骂道:“你这欺心害主的恶奴!害了主人全家的性命,今日又要奸占主母么?”走到妆台边拿起手镜来,劈头打下,把天荣的头也打破了,大喊大骂。伴婆使女们忙将天荣扶起,再来劝新人时,燕玉已站在舱外,高声叫道:“两岸上并过往贵官客商听者:恶奴吴天荣,是徽州吴养春的家人。他送了主人一家性命,今又要逼奸主人之妾郁氏。皇天后土有灵,快来共杀此贼!”言毕向河里一跳。可怜:

  玉碎花残邗水滨,无惭金谷坠楼人。

  香魂不逐东风散,好拟湘灵作后身。

  吴天荣见逼死了燕玉,忙分付放舟南下。次日,扬州人都传遍了。郁氏父母知道,赶到镇江拦住放泼,要进京去告状。天荣忙寻人与他讲说,■诈了二三千金方回。

  天荣一路上没情没绪的,也不似以前的威势,到了杭州,上公馆清查织造钱粮,李实将上样的厚礼馈送他,公馆供应无一不丰美,先催了赏边的缎匹与天荣去。每年解京缎匹的旧例,除承运库垫费外,应有司礼监茶果银三千两。魏监便在这上面市恩,将此项蠲免了。众机户便乘机钻谋他掌家道:“魏祖爷虽免了茶果银两,无奈承运库还勒索加增。求爷回去分付库上,莫似以前需索,小人们万代沾恩。穷机户无可报答,只好各家供奉祖爷的长生牌位,终日烧香,祝祖爷福如山海,寿比冈陵。”那掌家道:“你们家里供奉牌位,难道祖爷往你们小户人家去受享?你们感祖爷的恩德,何不代祖爷建个生祠,与万人瞻仰。”众机户道:“爷说得是,我们回来便择地开工。”

  那掌家得了他们的钱,到京时,就代他们恳求忠贤。忠贤是个好奉承的人,便欢喜道:“既然机户们感戴咱要建生祠,这也是他们的好意。你去对库上说,他们连年苦了,将就些收了罢。”此言一出,库上怎敢留难?解户也省许多使费。及回到杭州时,你有我无,众心不齐,便把这建祠的事就搁起了。不意忠贤竟认了真。

  那一日,又有个督运的太监进京来见,忠贤便问道:“你那里的机户为咱建祠,可曾兴工么?”那太监不知就里,便含糊应道:“已将动工了。”出来回到杭州,禀知织造道:“众机户哄骗祖爷,须要处治他们才好。”那些机户知道,着了忙,只得来向李实借帑买地建祠。正要兴工,忠贤又差出人来看。李实留下,忙差人看基址。回说:“在僻静处,且基址矮小。”忙与司房掌家讨较,另拣了一块宽厂地,画成图样进呈。又重重送了来人一分礼,叫他善于覆命。那基址正在岳墓之左、断桥之右,果然好块地。但见:

  龙飞天目,沙接栖霞。叠嶂层峦,百十仞苍分翡翠;风纹雨毂,三百顷光动琉璃。桃李醉春风,一带白嫩红娇开锦绣;蓉菊描秋色,满堤黄英紫萼列瑶屏。雨余烟断,一条白练绕林飞;日落霞明,万点紫绡蒙岭上。哑哑的莺簧蝶板,开早衙两部鼓吹;嘻嘻的钓叟莲娃,好丹青一幅图画。东西南北,围远的是周鼎商彝;春夏秋冬,酣畅的是名花皓月。

  真是:宇内无双景,南中第一山。

  李实见工程浩大,穷机户做不来,只得自己发出二万金,差了两个掌家,四个小太监,买木料、采石头、烧砖瓦,择日开工。真个斧斤之声昼夜不绝。又因祠前路窄,不能建牌坊碑亭,便将西湖填起数丈来,将跨虹桥改前数丈,接着新填之地。内外人工凡有稍懒的,那管工的不时大棍子乱打。还有那采买来迟的,内相便二三十的重责。果然人众钱多好做事,监督又狠,正殿先完,次完了大门。说不尽雕梁画栋,绿户朱扉,备极人工之巧。正面一座大白石牌坊,两面都斫着游龙舞凤,左右又有两座碑亭,上镌着《祠堂记》,都假着时相的名字。不但是西湖第一,就连天下也无双。但见:

  巍峨夸峻宇,奇巧羡神工。流丹耀碧映中流,浮沉霞绮;宿雾留烟插霄汉,隐现楼台。羽欲翔,鳞欲跃,鬼工斫出鸾螭;萼半吐,芽半抽,巧手绘成花木。连阶砌玉,朱户流金。高飞绰楔,三山半落青天;俯瞰平湖,二水中分白鹭。峰峦环宝阁,龙飞凤舞尽朝宗;日月近雕梁,翠点金铺皆入胜。富丽绝胜陈结绮,崔巍不让鲁灵光。

  李实出了告示:“禁止闲人,不许擅入游览。”那些小民谁不来看,见有告示禁人,只得遥望而去。有一等惯妆乔高巾大袖的假斯文,棋子帽时新衣服的帮闲假浪子,不识势头,强要入去,被那些京班大棍打得一个个东奔西跑。内中就有个真相公,也未免受他些凌辱。又有几个乡绅孝廉,因游玩泊舡苏堤,乘着酒兴也来看看,不免有几句愤言,或带些嘲笑,也被那内官凌辱,却又认不得真。

  祠成后,李实差了两名堂匠进京报完,候了几日,才得一见。叩了头出来,李永贞分付叫抚按上本请祠额。堂匠回来,叫为首的到三院具呈,求三院请额。三院不理,李实只得置酒相请,说这请额是魏监之意,若不依他,恐拂其意。三院没奈何,只得会疏题请,忠贤便矫旨道:“生祠赐额,以彰功德,着有司岁时致祭。”李实得了旨,忙摹勒匾额,又雕成一座沉香小像,上戴九曲簪缨,大红蟒衣,玉带象笏。会同三院,率领各官穿了吉服,并众机户俱持香送入祠内,置酒演戏,奏乐庆贺。有那些趋炎附势的做几道歪诗,刊德政碑,刻功德祠录。又于《西湖志》上增入《祠堂记》、《魏司礼小像传》。忠贤又矫旨将捐修生祠为首的机户沈尚文,准作杭州卫百户,世守香火,如岳祠例。于是想建祠的谄媚成风,以致儒林中生出一班禽兽来,也思献媚于阉宦。正是:

  土木之功遍九垓,工师搜尽豫章材。

  谁知至圣宫墙里,生出无端鬼魅来。

  人见机户创祠,为首的做了百户,个个心动。其时文教中出了一个监生陆万龄,也思量要献媚奸权。一日,有个同堂的祝监生来候,二人谈起“监例壅滞,极难铨选,纵选也难得美缺。不如寻件事奉承魏监,图个出身到好”。祝监生道:“我辈要奉承他,除了建祠没甚事;若仍照外边一样,也不足为奇,他也只视为泛常。我们须上个条陈,说他德侔孔子,当配享黉宫,千秋俎豆,这才哄得动他,也才像是我们监生的公举。”陆万龄道:“他如何比得孔子?罪过,罪过!”祝监生道:“世上事有甚真假?但凭我口中说罢了。就说他坐厂而除东林,何殊七日之诛少正;预操忠勇而退边寇,何异一挥之却夹谷,且力除狡狯,朝野绝奸,屡变民风,别涂成化,素王德固垂于万世,厂臣功亦伟于千秋。况《春秋》只明一代之是非,《要典》却定三朝之功罪。你道这一说何如?”陆万龄笑道:“据你说,竟是居然好似孔子了?”祝监生道:“我原说的,好歹总出在我们嘴里。”陆万龄欣然叫小厮取纸笔来,祝监生道:“做甚么?若要做本,不难,只是一件,我们上头还有个管头哩。那监主林老头儿是最古怪的。你我又不是个官,这本不是可以竟上的,须要由通政司挂号。若被他把副本送与林老儿看,这事不但不成,反要惹他放下脸来,说我们不守学规,变乱祖制,毁谤圣贤,要参革起来,那时怎处?别的宗师还可用钱买嘱,这个主儿是极难说话的,岂不惹合监人笑骂?那才是‘画虎不成’哩!”陆万龄呆了半日,道:“是呀,如此说,歇了罢。”祝监生道:“歇是歇不得的,须寻条路儿与魏太监说明,他必欢喜,那时通政司再拦阻我们,只说是他叫出的,通政司才不敢留难。命下时,就是林老儿也没奈何了。”二人说以好处,乐不可言,忙叫小厮取酒来吃。陆监生道:“毕竟魏家这条线索到那里去寻?”祝监生道:“只求孔方兄一到,这门路就有了。”酒毕别去。

  次日,祝监生来道:“所事如何?”陆万龄道:“夜间却想出一条门路来,可以不用孔方。有个朋友姓曹名代,现在魏抚民家馆。魏抚民与魏太监同宗。这事到可以托他通个信,这不是条线子么?只消本上带老曹个名字,他必认真去说。”祝监生道:“甚妙!事不宜迟,恐为高才捷足者做去。”于是二人同到魏家来,见了曹监生,叙了些寒温,陆万龄道:“借一步说话。”曹代道:“请后面书房里坐。”三人同到书房,见那书房到也幽僻。只见:

  架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

  草生拳石润,花插胆瓶芬。

  窗绿分蕉影,炉红沸茗纹。

  短琴时遣兴,暖气自氤氲。

  三人坐下,陆万龄将上项事细细说知,又道:“若得事成,富贵与人。”曹代道:“陆兄,这事欠通些,行不得。”祝监生道:“老兄若通得时,到不做监生了。请教:如今拜义子,杀忠臣,那一件是通得的?此事原是不通,如今不过且图目前,还讲甚么道学?”二人别去。少刻,魏抚民回来,恰好出来与先生闲话。曹代便将此事谈及,抚民道:“这事到是我家叔欢喜的,待我与家叔谈过,看是如何。”古

  过了一日,抚民见忠贤,问安后,说些禁中的事体,又谈些外边感德的话。便说道:“外面有几个监生,说叔爷功德高大,与孔夫子一样,当建祠于太学,与孔子配享,血食万世。”忠贤呵呵笑道:“咱难道便是孔圣人?罪过!罪过!不敢当。”抚民道:“据他们说起来,叔爷比孔夫子还多些哩!”忠贤道:“咱又不会教学,又没有三千徒弟、七十二贤,怎比得过他?”抚民道:“论起来,内外大小文武各官,都在叔爷门下,岂不比孔夫子还多些哩?就是孔夫子,也没有这许多戴纱帽的门生。”忠贤道:“也罢,既是他们的好意,就叫他们上个本儿罢了。只是这几个穷秀才,那得有这许多钱?咱要助他们些,又恐不像是他们感激咱的意思,你叫他们做去,咱自有补他之处。”

  抚民回家,把这话对曹代说了,曹代便到陆万龄寓所来。他二人已是磨拳擦掌的等信,一见,便问道:“如何?”曹代道:“果然甚喜。”祝监生道:“何如?我说他必欢喜。”曹代道:“他又怕我辈寒儒做不起,叫我们勉力做去,他自然补我们哩。”祝监生道:“我们且逐步做去,待命下时,再设法科派。”三人好不快活,于是呼酒痛饮,合做成本稿。次日誊成要上。正是:

  礼门义路原当守,狗窦蝇膻岂可贪。

  堪笑狂生心丧尽,敢污圣德比愚顽。

  祝监生道:“如今便去见林老儿也不妨了。”

  次日,三人同来监前,候司成林钎升堂时,三人跪下。陆万龄道:“生员等俱在魏司礼亲族家处馆,近日魏司礼嘱其亲族,叫生员等上本,说司礼功德可并先圣,叫于太学傍建祠配享。”林祭酒道:“这事可笑!就是三生创出此论,欲把阉祠与文庙并列,不要说通学共愤,就是三生也要遗臭万年的。”三人道:“这本稿出自魏司礼,生员等不过奉行而已,欲不上,又恐祸及。”林祭酒道:“三生何祸之有?若本监还有官可削,三生可谓‘无官一身轻’了。”陆万龄道:“生员等也不独为贻祸于己,并恐贻累于太宗师。”林祭酒道:“怎么贻累到我?”陆万龄道:“若不上,恐说是为太宗师阻抑。”林祭酒道:“就是本监阻抑也何妨。只是尔等为士的,持身有士节,在监有监规,上言德政祖制俱在本监,自不相假。”恨恨拂衣而退。正是:

  堂堂师范戒规严,利欲薰心抗直言。

  千古岂无公论在,功名何处志先昏。

  三人见他词色俱厉,便不敢拿出本稿来。辞了出来,相与笑道:“世上有这等迂物,不识时务,如此倔强!”

  一路谈笑,来至通政司衙门,正值堂务将完,三人慌忙赶进来。那管司事的是吕图南,见了便道:“旧例有公事,俱是司成送过来,三生为何如此慌张?”三人将本呈上道:“这本是要生员们自递的。”吕通政接了,看过副本,吃了一惊道:“秀才们不去读书,怎么干这样没正经的事?”三人道:“魏司礼功德,天下称颂,生员等不过遵循故事而已。”吕通政道:“既是奉行故事,又何必步入后尘,不知此本一上,甚是利害?”三人道:“利害自在生员,不干老大人事,只是代生员们进呈罢了。”言毕,把本撇下,悻悻而去。吕公大怒道:“不意有这等丧心的畜生!”叫把本存下不上。回到私宅,长班禀道:“监里林大人有书。”吕公接来,拆开一看,书上道:“弟监内生员陆万龄等,不守学规,妄言德政。贵衙门职司封驳,伏乞大人存下。”吕公道:“我正说林老先生是个正直之人,何以不禁止他们,我只是不代他上就罢了。”

  过了三五日,忠贤不见此本,便问李永贞道:“前日说有几个监生要代咱建祠,怎么不见本到?”永贞便将通政司打来的本,逐一查过,并没得。忙传信与魏抚民,叫作速上本。抚民便来向曹代说。曹代道:“本久已上了,是我们亲递与吕通政的,这是他按住了。”

  次日,三人又到通政司来问。吕公道:“这本不独本司说不该上,便林大人也说上不得,诸生不如止了罢。”三人大声道:“止不得!这事魏司礼已知道了,若老大人不肯上,恐沉匿奏章,到与老大人不便。”吕图南见他们出言无状,知不可遏,便说道:“既三生必于要上,本司代你上罢了,何必遗臭万年。”三人见允了,才欣然而回。

  一面本上去,就批下来道:“厂臣功高万世,宜并素王。该监生等捐资建祠,准于国子监傍择地兴建。即着该生陆万龄等监督,钦此。”他三人得了此旨,便狐假虎威的公借了三千两银子,买地发木,就于太学之东,买了一块空地。基址还小,又把监内射圃、斋房概行拆去。祭酒差人来唤,他们竟付之不理。后又差人向他们说,也只当耳边风。三人立定条规:凡新纳监要来坐监的,勒捐银十两才许进监;拨历的捐二十;科举的捐五两。再访到同堂富足的,勒令额外加捐;穷的也不顾他死活,勒令典当助工。特置加二三的重平子收银,火耗加三,是三人均分。又将监里堆的旧料,道是公物,硬行变卖。工匠稍迟,便大板子重责,比官还狠些。又有那不通文理的监生李映日等,也上本道:“厂臣可比周公,专礼乐征伐。”亏吕通政按住未上,却越发不成事体了。

  林司成见了如此光景,愈加发指,恨道:“我为监主,听着他们如此横行,不能处治!今把太祖原建的射圃、斋房都被狂生拆毁,置我于何地?还要我在此何用?”于是上疏告病。谁知忠贤已知建祠的本是他阻挠的,竟批旨着他削籍回去。林公欣然束装而归。正是:

  职守既不遂,肯将名节污?

  飘然拂衣去。端不愧师儒。

  毕竟不知林司成去后建祠之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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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回 无端造隙驱皇戚 没影叨封拜上公

  诗曰:

  世人莫道妇寺柔,从来阴险莫为俦。

  世人勿谓妇寺微,反掌即时成险■。

  睚眦图泄一朝忿,快心何必论名分。

  况有从中下石人,怨气飞霜莫为问。

  我闻此语心欲酸,昂昂壮气发冲冠。

  饮冤岂直在疏远,致令葭莩之盟寒。

  君心愿化光明烛,一洗从前菲萋毒。

  投豺畀处城社清,喜起明良太平续。

  话说魏忠贤因建生祠,谪了林祭酒。监生陆万龄等愈无忌惮,恣意妄行,搜括富户监生。众同堂见了,都纷纷告假回去。举朝官员怒目切齿,都敢怒不敢言。行道之人亦皆唾骂。随有诗贴于树上道:

  槐影参差覆杏坛,儒门子弟尽高官。

  却将俎豆同阉宦,觉我惭惶下拜难。

  又曰:

  圣德如天不可量,千秋谁敢望宫墙。

  岂知据德依仁者,竟使阉人并素王。

  三人见了此诗,连忙揭去。不知那缉事的早已传入忠贤耳内,即着工部出示,禁止闲人入内,又着缉事的访拿。那些举人、秀才见了这个光景,都不忍去看,农工商贾也不敢去看,把个监前弄得冰清鬼冷的没人行走。

  城中有个武进士顾同寅,一日出城代个同年饯行,走监前过,有许多校尉喝他下马。顾同寅道:“过圣庙才下马,怎么这空地上也叫人下马?”校尉喝骂道:“瞎眼囚攮的,你不知道是魏祖爷的生祠地基么?”说毕,便大棍子打来。顾进士没奈何,只得下马,走过圣庙,心中老大不快。到了城外,戏子已到,正戏完了,又点找戏。顾同寅见单子上有本《彤弓记》,一时酒兴,又触起过祠基下马的气来,遂点了一出《李巡打扇》。班头上来回道:“这出做不得,不是耍的。”顾同寅道:“既做不得,你就不该开在单子上。”班头道:“惟恐有碍不便。”顾同寅大怒道:“胡说。”便要打班头。其时在席众同年也都有酒了,不但不劝阻他,反帮着他喝令戏子做。戏子没奈何,只得做了。席上也有几个省悟的,忙起身而去。

  不料缉事的早已报入东厂来。杨寰随即差人来拿,到衙门一见,便骂道:“你这胆大不怕死的畜生!”打了一顿,又差人到他家里来搜。差人也是分付过的,去不多时,回覆道:“搜出一个帖子,上写许多不逊之言,内还有向日街上的谣言,道:‘进忠不忠,忠贤不贤。’又有那监前树上的诗在内。”杨寰便扭做是他做的,讪谤朝廷大臣,妖言惑众,拟定立斩。也不送法司,竟矫旨拿去斩首。可怜:

  武榜堪钦早冠军,丹心欲拟靖尘氛。

  谁知不向沙场死,怨气飞成瀚海云。

  魏忠贤又以演戏杀了顾进士,京中人吓得连梦里也不敢提他一字。那陆万龄等择日兴工,先日亲去请忠贤来看。忠贤便遣侄子良卿同侯国兴领工部尚书崔呈秀来祭土神,就在彝伦堂办酒庆贺。席散后,魏良卿向侯国兴道:“今日尚早,何不到西方寺看看月峰长老去?”国兴道:“甚好!台基厂傍边又添了些店面,顺便就可去看看。”

  二人换了便服到寺下。那寺中住持迎接,说道:“长老是定府请去了。”二人茶罢,上轿到台基厂看过店房,工已将完。二人正要上轿,只见旁边一个小门内站着一个妇人。侯国兴猛抬头,看见那妇人生得十分标致。但见他:

  修眉凝黛眼横秋,半掩金钗无限羞。

  素质娉婷堪比玉,不亲罗绮也风流。

  那妇人见人望他,便把门掩上,在门缝内张望。

  侯国兴问道:“这是甚么人家?”管家道:“这是太康伯张皇亲的花园后门。”国兴道:“久闻他的园子甚好,魏哥,咱们进去看看。”长班便去敲门。敲了一会,才有人来问道:“甚么人?”长班道:“魏爷、侯爷来看花的。”里面才开了中门。二人进去,绕过回廊,果然好座园亭。有诗可证:

  小院沉沉春事宜,回廊窈窕路分歧。

  假山斜箝玲珑石,古树高盘屈曲枝。

  花气扑帘风过处,沉香落砌燕归时。

  画楼绮门重重丽,翠幌金铺弄晚曦。

  二人前后游了一回。时已初夏,芍药开得正好。有诗赞之曰:

  瑞芍佳名金带围,侯家花发有光辉。

  三枝的历风披砌,千叶婆娑露染衣。

  奇草根来天上种,华筵客卷席前帏。

  姚黄魏紫留春色,满苑名葩字内稀。

  侯国兴道:“对此名花,何可无酒?”叫家人备酒来。少顷,摆下酒席,二人对酌,觉得没兴趣。魏良卿叫家人去访才看见的那妇人。管园的回道:“没有。”侯国兴道:“分明才看见的,怎说没有?”只见对过廊外,有个小孩子在那里玩耍,良卿抓了些果子,走来把他吃,便问他那妇人在那里。孩子指着朝东的屋道:“在那里哩!是我老爷的亲。”良卿道:“你带我去顽顽,我还与你的钱哩。”那孩子道:“我不去,爹要打我哩。”良卿道:“不妨!若打你,我代你说情!我先与你五十个好大钱,回来还把这些与你哩。”向家人身边拿了钱与他。那孩子见了钱,甚是欢喜,便引着他来到门前,道:“在里面哩,我不进去。”那孩子仍到旧处顽去了。

  良卿见门半开半掩,那妇人朝里坐着做针线。只见他发光可鉴,颈白如蝤,手如玉笋。良卿要看他的面貌,便把门推了一下。那妇人回头见有人来,便起身往房里去了。良卿呆了半响才回来,对国兴道:“真个天姿国色,绝世无双。”国兴笑道:“那里就这样好法?你是情人眼,故说得如此好法。”良卿道:“实是生平未曾见过!说不得,我竟要弄他来吃杯酒。”国兴道:“良家妇女。如何使得?”几个家人道:“爷若要他来,管甚么良家妇女,小的们去叫他来。”一起豪奴不由分说,一窝蜂拥了去,把那妇人平抬了去,放下来。

  那妇人也没奈何,只得上前道个万福。侯国兴道:“你是那里人?姓甚么?可有丈夫?”妇人道:“我是河南开封人,丈夫姓李,母家姓吴。丈夫是监生,来京候选的,因与张皇亲是亲,借他这园子住些时,选了官就去的。”良卿道:“我姓魏,这位是侯爷,随你丈夫要甚么官,我们分付部里一声,不敢不依。只要你和我们吃杯酒儿,包你丈夫有官做。”吴氏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怎样说乱话?你们虽是官长贵客,我却也非低三下四的人家,当今国母是我嫡亲表妹,青天白日之下,岂可这等横行!”说着就走。众家人拦住道:“不要走,吃杯酒儿罢了,又不咬下你一块来,这般做作怎么?要等我们硬做起来,叫你当不得哩。”吴氏料道不能脱身,只得坐在旁边。良卿斟杯酒来奉他,他把两手紧紧掩面,不肯吃。国兴道:“不可过急。”二人复猜拳痛饮。

  只见了那妇人愁容羞态,分外可人。良卿越觉动火。起初还禁得住,到后酒酣时,便捻手捻脚的起来。吴氏要走不能,急得痛哭。侯国兴忙取汗巾代他拭泪,被吴氏一推,几乎跌倒。良卿大怒道:“好不识抬举!莫说侯爷官高爵重,就是这样风流人物,如此标致,也可配得过你了,怎么如此放肆?抬他家去!”众家人答应一声,一齐上前,扯的扯,抬的抬,吴氏急得在地下打滚,当不得人多,竟把他抬上轿去了。

  二人才出门,正要上轿,却好遇着李监生回来看见,忙跑到轿前打躬道:“监生是河南李某,闻得妻子冲撞二位大人,特来请罪。”良卿道:“你妻子已取到我府中去了。随你要何处好缺,总在我二人身上,包你即日就选的。把令正送与侯爷,你再另娶罢。”李监生道:“荆钗裙布,贫贱之妻,不堪下陈。大人府中燕赵佳人尽多,岂少此等丑妇?监生也不愿为官,却也不肯卖妻求荣。”良卿道:“你既不肯,且权寄在府中,等你选了官时与你带去罢。”说毕上轿而行。李监生此时气不留命,就街上拾起一块石头来掷打,刚刚把侯国兴的轿顶打坏,国兴大怒,叫人带了送到城上去。正是:

  男子无才方是福,女人有貌必招灾。

  街上番役听见侯国兴分付,便把李监生锁了,带上城指挥处审问一番。一则情事可怜,二者因是皇亲的亲眷,不好动刑,却又怕侯、魏两家的权势,好生难处。便来见巡城御史,正遇着张皇亲拿帖来说,连御史也没法,便道:“且缓两日再处,让李监生讨保回去。”不题。

  再说魏良卿,把吴氏抬到家,大娘子知道了叫去。见吴氏貌美,已是吃醋,及问他来历,吴氏哭诉原由,大娘子愈加其怒,便嚷骂起来。良卿吓得不敢拢边,又不敢留在家,只得着人送他到侯家来。国兴一见,如获至宝,温存了半夜,吴氏坚执不从。没法,只得由他,叫仆妇们陪伴劝化他。次日,城上来侯家讨主意。国兴道:“叫他将就些罢。”不料缉事的已将此事报知忠贤,忠贤与李永贞等商议。永贞道:“这事不好,他比不得别的皇亲,中宫面上,行不得此事,原做得不正,闻得此妇不从,不如叫他们送回,再向吏部要个好缺放他去,以救云梦之失,庶于两下体面都好看。”忠贤应允。

  忽见小内侍来回道:“客太太请爷说话。”忠贤只得进内来。客巴巴一见便问道:“你可知道孩子们被人欺?”忠贤道:“这是小孩子家不安分,抢夺良家妇女,他才敢放肆的,如今正要送他去哩。”印月道:“咱们侯伯人家,就要个妇女,也不为非分。”忠贤道:“这妇人非庶民之妻,乃张皇亲的亲眷,于体面上不好看。”印月道:“张皇亲也是惯欺人的,你也太怕他了。”忠贤道:“不是怕他。一则孩子们做事悖理,家中岂少这等妇人,却要去乱缠,也不可弄惯了他。再者中宫分上,不比别的皇亲。”那客氏终是妇人家见识,一味护短,不肯说儿子不是,便焦躁道:“你不说中宫犹可,若拿中宫来压,我却不怕,偏要与他作对!你不敢惹他,等我自去对他,砍去头也只得碗大个疤。我当日受了他的气,你曾说代我报仇,可见都是鬼话。今日爬上头来了,还只管怕他,你说孩子们做事不正气,你平日做的事都是正气的?大家去皇爷面前说一说!”忠贤见印月恼了,忙陪小心道:“好姐姐,不要躁,等我叫永贞来计较。”客氏道:“计较甚么?你是如今根深蒂固用不着人了,大家开交罢。你这负心的贼,自有天雷打你。”忠贤由他骂,只是笑。

  少顷,李永贞进来,见印月坐着气喷喷的,便问道:“姐姐为何着恼?”忠贤道:“就为兴官儿那妇人的事。”永贞道:“这样小事,何须动气?孩子们酒后没正经,有甚要紧,恼怎的?”印月道:“没要紧呀!惹了皇亲要砍头哩!”永贞就知其意,便道:“不要忙,我自有道理。此地不是说话处。”二人出到私宅商议,永贞道:“只须如此如此。”

  次日,梁梦环便上一本道:“张国纪起造店房,安歇客商,包揽皇税,容隐奸细。”忠贤便矫旨着拿家属刑讯。城上刘御史也上本道:“张国纪纵容亲戚监生李某,包揽各衙门事体,说事过赃。”忠贤也矫旨着拿问。是时张皇亲尚想央分上,要放李监生,不知火反烧身,免不得来会掌刑的扬寰、理刑的孙云鹤,那个理他?把家人打做张皇亲主使招集客商,私收皇税,代为透漏,侵肥入己。监生李某,倚势害人,包揽各衙门说事过贿,与张国纪均分。题上本去,只因这本事关皇亲,忠贤不敢矫旨批断,只得票了个“拟拿问”,听皇上再批。

  皇上是个贤圣之君,见是后父张皇亲的名字,想道:“若行了,就要废亲;不行,又废了法。”便叫过忠贤来道:“这事只处他几个家人罢。”客氏在旁,插口道:“闻得此都是张国纪指使,若不处他,恐别的皇亲都要倚起势来,那时国法何在?”皇上道:“看娘娘面上,处他几个家人并那监生罢,张国纪候对娘娘说了,着人分付他。”忠贤见皇上主意已定,不敢违旨,只得批出来,将几个家人并李监生重处之后,活活枷死,可怜李监生因妻殒命。正是:

  宝槛朱栏紧护持,好花莫使蝶蜂窥。

  从来艳色亡家国,试看当年息国姬。

  这张皇亲平日原是个谨慎之人,及见枷死了亲戚并家人,愈加谨饬。只是客家的声势一发大了,便有宰相拜为义子的。朝廷虽在忠贤之操纵,而忠贤又在客氏之掌握。客氏在皇上面前颇说得话,随你天大的事,只消他几句冷言冷语,就可转祸为福。忠贤因此惧他。张皇亲之事,若非他簸弄,忠贤也不敢如此。

  过了几日,又有顺天府丞刘志选上本论张国纪,要皇上割恩正法,且微刺皇后。忠贤便把本票拟拿问,送到御前。皇上见了,意颇不然。客巴巴又从旁垫嘴,皇上道:“谁没个亲戚?”客氏才不敢言。皇上幸中宫时,对皇后说知张皇亲包揽被劾始末。皇后道:“既是他生事,不如放他回去,也免是非。”皇上道:“也罢。”皇后便亲自批出旨来,着他回籍。张皇亲得旨,即日辞朝而去。正是:

  葭莩义结邱山重,贝锦身随毛羽轻。

  归去好开桑落酒,金梁桥上听啼莺。

  客巴巴又逐去张皇亲,人人惧怕,于是子侄家人,便在外生事,强夺妇女,硬占园亭器物,种种不法,人都不敢奈何他,就是个花花太岁,比魏家声势更大。那吴氏被侯国兴奸占了些时,终是大娘子吃醋难容,他却也兴败了,竟把他赏与小唱。后来张皇亲访知,叫人赎回去了。

  再说客巴巴势倾朝野,人都来钻他的门路。向日有个尚日监太监纪信,旧曾在东宫伏役过的,与客氏是联手。因他近日尊贵了,不敢常来亲近。一日在宫中遇见,客巴巴未免动故人之念,便问道:“纪掌使,久不见你了。”纪信道:“常在这里,如今有云泥之隔,老太看不见小的了。”客氏道:“甚么话?你可曾管件甚么事儿?”纪信道:“不过在营内管几个军士,有甚好执事到小的管!”客巴巴道:“管兵彀干甚么事?你去看外边有甚好差使寻件来,我向皇爷讨与你去。”纪信答应出来,查问别缺没得,只有山海关缺了抚守的内臣,他便去备了分礼来求客氏。印月道:“你这老花子,定是有个好差才求,见兔放鹰哩。”纪信道:“没甚好差,只有山海关出了抚守的缺,求老太在皇爷前方便一言。”印月道:“说便代你说,后日割去了头莫怪我。”纪信哎道:“将军怕谶语,说这晦气话,我还是去求魏爷罢。”印月道:“你也对他说声,我允了,也不怕他不依。”晚间,印月先对忠贤说过。

  次日,纪信见过忠贤。忠贤就于缺官本上批出来道:“山海关抚守着纪信去。”命下,纪信便来拜辞忠贤,就有本处将领官员来迎接送礼,好不热闹。领了敕就辞朝赴任,一路上前遮后拥,出了关来衙门,在锦州到任。袁崇焕便上疏乞养,忠贤便矫旨道:“近日锦宁危急,实赖厂臣调度有方,以致奇功。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多,准终养回籍。”此时忠贤已议了进爵国公,其余凡关着个兵字的官儿,都议荫袭,单把个袁巡抚逐回。其时兵部尚书是霍维华,他却在内力持公道,说崇焕功在徙薪,反着他回籍,这班因人成事的到得恩荫。于是上本,情愿将自己的恩荫让与袁崇焕,以鼓边臣之气。这明是借己愧人之意,反触恼了魏忠贤,不但不准移荫,反将袁崇焕从前的荫袭都夺去了。可惜那袁公:

  躬膺介胄固封疆,韩范威名播白狼。

  苦战阵云消羽扇,奇谋遏月唱沙囊。

  帐无死士金应尽,朝有奸权志怎偿?

  一日金牌来十二,何如归去老柴桑?

  有功如袁崇焕的反遭斥逐,他那贼子魏良卿,不过一牧豕奴,今日肃宁伯,明日进封侯爵,后又借他人血战之功,票旨进封为宁国公,加太师,准世袭其职。的意要出战,听得人犯的消息,见锦州是他攻关的要路,慌得上本到兵部请救、户部请饷。不知城郭自袁巡抚操练后,都振作起来,也可以御得他了。袁巡抚又行牌,着小堡军民收入大堡。锦州、宁远附近军民屯收的暂行入城,坚垒不出,听其深入。只有锦宁二城多贮火药,以备放西洋大炮。两城各添重兵,附近添驻游兵,以逸待劳。这些敌人因前此广宁之败,知道袁巡抚威名,又怕他西洋炮的利害。况又不是大队如广宁之寇,只有七八万人马,又知有准备,只得来锦宁二处抢夺些收不尽的牛羊马匹,杀几个走不及的疲老残兵,烧去几间草房,骚扰了几日,不敢近城,竟自回去了。锦宁城中发兵追袭,也斩了他百十颗首级。纪太监便上本报锦州献俘,便叫做大捷,报入京叙功。只说杀了六百余人,这些人都随声附和,这个道敌锋已挫,那个道元臣殚心制胜,无一个不归功于厂臣。

  忠贤正在里面慌慌张张的这里调兵,那里拨饷,那知边上事久已定了。那纪信不知自己的兵势这等撩乱,反怪袁巡抚懦怯,论他坐视,请国公的禄米。便矫旨道:“自有辽事以来,厂臣毁家抒国,土饱其粟,马饱其■,禄米宜从优给,着岁给二千五百担。”又因请田土。传旨道:“绩著塞垣,劳推堂构,所赐宁国公庄田一千顷,并前七百顷后三百顷,共二千顷,俱着各州县,每年租粒解京转给。”又请第宅。旨下道:“厂臣内营殿廷,外靖边塞,奇功种种,着进爵上公,位居五等之上,第宅宜优,除给过一万九千两外,再给内库银三万五千两,以示优礼元臣之至意。”那魏良卿居然锦袍玉带,立于诸元勋之上,岂不可笑?

  谁知带砺簪缨胄,却下屠沽市井儿。

  毕竟不知忠贤进爵上公之后更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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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回 进谄谀祠内生芝 征祥瑞河南出玺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荣华富贵等浮沤。

  簪中华发经时变,镜里朱颜不少留。

  金谷楼空珠翠冷,馆娃人去绮罗羞。

  劝君莫作千年计,早早知机急转头。

  话说魏忠贤攘别人之功,叨封了上公,富贵已极,四方官员俱送贺礼,说不尽礼仪丰盛,词章褒美。其中就有阿谀的,生出许多没影儿事来奉承他。杭州织造李实差掌家来送礼,又说上公的功德祠内假山上,生了紫芝一本。画成图,做一道贺启上忠贤。内中道:“恭惟上公魏殿下:赤心捧日,元德格天;秀产仙芝,祥生福地。聚千年之灵气,钦万木之精英。诚玉京之上品,贯瑶池而独尊。”看此等颂语,竟俨然是以上位尊他了。忠贤也明知事涉虚妄,便与李永贞道:“从来真人受命,必假祥瑞以收人心。如今须厚赏来人,回去叫李实夸张其事,以鼓人心。”忠贤大喜,收拾些礼物回答李实。便叫进来人,亲自分付道:“多谢你爷费心,祠内的灵芝可好生保护。”于是重赏来人而去。

  那些阿谀的人,听见此风,都思量去寻访异物来献。于是山东产麒麟,河南凤皇降,陕西献白龟,江南进玄鹿。有的道:某县甘露降,某处醴泉生。凡深山穷谷中一草一木奇异些的,都把来当作祥瑞,纷纷供献不绝。举国若狂,互相愚弄,皆是明知而故昧,一味的乱缠,正是妖由人兴。是时河南果然生出件异事来:

  举世纷纷论美新,却将祥瑞惑愚民。

  伤残多少麟和凤,何事区区草木神。

  话说许州有个隐士,姓赵名全,家私富厚,才学兼优,不乐仕进,专爱啸傲林泉。夫妻皆年过四十,止生一子,名唤赵祥。年交十六,生得美如冠玉,真个爱若掌珠。家下男女共有三四十人,亲丁实只三口。一日,赵祥自书房回来,他母亲道:“你今年已十六,尚未到外公家去过。明日可备些礼物,往省城探望外公、外婆去。”次日,收拾了行李礼物,赵祥上了牲口,带了两个童仆,一路行来。正值暮秋天气,但见:

  枫叶满山红,黄花斗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蝶思无穷。

  荷破青纨扇,橙垂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阵阵远排空。

  主仆在路,行了两日,贪看景致,只见铜台高峙,济水西流,顺路而来。不觉错了宿头,渐渐天色晚了。只见:

  月挂一川白,霞余几缕红。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灯火依林出,炊烟隐雾中。

  归鸦飞作阵,点点入深丛。

  三人只得顺着济河而行。月光渐上,并无人家可以借宿,心中好生着忙。只见前面山坡下有一道灯光射出,童仆道:“好了,我们依着灯光行去,自有宿头。”便带过马从小路走。不上里许,见山坡下现出一所庄院来。走近跟前,只见一簇房舍,到也轩昂: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竿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艳,桥畔芙蓉映水寒。粉墙泥壁,砖砌围圆。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门楼下都镌象鼻垂莲,屋脊上皆绘飞禽走兽。牛马不见无鸡犬,想是秋收农事闲。

  主仆走到门前,下马歇下行李,时已夜深。见重门紧闭,仆人上前叩门,半晌才有人应道:“是谁叩门?”仆人道:“我们是借宿的。”里面道:“要投宿,寻客店去。夜半来此叩门,莫不是歹人么。”仆人道:“我们并非歹人,实是过路的相公,因错了宿头,暂借贵庄一宿,乞方便一声。”里面才开了门,请赵祥进来。小厮们牵马搬行李,见开门的是个妇人,将门关上,邀进中堂。赵祥坐下,随有几个丫环点上灯,取出茶来。那妇人道:“请问相公尊姓?贵处那里?”赵祥道:“贱姓赵,许州人,因往省城探亲,家人走错了路,赶不上宿店,故此轻造贵庄。得罪,!得罪!”那妇人道:“好说,穷途逆旅,人情之常。”赵祥道:“敢问庄主上姓?”妇人道:“这是萧都尉的别墅,主人久宦在外,家中止有闺阁中人,故此应问无三尺之童。久无外客至此,今得相公光降,大是有幸。想总饿了,且请用夜饭。”丫头们抬桌子摆酒饭,甚是精洁。那妇人进去,等他们饭罢,又出来问道:“许昌赵氏,乃清献公之裔,相公可是嫡派?”赵祥道:“正是。”妇人道:“家主母亦是天水本宗,与相公同一支派,今欲伸宾主之礼,未知可否?”赵祥道:“羁旅之人,以得见主人为幸;况同一脉,何有嫌疑?”那妇人进去,少刻,开了中门,两对绛纱灯,一丛青衣侍女,簇拥着一个妇人出来。看那妇人怎生模样?但见他:

  头戴皂纱冠,穿珠点翠;身衣■丝袄,舞凤团花。腰系结绿白绫裙,下衬着三寸金莲瓣;头梳宫样盘龙髻,斜簪着两股玉鸾钗。窈窕身材色稳重,温和气宇更周详。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宛似少年时。

  那妇人约有三十左右的年纪,出来相见,序宾主礼坐下。见赵祥仪容俏雅,气度谦恭,十分敬重。叙起家世,一一皆同;分悉支派,极其详细,赵祥反不能尽知。妇人笑道:“郎君年少,论老身尚是君家祖辈,今已世代相悬,只称姑侄罢。”赵祥是个老实人,真个起身拜了姑娘。妇人道:“郎君祖父世德,今日来此,亦非偶然,郎君曾毕姻否?”赵祥道:“尚未有室。”妇人道:“请多住几日,我为你觅一佳偶。”女使重又摆上酒来,举杯相劝。妇人道:“你姑丈宦游未归,我在家独守田园,桑梓亲戚颇多,明日都请来与郎君相会。”饮至更深而散。妇人道:“郎君鞍马劳倦,且请安置。”送他到东廊下小轩歇宿。其中精洁华丽无比,一切应用之物,无所不备,命两小鬟伺候。

  次日,果然大开筵席,请了许多亲眷,一个个高轩盛从,珠履华裾。或称中表弟兄,或称姻家世丈,与赵祥相见,十分款洽。赵祥皆不知所以。姑娘席间便以赵祥亲事相托众人。一二日间,便有个吴中丞来说亲道:“今有合尊太师的甥女,年十五岁,言、德、工、容为各亲家所推重。”那姑娘欣然允可。吴中丞去了。赵祥道:“承姑娘亲爱,敢不如命?只是不告而娶非礼也,须回去禀命过,好备聘礼来,再择吉迎娶。”姑娘道:“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你今娶了回去,你父母难道不喜么?有我代你主婚,便与你父母一样。一应聘礼,都是我代你备办,等娶了新妇,一同双双回去。”赵祥为人老实,且是年纪小,尚且害羞,不好再言。

  隔了几日,姑娘果然备了聘礼送去,择定十二月初八日亲迎。是日亲友毕集,女家先有人来铺设,真个是锦绣重重,金珠灿烂,堂上大开筵宴。一时名士戏作《催妆诗》道:

  盈盈十五嫁王昌,被被花笺列两行。

  千骑使君来作合,一时名士赋催妆。

  神女初离白玉阶,彤云犹拥牡丹台。

  翩翩彩凤迎萧史,仿佛床头溜短钗。

  咫尺天河罢织绡,天风忽忽动金翘。

  定教青鸟传王母,不许乌鸢噪鹊桥。

  晚间花烛熏天,笙歌匝地。新人到门,赵祥盛服亲迎。众女眷簇拥着进房,新郎揭起盖头,行合卺礼。灯下看时,果然十分美丽。但见他:

  蛾眉横翠,粉面生香。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并现色娇态,绣带飘摇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熏。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珠环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钿。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合卺后出来上席,觥筹交错,席散后送房,看新人顽耍,至夜方散,让二人成亲。说不尽软玉温香,娇柔旖旎,赵祥如入天台仙境。三朝,众女眷齐集拜堂,姑娘又摆盛筵款待。新人不独仪容俊雅,更兼德性幽闲,夫妻和顺,如胶似漆,真是朝朝行乐,便忘却了归期。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来,只见江梅点雪,岸柳含苞。一日,赵祥对新妇道:“承姑娘情,得结丝萝,何久不见岳翁?”新妇道:“妾少失怙恃,寄养外家,与君婚姻,俱是天数。妾亦尚未见翁姑。”赵祥道:“我来时才暮秋,今不觉又是春初,恐家中悬望,欲暂别回家省问,不日即来接你。”新妇道:“你奉父母之命去省外家,今欲回去,未见外祖而归,何以复命?且不告而娶,二罪难■。闻此去汴梁甚近,还是先到开封一走,再回家为是。须早早回来,免妾牵挂。”夫妻商议停当,来见姑娘说知。

  姑娘道:“郎君来此数月,家中自然悬望。本当令你夫妇同归,既你要先到开封,新妇且缓同行。但是此去却有点是非口舌,须要小心仔细,然亦无碍大事。你到外家,不可说在此处,也不可向外人言及。若到急难时,说亦不妨。”随收拾了行李鞍马。新妇拿出一个小小黄罗包袱,包着一件物事,交与赵祥道:“此乃人间至宝,君收藏好了,带回以奉公公。切不可与外人见,恐惹是非。你到家方可开看。他人亦不识此,公公是博雅君子,方识此宝。可收好了,切记!切记!”赵祥果然也不看,收起去。夫妻一夜绸缪,到天明起来,收拾完备,辞别姑娘、妻子上路。新妇送至门首,不胜眷恋,对赵祥道:“昨晚之言,切记!你若有急难,可速来此。此地名为凤尾坡,去省城甚近,紧记!”二人洒泪分手而别。

  童仆把马领上大路,问人,说离朱仙镇三十里。不半日,早进了夷门,竟投外家来。外公、外婆接见大喜,拜见过坐下。外公问道:“去年腊底,你父亲有信来说,你秋间就来了,一向你在那里的?”赵祥道:“因路上受了风寒,卧病不起,适遇友家留住养病,今才平复,始得来此。”外婆道:“你在此住些时,先着人送个信与你父母,以免悬望。”一面置酒相待。终日有些中表亲戚来候,赵祥一一回拜,日逐各家请酒,不得闲。夜间想起妻子,巴不得即刻回去。

  次日,便辞别,外公、外婆再三相留,只得又住下来。一日,有几个亲戚来约赵祥次日到大相国寺看开宝市。次日早饭后,众人来同去。走过周王府向东不远,便到寺前,却也十分壮丽。但见:

  松阴遮古刹,石径现招提。公字墙尽泥红粉,大雄殿满布金钉。层层宝阙,叠叠楼台。万佛阁并如来殿,朝阳门对藏经楼。铁浮屠高分七级,一层层宿雾留云;铜幡杆铸就千层,一节节披霜溜雨。祖师堂、伽蓝阁东西相向;弥勒殿、文殊台南北争雄。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禅堂处处清。参祥处禅僧开讲,演乐房乐演齐鸣。妙高台上昙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正是:云遮三宝地,山拥梵王宫。布金远胜檀那国,短碣犹镌贞观年。

  赵祥同众人进了山门,见两边都堆满了客货,甚是闹热。看的、买卖的挨挤不开。到了殿上,只见金珠璀璨,宝贝争辉。殿东设一座官厅,是布政司的委员在此监税。许多牙侩商贾俱捧着宝物在那里交易评价。赵祥同众人挤进去,见两边案上摆得精光夺目。只见:

  珠光映日,宝气连城。珊瑚树曲曲湾环,牟尼珠团团流走。猫睛石、鸦青石间着桃花刺瓣;祖母绿、鸭头绿对着鹧鸪黄斑。玛瑙盘、琥珀杯红光灿烂;水晶壶、玻璃盏冰色澄清。泪珠来粤海,香玉出于阗。鲛精巧本龙宫,文锦光莹分织女。紫磨金赤如火炭,枣瓤金艳若桃花。摆几箱蜀锦秦绒,列数对文犀异贝。千般奇货穷南北,万种珠玑尽海山。

  这些人也有买卖的,也有比赛的。买卖牙侩评定价,当官交兑。比赛的又在一旁。后殿藏经阁下,都摆着齐整酒席。交易定后,即来吃酒,宝货高的便坐上席,直到天晚方散。

  赵祥见了这样热闹,便想道:“这些宝物都是世上有的。我那黄包袱内的物事,妻子说是人间无二的至宝,何不明日也带来一赛?”天晚归来。次早取出包袱打开看时,只见重重叠叠四五层绫锦袱子,包着一方白玉图书,约有六寸多阔七寸多高,下镌古篆,全不认得,缺了一角,用金子镶着。想道:“这样一块大玉却也难得,妻子叫我收好,不要擅开,何不带去赛赛?谅亦无碍。”

  早饭后,带了家人,竟到寺中。那官儿才到,众商贾俱捧着宝物,齐集之下,两边衙役拦住人。只见吏员手持白牌道:“赛宝的上来!”赵祥望上就走,家人忙来扯时,他已上去了。那官儿问道:“秀才有何宝可赛?”赵祥道:“有!”向袖中取出锦袱,放在分案上。官儿亲手解开,细细看了一会道:“这却是人间至宝,秀才从何得来?”赵祥道:“是小民家传之物。”官儿笑道:“此物岂是家传得的?必有来历。”赵祥道:“实系家传。”官儿道:“这是传国玉玺,惟朝廷家才有,岂是民间可以传得的?你年幼不知,我也不必问你,同你见上台去。”随即上轿,把赵祥带着,令吏员捧玺前行。来到衙门,禀知本司。

  藩司见了,既同来见抚院,禀过,呈上玉玺。抚院并司道等公同细看,见上面镌着八个字,乃是“受命于天,即寿永昌”。抚院道:“这定是传国之玺,当日卞和得璞于荆山,献于楚王,楚王刖其二足。卞和抱璞而泣,楚王使玉工剖之,果得美玉。后此玉入秦始皇,剖而为三,命李斯篆此八字镌于上,屡朝相传。王莽篡汉,命王褒入宫取玺,文明太后举此玺击之,跌损一角,以金镶之。传至宋、元,后为元顺帝带入沙漠,我朝故未得此。今此玺篆文制度皆同,故知之。”司道等皆打躬谢教。抚院叫带赵祥来问。

  那赵祥是个少年书生,何曾见过官府?进来,见了堂上威严,先自吓坏。抚院问道:“你这宝从何处得来的?”赵祥那里说得出话来,颤做一堆。两司在旁道:“你不要怕,你只直说,不难为你。”赵祥过了半日,才将前事细说一遍。抚院道:“你姑娘、妻子今在何处?”赵祥道:“现在凤尾坡。”抚院道:“且差人押他去拿他姑娘、妻子来问,便知根由。”

  随差了两员标下官,带了兵,后押着赵祥,同往凤尾坡来。不半日早到。依旧朱门掩映,画阁凌霄。众人拥着赵祥来至桥边,只见一簇妇女都在树下游玩。赵祥高叫道:“姑娘救命!”只见他姑娘、妻子都上桥来问道:“你为何这等光景?”赵祥将赛宝被执的事说了一遍。姑娘道:“我曾说你此去要惹是非。”妻子也报怨道:“我原叫你不要与人看,你不听我言,可是惹出事来了?”那些兵役正要拥上桥来拿人,只见他姑娘大喝一声,那桥便断了,连赵祥也到桥那边去了,众人俱在对岸。标将道:“我们是奉抚院大老爷的令来唤你们去问话,若因大家的女眷不肯出官,也须着个男人去回话,怎么连我押来的人都带去了?”他姑娘道:“拜上你那狗官,他到骗了我的宝贝去,还要来拿人!”言毕把袖一挥,只见一阵清风过去,连房屋都不见了,只见一片荒山。

  众人都惊呆了半会,四望并无邻里,只得回衙覆命。众官骇然道:“此非仙即鬼,不解其故。”随传阖郡绅士耆老来问。内中只有一老儒上堂禀道:“生员曾见野史上有二宋少帝显,入元封瀛国公,元世祖以公主配之。一日与内宴,酒酣,立殿旁楹间,世祖恍惚见龙爪攫拿状,时有献谋除灭者。世祖疑而未决。瀛国公密知之,乃乞为僧,往吐蕃学佛法,同金石公主遁居沙漠,易名合尊。长子亦为僧,名普完。有一女,嫁秦王子顺之,复诞一子。时明宗为周王时亦遁居沙漠,与少帝公主往来最密,遂乞其少子为子,即顺帝也。后我太祖兵入燕都,随率六宫并带玺遁去。成祖命太监三宝下西洋,访求不获。今赵祥之妻云是合尊太师之女甥,其为秦王之女无疑矣。又按宋令后有女六岁,元世祖后普鲁氏爱其聪慧,育于宫中,及长适进士萧■,后为河南行省右丞,所称萧都尉,无乃是此?想此宝数当出现我朝,必有中兴之主应运而生。”老儒言毕,一躬而退。各官愕然。遂具表恭进,本内免不得归美于魏公。

  忠贤见了大喜,不说是国家的祥瑞,他竟把做自己的祯祥,矫旨将玺收入内库。河南抚按各官皆加一级,各赐表里奖赏。他却在私家受百官庆贺。那班狐群狗党,一个个赞扬称颂,就把他比得高似尧舜。一连大开筵席,吃了数日。

  这一日,崔呈秀赴宴归来,剩着酒兴与那班姬妾顽耍,忽的呵呵大笑,想道:“人生在世,不过为功名富贵,终日营营。想我当日为高攀龙所害,几乎弄坏了。幸我有见识,投在魏公门下,至今位高权重。天下归心,四方祥瑞,定非虚生。今有河南进玺,眼见得大事有几分了,开国元勋,非我老崔而何?但他虽富贵已极,玉帛万方无所不有,只有人生要紧的一件,被中受用的事,他却没福受享,岂不输我一筹?然我已年过五旬,受过无限风波,才得到此地位。如今百事称心,黄金百斗,玉带横腰,只有燕、赵、吴、越的才貌兼全的美女未得其人。家中虽有几个,皆非绝色。怎么得个十全的,软玉温香如西子、王嫱一般的才妙。不知如今可有?”忽又想道:“当日绿珠、碧玉,也是生在人间的,须尽人力求之,自然有得。”次日,遂即差人分付官私媒婆,四外寻访。又叫门下人等传说出去,四路找寻。正是:

  不惜屈身求富贵,又思娱老觅婵娟。

  毕竟不知求得美女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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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回 觅佳丽边帅献姬 庆生辰干儿争宠

  词曰:

  一年一度春光好,对此韶华,莫惜金樽倒。春去春来春渐老,落红满地埋芳草。

  花又笑人容易老,静里光阴,暗换谁人晓。不老良方须自讨,无荣无辱无烦恼。

  从来元臣大老,功成名立时,富贵已极,无所指望,惟思寿与美色。二者之中,寿不可必,惟美色可以力致,故人皆尽力求之。及至得了美色,反把寿促了。此是千古一辙,但人都迷而不悟。

  且说崔呈秀倚着魏监的声势,加了宫保,位列九卿,内外钻谋的无物不送。却笑监不如他有闺房之乐,务要寻个绝世名姝,以娱垂老。四外人传了出去,就有人送美女来的,总非绝色。忽一日,有个宁夏副将,要升总兵,先已有了军功保荐,又恐本兵不肯推升,遂觅到一个绝色女子并千金礼物,差了四个心腹家将送来。呈秀看了礼单,忙叫唤那女子进来。只见仪容秀美,骨气清幽,行动处先不同。有诗为证:

  折花冉冉拂花来,稳步金莲不损苔。

  绣带软随风不定,阿谁神女下阳台。

  不独行步飘扬,即立处,亦自动人:

  独立闲阶若有思,嫣然清影照荷池。

  朱颜不共波纹乱,应是临风第一枝。

  非但立处娇媚,即坐处,亦有妙处:

  刺罢双鸾觅取欢,纤腰无力起时难。

  自矜色似芙蓉好,时捻芙蓉绣带看。

  又想见其睡态之妙:

  鸳枕欹斜玉臂横,梦阑展转怨流莺。

  频撩云鬓眸还倦,疑是朝来有宿酲。

  这女子姓萧,名灵犀,绍兴府山阴县人。父是三考吏出身,官登州府照磨,因管海运,坏了船,失去粮,坐赃赔补死于狱。因无力完赃,只得将女儿出卖。先被媒婆哄骗,只说是良家为妻,谁知是个娼家。那水户却好也姓萧。其时灵犀才年十一,平日在家却也曾读书写字,下棋弹琴,进了门户人家,少不得学吹弹歌舞。他资性本自聪明,一教即会,无所不精,真个是:

  空阶月满睡难成,纤手亲调白玉笙。

  拂拂好风穿槛过,隔花惟听度清声。

  不但笙、箫、管、笛皆精,就是苏、杭的提琴,他也弹得绝妙。正是:

  欲将心事寄云和,静里朱弦手自摸。

  却笑穹庐秋夜月,强将清韵杂胡歌。

  吹弹固妙,至于歌喉宛转,一种柔脆之音,真可绕梁遏云:

  缓起朱唇度韵迟,轻尘冉冉落如丝。

  纵饶座有周郎在,应为频倾金屈卮。

  若论翠袖翩跹,舞腰袅娜,真是掌中可立,屏上可行,真有扬阿激楚的丰神,飞燕的妙技。正是:

  一片清音响■环,腰肢回处似弓弯。

  轻盈花在微风里,不数当年白小蛮。

  灵犀到了十四五岁时,生得姿容绝世,美丽倾城。只因他有了上等姿色,又学出过人的技艺,便眼孔大了,看不上那般倚门献笑、送旧迎新的故态。门户人家既有这等好货,怎肯放他闲着?龟子要他接人,有客来要梳笼他,他只是不肯。起初还是好说,后来便打骂了几次,无如他抵死不肯,只思量要嫁人,自恃着未曾破瓜,要拣个中意的才嫁。穷的出不起钱,富者谁肯来做龟家女婿?遂耽搁了一二年。

  龟子萧成忽然病故,儿子叫做萧惟中,年幼难支持。妈儿没奈何,只得对灵犀道:“姐姐,世上没有望着馒头忍饿的。我已年老,你几个姐姐又无姿色,拿不住人,放着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肯接脚,叫我衣食从何而来?我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从,我就打死你了。左右是养着你也没用,不如打死你罢。”灵犀到底不从。又打骂了一回,又叫两个粉头来劝他,一个名叫文楼的劝道:“妹子这几年没人来说亲,眼见得婚姻错过了,况我们花柳行中,谁肯来作婿?你又不见个人,谁知你这等标致?你不如还是在这里面寻个好子弟,叫他代你赎身。况你既有这等姿色,还怕没有贵官才子作对么?岂不强似耽搁的好。妈妈如今已穷极了,若等他恼起来,你未必受得起!”灵犀虽然口强,终是拗不过,想道:“文楼之言也有理。”只得允从了。

  隔了数日,便有个总兵之子来梳笼他,送了他一百两银子,过了一个月才去。这三河县没甚富家,俊角子弟亦少,也难中他之意,又不够用度,娘儿们商量搬到密云县来,赁了房子住下。那城中虽有几个浮浪子弟、帮闲的嫖头,总是粗俗不堪之人,不是妆乔打官话的军官,就是扯文谈说趣话的酸子,甚是可厌。一日有个南客来,也还撒漫,灵犀转也与他打得热。当不得那班人吃醋,醉后便来胡闹,直到更深夜半才去,误他的生意。那南客被他们闹得不敢上门。灵犀大不能堪,常埋怨文娄道:“都是你害了我!你们有了食用,却累我逐日受气。从今后我再不见客了,不拘与人家做大做小罢。”萧惟中道:“姐姐,你若去了,叫我们靠谁度日?”灵犀道:“假如我死了,你家难道就不过日子了么?你须存好心,代我打听个好人家,我日后自然照应你。”遂从此杜门不见客。惟中没奈何,只得代他寻人从良。

  一日,有个旧帮闲的毛胡子来,灵犀托他寻人家。毛胡子道:“如今崔尚书正要寻个美女,我前日在个徐副将家,他要升总兵,正要寻个绝色女子送他。我看你却去得,只是他正夫人有些利害哩!再者他家姬妾也多,怕你捱不上去,那时熬不过,又要埋怨我老毛了。”灵犀道:“不妨,他夫人虽狠,我只是不专宠,他自然不妒忌我。只一味奉承他,料他也不好打骂我。若说他姬妾多,正好结伴顽耍。若怕我捱不上,我原因避祸而去,岂是图风月的?”毛胡子道:“这是你情愿的。还有一件,那武官未必能多出财礼,你妈妈若索高价,就难成了。”灵犀道:“你去对他说说,看他出多少财礼。”毛胡子道:“大约至多只好二百金,多了未必出得起。”灵犀道:“须三百两才得妥哩。你去讲了看。”毛胡子去了。

  灵犀便来对妈妈、兄弟说。妈儿道:“你好自在性儿!你要从良就从良,我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养得你一朵花儿才开,要去,也须待我挣得个铜斗般的家私再去。”文楼来劝道:“妈妈不是这话,妹子立心如此,不如随他去罢。”妈儿道:“好容易!就要去,也须得千金财礼才能去哩。”灵犀道:“妈妈,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不幸流落风尘,一向承妈妈恩养,我年来也寻了千余金报答过你。我只因受不过人的气,故要从良。这崔尚书是当今第一个有权势的人,我若到了他家,得些宠爱,自然照管你,莫说铜斗,就银斗也可有。这个穷武官能有多少家私?肯出三百也就算好的了。你且收着,至于养老送终,都在我身上,必不负你;你若执意不肯时,我便悬梁自尽,看你倚靠何人!”妈儿虽是口硬,心里已允。徐府的管家来兑了三百两银子。灵犀随即收拾作别,上轿而去。

  徐副将办成妆饰衣服,送到崔府来。呈秀一见,神魂飘荡,快乐难言。果然夫人颇作威福,当不得灵犀放出拿客的手段来,竟把个女将军骗服了。众姬妾也被他笼络得十分相好。呈秀在此中年,得了这个绝色,朝夕欢娱,那顾作丧?正是:

  凌波窄窄眼横秋,舞落金钗无限羞。

  任你铁肠崔御史,也应变作老温柔。

  呈秀心满意足,终日不离。

  一日,正在房中打双陆,只见门上传进帖来道:“侯爷请酒。”呈秀接来看,上写道:“谨詹十五日,薄治豆觞,为家母舅预庆,恭候早临。愚表弟侯国兴顿首拜。”呈秀道:“晓得了。”门上出去。呈秀道:“我还没有与老爷称觞,他到占了先去!”于是丢下双陆出来,问办礼的可曾备齐。一面差人约田尔耕等订暖寿日期。

  原来忠贤是三月晦日六十生辰,各省出差的内臣,都差心腹家人,各处寻好玉带古玩,织造好锦缎,置造好酒器,不惜价钱,只要胜人。写成异常阿谀祝寿的禀启,先期进送。其余各省外官,只得随例置办尺头金银酒器方物,武职也都有礼解进。才到三月初旬,早有庆贺的来了。先是客巴巴率子侄到忠贤私宅暖寿。这酒席非寻常可比,不但竭人间之美味,并胜过内府之奇珍。但见:

  海错山珍色色鲜,金齑玉薤簇华筵。

  麻姑手劈苍麟脯,玉女亲裁白凤肩。

  芍药调羹传御府,珍珠酿酒泻清泉。

  奇香异味人间少,浪笑何曾十万钱。

  客巴巴举杯上寿,互相酬酢交拜了,然后安席。忠贤道:“在咱家该是姐姐首坐!”印月再三不肯。忠贤道:“崔二哥,你是个读书人,该是谁坐,你说,自然停妥。”呈秀道:“爹爹虽然是主,今日之酒是姑母代爹爹称觞的,又有主道在焉,莫若只叙家庭之礼,还是爹爹首坐,姑母二席,亦同是上坐。”忠贤笑道:“这是来不得!也罢,咱也谦不过你,咱有僭了。”客氏道:“李二哥、刘三哥请上坐。”永贞道:“我们怎敢与爷并坐?”忠贤道:“姐姐你坐罢,不要过谦罢。今日承姐姐厚爱,咱弟兄们同坐了罢。”永贞等才告坐坐下。二席是李永贞,三席是刘若愚,印月坐了第四席。两边都是侯、魏二家的子侄并众干儿子,一个个佩玉横犀,红袍乌帽,各人安席序齿坐下。那席上用的不是寻常黄白器皿,俱是异样杯盘。只见:

  黄金错落紫霞觞,玛瑙为盘竟尺长。

  更有玉精来异域,杯传五色夺奎光。

  不独器皿精奇,地下都是铺的回文万字的锦毡,厅上锦幛布满,幔顶上万寿字的华盖,四围插着牡丹芍药各种名花,那桌围椅褥都绣的松柏长春。一会间女乐齐鸣,玉箫鸾管,仙音缭亮。只见:

  纤纤玉手漫调筝,依约传来天上声。

  更促柳眉歌楚曲,顿教钗玉斜横。

  演戏的子弟也是客巴巴家的女班。真是:

  清讴雅调出三吴,便是秦青亦返车。

  娇面如花肤胜雪,恍聆仙乐列华胥。

  直饮到玉漏将残,晓钟初动,大家沉醉而散。

  次日,忠贤亲往谢酒。那些子侄,李、刘二弟兄并众干儿子,都轮流置酒称庆,在席并无外客,总是他一家儿的人,就如杨国忠姊妹一般。正是:

  金凤冠裁佩纫霞,已惊秦虢骑如花。

  更饶几个杨丞相,袍绕绯龙玉带斜。

  到了正日,大厅上中间悬起寿轴,乃兜罗绒边,尽是珠宝翡翠妆成的“寿山福海,八仙庆寿。”中间以蜀锦为心,寿文以黄金为字,钉在上面。两边高烧彩烛,围屏上都是唐宋人画的寿意,配着时贤的赞颂。寿联也是美锦为的,上铺翠云龙剪金为字。其联句道:

  一身全福德,极富极贵以履极尊;

  首出冠群龙,九二九三以至九五。

  皇上赐他金花一对,彩缎八匹,羊四只,酒八瓶。中宫也是金花彩缎,各妃嫔俱以珠宝穿成福寿字及金八宝织金妆花福寿字的缎匹。二十四监局、忠勇营掌印,凡有名号的,各自送礼。其余的内监、各自浇成灌香大烛,捧来分队叩头。早间,先是刘、李二掌家叩头;次后侯、魏二家子侄并崔、田等俱行八拜礼。摆列着礼物都是金玉福寿炉、金玉福寿杯、金玉八仙、金玉秦汉拟的鼎彝,唐宋名公寿意、玉带、蟒衣、朱履、玉绦,无所不备。进酒的是珍珠琥珀妆成的果盒,金玉嵌成的酒壶,猫睛祖母绿镶嵌的八宝杯,摆列得苍翠夺目、黄白争辉,不数石崇、王恺。直把个魏上公的私宅,摆得似龙宫海藏一般。其中又有几件极奇异的宝玩,都是那班干儿子送的:一件是祖母绿洗的个东方朔,肩上担着一枝蟠桃,枝上三个红桃子,就如生就的,绝不似人工,实如天巧。有诗为证:

  瑶池桃熟几千年,春色须教醉列仙。

  是子三偷今四度,又骖云驭赴华筵。

  一件是个琥珀盘,盘内金丝编就葡萄架,金枝翠叶,上穿三十六颗走盘大珠的蒲桃。也有诗赞之曰:

  采得蒲桃向酒泉,露滋仙果缀珠悬。

  尽收六六人间福,一粒期公寿八千。

  一件是碧玉寿星,高尺余,骑一双胎玉鹿,乃生成的一块二色玉洗就,雕得十分工细。也有诗道得好:

  海屋筹添福寿增,金丹宝庆长龄。

  从今鬼柳天文理,南极光中见两星。

  不但礼物摆满,亦且人烟凑杂,阶下潮也似的,一起拜过,又是一起。少刻,各官到了。先是阁下,忠贤出来对拜,待茶而别。后是大九卿到,只答一揖,留茶。以下皆该用帖者收帖,该手本的收手本。至于饮天监、太医院等,只好摆来上个号。武官公侯伯驸马也只相见留茶。以下各官俱各到门投手本而已。又有朝天宫神乐观的道士,西山五台山僧,俱送延龄文疏缴入。其外文武中只有李太常、吴太仆、田武选、倪御史、东厂杨寰、孙云鹤、锦衣许显纯等人,是必于要见的,直等到午后才得叩贺,送上私礼,俱各留茶。那些不相见的官儿,捱着要各送私礼,都争来送掌家的银子,送足了才代他开上册子,掌家们也得了许多银子,才得进来叩头。忠贤不过手一拱便进去了,礼单连看也不看。不知那些人费了多少钱力,他只视为泛常。午后身子倦了,分付崔、田二人道:“你们不要去,在此吃面。凡有送礼的,叫家人概行入册,等咱闲时再看。”这里掌家才敢收外官的礼。各省督抚按及各差御史,并部属南京大小衙门三司道府,才到各边镇总兵、副参、游击、都司,那送礼的惟恐漏号,不知用了多少钱。凡内中有线索的才收得一二件,便得意夸张道:魏祖爷与他交好,才收他礼的。正是:

  昏夜乞哀堪愧死,赔了夫人又折兵。

  毕竟不知庆寿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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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回 陈元朗幻化点奸雄 魏忠贤行边杀猎户

  词曰:

  忌念不复强灭,真如何必营谋?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

  悟即刹那成正,迷难万劫感流。若能一念返真求,迷尽恒沙罪过。

  话说魏忠贤生辰,富倾山海,荣极古今,足忙了个月,都是人为他上寿,尚未复席。直至四月中旬,才出来谢客,殿下公侯伯附马并皇亲才到厅面谢,大九卿止到门投刺,至于小九卿以下,只不过送帖而已。其余各小衙门,皆是魏良卿的帖谢人。谢毕,备酒酬客。凡文武得在请酒之列者,犹如登龙门一般,六部尚书外,皆不能在请酒之列。他们客如白太始、张小山并工头陈大同、张凌云等,俱带着卿贰的衔,也来赴席,整整又吃了一月的酒。

  一日清晨,门尚未开时,忽有一道人,骑着驴到门前,以鞭叩门。里面门公问道:“甚么人?”外边番子手也齐来喝道:“你是何处来的疯道人?好大胆!敢来千岁爷府前敲门。”那道士哈哈大笑道:“咱自涿州来,要见上公的。”门公也开了门,出来喝道:“千岁爷的府门,就是宰相也不敢轻敲,你这野道人敢来放肆!还不快走,要讨打哩!”道士道:“山野之人,不知你主人这样大,敲敲门儿何妨?须不比朝廷的禁门。”门公骂道:“你这野道人,不知死活,咱爷的府门比禁门还狠些哩!前日涿州泰山庙曾有两个道人来祝寿的,已领过赏去了,你又来做甚么?”道士道:“我不是那庆寿讨赏的。”门公道:“是来抄化的?”道士道:“咱也不化缘,咱是要见你家上公的。”门公道:“你也没眼睛没耳朵,便来放屁!千岁爷可是你得见的?就是中堂尚书要见,也须等得几日,你好大个野道人,要见就见呀!”说着就来推他。谁知他就如生了根的一样,莫想推得动。门公想到:“他是使了定身法儿的,叫番子手来拿他。”走去唤一声,便来了二三十个,齐动手,莫想得近他身。众人忙取棍子来打他,反打在自己身上,莫想着他的身。那道士也不恼,只是呵呵大笑。

  正喧闹时,魏良卿出来谢客听见,问道:“甚么人喧闹?”门上禀道:“是个野道人,从清晨在门外,闹至此刻,不肯去。”良卿走出来看时,只见那道士:

  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尘尾,渔鼓轻敲。三耳麻鞋登足下,九华巾子把头包。仙风生两袖,随处逍遥。

  魏良卿问道:“你是何处的道人,敢来我府前喧嚷?”道士道:“我是涿州泰山庙来,要见上公的。”良卿道:“你是前日庆寿送疏的,想是没有领得赏。”叫管事的:“快些打发他去。”门上道:“前日那两个道士已领去了。”良卿道:“既领过赏,又来何干?”道士道:“我来见上公,有话与他谈的。”良卿道:“上公连日辛苦,此刻尚未起,有甚话可对我说,也是一样,或是化缘,我也可代你设处。”道士呵呵笑道:“这些儿便叫苦,此后苦得多哩!你也替他不得。”良卿大怒道:“这野畜生!我对他说好话,他到胡言起来,扯他出去!”众人道:“若扯得动他,也不到此刻了。”良卿道:“送他到厂里去。”分付过,上轿去了。众人上前拉他不动,又添上些人,也莫想摇得动,依旧喧哗。

  李永贞听见,忙出来看。盘问未了,早惊了魏监。着人出来问他。小黄门上前问道:“千岁爷问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士道:“我叫陈元朗。”小黄门入内回覆,忠贤听了,慌忙出来。那道士一见,便举手道:“上公别来无恙?”忠贤走上前扯住手道:“师父!我那一处不差人寻你,何以今日才得相见?”遂携手而入,把门上与家人们都吓呆了。同进来到厅上,忠贤扯把椅子到中间,请他上坐,倒身下拜。元朗忙来扯起道:“上公请尊重,不可失了体统。”忠贤复作揖坐下,把阶下众掌家内侍都吓坏了,都道:“祖爷为何如此尊他?岂不活活的折死了他么?”

  少顷茶罢,邀到书房内坐下。忠贤道:“自别老师,一向思念,前往泰山庙进香,特访老师,说老师往青城山去了。后又差人四路寻访不遇。今幸鹤驾降临,不胜雀跃。”元朗道:“自别上公,二三年后,家师过世。因见尘世茫茫,遂弃家访道,幸遇一释友相伴。这三十年来云游于海角,浪迹在天涯。今日来尘世,欲募善人家。”忠贤笑道:“老师好说,有咱魏忠贤在此,随吾师所欲,立地可办,何用他求。”元朗道:“非也!我所募者,要有善根,有善心,有善果,还要有善缘,才是个善人家;若有一念之恶,终非善缘。即如上公,泼天富贵,功名盖世,奈威权所逼,负屈含冤者甚众,岂不去善愈远?非我出家人所取。今来一见台颜,以全昔日相与之谊,即此告别。”便起身要走。忠贤忙扯住道:“久别老师,正好从容相叙,少伸鄙怀,以报洪恩,何故恝然便去?”元朗道:“外有释友等我。”忠贤道:“何不也请来谈谈?”元朗道:“他是清净之人,未必肯入尘市。”忠贤忙叫小内侍去请。内侍问:“在那里?”元朗道:“他在平则门外文丞相祠前打坐,你把这羽扇拿去请他方来。”内侍答应,持扇飞马而来。

  果然祠前有个老僧打坐。内侍忙下马叫道:“老师父,咱是魏祖爷府里差来请你的,有陈师父扇子在此。”那老僧睁眼看了,也不回言,起身背上棕团,持着藤杖就走。内侍上马,紧随入城。他就如熟路一样,竟自先走,那内侍在后,飞马也赶不上。到了府前,门上来问,老僧站在门前,也不回答。少刻到了,下马同他来到书房。

  忠贤出迎看时,原来就是当年救他上山的那老僧。忠贤请他到上坐,倒身四拜,老僧端立不动。拜毕,老僧将棕团放下,盘膝而坐,吃过茶,才开口道:“上公好富贵,好威权,也该急流勇退了。”忠贤道:“托二位老师庇荫,颇称得意,亦常思退归林下,奈朝廷事多,急难得脱。”老僧道:“上肩容易下肩难,只恐担子日重一日,要压杀了。当日老僧有言,叫你得志时切戒杀性,你不听吾言,肆行无忌,枉害忠良,这恶担子有千斤之重,你要脱,也难脱了。”内侍摆上斋来,二人绝粟不食,止吃鲜果,饮酒而已。忠贤道:“前因访陈老师不见,已于宝刹旁建祠以报大恩,拨田侍奉香火,老师曾见否?”元朗笑道:“虽承上公厚爱,然皆无益之费。贫道已久出尘埃,安得复寻俗事?近日于西山创一净室,颇觉幽静,云游之暇,聊以延迟。”忠贤想到:“他既爱西山,何不就代他起造庙宇报答他?”便道:“老师既有净室,不知可肯携我一观否?”元朗道:“游亦不难,但恐车驾扰山陵耳!只可潜地一游,如夜间方可。”

  三人酒毕,老僧即于棕团上入定,元朗与忠贤对榻。元朗俟夜静登榻,叫忠贤亦盘膝而坐。元朗道:“上公可凝神默坐,心空万虑,方可同游。”忠贤依言,屏念静坐。少顷,不觉真魂与元朗携手出门,同出城来。至人家尽处,只见路旁一个黄衣童子,领着三个牲口来接,元朗叫忠贤骑,忠贤看时,却是一只麒麟,一只白鹿,一只黑虎。忠贤惧,不敢骑。元朗道:“不妨。这是极驯的。”自己骑上麒麟,忠贤骑了鹿,童子骑虎,果然极稳。只见半云半雾,耳中惟闻风声,早上了一座高山。但见:

  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开。山草丛、野兰馨,悬崖峭嶂;薜萝生、奇葩丽,峻岭平畴。白云闲不度,幽鸟倦还鸣。涧边双鹤唳,石上紫芝生。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睛岚。

  看不尽山中之景。来到悬崖峭壁之下,元朗下了麒麟,向石壁上拍了三下,只见壁上两扇门开,有两个青衣螺髻女童出迎。元朗邀忠贤入内,那洞中景致更自不凡。只见:

  珍楼贝阙,雾箔云窗。黄金为屋瓦,白玉作台阶。巍巍万道彩霞飞,霭霭千重红雾绕。千年修竹,双双彩凤为巢;万岁高松,对对青鸾向日。瑶草奇花多艳丽,紫芝白石自苍茫。帘垂玳瑁,金铺翡翠控虾须;柱插珊瑚,瓶注玻璃分海色。垂髻少女面如莲,皓齿青童颜似玉。青鸟每传王母信,玉壶长贮老君丹。

  二人携手到亭上,分宾主坐下。童子献茶,以白玉为盏,黄金为盘。茶味馨香,迥异尘世,到口滑稽甘香,滋心沁齿,如饮醍醐甘露。吃毕起身,各处游玩,果然仙境非凡,心神不觉顿爽。童子来道:“酒已完备,请真人就坐。”元朗邀忠贤过东道小廊,进一重小门,有许多女乐来迎。只见香风习习,仙乐泠泠。两边都是合抱大树,青葱苍翠,老干扶疏,高有千尺。树尽处,一座白石高台,梯级而上,上面一座亭子,乃沉香为梁柱,水晶为瓦。亭上摆着酒席。二人到亭上坐下,元朗举杯相劝,众女乐八音齐奏,只见那酒器非金玉珍宝,忠贤却不识为何物。饮馔盘盂皆非凡类。忠贤看了,心荡一悟,形神俱化。

  少顷,女乐停止。又见青衣女童抱着一个花鸟,走到席前向外,那鸟高叫三声,忽见那大树上奇花满树,如千叶莲花,其大如盘,香风。少刻,每花中立一美女,有尺余长,身衣五彩。众女乐复吹弹起来,那树上美女便按节而舞,疾徐迟速,毫发无遗。一折已完,众乐停止。那鸟儿又向树叫了一声,树上的美女皆随花落,都不见了。忠贤道:“师父何处得此异种?”元朗笑道:“那有甚么异处!花开花谢,天道之常,人世荣华,终须有尽,任你锦帐重围,金铃密护,少不得随风花谢,酒阑人散,漏尽钟鸣,与花无异。只要培植本根,待春再发,不可自加雕琢耳。”

  二人出席闲玩,只见东首隐隐一座高山。那山上有明处,霞光炫耀;有暗处,黑雾迷漫。山下银涛叠叠,白浪层层。忠贤问道:“那山是甚么山?何以明处少、暗处多?”元朗道:“那山叫做竣明山,在东海之东,乃三千造化之根,五行正运之主。远看则有万里,近之即在目前。这山本自光明,只因世人受生以来,为物欲所污,造恶作孽,把本来的灵明蔽了,那贪嗔爱欲秽恶所积,遂把这山的光明遮蔽了。即一人而言,善念少,恶处多;以一世而言,善人少,恶人多,所以山明处少,暗处多。”忠贤道:“怎么那山下之水,有平处又有波浪处?”元郎道:“此水名为止水,这平的是世人俗世以来,父母妻子泣别之泪,人人不免,故此常平;那波浪处是俗世冤家债主怨气怨血所成,冲山激石,怒气不息,千百年果报不已,故此汹涌。”

  二人正讲论间,忽见空中一只白鹤飞下,向元朗长唳一声。元朗道:“清冷真人过此相召,我暂去即回,上公在此少坐片时。”遂携手下台,向北一所茅亭内,十分雅洁,药炉丹灶,件件皆精。元朗道:“上公在此少待,少刻即来奉送回去。若要游览,随处皆可,只那北首小门内不可轻入。”嘱毕,跨鹤飞空而去。

  忠贤四望,欣羡不已,想着:“我在京数十年,到不知西山有这样个好去处,到被这道士得了。我若要他的做别业,却难启齿。我莫若明日传旨,只说皇上要做皇庄,他却就难推托,也难怪我,那时我再另建一所净室与他,又可见我之情。”心中暗暗称妙。独坐一会,还不见元朗回来,甚是烦闷。于是信步闲行,两廊下虽有几重门户,俱处处封锁。又走到北首,见一重小门,半开半掩,想道:“他叫我莫进去,必有甚么异处,咱便进去看看何妨。”遂轻轻推开门进来。见四围亦有花木亭树,中间一个大池。上有三间大厅,两边都是廊房。房内都满堆文卷,有关着门的,有开着门的。里面有人写字。忠贤沿着廊走上厅来,见正中摆着公座,两边架上都是堆着新造成的文册,信手取下一本来看,是青纸为壳,面上朱红签,写着《魏忠贤杀害忠良册第十三卷》。忠贤看见,吃了一惊,打开细看,只见上写着某年月日杀某人,细想,果然不差,吓得手颤足摇,连册子都难送上去。正在惊怖间,忽听见厅后有人大声喝道:“甚么生人,敢来扰乱仙府?”忠贤抬头一看,见一个青脸獠牙的恶鬼,手执铁锤,凶勇赶来。忠贤吓得往外就跑,不觉失足跌下池去,大叫一声,忽然惊醒,看时,仍旧坐在书房床上,吓出一身冷汗来,战栗不已。见桌上残灯未灭,老僧犹在地下打坐,元朗亦垂头未醒,再听更鼓,已交四鼓,心中惊疑不定,只得睡下。

  昏昏睡去,到天明起来,见老僧与元朗都不见了。忙着小内侍出来问,门上道:“才出去未久。”内侍回覆,即着他飞马去赶,一路问出彰义门来,见二人缓步在前,小内侍喊道:“二位师父!魏祖爷有请。”二人那里理他,昂然缓步而走,止隔有数十步远,却再也赶不上。将赶到芦沟桥,小内侍喊声愈急。元朗回头道:“我们不回去了,有个帖儿你带回去与你爷罢!”向袖中取出个封袋来,放在桥石柱上。内侍赶到取起,再看二人,早已不见了,只得将帖儿拿回禀覆。忠贤叫人拆开读与他听,上写道:

  掀天声势倚冰山,破却从前好面颜。

  回首阜安山下路,霜华满地菊斑斑。

  忠贤听了,不解其意,唤李永贞来看,也不解。随将夜来之事说了一遍。永贞道:“此无非幻术惑人,有甚应验,不必理他。”众干儿子都来问侯,永贞道:“不可外传,且置酒为爷解闷。”众人坐下饮酒。

  忽传进蓟州边报来,忠贤道:“边上那些官儿,不以边防为事,专一虚报军情,冒销钱粮,我要自去查查。”那些堂家们也都想要去抓钱,遂极力撮弄他。李永贞等也不敢拂他之意。随即上本,把内事托与李永贞,外事交与崔呈秀,“凡一应本章,等得的,候我回来批发,紧要的飞送军前。”分付已定,择日起马。先是客巴巴,后是众干儿,都到私宅饯行。又送许多下程。忠贤带了许多金帛等,以备中途赏犒,至日辞过,带了三千忠勇军出皇城来,浩浩荡荡,好生威武,但见一路上:

  干矛耀日,戈戟凝霜。风飘飘旌旗弄影,彩云中万千条怒蟒蟠身;锦团团幢盖高擎,碧汉中百十队翔鸾振羽。黄旄白钺,微茫浮白,依稀陆地潮生;紫骥黄骝,灿烂成花,仿佛空山云拥。叉刀手、围子手、刽子手,对对锦衣花帽都带杀人心;旗牌官、督阵官、中军官,个个金甲红袍尽挟图财意。帷幄前列一对兵符赐剑,果似上帝亲临;宝车边摆许多玉节金瓜,何异君王驾出。

  五城兵马司已预督人清道,提督街道的锦衣官早差人打扫,令军士把守各胡同,摆开围子,连苍蝇也飞不过一个去。那两边摆着明盔亮甲的军士,擎着旗幡剑戟,后尽是些开道指挥,或大帽曳楼,或戎装披挂。轿前马上摆着些捧旗牌印剑蟒衣玉带的太监,轿边围绕的是忠勇营的头目。一路上把个魏忠贤围得总看不见。

  才出了城,便有内阁来饯行,其余文武各官俱排班相送,打躬的、跪的、叩头的,足摆有十余里。至于各省督抚,直送过境方回。崔、田众义子并彪、虎等,俱送到五十里外。一路来远省抚按都差官远接,自己在郭外相候。提镇等都是戎妆,与司道等俱在交界地方迎接。忠贤分付道:“随从的军士皆是本监自行犒赏,上下一概不用供给。”那些地方官怕亲随等讲是非,虽说不收供给,却都暗地送礼,这些人还争多嫌少。忠贤虽不收下程,却不敢不预备,又恐他一时要用。只等过了这处,那处才脱得干系。到一处,不过阅一阅兵,看看城池,查点钱粮亏空,却又被那些官员奉承得无处生波。那些掌家都捞饱了财物,俱作不起威福来,只增了许多接见各官的仪注。

  一日,行至黄花镇喜峰口,夜不收来报,口外墩台狼烟忽起,恐有兵至。忠贤即着守将出战,他也领着忠勇军士上城观看。等了两日,不见兵到,俱各懈怠。到了第三日午后,忽见山坡下尘头飞起,拥出一簇人来,一个个:

  豹皮裁磕额,犁尾缀红缨。

  画鼓咚咚响,旗幡对对迎。

  绒绳牵白犬,健背架苍鹰。

  短箭壶中插,雕弓手内擎。

  钢叉浑似雪,匕首利如银。

  ■挞齐眉棍,阎王叩子绳。

  獐猫浑丧胆,狐兔尽藏形。

  那些人约有二三百个,俱是口外良民,专以打猎为生,官府也不禁他。凡上司要野味,都向他们要。那忠勇军只当是敌人,便一声炮响,杀下关来。众猎户不知何故,一则手无大兵器,二者不敢抗拒官兵,都四散逃走。走得快的逃了性命。走得缓的白送性命,杀死有五六十人,齐上关来献功。忠贤大喜,重加赏赐,具本奏捷。时人有诗曰:

  无端生事害良民,赢得功勋诳帝庭。

  可惜含冤边外骨,年年溅血洒长城。

  忠贤自钦建此奇功,乘兴而返,下令班师回朝。一路所过地方,不知花费多少银钱。这才是:

  高牙大纛向边陲,无数衣冠拜路衢。

  有石燕然谁与勒,空教将士困驰驱。

  大军所至,鸡犬皆殃。忠贤虽禁止部下,背地里何能禁得许多?虽说不用夫马供应,其实部下俱折钱上腰,岂不是生事扰民?才一到京,早有大小文武官员排班迎接,只见:

  左摆着师济文臣,角带素衣屯紫雾;右列着狰狞武将,锦袍金甲绕层云。跪的跪,伏者伏,浑如乞乳羝羊;揖者揖,躬的躬,好似舒腰猛虎。呈手本纸飞似雪,听班声响震如雷。只疑巡狩驾初回,除却六飞浑不似。

  忠贤进了私宅,一班党羽都来问安,置酒接风,忠贤大喜。不表。

  次日早朝,忠贤奉本上殿,奏与主上。毕竟不知此后做出甚么样的恩典情备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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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回 封三侯怒逐本兵 谋九锡妄图居摄

  词曰:

  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回头须早。一念生神明鉴照,任他颠倒。

  富贵何如贫贱乐,惺惺不奈痴愚巧。看满帆千尺挂长江,风威好。

  位极人臣,功高盖世,也须自保。若一生三公万贯,人间绝少。

  王氏七侯成败壤,杨家六贵终荒草。叹钟呜漏尽又鸡啼,天渐晓。

  话说魏忠贤贪心不足,又要假行边出师之功,又思封公封侯。不意圣躬欠安,客巴巴传出信来,叫忠贤亲往问安。见圣躬日渐清癯。只因他平日要蒙蔽圣聪,常引导以声色之欲,使圣上不得躬亲万机,他得遂其荧惑之私。不料圣躬日加羸弱,心中也有些着忙,便与李永贞、刘若愚等商议道:“皇上渐渐病重,后边的事不可知怎么处哩?”永贞道:“如今趁大权在手,先将边功再封一公,后边事再一节一节做去,不要忙。”遂传出旨道:“厂臣殚心国事,尽力边疆,除宁国公外,再封一公,着兵部议奏。”

  那大司马霍维华,前因忠贤冒功,逐去袁崇焕,曾将自己的恩荫要让与崇焕;今日又见忠贤冒功不已,怎肯容他?次日在朝房中遇着魏良卿,遂正色说道:“五等之爵,就是开国元勋也没有几人,如今除非是恢复得辽东的,才可列土封公;若只斩将夺旗,收得一城一堡的,也就不可过望了。”谁知早有人报与忠贤,忠贤大怒。适值皇上不豫,忠贤也掩禁不住,只得召太医院官入宫诊脉、定方。各官俱到乾清宫外问安,忠贤也不顾是臣子忧心之时,就对众人大言道:“外边有人道咱无功,不该得恩典,咱今也不要了。”与李永贞等恶言秽语的辱霍司马。举朝之人都受不得,齐来劝解,霍公只当不听见,也不理他。

  到次日,又传出旨来,要把奉圣夫人客氏的儿子加封伯爵。霍司马道:“客氏不过一乳媪耳,他两个兄弟与儿子都已荫为指挥,也就够了,今日又要封伯!若客氏要伯就伯,忠贤要公,怕不就是公么?此事断乎不可!”遂具本题覆道:“祖训无乳媪封伯之例,且五等之爵,非军功不加。客氏加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可也。”众司官怕忤了旨,好生忧惧。霍公道:“不妨!此事有我在此,决不累及你们。”催逼俱覆本上去。忠贤见了,大怒道:“有这等怪物!”次日就在隆道阁前,说霍司马蔽功违旨,出言大骂,无所不至。客氏也着许多小内侍出来乱骂,拿砖土块子乱打他轿子。霍公回来想道:“此事只我有这胆量与他抗衡,本该与他硬做到底才是,只是我身为大臣,岂可受此阉奴之辱!”遂杜门辞印,打点上疏乞休而去。这正是:

  虚名当为繁缨惜,强项岂因权要回。

  解组不将名利恋,任他沙蜮自含猜。

  次日,倪文焕就题个告捷请封的本,矫旨道:“厂臣报国心丹,吞仇志壮,严整戎备,立三捷之奇功;御侮折冲,得十全之神算。绩奏安壤,宜分茅土,宁晋彝鼎,昭然世爵,褒封允当。着于弟侄中封一人为安平伯,世袭其职,岁加禄米一千二百担,锡之铁券,与国同休。”命下,又把个五岁的孩童从孙魏鹏翼,加了少师,封为安平伯,也是玉带麟袍。才受了封券文,田土还未曾给,不到半月,又有那阿谀的上本,报三殿告成。又传旨道:“厂臣毕力经营,矢心赞画,美轮美奂,襄成一代之中兴;肯构肯堂,弘开万年之有道。具瞻顿肃,旷典聿新,着于弟侄中封一人为安东侯,世袭其职。府第、诰券、禄米、赡田俱照例给,各该部遵例行。钦此。”一门之内,两公、一侯、一伯,锦衣三十馀人,也可以知足了。

  到圣躬大渐时,正是天日为之愁惨,中外震惊的时候,那等阿谀奉承的吏部尚书周应秋,还上本请封。遂于三殿告成本上批道:“厂臣克成继圣,经营堂构,夙夜匪懈,鼓庶民之子来,精诚默孚;政天心之神助,功昭巨典。戾合彝章,勋业茂隆,重胙宜锡。”又把个六岁的从侄魏良栋,封为东安侯加太子太保。又怕家里的锦衣官还少,凡遗下的札付,俱着他党羽填补。又把侄希孟补了锦衣同知,甥傅之琮、冯继先俱补授都督佥事。今日受封,明日受券,今日贺封伯,明日贺封侯,举朝若狂,终日只为魏家忙乱,反把个皇上搁起不理。

  圣体不安,上自三宫六院,下而三公九卿,无一个不慌,就是客、魏二人却也是慌的。内外慌的是龙驭难留,继统未定;他两人慌的是恩宠难保,新主英明。故当弥留之计,乘势要加封。贪心难割,又与那班奸党计议。吴顿夫道:“为今之计,须趁此时先立下些根基来,若机有可图,便成大事,若不可图,必定拥立之功,也还在我。纵新主英明,也必念爹爹拥立之功,也可无碍,若仍是寻常之主,内外已都是我们的心腹,就有几个从龙的,须打做我们一家;若不顺手,便设法驱除了,也还是我们的世界。只是司礼监与东厂,不过是寻常的职衔,内阁又无兼摄之例,公侯伯都是家里人的,须在这公侯之上想个官。待爹爹做了,俟今上崩了驾,趁新主未即位时,爷便可受摄两班文武。”田吉道:“爷若要受摄百官,非封王不可。不若分付外边,题请封王。”倪文焕道:“凡图大事,须要先赐九锡。如今先叫他们题请。”忠贤道:“甚么九锡?”文焕道:“九锡是九件物事:乃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则、■鬯,谓之九锡。”忠贤道:“要他何用?”文焕道:“赐了九锡,就可制礼乐,专征伐,统摄百官了。”忠贤道:“这样便可讨一讨。”李永贞道:“这事我们的人请不得,恐人心不服,须到外面寻个人才好。”忠贤次日便去拜丰城侯李承祚,因他是侄儿良卿的亲家,对他说了。果然上疏道:“厂臣外靖九边,内成三殿,功烈超常,宜加九锡。”又有个孙如冽,曾具过本在顺天府建生祠的,又上本乞封厂臣王爵。

  二本俱下礼部议覆。凡部议的本,俱要科参科行才行堂上,便把这担子卸与科里。其时掌科事的是叶有声,他见了这本,好生难处,想道:“若从公论,自来无阉寺封王赐九锡之例,是他们越职言事,就该参处;若参了他们,忠贤必然怀恨,又要生毒计陷害;若行了,却可得他的欢喜,京堂可至。只是明有人非,幽有鬼责,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审度了一会,道:“岂有此理!罢!拼此一官,以持清议为是。”

  恰好有亲家杨庶吉汝成来访,见叶掌科面有忧色,便知是为这两件事,问道:“亲翁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莫非为李承祚、孙如冽的覆本么?”叶有声道:“正是。据亲翁高见如何?”杨妆成道:“弟也曾想,自古宦官惟童贯越例封王,毕竟还实有些边功,赞成的是蔡京、高俅。又有求九锡不得的是桓温,阻挠的是谢安、王垣之,此四人人品俱在,随亲翁择而效之。”叶有声道:“此事却行不得,虽刀锯在前,亦难曲从!”杨吉士起身笑道:“这事亲翁也要三思,不可听小弟乱谈。”叶掌科道:“一定如此!”二人别了,叶公竟托病注了门籍,便把这事搁起来了。忠贤见部里不覆本,访知是科臣阻抑,便寻事把叶有声削了籍。那叶掌科转得萧然脱身而去。正是:

  力阻狂图寝大奸,何防高挂进贤冠。

  新诗更向知心道,喜是今朝不旷官。

  后来忠贤访知叶有声不肯覆本,乃杨汝成之意,到散馆时,便分付不许照科道授官。诗曰:

  入直花砖退委蛇,敢将真谅最相知。

  淮南遮莫思狂逞,长孺方将论职思。

  忠贤虽逐去叶有声,也知外面公论不容,也只得歇了。但他心中已存了个篡夺的念头,外边又做成了个篡夺的局面。论起他享极富贵,也该感激皇恩,圣体不安,便该与客氏维持调护,才是图报皇恩之意。到皇上疾笃时,便该启请皇上,召新君入宫视疾,请辅臣等入大内请安,共议嗣统,早定名位,以绝外藩仰望之心。始不至废荒朝政。这才见得心在社稷,也可略表无利天下之心,无奈他利令智昏,颠倒错乱。前此新君在信藩时,请租请地,忠贤曾攘为己功,殊不知圣主如天之量,这些小事那里在他心上?他却怕新主不平,又恐知他这历来的穷凶极恶之事,即了位就有一班从龙的人要分他的恩宠,故此把拥立的念头搁起,只在外面分布党羽,希图非望。九边淮浙先差出许多心腹内官,又差个心腹太监涂文甫清查户工二部钱粮,竟坐大堂,勒司官行属员礼。当日奉差原说要节省,反又逼追二部起造衙门,买了一座房子,用银三千余两。及兴工时,又嫌窄小,又强买了晋宁公主赐宅起造。边上钱粮已布满私人经理,却又要逼去霍司马,移本兵与崔呈秀。便差人绕霍维华的宅子,缉访他的过犯,又差人到部里查他的错误。无如他历任未久,居官清正,无过犯处。又要拿他的家人长班来罗织成狱。大亏辅臣暗通信与霍公,才上本乞休,遂就本立褫夺了。只是这时候正是:

  龙驭将升鼎欲成,大臣忧国尽心惊。

  谁知一拂权奸意,未许攀髯泪雨倾。

  八月十六日皇上大渐,忠贤与李永贞等计议,要学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永贞道:“皇上宾天时,只叫客巴巴在里面哄住众妃嫔,让问安的依旧问安,进膳的仍旧进膳,进药的还进药,外面百官问安,爷只随口答应,且按住了缓缓行事,再学王莽的故事,且捧了孺子先摄了位,且看众心可服,若服,便可即真。”一夕话把个忠贤一片要做皇帝的热肠,说得收煞不住,只思量要居摄。见百官俱在乾清宫外问安,便着人请几位中堂过来,要探他们的口气。说道:“如今皇上时时昏睡不醒,那里还能亲理机务?若寻常纠劾升迁,也都有例,不甚要紧,只是辽阳兵屡戒严,宁锦又不宁静,延绥套虏又不时骚动,这都是要紧的军务,何可缓延?这怎么处?须要请皇后垂帘摄政方好。”众宰辅道:“皇后摄政,虽汉、唐、宋俱有,我朝从无此例,且祖训有禁。”忠贤道:“不然,列位先生帮咱暂理如何?”他料得这班宰臣平日都是依惯了他的,自然不敢违拗。殊不知这些大臣,平日小事可以俯从,不与他立异,至于在事,怎肯听令?岂不知居摄乃篡字之先声,他们怎肯容他?诸臣闻言,大是骇然。此时都正欲发言,只见施相公道:“若要居摄,景泰时却也有例,当是亲王摄政,老先生以异姓为之,恐难服天下之心,且把以前为国的忠心都泯灭了。”忠贤听了,不觉满面通红,怫然道:“施先生!咱待你们浙人也还不薄,怎么这件事儿就不肯俯从?”竟入禁中去了。

  众辅臣见他词色不善,都各俱揭问安,就请新主入宫视疾。崔呈秀见阁臣不从,众官纷纷议论,料事难成,恐惹灭族之祸,也不敢入内。忠贤在里面,不过与客氏二人,那妇人家那里计较出个甚么来?只有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人计较。若愚道:“施蛮子爷平日抬举他,他今日就执拗起来。如今先处了他,竟传旨着爷暂理,看他们有甚法儿?”永贞道:“不可,此事非同儿戏,倘爷临朝,百官不到,岂不扫兴?那些人自也有些计较,或向禁中拥出信王来,莫像当日南城的故事,岂不身家难保?”众人议论不定。只弄得魏忠贤想起做皇帝来,便心热一回,又想自己身骑虎背上,外边百官不服,怕事不成反惹大祸,又焦燥一回,客巴巴传出信来,说皇上不时发昏,又慌张一回,好似触藩羝羊,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终日里胡思乱想,茶饭俱减,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及到二十二日酉刻,龙驭已上升了,正是:

  五云深拥六龙车,泪洒宫娥湿降纱。

  日落西陵山色里,令人愁咏后庭花。

  此时按不住,不免哀动六宫。外面文武各官也都知道,工部议发梓宫及殡殓之物,礼部查举哀即位的仪注,户部打点协济的银两,辅臣拟作遗诏。天未明时,已都齐集隆道阁前。忠贤还不肯息念,又叫人出来寻崔呈秀。各官中有正直的道:“这又不是崔家的事,怎么独寻他?”有那诙谐的道:“老子叫儿子,怎敢不去?”一连寻了几次。忠贤还想要出袖中禅诏,行自己的奸媒,并要学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之子,妄思援立之事。又思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客、魏。又要把三案中废锢之臣,不与开释,追比者不准原免,只等崔呈秀进来参决,那呈秀的脚步儿也要慢慢的往里走,无奈众官齐声道:“今日龙驭宾天,天无君,以德以分,惟有迎立信王,没甚私议。有话须出来当众人说,不是一个崔家独说得妥的。”

  小内侍见众人的话来得不好,便转内去了。呈秀羞惭满面,便不好进去。阁臣施凤来等,国戚张维贤等,九卿周应秋等,率领各衙门俱具笺于信王蕴邸劝进,一面斟酌遗诏。礼部进以弟继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择日登极,不由忠贤做主。忠贤见事不谐,便也捱身劝进,冒定策之功,以图后举。正是:

  高皇百战定河关,圣圣相关累叶还。

  堪笑奸雄生妄念,可知一旦释冰山。

  忠贤自恃心腹布置已定,那些小人先便来奉承他道:“做皇帝的日子近了。”有的称他为“九千岁”,有的称他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岂不可笑?他就居然认做皇帝在他荷包里了。不期居摄之事不成,在大行皇帝丧次,对着那些妃嫔,一个个哭哭啼啼,好没兴趣,坐下来垂头丧气。李永贞等一班人便来开解道:“爷莫恼,事势还在。如今吴纯夫现管工部,田吉掌着刑部副都,李夔龙现协理院事,只等霍维华去后,把崔二哥会推了兵部,那几个都是听爷指挥的。六卿原在爷门下,其馀各镇守的俱是旧人。只有新爷从龙的徐应元,爷可下气些与他交结,料他也不敢与爷作对,岂不爷的权势自在,还与此日一样?”忠贤终是郁郁。众人又置酒与与他解闷。

  客氏穿着一身白,妖妖娆娆的走来饮酒,问道:“大事怎样了?”忠贤道:“已立信王,只等即位了。”客氏便焦燥道:“原说是魏爷摄政的,我娘儿们还有倚靠,如今立了信爷,便与我们无干了。连这宫里也不是我安身之处。若待他赶出去时,连自己也没趣,就是积趱下的也带不出去,不如趁此乱时,把内库宝玩先带些出去,也不失为财主。”于是着人通知侯国兴来取。

  那侯国兴人虽小,却到有些见识,想道:“如今皇上死了,谁不知我娘儿们没有倚靠,宫中人谁怕我?我进去搬运,倘被人拿住怎么好?不若约魏良卿同去,就弄出事来,便有他叔子支撑。”算计已定,便来会良卿道:“才家母叫人来说,宫中许多宝玩,趁皇上驾崩忙乱时,没人照管,叫小弟去取些来,我一人能拿得多少?因来约老表兄同去搬些来,我想钱财易得,宝玩是难得的。”果然利动人心,良卿欣然同往。一个央母亲相厚的太监,一个叫叔子手下的官儿搬运,不半日,把大内的宝玩盗去十之三四。那些管库的看着侯国兴也要来拿,见有魏良卿在内,便不敢下手,听他搬,不敢做声。这才是:不得朝元受白璧,却思坞积黄金。两人盗了珍宝,欢欢喜喜做守奴去了。

  再说施相公,先期着礼部把即位与哭临的仪注送入禁中,着管禁军的叉刀手围子手官,督领所部士卒,俱自皇城内直摆到十王府前,以备不虞。礼部三上表笺,文武大小官员俱躬诣信府劝进,百官早已齐集。但见:

  辘辘响春雷,三市走趋朝车骑;辉辉飞紫电,六街集待漏灯光。旌旗拂雾,云生五色拱金銮;戈戟横空,霜满九重连玉砌。驯象舞虞庭百兽,铜螭开汉殿千门。锦袍玉带冠,济济两班鸳鸯;宝剑金盔犭唐猊铠,狰狞万队貔貅。真是:趋将尽万国衣冠,人物极一时俊。

  次日五鼓时,文武大臣并勋戚等先至信邸,躬引法驾至灵前,宣读遗诏道:“大行皇帝以国事焦劳,不获三殿于既成。今上文武圣神,英明睿哲,遵祖制兄终弟及之谊,宜缵承大统。天下军民,遵以日易月之例,服二十七日而除,禁民间音乐嫁娶。各藩府并抚按各官俱于本处哭临三日,毋得擅离职守。”读完了遗诏,簇拥新君受了遗诏,冕服拜过天地祖宗,然后御极。只见:

  管弦缭亮,乐声间漏声俱来;篆缕氤氲,炉烟并晓烟共起。双垂紫绸,几多红粉绕金舆;高卷珠帘,一片祥光凝宝座。龙衮新一时气象,虎拜罄百职欢呼。

  各官拜贺已毕,皇上入临丧次,服行哭临礼。阁臣率百官朝夕入宫哭临,差官赍遗诏分投各王府并各省告哀。辅臣拟即位的赦款。凡一应有因公诖误的官员,斥革者准给还原职,闲住者准与致仕,只有因触忤忠贤削夺者,不在加恩之例。凡一应钱粮久经追比,家产尽绝者,查勘减免;只触忤魏监坐赃者不得与恩赦。凡十恶大罪不赦,其余杂犯俱着减等发落;惟触忤忠贤坐罪者如耿副使、胡副使、李主事、方御史、惠给事、李都督等,皆不稍从末减。正是:

  圣明已得汪恩沛,奸党犹然大毒藏。

  毕竟不知忠贤此后又如何设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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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回 转司马少华纳赂 贬凤阳巨恶投环

  诗曰:

  循环天理自昭昭,何苦茫茫作獍枭。

  惨结烟云冤掩日,贵膺朱紫气昂霄。

  党奸拟作千年调,陷正终归三尺条。

  金穴冰山在何处?也知报复不相饶。

  话说魏监听了李永贞之言,果结好徐应元。当日眼中那里有他?如今便把他当为骨肉一般,称他为徐爷,又送他许多珍宝,时常备盛筵请他。会见时又做出许多假小心奉承丑态来,道:“咱如今老迈了,做不得事,管不来机务了,不久也就要将监印厂印送与爷掌。咱只求个清净所在,养老去了。爷是当今的宠臣上位,皇爷若问起咱时,烦爷道及咱这几年来赤心为国,费了许多辛苦。如今老了,没账了,恐有人道咱有不是处,还求爷代咱遮盖一二。”这徐应元当日随在藩邸时,见忠贤那等横行,却也恼他;此时见他从前昂昂之气不敢在他面前使,又如此卑躬屈节的奉承他,未免动了些怜悯之念。又受了他许多宝物,俱是自来未曾见过的,又动了贪心。那太监性儿是喜人奉承的,竟被他笼络住了,便欢喜道:“魏爷说甚么话?咱不过是皇爷的旧人,皇爷念咱平日勤劳,略看咱一眼儿,其实是个没名目的官儿,全仗爷抬举,诸事望爷指教,咱怎敢欺心占大?”两人便打成一路了。

  忠贤即于从龙恩典内,又把一个侄子荫了锦衣卫指挥,一个兄弟荫了锦衣卫千户,后又上一老病不堪任事的本,辞厂印。他料皇上必不准辞;就准了,他在徐应元面前只说是我让与他的,好做个人情,他必感激,果然竟不准辞,止着徐应元协办。皇上不过要分他的权,不知他二人就是一个。他既调停了徐应元,托他在皇上前做耳目传消息,分明是去了一个客巴巴,又有了一个客巴巴,他便放心,不怕人在皇上前说他的是非,依旧又鸱张起来。这正是:

  新看成六翮,依旧声摩天。

  再说崔呈秀,先见忠贤居摄之事不成,便惧祸不敢来亲近,这些时见他又有些光景,便又捱身入来,假意安慰道:“问日的事到有八九分了,无奈那些阁臣作鲠,孩儿正急于要进来计较,被他们冷言热语的抢白得不能进来,真好机会错过了。他们嘲笑孩儿,就如嘲笑爷一样。孩儿也都访得,要处治他们才好。喜得明春考察在迩,这些科道部属有自外转来的,正要考察,权柄全在吏部,都察院、考功司、河南道这几个紧要衙门,须早布置几个心腹,要驱除他们何难?”忠贤听了,欢喜道:“二哥见识果然出众。”二人依旧爷子相投。忠贤竟不由会推,就把呈秀转补了兵部。呈秀有个兄弟名凝秀的,要升总兵。呈秀恐已到任后再升他,便恐事涉嫌疑,为人议论,先为他嘱托,升了浙江的总兵。乃兄掌兵在内,兄弟总戎在外,真是王衍三窟。他一到兵部后,便招权纳贿,又将吴司空如了宫保,倪文焕升了太常寺卿。

  呈秀有个儿子崔铎,本是膏梁子弟,也曾读过几句书,侥幸进了学,在顺天乡试揭晓时,又中了第二名乡魁。此时哄动了一城下第的举子,有的说:“他只做了三篇文字到中了,也是奇事。”有的道:“他二场已贴出过的,如何还得中?”有的道:“魏家时常送书子与主考,内帘官常管魏家的人参,这不是关节么?不然何以二十四日折号,二十六日才揭晓?停了两日,都是为他。”纷纷扬扬的讲,外边也有要动本的,也有要用揭帖的。崔家只推不知,任那些趋奉的牵羊担酒、簪花送礼的来庆贺。常例送旗匾之外,置锦帐对联、照耀异常。他便大开筵宴,接待亲友。不独崔家炫耀,南京又中了周冢宰的儿子。时事一发可笑:

  两都彻棘育英才,画鼓冬冬虎榜开。

  不为皇家网麟凤,却阿权贵录驽骀。

  崔呈秀做了兵部,便大开贿赂之门,公然悬价总兵、副将是多少,参、游是多少,用大天平兑银子。一日,正与萧灵犀在花园内小厅上打双陆,呼么喝六的玩耍,丫头来报道:“萧舅爷来了。”呈秀叫请来见。那萧惟中也戴顶方巾,摇摆进来,眼中看时,真个是化乐天宫。但见:

  文梓雕梁,花梨裁槛。绿窗紧密,层层又障珠帘;素壁泥封,处处更糊白■。云母屏晶光夺目,大理榻皎洁宜人。紫檀架上,列许多诗文子史,果然十万牙签;沉香案头,摆几件钟鼎瓶彝,尽是千年古物,瑶琴名焦尾,弄作清声;石砚出端溪,却饶鸲眼。玉注落清泉,春雪般茶烹蟹眼;金炉飞小篆,淡云般香袅龙涎。纤尘不到,只余清景可人;半枕清幽,更有红妆作伴。

  萧惟中见了呈秀,行过礼,又与姐姐作了揖。呈秀道:“坐了。”惟中旁坐下。呈秀问道:“外边可有甚么事?”惟中道:“如今有个广东的副将,要升总兵,出一万两。老爷肯作成小的,寻他几两用用。”呈秀道:“广东是上好的缺,至少也得二万金。”惟中道:“小的也正说少了些,先还要他三万哩。他说此地没处挪借,到任后再补五千罢。”呈秀道:“谁与他讨欠帐。”惟中道:“他死生升降,总在老爷手中,他怎敢虚言?”呈秀道:“也罢,广东的珠子好,再叫他再送三千两银子的珠子与你姐姐罢。”灵犀笑道:“那须这许多。”惟中道:“穿件汗衫儿也好。”呈秀道:“也罢,现的一万,赊一万,就选你去做个官,好代我讨帐。”惟中道:“我不去,常言道:‘少不入广’。莫贩一身广货来罢。若老爷肯抬举,竟把我选到密云,做个中军罢。”呈秀道:“怎么到要密云?那里现有人做着哩。”灵犀笑道:“想是你受过边军气的,你要去报复么?”惟中道:“姐姐分上,决不报复,只因向日在那里落魄,如今要去燥燥皮,风骚风骚,做个衣锦荣归。”呈秀不觉呵呵大笑道:“好个衣锦荣归。”把个萧灵犀羞得满面皆红。呈秀见他没趣,恐他不快活,忙说道:“这是小事,不难,等我分付选司,把他升到别处去,让与你。”丫头捧桌盒酒来,一把金壶,三只玉杯,三人吃了几杯。惟中恐碍他们的兴趣,便起身作别。又问:“广东总兵之事如何?”呈秀道:“他若要升,不怕他不送银子来。不赊,不赊。”惟中道:“还求老爷让些,小的好撰他几两银子做上任的使用。”惟中别去。

  呈秀次日便嘱选司硬把个密云中军都司杨如梗推升了去,将萧惟中补出。那副将也送了银子,越次升了总兵。呈秀又一单子推上了十几个武职。两衙门各官看他不得,有吏科给事杨所修道:“这厮三纲绝矣。背君父向阉奴,不奔母丧,贪图富贵。前此不去,犹借口大工;今日还不去,难道又托言军旅?我若发他的赃私,他便倚着冰山必来强辨。我只赶他回去终制,这也是天理人情,他也说不去。”遂上了一本,他还皮着脸不睬。到了十月,御史杨惟垣道:“这厮恶贯满盈,岂可久据本兵,颠倒朝政?不若尽发他的罪恶,与他做一场,除得他去,不独朝政肃清一二,并可挫魏阉一臂之气。”便上一本道:

  朝野望治方殷,权臣欺罔久著,谨据实直纠。以赞圣明更始之政事。崔呈秀立声卑污,居身秽浊,上言大臣德政,律有明条,况在内臣。呈秀则首逢之而不知耻,贿赂公行,辇金钻之者不止。一邱志充,而乃嫁祸于李思诚。河南掌察旧规,以素有名望资俸深者补之;呈秀必欲越十数,用其奸党倪文焕。文焕在任报满,然后具题。又未几,推其弟崔凝秀为浙江总兵。岂有兄为本兵,而弟亦握兵于外者乎?盖厂臣信呈秀为心腹,呈秀即藉厂臣以行奸私。朝廷之官爵,徒为呈秀充囊植党之具。是皇上之臣子,皆为呈秀所宠幸威制之人,天下事真有不忍言者。乞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即不然,听其回籍守制,亦不失桑榆之收。其次略如此。

  这疏一上,呈秀才着忙去求忠贤。此时皇上新政,亦欲优容以全大臣之体,遂批旨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维垣敢于妄诋,本应重处。姑从宽免究。”

  又有御史贾继春,也上一疏道:

  崔呈秀狐媚为生,狼贪成性,才升司马,复兼总宪。进阶宫保,逞无忌而说事卖官;家累百万,娶娼妓而宣淫作秽。知有官而不知有母,思拜父而忍于背君。纲常废弛,人禽莫辨。

  这本连忠贤也劾在内。忠贤便央徐应元为他遮护。皇上批本时,见呈秀罪恶多端,遂着他回籍守制。礼科参对试卷,又参了他儿子崔铎,请革去举人严勘。这件事便要株连多人,圣旨只着他覆试以辨真伪。

  崔呈秀此时心绪如麻,正是没兴一齐来,也不去辞魏监,忙着人雇了几辆车子,先把细软与金银装回。后来见攻击得紧,忙忙动身,便把带不尽的金银都埋在一间小房内,其衣物箱笼俱贴上封条,交与几个家人看守,俟再来取。自己带着夫人与一班侍妾出京。正是:

  一朝已失相公威,颓马长途落寞归。

  恨锁双蛾消浅黛,愁深两泪湿征衣。

  依依送别惟衰柳,隐隐追随有落晖。

  回忆当时离京邸,几多朱紫拜旌旗。

  才出宅未远,只见青鸦似的一簇人来围住轿车。呈秀只道是各衙门差来送行的,谁知都是来倒赃的。那些人扯住家人嚷道:“事既不成,还我银子再去。难道赖我的么?”有的拦住道:“你如今既不做官,就该还我银子,待我另寻别人。”呈秀只当不闻,叫催车马前进。那些人一路跟着乱嚷,虽未尽还,却也退了一半才去。

  后又有个工部主事陆澄源,上疏开陈四款,直提时事道:

  一曰正士习。台省不闻谏诤,惟以称功诵德为事。一曰劾奸邪。崔呈秀强颜拜父,安心背母。一曰安民生。宜罢立械之法,缉事当归五城。一曰足国用。省事不若省工,今各处俱立生祠,是以有用之财靡无用之费。

  皇上览奏,明知是他说得是,只因先帝升遐未久,不忍即处忠贤,恐其太骤。便批旨道:“陆澄源新进小臣,出位多言,本当交部议处,姑加恩宽免。”

  那贾继春又上一本,更加利害,开列八条道:

  一曰保圣躬。食息起居之际,时存睥睨非意之防。深闱邃密之中,亦怀跬步弗缓之念。一曰正体统。善则归君,人臣之职。今有事则归重厂臣,正食不下咽之时,章奏犹称上公。一曰重爵禄。黄口稚子,不应坐膺公侯。一曰教名义。假以亲父之称,何以施颜面于人间。一曰课职业。门户封畛,不可不破;奈何不问枉直,以凭空浑号为饰怒之题。一曰罢祠赏。生祠广建,贻笑千秋,撤以还官,芳徽万世。一曰开言路。高墉可射,不当袖手旁观。一曰矜废臣。先帝创惩颇僻,原非阻其自新。

  这八款,竟把忠贤平日所为都说尽了。

  又有个主事钱元悫,直将古来大奸大恶比拟他,也上一本道:

  称功诵德,遍满天下,几如王莽之乱行符命;列爵之等,畀于乳臭,几如梁翼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玉,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封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连重。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复壁置人;广开告诉,道路侧目,几如则天之罗织忠良。乞贷以不死,勒归私宅。魏良卿等宜速令解组归回。以告奸得宠之张体乾,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同,长子田尔耕,契友白太始、张小山等,或行诛戮,或行放逐。

  此疏劾忠贤,款款皆真,疏语更狠。那班党羽吴纯夫、李夔龙、田吉、倪文焕、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等,凡挂弹章的,都来告病乞休,自陈不职求罢。本下,俱批准回籍。平日布置的私人去了一空。

  忠贤见遭人弹劾,就该辞印。他又怕失了势,从前枉用许多心机,终日自己怨恨一场,想起先帝的恩来,又哭一回,一日到有大半日睡觉。外面人见攻他不去,又有浙江嘉兴府贡生钱嘉征,论他十罪,自赍本到通政司来投。通政吕图南见他奏疏违了式,不敢上,他就劾吕通政附权党恶,逼得吕图南具本申辨道:“臣职司封驳,因疏款违式,故未敢上。即如忠贤盛时,狂生陆万龄疏为忠贤建祠于国学,李映日比忠贤为周公,曾经停搁,臣岂立异于盛时,而党恶于既衰。”并二疏一齐封上。奉旨:“魏忠贤之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小儒不谙规矩,本当斥革重究,姑加恩宽免。”又于吕通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映日故为何附,俱着三法司严审定罪;各处生祠俱着即行拆毁。”旨下,忠贤怎不寒心?没奈何?只得题了个老病不堪任事的本,辞印。旨下,批道:“准辞。着闲住私宅。”

  忠贤只得交了印,辞了皇上并大行皇帝灵,退居私宅。想起当日兴头时,要这一日何其艰难;今日失之,何等容易!当权时,今日打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今日人送礼,明日人拜见,何等热闹!到此时,连刘、李并几个掌家,因无事也来得稀了,干儿子们一个也不来了。自知局面已更,料得封爵难守,再等人论时便没趣了,遂题一个世爵承命未收的本,辞封爵。批旨道:“先帝旧赏优隆,尔今退归私宅,控辞具见诚恳,准将公爵改为锦衣卫指挥,侯爵改为锦衣卫同知,伯爵改为锦衣卫佥事。该部知道。”忠贤没奈何,只得将诰券、田宅等缴进。好笑那些麟袍玉带,今日都改为金带虎豹补服。忠贤心中好不烦闷,面上好不惶恐。岂知后来连一顶纱帽也不能保全,正是:

  村夫只合去为农,妄欲分茅拜上公。

  欹器已盈难守贵,则销则刻片时中。

  当日把那班闲住的官员,硬行削夺不了,又要拿问,都是他陷害的。如今穷凶极恶,种种有凭,事事俱实,渐渐一节一节的来了。

  又有礼科给事吴宏业等上疏。有的攻崔、田、许、倪等,攻击无虚日,总说他们是鹰犬,忠贤为虎狼酿祸之首。论罪者不约而同。皇上见上本的大半是论他们的,于是细询内外,他逼死贵妃,擅削成妃,甚至摇动中宫,事事有据;参之奏章,谪出言官,削夺大臣,滥杀忠良,件件不诬;分布心腹,克扣兵粮,结交文武,把持要津,那一件不实?到先帝弥留之际,连传圣旨,两据侯封。便赫然震怒,要行处分。便批旨道:“魏忠贤着内侍刘应选、郑康升,押发凤阳安置,崔呈秀等着锁解来京,法司严审定拟。”内里徐应元,一来倚着是从龙旧臣,二者感激忠贤奉承他,又因忠贤不时着人求,又怜他,便在皇上面前为他分解。被皇上看破他与忠贤通气,于是天颜震怒,当将徐应元打了一百棍,也发往南京安置。这正是:

  圣明炳炳振王灵,瞬息奸雄散若萍。

  何物妄思回主听,等闲枯朽碎雷霆。

  忠贤得旨,忙把私宅中金银珠宝收拾了四十余车,并家下喂养的膘壮马匹数十头,选了蓄养的壮十数十人,各带短刀与弓箭,押着车辆,将那带不尽的家私,都分散与门下众内官。又送些与侯家做忆念。与李永贞、刘若愚等说了半夜,恸哭一场道:“咱兄弟们自幼相交,富贵与共,不知此去可有相会之日?”众人哭个不止。此时,二十四监局见处了徐应元,就要来送的都怕惹出祸来,就是平日受过他恩宠的,也不敢来,连礼也不送,可见人情世态了。止有客巴巴携酒来送行,兄弟又哭了一场。冷冷清清,只有李、刘二人相送,李朝钦跟随。只得向阙嗑头谢恩,见三殿巍峨,叹道:“咱也不知结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离!”不知洒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

  出得朝来,当日那个敢不回避,如今莫说是官员,就连百姓知道是他,反打着牲口冲来。有一班小孩子,拾起砖块向他轿子上乱打。就是外路客人,也道:“这是魏忠贤?怎么不剐他,到放他出去?便宜这狗攮的了。”有的道:“你不要忙,少不得还要拿他回来,在菜市口碎剐他哩。”你一句,我一句,忠贤一路都听得不耐烦,惟有忍气吞声的出城来。见向时孙如冽建的生祠,拆得败壁残垣,好生伤感。刘、李等送至三十里,三人执手大哭而别。正是:

  当年结义始垂髫,今日临岐鬓发凋。

  怅望南云鸿雁断,可怜身世类蓬漂。

  忠贤离了京,一路上心中悒怏,再不见龙楼凤阁。快活的是脱了虎穴龙潭,一路上虽无官吏迎送,也还有一班部下的亡命簇拥,意气还不岑寂,行李尚不萧条。

  不日来到阜城县界,去府不过二十里,只见后面远远的来了四个人,骑着马赶来,就像是番子手的模样,来到轿前。忠贤不知甚么事,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跳下马,向忠贤磕了个头,起来走向耳边说了几句,跳上马四人如飞而去。忠贤在轿中两泪交流。李朝钦不知为何事,打马赶到轿前,见忠贤流泪,已知不妙,便低低问:“是何事?”忠贤道:“皇上着官校来就解到凤阳,还不许你们跟随哩!”朝钦听了,也泪如雨下。忠贤道:“且莫声张,依旧赶路。”一路来不敢投驿。

  是日,下了店,吃些酒饭,各自归房。忠贤对朝钦道:“前日处了徐应元,我也知没有倚傍,立脚不住了,也只说打发到凤阳来,到也得闲散,随身有些金珠宝玩,料也不得穷,不意这些狗官放不过我,终日上本,激恼了皇上,才差官校来扭解的。这局面渐渐的不好了,再迟迟还要来拿夫勘问哩。那时要夹打就夹打,要杀就杀,岂不被人耻笑?我想不若趁此官校尚未到时,早寻个自尽到也干净。这总因我当日做的事原过当了些,也是我的报应!都不干你们的事,人也不找你,你可把我行李中金珠宝玩带些,远去逃生罢。”朝钦哭道:“孩子是爷心腹的人,蒙爷抬举,富贵同享,要死与爷同死,再无别意。”二人哭说了半夜,换了一身新衣服,等到人静时,抱头痛哭一场,相与投环而死。

  众人见他们不啧声,只道是睡熟了。直到天明时,刘、郑二人起来催他们起身,叫之不应,推开门,只见双双吊挂在梁上,气已绝了。有人叹他道:

  左手旋乾右转坤,移山倒海语如纶。

  高悬富贵收彪虎,广布钳罗害凤麟。

  六贵声名皆草莽,三侯簪绂总埃尘。

  阜城忽断南来路,空有游魂伴野■。

  这正是:

  万事已随三寸尽,千钧忽断一丝轻。

  毕竟不知忠贤死后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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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回 旧婢仗义赎尸 孽子褫官伏罪

  诗曰:

  唾壶击碎烛花残,时时扼腕羞权奸。

  含沙射影阴谋惨,忠良骈首囚狴犴。

  村童牧竖衣金紫,城狐社鼠戴峨冠。

  拟将富贵同山海,谁知瞬息蜉蝣般。

  雷霆一击冰山碎,妖魑血湛吴钩寒。

  荣华转眼留不得,空贻余臭万年看。

  话说魏忠贤与李朝钦缢死客店,监押的刘应选怕皇上震怒要加罪,遂将忠贤的行李打开,拿了些金珠细软,勾合了几个手下人,只说忠贤黑夜脱逃,快些追赶,一行人跨马如飞而去。那一个监押的郑康升再到房内看时,见二人何曾逃走,却双双的吊在梁上。忙惊动了地方乡保,申报本县,将解官并随从人役留住,一面通报各上司抚按,即刻差官检验。差官会同知县来到南关客店内,却好锦衣官校吴国安等也到了,见忠贤等二人果然高挂在梁上,公同验得:“一系太监魏忠贤,尸身长四尺八寸,膀阔一尺三寸,咽喉紫赤色绳痕一条,长六寸,阔五分,八字不交,舌出齿四分。头戴兜罗绒帽,金簪玉碧圈。身穿绸褂,缎貂皮披风,缎裤、缎靴。一系亲随太监李朝钦。尸身长四尺四寸,膀阔尺一寸,咽喉紫赤色绳痕一道,长六寸,阔五分八字不交,舌顶齿。头戴黑绒帽,玉簪金圈,身穿绸褂、麂皮袄,大绒披风、绫裤、缎袜、缎鞋。公同验明。”又查得行李内玉带二条,金台盏十副,金茶杯十只,金酒器十件,宝石珠玉一箱,衣缎等物,尽行开单报院存县。随行人役,交官校并监押官带回京覆命。一面著地方买棺收殓,候旨发落。

  看者须记得,当年生魏忠贤时,他父丑驴向李跛老求课,他曾写下四句卦词道:“乾门开处水潺潺。”乾者天也,开者启也,岂不是天启的年号?忠贤是天启三年后才杀害忠良起的,三年建癸亥属水,岂不是水潺潺么?“山下佳人儿自安”。山下一佳字,乃崔字也:人字加个儿子,乃倪字,岂非崔呈秀之与倪文焕等?忠贤十个干儿子中,惟崔、倪二人用事独多。“佳人”又隐著客氏在内。“木火交时逢大瑞”。天启七年丁卯,丁属火,卯属木,木能生火。大者崇也,瑞者祯也,岂不是丁卯年逢崇祯即位?“新恩又赐玉绦环”,岂不是新君即位要处他,他便投环而死?祸福字字无差,可见奸雄之生,皆由天数。正是:

  奸恶之生不偶然,彼苍立意其幽元。

  谁知一纸羲皇易,参透机微泄后天。

  罪投环,抚按具题不言。

  再说崔呈秀回到家中,见邸报上旨意,着他革职听勘,已知圣怒难回,道:“罢了!会勘就是拿问的先声了!想当日杨、左诸人进狱,那个是逃得脱性命的?我今进去,谁肯放我生还?少不得受无限的夹打,到不如早些寻个自尽,也免得受那些苦楚!”虽然如此,到底贪生恋财的念头交战,心中怎么舍得就死?当日若不为贪财惜死,到不去做这样人了。又想起京中埋藏的金银箱笼尚未发回,这些田产大半是占来的,尚未得清白。家中只有七岁与四岁二子,尚未知人事。长子崔铎复试,又不知如何?又对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如何舍得丢下来?

  次日,听得家人说萧舅爷回来了,呈秀吃了一惊,问起来,却是为与地方不安,逃回来的。呈秀道:“不好了,这又要参到我了!”又听见家人说:“闻得初一日有官校出京,不知为甚事?”呈秀道:“罢了,这必是来拿我的,这死却捱不去了!”便急急要寻死。

  此时侍妾中惟萧灵犀得宠,又因呈秀抬举他兄弟做了官,愈觉尽心伏侍。后见兄弟逃回,又怕累及呈秀,心里却又不安。见呈秀连日出神,走头无路,自嗟自叹,他做姊妹的早已瞧透了八九分,遂时刻紧紧相随。呈秀见他跟得紧,便对他说道:“我今奉旨削夺勘问,昨闻有官校出京,定是来拿我的。到了京,便有无数的夹打,受无限的苦,少不得也还是死,到不如先寻个自尽。你不要随着我,你可先收拾起些细软,趁我在时,打发你回去,寻个好人家去罢。切不可再落烟花,惹人笑骂我。”言毕,不觉泪如雨下。灵犀含泪道:“妾虽出身烟花,蒙爷抬举,锦衣玉食,受爷的恩,享用已极,怎忍再抱琵琶,重去腆脸向人寻?愿随爷于地下。”呈秀道:“我位至宫保,家累百万,富贵已极。平日所行摇山倒海事也过分了一些。今年已望六,也不为寿夭了,就死也甘心。你正青春年少,正好受享风流,何必也作此短见!”灵犀道:“妾意已定,老爷勿疑。”

  是日乃十月初四日,二人就在书房中取了酒肴对饮,悲歌慷慨,击盘敲箸的饮了一会,又抱头痛哭一回。众姬妾因平日灵犀得宠,都有些醋他们,总不来理他,任他们苦中作乐。酒毕,二人犹在苦中送别一回,呈秀换了一身盛服,灵犀也换了艳服。先是呈秀向梁上抛过束身的丝绦来,自缢而亡。灵犀候他气绝了,哭拜过,取下壁上的一口宝剑来,拔出自刎。虽尚有余息,却也不能再生了。时贤有诗笑呈秀道:

  豸冠骢马振朝中,恣意趋炎媚上公。

  玉带金鱼何处去?只今投阁笑扬雄。

  又有诗赞萧灵犀道:

  腥红片片点吴钩,义气应轻燕子楼。

  惆怅虞姬当日怨,香魂重为话新愁。

  看来崔呈秀枉做显官,屈己逢奸,反不如萧灵犀一个烟花妇女,到还晓得舍生取义如此。时贤又有诗吊之曰:

  霜锷棱棱手自扶,芳名不下石家珠。

  尚书枉自为男子,不及平康女丈夫。

  次早,众侍妾到书房看见,慌忙报与夫人。夫人着次子请了伯父钟秀来计议,随即报了本州。赵知州即刻通详兵备道,随委了守备来会同知州相验。只见崔呈秀高挂在书房梁上,萧氏自刎在旁。众官吏到不惜呈秀,到个个都赞叹萧灵犀。二人验过,回报本道,着本家自行殡殓,抚按具题。

  又有人劾客氏与魏忠贤通同陷害宫妃,侵盗库宝等事。奉旨将客氏拿问。其魏忠贤并客氏家产,俱着太监张邦绍会同厂卫及该城御史等查点入官,毋得欺隐遗漏。此时客氏尚在宫中,中宫拿来审明,件件皆真,着宫正司重打一百,再发法司勘问。及到刑部监时,早已打烂,已死多时了。正是:

  常沐恩光在紫宸,凤冠珠绂早荣身。

  却工狐媚能移主,自恃蛾眉不让人。

  秦虢风流如草芥,石王富贵亦沉沦。

  香魂梦断圜扉月,缥缈飞依杜宇春。

  次日刑部题了个罪犯身故的本。

  此时侯国兴已监在锦衣卫狱,他的宅子已封锁了,家人逃个罄净,没有人敢来收尸。过了四五日,才有个妇人到监前问客氏的尸首,那狱官禁子要钱,俱回道:“发出去了。”那妇人跪下,哀求道:“我连日访得,尚未发出去。如今他家已没人,他儿子弟侄都在狱中,我是他老家人之妻,念旧主昔日恩义,代他收殓。”向袖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狱官。狱官到也罢了,牢头禁子不肯道:“几年的个客巴巴,泼天的富贵,难道只值得这几两?”妇人道:“若论平日,就是千两金子也有;如今都是皇上封锁去了,连一文也无。这还是我历年在人家辛辛苦苦积下的几两银子。因念他昔日之恩,才凑了来代他收殓,如何得有多钱?”众人还不肯,那妇人只得又拿出一二两散碎银子来,众人才做好做歹的道:“你到墙外等着。”少刻,牢洞开了,众人将尸推出。只见面目皮肤都已损坏,下半截只剩一团,血肉淋漓。那妇人见了,放声大哭一场,买了几匹绵布,将尸亲手紧紧缠好,雇人背去了。你道此人是谁?乃是侯家的秋鸿。侯七不敢出头,又没个家人敢来收尸,他只得捱了几日,才扮做老家人来代他赎尸。这也是他感恩报主的一片好心。时人有诗赞他道:

  知机不复恋荣华,回首山林日月赊。

  大厦将倾无可恃,还将巧计返灵车。

  太监张邦绍等奉旨籍没客、魏二家,先将皇城内宅子尽行抄没。其中金银缎匹、异宝奇珍俱眼同造册送进。二人的外宅并魏良卿的宅内金珠等物,各橱柜箱笼,皆查点入册,封锁送入内库。其肃宁原籍的家产,传旨着该抚查明具奏。其宁国公赐第,着该城兵马司拨人看守,待东西事定留赐功臣。其田庄等,着太监张邦绍等估价变卖,解交内库,计共四万五千六百五十一两有零。可笑魏忠贤今日乞恩,明日乞赏,克国剥民,何曾留得一件自己受用?守得一件传与子侄?何曾留得寸土自己养身?留得一间与子侄栖身?后人有诗道得好:

  黄金白玉碧琅,取次输将入大官。

  到底却教输杜甫,囊中留得一文看。

  客、魏二家抄没之物,当时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置造的金玉器皿上,都镂著自己的名字进奉,此时已造成册藉进呈,要留也难留得下。又恐皇上见了,传出去惹人笑骂,这班人好生惶恐羞惧。

  又有吴、贾二御史上本劾崔呈秀,奉旨道:“逆奸崔呈秀,交结逆宦,招权纳贿,罪恶贯盈,死有余辜。赃私狼藉,应没入宫。着该抚会同地方官,将一切家产严查明白,造册缴进。”顺天巡抚得旨,即刻驰驿到蓟州,率领文武,先将崔呈秀宅子拨兵围住。谁知家人姬妾已预先闻信,多有拐逃的,也不知盗去多少财宝。各官查点得东西,二宅内共有银四万余两,箱笼橱柜共一百二十余件,外当店二所,本银二万两,当时封锁。

  抚院因参本上论他赃私狼藉,便追他的寄顿。有人等苦告并无别寄,抚院只得把现在的题奏。旨下,著巡城御史率领司坊官役查崔呈秀在京私宅。众官到了他私宅,止有空屋一所,看守的家人久已逃去,箱笼大半是空的,只得封锁了。此时崔铎正在京候覆试,城上即刻提了来问,用刑恐吓。崔铎只得供出东首小房内有埋藏之物。次日,眼同看掘出银六万三千七百两,金珠宝玩一百九十四件,衣缎绒裘二十八箱,人参沉香各二箱,金银酒器五百余件。城上查明,造册覆奏。旨下:“奸恶崔呈秀,赃私既经查明,着解进内库。钦此。”后来崔铎覆试时幸还写得出来,不过止于褫革而已。

  又有都察院司务许九皋劾田尔耕一本。奉旨:“田尔耕职司要地,滥冒锦衣,荣及仆隶,鲸吞虎占,惨害生民,不可胜计,盈室所积,莫非旨膏,不啻元凶之富。侵占故相赐宅,擅毁先帝御碑,尤可痛恨。着削籍为民,其家产着原籍该抚籍没,解交内库。”抚院得旨,前往抄出他家的金银珠宝,虽不及客、魏两家,却也不减崔氏,一并查解内库。不说田尔耕枉法害人,诈得财物尽数一空,连他祖父田乐做司马时挣下的家私,也都抄去了。这个锦衣千户却是田尚书的恩荫,也革去了。数日间连灭三个大奸,不一月内,抄没三家的家产,这才天理大明,人心痛快。

  又有个江西道御史安某,上疏道:“方震孺以封疆争论死,耿如杞以不拜生祠几至杀身,李承恩违禁之罪于亲当宥,刘铎之死冤惨弥天。惠世杨、李柱明皆为无事,法所当释。”旨下:“诸臣既然被枉,准俱释放。刘铎既有深冤,着提当日问官严究。”张体乾忙出揭申辨。刑科奏道:“奸弁媚权,杀人之罪自供甚明,谨据原揭奏闻,仰祈圣明立赐诛戮,以雪沉冤,以正通内之罪。”奉旨:“张体乾罗织之罪既确,着三法司会勘,从重定拟。具奏。”刑部得旨,先著司官会同河南道御史、大理寺寺副,把张体乾、谷应选等一干人犯提来先问。

  张体乾道:“此事捉人是谷应选,定罪是刑部,与犯官无干。”范郎中道:“你说定罪是刑部,只因你的本参重了,到把部中几个执法的司官削夺了,如今还乱推么?掌嘴!”两边一齐动手,也不免受用几个铜巴掌。将众犯一一夹打成招。呈堂后,三法司又把众犯提出来重审过,才拟罪上去道:

  会勘得张体乾蓄媚奸之心,逞害忠良之毒手,知魏忠贤素憾刘铎,遂同谷应选同谋,捏造符书,诬坐诅咒,致使黄堂郡守与曾云龙、彭文炳、刘福等,一时骈首西市。体乾、应选犹扬扬以杀人媚奸,冒非常之擢,真道路为之嗟伤,天日为之愁惨。从来横诬冤惨,未有若是之甚者。借五人之首领,博一身之富贵,即戮二人于市,尚不足以偿五命之冤。察得当日拷审刘福,逼令诬招刘铎诅咒者,系张体乾,有原疏可据。谷应选为补方景阳,即借搜符贴以成之。二犯虽共谋诬杀,献媚邀功,而体乾之罪为尤重。张体乾合依反坐律,应斩立决。谷应选例应绞,监候秋后处决。庶情罪各当。孙守贵缉获假番,事属可原,应请宽免。

  又将前奉钦依及司招,俱载在本上。旨下:“览奏刘铎一案,罪织衣冠,骈首西市,献媚权奸,立毙多命,神人共愤,不可胜诛,张体乾著即处斩,谷应选著即处绞,余依议。”可笑二人平日杀人媚奸,酷刑煅炼,今日也不免斩首西郊,同归乌有。

  此时客、魏、崔三犯虽故,罪恶不可不彰,皇上屡下三法司拟罪,刑部又差司官会同浙江道御史、大理寺寺正,将魏良卿、侯国兴、崔铎等提来,细加审问。先叫侯、魏二人上来,问道:“你叔子魏忠贤和母亲客氏,内外交通,陷害裕妃,革退成妃,逼逐皇亲,摇撼中宫等事。”二犯俱推道:“这事属宫禁,犯官等实不知情。”又问良卿道:“那矫旨打死万景,逮系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王之■、周宗建、缪昌期、夏之令等,先后毙于狱;又唆使李实上本,捏参高攀龙等,以致高攀龙自溺,周起元冤死,你有何说?”良卿道:“这都是我叔子做的事,犯官一字不知。”又问他以诗句陷刘铎,立杀五命,诱吴天荣首告家主,以致吴养春全家冤死。又将吏部尚书张问达诬赃追比。又将耿如杞、唐绍尧等诬赃问罪。良卿道:“这虽是我叔子不是,却也因外边迎合诬奏所致,与犯官无干。”又问他:“多养死士,阴谋不轨,遍置心腹,以便呼应,可是有的?”良卿才无言可对。

  又叫崔铎上来,问道:“你父结拜义父,计杀高攀龙;假借门户,排陷忠良,怨苏继欧勒令自尽。移邱志充赃银陷害李思诚,闻母丧不请守制,不由会推竟转兵部,又将亲弟越升总兵,乐户萧惟中补密云都司,妄称功德,广建生祠,滥冒边功,妄叨恩荫。”崔铎也只推:“是父亲做的事,犯人俱不得知。”问官道:“你们当日享荣华富贵,冒膺封爵时,也道不干己事么?就是你等若不父母,是为子孙计,怎肯下这样毒手?你们想是要尝尝各样的刑具哩。”三人听了,都怨恨起父母叔子来。

  侯国兴道:“你们的父叔还是个男人也罢了,我母亲是个女人,何苦也做出这样事?我实是一字不知,这冤从何处伸去!”崔铎道:“这也说不得了,当初勘问杨、左诸人时,那个容他分辨的,这也就是个还报了。”良卿道:“我本是个乡农,叔子止荫个中书与我罢了,他们外官要奉承我叔子,今日请封侯,明日请封公,都是他们请功受赏与我,到今日又要我死了!没得说,请定个罪等我们书招罢。”问官依律拟定罪,具招呈堂。

  又将侯、魏盗宝一案提出,二人隔别严审。二人犹自强辨,问官道:“天以出自内库宝物,俱一一载明册上,便是真赃实证,如何赖得去?”叫都夹起来。二人受不过刑,只得画供,立案具本题覆道:

  会勘得魏良卿市井拥奴,逆犹子。值忠贤窃柄之日,胆大包天;乘爵赏暗昧之秋,荣张盖世。■颜五等,有何汗马奇勋!冒爵上公,已犯刑书重辟。而且内结妖姆,表里为奸;外构国兴,朋比共济。盗内藏归私橐,则窃帑窃珍,隐然有窃国之势;视祖制若弁髦,则无章无法,居然存无上之心。幸遇皇上宪天为刑,既殪四凶之恶,与众共弃,宜昭两观之诛。魏良卿除文职,非有大功奇勋辄封公侯者,罪当斩不坐。外良卿、国兴俱应照擅盗内库物、乘舆、服御例,律应斩,立决。至客光先、客扬、杨六奇等,或借假儿之威,毒流乡国;或仗妇寺之势,殃及忠良。滥冒续貂,冠羞沐猴久占;磨牙奋爪,翼添饿虎饥鹰。所当发往烟瘴地方,永远充军。特题。

  批下本来道:“魏良卿市井佣奴,冒叨上爵,全恃妖姆逆,表里交通。僭窃无等,阴谋叵测。侯国兴、崔铎既问明,著与张体乾等一并既行处决,余依议。”十二月二十日,命下。次日,交众犯斩首西郊。魏良卿时年三十,侯国兴年仅十九。这才是:

  妖魔小丑窃冠裳,佩玉横犀立庙廓。

  终是难逃三尺法,却将颈血溅鱼肠。

  正是:

  蔓草几年承雨露,冰山一旦碎雷霆。

  毕竟不知侯、魏等人伏诛后,彪、虎并假子等又是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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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回 明怀宗旌忠诛众恶 碧霞君说劫解沉冤

  诗曰:

  昏昏尘世皆蕉鹿,蚁附蝇营,何事常征逐。刘项功名如转轴,乱蝉声后秋容促。谁能享尽人间福,乃至完成,却又添蛇足。栖稳一枝饮满腹,回头一笑寒山绿。

  话说法司既报斩了侯、魏等人,因其时岁阑年尽,把一切案件都到灯节后才会议定了,将魏忠贤、客氏、崔呈秀三人的罪状上闻道: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刀锯之余孽乎。魏忠贤要先帝之宠灵,箝制中外,结交客氏,睥睨宫闱。其大者如嗔怒张国纪,则立枷而杀数命。且连纵鹰犬,意必动摇乎中宫;私撼成、裕二妃,则矫诏而革封衔。至摧抑难堪,竟甘心于非命,是不知上有君父矣!其余臣僚何有?于是言官死杖,大臣死狱,守臣死于市。缇骑一出,道路魂惊;密告一闻,都民重足。生祠遍海内,半割素王之宫;谀诵满公车,宛如新莽之世。至尊在上,而自命上公。开国何勋,而数封茅土。尚嗾无耻之秽侯,欲骈九锡;叠出心腹之内党,遍据雄边。至于出入内门,陈兵自卫;战马死士,充满私家。此则路人知司马之心蓄异谋,非指鹿之下者也。天讨宜首加寸磔为快。客氏妖嫫食月,翼虎生风。辇上声息必闻,禁中摇手相戒。使国母常怀忧愤,致二妃久抱沉冤。且当先帝弥留之日,诈传荫子尚以五等,为私盗内藏在册之赃,绝代奇珍皆据尚方之积。通天为罪,盗国难容。呈秀则人类鸱枭,衣冠狗彘。谁无母了,而金绯蟒玉,忍不奔丧;自有亲父,而婢膝奴颜,作阉干子。握中枢而推弟总镇,兵权尽出其家;位司马而仍总兰台,威势欲箝乎言路。睚眦之仇必报,威福之焰日薰。总宪夙仇,迫为池中之鬼;铨郎乍唬,惊悬梁上之环。凡逆之屠戮缙绅,皆本犯之预谋。帷幄选娼狎妓,歌舞达于朝昏;鬻爵卖官,价直高乎北斗。假山冰泮,游釜魂消。虽已幽快于鬼诛,犹当明示乎国法。其魏云鹏、魏良栋、魏鹏翼、魏志德、崔镗、崔钥等,或赤身狙狯,或黄口婴孩,济恶而玷贤书,无功而撄世爵。俱应投之荒服,以大快乎舆情。臣等会议得:首犯魏忠贤,应着该抚行文河间府,开棺凌迟。崔呈秀于蓟州开棺枭首。客氏着臣部司官开棺凌迟。其魏志德等,应请发往边远烟瘴之地充军。各犯诰券,概行追夺奏缴。恭候圣明裁夺,饬下臣部施行。谨题。

  二十六日旨下:“览奏。魏忠贤扫除厮役,凭藉宠灵,睥睨宫闱,荼毒忠良。非开国而妄分茅土,逼至尊而僭号上公。盗帑弄兵,阴谋不轨。交通客氏,传递消息,把持内外。崔呈秀委身奸阉,无君无亲,擅攘威福之权,大开缙绅之祸。无将之诛,国有明典。既会勘明白,众犯诰券概行追缴,魏良栋、崔镗等既系孩稚无知,着加恩免戍,以彰法外之仁。余依议。”刑部得旨,即刻行文各处巡抚,行文地方官,将魏忠贤开棺凌迟。崔呈秀开棺枭首。其时俱在寒天,尸尚未坏,都正了法。不独见者抚掌称快,即天下闻之,莫不庆奸雄之伏诛。正是:

  共食侯景肉,争燃董卓脐。

  人心皆畅快,王法定无私。

  只有客氏尸首,遍寻不见,逃了数十刀之罪。

  法司又于二月间,将勘问五虎五彪的招款,拟定罪具奏道:

  国家立法,百司所以律身。故奉法惟谨,不敢趋权开贿赂之门;守法不阿,何至杀人为媚奸之具。乃有身居缙绅之列,名为彪虎之凶,若李夔龙、田尔耕者。钦奉明旨,再将纠参之疏查究,其参五虎,有谓典铨不公,李夔龙立地为常,皆知挟卖官之资,以至吴纯夫不数月便跻卿贰,虽蔡邕一岁九迁,速不过是。又与崔呈秀受孙织锦银六千两,有谓河南道报升,呈秀欲推倪文焕,必俟其差满时始具题坐补。又与呈秀植党骗财,赃至巨万。有谓田吉已被激变良民之参,瓦全已幸。乃三载曹郎,骤至尚书极品,满载而归。总之如圣明云:“附权骤擢,机锋势焰,赫奕逼人。”足以蔽其罪矣。按《律例》云:“职官受赃至满贯者,罪应绞,减等发边远充军。”如吴纯夫以六千计,倪文焕以万计,皆明明私受,列于参疏,可以追缴。至于李夔龙、田吉,虽疏中赃数未开,乃一称挟卖官之赀,一称累陶朱之富,非纳贿何以至此。既经参劾,难以轻宥。二犯应各追赃二万。众犯事同一体,俱应遣戍,以警官邪。乞敕行该抚追比,以助边需。赃完日发遣可也。至于五彪——有谓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崔应元、杨寰等,狐假鸱张,戕害多命,皆出于二人之手。许显纯鞭扑缙绅,淋漓血肉,尸伤虫钻,绝不一瞬。许显纯署镇抚司,田尔耕掌锦衣卫,忠贤草菅人命,皆二人为门下之刽子手。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等,网罗煅炼,株连无辜,惨于炮烙,冤魂摄于公庭。受害如杨涟、左光斗、周顺昌等十余人,皆毙于镇抚之狱。总如明旨云:“受指怙威,杀人草菅,幽囚缙绅,沉冤莫白。”足以蔽其辜矣。按《律》:“以官刑勘人因而致死者,罪应斩。同僚知情共助者同罪。不致死者减等。杖一百,流三千里。武职官发边远充军。”许显纯、田尔耕系掌印参勘之官,应照《律》议斩。崔应元等共在勘问之列,应照末减例,尽投之边裔,以御魑魅可也。谨奏。

  旨下:“奸逆盗权,阴谋叵测,凡厥党羽,尽当严惩。五虎五彪,既会勘明确,着行文与该抚照数追赃,缴完日,即于该处概行处决。追缴各犯诰敕,以为附权蠹奸之戒。”命下,行文各省遵行。正是:

  张牙舞爪佐奸权,多少忠良丧九泉。

  机阱一朝还自陷,问君入瓮有谁怜。

  不惟驱除了几个大奸,又剪除了一班羽翼,朝廷肃清,一时整理。

  还有那说杨、熊诸党的人不该起用,这还是“门户”二字未化。但那班忠臣,身死之惨,追比之苦,皇上久已洞鉴。一日,就户部郎中刘应选本上批出道:“逮死诸臣,所追赃银其已经奏报者,着该抚按册给还;其未完者,概行蠲免,家属等着俱释放。追赃一事,拖累堪怜,如熊廷弼之妻,杨涟之母,俱着宽释。其梅之焕、程注着该抚即与查豁具奏。”

  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又上疏道:“门户二字宜破,不可以讲学锢人,如已故赵南星、邹元标,俱当于清介中议。”这本一上,便是大翻从前积案。他条奏极明,议论极正,其中备说:“杨涟之死,为劾忠贤;缪昌期为代杨涟删润本稿;万景为论忠贤;李应升为申救万景并阻忠贤陵土叙功;魏大中为不肯与阉奸通谱为侄;周顺昌为魏大中寄子;左光斗、袁化中、周朝瑞皆为触奸;高攀龙为劾崔呈秀贪赃;夏之令为奸细傅孟春之事,与呈秀相忤;周起元、黄尊素俱是太监李实诬害。此数人者俱系为国锄奸,无辜受害,并无赃证,何为朋党?况魏良卿招词内说是因挟私枉害,极是明白。”皇上见了,不觉恻然道:“移宫一事,也是人臣忧国防微之苦心。杨涟劾他二十四款,款款皆真,他上本明说与奸势不两立,竟被他惨刑所害,以至家破人亡,八旬老母追比几死!至如高攀龙死以执法,其余皆因触忤奸权。今逆已诛,诸臣若不隆加赠谥,则无以鼓劝后人。”遂传谕各衙门道:“朕承祖宗基业,嗣统大宝,夙夜思维,锐精图治。稔知臣恶魏忠贤等,窃先帝之宠灵,擅朝廷之威福,密结群奸,矫诬善类。稍有忤触,即行惨杀,年来戕害削夺不知凡几。幽囚蔽日,沉冤弥天,屈郁不伸,上干元象,以致星殒地裂,岁■兵连,不可谓非逆辈所致。今元恶典刑已极,臣民之怨稍舒。而在狱游魂,犹郁沉冤未雪,岂足以照朕维新之治意!着各该衙门即将以前杀害诸臣从公酌议,采择官评,有非法禁死情理可悯应褒赠者,即予褒赠;应荫恤者,即予恤荫;其削夺牵连应复官者复之;应起用者用之;有身故捏赃难结,及家属被累犹羁者,应请开释。勿致久淹狱底,负朕好生之意。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烛;王道荡荡,有侧宜平。朕兹宽恩解郁,咸与昭苏,偕之正直。以后诸臣咸以国事为重,毋寻元黄之角,体朕平明之治。钦此。”

  各衙门奉旨会议,拟将高攀龙加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追封四代。杨涟加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烈,追封四代。周起元赠兵部左侍郎。苏继欧赠太常寺卿。周顺昌、魏大中俱赠太常寺卿。万景赠太常寺少卿。袁化中、周朝瑞、周宗建俱赠太仆寺少卿。缪昌期赠詹事府詹事。左光斗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铎、顾大章、吴裕中、李应升、黄尊素、夏之令俱赠太仆寺少卿。丁朝学赠侍读学士。张汶赠刑部员外。各追封三代,俱荫一子入监。旨下,依议着将杨涟已追在官赃银八百两,给还其母养赡。可怜一班忠臣,当时虽藁葬荒邱,今日也得重叨谕葬,列石坟前。那些禁锢的子孙才脱去囚衫,换了衣冠,到坟前改葬,焚黄设祭展拜,宣示皇仁。岂不可荣可羡!那个过往的不啧啧称叹道:“这是忠臣之墓。”正是:

  死忠原是完臣节,岂为褒封纸一张。

  却喜大奸新伏法,殊恩荣赐九泉光。

  回想当日杨涟劾忠贤的祖墓牌坊上镂龙凤僭似宸居,万景劾他制模陵寝,今在何处?此时也是荒烟蔓草,与人牧牛放马而已。吏部又将应起用的袁崇焕、文震孟、王永光、霍维华、李思诚等二十余人,又将应起用待缺会推者七十一人具题。批下道:“自古帝王御极,首眷亲亲,嘉与贤贤。财赋系百姓之脂膏,刑法关民生之命脉。鹰搏击,兰蕙诛锄。若不除根,难免再发。张国纪系先帝懿亲,王仲良乃皇祖妣之嫡侄,逆敢行无忌。张国纪着即名还供职;王祚盛着袭祖职。太监王安系先帝勤劳旧臣,遭诌冤死,着追复原职;荫一侄为锦衣卫千户,所籍家产着给还。许志吉以参革秽吏,投身逆,鱼肉乡里,几至激变。吴天荣以奴诬主,冤杀一家,深可痛恨。俱着拿问,严审定罪。黄山着给还吴养春幼子,坐赃免追。许其进逢图禄,荼毒扬民,亦着拿问治罪,钦赃免追。太监李实逢奸害正,情罪难逭,即着扭解来京。苏杭织造着派外官管理。各差太监俱着撤回,皆派外官更换。各问刑衙门,着刑部查看刑具,非祖制者概行毁去,不得再用。”刑部奉旨,行文各省,将众犯解到三法司严审,众犯也无可辨。会议将许志吉、李永贞、刘若愚、崔文升等照律拟绞。吴天荣害主全家,照叛逆例拟凌迟。许其进拟绞。本上奏,旨依议。刑部即于九月间将众犯行刑西市。正是:

  狼贪虎噬气何豪,恶满今朝赴市曹。

  最是千年遗臭在,书生笔底秽名标。

  是时群奸尽戮,朝野一清。吏部又奉上谕道:“大恶既诛,小过宜宥。所有拥戴依附建祠称颂赞导者,按律推情,再三定拟,首正奸恶之案,丽于五刑稍宽,协从之谋,宏开一面,其情罪轻减者,另疏处分。此外原心宥过,纵有漏网,亦置不究。只陆万龄等,妄分太学,建生祠为媚奸之具,毁辱先圣,着国子监各杖一百发戍,余俱免究。着该部定为逆案,颁示中外知之。”此时天下人民欢欣鼓舞,快睹新政初更,于是四方传诵,恩遍草野。

  谁知惊动了一个人。你道此人是谁?乃魏忠贤的妻子傅如玉。自从孟婆救了傅应星回来,又怕忠贤差人来庄上查访,遂假进香为名,带了儿媳到云梦山焚修,把家产交与族人管理,他便去精心修炼。此时功夫已有八九分了,傅应星随着空空儿学导引击刺之法。一日如玉听得人传说朝中新君即位,魏党皆诛,不觉动了慈悯之心,遂合掌向孟婆师说道:“弟子一向蒙吾师教诲,已脱尘缘;今闻朝廷新诛大恶,因悯孽夫积恶深重,虽受阳诛,难逃阴谴,冤仇山积,何时得解?弟子欲发宏誓至愿,尽弃家产,修建无碍道场,超度幽魂永离苦海。”孟婆道:“善哉!善哉!正是: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你既有此善念,天必佑之。但他们罪恶如山,非寻常忏悔可解。你可先去备办钱粮,我代你到岱岳东峰历代封禅坛傍,起建道场,列佛道两家功德,释家忏悔,道家炼度。我再代你出入三界,访求一位真人来作证盟。”说罢,乘云而去。

  如玉母子、儿媳即日下山,回到庄上,至族家,将历年租粒尽卖出千金,带至泰山进香。择于正月初九日启建,至十五日上元,圆满七昼夜道场。坛上列着僧、道两家法事,请了高僧道侣各二十四众。那道场却也十分齐整。但见:

  ■■飞舞,音乐和鸣。巍峨列九品之莲台,清净建三层之宝座。金身璀璨,西方释老真容;玉貌端严,东极慈尊圣像。满堂功德,排着十地九幽;四壁庄严,高挂四生六道。三官四圣度雍容,罗汉金刚威猛烈。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沉降,香烟霭霭透青霄。朱盘内供养新鲜,彩桌上斋筵丰盛。高僧说偈,振锡杖敲开铁锁重关;羽士飞符,执玉简惊破罗酆黑狱。咸翼冤愆齐解释,俗教孤独尽超升。

  傅如玉至心朝礼,终日在坛上跪拜忏诵。四外来看的人如山积,也有施钱粮的。坛上挂着济孤榜文道:

  伏以金身入梦,檀那阐二百字之真诠;紫气迎真,太上泄五千言之秘典。灵通三界,洞彻九幽。统摄阴阳,上归无始。今据大明国山东兖州府东阿县信女傅如玉,同男傅应星、媳王氏,共秉丹诚,拜于洪造。伏为亡夫魏忠贤积恶如山,沉冤似海。罄南山之竹,书孽无穷;竭东海之波,流恶何极。谨发宏深至愿,仰祈神佛力神功,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揖,普济群生,免耽六道。西方佛老,指云路以遐升;南极真人,放祥光而接引。邀赏清都绛阙,脱离地狱樊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永注天堂真自在。谨疏。崇祯三年正月十三日给示。

  一连数日。到十四日午斋后,众僧道放参去了,如玉执香向各神前舒身下拜,忽见一个老僧走上坛来,四边看了一回,叹息道:“可惜费了许多钱粮精力,付之流水。”如玉听见,忙持香来向老僧叩首道:“师父,敢是弟子心不虔,斋筵不整齐么?”老僧道:“心也虔,斋也好,只是终归无用。”如玉道:“佛道二圣,设立斋醮,救度亡魂,老师怎说没用?”老僧道:“二教虽以救苦为心,悯念地狱泥犁,设为斋醮,此不过是皮毛外像,其中精微奥妙,岂在这几卷经典上?况如今主坛的又非出世名流,只凭着这几个庸夫俗子,诵几卷赘句残篇,就望超升滞魄,解脱沉冤,岂不是水中捞月?”如玉道:“老师见教极是。但如今怎得名师?”老僧道:“你若是真心求礼,自然有得。”应星夫妇也跪下道:“恳求老师,慈悲救度。”三人再三哀求,请他到方丈中献茶。

  老僧道:“既是你母子心虔,今日且为大众说法。”茶毕上坛。鼓乐法器一齐响动,老僧先礼拜了四方神圣,先说些外象比喻,后谈些五蕴三乘,说一回法,谈一会禅,果然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下坛时已将晚,如玉等又拜求普度,明彰报应。老僧道:“要明彰报应却也不难,只要你母子精虔,舍身救苦,不顾皮肉疼,痛方可。”如玉道:“但凭分付,虽粉身碎骨亦所不辞,只要眼见为真。”老僧道:“你心既虔,今夜你们可燃指为香,夜静时叫你们见些光景。”

  三人果将中指剖开,用清水洗净,将麻紧裹,加上清油,三更时点起,随老僧上坛,见一天星斗,满地月光。那老僧绕坛念咒,三人忍着疼遍地礼拜。只见他将手中拂子一挥,向西念咒数句,忽的一阵冷风,风过处,现出十八重地狱。见那些罪囚皆带着铁锁沉枷,号泣之声不忍闻。又见牛头马面、恶鬼夜叉往来不绝,有无限刀山剑树、磨捱油煎之苦。如玉等见了,心胆皆裂。老僧把袖一拂,早随风而灭,领他们下坛来。如玉又跪下道:“已见地狱之苦,仍求吾师超度沉魂。”老僧笑道:“且去安歇,明夜与你证盟。”言毕,趺坐入定去了。

  次日,孟婆已回,众僧道:“仍各行法事。”是日已是十五日,上元佳节,善事将终,晚夕施食,至三更后方毕。坛上收拾干净,静悄悄的,月光如昼。三更时,如玉等又燃指,随着老僧一步一拜,拜上坛来。老僧手持锡杖,绕坛念咒,将杖向东南上连掉三下,喝了一声,只见一道白虹渐渐起至中天。忽西北上又起了一道金光,光尽处又是一条彩虹,和风习习,香气氤氲。虹下又现出一道霞光。老僧道:“天门开了。”只见霞光中现出琼楼玉宇,贝阙珠宫,往来皆乘鸾跨鹤之辈。天门内又飞出一簇云霞来,老僧厉声高叫道:“吾乃达观是也,蒙孟婆师相邀来作证盟,今有一位神圣来也,大众看者。”又将锡杖一掉,早不见了霞光白虹,只见祥云内鸾凤齐鸣,笙歌迭奏,龙车上坐着一位女真人。但见他:

  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正元神。那神圣头戴垂珠缨络,身穿素色罗袍。绿发盘云黑,香环结宝明。盈盈玉面天生喜,点点樱桃一粒红。万寻万应,千圣千灵。惟拔八难,度三灾,大悲悯世;故镇泰山,居南海,救苦寻声。这是圆通普惠天仙女,永护漕河福德神。

  那真君龙车离坛数尺停住,傅如玉母子三人伏地叩头,不敢仰视。真君道:“吾乃碧霞元君是也。善哉!吾因汝等精心佛果,发愿解冤三界,共钦神天点佑。吾今法驾亲临,为汝证盟功德。”遂将手向正南上一指,只见一朵白云中,两个黄巾力士,拥着一班峨冠博带之人,来至坛前礼拜元君。又向西北上一指,一朵乌云中两个鬼使押着一班披枷带钮的囚徒,也来坛前跪下。元君道:“汝等夙世冤仇,今已八十余年,当年因淮河水决,漕运不通,城郭淹没,皇家命朱衡治水。有赤蛇名赭已,现身设法效劳,暗示黄达以筑堤之法。他也是为自己身家性命。岂知黄达违了前言,竟筑到他巢穴。其时仍该依他指示别筑,何致一火焚之,烧死他二百余命!吾神彼时适奉玉旨,押伏水猿总理黄淮,彼众将沉冤上诉。中界主者会勘,命他转生宫禁,以报前冤。魏忠贤、客氏,乃雌雄二蛇转世,其余党羽,皆二百余蛇族所化。杨涟乃朱衡后世,左光斗即黄达再生。万景是扬州通判,即定意下火者。故尔三人受害尤惨,死于溽暑中,皮肉俱烂,以报他焦头烂额之灾。其余被害诸人,皆是当年河工人员。汝等冤仇相报,何时得了?赖今有傅如玉宏发誓愿,吾神运起法力,为汝等解脱沉冤,各归觉路。魏忠贤,你虽是冤报当然,只是你既锦衣玉食,富贵等于王侯,也足以酬你前世之苦,却不该凌尊逼上,非分无等,发汝五世为牛。客氏导上宣淫,逞妖无耻,亦发作猪五世。其余诸人虽受阳诛,难逃阴谴,俱发为边方各畜,也受那彪虎吞噬,以彰党恶害善之报。吴天荣害主一家,逼死主妾,发入阿鼻受罪。完日再十世变马,与吴氏子孙骑坐。吴养春你身生膏粱,不知稼穑,暴殄天物,自奉过分,故受此惨报;虽许你仍生富贵之家,切宜樽节天物。杨涟、左光斗等,着早生贵道,仍作良臣,辅佐明主。郁燕玉、萧灵犀,一知守节不辱,一知慷慨杀身,俱着生于富贵之家为子。熊廷弼理当开释,姑俟后案定日,超生乐土。傅应星不恋荣华,刚正嫉邪,知机勇退。其妻奉姑尽孝,志行可嘉。陈元朗少多慈悯,长得元修,俱送梯仙国修正。孟婆母子虽精剑术,未入真流;然辅正驱邪,积功累行,令赐金符必,再修炼一甲子,方入仙班。侯秋鸿劝主收尸,义气可嘉,着他寿登百岁,二子贵显。傅如玉,你本是黄浦潭中白龙,因懒于行雨,被吾以至大法力收伏,令尔今世生于人间,力除懒癖。汝能谏夫教子,不恋繁华,精心佛果,又发愿解冤,功德无量,须急归西,早证金身。”元君一一说过法旨,又说偈道:

  不无中无,不有中有,不空中空,无无非空,色色非有,无色非空,无空非色。问汝众生,冤冤何塞。

  元君说罢,手指两道彩虹,将众魂一齐驾起到半空中,结成一朵莲花,一齐迸开,化作数十道金光而去。元君才冉冉升空,忽然不见。傅应星夫妇同孟婆母子俱乘风飞升而去,止留下如玉一人,在坛上顶礼望空摇拜毕,跏趺而坐。

  次早,众僧道来作别,只见他在坛上瞑目端坐而逝。齐宣出去,四外人山人海,俱来焚香礼拜,用沉香合成龛子,请出个有道的高僧与他作偈,举火焚化。众人见火光中一股清气上冲半天,傅如玉合掌端坐,冉冉腾空而去。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劝君勿作等闲看。

  这一部书,只因一小小阉奴,造下弥天大罪,以致冤仇深重,沉郁难解,后之为宦官者,不可不知所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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