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自诉:红楼遗梦
作者:夏岚馨
第1节:序言
序言:
秦可卿——
《红楼梦》中的完美女子
秦可卿无疑是红楼众女子的代表及象征性人物。她的乳名叫“兼美”。“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她不仅兼钗黛外在之美,还集二者的内在美于一身。得知她的死讯,“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这些正是薛宝钗的品行优势。她的死令公公贾珍悲痛欲绝,“恨不能代秦氏之死”,不惜尽倾所有大办丧事。表面上写贾珍对她的一片痴心,隐含的正是她对贾珍的痴心。而“痴心”恰是林黛玉的情爱特征。而薛宝钗情感上的“冷”、林黛玉性格上的“傲”等让人反感的缺点,则在秦可卿身上一无反映。
秦氏之丧是个巨大的谜团,并非源于现今流传各本所说的不治之症。“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红楼梦》中的无头公案,只是批书人发出的惊人之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因此,秦氏之丧被归结为与其公公贾珍通奸之事败露,不堪其辱,自缢天香楼。
秦可卿自缢天香楼的根本原因,是本书演绎的重中之重。如果秦可卿真是因“不堪其辱”而死,那么,她委身于公公贾珍只能解释为被迫或者半推半就。这样的女人只是潘金莲第二,如何承担“兼美”的文学使命?因此,我认同秦可卿与贾珍之间有真情之说,可悲的是那份真情有悖于人伦、发生在公公与儿媳之间!尽管他们那样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呵护着那份爱情,纸却包不住火,事情最终还是败露了。在来自家族和内心的双重强大压力之下,秦可卿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变成了公公贾珍的障碍。她终于明白公公除了爱情什么也不能给她,于是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为了使两个人都得以解脱,她将自己的生命付于三尺白绫。
生活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门第之中,秦可卿的死是必然的。那场孽情的诞生,正是以她的死亡为代价,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性。秦可卿不是含悲死于屈辱,而是含笑死于爱情。她的死是凄惨的、哀伤的;同时也是华丽的、幸福的。至此,“兼美”又增添了新的内涵:秦可卿兼得情爱与性爱之美,如此酣畅淋漓,死,亦无憾了。
夏岚馨
2006年12月
第2节:红楼遗梦(1)
1
十八岁上的一个吉日,春阳灿烂,蠓虫儿飞舞。我着盛装吉服,坐着花轿进了贾府。
宁府里海棠盛开,乐鼓齐鸣。喜娘搀扶着我,与宁府长孙贾蓉拜了天地,拜了公婆,又拜了夫妻。府里喧闹非凡,人声鼎沸。我低着头,在大红盖头的晃动之间,只隐约看见贾蓉那双溜银边的玉狮子小蛮靴。
入夜,洞房里燃了香,贾蓉揭开盖头,眼见海浪般的一片朱红:高照的烛台、层叠的帐幔、贾蓉身上的华冠美服,还有他身后墙上一幅唐寅的《海棠春睡图》。
我怯怯地看向贾蓉的脸,这张脸上眉目清秀,我的心却一点点变凉。他不是个玉树临风、威武阳刚的男子,美则美矣,却半分风情也无,薄唇上没些个胡须。他兴许只十五岁,身子正拔节儿,单薄得很。—女人定是要入了洞房,方知把盖头揭开的是个何许样人!这个贾蓉,断不是我想要的。在我眼里,他跟我的弟弟鲸卿并无二样。
一个谜现时既已说破,我的身子便瘫软了,微微垂下头。贾蓉不是我想要的人,可既拜过天地,我就是他的人了,没有一寸的退路。
面前两支孩儿臂粗的喜烛不时绽开雪亮的灯花。两个人对峙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见他动静。他坐在我对面,局促得手都找不到地方放。
外面的丫环媳妇们等不及了,小丫环宝珠径直入来,嘻嘻笑了一福,道:“蓉大爷、蓉大奶奶这就安歇了罢,外头早起更了!”
不容分说,晓事的丫环瑞珠就为我除去头饰和喜袍,宝珠则服侍贾蓉更衣。
身上剩下最后一块绛红色的抹胸,我对瑞珠道:“好了,你们且出去吧!”
瑞珠答应了一声,放下了帐子,把我和贾蓉罩在了一张床上。
丫环媳妇们轻悄悄地往外走了。
我躲进绣着鸳鸯戏水图的大红缎被里,摘掉抹胸,胸前顿时一片波涛汹涌。既已与他拜过天地,既已与他被囚在了一张床上,即便心可以变,身子却须许他的、一辈子都得是他的。
抬眼看向贾蓉时,他也恰好抬眼看我,竟先飞红了脸。他的衣裳依然严实,端坐枕边,脸上没有一丝初为人君的喜悦,只求道:“你快些穿上衣裳吧,快些穿上!”
“你……不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
“知道!我心口闷!”
“你害怕?怕我?”
“快穿上衣裳!你就允了我吧!好……姐姐!”他的声音变成了哭腔,把头深埋在膝间。
姐姐!这算是什么称呼?真真切切,我听得他叫我姐姐。这算是什么大喜日子?为夫的在婚床上逼我穿好衣裳?
盖头被揭开那一刻,冤屈就开始在腔子里积聚,如今听了他一声姐姐,我的泪只如决堤的江河,在脸上奔淌起来。觉得自家只似一只弃舟,被抛在了那汪洋之中……
2
“娘……子,姐,你别哭!是怨我对不住你?要不,姐姐帮我一帮?”
“帮你?如何帮?”我拿起枕下的绢子拭泪。
他的脸酱红着,解开中衣,半躺下来,哆哆嗦嗦抓住我的手,朝他下身拉,我唬得赶忙缩了回来。
“好姐姐!我听小厮们戏谑说,这里是受不得女人摆弄的!若是弄得有趣,谁知竟也是个好的呢!”
眼前的蓉大爷,像个屈吃了打的奴才。我道:“我能帮得了你吗?”
“姐姐且试一试方好!”
他强按了我的手,在他那绵软之处摆弄了大半个时辰,也无甚起色。春季夜凉如水,他那额头上却出了一层细汗,手上也是汗津津的。只见他把我的手甩开,趴在膝上哭了起来,那声音呜呜地,像刀一样在我心头滚过。
“蓉……别哭,我等你长大。”我伸手抚弄着他的头。
他却猛地躲开了,当我的手是蛇蝎。半晌,才抬起头道:“唉,罢了罢了,终究是等不得了!”
“这话究竟是何意?”
他又低头想了一会子,才道:“你我已是夫妻,有些下作之事……可愿听我说?”
“你且讲来,我听便是!”
“……前年夏至那天晚上,府里办宴,老爷遣我去琏二婶子那借些花哨摆设之物。到了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屋内却传来婶子的笑声,想是几个丫头在伺候她洗澡,平儿那小烂蹄子在说琏二叔的私话。也怪我不堪,如何竟将窗纸舔破,看到了木盆里坐着的婶子!那会儿,婶子雪白的身子像一道白光,晃得我几将站不稳便……忽地门却开了,一个小丫头看见我,先是尖叫一声,立时不干不净地喝骂起来,婶子在里面大喊要人拿我。我魂魄儿也几乎没被吓出来,撒腿就跑,又听到平儿在后面说,哎,那不是东府里的小蓉大爷吗……老爷事后还将我吊打了一顿,断了好几天的学呢!那之后,我也曾拉过几个丫头来验,可,可就一直没行过!”
贾蓉所说,将我的心搅成了一团麻。既是这么着,他可能真的长不大了?我不晓得!我是小户人家的女子,每日里便是描绿做红,也不曾听得碎嘴的、闲话的说些个人伦之道。我还是个处子之身,今晚第一次看到贾蓉身上长着的物什,方才知道男人的私处是这样儿……
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却像一根锥,扎在我胸上,拔不出、化不掉,把我的心扎得生痛。贾蓉这冤家内里心里,只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吧?不是我!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一定像烙下了一般,打在了他的心上,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我不由问道:“那木盆里坐着的婶子,定是国色天香吧?”
他往我怀里靠了靠,又仔细瞧了我片刻,方才狎笑道:“婶子的标致,比起姐姐,只怕还略有一二分的不及呢!姐姐你才是艳冠这宁荣二府的花魁呀!”
第3节:红楼遗梦(2)
“可别这么说!我怎么比得上你们贾府里的姑娘奶奶们?”
“可真是呢?换帖那阵子,老爷就跟我说,你一嫁到贾家,可就拔头筹了!”
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低下了头。
“老爷还说,你长得与我那死去的娘亲一般无二致,只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啊?果真如此?”
“正是!现在的尤大娘,乃是续弦的主母。老爷说我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两府中的第一美人!老爷爱我那亲娘,可是入了骨的……”
他又絮叨了一会儿他那死去的亲娘,就有些倦了。终究年不及长,痛楚尚不深入。他光溜地蜷在我怀里,很快就睡熟了。
3
次日天晓,我与贾蓉起身梳洗。丫头媳妇早早进来,与我重新束发开面,今日得给公婆请安。昨天大礼时虽拜过几拜,我却因被盖头盖着,尚不曾见得。
丫环婆子簇拥着,我和贾蓉出了门,但见满眼盛开的海棠犹赛东边天上的烟霞,绯红片片。春光如此娇艳,我与贾蓉却负了良宵……
公婆端坐在上房的正堂。婆婆尤氏相貌十分端庄。她的目光不算呆滞,却丝毫没有女人的风情。白惨惨的皮肤,把她造成了一段槁木,纹丝不动。她的身子由表及里,就缺了一个润字。三十出头的女人,如何会是这么个模样?她的左侧坐着我的公公贾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却是个相貌堂堂、威武健壮的壮年人啊。
我在婆婆的身边坐下,婆婆的口吻亲热,握着我的一双手却有些凉,说道:“我家这门户里头,可比不得你家。赶明儿我叫几个识些规矩、行事周正的媳妇儿,引你各处走走……那些丫头陪房的、左右听唤的,虽不必与她们计较,也不能多给她们好脸子看,只是莫要堕了长孙媳妇的势才好,日后你还要帮衬府里的上下才是。”
公公长了一双鹰眼,锐利异常。他看了看贾蓉,又看了看我,只两眼,似乎就把我们两个看穿了。昨日才过门的新媳妇,今日脸上不见喜气,总是要遭人猜忌。但是,我的脸板得很紧,该笑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的公公开了口,声如洪钟,却含着伤感:“蓉儿,你得了这么个可心的媳妇,可得好好待她,做事只是要教她欢喜,万勿再孩子气了!蓉儿,你是我嫡亲的儿,宁府孙子辈以你为长。你娘殒时,留下一个玉佩,是咱家祖传的宝贝。你娘叮嘱我,千万要把这个宝贝传给你媳妇……”说着,公公红了一双眼,把玉佩从袖筒里拿了出来,递给贾蓉。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婆婆。她像是没有听见公公的话,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似乎地动山摇也耐何她不得。—这就是做续弦的悲哀,她是没有权利继承这个玉佩的。更加可怜的是,偏偏她又不能生产。
公公的语气越发沉重:“蓉儿,自你老太爷爷始,咱家三代单传,子嗣不丰。这个宝贝能保佑你媳妇早些儿有喜!你娘要我亲眼看着你把玉佩给你媳妇戴上!”
早些儿有喜!—当公公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媳妇早生贵子!可是,他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吗?这辈子,他儿子还能帮他完成这个愿望吗……
我心里憋闷异常,明知这时候怎么也不能哭,得给新郎贾蓉留个面子,也是个新媳妇的家教体面。可是,当贾蓉慎重地将玉佩系在我腰间的锦带上,委屈还是涌将上来,眼睛一热,眼前即刻变得模糊一片。
我低着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可眼里的泪还是被公公发现了。
他狐疑地看了贾蓉好一会儿,才关切地问:“蓉儿,你欺负你媳妇了?”
“没……”贾蓉的脸变成了酱红,蚊子一样哼着,垂手而立。
公公沉吟了一声,才道:“先带你媳妇回房歇息吧,记得好好待她!”
4
与公公婆婆用罢午饭,小厮请了贾蓉前堂应酬。昨日的婚礼使得今日的宁府仍显得纷乱,官府士绅的昨日贺过了,还有亲戚本家的些个要打发。
回到自家的房中,才算摆脱了园子里的喧闹。昨夜未能成眠,这会儿身子倦了,大丫头瑞珠服侍我在床上躺下。
第4节:红楼遗梦(3)
身边没有贾蓉,我心里反倒自在好多。鸳鸯枕上留有他的味道,我一嗅便知。一对名义上的夫妻,虽然没有真正成为小两口儿,毕竟他算是个温存和顺的人,相对着一天天过日子,还不能算过不下去。—这怪不来贾蓉,要怪只能怪一双不济的命。
到了香风熏人欲醉的后晌,我才睁开惺忪睡眼,起身立于窗前。
隔着一卷竹帘,我看到了园子里那株盛开的海棠,绯红的花瓣在风中飘然而落,树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这绚丽的春景使我惆怅莫名、失魂落魄。
我低手拿起腰间那只晶莹剔透的玉珮,摩挲把玩起来。它凉津津的,看不出是个什么宝物,也不觉有些个什么灵性。它能叫我的身子里坐下一个胎儿吗?也不知它传到我手里会不会失灵?会不会让我在这偌大的宁府孤老一生……
瑞珠听见动静,走了进来,问道:“奶奶睡得可好?”
“好,来给我梳梳头吧!”说着,我走到案边,准备在镜前坐下来。
“奶奶且等一等!适才奶奶睡中觉,没敢吵醒奶奶。老爷刚差人送来一方宝镜,说是武则天武后当日使过的呢,要给奶奶用!”
“老爷怎么这时候送个宝镜?我这房里不是有镜?”
“老爷说它是个宝物,原打算在你过门儿前摆上的,不想往家运的路上耽搁了!老爷交代要把房里这个镜子换掉呢。”
“既然是老爷的心意,那就换掉吧。”
瑞珠便走出去,很快带领几个媳妇,撤掉了原先的那一面,又把那宝镜搬进来,在案上摆放好。
这的确是方盈尺的瑞兽乌铜宝镜,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纹,细绸儿研磨出来的镜面闪着光,与我闺中的小鸟葡萄镜、孔子问答镜果不一般。我坐在它的面前,似乎真的给它照得俏丽不少。
瑞珠执了墨玉梳,开始为我梳头。
她浅浅笑着,轻道:“奶奶,老爷吩咐了,要把他的一句话交代给奶奶听。”
“老爷……老爷说甚么来了?”我浑身不由得颤动一下,手里的簪子竟掉在了地上。
瑞珠忙捡了簪,笑道:“奶奶不要着慌。老爷只说,奶奶心里有事可别憋闷着,身子骨是大事,伤不得的。要是有话不妨与婆婆讲……”
“哦,老爷果真是这么说的?”我张大眼睛,望着镜中的瑞珠。
“真真是这么说的!”瑞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心内不由得升起一股热流,脑子里现出公公那张红光满面、依然英气逼人的脸。想不到那样一个英武的人,倒还有这般的小儿女柔肠。他许是怜我没有亲婆婆吧?怕大奶奶尤氏屈了我,才既当爹,又当妈吧……可不管如何,这个大园子里至少有一个人体谅我的哀伤了,尽管他的角色是我的公公,也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心里似乎亮堂一些儿了……
宝珠端了水来,为我净了面,瑞珠拿来粉盒,就要往我脸上匀粉。
我把粉盒和粉扑接过来,对她们二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自己来。”
待她们二人走了出去,我才慢慢地上了些胭脂粉儿,凝视着宝镜中的自己。—贾蓉说我长得像他那死去的亲娘。他那死去的娘初嫁时,也会像我一样,在春天开满海棠的后晌,坐在镜前,慢慢地上妆吗?那一定是个美兮娇兮的新妇,她的身后站着让她骄傲的丈夫—我那年轻时候的公公。那个曾艳冠宁荣二府的标致人儿,缓缓在镜前起身,转身靠在我那年轻公公宽厚的胸前时,会不会娇羞地问出那句“画眉深浅入时无”……
5
次日一早,府里便备好了车轿,我跟贾蓉去荣府里拜见老太太贾母。
不一时,轿子在一垂花拱门前停下,众婆子上前来扶我下车。两边是琉璃瓦的滴水廊,正中是穿堂,中间放着一个檀木架子的流云纹大理石屏风。又穿过大院,只见一溜儿的五间正房,左右两厢,挂着各色雀鸟不等,里面的鹦哥画眉吱吱喳喳地叫个不住。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我与贾蓉来了,忙迎上来笑道:“蓉大爷、新蓉大奶奶来了!”
第5节:红楼遗梦(4)
我跟在贾蓉身后,刚进到房里,就看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端坐在厅堂,想必她就是这宁荣二府的老祖宗了。早有丫环拿来了蒲团,让我与贾蓉跪拜。
老太太喜得眉开眼笑,忙叫丫头扶了,过来携住我的手,左右上下瞧了一回道:“这么标致的人儿,咱们这边府里是没有的!我看是把凤丫头比下去了!”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老太太身边站着的那个咄咄逼人的美妇,该是琏二奶奶吧。她的打扮甚是出众,头上戴着金丝拱珠的五凤步摇,绾着金镶翠的翘雀九鸾钗,项上戴着垂东珠九鎏的华鬘,身上穿着忍冬卷叶、团花织锦的大红缎罩。一双丹凤美目,两弯柳叶俏眉,微敛藏春粉面,半启含贝丹唇。
琏二婶子拉了贾蓉的手,先是用眼睛剜了他一下,才揶揄笑道:“老太太的眼光还能有假?蓉哥儿想媳妇想好几年了!”
“这凤丫头!蓉哥儿想媳妇想几年,你竟知道得这样清楚?”老太太大笑起来。
“老祖宗有所不知,这蓉哥儿就跟我的亲儿子一样,扒掉三层皮,我也能瞧出他的心思!蓉哥儿这下子可有福了,娶了这么个下凡仙女儿……”
贾蓉的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耳根,尴尬地笑着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只是撸了袖一遍遍地叫婶子。
兴许除我之外,各人都把琏二婶子的暧昧当成了对晚辈的慈爱。虽然她身上穿得严严实实,可我好像看见了那个坐在木盆里洗澡的美妇人。我想,此刻贾蓉眼里的婶子同样是那个在木盆里洗澡的丽人。被婶子亲热地拉着手,被婶子这么喜爱着,我看得出贾蓉他毛孔里都透着爽利劲儿……
虽然心里想的有些龌龊,我脸上的端庄却没被损伤丝毫。听着婶子这么热辣的话,我甚至没有露出一个害羞的笑。
接着,琏二婶子放开了贾蓉,拉住我的手,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听说她素来是个厉害人,这会儿的目光却是温婉的。感觉得到,她是喜欢我的,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喜欢,因为我是贾蓉的新妇,是她所喜欢的侄子的新妇,也是宁府将来的太太。
婶子道:“没理论,我这侄儿媳妇,竟是个粉里滚、玉里琢的,难怪老祖宗欢喜。今日不瞧仔细了,赶明儿见着,还以为是个画儿里下来的人呢。”
说得一屋子都笑。
丫头们早摆好茶果,大家各自用了一些。待要撤去之时,只听外面有人说:“宝二爷来了!”
话未落音,就进来了一位十多岁的公子,只看他如何模样,原有分教: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鬓若刀裁来,眉如墨画罢,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在胸前一块美玉。
虽然贾蓉长得也俊,跟这宝玉比起来,顿觉成了俗物。宝玉容貌之美,在于超凡脱俗,似是没沾过人间烟火,我心里不由得略动了一动。
我对他福了一福道:“早听说这个衔玉而生的宝二叔叔了,今得一见,果然不凡。”
宝玉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痴了似的看着我,含混不清地叨道:“禀得千般的容貌,更擅那万种的风情。肤若凝脂、腰若束素、鼻若悬胆、齿若含贝、目若朗星,只道人间不曾有,原是仙女天上来……好也好也,这个姐姐且不是‘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么……”
宝玉的话引来一阵大笑。
老太太啐道:“没些个大小的,她是新过门的你大侄媳妇!”
我忙道:“老太太休要怪罪于他。我有个弟弟,顽劣皮赖的,原也与他差不多年纪。”
宝玉坐上榻来,攀过来就往我唇上嗅,口里念叨:“让我闻一闻你搽的什么胭脂?”
“又混说了!哪有叔叔问侄媳妇这个的?”老太太嗔着,将他拉了过去。
宝玉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来,进过学也未?”
我一一笑答,心里不由得暗笑这个憨痴的小叔。
他又问:“家住何方?”
“我家本是小户,跟太太叔叔家是不能比的。”
宝玉道:“见到你疑为天人,我还只当你住在蟾宫里呢!”
第6节:红楼遗梦(5)
逗得众人又笑做一团。
这宝玉年纪虽小,却端的是个风情的种子。我的嘴唇被他嗅得痒丝丝的,老太太把他拉走好一会儿,那丝痒还没有断根。我的脸上开始发烧,这样一种燥热,嫁进贾府来就从未有过……
饭毕,各个奶奶太太的多有礼物相送,计有上用的装缎四匹、上用的各色纱四匹、官用的宫绸四匹。贾母自叫丫头封了足色的纹银五十两二锭。二婶子也自封了五十两,说是给我平日里添个胭脂水粉桂花油什么的。
贾蓉与我辞别众人。与宝玉的目光不经意地碰撞在一处,他把眼睛里浓郁的眷恋泄露给了我。从老太太房里走几步,我不由得回回头儿,只见宝玉站在廊前,正痴了一样地望着我。
我知道,自此,我就与这宁荣二府结了欲理还乱的缘了……
6
端午节刚过,外头庄里的进了些山獐河狸的来,婆婆拣好的叫收拾了,请了荣府的琏二婶子过来吃酒,可巧宝玉也跟了过来。婆婆身上不大好,饮了几杯推说不适,自去歇息了,命我接着陪下去。
两下说些闲话,酒毕,琏二婶子与宝玉正要告辞,小丫头宝珠却跑过来道:“奶奶快去瞧瞧,白玲珑那猫儿要生了!”
我自幼爱养猫,猫种虽算不得名贵,养得久了,倒也通了我几分心思。我最爱的是那只母猫白玲珑,嫁到宁府,把它带了过来。
宝玉喜得大叫:“在哪里,待我去瞧瞧!”
我忙道:“宝二叔莫要看猫生产,只怕污了你的眼!”
琏二婶子笑道:“你养的猫,还怕脏了不成?府里园里的哥儿小姐,比不得小户人家,原也不常得见这些个事,难得今天好兴致,你就带我和宝玉去看看吧!”
被小丫头宝珠领着,一行人来到后间,围了看猫生产。那白玲珑躺了蒲团上,喉咙里呼噜作响,几番的百转柔肠,第一只猫儿掉了下来。丫环些的也不去动它,由那白玲珑自舔。这只母猫却产下了三只。
宝玉兴奋异常,闹着要抱一只府里养。我道:“小猫刚出生的秽气,哥儿们的沾不得,等长大一些,我送与你和婶子一人一只。”
他这才悻悻地罢了。
安顿好猫之后,几个人又坐在房里吃茶。琏二婶子吃了一口茶,朝我小腹处看了一眼,笑道:“这猫进了宁府都生产了,你也嫁来两三月了,肚子怎么还没个动静些的?”
“二婶子怎么说起这个?日后有的是时候!”我羞得脸上发烧。
“你跟蓉哥儿可得上点儿心了,你可是这贾府里的长孙媳妇!”
看来婶子急了,我何曾不急?可这两三个月来,那贾蓉却没一次成的。什么方子的也求了,什么娘娘的也拜了,那贾蓉毫无长进。看来我腰里这个玉珮真要失灵了,我可能要做个不孝的长孙媳妇了。—想到此,我不禁恸从中来,腔子里一股怨闷之气纠结不散,眼里就不禁热了起来。我忙低下头,拿绢子拭了。
这个拭泪的动作过于突兀,琏二婶子和宝叔叔都看着我愣了好大一会儿,屋子里只剩下那西洋自鸣钟的呱嗒声。
“你也别难过,你青春着呢,再过几年生养也不为迟!”宝玉说着,声音竟微颤起来。
我惊得一抬头,竟看见他眼里含着一汪泪。
“我说宝玉,你可真是没出息!侄媳妇的事,你跟着发什么愁?看那眼里的泪儿都要掉下来了!”婶子嗔笑。
“何苦来,我看诸位姐姐,要离了这些污浊下作的男人,才是好的呢!”
“越说越离谱了,她仙女儿一般的人物,又嫁了袭爵的人家,诰命也就是个日子罢了,有什么不好?”
“她不是嫁给咱家,是嫁给了咱家蓉哥儿。敢是蓉哥儿负了她!”
“蓉家的奶奶,宝玉刚吃酒吃多了,混说话!我先带他回去,等改日再来跟你好好叙叙!”
二婶子说罢,拉拉我的手,对我笑了笑,便携着宝玉的手走了出去。
没走两步,宝玉又回过头道:“可别忘了把小猫儿给我留着一只,过几天我亲自来拿!”
这宝叔叔虽跟我的弟弟鲸卿一般年纪,却有一腔体谅女儿的柔肠。这贾府之中,除了我的公公,我倒又多了一个暖心人。虽然他年纪很小,又是我的叔叔,对我的体谅显得有些笼统,但那份暖意却与我公公给我的不差毫厘。
第7节:红楼遗梦(6)
7
小猫出生后的第七日午后,我正在园子里与丫环婆子说话,宝玉带了茗烟等的果然来取猫了。
宝玉精神不错,面有绛色,显是刚睡了中觉。
端阳之后,一日暖似一日,赶早的都换上了单衣。眼见得宝玉着了素青蟠螭纹的织金锦长褂,外罩碎绵延的小朵蝠云纹顾绣坎肩,胸前还是那只五彩丝绦的通灵宝玉,腰上吐骼带上,却缀着小小一个金丝镂锦香囊,很是清新。
我对他一笑,忙迎上去接了。
几日下来,小猫已经长得相当叫人怜爱,身上的毛软而蓬松,娇小的身躯弓一样蜷缩着,正在窝里睡懒觉呢。宝玉捡了一只全身纯白、只有耳朵尖是黑色的,抱了用手轻轻梳抚。
“这么个精致的玩物儿,莫要辱了它,得给它起个名字。咱俩一起想想?”宝玉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好吧!日头也见毒了,叔叔且请来海棠树下吃一杯茶?”
“极好!咱们边喝边给小猫起名字!”
丫头媳妇们很快摆下茶果,请我们过去。
那棵心爱的海棠树落了花,变得枝繁叶茂,伞一样地罩着树下坐着的我和宝玉。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墙边的蔷薇架下飞着几只蠓虫儿。我怀里抱着的是一只纯白的小猫,准备送给琏二婶子的。
宝玉笑道:“可喜我这猫儿白的干净,偏生耳上又缀了黑,若不是这白偏做黑,可也当得‘一夜青山换玉尖,了无尘翳半痕兼’了,只不妨便唤它做‘玉尖’罢。”
“宝叔叔学里读的好书,给个猫儿起名,也这般的风雅。你的叫玉尖,瞧我这只白得粉团儿也似,且不是在棉花堆里、柳絮堆里滚过一般吗?我就给这只起名叫滚絮吧,省得二婶子自己想了。”
“好!滚絮是个好名字!”宝玉笑着,又低下头去,一声声叫着他怀里那只小猫的名字:“玉尖,玉尖……”猫儿喵喵地应着,宝玉喜得笑眯眯的,直夸我带来的猫通人性。
倏地,宝玉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在渐渐隐退。我有些慌乱,我与贾蓉的关系使我害怕一切关注的眼神,更害怕有人刨根问底。虽然宝玉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但他眼神里那清晰的关爱仍让我感到害怕。我微微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怀里的滚絮身上。
“我想知道,你在这府中为何不欢喜?蓉哥儿是如何负你的?”宝玉问道,目光十分执拗。
“宝叔叔,他没有负我。想是我的脾气就是如此,也不争那命里不喜气……”我低声说。
“那小蓉一定负你了!他不待见你?不亲近你?”
“待见……也亲近……”
“待见你了,亲近你了,那前日凤姐姐为何笑你的身子没动静?”
“宝叔叔,你虽是我的叔叔,只是年纪尚小,不明白这些事情的。”
“外里头我是你叔叔,坐一块儿就别这么论了,我可叫你姐姐,你叫我宝玉。”
“宝叔……你……”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觉得眼前这个粉妆玉琢的美少年只怕是失心疯了。
“姐姐,你心里苦,只不妨与我讲,别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
“宝叔……哦,宝玉,等你长大就明白我的心思了!”
“姐姐,我要是娶到你这样的好人儿,白天仙女儿一样敬着你,夜里宝贝儿一样抱着你。终要教你一辈子没有一刻不欢喜……”宝玉说着,就腾出一只手来,要拉住我。
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喘息短促起来,一双美目变得迷蒙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还不知这小叔要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
我忙高唤瑞珠续了茶来。
宝玉窘了脸,忙将手缩回去了。
又闲话一阵子,宝玉见得天色不早,恐屋里老爷相唤不至,又要吃打,因说道:“凤姐姐只怕是忙得拿小猫的时间也无,我就把滚絮一块儿带过去吧。”
“我也跟你去见见婶子,娘们儿说些话儿,也解些儿乏。过几日老爷要带我和贾蓉去拜见太爷。本该早拜的,只那老爷子一味好道,只顾在都外头玄真观里烧丹炼汞,并不给机会,还倒失了我做媳妇的礼数呢。”
第8节:红楼遗梦(7)
“好!凤姐姐喜欢你,常走动走动,也解些儿你的闷……”
我抱着滚絮,与宝玉一道来到琏二婶子屋里,她正与平儿一道看了碎绸零缎的,准备做些鞋面子。
见我抱着小猫来了,婶子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笑道:“哎呀,这小猫真惹人爱,我正说要去拿呢,你倒送来了!”
“婶子,我给小猫起好名了,叫滚絮,也不知二婶子喜欢不?”
“滚絮……你是读过书的,起的名字肯定有意思,我怎能不喜欢?”婶子说着,把猫接过去。
平儿和几个丫头也围上来,叽叽喳喳逗弄了滚絮一会儿。宝玉自去了,凤姐就叫平儿带几个小丫头到外头,好好给滚絮做个窝。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我与婶子两个人,空气似乎变得有些稀薄。
坐下来,婶子拿起我腰里的那个玉珮,把玩了一会儿,才道:“你这玉珮,可是他家祖传的宝贝,传到你手里,就是要你养个一男半女的……上回我看出你不欢喜,有心事,宝兄弟在,也不好问。你婆婆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我素来喜欢蓉儿,就如亲儿子一般待他。你生得齐整,行得端正,举家上下都喜欢你,我也会像亲儿媳妇一样待你。你嫁给蓉儿,可要过一辈子的。今天就咱俩个人儿,你可别瞒着我。瞒得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婶子……”
“你别怪婶子老提不高兴的事。你想想,你一年不生养,你公公婆婆还不言语,要是两年三年不能生养,还不得给蓉儿配二房?到时候可得有你苦的。要是你身子有事儿,我认识一个好郎中,唤了来诊诊,也不定几副药就好的呢。”
“婶子,我的肚子没动静,不怨我,怨你那蓉侄子呢……”我只觉得郁闷难当,喉咙发堵。
“怨蓉儿?我也想到过这一层!”婶子又一想,自语道,“不会呀,蓉儿他……”婶子的话戛然而止,先自羞了。
“婶子是不是说他看过婶子洗澡?按理说不会不行?”
“啊?那蓉儿都跟你说了?那时他还小,又是无意中碰上的,只不怪他。”婶子的脸红成一片。
“当时有丫头叫出他的名字,婶子喊着要人拿他,他吓得魂儿都掉了,回去又遭老爷吊起来一顿好打,他说打那之后就不行了……”
“哦……你公公打他的事我倒不知。也怪我没想到小孩子面皮薄,断不该喊人拿他。真要拿他?也不过吓他一吓罢了,没曾想真就吓坏了!”
婶子坐不稳了,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朝我眨眨眼儿道:“我看这小欠打的也未必是个好,回事的丫头媳妇的,也曾说过东府里蓉爷手脚的不规矩着呢……我看呀,他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8
又过了四五日,一大早,车马就已备好,公公率贾蓉、我、众下人媳妇们往都外头玄真观赶路,去拜那一心向道的太爷贾敬。
天空阴沉沉的,坐在车子里,被帘子围得密不透风,我感到有些闷热。悄悄掀开一条细缝,我看见了贾蓉骑马的背影,与我挨得很近。打头的公公气宇轩昂地坐在马背上,下人们挑了食盒礼盒的后头相随。
已是正午时分,日头已完全隐进云层里去了。只见得几间黄绿色玻璃筒瓦,五山屏风墙的房子,中殿为重檐歇山顶,红墙拱门的所在,却又有一张乌木的匾,上书三个镏金的字—玄真观。几个小道上来迎了。
我下了车,跟在公公和贾蓉身后,扶着瑞珠和宝珠走进道观,目不斜视,慎重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观中的一景一物。
一行人来到后殿的一间耳房前,里面坐着的想就是太爷了。只见他白发白髯,半闭着眼睛,木塑泥胎样纹丝不动,屋里燃着似麝非麝的一股香,太爷似乎根本没发现有人在眼前。小道们早在每人的面前摆上蒲团,准备跪拜之用。
公公先道:“老爷,今日我带着蓉儿和他媳妇来拜见你了,本该早来,只是你并不应允,才拖到今天。”
贾蓉也道:“太爷,今天长孙蓉儿带着媳妇来拜见你了!”
见公公先跪下来,大家也都跪下来,给太爷磕头。
第9节:红楼遗梦(8)
礼毕,大家站起身,上面坐着的太爷贾敬终于把眼睛睁开了。
我怯怯地望着他,生怕被他发现。谁知他的目光略扫一扫,竟准确无误地落在我的脸上。我忙避了,垂下眼睑。
只听贾敬瓮声瓮气地说:“罢了罢了,早说不要你们来烦我,偏是要来!如今带这么个媳妇来,叫我说什么好?”
“老爷,这媳妇人品相貌的,无一不是两府中的人尖子。老爷还不满意?”公公疑惑地问。
“看吧,只怕是那败家的克星!”
“败家的克星!”贾敬的这句话像个炸雷,打得我几乎站立不稳。身边垂首肃立的贾蓉赶忙扶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肚子里翻腾得七荤八素。
公公爱怜地看了我一眼,无奈地叫道:“老爷……”
“好了,尽了孝,你们便去了吧,败不败也不与我相干了。”
“太爷,这媳妇可是顶好的媳妇!”
“赶紧走,莫要误了我清修才是!”
一行人退了出来。我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勉强一步步挪了出来,只觉支撑不住。
“瑞珠宝珠,后园里有个凉亭,先扶奶奶去歇息一会儿!”只听得公公在我身后说道。
于是,我就像木偶一样,任由瑞珠宝珠引着,朝后面花园的凉亭走。
只听得公公又说:“蓉儿,去安抚安抚你媳妇,要她不要在意太爷的话!”
贾蓉支吾道:“……老爷,我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呢……”
公公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去招呼着,把咱给众道士带来的一人一件新袍子分了去。”
坐在凉亭里,我的泪忍不住就往外流。瑞珠宝珠一个劲儿地劝,反觉更加伤心。我把她们打发到远处等着,一个人坐着,一只手儿托着下巴,泪越流越多。不知不觉之间,亭子外有小雨滴落下,天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
忽听得我公公在身后道:“媳妇,莫要信了太爷的言词。他上了年纪,修道又走火入魔,只当他没说就是了。这举家上下,有哪个不夸你的?哪个不赞你的?日后你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贾家长媳妇的地位就不可动摇了。”
我忙拭干泪,站起身,给公公行礼道:“怎么能劳烦老爷来安慰我?媳妇这就去了。”
“别起来,再坐下歇息一会儿,身子要紧。”公公说着,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生育!又是生育!女人出嫁后不生育就会没有活路的。可是,我之所以到现在身子还没动静,可怨不得我来!公公不可能知道的,不到万不得已,琏二婶子也不会把贾蓉不是男人的事告诉他。
“媳妇,你到底有何心事?我不是叫那瑞珠跟你说了?有什么心事别憋在心里。你没有亲婆婆,也可以跟我说。你愿意跟我说说吗?”公公浓眉紧蹙,目光里满含关切。
“我……我这辈子恐怕生不出一男半女了……”望着眼前的公公,我泪如雨下,心里犹如刀绞一般地疼。
“此话怎讲?”公公显得很惊愕。
我紧闭着嘴唇,决定不把真相对他说。—也不能说,那样的真相难以启齿。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道:“只这一回,媳妇,别难过,我只问这一回。既是你不愿说,我也就再不问了。若真是你的身子不能生育,我也可以许蓉儿个小。你是明媒的正房,只要有我在,你这长孙媳妇的地位就不会动摇。太爷虽是长辈,却好这烧丹炼汞的物事,家里的事终究是不管了,我才是贾府的族长!”
9
离开玄真观时,公公说我脸色不对,亦命瑞珠也坐上车来,好生相扶着,莫叫闪失了。
坐在车里,我已经直不起头来,依了瑞珠的肩膀。这一路上,眼前只是昏天黑地一片。
“败家的克星”——太爷贾敬如何只看我一眼,就得出这个结论?莫非他参得千年不坏的金身,修了看穿凡胎的火眼?无论闺中还是人妇,我都是行得规矩端正,从未落人话柄。府里的吃穿用度,来往周转的,除去每月当拨来的例钱外,我也未沾了它一指头,贾家果然要败,那也不当与我有半分由头。纵说我打心眼儿里不信太爷的话,只那待见我的公公是贾府的族长,究竟太爷是家里的祖宗!他当着那么多家人的面说我是“败家的克星”,要是传到两府里去,叫我怎么担得起这个恶名呀!要是琏二婶子和宝叔叔问起,叫我这脸儿往哪搁呀……
第10节:红楼遗梦(9)
太爷贾敬的一句“败家的克星”便把我击倒了,整日里倦乏,就此身子上不大好起来。
公公婆婆少不得请名医诊治,又少不得每日里唤丫头媳妇们问询。那边府里的琏二婶子和宝叔叔也常来走动,说些个宽心体己的话,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提太爷贾敬说的那句话。
婆婆倒不知究竟,就命贾蓉搬出外间睡,省得夜里缠磨我,病好得爽落。贾蓉嘴上应承着,每夜里还是钻进来,猫儿一样蜷缩在我怀里。
是夜,贾蓉翻来覆去的,鼓了好大劲儿,与我道:“我知道姐姐得的是心病,一百斤人参也吃不好的。心病还得心药医,如果我能让姐姐肚子里快些儿动静,养得下一个白胖小子,便是太爷的嘴也堵得住了!”
“蓉……我都不怨你呢,你就别妄屈了自己,只能怪命……”
“姐姐平日里也要放宽心,你看荣府里的琏二婶子,何曾见她红眼抹泪儿的?”
“婶子是女人中的男人。这女人中又有几个及得她的?”
贾蓉扭捏了半日,又道:“兴许有个法子顶用!我想好些天了,不知姐姐肯不肯帮我?”
“有何好法子?你倒是讲来听听?”
贾蓉红了脸道:“薛家的大爷日间往来行走,常有些奇物事。上回吃酒时,与我看了一册偷藏的西洋画,我见那上头千种的风情,万般的姿态,又有各样的花花机巧,端的是撩拨死人,也不知姐姐可愿一试……”
我下意识地抱紧他,却断不肯做他想要的那种龌龊事。
“姐姐可是太端庄了,脸皮儿又薄。你要是有琏二婶子一半儿泼辣,恐怕早怀上身孕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琏二婶子,指不定在他心里,那坐在木盆里的琏二婶子才是最可心的人儿哩。琏二婶子说着她的侄子蓉儿时,不也一样掩饰不住地心花怒放?
忽地,我想起琏二婶子朝我眨着眼儿说出的“此一时彼一时”那句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10
卧病期间,房里一直煎了药吃,公公婆婆那边每天使厨下炖了补品送来,或是鸡鸭,或是鱼羊,丫头服侍着,我也能喝下一碗半碗的。公公婆婆见我这样,心中自是欢喜。
按说我这不过是急火攻心,肝脾郁结,本不算什么大病。不想这么调养了七八天之后,非但不见好,反而添了些热证,口腹内竟生出些热疮的来,合了眼只说胡话,也不思饮食,举家上下都惊动了。
我婆婆素知我与琏二婶子要好,这日一早就把她请来探我的病,给我说些安慰话儿。
琏二婶子坐在我床头,拉着我的手,眼里就噙上了泪儿:“这新媳妇过门才几月?如何去了一趟玄真观,回来就得了这个病?看这瘦得,天可怜见的!莫不是撞了什么邪吧?”
“可不是?媳妇病成这样,不光我心里疼,老爷昨儿也淌眼抹泪儿的呢!”婆婆拭着泪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名医的找不来?什么好药的抓不起?就是一天要吃上二斤人参,也还抵熬得过,耽误了媳妇的病可了不得!这么好的媳妇可不好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那里想也不依你们!”
“可不是?老爷也说,只要治好媳妇的病,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治。老爷昨儿与太医院的说了,要请位有品的老爷来诊诊,这会子只怕要到了。”
正说着,只听丫头瑞珠回道:“太太,老爷请的太医来了,现在外头吃茶呢。”
“赶快请进来吧,你奶奶病得不轻!”婆婆说道。
丫头瑞珠出去请了,宝珠就服侍我换衣服。婆婆和二婶子退避了,只命瑞珠宝珠跟两个媳妇留下伺候。
不一时,贾蓉便领进来一个有补子的太医,将一方雪白的细绢放在我的手腕上,方才开始把脉。诊了半日,才问:“奶奶这七日之内除了吃方才那个方子上的药,不知可还进过别的?下官愿闻详细。”
旁边站着的一个媳妇说:“奶奶自有这症以来,就只吃些清粥、爽口的小菜果腹罢了。只是爱吃老爷太太那儿送来的炖品,一日能喝个一碗半碗的。”
第11节:红楼遗梦(10)
“那炖品里可放了什么药?”
“那是老爷太太心疼媳妇,专要厨下炖的,岂能放什么药?”贾蓉笑道。
“奶奶这病是急火攻心,肝脾两伤。按说吃那个方子上的药,好生调理,也还可见好。现在又添了热证,想是蹊跷,必是又吃了什么大热的药……”
我公公在帘子外头叹息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媳妇过门好几个月,身子不见动静。我与她婆婆又怕她面子薄,不肯说与人听,就悄悄商量了,在炖品里加了些丹参、益母、淫羊藿的,就想快点儿抱上孙子!不曾想却害了媳妇了!”
“怪不得!这位奶奶心火不败,又妄添了催情的方子,好如那内火不泄、外火又至。还好那些个药温而不燥,补而不峻,还不至伤伐了阴阳。我再开个方子,奶奶照着吃了,少则七日八日,多则十几日,便大好了。”太医说着,便放下我的手,走到了外间。
开完方子,贾蓉谢过了。只听得公公又道:“大人医术高明,能不能诊诊我这媳妇为何身子总不见动静?”
太医道:“大奶奶的身子阴阳调和,无甚症结。”
“既然无甚症结,为何到现在身子无有动静?”
“下官说句不怕得罪的话,依下官看,大奶奶贵体似乎阴还尤胜于阳呢,老爷如果不妨碍,我倒可为这位公子诊诊脉!”
“怎么会!你是说症结出在我的蓉儿身上?”公公的语气十分惊愕。
“依下官看,或也未可知呢!”
只听得公公又道:“既如此说,蓉儿过来让太医诊上一诊不妨,若是有症结,也早些调理为好。”
一时外间安静下来,想是太医开始为贾蓉诊脉了,也不知是怎生的一番场面。我的心几乎没提到嗓子眼儿里,这个病如何诊法?恐怕未必诊得出,若又是诊出来,太医该不会出言无状吧?当着公公的面,贾蓉怎么受得了呀。
大约有半炷香工夫,太医迟疑着开了腔:“我瞧公子,也似乎没有隐疾,不是失了平日调养的脉象,或是先天不能行房……”
没等太医说完,几个丫环媳妇的偷笑出声来,只听得外间的椅子咣啷一声,似是被带翻了。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往外跑的急促脚步声,消失在门外的院子里。
“唉,这个蓉儿好生无礼!怎么不等太医诊完脉就跑了?”公公非常气恼。
“莫要怪他,公子年纪轻脸皮薄。也怪我把话说得太白了,不过为医者也不能吞吞吐吐。”太医笑道。
“那当然,那当然!唉,看我这回不打他个皮开肉绽!”
“可万万打不得!公子有这症结,我正疑他是性格内忧外结,再一打,怕要越来越重,什么药都难治好了!”
公公跟太医说了一会儿,又嘱咐丫头媳妇仔细自己的嘴子,就走出了外间。
11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我都没看到贾蓉。黄昏时分,使小厮去寻了几番,回来的说,蓉大爷找蔷大爷吃了半晌的酒,黄昏时候又见得往去荣府了。
因这一整日没有吃公公婆婆差人送来的炖品,加上吃了太医的新方子,到了夜间,浑身的热就退了一半,倒感觉爽快了不少。
快半夜了,贾蓉才一身酒气地回来,命瑞珠宝珠伺候他漱口净身。过后,就把瑞珠宝珠支了出去,转身搂了我笑容满面,口中叫道:“姐姐,今日却有一喜!”
“何喜之有?你这半夜哪里去了?”我迷惑不解。
“姐姐,我……我可行那天道人伦了!”
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热来,笑道:“怎么出去半夜,回来就成了?”
“姐姐,我把这半夜的事都讲给你听,你可千万别恼啊!”
“何事?你说吧,我不恼。”
“当真不恼?”
“当真!”
只见贾蓉的脸上布了两团红晕,伏在我胸前道:“晌午太医诊脉,说我无法行房,我羞愤难当,不想活的念头几都有了,就去找蔷儿吃酒。喝到三分醉时,已是黄昏时分了。我忽然想起老爷使琏二叔去苏州干办,已有月余,就想去看看二婶子,给她解解闷儿。我就谁也不带,一个人去了荣府,专在老太太的园子外面等,指着能撞上她。可巧碰见婶子跟平儿说笑着,从老太太房里走了过来!我抢上去给婶子请了安,低了头也不敢言语。她似是知道我的心思,支开了平儿,问我可是来寻她的。我把太医的话说给她听,又向她诉了好一阵子苦,心里才似乎平复了些。婶子讥我道:‘你个不知长幼的小欠打的,你家媳妇玉人儿一般样人物,我见了还要爱她几分,如何你便不识颜色,何苦要来老娘这里讨个好!’她骂也便罢了,不成想还朝我脸上捏了一把,一时间我只觉得浑身燥热,那地方似乎起了些儿动静。我不知怎么着就给婶子跪了,求她超脱。她瞥了我一眼,冷笑一声,许我掌灯时去她屋后的一间搁杂什物的房子等着……”
第12节:红楼遗梦(11)
怀里的贾蓉说到兴头上,脸颊只做了霞上红,何曾想到暗里我已是滂沱泪。日间的猜疑终是要来了,却未料到它来的竟是这样快。
贾蓉满眼精光续道:“我在园子里的一座假山后躲了半日,莫约掌灯时分,才抄了小道,来到婶子屋后那间小房前。门却未关,显是婶子专给我留的。左右无人,我闪了身进去,摸了半日,方才摸到了一张小榻。又过了半个时辰,婶子才来了。她一闪身进门,便夹了一股麝熏茗培的香风,几欲将我熏倒。婶子一把抱了我,贴了脸上来,心肝儿肉的叫,我只觉腹中似有火炭,便是那泰山崩于眼前,只怕也无暇相顾了……过得半日,婶子散了云鬓,半喜半嗔的道,小欠打的,若不是你琏二叔出门多日,我这心里闷得慌,且能让你这下作东西得逞!再者,我也是怜你自小受了屈,说起来与我也还有几分干系,寻思着给你治治,好要你能在媳妇面前直起腰来,你媳妇也不用跟着你守活寡了。还有一条,自打那年洗澡被你看见,小欠打的,婶子就没断过想你呢……”
贾蓉顿了顿,又黠笑道:“姐姐,你有所不知,咱那二婶子泼辣着呢,也不知她何处习得那些花样,我在婶子怀里,可真真是个大男人哩。眼看到了半夜时分,婶子放了我,说要先回去,嘱我约摸等她进屋后再出去,以免叫人撞见。我在榻上摸到一支簪子,想要给她插上。她把簪子劈手夺了去,羞笑道:这房里黑灯瞎火的,怎么能插得好看?我道:婶子不怕平儿看见起了疑心?婶子又笑:平儿问我,我就说去看你媳妇了,回来时园子里老鸦叫唤,心下着慌,不想就叫树枝钩了头发,哈哈……姐姐,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有婶子泼辣三分,洞房那夜咱俩就成真夫妻了,指不定你这白白的肚子已经吹气儿一样鼓起来啦……”贾蓉说着,抓了我的手就往下身放,我还是碰到软沓沓的一团。
贾蓉又求道:“姐姐,你看,刚才我在婶子面前何等神威,怎地一到你怀里就不行了?你对我笑一笑,浪浪地笑,像婶子那样儿笑,我许就能放开了。我能成事儿,你跟着我不就不受苦了吗……”
我甩开他,把手缩了回来,一颗心只怕要揪作一团,责怪他道:“你如今与婶子做了那事,我还能欢喜得起来吗?我何苦之有?我不苦,来到你家不是像掉进蜜罐子里了吗?”
“姐姐,你不觉得苦,是还不晓得这男女之事。你看婶子,月余没有,就急得馋猫一样啦!”
“婶子,你心里只有你婶子!”
“姐姐,我只是想找婶子点化我,断不是爱婶子的。你须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婶子那里亏去的本,也还要婶子那里寻回利钱来!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的,不能给你人伦之乐,我这腰都没直起来过呢!”他说着,又抓住我的手往那里放。
我使劲地把手抽出来道:“你去外面的榻上睡吧,你都有婶子了,想我也不必再跟你睡了!”
“姐姐,还有一条,就是每每见你露出胸脯,我就会把你当成我那亲娘,我这是不是得了病了呀?姐姐你得救我……”
我没有言语,翻身朝里,给了他一个冷脊背。
“姐姐,今日良辰,你就对我亲热些儿吧?你不抓住今宵,不好好帮我,恐怕这日后我就再也难……”
我还是没有理睬他,泪儿却顺着眼角滑下来,湿尽了那锦团绣簇的鸳鸯枕。
贾蓉终于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沮丧地在我身边躺下。
12
我这病乍见起色,又添堵了心事,只觉得身上又懒了些个。公公因命好生卧床静养,不必操心家中诸事,便仍由婆婆打理。
那贾蓉的身子经了二婶子点拨,好比脱胎换骨,初尝了个中滋味,只一门心思要横枪跃马,屋里生得还齐整的丫头尽叫他诱骗了,只那老爷太太屋里的未曾敢动。他也没忘记关心我的欢喜和苦闷,我心里也有几分欠了他的意思,只忍了屈,安心做我的大家媳妇。
过得四五日,方传了早饭用过,琏二婶子便来看我,怀里还抱着小猫滚絮。婶子终究是东宫里头的娘娘,大门户上头的家长,除了一贯的落落大方,今天的她显得春光满面,娇艳可人。
第13节:红楼遗梦(12)
见她的第一眼,我有些尴尬,先自怯了。她方才偷了她侄子、我的丈夫贾蓉,今日却能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来看我。可笑的是,害怕的却不是她,竟是我。失了盗的户主,竟也还要让那偷儿几分。
虽然对眼前这个占了雀巢的江洋大盗有十分的抵触,我还是叫了她一声婶子,挣扎着要起身给她请安。
她忙拉住我的手,命瑞珠移过两个绣枕来,与我垫了说话。滚絮似乎认识我,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
婶子就把它放在我怀里,笑道:“这畜生也知道恋旧主儿呢,就是送出去,究竟还是跟你一条心!”
我觉得婶子好像是话中有话,她是把猫儿比作贾蓉吗?是在让我放心,贾蓉虽去她那里偷了腥,终究还是我的吗?几可确定,她不过是想寻些乐子,并不是真被贾蓉迷了三魂五魄。我抱着滚絮,强笑了笑,没有言语。
思想了片刻,婶子笑道:“上回你把滚絮送给我时,我曾说与你,蓉儿那小欠打的手脚并不规矩,他那不能行房的毛病,也必是此一时彼一时!这不,昨儿回事的媳妇说,蓉大爷耳房里强拉了丫头求欢,正好被她碰上了……小欠打的敢来我府里撒野,只要仔细他的皮!媳妇,你跟我说实话,这日子那蓉儿在房里可中用过没有?”
我心下明白,婶子肯定想知道她把贾蓉点拨成男人后,贾蓉在我身上是否成事过。宁府的前程才是她最上心的。她断没防备贾蓉视我如他亲娘,把什么事都跟我讲。
犹是如此,我还是羞得脸上火烫,低着头道:“没有呢……婶子。”
“当真没有?你可得跟婶子说实话!”
“真是实话,婶子,真的没有中用过!”
婶子又想了一会儿,才道:“那这可得怨你,怪不得蓉儿了。既是他与丫头陪房们都能成,为何单单在你身上不成?”
我低着头不言语。贾蓉不是说过了?我要是有他二婶子的三分浪,白白的肚子早就吹气儿般地鼓起来了。—可这种话怎生说得出口,特别是当着二婶子的面?
婶子又笑了笑,眼神里露出些许暧昧:“你是新媳妇,还不大晓得这房中之事。这男人呀,特别是像蓉儿些个的,原就是个半大孩子,学里的先生不曾教,非要女人点拨调教才中用呢。你要是面皮儿上觉得紧,老婶子倒可以与你讲些羞人的话,毕竟你跟蓉儿要做一辈子的夫妻,宁府的香火还指着你呢!”
“婶子,别说,我脸皮儿薄,做不来什么的!”我的头快要垂到胸脯上去了。
“你要是任着性子,不帮帮蓉儿,这辈子不仅养不下一男半女,便是连做女人的情趣也无了。你好好想想,再做打算吧!”
13
我这病直缠绵了大半个月,方才好得干净些了。只是那贾蓉总是举止不端,两府之中略有所闻。老爷说了他两回,他索性与那贾蔷去府外喝酒狎妓,也不在府里闹了。蔷儿也是宁府中嫡传的孙,比贾蓉略小些个,生得只怕比贾蓉还风流俊俏。蔷儿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我公公过活。贾蓉与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好得让人嫉妒,跟一个人儿样的。
又过了月余,贾蓉开始夜不归寐,我的心也不安起来。虽说我与贾蓉并未有过夫妻之实,终究怀里有他偎着,夜里尚能睡得安稳。这夜里一刻不见他,我就一刻不能安眠。他既不再恋我的身子,再想把他拉回枕边可就难了。
这一日,我背里找来贾蓉的贴身小厮,打打杀杀的唬着审了,才知贾蓉在外面瞧上了个优伶,长得是花容月貌,多有风流,贾蓉的几番勾搭上了,竟商议要养了起来,狐媚子一般缠得贾蓉神魂颠倒、乐不思蜀。—这个没心肝的贾蓉,偷了二婶子还不够,祸害屋里丫头我也未管束他半分,如今竟在外面养起人来了!我不禁怒火儿的蹿上脸来,一迭声的只叫人把那小厮捆了去打死,丫环拉了方罢,又打了几十板子,只叫他去找他那没心肝的主子哭述。
果然,是夜,贾蓉早早回来了,命丫头服侍漱洗之后,黑了脸倒在床上,也不说话儿了,也不偎着我了。我躺在他的身边,左右不能入睡,身子底下像是铺满了蒺藜。
第14节:红楼遗梦(13)
终于,我忍不住开口问道:“日间听那小厮说了,你在外头包了个小戏子?被她迷得家也不回?把你这正妻也忘了?”
“正妻?我瞧你好如那神龛上的娘娘!只可天天跪了求着,日日上着香供着,要用一回也是不能,求了你多少回,你可有半分的正妻模样?你还捆打了我的小厮,哪里又将我这本夫放在目中?”他翻身过来,两眼瞪着我,脸涨得通红。
“我打了那无良的奴才,是想知道你在外面背着我做了什么!”
“打小厮本也不妨事,要是显你主子的威仪,便打十个小厮我也不问。只是你这么闹腾起来,传到老爷太太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既然养了戏子,还怕人知道?”
“我不在外面养人怎么办?一辈子对着你这个神龛上的娘娘?我劝也劝过了,求也求过了,你不依不从,也怪不得我来!”
他越吵越凶,我不由得胸中委屈,抱着绣枕哭了起来。
只听得瑞珠在帘外悄声道:“大爷,奶奶,不要吵了,方才太太房里的丫头来借鞋样子,都听见了呢,问了半日才去。只怕她明日说与了老爷太太,让他们担忧,就不好了。”
“你个碎嘴的小蹄子,就让老爷太太知道。不妨闹开了也还是个好,看看是你奶奶憋屈还是我憋屈!逼急了我,干脆不回来了,外头买宅子扶了她做小!你直把我怎的?”贾蓉气咻咻地吼道。
14
扼耐了一夜,次日清早,瑞珠伺候我洗漱完毕,我坐在那武媚娘曾卸了罗衫、贴了花黄的宝镜前,见那镜中人却一双眼肿得桃也似,叫瑞珠往我脸上匀粉时可厚着些,又搽了胭脂,怕老爷太太瞧出破绽。
贾蓉也梳洗了,我站起身,与他一起往外走,去给公公婆婆请安。
尚未出门,瑞珠就叫道:“看我这记性,可是该打。忘记把奶奶的玉珮系上了!”
“索性摔了的好!要那死劳什子何用?当摆设吗?”贾蓉混说道。
瑞珠吓得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小心地把玉珮给我系上。
我想忍,可终究也没忍住,对贾蓉道:“你肚子里有气,撒在我身上也好,撒在丫头媳妇小厮们身上也成,何苦咒这传家的宝贝?你要是心诚些个,指不定也不会不中用了。”
“我不中用?不中用的是你这个神龛上的娘娘!赶明儿我外头生出个一男半女的来,两府里的人就知道是我不中用,还是你这个大奶奶不中用了!”贾蓉咬牙道。
看来这贾蓉的魂儿已被那小狐媚子摄了去。这为人妇非只端庄贤淑就够的。白日里做了贤妻敬着他,晚上间还得变妖精伺候着他。半分儿的不是,他就舍了你另找。我不是不想伺候他,实在是伺候不来。我才十八岁,刚过门儿,怎么有二婶子那等的泼辣、小狐媚子那般的风骚呢?贾蓉他真的不明白吗?—我不由得悲从中来,避到一扇屏风后流起泪来。
瑞珠劝道:“奶奶的眼还没消肿,这又何苦来?再一哭,眼更加肿,妆也乱了,老爷太太看见了,少不得又为奶奶担心……”
我强压了痛,擦干眼泪,跟在贾蓉身后,来到了公公婆婆的正房。只一眼,我就发觉公公婆婆的精神也不大好,想是昨夜也没睡好?莫非那借鞋样子的丫头把我和贾蓉生气的事说与他们二老听了?
公公一看见贾蓉,就高声骂道:“孽障!你既不顾脸面,在外胡作非为,今儿当你媳妇的面,大家说开了干净。那个太医说你不能行那房中之事,你恼怒而去,也就是认下那太医的话了。为何你不能与你媳妇行房,却能去外面养小?你是变着法子欺负你媳妇吗?”
婆婆尤氏也埋怨道:“蓉儿,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寻,你何不对她上点儿心呢!”
公公又道:“实话说与你,我已经差了人,把你那个小戏子连夜卖到外省去了!你也不用着人打听,我连身价银子也未曾要他半分,只教卖得远远的,终教你断绝了妄想!”
“老爷……老爷怎么能悄悄把她卖了!”贾蓉一下惊慌失措,急得一脸的红。
“我非但能把她卖了,还能把你卖了!畜生,以后你只死了那条外心,在家好好待你媳妇才是。不然,你可仔细吃板子。别以为你娶了媳妇,这府里你便蹬鼻子上脸的要做大了!”
第15节:红楼遗梦(14)
贾蓉气得喘气如牛,倒也不敢再顶撞公公半句。骂了半日,公婆方才罢了,我与贾蓉回到自己的房里。
小丫头宝珠捧了茶来,不期泼出一些,撒了他云锦袍儿上。贾蓉炸了肺,只照了脸就是一掌,宝珠被打了一个趔趄,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咣啷一声就碎了。
我忙把宝珠拦着,与贾蓉道:“老爷把你的心肝儿卖了,你便有气,何不找老爷出去?又何不找我出来?没的欺负一个丫头?”
“你以为做了那肝肠寸断的样儿,老爷太太便待见你不成?这宁府要的是承香火的孙,不是那供桌上的爷。老爷今儿只卖掉一个戏子,你可知尚有多少优伶?不算外面都中各府里养的,便是班子园子里的,只要大把的银子趁去,还不遂爷我的心意来!老爷叫我在家好好待你,我偏不在家。我今日便出去找个好的私奔了,置几亩地过活,索性不回这个宁府,让你只一辈子当那神龛上的娘娘罢……”他骂完了,发泄够了,转身就朝门外走。
挨了我打的那个小厮,跟在他身后百般地劝,说老爷正在气头上,只莫要再违拗了才好。
贾蓉如何肯听,回身飞起一脚。只听得“哎哟”一声,直把那小厮踢得摔在了门廊上。
15
打骂完了,贾蓉命小厮去请贾蔷,那小厮咧嘴捂腰的去了。
不一时,小厮把贾蔷叫了过来。那蔷儿自小被公公收养,公公怜他年幼,虽非己出,府里吃穿用度的倒也未曾亏过他。在外人看来,他只怕比贾蓉还要风流任性些,实则他在这宁府里万般的小心,终究公公不是他的亲父,虽说也是宁府的嫡孙,过的却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跟贾蓉在外间闲话几句,贾蔷冲着里间叫:“嫂子近来身上可大好了?蔷儿给嫂子请安了。”
我在里间靠在床上。恼这贾蔷撺掇了贾蓉出去厮混,不想搭理他,因怕失了嫂子的礼数,只得走了出来。
只见那蔷儿穿着玫瑰紫立领偏大襟的袍子,石青色的对襟儿德胜褂,左胸口上却坠着小小一个金银牌,年纪不大,却是两府里生的最齐整的一个,嘴上又甜,又知道左右上下的奉承迎合,两府里头,无一不是喜欢他的。就是琏二婶子,也常与他些得利的差办。
“是蔷儿来了?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身上好多了,只是还有些懒。”我强笑道。
“这才几日不见?嫂子病了一场,就瘦成这样?那嫂子可要好生养着,身子是大事,马虎不得的!”
“我看你那心里呀,只巴不得我再病久些儿,你好与你蓉哥儿在外头逍遥!是也不是?”
“嫂子,蓉哥哥近来心里不爽利,我只是陪他去吃些酒,听出戏解解闷,也未曾做甚的尴尬事来……”蔷儿眼里露了怯,低了头。
“蔷儿,你说这话不怕天打雷劈?”说着,我眼里又积满了泪。
“嫂子,你别恼。你这一恼,兄弟我受不起……”
“走,蔷儿,咱们就是出去喝酒狎妓,看她又能奈何我们不成?”那铁石心肠的贾蓉说着,拉了贾蔷出去。
“嫂子……你可别恼啊……”蔷儿又在廊上叫了一声。
屋里的男人走空了,我的心也像是被掏空了。重又回到里间,我靠在床头,闭了眼胡思乱想。瑞珠宝珠几个的立在床头,好一番劝慰,要我别气坏了身子。
又过了四五日,用罢早饭,老爷屋里的丫头就来传话,说老爷请我去一趟,要问一样事。我忙应了,由瑞珠伴着,来到老爷的上房。
我在下首站了,听得老爷问道:“上回外头庄上进来的那些鹿茸猞猁皮的,是怎生一回收拾的?问了你婆婆,她说不清楚,说是由你操办的,就叫你来问问。”
我赶忙道:“拣好的自家库上留了一些,使人叫药铺缎庄什么的也来瞧了瞧,趸走一些。得的价银,与婆婆过了目,叫赖二造册进了银库了。”
“噢,”老爷应道,“鹿茸取好的留几对,外头各府喜丧贺悼的,少不得又要用度,那边府里的老爷太太,也该去孝敬些个才是。你婆婆身子也不大好,我又囿了衙里头那些个事,府里的家务,你也该帮扶些个。”
第16节:红楼遗梦(15)
我一一的应了。老爷叫我略坐一会儿,丫头奉了茶来,我端起茶,吃了半碗。
公公也端起茶,又问我道:“那蓉儿疯疯癫癫的,也不说个清楚。听他道得,竟非他不能为了?按说,我也不该问你们这些事,只可怜他没嫡亲的娘,你没亲婆婆,我不问也不行。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又迟迟不见喜,他只是这么在外面鬼混,且不叫我府里乱了尊卑长幼?我怎么对得住祖宗啊……”
我脸上烧得像是着了火,下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话来:“他说我不泼辣,不能像那戏子一样风骚……还有,他说我长得像他亲娘,他畏怯……”
说罢,我看见公公脸上露出诧异神色。须臾,他眼里似乎现出些许的柔情,多看了我半刻。按说,做公公的原本不该这么看着儿媳妇。
“唉,要是前一样呢,还好办些。这后一样,可怎生是好?你长得确像他那死去的亲娘啊!不单长得像,那性格脾气儿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可怜哪,她生下蓉儿便去了……”公公说着,竟垂下泪来。
16
绵绵秋雨不停地落了几日几夜,凉意也就一日胜过一日。
是夜,风雨惊了梦,我发现身边又是空的,贾蓉又是一夜未归呢。罗衾不耐五更寒,我心里的凄凉胜过这绵绵不绝的秋雨。白日里人前越是强颜欢笑,夜晚的泪水就越是伤身。人是愈来愈瘦了,堪比那廊前早开的黄花。
用罢早饭,因下着雨,外间的事做起来不便宜,我命丫头瑞珠取了素笔花样的来描。瑞珠的针线做得乃是极好的,府里刚从苏州进来一批上等绸缎,婆婆要我添置一床新被,我想把这姿态万千的菊花绣在被面上。
菊瓣儿尚未描完,听得外头门响,小丫头宝珠在外面叫道:“奶奶,宝二爷来了!”
我忙放下手里的绣样,迎了出去。宝珠正为他脱下蓑衣。
我对宝玉福了一福,未及开口,竟被他的一双秀目盯得不知所措起来。
但见他眼里的疑惑越积越多,轻声问道:“你如何便这般瘦了?秋天了,也该进些补养养才是。”
“像我们这样人家,只要不是龙肝凤肚。什么吃的也尽有的!只怪我没福气,吃不下。难为宝二叔还惦记着,雨天这么凉,还跑来看我!”
“蓉儿哪去了?他不在家?”宝玉眉头皱了起来,左右瞧了一番。
“他……老爷派他外差去了……”
“你没跟我说实话。蓉儿他还是不肯待见你吗?”
我只觉得鼻子一酸,舌头也就不听使唤了,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瑞珠捧了茶来,笑道:“天气冷,宝二爷吃杯进上的茶暖暖身子!”
宝玉在外间坐了,吃了半盏茶,气色渐平了一些,因问我道:“下雨天,诸事不便,不然我就把玉尖抱过来了。姐姐今日在屋里做什么?”
“我正在跟丫头一块儿在描绣样子呢!天日渐冷了,要添床绣被。”
“来,我也帮你描上一描!”宝玉的兴致来了,站起身就往里间走。
瑞珠是个懂事的丫头,慌得忙把东西从里间搬了出来。
我与宝玉就坐在外间,专心致志地描完一幅。宝玉站起身,仔细审视了半日,方才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素笔。
瑞珠端来厨房里新蒸的桂花糕,宝玉直夸好吃,一连吃了两个。
“宝二叔觉得还可进些个,待会叫厨下包些带回去,与房里的姑娘们也尝个鲜。”我笑道。
宝玉也不说话,木了似的看着我。不想这个宝二叔,果然是个痴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与他,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半晌,宝玉方道:“你笑得固是个美,哭得也还是个美!颦笑皆是一般的风情,蓉儿那呆瓜如何就不懂消受呢?他昨夜可是不在这里寝!”宝玉说着,抓住了我的手。
“经常一去就是几日不回,不是他不懂消受,许是消受不来呢……”
“消受不来?此话怎讲?”
“他说我是那神龛上的娘娘,与他三副胆,怕也不敢消受娘娘呢!”
“他必是对你又敬又畏,所以才消受不了吧?”
第17节:红楼遗梦(16)
宝玉终于明白了!一只手被他握着,我的委屈终于变成了决堤的江河。我伏在面前的炕桌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抽泣一会儿,我只觉得有人在背后把我抱在了怀里,轻轻的,只不敢可劲把我往怀里揽。那个人跟我一样,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虽我明知便是宝玉,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宝玉眼里噙了泪,竟湿了前襟,我转了身去,抱住了他的腰。这一刻,我且只把他当成了弟弟,他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弟弟……
两人只哭成一团,我恍然觉得失了礼数。—他纵年岁与我弟弟一般,怎么说辈分是不能改的,是我的叔叔。侄媳妇与叔叔抱在一起,即便自己心里分得清,被人瞧了还能辨得清吗?
我忙叫了一声宝叔叔,轻轻把他推开了。
17
这一推,只教两个复又从那混沌界里转将回来,我顿时羞得低着头,半晌不言语。
宝玉抬了手用袖子拭泪,我忙拿出绢子,拭去他红润的腮边挂着的泪珠,对他强笑了一下。
“姐姐……你可是恼我?”他怯怯地问道。
“何尝恼了!只把你当成我那亲兄弟鲸卿了,宝叔叔不要计较才是。”
“姐姐,我好几次梦里也像刚才那样搂了你,又哭又笑呢!”
“宝叔叔可别混说,这可使不得!我是你的侄媳妇,怎么敢入叔叔的黑甜乡呢!”
“莫要再论那叔叔侄媳,你今日叫我一声宝玉吧!”
“这会子我又叫不出了……”
“叫我一声吧!”宝玉的眼神缠绵得扯不开。
“宝……玉……”我的声音只怕比蚊蚋还小,脸上烧得直是着了火。
“好姐姐,这一声才是受用呢!来的时候不少了,再不回去,恐老太太又派人寻了来。姐姐可有贴身的香囊与我一个?好让我这日里夜里的对姐姐有个念想。”
宝玉提的这个引子使我浑身激灵一下。在这时候,任凭是谁,断不忍拂了这痴人的美意的。他年纪又尚小,平日又与园子里姑娘们厮混惯了的,与他一道说笑玩耍原不为过,可与他一只香囊事情就大了。这贴身的物件,哪有侄媳妇送给叔叔的道理?虽然他的辈分长,可我的年龄究竟要大上他几岁。这事说开去,可教我受不起。要是被人知道了,这全家上下侧目的,定不是宝玉,而是我这个不检点不规矩的媳妇!
我对他道:“我倒是有几只香囊,都是以前闺里自做的,自己用惯了,也不舍得与人了。宝叔叔要是喜欢香囊,瑞珠的针线好,我叫她多给你做几个送去不好了?”
“谁稀罕她做的来,我不会差我那边的丫头做吗?要是姐姐你能亲手做一个给我,我这心里就……”
没等他说完,只见一只长毛犬追了白玲珑窜进屋来,那白玲珑吓得跑进里间去了。我慌忙起身,就把那犬往外赶。瑞珠宝珠闻声,一齐上来帮我把它赶到后院里关了起来。
待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外间,宝玉却不见了影踪。
我往里间走了两步,见得宝玉正蹲在门帘后,抓住了吓得浑身颤抖的白玲珑,爱怜地抱在怀里安抚。
“宝叔叔,且把猫儿给我,它认生,怕你呢!”我笑道。
宝玉赶忙从里间出来,把白玲珑递给我。
我把猫儿从宝玉手里接过来时,猫爪儿却把他袖子里藏着的一条汗巾子扯了出来。那汗巾子是水红色的,眼熟得很。
“宝叔叔这汗巾子是谁送的?怎地不系腰上,反藏袖里?”我疑惑地问道。
宝玉涨红了脸,害羞地笑道:“这汗巾子是我的,没留神竟藏进袖子里来了!”
“我可能看看?”
“不能!万万不能!”宝玉说着,连告辞的话都忘说了,几乎是一溜烟地走出了外间。
我一个激灵,放下白玲珑,快步走进里间,掀开枕头,这才发现昨夜掖在下面的那条水红色的汗巾子不见了。宝玉藏在袖子里的,不正是那一条么,是我的!这个宝叔叔,真真是个异人物,头里听说他偷吃姐妹的胭脂膏子,我尚且不信。这汗巾子要是被人指了是我的,那我在这宁府可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第18节:红楼遗梦(17)
18
转眼月到中秋。八月十五这夜,天上玉盘满盈,洒下皓皓银辉。会芳园里设了桌台,摆上了月饼、果、酒之类。晚饭毕,全家人少不得坐在一起赏月,老爷还找了一班小戏添趣儿。
公公与婆婆坐在正中,我坐在婆婆身边,贾蓉明知今晚赏月的事,都月上柳梢儿了,尚且不见回来。那蔷儿怕也与他混在一处,只不见影踪。
折子戏是公公点的,第一出是《夜奔》。说的是那禁军中林教头为高俅所害,夜投梁山的情形。往下却是婆婆点的《游园》、《惊梦》两折。一个花旦戚戚唱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听到此处,我忽地就想到了自己。心里一酸,那泪儿不知不觉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我拿出绢子,悄悄拭泪。不曾想这个动作却被公公发现了。
“这蓉儿果是胆大包天,到现在不见回来,看我怎么把他一顿好打!”公公生气地对婆婆道。
“是呀,看来不用点儿家法不行了。他既这么着,让这新媳妇一个人守在屋里,如何是个好呢?天长日久,不是蓉儿对不起媳妇,倒是这公婆对不起媳妇了……”婆婆叹息道。
正说着,贾蓉贾蔷却结伴回来了,灰溜溜地从角门走进园子。二人略跪了一跪,便要溜开。
“何处去了?”公公沉了脸问贾蓉道。
贾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蔷儿嘴巧,忙道:“冯家大爷紫英的请了酒。冯大爷老爷原是晓得的,其间又有某府某公子、某府某公子作陪,竟走不开,只得一起吃了几杯,是以回府晚了,还请老爷恕罪!”
贾蓉只在一旁随声附和。
只听公公怒道:“孽障!如此佳期,各府里莫不是齐家团聚,享那天伦,又有谁肯留你等吃酒饭?可见不信;这等时节,哪宅里不早来拜了?只你二人此时方到,可见不孝。既不信不孝,休怨我管教。且叫焦大带两个家丁来,把这两个孽障拉下去,各打二十板子!”
我一听公公这话,就惊呆了,有些后悔自己的多愁善感。若不是看到我流泪,公公许是能忍到看完戏再对他们用家法的吧。
婆婆忙给公公递上一杯茶,小声道:“老爷,你要打蓉儿蔷儿,只等看完戏再打。此时便打,良辰美景的,两边各家各宅里的不好看。”
我本想也劝公公两句,只叫饶下这一回,又怕人笑话自己为贾蓉求情。那焦大可是个三世的奴才,就连主子也有几分的不放在眼里。—他来打,蓉儿蔷儿可有好受的!
公公黑了脸不言语。
不多时,那醉醺醺的焦大带来几个小厮,吆五喝六地,就把蓉儿蔷儿拉了园外去。
在场的人只装作没看见,可这戏却再也看不出味道来了。
19
我的心早随了贾蓉贾蔷去了。这边厢闻得歌舞升平,那边厢定是鬼哭狼嚎。婆婆几次想要走去瞧瞧,看了公公脸色,又未敢挪动半分。
好不容易陪着公公婆婆把戏看完,我心下急着想,也不知打得是轻是重,得赶快差个小厮去看看,于是就拜别公公婆婆,便欲回房。
公公却道:“媳妇先去上房一趟,稍后再回房歇息吧。我要把蓉儿那孽障拿到上房!”
谁知刚到了公公婆婆的上房,贾蓉贾蔷就被几个下人架了过来。两人路都走不成了,身上血迹斑斑,只好让下人扶了进来趴在厅上。
我忙抢上前去,也不顾羞耻,掀了贾蓉的袍子小衣瞧,只见腰腿之上,青的也有,紫的也有,红的也有,白的也有,竟是烂了。
贾蓉忍痛回了头来,一口直望我脸上啐过,口里骂道:“神龛上的娘娘,只回家,便取剑来杀了。”
我吓得退了开去,瑞珠也害怕,直往我身后躲。
公公婆婆随后进来了。看得他们,婆婆的眼圈当即红了,公公的嘴角也略动了一动,似有悔意,二老随即椅子上坐了。
只听公公说道:“蓉儿,你先说,自打上回警告于你,你可是夜里还在外面逗留?”
“老爷,是……”看来贾蓉被打怕了,结结巴巴地说。
第19节:红楼遗梦(18)
“可曾还是夜不归寐?”
“偶有……”
“蔷儿,他是不是还在外面包养人家?”
“老爷!我们只是在外面看戏吃酒,纵有几个戏子陪了,也不过一时狎玩,断无再包养之说。上回那狐媚之事发了,便再不敢了的呢,蔷儿若有半句假话,只教天打雷劈……”
“那今日蓉儿给你媳妇赔个罪,许她再不出去胡为了!”
贾蓉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毫无悔意。他漠然地看了看我,又垂下头去。
“你赔是不赔?”公公节节相逼。
婆婆劝公公道:“老爷,常言道,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合。你要蓉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媳妇赔罪,他的脸皮儿如何搁得下?我看还是要他们早早回房歇息,说些体己话儿,这气儿自然就消了。”
“也罢!不要你们出去吃酒看戏、跟小戏子鬼混,那也容易。从这个月起,除厨下的吃喝,其他月例钱,一应革了,以三月为限!若到时候仍无悔意,便一直革了下去!”
贾蓉贾蔷一听就傻了。这等样的公子哥儿,外头吃酒耍钱、遛鸟看戏的,哪一样不要花银子来?他二人平素手脚又是大方的,面皮又是极要紧的,纵有别府里人请,也不能三个月里日日去打抽丰。公公这一着,可是绝了他俩的路呢!
贾蓉不善言词,低头不语。
贾蔷哀求道:“老爷断不能革了我俩的月钱啊。老爷这么着,不等于把我们囚在家里了吗?蓉大爷面皮儿薄,我代他向嫂子赔罪好了!”
“蔷儿你休要多嘴!若再口罗唣,每人再寄下二十板子!”
“嫂子,你就开开尊口,求老爷放我们一马吧。革了月钱,这可万万使不得呀!”蔷儿道。
我心里一紧,只觉得手足无措,头垂得更低了。我心里很明白,公公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也只有把自己的儿子绑在我的床上,才是宁府这道朱红大门里的正经脸面。
“媳妇,你去吧,好好歇息,莫要再伤心叹气的。”公公柔声道。
我给公公婆婆行罢礼,扶着瑞珠走了出去。
只听得公公又高声道:“你们两个孽障还伏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看碍了我的眼!速速滚了去,这大过节的,也叫我清静一会儿!”
20
贾蓉自此在家养伤,他因肚子憋了气,下人给他洗伤敷药,手上略重了些,他便泼了口的骂,害得丫头媳妇们都担惊受怕,不愿近他的身。
我看不下去,只好亲自服侍。可第一次喂他吃药,手里的药碗就被他撩翻在地。药碗在地上摔碎了,我的心也碎成了八瓣儿。
“你也不必这么着,看这浑身皮开肉绽的,要是不养仔细,落下个哪里不周全的,我纵不心疼,老爷太太也心疼……”我开导他道。
“你心疼,你巴不得老爷将我打死了便好。若不是你整天扮成个受气的小媳妇,老爷如何会这么狠了心打我?”贾蓉吼道。
“你还是这宁府的大爷,这么说话,不明明是冤枉我吗?老爷打你,是你不听他的劝,还是整日价在外头混,怎么能怨到我身上?蓉大爷,你要是不待见我,说句利索话儿,你写纸休书来,我离了你家便是了。”
“你……你……整日里就看见你百般讨好老爷太太,你那心若肯用在我身上一分,自家里的炕暖若好,我断不会出去找那小戏子……”
贾蓉的话没落音,只听得琏二婶子的笑声在外间响起:“哈哈哈,我看这回蓉儿该老实在家守着这万里挑一的好媳妇了吧?老爷打得好!你媳妇面子薄,要是我呀,干脆找条绳儿,把你像那猫儿狗儿,拴在床腿子上!看你还整日里出去吃酒看戏不!”
丫头媳妇们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我忙站起身,迎出去行了礼道:“二婶子来了?蓉儿在家养伤,我也没去瞧你。”
“我今儿是专来瞧蓉儿的,蓉儿何不出来见我?”二婶子说着,已经到了里间门口。
“二婶子莫怪,你侄儿都快被老爷打烂啦!”贾蓉在床上挣扎着想下来,疼得龇牙咧嘴的。
见到他二婶子,贾蓉板着的那张脸早已融化开了,嘴角不知何时还浮上一丝笑。他那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看着他二婶子,身上的伤似乎好了一半。
第20节:红楼遗梦(19)
二婶子进了里间,看见地上摔破的药碗,脸上的笑就沉住了。她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贾蓉。
“二婶子……”贾蓉心虚地叫了一声,命丫头们赶快把地上收拾干净了。
二婶子朝丫头媳妇们使了个眼色,几个齐齐退了出去。
她这才坐下来,对贾蓉扑哧一笑道:“你不能动,就别强下床了,好生趴着吧。小没良心的,一准是你又在你媳妇面前耍你那爷的威风了!看看媳妇身上还有药渍呢。她好生伺候你养伤,你还这么不领情,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二婶子,这谁负了谁,婶子还不知道呢!”贾蓉嘴上这么说,心里的气儿却早散了。
“放你娘的屁!她负了你?她怎么能负你?有几个男子做不成事反怨媳妇的?你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她脾气好,你就出去养小欺负她。要换了我呀,就在这两府里吆喝吆喝,把你那点子尴尬事让全家人都知道……”
“婶子,只莫再说了,侄儿知罪了……”
“哈哈,知罪就好!来,我且验一验你,是不是真知罪了!拉着你媳妇的手,当着我的面,给你媳妇赔个不是!”二婶子说着,就一把拉了我的手,放在贾蓉的手里。
21
贾蓉贾蔷的伤原未曾动筋骨,两个又青春,不出半个月,也就结痂褪皮的渐好了起来。
被革了三个月的月分,哥俩儿没银子出去逛去,加上一天冷似一天,蔷儿下了学,总是在晚饭后来找贾蓉下围棋解闷儿。蔷儿是极快活有趣的人,承迎得那贾蓉只与他亲近。几个人厮混久了,渐渐熟络,礼节上也不再过分拘泥。有时他哥俩儿也会邀我斗上两盘双陆、解个九连环的,说说笑笑,斗嘴吵架,倒也其乐融融。
是夜,我与贾蓉睡下。分被而眠已经数月,今日贾蓉却在熄了灯烛之后,钻进我的被里来。他抱了我的胸,自己摆弄一阵,也不见动静,嗟叹一番,也就罢了。只将头埋在我的胸间,轻声叫姐姐。
“可是在家憋得许久,又想你那小狐媚子的了?”我笑问。
贾蓉轻声道:“姐姐有所不知。若是我从没与那小戏子厮混过,从没行过那男女之事,便是在家憋上十年,也不至难耐。可彼日我与那小戏子既已尝过风月,此时忽地又被老爷断了床笫,在家憋了这许久,实是有些不好受……”
“你若真是觉得难受,不如背了老爷,悄悄去跟那小戏子会上一会吧?反正我也是那神龛上的娘娘,对你是没有用的了。我日里也想,若终究无子嗣,我死也怕无脸进你家宗祠,你或与小的有了,我抱来长房养了就是,也算续了你家的香火,尽了我的孝道。”
“姐姐可是大方贤良之人!前些日子我对姐姐有些不恭敬的,还望姐姐不要记在心上才是。这近两个月来,你端茶送水的,我这嘴上虽没说,这心里可是念你的好呢。”
“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话!你我虽无夫妻之实,这名义上的夫妻可是不会变了。为妻的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不是该的吗?”
贾蓉不言语了,我以为他睡着了,就没有再说话。
过得半晌,贾蓉又含混道:“姐姐……”
“蓉……我在呢。你这是梦话罢?”
“我没有睡着。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怕姐姐听了生气。”
“有什么话不当讲的?我是你的妻呀。刚才不是许了你了?憋不住就去找那小戏子吧。”
“姐姐,不是这样事……”
“那是何事?”
“咱俩在这榻上,终究是不会成事了。我在外面有小戏子,这身子里有火,也尚出得去。只是苦了姐姐,何时是个头呀……这些日蔷儿与我们一道吃饭下棋,你也看出来了,他人好,有趣,又喜欢你这个嫂子,我与他好得又比那亲兄弟也似。若是姐姐不嫌,我找那蔷儿来,代我行那男女之事,幸得珠胎暗结,我好便是个交代?”
“你可是猪油蒙了心,撞了妖邪,只疯魔了,混说些什么话!”我一把把他从怀里推开了。
他又凑过来道:“姐姐,我何尝疯了来?我跟蔷儿是兄弟,即便你今后怀了他的孩子,也是我贾家的血脉,只说我的便是。这事若做得机密,谁人晓得?到你的肚子鼓起来的那天,我这脸上不也有光彩了吗?”
第21节:红楼遗梦(20)
我直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头上去了,恼道:“你再混说,我就回了老爷太太去!你这不指了拿我当那小戏子耍弄吗?你若心里有我,我是你的妻,你且能说得出这无纲常、寡廉耻的混账话来?”
“姐姐莫要恼,我这是为你好,屈了你跟着我守活寡心里苦不是?你要不愿,能这么守日子过下去,我也不多那一事了,何苦来……只是万一你与那蔷儿有了雨水之欢,得些个里情趣,指不定就会慢慢变得跟琏二奶奶一般泼辣了,那咱这假夫妻俩不就能做那真鸳鸯了么……”
22
次日黄昏,下起了雨来,天气猛地就冷了,怕的都穿上了轻裘重袄。
厨下做的份例菜。贾蓉叫丫头添几串钱去加些糟卤的鹅掌鸭信的,又使了小厮去给蔷儿传话,要他过来一道用晚饭。
昨夜贾蓉说了那些个尴尬事,再见了贾蔷,我就不那么自在了。他平素里那些亲近的话,今日看来,不定就葬送了我的名节。可见贾蓉爱贾蔷入了骨,不仅正房都能送与他用,还能撺掇我怀上他的孩子。贾蓉不仅作践了自己,也没把我与蔷儿当个人待。
贾蔷叫丫头烫了一壶烧酒,贾蓉在上,我与贾蔷两边相陪。哥俩儿的酒量都好,我平日也能喝上几盅,今日却觉得这身子敌不过,便以那果酒相陪。
推了几杯,蔷儿已有醉意。腮上起了几分嫣红,自顾给我斟了一盅,双手端起来道:“嫂子今日不欢喜?天冷,吃些酒便活络了。来,我敬嫂子一杯!”
我用手挡住酒盅,勉强笑道:“蔷兄弟,我今日不能再吃了,再吃便要醉了。”
“嫂子不欢喜,想是怨兄弟总是占了蓉大爷,嫂子不得与之亲近?”蔷儿嬉皮笑脸道。
我正色道:“蔷儿,你这话说得就不是了。你们没挨打之前,不是天天结伴出去找那小狐媚子狎呢?我可曾争了半句?亲近不亲近的话,就不说了,只要蓉大爷别不进这个家就好了!”
贾蓉只低了头,大口大口喝闷酒,一句也不言语。
“嫂子,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莫非兄弟有得罪的地方?当面说与兄弟,也让我心里有个底儿呀。”
“你们兄弟俩好得一个人似的,他有什么心思,还不第一个告诉你?你倒要问我来了?”
“我真是不知呀,嫂子,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贾蓉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道:“蔷儿,我的心思你也不是不知,就别逼你嫂子当面说个什么了。我与你嫂子在那榻上,终究是不会成事了,可这府里,还得有个后。我昨夜与你嫂子商议,要你代我行那房中之事,即便你嫂子今后怀了你的孩子,也是我贾家的血脉,只说我的便是……”
蔷儿唬得下炕跪了,一迭声的告饶道:“大爷噤声,蔷儿却受不起,休说老爷奶奶知道,便是外房里几个晓得,我贾蔷便无立锥之地了。咱俩在外面醉后说的混话,你怎么当了真,果与嫂子说了?大爷若是亲厚于我,只今日后莫要再说。”言罢磕头如捣蒜。
我也羞得浑身发烧,就要炸了。赶紧放下碗箸,站起身,快步朝那里间躲。
“你且莫要走,听我这一句。姐……姐……”贾蓉在身后叫道,那哭腔儿都出来了。
我心里不忍,就停下脚步,几乎站立不稳,忙把门框扶了。
贾蓉趁了七分酒意,扯了贾蔷哭道:“蔷儿,枉负我与你好了一场,掏心扒肺的心窝子话,你却把它当驴肝肺。你可知我这心里的苦?娶了这么的一个媳妇,却教人日日里闲话。我就是在外面找一百个戏子睡了,府里也不信我是个男人啊……”
我打断了贾蓉,对蔷儿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常来跟我们厮混在一块儿,你蓉大爷又有了这门心思,我怕终究会叫人说闲话。我看你以后少来些儿吧,下了学没事,不妨去找那宝二叔玩,也好学点儿长进。”
蔷儿听罢,抬起头看了我片刻,才慢慢站起来道:“嫂子的话我记了。只是以后兄弟少来了,不能在眼前孝敬嫂子了,嫂子要自己照顾好身子,莫累着气着了……嫂子,那我就去了……”
第22节:红楼遗梦(21)
看着蔷儿从面前旋风一样走过,又旋风一样飘到门外的廊上,我眼里蒙了泪,屋里的人物摆设尽都模糊起来。
23
进了腊月,公公与衙里的同僚轮了值,又告了假,说是经年未往,也该去关外自家的几处庄子上走走,平日虽有岁供,不过按的常例,任由几个庄头回禀便罢,公公说须得自己瞧了,方才不叫下人糊弄了去。此去便带的人有贾蓉、贾蔷,几个外房的子孙和一群家丁,又请了荣府里的琏二叔同往。
朝廷既是不教废了骑射,公公祖上又是个善武之人,身为贾府的族长,一年到头几不有暇,出关外巡封地之时顺便打场猎也算是两全。公公曾说他尤喜骑射,既袭了三品爵威烈将军,莫要忘了朝廷恩典。年轻时候打猎,都是去的潢海铁网山上。此去虽只是庄里,行程亦要几天几夜,大约住上月余,猎些野猪、野鹿、野兔、山鸡之类的便罢了。
行程既定,公公却不知其间正是我的十九岁生日。直到出发前几日,贾蓉方与他提起。
公公沉吟半日,说儿媳妇的生日,大家都走了可不成。定好的日子又不便改,车马吃用都准备停当了。他与婆婆商议之后,便许我同行。
我却从未出过远门,忙叫准备行装,只带最得意的贴身丫头瑞珠随行。
行了五日,见得几个庄头的迎了,又行了一日,便是当年老老太爷跑马圈下的地了。公公少不得左右的看视了一番,又叫庄上备下猎犬、兔鹘子的,却叫领了去那有野物处下帐。
第二日,即是我的生日了。
公公休息好了,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走出围帐,众人备了马早已雪地里伺候了。
我扶着瑞珠,就站在自己的帐篷外观看。只见天气晴好,艳红的日头还隐在东方的林子里。山林银装素裹,一尽儿白的,不时有几声悠远的鸟鸣。所幸风不大,林里沙沙作些响,似乎隐约有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渐渐地,踩踏声大了一些,也显出了零乱。
公公急道:“许是庄上猎户把野兽赶过来了!各人速上了马来!”
话未落音,几只大鹿被庄上猎户赶了出来。未等公公令下,琏二叔、贾蓉、贾蔷便喜不自禁,放了缰泼哧哧撵了出去,只要抢那头彩。几个庄头管家在他们的对面死命价地鸣锣,惊了的大鹿本能地往这边跑来。只见公公、琏二叔、贾蓉、贾蔷各个策马,只追那鹿。几个忍不住的远远拉了弓,却哪里又射得中?
一干人渐次地跑远了,午后却驮了一只鹿,并几个兔子山鸡的回来。猎到鹿,众人甚是欢喜。公公命庄头把大鹿洗剥好了,切成大块,用各色的料腌了,只等晚上架火布叉,烤了给我做生日。
人一来到野外,似乎那府里的约束也少了,这几日大家说的话,只怕比在那府里半年说得还多。
余兴未消的公公走过来对我笑道:“媳妇,这打围可还有趣?比那府里怎样?”
“多谢老爷带了我来。很新鲜,喜欢。”我羞涩地笑道。
“哈哈哈哈!这两府里头,你还算不得头一个被带出来打围的。当年蓉儿的亲娘还是新媳妇时,也跟你一般年纪,我也把她带出来过。她的胆子可甚大!当年我那匹黑色马除了我,凭谁也不让骑,她却骑得自在呢。”公公说着,似乎见到了当年的佳人儿,眼里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柔情。
“老爷这么一说,媳妇也有些心动,恨不得也尝尝骑马的滋味呢!”
“甚好甚好。这女子骑马别是一番的惹人怜爱。只是不知,你可有你那亲婆婆的胆量?我这匹烈马听不听你的话呢!哈哈哈……”
“那,我试试吧……”
“好!蓉儿,牵匹温顺些个的马过来,让你媳妇也骑骑!”公公朝人群里叫道。
公公交代了几句腰直腿紧的要诀。我有些不好意思,赶快回到帐篷里,换上了在家备好的毡靴和箭袖。
24
卸了珠钗,又换了紧身短褂,出得帐来,我便先见到了公公几分嘉许的目光。我对他笑了笑,忙避开了眼。
贾蓉手里牵着一匹杂花的胭脂马,我走上前去,一个小厮忙跪伏在马前,我踩了他的背,贾蓉扶我上了鞍去。
第23节:红楼遗梦(22)
“媳妇,可要拉紧了缰!即是马跑得快了,也还坐得稳便。”公公叮嘱道。
第一次骑在马背上,我心里尚有些个担忧,那拉着缰绳的手就有些哆嗦。
“媳妇,这骑马一定要马跑起来才有意思,你且莫怕,这不是匹烈马。它很懂事,只要你使劲拉一下缰绳,它就会停下来。”公公笑道。
公公忽地握了我的脚,将我紧张得死死扣住马镫的靴抽了出来,只教脚前掌踩住了。他手上的力道透了毡靴,传到了我的脚背上来,我的脸颊开始微微发烧,所幸无人在意,只还当是我初习骑乘,有些害羞。
一个小厮牵了马走起来,只大约几丈远,听得公公在后面喊道:“媳妇,用力拍一下马脖子!”
我方扬起鞭来,马儿立即撒开四蹄,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小厮跟了几步,终究是撒了手。
“媳妇,抓紧了缰……”公公大喊一声,爽朗地笑了起来。
一群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马儿并不是有节奏地慢跑,而是放了蹄朝前飞奔。公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不真他在说什么。我心里惧怕起来,只死命地拉紧缰绳,匍匐在马背上,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只听得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
跑了半日,前面出现了一片不浅的洼地,如果马不收蹄,直冲进里去,把我甩下来,我肯定没命了!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难道命里该有这场劫数吗?我就该在十九岁的这一天,葬身于这茫茫雪野里吗……情急之下,我死命扯马鬃,谁知马儿越发疯了一般,朝前面的洼地直冲而去。
不多时,受惊的马就冲到了洼地边缘。我唬得闭了眼,只等那一刻来临。
很快,我只觉到身子斜了,骑不住鞍了,头也剧烈地眩晕起来。想是我要从马背上掉下来了,手上想使劲拉住缰绳,却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就在我被马甩下来的那一刻,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就要死了,只要落地就会被摔死……
未曾想,我却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旋即,两个人就被甩到了雪窝里,我死死抱了那人,未敢松开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道:“媳妇,莫怕,没有事了……”
竟然是公公!我费力地睁开眼睛。不错!救我的人正是我的公公,我紧紧抱着不松开的就是我的公公!
“老爷……”我轻轻叫了一声,就放声哭了出来。
“莫怕,好了,你没有事……”公公的声音就在我耳边,轻柔得像那温暖的阳光。
我这才意识到,我正趴在公公的身上。而他的身体着地,断然伤得不轻!所幸我没有摔到什么,还能动弹。我赶忙松开他,挣扎着坐起来。
“老爷,若没有你相救,今日定是没命了!”
“你是我儿媳妇,我对蓉儿和你只是一般的怜爱,说这话就见外了。”公公强笑道。
我用力把他从雪里扶起来,泪珠儿落在了他的脸上。手碰到他的右臂时,他低叫了一声,许是伤折了。
方在情急切之中,贾蓉、贾蔷、琏二叔和众家丁们已经策马赶过来了。
25
几个滚鞍下马,抢上来扶了,蓉、蔷两个唬得青了脸。
乌庄头与两个猎户上来瞧了,晓得不过脱臼,方吁出一口长气。猎户的对了关节,架了公公上马,便欲回庄。
焉知公公甩了开去,自牵了缰笑道:“我尚未老朽!虽伤了一条胳膊,还是敢与你们赛马!”
“珍哥哥身子康健,便是今日的福气。然终是身上有伤,还是慢慢走回去好。”琏二叔劝道。
“你们且莫管我,只我那媳妇受惊了,好好牵了她的马,回帐去罢。”公公笑道。
一行人回到帐篷里,早有家丁去庄上找来个懂医理的郎中,查看了公公胳膊上的伤势,言好在地上有积雪,公公又是个矫健敏捷之人,因此伤势轻微,略有些淤肿,敷些草药养几日便好了。
琏二叔道:“事情既是如此,去留还请珍哥儿定夺。”
“何须定夺,此等小伤算得什么?当然是留,莫要堕了大家兴致,我不过养伤耽误几日,好得便了还要与你等争个高下呢!”公公不假思索,笑道。
第24节:红楼遗梦(23)
“那就不要败了老爷的兴致,你在帐里养伤,我们外出打围。虽比不得老爷,也能猎些野兔山鸡什么的。只是,要不要去庄上带两个媳妇婆子来,也好照顾你?”
“不带!只这里庄户小厮的够了,我自己的媳妇照顾我最好。哈哈哈哈……”公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羞涩地笑了笑,不禁低下了头。
夜幕方垂,下人就备好了炭炉铜篱,众人围坐在公公的帐外,烧那鹿肉吃酒。
我与贾蓉就坐在公公左右。公公的右肘刚刚接好,尚不能动,就由我与贾蓉照顾他吃喝。大家雪地里吃酒行令,比不得府里矜持,那鹿肉又别一番的滋味,不多时,个个都喝成了七分醉。
公公的目光游浮起来,瞪我半日,似是认不出我了。
“老爷,今日只怕吃多了?以媳妇看,身上有伤,还是少吃几杯吧。”我劝公公道。
“我没醉,媳妇,再喝上三斤也无妨。只是我看着你,又想起蓉儿那死去的娘了……当着你们这些小辈下人,似乎不当讲,只是蓉儿的媳妇跟他那亲娘长得真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次我伤了,有这样的媳妇伺候我,真是我的福气呀……”
“不知我那亲娘是怎么死的?”贾蓉问道。
“蓉儿,你那亲娘可是因你而死呀!”
“因我而死?”贾蓉疑惑地问。
“你嫡亲的娘,人品样貌全府无人能比,那脾气性格也是最好的,上下没一个不爱她。你尚在腹中之时,我还带她出来打过猎,教她骑马射箭。她还猎过几只山鸡野兔,兴奋得雀跃不止。当年去围场,晚上也总是这般啖腥吃酒,只要有她,大家总是笑声不绝。我看着这儿媳妇,犹如看到了她当年的音容笑貌!只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你那亲娘生你艰难,产后又流血不止……”公公说着,叹了几声。
一家人少不得劝了半日,公公方才不那么难过,又与众人说笑起来。
公公现在虽然也三房四妾的,却忘不了我那亲婆婆,可见也是个念旧重情的人,府里传他任性胡为的,只怕是不解他罢了。我长得像我那死去的亲婆婆,纵使我与公公的关系有些儿尴尬,我那心里却是欢喜的。公公看到我,能寄托对我那亲婆婆的一点儿念想,不也算我尽了儿媳妇的一份孝心吗?想到此处,我的心里便也安稳起来。
26
第二日,琏二叔、蓉、蔷等见公公的伤已无大碍,便开始出去打围,早出晚归,也带些豺狼狐狍的回来,唤庄户洗剥硝晒。
是日,依旧是我与瑞珠在帐里伺候公公养伤。瑞珠研好了草药,由我做成药包,敷在公公的臂上。他手臂虽无大碍,淤血却是未消,那乡里郎中又送了些药酒的来,嘱道须得搓揉热了方才见效。小厮庄户的手脚不知轻重,我就坐在他的身边,将淤血处擦些药酒,与他按摩。公公讲些那府里衙中的趣事与我等听,使这相处在一个帐篷里的翁媳倒也没觉拘谨。
见瑞珠出去查点午饭去了,公公悄声道:“媳妇,那日园子里听戏,我见你拿出绢子悄悄拭泪,心想一准儿是那蓉儿还是没好好待你,不由心头火起。我虽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看他那心里,似有不服!媳妇,不知那蓉儿挨打之后,可曾悔改了些儿?”
听罢公公的话,我脸上像是烧起了火。忙低了头,摇了摇,没有言语。
“唉,要说我这当公公的,此事尽可去问蓉儿。可我是心疼你,怕蓉儿扯谎诓我,我不能帮你减半分苦,也只有亲自问你了。你须知道了,咱家三代单传,这传宗接代的大事今日都压在蓉儿身上了。他年纪尚小,想不起这些事,而我是这一族之长,莫说无后不孝,无后只怕连这祖宗功封荫下的世爵,也终要失了去。果然如此,我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地下的祖宗啊……”
“老爷,那蓉儿虽有悔意,也知心疼我,可终究还是做不成事。你要是想给他续个小,就续吧。我在那府里,只恐要做个不孝的媳妇了!”
“媳妇,你莫要难过。不怪你,只怪你与蓉儿没有那真夫妻缘分。即便日后蓉儿与那小的生了儿女,两府里的人都屈了你,你也不要过于哀伤,起码公公是知道究竟的。”
第25节:红楼遗梦(24)
这传宗接代的事,像大山一样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只不会生蛋的母鸡,是要遭人嫌弃的。我心里的郁闷就积聚起来,为公公按摩的手忘记了动弹。
“媳妇,你且歇息一会儿,让瑞珠帮我揉揉便可。”公公体谅地说道。
在外面听命的瑞珠忙走过来,接替了我。
我回到自家帐里,披了那件绛色的狐皮昭君篷,一个人走去了帐后的树林里,小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来了。来了这么些天,雪一直这么落落停停,看来地上的积雪不到春天是化不掉的了。
我只觉得愁肠百结,朝了那树林深处且行且止。我本不知亲生父母,养父虽待我如己出,终归不是亲生,我心里的那份寂寥就从来没有消失过。如果能一辈子活在这个雪野里,倒也还落得清静。可这不过是做梦罢了,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人多嘴杂、令人窒息的宁府。总有一天,我又得回去做那规矩的长孙媳妇,又要去受纲常的约束呢。
这么着,行了大约一两箭地,我忽然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来的必是公公罢。他一定是顺着我的脚印寻来的。
果然,公公在我身后说道:“媳妇,天这么冷,又下着雪。这野地里可比不得京城,要是那饥困的野物出来,便该如何是好?”
我在一棵大树前停下脚步,折了树干上的一段小枯枝,低了头,没有言语。我感到他的目光像两道火焰,射在我的脊背上,温暖又灼热。
“媳妇,略站一站就回帐篷歇息吧。唉……”
他叹了口气,就朝帐篷折去了,留给我的是吱吱的脚步声。
27
眼见年关将近,公公与琏二叔商议着便要回京了,少不得又将各庄上备下的岁供检视一番。公公只嫌慢,嘱那乌庄头带了岁供慢行,我等一干人带些猎获轻车快马,早到了京城。
及至回府,就快过年了。
公公匀了货,使几个粗壮的小厮给荣府的送去。又将自家的皮张腌肉的分做若干,唤各房的来领了去。西府里老太太听说,喜不自禁,备了席请我们一处耍子,奶奶姑娘们也撮了嘴,听说些猎话,个中热闹,自不必说。
次日方入夜,瑞珠正伺候我沐浴,那贾蓉便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外间走来走去,显是在家待不住了。
待我洗毕换好衣服,丫头正与我拢髻,他就进来央求道:“姐姐开恩,今夜许我出府去罢!”
“你是大爷,去便去,又何须问得我来?我若不允,你便不去了吗?”我坐在镜前,头也没抬。
“姐姐,我且不是怕你,是怕老爷!我这一去,你若是不高兴,若回了老爷,还不得把我打烂……”
贾蓉的话儿尚未说完,我就看见贾蔷带了几个小厮,在窗外的背影儿里候着了!
蓉、蔷二人不过都是毛孩子,让他们一心守住一个妇人,何其难也。他们且能跟那文才武功俱佳的公公相比?与公公在一起,我是个最受宠的孩子,任凭诸事只不用担忧。有生以来,我见过的有那父兄之仁的男人只有公公。说是公公,又未必全然,三分的慈爱,倒有十分的亲近。—想到此,蓉、蔷之类的小孩子益发地不招我待见起来。
“去吧!去吧!”我对贾蓉道。
“姐姐莫不是生气了?我给你跪下了!”贾蓉眼巴巴地看着我。
“赶紧走吧!”我厌道。
蓉、蔷那群人一溜烟地跑远了,我这心里就像是被人挖了一个空洞。自此次关外围猎,我的心绪便起了变化。我支开了丫头媳妇们,也不上灯,就想一个人在渐渐暗下来的里间坐上一阵。
不一时,瑞珠就在外头道:“奶奶,宝二爷来了!”
这个冤家,早不来晚不来,何地此时便要来?我强站起来,来到外间。
瑞珠进来点着了灯烛,便出去备茶了。
“宝二叔来了?”我勉强笑道,对他行了礼。
宝玉还把玉尖抱来了。几月不见,玉尖都长成大猫了。我抱起它,亲昵地抚摸它的毛发,它竟也识得我,我不由得心中一颤,在这个宁府中,对我忠心不贰的,莫非只剩下这些畜生了么?
第26节:红楼遗梦(25)
“姐姐,你心里还是不欢喜?这回打围可还有什么趣事?”宝玉关切地问道。
我看着宝玉,他虽似长大了一些,脸上还是如贾蓉贾蔷一般地稚嫩。他们三人怎地能占据我的心啊,我需要的是像父兄般的男人,既不矫情,也不寡意。
“姐姐,自打猎回来,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宝二叔,赶明儿你差个丫头,把你那日悄悄拿走的我那条水红色汗巾子送过来吧。毕竟我是你侄媳妇,被人知道了我担待不起那个恶名!”
“姐姐……你……”宝玉的脸腾地红了。
“不用再说了,宝二叔定须还我才是!”
28
宝玉定定地直瞪了我,似是痴了。他虽还是个孩子,可那天生的一双美目,竟是长出了两把钩子,能把人的魂勾了去呢。我不由得脸上就有些发热。
“姐姐……你可知我今日来做什么?”他颤声问。
既已决意不再与他亲近,我也无心揣测他的来意,只摇了摇头。
他迟疑片刻,红了脸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香囊,想递给我,又没胆量,只拿在手里,低着头摩挲一会儿,才道:“上回我拿了姐姐的汗巾子,本想也拿条汗巾子回送。也曾想到你是我的侄媳妇,似有不妥。这香囊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人人带得的,就想送一个给姐姐,姐姐想我时拿出来看看,也解些闷儿。没曾想姐姐这次打猎回来就全变了!看来我今日可是白来了……”
“宝玉!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汗巾香囊的是贴身的私物,哪里轻易解了送人的?我比你略大些,不能由着两人的性子来,毕竟我是你的侄媳妇!去把这香囊随便送个房里的丫头吧。”
“昨日姐姐在老太太那里多吃了两杯酒,红了脸颊,在一堆姑娘媳妇里头,真真美若天仙,无人能及。昨晚我辗转反侧,任凭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姐姐的笑脸。快交五更了,才迷糊过去了,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与姐姐温存缠绵了半宿……”
“宝玉……你……”我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也知这些事不当讲,可不讲出来我心里屈。这满园的姑娘,在我那心里,都及不上你之万一。我日里想你,夜里才会梦你。不然入了我的梦的,为何不是那些姑娘们,偏偏是你?”
“宝玉,天不早了,快回府去吧!”我把玉尖塞进他怀里,就走进了里间。
里间尚未点灯,只外间的光亮照进来一些个,朦胧一片。我上炕歪躺了,直觉得全身虚脱一般,半点儿力气也无。腔子里的那个空洞越来越深,像是要把我全身的血都抽空了。宝玉实乃天下第一淫人,见得一个便爱得一个的,他的话岂能当真?他梦里与我云雨,不过是我在这府里还算个齐整人儿罢了。他可是在姑娘堆里滚打惯了的,一旦离了我,且怕他空落一辈子?他也是个靠不住的,跟蓉、蔷的几个公子哥儿一样靠不住。
岂料那宝玉不知避嫌,却跟了进来,走到炕前,把玉尖放下,掀开衣襟。
我看见了他腰间那条水红色的汗巾子,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姐姐,那天取了它走之后,就一直在我腰里系着,待它就跟待我脖子的这块玉一样。人道这玉是我的命根子,我道这汗巾子却是我的心肝儿呢!”
这个痴人说着,竟嘴角一撇,嘴唇哆嗦着流下泪来。他把汗巾子解下,放在我的怀里,抱起玉尖扭头去了。
29
日子还是一般儿过,两府里应酬往来,焚香上供,又互请些年酒的,眼见便是大年初四了。
用罢晚饭,贾蓉便猴儿样与那蔷儿吃酒看戏去了。大过年的,公公对他们的管束也少了些。身为族长,府里府外的,更是忙上忙下。我与他每日里也只有早起请安时才能见得一面,得他几句关切的话。—跟着他去打围,似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成了一个渐渐淡漠的美梦。在那茫茫雪野里,彼此流露的半分情,也早已被府中的嘈杂冲淡,寻也寻它不着了。
刚回到房中,就有公公屋里的丫头来唤瑞珠去,说是老爷要给一样东西。
瑞珠去了半日,方才捧回一只上佳的铜质手炉。那炉非焊非煅,竟如是一块紫铜敲就的,炉盖炉身上极尽工巧,镶嵌着闪亮金银丝,雕镂着富贵牡丹图。
第27节:红楼遗梦(26)
“奶奶,老爷说这可是什么正经张炉,给奶奶寒了熏衣炙火的,可花了二百两银子呢。”
“花二百两银子?老爷何必买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奶奶,老爷说是甚么古物,要奶奶不要说出去。”
“这么好的东西,我能不喜欢吗?只太贵了,我怕受用不起。”
“老爷要奶奶不要推辞,喜欢才好。”瑞珠劝道,生怕我把它退回去。
我心里甚是欢喜,接过来把玩了一番,忙叫瑞珠去烧了来使。不表。
过年的这些天,午后闲暇时候,琏二婶子理完了事,每邀我去她房里吃酒抹牌,几个婆娘博些彩头,赌个东道的,互有输赢。
这日抹完骨牌,回到东府,已到了传晚饭时分。
大年三十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这几天小雪一直不断,地上积了足有几寸厚。园子里的鹅黄色腊梅花开得娇艳,只见那花心里裹着白雪,我忍不住驻足,凑了嗅那香。瑞珠宝珠也笑声不绝,折了几枝,准备回房插瓶。
几个人正说笑着,透过腊梅花枝,我看见迎面走来的公公。他路过这里,不知要去做何事情。我不禁涨热了一张脸,下意识地捧紧怀里的手炉,避在道旁。
“这腊梅开得好,媳妇,这大过年的,也该消散消散,要多在园子里走走!”公公笑着瞥了一眼我怀里的手炉。
“是,老爷。我刚从琏二婶子那边回来,原就是去散心的。”我低了头,轻声道。
“媳妇,你爱听戏,等元宵节时,请个戏班来,请老太太、太太、婶子们来听戏,岂不快活?”
“那要多谢老爷惦记了。”
只见公公走近我两步,笑道:“这丫头,去跟你那琏二婶子玩,肯定不会安生,少不得说笑嬉闹,看这头上的花儿都斜了!”
瑞珠宝珠只知在一旁嬉笑,我倒是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躲了去才好。可这心里,又恨不得让他在面前多站一会儿,多听他说几句话。
就在这时候,只见焦大等几个下人走了过来,回了公公几件事儿。我看到那醉醺醺的焦大眼里有鄙夷之色,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刚才公公几句亲昵话,定被他瞧了去。这焦大比年轻主子还要厉害些,自恃伺候过老主子,是个什么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的。公公对我好,要是被他看出来,可少不得要在下人小厮间碎嘴了。
30
从正月初十晚上开始,公公请来的戏班就开始唱折子戏了,每晚不断,要一直唱到元宵看灯方罢。来看戏的多是两府女眷,一年里娘们儿能在一块儿说笑几天,也乐得逍遥。
是夜,西府里的老太太、两位太太和琏二婶子都来听戏,这边由婆婆和我陪着。老太太喜的是二婶子,便是要她点戏。二婶子平素又最是会爬杆儿的,深知老太太喜欢热闹,更爱谑笑科诨,专点那《刘二当衣》、《西游记》之类热闹戏。
听了七八折,老太太便倦了,要回去歇息,两位太太也随着去了。本不爱看戏的婆婆也说累了,只叫我好生陪着琏二婶子。
琏二婶子这几天都好似有心事要跟我说,过年乱得很,也没寻着机会。这次留下来与我一同看下去,似乎是有意找个机会与我说说话儿。
谁知果然如此。台上锣鼓铿锵,琏二婶子把我怀里的手炉拿去,把玩了一阵,才问道:“你公公给你买这个宝物,花了多少银子?”
我一听,这心就揪紧了,话也说不好了:“婶子……这手炉,可是那蓉儿买给我的。”
“哼,在你婶子面前还扯谎?那蓉儿每月不过十数两的月分,便是有些体己,他日里吃酒眠娼,哪里有二百两买这一宗物什?我要是不拿住点儿把柄,且能这么问你?”
“婶子……”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蓉大奶奶,常言道,无巧不成书。你这手炉端的是个古董,偏你琏二叔也见过的,说是什么张匠儿的本物,本想买来与我,因要价二百两银子,他嫌贵迟疑,回来几天还惦记着,谁知再去,掌柜的说已被那宁府的贾老爷买走了。”
“婶子,你既已都知道了,侄媳妇也就不敢对你扯谎了。这个手炉确实是公公买给我的,花了二百两银子。公公不要我对外人道,咱娘们素来要好,我也就不瞒你了。”
第28节:红楼遗梦(27)
琏二婶子也不抬头,因叹口气,把手炉递给我道:“唉,这要说也难怪你公公对你这么好!那天你跟蓉儿第一次去拜老太太,你们前脚刚走,老太太就把我拉到一边儿,说你长得就跟你那死去的亲婆婆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笑了与老祖宗混道,莫不是珍大哥媳妇投胎?可年纪又不像。我说莫不是借尸还魂?倒把老太太唬得不轻,直叫掌我的嘴。可见你也像得紧了!你公公素来是爱你那亲婆婆的,两府里无人不知。按说府里女眷且能有出去打围的?可他偏带了你那亲婆婆去,破了例,没少挨老太爷的骂。这回又带你去,更是不妥。他虽是一族之长,可也不能任性胡来,众人口里虽是不说,可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呢!”
“婶子,我只想,公公爱我,断没存那见不得人的龌龊心。他爱我,便像是爱自己的骨肉,从没有什么越轨之处。你也知道,我没有生父,在我心里,公公就像是我的生身父亲……”
“话虽这么说,可这府里上下几百人口,只会朝那腌 之处想。且不说你公公如何想的,你跟我说实话,你果然对你公公没有半分的非分之想?”
我低着头,把怀里的手炉捧得更紧些。要说我对公公一点儿非分之想也没有,那是假话。他在我心里,除了是父亲,还应该是个男人,是个能说体己话儿、能依靠的男人。
“婶子,要说没一点儿非分之想,也是扯谎。我心里总在想,如果揭开我那盖头的不是蓉儿……”
二婶子打断我的话,正色道:“万万使不得!快莫要这般想。你嫁到这贾府里,便是蓉大奶奶,其他的一些儿也不能是。万一出了什么娄子,莫说长孙媳妇的名节,你在这府里,活路都没一条。便是府外,也没一处能容你了!”
婶子的话使我不寒而栗。我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只见她眼里尽是关切,不儿掺假的。—这个琏二婶子,自打得知她与蓉儿做了那档子事,我虽表面装作不知道,其实却对她存了一丝戒心。这会子,那丝戒备却化成了一股轻烟,飞得没影子了。
31
是夜,贾蓉又是不知去向,我独卧了红罗帐中,怀抱着那只手炉,也懒得去想他,只那窗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心里乱得理不出个头绪。
琏二叔、琏二婶子既已知道了内情,虽道未必便说,我却也再不敢抱着这手炉在府里穿堂过户了。公公送与我的这个古物,我只恨不能便夏天都抱把怀里,可这贾府虽大,却非是我的随意去处。要是再有人得知这手炉是公公单买了给我的,在府里传开,我这宁府大奶奶的名声可不得周全了。
次日清早,府里方开了门,那贾蓉从外面回来,匆忙梳洗了,又换了衣服,与我一道去给公公婆婆请安。
公公满脸疑惑地看着贾蓉道:“如何大清早起来,你却满面倦容?倒像是一夜未眠?是不是又去那府外找小戏子折腾了?敢是你皮又痒了!”
贾蓉吓得支吾道:“老爷,蓉儿断不敢再出去找那小戏子。只昨夜身上不好,想是吃岔了,夜里起来好几回,也未及合眼。”
“蓉儿莫要再嘴硬,你昨晚可是在家睡的,问你媳妇便知!”婆婆道。
“媳妇,你说,蓉儿莫不是又扯谎了?”公公问我道。
我一转脸,遇了贾蓉巴巴的目光,心里恁地软了。若我回了公公,那贾蓉少不得又要吃打。假夫妻已是实了,若教他枉吃一顿打,也无益处,我的炕上可扯不得他回来!因对公公婆婆道:“昨夜他确在房中,恐吃坏了肚子,一夜不得安生呢。”
“既是如此说,倒也罢了。只是日后千万记得,要好好待你媳妇。外面的千般好,终要顾及我门户脸面,长幼嫡庶莫叫乱了。你终究要跟你媳妇过一辈子呢。”公公皱眉道。
请罢安,只要退出门来,公公又把两个人叫住了。
“且慢!媳妇,早间天凉,风也大,你怎地不抱个手炉?”
“老爷,想是来给老爷太太请安的,抱着它不尊重。”我忙道。
“既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我说尊重就是尊重。身子要紧,女人凉了肚腹,可要落下病症的,下回出门可要记得抱着……”
第29节:红楼遗梦(28)
我看得出公公满脸的疑惑,不定把我的心思猜出了三分。可当着婆婆的面,又不好说破那手炉所值不菲,更不好说琏二叔琏二婶子已知端倪。—还是找个机会,差瑞珠将那手炉还给公公吧。
我赶快应了一声,与贾蓉一道走出门。
32
回到房里,方走进里间,谁知贾蓉竟跟了进来,叫了一声姐姐,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我唬了一跳,忙退了。只道这如何使得?虽说我长他几岁,却毕竟是我的夫啊,哪里就受得起他的跪?焉知贾蓉非但没有起来的意思,反匍匐两步,抱了我的腿。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只顾讲来。”我心里怯了,忙道。
“姐姐,我在你跟前,真不算是个人了。未曾想你还在老爷面前周全我……”
“你方是个男人,如何便跪了?不就是少挨一顿板子么?”我冷冷道。
“姐姐,今天跪你,不是为了少挨一顿打。纵是打烂了,养上些个日子的,终究会好。可我这心里的伤,且是那金石能疗的呢?”
“你整日里出去吃酒看戏,逍遥自在,谁人能把你的心伤了?非是你舍不下放不掉的小戏子?她若是伤了你的心,你只需跪她去,何苦来的跪我?”
“姐姐莫要恼,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姐姐。我外间吃酒看戏也有半载了,也与了几个相好,如何只不能见喜,莫非我命里不济,终究是无子么?”
“便是如此,我且不是送子娘娘,那也犯不着跪我,你起来!”我朝前走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手。
贾蓉又唱一肥喏,诉道:“我恁快活,想不得别人苦。我搂着那小戏子快活时,怨的是姐姐不与我方便?如今也尽试过了,也知姐姐的苦处了。姐姐,其实咱俩才是一对同命鸳鸯呀……”
“说这些又有何用?你天明方回,只怕倦了,莫如去略躺一时。几个管事的媳妇尚有事要回,我且去吩咐照应则个。”说罢,我撇下了还跪在地上的他,快步走到外间。
可今天这事却做得颠三倒四,真是做一件,坏两件的。贾蓉心里苦不苦,像是与我无关,我一门心思,想的都是老爷。思量如何看个契会,把那手炉还了公公。
谁知到了午后,老爷房里的丫头传了话来,说老爷问事,想是他也跟我一样,这一整天心里都不得安生吧?我坐在镜前,整了装束,方才抱上手炉,带着瑞珠来到公公的上房门口。见得公公一人坐了,正在翻看些信札往来,身边站着个贴身丫头伺候。
瑞珠门外站了。那丫头见我来了,自去奉茶。
公公见得我来,慢慢起了身。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也木塑泥胎般站在他对面,不知说些什么方好,两人莫约五步之遥。我这腔子像是有惊涛骇浪,今日还了公公这个手炉,便是要生分了,连梦里一见,也只不能够了。—就这么站着,我的眼里慢慢地就湿润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同样平静,可那心里不知该怎么翻腾呢。
“媳妇,清早来请安时,你似有心事?我不放心,唤你来问问。”公公道。
“老爷,你尚且不知,这手炉偏荣府里琏二叔也见过的,晓得是张匠儿的真物,原想买来与二婶子,因嫌贵迟疑,待得再去,掌柜的说已被老爷买去了……”
“媳妇,此话果然是真?”公公唬得不轻。
“可不是真?是琏二婶子对我说的,还能是假?因此上这手炉我不能再留着了,虽万千的欢喜,也得还给老爷了……”说罢,我将手炉奉与公公。
他迟疑了片刻,只待要言,又没说出口,伸了手来,却未接那炉,只把我的双手握了……只一瞬,我的浑身变得酸麻起来,似有魔气一股,将我那魂魄儿攥了开去。他离我是这般近,鼻息尚且可闻,听得胸中尤似鼓擂,似是唤我入去。只便想靠了他胸,闭了眼,恸在他怀里,只把那三世的委屈,与他说个遍……
外面廊上却传来丫头们的说笑打闹声。我忙挣开了公公的手,把手炉往他怀里一塞,扭身走到了门外。
33
因那贾蓉自在屋里卧着,我不想回去,便径直来到了会芳园里。
第30节:红楼遗梦(29)
天空阴沉着,风冷得刺骨,地上仍有残雪。宝珠早把那件银狐昭君篷送了来。
瑞珠接了,与我披上道:“这雪地里冷,湿气也大,园里空无一人,可不寂寞得慌?奶奶仔细雪湿了脚,略站一会儿,就回房吧。”
“你俩且去别处玩,我自己在这园子里消散消散就去。”我道。
瑞珠宝珠走远了,我方朝着会芳园深处走去。眼见满园白茫茫一片,坡上白柳枯枝上挂满晶莹剔透的琉璃。沿着脚下的曲径,我来到那座小桥之上,桥下已不见清流激湍,流水已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遥望东南,有几处楼榭亭台。不知哪里传来笙簧之韵,别有一番幽怨和凄凉。偶尔有几只小雀飞过,震动头上树枝,掉下几点积雪,滴落在我身上,不忍拂去。
不知不觉间,我又驻足于那棵腊梅前。花期已过,枝头只剩几朵细小娇弱的残花。我伸手摘下一朵,嗅着那股依然浓郁的甜香,公公的话似又在耳边响起:“这丫头……看这头上的花儿都斜了!”他叫我丫头的那一刻,定是把我当成亲女儿怜爱了。他对我的好,哪里会只有淫乱二字?只怕跟我对他的那份一样,有说不清、道不白的曲折吧?只是,透过花枝,对面已不再有公公的身影。这孤单的感觉,不禁又使我黯然神伤。
忽地,宝玉带着那茗烟从小桥上走过来了,那宝玉穿着猩红斗篷,煞是惹眼。我朝对面的假山后躲,却晚了些,偏被他看见了。
“姐姐……天气如此寒冷,你为何一人在园子里流连?”宝玉一阵风地跑到我面前,笑问。
“这园子里既是如此寒冷,宝叔叔为何也出来逛了?”我勉强朝他笑了笑。
“那边老太太跟一群丫头抹牌,我嫌闹得慌,心里就想起你来。恰好厨下新做的枣泥馅糯米糕,前次听说你爱它甜,给你些个送来,可巧在这园子里碰上了!”
“烦劳宝叔叔还惦记着。只是我这心里,是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想吃了。”
“准又是那蓉儿惹你了。只男人那污泥浊物的不知怜惜,这园子里的女儿,又有几个是欢喜的?”
“宝二叔,我这心里,不欢喜处,也有欢喜呢。最多的,不过是一份无奈何吧。”
说着,我又想起了公公。我尚算不得是苦的,我心里装着一个人呢,他把我的心占满了。便是再无别分的缘分,心里不是空的,总有一个人暖着自己,也该知足了。
“这园里冷,姐姐定是有心事的,要不屋里去坐,你跟我说说?”宝玉道。
“要说宝叔叔去坐坐也无妨,只是那蓉儿还在里间睡觉,只怕说话不方便。”
“这只什么时候了?那蓉儿怎地还在睡觉?”
“他身上不大好……”
“既是身上不大好,我更要去瞧瞧才是。”宝玉调皮一笑,说着就要走。
“宝二叔,依我看还是改日再去吧……”我赶忙阻止。
“那你对我说真话,那蓉儿是不是昨夜彻夜不归?今日回来便睡了?”
“是……”我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唉……那边府里热闹。姐姐若不介意,与我过去那边一处耍子,找你那琏二婶子说说话儿去?也好解些烦闷?”
“改日再去吧,宝二叔。你只把那甜糕与我,我就去了。”
宝玉迟疑片刻,才叫了茗烟过来。
那瑞珠也早到了跟前,接过茗烟手里的捧盒,笑道:“宝二爷真是有心,这盒子还热乎着呢,奶奶回去要赶紧吃两个才是。”
34
打这之后,贾蓉便像坐窝的母鸡,没有应酬公干的,白天也不迈大门了。夜里更是与我厮守了一处,下棋读书,似是把那吃酒看戏的事忘了个干净,与外面的小戏子更是断了来往。与我在床上依旧做不成什么事,也不心急火燎的了,他的心似是陡然间变成了一段槁木。
公公婆婆见状也甚是欢喜,以为他彻底收心了。于是,就在海棠花盛开时节的一个丽日,将他与我叫了去,商议与他配小的事。
公公似有不忍,先自夸了我一番的好话,才叹息道:“媳妇,你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人品相貌,无一不是教人满意的,又兼行止规矩,处事周全。你两人又在青春年少,按说本不该性急,可只你嫁到这府里也整一年了,身子尚无些个动静。若是能生能养的,我与你婆婆断不会这么快与蓉儿配小……”
第31节:红楼遗梦(30)
我虽早料到今日一定会到来,今日听得公公亲口说了出来,心里还是隐隐作痛。给蓉儿配了小,我以后的日子便注定了孤单。既然蓉儿与我做不成事,还不天天与那小的厮混在一处?我那张床从此便是一人独守了。这虽无奈何,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我身上这块家传的玉珮,不是形如虚物了吗?
“老爷!与夫配小,媳妇不敢违拗,公公婆婆做主就是了。只是我这腰里的玉珮,再带着也不像了。不如还请公公婆婆自收了,等配了小,再给她带上吧。”说罢,我就开始解那玉珮。
公公惊道:“媳妇,这如何使得!与蓉儿配小,断不是废你这个长孙媳妇,且是为了传宗接代,袭那祖宗的恩荫世爵,这是祖训家规。如不是这样,公公婆婆岂能如此伤你的心?你长房里为大,玉珮也永是你的。万望媳妇莫要想多了,伤了心,也伤了身子。等那小的生下一儿半女的,你抱到长房去养了就是……”
公公的话未落音,只听得身边的贾蓉喘息如牛,扑通便跪在公婆面前,面孔涨得酱红,哭天抢地,行为煞是怪异。不光是我吓坏了,公公婆婆也吓得目瞪口呆。
只听贾蓉哭喊道:“老爷,太太,儿不要配什么小。我年龄尚幼,只也不争这一时。如强逼了来,儿便剃发出家,从此参禅打坐去便了!”
婆婆唬得浑身直抖,忙拉贾蓉起来道:“我儿且莫说这样混账话,我与老爷也是见你总去那外头胡混,不光与你自身不好,也坏府里的名声。不过多叫媒里去访了正经人家,与你找个比那小戏子更齐整端庄的,收来屋里,不是好吗?”
公公亦骂道:“孽障!咱家三代单传,你能说出当和尚的话,不说有这么好的媳妇,单只你有父有母在彼,足见眼里是没有这个家了!”
贾蓉只是趴在婆婆怀里哭个不休,看是配小果然伤了他的自尊了。公公婆婆哪里晓得,贾蓉在外面找了几个小戏子肚子都没动静?贾蓉定是害怕配了小的,她那肚子一般这样,自己不会生育的短处露了出来。一个宁府三代单传的长孙,不能生育的罪名,可是容易担当的?
因我劝公婆道:“老爷,太太,既是他自己不要,不如先搁下。硬是配了小的,他不与人家亲近,也枉自辜负了那女子。倒不如听了他的,过个一年半载的再说?”
“既是媳妇为那孽障求情,也就先罢了!只是蓉儿你可听好了,你今年一十六岁,今再许你晃荡两年,到时候,配不配小的,可就由不得你了!今日之后,若再提出家一事,先打死了再处,也好向祖宗交代!”公公气得声音都发颤了。
婆婆道:“也罢,既是你不想纳妾,可见对你媳妇还有心。以后切莫再出去混了,好好在家伴着你媳妇。现在还小,一两年长得大些,指不定就能让你媳妇养出个一男半女来了。”
35
吃了夜饭,二人无事,便早睡下了。
贾蓉又钻进我的锦被,猫儿一样蜷在我怀里。他已经猫儿一样在我怀里蜷一春了,今夜显得格外胆怯。
“姐姐,你可知我害怕甚的来?”他轻声问道。
“蓉儿,你亦可知我害怕甚的来?”我紧抱住他,接着问道。
“怕老爷太太给我配小?”
“你亦最怕老爷太太给你配小?你怕那小的也生不出一男半女来,你不便做人了?”
“正是!姐姐是怕老爷太太给我配了小,你这床就从此冷衾寒枕了吗?”
“正是!到时候,我在这宁府里的命,就跟婆婆的一样了!”
“姐姐,既是咱们二人怕的俱是这配小,要是老爷再提这事,你就闹开去。老爷喜欢你这个儿媳妇,定会依你,咱俩这辈子都能守在一张床上了!”
“蓉儿,两人守着一张床容易,老爷太太担忧的却是那传宗接代的大事!便是守上一辈子,守不出一儿半女,也自枉然!”
“姐姐,初与那小戏子欢爱,尚觉新鲜,流连忘返时,亦愧疚不能给姐姐云雨之欢。这么些时候过去了,那男女之事经得多了,也觉稀松平常。只小戏子们肚子不见动静,我这心里就发毛……做梦都想姐姐的肚子哪日能吹气儿似的大起来,也好让我在这两府里有面皮做男人!”他说罢,竟把头藏在我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第32节:红楼遗梦(31)
“唉,莫要苦自己了,只怪咱俩这不济的命呀……”我紧抱住他,也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哭了几时,那蓉儿忽地从我怀里坐起来,把我整个儿抱住,双眼瞪得铜铃一般,那睫毛上还挂着泪儿,大声道:“姐姐,我求你一桩事,你须得答应了!不然我这辈子都不知如何过得,只好去当和尚了!”
我的身子被他的胳膊箍得生疼,要挣也挣不开,急道:“蓉儿,你倒是先说,要我答应何事?要是那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我如何能先答应下来?”
“姐姐为了咱二人的前程,就先应了下来吧!”他的脸涨成了酱红。
“你倒是先说什么事吧!”
“姐姐,若依我,让这两府里无话可说,须先得让你的肚子大起来!”
“你莫不是痴了?你我既已做不成事,我的肚子如何能大得起来?”
“姐姐还记得老爷打我那阵子,与蔷儿厮混一处,我对你说过的话?”
他一提那蔷儿,便似有一根刺,扎进我心里,疼得我猛地把他从怀里推开,啐道:“你若是想那禽兽才能做出的事,就干脆回了老爷太太,配个小,再让那蔷儿代你行男女之事,岂不是好?何苦来的糟践我?”
“姐姐莫恼!你且是大奶奶,你的肚子大了,便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两个只都脱了干系。到时候我也不配那小的了,一辈子都守住你!我与蔷儿一般兄弟,我既不在意,你又何妨?到时候你养了孩子,我认下不就是了……”
“蓉儿,你莫要再混说了!这种丧尽天道人伦的事,我做不来!”
“姐姐,瞧我命蹇的分上,你答应了吧!你要硬是不允,只怕到时候也由不得你!我主意已定,今是断难再改的了!”
36
又过了半月有余,那海棠花儿尽败了,潇潇春雨下个不住,就有些春寒料峭了,后半夜尤是凉浓,那贾蓉此时犯着心病,身上自然也就怕冷,夜里总是与我挤在一张被里睡,相互取暖。
是夜,风雨入了我的梦,梦见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我那美俊的兄弟鲸卿浑身淋得湿透,站在雨里冲我笑。我一边怨他那么大的人了,还不知怜惜身体,一边牵了,把他往屋里拉。他只笑说姐姐你不也淋湿了么?竟挣扎着不肯往屋里去,反把我抱住了,箍得我喘不过气。我嗔他道,“兄弟,莫要疯了,如何把为姐的抱得这样紧?”
“嫂子,兄弟想死你了,没料到嫂子这样怜惜兄弟……好嫂子……”
听到一声“嫂子”,我的梦就破了,激灵灵地醒了过来。只觉身上似有千钧重,被一个喘息如牛的人压得几乎窒息。我与贾蓉同床共枕一年有余,他却从没有本事爬到我身上来。身上的这个人浑身颤抖,不停地叫“好嫂子”,双手且也不闲着,竟疯了似的撕扯我的亵衣……
我方知道身上的人不是贾蓉时,魂魄一时便要唬出窍外,欲要用力推他下去,却好比蜻蜓撼树,哪里能动他分毫?一时只惊道:“你是何人?快些放开我去,否则便要喊了!”
“嫂子,我是你兄弟蔷儿呀……兄弟没有一日不想嫂子,没有一夜不梦嫂子。嫂子今日能成全兄弟,兄弟愿意下辈子给嫂子当牛做马……”
原来竟是蔷儿!他真能干出这丧尽人伦之事!只是睡的时候,被里的人是蓉儿,怎么半夜里就变成蔷儿了?这屋里的人都是我的心腹,断没有谁敢给蔷儿开门。莫非真是那贾蓉一手设的掉包计……想到此处,我几乎炸了,想血淋淋地咬上这个光着身子的禽兽一口,又恐吃他用强。他见我扭他不动,愈发得意,我的亵衣已被他撕成布条……
情急之下,我唤了一声瑞珠。身上的贾蔷才唬得猛一个翻身下去,缩在床角,哭丧着脸道:“嫂子,你要是不允就直说,何苦唤下人来?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不是断送兄弟的命吗?”
我忙披上衣裳,裹好自己,怒道:“你既知做这天理不容的事要送命,又何苦来坏我清德?你既然有胆子来,且莫怕送命!还不快滚了下去?”
说着,我狠命一推,他不曾防备,扑通一声就掉下床去。只听他哎哟一声,就痛得呻吟在床下不住。
第33节:红楼遗梦(32)
那瑞珠早已把灯点亮了,一时惊呼起来,只见贾蔷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上身一丝不挂,只下身斜挂着一件中衣,狼狈之极。
“瑞珠,既是你那蓉大爷躲起来了,便去把老爷唤了来!”我又羞又愤,大声命道。
瑞珠得命,风一样儿旋了出去。
贾蔷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额头都浸出血来了,哭求道:“嫂子快唤得那瑞珠回来!万万不能与人知道啊,好嫂子,老爷若晓得,今日兄弟断无生理了,兄弟固然是死,只嫂子在这府里的名节也尽毁啦!不瞒嫂子说,兄弟就是万般的喜欢嫂子,若是蓉哥儿不允,也不敢对嫂子作出这下作之事来。这般都是那蓉哥儿哭着求我来的,我知道嫂子正经,原不敢来,蓉哥儿三番地相逼,说若是不来,他就想个法子把我从这府里赶出去。嫂子你也知道,虽说兄弟深得老爷宠爱,终究不是老爷亲生的儿,要是得罪了蓉哥儿,备不住他暗里怀恨,被赶出府去,不是早晚间的事吗?万望嫂子为兄弟想上一想,别去告诉老爷太太。日后蓉哥儿便把那钢刀架在兄弟的脖子上,把那鸩酒喂在兄弟的口嘴里,也只任他打杀,再不敢冒犯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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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儿的头在地上碰得嘣嘣响,渐有血条子出来,我是个见不得血的人,如今只觉得头晕目眩起来,忙不敢再看他,低下头来。
蔷儿接着哭道:“嫂子,你别的不怜,总怜兄弟与你同是没爹没娘的苦命人吧?兄弟在这宁府里寄人篱下,活得只是个苦!嫂子你的心就软些儿,忍了这一回,叫了那瑞珠回来,别惊动老爷太太,你想出口气,便亲手打死了我,我也不会吱一声,好嫂子……”
蔷儿哭求了这么半日,也只那一句“兄弟与你同是没爹没娘的苦命人”刺了我的心。这偌大的贾府之中,怕只有我与他是没爹娘的人?不知不觉间,我的心软了下来。目光再从他流血的额头上掠过,泪儿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忽地,门却开了,贾蓉竟揪了瑞珠进来了。他像被霜打的茄子,恍惚、沮丧、畏怯,唯独没有歉疚。
看见他,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扑上去撕扯了他,可又怕闹将起来惊醒下人,地上哭求的蔷儿就无处躲藏了。我瞪了贾蓉半刻,便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只听贾蓉叹口气,对贾蔷道:“你且回房去吧,叫小厮把伤口敷些药,好生包好了养几日,这里没你事了。”
蔷儿如得了赦令一般,忙爬起来溜了出去。
贾蓉又道:“瑞珠,你也去睡吧,奶奶这里由我照应,你小心这些个事情,嘴上须得遮拦些,不然仔细你的皮。”
“奶奶……”瑞珠叫了一声,似是放心不下。
“你且去吧。只今晚这事不要为外人道,你自己知道就是了。”我道。
“奶奶放心!我今晚不睡了,在外头专等奶奶使唤。”瑞珠说罢,便走了出去。
屋里忽地就静了下来,静得有些儿可怕,我有意直了直脊背,等贾蓉开口。谁知他竟半日没有动静,我不由得担忧起来,莫非他使了金蝉脱壳之计,跟那蔷儿出去了?
正要转身看看,他却从背后猛地抱住我,把头枕了我肩膀上道:“姐姐,赶明儿弄些鹤顶红、孔雀胆的来,咱俩一块儿兑酒吃了,冥府里做逍遥夫妻罢……”
本以为他会像蔷儿一样,跪地哭求,怕我把此事告诉老爷太太,谁知他只字不提,倒说起寻死之事来,加上他的声儿软软的,倒真把我唬住了。他若是不真的没了指望,年纪轻轻的,又是这赫赫宁府的长孙,日后的富贵,只怕不是他的?怎会想到去寻死?
我忙挣开他,转过身去。只见他坐在床沿儿上,脸色青白,呆望着我。虽是夜凉如水,他的额上却浸出了一层细汗。
“你这是中邪了?莫非你使那蔷儿来羞辱我,反倒把你自个儿伤了?”我讥道。
“伤我的且是那黄口小儿?而是这厮竟没有成事!你既这么对他,他永是不会再来了,我这个不会生育的短处,总有一日要在这两府里败露了!”他恍惚道。
我又在他眼里寻了半日,还是没有寻到一丝歉疚,方才明白,他要蔷儿代他行丈夫之事,根本就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短处,并没有为我着想过分毫。—我的心凉了个透!他是我的夫君,与那小戏子混得欢喜时,何曾想过我独守空房的寂寞?现在想着法子把我的肚子弄大,不惜将我与他的兄弟共享!他何时把我当成他的妻了?又何时把我当个人看了?
第34节:红楼遗梦(33)
我对他的那丝儿怜悯也即刻消散干净了,只冷冷道:“你若想寻死,自去便了,何必硬拉上我?你可知我想死不想死呢?”
“想死之人,都是不再有任何牵绊了。你既不想死,心里肯定有人罢!可惜却不是我!”
贾蓉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心里不由一动,陡地就想起了公公,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
只见贾蓉嘴角一撇,扑倒在床头,呜呜痛哭起来。
38
贾蓉哭够了,便坐起来,拿衣袖揩了眼泪,对我道:“今日我安排蔷儿李代桃僵,拿自己的正妻给他狎玩,且有心里不痛的?我要是自己能行,如何能叫蔷儿占你半分便宜?都是为了传宗接代,莫叫袭的爵的自我这里断了。你休要记恨我,想开了便好。蔷儿是自家兄弟,要在一个园里过日子,日夜时常要见的,过于在意,两下几个人的日子便不好过……今日之后,我暂去书房住上一阵,你只帮我瞒好老爷太太便是!”
说罢,贾蓉站起身往外走,候了的小厮忙撑了伞,两个人没进那雨里去了,门也忘了关。
我忙起身跑到门口,一阵寒风加着雨点打在我身上,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关好门,复又回到床上,我拥紧绣被,却再也无法入眠。微微闭上眼睛,脑子里便立即现出那磕头求饶、额头流血的蔷儿。他是真怕了!—我也怕,蓉儿更怕!这事一旦败露,三个人在这府里都没有活路了。想到此,我只觉得不寒而栗,忙将身上的绣被再裹紧些儿……
从此每到夜里,贾蓉就悄悄去书房里眠,天亮再与我同去给公公婆婆请安,一时无人看破,我一个人睡也乐得清静。
眼见端午节将至,是日清早给公婆请过安,贾蓉却不出去,反跟了我回房,一时拉了我道:“姐姐,娘子!你定要从那官中上先挪五百两银子给我急用!不出半月,我想了法子与你添补上,断不出什么娄子,老爷也不知道!”
“五百两银子!你要这注大银做什么?要使钱你只找老爷,我可不敢允你!”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了。那桩事之后,蔷儿心里一直不快,就去外面赌博,又有借钱放利的瞧他可欺,不知怎地就写下了五百两来。眼看端午节要到,讨债要账的持了文契,只要今日里讨还,否则定要拿他的小命抵了去!你说,这当哥嫂的,能见死不救吗?”
我不听便罢,一听更觉得疑了,因问道:“那蔷儿无父无母,不过是跟着老爷过活,偶见卜些小戏,也还可容,怎地敢借得这么大注银子?以前可没见他这样过!”
“唉,他不是仰仗着有我这个哥吗!”
“莫不是你纵他的?既是你纵他豪赌,你便自己筹钱还去,莫要求我!”
“姐姐……还不是上次我叫他代做丈夫之事,你让他下不来台,他便迁怒于我吗?我做哥的,也不能不让着他些儿!”
“莫非他就此拿了你的把柄了,便随意豪赌,反正输多少银子都有你帮着还债?”
贾蓉只低头不语,显是已经默认了。
我直觉万箭穿心,脑子里顷刻之间就乱成了一片,怒道:“那蔷儿空长了一副好皮囊,谁知那心里却是黑的呢!依我看,索性跟老爷太太说开去,也好做个理论!一辈子长着呢,谁知他日后不生出什么花花点子难为你!”
“姐姐,你也莫要想多了,蔷儿也未必那么坏。不过一时兴起,收不住手,多输了几个钱罢了。经了这次人家要打要杀的,想是以后不敢了。姐姐慈悲,与他一次保全,他感激哥嫂,以后洗手不干了,不也是哥嫂的恩典?”
“要挪银子你自己挪,五百两且不是个小数!哪里敢从官中里挪?”
贾蓉犹不甘心,只见他的眼睛在屋里逡巡一番,目光落在了公公送给我的那个宝镜上,顿时跑去抱将起来,喜道:“那我先借姐姐这宝镜一用,拿到薛大爷的当铺押上几时,即便拿来还你。恰就是你屋里的东西,只要你不说,老爷太太也不会来你屋里找。”
“万万使不得,那可是老爷买回的宝物,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说着,我就扑上去夺那宝镜。
第35节:红楼遗梦(34)
谁知他情急起来,失了常态,死命挣开我。我再去夺,他竟飞起一脚,恰恰落在我的肋间,我疼得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39
见贾蓉去得远了,瑞珠宝珠方敢上前来,把我扶起来,架到床上。
瑞珠轻轻掀开我的衣襟,看见肋间一块淤青,唬道:“奶奶,大爷真是能下得了狠心,用力恁地重!还是回了老爷太太,请个大夫来瞧瞧的好。”
伤处已是痛极,却及不上我心里的痛。我何尝不想让公公婆婆亲眼看到我的苦?看看我在这长房里受的什么屈、遭的什么罪!可一旦公婆知道了,势必瞧出些端倪,只怕连蔷儿额头上是怎么伤的,也会问个仔细。
我便忍痛道:“瑞珠宝珠,可不能回老爷太太,也不让外头丫头媳妇们知道,蓉大爷也未必真心伤我。咱们屋里的跌打损伤药,你去拿些来给我擦了便是。”
“这淤青都有巴掌大了,谁知有没有内伤?敢是擦药擦得好的!”瑞珠流泪道。
“你也别伤心,我自己知道好还是不好。先养几天,看看情形再说吧。”我安慰她道。
瑞珠生怕宝珠伺候我有什么闪失,就要宝珠去找药,自家则不敢离了半步。
谁知宝珠方走出内室,就道:“奶奶,宝二爷来了!”
这个宝玉,三天两头便来一回,也难怪被他碰上。我赶忙叫瑞珠给我穿上见人的衣裳,却挣扎不下床来。
瑞珠忙迎出去道:“宝二爷来了?怎么还把玉尖这猫儿抱来了?今儿偏偏不巧,奶奶身上不好,在床上起不来身。还请宝二爷回了罢。”
“你奶奶怎么不好?是病了?还是你蓉大爷又惹她生气?”宝玉问道。
“是病,不是气……”瑞珠道。
“当真是病?今日正要出来,却碰见蓉儿慌里慌张的,跟着的小厮捧了个宝镜,像是你奶奶的。我就拐过来,想问问你奶奶是也不是。正巧赶上她病,待我进去瞧瞧什么情形。”
说着,宝玉直进到内室来了。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笑容就凝结了。
“你……这得的是什么病?脸色竟苍白如纸?头上出这么些汗?”
“宝二叔且担待些,我实在是起不来了。”说着,我的心便酸了。
“你这病可不好,哪里疼着?请没请大夫瞧过?”
“不碍事,想是端午节快要到了,这几天忙些,就支撑不住了。宝二爷莫要担心,歇息两日便好了。”
他怀里的玉尖挣着要往我怀里钻。我就抱过它来,不想它刚刚到了我怀里,就碰到我了肋间的伤,疼得我又冒了一身冷汗。瑞珠赶紧把它从我身上抱走了。
“你身上有伤?”宝玉惊道。
“夜里起身,没有点灯,就扑了一跤,肋间碰伤一点儿,不妨碍的。”我忙道。
“起来怎不叫丫头服侍?可伤得重么?”
“也不甚重,擦些跌打损伤药便会好了。”
“我屋里有上好的回生荣筋丹,乃是宫里御用的,前日得了一些,袭人收着,瑞珠你快去拿了来,给你奶奶服了。”宝玉命道。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宝玉瞧我眉眼间的苦处,眼里就噙满了泪,自顾叹息了一番,又朝梳妆处看了,便伤心道:“那蓉儿果然把你的镜子搬去了,一准是为了筹钱。你也不必瞒我,定是你俩厮恼起来,叫那蓉儿伤的。你这么个天仙似的人儿,在这宁府里过的可是苦日子。不如索性我去说与珍大哥,让那蓉儿写个一纸休书,我把你娶到屋里去,天天儿敬着你、爱着你,对你好上一辈子!”
说罢,他便攥了我的手,两个人都哭成了泪人儿。这两府之中,肯对女人这般样贴心肝的,也只他宝玉一个了。他是个惜香怜玉之人,断不是那皮肤滥淫之物。只可惜他今日有娶我之心,却不过是孩子气话,明日见了别的姑娘,还指不定心里又要缠绵起来。他是见得一个便爱一个的,若只这世上方剩我一个女子,他才靠得住……
我忙挣开他的手,递给他一条绢子道:“宝二叔的一片心意我领了,只这话可不能混说,哪里有宁府侄儿休来,荣府叔叔娶去的?被人听了去,不怕宝二叔遭人笑话,连我这侄媳妇的声名也要受累。快把泪儿擦了,等宝珠进来看见又笑你!”
第36节:红楼遗梦(35)
40
吃了宝玉的回生荣筋丹,又擦了些药,在床上躺了半刻,我便挣扎着起来协理家事了,外面媳妇婆子来问事的等了半晌,总在内室躺着,就会传到老爷太太那里去。
快要传晚饭时,我方才得了空,就靠在床上,让瑞珠再给我擦一遍药。
正擦着,贾蓉却回房来了,看见我身上的伤,怔了一会儿,眼圈儿便红了起来。他从瑞珠手里接过药,低下头亲手帮我擦起来。瑞珠见状,忙退了出去。
擦好了药,他双手捧起我的一只手,放在他脸上摩挲了一阵。他的脸有些发烫,汗津津的。我冷着一张脸,只木偶般任其摆布。
“姐姐!只怪当时放债的把刀来架在蔷儿脖子上,作势要打要杀的,只要讨还银子。情急之下,我脚下不知轻重,伤得姐姐厉害。若在平日里,怎敢动了姐姐一根寒毛!姐姐看在夫妻薄面上,饶过我一回吧!”
他不提蔷儿还罢,一听到蔷儿的名字,我就气得抖个不住,却不想再与他理论半个字。
他又道:“宝镜押出去,蔷儿一时没有大碍了。听得是你的宝镜救了他,悔个不住,说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嫂子,只也无脸来给你磕头,却是再不敢赌了。”
我紧绷着嘴唇,看也不看他一眼。
“姐姐,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我这心里,真的想代你受疼的。你要怎么才相信,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说罢,他自顾掌起嘴来。他细皮嫩肉的,几巴掌下去,脸上就红了一片。我忙把他手捂了。
不想他竟顺势伏到我的腿上来,似是瘫了,声音变得细若游丝:“姐姐,在这床上,我要是个真男人,你这份楚楚可怜的劲儿,巴不得死活也奉承姐姐一次,你心里的烦啊闷的,也就自然烟消云散了。咱俩要是好的密不透风,谁想插进来都不能。可惜,我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当你的男人了。在这两府之中,活得最憋屈的男人就是我了吧……”
他这一番话,应是出于真心。我的心里也就变得酸酸的,眼里也热了起来……
端午节这天,家里置了几桌酒,几房里叫来一处吃饭。蔷儿额头上的伤该是已痊愈了,却以个素抹额遮了,又瞧出些红来,须瞒不得是伤过的。
公公道:“怪不得你这些日子躲了不见人,原来是头上伤着了。整日里不学好,光只出去吃酒,莫不是吃醉了与人打架了!”
那蔷儿素来嘴甜,忙顺水推舟道:“老爷,可不是?那薛大爷素来是个好热闹的,每日里去吃酒都叫上我,哪里辞得他去?跟着薛大爷,还想安生?不过是伤了一点儿油皮,不妨事,老爷太太莫要担心。”
公公听他这么说,笑笑也便作罢。婆婆少不得叮嘱蔷儿几句,要他日后在学里好好读书,莫要惹事之类。
不一会儿,老爷房里的丫头拿了几只拜匣来,金银锞子玉坠子的各赏了些,又有一把团扇,婆婆把它递给我,笑道:府里的打理,少不得要你相帮。这是苏州专门买回来的,就与你吧!
我把玩着这把做工考究的茧白绢质团扇,上面绣着一幅牡丹图。我把了它,只不知日后轻罗小扇扑流萤时,且知这扇是婆婆的赏呢,还是老爷的恩呢?
41
只听得那蔷儿道:“这团扇可是象牙做柄的,定非一般货色。嫂子与我看看,上面绣的牡丹图可是出自巧娘之手?”
公公笑道:“蔷儿书读不好,倒是学了不少刁钻本领。你倒是赏鉴一番,可知是哪一品的?”
虽一百个不想理睬蔷儿,毕竟公公发话了,我也不好扫他的面子,只得把扇子递了与他。
他仔细瞧了半日,也没断出个所以然,却吟诵起西汉班婕妤的《团扇歌》来:“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辨不出就说辨不出,如何又背起诗来?你倒是说说这诗的意思?”公公饶有兴趣。
“老爷,这诗是班婕妤写的,当时成帝只爱那赵飞燕,冷落了一干后宫,班婕妤自觉受了屈,便以诗述怀罢了。”
“嗯,解的也还不差,只是如何不读《诗》《书》,却学这般没长进行径,念这怨诗起来?日间可还要多读正经文赋,就是蓉儿,也是一般!”
第37节:红楼遗梦(36)
贾蓉只低头羞笑,也不言语。
蓦间,我的目光与蔷儿的相遇了。那目光有几分调皮,几分狡黠,还有几分不可测。这个贾蔷,难道记恨于我,今日是存了主意要厮闹吗?
公公并不爱诗,显也未去猜想蔷儿为何背起诗来。我却以为蔷儿是在用诗影射我与婆婆。莫非他早看出公公待我非同一般?好在婆婆并不懂诗,只看公公欢喜,也就顺水推舟夸了蔷儿几句。
不料蔷儿接着问婆婆道:“这团扇确是真好,太太想是有的罢?”
婆婆笑道:“老爷托人从苏州买回四把,与了我、那边的琏二奶奶和珠大奶奶、你嫂子。四把扇柄一般儿都是象牙的,只上面绣的花儿不一样。”
“太太的绣的是什么花?”
“女人用的扇子,也无非是绣些菊呀、荷呀、兰呀的。老爷素知我喜欢素静,就把绣了白菊的与了我。”
“老爷差矣,太太该得绣牡丹的才是!说得是牡丹王、芍药相,这两府人中,莫不是太太位尊么。”
蔷儿的这句话说得公公婆婆都尴尬起来。他脸上却还是挂着笑,一副天真模样。—我认定自己并没错怪他。那日他为还赌债逼蓉儿出钱,到今日借团扇影射公公对我的好,且未知他那日不是要蓉儿相帮,不定他那心里,果然有一把小算盘。
只听公公道:“蔷儿莫要混说了。我不过是看天热了,就给她们买了几把扇子,哪有这许多讲究?这把画牡丹的,我怕太太二奶奶她们嫌花哨,就与了你嫂子,想她年轻,会喜欢。依你之见,几把扇子与了人,还要换几回才算好?”
蔷儿一笑道:“老爷莫生气,蔷儿原是该打。听老爷这么说,蔷儿明白了!这牡丹确实俏丽可人,给嫂子正合适。”他说着,就把扇子递给了我。
我接过团扇,顿觉就像是接过一只刺猬,心里就开始翻腾个不住。今日之前,说不定上下也都看出公公对我的好了,只是各人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今日,那层窗纸儿却被蔷儿第一次捅破了!这无论是对公公还是对我,都不是好事。蔷儿安的到底是什么心?难道他日后要把公公对我的好,当成个把柄拿在手里?
因我身上的伤没好干净,贾蓉心里愧疚,又回来与我一床眠了。
是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蔷儿像是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化不掉,拔不出。
蓉儿问道:“姐姐怎么睡不好?可是伤处疼痛?”
我叹口气道:“那蔷儿今日说的话,你不觉蹊跷?老爷不过是与我一把扇子,他又是背诗,又是挑拨的,看来他人小心可不小,此次赌输了逼你出钱,下次指不定犯了什么事,就要拿我相逼呢……”
“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忒小!老爷视你为掌上明珠,老太太也说你是第一得意之人,府里哪个不知,谁敢胡说混道的嚼舌来?你对下人体恤有加,上下也没一个不服的。蔷儿还是个孩子,断没有那么多坏心眼子。他要是真那么大胆,敢对你不敬,莫说我不依,老爷晓得,也不饶他的,他就不怕怀了生计、断了前程么?”
42
端午节过后不几日,公公又叫我去他房里,说是有事要问。
自上次还了手炉之后,公公为避嫌,事无大小,只叫丫头传话。既是这回要我亲去,想有大事要问了。
行至公公的上房,看到他满面红光,嘴角似笑非笑,边喝茶边瞧着一张图,似是晌觉初醒。那图上亭阁楼台的画了些,却无花鸟鱼虫。
见得我来,他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接触的一瞬,我陡地想起上次还手炉时,他将我的手握住,双手禁不住又有了那酸麻之感。我给他行罢礼,就忙垂了头,从襟上抽出绢子,局促地在手上绞。
公公似也有尴尬,迅即复了常态,让我坐下,又命丫头上茶。
“媳妇,你可知今日找你来,要与你商议何事?”公公笑问。
“不知老爷是欲问府里月例支费,还是往来的银子花销?”我怯怯地说。
“断不是那些俗事!今日要与你商议一件大事、好事的。”
“老爷有何大事好事与我商议?我上面不还有婆婆么?”
第38节:红楼遗梦(37)
“我既叫你来,自有叫你来的道理。—去岁府里收入颇丰,里头用度,又懂节俭,是以盈余不少。这多有你家务用心之功,你婆婆日间也是极夸你的。你也是个爱会芳园的人儿,那园子西北有水,依水已建二轩,凝曦轩和逗蜂轩。东南有山,傍山应建榭,却只有一座登仙阁。应再建一座楼,才能对应那二轩。你既爱听戏,莫如就再起造起一座楼来,专供你听戏之用……”
公公的话似有不妥。我是这府里的长孙媳妇,家务用心,也是理所应当,何以值得如此奖赏,为我大兴土木?公公的用意,真是要奖赏我的家务用心?一只小小手炉尚不能安安生生留在身边,何况是一座招摇惹眼的戏楼……我忽地就怕了,惊道:“老爷,我在这两府里只是个小辈,老爷为我专造一楼,我怎能受用得起?这楼要是被人知道是你专为我建,我在这府里,就没有立身之地了!”
“哈哈,傻孩子,你我只不说出去,又有谁能想得出这楼的备细?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想是你腊月里生日,我盘算了一下,这样一个戏楼从动土到完竣,莫约半年时间。恰好你便二十岁生日,到时候好好请个戏班,唱上七天大戏!”
我听得呆了,羞得脸上一阵发烧。公公莫非也疯魔了吗?若是蓉儿年少轻狂,想出这主意还说得过去。公公为儿媳盖戏楼,这不是疯魔,又是什么呢……
“媳妇,莫要再说受不起的话了。我心里早已定了,今日方唤了你来。砖瓦木料都已差人去置办了,样式也请雷家的画了,回头再请地理先生瞧了,就动工了。”
说罢,公公指与我看了那图道:“这就是戏楼,坐南朝北,这戏台是方形的,是伸出式样,戏台后面是两间屋子,专供伶人装扮更衣休息之用。戏楼前面是一座二层看楼,楼上供女眷之用。看楼左右是两间耳房,设有小榻,老太太、太太们看累了,能进去歇息片时……”
“老爷想得甚是周到!老太太、琏二婶子还有姑娘们都是爱看戏的,这戏楼建盖好,咱们府里就热闹了!”
“可不是?到时候娘们儿一道听戏说笑,你也就不闷了。今日叫你来,还有一桩事,就是想问问你,给这个戏楼取个什么名字好?”
“老爷,媳妇虽读几天书,断没有给戏楼起名的能耐,莫要起来贻笑了方家,还是老爷取吧!”
公公慢慢端起茶杯,吃了半盏,笑道:“既是这楼为你所建,匾额须要配了你才好。你是这两府之中最齐整的人儿,方是国色天香四字才当得。加上李白有诗曰:天香生空虚,天乐鸣不歇。恰好咱们要造的就是个戏楼,我看就给这个楼起名为天香楼吧!”
“天—香—楼—”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确是雍容华贵且朗朗上口。可慢慢品咂,似是品出一丝苦味来,莫若那登仙阁、凝曦轩、逗蜂轩平易喜气。既然公公心下已定,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只一笑道:“既然老爷欢喜,就叫它天香楼吧!”
43
公公寻了个日子,去玄真观将起造天香楼的事禀了太爷,太爷哼得几声,却是不予理会。西府里的两位老爷晓得,也只说公公做主便罢,虽建此楼是一番美意,府里也不缺银两,但凡事都要量入为出,切莫铺张才是。
于是,天香楼在公公的主持下,很快破土起造,眼见得一日日高将起来。女眷们甚是欢喜,争说此楼,望着日后天天有看不完的戏。
入了九月,楼已造好一层。只在初三那夜,兀地下起暴雨来,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楼斜了半边,虽未倒塌,却已是无用了。—这场雨教合族上下惊恐莫名,公公几番懊恼,使了众人收拾。那边府里的大老爷二老爷劝了公公,只叫仔细莫要伤了人命,空费钱财。更有私底下的闲碎言语说来,道这天香楼犯了神忌,冲了太岁,日后恐有灾祸,伤及族人云云。
合族的重压使公公进退维谷,寝食难安,不几日便染疾不起。婆婆历来是个没主意之人,忧惧得胃疾复发,只苦了我一个,府里外的事,总要半晌才得了结,每日公婆那里,少不得要去瞧上几遭,端茶喂药的,凡事只有亲力亲为才放心。
第39节:红楼遗梦(38)
公公卧床不起的头几日里,喂药便咽,只是一言不发。我有意找几句赔笑的话与他说,他也只是点点头儿,摇摇头儿的,依然无话。只好比有个箍子勒了,腔子里的郁积不能放出。我心里替他苦,却无能相帮,只每日里多在他身边守上半刻。
过了约有七八日,公公的病渐渐转好,人也渐显精神些儿了。
是日清早,公公方吃了药,靠在大迎枕上,直盯着我看,那眼光像是嵌进了我的身子,拔也拔不出了。他是个英武之人,平日里那鹰一样锐利的双目,此刻却柔情缱绻,找不出一丝儿轻浮,像是两潭秋水,深不可测。—去年打围时那份初次相悦的浮光,如今已经湮没了,却连影子也无。不需听见公公说什么了,单见他这一缕目光,就足以让我的泪像断线的珠儿一样滚落。我这周身都软成了棉花,恨不能扑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一场。公公的手也动了动,最后还是克制了,反而缩回了一截。
他红着眼,喉间动得几动,方道:“媳妇,这么个大家,人多眼杂,我便是一百个爱你,这翁媳之间,又能怎样?不过是日里买几样小物什的送与你,聊表心意。你莫要看我平日里没事儿人一样,到那夜深之时,榻上不能成眠,心里只是翻覆不定,你却一些儿都不知道呢,盖这天香楼,原不是为你,倒是为我自己,它能把我心里的憋屈泄出来!”
公公的一席话,使我那冰凉的心里略有了暖意。独守在空床之上,挨罢贾蓉的拳脚,我何尝不是日里想公公,夜里梦公公,靠在他怀里取点儿暖,依在他肩膀上撒声娇。可想归想,梦归梦,再多的相思,也只能叫它一辈子烂在心里。今日得知公公也是想着我念着我的,虽有失伦常,温暖却不减一些儿。
“媳妇,莫要老是哭,我喜欢回回见你笑。你再笑一笑吧,笑一笑,明日我就有劲儿去复建那天香楼了!”
泪一发止不住,这天香楼,哪里只是个戏楼啊!为了公公,我使劲牵了牵嘴角,送出一个带泪的笑。
44
出得上房,我像是抛了昔日皮囊,换了个人一般,心里开始润润地甜了。低眉转身、举首投足之间,公公一番言语只忆将起来,由不得要掩齿而笑,瑞珠几次撞见,直问我所喜何事。若说此前,相思好似风一样模糊不清、飘忽不定,从今日起,公公确已像山一样稳稳地驻在了我的心里,推也推不倒,赶也赶不出了。
次日,艳阳高照,公公身子尚有些孱弱,一早便起身,吩咐众人复工建那天香楼去了。
吃罢午饭,我得了一会闲儿,就带了瑞珠来到会芳园中,佯装游园,实则想悄悄看一眼忙碌的公公。正直初秋时节,园中美景如斯,正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
处东南果看见众人在忙碌,那斜了的楼柱已扶正,楼复又直立起来。我在众人之中,很快寻了公公背影。虽则大病一场,因不废骑射,人看上去依然健硕。本与他相距几丈之遥,他竟感觉到了,慢慢地转过身。我忙拉着瑞珠,倏地躲到一座假山之后,所幸不得见。
黄昏时分,贾蓉捧了宝镜回来,悄悄送至我的内室,便又出去了,说是那边薛大爷少要了赎金,要他请吃一顿酒。并说要是晚了就在外面过夜,要我不必等他。
睡前洗漱已毕,我就把丫头瑞珠支了出去,独自坐在宝镜前,取下头上的钗环,乌发瀑布一样散开来,垂至胸前。这座瑞兽乌铜宝镜失而复得,把我一直以来的担忧也抚平了,要是有个闪失,我岂不辜负了公公的心意。我伸手抚摸着镜周的“卍”字花纹,那细绸儿研磨出来的镜面,把灯下之人照得越发俏丽起来:弯如柳叶的秀眉,闪烁生辉的眼眸,小巧挺直的鼻子,还有粉色柔软的嘴唇……这两府之中,最齐整的人儿,真是就在镜里吗?这镜中的人儿,真的极像公公那死去的元配夫人吗……恍惚之中,公公似是出现在身后,微笑着凝视我片时,又轻轻拥我入怀。—镜中的那张脸禁不住羞得飞红。
第40节:红楼遗梦(39)
我忙自镜前起身,躺在床上。那懂事的白玲珑喵地一声,便跳进了我的怀里。今夜虽是空床独守,却初次没有感觉孤单。心里一寸一寸地想着公公,抚摸着白玲珑的滑顺的脊背,我甜丝丝地入了梦。
梦里,我看到了落成的戏楼,巍峨气派,雕梁画栋,墙柱壁间雕了《八仙过海》、《游园惊梦》、《霸王别姬》、《长生殿》等人物景致,又有“天香楼”金字匾额一方。公公说只“天香”二字方能配我,足见我在他心里有多重……曲终人散之时,看楼里却只剩我一个,我左一声瑞珠,右一声宝珠,唤了几声,却无人应。忽听得公公在叫我的小名可卿,不由得浑身燥热,循声而去,亦不知行了多远,见得一门虚掩,推开一条缝隙,只见公公安坐在榻上,满目柔情。我羞得忙要躲避,他却一声高似一声地唤我:可卿……可卿……我鬼使神差进了门,站在公公榻旁,公公伸了手,拉着我来到那灯火通明的戏台上,台下空无一人。他抱起我,像那戏里的项王抱着爱妻虞姬,在戏台上旋转,旋转,旋得我头晕目眩,忙双手攀了他的脖颈,伏在他胸前嬉笑,轻嗔。末了,他轻拉着我,入了那红罗帐去。之后,天香楼好似一艘大船,颠簸于远离尘世的汪洋之中,人世间只剩下了我与公公,了无牵绊,两个火烫的人儿在颠銮倒凤……
一声凄婉的猫叫惊醒了我的梦,竟出了一身冷汗,谁知睁眼一看,原来是把白玲珑压痛了。我的心陡地揪紧了,身上是一阵散不去的燥热,心里却微微泛起一份凉薄。日里所思已那么苦,夜里公公能不入梦吗!这一梦之间,就把公公拉近了,好似他就在我枕边,好似在这个偌大的宁府之中,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窗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窗内积满了浓郁的惆怅。我恨不能真去他的帐内,真真受他梦里给的那份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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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十月,天香楼已有了模样,可喜再无些个周折,剩下画匠雕工们的精细活儿。引得女眷们来会芳园里逛时,少不得要去品评一番。
是日,我陪琏二婶子逛罢,各自散了,就朝家走。不料贾蔷却从一座假山后走出来,挡在我面前,笑道:“给嫂子请安。”
我吃了一惊,猛可后退两步,心中纳闷儿。自那尴尬事过后,他一向是躲着我的,今日为何忽地出现,似是早候在此处了?
“是蔷儿呀,今日怎地没去学里?”我问道。
“今日学里先生有事,布置了律诗几首作来,我作的快,就跑出来散散,不期遇到嫂子。上回吃了嫂子的闭门羹,兄弟却没有一刻忘记嫂子。谁让嫂子是人见人爱的俏佳人儿呢……”说着,他的眼角挑起,似有调逗之意。
心里有了公公后,我与那贾蓉同床共枕尚感羞辱,更容不下这贾蔷了。一想起他上次趴在我身上,心里就直翻腾,又听他说这么些不尊重的话,我羞愤交加,恨不能啐他一口才解气。毕竟是当嫂子的,又是在这园子里,只好忍了怒,正色道:“上次我本是想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回老爷知道的,只是可怜你无父无母,恐老爷知道了,要把你赶出去,才饶了你一回。本以为你长进了,谁知今日你又来讨没趣,再不尊重我真要去禀报老爷了!”
“嫂子莫要怪我,实在要怪嫂子自家生的多情了!”
“赶快滚了去!我是跟你说正经的!”我冷冷道。
那蔷儿灰溜溜地走了,却把那眼角的怨恨丢给了我。
又过了些时日,琏二叔出去公干,二婶子那里有上好的果酒炸雀儿的,就要我去与她喝酒说话儿,平儿一旁陪了。只几盅酒,婶子上了脸,又拿我的肚子取笑,先怪蓉儿没能耐,又怪我放不下脸学点儿花样。我只把脸羞得发烧,低头只笑,不言语。
平儿忽道:“不说肚子,我都给忘了,上回听香菱说了个奇事!”
“一准又是那薛大爷的事,那样的人有何奇事做不出?”二婶子笑道。
“香菱说的可不是薛大爷,可是那边府里的蔷大爷,那个奇事也是蔷大爷说出来的。”
我听得心惊肉跳,生怕平儿讲出来,又想知道蔷儿到底说的是什么奇事。
第41节:红楼遗梦(40)
二婶子直叫讲来听了,只听得平儿道:“香菱也是听薛大爷说的。前日薛大爷、蓉大爷、蔷大爷一道吃酒行令,蔷大爷说有个人家的公子不能与娘子行房,就叫他兄弟代行丈夫之事,以传宗接嗣。那薛大爷本是个浊物,死缠着要蔷大爷说出来那是谁家公子,若是娘子模样俊俏,他倒可以去行些方便!没等蔷大爷再开口,蓉大爷发了脾气,骂道:想是黄汤灌多了,不长进,倒在背后嚼人舌头。蔷大爷不服,顶了两句,蓉大爷端起酒来泼了蔷大爷一身,两兄弟险些儿要打架……”
听到这里,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只觉得如坐针毡,恨不能赶紧离开她们,回到自己房中躲起来。平儿不知道那府里的事,二婶子可是清楚得很。她定能猜得出,蔷儿说的那个奇事,就是影射蓉儿的。蔷儿是个狡黠之人,对众人外扬家丑,定是为了胁迫蓉儿,诈他些银子使用。——那日蔷儿在园子里对我不尊重,我若是顺水推舟许他些话儿,他定不会再去胁迫蓉儿了。
我心里只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实在按捺不住,忙起身告辞,要回去找贾蓉问个究竟。
二婶子拉住我的手,板了脸骂平儿道:“你这小烂蹄子,这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不说装着没听到,只乱传!那香菱也是个烂的,背里说主子闲话,看我不告诉了那薛大爷,捶一顿尚是轻的,一发撵了出去,只瞧她碎嘴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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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我无心理事,推说身子不大舒服,自去内室躺着,便想起那日园里碰见贾蔷,那厮如果一日沾不到我的身,便要一日发作,指不定明日又要说什么骇人的话,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他眼角的那丝怨恨,想来还只不寒而栗。
本以为晚饭贾蓉会回来与我同吃,谁知这一等就到了天色黑尽,小厮扶了他醉醺醺回来,衣裳也不解,一摊泥一样倒头便睡。
我唤人沏了茶来,推他怨道:“从后晌苦等到起更,就是想对你说件大事的,你可好,此时方回不说,还倒头就睡。”
“不睡还能如何?莫非还能搂了你颠鸾倒凤一番?”他没好气地道。
“我是想与你说几句体己的话儿!今日去二婶子那边吃酒,闻得你与蔷儿在席上口角厮闹了?还听说蔷儿把你叫他代行丈夫之事,编成段子说了出去?他这不是明明在胁迫你吗?你再不管教他,他可要蹬鼻子上脸,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这事天明再说吧,我累得很,睡上半刻,还得起来给老爷太太请安!”
“还有件事,我等不到天明了!你可知蔷儿为何在酒桌上讲那事胁迫你?”
“他说想包个粉头,问我借些银子花用,想是我不给,就生出些怨愤来?”
“前些日子,蔷儿在园子里截了我,口上无大无小的,谑语调戏,我给他好一顿训斥,他怀恨在心,想是就报复到你身上去了!”
“唉……事皆因你而起,若换个人,如何生得这种事出来。要是换成二婶子,有人敢轻薄于她,只怕还不作死作活的弄了去休!你只要我怎样?自己忍辱含恨,那边老爷太太又节节逼我配小,若两府中晓得我不中用,我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你想不出么?”贾蓉抱怨起来。
“如你这么说,是任由蔷儿欺侮我?”我不由得怒火中烧,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能要我怎样治他?府里大爷只不是我,两下里还须看得人脸色,他是活的,也不得打死了去,他便是要说,也不能捂了嘴来。好不容易想回来睡会子,你又几番聒噪,不是活活想逼死我吗!”
“没能耐做男人还罢了,连自己的兄弟也没能耐降住?”
“谁都能说我没能耐做男人,独有你不配说这话!我不羞辱你便罢,你再要羞辱于我,可别怪我便要用强了!”他忽地坐了起来,气急败坏道。
“蓉大爷,你倒是打我试试看,老爷太太能不能依你!”
“老爷太太!你就仗着老爷太太疼你,才总在我面前一副仙女模样。我倒是今日打了你,看老爷太太如何说!”
说罢,贾蓉趁了酒意,猛地扑我身上来,抓了头发,作势要打。忽又扯尽了衣服,自家弄了一番,末了试图勇猛挺进我身体里来,只无奈还是没那本事。叹了两声气,还哭了两声。
第42节:红楼遗梦(41)
我狠命把他推了下去,他复又恼了起来,一手揪住我的头发,一手在我脸上掌掴。开始我忍着,怕惊动下人,可这十几巴掌打下去,我感觉两边脸都被他打烂了,两耳也鸣了起来。实在禁不起,就喊瑞珠相救。
不一时瑞珠进来,见我挨打,即便两个人赤身裸体的,也忙上前要拉,又哪能把贾蓉撼动一毫?贾蓉根本不把瑞珠放在眼里,一脚踢她在地。瑞珠从地上爬起来,二话没说,就跑到外面去了。
不一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公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孽障!我看你是小命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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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蓉这才住手,忙穿上衣裳,跳下床迎了出去。我也唬得忙披衣坐起,自觉无颜见人,便命小丫头宝珠放下帐子。
公公已到了外间,喝道:“孽障!你屡次三番欺负你媳妇,当我不知道么,还不快与我跪下!”
只听扑通一声,想是贾蓉跪在了地上。
“你是如何打你媳妇的?如实道来!”
“掌……掴……”贾容哆嗦道。
“掌掴几下?”
“十几下。”
公公当即唤了一个小厮进来,喝命他掌掴贾蓉二十下。下人们素知公公的脾气性子,谁敢违拗?不多时,噼啪有声,一共打了二十下。
“问他以后还敢不敢动大奶奶一根毫毛!”公公又喝命。
只听得小厮问道:“大爷,以后你还敢不敢动大奶奶一根毫毛?”
过了半晌,贾蓉才道:“不敢了……”
公公又道:“你们都下去吧,只留瑞珠在便是。”
下人们都出去了,屋里即刻静了下来。
公公高声道:“媳妇,你婆婆本也要来的,只今晚胃病又犯了,我怕夜里寒,就没叫她来。你莫要委屈了,我已责罚与蓉儿!你且出来,我有话要对你俩说。”
瑞珠忙服侍我穿好衣裳,来到了外间,只见贾蓉还跪在地上,红肿着一张脸。
公公看了我片刻,惊道:“媳妇,你要不出来,我尚不知你被蓉儿打成这样!看那脸儿都红肿起来了。孽障,你娶得这般的媳妇,还不好好待她,却还要怎地?你且起来,当着我的面,给你媳妇作个揖,与她赔罪!”
那贾蓉已挨了小厮的打,因我面子扫尽,正气急败坏,如何肯当着公公的面给我作揖赔礼?只见他迟疑着不肯动,也不说半句话。
“孽障!你今日要作死么?你也看到了,那天香楼也快竣工了,你要是不思改悔,你两个在这屋里如何住得久去,不如我把媳妇搬进天香楼,离你远远的,让这长房空了,再给你配个小……”
不等公公说完,贾蓉忽地叫道:“老爷,我不配小!”
“你既不想这么快配小,如何不待你媳妇好些?是想零剐了你媳妇吗?若不想配小,就与你媳妇作揖赔罪!”
贾蓉的脸都气白了,硬了头皮上来作揖,咬牙切齿道:“也是气在头上,日后便再不敢打了。若是再犯,听凭老爷发落!”
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让我与贾蓉坐下来。
只见他端起茶来,吃了半盅,才道:“蓉儿,你是这宁府的长孙,日后这府里哪一样不是你的?又哪一样不是你太爷、你老太爷沐皇恩、荫子孙留了下来的?你一举一动须得有往后族长的模样才是。一如这般无体统,人家不怪你,倒笑的是这府里没规矩。你这长房不安生,全家都不得安生,又如何守得住祖宗留下的这些基业?你俩虽尚无一男半女,年纪小,我也不催逼你们,可这平素里,如何就不能相敬如宾,与我这府中上下行止有度呢!”
我知道,这番话公公明里是说给贾蓉听的,暗里也有三分说把我的意思。如果刚才我不拿话激贾蓉,他也断不会动手打我。既然公公在我心里无人能比,对于别的人还是能忍就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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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腊月,我二十岁生日这天,天香楼也披红挂彩的,算是落成了。
公公早许下与我作个小小寿宴的,却不料请了两府人众,还请了外面的亲眷朋友,一时间宁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乐声隆隆,煞是热闹喜气。那边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二婶子、宝玉、众姑娘带着一大群丫头们都来了。
第43节:红楼遗梦(42)
府里分内外接了入席,只教我陪着众女眷们说话儿吃酒。天香楼的落成使大家喜不自禁,连老太太都多吃了几盅。
宴罢,天香楼为期七日的大戏这便开始了。男宾们坐在下层,女眷们都去楼上。老太太虽年事已高,爱听戏却是出了名的,一家人围着她有说有笑。班头笑了上得楼来,却请老太太点戏。
老太太笑道:“今日是蓉哥儿媳妇生日,断轮不到我来点戏,还是由我这个最得意的长孙媳妇点!”
推让不过,我也只拣那《闹天宫》、《天女散花》等热闹戏点了几折。
老太太道:“今日来的年轻姑娘媳妇们多,不要只顾我,要点些她们爱看的戏才是。”
正说着,公公却上来了,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别的且不说,今日可有两个你不知道的角儿要唱一出,保你笑得合不拢嘴。”
“那角儿可是谁?说与我听听!”老太太笑问。
“先不能说,到时候老太太自然知道了!这是我专安排来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可要备好打赏的钱!”公公哈哈大笑罢,就抽身下楼去了。
“看你这公公,孩子似的,还让我猜谜呢!你可知那两个角儿是谁?”老太太笑问。
“我也不知呢,老太太。想是公公专孝敬你的,怎么会让旁人先知道?”我笑道。
“这珍大哥也是滑得很,拿个谜给老太太猜,老太太只去想那角儿去了,哪还能看进这前面的戏去?”二婶子道。
老太太笑道:“你珍大哥这么一说,我还真精神起来了,谁也不能先走,陪着我看看那两个角可还中得我意么!”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几折热闹的唱罢,一折《将相和》开始了。旁人都没觉察,只顾听戏。
忽听宝玉道 :“我看出来了!珍大哥孝敬老太太的戏就是这出,那两个角儿不是蓉儿和蔷儿吗!”
宝玉的话一石惊起千层浪,看楼上顿时混乱起来,一时间嘁嘁嚓嚓的议论声、惊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我只瞪大眼睛,仔细辨认,才看清台上的人却是贾蓉贾蔷兄弟,当哥的扮演蔺相如,当兄弟的扮演廉颇。这折戏讲的是完璧归赵,负荆请罪的一段故事儿。—那哥俩素来面白唇朱,府里上下都知道的。兄弟二人一生一净,穿起袍带来还都挺是那么回事儿。二人唱这出戏,可是有深意的。只不知是谁的主意,莫非是在我生日这天,专唱给我听的?
哥俩儿毕竟扮了博老太太一笑的,不几下也就下得台来,着了戏装与老太太磕头,喜得老太太打赏不迭。众人仍兴奋不已,又有姑娘太太的,这个说将装得好,那个说相扮得妙的,七嘴八舌,闹做一团。
混乱之中,忽听瑞珠在我耳旁轻道:“奶奶,老爷在园子里的假山后等你,要你悄悄儿的下楼,别惊动人,他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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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了七分醉意,我腾云驾雾般,一手捂着狂跳的胸口,瑞珠扶了,来到会芳园的一处假山前。公公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跟着他的小厮并瑞珠退到了一旁。
不远处就是灯火辉煌、锣鼓喧天的天香楼,隐约有光照把公公脸上,我见了两团绯红的酒晕。他那迷离流转的眼神,使我的醉意又加了三分。
“可卿……”他的声音似是在呢喃。
他竟真的叫出了我的小名,那语调与上回的梦里一模一样。我的心开始颤个不住,身体也在冷风中直抖,嘴唇也在哆嗦,好不容易叫了一声:“老爷……”
“你可畏寒么?”他的声音也开始抖了。
“不……”我摇摇头,痴望着他。
他也痴望着我,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道:“来我怀里,可卿,我暖暖你!”
说着,他拉了我手,猛可里把我搂了。我只觉天旋地转,直觉他要把我箍碎了,箍得我两肋生疼,将要窒息。
“可卿,若非爱你不能自持,我何以会力排众议盖这天香楼?何以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儿媳抱在怀里!可卿,我有多苦,你可知道?”
“老爷!我也与你一样苦,日里想你,夜里梦你,怕老爷不知呢……”
第44节:红楼遗梦(43)
“可卿,此地不是说话处。只等这戏散之后,送得外客的归去,你且去东厢的耳房内等我。只莫怕,这天香楼里的下人都是我的心腹。我这就去,你也去陪了那女眷些,以免使人猜疑。”
公公说罢,就带着小厮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整个身子都木了,动弹不得,分不清这是醒着,还是在梦里。直到瑞珠上前催促,我才扶了她,朝天香楼走去。
曲终人散,戏班头的领了赏自去歇了,天香楼静了下来,也暗了下来。我独在看楼二层东厢耳房里,立于窗前,等待着公公到来。耳房里未点灯烛,只有银样儿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如此冷艳明亮。
不一时,一人轻轻推门而入。我忙怯怯转身,只见公公已在眼前,身上尚有淡淡酒气,上得前来捧了我脸,直瞧了半日道:“可卿,今日你我也该在这天香楼里唱上一段,也不枉费我为你建戏楼的一片苦心。”
“媳妇只愿老爷欢喜,只不知老爷想唱哪一出?不知媳妇会也不会。”
公公放开我的脸,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喉咙,拉着我的手儿低唱道:“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
我怯怯地望着公公,轻声接道:“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只须仿冯妃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伴君旁……”
公公拉着我的手,看得痴了,许是真的把我当成那杨妃了。我也看着他,一般地痴了,只如面前便是君王。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在瞬间爆发了。公公一下子把我抱起,放在那榻上……不一时,公公便嵌入了我的身体,两个孤魂儿蜡烛般熔在一处了。恰应了那首小曲: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天香楼好似一艘大船,于那远离尘世的汪洋处颠簸,人世间只剩下了我与他,更无些个牵绊……
良久……我搂了公公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喃:“这天香楼会是我的长生殿吗?”
公公身子一颤,没有言语,又搂我在怀里,怕有甚地人将我夺了去。
良宵苦短,只听得外头梆子锣响,已是五更天了,两人依依不舍起身穿衣,欲趁天明前回房。
我的簪子掉了一支,摸黑找了半晌,不得,只好点亮灯烛。不经意地,公公发现了炕褥上的几点落红,只惊得张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我捡起落在炕角的簪子,给了他一个苦笑,旋即便走出耳房,摸索着拾级而下,出了天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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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生日过后,我整个人似是脱胎换骨,那脸儿比之先时,更加丰美异常,身子里总是有耗不完的欢喜。
时将岁尽了,一日清晨睁眼,只觉得眼前比往日光亮了许多,掀了帐子瞧得,虽是门窗尚掩,却见窗上光辉夺目,以为起来晚了,日头已升,怕误了去给公公婆婆请安,忙唬得坐起来,揭起窗屉,往外一看,外面竟然大雪纷飞,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地上积雪,已有尺许。
我心中爱这雪,忙唤了瑞珠起来梳洗了,又披了那绛色的狐皮昭君篷,与贾蓉一道给公公婆婆请安。
公婆见下雪了,也自十分欢喜。公公命贾蓉加些人手去园子里扫雪,莫教压坏了草木,又对我笑道:“媳妇,你过日子也恁地仔细,门外那件狐皮缀的昭君篷,还是去年打围时使过的吧?年纪轻轻的,何不穿好些儿?你就是一天换身衣裳,咱们这样人家,也穿得起呀。哈哈……”
婆婆笑道:“老爷要是不说,我倒是忘了。前些时我做了件羽毛缎斗篷,我嫌猩红的颜色艳了些,还没上过身,今日与了媳妇,去跟那边园子里的二婶子并姑娘们逛逛去,难得这么好的一场雪,家里的事情由我打理便是。”
“极是,媳妇也去园子散散,那腊梅开得正艳!”公公道。
婆婆于是叫丫头把一件簇新的猩红斗篷拿来,交与我。我谢了婆婆,就辞别二老,回到房里。
第45节:红楼遗梦(44)
换上婆婆给的斗篷,镜中的人儿一时衬得艳丽无比,那冻红的脸儿更娇媚起来。又换上一双掐金挖云红香鹿皮小靴,到了那园子里。四顾一望,皆是白茫茫一片。走至一个坡上,只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原有数株鹅黄色腊梅开放,娇嫩无比,映了雪色,未免使人惊喜一场。我便立住脚, 细细的赏玩了一回,公公与我那情,竟叫人骨里头都透着欢喜的呢,虽总是夜不能寐,可那心里却是有一股劲儿撑着的,身子也不见有甚的不好。
正自思量,谁知那腊梅树就猛地一抖,枝上的积雪撒了我一头一身,还没悟出怎么回事,二婶子和与一群姑娘的笑声就响了起来。
我忙转身一看,琏二婶子正朝远处跑,显是她摇的树。看着她们一群人在追逐嬉笑,好不热闹,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眼看雪进了脖子里,冰凉冰凉的,我便忙乱地拍打,不知不觉间簪子斜了,乱了云鬓……
猛一抬头,我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直愣愣地瞧着我。仔细看了,原来是宝玉。他穿着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着金藤笠,脚登沙棠屐。他目光闪烁地望着我,嘴角似笑非笑,脸上有两团化不开的红晕。
我很纳闷,笑问:“原来是宝二叔?如何这样儿看着我?”
“雪里映红,姐姐莫不果真是那天上下来的玉人儿?”
“宝二叔莫非是痴了?”我越发笑出了声。
“你莫要笑了,再一笑,我那魂儿便要出窍了!”说罢,他竟转身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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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里,既是公公把我滋润成一朵初绽的海棠,来年春天,我便要好比那满枝的花儿了。这份情虽是偷来的,于无人知晓之时,竟也甜蜜如斯。天香楼里的时日,我与公公之间的默契,赛过那经年的夫妻。
贾蓉去庄上采办物什,我叫传了晚饭来自吃,瑞珠在一旁伺候。透过薄纱儿窗,我看到烟霞一般的海棠树下飞着的蠓虫儿,心中甚是欢喜,又多加了半碗鸽子汤。
正与瑞珠说笑间,只听得宝珠在帘外道:“奶奶,蔷大爷来了。”
听罢这句话,我的右眼突突跳了两下,本想命瑞珠与他扯个谎,推说我身上不好,又转念,他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要他进来说清楚,指不定明日又要使什么坏。
于是便冷冷道:“是蔷儿呀,何事要这时来说?你哥不在家。”
蔷儿很快便进来了,嬉笑道:“刚下了学,给嫂子请安来了。”
说罢,他用眼睛瞥了瞥瑞珠。几番的欲言又止,我只好命瑞珠先退下。
“嫂子,今日兄弟来,是想回嫂子一件事的。”
“何事?你说便是。”我说着,并没放下手里的汤碗,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嗯……那天香楼起造得好看,果然是这府里头一等一的好去处呢,日间有戏演时,可教得看台上风月,便是夜里无戏演时,只怕也还是个人间所在,巡夜的妈妈婆子们尝闻得有些唧哝之声,齐说是神怪也爱这楼造得好看呢。这不,兄弟偶然一游,竟在耳房里拾得了一支玉簪,兄弟瞧着非是丫环婆子的头上之物,怕是嫂子这样的人物才使得着的呢。今日不敢不来禀与嫂子知道。”说罢,嘿嘿笑了两声。
我不觉心惊肉跳,手里一滑,汤碗竟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瑞珠闻声,忙进来收拾。不等我再说什么,蔷儿便告退了。
我命瑞珠把饭菜撤下,只觉得肚里发堵,心下慌了,忙进内室,跌坐在镜前。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额上沁出了细汗。那夜与公公又在天香楼一晤,回来就发现失了支玉簪,天明去寻,左右不见。却不知竟被贾蔷拾了去!
我从镜前起身,一个人在内室踱来踱去,也不知转了几遭,脚下犹如踩棉,心中好似裹麻。我直想把蔷儿拾了簪的事告诉公公,却又怕公公知道,我与他便也到头了!我舍不得公公!失了他,我在这府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再说,若是公公知道后,无论罚蔷儿不罚,那蔷儿且会从此偃旗息鼓?他手里攥着我的簪呢!如果逼得甚了,保不定要鱼死网破,把我与公公的事说出去,不仅我在这府里没有容身之地,就连娘家的名声也会玷污。只怕唯有一死,才偿得了公公和我的名节清德,就好比那《长生殿》里的唐玄宗,叫那杨妃自缢,且心里头是个愿的……
第46节:红楼遗梦(45)
及此,我便吃不香,睡不甜,惶惶不可终日。我在这府里的好日子,只怕是要到头了!
过得几日,忽见老爷直踱入我房里来道:蔷儿已晓得你我之事,讹诈不成,自去官府里出首了。本想拉了来打死,又用些银子打点,不料这厮奸猾如此,竟躲了不来。礼部佞臣的参我一本,圣上震怒,于今削了官职。那蔷儿以下犯上,如今除了籍,且莫管他死活。我赋闲在家,此也尚不足惧,只怕媳妇你却是难在我门里长久了。今日我叫贾蓉写封休书与你,你便回了娘家去罢。可恨我一时糊涂,竟做出这等事来,看来我门中清德,今是不保了!公公的一席话,只将我吓得魂不附体,我慌得跪了,抱着公公的膝哭道:老爷救我——老爷救我——
“醒来!可是梦魇住了?”身边的贾蓉把我推醒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嘴里还在呢喃,叫着公公。
“做的什么噩梦,只吓成这样?”贾蓉又问。
我直羞得脸上火烧火燎的,捂住扑通扑通跳的心口,强笑道:“梦见去岁打围,一条大虫蹿了来,不想梦里喊出来了……”
52
又过了半月有余,宁府里春意渐去,一片绿肥红瘦。
贾蔷虽未再提那簪子之事,我也开不得口与他索要,每每相见,却总是朝我挤眉弄眼,做些不正经的模样出来。我直觉得心头的那根刺越扎越深,随时都会给我带来不可告人的疼痛。
是日,贾蓉与我一起用罢午饭。夜里无法成眠,白日里就常有倦怠。我走进内室,坐在镜前卸了妆,取下头上的钗环,想去床上躺上一会儿。
贾蓉却走进来,赔笑道:“咱家有那么好的一个戏楼,总是从外面请戏班也不节省,蔷儿前日与我提起,不若去苏州买几个模样好的,组个小戏班,请师傅调教了,非只天香楼里天天唱戏,就是外头各府的往来,也好做个酬谢周旋,岂不是好?只是这买班可要颇费些银子,就是日里头养了来,也该分发些个月例。这一项须得回了老爷才是,老爷百般都是依你的,蔷儿的意思是,叫你去与老爷开口……”
“又是银子!又是银子!那蔷儿真是死不改悔,这不明明又在要挟于你吗?哪里有个吃月分的外房,敢这般样支起正主子来?你是真没识破他,还是真的惧怕了他?”我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怒道。
“你也知道,那蔷儿是个爱戏的,真爱戏。上回他与我扮《将相和》,你不也在我面前夸奖他扮相好吗?他这回要钱采买戏班,也不是为他自己,这两府里爱听戏的,那一个不得了便宜?莫说你,只怕那边老太太,也还占了几分的呢。”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手里的绿玉簪子上,心里又猛地刺痛一下。这支玉簪与被蔷儿捡去的那支原是一对儿。—那蔷儿买戏班断不是好意。若是天香楼里住了戏班,整日里吊嗓排戏,人来人往,哪还有我与公公之隙?蔷儿想出这点子,也不知安了什么祸心?我更是气得浑身哆嗦,大声道:“要钱买戏班时,你与蔷儿去要,休说我是个由头!赶明儿我就去回老爷说,我不听戏了,一出也不听了!”
贾蓉迟疑了片刻,疑道:“上回蔷儿园子里对你不恭,我已教训他过,他也有了悔改之意。你当嫂子的,放过他也显出你的宽容,断不该提起他就火冒三丈。”
我冷笑一声,心想,蔷儿不但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了。上回在园子里不过言语调戏,这回手里却攥着支簪子要挟我。可是,这种事我又怎么能跟贾蓉说明白呢?即便是一碗黄连汤儿,我也只能一个人往肚子里咽。
强压住心头之屈,我对贾蓉道:“要我是你,早就把蔷儿赶出园去了。留在府里,唯恐日久生变。他且是好人来的?日后还不定要坏了你!”
贾蓉苦笑道:“你真是越来越不通了,那蔷儿是老爷养大的,老爷一直视为己出,要赶出去也得老爷赶,我如何赶得……再说,他要真能让你的肚子吹气儿似大起来,生个白胖儿子,也算与我有恩了!”
听了贾蓉这番话,我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无名火,把手里的簪子猛地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第47节:红楼遗梦(46)
贾蓉唬得张大了眼,喃喃道:“你变了,你真的变了。一个清凌凌的神仙姐姐,变成了琏二婶子那样的泼妇!你不可学琏二奶奶,你没有她那么大的心,只怕学来她那脾气,要害了你!在这府里,你可是上下公认的知书达理的大奶奶,可不要自己毁掉了好名声!”
贾蓉不再说要银子买戏班的事,悄悄走出了内室。
内室剩下了我一个人,弯腰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簪,我来到窗前。窗外的绿色恣意地热闹,屋里弥漫的却是无边的凄凉。我忽地觉得有些对不住贾蓉,这府里头,只数他可怜。结发之妻已把身子给了公公,他还蒙在鼓里,一心想把那个不堪的传宗接代梦,朝自己的兄弟身上系……
53
五月里的一日,玄真观小道来报,说是修道的太爷感了春寒,生出些痰火之症来。公公备轿请了太医,又带了婆婆贾蓉的去瞧,只怕还要住了观中服侍一时。我本也该去的,公公只恐太爷不喜,家里又得有人照应,就命我留下来。
一行人刚出家门,我心里便略有所动。家里只剩下了我与贾蔷,得想法子把簪子要回才是。那贾蔷已经如鲠在喉,簪子一日不还我手,我就一日吃不香,睡不甜。既然公公走时特意交代我照顾好贾蔷,日里督促他去学里好好念书,夜里管束他不要出去吃酒看戏,恰好与了我去看他的机会,且把那簪子要回来。我是他的嫂子,亲自登门去要,想他不至不给。即便不给,诈他几句,或又许他几两银子,兴许也会给的。
传晚饭的时候到了,此时贾蔷必定在家。我便带着瑞珠来到他的独门独院里。那花草树木,只怕比我们那里还要多些。房里的摆设,虽比不得长房,却也精致有趣,正厅几前摆着一架古筝,最是与众不同,现出主人的情趣品位来。
贾蔷见我来了,很是欢喜。昔日的狡黠邪气一丝儿不见了,站在面前竟显得局促。
“嫂子怎么想起兄弟来了?嫂子请炕上坐!”
“老爷太太不在家,叮嘱我要照顾好你,我就来看看。”
“我叫传晚饭来!上回薛大爷给了一坛好酒,还没启封,嫂子也饮几盅?”
“不了,我回去再吃不迟。”
“嫂子瞧我这筝如何?虽比不得嫂子屋里的物什金贵,却也是赁来的古物呢,兄弟新学的《汉宫秋月》,给嫂子弹一曲,不知嫂子爱不爱听?”
“改日再弹吧,我也没心听。我今日来,一是为看看你可曾吃酒闹事,二是……”
“二是?”
“二是来要那玉簪的!”
贾蔷一听,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眼神又变得有些不恭。他略微怔了片刻,便朝内室走去。出来时,手里举着那只玉簪。我一见那玉簪,眼前顿时一亮,恨不能一把夺过来,紧攥在手里。
他朝前走了两步,笑了笑,把玉簪伸到我面前道:“嫂子,这……是你的吧?”
“莫管谁的,快把簪子给我才是!”我急道。
“我要是不给嫂子呢?”
我想了想,赔笑道:“兄弟不是缺银子使吗?若把这玉簪还我,嫂子也还可周济你些个!”
“嫂子,我想要你的什么,你不会不知吧?你跟老爷苟且,无非是因蓉哥儿不中用。我方在壮年,老爷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只怕比他给得还多些儿……”
听了他这番话,我不由冷笑一声。他懂得什么?岂知公公在我心里有多重?若公公不是个称心的人,即便蓉儿一辈子不能成事,我也忍得过去。我正色道:“闭口,莫要再混说了!”
“嫂子息怒!这簪子都落在我手里了,还有什么好狡辩的?”他嬉笑道。
趁他不防备,我作势要抢那簪子。谁知他却猛地把我抱住,要死要活地亲起来。我狠命把他推开,他竟扑通跪下,求道:“好嫂子,既要这簪也不难,你只需每月来我这屋里,救兄弟性命一回则个。嫂子,只要簪子在我手里,你便回了老爷知道,兄弟也不惧的,反正我是没爹没娘的,撵出去也没什么。只是你,在这府里也一样待不下去!好嫂子,兄弟想你想得苦啊……”
第48节:红楼遗梦(47)
眼看要不回簪子了,我便啐了他一口,扭身走了出来。
出了院门,才发觉云鬓已被他揉乱,忙把钗环插好。一抬头,忽见老仆焦大牵了马往马厩走。因走的是贾蔷后门的一条小道,已避之不及。谁知那焦大走过后,大声啐了一口。我这般狼狈模样,难怪他不朝那肮脏事上想。—看来这府里已是风声鹤唳,我心里不禁又灰了一层。
54
次日午后,琏二婶子命小丫头来,说有新酿的果酒,邀我过去吃酒说话。
到了二婶子屋里,两人炕上坐了,只平儿一人在下面服侍。
几盅酒喝下去,二婶子话多起来,笑道:“男人尽有男人的乐子,咱娘儿们也该有自个儿的耍处,你公公婆婆不在家,正好你琏二叔也出门子了。这有新酿的樱桃酒,咱娘俩吃几盅,说说话儿,岂不是好?”
“可是呢!娘们儿也多日没说话儿了,多谢婶子惦记着。”我道。
“你气色不大好,身子没什么不好吧?你爱听戏,你公公又盖了个戏楼,还有何不开心?莫非蓉儿还是不中用?唉,一辈子这么着,也真够你苦的!”
“婶子,我这回的不开心,却不关那蓉儿的事。”
“那你倒是有什么烦心事,与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解解?”
“婶子……”
“看看,这样就是见外了。我对你可曾藏过掖过?上次你公公给你买手炉之事,我断可以不管的,我且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见你是个正经人儿,心肠又好,上下没有一个不赞你的,若是被你公公毁了名声,在这府里就难过了!因此上,才悄悄与你提个醒,叫离你那公公远点儿!即便他不住撩拨你,你且不理,他也奈何你不得,毕竟你不是旁人,是他儿媳妇!”
我低了头,心里开始活络了。想这两府之中,与我能说上几句话的娘们儿,也只婶子一个。她是个刚强人,这两府里头,她喜欢的也只有我与平儿了,偏生我与平儿都是正经人儿,不会挑三窝四的,她才能容下。既然婶子是个见多识广、很有主心骨的,又早看出公公对我的意思了,我不如把心事对她掏出来,也好讨她个主意……
婶子听我说罢我与公公的事,并没露出惊讶之色,想她早就心里有数了。她又吃了半盅酒,沉吟了片刻,才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想多劝。你的人品自不消说,你公公也是个血性男人,又是东府里的一族之长,那种事的后果,你俩定是比谁想得都多。我只提醒你几句,一则呢,你公公最后什么也不能给你,你心里要有个底,省得日后觉得自己给他的多,妄消乏了自己。二是呢,万万不能乳胀腹高的养起小子来,一怀上你就无容身之处了。三来呢,做事可得仔细些个,切不可叫人看见了。慢说族里人要怎么处置,府里人多嘴杂,单是唾沫星子都能活活把你淹死!”
婶子说的这三条,像是三把刀,深深插在我的心头。我自己原也想到了的,只是从婶子嘴里说来,更是吓人些。正如婶子所说,我是爱公公不能自拔了,公公爱我也是不能自拔了,方才会做出这为人不耻、遭人唾骂的丑事来。只是前两条还没出来,那后一条却已是真的了,至少贾蔷知道了。
我只觉乱箭穿心,对婶子道:“侄媳妇做下这等尴尬事,已是回不得头了!只我的一支簪子遗落在天香楼里,已被那蔷儿捡到了。我问他要,非但不还,还百般要挟,要我与他……那蔷儿素来听婶子的,婶子若是帮我把那簪子要回来,媳妇下辈子当牛做马伺候婶子……”话没说完,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婶子听罢,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在这府里没好日子过了!今日蔷儿知道,保不准明日蓉儿知道。蔷儿不是你公公亲生的,还不敢胆大妄为。要是蓉儿知道了,难保那个闷葫芦不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说不定你这小命都难保啊!依我看,你还是快刀斩乱麻,与你公公断了吧!”
婶子说罢,没等我开口,就叫来一个小厮,命道:“去学里告诉蔷大爷,要他下了学哪儿也不能去,只立马的来我这里候着,要是慢了些个,叫他仔细他的皮。”
第49节:红楼遗梦(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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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贾蔷喜滋滋随了小厮来,进门一见我,不由愣得一愣,随即便笑道:“给二婶子请安,给嫂子请安。一听是二婶子来叫,我便装病出来了,哪里还管得他的孔孟老庄,二婶子的话,敢是比圣贤还要听得的呢!不知婶子这回叫我来有何要事?”
“你休贫嘴,如果我记得不差,蓉儿今年十七,你也该有十六了吧?”婶子笑道。
“婶子待我便犹如嫡亲的娘,哪有记错的理?”
“好,既是你把婶子当亲娘看,婶子今日却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应婶子?”
贾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迟疑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地问:“为婶子效力,侄子情愿肝脑涂地,哪有婶子求侄子之理?”
婶子冷笑道:“既这么着,我也不与你多啰嗦了。你且把你嫂子的玉簪还给她,现在便去取了来!”
那贾蔷吓白了脸,嗫嚅半时,狡辩道:“婶子这不是冤枉侄子吗?哪有个侄子拿嫂子玉簪的理?我既没有拿,又叫我怎么还?”
“扯你娘的臊!当着你嫂子的面,你还敢撒谎,我看你是小命不想要了。你老实还来倒还罢了,若是再说个不字,我亲自去你那屋里翻去,索性闹个天翻地覆,叫合府里人都知道蔷儿偷他嫂子的玉簪……”
贾蔷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憋屈样儿,哭丧着脸道:“婶子息怒!我这就去拿来还给嫂子便是。只是那玉簪却不是偷,实在是拾来的……”
“闭上你那老鸹嘴吧,没问你从哪儿弄来的!快去把簪子取回来,我与你嫂子在这儿等着!”
又吃了两盅酒的工夫,贾蔷已经把簪子拿来了,慢慢蹭到我面前,灰溜溜地递给我。
“这才像个当兄弟的!跪下给你嫂子赔个不是,说以后再不敢胁迫你嫂子了!”婶子笑道。
贾蔷只好跪在我面前,说了一堆好话,婶子才允他站起来。
只见婶子那双钩子眼在他身上戳了片刻,哈哈笑道:“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蔷儿,你要是个有种的,别总去欺负你嫂子去,你是吃柿子呢,专拣软的捏?要是手脚痒痒了,来欺负欺负你婶子来?别说你蔷儿一个,便加上你那蓉哥儿,婶子也能叫你们活着走进来,死着抬出去!去,赶紧滚你娘的吧,日后不好好在学里念书,再想这歪门邪道的事,仔细我回了大老爷,看不撵你出去才怪!”
贾蔷臊得满面通红,点头如捣蒜,口里连连说是,头也不敢抬地退了出去。
拿着这只失而复得的玉簪,我心里的痛消弭了许多,只是翻腾得厉害。婶子真不愧是脂粉堆里的英雄,钗环队里的霸王。对我来说,本是难于上青天之事,她却在笑骂之间就抚平了。
于是我感激道 :“婶子这回可真是救了我的命了!想不到婶子竟是个知心人,我日后在这府也不孤单了!”
谁知婶子握住我的手,看了我片刻,红了眼圈儿道:“有些个贴心窝子的话儿我也没个机会与你说。外人眼里,我在这府里大权独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活得比谁都风光。可暗里呢?我却觉得自己就像个孤魂儿似的!连个体己话也没处去说。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除了老太太和西府里的二太太,全家上下有多少小人恨不得咒我死的?我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嫁给你琏二叔,又不是个好的,以我没有子嗣为名,整日价在外面眠花宿柳。陪过来四个丫头,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平儿一个心爱的,就收在房里,本是想拴住爷的心,却哪里能拴得住?我素来是个要强的,只在这管束你琏二叔上却毫无办法,真真是死的念头都有的……”
我垂下头滴泪道:“婶子再命苦,能比得上我的命苦吗?好歹琏二叔还是个大男人,我那贾蓉丈夫不像丈夫,兄弟不像兄弟的。他只要是个男人,好好儿地拴住我,我也断不会落到与公公……”
婶子红着眼,拿绢子揩干了我的泪,劝道:“你莫要常伤心难过,你心里有你公公了,也比那心里空空的人强万倍了。婶子出阁前,心里也装着一个人,自小儿青梅竹马,他比贾家的哪个男人都好,只命里不该配成夫妻。我这心里若不是他时常撑着,早在这贾府里过不下去了……也快到传晚饭时候了,我也不留你了,你赶紧回去吧,那边还有一摊子事。等哪日得了空儿,婶子给你讲讲他的事儿……”
第50节:红楼遗梦(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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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了婶子,我却未直接回屋,踱进园子里来,喜那凝曦轩黄昏迟暮,不由坐了片时。
我低了头,朝下面的一干水里看去,见得胭脂儿般红脸儿,云鬓上的钗环在摇晃。我取出那支玉簪,对着水儿插在头上,看着影子瞧了一时,便拔下来,扔进了水里。只咚地一声,簪子沉了入去,一点儿影踪也无。—我与公公偷情的干证也找不到了,心里像是卸了磐石。若从今日起,断了与公公的来往,从此就像那边的珠大婶子一样形同槁木,心如死灰,每天只诵诵经,做做红,只当那不是男人的贾蓉死了,那我在这府里就不愁安安稳稳活上一辈子了。
五日之后,公公婆婆一行从玄真观回得来。
我趁公公叫我去问事的时机,多少的晓与他几句,并没提贾蔷一个字。公公立时换了天香楼管事,只取那乖巧的挑了几个,言道新起锦楼绣阁,莫使污损,闲杂不得妄登。
公公已在我心里滋长了多时了,焉能一下子连根拔除了去!偌大的一个宁府,暗里会得一会,也需周详多时。既要瞒了婆婆、贾蓉、贾蔷这些主子,又须得瞒住焦大那种不好惹的下人,何其艰难。
公公从玄真观回府,直到入了五月,两人才看觊了机会,复趁夜来到那天香楼里。公公除了衣衫时,面有愧色,眉头微蹙。这回在我身上,又比往日要多些奉承之意,犹似心内不堪。除了第一次最为忘情之外,他总怀有心事的。他对我的爱慕,许是只有在得到我之前才能称得上纯粹。
云雨已毕,公公让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把我搂得紧紧的。来这天香楼里,从不敢点灯烛,恐那路过巡夜的瞧了去。此刻,窗外没有月光,黑暗之中,公公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道:第一回你落了红,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只当那蓉儿与你也有个一次半回成事的,谁知却一回没有!他与你不能成事倒还罢了,在外面找了那么多小戏子,也没一个结胎成孕。我现在方明白了,那蓉儿不敢配小,可是怕了自己不能生育,吃我责罚!这回去玄真观,我得空问了他,他也认了。咱家本就是三代单传,他要是再这样,这一脉可就真的断了后了!叫我怎不忧心!
“老爷,若是我怀上了身孕,你就让蓉儿写上一纸休书。你再悄悄在府外为我买上一处房子,常去看我,咱们生上一大群孩子,宁府不就不愁无后了吗?”
“傻丫头,万万不要那样想!你我生孩子,那能是说着玩的?孩子又是何样的名分?要是真怀了孕,指不定你要受什么苦呢!莫说我保不了你,即便是老太太出面,也保不了你!”
听公公这么一说,我的心便冷了一半。本想对他说,这喜谁个晓得甚时便来?想了半会儿,又把话咽了下去。他本来就忧心忡忡,我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
公公叹了一口气,又道:“常言道,纸不能包火。我做得如此谨慎,还是出了漏洞……”
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忽地就想到了贾蔷,忙问:“老爷,出了什么漏洞?”
“你婆婆可能已经有所猜测了!”
“婆婆怎么会知道?她可是日间看出了?”
“每回来楼里会你,我总是对你婆婆说去姬妾房里眠了。上回与她说去一个通房丫头屋里过夜,不想那个通房丫头偏偏夜里得了急症,屋里人就去请你婆婆……”
“哦……婆婆对你兴师问罪了?”
“她尚没那么大的胆!却也没把话憋在心里,不然她可以把那丫头病的事藏在心里,不用与我说。现在她尚不知那夜我去了哪里,恐也想不到我会与你在一处。既是如此,只要你我再如此频繁,她终有发现的那一天。我看,咱俩以后还是暂时收敛些儿,只等她懈怠些个,才是长久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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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忧惧愈来愈重,四更天时,丫头门外唤了,两个紧抱在一起的人儿,便含悲分开了。照例是我与公公分头离开天香楼。夜风刮得哗啦啦的,园子里的树多草多,影影绰绰,不时有夜鸦怪叫一两声,如是鬼魅黠笑。草丛里沙沙作响,平日里好听的虫鸣,此刻都变成了咒语一般恐怖,虽扶着瑞珠,我浑身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
第51节:红楼遗梦(50)
只听瑞珠悄声笑道:“奶奶莫怕,今日不过是这园子里的风大些儿。再说,这条小道夜里只有咱们走,不会有旁人的,奶奶还怕什么?老爷的安排还信不过?”
我压低声音道:“倒不是怕有人碰上。只是这人呢,一做亏心事,就怕鬼敲门。我与老爷做的这事,不是对不住蓉大爷和太太么……”
瑞珠打开虚掩的院门,两人闪进院子,忽见厅里散出光亮。我不由得拉着瑞珠退后几步,躲进树影里。瑞珠忙摸黑为我整理乱了的云鬓和衣裳,都怕是贾蓉出远门提前回来,正在屋里候着,要把我堵个正着。若是他闻声忽地出来,看我这副模样,不知会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
瑞珠道:“奶奶先在这树影里等着,待我到屋里看看。”
我叮嘱瑞珠道:“若是蓉大爷在里面,你定要好好应对,千万莫说漏了嘴。”
瑞珠应了一声,便朝屋里走去。
我一个人躲了树后,更是胆战心惊。若是贾蓉坐在屋里,今夜,我在这贾府里的日子便到头了!他兴许先会对我拳打脚踢,之后拉到老爷太太面前,听候发落。太太定是听公公的,不会救我。事情一闹开,满城风雨的,公公想救也救不了我!贾蓉若是心软,会写一纸休书将我赶出府去;若是心狠,指不定会零刀碎剐了我……莫非贾蓉早已看出我与公公的不伦之事,今夜终于得了机会逮个正着了吗!
正这么想着,只见瑞珠出来了,扶住我道:“奶奶莫怕,蓉大爷没有回来。那灯烛是宝珠刚点上的。”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又疑道:“半夜三更的,宝珠点什么灯?莫非是想把家里照得亮些儿,引那些巡更的来问么?”
“奶奶,先进屋吧,进去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扶着瑞珠,脚软如棉,挨进房里。只见厅里像是遭了劫,一只花瓶碎倒在地上,水流了出来,里面插着的红蔷薇散了一地。
我的疑惑更深了,不禁愠道:“何人这样大胆?敢这里撒野来?宝珠,你也跟了我许多时了,莫非尚不晓得,我屋里甚人都进得的么?”
宝珠忙跪在地上,哭道:“奶奶息怒!我原是在自己房里候着奶奶的,眼也没敢闭一闭。谁知刚才几个家丁闯进来,说有个贼从老爷太太的上房跑出来,翻进咱们院子里来了。我挡住他们不要进屋,他们说是奉太太之命来捉贼的,我也就不敢挡了。他们也只在厅里翻了一通,并没进内室,什么也没找到,就走了……”
“他们当真是说奉太太之命?”我惊问。身上的汗毛都吓得竖起来了。
“当真!”宝珠一口咬定。
我瘫坐在炕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宝珠,喃喃道:“你先去睡吧,这里只瑞珠伺候就是了。”
宝珠出去后,我问瑞珠道:“你瞧太太叫人来捉贼这事,却是为何?”
瑞珠道:“依我看,这府里高墙深宅,进来个贼且是那么容易的?要是果真有贼,怎地又不闻府里人起来拿他?蓉大爷不在家,蔷大爷总该出来过问的,怎地不见一个主子出来……”
我直觉得整个人在往那冰海里沉,对瑞珠道:“你也去睡吧,厅里明日再收拾,我想自己坐一会儿。”
瑞珠又劝了我一阵子,方出去歇了。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吹灭了灯烛,心下变得明晰起来。—这是太太布下的一个局!侧击旁敲的,提醒我她已经知道我与公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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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想了婆婆究竟知道几分,又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眼也未合。
次日一早,只见镜子里的脸儿青白,眼圈发黑,多少香胭脂粉儿也遮不住。连日来的忧惧,已把我折磨得瘦了一圈儿。贾蓉尚未回来,梳洗停当,我一个人去给公婆请安。
走进公公婆婆的上房,我心里恁不自在起来,公公脸上还算平静,看来并不知昨夜的抓贼之事。婆婆木了脸,一句话也没说。她既不提那件事,想来多是她算计下的了,只是务要瞒着公公。
今年初夏的雨水足,园子里的花草长势很旺,那墙边的一架蔷薇落尽了花儿,枝条伸到了甬道上。清早,天晴得尚好,公公备了车马出门了,谁知午后,又瓢泼似地下起雨来,我就与瑞珠在内室里绣花儿、做针线。
第52节:红楼遗梦(51)
不一时,贾蓉进来道:“这些日,下人间传遍了,说得天香楼闹鬼。夜半三更恍惚女鬼出没。我今日请了个道士来,听他说些捉鬼之法。他现在正在外面候着,你且回避一下?”
我只听得火冒三丈:“天香楼里何尝闹鬼来?怕是那愚夫愚妇,说来自教吓人的罢?即便就是闹鬼,也有老爷处置,如何今日轮得上你了?”
“老爷只不在家!”
“何不等老爷回来回了再处?”
“这个先生可是得道的仙人,每日与人书符起课,逐一灵验的,每日只不可开交,今日好不容易请了他来。再说了,我找先生驱鬼,不过求个府里的太平清净,老爷只该高兴才是,如何会怪罪于我?”他冷笑道。
“那我也不用避了,索性在内室听听他怎么个驱鬼法!”
嘴上还是不屈服的,可我这心里却像是有热油在煎。回到内室,我再也做不下去针线,只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叹息。眼见天香楼要被他们端掉了,我与公公还能去哪里互诉衷情?我真想从这窗里飞出去,飞到公公身边,与他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知道我是宁府长孙媳妇的地方,男耕女织,生儿育女……
瑞珠也跟着叹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劝。
不觉间,外间就有了说话声,贾蓉带了那老道来。我的心即刻提了,凑了帘后,仔细听起来。
那老道吃过茶,便慢吞吞地道:“要说那天香楼起造之时,只拗了天意。若是彼时平之,尚无今日之肇。只是大老爷不听劝,务要建了起来。莫如平了这楼,是最好的,只是怕老爷不允……”
贾蓉道:“平了那楼,慢说老爷不允,只怕还要多多叱责一场。我府里还不怜惜这楼,只是想来,若是那小户人家闹鬼,也要拆房平户的不成?难道别无良策?”
“有是有的,只怕那鬼积怨太过,不易收得她去。也只有试上一回了!”
“先生快说说怎么驱吧?”
那道士道:“那鬼且是精气不散,幻化而成,本也与天香楼无涉,只是要依了这楼,做些妖祟之事。但凡鸡鸣天光,还要寻她的去处,是以楼外众人所见。大爷可只等那女鬼再来时,我自书一符,将来贴与门上镇了,又使了人众按那五行之术,多点火堆,直将在天香楼囚到天亮,魂魄无其所,自然就化烟了。若是要逃,小道早年学得一样本事,乃是唤做五雷天心正法,只将天雷祭了来,尽可……”
我在内室听得汗毛直竖,这不是明明在说我吗!要将那天香楼照如白昼,教我无处可逃,待得囚到天亮,且不被他们活生生拿了!公公也会被困其中,但宁府上下,又有谁敢动他半根毫毛?只怕是我……想到此,我几乎癫疯了,要冲出去,啐那老道几口,把个当着我的面算计我的贾蓉撕碎!
瑞珠猛地把我抱住了,跪在地上,流着泪儿轻声劝道:“奶奶,你不能由着性子来,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是宁府大奶奶。今日出去便道得破了,老爷想救都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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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蓉与那老道一席话,只教我五内俱焚,巴不得早去与公公说了,讨个主意,却直等得三五日后,公公方下了轿马回来。
晚饭罢,我便命丫头瑞珠去回公公,定要亲口跟他道了贾蓉找道士商议捉鬼之事。本以为公公会安排隔日厮见,谁知他却让我即刻前去见他。
公公早卸了朝服,坐在书房的桌前等我。灯烛似是比平时暗些儿,他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丫头奉上茶来,两人吃过,他才道:“你婆婆家刚有人来报得,说那尤老娘身染小恙,你婆婆刚回了娘家,否则你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着机会会一面。我也正有要紧事找你。”
我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只见他眉头紧蹙、神情忧郁,心里似乎不快,便道:“老爷有何要紧事?请先讲吧!”
“可卿,既然你如此急迫,还是你先说吧。”
“老爷先说,老爷说的若是比我说的还紧要些,我就不必说了。”
公公低头思想了半晌,才道:“我这次出门,本为的是圣上检校大营,京中武职有爵的,到去了一多半。待陪得几日,送驾回了午门,回来见得日头尚早,却想莫教这马闲了脚力,正好奔去玄真观请太爷安。未料太爷不知哪里得些丹诀,正自与几个老道启炉,见得我去,只无好气,口中直嚷莫叫邪气冲了,不许进那丹房,若要请出来拜,又百般的不肯……”公公停下来,吃了半盏茶,又叹了一口气。
第53节:红楼遗梦(52)
我听得胆战心惊,手心里尽是汗,疑道:“如何老爷一去,便叫有邪?”
公公苦笑道:“媳妇,那太爷向道,素来忌讳闲杂人事,须怪他不得。怕只怕,想是有人太爷跟前闲言碎语的说了些个……”
公公说到此处,我已经唬得支持不住,若是老爷身上带邪,我且便不是那邪的根本了么?从那府里擒夜贼开始,直到今日太爷也听闻了一二,我便一步步落入他人彀中,只觉得那天兵天将,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欲将我收去火烧油煎、千刀万剐。想到此处,不由浑身筛糠,瑞珠忙上来扶了。我是个从养生堂抱来的孤儿,最多是爱了不该爱的人,与自己的公公做出了不伦之事,如何便成了鬼魅?看来我不用再提贾蓉请老道商议天香楼捉鬼的事了,除了妄添烦恼,已无别的好处。
公公见状,忙安慰我道:“媳妇,你也莫怕,我也断不信胡言乱语的。我与你只错了辈分,惹恼了众人,所以人皆相恶。既是如此,你我不必贪恋眼前欢悦,还是先忍得一时。等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再做打算不迟。只要你活着一日,我心里就装着你一日。我比你年长,要去也比你去得早。我要是先走了,一腔精魂不散,直等到你,来世再配成那夫妻……”
公公说罢,不胜唏嘘。我也早已落下泪来。
60
我与公公这一隔直是半年有余。
腊月里,宁府会芳园里腊梅开得格外娇艳。婆婆思量走动亲近,便欲请西府里的女眷们来赏花。
因这半年之中,我与公公的疏淡,早被婆婆瞧在眼里,她心里也踏实些儿了,对我的戒备也渐渐淡了。是日一早,她亲自带着贾蓉与我,去那荣府各房里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琏二婶子来赏梅花。她必也想让全家上下看看,贾蓉与我仍在出双入对,恩爱美满。随了贾蓉,每见了人,我也只有强作欢颜。上面有几层婆婆,心里再苦,也不能露出分毫。在这两府之中,上下没有不说我好的,却也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善于掩藏悲伤。
到了琏二婶子屋里,她笑骂贾蓉道:“我说小欠打的,你也对你媳妇上心点儿!下人嘴里不干不净说你常跟那蔷儿厮混,能混出个一儿半女来?早些儿叫你媳妇生养个孩子,各人遂了愿,也便亲近了!”
贾蓉只红了脸笑,低头不语。
我只怕比谁都明白婶子的意思。婶子是真心对我好的,虽说也不忌我爱公公,心里的担忧却一丝未减。看我这段时间与公公疏淡了,也着实希望我与贾蓉真好起来。毕竟我与贾蓉才是夫妻。
老太太一行人于早饭之后过来了,就在会芳园里游玩。游得累了,就摆了家宴,一家人开始用午饭。宝玉因多吃了几盅酒,神情慵倦,就想睡个中觉。老太太命人带回荣府,好生哄着睡一会儿再来。宝玉醉眼迷离,偷眼瞧着我笑,似有央求之意,只不便行。
我会意,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老太太笑道:“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安置宝玉,我且有不放心的理!”
于是,我引着一簇人来到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屋里挂着一幅画,人物固好,其故事乃“燃藜图”,心里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是个不爱读书之人,看罢,厌道:“快出去!快出去!”
“这里是专为宝二叔备下的,还嫌不好,往哪里去呢?”我犯愁道。
宝玉笑着朝我的屋子努了努嘴儿。
“宝二叔要往我屋里去?”我惊问。
宝玉但笑不语。
宝玉的奶娘李嬷嬷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呢?”
宝玉忒是过分了,虽不第一次进我的房里,却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怕要借今日之故使些性子。—转念一想,既然他想在我房里睡个中觉,料来并无邪念,何况老太太、太太的皆在,也不怕他刁钻起来,我便允了也无妨,便对李嬷嬷道:“说句不怕他恼的话,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我兄弟来了,虽与宝二叔同年,两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第54节:红楼遗梦(53)
宝玉听得此言,越发得意起来。大家便来到我的卧房里,青瓷熏炉里有细细的甜香散出。只见宝玉的双眼愈加迷离,作势连道:“好香,好香!”他盯了“海棠春睡图”,喃喃念起两边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虽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摆设,宝玉却是第一次抚摸它们,爱不释手。
我忙亲手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众嬷嬷丫头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下袭人等几个丫头在外间听候伺候。
忽地,那白玲珑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跳到床上,钻进宝玉的怀里。我要把猫儿抱出来,谁知宝玉却紧抱着不给,猛地拉住我的手儿,红了脸,笑道:“它既愿意亲近我,你莫要拿它去,我抱着它睡,会暖和不少呢。”
61
把手从宝玉手里抽出来,我走出内室,叮嘱廊上的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便来到上房,与婆婆、琏二婶子等抹了一会儿骨牌。因琏二婶子那边有事,便早散了,只留宝玉屋里的丫头相陪。我心下合计宝玉该睡醒了,就赶忙回到自家房里。
谁知刚一进门,就听到宝玉在内室的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
我唬得怔了一怔。这两府之中,除了公公知道我的小名,连贾蓉也不知的,宝玉怎么就叫出来了?正胡思乱想着,袭人等几个丫头忙跑进去了,问宝玉是不是被梦魇住了。谁知宝玉将她们都赶了出来,非要我进去。
我这才轻轻走进去,在宝玉身边坐下来。只见他额角有细汗沁出,面色绯红,似有羞涩之意;双目含情,怯怯地望着我,要看痴了。
我忙把绣被掀开一些,笑道:“宝二叔想是盖得厚了,热出了汗,就被梦魇住了。不知宝二叔却才只唤‘可卿’,竟不知是叫谁?”
宝玉脸上的两团绯红更深了,他低了头,思索良久,再抬起来时,眼角的两抹风情欲加浓郁,羞道:“乃是一位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谁是神仙姐姐?”
“适才做了一个梦,梦见随了你,悠悠荡荡,去了一个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
“宝二叔这梦可是混做了!那么好的一个仙境,怎么会是随了我去?要随也应该随着园子里的哪个姑娘才是!”
“真真是随你,不是哪个姑娘!路上遇着一个美人,自言居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并邀我随她一游,品茶饮酒,赏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
“那你可跟那仙姑去了?”
“去了!那仙姑把我带到一个石牌坊前,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的‘薄命司’,只见十数个大厨,其中一厨封条上大书七字‘金陵十二钗正册’。我翻开,看见好多画,好多诗,醒来却只记得最后一幅画和最后一首诗。那幅画上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旁边有诗曰: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慢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二叔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真应了那句“痴人说梦”了。于是便笑道:“恐怕只有你这衔玉而生的不凡之人,才能做出如此怪异的梦来。那仙境里的画呀诗呀,岂是凡人能听得懂,悟得清的?你就是讲给我听,我也听不懂的。”
“姐姐……我便是衔玉而生,也不过是个愚体沌胎,浊物罢了。并不敢说弄懂了那些画,那些诗。只是那最后一幅画里的高楼甚是眼熟。姐姐说咱们这宁荣二府之中,最高的楼是哪一栋?”
“你道是那画里画的是天香楼?”我惊问。
宝玉沉思了半晌,才喃喃道:“姐姐,我且能希望画里的那楼便是这天香楼?若是天香楼,那缢死的女子肯定是咱两府中的一个,不管她是谁,岂不都让我疼死?”
第55节:红楼遗梦(54)
“若画里的楼真是天香楼,那缢死的女子必是……”
我刚说到此处,那宝玉忙用手掩住我的嘴儿,不许我说下去了。只听他道:“也不过是个梦,明天就忘掉了,犯不着把晦气往自家身上扯。姐姐,我叫你进来,原是想对你说那梦里的一件怪事呢……”
“是何怪事?宝二叔也说与我听听?”
宝玉羞红了脸道:“听罢《红楼梦》十二仙曲,那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我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鲜艳妩媚,风流袅娜。姐姐,你猜那女子是谁?”
我茫然摇头,不敢妄猜。
宝玉的面孔已涨成酱红,低下头儿道:“那警幻见我十分惊慌,便对我道,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我入房,将门掩上自去。我恍恍惚惚,见得那牙床上却不是你是谁?便依警幻所嘱之言,与你做了那夫妻之事……”
我早羞得不能自持,站起身来,恼道:“宝二叔这梦魇,可也中的深了。既是已醒过,只起了速回府去罢。”
说罢,我一把掀了锦被,催他速速起身。一瞬时,我却在那床褥之上,股腹之间,看到了湿漉漉黏糊糊的一片……
62
我的二十一岁生日这天,恰逢尤老娘家祭宗祠,须得打醮念佛,尤老娘家又无男人,少不得婆婆回去照顾几日,贾蓉护送了去。我料得婆婆是有意走开的,我的每个生日公公只要大办,连唱七天的戏,婆婆劝不止、陪不暇、忍不了,就借故避了。
我生日的这夜,公公亲点的《长生殿》。因了这戏荡气回肠,感人肺腑,众人只忘了李隆基与杨玉环也是翁媳的孽缘。公公特别喜欢这出戏,戏中人像极了他与我。到了《埋玉》那一出,妃子被赐死马嵬坡,看楼上尽是唏嘘之声。只听戏台上那美似天人的妃子哭道: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接着,她从腰间解出一条白练,将之搭在梨树杈上,挽成圈儿,慢慢把头伸了进去,恸道: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
谁知那旦角儿腔音未落,便浑身软得像糖泥一般,倒在了戏台上。后台旋即上来几个人,把她抬了下去,台上的阵脚却未大乱。到了《冥追》一出,妃子的魂魄上场,早又换了一个旦角儿。
公公来到了看楼,对老太太道:“老太太莫要担忧,我刚命蔷儿去问过,说那旦角儿只一时乏了,昏倒去,取水喷过,现已醒来,没有大碍了。”
老太太叹息道:“我瞧那戏班里年少孩子尽多,日间练功,又少些精细物调养,一时昏厥也是有的。你去叫人给她几两银子,那女孩儿身子太单薄,要补一补才是。”
“老太太放心,我这就吩咐人去。”公公说罢,就下了看楼。
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公公的背影远去,我的眼里不由得积了一层泪。这么半年以来,两人没再亲近,公公那心里还似当初一般想着我吗?两个身子已经久违,公公的心儿也冷了吗……台上那个上吊的杨妃在我脑子里久久不去,我忽地想起宝玉梦见的那幅画儿。今夜,戏台上的旦角儿是在这天香楼里演绎宝玉的那个梦吗?戏里的杨妃,台上的旦角儿,还有看楼里独自愁苦的我,不知不觉间竟三合为一。这茫茫人世里为情而死的女子,必有一个将是我吗?
我正拿绢子拭泪儿,瑞珠却在耳边轻道:“奶奶,老爷说等戏散后,却请在天香楼里候他一候。”
一听见这话,那满心弥漫的阴霾倒一下子消散了不少。我便问瑞珠道:“老爷还说了些什么?”
“旁的没说什么,只让奶奶不必担心。”瑞珠道。
“蔷大爷呢?”
“说蔷大爷这些日都要照管戏班杂事,很忙。戏一散,天香楼就不准旁人近前了。”
第56节:红楼遗梦(55)
戏散之后,西府里的尽兴自回,我借故留了天香楼的耳房里等公公。门被轻轻推开时,公公那里轻唤可卿,我在黑暗中送得身子前去,两个人未及说些儿体己话,便融了在一处,任是五匹马似也拉不开了。苦等了半年的两团火熊熊燃烧,直要烧成灰烬方才罢休,似是连命也不想要了。等待半年的苦,被这短暂的半个时辰化成了弥漫的甜。此刻,若是有人藏在天香楼附近,定以为又是那女鬼光顾,于那幽怨处嘶叫……
两个人搂了一处,但有鼻息相闻,之后,公公附在我耳边轻道:“可卿,你我不该因这天香楼悲伤,我盖了它,原是教你欢喜,且不是想让你为它哭的。你看那杨玉环与李隆基,在仙界不是又配成恩爱夫妻了?这天香楼就是你的长生殿,即便今生无缘,来生我也要等着与你配成夫妻!来,咱也学那李隆基与杨玉环,在这天香楼里盟誓吧?”
我没有言语,只紧偎在他坚硬的胸前,听着那咚咚心跳,任泪儿长流。
公公拿腔道:“双星在上,我贾珍与秦可卿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我哽咽着接道:“有渝此盟,双星鉴之……”
63
偎在公公怀里,只觉时辰不济,倏忽便是四更天。
我坐起身,公公的手水一样从我的腰间滑落,伸进枕下,摸出一只簪子,放进我手里。因在这天香楼里不敢点灯,暗里瞧不真切,只在手心里掂了,它要比一般的玉簪沉很多。
“可卿,今日是你二十一岁生日。前年,我带你去打围,去年,我为你起造了这天香楼,今年,我送你这支簪子,坠子上镶有两颗红宝石。你可别小看这支簪子,这天香楼也只怕不值呢!”
我弓着身子,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前,轻声道:“老爷又何必破费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虽说现在咱们宁府如日中天,老爷也不能忘了为日后打算。只要老爷心里有我,即便布衣荆钗,媳妇心里也是欢喜的。”
“可卿,我的好孩子,我是知道你想的做的,都是为府里好。你可知我心里怎么想的?就是把这宁府全给了你,也还觉得不够呢。”
“我的心,我的人,都是老爷的了,下回就不要这么破费了。”
“就听你的,可好?只是这楼里不敢点灯,我真想看看你戴上它有多好看!”
“那我明日请安就戴上它,第一个给老爷看!”
穿好衣裳,理好云鬓,又在公公怀里缠绵片时,我才轻悄悄走出耳房。照例是瑞珠在前面探路,先走到楼下。
忽听得一个粗声男人问道 :“这不是奶奶房里瑞珠姑娘吗?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觉,跑来这天香楼干什么?是不是跟哪个小厮私会呀!就不怕拿了你回老爷去?”
我唬得差一点儿没软在楼梯上,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来了。说话的人竟是焦大!我听出来了。看来是刚从哪里吃了酒回来,舌头大得话都说不清。
瑞珠咳嗽一声,说道:“方才看戏不小心丢了绢子在楼里,就来找找,我这就回去了!”
瑞珠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大,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回去了,她不能让焦大晓得我在天香楼里。
谁知焦大又道:“绢子丢了,怎么半夜三更来找?明天来找不迟。你也不点个灯,摸黑能找到的?哈哈哈……”
焦大的笑声如同黑夜里的猫头鹰在怪叫,我吓得折回楼上,推开耳房的门,扑到了公公怀里,筛糠不止。
公公安慰我道:“可卿莫怕,有我在,莫要怕……”
“老爷,这天香楼四周不都有人守着的?那焦大怎能近前?”
公公叹道:“你也不是不知,那焦大是个烫手山芋,连老爷都让他三分的,我自然也不想理他。他本是家里包衣奴才,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兵,舍了命救过太爷,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干得火烧火燎,得了半碗水先孝敬主子。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家里服侍过三代的,怕比少主子还得意些。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凭你谁人,吃醉了只一价骂……你想谁敢拦他?他要是骂将起来,这全府上下不都知道你我在这天香楼里了?莫约他是在哪里吃多了酒,又或夜来添马料,就摸来了,也非是专为撞破你我而来。”
第57节:红楼遗梦(56)
我忽地想起去问贾蔷要簪子回来,路遇焦大,他曾朝地上啐了我一口,不由得胸中憋闷,怒道:“这样的下人何不撵了出去?我看留着迟早是祸!”
“我也早想把他派到庄子里去。只是贾家不赶无过下人,他又是个对我们有恩的,把他撵出去,非止恩怨不明,他到处乱骂,对这府里的名声也不好。”
“老爷,我真的很怕。焦大知道尚不可怕,怕的是婆婆与贾蓉都得了风声……”
公公听罢我的话,似是被针刺,不由箍紧了我,胸膛只如擂鼓,那气吸也显得急促起来。
过了半晌,他才道:“可卿,你且听着,你婆婆与贾蓉知道尚不可怕,他们只自家晓得,只怕未必便说,倒是若被这焦大知道,反为不美,恐他吃醉了酒,到处吆喝,也确是一患。我想日后,咱俩不能总是夜里来,不妨白日里看觊机会,反而能遮人耳目……”
“那老爷何不明日就把焦大派到庄子上去?免得夜长梦多?”我急道。
公公苦笑一声道:“只一个焦大赶出去,难道就把全府人的眼睛蒙了?你如何看不透?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傻孩子,你能做到‘不为’吗?”
“做不到……”我伏在他的肩头哭出了声。
“那就莫怕世人谤了!可卿,你能不怕世人谤吗?”
公公说罢,又箍紧了我,似是怕一阵风儿吹来,我就会了无影踪。不一时,他的泪便流下来,落在我的鬓边。
64
我的生日一过,年也快到了。
婆婆已从尤老娘家回来,一直郁郁寡欢。二婶子好不容易得了闲儿,婆婆就请来抹牌解闷儿。二婶子把宝玉也带来了。
弟弟鲸卿的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家中只这一条根,断不肯让他荒废了学业,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贾家有个家塾,子弟的亲戚们多有在内附读的,也是个族中义学的意思。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又忙,不便为这点儿小事来聒絮。今日恰逢鲸卿来府里瞧我,宝玉与他一见如故,两下相投,很快回明二婶子,许了弟弟在家塾里附读。宝玉鲸卿二人高兴,在一处更是有说不完的话。
娘们儿说了一会子话,便坐在一处抹骨牌。吃毕晚饭,婆婆叫屋里的媳妇传话出去,派两个小子送鲸卿家去,鲸卿便起身与众人告辞。
谁知外头却派了焦大去送。那焦大恃公公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把他怎么样,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二婶子的车驶来了,众人忙喝他住口,他哪里肯听。贾蓉忍无可忍,便骂道:“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骂:“蓉哥儿,你也在焦大跟前充少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便是你爹你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承爵袭官的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休教说别的,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二婶子在车上与贾蓉道:“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眷知道,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众小厮见他撒野太过,只得上来几个,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连公公的名字都说了出来,乱嚷乱叫道:“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焦大这一句言罢,我直觉眼前发黑,便支持不住,软软地就要瘫倒。好在瑞珠心细,赶忙上来扶了。我竭力撑着站稳,绝不能让婆婆与众下人们看到这一幕。焦大这奴才,今日是撕了脸皮要厮闹了,不曾想我在这府里的好名声,竟被一个老仆揭破!我这脸面也像是被当众揭掉了一层皮。此后,我还怎么有脸面在这府里活下去呀……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得魂飞魄散,几下里抢上去,便立时揪翻捆倒,使土坷垃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二婶子和贾蓉等定也听见了,也只能装听不见,车很快驶远。婆婆一言不发,撇下我,被众丫头媳妇们簇拥着回房去了。
我不知是怎么被瑞珠宝珠搀着回到屋里的。进了内室,我就命众丫头媳妇只在外头候着。我只想躲起来,连下人也无颜再见了。坐在镜前,我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头上那支坠着红宝石的簪子摇得我头晕目眩。我取下它,紧紧攥在手中,双眼一合之间,泪水便流了出来,心里不由得唤了一声老爷。此刻他还在那玄真观里吧?明日回到府里,若是听说了焦大骂的这些话,心里的苦该会怎样不堪呢!
“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想起这句话,我不禁浑身一颤,羞得恨不能将手里的簪子刺进胸膛,好一了百了。又转念一想,我不能即刻便死,我这一死,公公回来就见不着我最后一面了,他会伤心死的。要死,也得等到公公回来,死在他跟前,死在他怀里。
这扒灰,说的公公与儿媳妇不干净。养小叔子,又是在说谁呢?婆婆没有小叔子,琏二婶子的小叔子是宝玉,宝玉还是个孩子。我……我的小叔子是贾蔷,那焦大看见我从贾蔷屋里出来过,莫非是在说我么!真是说我,那我可是百口难辩了!
若是今晚派焦大送别人,他未必会发作,偏偏送的是我的弟弟鲸卿。那焦大恨我何止入了骨,竟骂出那么骇人的一堆话来,老命都豁出去了。既然焦大知道了,下人们一准都知道了,可都像焦大那样恨我吗?—现在想来,主子们除了那边的大太太、二奶奶跟老太太,定是全都知道了。若是明儿老太太也知道了,我这个重孙媳妇里第一得意之人,竟与公公有不伦之事,那我在这府里的日子可真是到头了……
2006年5月6日 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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