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您下载的文件来自天下电子书http://www.txdzs.com

璇玑图叙        第01卷 璇玑图遗文传半宝 风流种迟配俟佳人

前秦符坚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苏道质第三女也,名蕙,字若兰。智识津明,仪容秀丽,谦然自守,不求显扬。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敬之。然苏氏性近于急,颇伤嫉妒。滔字连波,右将军于真之孙,朗之第二子也,神风伟秀该通经史,允文允武,时论高之。符坚委以心膂之任,备历显职,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以忤者谪戍敦煌。会坚克晋襄阳,虑有危逼,籍滔才略,诏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苏氏。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苏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乃携阳台之任,绝苏氏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宜,莹心辉目,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阀,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日璇玑图。然读者不能悉通,苏氏笑曰:“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家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至襄阳。滔览之,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从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苏氏所著文词,五千余言,属隋李丧乱,文字散落,追求弗获。而独锦字回文,盛传于世。朕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多才,复美连波之悔过,遂制此记,聊以示将来也。如意元年五月一日,大周天册金轮皇帝制

第02卷 梁家母误植隔墙花 赖氏子权冒连枝秀

诗曰:

移花接木总来痴,到底螟蛉不是儿。

三寸爇肠徒费尽,作成他姓得便宜。

却说莹波姻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是他命里合该中表为婚,梁家的表兄既不愿以之为妻,恰好又遇着一个中表弟兄来与他作配。你道那中表兄弟是谁?原来,梁夫人窦氏还有一姊一妹,姐姐嫁与河东武官薛振威,生一子,名唤尚文,长梁生四岁。妹子嫁与本州富户赖君远,亦生一子,名唤本初,长梁生五岁。这两个都是梁生的两姨兄弟。那薛家乃薛仁贵之后,世袭武爵。薛振威现为兴安守将,家眷都在任所。那赖家却就住在本州,不比薛家隔远,因此与梁家往来稍密。不想赖君远初时殷富,后来家事渐渐凋零。不几年间,田房卖尽,夫妇又相继而亡,遗下孤子赖本初没处安身,只得去投奔一个族叔赖二老。那赖二老是个做手艺的穷汉,家中那里添得起人口?况赖君远当初兴头时,未必照顾着这穷族弟,今日怎肯白白的养那侄儿?意欲教他也学手艺。赖本初又道自己旧曾读书,不肯把手艺来学。赖二老想道:“他既不肯学手艺,我又养他不起,须打发他去别处安身才好。因想起梁孝廉的夫人是他母姨,何不竟送他到梁家去,要他母姨收养?”筹计已定,次日,便先到梁家来,央唤管门的老苍头梁忠将此意传达。夫人窦氏念姊妹之情,即把这话与丈夫商量。梁孝廉道:“我孩儿正少个伴读,他既有志读书,收他为子,与孩儿作伴也好。况扶植孤穷也是好事。”窦氏听了大喜,便择了吉日,着人往赖二老处接取赖本初到家。先令沐浴更衣,然后引入中堂拜见,认为义子。赖本初甚喜,即称姨夫为父,母姨为母,表弟为弟。窦氏并唤莹波出来,一发都相见过了。随命赖本初和梁生作伴读书。此时,赖本初的遭际恰与莹波一般。正是:

并似失林飞鸟,同为涸辙穷鱼。

一从父命倚托,一向母党依栖。

过了几时,梁孝廉见赖本初外貌恂恂,像个读书人,又执礼甚恭,小心谨慎,因到有几分怜爱他。窦氏探知其意,便与梁孝廉商议道:“赖家外甥,我收他为假子,不如赘他为养婿。现今莹波姻事未就,何不便把来配与他?”梁孝廉沉吟道:“此言亦是,但我还要看他文才何如,若果可以上进,庶不误了莹波终身,房家姊丈方可瞑目于地下。”两口儿正商议间,只见管门的老苍头梁忠拿着个帖儿来禀道:“河东薛爷的公子从兴安游学到此,特来拜谒。”梁孝廉接过帖来看时,上写着愚甥薛尚文名字。便笑对窦氏道:“又是一个外甥来了。”随即出厅迎接。那薛尚文登堂叙礼罢,即请母姨拜见。窦氏出来相见了,一同坐下,各各动问起居毕。窦氏道:“贤甥多年不见,且喜长成得这一表人材。”梁孝廉道:“老夫与贤乔梓,只因天各一方,遂致音问辽阔,今承贤甥枉顾,深慰渴怀。”薛尚文道:“家君荫袭世爵,远镇兴安,山川迢隔,亲故之间多失候问,今愚甥不才,不敢贪承世荫,窃欲弃武就文。久闻表弟用之的才名,如雷贯耳,因奉父母之命,游学至此。若得亲讲席,与用之表弟朝夕切磋,即是愚甥万千之幸了。”梁孝廉道:“至亲之间,同学相资,是彼此有益的事,且前日赖家外甥因父母俱故,亦相依在舍,今吾甥远来,吾儿不至独居寡保矣。”便叫家童书房中请两位相公出来,说:“河东薛相公到了。”二人闻之,急急整衣而出。彼此各道契阔。窦氏分付厨房中备酒接风。至亲五人欢叙至更深而歇。

自此,薛尚文与赖本初在东厢房下榻,与用之同堂学艺。正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客戾止一薰一莸。梁孝廉原是个宿儒,待那两甥一视同仁,毫无分别。那知薛、赖两人读书则同,性情却异。这薛尚文是个坦白无私、刚肠疾恶的人。这赖本初虽外貌温雅,此中却甚是暧昧。一日,梁生读书之暇,取出自己平日著作及前所译璇玑图诗句,与两个表兄看,两个各赞诵了一番。梁生又说起所藏半锦,两个求来一看。梁生随即取出,又各赏鉴了一番。赖本初便道:“璇玑图向为宫中珍秘,后散失在外,寻求未获,今贤弟所藏,虽只半幅,然片锦只字,无非至宝。近闻内相杨复恭悬重赏购求此图,吾想杨公权势赫奕,正在一人之下,贤弟何不把这半锦献与杨公,到可取得一套富贵。”梁生未及回言,只见薛尚文正色厉声道:“赖表兄何出此语?杨复恭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我恨不即斩此贼。读书人要明邪正,尔今在未进身之时,便劝人阿附权关,他日作事可知矣。”赖本初被他抢白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对,但支吾道:“我是说一声儿耍,如何便认真。”梁生笑道:“弟固知兄戏言耳!吾辈岂贪慕富贵,趋炎附势者乎?”赖本初羞惭无地。正是:

一正一邪,闲日便见。

后日所为,于斯伏线。

自此,赖本初深怪薛尚文,薛尚文又深鄙赖本初,两下都面和心不和。梁生明知二人志行优劣不同,然只是一般相待。两个把文字来请教他,他只一样从直批阅。文中有不妙处,即直笔涂抹。赖本初却偏有心私,把文中涂抹处暗地求梁生改好,另自誊出,送与梁孝廉看。薛尚文却只将原笔呈览。梁孝廉看了,只道赖家外甥所作胜过薛家外甥。一日,梁生批阅薛尚文的文字,也替他随笔增删改窜停当。薛尚文大喜,随即录出。才录完,恰好梁孝廉遣人到来,讨文字看。薛尚文便把录出的送去。梁孝廉也便赞赏说道:“此文大胜于前。”赖本初闻知,十分妒忌,心生一计,要暗算他。原来,赖本初坚猾,凡求梁生改过的文字,另自誊出之后,即将原页焚烧灭迹。薛尚文却是无心人,竟把梁生所改的原页撇在案上,不曾收拾,却被赖本初偷藏过了。等梁孝廉到书馆来时,故意把来安放手头,使梁孝廉看见。梁孝廉见了,默然不语,密唤梁生去埋怨道:“你如何替薛家表兄私改文字来骗我。”梁生见父亲埋怨,他更不敢说出赖表兄文字也常替他改过的话。梁孝廉一发信定,薛尚文的文字不及赖本初。正是:

直道终为枉道算,无心却被有心欺。

一日,窦氏又对丈夫提起莹波的姻事,梁孝廉道:“我向欲于两甥之内,择一以配之。今看起来,毕竟赖家外甥的文才胜,可与莹波作配。”窦氏笑道:“莫说赖家外甥的文才胜,纵使两甥的文才一般,毕竟是赖家外甥相宜。”梁孝廉道:“这却为何?”窦氏道:“薛甥是贵家子弟,少甚门当户对的姻事?赖家外甥是无父无母依栖在人家的,急切没人肯把女儿嫁他。我和你雪中送炭。可不强似锦上添花?”梁孝廉点头道:“说的是。”两个主意定了,便教身边一个养娘张妪把这话传与赖本初知道。赖本初喜出望外,从此改称假父为岳父,假母为岳母。正是:

不须媒妁,不须行聘。

百年大事,一言为定。

赖本初既做了养婿,便分外亲爇,不像薛尚文客气,相形之下渐觉薛尚文疏远了。薛尚文想道:“小赖的文才未必强似我,却被他用诈谋赚了这头亲事。”心中甚是不平。一日,出外散步而归,只见小厮爱童在廊下煎茶,口中喃喃呐呐的怨说赖官人不好。薛尚文唤问其故。爱童道:“赖官人常哄我到后书房去,弄我的婰,弄得我好不自在。”薛尚文大笑道:“原来,他外面假老实,却这般没正经。”爱童道:“他不但弄我的婰,连里面张养娘的婰也被他弄过。”薛尚文听说,一发疑怪,因细问其事。爱童道:“前夜我起来出恭,不知书房门怎地开着,因走到门边看时,月光下,只见张养娘像马一般的爬在地上,裙裤都褪在一边,露出婰儿。赖官人立着在那里弄,被我看见了。他两个吃了一惊,再三叮嘱我,教我不要说,赖官人还许把钱与我。如今,钱不见他的,却又要哄我到后书房去做甚勾当,好不识羞。”薛尚文听了,拍手笑道:“那张养娘不就是常出来的这老妪么,我看他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了,怎还恁般风流。”爱童道:“他人老,性不老哩!”薛尚文呵呵大笑,便做下四句七言俚诗道:

老娘偷约小冤家,潜向书斋作马爬。

童子不知背水阵,对人错说后廷花。

又做四句五言俚诗单嘲赖本初道:

老赖真无赖,色胆天来大。

男女一齐来,老少都相爱。

薛尚文将这俚诗写在一幅纸上,正在那里笑。不期梁生走来,见了问知其事,失惊道:“不想赖兄做出这等没正经的勾当。然此丑事不可外扬,吾兄还须隐人之短,切勿宣露。”薛尚文应诺。过了一日,梁生另寻别事,教母亲把这张养娘打发了去,连爱童也寻别事打发去了。另拨一个家人管了门,换老苍头梁忠来书房伏侍。处置停当,把这些丑话都隐过,并不向父母面前说破,就在赖本初面前也略不起。正是:

少年老成,十分涵养。

处置得宜,汪洋度量。

薛尚文见梁生恁般处置,又忠厚,又老成,十分敬服。梁生又想:“表妹莹波既已长成,何不早与赖兄婢娘,省得这顽皮又做出甚事来。”正要将此意对母亲说,不想梁孝廉忽然害了痰症,中风跌到,扶到床上,动弹不得。慌得窦氏连忙请医调治。梁生衣不解带,侍奉汤药。过了数日,病势方稍缓,梁生乘间进言道:“莹波表妹既许了赖表兄,何不便与他成亲?父亲病势得此喜事一冲,或者就好了。”窦氏便对丈夫说道:“孩儿所言甚为有理。常言道:‘一喜免三灾。’今没有孩儿的亲事来冲喜,且把他两个来冲一冲,有何不可?”梁孝廉点头依允。窦氏便择个吉日,为赖本初毕姻。且喜莹波与赖本初夫妇甚是相得。薛尚文见赖本初成了亲,又做下一首《黄莺儿曲》嘲他道:

舅子是恩人,把新娘早作成。被中搂抱花枝嫩,养娘老陰,小厮后廷,从前杀火权支应。到如今,饱须择食,切莫乱偷情。

赖本初晓得薛尚文嘲他,十分恼怒,然笑骂由他笑骂,老婆自我得之。

光陰迅速,毕姻之后,不觉又过月余。时当试士之年,太守柳公出示考校儒童,赖本初报名应考。他一向已改姓梁,今却又使个见识,改名梓材,与梁栋材名字一例排行。薛尚文见赖本初赴考,便也要去考。赖本初道:“兄不是本州人,恐有人攻冒籍,深为不便。”薛尚文笑道:“小弟不该冒籍,兄也不该冒姓了,我在此游学,就在此附试,若有攻冒籍的,即烦梁家表弟去对柳公说了,也不妨事。”梁生道:“共禀车书,何云冒籍?兄竟放心去考,倘有人说长道短,都在小弟身上。”薛尚文大喜,随即也去报了名,候期考试。看官,听说从来冒籍之禁最严,然昔人曾有一篇文字,极辨冒籍之不必禁,却也说得甚是有理。其文曰:

既同车书,宁分畛域,夫何考试,独禁冒籍?如以籍限,谓冒宜斥,则宣尼鲁产,易为之荆齐而适宋陈;孟子邹人,曷为游大梁而入即墨?楚材易以为晋用,李斯易以谏逐客?苏秦易以取六国之印,马援易以邀二帝之侧?百里生于虞,曷以相秦穆之邦;乐毅举于赵,曷以尽燕昭之策?若云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宜从秦桧之言;将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难解咸丘之惑。愿得恩纶之下颁,特举此禁而开释。

薛赖二人等到试期,一同进考。柳公坐在堂上,亲自点名给卷。点至梁梓材名字,把赖本初仔细看了一看,便问道:“本州学士梁栋材可是你弟兄么?”赖本初忙跪应道:“正是梓材之弟。”柳公道:“我一向不闻他有兄,你可是他嫡兄么?”赖本初便扯谎道:“梓材正是他嫡兄,向因游学在外,故未及与弟子同叩台端。”柳公听说,遂将朱笔在他卷面上点了一点,记着了。正是:

说人冒籍,自却冒姓。既将姓冒,又将名混。只求龙目垂青,权把雁行厮认。

赖本初考毕回来,对梁生道:“今早柳公点名时,问及贤弟,我已说是嫡弟了,乞贤弟权认我做嫡兄,写个揭帖去荐一荐,方使我言不虚。”梁生欣然道:“我将薛、赖二兄都荐去便了。”赖本初见说二人同荐便不言语,次日,梁生取过揭帖来开写道:

治下本州沐恩门生梁栋材禀为恳恩作养事,

计开儒童二兄:

薛尚文,系表兄。

梁梓材,系嫡兄。

薛尚文见了拱手称谢。赖本初心里却好生不然,想道:“怎到把小薛开在前面?”沉吟了半晌,便问道:“这揭帖还是贤弟面致柳公,还是遣人去投?”梁生道:“父亲病势虽稍缓,尚未能起床,小弟不敢暂离左右,只遣梁忠去投了罢。”随即唤梁忠来,把揭帖封好付与,教速去投递。分付毕,自进里面侍奉汤药去了。梁忠看着赖本初道:“衙门投揭有常例,使用约费两,方却怎么处?”薛尚文便道:“此小费我当任之。”即取银一两付与梁忠收了。梁忠恰待出门,赖本初道:“衙门里有个书吏,是我旧相识,我今同你到州前去寻他。若寻着了,央他把揭帖投递,一发熟便。”梁忠道:“如此甚好。”便随着赖本初同到州衙前来。赖本初假意寻了一会,说道:“怎不见他,想必有公务在衙里承值,少不得就出来,须索等他一等。”因对梁忠道:“你不必在此久等了,老相公卧病在床,恐有使令,你可先归。这揭帖我自寻着那相识的书吏,央他投了罢。”梁忠见说,便把书与银都交付赖本初,先自回家去了。赖本初哄得梁忠,转身径到州前一个纸铺里,另换个揭帖,把薛尚文名字除去,单开一个梁梓材名字,去向衙门投下。正是:

如鬼如蜮,坚谋叵测。

任贤之人,到被空出。

看官,听说唐时制度没有学臣,凡秀才科举都是郡守举报,儒童入泮亦是郡守考选。柳公久任襄州,已曾将梁生举报两次科举,只因梁孝廉以其年幼,不肯教他去。梁生又道父亲年老,不忍远离,为此,两次都不曾进京应试。柳公见他不以功名易其孝思,愈加敬重。如今他开荐的儒童,那有不听之理?况前日点名给卷时,已曾留心梁梓材名字,今又见了揭帖,便把他高高的取了。报喜的报到梁家,赖本初十分欢喜。薛尚文竟落孙山之外,甚是扫兴。梁孝廉只道两甥同列荐犊,却一取一不取,还信是毕竟赖家外甥的文字好。次日,梁生免不得率领赖本初去回谢柳公。只见州衙前已悬挂白牌一面,上写道:

正堂柳、示谕营门员役:凡一应谢考新生,止收名揭,俱免参谒。

梁生见了,遂将梁梓材名揭与自己的谢揭都递与门官。门官见了梁生,便道:“今早老爷分付,若梁相公来,要面见的。”梁生听说,便教赖本初先回门官,一面入内通报。柳公传命,请入后堂相见。梁生见了柳公,先谢了他,然后从容言及表兄薛尚文曾求提拔,未蒙收录。柳公惊讶道:“前日贤契揭上止开得令兄,那姓薛的从未见教。”梁生心中疑惑,唯唯而别。出了州衙门,便唤梁忠问道:“前日荐揭可是你亲来投递的?”梁忠道:“前日赖官人同老奴来要寻什么相知的书吏,托他去投,因一时寻不见,打发老奴先回,他自己去投递的。”梁生闻言,已猜是赖本初偷换了原揭,便教梁忠:“你去问那衙里柬房书吏,说我前日荐揭上开写的儒童是一名,是两名,问明白了,快来回报。”梁忠领命去了。梁生回到家中,把柳公所言询问赖本初。赖本初支吾道:“贵人善忘,想必柳公失记了。”薛尚文便道:“吾闻柳公极是津明,如何会失记?”赖本初又转口道:“秀才人情听了一名,已为破格,如何听得两名?柳公不好直言回覆,故作此权变之词耳。”薛尚文只是摇头道:“这事有些跷蹊。”梁生道:“不须疑虑,我已遣梁忠到柬房去查问了,少不得有个明白。”

言未毕,梁忠已回。薛尚文忙问道:“你到柬房去,可曾查明么?”梁忠道:“柬房吏人说:‘柳爷发案时,先把真才取足了,然后将要听的荐书逐一查对姓名,填写在案。你家梁相公荐揭上止开得嫡兄梁某,并无别个。’老奴因想:此揭是赖官人当日亲自投的,岂有差池?还只怕柬房所言未实。那吏房见老奴迟疑不信,便道:‘原揭现在,你若不信,我把与你看。’老奴看那揭上时,果然只有一名,并没有薛官人名字在上,这不知是甚缘故。”薛尚文听了勃然大怒,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坚险小人,弄得好手脚。”赖本初涨红了脸,强辨道:“我当日原托一个熟识的书吏去投递,或者是他弄的手脚,你如何便恶口骂我?”薛尚文嚷道:“还要胡说!不是你弄的手脚,是谁?你道我恶口骂你,我若不看姨夫、母姨与表弟的面,今日便打你一个臭死。”梁生劝道:“薛表兄息怒,小弟人微言轻,就开两名进去,柳公也未必尽听,况吾兄大才,今虽暂屈,异日自当一鸣惊人,何必争此区区?”薛尚文道:“功名事小,只可恨抹杀了表弟一段美情。”又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短行小人,我到包容了你许多丑事,你却反暗算我。我薛尚文就不做得这襄州学生,也不辱没了我一世。”赖本初也嚷道:“拼得你去袭了职,做了武官,也管我不着,也不怕你摆布了我。”薛尚文拍掌道:“你试试着看,明日你摆布得我,我摆布得你。”梁生劝道:“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二兄不必如此争竞。”说罢,一手拖了赖本初进去。薛尚文还气忿忿地,梁生又用好言再三劝解。次日,薛尚文唤原随的老仆收拾行李,谢了姨夫、母姨、表弟,要仍回父亲任所。梁生苦留不住,只得厚赠赆仪,亲自送出城外,洒泪而别。正是:

弃武来就文,就文又不可。

字多——,不如仍用武。

此时,梁孝廉病体未痊,梁生恐他病中动气,把上项事都瞒过了,不对他说。梁孝廉只道薛尚文因考试不取,没兴而去,那知这许多就里。赖本初自薛尚文去后,到喜得冤家离眼睛,从此时常背了梁生,私自到柳公处送礼钻刺。借了梁生的弟兄名色,不是去求批手本,便是求准状词。看官,听说凡钱囊的四皮不备,不能钻赖。那四皮?

第一是苦皮,花言巧语,转变得快;第二是脚皮,朝弛暮逐,奔走得勤;第三是面皮,宫府怠慢,偏忍得羞;第四是肚皮,衙役诟詈,偏受得气。

这回皮赖本初却也兼而有之,因此,柳公被他缠不过,只得略听他几件。一日,赖本初思量要寻个富家巨室的华馆来坐坐,因又想要去求柳公荐引。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坚猾之徒,忽地挨身富室;膏粱之子,不幸受害匪人。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卷 窃馆榖豪家延捐友 撞金钟门客造奸谋

诗曰:

自古薰莸不同器,物以群分方以类。

君子必与君子交,小人还与小人聚。

却说太守柳公是个清正的人,赖本初只管把俗事去缠他,始初减不过情面,勉强听了几件,后来缠得不耐烦了,被他怠慢了两次,连本初自己也觉厌了。因想:“荐馆乃斯文一道,不算俗事,若求他荐得个好馆,赚些馆毅,也强似出入公门。”筹划已定,遂于送节礼之时,把这话恳求柳公。谁想柳公听了,又甚不喜。你道柳公为甚不喜?原来,秀才求官府荐馆已成恶套,往往先自访得个殷实富户,指名求荐。官府便发个名帖去致意,那富户人家见是官府荐来的,恐怕不好相处,不敢聘请,却又难违官府之命,只得白白把几十金送与这秀才,以当馆-,宛转辞谢。此风既惯,官府初尚发帖婉致,后竟出牌硬着。富户中有倔强的,或回称家中并无子侄,不要延师;或回称子侄年幼,不能就学;或回称已有先生在家;或回称不愿子侄读书;或回称这秀才与我有隙,借此索诈。如此这般回禀,遂把荐馆又弄做一件最可厌的事了。当日,柳公深知此弊,因即对赖本初道:“刺史非荐馆之人,荐馆非官长之事,此言再也休提。”本初抱惭而退。柳公既淡白了本初去,心中到念着梁生,想道:“他兄弟二人,一个竟是非公不至的澹台灭明;一个却如鱼中阳娇迎纶吸饵,何人品之不同如此?只因看了这日日来缠的,越觉那不来的有品了。”一日,又有一个秀才来送礼谒见,那人姓奕,名云,字生栋,是本州一个富家子弟,也是用荐书入泮的。柳公与他叙话间,晓得他家西席尚虚,因便把梁生荐与他道:“你学识未充,不可无明师良友之助。本州学生梁栋材是个佳士,何不去请教他?”奕云鞠躬领命。正是:

求荐不荐,不求友荐。既说不荐,忽然又荐。邑中另有高才,堂上自具别眼。

奕云领了柳公言语,回到家中,便与一个惯帮闲的门客时伯喜商议道:“我久闻梁栋材的名字,今又蒙太守相荐,便请他来做个相资朋友也好。但他是个孝廉公子,又在盛名之下,不知可肯出来处馆。”时伯喜道:“这不难,大官人可写个名帖付我,待我先到他家致意探他,若肯相就,然后致聘便了。”奕云大喜,便写帖付与,教他速去拜望了回报。伯喜领命而去。原来,这时伯喜乃来家最用事的帮闲门客,性极坚贪。栾云却信任他,每事必和他商议。向有一篇二十回头的口号,单笑那帮闲的道是:

帮闲的要走通脚头,先要寻个荐头。初时伺候门头,后来出入斋头。设事要来骗饭吃,讨个出头。抓着两个肩头,看着人的眉头,说话到忌讳处缩了舌头。酒席上惯坐横头,吃下饭只略动些和头。大老官忘了酒令,他便提头,大老官有罚酒,他便做个寄酒户头。与大老官猜枚,诈输几个拳头,席散要去讨个蜡烛头。若要住夜,趁别人的被头。陪大老官闲走,他随在后头;与大老官下棋,让几着棋头。大老官赌钱,捉个飞来头;大老官成交易,做个中人头。托他买东西,落些厘戥头;托他兑银子,落些天平头。托他与家人算账,大家侵匿些账头。总之,只帮得个兴头。若是大老官穷了,他便在门前走过,也不回头。

话说的帮闲之辈,大人家原少他不得。难道都是这般贱相?其中原有好歹不同,若论歹的,逞其坚贪伎俩,设局哄骗大老官,莫说这二十四头,就比强盗也还更进一头。若是好的,他每事在大老官面前说几句好话,这些大老宫往往有亲友忠告善道说他不听的事,却被帮闲的于有意无意之间,三言两语,他到伏伏的听了。这等看来,帮闲的也尽会帮人干得几件好事。莫笑他这二十四头,却到也头头是道。

闲话休提。且说时伯喜当日拿了栾云的致意帖,自己也写了个眷晚生的名帖,径到梁家来拜望,却值梁生不在家中。原来,梁生因父病未痊,那日要出外问卜,唤梁忠随着去了。只有赖本初在家,当下便出来与时伯喜相见,叩其来意。伯喜将柳公称荐梁生、栾云托他致意的话备细说了。本初想道:“我本求柳公荐我,不想到荐了他。”因便心生一计,对伯喜道:“舍弟蒙栾兄错爱,又承老丈赐顾,足感盛情。今偶他出,有失到展。归时,当商酌奉覆。”伯喜道:“在下只道先生就是用之先生,原来却是用之先生的令兄,不敢动问名号。”本初道:“贱名梓材,贱字作之。”伯喜道:“适间不曾另具得一个贱刺来奉拜,深为有罪。令弟回府千乞鼎言,在下明日来专拜先生,便讨回音也。”本初便道:“不劳尊驾再来,明日学生当造宅拜覆,请问尊居在何处?”伯喜道:“舍下只在郡治之西一条小巷内,但怎敢劳动台驾?还是在下来候教便了。”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少顷,梁生回家,本初把这话与他说知。梁生沉吟道:“父亲有病,小弟正要侍奉汤药,如何出去处得馆?”本初便道:“我看起来这馆原不是贤弟处的,那栾兄既慕贤弟之名,又奉柳公之命,便该亲来拜谒,如何只遣门客代来?这就是不敬了。此等膏粱子弟难作缘,不如决意回了他罢。”梁生道:“说得有理,明日待我去答拜那姓时的,就便回他。”本初道:“栾生栋既不自来,贤弟亦何必亲去?今日那姓时的原只见得我,明日也待我替你去走一遭罢了。”梁生道:“如此最好。”便写个致意回帖,并答拜的帖,付与本初。

次日清晨,本初取了二帖,又暗写自己一个名帖藏在身边,也不唤人跟随,径自往郡西小巷内寻问时家。恰好在巷口遇见了时伯喜,揖让到家中,叙礼毕。伯喜看了拜帖说道:“在下今日正要造宅,候领回音,如何反劳大先生先旆?昨所云,未知令弟尊意若何?”本初道:“舍弟因家君有恙,奉侍汤药,不便出门,特托学生来奉覆,别有计较。”伯喜道:“家事从长,既有大先生在宅,尊大人处可以侍奉,令弟便出门也不妨。”本初道:“虽云舍弟,实是内弟。学生本姓赖,因入赘梁家,故姓了梁,其实内父止有内弟一子,所以不要他轻离左右。内弟若来就馆,恐违父命,若不就,是又恐负了栾兄盛情,并虚了郡尊雅意。今有一个两全之策在此。”伯喜道:“请问有甚两全之策?”本初道:“内弟之意欲转荐学生相代,学生算来到有几件相宜处,一来内弟自幼娇养,从未出外处馆,不若学生老成,处馆得惯,就是如今在内父家中与内弟相资,也算处馆;二来内弟如今纵使勉强应承,却因内父有病常要归家看视,不若学生无内顾之忧,可以久坐;三来来兄见爱内弟,不过要请教他文字,今他的文字都有在学生处,况学生若就馆之后,内弟亦可时常到馆中来,是栾兄请了一个先生,却就不请了两个先生回来?栾兄若请了别人,恐拂了柳公之命,今晓得就请了梁某的弟兄,柳公也自然欢喜。”伯喜道:“这都见教得极是,少刻便当把这话面致栾大官人。”本初携手称谢,起身告辞。临别,又执着伯喜的手,低低嘱咐道:“此事全赖老丈大力,学生是贫士,不比内弟无藉于馆,若得玉成,不敢忘报,聘仪之外,另当奉酬。”伯喜听说,满脸堆笑道:“说那里话?既承见教,自当效力,明日造府答拜便来奉覆。”本初道:“不劳尊驾答拜,学生在梁家也只算客边,且待就馆后,尊驾竟过馆中一谈可也。明日学生再当到宅来候回音。”伯喜领诺。

本初回到家中,在梁生面前并不说起,至明日,又私往时家去了。本初才出门,在门首遇见了,迎着笑道:“已有回音,正要来奉覆。”本初忙问:“如何?”伯喜请本初□□□定,说道:“昨日别后,就往栾大官人处细述先生所言,栾大官人初时还有些疑惑,是在下再三撺掇,方才依允,约定明日来送聘也。”本初大喜,极口称谢而别。回来对梁生说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见了那时伯喜,他说栾生栋因你不就他的馆,又要求聘我,你道可该应他么?”梁生道:“兄与弟不同,尽可去得。”本初假意踌躇道:“岳父有病,我亦当尽半子之职,侍奉左右,岂可忽然便去?况向与贤弟朝夕追随,也不忍一日疏阔。”梁生道:“这不妨,馆地只在本地,又不远出,且晚归家,原可常常相聚。”本初道:“既是贤弟如此说时,明日他来送聘,我只得受了。”

次日,栾云果然使人送聘来帖,开聘仪三两。又有两副请启:一请本初赴馆;一请梁生赴宴。本初便问梁生道:“他请贤弟吃酒,可去么?”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馆,怎好去吃他的酒?辞了罢。”本初即替梁生写了个辞帖,并自己回帖,打发来人去了,便袖了这三两聘仪,潜地到时家,送与伯喜说道:“这个权表薄意,待节中束仪到手,再当重酬。”伯喜道:“将来正要相处,尽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顾,何必拘此俗套,这个决不敢领。”本初再三推与他,伯喜假意辞了一回,便从直受了。看官,听说先生处馆,原是雅事,赖本初却用这等陰谋诡计,好似军情机密一般,又极卑污苟贱。有一篇笑荐馆的文字,说得好。其文曰:

师道之尊无对,儒行之贵居多。虽不必贫贱骄人,使东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污。慨自先生之贱,由于不肖之夫。失馆比于丧家,不惜屈身而就;谋馆犹之夺地,务要极力而图。探得主人势利,便讨个大字帖来荐荐;若问先生著作,随写篇小题文去睃睃。甚至钻及内戚,问及家奴,央及门客,托及媒婆。愧尽先生体面,成甚师长规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尽堪自适。闲云野鹤,何天不可婆娑。况乎号曰人宗品望,奚似称为夫子身分。若何如但哀其穷收之己尔,岂日重其道事之,云乎必也。若有莘应商王之聘,南阳邀先主之过,三徽乃至,再速始孚。然後绛帐悬而观瞻震悚,青毡坐而道范巍峨。拜宣尼于泗水,尊子夏于西河。问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馆人弗敢漫问乎?业屡墙木,勿坏沈犹,不得轻累以负刍。叹息此风之已邈,徒伤挽近之流波。

赖本初自到馆之后,一味逢迎栾云之意,宾主甚是相得。凡有庆吊诗文,栾云意欲求梁生做的,托本初去转求,本初便暗自胡诌几句,只说是梁生所作。栾云于文墨里边原不甚通晓,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润笔之资,都是本初袖了。奕云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与栾云相知了,出了他的丑,便私对时伯喜道:“内弟为人颇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顾了,他也不肯自来答拜。今栾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学生面上不好看。”伯喜听说便止住了栾云,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来因父病不敢暂离,二来见栾云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来。自此,不但栾云不曾与梁生见面,连时伯喜也从不曾认得梁生。正是:

阚不带俏,恐分其好。

钉住鬼门,小人诀窍。

赖本初在栾家不过笔札效劳,原没甚馆课。大约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却偏喜与闻他家的俗事。当初,栾云只信得一个时伯喜,如今又添了一个赖本初,凡是他两个的言语,无有不听。本初便与伯喜串通,一应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后手。或遇词讼,本初又去包揽说合,打发公差,于中取利。不勾几时,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赖二老的时节,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却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里。一日,正在馆中坐地,只见一个青衣小后生走来唱喏道:“赖官人还认得我么?”本初看时,原来却是梁家的旧仆爱童。因惊问道:“你如何在此?”爱童道:“小人自梁家出来之后,便央唤时伯喜官人引到这里栾大相公处投靠的。”本初道:“原来如此,我一向怎不见你?”爱童道:“向奉主命在乡间讨账,故不曾来拜见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馆,乞在主人面前添些好活,照顾则个。”本初道:“这个自然。”因又问:“你今叫甚名字?”爱童道:“小人本姓钟,如今官名叫做钟爱。”说罢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蕴都在此人肚里,他若住此,于我不便,须设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厌见梁家人。

过了一日,便私对栾云道:“尊使钟爱原系内父家旧仆,因偷盗了东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据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栾云听了这话,随即写下一只革条,贴出门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钟爱,不许复入。

钟爱只道本初思念旧情,在新家主面前照顾他一分,谁想到被撺唆逐出。他恨了这口气,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别处投军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赖本初在奕家鬼混了几时,已积得许多银子,家中又不要他盘费,妻子莹波又得了窦氏若干嫁资,又自做些针指,颇有私蓄。常言道:“手头肥,脚头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资本,尽可自去成家立业,何必更依附他人?”于是,便有脱离梁家之意。此时,梁孝廉卧病不痊,日事医祷,家业渐替,僮仆亦渐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妇两个。本初见这光景,一发要紧迁移开去,私与妻子商议。看官,你道莹波若是个有良心的,便该念及母舅与舅姆,就是你夫妻两个的义父、义母。当初,抚养婚配,恩谊不薄,今日岂有忽然便去之理?况义父现病在床,义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须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后,丧终服阕,然后从容而去,亦未为迟。如何一旦便要分离,难道梁家如今萧索了,就过了你穷气不成?莹波若把这几句情理的话说出来,也不怕丈夫不听,谁想他却与丈夫是一样忍心害理的。当下,见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见极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们贴助。俗语说得好:帖他不发迹,落得自家穷。不若急急迁移开去为妙。”本初听说,大喜道:“我一向要去,只怕你心里有些留恋,不料你与我这般志同道合,但今且莫说破,等我停当了去处,那时竟去便了。”计议已定,便去寻间房屋。恰好栾家有几间空下来的租房,本初遂对栾云说,要借来暂住。栾云许允。本初便暗地置买家伙什物,件件完备。忽一日,同着妻子辞别了梁孝廉、窦氏与梁生,便要起身。窦氏见莹波忽地要去,潸然泪下,依依不舍。梁生也因与本初相处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觉惨然。偏是本初与莹波略无依恋之情,收拾了房中细软,一棒锣声,竟去了。正是:

昔年异姓称兄弟,今日无端束装去。

谷风习习可胜嗟,恐惧惟宁安乐弃。

梁孝廉病中见本初夫妇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愤,病势因愈沉重,看看不起。临危时对窦氏说道:“莹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养婚配,今他虽舍我而去,然我心已尽,不负房家姊丈临终之托,亦可慰赖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无牵挂。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里聘娶得一房媳妇,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后,莫待孩儿服满,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丧纳聘。”又嘱梁生道:“汝当以宗祀为重,切勿再像从前迟疑择配,致误百年大事。”言讫,瞑目而逝。窦氏与梁生放声大哭了一场。勉强支持丧事,一面讣报亲友。赖本初与莹波直至入殓之时,方来一送。才殓过了,莹波便先要回去。窦氏欲留他作伴几日,莹波只推家中没人,乘闹里竟自上轿去了。窦氏着恼,因在本初面前发话说:“他不但是女儿,若论你是义子,他也算是媳妇,难道在此守丧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没礼!”本初听了,竟不替妻子陪话,反拂然不乐。梁生与他商议丧事,问他丧牌上如何写,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样写在上,要他分任丧中之费,便说道:“这自然该老舅独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续貂于后,反觉不必。”梁生会其意,凡丧牌、丧帖,只将自己出名。治丧之日,本初只在幕外答拜,丧中所费一毫不管。至七七将终,方写个缌麻赘婿的帖儿,送奠金三两。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还原帖,说道:“至亲无文,用不着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旧本初,昔日何亲今日疏?

堪叹负心满天地,教人详味绝交书。

七终之后,窦氏依丈夫临终之命,急欲为梁生议婚。谁想,人情势利,当初问了梁神童之命,只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后来见他两次科举都不去应试,便觉失望。况当初还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爱的。今孝廉已没,太守柳公此时亦已解任而去,一发看得无味了。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昔年议婚,凭你拣来拣去,千不中,万不中,却偏有说亲的填门而至。到如今,莫说你不肯将就,便是你肯胡乱通融,人却到来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门来了。窦氏见这般世态,心中忧恼,染成一病。医祷无效,卧床不起。时当埋怨孩儿,一向艰于择配,错过了多少好亲事。又想:“当年若竟把养女莹波做了媳妇,他今未必待我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宽慰,争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旧事关心,每提起赖家夫妇负义忘恩,便扶床而叹,追悔昔日收养假子、假女,总没相干。又复自疑自解道:“若论别人的肉,果然贴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养陌生人,一个是丈夫面上来的瓜葛,一个是我面上来的姻亲。一个总不算女儿,也是甥女兼为甥妇;一个纵不算儿子,也是甥婿兼为外甥,不当便把我等疏远。”自此,常常歉-怅恨。到得病已临危,却又想念莹波,要接他来见一面。不料莹波向因窦氏发作了他,心怀嫌怨,不来问病。今去接他,只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门,竟不肯来。窦氏长叹一声,满眼流泪而逝。正是:

临死凄凉徒自受,半生心力为人劳。

梁生哀痛之极,哭得发昏,亏梁忠夫妇救醒。入殓治丧,莹波都托病不来。赖本初也直至入殓以后,方才来送。治丧之日,连幕外答拜也都免了,只穿了白衣陪宾效劳而已。前番送奠金三两,此番又减去一两,止送二两,封简上竟写甥婿赖梓材具,并不写缌麻赘婿了。梁生又悲又恨,将封儿扯得粉碎,掷还他奠金,说道:“人之负心,一至于此。”本初见梁生发话,便忿然而去。自此,再也不到梁家门上来了。看官,听说人道假儿、假女,只有自己父母在心上。今赖本初与房氏莹波原没姓赖、姓房的眷属和他来往,却缘何忘了梁家?况梁家这段姻缘,本是他父母面上来的,他若想念父母,断不忍忘了父母面上的亲戚。只为他先忘了父母,故把父母面上的亲戚也都抹杀。正是:

既忘窦与梁,并无赖与房。

疑彼贤夫妇,皆出于空桑。

本初既与梁家断绝往来,便只在栾家馆中寻趁些头脑,为肥家之计。此时,又值宾兴之岁,郡中举报科举,太守柳公既去任署,用的是本州司户,栾云夤缘了一名科举。本初便撺唆他贿买科场关节。原来,唐朝进士及第,其权都在礼部,买关节的都要去礼部打点。一日,栾云步到书馆中,只见时伯喜在那里与本初附耳低言。栾云问他说甚么,本初便一手挽着栾云,一手招伯喜,同到一个密室里,对栾云道:“方才老时访得个极确的科场关节在此,兄可要做?”栾云问:“是何关节?”伯喜道:“礼部桑侍郎密遣他舅子聂二爷在此寻觅主雇,若要买及第,这是个极确的门路。”栾云便问本初道:“这头脑果确否?”本初道:“那桑侍郎讳求,号远扬,蜀中绵谷人,前科曾与试过的,若果是他那里来的关节,自然极确。”栾云听说大喜,便问了聂二爷的寓所,同着本初、伯喜径去拜他。只见那聂二爷衣冠华美,体态阔绰,一口长安乡谈。栾云叙过寒温,便教本初、伯喜与他密商此事,问价多少。聂二爷开口讨五千两。本初、伯喜于中再三说合,方讲定三千金,约他明日到栾家立议。次日,聂二爷带着几个仆从到栾家来,栾云盛席款待,立了合同议单,本初、伯喜都书了花押。栾云将出现银三千两,同往一个熟识的典铺里,兑明封贮、各执半票,俟发榜灵验时,合票来取。议得停当,聂二爷方把关节暗号密授栾云,又说道:“我今差人星夜到京支会家姊丈桑侍郎也。”言罢,自回寓所去了。栾云议定了这件事,只道一个及第进士稳稳在那里了,心中欢喜,回家与本初、伯喜欢呼畅饮,一连饮了两日。到第二日,饮至二更以后,忽见管门的家人拿着一封束帖来禀道:“方才有人在门外呼唤,说有甚书札送到。小人连忙去开门,那人已从门缝里塞了一封柬帖进来,竟自去了,正不知是谁家的。”栾云道:“半夜三更,如何有人来递书?”一头说,一头接那柬帖来看,却封得牢牢的,封面上写道:“栾大相公亲启。”伯喜笑道:“那下书人好粗鲁,这时候来递的书,自然有甚紧要事立候回书的了,如何门也不等开,便匆匆而去?待他明日来讨回书时,偏要教他多等一等。”家人道:“小人方才问他即要讨回书的。他说,不消了。”本初道:“却又作怪,既不消讨回书,定是没要紧的书札,为何半夜三更来投递?”栾云道:“待我拆看便知端的。”随即扯开封儿。看时,那里是甚书札,原来是个不出名的没头帖,上写着二十个字道:

关节买得好,被人知道了。

拿住三耳人,这场祸不小。

栾云看了,大惊失色,忙递与本初、伯喜看,二人都失惊道:“这那里说起?”栾云问家人道:“你曾见那下书的是怎么样一个人?”家人道:“小人在门缝里接了他的书,忙开门去看,黑暗里已不知他往那里去了,却不曾认得是谁。”栾云叱退家人,与本初、伯喜商议道:“此事怎处?”伯喜道:“此必大官人有甚冤家打听着了这消息,在那里作祟。”本初便问栾云道:“兄可猜想得出这冤家是何人?”栾云道:“我平日为田房交易上常与人斗气,有口面的人也多,知道是那一个?”伯喜道:“我们前日作事原不密,家中吃酒,立议,又到典铺中去兑银,这般做作,怎不被人知觉了?”本初道:“事已如此,不必追究,只是如今既被人知觉,倘或便出首起来,却怎生是好?”伯喜道:“幸喜他还只在门缝里塞这柬帖进来,若竟把来贴在通衢,一发了不得。”栾云被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害怕,心头突突的跳,走来走去没做道理处。本初沉吟了半晌,说道:“所议之事做不成了,不如速速解了议罢。”伯喜道:“只可惜一个及第进士已得而复失。”本初道:“你不晓得既有冤家作祟,便中了出来,也少不得要弄出是非的。”栾云点头道:“还是解议为上策。”当晚一夜无寐。

次日清晨,栾云袖了原议单,并这没头帖,同着本初、伯喜急到聂二爷寓所,把上项事备细说知,取出没头帖与他看了,告以欲解议之意。聂二爷听说,勃然变色道:“公等作事竟如儿戏!前既议定,我已差人星夜支会家姊丈去了,如何解得?”本初道:“解议之说,原非得已,奈事既泄漏,恐彼此不便,还望俯从为妙。”聂二爷道:“他自被冤家察访了消息去,须不干我事,难道我三耳人真个怕人拿住么?”伯喜道:“二爷自然不怕别人,但栾相公是极小心的,他既见了这没头帖,怎肯舍着身家去做事?”聂二爷大怒道:“我那知你们这没头帖是假是真?你们前日哄我立了议,把关节暗号都传授了去,今日却捏造飞语,要来解议,这不是明明捉弄我?只怕我便被你们捉弄了,明日家姊丈知道,决不和你们干休哩!”本初见聂二爷发怒,便拉栾云过一边,密语道:“看这光景,不是肯白白解议的了,须要认还他几两银子。”伯喜也走过来说道:“没酒没浆难做道场,须再请他吃杯酒,方好劝他。”本初道:“若请他到家去,又恐张扬被人知觉,不如邀他到酒馆中坐坐罢。”栾云此时没奈何,只得听凭二人主张。本初便对聂二爷说道:“台翁不必着恼,我们要解议,自然还你个解议的法儿,此间不是说话处,可同到酒馆中去吃三杯,了说前日的合同原议,乞即带去,少停,议妥了,就要销缴的。”聂二爷还不肯去,本初、伯喜再三拉着他走,聂二爷方取了议单,随着三人到一个酒馆中,拣个僻静阁儿里坐定,唤酒保打两个酒,摆些现成肴馔,铺下钟筋,一头吃酒,一头讲贯。聂二爷开口要照依原议三千金都认还。本初伯喜说上说下的说了一回,方议定认还一半,送银一千五百两

第04卷 蠢鳏夫欲续娇娃 硬媒人强求半锦

诗曰:

淑女还须君子逑,等闲岂许狡童谋。

秦楼跨凤人如玉,不是萧郎莫与俦。

却说礼部侍郎桑求,号远扬,蜀中绵谷人。他为人清廉正直,并无人在外通关节,况他夫人是刘氏已经亡过,也并没甚舅子聂二爷,此皆赖本初、时伯喜借他名色设局哄骗栾云。那桑公只因前科典试秉公取士,宦官杨复恭多有请托,他一概不听。为此,复恭怀恨寻事,把他贬做襄州太守。当下,栾云展阅邸报,见桑公降任本州,便问赖本初道:“前日只道桑侍郎还要典试,不想如今到贬做这里太守,这等看来,前番聂二爷的议头,纵使没人撞破,也是没相干的了。”本初道:“怎说没相干?他是礼部侍郎,就降调了,原与礼部声息相通,况恰好降任本州,若是前日议头不解,包你有用,可惜被人撞破了。”栾云道:“若这般说起来,他今到这里做官,我们正该去钻刺他。”本初道:“若要钻刺他,须趁他未到任之先,早往前途迎候,到他舟中送礼参谒,方见殷勤。但相见时切勿提起聂二爷之说,这是大家心照的事,不可说破。”栾云依言,便买舟备礼,同了本初,出城百里之外迎着官船,投递揭帖。不料,桑公于路冒了风寒,卧病舟中,不得相见,止将名揭收了,其礼谒上所开金杯、锦缎之类一些不受,连原揭璧还。栾云没兴而回。正是:

乘兴何堪败兴返,夤缘未遇有缘人。

桑公舟至襄州境上,却因病体沉重,上任不得,只在舟中延医调治,打发一应接官员役先回,仍委旧署印官,权署府印,候新官病痊,方才交代。谁想过了数日,医药无效,可惜一个清廉正直的桑侍郎,竟呜呼哀哉,死在襄州舟次了。入殓既毕,家眷本待扶柩还乡,奈家在蜀川绵谷,与兴元不远。此时,正直兴元节度使杨守亮造反,路途艰阻,须待平静后,方好回去。因此,权借寺院中停了柩,家眷且另觅民房作寓。赖本初闻知这消息,便对栾云道:“兄有别宅一所在城外,何不把来借与桑公家眷暂住?”栾云道:“桑公既已身故,且闻他又无儿子,我奉承他做甚?”本初道:“桑公虽亡,他有多少门生故吏?兄若加厚在他家眷面上,少不得有正本处。”栾云听了,便依其所言,将城外别宅借与桑公家眷住下,指望过几时,等得他什么门生故吏来,就有些意味了。怎知官情如纸薄,那些门生故吏见桑公已死,况又是杨复恭所怪之人,便都不肯来照顾他身后之事。地方官府与本地乡绅也都没一个肯用情的。正是:

官情之薄,甚于世情。

升降且异,何况死生。

栾云见了这光景,心生懊悔,因想:“他舅子聂二爷前日白白取了我许多银子去,我只望如今钻刺着了桑公,也有用处。不意桑公已死,官情又这般冷落,眼见得我没处讨正本了。但今他内眷住此,那聂二爷倘或也在此,亦未可知。若寻得着他,或者还有商量,何不遣个女使去通候桑公内眷,就探听聂二爷消息。”算计已定,便与一个养娘,一个仆妇分付了些说话,教他到彼通候。养娘、仆妇领命去了。少顷,回报说:“桑老爷的夫人是姓刘,并不姓聂,向已亡过,今住在寓所的只有一位小姐和一个侞娘,并几个家人妇女。那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貌非常。他侞娘说:‘桑老爷只生得这位小姐,至今尚未有姻事。’”栾云听了,便把此言述与赖本初知道,因问:“桑公夫人既不姓聂,那聂舅爷是那里来的?”本初道:“或是他表舅,或是他小夫人的舅子,不然,竟是桑公的心腹人,因托他出来通关节,恐人不信他,教他认做内戚,亦或有之。”栾云道:“我前日这项银子既已费去,料无处取偿,也不必提起了,今却有一事与兄商议。”本初问:“是何事?”栾云道:“弟今断弦未续,家中虽有几个侍妾,算不得数。适闻桑家小姐十分美貌,尚未联姻,弟意欲遣媒议婚,娶他为继室,兄以为可否?”本初道:“这个有何不可?他既无父母,便可自作主张,以兄之豪贵,彼必欣慕,况他今现住兄的屋,这头亲事也不怕他不成。”栾云听说大喜,随即分付媒婆速往说亲。正是:

癞虾蟆伏陰沟里,妄想天鹅落下来。

说话的,栾秀才要聘娶桑小姐,也是理之所有,况既借房屋居住,便遣媒议亲亦无不可,如何就笑他癞虾蟆不当想天鹅肉?看官有所不知,这桑小姐不比别个,若要与他联姻,却是一件极难的事。你道为甚极难?原来,桑公与夫人刘氏只生得这女儿,那刘夫人于怀孕之时,曾梦见一个仙女从空降于其庭,一手持兰花一枝,一手持五色锦半幅,对刘氏道:“有配得这半幅锦的,便是你女婿。”说罢,把这半幅锦丢向庭中,忽见一道五色毫光,直冲空际,毫光散处,那仙女也不见了。刘夫人惊觉,便将梦中之事说与桑公知道。桑公晓得腹中之孕定是个女儿,但不解半锦之故。后来生下这位小姐,即取名锦娘,又名梦兰。到得周岁之夜,庭中忽有一道五色毫光从地而起,正合刘夫人梦中所见。桑公惊异,随令人按光起处掘将下去,得玉匣一个,内藏五色锦半幅。桑公取来看时,却是苏若兰的织锦回文璇玑图,但只有后半幅,没了前半幅。正是

梁家取之于人,桑氏获之于地。

得来各自不同,合去方成一块。

桑公看了这半幅锦,因想:夫人所梦持兰仙女定是苏若兰。此锦即若兰所赐,将来女儿的姻事,只在这半幅锦上。又想:此锦向为宫中珍秘,这玉匣亦必是宫中之物,不知因何全锦忽分为两半,那半幅又不知遗失在何处。意欲将这后半幅去访求前半幅来配合,又恐为权贵所知,反要连这半幅都取了去。为此,隐而不宣,料得梦中仙女所言,那前半幅一定已有下落,少不得机缘凑合,后来自然相遇,今已只珍藏在家,勿示外人。正是:

怀珠藏玉无人见,断锦遗文只自知。

那梦兰小姐到六七岁时便聪慧异常,桑公因把这半幅回文锦与他做个弄物,他便耽玩半锦,问了璇玑图的出处,十分欣慕苏若兰之才。至八九岁,在那刻本的回文诗上看了全文,又见有前贤所绎许多章句,他便也从前贤绎不到处,另自绎得二三十首。桑公见了,益奇其才,愈加珍爱。不幸到十岁后,母亲刘氏病故,只有一个侞娘钱老妪与他作伴。那钱妪把夫人昔日梦中之事对他说了,他因思念那前半幅璇玑图不知何时配合,遂作词一首,调名《长相思》。其词曰:

未全,锦未全,叹息人仙物亦仙。原图不尽传。得半边,失半边,何日天章合有缘。璇玑能再圆。

桑公向因信着夫人所梦仙女之言,难于择婿。到得梦兰小姐随任襄州时,已是十六岁了,却又不幸遭了父丧,伶仃孤苦,寄迹他乡,时常与侞娘钱妪说及终身之事,抚几长叹。钱妪道:“小姐若必要配得那半锦的人方与作合,急切那里得有?即使有人求得半锦相配,他文才或者又不能如你的意,却怎生是好?”梦兰道:“仙女所言配得此锦者,方是姻缘。这不但以锦配锦,必其人可以配得璇玑图,其文亦可以配得璇玑图,方才叫做配得此锦的。况我家得此半锦,非由人力,实乃天授,想天亦甚爱此锦,必像我稍能识得璇玑文字的,天才把这半锦赐我。我料那前半锦,天亦决不肯赐与不识璇玑文字的人,但使此锦能合,何患人之不圆?”钱妪听说点头称是。看官,你道梦兰小姐之意不止求这半锦相凑,还要其人如锦,其文如锦,岂不是个极难的事?栾云不知就里,妄想议婚,分付两个媒婆,一个叫做矮脚陈娘娘,一个叫做铁嘴邹妈妈,教他到桑小姐处说亲,说成了时,各有重谢。两个媒婆领了栾云之命,来到城外别宅,见了梦兰,备述栾云仰慕之意,又极口夸他豪富,家中广有资财。梦兰默然不语,侞娘钱妪从旁代答道:“我小姐不重资财之财,只重文才之才。当初,我家老夫人曾有仙女托梦,赐下半幅回文锦,说要配着此锦的,方许配我小姐。这回文锦上有说不尽的诗句,不是极聪明的人看不出,我小姐却看得出几十首。今若来说亲的,也要问他看得出回文锦上诗句多少,如看不出诗句,又没那半幅锦来相配,休想来说亲。”两个媒婆听了这话,面面厮觑,只得辞了小姐,把这话回覆栾云去了。正是:

未遇鸾凰匹,一从蜂蝶喧。

端详锦上旬,珍重梦中言。

栾云听了媒婆的回报,心中闷闷想道:“若只要什么锦,便买他百十匹锦缎,送去也容易,今却要什么回文锦的半幅相配,教我那里去寻?况又说有甚诗句要看,一发是难题目了。”正忧闷间,只见赖本初步进书房来,问道:“桑家姻事如何?”栾云遂将媒婆回报的话,说与知道。本初听罢,拍手笑道:“这回文锦若问别人,便是遍天下也没寻处,只我便晓得那半幅的下落。兄恰好问着我,岂非好事当成?”栾云大喜,因问道:“这回文锦是何人所织?那半幅今在何处?”本初道:“此锦乃东晋时一个女郎苏若兰所织,上有回文诗句,寻绎不尽,真乃人间奇宝。昔年,则天皇后以千金购得,藏之宫中。后经禄山之乱,此锦失去,朝廷屡次购求未获。今不意此锦已分为两半,前半幅我曾见过。如今桑小姐所藏,定是后半幅。”栾云忙问道:“那前半幅,兄在何处见来?”本初笑道:“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有这前半幅锦的,就是我内弟梁用之。”栾云道:“既如此,烦兄去问他买了,就求吾兄绎出几首诗句,那时去求婚,却不便成了?”本初道:“若买得他的锦,连诗也不消绎得。内弟幼时曾绎得几十首,待我一发抄了他的来就是。但只怕他不肯把这锦来卖。”栾云道:“舍得多出些价钱,便买了他的了。”本初道:“这锦若要买他的,少也得银五六百两。”栾云道:“为何要这许多?”本初道:“五六百两还是兄便宜哩,兄若买了这半锦,不唯婚姻可成,抑且功名有望。”栾云道:“这却为何?”本初道:“今内相杨复恭爱慕此锦,悬重赏购求,兄若买得半锦,聘了桑小姐。明日桑小姐嫁来之后,他这半锦也归了兄。兄那时把两半幅合成全锦,献与杨公,杨公必然大喜,兄便可做个美官,岂非婚姻与功名一齐都就?”栾云听说,喜得搔耳搡腮,便央恳本初即日去见梁生,求买半锦。本初应诺,随即到梁家来。

且说梁生一向在家守制,闭户不出。本初已久不上他的门了,今日忽然造访。正是: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梁生见了本初,笑问道:“吾兄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本初道:“向因馆政羁身,苦无片刻之暇,故失于奉候。今日稍闲,特来一叙阔怀。”梁生道:“小弟贫闲自守,久为亲戚所弃,今忽蒙枉玉真,令蓬荜生辉。”本初道:“休得取笑。我今日一来为久阔之后欲图一晤,二来也为东家栾兄闻老舅藏得半幅回文锦在家,特唤我来相借一看。”梁生听说,拂然道:“此锦先君存日,不肯轻以示人,兄如何说与外人知道?”本初道:“但求一看,即当奉还。”梁生摇首道:“这却使不得。”本初见他不肯借,方说道:“栾兄原说若不肯借,愿即备价奉买。我替老舅算计,你藏此半幅残锦在家,吃不得,穿不得,有何用处?今栾兄爱此锦,愿以善价交易,不若就把来卖与他。不是我冒读说,你正在窘乡,得他些银两,尽可当救贫之助。”梁生勃然道:“弟虽贫,必不卖先人所宝之物,兄何薄待小弟至此?弟久不蒙兄在顾,今日忽至,只道兄良心未混,犹有念旧之思,原来特为他人来游说。如此竟然足音非空谷所愿闻也。”言讫,拂袖而起。正是:

善价凭伊出几许,奇珍不售待如何?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本初被梁生抢白了几句,气忿忿地离了梁家,自回覆栾云去了。且说梁生自本初去后,想道:“他来替来家求买此锦,是何意思?我记得当初他曾劝我将此锦献与杨复恭以图富贵,深为薛家表兄所鄙,今必又以劝我者劝栾云,教他趋奉权贵,故欲假此物为进身之由,不然,栾云要这半锦何用?”左猜右想,却并不料有桑小姐这段缘故。看官,听说梁家藏着半锦,既没人把这话吹到桑小姐耳朵里去,桑家藏着半锦,又没人把这话吹到梁用之那里来。一向山川杳隔,故音问不通,诚无足怪,如今,恰好两人聚在一处,却又咫尺各天,无人通信。若论应该通信与梁生的第一个,便当是赖本初了,他却偏瞒着梁生,反要替别人说合。正是:

相需之殷,相遇之疏。

鹊桥未驾,隔断银河。

说话的,难道赖本初不来通信与梁生,便再没一个人来通信了?天生佳人才子,到底隔他不断,自然又撞出一个通信的来。你道那通信的是谁?却就是先前打发出去的张养娘。原来这张养娘未到梁家做养娘之前,本是个卖花的妇人,既被梁家打发出来之后,仍旧卖花过活。他当初与赖本初私通一事,莹波知道了,并不嗔怪他。及他被逐时,反用好言抚慰道:“我一向多亏你照顾,断不相忘,你终身之事都在我处。”张养娘记着这几句言语,到得莹波迁出另居后,他便买了两盒礼,特地去探望莹波,只道莹波不食前言。不想莹波竟把他来十分淡白,大不是先前光景。张养娘提起旧话,莹波道:“我家事不济,养不起闲人,你还到别处去罢。”张养娘大失所望。正是:

一向依人今自立,恶见旧人提旧日。

当初不过假殷勤,翻过脸来不认得。

张养娘恨着这口气,自此再不到赖家门上去,只在街坊卖花度日。有时,走到梁家来,梁生念是旧人,不薄待他,教他卖花闲时常来走走,张养娘甚是感激。从来花婆与媒婆原是一串的,一日张养娘在街上卖花,正遇着矮脚陈娘娘与铁嘴邹妈妈。张养娘问道:“你两个近日做媒生意如何?”邹妈妈道:“不要说起,一个财主要娶一头亲事,许我们两个各送谢仪二十两,不想女家对头不肯,我们没福气赚这些银子。”张养娘道:“是那一家?”陈娘娘道:“便是桑太爷的小姐,现今住着栾大相公的屋,偏是栾大相公去求亲,他却千推万阻。”张养娘道:“莫非聘礼要多么?”邹妈妈道:“聘礼到也不论,却要一件稀奇的东西,叫做什么回文锦。这回文锦又不是囫囵的,桑小姐先有半幅在那里,定要配得那半幅的便算聘礼。”陈娘娘道:“这还不打紧,那锦上又有什么诗句,极是难看,这小姐却看得出许多。如今要求亲的也看得出多少,方才嫁他,你道可不是个难题目?”张养娘听了,便道:“我当初在梁家时,见梁官人有半幅五色锦,也叫做什么回文锦,一定与这小姐的锦配合得来。”邹妈妈道:“我正忘了对你说,栾家的赖先生也道梁家有半幅锦在那里,前日去买他的,那梁官人又不肯卖。你是梁家旧人,梁官人或者肯听你说话,若劝得他卖这锦与栾家,我教栾家重谢你。”张养娘道:“你何不就把桑家这头姻事去对梁官人说,却是一拍一上不费力的。”陈娘娘道:“你又来!若做成了栾家亲事,便有些油水,那梁秀才是穷酸,桑小姐又不是个富的,穷对穷有甚滋味在里面,我们直得去说?还是烦你去撺掇他卖得此锦,便好言罢。”两个媒婆各自去了。有一篇骂媒婆的口号说得好,道是:

媒婆只爱钱和钞,那顾郎才与女貌。赚得几封月老,死的说出活来;少了几两花红,美的当做丑笑。言语半毫不实,惯会两面三刀。伙伴分银不均,骂出千罗百唣。有时搭脚,卖伴新娘,又伴新郎;常弄花手,心做宝山,又做厌到。走马头,替客绅买妾,便与豪奴门客串通;卖水贩,骗良妇为娼,遂与龟子鸨儿合跳。某家官官,某家姐姐,再不向冷处寻;满口太太,满口娘娘,只去向爇处叫。忽然须弥山,忽然芥菜子,凭他舌上翻腾;或时比地狱,或时说天堂,一任嘴中乱道。把俊汉说与村夫,将佳人配与恶少。从来婚姻差误岂由天,大半坏在这班女强盗。

当下张养娘听了媒婆的话,想道:“媒婆不肯去梁家说亲,也不要怪他,只好笑赖家官人,为何不把这话报与梁官人知道,却反替栾家做坚细,要骗梁官人的锦,好没良心。他必然也曾把这事与浑家商议,就是赖官人不好,莹波小姐也该劝他,去对哥哥说,如何都是这般忘恩负义,不肯作成好事?如今待我把这话报与梁官人去。”一头想,一头便走到梁家来。梁生见了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了,你今从那里来?”张养娘道:“特来报大官人一个喜信。”梁生问:“甚喜信?”张养娘便把上项话细细述了。梁生跌足道:“原来我姻缘却在这里,可恨赖本初瞒着我,又要来骗我,多亏你来报信。我今就烦你到桑小姐处说亲,若说成了,重重谢你。”张养娘道:“自家的人,说什么谢我,向感老相公、老安人与大官人许多恩义,这件事自当效力。”梁生大喜,便将前日所绎的回文诗句写在一幅纸上,并取出这半幅回文锦用绣囊包裹,付与张养娘,教他拿去与桑小姐的半幅相配。又叮嘱他好生藏着,切莫与外人看见。张养娘领命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天上碧桃,幸遇蜂媒蝶使;日边红杏,又遭雨妒风欺。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05卷 梁秀才改妆窥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诗曰:

从来好事每中离,彩凤文鸾路两歧。

若使当年便相合,风流佳话不为奇。

却说张养娘领了梁生言语,怀着半锦并所写诗句,径到城外栾家别宅,求见桑梦兰小姐。先是侞娘钱妪出来接着,见他是个卖花妇人,便道:“我家小姐为没了老爷,孝服未满,况兼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你来卖花,却用你的花不着哩。”张养娘笑道:“我不是来卖花,是来卖锦。”钱妪道:“卖什么锦?”张养娘道:“有一位官人,藏得半幅回文锦在家,今闻你家小姐也藏着回文锦半幅,故特遣我来要将这锦儿配对。”钱妪道:“那官人是谁?”张养娘道:“那官人是本州一个孝廉公的公子,姓梁,名栋材,字用之。年方一十八岁,才貌双全,早年入泮,人都叫他是神童。前任太守柳老爷极敬爱他,常说道:‘可惜我没有女儿,若有时,定当招他为婿。’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于路偶得半幅回文锦,他便把锦上诗句看出几十首,都是别人看不出的。人爱他聪明,要来与他联姻的甚多,他却定要像那做回文锦的女子,方才配他。为此,姻事未就,直拖到此时。今闻你家小姐也有半幅锦,也看得出许多诗句,他道:‘这才是天缘相凑。’故特使我来作伐。”钱妪听说,便欢欢喜喜引着张养娘进去与梦兰相见,把这话细述与梦兰听了。梦兰问道:“如今这半幅锦在那里?”张养娘道:“锦已带在此。”遂于怀中取出绣囊,探出半锦。梦兰接来看了,便也取出自己所藏半幅,一同铺放桌上,配将起来,分毫不爽,竟是一幅囫囵全锦了。钱妪、张养娘齐声喝彩。张养娘又将梁生所写诗句呈上,梦兰先从头看了一遍,见其中有两三首与他所绎的相同,其余的却又是他意想所不到,心中暗暗称奇。又细细对着锦上再读了一遍,其联合之巧,真出人意表,不觉喜动颜色。有一曲《啄木儿》单道桑梦兰小姐此时欣羡梁生之意:

回文美锦字奇,世乏窦滔,谁识此怪?今朝何物才郎,却偏能重谱新词!若教幻作裙钗女也,应织得相思句,羡杀他彩笔堪当机与杼。

钱妪在旁,见梦兰看了诗与锦,眉头顿展,笑逐颜开,反覆把玩,不忍释手,晓得他心里已十分中意。因说道:“难道这位官人有恁般文才,又恰好合得这半锦?真是天赐姻缘,小姐不可错过。”张养娘道:“梁官人也要求小姐的诗句去一看,并求这半幅锦去一对,未知可否?”梦兰沉吟了一回,乃将半锦并自己所绎诗句都付与钱妪,说道:“你可去那里走一遭。”钱妪道:“我也正要去看那梁官人的人物如何,可配得我家小姐。”张养娘笑道:“还你一个粉妆成玉琢,就和小姐一般样美貌的便了。”说罢,便要取了原带来的诗与锦起身告辞。梦兰道:“锦便取回去,诗且留在此,我还要细看。”钱妪笑道:“小姐未见其人,先爱其文,一定是其文可以配得璇玑图的了,待我如今去看他,包管其人也可以配得璇玑图哩。”梦兰听说,微微寒笑。张养娘只取了半锦,辞了梦兰,同着钱妪,恰待要行,梦兰又唤转钱妪,复入内室,附耳低言道:“适间所见诗句,不知可真是此生绎的,我今有一首词在此,是我向时所作,你可一发带去,要他面和一首来我看,若和得出,又和得好,我方信他。”钱妪道:“小姐所见极是。”梦兰遂取旧日所题那首《长相思》的词付与钱妪,又叮咛道:“此吾终身之事所系,你此去切勿草草。”钱妪领命,同了张养娘一径到梁家来。梁生见了,只道那钱妪也是个媒婆,且不和他答话,先问张养娘道:“你曾见过桑家小姐么?”张养娘道:“曾见来,那小姐的才貌果然名不虚传。两半幅锦又恰好配合,这段姻缘真乃天赐。”因指着钱妪道:“此位便是小姐的侞娘钱妈妈。小姐特地教他拿那半锦并所写的诗句在此送与官人看。”梁生见说,连忙起身对着钱妪,深深的作下一个揖,慌得钱妪还礼不迭。仔细看那梁生时,真个一表人物,有一曲《临江仙》为证:

目秀眉清神气爽,还夸举止昂藏。天生丰骨不寻常。何即非傅粉,荀令岂熏香。听说彩毫花欲放,果然满面文章。深闺只道美无双。今朝逢宋玉,应许赴高唐。

钱妪见梁生丰姿俊爽,十分欣喜,随即取出小姐所付的诗与锦递上。张养娘也取出原带去的半锦奉还,说道:“原锦在此,诗笺小姐还要留着细玩。”梁生接过二锦来,凑着一看,大喜道:“我只道这后半幅锦已不可得见,不想今朝却得聚在一处。”因问起这半锦的来由,钱妪便把刘夫人梦遇仙女,一手持兰,一手执锦,分付许多言语后,见庭中宝光掘地,得玉匣,因而获此半锦的话,备细述了一遍。梁生听了,惊喜道:“这是天缘前定,今日此锦既合,婚姻料无不谐之理。”言罢,即取梦兰所绎诗句来看,才展花笺,见字句柔妍可爱,已不觉神情飘荡。诗句前面却先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古名媛之撰述多矣,敏夸道蕴,智羡班姬,风流所传,著作恒有。至于瑟鼓湘灵,笳悲边月。写愁肠于百转,托别恨于三秋。长门买赋,不及楼东之自题;白头寄吟,又闻如意之度曲。才以思深,文因情至,斯皆然己。然未有慧夺天工,想穷人力,尺素而圭璧千章,寸幅而云霞万状,如苏氏璇玑图之迈等轶轮者也。奴幸家藏半图,幼辄取为玩弄,更从书窥全锦,长复久于诵耽。既喜采藻之奇,尤惊组织之巧。疑是卫夫人之妙笔,化作机杼;窃谓薛夜来之神针,逊其文字。爱抒蠡测,用译为篇,载于黄绢之中,重分幼妇之句。就儿家意量之偶及,补诸贤寻味之未全。谨得若干首为列,其章次如左。

梁生读毕,先极口称赞道:“何须更看诗句,只这一篇小引,词调铿锵,笔情优秀,真六朝文选中名作,远过则天皇后序文多矣。”道罢,再取那绎出的二三十首诗句,逐一对读。读一首,赞叹一首。又见其中有几首与自己所译相同的,愈加欢喜道:“我两人所见略同,不谋而合,一发奇妙。至于其他章句,更多出吾意外,尤见心思之曲。有才如此,敢不敬服!”便把这幅花笺孜孜的看个不了。有一曲《玉芙蓉》,单道梁生此时欣羡桑梦兰小姐之意:

苏家挺秀姿才,媛难其继;笑金轮有序,未绎新诗。今何意,佳人能解夫人字,幼女偏通幼妇词。真奇异,疑便是,若兰再世,想因他自家文字,自家知。

梁生赞赏了一回,因问钱妪道:“方才你家小姐见了我写去的诗句,却如何说?”钱妪道:“官人诗句自然绝妙,小姐口虽不言,我看他心里已十分得意。”张养娘笑道:“若不得意,不留在那里细看了。”钱妪道:“小姐还有一首词在此,是他向日所作,今欲求官人面和一首。”梁生笑道:“此乃小姐欲面试小生之意,妈妈便是钦差来监试的了。”钱妪笑道:“官人好聪明,一句便猜着。”张养娘也笑道:“怪道方才临行时,小姐又唤你转去说些甚么,原来要你来做考试官。我家梁官人是不怕你考试的,有什么难题目,快取出来。”钱妪便于袖中取出词笺。梁生接来看时,见是一首《长相思》词,就为这半幅回文锦而作的。吟咏了一遍,一头赞说:“好!”一头便取过纸笔,依韵和成一首词曰:

已全,锦已全,绎得新诗婉有仙。何言不尽传。将半边,合半边,今日天章会有缘,物圆人亦圆。

梁栋材步韵求改

梁生写完,将词笺折成个方胜,递与钱妪道:“烦致意小姐,率笔奉和,尚求教正。”钱妪初时见梁生提笔便写,还只道在那里抄录小姐的题词,不想已和成一首,真个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喜得他连声称赞道:“官人酬和得恁般快捷,果然是个才子。”张养娘道:“妈妈,你还不晓得我家官人八九岁时,前任柳太爷便闻他才名,请去相见,当堂要做起什么文章来,他也不消一刻,就做完了,那一个不称羡哩!”钱妪道:“官人具此高才,正当与我家小姐作配,如今待我把这和韵的词儿,送与小姐看了,那时便可择吉行聘。”梁生道:“但小生家寒,没有厚聘,为之奈何?”钱妪道:“我小姐但求真才,不求厚聘,官人不须别样聘物,只这半幅锦与这些诗词便可当厚聘了。”梁生又深深作揖道:“全仗妈妈玉成。”钱妪道:“今日且将小姐这原锦仍旧付我拿去,待择了吉日,官人把前半幅锦做个纳聘之礼,我小姐便把后半幅锦答与官人,做回聘之敬。”梁生大喜道:“如此最好,定亲之日,权将二锦交换。成亲之后,二锦正可合为一锦矣。”正是:

天使文鸾配彩凤,佳人今日果重来。

梁生把后半锦仍付还钱妪,其小姐写来的诗词也都留着,说道:“还要细细玩味。”钱妪只取了半锦,欢天喜地谢别了。梁生自去回覆梦兰小姐不题。

且说梁生等钱妪去后,细问张养娘道:“那小姐的才情且不必言,但他容貌果是若何?你可实对我说。”张养娘道:“小姐近日身子略有些不快,只是懒懒的梳妆,淡淡的便服,然我看起来,虽带三分病容,却到有十分风韵。若是不病的时节,还不知怎样标致哩。”梁生道:“从来才色最难两全,有奇才的,那里又有绝色?只恐未必如你所言。”张养娘笑道:“官人若不信,明日花烛之夜,自去端详便知我不是说谎了。”梁生道:“直待花烛之夜,方去端详,却不迟了?我本重才不重貌,若其才不真,虽有美貌,亦不足贵;若是真正有才的女子,其貌虽非绝色,而其眉目顾盼之际,行坐动止之间,自有一种天然风致,此非俗眼所能识,必须待我亲自见他一面,方才放心。”张养娘道:“官人又来,那小姐怎肯轻易见人,你如何去见得他?”梁生道:“他见了我的诗句不肯便信,又教侞娘来面试我,我今见了他的诗词,亦未敢便信,却不好也出题去面试他。但只要偷觑他一面,看其外貌,即可知其内才,你怎地设个法儿教我去看一看。”张养娘摇头道:“这个却难。小姐身在深闺之中,官人如何得见他的面?”沉吟了半晌,说道:“除非等他出来的时节,或者可以略略偷看。”梁生道:“他几时出来?”张养娘道:“他等闲也不肯轻出,只今桑老爷停柩在城外寺里,他有时要到寺里去拜祭,官人或者乘此机会去偷看一看,何如?”梁生道:“这却甚妙!”张养娘道:“待我探听他几时到寺里去,却来相报。”说罢,告辞去了。过了两日,只见张养娘又同着一个婆子背着一个药箱儿到梁家来,对梁生说道:“今日是月朔,桑小姐本欲亲到寺里拜祭亡亲,却因微恙未痊,正要眼药调理,不便出门,已遣钱侞娘代去了。前日所云,不能如顾,今更有个法儿在此,但不知官人可做得?”梁生道:“是甚法儿?”张养娘指着同来的那婆子道:“这是女医赵婆婆,是我的结义姊妹,与我极相厚的,今日恰好来,小姐要请他去看病,这也是个机会。我替官人算计,不若假扮做他的伴当,随着他去,自然看见小姐。因此,我先和他说通了,同来与官人商议。”梁生道:“扮做伴当去也好,但钱侞娘是认得我的,虽然他今日奉小姐之命到寺里去了,不在家里,万一回来撞见被他识破,不当稳便。”张养娘道:“这也虑得是,如此,却怎生计较?”那赵药婆笑道:“我到有个算计,只怕官人不肯依我。”梁生道:“计将安出?”药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个女伴当跟随的,今日那女伴当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来。我看官人丰姿标致,若扮做了女人,却是没人认得出。依我说,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当,随着我去,到可直入内室,窥觑得小姐,就使钱侞娘看见,急切那里识得破?这算计好么?”张养娘拍手笑道:“好算计!”梁生也笑道:“这到也使得,只是恁般妆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张养娘道:“这不难,唤一只小船儿载去便了。”药婆道:“如此更妙。”张养娘便替梁生梳起头来,用皂帕妆裹停当,取出几件旧女衣来穿了,宛然是个标致妇人。张养娘与药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镜儿照了,也不觉大笑。你道梁生此时怎生模样,有一首《西江月》词为证:

皂帕轻遮鬓发,青衣不掩朱颜。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乱头皆艳。只少略删春黛,微嫌未裹金莲。若教束岁顶男冠,红拂风流重见。

梁生妆扮完了,药婆便去唤下一只小舡,携着药箱,同了梁生,一齐登舟,至桑家寓所门首,上了岸,同步进门。且喜此时,钱侞娘还未回来,梁生大着胆,直随进内宅。药婆教梁生且只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卧室与梦兰相见了。茶罢,即便诊脉。梁生在外房偷从壁缝里张看,只见那小姐淡妆便服,风韵天然,虽带病容,自觉美貌。有两曲《寄生草》单说那病中美人的风致:

扑蝶慵麾扇,看花懒下阶。几回搔耳无聊赖,几回手弄湘裙带,几回闲眺窗儿外。待抛书,无物遣愁怀;待开缄,又恐添感慨。

病体娇难掩,愁容艳未消。皱眉不减春山俏,瘦腰稳称罗衫小,无言静锁樱桃悄。只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当年西子颦难效。

梁生偷观多时,喜得神魂飘荡,几不自持。想道:“张养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态,自然是个绝世聪明的女子了。”方惊喜间,只听得药婆叫:“女伴当,快拿药箱进来!”梁生便提着药箱步进房去。药婆接了箱儿,自去开箱取药,梁生却侧身立在一边偷眼再把小姐细看。正看得好,不期钱侞娘回来了。那钱侞娘一见了梁生,便对药婆说道:“你这女伴当到好个俊脸儿,我仔细看起来,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面庞。”因指着梁生笑向梦兰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面貌,只看这女伴当便了。”梦兰听说,微微把眼斜睃了梁生一睃,便觉两颊生红。梁生十分(足局)(足脊),恐怕露出马脚,急急低着头走出外房。药婆也连忙取了药,收拾药箱,辞别了梦兰出来,同着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只为欲窥玉女面,几乎露出本形来。

梁生回到家中,张养娘正在那里等候,见梁生回来,忙取巾服替他换了。梁生道:“方才若不是这般打扮了去,险些儿被他们看出破绽。”张养娘道:“官人曾窥见小姐么?”梁生便把上项事述了一遍,说道:“小姐天姿国色,诚如你所言,我今更无他疑,即当择吉行聘便了。”张养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谎。官人如今快择定吉期,待我说去。”当下梁生取些银两,谢了药婆、张养娘,同着去了。次日,张养娘又来,梁生已选定了行聘吉日,教张养娘先去说知。张养娘领命而去。

且说桑梦兰既见了梁生的诗与锦,复闻钱妪夸奖他仪容俊美,又见这一首和词来得敏妙,是钱妪亲见他信笔挥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无双,嫁得这等一个夫婿,足遂平生之愿,心上已别无疑虑。只因药婆看病之日,钱妪说那女伴当与梁生面庞相像,梦兰是个聪明人,却便猜得有些跷蹊,想道:“这女伴当果是女人男相,看他丰神秀异,青衣中那有此人?况他一见侞娘说了这话,便有(足局)(足脊)不安之状,莫非就是梁生假扮来的?若真个是梁生假扮了来窥看我,他既说重我文才,却又来私窥我容貌,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个志诚君子了。从来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难得有信行,风流太过,往往负心薄幸。我且不要造次,还须再试他一试。思忖已定,恰好张养娘来约聘期。梦兰便取过笔砚,展开一幅花笺,题下一首七言绝句,付与钱妪道:“我还有一诗在此,你可把与这养娘持去,再教梁生和来,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许行聘。”钱妪道:“今姻事已垂成,还要做什么诗?”梦兰道:“你不晓得,我这诗有个意思在里边,只顾教他将去便了。”钱妪不敢相违,只得持付张养娘传达小姐之意。张养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妈妈面试过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诗来?难道前日做来的还不中小姐意么?”钱妪笑道:“前日做来的,小姐见了,已极其赞欢,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么诗?他说,这诗中藏着甚意思,如今你只把去与梁官人看,便知分晓。大约正考既已取中,覆试自然停当的,不须疑虑。”张养娘听说,只得拿了诗笺,回见梁生,细述其事,把诗呈上。梁生展开看时,其诗曰: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

亦有英灵苏蕙子,曾无悔过窦连波。

桑梦兰索和

梁生看了笑道:“我知小姐之意矣,他自比能织锦的苏蕙,却怕我不是能悔过的窦滔,只疑文人无行,故把这诗来试我。待我即依韵和他一首,以释其疑。说罢,便也取花笺一幅,题诗一绝道:

佳人绝世岂容多,更觅阳台意若何?

伉俪得逢苏蕙子,敢需后悔似连波?

梁栋材敬和

题毕,把来付张养娘,教即刻便送去。张养娘领命再到桑家寓所,将诗笺奉与小姐,笑说道:“梁官人的覆试文章在此。”梦兰接来,展看了一遍,微微寒笑,想道:“他诗中之意,明明说有了苏蕙,不敢更觅阳台,若得苏蕙为配,必不像窦滔有过而后悔。只这一首诗,分明设下一个大誓了。”便对侞娘说:“允了他的聘期。”张养娘欣然回报梁生知道。梁生大喜,到得吉期,梁生把前半锦作聘礼送与桑小姐,梦兰亦将后半锦作回聘,送与梁秀才。其两人所绎诗句,与题和诗词向已互相换看,今便大家留着,待成亲之后,人锦皆圆,彼此诗词,方可合为一集。此时,梁生禅服已终,梦兰却还在父丧三年之内。梁生一候小姐服满,便要迎娶成亲。看官,听说这一场好事,全亏张养娘之力,他是被逐去的人,难得他不忘旧主,特来报信。梁生也倾心相托,竟把半锦交付与他,他又并无差误,往来说合,玉成了佳人才子的百年姻眷。梁生深感其义,把些银两赏了他。自此,仍旧收他住在家里,与梁忠夫妇一同看管家事。正是:

只为昔年投靠,不忘犬马之报。

当年做马风流,今日做犬正道。

话分两头,不说梁生定了姻事,十分欢喜,且说栾云与桑家说亲不就,要买梁生的锦又买不成,心中正自气闷。却闻桑小姐到受了梁生的聘,一发恼怒,想道:“我便借屋与你居住,你却不肯与我联姻,到把姻事作成别人,这口气如何消得!”便请赖本初来商议。本初自那日被梁生抢白出门之后,又羞又恼,正没出气处,今见来云与他商议此事,便撺唆道:“桑小姐白住了兄的屋,却偏与兄相拗,极其无礼。兄如今竟催逼他出屋便了。”栾云依言,随即差家人去说:“这屋你家借住已久,今本宅自己要用,可作速迁开会罢。”梦兰闻知此言,使钱侞娘宛转回覆道:“向蒙你家相公厚意,借屋居住,感激不尽。今我小姐即日便要出嫁,一等嫁后,此屋便可交还,不烦催促。”栾家从人把这话禀复栾云。赖本初在旁听了笑道:“若如此,不是催他出屋,到是催他成亲了,却不便宜了他?”栾云道:“便是他既不允我姻事,却偏要在我屋里出嫁,这不是明明奚落我?”本初道:“专怪他没礼,可连夜逐他起身。”栾云沉吟道:“逐他去固好,但他原是个地方官的宅眷,怎好便把没体面待他?日后倘有与桑家相知的来替他修怨,却是不便。”本初道:“我一向也只道桑公虽死,不无门生故吏,身后之事决不寂寞。不想他是得罪杨内相之人,没人敢照顾他,眼见得这茕茕孤女是没倚靠的了。现今他原随来的许多家人仆妇都已散去,只有一个侞娘伴着小姐。不是我取笑说,就使黑夜里劫了他来,也急切没人来寻缉。吾兄如今只顾差人去赶逐他,他迅雷不及掩耳,必将仓皇奔窜,那时迹其所行,便可别有妙计。”栾云听说大喜,即分付家人络绎不绝的去催赶桑小姐出屋。催了一日,到得晚间,探门的探门,发瓦的发瓦,十分-唣。梦兰当不起这般光景,家中又没有童仆护卫,只钱侞娘一个,那里禁得住这班家奴?一时无奈,只得收拾随身行李,连夜雇小缸一只,同着钱侞娘踉跄下船。栾家众仆见桑小姐已出了屋,便封闭了宅门,一哄的进城回覆家主去了。

梦兰与钱侞娘坐在船里商量道:“如今往那里去的是?欲待归乡,闻路途兵阻,不能前进;欲待径投梁家,又无此礼。却怎生是好?”商量了一回,梦兰道:“我有母舅刘虚斋,现今侨居华州,我和你不如且到那里安身罢。”钱妪道:“既如此,待我明日进城去,说与梁官人知道了,方可行动。”梦兰道:“不必去说,我们只今夜便好行动,且待到了华州,然后使人来报知梁生未迟。”钱妪道:“何必如此匆匆?”梦兰道:“我料栾云那厮因求婚不遂,心中怀恨,不止赶逐我起身,定然还有狡谋。今众奴回报,彼必将侦探我行踪,于中途作祟,故为今之计,不若乘此时城门已闭,彼无从来侦探,且不料我即刻起程,我却只就今夜便行,声言欲归蜀川,暗自向华州进发,则彼虽有狡谋,无所施矣。”钱妪道:“小姐所言极是。”于是分付舟子连夜赶行。有几个寓所邻近的人来问他将欲何往,钱妪只以归蜀为词,却暗教舟子望华州一路而走。行过水路,舍舟登陆,雇下两乘车子,梦兰村妆打扮,与钱妪各乘一车,直至华州城外。且停顿在一个井亭之内,即令车夫入城寻问刘虚斋家。谁想,虚斋已于两年前死了,房屋已卖与别姓,其家眷都不知迁往何处。车夫打听的实,回报与梦兰知道。梦兰大惊,大哭。车夫不管好歹,逼了雇车钱自去了。梦兰与钱妪弄得走投无路,进退维谷。正是:

乌鹊更无枝可踏,穷鱼安得水来依。

此下,梦兰与钱妪相抱而哭。梦兰哭道:“我本深闺弱质,不幸父母俱丧,飘泊异乡,为强暴所逐,流到此处,却又投奔亲戚不着,如此命蹇,量无道理,不如早早死休。”说罢,便望着井亭中那口大井要投将下去。慌得钱妪和身抱住,两个哭做一团。正苦没人解救,只见远远地一个方面阔服的长须老者走将来。只因遇着这老者,有分教:义女拜新翁,免至花残月缺;师莹敦旧谊,更堪玉涧冰清。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6卷 认义女柳太守寄书 被奸谋梁秀才失锦

诗曰:

会合佳人未有期,两相飘泊两相疑。

束书空寄无由达,只为才郎中路迷。

话说梦兰小姐要投井,钱妪哭救不住,正在危难之际,忽见一个老者走来。你道那老者是谁?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他原是华州人,自从解任之后,告老家居,时常方中便服,携杖出门,或逍遥山水,或散步郊原,潇洒自适。这日,正唤一个小童随着在野外闲行,遥见一个少年女子和一老妇人在井边痛哭,心中疑异,便走近前来问道:“小娘子,谁家宅眷?有甚冤苦,和这老妈妈在此啼哭。”梦兰羞涩哽咽,不能开言。钱妪见柳公气象高古,料是个有来历的人,因即指着梦兰答道:“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爷的女儿,老身便是他的侞娘。不幸遭强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个亲戚,却又投奔不着。一时进退两难,所以在此啼哭。”柳公闻言,恻然改容道:“不意远扬公的令爱飘流至此!我非别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爷与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风劲节,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径来投我?”梦兰听说,方拭了泪,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若蒙恩相见怜,难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见他仪容秀丽,举止端详,是个大人家儿女,十分怜惜,即唤童子雇一乘小轿,教侞娘伏侍小姐上轿,先送到家里,自己携杖随后慢慢而归。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无家。

幸逢刘孝老,能惜女西华。

原来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无子无女,家中止有几个侍妾丫鬟。当下,接着梦兰逊到内堂。相见毕,柳公随后回来,梦兰重复拜见了。柳公细叩来因,梦兰把早年丧母,后来随父赴任,父死任所,栾云初时借屋,后因求婚不遂,怀恨赶逐,逃奔到此的缘故,一一说了。柳公道:“这栾云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时,只因乡绅荐书,面上勉强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无礼!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觅一佳偶便了。”钱妪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许过人家了。”柳公问道:“谁家?”钱妪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栋材。”柳公听罢,大喜道:“这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这头姻事却联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时,曾举报他两次科举,他因亲老,不肯赴试。如今他父母还在么?”钱妪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过,今服制都满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将来必大魁天下。闻他向年有多少人家与他议亲,他却难于择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这个好夫婿?”钱妪便将两半幅回文锦配合得来,梁生以前半锦为聘,小姐以后半锦回赠的事细说与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锦中章句绎得几十首,我也曾见过,却不晓得他家藏着原锦半幅。此锦本宫中珍秘,后来散失民间,购求未获,不知他从何处得来?”钱妪道:“闻说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在路上收买的。”柳公道:“你家这半幅却又从那里觅见得?”钱妪又将刘夫人梦中之事,并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着半锦的缘故,细说了一遍。柳公点头嗟叹道:“这是天缘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锦在小姐处,不知今可曾带得在此,幸借我一观。”梦兰听说,便向怀中取出一个绣囊付与钱妪转递柳公。原来,梦兰把梁生的半锦与他所绎回文章句,并和韵的一诗一词做一包儿,裹着藏在身边。今因柳公索览,便探怀而出。

柳公接来看了,见这半锦五色纷披,灿然悦目,嗟赏了一回。及见梁生所绎章句并所题诗词,说道:“这绎出的章句,我已曾见过,那一诗一词却不曾见,想是他的新作了。后面写着和韵,不知是和谁人的韵?”钱妪道:“就和小姐的韵。”柳公道:“原来小姐长于翰墨,老夫失敬了,这原唱的诗词一发要求一看。”梦兰道:“不肖女也绎得回文章句几十首,当一并录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过文房四主送上。梦兰把章句诗词一一写出,柳公取来细细看了,极口称赞道:“我前见梁生所绎章句,已是敏妙绝轮,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觉不同。其中只有一二相合的,余皆各自拨新领异。至于小引一篇,尤为佳绝。我初见梁生时,曾以璇玑图为题,面试他一篇古风,今这小引与他古风可称双璧。两诗两词又一样清新秀丽,真是天生一对夫妻。至如两半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问小姐到这里来时,梁生可曾知道否?钱妪答道:“当被栾家迫逐,仓卒起身,不及报与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这里寻着母舅家住了,然后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着。”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梦兰道:“家母舅是刘虚斋。”柳公道:“原来是刘虚斋,我也曾认得,今已亡过几年了。他本刘-之孙,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绝意仕进。侨居于此,以务农为业。不料前年病故,所遗田亩,半百荒瘠,迩来连值凶岁,朝廷虽有蠲恤之典,却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刘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内,他令郎刘继虚苦干赋役,竟把田产弃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处。官府又欲着他亲戚领田完粮,因此,连他亲戚也都逃避,没一个住在本州城里。你要去投奔他,却不投奔差了?”梦兰闻言,潸然泪下道:“茕茕孤女,无所依归,指望暂托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说道:“我向爱梁生之才,曾对他说:‘我若有女儿,即当招他为婿。’今我膝下无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认你为义女,便入赘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梦兰道:“大人既与先君有僚友之谊,不肖女便是通家儿女了。况今又无家可奔,若得大人颐养膝下,实为万幸。”柳公大喜。梦兰便令侞娘扶着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个半礼。当晚,排设家宴,做个庆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星夜赍赴襄州梁家投递,约梁生到华州柳衙来成亲。正是:

旧日门生今女婿,今朝泰岳旧恩师。

玉成花烛洞房夜,全赖他乡遇故知。

梦兰既拜柳公为义父,便与钱侞娘两个去住在柳家,专等梁生到来。谁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几时,回来禀覆柳公道:“小人领命往襄州寻问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里了。他家有个老妈妈说道:‘梁相公自闻桑小姐去后,便唤老苍头随着买舟渡江,望绵谷一路寻访去了,至今未归。’小人又住在那里等了几日,并不见回来,只得把书信付与他家老妈妈收着,先自回来禀覆。”柳公听罢,对梦兰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绵谷去寻,如何寻得着?既寻不着你,知他几时才回,我的书何由得见?今当再写一书,差人赶上去,追他转来。”计算已定,即另差一人赍书,望绵谷一路进发。那人去了几日,却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没有民船来往。旱路又都是游兵蚤扰,没有客商行动,不能前去。只得复身回来,并原书带归。看官,听说原来此时,兴元节度杨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将李茂贞引兵征讨,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杨守亮与宦官杨复恭认为叔侄,暗通线索。复恭惟恐李茂贞成功,故意迟发兵粮。茂贞又约束不严,任其部卒随处劫掠,为此,这一路甚难行。彼时有几句口号,单说唐未长征之众与唐初府兵之制大异,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今之长征,唯民是扰。

兵而扰民,非兵伊盗。

设兵至此,可胜叹悼。子曰去兵,旨哉圣教。

当下,柳公因寻访梁生不着,甚是忧闷。梦兰心里也十分烦恼。一日,正与钱侞娘两个相对愁叹,忽听得堂前爇闹,钱妪出去看了一遭,来回报说:“朝廷有特旨,升了柳老爷的官,今报喜的人来报喜,故此爇闹。”原来,柳公向与杨复恭不协,求补外任,又辞官而归。近日,复恭骄横太甚,天子也有些厌恶,他因思念柳公是个直臣,特旨诏还京师,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职。柳公当日奉了朝命,便打点起身。因对梦兰说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难行,料梁生决不到那边去寻你。他知你向曾随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寻访,亦未可知。况今当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满,也必赴京应试。你不若随我进京访他来相会。”梦兰依言,即与钱侞娘收拾行装,随着柳公一同起行。临行时,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师,倘还在襄州附近地方寻访,却如何得与梦兰相遇?因心生一计,把这半幅回文锦依样刻成印板,后刻一行云:

苏氏璇玑半幅图,如有合得此图者,可至京师柳府来相会。

柳公将这刻板回文图做个暗号,分付家人印下几百张。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马头市镇上,都要粘贴,使梁生见了,好到京中来寻我。家人领命,分头往各处粘贴去了。柳公一面自携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梁生自从那晚梦兰被逐之后,钱侞娘又不及去报他,他在家里并不晓得。直至次日,张养娘偶然出外,闻了这个消息,回来报知。梁生吃了一惊,忙赶到城外去各处寻访了一日,不见踪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个寺里探问,却又说并不见小姐到来。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侧,细问邻人:“可晓得桑小姐往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同侞娘下了一只小船,说要取路回乡去哩。”梁生此时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绵谷,近闻此路正有兵险,女子家不知高低,只顾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须赶将去追他转来。”便教张养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带了些盘缠:并怀着梦兰下聘的半锦及其所题诗词,唤梁忠雇下小舟一只,主仆二人连夜下船渡江追去。于路访问往来行人,说:“可见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妪驾一只小船前去么?”那些人也有说曾见的,也有说不曾见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虑,只顾催船前进。行了几日,将近均州界日,只见来船纷纷传说:“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爷发回的兵丁下来,见人拿人,见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听了这话,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并非欲济无舟楫,却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处寻,才郎此际愁欲绝。

梁生见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愿多出些船钱,你须与我再行向前去。”舡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实去不得了。”正说间,只见一只快舡驾着双橹,飞也似摇将过去。梁生指着,对艄公道:“你说去不得,如何这只船却去得?”艄公抬头把那船看了一看,说道:“这不是民船,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着官差,须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着这只船去到好,只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听说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声。”艄公果然高声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两个客人么?”那快船上人听得招呼,便停了橹,问道:“什么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着个老管家要相求带一带。”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舱里坐舱的那人听说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个相公,快请过船来。”艄公忙把船摇将摆去。梁生走过快船,看舱里那人时,果然是公差打扮,见了梁生拱拱手,便请梁生就舱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钱打发了艄公去,也过船来靠舱门口坐着。舱里那人问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学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与前任柳太爷相知的梁秀才么?”梁生道:“学生正是。老丈如何晓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如何不晓得?”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顿了一顿口道:“在下姓景。请问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读书人有何急事,要到那边去?”梁生道:“学生正为闻得前面兵险难行,要去追寻一个人来。”那人道:“原来如此,相公远来想是饿了,我船里有现成酒肴在此,若不弃嫌,请胡乱吃些。”说罢,便唤舟子取出酒肴来,请梁生同饮。梁生再三谦让。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谦,在下虽是公差,却极重斯文,况相公又是前任太爷的相知,怎敢怠慢!”一头说,一头斟酒劝饮。梁生饮过两盏,那人道:“这酒不爇,须换爇酒为吃。”便自向艄头取出一壶爇酒来,满斟一大盏,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见他殷勤,接过来一饮而尽。那人又忙斟一大盏递与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请吃盏爇酒儿。”梁忠谢了一声,起身接来,也一口呷干了。只见那人指着他主仆两个,笑道:“到也,到也。”说声未绝,梁生早头重脚轻,不觉一交跌到在船舱里。梁忠见了,忙要来扶,却连自己也手软脚麻,扑地望后到了。那人唤舟子急急把船摇到一个僻静港口歇下,将梁生的行李打开捡看,却只有几两散碎银子与衣服、被卧之类,并无他物。那人看了沉吟道:“难道这件要紧东西不曾带来?”便又把梁生身上满身搜摸,摸到胸前,摸出一个锦囊来,打开看时,见是半幅五色锦同两幅纸儿一起包着。那人欢喜道:“好了,这宝贝在这里了。”随即将锦囊藏着,把行李包儿赏与众人分了。等到夜晚,先唤两个舟子,将梁忠抬到沙滩上撇下,又把船行过里许路,然后将梁生抬往岸上一个牛棚之下放着。那人笑道:“他要夫妻完聚,今先教他主仆分离,却是耍得他好。”当下,安置了当,连夜开船去了。正是:

早识酒盏为陷阱,非逢知己不当饮。

已嗟见锦不见人,谁料失人又失锦。

看官,原来那快船上的人不是姓景,到是姓时,就是栾家的门客时伯喜。他奉栾云之命,特来赚取梁生的半锦,故随口说是姓景。这些舟子们都是栾家从人假扮的。栾云自那日赶逐梦兰起身后,便与赖本初商议,使人探他往何处,要在中途扮了强盗劫取他回家。又恐他竟投奔梁生,一面使人到梁家左近打听。及闻梦兰那晚连夜起身,不知何往,传说要回乡,未知果否。又闻梁生已买舟渡江追去了。本初对栾云道:“桑小姐向因前途兵阻,不敢扶柩回乡,寄寓于此,今途路未通,父棺尚在,恐未必便回乡去,或暂投别处亦未可知。但梁生此番赶去,他想要追着小姐,完其婚事,身边必然带着那半锦,不若使个计策,遣人去赚了他的来,专怪他一个决不肯卖,一个定要配对。今先教他两锦不合,却不羞了他。”栾云道:“此说甚妙,但教那个去赚他好?”本初道:“时伯喜是我们一路人,他虽曾到过梁家,却从未与梁生主仆识面,今就教他去罢了。”栾云大喜,随即分付时伯喜,教他依着本初之计而行。当下,伯喜果然依计行事,赚得梁生半锦并诗词,回报栾云,具言如此如此。栾云把这半锦与本初观看,本初道:“这是后半幅,正与我前日在梁家所见的前半幅恰好配着,兄虽不曾娶得佳人,却得了这半幅美锦,亦是非常快事。”栾云道:“失人得锦,非吾本意,况又是半幅不全的,我当初只道那回文锦是怎样一件奇宝,原来只是这等一幅锦儿,我如今就得了他,恐也没甚用处。”本初道:“我前日曾对兄说过,兄如何就忘了?内相扬复恭不吝重赏,赚求此锦,今虽半锦,亦是奇宝。兄若把来献与杨公,他必然大喜,功名富贵便可立致,强似去买科场关节,倘或杨公要求全锦时,那半锦在桑小姐处,已有下落,只须悬重赏赚求,不愁桑小姐的那半锦没人首告。那时全锦归于杨公,美人不怕不原归吾兄,却不是功名、婚姻一齐都成就了?”栾云听罢,喜得手舞足蹈,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到京师投拜杨公去。”

本初道:“若要去投拜他,须要拜做干儿方才亲密。他内官家最喜人认他做干爷的。”栾云笑道:“拜这没的老子,可不被人笑话?”本初道:“如今兴元叛帅杨守亮也认他为叔,何况我辈?”栾云道:“他是同姓,可以通谱,我是异姓,如何通得?我今有个计较在此。”本初道:“有甚计较?”栾云道:“我母舅也姓杨,我今先姓了外祖之姓,然后去投拜他,却不是好?”本初道:“如此最妙。”时伯喜在旁听了,便道:“大官人去时,须挈带在下,也去走走。若讨得些好处,就是大官人的恩典了。”栾云道:“你是有功之人,原该与你同去。”本初笑道:“小弟是运筹帷幄之人,难道到不挈带同去?”栾云道:“兄若肯同行,一发妙了。”本初道:“据小弟愚见,兄改姓了‘杨’,小弟也改姓了‘杨’,兄把尊号去了一字叫做‘杨栋’,小弟也把贱讳去了一字叫做‘杨梓’,两个认作弟兄。你做了杨公的义儿,我便做了他的义侄,如此方彼此有商量。”栾云与时伯喜听说,齐声道:“这个大妙。”三人计议已定,便择日起身赴京。昔人有篇笑通谱的文字,说得好:

从来宗有攸辨,姓有攸分,通谱一道,古所未闻。苟遥攀乎华胄,每见笑于达人。谭子奔莒,固当有后;林逋无嗣,曷为有孙?狄武襄不祖梁公,自可别垂家乘;唐高祖强宗李耳,终为妄托仙根。以彼仰时高贤,犹云不必;况复依栖权势,宁非丧心!或日吴而子之,鲁昭不妨通姬于宋;娄者刘也,汉高亦尝赐姓于臣。不知元吴终非赵裔,朱那难继唐君。黄楚别于荆楚,吕秦判于赢秦。故小吏牛金贻羞司马;夏侯乞养人刺曹腾。君不见卫霍同母,究分两家之姓;关张结义,未有合谱之文。姚祁若因颛项而联宗,尧不当嫁女于舜;汤文如以黄帝而认族,周亦宜仍号日殷。汉家京兆说三王,初不以同宗而重;南北党人分二李,岂其为异族而争?但使声应气求,虽两姓其必合;倘其离心叛志,即一室而躁兵。岂不闻向戌避桓-之恶,羊舌施叔鱼之刑。齐桓杀子纠于笙窦,周公囚蔡叔于郭邻。矧非族而冒族,又何谊而何恩?尤可骇者,既已亲其所疏,必至疏其所亲。假宗假支反居主位,至姻至戚推为外宾。远者之欢好未洽,近者之嫌吝适生。试想接席呼兄,嫂子从未识面;登堂拜叔,婶母不知何人。言之可发一笑,问焉大难为情。如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宗弟帖何不排开送去;若云五百年前总一家,百家姓竟可烧去无存。此风颇盛于迩日,狂言聊质乎高明。

话分两头,且不说奕云等赴京投拜杨复恭,且说梁生那夜被时伯喜用蒙汗药麻翻了,扔在一个村口牛棚之下,直至黎明方才苏醒。爬将起来,不但梁忠并行李不见了,连身边所藏的回文锦与诗笺也不见了,目瞪口呆,叫苦不迭。又不知这里是甚所在,只得信步走入林中,要寻个人来问路。不想连走过几个村落,却并不见个人影,但见一处处茅檐草舍,止余破壁颓垣;静悄悄古树寒云,唯听冷猿秋雉。真个十室九空,野无烟火。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彼时百姓不但避兵,又要避役。唐初租庸调之法最是使民,后来变乱祖制,多设名目,额外征求,百姓被逼不过,每至逃亡。唐诗有云:“已诉征求贫到骨。”这便说彼时征求烦扰。又云:“邑有流亡愧俸钱。”这便说彼时百姓流亡。当日又有无名子因唐末农田之苦,把田字编成几句歌谣,却也说得十分巧妙,则录注于此:

论田之津,厥产曰恒,揆其字义,美诚莫馨。民以田为食,故田如四口之相倚;人以食为天,故田如两日之并行。君王非田则无禄,故田以二王为象;户口非田则难息,故田以十口为文。山川非田则不贵,故田如四山之环抱;又如两川之纵横。然而地辟于丑,田在地本为不满之数;人生于寅,田在人一似人官之形。

昔认田字为富字足,无田不成生业;今信田为累字首,有田易犯罪名。熟可抛荒,所患丁男寡力;荒难使熟,最苦承佃乏人。东作之艰,艰在木生而土死;夏畦之病,病在田葛而土盈。施恩则以田结人心,故蒙蠲恤之典;论理则以田为王土,怎免粟米之征。人有一日之田,遂类会计;土无千年之禾,也待种成。田按里而册籍可稽,虽尺土莫逃乎税敛;田有疆而高低不一,即步弓难定其纷纭。仁政必先经界,辨田界者,还须一介不苟;良苗漫说怀新,植田苗者,每至寸草不生。黄壤为上上之丘,尝共丘而判肥瘠;黑坟为下下之地,恒赤地而叹灾侵。畏摇畏赋畏无休,只因顶上的田难脱卸;当投当差当不了,止缘脚下的田是祸根。

田少则一边出稍,叹由来之有限;田多则两头应役,将申诉以何门?苟其善计,无人安得田完国课?若还作弊,有吏又见田多变更。完官的,一番出兑几番愁,常恐折耗了米;欠粮的既思称贷又思脱,枉自费尽了心。田绊乡绅之身,直与细民同类而等视;田饱卫军之腹,徒使运户奔走而奉承。

畎从犬,-从人,充贱役者,果然半是人兮半是犬;锸从千-从寸,垦-土者,岂真一寸田为千寸金。

旧田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税十一;新田叠叠,还恐但宜古而不宜今。入甲即如生了脚,不能移换;做鬼还须顶在头,遗害子孙。先畴可寿,那知寿为天所夺;祖田是福,谁料福为祸所乘。授田与儿曹,反使童子无立锥之土;因田卖房屋,遂至栋字无二木之存。田纳禾而成-,田若无禾,复有何-可指;人入田而为困人,求免困,唯有弃田而奔。哄者必有井焉,可怜避田之人,甘作背井之客;民之为言吐也,只为惧田之故,遂有逃亡之民。

闲话休提,且说梁生当日见村中冷静,没人可问,想道:这里村落无人,必走到官塘大路上去,方可寻人问路。且腹中已饥馁,也要觅个茶坊酒馆,弄些饮食充饥,才好行动。一头走,一头肚里寻思。只听得远远地一阵嘶喝之声,甚是爇闹。梁生道:“好了,那边是有人烟的所在了。”便依着这人声爇闹处走将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颠连才子忽遇着旧日知交,坚险狂徒又弄出偷天手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卷 才郎脱难逢故友 奸党冒名赚美姝

诗曰:

武士当年曾学文,相逢知己乐同群。

宵人何事谋偏险,欲窃襄王梦里云。

话说梁生要寻官塘大路,依着人声爇闹处走将去。走勾多时,渐觉那嘶喝之声近了。信步走出村口,果见一条沿河的大官塘,河里有无数兵缸从上流而来,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里掌号、扯纤,又有许多带刀的兵丁,拿着鞭子赶打那走得慢的,因此喧闹。梁生正待上前问路,只见一个兵丁看着梁生叫道:“好了,又有一个扯纤的人在此了。”说罢,抢将过来,把梁生劈胸揪住。原来,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去的客兵。初时,茂贞奉诏征讨杨守亮,朝廷恐他本部兵少,听许调用别镇客兵,他因在荆南镇上调兵五千去助战。谁想军饷不给,粮少兵多,茂贞只得仍将这五千兵发回荆南,一路着落所过州县,给与缸只、人夫应用。州县官奉了都督将令,便捉拿民舡与他,又派每图各出民夫几名,替他撑舡扯纤,百姓们也有自去当差的,也有雇人去当差的,直要送过本地界口,才有别州县的民夫来交换。这些兵丁又去搜夺民夫身边所带的盘缠。民夫于路要钱买饭吃,又饥又渴,走得慢了,又要打,熬苦不过,多致身死。有乖觉的,捉空逃走了。兵丁见缺少了民夫,船行不快,又乱拿行路人来顶代,十分肆横。彼时,有古风几句,单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其诗曰:

自昔兵民未始分,吁嗟此日分兵民。

分兵兵既夺民食,分民民又为兵役。

以民养兵民已劳,以兵役民兵太骄。

民役于官犹可说,民役于兵不可活。

民为役死役之常,役为兵死尤堪伤。

当下,梁生不知高低,只顾走上前去,被这厮们拿住,要他扯纤。梁生嚷道:“我是个秀才,如何替你扯纤?”那兵丁笑道:“不妨事,便算你是秀才相公,今且权替我们扯了纤去,回来原是个相公。”梁生待要挣脱时,那里挣得脱,早被他把纤索拴在腰里,不由分说,扯着要走,不走时,便要打。梁生没奈何,只得随着众民夫一齐走动。有几句口号笑扯纤的秀才道:

白面书生知一舟,常横一笏在心头。

迢迢去路前程远,还看收绳向后投。

可恨这伙客兵,不但虐使民夫,又凌辱士子。梁生此时勉强走了几步,早走不动了。正没法处,只见远远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执令旗,一面骑着马,引着百十个军汉,飞也似跑将来。这些兵丁相顾惊讶道:“想是防御老爷有令旗来了,我们不要去惹他。”说罢,都四散去开走了。那军官跑马近前,一眼看见梁生头戴着内,混在众民夫中扯纤,便指着喝道:“这戴巾的,像一位相公,如何也在此扯纤。”梁生听说忙嚷道:“我是襄州学里秀才,在此经过,被他们拿住的。”那军官听得说是襄州秀才,即喝教随来的军汉,把梁生解放了,请过来相见。梁生放了纤索,整一整衣冠,走到他马前称谢。那军官在马上仔细看了梁生一看,慌忙滚鞍下马,纳头便拜。梁生愕然,待要答礼,那军官抱住梁生说道:“官人不认得小人了么?”梁生也仔细看了那军官一看,说道:“足下其实是谁,我却一时认不出。”那军官道:“小人就是爱童,官人如何不认得了?”梁生听罢,惊讶道:“原来是你!你如今长成得这般模样,教我那里认得?我问你,几时在这里做了武官?”爱童道:“小人自蒙官人打发出来后,便投靠本州栾家,恰好赖官人在栾家处馆,小人指望求他在栾家主人面前说些好话,谁想赖官人到不知去说了什么撺掇,他把小人逐出。小人没处投奔,只得瞒着调粮船上人,在船上做了水手。路经郧阳镇上,适值本镇防御使老爷新到任,出榜召募丁壮。小人便去投充营兵,官名叫做钟爱。蒙防御爷抬举,参做帐前提辖。今防御爷又新奉敕兼镇勋襄两郡,驻节均州界上。近闻这些过往兵丁蚤扰地方,因差小人传令来禁约,不想官人被这厮们所辱。不知官人为甚独自一个来到这里?”梁生道:“我的事一言难尽。我且问你这防御使是谁,方才那些兵了见他有令旗来,好不畏避。”钟爱道:“官人还不晓得,这防御爷就是当年在官人家里读书的薛相公。他原有世袭武爵,今他太老爷死了,他便袭了职,移镇此处。”梁生道:“原来就是薛表兄,怪道他便肯抬举你。”正是:

昔被赖子侮后廷,今事薛郎为前部。

人生何处不相逢,忽合萍踪在中路。

当下,钟爱对梁生道:“薛爷时常思念官人,近日移驻均州,与襄州不远,正想要来奉候。今喜得官人到此,可即往一见。”梁生道:“我也正要见他,诉说心中之事。”钟爱便把自己所乘之马请梁生骑坐。唤过一个随来的军士,将手中令旗付与他,分付道:“你去传谕这些过往兵丁说,防御老爷有令:不许虐使民夫,不许抢夺东西,不许捉拿行人。如有不遵约束者,绑赴辕门,军法从事。”那军士领命,引着众军士向前去了。梁生恰待与钟爱行动,只见又有一簇军汉,抬着许多饭食飞奔前来。钟爱又唤来分付道:“这是防御老爷的好意,恐民夫路上饥馁,故把这饭食给与充饥,你等须要好生给散,休被兵丁夺吃了。”众人亦各领命而去。钟爱分付毕,转身替梁生牵着马,望均州镇上行来。行路之时,钟爱又叩问梁生:“为甚至此?”梁生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钟爱听说老主人、老主母都死了,欷-流涕。又闻赖本初这般负心,十分忿恨。

说话间,早望见两面大旗在空中招展。钟爱指道:“这便是防御衙门了。待小人先去通报,好教薛爷出来迎接。”说罢,正要向前奔去,只听得鼓角齐鸣,远远地一簇旗幡,许多仪从拥着一个少年将军,头戴红缨,金兜鍪身,穿绣花锦征袍,扬鞭跃马而来。钟爱道:“原来老爷恰好出来了。”便跑向马前跪禀了几句话,那将军满面笑容,勒马向前,望着梁生,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梁生看时,正是薛尚文,慌忙也在马上欠身道:“恭喜表兄荣任在此,小弟今日幸得相会。”两个并马至府门下马,揖让而入。梁生看那军中气象,十分雄壮。但见:

兵威整肃,军令森严。辕门左右,明晃晃列几对缨枪;大寨东西,雄赳赳排两行画戟。建牙吹角,依稀光弼旌旗,喝号提铃,仿佛亚夫壁垒。守卫的,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非此河上翱翔;防护的,一个个人裹甲,马加鞍,岂似军中作好、满营如荼,总奉元戎驱遣。班声动而北风起,诚堪令川岳崩颓;剑气冲而南斗平,洵足使云霞变色。真个宁为百夫长,果然胜作一书生。

二人逊入后堂,讲礼叙坐。尚文道:“不才自与表弟相别之后,即至先君任所,依旧弃文就武。先君为我联下一头姻事,乃同僚巫总兵之女。迎取过门不上半年,巫氏病故。先君、先母亦相继弃世。不才终制之后,便改名叫做薛尚武,袭了世爵,仍为兴安守将。适直彼处土贼窃发,不才设法剿平。朝廷录此微功,升为防御使之职,移镇郧阳。近又奉敕兼镇襄郡,故驻扎于此。襄州去此不远,正拟躬候,只因到任未几,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荆南的兵丁在此经过,茂贞约束不严,军无纪律,不才保护地方,不敢轻离孤守,又恐这厮们蚤扰不便,特遣钟爱传令禁约。方才更欲亲往督促他们起身,不想却得与贤弟相见。请问贤弟为何来到这里,姨夫、母姨一向好么?”梁生垂泪道:“先父、先母相继弃世,已将三年矣。”薛尚武道:“原来姨夫、母姨俱已仙逝,不才因路途迢隔,失于吊奠,深为有罪。”梁生道:“小弟亦不知尊大人与尊夫人之变,甚是失礼,彼此疏阔。今日幸遇钟爱,遂得望见颜色。”尚武道:“贤弟为甚身冒兵险来至此处?”梁生道:“只为自己婚姻之事,故冒险而来。”尚武道:“贤弟已联过姻了么?”梁生叹道:“甫能联得转一头姻事,不想又有许多周折。”尚武叩问其故。梁生先把赖本初忘恩负义,迁移去后不相往来,忽地为栾云来求买半锦,并不提起桑家姻事,直待张养娘报知,方得联姻的话说了一遍。尚武道:“贤弟一向难于择配,今幸遇文才相匹的佳偶,又且两锦配合,天然凑巧,最是难得。可恨赖本初那厮受了贤弟大恩,偏不肯玉成好事,反替他人使坚细,天下有这等丧心的禽兽,我恨不当时一拳打死了他。”说罢,气得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梁生道:“这还不足为奇,更有极可骇的事。”因又把梦兰小姐被逐,自己与梁忠买舟追来,于路遇了反人,失却半锦,主仆分散的情由细细说了。尚武道:“此必赖本初因栾云谋姻不成,指唆他赶逐桑小姐。那中途骗锦的人,也定是本初所使。但可疑者,不是那人到你船里来骗你,到是你去乘他的船,因而被骗,这便或者不干本初之事。如今也不难处,我既移镇此处,襄州也是我统辖之地,待我行文到彼,着落该州官吏查捉姓景的公差来拷问,便知端的。”

梁生道:“多承美意,但今骗去小姐所赠之锦还不打紧,只不知小姐被逐到那里去了,小弟一路寻来,并无踪影。”尚武道:“贤弟若寻到这里,却是走差了路了。这里一路兵丁充斥,男人尚且难行,女子如何去得?”梁生道:“小弟正恐他女子家不知利害,贸贸而来,故特地要追他转去。不想竟无下落。”尚武道:“这不难,待我替你寻访一个的实便了。”遂唤提辖钟爱付与令箭一枝道:“你去查点那些过往兵船,可有女妇夹带。如有夹带都着留下,以便给还原主。并催促他们作速赶行,不得迟延停泊。”又唤两个牙将,各赍令箭分头前去查问沿塘附近的民居,可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若有时,都报名来。又把令箭一技付与一个军官,教他往襄州查捉本州姓景的公差,解赴军前听审。一面探问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可曾回来,一面私访栾云、赖本初近日作何勾当。钟爱与牙将军官各各领命去了。尚武置酒内堂,请梁生饮宴。梁生想着梦兰,那里饮酒得下。因尚武殷勤相劝,只得勉饮几杯,不觉沉醉。尚武命左右打扫一间卧房,请梁生安歇。梁生有事在心,如何睡得着。因见案上有文房四宝,遂题词一首,调《二郎神慢》:

心惊悸,问王女飘流何地?恨临去,曾无一语寄。前途远风波足惧。只愁你,遇强暴,弱质怎生回避。肝肠碎,天涯一望,徒积满襟珠泪。

题毕,伏枕而卧,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等到天明起来,梳洗罢,尚武请到内堂相陪早膳。只见钟爱进来禀道:“昨奉老爷将令,查点过往兵船,并无妇女夹带。”梁生听说,心上略放宽了些,想道:“且喜小姐不曾遇着兵丁,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只等那两个牙将回报,便知分晓。”过了几日,先有一个牙将闻来禀复道:“奉令查访民居,并无女子流寓。近因兵丁过往本处,妇女兀自躲开了,那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梁生闻言方分愁闷。次日,那一个牙将回来报说:“小将奉令分头查访流寓女子,直查至二十里外一个荒僻所在,有一华州人桑继虚,同一中年妇人,与一女子流寓在彼。妇人姓赵氏,女子名梦蕙。”梁生听说喜道:“此必梦兰也,他改名避难,故易兰为意,托言是华州人,那赵氏想就是钱侞娘,这桑继虚或即桑家戚属,护送小姐至此。吾当亲往访之,”尚武便教备马与梁生骑去。

梁生出了衙署,跨上马,叫牙将领着,径望那所在。才行了半日,牙将遥指道:“前面树林中隐隐露出这几间茅屋,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梁生加鞭策马而进。到得林中,下了马,至茅屋前探望,只见绕屋松陰柴扉半掩,连叩数下并没人应。梁生唤牙将看着马,自己款款启扉而入,到草堂上扬声问道:“这里是桑家么?小生梁栋材特来探候。”叫了几声,只是没人应。梁生心疑,再走进一步张看时,只见里面门户洞开,寂然无人。梁生一头叫,一头直步进内里,却原来是一所空屋,并无一个人影。梁生惊讶,转身出外,问牙将道:“莫非不是此间,你领差路了?”牙将道:“小将昨日亲来过的,如何会差?”梁生道:“既如此,怎么并没一人在内?”牙将道:“昨日明明在此的,怎么今日就不见起来?莫非到因小将来查访了,他恐有什么扰累,故躲开去么?”梁生跌足道:“是了,是了,你昨日不要惊动他便好。”牙将道:“小将不曾惊动他,原对他说明的。”梁生道:“说什么?”牙将道:“说是老爷的内亲梁相公要寻一流寓的女子,故来查访,并无扰累。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梁生沉吟道:“若是梦兰,他晓得我来寻,他决不到躲去。今既躲去,定不是梦兰了。想又另是个桑梦蕙,真个从华州来的。”徘徊了半响,没处根寻,荒僻所在,又无邻里可问,只得怅然而返。

看官听说,那桑梦蕙不是别人,就是梦兰母舅刘虚斋之女刘梦蕙。这桑继虚即乃兄刘继虚也。继虚在华州为赋役所苦,遂弃却田产,与妻子赵氏、妹子梦蕙一同逃避。这梦蕙生得聪明美丽,才貌也竟与表姊桑梦兰仿佛。年方十五,尚未予人。因父母早亡,随着兄嫂度日。当下继虚夫妇挈了他逃离华州,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暂住,一则脱避役累,二来就要桑公替梦蕙寻头好亲事。计算定了,竟望襄州进发。又恐华州有人来追赶,他乃迂道而行,不想行至均州,问知桑公已没于任所,一时进退无路,只得就在均州赁屋居住。后因兵丁过往,又徒避荒僻之所。那一日忽见有防御使标下牙将赍着令箭来查访流寓女子,说要开报姓名去听凭什么梁相公识认。继虚恐有扰累,不敢说出真姓,因本意原为欲投桑公而来,故即假说姓桑。一等牙将报名去后,便连夜领了妻子、妹子另投别村暂寓,以避缠扰。梁生不知其中就里,听得牙将回报,只道梦蕙真个姓桑,桑梦蕙即是桑梦兰,遂空自奔访这一遭。不惟真桑梦兰不曾寻见,连那假桑梦蕙也无影无踪,但闻其名,未见其面。正是:

梦兰梦蕙名相似,未知是一还是二。

纵然寻着也差讹,何况根寻无觅处。

梁生当日寻访桑家寓所,却寻了一个空。踌躇瞻望了一回,只得仍旧上马,同着牙将缓辔而归。真个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不住声的长吁短叹。到了衙署中,尚武接着问道:“有好音否?”梁生把上项事述了一遍,咨嗟不已。尚武道:“贤弟不必愁烦,我料桑小姐决不到这里来。他向以归途难阻,故久居襄中,岂有今日忽欲冒险而归之理。吾闻桑老先生一向侨寓长安,今小姐一定仍往长安去了。贤弟若要寻他,须往长安去寻。况今当大比之年,贤弟正该上京应举,不但访问凤鸾消息,并可遂你鹏程鹗荐之志。”梁生道:“若寻不出鸾消风息,便连鹏程鹗荐之志也厌冷了。”尚武道:“贤弟高才,取青紫如拾芥,怎说这灰心的话。”

正谈论间,只见那差往襄州去的军官回来了禀说:“襄州的公差并没有姓景的,无可查解。梁家老苍头梁忠并不曾回来。栾云、赖本初都不在家里。近日郡中正在乡里举报科举,他两个却不候科举,到出外游学去了。”尚武听罢,对梁生道:“失锦事小,只寻着小姐要紧。今郡中正报科举,贤弟决该入京应试,乘便寻访小姐。待我移文襄州,教他速备科举文书,起送贤弟赴京便了。”梁生见尚武美意——,又想此处寻不着梦兰,只得要往长安走一遭。便依了尚武言语,打点赴京。尚武随又遣人责文往襄州,要他举报梁生科举。不则一日,襄州的科举文书到了。梁生正待起身,不想忽然患起病来,起身不得。原来,梁生自那日被蒙汗药麻翻露宿了一夜,受了些寒,次日,又走了一早晨,受了些饥渴劳苦,到得官塘上,又受了兵丁的气,及到尚武府中,又因访不出梦兰消息,心里十分忧闷,为此染成一病,甚是沉重。慌得尚武忙请良医调治,自己又常到榻前用好言宽慰,过了月余,方才痊可,正是:

只为三生谋半笑几将一命赴重泉。

梁生病体稍痊,便要辞别起身。尚武道:“尊恙初愈,禁不得路途劳顿。况今场期已逼,你就起身去,也赶不及考试了。不如且宽心住在此,等身子强健,那时径去寻访小姐未迟。”梁生没奈何,只得且住在尚武府中。尚武公务之暇,便与梁生闲谈小饮,替他消遣闷怀。一日,正当月圆之夜,梁生酒罢归寝,见卧室庭中月光如画,因步出阶前,仰视明月,心中想起梦兰,凄然流泪。徘徊了半晌,觉道身子困倦,回步入室,恁几而卧。才朦胧睡去,耳边如闻环-之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美人,手持一枝兰花,半云半露,立于庭中,指着梁生说道:

欲知桑氏消与息,好问长安旧相识。

梁生听说,忙起身走上前去,要问个明白,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猛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看庭中月光依旧明朗,听军中金鼓已打二更,想道:“方才梦中分明是一位仙女来指示迷途,但他言语不甚明白,只说桑氏消与息,知是好消息,恶消息?”又想道:“我从未到长安,有甚旧相识在那里,却教我去问他?”忽又想道:“前闻钱侞娘说桑小姐初生时,他母亲梦一持兰仙女以半锦与他,说他女儿的婚姻在半锦上,今若就是这位仙女来教我,定有好处。”却又转一念道:“梦中美人我看得不仔细,莫非不是什么仙女,竟是桑小姐已死,他的魂魄来与我相会么?”左猜右想,惊疑不定,准准的又是一夜不曾合眼。次日起来,把梦中之语说与尚武知道。尚武道:“我原教贤弟到长安去,这梦兆正与我意相合。”梁生道:“只是小弟从未到长安,那有旧相识在彼?”尚武道:“好教贤弟得知,今早接得邸报,前任襄州太守柳-钦召还朝,仍授殿中侍御史,这难道不是贤弟的旧相识?”梁生道:“若柳公在长安,小弟正好去会他,但他自从华州入京,与桑小姐无涉,如何小姐的消息要向他问。”尚武道:“梦兆甚奇,必然灵验,贤弟到彼自有分晓。”梁生道:“表兄说得是。”便收拾行李,即日要行。尚武见他身子已强健,遂不复挽留,多将盘费相赠,治酒饯别。饮酒间,尚武道:“本该令钟爱伏侍旧主到京,但我即日将兴屯政,发兵开垦闲田,要他往来监督,不便远差。待我另遣一人送你去罢。”梁生谢道:“小弟只有一个老仆梁忠,不幸中途分散,今得表兄遣人相送,最感厚意。”尚武便唤过一个小校,给与盘缠,分付好生送梁相公到京,直待梁相公有了寓所,另寻了使唤的,然后讨取回书来复我。小校领诺。尚武又教选一匹好马,送与梁生骑坐。梁生拜谢上马。尚武也上马相送。钟爱也随在后边,送至十里长亭。梁薛二人洒泪叮咛珍重而别。尚武自引着从人回去了。钟爱又独自送了一程。梁生道:“你来得远了,回去罢。”钟爱涕泣拜辞,怀中取出白银二十两奉与梁生说道:“须些薄意,聊表小人孝敬之心。”梁生道:“薛爷赠我路费已够途中用了,何劳你又送我银子。”钟爱道:“小人本该伏侍官人去,只因做了官身,不得跟随,这点薄敬,不过聊表寸心,官人请勿推辞。”梁生见他意思诚恳,只得受了。钟爱道:“官人路途保重,到京之后,千万即寄书回覆薛爷,教小人也放心得下。”又分付那随行的小校道:“你路上须要小心伏侍,切莫怠慢,回来时,我自赏你。”说罢要行,却又三回四顾,有依依不舍之状。梁生见他如此光景,也觉惨然。正是:

逐去之童,能恋故主。

负心之人,不如奴子。

钟爱掩着泪去了。梁生在马上,一路行,一路想道:“我出门时,有老仆梁忠相随,谁想中途拆散,不知他死活存亡,今日到亏逐去的爱童在急难中救了我。”又想道:“当初薛表兄在我家,我父母待他不如赖本初亲爇,谁想今日,他到十分情重,偏是本初负义忘恩。”一路欷-嗟叹。夜宿晓行,走够多日,渐近长安。一日,正行间,只见路旁贴着一张纸儿,梁生一眼看去,却是刻的回文锦前半幅图样,乃惊讶道:“这半锦是我聘桑小姐的,谁人把来刊刻了图样,贴在这里?”及看了后面一行大字,一发疑惑,想道:“如何说配得半锦的,到柳府相会?难道桑小姐的半锦也像我着了人骗?被什么柳家所得?若桑小姐不曾失此半锦,难道那柳府又别有半幅锦不成?若说就是桑小姐的锦,怎生桑忽变为柳?这柳府又不知是那一家?难道就是柳老师?若就是柳老师,他又何从得这半锦?既是半锦在那里,不知人可在那里?人与锦不知在一处,在两处?”左猜右想,惊疑不定,有一曲《江儿水》单写梁生此时的心事:

陌上桑,何处章台柳?可疑想着我半图失却难寻取。莫非他,璇玑也被人窃去?因此上,代僵忽变桃为李。若说仍然是你,难道接木移花,恰与房氏莹波相类?

梁生心里猜疑,又见贴这张纸的不止一处,偶然行过一个茶坊,那随行的小校说道:“相公走渴了,在此吃杯茶了去。”梁生下马走进茶坊,拣副座头坐了,店家忙点茶来吃。梁生抬头,见茶坊壁上也贴着这张纸儿,便问点茶的道:“这张纸是谁人贴在此的?”点茶的道:“前日柳侍御老爷上京路过此处,他家大叔把这纸来贴在此的。”梁生惊道:“原来那柳府就是柳老师。”又问道:“你可知柳府从何处得这半锦?”点茶的道:“柳府大叔前日也在这里吃茶,曾说起这半锦是他家小姐的,今为着婚姻事,要寻问那后半幅来配合。”梁生听了,愈加疑怪道:“一向不闻柳公有女,如何今日忽有什么小姐?若说为婚姻事,一定就是桑梦兰了,但梦兰自从襄州入京,柳公自从华州入京,两不相涉,如何梦兰却在柳公处?”因想起前日牙将所云,华州女子桑梦蕙或者原是梦兰托名的。忽又想起前日梦中仙女之言,笑道:“仙女梦中所教,今日应了,我只急急赶到京中拜见柳公,便知端的。”当下,还了茶钱,疾忙上马,携着小校向前趟行。正是:

柳府何由有掌珠,几回猜度几回疑。

追思梦兆当非谬,且向京中问老师。

且不说梁生见了半锦图急欲赶到京师,且说栾云、赖本初要投拜杨复恭,都冒姓了“杨”,栾云改名“杨栋”,赖本初改名“杨梓”。两个先认做兄弟,杨梓为兄,杨栋为弟,带了门客时伯喜,一齐进京。杨栋多备金珠礼物,与这后半幅回文锦,投献杨复恭门下。复恭大喜,就收杨栋做了义儿,带挚杨梓也做了义侄,各与官爵,杨栋为千牛卫参军,杨梓为御马苑马监,时伯喜也充了杨府虞候,好不兴头。当时有几句口号嘲笑栾、赖二人道:

栾子无兄忽有兄,复恭无嗣忽有嗣。

本初甘作三姓奴,守亮遥添两宗弟。

不比柳公收义女,不比梁公招赘婿。

并非接木与移花,只是趋炎并附势。

一日,杨复恭家宴,杨栋、杨梓都在旁陪侍。复恭问及这半锦从何处得来,又道:“可惜没有前半幅,不知如今可有处觅访了?”杨梓便道:“那前半幅锦,侄儿已见过,是襄州一个秀才梁栋材藏在家中。侄儿曾劝他献与伯父,他偏不肯。后闻蜀中女子桑梦兰藏着后半幅,梁栋材便与他结为婚姻,一个把前半锦作聘礼,一个把后半锦作回礼。今儿辈所献乃桑氏回赠梁生之物,是侄儿多方设计取来的,那前半锦尚在桑氏处。”复恭道:“如今桑氏在那里?”杨栋接口道:“这桑氏即原任礼部侍郎谪贬襄州太守桑求之女。此女曾借住孩儿的房屋,孩儿因断弦未续,欲求他为室,他坚拒不允,被孩儿赶逐出屋,不知奔往那里去了。”杨梓道:“今不消寻问桑氏,伯父若要完全此锦,只消出一谕单在外,如有人报知前半锦下落者,赏银若干,重赏之下,自然有人探知来报。那时半锦有了着落,桑氏也有着落,不但伯父所收之锦不致残缺,栋弟仗伯父神力,亦可重遂婚姻之愿矣。”复恭道:“我向欲求此锦,却不晓得桑侍郎藏着半幅,他为人倔强,所藏之锦不肯与我,无怪其然,何物梁生,亦敢藏匿不献,好生没礼。今若收得前半锦时,我作主把桑氏配与栋儿便了。”杨栋起身拜谢道:“如此多谢爹爹。”当晚席散。次日,复恭发出谕单一张,上写道:

内相杨府向来购求回文古锦,今已收得后半幅,如有人将前半幅来献者,赏银一千两。如探知前半锦下落来报者,赏银一百两。特谕通知。

杨栋接着谕单,便教贴在内相府前,又遣人依样抄白几百张,去城内城外各处粘贴。过了几时,并没踪迹。忽一日,杨栋的家人在京城外揭得一张纸来报杨栋道:“前半锦已有着落了。”杨栋看那纸上却刊刻着前半锦的图样,正与那后半幅恰好配合。后面明明写道:“配得后幅者,至京师柳府相会。”下又细注一行道:

柳侍御今已到京,欲配锦者,速来无误。

杨栋看了说道:“这柳侍御就是襄州前任的柳太守,新奉旨起用到京的,如何那前半锦却在他处?”便请杨梓来与他商议。杨梓遂同着杨栋入见复恭,具述其事。复恭听说,皱着眉道:“柳侍御这老儿又是一个倔强的,那半锦若在他处,他怎肯与我?”杨梓道:“这不难,侄儿有一计在此。”复恭道:“计将安出?”杨梓道:“柳侍御在襄州作郡时,梁栋材是他极得意的门生。当时,侄儿也曾权姓了梁,认做栋材之兄,与他相知一番。今半锦既在柳府,桑氏亦必在柳府,彼欲求合得半锦者去相会,或者是寻梁栋材去成亲,也未可知。待侄儿如今去见他,只说杨栋就是梁栋材,赚他把桑氏嫁到这里来,不怕半锦不归伯父。”复恭与杨栋都道:“此计大妙,今可即去。”杨梓道:“未可造次,伯父可发一个率儿杨栋的致意帖儿,先遣人去探问他半锦的来因。若桑氏果然在彼,方可行此计。”复恭依言,即遣一心腹人持帖往见柳公。杨栋又分付了他言语,那人领命,竟投柳府。正是:

小人坚计,愈出愈奇。

假冒君子,羊质虎皮。

却说柳公自带了桑梦兰入京赴任后,日望梁生到来。不想场期已过,不见梁生来到,心中疑虑,恐他还在别处寻访。桑小姐因又于回文图后添注一行,遍贴京城之外,要他速来相会。那日,适有人抄录杨复恭的谕单来看。柳公见了正在惊疑,只见门役禀说:“内相杨府差人求见。”柳公便教唤进。那人叩了头,呈上名帖,禀道:“家内相爷致意老爷,闻老爷家藏半幅古锦,不知从那里得的,特遣小人来叩问。”柳公道:“我正要问你家这半幅锦从那里得的?”那人道:“这是家大爷献与家内相爷的。”柳公道:“那个大爷?”那人道:“这名帖上讳栋的便是。”柳公道:“可又作怪,那半锦是我家小姐与梁秀才回聘之物,如何却在你杨家的大爷处?”那人道:“家大爷原不姓杨。”柳公道:“不姓杨,姓什么?”那人道:“不晓得姓什么,但晓得是襄州秀才来投拜家内相爷做义子的。”柳公沉吟道:“若说襄州来的,难道你家大爷就是梁秀才不成?我今且不发回帖,可请你大爷亲来一见,我有话要面说。”那人领命而去。柳公入内,把这话述与梦兰知道,梦兰听罢,呆了半晌,不觉满面通红,潸然泪下道:“不意文人无行,一至于此。”柳公道:“且慢着,我昔在襄州时,曾举报梁生两次科举,他为亲老,不以功名易其孝思,竟不赴试。从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今若投拜欺君蠢国的杨复恭,便是不忠了,我料梁生决不为此。等那杨栋来见我,便有个明白。”梦兰听说,暗猜道:“若说杨栋就是梁生,恐梁生未必如此无行;若说不是梁生,如何恰好讳栋,又是襄州人,又恰好那半锦在他处?”口中不语,心下狐疑。有一曲《红衲袄》单道桑梦兰此时的心事:

只指望,阖回文,谐凤鸾;又谁知,物虽存,人已换。不信他,弃前盟,轻将半锦捐;不信他,卖璇玑,让与他人倩。据着他,栋名儿,依然不改变;难道他,做螟蛉,也如我柳梦兰?纵使他,赋奏凌云,恰好与杨意相逢,也怎便,拜貂-,把污贱甘。

次日,柳公正朝罢而归,门役禀称:“有一位杨爷来见。”柳公只道是杨栋,取帖看时却写着门生杨梓名字。柳公道:“我那里有这一个门生?且请他进来,看是那个。”门役领命传请。柳公步出前堂,只见那杨梓顶冠束带,恭恭敬敬趋至堂前,纳头便拜。柳公扶起看时,认得是梁梓材,揖他坐了,问道:“足下不就是梁梓材么?”杨梓道:“门生正是。”柳公道:“为何姓了杨?又几时得做了官?现居何职?”杨梓道:“不瞒老师说,门生近日投拜内相杨公门下做了义侄,故姓了杨。现为御马苑马监。”柳公听了,勃然变色道:“足下既投拜阉竖,老夫不好认你做门生了!且问你令弟梁栋材今在何处?”杨梓道:“舍弟也投拜杨公做了义子,现为千牛卫参军。昨曾有名刺奉候,只那杨栋便是他。”柳公摇头道:“不信有这等事。令弟品行,老夫素所爱重,他初见老夫时,老夫即欲荐之于朝,他推辞不肯,愿由科目而进。今日何故屈就这等异路功名?”杨梓道:“舍弟只为早岁错过功名,如今年已长成,急于求进,故尔小就。”柳公道:“纵欲小就,何至阿附权-?若他果如此败名丧志,老夫请从此绝,切勿再认学生。”杨梓连忙打躬道:“大人息怒,舍弟今日特托不肖来拜见,专为要问桑小姐消息。舍弟向以回文半锦聘定桑小姐,今闻此半锦在大人府中,想桑小姐也在大人府中,大人虽怒绝舍弟,不认师生,还望完全了他的夫妇。”柳公道:“桑梦兰为栾云所逐,无可依归,实是老夫收养在此。但今既为老夫之女,决不招此无行之婿。”杨梓又忙打躬道:“舍弟当时既已聘定,恐未便返悔,乞大人念婚姻大事,委曲周旋。”柳公道:“梦兰止许嫁梁孝廉之子梁栋材,却不曾许嫁杨太监义子杨栋。他既为婚姻大事,何不自来见我?”杨梓道:“他本欲亲叩台墀,一来为有微恙,不能出门;二来也为无颜拜见师台,故特托不肖来代叩。”柳公沉吟道:“我料梁生未必失身至此,他今若不自来,我只不信。”杨梓道:“大人若不信时,现有桑小姐赠他的回文章句与诗词在此。”说罢,便从袖中取出呈上。柳公接来看了,道:“这些诗词果是梦兰赠与梁生的,但梁生既有回文章句,也有和韵诗词,若今杨栋果系梁生,教他录来我看。”杨梓应道:“待不肖回去,便教他录来。”说罢起身,打躬告别。柳公也不举手,也不送他出门,杨梓寒羞(足局)(足脊)而退。柳公气忿忿地在堂上呆坐了一回,想道:“倘然杨栋真个就是梁栋材,我虽拒绝了他,未知梦兰心里如何,或者儿女之情,未必与我一样念头。待我去试他一试。”正是:

试将己意律人意,未必他心是我心。

只因柳公要试梦兰心事,有分教:妖娆艳质,失一片冰雪心肠;锦绣回文,辨半幅风云变态。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08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见苍头梁生解惑

诗曰:

仙池止许凤翱翔,桃在那堪李代僵。

一自裴航相见后,阿谁尚敢窃玄霜。

话说柳公当日要试梦兰的志气,便教侞娘钱妪请小姐出来,把方才杨栋之言细细说与他听了。梦兰低头无语,惟有吞声饮泣。柳公佯劝道:“从来有才之人往往丧节,若要才节两全,原极不易。今事已如此,我只索嫁你到杨家去,你可看梁生文才面上,不要苛求罢。”梦兰泣告道:“爹爹说那里话?丈夫立身行己最是要紧。他既不成丈夫,孩儿决不嫁此贱士。”柳公道:“你若真个不肯嫁梁生,我替你别寻佳偶,另缔丝萝何如?”梦兰拭泪正色答道:“爹爹勿作此想,孩儿既受了梁家的聘,岂可转适他人?自今以后,惟愿终身不字,以明吾志。”柳公道:“梁生既已失身,你替谁人守节?”梦兰道:“孩儿当时许嫁的原是未失身的梁生,今梁生变为杨栋,只算梁生已死,孩儿竟替梁生守孝便了。”柳公道:“你休恁般执性,凡事须要熟商。”因分付钱侞娘:“好生劝慰小姐回心转意,莫要误却青春。”说罢,步出外厢去了。梦兰寒泪归房,险些儿要把这半锦与诗词来焚烧,亏得钱侞娘再三劝住。梦兰啼哭不止。钱妪劝道:“小姐须听老爷劝谕,不必如此坚执。”梦兰便不回言,取过一幅花笺来,仿着《离蚤》体赋短章以明志。其词曰:

哀我生之不辰兮,悼遇人之不淑。初怀谨而掘瑜兮,倏败名而失足,莸不可染而成薰兮,兰乃化而为荃。邪不可强而使正兮,贤乃化而为坚。幼既好此奇服兮,何未老而忽改也。专惟始而无他兮,何忽变乎囊之态也。重日已矣,何嗟及矣,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女也有志,之死么忒。如可卷兮,我心匪席,如可转兮,我心匪石。期作清人之妇兮,誓不入膻士之室。愿从今独守乎空闺兮,皎皎然远混浊而孤存其洁白。

写毕,又在花笺后面题绝句一首道:

桑能依柳自成桑,梁若依杨愧杀梁。

与我周旋宁作我,为郎憔悻却羞郎。

梦兰把这花笺付与钱妪,分付道:“今后老爷若问你时,即以此笺回覆便了。”钱妪依命,等得柳公入内,便将这笺儿呈与观看。柳公看了,大加叹赏,随即请梦兰出来抚慰道:“我本试你一试,不想你心如铁石,躁比松筠,真不愧为桑远扬之女,亦不愧为我柳-之女矣。巾帼女子远胜须眉丈夫,可敬可羡。但我料杨栋决不是梁栋材,今杨栋不来见我,其中恐有假冒。”梦兰道:“他阿兄来说的如何是假?”柳公道:“你不晓得,他兄弟两人薰莸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时,这梁梓材便奔走公门,日来谒见,不惮烦劳。梁栋材便踪迹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岂有今日阿附权阉之理?我适对杨梓说:‘若杨栋果系梁生,教他录写梁生向日这些章句诗词来看。’今只看他录来不录来便知真伪。”

正说间,门役早传进一封柬帖说,是内相杨府送来的。柳公拆开看时,正是抄录梁生的回文章句,却没有那和韵诗词。柳公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不是梁生笔迹,可知是假的了。”梦兰接过来观看,果然与梁生所赠原笺上的笔迹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晓得么?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向传诸于外,人多见过,故抄录得来,那和韵诗词并无外人看见,所以,便抄录不出。这岂不是假的?”梦兰道:“莫说诗词抄录不出,即使连那诗词也抄录了来,亦或是他兄弟之间曾经见过要抄录也不难,真伪之辨,只这笔迹上可见。今笔迹既不同,其为假冒无疑。但此既是假,则真者又在何处?”柳公道:“你且宽心,待我细访梁生的真实消息,少不得是假难真,是真难假,自然有个明白。”从此,梦兰略放宽了心,专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词单说那赖本初脱骗可疑处,

若系门墙旧谊,也须亲谒师台。藏头掩面好难猜,知是张冠李戴。章句差讹笔迹,诗词不见誊来。料应就里事多乖,且听下回分解。

不说柳公差人在外遍访梁生,且说梁生自从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顷刻飞进京城谒见柳公,晓夜趟行,赶到长安城外。正要入城,只见一乘轿子从城中出来,轿前撑起一顶三檐青伞,轿边摆列着几个丫鬟女使,轿后仆从如云,簇拥到河口一只大船边,住了轿。轿中走出一个浓妆艳服的妇人来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说道:“奶奶来了。”梁生看那妇人时,不是别人,却是表妹房莹波。原来,莹波因丈夫赖本初做了杨梓,受了官职,带挈他也叫声奶奶,接至京师,同享富贵。那日,为欲往城外佛寺烧香,故乘轿出来下船,十分兴头。说话的,常言道:“贵易交,富易妻。”赖本初既忘了贫贱之交,为何不弃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莹波有良心,不忘旧要,与梁家往来,也早被赖本初抛弃了,只因他却与丈夫一样忘恩负义,为此志同道合,琴瑟甚笃。闲话休提,且说梁生当下见了莹波,惊道:“闻本初出外游学,却几时就做了官了?”忽又想起梦中仙女之言,教我来寻长安旧相识,莫非应在他身上?便策马近船边叫道:“莹波贤妹,愚兄在此。”莹波回头看了梁生一看,却只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舱中去了。正是:

当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认兄妹。

贵人厌见旧时交,不记旧恩记旧罪。

当下梁生见莹波不睬,只道他认不仔细,又策马直至船边,望着舱中高声叫道:“船里可是赖家宅眷么?”话声未绝,早有几个狼仆抢上前,将梁生一把拖下马来,喝道:“那里来的狂贼,敢在这里张头探脑,大呼小叫,我们是杨老爷的奶奶,什么赖家宅眷?”梁生听说,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写着“御马苑杨”,懊悔道:“我认差了,想是面庞厮像的?”忙向众仆陪话道:“是我一时错认,多有唐突,望乞恕罪。”众仆那里肯住,一头骂,一头便挥拳殴打。那随来的小校见梁生被打,急赶上前叫道:“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众仆喝道:“什么粮相公、米相公,且打了再处。”小校劝解不开,发起性来,提起拳头,一拳一个,把几个狼仆都打翻了,救脱梁生。恰待要走,怎当他那里人多,又唤起船上水手,一齐赶来,把小校拿住,一发夺了梁生的马,又要把索子来缚那小校,说道:“缚这厮们去见我老爷。”那小校夺住索子,那里肯由他缚,两边搅做一团,嚷做一块。行路的人都立住脚,团团围住了看。梁生向众人分说道:“我一时错认了船里坐的女眷是我家亲戚,因在船边误叫了一声,他们便把我殴辱,又夺我的马,又要拿我的从人,有这等事么?”那些看的人听说杨府里拿人,谁敢来劝?梁生正没奈何,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穿青的人来对杨家众仆说道:“念他两个是异乡人,放他去罢。”又指着梁生道:“况他是一位相公,也该全他斯文体面。”杨家众仆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自拿他,于你甚事,敢来多口!有来劝的,一发缚他去见我家老爷。”那青衣人大怒道:“你敢缚我么?我先缚你这班贼奴去见我家老爷。别的老爷便怕你杨府,我家老爷却偏不怕你杨府。”杨家众仆道:“你家是什么老爷,敢拿我杨府里人!”青衣人道:“我家老爷不是别个,就是柳侍御老爷,你道拿得你拿不得你?”杨家众仆听说,都便哑了口,不敢做声。原来柳公在京甚有风力,杨复恭常分付手下人道:“若遇柳侍御出来,你们须要小心。”为此,当日听了“柳侍御”三字,便都软了。那小校闻说是柳侍御家大叔,便道:“我家相公正特地到京来拜见柳老爷的。”青衣人便问梁生道:“相公高姓?何处人氏?”梁生道:“我姓梁,是襄州人。”青衣人道:“莫不是讳栋材的梁相公么?”梁生道:“我正是梁栋材。”青衣人道:“家老爷正要寻访梁相公,今便请到府中一会。”杨家众仆听说梁生就是柳侍御的相知,愈加吃吓,便一哄的奔回船上去了。青衣人还指着骂道:“造化你这班贼奴。”小校请梁生上了马,青衣人引着,径入城投柳府来。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生到柳府门前下了马,命小校于行囊中取出预备下的名揭,付与青衣人,央他传禀。青衣人入见柳公,将上项事禀知。柳公闻梁生已到,随即出来相见。讲礼叙坐,梁生未及闻言,柳公先问道:“有人说足下投拜杨内相,已做了官,为何今日到被杨家人殴辱?”梁生愕然道:“此言从何而来?拜什么杨内相?做什么官?”柳公道:“既不曾就异路功名,何故今科不来应试?”梁生道:“本欲应试,不幸为病所阻,现今襄州起送科举的文书还带在此。谅门生岂是附势求荣之人?不知老师何从闻此谤言?”柳公道:“是足下令兄来说的。”梁生道:“门生从没有家兄。”柳公道:“令兄梁梓材,昔年足下曾荐与老夫取他入泮的,如何说没有?”梁生道:“此乃表兄,不是嫡兄。昔年与他权认兄弟,其中有故?”柳公问:“是何故?”梁生把父亲养他为子,又招他为婿的缘由说了一遍。柳公点头道:“原来如此。”梁生道:“他曾到京见过老师么?”柳公道:“他今投拜杨复恭,做了假侄,改名杨梓,现为御马苑马监。”梁生惊讶道:“这等说起来,门生方才所见的,原不曾认错了。”柳公道:“足下适见甚来?”梁生便把表妹房莹波的来因说与柳公知道,并将方才遇见不肯相认,反被欧辱的事细细述了。柳公道:“令表妹既不肯与足下认亲,为何令表兄又来替足下议婚,要求老夫小女与足下完秦晋之好?”梁生道:“这又奇了,莫说表兄代为议婚出于无因,且向亦不闻老师有令爱。”柳公道:“老夫本无小女,近日养一侄女为女,意欲招足下为婿,未识肯俯就否?”梁生道:“极承老师厚爱,但门生已聘定桑氏梦兰为室。今梦兰为强暴来云所逐,不知去向,门生此来,正为寻访梦兰而来。若别缔丝萝,即为不义,决难从命。”柳公道:“足下寻访梦兰曾有下落否?”梁生叹道:“不要说起,只为寻访梦兰,不但梦兰寻不见,连梦兰所赠的回文半锦也都失去。”因把初时半锦交赠后,又被骗了去半锦之事,细述与柳公听了。

柳公笑道:“足下失了半锦,老夫恰好获得半锦。”梁生道:“门生正要请问老师这半锦的来历。前在途中,曾见有前半锦图样贴着,后有柳府字样,此半锦正是门生聘桑梦兰的,不知何故在老师处?”柳公笑道:“岂特半锦在老夫处,即梦兰亦在老夫处。”梁生惊问道:“如何梦兰亦在老师处?”柳公把收养梦兰为女的情由说了。梁生以手加额道:“原来梦兰已蒙老师收养于膝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不但梦兰仰荷——,门生亦感同覆载矣!”柳公道:“你且莫欢喜,老夫只因误信了令表兄之言,竟把梦兰错嫁了杨栋,如之奈何?”梁生大惊道:“那个杨栋?老师怎生误嫁梦兰与他?”柳公把杨栋致帖杨梓求亲的话说了一遍。说道:“老夫当时只据了半锦在彼,误认杨栋就是足下,又以令兄之言为信,那晓得梁梓材不是令兄,又那晓得杨栋不是足下?”梁生听罢,失声大哭道:“老师也该详审一详审,既不曾见杨栋之面,如何便认做门生?谅门生岂有投拜阉宦,改名易姓之理?可惜把一个佳人来断送了。”说罢捶胸顿足,十分悲痛,又咬牙切齿,恨骂赖本初。柳公劝道:“事已如此,悔之无及。适所言,舍侄女与梦兰才色不相上下,可以续此一段姻缘,只算老夫误信的不是,赔你一个女儿何如?”梁生寒泪答道:“门生一向难于择配,除却梦兰,更无其匹。今生不能得梦兰为室,情愿终身不娶了。”柳公道:“足下既如此情重,可收了泪,待老夫对你实说了罢:梦兰原不曾嫁去。”梁生道:“门生猜着老师要把令侄女当做梦兰来赚门生了,不瞒老师说,门生其实曾见过梦兰的面庞,须赚门生不得。”柳公道:“我不赚你,料老夫岂肯招无行之婿,梦兰岂肯嫁失节之夫?”遂把梦兰矢志不嫁的话说与梁生听。

梁生犹豫未信。柳公道:“足下若不信,我教你看一件东西。”便传唤侞娘钱妪,教取小姐前日所题的诗笺来。原来,此时梦兰已到,钱妪在屏后私听梁生之语。钱妪听得明白,正待去回复,却闻柳公传唤,随即取了诗笺,递将出来。梁生见了钱妪,想道:“侞娘也在此,或者小姐真个不曾嫁去,亦未可知?”及接过诗笺,先看了那一篇仿《离蚤》的哀词,又看了后面这一首绝句,认得是梦兰的笔迹,乃回悲作喜,向柳公称赞道:“如此,方不愧为梦兰小姐,真如空谷优兰,国香芬馥。门生愿拜下风,当以师友之礼待之,何敢但言伉俪。”柳公道:“佳人不难于有才,难于有志。文士既难于有品,又难于有情。今梦兰以丈夫失节,便愿终身不字,足下以佳人误嫁,亦愿终身不娶。一个志凛冰霜,一个情坚金石,真是一对佳偶。老夫今日替你成就好事罢。”言讫,起身入内,把上项话与梦兰说知。梦兰道:“只可惜人圆锦未圆。”柳公道:“人为重,锦为轻。人既团圆,锦虽未合,亦复何害?”梦兰道:“也既失去孩儿所赠之锦,今再教他赋新诗一篇,以当锦字何如?”柳公笑道:“这个使得。”随即出来对梁生说了。梁生欣然命笔,题词一首:

一处,人一处,拆散人文分两地。当年怀锦觅佳人,今日相逢锦已去。人谁是,文谁是,仔细端详真与伪。人真何必更求文,聊赋新词当锦字。

柳公看了题词,叹赏道:“有此新词一篇,当得璇玑半幅矣。”便付侞娘,传送小姐看了,教他也和一首来。少顷,侞娘送出词笺。果然小姐已依调和成一首。词曰:

图将合,人难合,何事才郎锦被窃。子都不见见狂日,前此睽违愁欲绝。图虽缺,人无缺,今日相逢慰离别。新词一幅当良媒,抵得璇玑锦半叶。

柳公看毕,赞道:“两词清新,可谓匹敌。”梁生接来看了,说道:“词中良媒之句,小姐已不以失锦为罪矣,未识可以早进合卺否?”柳公道:“明日是黄道吉日,我就与你两个了此一段姻缘便了。”次日,柳公张乐设宴,招赘梁生为婿,与梦兰成就洞房花烛。正是:

女如德耀,男比梁鸿。假弟兄难乱真夫妇,新翁婿允称旧师生。当年赘赖于梁,岂若柳氏东床冰清玉润;今日栽桑为柳,不比房家养女金寒块离。梦兆非虚,好消息不是恶消息;场期虽过,小登科绝胜大登科。以才怜,非以色怜,不独倾国倾城汉武帝;以情合,又以道合,宁但为云为雨楚襄王。诚哉苏蕙复生,久矣窦滔再世。谁道天生彩凤难为匹,果然天产文鸾使与偕。

梁生于枕席之间,戏对梦兰说起前日改妆窥看之事。梦兰笑道:“那日,侞娘说了药婆的女伴当与你面庞相类,我便有些猜疑,原来果然是你。好笑你须眉丈夫,为何甘扮青衣女子!”梁生道:“我只为慕卿花容,偶尔游戏,无妨干事。如彼杨栋、杨梓为貂-子侄,有忝须眉,乃是真正青衣下贱,真正中帼女子耳。”正是:

昔日曾将女使妆,文人游戏亦何妨。

那知世上多巾帼,婢膝奴颜信可伤。

梁生既成了亲,把些银两打发随来的小校,修书一封,回复薛尚武,并寄信慰劳钟爱。小校拜谢了,自回均州不题。梁生自此住在柳府中,日与梦兰诗词酬和,情好甚笃。只是梁生心里还有几件不足意的事。你道那几件?第一件是场期已过,未得掇取科名;第二件,两先人并岳父桑公的灵柩不曾安葬,今日夫妇两个又在异乡成亲,未及到灵前展拜;第三件,回文半锦尚然残缺;第四件,老仆梁忠不知下落。算来这几件里边,功名一事,放着高才绝学,将来抡魁可决,今虽错了场期,未足为患。两家尊人虽未安葬,少不得窀穸有期,亦未足为忧。就是老仆梁忠失散,所系犹小。只有这半锦未全,那半幅又为杨复恭所获,急切难得重圆,岂不最为可惜?自此,夫妻二人时常提起那失锦之事,大家猜想道:“这骗锦的不知何人所使,若论栾云求婚不遂,疑是栾云使人骗去的,却如何又在什么杨栋处?那杨栋又不知何人,莫非杨栋亦属子虚乌有?全是赖本初要骗这半锦,捏出杨栋名字,也未可知。正是:

本谓栾云设诡计,突然杨栋来何处。

恁他到处莫不是,却猜不出这桩事。

一日,柳公于公事之暇,与梁生夫妇闲话,也提起这半锦,说道:“不知杨栋这半锦是从何处得来,今必拿得那骗锦之人,方知端的。”梁生道:“前日表兄薛尚武曾差人到襄州查捉,却查不出,连老仆梁忠也不见回来,不知失散在何处?今若寻得着梁忠,他或者晓得些踪迹。”正说间,只见门役传禀说:“有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为要寻见梁相公,直访问到这里,今现在门首伺候。”说话的一向并不见叙梁忠下落,如何今日突然来到?殊不知梁忠自与梁生失散之后,话分两头,怎好那边说一句,这边说一句?自然先把梁生一边说得停当,然后好再叙梁忠一边。如今,梁忠既已来到了,待在下把他失散主人以后之事,细细补叙与看官听。却说梁忠自从那日被时伯喜用蒙汗药麻翻,撇在沙滩上,直至四更,方才苏醒,爬将起来,只叫得连枝箭的苦。星光之下,摸来摸去,不见主人,叫唤时,也不见有人答应。等得天明,在沙滩边东寻西觅,并无踪影。想道:“莫非我官人被他抛在水里去了?”一头哭,一头叫,那里有一些声息。沿岸寻了一早晨,指望等个过往船来问他,那河里却静悄悄没一个船儿来往。又想道:“我官人平日并没甚冤家,或者未必害他性命,我还寻向前去。”便走离了沙滩,一步步望前而行。行了半晌,远远望见前面有个茅庵,梁忠奔至庵前看时,见一老僧打坐在内。梁忠问道:“老师父可见有个秀才模样的少年到这里么?”老僧道:“这里优僻所在,那有人到此?”梁忠道:“这里要到大路上去,从那里走?”老僧用手指道:“望这条路去,就是官塘大路,只是近日有兵丁往来,见了行路人,便要拿去推船扯纤,你须去不得,不如望那边小路走出去,前有个市镇,那里却没兵丁往来,可以安歇。”梁忠依言,便望着小路而走。

走出路口,果见有个小小的市镇在那里,梁忠又在市镇上寻问家主消息,却都问不出。腹中饥馁,只得投一个饭店歇下,教店主人做饭来吃。店主人道:“客人要吃饭,请宽坐一坐,小店因内眷不在家,只有一个小厮同我在此支值,接待不周,休得见怪。”梁忠道:“宝眷为甚不在家,”店主人道:“近有兵丁过往,这里虽是僻路,恐怕他也来蚤扰,所以人家都把家眷暂移别处去了。”梁忠听说,想道:“看这般光景,桑小姐决来不得,我官人到这里来寻他,却不走差了路?如今官人或者知道这消息,竟回乡去了。他是个秀才,就遇了兵丁,不会-唣,我却不可冒险而行,只得且在店中,权住几日,等平静了,也寻路回家去。但行囊被劫,身边并无财物,如何住得在此?”想了一回,想出个权宜之策,把实情细诉与店主人听了,因与商量道:“我急切回去不得,又没处安身,你左右内眷不在家,店里没人相帮,我就帮你在店里做些生活,准折房钱、饭钱。等平静了就去。不识可否?”店主人想道:“近日官塘大路上,没人行走,客货到这里来的到多,我和小厮两个手忙脚乱,又值不来,得这老儿帮一帮也好。”便欣然应承了。梁忠自此住在店中,替他打火做饭,凡遇来往客人,就访问梁生消息,却只没些影响。住过一月有余,听得往来客人说道:“如今好了,这些兵丁亏得防御使薛老爷差官押送他起身,今都去尽了。”店主人便对梁忠道:“兵丁已去,我要闭了店去接家眷了,你须到别处去罢。”梁忠谢了店主人,出离店门,待要取路回乡,争奈身边没一些盘缠,只得行乞度日。

一日,行乞到一米店门首,那米店主人见他不像个乞儿,因对他说道:“看你老人家不像个行乞的,目今防御使薛老爷招集流民开垦荒地,少壮的荷锄负来,老弱的担秧送饭,你何不到那里寻碗饭吃,却不强似行乞?前面现有薛老爷的告示挂着,你不曾见么?”梁忠听说,便走向前去观看,果见有许多人在那里看告示,那告示上写道:

镇抚郧襄防御使薛示为屯田事照得均州等处一带地方,迩来屡遭凶岁,且有兵役之扰,百姓流亡,田亩荒芜,以致兵饷不给。今本镇已奏请,暂免本年田租,少转民困。至于兵食所需,本镇自择隙地可耕之处,发兵开垦,以充军饷。本处居民逃往他境者,可速归就业,其荒田无主者,招集流民给与牛种,使之耕治,另立民屯,以佐军屯。为此,特差标下提辖官一员,揆度便宜,往来监督,如有屯军欺凌百姓及过往客兵挠乱屯政者,拿送辕门,按军法重处,决不姑贷。特示。

那张大告示后面,又有一张小告示,上写道:

防镇标下提辖厅钟示为遵宪督屯事照得。兴举屯政,乃宪台轸念兵民至意,凡尔屯军,各宜仰遵宪谕。其隙地可耕之处,须相视高下,丈量广狭,先将近水之地开垦,并穿渠凿沟,以便灌溉,其一应耕器,已经官给银两措办,不得擅取民物。所在屯舍亦已官给木石盖造,不得擅住民房。至于民屯与军屯相佐,其荒田无主者,如原主既归,仍即给还,不许强占。如有他处流民逃入本境,该地方报名立册,以便给田派耕。老弱不堪者,使充炊黍馈饷之役,其军民杂屯处,疆亩既判,屯军不许侵渔民田分数。已上条约,各宜遵守奉行,本厅不时巡视,如违,定行解宪,究治不恕。特示。

梁忠看毕,踌躇道:“我若在此帮助屯田,几时得回去?不如一路行乞,以作归计。”正思忖间,忽见有三五个人骑马奔来,那些看告示的都让在一边。梁忠看那前面马上一个戴钹帽、穿绿衣的人,认得就是前日在舟中赚他主仆的歹人,便赶上前,一把扯住,喊道:“劫人的强盗在这里了,你好好还我主人来!”众人都吃一惊,马上那人大喝道:“我是内相杨府差出来采办的虞候,你那里来的乞丐,敢认我做强盗!”说罢,提起鞭子乱打。梁忠由他打,只是扯着不放,口里嚷道:“你前日说是襄州的公差,姓景,如何今日又说是杨府虞候?”那几个骑马的从人齐声喝道:“好胡说!这是杨府的时虞候,什么襄州公差?什么姓景?”便一齐挥鞭乱打。正在争闹,只听得几声锣响,一簇人马喝道而来,前面打着一对旗,上书“督屯”二字。那些看的人都道:“钟提辖来了。”便四散闪开。

梁忠见了便叫道:“督屯老爷救命,有劫人的强盗在此。”马上那人道:“谁敢诬我杨府虞候为盗?正要送你去督屯厅里打你。”道声未了,那钟提辖已到,听得喧嚷,住了马,喝问:“何人?”梁忠禀道:“小人是襄州梁秀才的家人,前日跟随家主出外,被这贼劫去行李,连家主不知坑陷在何处,今日在这里遇见,却到恃强殴打小人,伏乞老爷做主。”钟提辖听了,指着马上那人正待发作,却把他仔细看了一看,惊问道:“你不是时伯喜么?”那人也看了钟提辖一看,笑道:“原来是爱哥。”钟爱道:“你为甚至此?”伯喜道:“我今做了内相杨府的虞候,今奉杨爷之命出来采买东西,现有牌票在此。”便向身边取出牌票递与钟爱看。钟爱见了,知是真的,便道:“你们都到我公署里来。”言罢,同着时伯喜并梁忠一齐至督屯公署。原来,此时钟爱便认得是梁忠,梁忠却认不出钟爱,心里到怀着鬼胎道:“不想那督屯官儿恰好是这厮的相识,今番我反要受累了。”到得公署中,又跪下禀道:“督屯老爷救命。”钟爱连忙也跪下扶起道:“梁伯伯,你如何便认不得我爱童了?”梁忠吃了一惊,仔细把钟爱看了一看,跳起身来道:“好了,既是你在这里做官,须拿住这劫人贼,究问主人下落。”钟爱扯他过一边,附耳低言道:“他是杨府虞候,不便拿他,主人已有下落,我已见过,如今往长安去了。”梁忠听说,才住了口。钟爱对伯喜笑道:“难得今日两位旧相知叙在一处,大家不必争竞,且在我这里吃三杯,我和你两个笑开了罢。”便请伯喜上首坐定,自与梁忠下席相陪,命左右摆上酒肴,三人共饮。

伯喜问起钟爱做官之由,钟爱把遭际薛防御的话述了一遍,伯喜连声称贺。梁忠坐在一边,只把伯喜怒目而视,并不接谈。伯喜笑道:“老人家,你休怪我,我实对你说罢,前日之事就是你家主人的亲戚赖官人替栾大官人定下的计策,教我来赚他这半幅回文锦。你要理论时,须去寻你们赖官人来对他说。”钟爱道:“如今赖官人在那里?”伯喜道:“赖官人与栾大官人都投拜了内相杨爷,一个改名杨栋,一个改名杨梓,一个认做义儿,一个认做假侄,一个做了千牛卫参军,一个做了御马苑马监,好不兴头。这半幅锦已献与内相杨爷,你主人有本事时,自去问杨爷讨便了。”钟爱道:“既是主谋自有主谋,的得物自有得物的,不干这里时虞侯事。梁伯伯只把这话回复主人便是。”当晚酒散,伯喜别了钟爱,自与从人去了。钟爱方把梁生前日见了薛尚武,如今去谒柳侍御的话,细述与梁忠知道。梁忠闻得主人无恙,十分欢喜。钟爱留梁忠在署中住了一日。次日,把些银两赠与他,教他不必回乡,径到长安柳侍御府中去访问主人。梁忠依言,谢了钟爱,取路望长安来。途中见有柳府贴的前半锦图,他不晓得是柳公要寻梁生的,反认做梁生在柳府中要寻桑小姐的。因又想道:“我官人的半锦已被人骗去献与杨太监了,如何在柳府中?难道杨太监把来转送与柳侍御了么?不然,只是刻个空图样儿寻访小姐,那锦自不在了?”左猜右想,却不曾想到前半锦已在桑小姐处,那骗去的到是桑家的后半锦。正是:

不知桑是柳,翻疑柳是桑。

大家差误处,真堪笑一场。

不则一日,到了长安,一径至柳府门前访问梁生。门役道:“梁相公已赘在我老爷家里做了女婿,你是何人?问他作什么?”梁忠疑惑道:“我官人不要寻桑小姐,如何今又娶了柳小姐?”因对门役道:“我是他家老苍头梁忠,特地来要见主人的。”门役见说是梁家人,随即通报。梁生正对柳公说要寻访梁忠,探问骗锦人的踪迹,恰好闻梁忠来到,不觉大喜,便教唤进梁忠入见。梁生夫妇与柳公听说途中遇见时伯喜的话,梁生方才省得杨栋就是栾云。梁忠道:“如今官人既娶了柳老爷的小姐,可还要寻问桑小姐了么?”梁生笑道:“桑小姐已寻着在此了。”便也把柳小姐即是桑小姐的话对他说了。梁忠方才省得柳即是桑,途中所见半锦图,不是梁生访小姐,到是小姐访梁生的。

主既怀疑,仆又添惑。

今朝相见,一齐俱释。

当下,柳公晓得了栾云冒名,本初设计的备细,不觉勃然大怒道:“赖子如此负心,栾云也敢来赚我,我当奏闻朝廷,诛此二贼!”梁生劝道:“此二人不足计较,岳父不必舍豺狼而问狐狸。目今杨复恭植党营私,欺君蠹国,为众恶之渠魁,当先除此贼,其余自灭。”柳公道:“此言甚为有理。”便打点上疏参劾杨复恭。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怀才文士,忽进一篇谋国至言;寒沙小人再下一着中伤坚计。求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9卷 续春闱再行秋殿试 奏武略敕劝文状元

诗曰:

天朝吁佼网罗开,文武全才应诏来。

一岁两开称盛事,伫看儒将凯歌回。

话说柳公正想要草疏参劾杨复恭,适值朝廷因李茂贞征讨杨守亮不下,欲以杨复恭为观军容使,前往督战,命众大臣廷议其事。柳公即出班面奏天子道:“陛下欲以杨复恭为观军容使,臣窃议其有三不可?”天子问:“那三不可。”柳公奏道:“大将威行阃外,乃忽以一阉竖节制之,则军中之旗鼓不扬,士卒之锐气亦沮。昔肃宗时,以鱼朝恩为观军容使,遂致九节度皆无功。前事可鉴,一不可也;晋时,王敦作乱,其兄王导在朝,泥首阙下,肉袒待罪,今杨守亮系杨复恭之侄,守亮叛于外,而复恭傲然居内,出入自如,朝廷不以是罪之,而反加宠命,二不可也;李茂贞所讨者守亮,今反以守亮之叔节制其军,茂贞怀疑,必生他变,三不可也。况复恭欺君-国,罪不容诛。以臣愚见,莫若斩复恭以谢天下。倘陛下念系老奴,不忍加刑,亦当谪逐远州,勿令在帝左右,则守亮之胆寒,茂贞之志奋,而兴元可以荡平,武功可以立奏矣。”天子闻言,沉吟半晌,乃降旨,停罢观军容使之命,却未便谪逐复恭,仍容他出入宫禁。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唐朝自穆宗以下几个皇帝,皆是宦官所立,这朝天子庙号昭宗,乃僖宗之弟,初封寿王,后登宝位,却是杨复恭迎立的。所以,天子念其定策功劳,不忍便谪逐他。当下,柳公见天子不能尽听其言,心中怏怏,退回私第,想道:“我一人之语,未足感动大听,必得多官交章合奏,方可除此阉竖。”

正想间,恰好天象示变,有日食星陨之异,天子免不得撤乐减膳,诏求直言。柳公喜道:“好了,这番定有参劾杨复恭的了。”谁想,唐末那些朝臣都是畏首畏尾,不敢轻触权阉,虽然应诏上书,不过寻些没甚关系的事情,没甚要紧的话头,胡乱塞责而已。有诗为证:

纷纷章疏总虚文,何异寒蝉声不闻。

日伏青蒲无切直,问谁折槛似朱云。

天子遍览众官奏章,这一本也是应诏直言事,那一本也是遵旨直言事,却都是些浮谈套语,没一个有肯明目张胆说几句紧要关切的话。最后,看到钦天监一本奏称:“文星昏暗,主有下第举子屈抑怨望者。”天子即传旨特召柳公入对,把这话问他。柳公奏道:“臣虽未知星象,但以日食论之,日为君象,若天子当阳明四目,达四聪,如日光遍照,则日当食不食。今左右近习,蒙蔽天子,使天子聪明奎塞,故上天乖象示警,欲陛下觉察蒙蔽耳。朝中既乏直言之臣,草野岂无深计之士,奈自刘-下第以来,试官问卷,稍有切直犯讳者,即弃而不录,以致才俊阻于上达,安得不屈抑怨望?臣愿自今以后,举子对策,陛下必亲自检阅一番,务去谀而取直,庶几士气光昌,文星不晦,而日食之变,亦可弭也。”天子听罢,点头叹息。即日降诏,追赠刘-为翰林学士,录其后人。柳公随又奏道:“刘-曾孙刘继虚向住臣乡华州,以务农为业。近为赋役所苦,弃田而逃,不知去向。”天子即又降诏访求刘继虚,使世袭五品爵,奉祀刘-香火,以其田为祭田,免其赋税。正是:

既赠其死,又录其孙。

追崇往昔,用讽来今。

原来刘继虚自与家眷寓居均州,因前日薛尚武查访流寓女子,怕有扰累,假姓了桑,又徙避僻村。过了几年,不见动静。适值尚武出榜招集流民屯田,他便再变姓名,姓了内家的姓,叫做赵若虚,编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种。今忽闻恩诏访求他,乃具呈防御衙门说出真姓名。尚武未知真假,不敢便具疏上闻。因想:“朝廷原因柳侍御之言故有此恩诏,柳侍御是华州人,与继虚同乡,自能识认。”遂备文申详柳公,一面起送继虚赴京,听柳公查确奏报。继虚安顿了家眷,星夜望长安进发。到得长安,即至柳府投揭候见。柳公出来接见了,认得正是刘继虚,讲礼叙坐,殷勤慰劳,继虚先谢了柳公举奏之力,然后备述当时挈家远遁,本欲至襄州,因闻桑公物故,遂流寓均州之事。柳公笑道:“足下欲至襄州投奔桑公,不知桑公之女反至华州,欲投在令先尊,却不大家都投奔差了?”继虚惊问其故,柳公把收留梦兰与招赘梁生的情由备细说知。继虚称谢道:“先姑娘止此一女,不意流离在此,若不遇老先生,几不免于狼狈。今幸获收养膝下,且又招得快婿,——之恩,死生均感。”说罢,便欲请梦兰夫妇相见。柳公传命后堂。少顷,梁生先出,讲礼毕。梁生询知继虚从均州来,便问薛防御近况若何?并问提辖官钟爱无恙否?叙话间梦兰早携着钱侞娘和许多侍女冉冉而来。继虚慌忙起身,以中表之礼相见,共道寒暄。说及两家先人变故,各自欷-流涕。茶罢,梦兰辞入,柳公置酒后堂,与梁生陪着继虚饮宴。饮酒间,柳公极道梁生、梦兰之才,其所绎回文章句皆敏妙绝轮。继虚道:“晚生有一舍妹,粗晓诗词,亦最喜看那回文锦上的诗,也会胡乱绎得数首,尝恨不得见先姑娘家所藏的半锦,今表妹与妹丈所绎佳章,乞付我携归,与之一读。”梁生谦逊道:“率意妄绎,岂可贻笑大方。”柳公道:“奇文当共赏,况系中表,又是知音,正该出以请政。老夫居乡时,即闻刘家闺秀才能咏絮,今其所绎璇玑章句,必极佳妙,异日亦求见示。”继虚唯唯逊谢,当晚无话。次日,柳公疏奏朝廷,言刘继虚已到,奉旨即日拜受爵命。继虚谢过恩,便辞别柳公并梁生夫妇,索了回文章句,复至均州,领了家眷仍回华州,复其故业。那梦意见了梦兰与梁生的回文章句,欢喜叹服自不必说。正是:

才子已无才子匹,丽人偏有丽人同。

从兹半幅回文锦,引出三分鼎峙风。

话分两头,且说天子既录刘-之后,一日,驾御便殿,柳公侍班。天子召问道:“朕昨将今岁春闱取过的试卷覆阅一遍,其中并无切直之言,想切直者,已为主司所弃,今将如卿前日所奏,亲策多士,以求真才。但若必待三年试期,不特士气不堪久攀,即朕求贤若渴之心,亦岂容久待?意欲即于今秋再行科举,卿以为可否?”柳公奏道:“此系陛下怜才盛心,特举创典,非但士子之幸,实国家之福也。”天子大喜,即传谕礼部,着速移文各州郡,举报士子赴京,听候天子临轩亲试。彼时有几句口号道:

一岁两开科,春科双报捷。

钱粮不预徵,进士却预撮。

当日,柳公朝罢回第,把圣谕述与梁生听了,教他打点应试。梦兰闻知这消息,喜对梁生道:“郎君前因错过场期,不曾入试,甚是愁闷。今圣恩再行科举,且又临轩亲策,正才人吐气之秋,当努力文战,以图夺帜。”梁生亦欣然自喜。他前日到京时,原有襄州起送科举文书带在那里,今日便把来投与礼部报名入册。到得八月场期,随众赴考。各州郡起送来的士子约有千余人,是日黎明,都集于午门外,听候天子命题亲试。正是:

济济衣冠集万国,重重闾阖启千门。

从来未睹皇居壮,今日方知天子尊。

日色初升,净鞭三响,众乐齐奏,天子升殿,卤簿全设,绊仪官先率众士子排班朝拜毕,然后礼部官唱名给卷。天子御笔亲书策题一道,宣付柳侍御,即命柳侍御巡场。又传旨赐众士子列坐于殿陛之下,以便作文。柳公把御书策问,教礼部承应。各官立刻誊黄,每人各给一纸。梁生接来看时,乃是问安内宁外之策。其题曰:

问古唐虞之世,舞干羽而有苗格,岂内治修而外乱不足虑与?乃考诸《周书》所载,于四征弗庭之后,董正治官,又似乎宁外而后可以安内,其故何居?追乎春秋晋国大夫,以为外宁必有内忧,至欲释楚以为坚惧,则又奚说?自是以来,议者纷纷:或云以内治内,以外治外;或云以外治内,以内治外。究竟二者之势分耶?合耶?治之将孰先而孰后耶?后先分合之际,朕思之而未得其中。今欲内外交宁,策将安出?尔多士留心世务,当必有忠言至计可佐国谟者,其各直抒所见,朕将亲览焉。

梁生看毕,便运动腕下,珠玑吐出胸中,锦绣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展开试卷,一挥而就。其策曰:

窃观今日天下大势,在内之患莫大乎宦官,在外之患莫大乎藩镇,二者其患相等,是不可不谋。所以治之?愿以宦官治宦官,而宦官不治,何者?以宦官治宦官,则去一宦官,复得一宦官,不可也。以藩镇治藩镇,而藩镇亦不治,何者?以藩镇治藩镇,则去一藩镇,复得一藩镇,不可也。然则以宦官治藩镇,以藩镇治宦官,可乎?曰:又不可。以藩镇治宦官而胜,其患甚于治宦官而不胜。夫藩镇不能治宦官,犹得借宦官以分藩镇之势。及宦官为藩镇所胜,而朝权悉归于藩镇,是制内之藩镇愈烈于制外之藩镇,而国危矣。以宦官治藩镇,而胜其患,甚于治藩镇而不胜。夫宦官不能胜藩镇,犹得借藩镇以分宦官之势,及藩镇为宦官所胜,而兵柄悉归于宦官,是制外之宦官愈烈于制内之宦官,而国益危矣。不治之以宦官,不治之以藩镇,则治之将奈何?曰:在治之以天子。治之以天子者,宜徐审其分合之势,而善为之所。盖二者分而患尚小,二者合而患始大。当其分,则宦官欲动而牵制于藩镇,藩镇欲动而牵制于宦官,国虽未宁,而祸未至于大烈。造乎二者既合,则宦官倚藩镇为外援,虽未掌兵柄而无异于掌兵柄;藩镇恃宦官为内应,虽未秉朝权而无异于秉朝权。夫至内有遥秉掌兵柄之宦官,外有遥秉朝权之藩镇,国事尚忍言哉?此而不善为之所,则国将倾,而祸将不可救。乃所谓善为之所者,又不必天子亲治之,而在委其任于一大臣。以大臣治宦官,则如《周礼》以阉人领之太宰,穆王以伯-正于仆臣。而在内之朝权一。以大臣治藩镇,则如周公以硕肤正四国,吉甫以文武宪万邦,而在外之兵柄清。朝权既一兵柄既清,于是,戮一宦官,而众宦官皆惧;诛一藩镇,而众藩镇咸宾。戮一藩镇所恃之宦官,而藩镇寒心;诛一宦官所倚之藩镇,而宦官戢志将见。宁内即为安外之功,外宁愈见内安之效,而周官匡正之风可追,唐虞干羽之化可复矣。今天子诚能求良弼简贤辅,寄之以股肱心膂之任,而犹有二者之患贻忧君父,臣请即伏妄言之罪。草野疏贱,不识忌讳。

区区管见,敢以为当。宁献谨对。

梁生写完,自己默诵了一遍,大是得意,纳了卷子出了朝门,回至柳府,把文字录出,等柳公回来呈与观看。柳公极口称赞,以为必掇高魁。梦兰看了,也料道必捷。但恐其中有命文齐未必福齐,乃私唤钱侞娘到门首去听一个谶儿。钱妪领命,走至门首,只见两个人在门首走过,后面那人对前面那人道:“你要问时,只看那大桥堍下月饼店招牌便是。”原来前面那人要问卖月饼的张家住在何处,故后面那人答他这句话。钱妪出来,恰好听着了这二句。正在惊疑,却值老苍头梁忠走来,钱妪便把听谶之意说与知道,教他去桥堍下看月饼店招牌。梁忠听说,便望大桥边走去,果见桥堍下有个月饼店。此时天色已暮,店前所挂招牌已取放柜上竖着,那招牌上本来有十个字,乃是:

张家加料中秋状元月饼。

看官,你道中秋卖月饼竟是中秋月饼便了,为何添这“状元”二字?只因京师旧例,凡遇科举之年,有赶趁科场生意的,不论什么物件,都以状元为名。卖纸的叫做状元纸,卖墨的叫做状元墨,卖笔砚的叫做状元笔、状元砚,甚至马也是状元马,驴也是状元驴。为此,卖糕的也是状元糕,卖饼的也是状元饼。闲话休提,且说梁忠去看张家的招牌,那招牌已竖在柜上,招牌边有一只篮儿挂着,把招牌上“张家加料”四字遮了。柜上又堆着一堆月饼,把招牌上“月饼”二字也遮了,单单只露出“中秋状元”四个大字。梁忠见了满心欢喜,忙回报钱侞娘。钱妪回报小姐梦兰,咄咄称奇,说道:“如此看来,梁郎稳中状元的了,这‘中秋状元’四字,该把‘中’字念作去声,将‘秋状元’三字连看,正应梁郎不曾中得‘春状元’今当中个‘秋状元’之兆。此识甚为奇妙。”钱妪听了,十分欣喜。过了几日,天子阅卷已毕,亲定甲乙,颁下黄榜,梁栋材名字果然高标第一状元及第。正是:

后时获隽,破格成名占春魁,却在桂月报秋元。不是鹿鸣,至尊握鉴,御笔司衡榜。复恭有门生天子,梁栋材为天子门生。

梁生既得抡元,即入朝谢恩。天子见他人物俊伟,龙颜大悦,敕赐御酒、宫花一样,琼林赴宴,游街三日。这一番增出来的秋殿试,却是天子亲自衡文取中的,比往常的状元加一倍荣耀。春风得意马蹄疾,他把秋风权当春风。此时,愈觉得意,一色杏花红十里。他把桂花权当杏花,偏比杏花时愈觉光彩。柳公与梦兰欢喜自不必说,只是愧杀了房莹波,羞杀了赖本初,急杀了栾生栋,恼杀了杨复恭。莹波自从那日在城外遇见梁生,不肯相认,反纵家人-唣,却被柳府中把梁生接去。莹波回家与本初说知,本初晓得柳公已识破机关,好生惶愧。后闻梁生与梦兰成亲,今又见他中了状元,如何不羞?栾云自从时伯喜采办回来,晓得他在途中遇着梁忠,已说明赚锦之事。今见梁生高中了,怕他要报仇,如何不急?杨复恭见梁状元策中之语,句句骂他,又明明说杨守亮与他结连的隐情,如何不恼?恼的恼,羞的羞,急的急,三人共议,不如先下手为强,要寻个法儿处置梁生。正商议间,天子却又依了梁状元策中所言,欲选一大臣委以安内宁外之任。遍视满朝臣宰品望,无有过于柳侍御者,便拜柳公为左丞相兼大司马,并理太仆卿事,尽夺杨复恭之权。复恭倍加忿恨,遂和杨栋、杨梓算出一个大逆无道的计策来。他因与杨守亮认为叔侄,一向声息相通,书札来往,今议欲修书密致守亮,教他诱降李茂贞,合兵犯阙。那时,里应外合,以图大事。又恐茂贞未必肯反,乃讽朝臣弹劾之,以激其变。

朝臣中有与复恭一党的,便上疏参“茂贞按兵不进,虚靡粮饷。乞差重臣一员,前往督战,限日奏功,迟则治罪。”天子览疏,便召柳公问道:“先朝宪宗之时,吴元济作乱,全赖相臣裴度督师,方能讨平。今守亮叛于兴元,无异元济叛于淮蔡,朕意欲命卿以裴度之事,卿能为朕一行否?”柳公奏道:“臣蒙圣眷,忝备枢机,敢不竭忠尽力,以报陛下。”天子大悦,即命柳公以使相统京兵一万,往兴元督战。又赐尚方剑一口,面谕道:“卿到彼可以便宜行事,如茂贞不奉约束,先斩后奏。”柳公谢恩,出朝打点,领兵起身。杨复恭又讽几个心腹朝臣,交章奏道:“昔年淮蔡功成,虽系朝臣裴度之谋,实赖李-赞襄之力。今茂贞不能用命,元老赞助无人,新科状元梁栋材才兼文武,可参帷幄,宜使为元老辅行。”天子准奏。即日,降诏赐梁状元金印一颗,以翰林学士兼行军祭酒,协同柳丞相督师讨贼。正是:

策中所献,请自试之。

建言之难,从古如斯。

命下之日,柳公对梁生道:“老夫久荷国恩,今日之役,义不容辞,贤婿以新进书生,何堪选当军旅之任?老夫当荐举一武臣,以代贤婿。”梁生道:“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既蒙诏旨,即当勇往,未知岳父欲荐何人相代?”柳公道:“郧襄防御使薛尚武治军有法,甚著威名,我意欲荐他赴军前效用。此人可以代贤婿。”梁生道:“小婿到不必求代,但今心腹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杨复恭虽谢朝权,尚侍君侧,若不提防,恐变生时腋。以小婿愚见,当令薛尚武入卫京师,保护天子,提防复恭,庶吾等出师之后,可无内顾之忧。”柳公闻言,点头称善。随即,奏请圣旨,遣使持节,至均州拜薛尚武为总制京营大将军,即日赴京。正是:

若欲宁外,先求内安。

状元韬略,早见一斑。

柳公既举荐了薛尚武,内顾无忧,便与梁生商议点兵起程。梁生道:“须待薛尚武到来,把京营的兵符军册交付与他,方可起程。”柳公道:“此言极是,但军马须先点定躁演。”梁生道:“朝命统兵一万前去,愚意以为不必许多,只须挑选津兵一千足矣。兵贵津而不贵多,用多不如用少。若多兵必须多饷,饷多则饷必不支,饷既不支,则兵不奉令,此茂贞之所以无成功也。从来兵多而不烦转饷者,惟有屯田一法,然兵之居者可使屯,兵之行者不可使屯。此但可施之于守御之日,不可用之于督战之时,与薛尚武在均州之势不同,故愚意以为用多不如用少耳。”柳公道:“贤婿所言最为高见。”便将此意具疏上闻。天子命柳公与梁状元亲赴教场,召集在京各卫军士,听凭挑选津壮千人,并着于御马苑中选良马千匹,给赐众军。柳公领旨,即日与梁生至教场演武厅点选军马。那千牛卫参军杨栋、御马苑马监杨梓理合都来听候指挥,只得大家写了脚色手本,惊惊惶惶的到演武厅叩谒。柳公见了手本,回顾梁生微微冷笑了一声,便喝叫二人站过一边伺候。少顷,军政司呈出各卫军士花名册,柳公与梁生按册点名。点到千牛卫管辖的军士,却缺了大半。原来平日参军作弊,侵蚀军粮,有缺不补,每到散粮之日,雇人点名支领。因此册上虽列虚名,行伍却无实数。及查点御马苑马匹,也缺了若干匹。亦为马监平日虚支马料钱粮之故。柳公大怒,喝令刀斧手将杨栋、杨梓绑了,要按军法斩首示众。梁生劝道:“二人本当按法枭示,但今出兵之始先斩二人,恐于军不利。况此二人又适有几番脱骗之事,得罪岳父与小婿,今日若杀了他,不知者只道借公事报私仇了。还求免其一死。”柳公听罢,叫刀斧手押转二人,喝骂道:“我听梁状元之言,权寄下你这两颗驴头。但死罪饶了,活罪饶不得,发去军政司,各打四十,追夺了参军、马监的印,逐出辕门。”正是:

穰苴诛庄贾,孙武斩宫嫔。

令出如山岳,威行骇鬼神。

当日,柳公与梁生点选军马已毕,只等薛尚武到京,交付与京营兵符军册,便好起程。此时,薛尚武在均州,已闻梁生中了状元,十分欢喜。及奉诏命着他入卫京师,又知梁生做了行军祭酒,即日将与柳公同行。恐不及相会,忙将防御使的印务交付郧襄两郡太守,又另委标官一员,监督屯政,替回提辖钟爱,叫他带着亲随军校,一同星夜进京,与梁生相见。梁生谢了尚武前日资送到京之德,并慰劳了钟爱一番,又唤过前日跟随入京的那个小校来,把些金帛赏赐了他。尚武谒见柳丞相,柳公把提防杨复恭的话,密密嘱付了,尚武一一领诺。梁生便与柳公辞朝出师,兵虽不多,却是人强马壮。临行之日,天子车驾亲自送出都门,文武各官尽出城候送,军容甚整。正是:

当年扯纤一书生,今日承恩统众兵。

电闪旌旗云际展,风吹鼓角马前鸣。

民人街巷争瞻仰,天子都门自送行。

伫俟捷音传报后,王朝勒石纪勋名。

原来,梁生于未行之前,先打发家眷回乡,命梁忠与钱侞娘并柳家奴仆,一同伏侍梦兰小姐取路回襄州。临别时,梦兰勉励梁生道:“郎君王命在身,当以君事为重,切勿以家眷系怀。妾回襄州,专望捷音。”梁生洒泪分手。钱侞娘和梁忠等众人即日护送梦兰,望襄州进发,梦兰虽以大义勉励丈夫,不要他作离别可怜之色,然终是口中勉强支持,心中暗地悲切。一来念梁生以书生冒险,吉凶未保;二来新婚燕尔,骤然离别,那得不悲。因此离京未远,遂不觉染成一病,行路不得,只得安歇在近京一个馆驿中调养,等待病愈,然后动身。有一首《西江月》词,单道梦兰此时愁念梁生的心事:

虎节应分将领,龙泉怎问儒家?宫袍才赏曲江花,忽把戎衣来挂。鸳侣近抛丝鬓,马蹄远走黄沙。闺中少妇每常嗟,泪落朝朝盈把。

话分两头,且说杨栋、杨梓缺了该管的军马,本当按法处斩,到是梁生劝止了柳公,免了死罪,止于捆打、夺官,他还不知感激,反十分怨恨。探听得梁生打发家眷起身,杨梓便与杨栋商议:“要遣个刺客,到半路去刺杀梦兰小姐,不但可以报己之怨,又可以取他的半锦。且梁生闻知家眷被害,必无战心,柳丞相没人帮助,断不能成功。岂非一举三得之计。”二人商议定了,把这话告知杨复恭。此时,复恭只因朝廷信任了柳丞相与梁状元,指望弄了这二人出去,可以惟我所欲为。不想又被柳公弄一个薛尚武来做了京营总制,京兵都属他管辖,晓夜提防,一毫施展不得。假子、假侄又早被柳公夺职捆打,坏尽体面。正想要出这口气,听了杨梓行刺之计,便大喜道:“此计甚妙,但不可在近京馆驿中刺他,须道近襄州的所在,去等他来行刺。”杨栋道:“爹爹此是何意?”复恭道:“若就在近京馆驿中刺杀了他,梁状元知道,定猜着是我所使,不如到襄州地面去行刺。梁状元只认做兴元使来的刺客,决不疑是我了。”杨栋、杨梓齐声道:“大人所见极高。”复恭即唤平日养在门下的一个刺客,叫做赛空儿,着令到襄州路上等梦兰小姐来行刺,分付要取他行囊中半幅回文锦来回话。事成之后,重重有赏。赛空儿领命,星夜望襄州跑去了。正是:

初时骗物骗人,后来愈狠愈恶。

不能窃凤偷萧,便想烧琴煮鹤。

看官,听说那赛空儿若真个有赛过空空儿的本事,何不就叫他去刺了梁状元,刺了柳丞相,即使刺薛将军亦无不可,如何只令他去刺一个梦兰小姐?原来,这赛空儿原不是什么剑客,不过杨内相府中平日蓄养的一个健儿。他比别个健儿手脚快些,故起他这“赛空儿”的混名。论他的本事,原只好使他去刺一个女郎,若柳相府中,侯门似海,将军营里,守卫森严,他如何去得?然虽如此,若令他去刺梁状元、刺柳丞相、刺薛将军便去不得,今止令他去刺一个女郎,有何难处?便是一百个也刺杀了。只为杨复恭不教他到近京馆驿中去刺,偏教他到襄州路上去等,这便是天相吉人,其中有数。说话的说到此处,惟恐梦兰小姐的病好得快,到愿他恹恹常病,不要动身便好。那知梦兰的病终有好日,刺客赛空儿却又不曾空回白转。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张冠换李戴,终建腾蛟舞凤之奇;东事出西头,再看覆雨翻云之事。毕竟后事,且看下卷分解

第10卷 运妙算书生奏大功 泄诈局奸徒告内变

诗曰:

轻裘缓带自翩翩,帷幄谋臣一着仙。

从此妖魔难遁迹,捷书遂共反书传。

话说赛空儿自往襄州路上去,等候梁家宅眷来行刺,梦兰小姐自在近京馆驿里养病。看官牢记话头,今且按下这两边,单表梁状元那一边。梁生自从与柳公辞朝出京,领军前进,一路禁约兵丁,所过地方,秋毫无犯,百姓无不欢喜,俱备香案迎接。不则一日,行近武都时,李茂贞正屯兵武都界上。柳公乃离武都百里远近下住营寨。梁生对柳公道:“岳父以使相之尊,奉旨督师,李茂贞合当远接。今旌旆已至此,茂贞犹不来,其意可知。”柳公道:“贤婿料茂贞之意若何?”梁生道:“茂贞久出无功,今闻朝廷一旦遣重臣督责之,彼必心怀疑惧,惧则生变,势将与杨守亮相合矣。且朝臣纠劾茂贞逗留之罪,此必系杨复恭所使,正欲激变茂贞,使降守亮,合兵以拒我耳。”柳公道:“似此,将何法以处之?”梁生正低头思计,忽有伏路军士擒获坚细一名,并私书一封解进寨来。柳公拆开那书看时,却是杨复恭亲笔写与杨守亮的反书。其书曰:

愚叔复恭拜白:前屡书奉寄,其中机密想俱鉴悉。承天门乃吾隋家故业,诚宜早图恢复。吾向从荆棒中策立寿王,今既得尊位,辄欲废定策国老,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贤侄其速厉兵秣马,并诱降李茂贞,合军诣阙,吾为内应,大事可成也。

柳公看了,拍案大怒道:“逆阉狂悖至此,吾当将此书奏闻朝廷,立诛此贼。”梁生便道:“岳父且勿奏闻,此正可将计就计。”柳公问:“计将安出?”梁生附耳低言道:“岳父可遣使行一角公文至茂贞营中,公文上多用恐吓切责之语,小婿却扮作书生先往茂贞处,与他说明就里,教他见了公文假意发怒,竟将公文扯毁,绑缚来使,然后往兴元诈降守亮,那时,小婿拿着复恭这封反书,再如此如此。岳父这里须恁般恁般,便可使积寇立除,大功立奏。”柳公听罢,大喜道:“贤婿此计,虽孙吴复兴,良平再出,不是过矣。”遂依计而行。其所擒坚细密行斩讫。一面又传檄附近关津城堡,加意盘诘坚细。看官听说梁生所言之计,说话的只说得一半,还藏着一半,何不就于此处一齐说明?不知兵机用陰,到得茂贞去诈降之后,还有许多怪怪奇奇的事。此处不能一齐说明,且到后文,自然明白。正是:

兵机秘密无人觉,妙算神奇止自知。

直待临期观变态,始明定计在先时。

梁生商议已定,辞了柳公,扮作书生,乘着快马,悄地离了大寨,竟望茂贞军中来。却说茂贞与守亮相持日久,未有功绩。一来为军饷不敷,军士不肯向前;二来见守亮之叔杨复恭现居君侧,即使灭了守亮,适遭复恭之忌。为此,把征进的念头都放懒了。今忽闻柳丞相奉了诏命,受了尚方剑,同着梁状元前来督战,限日奏功,他心里着惊,寻思无策。欲待投降守亮,其实不甘;欲不投降时,又急切胜他不得。正踌躇未决,忽守营军士入报道:“有一书生自言有机密事,要见都督。”茂贞听说,想道:“此必杨守亮遣来的说客,要说我去投降的了。”因问军士:“可知那书生从何处来的?”军士道:“他说从长安来。”茂贞又想道:“若从长安来,必是杨复恭遣来说我投降杨守亮的了,且看他将何辞说我。”便教请那书生进来相见。只见那书生昂然而入,器宇非凡。茂贞不敢怠慢,以礼相待,请他坐了,问道:“不肖奉命出征,未有胜算,劳而无功。近蒙严旨特遣重臣督战,不妄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先生远来,必有高见,开我茅塞。”那书生道:“愚生有一密计,愿献之都督,请屏左右,当以相告。”茂贞即喝退左右,请问密计。

那书生笑道:“且教都督看一件东西。”说罢,于袖中取出金印一颗,付与茂贞观看。茂贞接来看时,却是行军祭酒之印,大惊道:“原来是钦差参谋梁殿元,末将失敬了。”梁生摇手道:“都督禁声,且勿泄漏。下官此来特奉柳公之命,教都督诈降守亮,以成大功。”茂贞道:“要末将行诈降之计却也不难,只恐他未必肯信。”梁生道:“柳公正恐守亮不信,有个计较在此,特命下官先来对都督说知。”茂贞道:“有何计较?”梁生将毁书缚使之计对他说了。茂贞道:“若如此做作,便不由守亮不信。”梁生道:“然虽如此,还恐他未肯深信,今更有一妙计。”茂贞道:“更有何计?”梁生便取出杨复恭的反书来。茂贞看了惊道:“此书从何而来?”梁生道:“此系伏路军士所缉获,我今拿着此书,将计就计,如此如此,那时,都督到彼诈降,一发不由他不信了。”茂贞大喜道:“此计甚妙,末将只因叛师陰结逆-,故举动掣肘,久出无功。今有了这封反书,不特叛帅可以计擒,即逆-亦授首有日矣。便当依命而行。候柳公引兵至兴元城下搦战时,末将即为内应便了。”梁生笑道:“若如此,又觉费力。今不消柳公到兴元城下搦战,竟要赚守亮到柳公营中就擒。”茂贞道:“怎生赚他?”梁生附耳道:“须恁般恁般。”茂贞欣喜道:“如此,真不费力。”两个审谋已定。当晚,梁生就在茂贞营里歇了。过了一日,忽有一差官飞马至营前,对守营军士道:“我乃柳老爷的差官,赍捧公文在此,快请你主将出来迎接。”军士快报入营中。茂贞怒道:“柳丞相的差官不是天使,柳丞相的公文不是诏书,如何要我出营迎接?好生无礼。”分付军士阻住差官在营外,不许放进,只将他公文取进来看。军士领命,取进公文呈上。茂贞拆开看时,上写道:

敕命总督征西军马赐尚方剑左丞相兼太仆卿兵部尚书柳,缴谕征西都督李茂贞知悉:照得兴元积寇未平,皆因该都督逗留不进之故。今本阁部奉旨前来视师督战,乃犹置若罔闻,其平日怠玩可知。为此,差官传檄,仰该都督速赴军前自行回话。如敢迟延,定按军法治罪,决不姑且。

茂贞看罢,勃然大怒,将公文扯破,喝令军士拿那差官进来。众军士得令,便把差官横拖到拽拿至面前。差官嚷道:“我是柳老爷的差官,如何敢拿我?”茂贞大喝道:“柳老爷便怎么?量他不过是个文官,怎敢如此小觑我?我今先把你这厮砍了,看他怎地。”便喝刀斧手将他绑出辕门,斩讫报来。差官着了急,大叫道:“这是柳老爷之命,须不干我差官之事。”茂贞道:“既如此,且把你这厮监禁在此,待我明日先砍了那柳老爷,然后砍你未迟。”于是,将差官软禁后营,随即密修降书一封,差一的当军官,星夜赍往兴元城中杨守亮军前纳款。原来守亮常与杨复恭密书往来已久,欲诱降茂贞,时时使细作刺探。忽一日报说茂贞营中有个长安来的书生献甚计策,守亮便猜是复恭所使,乃接得茂贞降书,书中备言不甘受柳公侮慢,因愿投降,并述毁书缚使之事。守亮半疑半信。正在踌躇,忽守城军士来报,城外有一书生模样的人骑着匹马来叫门,口称是参军杨栋,有机密事特来求见。守亮虽不曾与杨栋识面,然已闻杨栋是复恭新收的义儿,现为参军,原系秀才出身。今听说有书生自称参军杨栋,便认做复恭遣他改妆来面议军情的,遂亲自骑马上城来看。只见那书生人物轩昂,仪表非俗,又且匹马而来,别无从骑,一发不疑。便开城放进,同至府中以弟兄之礼相见,揖让而坐。守亮道:“久闻大名,今日幸会。不识内相老叔近履若何?有书见寄否?”那书生道:“前屡书奉寄,想俱入览,今更有密书一封,不敢托外人传达,特遣小弟亲赍至此。”说罢,便取出这封反书来。守亮接来细细看了,认得是复恭亲笔,如何不信?那晓得书便是真,人却是假。这书生并非杨栋,却就是梁生冒名来赚他的。正是:

贤名每为坚冒,坚名何妨贤窃。杨栋曾冒梁生,只用复恭一帖;梁生今冒杨栋,也用复恭一札。彼此互相脱骗,可谓礼无不等。虽然连我机谋,只算抄他文法。

当下,守亮误认梁生是杨栋,置酒相待,极其欢怡,说道:“老叔书中之意,教我作速诱降李茂贞,近闻茂贞营中,有长安书生来献计,不知是何书生?所献何计?今茂贞忽地使人来献降书?因未卜其中真伪,不敢便信。”梁生笑道:“献计书生不是别人,即小弟也。小弟奉内相大人之命,劝说李茂贞,使纳款麾下耳。”守亮抚手道:“我猜想这献计的必系内相老叔所使,果不出吾所料,但不想那书生就是贤弟,如此说时,茂贞请降是真情了。”梁生佯问道:“他降书上如何说?”守亮便将降书取出与梁生看。梁生道:“小弟前日说他,他已首肯。今又被柳丞相侮慢,一时忿怒,毁书缚使,事已成骑虎之势,不得不归命于我,其请降的系真情。若兄长未敢轻信只须与他相约,勿带部卒,但单骑来投便了。”守亮闻言,点头称善。即唤过那献书的军官,依着梁生言语,遣发去讫。

次日,李茂贞果然一人一骑,身边不带寸铁,手中执着降旗,直来兴元城下,大叫开门。军士报入府中,守亮同着梁生登城审看明白,然后开门放入。茂贞见了守亮,下马拜伏于地,说道:“末将进退维谷,愿投麾下,荷蒙不弃,铭感无任。”守亮慌忙扶起。茂贞见了梁生,假意道:“原来杨参军又早在此了。”当下三人并马入府。守亮请茂贞坐了。茂贞细诉柳公侮慢之故,取出那角扯毁的公文来与守亮观看。守亮看了,对茂贞道:“你和我都是武臣,也只为受不得文官的气,故兴动干戈。昨家叔内相,特命舍弟参军,赍密书至此,教我结连都督,合兵诣阙,他便为内应。今既得都督相助,即日合兵前去,先斩了柳-、梁栋材,然后大驱士马,直指长安,何患大事不成?”茂贞佯唯唯听命,梁生却假意沉吟不语。守亮问道:“贤弟为何沉吟?”梁生道:“柳、梁二人虽系文臣,颇知韬略,不可力敌,只可智取。愚有一计,不费分毫之力,可使二人之头旦晚悬于帐下。”守亮忙问:“有何妙计?”梁生道:“昨李都督毁书缚使,柳、梁二人尚在未知,兄长可即统领城中津锐,打了李都督旗号,径到他营前,只说李都督亲来迎接,彼必不疑。那时兄长突入其营,取二人首级,岂不易如反掌?”守亮大喜道:“妙计!妙计!”梁生又背着茂贞,私对守亮道:“茂贞新降,其心未定,若兄长假扮了他,去赚了柳、梁二人,也不得不死心塌地投顺,更无反覆矣。”守亮听说,愈加欢喜,只道杨参军是一家人,故作此肝膈之言,一发倾心相信,便将城中兵符印信都付与梁生,教他代守城池。一面到教李茂贞星夜回营,把所部兵将尽收入兴元城中,帮梁生守城,自己却假扮做李茂贞,领津兵三千,打着征西都督的旗号。

是夜初更时分,潜地开城而出,连夜趱行。至次日午牌以后,早望见柳公大寨。到得寨前,见寨门大开,守亮先令人通报,说都督李茂贞特来迎候。少顷,闻寨内传呼道:“着李茂贞入营参见。”守亮便率众一齐鼓噪而入,却见帐前并没一人,只有柳丞相纱帽、红袍端坐帐上,巍然不动。守亮赶上前,挺枪直刺,应手而到。看时,却是一个草人,吃了一惊,叫道:“不好了,中了计了。”忙回身出寨,只听得寨后一声炮响,寨门左右一齐呐喊,弓弩乱发,箭如飞蝗。守亮躲避不迭,身上早中了两箭,几乎坠马,舍命夺路而走。随行军士大半中箭着伤。行不上十余里,只见前面左右,两路尘头乱起,喊杀连天,鼓角齐鸣,旌旗杂举,正不知有多少伏兵杀来。后面,柳公又亲自统军追赶。守亮惊慌无措,落荒而奔,军士自相践踏,死者甚众。正慌急间,忽探马飞报道:“兴元城已失陷了。”守亮大惊问:“怎生失陷?”探子道:“那杨参军原来不是杨栋,却就是梁状元假扮的。如今占了城池,城上都插了大唐旗号,使李茂贞领大兵杀出城来也。”守亮闻报,寻思四面受敌,进退无路,仰天长叹道:“吾命休矣!”遂拔剑自刎而亡。柳公随后追至,见守亮已死,即下令招安余众。那些败军蛇无头而不行,尽都降顺。

看官,听说这都是梁生与柳公预先定下的计策,梁生先扮了杨栋去赚守亮,却教守亮扮了茂贞来赚柳丞相。柳公却束草为人,假坐帐上,自己先伏寨后将二百兵分作两队,各带弓弩伏于寨门两旁。只听炮响,一齐放箭。又将五百兵亦分作两队,多带金鼓旗幡,离寨十里之外左右埋伏,只等守亮奔回时,一齐摇旗擂鼓,追杀败兵。随后,又亲统津兵三百,呐喊追赶,合来止一千军马,却像有数万甲兵之势,所谓用多不如用少也。从来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津而不贵多。柳公此番用少取胜,全赖梁生用谋之巧。正是:

本是我赚他,反教他赚我。教他来赚我,便是我赚他。到得他赚我,我又去赚他。始终我赚他,他何尝赚我。

当下,柳公枭了杨守亮首级,部领众军望兴元而来,早有李茂贞领兵前来接应。原来,梁生在兴元城中,自守亮去后,等李茂贞领兵入城,便传下号令,教茂贞军士分守各门,将守亮帐下头目杀了一半,降了一半。围住守亮私第,把他全家老幼尽俱诛杀。一面出榜安民,一面使茂贞领大兵前来接应柳公。柳公见了茂贞,用好言抚慰,及到兴元,百姓俱执香迎拜马前,梁生亦出城迎谒。柳公拱手称谢道:“若非贤婿良谋,安能成功如此之速?”梁生逡巡逊让。当日,官府中大排庆功筵席,军中齐唱凯歌。彼时,军中有几句口号道:

一纸真公文,一个假书生。一封真反书,一个假参军。一面真旗号,一个假茂贞。一座真营寨,一个假大臣。柳家兵杀人如草,杨家将认草为人。柳丞相忽然有假,李都督到底无真。不但寨前迎帅的茂贞,固是假扮,即城下叫门的茂贞,岂是真情?若非状元郎一番用计,安得兴元郡一路太平?

说话的,梁生这场功绩,纯用诈谋骗局而成。这样诈谋骗局,唯赖本初最用得惯,看他骗成亲、骗入泮、骗馆、骗银、骗锦,无所不用其骗,亦无所不用其诈。梁生是正人君子,如何也去学他?不知兵不厌诈,从来兵行诡道,孙吴兵法,良平妙算,往往用此。只要把这诈谋骗局,正用之人用之,便可上为国家去害,下为百姓除凶。那赖本初却把这术数去欺亲戚、谤师友,青天白日之下,更无一句实话,可惜孙吴兵法,良平妙算,被他邪用了,小用了。所以,君子之智误用,即为小人;小人之谋善用,即为君子。

话休絮烦,且说柳公入城之后,尽发府库钱粮,犒赏军士,赈济小民,又籍没守亮所藏资财,及一应违禁之物,检得杨复恭与他往来的书柬不止一封,都是同谋造反的。柳公便与梁生计议,要将这些书柬并前日这封反书与告捷表文,一同奏闻天子。梁生道:“岳父未可造次,贼在君侧,除之甚难,倘彼自知谋泄,忽生他变,便将忧及至尊。以小婿愚见,可修密札一封,将捷表与逆书都寄与薛尚武,托他善觑方便,先设法拿下杨复恭,然后把捷表逆书奏闻,方是万全之策。”柳公点头道:“贤婿此言真老谋深计。”便密密修书遣使寄往长安。正是:

灼-恐株焚,熏鼠惧社坏。

外寇甫能平,又须防内害。

不说柳公一面寄书与薛尚武,且说杨复恭自遣赛空儿去行刺之后,即与杨栋、杨梓商议了,亲笔写下反书,差人寄往兴元。因久不见回报,放心不下,又遣一心腹家丁到彼探访,并打听柳、梁二人军中消息。那家丁去不多时便回来禀覆道:“近日柳丞相传下檄文,一路关津城堡都要加意盘诘坚细,凡兴元人到长安来的,或长安人往兴元去的,更难行动。小人恐有差失,不敢前往,只得走回,于路到打听得一件奇事,正要报知老爷。”复恭道:“有甚奇事?”家丁道:“小人前日偶从凤翔府经过,见府门前一簇轿马甚是爇闹,小人问时,都说道:‘本府的太守今日备酒,请两个过往的京官,一个是参军杨爷,一个是马监杨爷,因奉内相杨老爷之命出京采办,路过此处,特来拜望太守说情,故此请他。’小人听了暗想:‘我出京时,不闻两位大爷有奉命采办之事。’心中疑惑,走入府里探看,见后堂排着三桌酒筵,太守坐了主席,上面客位坐着两个峨冠博带的人,却是面生人,并不是两位大爷。小人情知是光棍假冒,等太守起身更衣,便把这话密密禀知。那太守点头道:‘我近闻你家两位大爷缘事免官,今他两个公然冠带来见我。我原有些疑惑,及诘问他,他说:正为免官之后,在京无聊,故奉内相之命出来采办。我因看内相面上优礼待他,不想竟是两个光棍。’便喝令衙役登时捉下拷问起来,招出真名姓。一个叫做空心头发贾二,一个叫做三只手魏七,其余随从的都招出姓名。这两个光棍已不知在外假名冒姓做过了多少偷天换日的事。现今,太守把他监禁在本府狱里。”复恭听说,大怒道:“什么光棍,直恁大胆。”当时杨栋在旁听了,也怒道:“这厮们冒着孩儿辈名色在外招摇,不特坏了孩儿辈的体面,并损了爹爹的身名,十分可恶,可令那太守把这干人犯解到这里来严审。”复恭依言,便行文到凤翔府,提这一干人犯。

太守遂把众犯解到长安内相府中。复恭即委杨栋勘问。杨栋领命坐了前厅,左右将贾二、魏七押到阶前。杨栋不看犹可,看时吃了一惊。原来那两个不是别人,这贾二就是当年卖科场关节的聂二爷,这魏七就是当日来捉科场情弊的缉事军官。杨栋认得分明,猛然醒悟,大骂道:“你这班光棍,今日扮假官的是你们,前日扮聂二爷与缉事军官的也是你们,你骗了我三千二百两银子去,今须追还来。”原来,贾二、魏七一向只晓得杨栋、杨梓是杨复恭的认义子、侄,那知即栾云、赖本初改名改姓的?今日,跪伏阶下,听得提起前因,方才抬头,把杨栋仔细一看,认得就是栾云,两个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杨栋喝令左右将二人拖翻,先打一顿毒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二人哀告道:“当初哄骗大爷,不干我二人之事,实是大爷家里的门客时伯喜并馆宾赖本初,约我们来的,所骗三千二百金原分作三分均分,小人们止得一分,伯喜、本初到得了两分去。”杨栋听说,大怒道:“不信有这等事。”便教拿时伯喜来对质。原来,伯喜此时正为前番出外采办之日,干没了复恭的银子,近被复恭查出,打了一顿,锁在府里。当下就在府里牵将过来,一见了贾二、魏七,吓得面如土色。贾、魏二人齐指着伯喜叫道:“时伯喜,当初哄骗大爷,可是你与赖本初造谋的?你两个分了大半银子去,今日独累我们受苦。”伯喜虽勉强抵赖,到底口中支吾不来,被杨栋翻转面皮,用严刑拷讯,只得招出实情,把赖本初当日同谋分赃的情由,尽都说了。杨栋不胜忿恨,分付将三人监候,随即入见复恭,备诉前事,要求复恭处置赖本初。复恭向来原只受得杨栋的金珠贿赂,这假侄杨梓不过从杨栋面上推爱的,今既知他不姓杨,又曾哄骗杨栋许多银子,便对杨栋道:“他既是个别姓光棍,你如何与他认弟兄?据他如此造谋设局,十分坚险,我也难认他为侄,悉凭你拿他来追赃报怨便了。”杨栋得了这话,便立刻差人擒捉赖本初。正是:

当年计策甚津,今日机关漏泄。

既与君子凶终,又与小人隙末。

好时认作兄弟,恶时便成吴越。

通谱至于如斯,岂不令人笑杀。

当下杨栋差健卒数人,赶至赖本初私宅擒捉。少顷,回报说:“赖家私宅已寂然无人,不但本初不知去向,连他家眷也不知避往何处。”杨栋愈加忿怒,遣人四处缉拿,却并没踪影。看官,你道赖本初那里去了?原来他前日一闻假官光棍是贾二、魏七,便料得旧事必露。欲待劝杨栋不要提这二人来亲审,却又劝他不住,寻思无计,想道:“不如先下手为强,前杨复恭写与杨守亮的反书草稿有在我处,我今拿去官司出首,免得明日到受杨栋之辱。”又想道:“各衙门都有杨家心腹人布置在内,惟将军薛尚武处杨家人不敢去惹他,我须到他那里去首告。他当初虽与我有些口面,今为着首告机密而往,料不难为我。”却又想道:“尚武见了我首呈,必要奏闻天子,方好奉旨拿人,少也要等几日,我便躲过了,倘杨栋来拿我家属,如何是好?须先打发家眷出京,方保无事。”算计已定,便把这话细说与妻子莹波知道,教他收拾了些细软,雇下车儿,带了从人、仆妇,连夜起身。又恐杨府差人追缉,分付他出京之后,不可说是赖家宅眷,亦不可说是杨家宅眷,只说是梁家宅眷,竟取路望襄州进发。正是:

小人之险,自相屠戮。

忽戚忽仇,何其狠毒。

小人之巧,转变甚速。

忽赖忽梁,何其反覆。

本初打发家眷起身后,即写下首呈一纸,取了杨复恭的反书草稿,潜往薛尚武辕门伺候。恰值提辖钟爱在辕门上点收各处公文,本初挨上前,叫声:“钟提辖。”钟爱抬头一看,认得是赖本初,便笑道:“赖官人,你如今做了杨老爷了,却来这里做甚么?”本初道:“休要见笑,我今有一机密事,欲见你薛老爷。”钟爱道:“有事不消面见,只写封书来,我替你传达罢。我是不偷换人书柬的。”本初明知讥诮他,却只做不知,说道:“事情重大,必须面见,相烦引进。”钟爱笑道:“引便引你进去,只莫在薛老爷面前说我不好,他耳朵硬,不像别人肯听人撺唆哩。”本初闻言,羞得满面通红。少顷,尚武升帐,军吏参谒过了。钟爱叫本初报名入见,本初还指望尚武念中表之亲,稍如礼貌,不想才进辕门,早听得吆喝一声,奔出四五个穿红军健,将本初如鹰拿燕雀的一般,提至阶下跪着。本初心惊胆战,伏地告道:“有机密事特来呈首,乞屏退左右,然后敢说。”尚武笑道:“我左右都是心腹人,你有甚机密事,但说不妨。”本初便把首呈,并杨复恭的反书草稿献上。尚武此时已接得柳公密札,今看本初所首,正与柳公所获反书相合。因对本初道:“所首虽真,但你本与反贼同谋,今事急,方来首告谋叛重情,道不得个自首免罪。”本初无言抵对,只是叩头。尚武笑道:“你前日道我连夜做了武官,也管你不着,今日如何到我这里来?”本初惶愧无地,哀告道:“当初有眼不识泰山,伏乞将军老爷看亲情面上,饶恕则个。”尚武听说,拍案大怒道:“你不说亲情犹可,你若提起‘亲情’二字,教我毛骨悚然。你当时偷换荐书赚我,其罪犹小,还可恕得,你受了梁用之乔梓厚恩,不思报效,反帮了别人,要夺他的姻事,又赚他的半锦,险谋坚计,不一而足,亲情何在?你这厮丧心如此,本该立斩。今且先示薄惩。”便喝左右将本初捆起,用大棍重责三十。本初再三哀告,尚武道:“我今为着梁用之乔梓打你,正是敦厚亲情。”喝令左右加力重打。打完了,分付把他锁禁马坊中,听候发落,不许泄漏。当日有几句口号嘲他道:

昔把养娘当马骑,后到长安做马监。

今朝锁禁马坊中,一生常与马作伴。

当下尚武既得了柳公密札,又见了本初首呈,正要设计擒捉杨复恭,忽报朝廷有谕旨到。尚武忙排香案迎接。谕旨道:

诏谕总制京营大将军薛尚武,向来京师惮弱,为藩镇所轻,皆因武备废弛之故。今闻尔受任以来,训练有法,旌旗壁垒,为之一新,朕甚嘉焉。次日,将亲幸教场阅武,以壮军容。尔其陈军以俟。特谕。

尚武接了谕旨,想道:“我正好趁此机会,斩除凶逆。”便传下号令,各营兵将俱于三更造饭,四更披挂,五更时分都随着尚武到教场中,各依队伍排列停当,金鼓旗幡十分齐整。演武厅上施设盘龙锦帐、金床玉几,等候圣驾临坐。辰牌以后,天子亲率文武诸臣,并杨复恭等一班内侍驾幸教场。尚武领着众军将山呼,迎拜天子至演武厅,升帐坐定。文武诸臣鹄立左右,内侍们奉侍帐前。尚武又命提辖钟爱统率护驾军士拥卫阶下。但见:

羽卫云腾,霓旌星列。虎门开处,层层仪仗拥銮舆;龙骑来时,济济衣冠随辇毂。教场中,轰轰唿唿,数声炮响似雷霆;将台前,整整齐齐,千队高呼震山岳。煌煌金舄,恍若周王会猎讲东都;袅袅玉鞭,俨如汉君按辔行细柳。储黄袍,前后左右森森严严,大半兜鍪围绕,岂止内竖趋跄,彤芝盖,南北东西,灿灿烂烂,惟见甲胄鲜明,足令中官惕息。大纛旗下,排列着羽林军、期门军、控鹤军、神策军,一军军皆桓桓武士,洵堪夸风虎云龙;演武厅边,分布着金吾卫、拱日卫、千牛卫、骠骑卫,一卫卫尽赳赳武夫,那怕他城狐社鼠。剑戟重重遮御驾,大将军八面威风;斧钺团团拱翠华,圣天子百灵呵护。莫道主德无瑕,阉宦习今朝帝座压旄头;漫说天颜有喜,近臣知此日紫微临武曲。且喜得旌旗日暖蛇龙动,全不似官殿风微燕雀高。

三通鼓罢,尚武登了将台,把令旗招展,将众军分作五队,按青、黄、赤、黑、白五方旗帜逐队躁演。每一队演过,放炮三声,掌号呐喊一遍。天子见军容整肃,坐作进退,悉如法度,心中欢喜。尚武躁演既毕,趋下将台,竟至演武厅前,俯伏奏道:“君侧之贼,不可不除。臣今日请为陛下除心腹之害。”奏罢,便跃起身,亲自将杨复恭劈胸一把提下阶墀,教提辖钟爱用绳索绑住。众侍官俱相顾错愕,天子亦失惊道:“卿未奉朕旨,何故擅拿内臣?”尚武奏道:“有人首告复恭交通叛帅杨守亮谋反。”天子问:“首人是谁?”尚武道:“即复恭假侄杨梓,原名赖本初。”复恭听说是赖本初,便大叫冤枉,奏称:“本初挟仇诬告。”天子正在疑惑,尚武从容奏道:“赖本初原系同谋,今因事急,故先出首。本初虽不能无罪,而复恭反情是真。陛下如未信,现有兴元告捷表文,及复恭亲笔反书,与本初出首呈词,并反书草稿在此,乞陛下一一电览。”言讫,遂于怀中取出献上。天子先看了捷表,龙颜大悦。及看了首呈与反书,赫然震怒,指骂复恭道:“老奴悖逆至此,罪不容诛!”即传旨将杨复恭就教场中凌迟处死示众。于是,文武诸臣与大小三军齐呼:“万岁。”尚武一面使人将赖本初带到,一面遣兵围住杨复恭私第,把他全家老少并假子杨栋,及时伯喜、贾二、魏七一干人犯,俱拿解御前,候旨发落。天子命将复恭家口尽行处斩,家资什物籍没入宫,假子杨栋亦即处斩,其首人赖本初并时伯喜、贾二、魏七等押赴狱中监候,另行分别议罪。处分已毕,天子问尚武道:“与兴元捷表何不即奏闻,却先到卿处?”尚武奏道:“柳-、梁栋材恐复恭自知反书宣露,至生内变,故先以密札寄臣,使臣先擒复恭,然后奏闻陛下。臣因思复恭日侍君侧,出入宫庭,擒之非易,必须于臣民观瞻之地,圣驾临御之时,乘彼趋跄供奉之顷,出其不意,与众共执之,方保无虞。正尔踌躇,适蒙圣谕,驾幸教场演武,臣遂得乘机除此凶逆。此皆社稷之幸,陛下之福也。”天子闻奏,嘉叹道:“柳-、梁栋材临事好谋,以定外乱,卿复深计周密,善觑方便,以除内坚。尔三臣之功可谓大矣。朕既诛元恶,宜奖元勋。”当晚,排驾还宫。次日,即降诏封薛尚武为护国大将军、忠武伯,仍总制京兵。又遣使资诏至兴元封柳-为秦国公,具原官如故。封梁栋材为武宁侯,仍兼翰林学士,加兵部尚书。封李茂贞为荡寇伯,留守兴元。其余将校俱论功行赏。正是:

捷书将到未央宫,犹虑坚-伏禁中。

君侧今朝能靖辑,方开麟阁奖元功。

柳公与梁生受诏谢恩毕,把兴元的兵符印信交付李茂贞,正要班师回京,天子又特降敕谕:“以兴元初定,命柳公与梁生权镇彼处,李茂贞仍听节制。”茂贞闻诏,心中甚是怏怏。柳公、梁生奉了敕谕,便一同料理军务,稽查钱粮,又招集流亡,修筑城堡,诸事粗备。梁生乃上疏,乞假还乡葬亲。天子准奏,即以子爵追赠梁孝廉,并追赠母窦氏为一品太夫人,又诰封妻桑氏为一品夫人。柳公又上疏奏称:“已故礼部侍郎桑求因触忤杨复恭,贬死襄州,今复恭既诛,宜追赠桑求以奖忠直。”天子随又降诏:“追赠桑求为礼部尚书,赐葬,赐祭。”此时,绵谷一路,已皆平静,梁生一面先遣人往襄州,扶桑公灵柩至锦谷,以便与元配刘夫人合葬,一面择日起马回乡葬亲。柳公置酒饯行,嘱付道:“贤婿葬亲既毕,便可同小姐到来,万勿久羁,使老夫悬望。”梁生领诺,起马望襄州进发。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情才子悲思奔月仙姬;避难佳人引出知音女伴。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11卷 真强盗幻杀负心女 假姊妹订配有情郎

诗曰:

只道中途计信真,那知别有代僵人。

不唯琴瑟还依旧,更喜丝萝添缔新。

话说梁生自兴元起马,驰驿还乡。马前打着两道金牌、两道绣旗。牌上一书“奉旨葬亲”,一书“功成给假”。旗上一绣“钦简及第”四字,一绣“奏凯封侯”四字。路上看的人莫不称羡。襄州城里城外都哄然传说:梁孝廉之子梁神童,如今中了状元,又封了侯,驰驿荣归,十分光耀。当年,有初时求亲,后来冷淡的,皆咄嗟懊悔,以为错过了一个拜将封侯的状元女婿。梁生既至襄州,一时儿童妇女都填街塞巷的来观看。见梁生衣锦簪花,乘轩张盖,音乐前导,仪从簇拥,真似神仙一般,无不啧啧赞叹。谁想得意之中,又生失意,梁生进了襄州城,却不见老苍头梁忠与柳家众仆来迎接,心中疑惑。及到家中,只有梁忠的妻子和张养娘两个迎门拜候。梁生人至中堂,拜过二亲灵柩,便取些金帛赏赐张养娘和梁忠的妻子,用好言慰劳了一番,因问:“梁忠如何不见?”梁忠妻子道:“他自从随了主人出去,至今未回。”梁生道:“可又作怪,我未到兴元之前,便先打发他同柳府仆从,并钱侞娘,随着桑氏夫人回家了,如何此时还未回?”张养娘道:“并不见桑氏夫人到家?”梁生惊讶道:“这等毕竟路途中有些担阁了。”又想道:“梦兰出京时,有柳家从人,随后或者到先往华州柳府去,亦未可知。”便唤过几个家人,教他分头去迎候,一往长安一路迎去;一至华州柳府探问。家人领命,分头去了。梁生一面经营葬事,卜得城外原吉地,筑造坟茔。本欲等梦兰到来一同送葬,因恐错过了安葬的吉期,只得先自举葬,将二亲的真容重命画工改画。梁孝廉方中道袍的旧像改画做玉带蟒衣;窦夫人荆钗布裙的旧像改画做凤冠霞帔。铭旌上写了诰赠的品爵。治丧七日,然后发引。地方官府,并缙绅士夫,吊送者不计其数。人人都道:“梁状元这番显亲扬名,无人可及。”那知梁生心里却悲喜交半,喜的是二亲得受皇封,不负了生前期望孩儿之意;悲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但荣其死,未荣其生,况二亲在日,常以孩儿姻事为念,今幸得梦兰为配,却在长安成亲,未曾至灵前拜得舅姑。及安葬之时,又不得媳妇来一送。有这许多不足意处,因此一喜又还一悲。正是:

到得身荣心未足,从来乐极每悲生。

梁生葬事既毕,只等梦兰归家,便要同赴兴元任所。过了几日,那差往华州的家人,先回来禀复道:“小人到华州柳府门首,见门上贴着封皮,还是柳老爷钦召赴京的时节封锁在那里的。并无家眷在内。”梁生惊疑道:“夫人既不曾往华州,如何此时还不到襄州?”正猜想问,只见梁忠的妻子进来报道:“梁忠回来了。”梁生便教唤入。只见梁忠同着那差往长安去的家人一齐入来叩见。梁生问道:“夫人在那里?”梁忠哭拜在地,一时间答不出。梁生惊问:“何故?”梁忠哭道:“老奴不敢说,说时恐惊坏了老爷。”梁生一发慌张,忙教快说。梁忠一头哭,一头禀道:“夫人自从那日离了长安,行不过百十里路,忽然患起病来,上路不得,只得就在近京一个馆驿里歇了,延医调治。”梁生惊道:“莫非夫人因这一病有甚不测么?”梁忠大哭道:“若夫人那时竟一病不起,到还得个善终,如今却断送得不好。”梁生大惊道:“如今却怎么?”梁忠哭禀道:“夫人病体虽沉重,多亏医人用药调理。过了几时,身子已是康健,便要起身。不想老奴也患病起来,不能随行,只有钱侞娘同柳府从人随着夫人前去。老奴在馆驿中卧病多时,直至近日方才痊可。正待趋行回家,只听得路上往来行人纷纷传说:‘梁状元的夫人被兴元遣刺客来刺杀在商州城外武关驿里了。’老奴吃了一惊,星夜赶至商州武关驿前探问。恰好遇着老爷差往长安去的家人,也因路闻凶信,特来探听。那驿里驿丞驿卒俱惧罪在逃,不知去向。细问驿旁居民:都说:‘兴元刺客止刺得夫人一个,劫得一包行李去,其余众人不曾杀害,只不知夫人骸骨的下落。’老奴与家人们又往四下寻访,并无踪影。”梁生听罢,大哭一声,蓦然到地。慌得梁忠夫妇与张养娘一齐上前扶住,叫唤了半晌,方才苏醒。正是:

痛杀香销与玉碎,彩云易散琉璃脆。

芳魂疑逐剑光飞,徒使才郎挥血泪。

梁生醒来,放声大哭,张养娘等再三苦劝。梁生哭道:“红颜薄命,一至于此,若使中途病故,还得个灵柩回家,今不唯生面不可得见,并死骨也无处寻求,岂不令人痛杀我。早知如此,当时便不去应举也罢,应举及第之后辞了行军祭酒的印也罢,只为状元及第,拜将封侯,到把一个夫人活活的断送了。”辗转追思,愈悲愈痛。有一曲《瑞鹤仙》,单道梁生心思梦兰之意:

最苦红颜命,纵杨妃马践也留残粉。偏伊丧骸骨,便孤坟一所,无缘消颌。早知如此,悔佐征西军政。到不如不第,拼了偃蹇,免卿焚眚。

梁生日夜悲啼,寝食俱废,恹恹成病。张养娘道:“老爷不必过伤,我想起来,既是刺客止刺得夫人,其余钱侞娘等俱未遇害,如何一个也不回来,莫非此凶信还未必真。”梁生听说,沉吟道:“他们知我在兴元,必然到往兴元报信去了。但不知他们可曾收得夫人骸骨在那里?我本当即赴兴元任所,奈病体难行,今先修书报知柳公,就探问钱侞娘等下落,便知端的。”计议已定,即修书遣使,赍往兴元。自己只在家中养病,把梦兰所绎回文章句,及平日吟咏的诗词,时常悲讽。床头供着梦兰牌位,常对他叫唤,对他言语,或对他哭泣,直把牌位当做活的一般。那牌位上写道:

诰封夫人先室柳氏桑梦兰之位

张养娘看了问道:“夫人本姓桑,如何到写柳字在上面。”梁生道:“你不晓得,夫人当日逃难华州,投奔母舅不着,此时,若非柳老爷收养,性命已不保,到今日才死了,夫人十分感激,久已认柳老爷为恩父,今岂可不称柳氏?”张养娘嗟叹道:“夫人与老爷一样知恩重义,比着赖官人与莹波小姐,真是天差地远了。却恨天道无知,偏不使你夫妻白头偕老。”梁生闻言,又满眼流下泪来。看官,听说赖本初夫妇一样忘恩负义的人,故笃于琴瑟,梁生夫妇一样知恩重义的人,一发笃于琴瑟。梁生既不忘柳公,何忍忘了桑小姐?若今日得志,便把旧时妻室的存亡死活看得轻了,难道拜将封侯、衣锦荣归的梁状元,与前日入赘柳府的梁秀才不是一个人,却是两个人不成?可笑襄州城中这些势利人家,不知就里,闻梁状元断了弦,巴不得把女儿嫁他为继室,便做偏房也是情愿,都要央媒说合。那两个惯做媒的矮脚陈娘娘、铁嘴邹妈妈,当初不肯替梁生说亲,如今却领着一班媒婆,袖着无数庚帖,来央浼张养娘,要他在主人面前撺掇。便是那女医赵婆子,也寻了几头亲事来对张养娘说。张养娘被央不过,只得把这话从容说与梁生知道。梁生恻然道:“此言再也休提,夫人为我而死,我终身誓不再娶。”张养娘道:“老爷不娶正夫人,也娶个小夫人,以续后嗣。”梁生道:“我昔难于择配,幸遇梦兰小姐才貌双全,两锦相合,得谐伉俪,不想又中途见背,是我命中不该有连理,何心再去问旁枝?”张养娘听说,料梁生志不可移,便回绝了这些做媒的。正是:

若兰虽已死,不忍觅阳台。

笑彼窦家子,何如梁栋材。

梁生既谢绝了说亲的,每日只对着梦兰的牌位悲思涕泣,专望兴元柳公处有回音来,便可知钱侞娘等在何处,就好寻取梦兰骸骨。不想那差往兴元的家人回报说:“钱侞娘等众人并没一个到兴元,柳老爷也直待见了老爷的书,方知夫人凶信,十分悲痛。寄语老爷休要过伤,可早到任所去罢。现有回书在此。”梁生拆书观看,书曰:

我二人既已为国,不能顾家。止因誓讨国贼,遂使家眷不保。老夫闻梦兰之死,非不五内崩裂,但念事已如此,悲伤无益。愿贤婿以国事为重,节哀强饭,善自调摄,速来任所,慰我悬望。相见在即,书不尽言。

梁生看罢,涕泪交流,想道:“钱侞娘等众人既不至兴元,又不回襄州,都到那里去了?梦兰的骸骨,教我从何处寻觅?”又想道:“刺客既像杨守亮所遣,现今守亮余党大半招安在兴元,我何不依着柳公言语,早到兴元任所,那时,查出刺客姓名,缉拿究问,便知梦兰骸骨的下落了。”千思百虑,坐卧不定,是夜三更,朦胧睡去。恍忽见前番梦中所遇的持兰仙女,走到面前,恰待上前去问,他陡然惊觉,听得耳边如有人说道:

欲知桑氏踪与迹,再往兴元问消息。

梁生惊异,披衣起视,但见床头所供梦兰灵座上,孤灯煌煌,室中并无一人。梁生想道:“前番梦中仙女之言已真骖-,今番似梦非梦,更为奇异。所言断然不差,我须急往兴元任所,查问消息。”次日,便束装起马,带了张养娘,并梁忠夫妇和众家人,取路望兴元来不题。

且说柳公在兴元,自梁生去后,即着人赴京迎取家眷至兴元公署。又接得邸报,朝廷以刘继虚为兴元太守,即日将来赴任。柳公欢喜道:“继虚与我同乡,又是我所举荐,又与梁生夫妇有亲谊,今得他来,同宦一方,正可相助为理。”自此,专望梁生葬亲事毕,与梦兰同来相叙。不想忽接梁生书信,备言梦兰途中遇害,自己因哀成病之故。柳公放声大哭道:“我命中原不该有儿女,幸收养得梦兰这一个女儿,招赘得梁生这一个女婿,不意却弄出这一场变故来。”哭了一回,又恐梁生过于悲痛,为死伤生,遂修书付与来使持归,教他到任所来调理,来使去后,柳公自想道:“梦兰虽遇害,钱侞娘与我家奴仆俱无恙,怎并没一个来报我?”又想道:“我前日出师之时,一路盘诘坚细,那杨复恭遣往兴元的人也被拿住了,如何兴元的刺客偏会到商州行刺。”左猜右想,惊疑不定。看官,听说梦兰为柳公假女,不比房莹波负义忘恩。柳公收得这女儿,虽不姓柳,却与姓柳的一般亲爇。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陰了。今忽遭变故,到底是有意种花花不活,岂不可悲可悼?说便这等说,看官且莫认真,若使那负义忘恩的房莹波到得夫妇双全,偏这知恩重义的桑梦兰到教杀他死于非命,夫妻拆散,是老天真个不曾开眼了。不知人事虽有差池,天道必无外错。当下,柳公正在猜疑,左右传禀道:“新任兴元太守刘继虚候谒。”柳公方待出堂接见,宅门上忽传云板报说:“老爷家眷到了。”报声未绝,只见钱侞娘同着一班从人,欣欣然的前来叩见,说道:“小姐已到。”柳公此时喜出望外,真似拾了珍宝一般。正是:

只疑兰已摧,那识桑无恙。

到底柳成陰,谁道花不放。

看官,你道梦兰既不曾死,一向躲在何处?那路上被刺的梁夫人,又是那个?原来,梦兰在近京驿馆中养病之时,正值房莹波假称梁家宅眷,匆匆出京。彼因恐杨栋差人追赶,于路不敢停留,晓夜趱行,直至商州武关驿里。约莫离京已远,方才安心歇下。驿丞闻说是梁爷宅眷,只道是梁状元的夫人,十分奉承。莹波正为连日劳顿,身子困倦,落得将差就错,借这驿里安歇几日。因想:“出京时,止带得随身细软,撇下偌大家业在长安城里,如何舍得?且料丈夫将反书出首了,朝廷自然捉拿杨栋父子,我那时仍回长安,却不是好?”又想:“前日在京时,闻杨复恭遣刺客往襄州界上等梁状元的夫人来行刺,我今既假冒了梁家内眷,如何敢到襄州去?不若且在此暂住,等候京师消息。”算计定了,便只住在武关驿中,更不动身。那知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赛空儿到襄州界上等了许久,不见梁家宅眷到来,心中焦躁,恐误了大事,违了杨复恭之命,便离却襄州,一路迎将转来。闻人传说梁状元的夫人现在商州武关驿中安歇。他想:“商州离长安已远,我不就那里下手,更待何时?”遂潜至武关驿左近优避处伏下,觑便行事。

原来,驿里这些承应的驿卒,初时小心勤谨彻夜巡逻,后因莹波多住了几日,渐致怠缓。那夜三更以后,都去打号睡了。赛空儿趁此机会,怀着利刃,悄地爬入驿后短墙,径到莹波卧所。撬开房门,抢将入去,见桌上还有灯光。莹波在梦中惊醒,只叫得一声“有贼!”赛空儿手起刀落,早把莹波砍死。摸着了床头这一包细软,料道那半幅回文锦一定在内,便提着包儿,飞步而出。惊动了几个使女,一片声喊起贼来!外面家人和驿卒们听得,忙掌起火把来看。赛空儿已腾身上屋,手中拿着明晃晃钢刀,大声喝道:“我乃兴元杨师爷遣来的刺客,专来刺杀梁状元夫人的,你们要死的便来。”说罢,踊身望黑影里一跳。众人见他手持利刃,不敢近前,早被他从驿后旷野中一道烟走了。到得报知驿丞,点起合驿徒夫,各执器械赶将上去,那里赶得着?驿丞见拿不着刺客,梁状元的夫人在他驿里遇害,干系不小,慌了手脚,先自弃官而逃。众驿卒乱到天明,见驿丞先走了,便也各自逃避。那些家童女使们,见莹波已死,亦各逃散。只剩得两个家人私自商议道:“主母本为避仇而归,故冒称梁家内眷,今兴元刺客认假为真,竟来刺死,此事须报官不得,不如把尸首权埋于此,且到长安报知主人,另作计较。”私议已定,遂将莹波尸首密密的藁葬于驿傍隙地,星夜入京,报与赖本初去了。看官,听说赖本初使尽坚谋,到杀了自己之妻。房莹波十分乖觉,到替了梦兰之死。此岂非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当时有几句口号道:

天道甚正,有时用诡。即以恶而治恶,即用彼而治彼。本初既为杨家侄,到做了杨太监的对头人;莹波不认梁家亲,反做了梁夫人的替死鬼。刺客本出杨梓之计,房莹波如吃丈夫之刀;栾云欲灭本初之家,赛空儿如受杨栋之委。害人者见之,当咋舌而摇头;负心者观此,亦缩颈而伸嘴。

这边假梁夫人被杀,那边真梁夫人在近京馆驿里养病好了,收拾起行。因梁忠患病,分付他且在驿中调理,而自与钱侞娘并众奴仆起身上路。正行间,听得路人纷纷传说:“兴元叛师杨守亮遣刺客来,把梁状元的夫人刺杀在商州武关驿里了。”梦兰吃了一惊,对钱妪道:“反贼怪我相公与爹爹督师征讨,他故使刺客来害我们家眷,不知是那个姓梁的替我们当了灾去。恐怕他晓得杀差了,复到襄州一路来寻访真的,如何是好?”钱妪道:“这等说,我们不如且莫往襄州,仍到华州柳府去罢。”梦兰沉吟道:“就到华州也不可,仍住柳府,只恐刺客还要来寻踪问迹。我想,表兄刘继虚现在华州,不若潜地到他家暂避几时,等兴元贼寇平定,然后回乡。”钱妪道:“小姐所见极高。”梦兰便命钱妪密谕众人,拨转车马,望华州进发。又分付:“于路莫说是梁爷家眷,亦莫说是柳爷家眷,只说是刘继虚老爷的家眷便了。”众人一一依命而行。说话的,那赛空儿本不是兴元差来的,又没甚大手段,他既刺杀了一人,也未必又来寻趁了,梦兰何须这等防他?不知唐朝善镇多养剑客在身边,十分利害。如史传所载击裴度而伤其首,刺元卫而殒其命,红线绕田氏之床,昆仑入汾阳之室,何等可畏。梦兰是个聪明津细,极有见识的女子,如何不要谨慎提防。正是:

剑客纵横不可测,津津神妙空空疾。

往来如电又如风,闻者寒心宜避迹。

梦兰既至华州,将到刘家,先叫钱侞娘同两个家人去见了刘继虚夫妇,说知就里。继虚喜道:“请也难得请到此,我家梦蕙小姐自从见了你家小姐的回文章句,日夜想慕,思得一见,今日光降,足遂他平生之愿了。”便命夫人赵氏携着梦蕙小姐,同到门首迎接。梦兰入内,各相见慰问毕,即设席款待。一面打扫宅后园亭一所,请梦兰居住。柳家众仆别有下房安顿。又分付家人不许在外传说梁夫人在此,有人问时,只说均州来的内眷。为此,华州城里并没一人知觉。所以,梁生遣人到华州探问,竟不知消息。正是:

梦蕙曾借桑姓,梦兰又托刘名。

彼此互相假借,谁能识此奇情。

且说梦兰当日见了梦蕙,看他姿容秀丽,风致非常,暗暗称奇道:“我向以才貌自矜,今梦蕙才调不知如何,若论容貌,公然不让于我。”这里梦蕙已向服梦兰之才,今又见梦兰之貌,愈加欣羡。赵夫人见他两个彼此相爱,便道:“小姑向闻桑家姑娘才貌双全,又见了回文章句,思慕已非一日,今得相逢,深慰饥渴。”梦兰道:“非才陋质,何足挂齿。今睹表妹姿容,不胜珠玉在前之叹。闻表妹也绎得回文章句,愿求一观。”梦蕙道:“小巫见大巫,固当退避,但欲就正,敢辞献丑。”便取出所绎章句,递与梦兰观看。梦兰看了,惊喜道:“这回文诗句,愚夫妇各出臆见,互相r绎,窃谓搜索殆尽,已无剩文。今观佳制,又皆我两人寻味所未及,此非贤妹心思之巧,安见璇玑寒蕴之弘。”赵氏听了,笑道:“据此说来,姑娘与姑夫所绎章句,已称双绝,今得我小姑,却是鼎分三足了。梦兰道:“何敢云鼎分三足,实是后来居上。”梦意敛容逊谢。梦兰取出梁生所赠半锦,与梦蕙赏玩了一番,因说起自己赠与梁生半锦,被栾云骗去献与杨复恭,致使此锦未能配合,又大家叹息了一番。当晚席散,赵氏与梦蕙亲送梦兰到后园安歇。自此,梦蕙每日到梦兰那边相叙,梦兰亦有时到梦蕙房中闲玩,或互赏新词,或各出旧咏,其相爱之情,胜过亲姊妹一般。有《鹧鸪天》一词为证:

道蕴多才疑未然,崔徽艳冶恐虚传。今朝得睹芙蓉面,方信嫦娥下九天。同袅袅,共娟娟,瑶池洛水两神仙。卿须怜我频携手,我亦怜卿欲并肩。

一日,梦兰偶与赵氏闲话,赵氏说起梦蕙年已长成,姻事未就,他哥哥常以此为念,争奈他志愿甚高,难于择配。梦兰问道:“表妹志愿若何?”赵氏道:“他要也像他绎得回文章句出的,方肯与之作配,你道急切里,那得便有这般一个才子?”梦兰听说,便把这话记在心里,暗想道:“他若要嫁这般一个才子,除却我梁家郎,更没第二个了。我与梁郎昔年择配,各怀此志。今他既与我两人有同志,何不说他也嫁了梁郎?那时一才子两佳人,共聚一室,岂非千古风流胜事?”私忖已定。次日,便步到梦蕙房中来,恰值梦蕙在兄嫂处,房中没人。但见案头放着两幅诗笺,梦兰展开看时,乃即自己与梁生所绎的回文章句,就是前日刘继虚索来与梦蕙看的。梦兰细细展看,见每首都有圈点评赞,看至后幅,原来有诗一首题在上。其诗曰:

回文隔代久弛神,章句传来更见新。

却念才郎难再得,羡君捷足已先人。

梦兰看罢,笑道:“表妹芳心已露,吾说得行矣。”正看间,梦意走来,见了赦然寒笑道:“一时戏笔,岂堪污目。”梦兰便道:“‘才郎难再得’,此言非虚语也。窃闻贤妹艰于择配,也要能绎回文章句的,方许配合。愚姐昔年亦怀此志,幸遇梁郎,得谐伉俪。我想,天地生才最少,女子中到还有我姊妹二人,互相唱和。若要在男子中更求奇才,如我梁郎者,恐未可得矣。”梦蕙叹道:“佳人得遇才子,原非易事。姐姐获偕良偶,可谓福慧兼全,小妹薄福,如不遇其人,愿终身不字。”梦兰道:“贤妹何必太执,从来天最忌才,亦最爱才。唯忌才,故有时既生才子,偏不生佳人以配之。唯爱才,故有时生一才子,便不止生一佳人以配之。贤妹诚能仰体天公爱才之心,则才郎不烦再得,而捷足可勿羡人也。”说罢,便取过案头笔砚,依他原韵,和诗一首道:

敢矜章句已如神,更羡卿家才藻新。

同调应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

梦蕙见诗,两颊晕红,沉吟半晌,徐徐说道:“三生石上若容得三人,苏若兰的回文锦也不消织也。吾观姐姐与姐夫赠答的诗,有‘如此阳台苍雨何’与‘更觅阳台意若何’之句,只怕但可有二,不可有三。”梦兰道:“贤妹差矣!赵阳台但能歌舞,初无才思,设使他亦有织锦之才,若兰自应避席。今高才如贤妹,岂可以阳台相比。”梦蕙道:“一阳台果不足见容,倘两若兰亦必至于相厄,为之奈何?”梦兰笑道:“文章之美,吾愿学;若兰度量之狭,吾不愿学。若兰使我遇阳台,我自善文章,他自善歌舞,各擅其长,何妨兼收并蓄。况才过阳台,与我相匹者乎。贤妹不必多疑,我和你情投志合,不忍相离,你若果有怜才之心,与我同归一处,得以朝夕相叙,真人生乐事。如肯俯从,当即以梁郎聘我的半锦,权为聘物,代梁郎恭致妆台。”梦蕙道:“蒙荷姐姐美意,但我女孩儿家,怎好应承,须告知兄嫂,听凭裁酌。”梦兰见他有依允之意,满心欢喜,当晚辞归后园。明日,正要把这话告知赵氏,烦他转对刘继虚说,恰好赵氏走到花园来,对梦兰道:“我报姑娘一个喜信,你表兄适阅邸报,知杨守亮已败死,逆-杨复恭亦已伏诛,梁姑爷与柳丞相讨贼功成,加官进爵。今奉旨留镇兴元,想即日要来迎接家眷了。”梦兰听说,十分欣悦。因便将欲聘梦意之意,说与赵氏知道。赵氏道:“此姑娘美意,但不知他哥哥有否?”梦兰道:“表兄处全仗嫂嫂婉转。”赵氏应诺,便去对刘继虚说知此意。继虚沉吟未允。赵氏道:“他两个情意相投,讲过不分大小,同做夫人。况梁状元今已封侯。天子有三十六宫,诸侯也该有三宫六院,便把小姑嫁去,有何不可?”继虚听了,方才依允。赵氏回覆梦兰。梦兰便把半锦代梁生聘定。梦蕙约与梁生说过了,便来迎娶。正是:

梁锦已归兰,兰锦转赠蕙。

半幅断回文,聘却两佳人。

梦兰既聘定了梦蕙,因闻梁生已留镇兴元,遂不复回襄州,打点要往兴元去。适值京报人来报:刘继虚钦擢兴元太守。继虚既奉朝命择定吉期,挈家赴任。梦兰便携了钱侞娘等众人,同着刘家宅眷一齐起行。将近兴元,方知梁生已告假归葬去了。梦兰想道:“既已至此,且到兴元城中拜候了柳公,然后回乡未迟。”于是趱行入城,与柳公相见。当下,柳公见了梦兰,问知仔细,便把梁生误认梦兰已死,因哀致病的话述了一遍。因说道:“今不唯孩儿无恙,且又替梁郎聘定了刘梦蕙,真乃万千之喜。”钱侞娘在旁接口道:“今可作速报知梁爷也,教他欢喜。”梦兰沉吟半晌,笑对柳公道:“爹爹且未可与梁郎说明,今梦蕙已随兄至此,爹爹可便迎接了他过来,也认为义女。等梁郎来时,只说孩儿既死,劝他续娶梦蕙,看他如何?他昔日求婚之诗,有‘伉俪得逢苏惠子,敢需后悔似连波’之句,今看他于苏蕙既死之后,果能始终敦伉俪之情否?”聊公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他前番初到京时,我只略试得他一试,今可更一试之。”便分付家人:“若梁状元来时,不许说小姐在此。”一面传请刘继虚后堂相见,说明要接取梦蕙,权认义女之义,继虚欣然应诺。柳公即命车与仆从,迎接梦蕙至衙署中,拜见过了,与梦兰一同住下,专候梁生到来,便要托言去试他。正是:

善谑不为虐,说明便少味。梁家柳家,业已教他两处无寻;柳氏刘氏,何妨再用一番游戏。赖本初之假冒,固为反覆无情;柳丞相之相瞒,到也风流有趣。不是侮弄才郎,正要试他真意。

且说梁生带了张养娘和梁忠夫妇等,自襄州起身赴兴元,所过地方官员迎送,概不接见,星夜趱行至兴元,刘继虚率官吏出郭迎接。梁生亦不及相见,一径到柳公府中,见了柳公,哭拜于地。柳公扶起劝道:“此是小女没福,不能与君子偕老。亦因老夫没福,不能招这一个女儿贤婿,且免愁烦。”梁生流涕道:“人生断弦,亦是常事,独梦兰死于非命,并骸骨亦不可得,此恨如何可解?小婿此来,正欲究问杨守亮余党,查出刺客姓名,根寻小姐骸骨。”柳公道:“我和你前日出师时,严查坚细,兴元刺客料不能到商州去。我已问过守亮余党,据云守亮当日并未遣甚刺客。”梁生道:“刺客若非杨守亮所遣,定是杨复恭所遣了。今当奏闻朝廷,拷讯复恭余党,务要缉擒此贼,碎尸万段,以雪吾恨。”柳公道:“梦兰既死,即使缉擒刺客,加以极刑,已无益于死者了。贤婿且自排遣。老夫今日特具一杯水酒在此,一来为贤婿接风,二来为贤婿收泪。”说罢,命左右摆设酒席,请梁生饮宴。梁生不好拂柳公之意,只得勉饮几杯。酒过数巡,柳公道:“老夫有一言即欲面陈,未识可否?”梁生道;“岳父有何见谕?”柳公道:“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不续,老夫近日收养一表侄女在膝下。他本姓刘,今改姓柳,与梦兰一例排行,取名梦蕙,才貌与梦兰仿佛。愚意欲为贤婿续此一段姻丝,不知尊意若何?”梁生听说,凄然流泪道:“小婿痛念梦兰之死,已誓不再娶。前在襄州时,也曾有人来议续弦,小婿已概行谢绝。今岳父所言,实难从命。”柳公道:“琴瑟之情虽笃,箕裘之计难忘,贤婿当为后嗣计,曲从吾言。况贤婿如此青年,岂有不再娶之理?”梁生道:“小婿自梦兰死后,肝肠寸断,恨不从游地下,觉此身已为余生,又何暇为后嗣计乎?况死者骸骨未寻,生者丝萝别缔,于心实有所不忍,愿岳父谅之。”柳公道:“贤婿既未肯便允,且再作计较。”当晚席散,梁生欲告归公署。柳公道:“尊恙初愈,哀情未忘,料也无心理事。贤婿不必回公署,且在老夫衙里权住几日,少散闷怀,何如?”梁生应诺。柳公即命左右携灯引梁生至卧房安歇,另拨府中童婢,早晚伏侍。其张养娘和梁忠夫妇,并一应从人,俱只在外厢安顿。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悼亡奉倩,忽遇佳人,再来托体云华,更睹原身无恙。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12卷 乔妆鬼巧试义夫 托还魂赚谐新偶

诗曰:

疑生疑死是耶非,引得才郎笑与啼。

乐莫乐于增丽偶,难之难者遇贤妻。

话说梁生当晚即宿于柳公衙署中,左右引至卧房。只见那房中铺设整齐,瓶里花芬袭人,案上炉烟袅袅,甚是清优可爱。童子添香送茶毕,自出外去了。梁生独坐房中,想起初来入赘之时,已如隔世,不觉潸然泪下。因口占哀词一阕调名《高阳台》,词曰:

彩凤云中,玉萧声里,秦楼曾其明月。何意芳兰?顿遭风雨摧折。追思半幅璇玑字,痛人琴,一旦同灭。想花容,除非入梦,再能相接。

梁生吟罢,凄其欲绝。自想:“此来本欲查问梦兰骸骨下落,今据柳公说来,竟无可踪迹,难道前日梦中仙女之言就不准了?”愈想愈闷,不能就寝。因起身散步,秉着灯光,遍看壁间所贴诗画。看到一幅花笺上,有绝句二首,后书柳梦蕙题。其一云:

谁云锦字世无双,大雅于今尚未亡。

移得琼枝依玉树,欲将蕙质续兰香。其二云:

娥皇有妹别名英,凤去宁无风继鸣。

若使阳台才似锦,肯将伉俪让苏卿。

梁生看毕,想道:“适间柳公说这梦蕙文才与梦兰相似,今观此二诗,词意清新,字画又甚妩媚,果然才藻不让梦兰。但我既立意不再娶,虽有如云,匪我思存矣。”忽又想起前日在均州时,曾闻有一流寓女子桑梦蕙,不意今日这里又有个柳梦蕙,却又不是柳公亲女,说他本姓刘。因又长叹道:“梦蕙虽非柳公亲女,还是表侄女,若梦兰不过是认义女儿,所以,柳公今日略无悲死悼亡之意,一见了我便劝我续弦,且又故意教梦蕙题诗在此。诗中之语,分明是挑逗我的意思,待我如今也题词一首,以明我誓不续弦之心。”便就灯光之下,展纸挥毫题《减字木兰花》词一首。其词云:

寻寻觅觅,吁嗟路风今无迹。冷冷清清,除却巫山岂有云。莺莺燕燕,纵逢佳丽非吾愿。暮暮朝朝,唯染啼痕积翠稍。

题毕,勉强就寝。次早起身,梳洗罢,只见柳公入来,笑问道:“贤婿昨夜曾见梦意小女所题诗否?”梁生道:“曾见来。”柳公道:“其才比梦兰何如?”梁生道:“与梦兰之才实相伯仲。”柳公道:“足见老夫昨日所言不谬,贤婿今肯允我续弦之请否?”梁生敛容正色道:“小婿一言已定,誓不更移。昔日岳父假云梦兰为杨栋娶去,便说有令侄女欲以相配。小婿尔时即以不得梦兰,情愿终身不娶。况今梦兰已配而死,岂忍反负前言?”柳公笑道:“前日所言侄女本属子虚,不过戏言耳。今这梦蕙小女千真万真。况诗词已蒙见赏,何必过辞。”梁生道:“昔梦兰错认小婿,失身宦竖,便愿终身不字,誓不再嫁。是梦兰昔日不负小婿之生,小婿今日何忽反负梦兰之死?”因取出昨夜所题词笺,呈与柳公道:“小婿亦有拙咏在此,岳父试一观之,便知小婿之志矣。”柳公看了,叹道:“贤婿诚有情人也,但贤婿若别缔丝萝,或疑于负心,今依旧做老夫女婿,仍是梦兰面上的瓜葛,死者如果有知,必然欣慰。如死者而无知,贤婿思之亦复何益?”说罢,自往外厢去了。梁生见柳公说出死者无知一语,十分悲惋,想道:“梦兰生前何等聪明,何等巧慧,难道死后便无知了?”痴痴的想了一日。正是:

冉冉修篁依户牖,迢迢星汉倚楼台。

纵令奔月成仙去,也作行云入梦来。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生是夜朦胧伏枕,恍惚见梦兰走近身边,叫道:“郎君别来无恙?”梁生忙向前执了他的手,问道:“你原来不曾死,一向在那里?”正问时,却被檐前铁马叮当一声,猛然惊醒,原来捏着个被角在手里。梁生欷-叹息。天明起来,题《卜算子》词一首,以志感叹。词曰:

执笔想芳容,欲画难相似。昨夜如何入梦来?携手分明是。却恨去匆匆,觉后浑无味。安得优灵真可通,通向醒时会。

梁生题罢,想道:“可惜我不善丹青,画不出梦兰的真容,若画得个真容在此,当效昔人百日唤真的故事,唤他下来。”又想道:“今虽无真容可唤,我于风清月白之夜,望空叫他,他若一灵不泯,芳魂可接,与他觐面,徘徊半晌,却不强似梦中恍惚。”踌躇了一回,等到天晚,恰好是夜月色甚明,梁生便凭窗对月连声叫唤,叫几声:“梦兰小姐!”又叫几声:“柳氏夫人!”又叫几声:“桑氏夫人!”夹七夹八的叫个不住,或高叫几声,或低叫几声,或款款温温的叫几声,或凄凄切切的叫几声。早惊动了钱侞娘并众女使们,潜往报知梦兰去了。梁生直叫到月已沉西,身子困倦,方才就寝,却又一夜无梦。明日起来,想道:“如何昨夜到连梦也没有了?待我今夜如前再叫,看是怎么?”到得夜间,果又如前叫唤。是夜,月光不甚明朗,梁生坐在窗内,叫了半晌,忽听得窗外如有人低低应声。推窗看时,月色朦胧之下,见一女郎冉冉而来,低声说道:“郎君叫妾则甚?”梁生见了,还疑是柳府侍儿们哄他,及走近身一看,果然是梦兰小姐,惊喜作揖道:“今夜果得夫人降临!”梦兰道:“郎君靠后些,妾今已是鬼了,难道你不害怕么?”梁生道:“自夫人逝后,我恨不从游地下,死且不惧,岂惧鬼乎?”言罢,即携梦兰入室同坐。就灯下仔细端详。说道:“夫人花容比生前愈觉娇艳了。”梦兰道:“妾自弃世以后,魂魄游行空际,随风往来,适闻郎君频唤贱名,故特来一会。但优明相判,未可久留,即当告退。”梁生道:“幸得仙踪至此,岂可便去?我正要细问夫人如何遇害,刺客是谁?”梦兰道:“此皆宿世冤愆,不必提起了。妾忆生前常与郎君诗词唱和,今郎君若欲留妾少叙,或再相与唱和一番,何如?”梁生道:“如此甚好。”梦兰道:“请即以优明感遇为题,各赋一词,郎君先唱,妾当奉和。”梁生便在案头取过文房四宝,题《临江仙》词一首:

梦接芳魂疑与信,觉来别泪空盈。欲从醒里会卿卿。故于明月下,叫出断肠声。幸得仙踪来照证,今宵喜见三星。莫嫌彼此别优明。饶君今是鬼,难道鬼无情!

梦兰见梁生词中之意,十分情重,又见他亲亲昵昵,全没一些害怕之状,心中感激,即依调和词一首:

泉下虚游环-影,拖残半幅回文。夜台愁对月黄昏。忽闻呼小玉,密地叩君门。昔日秦楼萧已冷,多君犹忆前情。怜予形去止魂存。今看郎意重,不觉再销魂。

梁生看词,见形去魂存之句,挥泪道:“他人形存魂去,偏卿形去魂存。我欲收卿骸骨,无处可寻,今乞明示其处。”梦兰道:“红粉骷髅,古今同叹,妾今已脱-而去,还问骸骨?怎的愿郎君。今后勿妾为念,早续丝萝以延宗祀。爹爹所言梦蕙姻事,可即从之。”梁生道:“夫人说那里话?我有心恋旧,无意怀新,但愿夫人弗忘旧好,时以芳魂与我相接,明去夜来,常谐鱼水之欢,吾愿足矣。”梦兰笑道:“郎君差矣,量妾岂肯以鬼迷人,误君百年大事?君勿作此痴想。”梁生道:“若芳魂不肯常过,我即孤守终身,续弦之说,断难从命。”因取出前夜所题《木兰花》词与梦兰看。梦兰道:“极感郎君多情,但妾意必要你续娶了梦蕙妹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说罢,便取过纸笔来,也依调和成《减字木兰花》词一首道:

优明已判,须知人鬼终非伴。暂接芳魂,难侍檀郎朝与昏。自怜薄命,君休为妾甘孤另。莫负青年,早把鸾胶续继弦。

梦兰题毕,掷笔拂衣而起,说道:“郎君休要执迷,须听吾言,早续梦蕙姻事,妾从此逝矣。”言讫,望看窗儿外便走。梁生忙起身挽留,那里挽留得住,只见他从黑影里闪闪的去了。梁生忽忽如有所失,呆想道:“适间所见,莫非仍是梦里么?若说不是梦,如何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若说是梦,现有所题词笺,难道也是虚的?若说他不是鬼,分明是云踪雾迹,全然不可捉摸;若说他是鬼,却又如何挥毫染翰,竟与生人一般无二?”左猜右疑,一夜无寐。次日起来,复题《卜算子》一词,以纪其事:

昨夜遇仙娃,曾把银缸照。有缝衣衫影射灯,岂日魂儿杳?留赠柳枝词,再赓生前调。若说相逢在梦中,笔墨宁虚渺?

题毕,又呆呆的想了一回,自言自语道:“莫非不是梦兰魂魄,是花妖月魅假托来的?不然,如何问他刺客姓名与骸骨下落,都寒糊不言?”又想道:“若是花妖月魅来迷惑我,如何不肯留此一宿,却到频频劝我续弦?我看他容貌与梦兰生前无二,此真是梦兰魂魄,可惜我不曾留住他。待我今夜仍前叫唤,倘再叫得他来时,定不放他便去,必要与他细叙衷情,重谐欢好。”踌躇再四,因又于词笺后再题《减字木兰花》一词云:

重泉愿赴,英灵幸接何惊怖。云譬如新,花比生前一样春。来生难待,芳魂且了相思债。不久同归,化作阳台雨其飞。

是夜,黄昏人静,梁生仍向灯前叫唤梦兰名字,只道昨夜已曾降灵,今夜必闻声即至。谁想直叫到三更以后,并没有一些影响。梁生无可奈何,只得和衣而卧,终宵辗转。至次日,呆想道:“怎生昨夜竟叫他不应,芳魂不远,难道就不可再见了?莫非他要我续弦,故不肯复以魂魄与我相叙么?我想继弦若可别续,岂断锦可别配,除却梦兰的半锦,配不得我的半锦?然则除却梦兰也配不得我了。”因望空长叹道:“梦兰梦兰,你魂魄虽不来,我终不再娶,若要我再娶,除非你再还魂。”说罢,取笔向白粉壁上题《菩萨蛮》词一首道:

曾将锦字问r绎,捧读遗文衫袖湿。何忍负知音,冰弦续断琴。佳人已难再,苟令愁无奈。若欲缔新婚,除还贾女魂。

梁生呆坐至夜,但斜倚窗前,沉吟默想,也不再叫唤了。黄昏以后,只见梦兰忽从窗外翩然而至。梁生喜出望外道:“夫人,昨夜呼而不来,今夜不呼自降,想必怜我岑寂,许缔优欢了?”梦兰道:“妾今此来,特欲问君续弦之意,决与不决耳?”梁生便指着壁上所题《菩萨蛮》词,说道:“夫人但观此词,即可知吾志矣。”梦兰看了,笑道:“奇哉,此词贾女还魂之句,竟成谶语。”梁生道:“如何是谶语?”梦兰且不回答,向案头取过笔来,也依调和同一首道:

佳人莫道难重见,何必哀伤如奉倩。别泪洒重泉,幸逢天见怜。云华将再世,当与郎君会。若见旧-娥,宁云新茑萝。

梁生看词,惊问道:“夫人真个要还魂了么?”梦兰道:“好教你欢喜,上帝怜君多情,悯妾枉死,特赐我还魂与君,再续前缘,你道好么?”梁生大喜道:“若得如此,真万幸矣。”梦兰道:“只是一件,妾骸骨己亡,魂魄无所依附,今当借体还魂。正如昔日贾云华故事。”梁生道:“夫人将借何人之体?”梦兰道:“不借别人,就借梦蕙妹子之体,三日后便有应验,郎君到此时,切不可又推辞了。”言讫,即起身欲去。梁生再三挽留,梦兰道:“妾与君相叙之期已不远,来日以人身配合,不强似在此鬼混么?”说罢,仍向窗外黑影里去了。梁生惘然自失,想道:“梦兰此言果真么?”又想道:“若待美人再世,至少要等十五六年。今如借体还魂,却胜似汉武帝钩戈夫人,并韦皇、玉环女子的故事了。但今梦蕙小姐好端端在那里?梦兰如何去借他的体?三日后,如何便有应验,可惜方才不曾问他一个明白。”是夜,猜想了一夜,至次日,只听得府中丫鬟女使们说道:“梦蕙小姐昨夜忽然染恙,至今卧床未起。”梁生闻了这消息,暗自惊异。看看过了三日,到第四日,只见柳公入来说道:“老夫报你一件奇事。”梁生问:“甚奇事?”柳公道:“梦蕙小女于三日前抱病卧床,朦朦胧胧不省人事,今朝顿然跃起,口中却都说梦兰的话,说是梦兰借体还魂,要与贤婿续完未了之缘。你道奇也不奇?”梁生听了,正合前夜梦兰所言,不觉失惊道:“不信果然有这等奇事。”便把梦兰魂魄曾来相会的话,备细说知,并取出唱和之词与柳公看。柳公佯惊道:“不想倩女兴娘之事,复见于今。老夫前日明明的失了一个女儿,得了一个女儿,今却暗暗的失其所得,而得其所失,真大奇事。然若非梦兰魂魄先来告知,贤婿今日只道老夫假托此言,赚你续弦了。”梁生道:“情之所钟,遂使优明感遇,魂既可借还,缘亦当借续。小婿愿即聘娶梦蕙小姐,以续梦兰小姐之缘。”柳公笑道:“贤婿如今肯续娶梦蕙了么?体虽梦蕙之体,神则梦兰之神。‘虽云新茑萝,实系旧-娥。’贤婿不必复致聘,老夫即当择吉与你两个重谐花烛便了。”梁生欣喜称谢。柳公选定吉期,张宴设乐,重招梁状元入赘。花烛之事,十分齐整,自不必说。

梁生与梦蕙拜堂已毕,众女侍们簇拥着共入洞房。合卺之际,梁生见梦蕙资容美丽,心中暗喜道:“梦兰借体还魂,我只恐他神虽是而形不及,今幸借得这般一个美貌女郎,真与梦兰无异了。”梦蕙也偷眼窥觑梁生,见他人物风流俊爽,果然才称其貌,私心亦甚欣慰。须臾合卺已罢,众女侍俱散去。梁生起身陪着梦意拥入罗帏,梦蕙十分羞涩。梁生低低叫道:“夫人我和你今宵虽缔新欢,不过重谐旧好,何必如此羞涩?”梦蕙听说,暗自好笑,却只寒羞不语。梁生此时不能自持,更不再问,竟与他解衣松带,一同就寝。此夜恩情不能尽述。正是:

一个冒桑作柳,一个认蕙为兰。一个半推半就,乍相逢此夜新郎,一个又喜又惊,只道续前生旧好。一个絮絮叨叨,还要对夫人说几句鬼语;一个旖旖旎旎,未便向状元露一片真情。一个倚玉偎香荷,幸遇再还魂的倩女;一个羞云怯雨,怎当得初捣药的裴航。流苏帐中,妄意欢联两世;温柔乡里,那知别是一人。不识巫山峰外峰,笑杀襄王梦里梦。

合欢方毕,早已漏尽鸡鸣,两个起身梳洗。梁生在妆台前看着梦蕙,说道:“且喜夫人后身美丽,无异前身,我和你两世姻缘,只如一世了。”梦蕙微微冷笑。梁生又道:“夫人,你前日再三劝我续娶令表妹刘梦蕙,今日神是夫人之神,体借梦蕙之体,也算我与令表妹有缘了。”梦蕙只是冷笑,更不应答。梁生问道:“如何夫人只顾冷笑,并没半语?”梦蕙忍耐不住,笑说道:“我原是梦蕙,不是梦兰,郎君只顾对我说梦兰姐姐的话,教我如何答应?”梁生道:“夫人休要戏我,你前夜明明说借体还魂,如何今日又说不是梦兰?”梦蕙笑道:“生者自生,何体可借?若死者果死,何魂可还?郎君休要认错了。”梁生惊讶道:“这等说起来,夫人真个不是梦兰小姐,原是梦蕙小姐了?难道梦兰哄我不成?”梦蕙笑道:“哄与不哄,妾总不知。”梁生呆想了一回,跌足道:“是了,梦兰劝我续娶梦蕙妹子,因我不从,故特把借体还魂之说来哄我,托言复还旧魂,使我更谐新好。”又沉吟道:“但岳父如何也是这般说?莫非梦兰也现形,去与他说通了,一同来哄我的?”梦蕙笑道:“郎君不必多疑,我且问你,如今可怨悔么?”梁生道:“此乃令姐美意,如何敢怨?况小姐才貌与令姐一般,我今得遇小姐,亦是三生有幸,岂有怨悔之理?”

梦蕙道:“郎君既不怨悔,今可还想梦兰姐姐么?”梁生听说,不觉两泪交流,说道:“新欢虽美,旧人难忘,况令姐死于非命,骸骨无存,此情此恨,何日忘之?”梦蕙道:“郎君真可谓多情种子,妾虽不曾借得姐姐的魂魄,却收得姐姐的半锦在此,郎君今见此半锦,便如得见姐姐了。”说罢,即取出那半锦来。梁生接过来看了,睹物伤情,泪流不止。因问道:“这半锦是我昔年聘令姐的,如何今却在小姐处?莫非也是令姐的魂魄来赠你的么?”梦蕙笑道:“魂魄如何可赠得我?且问郎君前夜所见梦兰姐姐,毕竟是鬼不是鬼?”梁生道:“令姐既已亡过,如何不是鬼?”梦蕙笑道:“若姐姐果然是鬼,只好夜间来与你相会,日里必不能来相会,待我如今于日里唤他来与郎君一会,何如?”梁生道:“你如何唤得他来?”梦蕙起身向房门外叫一声:“姐姐!快来!”叫声未绝,只见钱侞娘和众女使簇拥着梦兰冉冉而来。梁生大惊,忙上前扯住道:“夫人,你毕竟是人是鬼?”梦兰笑道:“你今既续娶了新人,还管我是人是鬼怎的?”梁生携着梦兰的手,说道:“夫人,你莫非原不曾死,快与我说明了罢。”梦兰不慌不忙,把前日路闻刺客,暂避刘家,因将半锦转聘梦蕙的事,细细说了。

梁生如醉方醒,如梦初觉,以手加额道:“原来夫人无恙,谢天谢地,只是夫人如何不便与我说明,却以人妆鬼,这般捉弄我?”梦兰笑道:“郎君昔日曾以男妆女,难道我今独不可以人妆鬼乎?”梁生听说,也笑将起来。钱侞娘在旁听了,亦哑然失笑。梁生因指着钱侞娘,笑说道:“你家小姐捉弄得我好,你如何也瞒着我,不来报我知道?”钱妪笑道:“柳老爷和小姐都分付我,教我不要去与状元说,我只得不来说了。”梦兰道:“我前日不就与郎君说明,不是故意捉弄你,一来要试你念我的真情,二来也要玉成妹子的好事耳。”因即取出梦蕙所题这一首绝句,并自己和韵的诗,与梁生观看。梁生看到“才郎难再得”之句,回顾梦蕙,说道:“多蒙小姐错爱,这一段怜才盛心,使我铭感不尽。”又看了“同调应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之句,复向梦兰谢道:“多感夫人玉成好事,如此贤德,岂苏若兰所能及?才虽相匹,度实过之。”梦兰笑道:“郎君今日也不可无新婚诗一章。”梁生道:“今日不但庆贺新婚,更喜得逢旧侣,待我依着贤姊妹的原韵,和诗一首罢。”便取笔题道:

从前疑鬼又疑神,今日端详旧与新。

半幅璇玑合二美,一篇文锦会三人。

题毕,递与二位夫人看了。梦兰道:“妹子所题壁上二绝句,郎君已曾见过,却未曾和得,今日也须一和。”梁生依言,即续和二首。其一云:

一兰一蕙木成双,误认从前兰已亡。

今日重逢连理秀,始知非续断头香。

其二云:

欣瞻蕙蕊比兰英,彩凤又飞乐共鸣。

漫羡窦家一织女,何如我遇两苏卿。

梦兰、梦蕙看了,大家称赞。梦蕙看着梦兰笑道:“前日小妹所题这二绝句,原是姐姐强我做的,今日姐姐岂可独无和乎?”梦兰听说,也便依原韵和成二绝。其一云:

兰英蕙蕊自双双,未许郎知兰未亡。

不是一番桃代李,怎教分得荀衣香。

其二云:

当年妫-降皇英,谁道双鸾不共鸣?

羡有文才过赵女,敢无度量胜苏卿?

梦蕙看诗,点头称叹。梁生接来看了,笑道:“夫人度量果胜苏氏,令妹文才亦非阳台可比。我只道失却一凤,何期到遇双鸾,但恐福浅,消受不起耳。”当下,三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遂相携出房,请柳公出来拜谢了。梁生唤过张养娘与梁忠夫妇,并众家人都来参拜两位夫人。梦兰、梦蕙各出金帛犒赏。梦兰又梯己赏赐了张养娘。

柳公大排庆喜筵席,为梁生称贺。饮宴间,柳公笑对梁生道:“一向不是老夫故意相瞒,因见贤婿有荀奉倩之癖,未肯便续新弦,故特作此游戏耳。今梦兰既度过苏氏,梦蕙亦才过赵姬,贤婿又义过窦滔,真可称三绝矣。梁生再三称谢,因说起前日在均州时,闻有一流寓女子桑梦蕙,彼时疑即梦兰小姐改名,曾往访之,未得相遇。不意今日却又遇一刘梦蕙小姐。”梦蕙听了,笑道:“昔日之桑梦蕙,即今日之刘梦蕙也。”梁生怪问其故,梦蕙把前事细说了一遍,梁生方才省悟。柳公笑道:“梦蕙避迹均州,假称桑家女子。梦兰避迹华州,又假称刘家宅眷。你两个我冒你姓,你冒我姓,今日却大家都姓了柳了。”梁生与梦兰、梦蕙亦齐称谢道:“我三人姻缘,俱荷大人曲成之德,铭感五内。”柳公道:“此皆天缘前定,老夫何德之有?”梁生又说起仙女两番托梦,俱极灵验,大家欢异。当晚席散。次日,梁生暂辞柳公,携着家眷,赴自己衙署中料理公事。刘继虚写了脚色手本,到衙门首候。见梁生请入后堂,不要他以属官之礼参谒,只叙郎舅之情。也说起昔在均州时,曾来相访之事,互相欢笑。当日设席款待,极欢而罢。自此,梁生公事之暇,唯与两夫人吟风弄月,三人相得,情如胶漆。正是:

同林偏栖三鸟,比目不止双鱼。蕙非兰,兰非蕙,未始还魂,两人原合不上去;妹即姐,姐即妹,若论恩谊,三人竟分不开来。天生彩风难为匹,那知匹有二匹;必产文鸾使与偕,谁料偕不一偕。半锦已亡,且喜失而又得;佳人可遇,何幸去而复来。新欢方足,既看双玉种蓝田;旧好重联,又见一珠还合浦。

一日,刘继虚以公事入见,梁生留进私署与他小饮。叙话间,梁生说起自己两段姻缘都亏半幅回文锦作合。继虚因问道:“那后半锦向闻为坚人窃去,献与杨复恭。今复恭已诛,不知此半锦又归何处?”梁生道:“复恭家资俱籍没入宫,想此半锦已归宫中矣。”继虚道:“此锦本系宫中之物,偶然流落民间,不知何时分作两半,却到与人成就了许多好事。今两家姻缘已成,独此两半回文反未配合,妹丈何不将这半锦献与朝廷,使异宝得成完璧?”梁生道:“老舅所言极为有理,得鱼可以亡签,何必留此半锦,致使璇玑分而不合?他日回京,即当面献天子。”继虚又道:“妹丈他日回京,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梁生问是何事。继虚道:“须严查那商州行刺的坚徒。这刺客既非兴元贼党,必系杨复恭所使。表妹幸未遭其毒手,正不知那个梁家宅眷误被刺死,真乃李代桃僵。今必查出刺客,明正典刑,庶使死者寒冤得雪。”梁生道:“老舅见教极是。小弟也当想那被刺的不知是谁家女子,如何也称做梁夫人,致为所害。待明日究问刺客,方知端的。”正是:

假托梁生是杨栋,假托夫人又是谁?

冒名赚婚不足怪,冒名替死更为奇。

梁生与继虚正叙话间,只听得宅门上传梆道:“进报帖报说,梁老爷钦召还朝。”梁生看那报帖时上写道:

吏部一本:为礼、刑二部尚书员缺,请旨特简贤能补授事。奉圣旨:武宁侯梁栋材本系词臣,懋着勋绩,向留边镇,今可召还,以原官兼理礼、刑二部尚书事。该衙门知道。

梁生看了,即起身望阙叩谢。继虚拱手称贺。只见左右文递上报帖一纸,说道:“这是京报人附录来报的。”梁生接过来观看,上写道:

总制京营兵马护国大将军忠武伯薛尚武,题为请行屯政,以足兵食事。臣惟屯田之制,既可以裕军需,即可以舒民力,法至善也。昔臣防御郧、襄,驻镇均州,曾行此法,兵民便之。其时度地课耕,往来监督,使法行而无弊者,皆标员提辖钟爱之力。今郧、襄防御久已缺官,窃恐屯政亦因之不振,臣请即以钟爱为郧襄防御使,俾得踵昔所行无致废弛,庶前功不堕,而后效愈彰。抑臣更有请者,屯政之善,不特当行于一方,宜即通行于天下,仰所致谕各镇武臣,悉照郧、襄所行事例,相度土宜,兴举屯法,行之久而荒地尽熟,仓廪充盈,则军士无庚癸之呼,小民亦稍免挽输之苦矣,如果臣言不谬,伏乞睿鉴施行,奉圣旨,钟爱着即擢为郧襄防御使兼理屯田事,写敕与他,余依议行户、兵二部知道。

梁生看罢,笑道:“不想钟爱竟大大的做了官了。”继虚道:“这钟爱可就是妹丈所云,在均州时遇见的旧仆么?”梁生道:“便是旧仆爱童了。”继虚点头道:“此人恋恋故主,饶有义风,只看他能忠于家,自必能忠于国。薛将军荐之,洵不谬也。”当下,梁生便请两位夫人出来,说知钦召还朝之事。梦兰道:“郎君可与梦蕙妹子先行,妾尚欲亲往绵谷,料理二亲葬事。二来,柳家爹爹现有侍妾怀孕在身,不知是男是女,也要在此看他分娩了,方可放心回京。”梦蕙便道:“姐姐的父母就是妹子的姑娘姑夫,这葬事合当相助料理。姐姐若到绵谷去,妹子即愿同行。”梁生听说,便对刘继虚道:“岳父、岳母葬事,小弟本当亲往料理,奈王命在身,不敢羁迟。今令表妹与令妹去时,还望老舅替他支持为妙。”继虚道:“此是先姑夫与先姑娘的事,小弟自然效劳。”梁生大喜,随即同了两位夫人与刘继虚一齐上轿。到柳公府中,柳公向着梁生称贺。梁生把梦兰、梦蕙欲同往绵谷葬亲的话说了。柳公道:“桑公奉圣旨赐葬坟茔之事,地方官自然料理。今得二女到彼主持,十分好了。但老夫也该亲往灵前拜祭,争奈有守土之责,不便远行,只得转托刘太守致诚意罢。”刘继虚与梁生夫妇俱起身称谢。柳公当日设宴庆贺。次日,恰好吏部咨文到了,梁生便打点起身,叮嘱两位夫人:“一等葬亲事毕,并候了柳公弄璋之喜,即赴京师,幸勿久羁。”又向梦蕙索取半锦,要把去献与天子。梦蕙笑道:“此锦在郎君与姐姐则得之已久,赏鉴非一日;在妾则得之未久,尚欲从容把玩。乞再暂留妾处,待妾回京之日,然后奉还郎君把去进献,何如?”梁生点头依允。当下拜辞柳公,别了梦兰、梦蕙,发牌起马,驰驿回京。随行止带几个亲随家人,其梁忠夫妇和钱侞娘、张养娘,并众家人仆妇们,都留下伏侍两位夫人。刘继虚率官吏出郭拜送。柳公亦亲送出郊外,珍重而别。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假鬼引出真鬼,实听一番鬼话希奇;见神不是妆神,又闻一段神道显应。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13卷 负心贼梦游地府 高义翁神赐麟儿

诗曰:

事到迷时真亦梦,人当醒处梦皆真。

莫言疑鬼因生鬼,道是无神却有神。

话说梁生到了长安,入朝见驾谢恩。天子深加慰劳,赐宴于便殿。宴毕,梁生叩辞天子道:“逆-杨复恭家首人赖本初,并坚徒时伯喜等一干人犯,俱未经分别定罪,今卿既兼理刑部之事,可即会同将军薛尚武审究明白,拟罪奏闻。”梁生领旨出朝,即赴礼刑二部衙门到任。在京文武大小官员俱来相见称贺。薛尚武也来拜望。此时,钟爱已往郧襄赴任去了,不及候梁生到来参拜,即恳薛尚武代为致意。当下梁生延请尚武入内宅,讲礼叙坐。尚武称赞梁生剿灭杨守亮的智谋,梁生也称赞他擒拿杨复恭的权略。因说道:“适奉圣谕,命我会同表兄审问赖本初一案。我闻本初因局骗栾云事露,故把复恭反情出首。我想他既与栾云同附复恭,如何又是他局骗?又是他首告?”尚武道:“总是赖本初这厮坚险叵测,罪不容诛。闻他昔日曾与时伯喜、贾二、魏七设局哄骗栾云,吓诈多金。后来贾二、魏七不知杨栋、杨梓即栾、赖两人,复假妆二杨,在外招摇,被杨复恭家人缉知,报与复恭拿住,至内相府审问。栾云认得二人即昔日骗他的棍徒,因而拷讯出赖本初、时伯喜同谋的情弊。伯喜已被栾云锁禁,本初着了急,故把杨复恭的反书草稿,到我衙门里来首告,指望借此免祸。我正恼恨他,当时被我捆打了一顿。你道这厮可不坚险么?”梁生听说,不胜嗟叹。尚武叙话了半晌,起身告别。

次日,即治酒私第,为梁生接风。饮宴间,梁生询知尚武还未续弦,因说道:“看有好姻事,小弟当为作伐。”又自述梦兰路闻刺客杀人,避入刘家,因得聘娶梦蕙的事。尚武拱手称贺道:“贤弟昔年艰于择配,不意今日佳配不一而足,可喜可羡。”因问:“这杀人的刺客,可晓得他的踪迹否?”梁生道:“正为不知刺客踪迹,连那被杀的女子也不知是谁。我疑这刺客必是杨复恭所使。”尚武道:“若是杨复恭所使,明日只问赖本初便知端的了。”当晚宴罢,梁生辞别,约定尚武来日到刑部堂会审赖本初等一干人犯,不在话下。且说赖本初自与时伯喜、贾二、魏七一齐下狱,受苦异常。这魏七熬禁不起,先自见阎罗去了。本初闷坐狱中,好生难过。又想:“妻子莹波,在路上不知平安否?他是乖觉的,于路随机应变,料无他虞。”又想道:“他若闻得我监禁在此,或者潜回京来看顾我,也未可知。”正想念间,早有两个家人到狱门首来报信,备说莹波途中被刺,槁葬驿旁之事。本初吃了一惊,欷-涕泣,暗自懊恨道:“我本替杨复恭造谋,要害梁用之的夫人,谁想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却不是自算计了自?”辗转思量,怨悔无及。过了几时,忽闻朝廷钦召梁状元回京,兼理礼刑二部事。本初听了这消息,吃惊不小,跌足道:“如今不好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久已该定罪处决,只因刑部缺官,未经审结,故得苟延残喘。我还指望新官来审录,或者念我出首在先,从轻问拟。今不想恰遇梁家这个冤对来做了刑部,我在他面上积恶已深,他怎肯轻轻放我?”正是:

只因恩处将仇报,今日冤家狭路逢。

本初正惊慌不了,忽又闻说,朝廷命梁状元会同了薛将军公审他这一案。本初愈加着急道:“这一发不好了,梁家这对头结怨已深,他却还是个忠厚人,前在教场点选军马之时,柳丞相要杀我,到亏他劝免了。今我这一案,若单是他一个审问我,拼熬他一顿夹打,或者看我哀求不过,还肯略略念些亲情,未必即置重典。薛家这对头,他好不狠辣,前日,我好端端去出首,被他平白地打得个半死,今番又撞在他手里,这条性命断然要送了。”又想:“我若受刑而死,身首异处,反不如魏七先死于狱,到得个全尸了。”想到痛苦处,不觉泪如雨下。等到晚间,意欲寻个自尽,争奈那些狱卒,因他是奉旨候审的钦犯,又且梁状元与薛将军即日要来会审了,怎敢放松,早晚紧紧提防,至夜间,将了手脚捆缚住,才许他睡。本初没法奈何,悲叹了一回,哪里睡得着。挨到三更以后,方得朦胧睡去,只听得狱门外,人声爇闹,忽然赶进五六个穿青的人来,将他一把扯起,便取铁索套颈,说道:“奉梁老爷钧旨,特来拿你。”说罢,押着便走。本初听说是梁老爷拿他,只道那梁老爷就是梁状元,想道:“梁状元等不到明日,却半夜三更来拿我,一定要立刻处死我了。”心里惊慌,恨没地孔可钻。那些青衣人把本初如牵羊的一般牵出了狱门,只顾向前行走。行了半晌,渐觉风云惨淡,气象优晦,此身如行烟雾之中,隐隐望见前面有一座虎头城子。本初惊疑道:“长安城中,没有这个所在,又不是皇城,又不是刑部衙门,却是什么去处?”及走至城边,抬头一看,见门楼牌额上有四个大字,乃是:

优冥地府

本初见了,大惊道:“罢了,我竟到陰司里来了!只是陰司里如何也有什么梁老爷?”心中十分疑惧。但到了此际,却不由你做主,早被那些青衣人驱进城中。你道那城中怎生光景?但见:

陰风扑面,冷气侵人。陰风扑面吹将来,毛骨生寒;冷气侵人,触着时心胆俱颤。钢刀利刃,几行行排列分开;马面牛头,一个个狰狞险恶。迎来善士,引着宝盖长幡;拿到凶人,尽是铜枷铁锁。文书公案,量不比人世糊涂;词讼刑名,用不着阳间关节。正是:人生到此方回首,悔却从前枉昧心。

本初被驱进城,又行了多时,来到一座殿字之前。那殿字金碧辉煌,极其巍焕。左右侍卫盛威整肃,殿门牌匾上,大书五个金字道:

森罗第一殿

本初随着众青衣人走进殿中,只见殿前大柱上悬挂着两扇板对,上写道:

人负人,天不负人,是是非非终有报;

鬼畏鬼,人何畏鬼,清清白白可无忧。

众青衣人将本初押至丹墀下跪着,遥望殿中公座上,不见有甚神道。青衣人高声禀道:“犯人赖本初拿到!”须臾,殿上传呼道:“大王有旨,教将赖本初带进后殿,与夫人同审。”道声未了,两旁闪出七八个鬼卒,把赖本初如蜂攒蝶拥,直提至后殿阶陛之下跪到。殿前垂着珠帘,鬼卒向帘内跪下,禀道:“赖本初当面。”殿中传呼:“卷帘。”鬼卒便退立阶下伺候。本初望那殿上,正中间设着两个高座,左边座上坐一个戴冕旒穿衮服的大王,右边座上坐一个顶珠冠垂缨珞的夫人,两傍侍立着许多宫娥太监。本初低头俯伏,不敢仰视。只听得那大王厉声喝道:“赖本初,你这畜生抬起头来,你可认得我夫妇二人么?”本初战战兢兢,抬头仔细一看,原来那大王不是别人,就是义父梁孝廉,那夫人也不是别人,就是母姨窦氏。本初见了,吓得通身汗下,连连叩头,不住声叫:“恩父、恩母,孩儿知罪了。”梁公骂道:“你这负心贼子,你既认得我两个是恩父、恩母,却如何恩将仇报,几番帮着栾云要谋夺我孩儿梁栋材的姻事,又帮着杨复恭要谋害我媳妇桑梦兰。今日到此,有何理说?”本初叩头道:“孩儿早知今日,悔不当初,还望恩父大王爷天恩饶恕。”梁公怒喝道:“你这禽兽,还想饶恕么?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初见梁公不肯息怒,乃向着窦夫人叩头哀告道:“恩母夫人乞看先母之面,饶恕小人则个。”夫人也不回言,只点头嗟叹。梁公喝令阶下鬼卒:“将赖本初绑起,先打他铁鞭三百,然后再问别事。”鬼卒得令,恰待动手,只见窦夫人对梁公道:“赖家这禽兽,忘恩负义,也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罪,多半是他妻子房莹波负心之故。如今我这里不必处治他,还送他到别殿去发落罢。”梁公沉吟道:“这厮本因栾云在第五殿告了他。第五殿大王道他与我有些瓜葛,故移文到我这里来拿问,我如今仍送他到第五殿去发落便了。”说罢,即命鬼卒带本初出去着落。本殿判官押送他到第五殿大王处听审。

鬼卒领命,把本初带出前殿,押至左廊下一个小小公署之中,见有一位官人,皂袍角带,坐在那里。鬼卒向前禀道:“奉大王令旨,教判爷押送犯人赖本初到第五殿去,听候审问。”那判官看了赖本初,连声叹息。随即起身,走出殿门,唤左右备马来骑了。叫鬼卒把本初带在马前,一直望北而走。那判官在马上唤着本初,问道:“你可晓得我是何人?”本初道:“犯人向未识认判爷,不知判爷是谁。”那判官道:“我非别人,就是你妻子房莹波的父亲房元化。因生前没甚罪孽,又蒙梁大王看亲情面上,将我充做本殿判官。”本初听说,便向马前双膝跪下,告道:“判爷既是犯人的亲岳父,万乞做个方便,救我一救。”房判官喝道:“都是你这忘恩负义的贼,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正怨恨着你,你反要我替你做方便么?”本初只是跪着哀告。房判官道:“你休得胡缠,莫说我不肯替你做方便,就是我要做方便时,陰司法律森严,不比阳间用得人情,弄得手脚,我也方便你不得。你冤自有头,债自有主。那栾云既在第五殿告了你,少不得要去对理。”本初道:“岳父可晓得栾云为什么在第五殿告我?”房判官道:“他告你哄骗了他许多资财,又引诱他去依附逆。后来,又是你去出首他谋反,致使他身首异处,他好不恨你哩!只怕如今梁大王便饶恕了你,栾云却不肯饶恕你。”本初道:“我方才在梁大王处已得幸免刑罚,只不知那第五殿大王比第一殿可差不多否?”房判官摇首道:“利害哩!你道那第五殿大王是谁,便是在阳世做过礼部侍郎的桑老爷。”本初惊问道:“那个桑老爷,不是讳求号远扬的么?”房判官道:“不是这个桑老爷,还有那个桑老爷?”本初听罢,吓得心胆俱碎,跌到在地,口中叫苦不迭,说道:“我今番坏了!那桑老爷就是桑梦兰小姐的父亲。我昔日曾教栾云赶逐梦兰,又与杨复恭谋刺梦兰,今日桑老爷见了我,却是仇人相见,怎肯干休!”房判官道:“这都是你从前做过的罪孽,如今懊悔也无及了。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还不快去。”鬼卒便向前拖起本初,厮赶着叫:“快走。”本初走一步,抖一步,走过了三个殿门,看看又走到一座殿宇之前,那殿宇门楼牌额上也有五个大金字道:

森罗第五殿

房判官将到殿门,便下了马,分付随来的鬼卒,只在门外伺候。自己带着本初,正待报名进见,只见正西上有一个差官打扮的人,手持一封公文,骑着一匹快马,奔至殿门首,也下马报名,说是巡视西岳神将薛老爷差来投递公文的。守殿门的鬼判便接了他的公文,引着那差官,一面教房判官带了赖本初一齐走进殿门。本初看那殿中规模体势更是森严,左右两旁排列的鬼卒不计其数,无不狰狞可畏。殿前大柱上也挂着两扇板,上面写道:

九地法轮常转,惟升善士到天堂;

一天明镜无私,每送恶人归地狱。

本初心惊胆颤,跪伏丹墀,偷眼看殿上时,只见那桑大王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南面据案而坐。鬼判先引差官上前叩见了,将公文呈上。桑公把来递与旁边侍立的判官,教拆开读与我听。那判官接过公文,拆开封皮,高声读道:

敕命巡视西岳神将薛咨移森罗第五殿大王桑案下,为阳官懋积陰功,冥府宜昭福报事。看得阳世丞相泰国公柳-,素行忠直,近奉君命,征讨叛帅,能以不杀为威,兴元一路,全活生灵甚多,功德不浅,当获福报。今查柳公尚未有子,相应即赐佳儿,俾得永延宗祀,以昭作善降祥之理。本神将巡视所及,合具咨文移会,仰烦贵殿照证施行,须至咨者。

判官读罢,仍将公文呈放案上,桑公提起笔来,不知写了些什么。那判官又高声传宣道:“大王有旨,咨文内事理,即付该司议行,来差暂留公馆,候发回文。”差官答应了一声,仍随着守门鬼判出外去了。房判官方才转过殿阶前,呼名参拜,拜毕,跪禀道:“第一殿大王差小判押送犯人赖本初在此候审。”只听得桑大王道:“房判官,既是梁大王差你押送赖本初到此,你可站在一边,看我审明了这宗公案,好去回覆你梁大王。”房判官应诺起身,向殿柱边立着。本初此时惊慌无措,却又想道:“既是就要审问,如何原告栾云还不到来?”正惶惑间,只见桑公怒容可掬,喝令左石将本初提至几案前,指着骂道:“你这恶贼,你今日也不消与栾云对簿。纵使栾云不来告你,你负了梁家大德,恩将仇报,这等灭绝天理,便永坠阿鼻。我且问你,我女梦兰与你初无仇怨,你为何帮着栾云造谋设局?逼婚不就,遂肆赶逐之计。于前骗婚不成,又施行刺之谋于后,坚险狠毒,一至于此。我看你生平口中并没有一句实话,该受剜舌地狱;胸中并没一点良心,该受剖心地狱。”说罢,便分付鬼卒:“快把赖本初这厮剜舌剖心,以昭弄舌丧心之报。”那些鬼卒得了大王令旨,便一拥上前,将本初跣剥了衣服,背剪绑在殿柱上。一霎时,拿铁钩的,持利刃的,团团围住。本初连声哀叫,号哭求饶。众鬼那里肯睬你一睬。正是:

阎罗铁面,威如雷电。

恶有恶报,非修私怨。

当下,众鬼卒绑住了本初,剖心的要来剖心,剜舌的要来剜舌,本初大哭大叫。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守门的鬼判,从殿门外跑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柬帖儿,到殿前跪禀道:“九天修文院仙官刘老爷来拜。”桑公听说,喝教鬼卒:“且把赖本初带在一边,待我接见仙官过了,然后用刑。”众鬼卒得令,放起本初,押去殿侧,跪伏伺候。桑公走下殿阶,迎接那刘仙官进来。本初偷眼看那刘仙官,只见他峨冠博带,昂然而入。桑公延至殿上,与他讲礼毕,逊他上坐,自己主席相陪。茶罢。刘仙官对着桑公不知讲些什么,桑公都唯唯领命。叙话良久,方才起身作别。桑公直送出殿门外。本初乘间私问房判官道:“这刘仙官是谁?桑大王这般敬礼他?”房判官道:“此非别人,即昔年下第举子刘-也。上帝怜他有才不遇,又触邪而死,故敕他做了九天修文院仙官。他是忠直之人,又且爵列天曹,官居仙品,桑大王安得不十分敬礼?”本初听说,点头称叹。正是:

峨峨冠带降层云,玉殿仙官体势尊。

昔日人间曾下第,今朝天上掌修文。

桑公送过了刘仙官,回入殿中坐定,即唤本殿判官过来分付道:“方才刘仙官老爷也说丞相柳-,为人忠直慈祥,不当无嗣,为此特来拜我,要我送个佳儿与他,正与神将薛老爷的移文一样意思。我想,柳丞相原系先贤柳公绰之孙,本当有后,况他又品行兼优,功德懋著,允宜早赐麟儿。但为柳丞相之子者,必须生平行善之人,方可去得。今有已故善士刘虚斋即刘仙官之孙,他今现在转生司,听候转生。我意欲便把他转生到柳家去。适间曾对刘仙官说过,仙官已经许诺。你今可将长幡宝盖到转生司,去迎请刘善士送往兴元柳府投胎受生,一面具文回复薛神将老爷,即给发来差资回便了。”判官领命下殿而去。众鬼卒仍把赖本初押到殿前,正待绑缚用刑,桑公喝教且住,唤过房判官来分付道:“适才刘仙官老爷对我说:‘赖本初这厮若只将他在陰司里剜舌剖心,阳世无人知道,不足以惊惕坚顽,不若放他回转阳间,教他在阳世受此现报,方可警世。’我思此言甚为有理,你今可将他仍旧押回长安狱中,且待明日再着栾云去勾拿他未迟。”房判官领了钧旨,叩辞了桑公,趋下殿庭,带了赖本初,依先走出殿门外。正是:

鳌鱼暂脱金钩,到底难逃罗网。

只图少缓目前,未必便能长往。

房判官带本初出了殿门,仍唤原随来的鬼卒押着,自己依旧上马而行。一头走,一头对本初说道:“你今日到此,方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柳丞相是好人,一时神将移文,仙官降语,都要送个佳儿与他。像你这般作恶,桑大王就要把你剜舌剖心,方才若非刘仙官到来,你此时已舌烂心销矣。”本初闻言,低头嗟叹,因问道:“那刘仙官我已问知是刘-了,不知这薛神将又是何人?”房判官道:“你还不晓得?这薛神将就是你姨夫薛振威了。他的祖先薛仁贵,现为神霄值殿大将军,他以世陰,又且生前曾在陕西地界中做过镇将,故上帝即敕他巡视西岳。”本初听说,惊讶道:“原来就是薛家姨夫。”正说间,早来到一个所在。但见陰云惨惨,黑雾漫漫,耳边时闻啼哭之声。房判官指道:“此乃枉死城也。”道犹未了,路旁忽闪出一群女鬼,内中一个妇人,走近前来,将本初一把扯住,叫道:“你害得我好苦!”本初定睛一看,认得是妻子房莹波,见他破衣跌足,满身血污,不觉心中惨伤,抱住大哭。莹波却柳眉到竖,星眼圆睁,指着本初骂道:“都是你要害梁状元夫人,致使我误死于赛空儿之手。你今还要哭我怎的?你这天不盖,地不载,忘恩负义的贼!”本初道:“你休骂我,虽是我忘恩负义,我当初要离别梁家时,也曾请问你的主意。后来,我骗锦、骗婚许多事情,你都晓得,你当时若有几句正言规劝我,我也不到得做出这般不是来。”莹波听罢,把本初连啐了两啐,说道:“你做了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三分主意,到埋怨我妇人家不来规劝你,可不惭愧死人!”本初道:“你不规劝我也罢了,只是你前日在长安城外,遇见了梁用之,为甚不肯认他?反纵容家人去殴辱他?这难道到不叫做忘恩负义?”莹波见说,又羞又恼,两个互相埋怨,唧唧哝哝,聒个不了。房判官焦躁起来,勒马上前喝道:“总是你夫妇二人一样忘恩负义。夫也休埋怨着妇,妇也休埋怨着夫,各人自做下的孽,各人自去受罪便了,只管聒絮些什么!”说罢,喝令鬼卒赶开莹波,押着本初向前而走。

又走不多几步,只见一个吏员打扮的人手中捧着一束文书,忙忙的走将来,见了本初即立住了脚,指着喝道:“你这不干好事的畜生,今日来了么?”本初抬头看时,却原来就是父亲赖君远,便上前扯住衣襟,跪下大哭道:“爹爹救孩儿则个!”赖君远喝骂道:“你造下弥天大罪,还要认我做父亲么?我当初去世之后,你伶仃孤苦,亏得梁家的姨夫、母姨看你母亲面上,养你为子,收你为婿。你不思报效,反起歹心,罪孽已深,难逃恶报。你目下的罪正受不了,来生的债正还不尽。你今日既这般慌张,何不当初不要作恶。”本初哭道:“孩儿自知罪大,只求爹爹念父子之情,救孩儿一救。”赖君远喝道:“你自作自受,我如何救得你?”本初哭道:“爹爹既在这里做个吏员,掌管文书,便可善觑方便,怎地救不得?”赖君远骂道:“你这畜生休胡说,我今也蒙梁大王念亲情上,把我充做本殿书吏。陰律森严,岂容徇情?就是你岳父现做判爷,也救你不得,我怎生救得你?况你这畜生,不但是梁家罪人,亦是赖家贼子。你投拜逆-,改名易姓,既非梁梓材,并非赖本初,却是杨梓了,与我赖君远什么相干?就使做得方便时,我也不肯救你。”本初还跪到地上,啼哭恳求。房判官喝教起来:“快走!”本初只是跪着啼哭,却被赖君远-开五指,望脸上劈脸一掌,本初负痛,大叫一声,蓦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身子原捆缚在狱中土床上,吓得浑身冷汗。听狱门外,更鼓已打五更了。他凝神细想:“梦中所见所闻一一分明,十分警悟。”欷-叹息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梁家姨父、姨母是个善人,人虽负了他,天却不肯负他,如今都做了神道。桑公、刘公、薛公都是正人,便也为神的为神,为仙的为仙。柳公正直,便送个佳儿与他。如我从前这般造孽,到底有甚便宜处?我今虽追悔已无及了。”左思右想,自己埋怨了一番。又叹道:“我当初每听人说,陰司果报,只道是无稽之谈,渺茫难信,直至今日,方知不爽。阎罗老子何不在我未曾造孽之前,先送个信儿与我,也免得我造下这般恶孽。”正是:

初疑死后无知,谁料空中有镜。

若还未到时辰,说杀也无人信。

次日,辰牌时分,只见狱官领着许多狱卒来说道:“今日梁老爷、薛老爷要会审你们这一干人犯了,快打点到刑部衙门首听候去。”本初听说,涕泣自忖道:“我犯下罪孽,被陰司拿去,就是生身的父亲在那里做书吏,嫡亲的岳丈在那里做判官,也不能救我。况梁状元、薛将军两个是我冤对,今日料无再活之理。”又想道:“若论梁公、桑公做冥王尚肯放我转来,或者今日梁状元、薛将军也肯释放我,亦未可知。”又寻思道:“梦中明明说教我在阳世受剜舌剖心的现报,今日定然凶多吉少。”又想起:“桑大王放我时,曾说明日再着栾云来拿我。若我既在阳世受了现报,如何又要栾云来勾捉?正不知今日是好死?是恶死?”心里惊慌不定,好像十七八个吊桶在胸前一上一下的一般。当下,狱官把本初上了刑具,并时伯喜、贾二一齐带出狱门,到刑部堂前听审。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堂上三尺幸免,举头三尺难逃。目下一波未平,向后一波复起。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14卷 栾云栋活追赖本初 赛空儿嫁祸时伯喜

诗曰:

世情顺险胜风波,叹息人间负义多。

那识天公原有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话说赖本初同了时伯喜、贾二随着狱官、狱卒来到刑部衙门首听审。梁状元等薛将军到了,一齐坐堂。各员役参拜毕,狱官将犯人解进,本初与时伯喜、贾二进了仪门,只见堂陛前对立着许多雄赳赳、横刀挺戟的军健,堂檐下分列着许多恶狠狠、持棍带索的皂快,堂前站着几个捧文书的吏典,执令旗的军官,殿上排设着许多刑具。堂中两个高座上,一边坐着梁状元,一边坐着薛将军,森森严严,就如神道一般,与梦中所见阎罗王也差不远。本初战兢兢的俯伏阶下,不敢仰视。梁生一眼看见本初囚首囚服恐惧觳觫之状,便先有几分不忍,暗想道:“他和我们一样中表兄弟,如今我与表兄高坐堂上做问官,他却匍伏阶前做囚犯,虽是他自作之孽,然亦深可怜悯。”因又想起当初先人收养他在家里,中表三人一处读书的时节,不觉惨然伤感,便不等薛尚武开口,即分付左右把赖本初带过一边,先唤时伯喜与贾二过来审问。时伯喜跪近案前,梁生仔细看了他一看,问道:“当初假扮公差,诈称姓景,在舟中把蒙汗药麻翻我主仆二人,盗去回文半锦的,就是你么?”伯喜连连叩头道:“犯人当日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但此系栾云所使,又是赖本初主谋的,实不干犯人之事。”薛尚武便接问道:“你这厮既为栾云鹰犬,得做杨府虞候,却又怎地与赖本初、贾二及已故犯人魏七等同设骗局,吓诈他银子,以致事露被他拷打拘禁,这段情由,可从实细细招来。”时伯喜只得将昔年诈称科场关节,同谋骗银后,因贾二等假官事发,究出旧弊的情由,说了一遍。梁生骂道:“你这没良心的狗才,你若但奉栾云之命,将我诳骗,还只算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原来你未骗我之前,先已骗过栾云,这等坚险,好生可恶。”伯喜告道:“这也非止犯人一人之事,也是赖本初主谋的。老爷不信,只问贾二便知。”

薛尚武便喝令左右带过贾二来,问道:“我问你,前日如何诈称聂二爷?赖本初如何主谋?后来你又如何假充杨栋在外哄人?都要从实招供。若有一字不实,便要夹打了。”贾二不敢抵赖,把前后情由尽行供出。梁生骂道:“你这光棍,诈称桑侍郎的舅子,敢于污玷桑老爷,十分大胆。纵使没有后面假官一事,也该重处了。”贾二道:“这都是赖本初设下的计策。当时所骗银两,犯人与魏七只分得一分,到是赖本初和时伯喜得了两分去。”薛尚武道:“前事纵然不论,但论贾二假借杨栋名色,不知在外骗诈了多少人?时伯喜做了杨府虞候,也不知在外诈了多少赃物?你两人总算是逆阉一党,都该问个死罪。”贾二、时伯喜听说,一齐叩头哀告道:“犯人等罪固当死,只求老爷天恩方便,笔下超生。”梁生对尚武道:“这两人罪犯固当重处,但念贾二虽借杨栋名色在外骗人,然复恭谋反与彼无涉。时伯喜虽为杨家虞候反书一事,彼所未知,姑免其一死,各杖一百,发配边远足矣。”尚武指着二人说道:“梁老爷这般断决,造化了你两个狗才。”二人叩头感谢。正是:

不遇来侯无死法,幸逢徐杜有生机。

当下,薛尚武叫左右带过时、贾二犯,把赖本初押将过来。本初捏着两把汗,跪到案前。梁生问道:“你当初既不顾亲情,专做栾云的谋主,替他骗锦,替他赚婚,又与他认为兄弟,同拜逆-,这般亲爇,却又如何骗银于前,出首于后,反覆至此?”本初无言可答,只是叩头。尚武对梁生道:“他受了姨夫、母姨何等大恩,尚且恩将仇报,何况栾云。”本初哀告道:“犯人自知罪重,悔已无及,只望两位老爷格外垂仁。”梁生道:“我且问你,表妹房莹波今在何处?”本初哭道:“前日打发他回乡,不想被人刺杀在途中了。”梁生惊问:“何人所刺?”本初把杨复恭遣赛空儿到襄州行刺,却误将莹波刺死于商州武关驿的缘故,细细说了。梁生方知前日刺客,果系杨复恭所使。替死的梁夫人就是房莹波,不胜嗟讶。又问道:“我当时只道被刺的真个是我家内眷,曾遣人到彼寻取骸骨,为何并无踪迹?”本初哭道:“当时两个家奴见主母被刺,只因是冒名逃难的,不敢说出真名,不便报知地方官府,私将尸首槁葬于驿旁隙地,所以无可寻问。”梁生点头嗟叹,对尚武道:“念我两先人将莹波表妹收养膝下,何等珍重,谁想今日却出这场结果。他前在长安城外与我相遇,不肯认亲,何期后来到替了我内人一死。”尚武道:“复恭遣人行刺,定然也是赖本初造谋,那晓得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初道:“我赖本初今日方知,鬼神难欺,天道不爽。只是懊悔已无及了。”因便把昨夜梦中之言略述几句,早被尚武呵喝道:“公堂之上,准许你说鬼话!”本初便住了口,不敢再说。

梁生听得说着他的父母,遂对尚武道:“且容他说完。”本初乃细述梦中所见梁公夫妇与桑公、房元化、房莹波、赖君远之事。并说薛神将移文冥王,刘仙官降临地府,与所闻薛仁贵在神霄值殿,刘虚斋往柳家托生的话。但说到桑公放回他的时节,却把阳间受报之说隐过了,只说是刘仙官讲情分上,故此放回的。尚武听罢,对梁生道:“休听他这些鬼话,纵然陰司饶了他,我这里阳间断不饶他。”本初听说,吓得伏地再三哀求。梁生见他这般光景,便对尚武道:“他虽为复恭假侄,姑依自首免罪之例,饶他一死,也问个边远充军罢。”尚武道:“复恭谋反,已非一日,反书草稿既在他处,为何一向不即首告,直待栾云要拿他,方才事急出首?恐难从自首免罪之例。”梁生道:“他虽灭亲背义,我和你还须念母党之亲,看姨夫母姨面上,姑宽一线。”尚武闻言,亦抚然道:“既如此,即依尊意断决便了。”本初见尚武口角已转,连连叩头谢道:“多蒙两位老爷,不念旧恶,万代恩德。”正是:

故者无失其为故,亲者无失其为亲。

小人不肯饶君子,君子偏能恕小人。

梁生与尚武判断已毕,分付狱官,仍将人犯收监,等候申奏朝廷,请旨定夺。狱官领令,把本初和时、贾二人带下堂来。本初才走下堂,忽然大叫一声,望后便到。狱官连忙扯起他来,只见本初咬牙睁眼,转身朝上跪下,口中叫道:“梁老爷、薛老爷,我乃栾云是也,赖本初坑陷了我多少资财,又害了我性命,是他诱我投拜杨复恭,又是他出首,致使我身首异处。他今却要保全首领而去,两位老爷便饶了他,我栾云断不饶他。我今奉桑大王钧旨,着我将他剜舌剖心,以昭现报。”说罢,立起身,向阶前军校手中夺过一把刀来,厉声道:“赖本初,我先割你舌,然后再剖你心,看你心肝五脏怎样生的。”言毕,便自己扯出舌头,一刀割去半段,随又扯开胸膛,把刀向肚子上只一划,只听得“-咂”一声,血漉漉滚出肚肠来,呜呼死了。堂上堂下看的人无不骇然。正是:

不用君子杀他,却用恶人杀他。

又非别的来杀,仍然自杀自家。

尚武与梁生见了,十分惊讶。梁生对尚武道:“适间,本初公堂上述梦,是人说鬼话,今看栾云白日里报冤,却是鬼作人言了。鬼神之事不可信其无。”尚武道:“若论情理,原不该恕他,今虽幸免官刑,到底难逃鬼责。”当下,梁生叫左右,将本初尸首用棺木盛殓了,传令着赖家仆人把他灵柩移至莹波槁葬之所。掘起莹波骸骨,亦用棺木盛殓,合葬驿旁,筑个墓道,立碑其上,题曰:赖本初暨元配房氏之墓。正是:

既赦之于生前,又葬之于死后。

恶人到底是薄,善人到底是厚。

梁生既遣人葬了本初夫妇,当时的人多有晓得梁赖两家根由始末的,编成一篇口号,单说本初夫妻的以怨报德处。道是:

房氏善忘,赖子会赖。只为赖其本,而忘其初;遂使梁被摧,而栋被坏。夫妻两两寡情,男女双双无赛,若一人稍有良心,不到得这般毒害。一个天不盖,一个地不载。到不如逐去的奴子,能将故主恋;反不若赶出的养娘,尚把旧家戴。亏杀非子非婿的薛郎救了表弟灾,又赖非亲非故的柳公留得梦兰在。偏是恩深反负恩,究竟害人还自害。奉劝世上负心人,果报昭然须鉴戒。

梁生与尚武将所定各犯罪案,并赛空儿一事,都具疏奏闻。天子圣旨道:

赖本初、魏七已死,勿论。贾二、时伯喜依拟发配。赛空儿着严缉正法。该部知道。

梁生奉了圣(上止+下曰),即于狱中取出时伯喜、贾二依律决遣,两个都发配剑南卫充军。差人管押去讫,一面行文各府各镇,缉拿赛空儿,不在话下。

且说赛空儿自从刺杀假梁夫人之后,劫了这一包细软,奔至没人之处,打开看时,都是些金珠首饰,却不见什么回文半锦。他想道:“我虽不曾取得半锦,人却被我刺杀了,也好去内相府里请功。”不意赶到长安城外,忽听杨复恭已为反情败露,被朝廷杀了,他便不敢进京。东逃西窜了几时后,闻朝廷差钟爱做了郧襄防御使,在均州募民屯田,他即改了姓名,叫做倪宝,竟至均州混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种。后来,又打听得前日刺杀的不是真梁夫人,到是赖本初的妻子,他遂放宽了念头。那知梁生遍行文书,要缉拿他。文书行至郧襄防御衙门,钟爱接着,留心查访,却不晓得倪宝就是赛空儿,那里查访得着?谁想赛空儿原是内相府中军健出身,平日在外杀泼放肆惯了,到底旧性不改。一日走到一酒店中买酒吃。那酒店主人就是前日在村镇上开饭店,梁忠曾在他家住过的。今因地方平静了,故搬到官塘大路来卖酒营生。当下,赛空儿来到店中,吃了酒,店主人问他讨酒钱,他取出一只小小的金钗来,付与店主人道:“权把这钗当在此,明日将银来赎。”店主人看了说道:“不知这钗是真金的,假金的?我不要他。”赛空儿便厉声道:“你这村人,好不识货,怎么这钗是假的?”店主人道:“莫管他是真,是假,总是我们开店的要卖现钱,不要首饰抵当。”赛空儿睁着眼道:“我今日偏没现钱,你若不要这钗时,我便收了去,酒钱且赊着,慢慢地还。”店主人嚷道:“客官,你要用强白吃人的东西么?”赛空儿喝道:“我就用强了这一遭儿,也不打紧。”说罢,抢了这钗,往外就走。店主人一把拖住,那里肯放。赛空儿发起性,把店主人一推一交,一发将他店里家伙什物打得粉碎。店主人大嚷大叫,里面妻儿老小也都赶出来叫骂。惊动了地方邻里,一时尽走将拢来。见赛空儿杀泼,都道:“我这里防御钟老爷法令极严,便是兵丁也不许在外强买东西,你是那里来的野人,直凭放肆。”赛空儿还睁目攘臂,口中乱嚷道:“什么钟老爷、鼓老爷,我偏不怕。”众人忿怒,便同着店主人一齐把他扭结住了,拥至防御衙门前。正值钟爱开门坐堂,众人齐声喊禀。

钟爱传令唤进,先叫店主人并众人上前,问了情由,乃喝问赛空儿道:“你是何处强徒,敢来这里放泼?”赛空儿道:“小的是流民倪宝,入籍在此耕种的。”钟爱道:“你既入籍在此,岂不知我的号令?屯军强取民财便要重处,你是流民,到敢大胆白吃人家的。该当得何罪?”赛空儿道:“我原把金钗当钱,那主人家不要,为此争闹。”钟爱叫:“把钗来我看。”赛空儿把钗呈上,钟爱取来细细看时,只见那钗儿上鉴着“莹波”两字,心里惊疑道:“莹波乃我梁家房小姐的小字,如何他的钗却在此人处?”因问赛空儿道:“此钗你从何处得的?”赛空儿突然被问,一时回答不出,顿了一顿口,方才支吾道:“是小人买得的。”钟爱见他这般光景,一发心疑,便喝道:“这钗上明明鉴着‘莹波’二字,那莹波乃梁状元表妹房小姐的小名。房小姐近被贼人赛空儿刺死,于路劫去行囊,现今梁状元题了疏,奉了旨,行文在此缉捕。今这钗子在你处,莫非你就是赛空儿么?”赛空儿被他猜破,不觉面如土色,口中勉强抵赖。钟爱喝教左右动起刑来。赛空儿料赖不过,只得供吐真名,招出实情。钟爱便教押去监禁听候,备文解送梁老爷问罪,金钗置库。赛空儿分辨:“小人原不曾触犯梁老爷的宅眷,刺杀的乃赖本初之妻,即杨内相义侄杨梓的奶奶。杨家是梁老爷的对头,如何梁老爷到要缉拿小人?”钟爱喝道:“杨梓之妻须是梁老爷的表妹,况你行刺之时,是认着杨家宅眷刺的,还是认着梁家宅眷刺的?”赛空儿无言可答。钟爱将他下狱,一面差人查他住处,却没有妻小,止有被囊包裹,并几件粗重什物,便把来给与酒店主人,赔偿他打碎的家伙。店主人与众人都拜谢而去。钟爱即日备下文书,狱中取出赛空儿,上了长枷,差两个亲随军校,一个叫孙龙、一个叫郑虎,解送赛空儿到京师刑部衙门,听候梁状元发落。正是:

刺客杀人虽有误,当官捉贼更无差。

孙龙、郑虎领了公文,押着赛空儿随即起程。因知他是个刺客,恐怕他有手脚,一路紧紧提防。晓行夜宿,不则一日,行至商州界上。孙龙、郑虎对着赛空儿说道:“这里是你前日行凶的所在了。”赛空儿也不回言,低着头只顾走。到得城外,日已傍晚,三人便投客店宿歇。那店里各房都有客人住铺,只有近门首一间小房还空着,里面设下两个草榻、两个草铺。店小二引三人到那房中歇下。孙龙便叫打火造饭。郑虎道:“有好酒可先取来吃。”店小二道:“小店只有村醪,不中吃。要好酒时,客官可自往前面酒店中去买。”郑虎听说,便一头向招文袋中取银子,一头喃喃呐呐的道:“我们晦气,解着这个囚犯,一路来水酒也不曾吃他一杯,日日要我们赔钱赔钞。”孙龙接口道:“他劫掠人的东西,只会自己换酒吃,前日这样金钗儿,何不留几只在身边,今日也好做东道请人。”赛空儿只做不听得,由他们自说。两个唧哝了一回,郑虎问主人家讨了个酒壶,正待去买酒,只见店小二引着一个客人进来,口中说道:“客官,你来迟了,我家客房都已住满,只这房里还空着一个草铺,你就和这三位客人同住罢。”那客人道:“罢了,只要有宿处便了。”说毕,把背上包裹安放草铺上,向孙龙等三人拱了一拱手,便去铺上坐下。孙龙看着那客人,私对郑虎道:“这客人面庞有些厮熟,好像在那里会过的。”郑虎点头道:“便是我也觉道面熟,只记不起是谁。”正说间,只见赛空儿坐在旁边草铺上,忽地对着那客人笑道:“你敢是杨府虞候时伯喜么?”孙龙、郑虎听了,齐声道:“是也,是也,正是时虞候,我说有些面熟。”那客人涨红了脸,忙起身摇手道:“我不是什么时虞候,我自姓景,你们莫错认了。”孙龙道:“我记得钟防御老爷做提辖的时节,我们曾在督屯公署中见过你,你正是时虞候,如何认错?”郑虎道:“赛空儿和你同在杨府勾当的,难道他也认错了?”那客人见赖不过,乃低声道:“我实是时伯喜,望你三位不要声张。”赛空儿道:“闻你已发配剑南去了,今几时赦回来的?”伯喜道:“不瞒你说,我与贾二都问了剑南卫充军,贾二已经道死,我却从半路逃回,变了姓名,叫做景庆,逃到此处。幸遇一个财主看顾,容我在门下走动,胡乱度日。目下,托我出去置买些货物,故在此经过,不想遇着你们三位,万望你们不要说破,遮掩则个。”孙龙笑道:“我和你无怨无仇,没来由说破你做什么?”郑虎指着赛空儿道:“我们自不说破,只要他也放口稳些。”赛空儿便道:“时虞候,我被防御钟爷拿了,要解送长安,身边没有盘费,你若肯资助我些,我便不说破你。今两位长官在此,也要你替我做个东道,请他到酒馆中吃三杯。”伯喜道:“这个容易。”便打开包裹,取出一锭银子来,说道:“便请三位到前面酒馆中一坐,何如?”郑虎正想要买酒吃,听说请他吃酒,如何不喜。孙龙也应允了。

伯喜拉着三人一同走出客房,把房门带上。分付店小二照管房中包裹。四个人一径走到酒馆,占了一副座头。伯喜请孙龙、郑虎上首坐定,自己与赛空儿下首相陪,叫酒保有好酒好肉只顾取来,四人尽量畅饮。孙龙、郑虎并时伯喜都吃得酩酊大醉。赛空儿有心不肯多吃,却到妆做十分醉态。伯喜见郑虎善饮,临起身,又劝了他两杯,方才算还酒钱。一齐走出酒馆踉踉跄跄回到客房,叫店小二点上灯火。赛空儿假醉佯颠,一进房,便向草铺上一骨碌睡到了。伯喜也就在自己铺上和衣而卧。孙龙、郑虎醉眼朦胧,见赛空儿已睡到,便也放心去睡。孙龙还醉得略省人事,把腰里挂刀和腰牌都解下撇在榻上,脱去上盖衣服,除了帽,又脱了脚上快鞋,然后到身而睡。郑虎却十分大醉,连衣帽也不除,腰牌挂刀也不解,横卧榻上,竟似死狗一般。赛空儿假睡在旁,偷眼看他三个睡得甚浓,想道:“我一路来常想要逃走,却被这两个鸟男女紧紧提防,脱身不得,难得今夜这好机会,趁此不走,更待何时?”挨到三更以后,合店客人都已睡熟,他便悄悄爬起来,将颈里长枷扭开,抖搜身体,恰待要行,又想道:“我这般蓬头跣足,腌腌——到路上去,明是个逃犯模样,岂不被人拿了?有心逃走,须要走得冠冕。”便剔亮了桌上灯火,轻轻走到孙龙榻边,把他除下的帽儿戴了,鞋儿穿了,套了他的衣服,又探手去榻上取他的腰牌、挂刀,紧缚在自己腰里,再去时伯喜铺上取了他的包裹,然后掇开房门,轻轻走出。且喜这房原近着店门,两三步就走到门首,“呀”的一声把门开了。店小二睡在门房里,听得门响,问道:“可是那位客人出去解手么?进来时,可仍把门关好。”赛空儿寒糊答应了一声,竟一道烟走了。正是:

虽无空空手段,也有小小聪明。

不杀防送军校,便是他的美情。

次日天明,店小二起来,见门儿半掩,说道:“昨夜不知那个客官出去解了手,竟不把门关上!”道犹未了,只听得客房里一片声嚷将起来道:“不好了,走了犯人!”店小二吃了一惊,忙奔去看时,早被孙虎劈胸揪住,嚷道:“犯人在你店里走的,是你的干系!”店小二慌道:“昨夜三更后,听得门响,只道是那个客官出去解手,谁知走了犯人!这是你们自不小心,与我店家什么相干?”众客人听得喧闹,也有走来劝的,也有怕事先起身去的。孙龙只是扯住店小二不放。郑虎道:“孙哥,这不干店家事。据我看来,多因是时伯喜这厮和他一路,故灌醉了我们,放他走了。”孙龙道:“说得是!”便放脱了店小二,一把扯住时伯喜。郑虎便取过索子来,将伯喜缚起。伯喜叫屈道:“连我的包裹也被他偷了去,如何说我和他一路?”郑虎道:“你和他原同是杨太监府里的人,今日做下圈套,放他逃走,先把包裹寄与他拿去,你却空着身在这里白赖!”孙龙道:“如今不要闲讲了,竟拿他去禀知地方官,着在他身上还我赛空儿来便了!”伯喜着了急,呼天叫地,真个浑身是口难分说。正是:

常将药酒麻翻人,今被好酒误了事。

生平愤会弄机关,谁料又遭人弄去。

当下孙龙、郑虎押着时伯喜,径至商州衙治前,候州官升堂,进禀前情,指称:“剑南衙逃军时伯喜,与犯人赛空儿是一路,设计放他走了。”伯喜分辩道:“赛空儿乘间脱逃,与小的无干。小的若与他一路,何不就同他一齐走脱?讫老爷详情。”

州官道:“你发配剑南,也逃了回来,量你也不是个善良。这顽皮赖骨,不拷如何肯招?”便喝教左右将他夹起来。夹得伯喜杀猪也似叫,却只不肯招认。州官唤过孙龙、郑虎来分付道:“你两个押解重犯,如何不小心被他走了?本当责治,始念是钟老爷的军校,且不深究。时伯喜这厮就不放走赛空儿,他是逃军,少不得也要问个重罪。我今权把伯喜监禁在此,一面出个广捕文书付你,想赛空儿还走不远,你两个可往邻近地方用心缉捕。如毕竟缉捕不着,那时竟把伯喜解送京师去便了。”孙龙、郑虎叩头领命。州官便将伯喜下狱,当堂佥押公文,付与孙、郑二人,前去缉拿逃犯。正是:

屈事世间原不少,从来折狱最为难。

话分两头,且说赛空儿脱逃之后,忙不择路,东奔西避,幸得身边有孙龙的腰牌为记,没人盘问,又得了时伯喜包裹内的东西,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好不受用。一日,来到凤翔府河桥驿前,只见人烟爇闹,像要迎接什么官府的。询问旁人,说道:“今日梁状元老爷府中两位夫人要到驿里停宿,故在此准备迎接他。”赛空儿听了这消息,忽然起一个凶恶念头,想道:“我前日并不曾刺着真梁夫人,梁状元却苦苦要拿我,害得我几乎丧命。今日恰遇真的到此,何不刺杀了他,出我这口恶气。且又可取他些东西去前途用度。”算计已定,便到驿中去投宿。正是:

前误刺的是假,今要刺的是真。

假的只害一个,真的要害两人。

赛空儿来到驿中,见了驿丞,只说是钟防御打差出来的军校孙龙,要在驿中借宿一宵。驿丞验了腰牌,认道:“是真不敢不留。”但分付道:“今晚梁府中两位夫人要来这里安歇,你只可在驿门首耳房中权宿,休得惊动。”赛空儿应诺,便去耳房中住下,专等梁家两位夫人来,就要行刺。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灾星过度,忽然绝处逢生;恶曜来时,又见凶中化吉。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15卷 老判官显圣报往德 小白马救主赎前辜

诗曰:

谁道苍苍报每偏,做天未始不周旋。

请看怪怪奇奇事,方信停停当当天。

话说赛空儿伏于馆驿中,只等梦兰、梦蕙来,便要行刺。你道梦兰、梦蕙为甚来到这驿里?原来他两个同往绵谷,完了桑公与刘夫人的葬事,回至兴元。且喜柳公侍妾已生下一位公子,那公子生于夜半子时。临产之际,柳公得一梦,梦见门前一派鼓乐之声,一簇人拥着一位官人进来,前面一对长幡引道,幡上大书两行字云:

九地法轮常转

一天明镜无私

那官人走至堂上,柳公看时,认得是刘虚斋,正待与他施礼,只见虚斋径望内室走去。柳公猛然惊觉,恰好侍妾产下孩子。柳公明知他是刘虚斋转世,便取侞名叫做刘哥。又将梦字排行,取学名为柳梦锡。有一篇口号为证:

刘氏先人,柳家后嗣。今世父亲,前生友谊。此日孩儿,昔年交契。梦兰本甥女而为姐姐,梦蕙本亲爹而为弟弟。梁栋材的小舅实系岳翁舅翁,柳爱锡的姐夫却是甥婿女婿。想来天地生人,不过换来换去,古今人数有限,那得多人与世?换世便是造物之能,换人将穷造物之技。只因糊糊涂涂,忘却面目本来;遂尔颠颠到到,一任形骸所寄。若教尽识前生,移换正非一处;偶然泄漏机关,辄共惊为怪异。那知本是轮回之场,何必认作骇人之事。

说话的柳公盛德,不宜无后,故天锡佳儿,此固理之当然。那桑公未尝不是正人,却如何有女无子?看官有所不知,桑公虽无子,其宗祀原未断绝。他有个侄儿叫做桑维翰,初因避乱,徙居他乡,后来功名显达,延了桑门一脉,子孙繁衍,正与柳家一般。此是后话,传中不能尽载。

且说柳公当日把梦中所见藏在肚里,并不向人提起。梦兰、梦蕙见柳公生子,十分欣喜,弥月之后,各出珠玉锦绣为刘哥作庆。柳公大排筵席庆喜,就为梦兰、梦蕙饯行。饮酒间,柳公对二女道:“常言:‘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我向来艰于得嗣,今幸生此儿,吾事已足,即日当上表乞身,告归林下。你两个先往长安,我上表后,亦将入京面谢天子,相会当不远也。”梦蕙道:“梁郎既蒙钦召,爹爹不日也要还朝。”梦兰道:“爹爹好生保护幼弟,孩儿们此去京师,专望爹爹到来相会。”当晚席散,即收拾行李。次日拜别柳公,带了从人起身上路。刘继虚亲自送出境上,珍重而别。梦兰此番有梦蕙作伴,一路上说说笑笑,所过山水胜景各有题咏,互相唱和,甚不寂寞,比前番慌慌张张,藏名隐姓,避入刘家之时,大不相同。经临馆驿,无不小心承应。那一日,来至凤翔府河桥驿中,天色已晚,驿丞接着梦兰、梦蕙,分付今晚即于本驿安歇,明日早行。从人领命,各自四散歇宿。梦兰、梦蕙同住一房,钱侞娘等一班女侍,因路途辛苦,到得黄昏都想要睡了。梦兰打发他们先睡,自己与梦蕙挑灯对坐,分韵赋诗,且自得意,那晓得有人在那里暗算他。正是:

前闻路有歹人,故特避入他所。

今番出其不意,祸到临头怎躲。

且说赛空儿等到二更以后,悄地拿了腰刀,潜至驿后,飞身上屋,盘过了几带房子,直至梦兰、梦蕙卧房屋上,轻轻撬开瓦楞,望下张看。只见两位夫人还在灯下闲话,兀自未睡。赛空儿不敢惊动,且蹲伏在屋檐边,要等他睡后,方才下手。少倾,梦兰、梦蕙赋诗已完,大家吟诵称赞一回,觉得夜深了,才携灯就寝。刚刚伏枕,灯尚未灭,两个似梦非梦,大家都见灯前现出一位神人,绿袍象简,好似判官模样,指着他两个说道:“两位夫人好大胆,外边现有刺客要害你,如何便睡?我今特来救你。我乃森罗第一殿判官房元化是也。小女房莹波负了你夫家梁氏大恩,蒙梁状元不念旧恶,将他骸骨改葬,故我今来报德。但你那半幅回文锦,须权付我拿去,异日送还。”说罢,转身向外便去。梦兰、梦蕙正要问时,忽听得屋上有人大叫一声,扑的一响,像有人跌落地的一般。两个一齐惊觉,连钱侞娘等一班女侍也都是吓醒,忙起身掌灯,向庭中看时,只见一人到在地下,身边撇下钢刀一把。原来赛空儿在屋上窥见两位夫人睡了,正待下屋行刺,忽见屋檐前闪出一位神人,把手中象简向他顶门上狠打了一下,一时疼痛难禁,忍不住一声叫喊,不觉连身跌落地来。正是:

神威显吓,鬼事惊心。昔日一小姐月下妆魔,不过一戏再戏;此夜两夫人灯前见鬼,却是千真万真。信乎人忘德;鬼不忘德,果然人负人,天不负人。若说打到赛空儿的手段,只算为女儿报怨;为何刺杀房莹波的时节,偏不见判官显灵?总为公义所动,非因私恨欲伸。莹波替死,或到是房判官从空转移,弃舍己女;判官救命,安知非房莹波有心赎罪,叮嘱父亲?今日馆驿中梦兆,昭然可据;前日公堂上鬼话,岂是无因?

当下,钱侞娘等一片声叫:“有贼。”惊动了外面巡更的驿士,拿着火把器械一齐拥进,把赛空儿拿住,用绳绑缚了。梦兰传唤驿丞过来,责骂他巡逻不谨,容歹人直入卧内行刺,好生可恶。慌得驿丞连连叩头,禀说:“这厮自称钟防御老爷标下打差官军,有腰牌可据,故留他在驿门首耳房中暂歇,实不知他是歹人。”梦蕙道:“既是钟防御的打差官军,为何却到此行刺?今即着你将这厮缚送该地方官勘问。我们要紧进京,不在这里等回话了。勘问明白,解他到京发落罢。”驿丞叩头领诺,即命驿卒将赛空儿押去空房中吊着,等天明解官。梦兰、梦蕙自与从人收拾行李,打点起身。检看囊中,那半幅回文锦已失其所在,大家惊叹梦中神语之奇,不在话下。

且说驿丞至明日锁押了赛空儿,一步一棍,解到凤翔府里。那凤翔知府就是昔日捉拿贾二、魏七的张太守,当下听了驿丞禀词,便把赛空儿用刑推问。赛空儿不肯说出真名姓,只招做钟防御标下打差官军孙龙,为一时见财起意,欲劫梁夫人行李,因忽中恶跌到,致被捉获。太守录了口供,一面备文申报钟防御;一面点差解役解犯赴京。这张太守前番遇了个假杨梓、假杨栋,今日又遇着这假孙龙。正是:

又一番李代桃僵,辨不出指鹿作马。

时伯喜报屈无伸,真孙龙受诬怎解。

事有凑巧,此时真孙龙同着郑虎,领了商州广捕文书,缉查赛空儿踪迹。恰好也走到凤翔地方,忽闻街坊上人传说钟防御的标兵孙龙在馆驿里做强盗,打劫梁夫人,被驿丞拿住,解送本府审明,今日要起解赴京哩。孙龙、郑虎听了这话,十分惊疑,忙奔到府前打听,只见几个公差锁押着一个犯人,从府门里出来。仔细看时,那犯人正是赛空儿。孙龙、郑虎便赶上前,将赛空儿劈胸抓住,喝道:“逃犯在此了,不要走!”众公差一齐嚷将起来道:“这是解京重犯,你们是什么人,敢来拦抢!”孙龙、郑虎道:“他正是重犯赛空儿。我们奉钟防御老爷之命,正要拿他到京去。”众公差喝道:“胡说,这是盗犯孙龙,什么赛空儿?我晓得了,这孙龙原系钟防御老爷的标兵,你们想是他同伴,要来用强抢劫么?”孙龙叫屈道:“哪里说起?只我便是孙龙,奉本官钧旨,着我与同伴郑虎解送这杀人重犯赛空儿赴京,不想行至商州,被他脱逃。彼时便禀知州官,现蒙给发广捕文书,在此捕他。今日幸得捕着,如何到说他是盗犯孙龙?难道我孙龙是做强盗的?”众公差听说,惊疑道:“不信有这等事。”便喝问赛空儿道:“你这厮真个是孙龙,不是孙龙?”赛空儿低着头,只不做声。郑虎道:“列位不必猜疑,我们现有本官的解文与商州的捕牌在此,快到当官审辨去。”说罢一齐拥到府堂之上。

张太守尚未退堂,孙龙、郑虎跪上前,将上项事细细禀知,又取出两处公文呈验。太守喝骂赛空儿道:“你这逃犯,盗了孙龙的腰牌,假称孙龙,在外为非作歹,又累那时伯喜替你吃打,十分可恶。今真孙龙在此了,你还不从实供招么?”赛空儿料赖不过,只得把前后实情招了。太守道:“这厮前既误杀假梁夫人,今又欲害真梁夫人;前既假冒兴元刺客,今又假称防御兵丁,真是罪上加罪了。”便分付书吏:“一面追转申报钟防御的文书,一面另备公文,差衙役一名,协同孙龙、郑虎押送赛空儿至商州,与时伯喜对理明白,以便解京发落。”孙龙、郑虎领了公文,同了差役,押着赛空儿,星夜投商州来。禀知州官,于狱中取出时伯喜,当堂判问。伯喜见了赛空儿,指骂道:“你这厮便逃走了,却连累得我好!”州官喝问赛空儿道:“你前日逃脱时可曾与时伯喜同谋?”赛空儿道:“犯人实不曾与他同谋。”伯喜哀告道:“小人的冤情已白,求老爷天恩释放。”州官道:“你二人一为逃犯,一为逃军,虽罪有重轻,都释放不得。”便命左右一面备文给发凤翔府来差回覆张太守,一面仍令孙龙、郑虎押着赛空儿,另差兵快二名押着时伯喜,一齐解京。正是:

一谋人命一谋财,漏网终难免祸灾。

人会使乖脱得去,天教假手捉还来。

孙龙、郑虎和那两个兵快将时、赛二人都用囚车装钉了,即日起行。时伯喜叫苦不迭,一路上怨恨赛空儿无端连累。赛空儿又说他是逃军,合该受罪的,互相争骂。伯喜忿了一口气,又在州里受了一番拷打,今又路途跋涉,熬禁不起,染成一病,才到长安,呜呼死了。兵快只得将空文呈报。孙龙、郑虎自把赛空儿解送刑部,听候梁状元发落。

此时,梦兰、梦蕙已到京师,与梁生相见,备述途中险遭刺客,幸得房判官显灵相救,并失去半锦之事。梁生不觉骇然,始信前日赖本初所云房元化做了判官,其言不谬。但想:“那回文半锦,正欲上献天子,不意又被神人取去,不知神人要此半锦何用?甚可怪异。”梦兰、梦蕙又把柳公弄璋之喜对梁生说知。梁生便将赖本初所言梦中仙宫送子之说,述与两位夫人听了。梦兰惊讶道:“不信刘哥就是我母舅投来的?”梦蕙也愕然道:“难道这小孩子却是我爹爹转世?”梁生道:“岳父取他侞名为刘哥,恰与刘姓相合,想命名之意,必然有为。”三个正谈论间,堂候官传进两角公文:一是商州呈解逃军时伯喜今已病故;一是郧襄防御使呈解犯人赛空儿听候发落。梁生看了其中情节,方知驿中行刺者,即赛空儿,便升堂给发批,回付两处解役回去,讫将赛空儿下狱,候旨定夺。

发遣方毕,忽有礼部司官禀事,原来天子有庶姑蓝田郡主,年方及笄,旨下礼部,命于朝臣中选青年无偶者尚配。梁生闻了此信,便想着薛尚武断弦未续,要把这段佳姻作成他。次日入朝,面君先陈奏赛空儿之事。天子传旨,将赛空儿即日腰斩于市。梁生谢恩毕。天子留于便殿赐茶,问道:“柳丞相久镇外藩,朕甚念之。今彼上表乞归,朕欲召还京师,听其朝夕论思之益。但兴元无人镇抚,卿以为谁可代此任?”梁生奏道:“薛尚武文武全才,可当此任。”天子道:“若尚武出镇兴元,京营兵马又当以何人总制之?”梁生道:“郧襄防御使钟爱,忠诚可用。”天子准奏。梁生又俯伏奏道:“从来武臣专治一方,易起朝廷之疑,若重以天家姻娅,庶上下情孚,猜嫌尽释。今薛尚武青年失偶,而皇姑蓝田郡主正在择配,臣愚以为何不即配尚武,使以藩臣而兼国戚,则既假之以威权,又申之以婚媾,尚武益将竭忠尽力以报国家矣。”天子闻奏,大喜,即降诏以蓝田郡主下嫁薛尚武,择吉成婚。梁生谢恩出朝,便往尚武府中称贺。尚武再三致谢。成婚之日,礼仪华盛,自不必说。尚武于府中张筵设乐,以郡主命邀请梁家两位夫人赴宴。梦兰、梦蕙应命而往。见那郡主仪容端丽,真乃金枝玉叶。尚武得谐这段佳姻,好不欢喜。正是:

天家赐配奖元功,从此丝萝缔九重。

虎节分时占跨凤,豹韬展处庆乘龙。

尚武成婚后,天子即传旨,命其出镇兴元,节制彼处将军,替回柳公,召钟爱入掌京营。尚武等钟爱入京交割兵符印信毕,因询知他尚未婚娶,便将郡主践嫁的一个宫嫔,叫做吕悦娘送与为室。钟爱十分欣喜。正是:

被逐当年嗟馆仆,得时今日配宫娥。

且不说尚武领了家眷赴任,且说李茂贞向在兴元,因柳公、梁生位居其上,受他节制,心怀不平。近见梁生已钦召还朝,柳公又乞请致仕,正喜自今以后兵权总归于我,可以独霸一方,不想朝廷又命薛尚武来代柳公之任,节制诸军。茂贞闻了这消息,勃然大怒,顿起叛逆之意。便唤过两个心腹将校来商量。那两个将校,一名许顺,一名褚回,这二人却到有些忠肝义胆的。当下,茂贞与他计议道:“柳、梁二人,虽系文官,然当时平定兴元,实是他两个运筹决胜,我便受他节制也罢了。那薛尚武与我一般是武将,我杀杨守亮时,他并无半箭之功,如今怎敢来节制我?不若乘他未入境之先,只设置酒为柳丞相饯行,却先埋伏下刀斧手,赚得柳丞相来,即便杀了。那时,取了他的符敕印剑,分兵据守险要,不容薛尚武入境,岂不强似受制于人?”许顺谏道:“都督所见差矣。薛尚武能除君侧之恶,勇而有谋,不可轻觑。今欲与彼相拒,恐多未便。”褚回亦谏道:“都督若害了柳丞相,朝廷怎肯干休?必将使梁状元督师前来问罪。以梁状元之才,又有薛尚武助之,恐难抵敌。”茂贞大怒道:“我意已决,你两个却敢阻我,好生可恶。”喝令左右:“将二人绑出斩首。”原来,茂贞部将都是与许顺、褚回相好的,今见主将要杀他,便一齐跪下讨饶。茂贞怒气未息,分付把二人绑缚在营中,待我明日杀了柳丞相,然后和他计较。至次日,果然虚设酒席,命刀斧手埋伏停当,使人邀柳公赴宴。只等柳公到来,即欲加害。正是:

前日教他假投降,今日却是真谋反。

这场变故意外生,只怕柳公不能免。

却说柳公奉旨召还京师,专候薛尚武来到了任,便要起身。忽闻李茂贞治酒奉饯,只道是好意,便不疑虑,欣然欲行。才走出内宅门,只见庭中跑过一匹小白马来,把柳公衣襟一口衔住。原来,那小白马乃几月前厩中新生下的。柳公见其体状神骏,毛色可爱,另养于内厩。那日,忽从厩中跑出,迎着柳公,衔住衣不放,左右鞭叱不开。柳公立住了脚,那小白马方把衣襟放了。柳公才一步动,小白马又将衣襟衔住,跳跃嘶叫,如有哀诉苦留之状。柳公见他这般光景,甚是骇异,想道:“从来良马性灵,或者晓得些吉凶,他不要我去赴宴,莫非李茂贞有异心,此去凶多吉少么?”便一面发帖辞了茂贞,一面密差家丁前往探听。少倾,回报说:“茂贞营中秣马厉兵,若将有征战之事。”柳公一发惊疑,即檄谕:“各城门守将加意防守。”并添兵护卫府前府后。过了一日,只听得府门外一片声喧嚷,守门将卒传报说:“李茂贞谋反,被部下将士所杀,今将首级来投献。”柳公吃了一惊,连忙唤入,备问缘由。原来,李茂贞因那日柳公不来赴宴,又闻传檄守城,添兵护府,料道机谋已泄,必是部下人走漏消息,便要将许顺、褚回并前日替他讨饶的一班部将尽行斩首,然后发兵攻劫柳公。那些部将心中忿恨,一时鼓噪起来,竟把许顺、褚回解放了。许顺、褚回攘臂大呼道:“柳丞相威德素著,不背叛。李茂贞逆天谋反,当众共歼之,以报朝廷。”于是,众将一齐拔剑奋击。茂贞措手不及,早被诛杀。许顺、褚回枭了他首级,带领众将,同至柳公府中投献。正是:

独谋难成,众怒难犯。

妄生异心,自贻伊患。

当下,柳公询知备细,抚慰了众人,随即具表申奏朝廷。薛尚武于路闻知茂贞兵变,兼程赶至兴元,与柳公相见了,领受符敕印剑讫,柳公治酒与尚武接风。饮宴间,备言小白马灵异之事,尚武咄咄称奇。便问,此马何在?乞赐一观。柳公即命左右牵出。只见那小白马走到柳公面前,长嘶一声,就地下打了几个滚,忽然口作人言道:“我乃赖本初的便是。只因前世负恩反噬,今生罚我为马,本要补报梁状元。今救了梁状元的恩人,便如补报了梁状元一般。这一场孽债完了,我今去也。”言罢,又连打了几个滚,即伏地而死。正是:

人为鬼语尤疑妄,畜作人言信是真。

前世为人不若畜,今生做畜胜如人。

柳公与尚武及两旁看的人无不骇然。尚武因将前日公堂审录时,赖本初被栾云鬼魂附体,借手自杀之事,细述一遍,众皆错愕。柳公道:“鬼附人身,还毕竟人自人,鬼自鬼,今马作人言,则马不是马,马即是人,更为奇绝。本初今世之功可赎前生之罪。古人云:‘敝帷不弃为埋焉也。’今此马有功于我,尤不可不葬。”尚武笑道:“晚生昔年与本初同学之时,曾戏作小词嘲他,今本初既化为异类,老师相又怜之而赐葬,晚生不可无文以祭之。遂口占祭文一篇,云:

呜呼!本初受报不爽,以今忠贞,赎前欺罔。今为善马,能救君子。胜作马监,甘附坚党。将人作马,前世风流。做马报人,今生勇往。忽杨忽梁,前世多谋。是人是马,今生无妄。宿罪可除,新功堪奖。奠汝一觞,呜呼尚飨。

柳公听罢,抚掌大笑,分付左右,将此文写出,焚化于小白马葬处,以酒奠之。当晚席散。次日,柳公辞别尚武,携着家眷,起马赴京。尚武设宴于皇华亭作饯,又率领各将校,并大小三军,送至境上。刘继虚亦率领各属有司官候送。兴元百姓执香叩送者,不计其数,柳公一一慰劳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九重丹诏,从天降锡三人;半幅璇图,立地凑成完壁。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16卷 一封柬送半璇图 三人诗合双文锦

诗曰:

士才堪任栋梁,佳人质比蕙兰香。

龙章宠锡侯门日,留得声名万古扬。

话说兴元自柳公去后,百姓感念其德,建祠立碑,以志慕思。不一日,朝廷降诏,以李茂贞谋反,理当诛戮,其部将去逆从顺,免其擅杀主帅之罪,悉拨与薛尚武管辖。尚武抚慰许顺、褚回,擢为上将,其余将校仍前委用。凡一应经略事,宜遵照柳公旧规,更不改变。又见太守刘继虚廉谨爱民,常请他到帅府共商政务。自此,军民悦服,兴元一路,安堵无事,不在话下。

且说柳公奉旨还朝,将到京师,梁生出城迎接,设席邮亭,把盏贺喜。柳公命将公子刘哥抱出与梁生看。梁生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相貌不凡,拱手称贺。因述昔日赖本初所言,刘仙官送子之梦。柳公暗自惊异,便也把梦见刘虚斋来托生之话,述与梁生听了,且嘱梁生不可道破。梁生听说,咄咄称奇。正是:

再世重来旧地,转生不认前人。梦兰托梦蕙之身,偶尔假言借体;刘公入柳公之室,俨然另自投胎。收他人之女为已女,不过接木移花;取他人之父为我儿,真正属毛离果。栾云之为杨栋,螟蛉虽续箕裘;虚斋之化刘哥,熊-实承堂构。朝廷录刘氏之后,本是柳公福之子孙;鬼神延柳公之宗,即使刘氏继其香火。桑公送子,以报今生养女之恩;梦锡认亲,却忘前世赠祖之德。一天明镜高悬,果然是是非非无爽报,九地法轮常转,那知明明白白有源头。

闲话休烦,却说柳公当日入朝面君,便欲拜还相印,告老归乡。天子再三慰留,柳公固辞。天子乃命梁生权署相印,柳公暂假休沐五日,一至朝堂议事。于是,柳公即将家眷寓居梁生府第,就于府中大排筵宴,与梁生夫妇欢叙。饮宴之间,柳公说起小白马救主之异,梦兰、梦蕙亦述房判官显圣之奇,各各惊叹。柳公闻说回文半锦为神人取去,因对梁生道:“贤婿双姝并合,可谓喜上添喜,偏是那两半回文,不但不能成双,连这一半也失去了。”梁生道:“想此锦本系神物,故仍为神人取去。”柳公道:“若云神物不留人间,何不连那半幅也取了去?今止留半锦于宫中,竟使璇玑图不成完壁?”梦兰、梦蕙道:“神人取锦之时,原许异日送还,或者此锦终须复合。”正议论间,忽见梁忠拿着一封柬帖进禀道:“门役传报说,外面有个老和尚,口称奉神人之命,特将这柬帖来送与状元爷。”梁生疑异道:“却又作怪,是何神人,怎生有柬帖送我?”忙接来拆开看时,内中并没甚柬帖,却封着一件东西。你道是甚东西,原来就是前日失去的回文半锦。众俱惊喜。梁生便命传唤那老和尚进来。少倾,门役引那和尚至后堂,打了问讯,立于阶下。梁生正欲询问,只见梁忠站在旁边,把那和尚仔细看了一看,说道:“这和尚好生面熟。”那和尚便看着梁忠笑道:“梁大叔还认得贫僧么?贫僧原是襄州人,俗姓赖,排行第二,赖君远即我族兄。我当初因欲送侄儿赖本初到府上,曾相唤你过来。”梁忠点头道:“原来就是赖二老。”梁生道:“既是赖二老,与我有亲。”便命梁忠看坐来,与他坐了。问他:“这回文半锦是何人叫你送来的?”和尚道:“贫僧不晓得什么回文半锦,只因前日在城外化斋,路遇一位官人,将这封柬帖付我,说道:‘你拿去送与梁状元,管教你下半世吃着不尽。’言讫,忽然不见。我料这官人必是神人,故依他言语,特来奉献,却不知其中是甚东西。”众人听说,互相惊愕。

梁生细问赖二老:“你因何出家?叫甚法名?几时到此?挂搭何处?”和尚道:“贫僧当初原靠手艺过活,后因年老眼昏,做不得手艺,无可营生。闻侄儿本初做了秀才,馆-甚韦,家道小康,特地去投奔他。不想他不肯收留,没奈何,只得在襄州普济寺里,削发为僧,法名叫做真行。只因不会念经礼忏,只做得个粗使僧人。后来遇一云游和尚,法名不昧禅师。他来到本寺,与本寺僧人都不相合,独喜贫僧老实,收为徒弟,随他云游至此。今现在京城外净心庵中栖止。”梁生道:“那不昧和尚为甚与普济寺众僧不合?”真行道:“他初到寺中,见众僧都在那里念佛,他打个问讯道:‘远方僧人特来投斋。’众僧只顾念佛,并不睬他。他又合掌道:‘你我都是出家人,何故相拒?’众僧中一个厉声答道:‘你要吃斋,须不是我们作主,你自去问当家师父。我们要紧念佛,你莫来缠扰。’他听了这话,微微寒笑,随口说出四句言语道:‘出家又曰当家,试问家于何有?念佛非云诵佛,还恐念不在斯。’众僧听说,怪他出言讥刺,故都与他不合。”柳公点头道:“听他这四句言语,定是个有意思的高僧。”因问他:“今为何不到城中大寺里来,却在城外小庵中住?”真行道:“他不喜爇闹,故拣僻静处结庵,每日只在庵中坐禅,贫僧却在外抄化斋粮度日。”梁生点头称善,便道:“你今后不消在外抄化,我自使人送斋粮,供给你师徒便了。”真行合掌道:“若蒙状元爷如此喜舍,神人所言吃着不尽,信不谬矣。”梁生分付左右,准备素斋,与真行吃了。随遣人挑着米,背着钱,命梁忠押着,送往净心庵中。真行拜谢而去。梁生仍把半锦付与两位夫人。梦兰道:“妾家后半锦得之于天,君家前半锦得之于人。今前半锦为神人取去,又为神人送来,也算天之所赐了。”梁生道:“向恨全锦两分,半锦又失,今幸半锦失而复得,真乃奇事。”正是:

只疑簪向少原失,谁道珠还合浦来。

不说梁生庆幸半锦重来,且说梁忠押着钱米,同了真行,来到净心庵,见了那不昧禅师,却也有些面熟。想了一回,忽然记起,原来就是昔年均州界上主仆失散之时,在草庵中指路的那个老和尚。当下,梁忠叙了些旧话,送上钱米,回至府中,述与梁生知道。梁生道:“此僧在干戈抢攘之日,只在草庵中独坐,今在京师繁华之地,也只在草庵中独坐,定是个清凉法师,与那些趋炎附势的俗僧大不相同。”柳公听说,因对梁生道:“我感仙官送子,神马报应之事,意欲延请高僧启建道场,酬答神明默佑之德,并追荐那一班横死孤魂。今就请这不昧禅师证盟法事,了此愿心,何如?”梁生道:“岳父所言正合鄙意,小婿窃念房判官既已报德,莹波代死,实为可怜。赖本初既被鬼诛,白马补债,亦为可哀也。须超度他一番,使脱离苦海。至于栾云、时伯喜、赛空儿、贾二、魏七等诸人,彼此牵连,冤冤相报,何日是了。就是杨复恭、杨守亮、李茂贞,并兴元被杀的许多叛兵,虽是他自作之孽,或亦劫运所使,仁人悯焉,岳父若建设法会,超度孤魂,诚非常善果,宜速行之。”于是,柳公即遣人邀请不昧禅师到府商谈。不昧使真行来回复道:“本师好静恶嚣,不愿入城。若柳爷欲兴法事,请即就庵中结坛。”柳公听罢,尽服其高淡,便同梁生亲往净心庵拜望。只见那不昧禅师,状貌清奇,神情潇洒,果不似俗僧行怪。相见毕,说起荐度孤魂之意,并述赖本初梦游地府之事。不昧道:“有罪孤魂固当超度,即彼正直先贤,或掌修文院,或作阎罗王,或爵列天曹,或职领方岳,然毕竟未免轮回。贫僧还愿他离神入圣,超仙证佛,方为上乘。”梁生点头道:“大师高论,开我茅塞,想我先人生平行善,本无罪可忏,然人子无穷之思,岂能免于荐度?”

柳公见不昧言论高妙,因问善恶报应之理,毕竟如何。不昧道:“善恶报应之说,原为下乘人设法,今俗僧偏好言报应,诱人喜舍,以求福报。及至祸福不齐,或君子数奇,或恶人漏网,便疑果报无准,反足灰人修德之心。殊不知冥冥之中,不在一时一世算账也。有消除前孽,也有受报来生,是以达人但辨善恶,不言祸福,只净持一心,使心上打得过,放得下便了。”柳公点首道:“吾师庵名净心,号取不昧,果然名称其实。”梁生请问:“法事中应用僧众几何?庵地窄小,可要搭盖敞宇?”不昧道:“凡修法事者,外相庄严,不若内心清净。相公不必广招僧众,华饰道场,只须贫僧净心观想,持念真经,每夜施放法食,忏罪度亡,如此九昼夜,足矣。”梁生依言,只就净心庵建坛供佛。柳公每日同梁生亲至庵中拈香礼拜,至第九日圆满。城外男女诸人多有来随喜者,弄得净心庵甚是爇闹。圆满后,次日,柳公、梁生再往庵中称谢,却只有真行出来迎接,那不昧禅师已不知云游到那里去了,连真行也不晓得他的踪迹。柳公、梁生嗟叹不已。正是:

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

梁生就于净心庵旁启建祠堂一所,前堂之中供养刘-神位,东西两座供养梁公、窦夫人、桑公、刘夫人神位,以便岁时瞻礼。傍座设立房元化夫妇、赖君远夫妇灵位。念房赖两家无后,命真行和尚逢节致祭,并附祭赖本初夫妇灵魂。后堂中间,供养柳公绰、薛仁贵神位,傍座供养薛振威夫妇神位,岁时祭祀。祠后,又另起一阁,供养窦滔、苏若兰神位,俱令真行侍奉香火,每月给与斋粮。逢朔望日,梁生必到祠拈香。柳公与梦兰、梦蕙亦常来瞻礼,连钟爱也常到祠中梁公夫妇神位前叩拜,都有钱米给与真行。后来,薛尚武、刘继虚闻祠中有他祖父神位在内,亦常遣人赍礼来致祭,也都有香火钱给赐真行。这和尚真个吃着不尽,他虽不及不昧禅师的清高,却到是个老实禅和子,守着这些斋粮,十分勾足,更不去哄人布施,也不会讲经,也不会设法。若有人把佛法问他,他只将侄儿赖本初、侄妇房莹波的事,当做一段因果说与人听,劝人体要负心,又述柳丞相、梁状元的善报,劝人力行好事。看官听说,天下忘恩负义的人颇多,凭你终日把人兽关传奇演与他看,他到底要负心,反道做传奇的,做得刻毒碍眼。譬如妒妇一般,看了《狮吼记》到骂苏东坡不干好事。看了《疗妒羹》,到怪杨夫人不近人情。这恶性儿终究不改,惟有和尚说因果可以访化得转。你道这是何故?原来世上欺心男子、狠心女子,把恩人当做仇敌,把亲人当做冤家。若遇着寺院,偏肯烧香,遇着和尚,偏肯施舍,所以,真行说的因果,听者到大半回心转意,这真行和尚反有莫大功德。正是:

不学赵州茶,不仿临济喝,不添拾得足,不饶丰千古。只述现前因果,便是真正佛法。以彼不惑,因果,固为悟通;若云不信因果,又堕恶孽。既有了净禅师的妙解能空,少不得真和尚的实话来说。

不说祠堂得真行看管,香火流传,且说桑家这些旧仆,闻梦兰小姐十分荣耀,都来投奔梁府,希图复用。梦兰道:“当初父亲没于任所之时,他们尽散去,只剩侞娘一个作伴。今见时移势转,又来相投,这班无义奴才,断难复用。”梁生劝道:“人情势利,衣冠中人,尚然不免,何况此辈。昔杨复恭擅权之日,满朝文武半附权-,今见我与岳父当朝,又皆来纳交献媚,若拒之,则不可胜;拒责之,又何可胜责?只得优容他些,使他改邪从正便了。”梦兰依言,仍复收用。于是,梁家旧仆打听得梁生不念旧恶,也来恳求复用,梁生也都收了,只是不肯重用。却念梁忠患难相随,始终如一,老成可任,替他报名户部,擢为掌京库的库官,与钟爱两个,一管京营兵马,一管京库钱粮,一样荣贵。至于府中大小家务,仍着梁忠妻子和钱侞娘、张养娘三人分理。凡重来的旧人,与新取的僮仆都要服他三人调遣。此皆梁生赦过录功处。自此,一门上下,无不欢喜。但梦蕙小姐未膺封诰,回文半锦尚未团圆,只此二事是阀典。

一日,梁生取了半锦入朝,面献与天子。天子看了,问道:“此锦原系宫中之物,则天皇后曾为作序,后遭天宝之乱,散失民间,购求未得。近因籍没杨复恭家资,取得此锦之半,正惜其不全,不知卿又于何处得此半幅?”梁生奏道:“复恭这半锦,亦从臣处窃去的,臣向非敢怀而不献。因臣婚姻在此半锦之上,欲待婚姻既遂,然后献上,故尔迟迟。”天子道:“卿婚姻如何却在半锦上?”梁生把前前后后情由独细奏闻。天子道:“原来卿以半幅回文,两谐佳偶,今桑氏已锡诰命,刘氏尚未受封,既俱系名贤之后,又同为柳丞相义女,当一体赐诰褒荣。但卿夫妇三人所绎回文章句,可即录出,与朕一观。”梁生叩首称谢。

天子即降敕并封刘梦慧为一品夫人,一面取御案上珀管龙墨玉砚花笺赐与梁生,即于殿侧录诗呈鉴。一面命内侍于宫中取出那半幅回文锦来,铺放案上,将梁生所献半幅配合而观,恰是一幅全锦。龙颜大悦。少倾,梁生录出所绎诗句献上。天子取来,对着锦上文字细细观看,果然一字无差,却又出人意表,因咄咄叹赏道:“朕只谓苏若兰之才不可无一,不容有二,今得卿夫妇三人,不唯有二,又有三矣。况从来才人与才女往往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至于才女与才女,又往往相妒者多,而相悦者少。卿何幸与桑氏相遇,又何幸桑氏与刘氏相悦?真古今最难得之事。”梁生奏道:“臣与桑氏既聘而相离,几番阻隔,几不能配合。臣与刘氏,初亦落落难合,今日相聚,诚非偶然。”便把梦兰错认杨栋,矢愿不嫁,自己误闻凶信,誓不续弦的事,又细细奏闻。天子道:“据卿所奏,卿夫妇三人往复的诗词甚多,可尽录与朕观之。”梁生道:“儿女子唱和之词,不敢上读圣览。”天子道:“朕欲观卿夫妇才藻,不妨奏献。”梁生只得把前后诗词尽行录奏。天子看了,笑道:“卿之才,朕所素知,但恐桑氏、刘氏其文词,未必遽臻此极。从来才媛未必皆贤,贤媛未必皆才。卿莫非为细君作东里润色耶?”梁生道:“此实系各人自作,臣岂敢欺诳陛下。”天子道:“朕今即以苏氏回文锦为题,命卿夫妇各咏回文诗,如能立就,朕当以全锦为赐。”于是,一面命梁生当殿赋诗,一面遣内侍赍花笺赴梁府,立候两位梁夫人赋诗奏览。梁生承命,染翰挥毫,顷刻赋成五言、七言回文绝句各一首。其五言绝句云:

多文奏短幅,妙语写深情。

孤镜伤鸾舞,远天悲凤鸣。

到读:

鸣凤悲天远,舞鸾伤镜孤。

情深写语妙,幅短奏文多。

其七言绝句云:

肠断当时妾忆君,别离怅望一天云。

行行字就流珠泪,缕缕愁成织锦文。

到读:

锦织成愁缕缕,泪珠流就字行行。

云天一望怅离别,君忆妾时当断肠。

天子览毕,大加叹异。

须臾,内侍复命,将桑、刘两夫人诗笺献上。天子展开看时,也是五言、七言回文绝句各一首,却是两夫人交互联成的,一吟上句,一吟下句,都注明桑氏、刘氏字样。其五言绝句云:

香罗绮绣合(桑),丽锦织文回(刘)。

长恨优人别(桑),永怀天女才(刘)。

到读:

才女天怀永,别人优恨长。

回文织锦丽,合绣绮罗香。

其七言绝句云:

天上飞仙飞下天(桑),世人留得锦来传(刘)。

篇分字读章分句(桑),千万诗成愁万千(刘)。

到读:

千万愁成诗万千,句分章读字分篇。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

天子看了,抚掌称叹道:“卿夫妇三人,皆旷世逸才,罕有其匹。这回文二绝,不让卿作。”说罢,把诗递与梁生看。梁生接来细看多时,奏道:“臣妻所联七言一绝,不止二首诗在内,以臣意绎之,可得诗词十数首。”天子道:“卿试奏来。”梁生便取纸笔,一一绎出,写道:止将四句中三句回环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千万诗成愁万千。

到读:

千万愁成诗万千,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

将四句中每两句回环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一)

千万愁成诗万千,章分句读字分篇。

篇分字读章分句,千万诗成愁万千。(其二)

止将第四句与第二句回环读之,又成一首:

千万愁成诗万千,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千万诗成愁万千。

用仄韵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传来锦得留人世。

千万诗成愁万千,篇分字读章分句。(其一)

千万愁成诗万千,篇分字读章分句。

天下飞仙飞上天,传来锦得留人世。(其二)

不拘拈读之,又成二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传来锦得留人世,句分章读字分篇。(其一)

世人留得锦来传,千万诗成愁万千。

篇分字读章分句,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二)

于四句中任取三句,不拘拈读之,又成四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传来锦得留人世,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一)

千万愁成诗万千,天下飞仙飞上天。

传来锦得留人世,千万诗成愁万千。(其二)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篇分字读章分句,天下飞仙飞上天。(其三)

千万愁成诗万千,天下飞仙飞上天。

篇分字读章分句,千万诗成愁万千。(其四)

将四句衍成八句读之,可作古风一首:

天上飞仙飞下天,千万愁成诗万千。

句分章读字分篇,世人留得锦来传。

传来锦得留人世,篇分字读章分句。

千万诗成愁万千,天下飞仙飞上天。

每句各减二字读之,成五言二首:

飞仙飞下天,留得锦来传。

字读章分句,诗成愁万千。(其一)

愁成诗万千,句读字分篇。

锦得留人世,飞仙飞上天。(其二)

各减二字用亥韵读之,又成五言二首:

飞仙飞上天,锦得留人世。

愁成诗万千,字读章分句。(其一)

愁成诗万千,字读章分句。

飞仙飞上天,锦得留人世。(其二)

每句各减三字,任意读之,成四言一首:

天上飞仙,留得锦传。

分章读句,成诗万千。

将四句任意各减一字读之,可成三言八句:

天上仙,飞下天。诗千万,愁万千。

章分句,字分篇。留得锦,世人传。

将四句任意增减伸缩,纵横读之,可得长短句词调共六首:

世传天上下飞仙。传得诗千,传得愁千。句分章读字分篇,留得篇传,留得仙传。(上调一剪梅)

章万千,句万千,天上飞仙飞下天。锦留人世传。分锦篇,读锦篇,世人留得锦来传,天仙飞上天。(上调长相思)

天上飞仙下世,留下锦分章句。章句世分传,字字仙。分得诗成千万,读得愁来千万。仙锦得人留,字字愁。(上调昭君怨)

飞仙下世,传来仙锦分章句。章句分留,千万诗成千万愁。愁千愁万,分章读得诗千万。锦得人传,天下飞仙飞上天。(上调减字木兰花)

天仙锦字留人世,传读分章句。分来章句世人留,千万诗成留下万千愁。(上调虞美人)

天上飞仙飞下世,传来仙锦分章句。章句得人留,诗成字字愁。愁分字千万,读得诗千万。锦字世分传,天仙飞上天。(上调菩萨蛮)

梁生写毕,献上龙案。天子看了,惊叹道:“不想二十八字之中,藏着如许章句,任读者增减伸缩,无不成文,又成一幅苏氏璇玑图矣。”梁生奏道:“据此看来,臣两妻之才,十倍于臣,臣实不及。”天子笑道:“非才女不能作,非才人不能题,卿能绎之,才正相敌。这回文锦乃稀世之宝,必归于旷世之才。朕今将此全锦赐卿夫妇。”梁生再拜受锦,谢恩而出。

回至府中,见了柳公与梦兰、梦蕙,述说绎诗赐锦之事,大家欣幸道:“且喜今日锦与人俱得团圆。”遂将红绫一方,把两半幅回文锦用彩线缝缀于上,依然一幅囫囵璇玑图,不见合缝之痕。柳公、梁生、梦兰、梦蕙无不欢悦,连钱侞娘与张养娘见了,也十分欣喜。当晚,大排筵宴庆贺。自此,凡遇宾朋宴会,便将此锦出来赏玩,不比前番私藏在家,不敢示人。今乃御赐之物,正欲使人人共赏。看官,听说凡天下才女、才郎有离,必当有合。这回文锦是才人造下的异宝,既分开两下,也如夫妇一般,亦必有离终有合。他的离合,又关系才郎、才女的离合。当年织成一幅,亏他合了窦滔夫妇两人。今分作两半幅,又亏他合了梁栋材夫妇三人,比当年更自有功,岂不是千古风流佳话?后来,梁生夫妇偕老之后,子孙传此异锦为镇家之宝,亦尝肯出以示人。一日,正把来与宾朋赏玩,忽然,仙乐鸣空,彩云来集,一阵香风过处,此锦遂飞入空中而去,可见,异宝不留人世,奇文终还太虚。此是后来传闻的话,未知有无。当日只有一篇古风,单道此锦初时分开,后复配合的情由。其诗云:

锦心织就回文图,当年苏惠感连波。

夫妻相感赖文字,才不可已如是夫。

字相传数百祀,又为人间合伉俪。

伉俪之合合尤新,残文断字皆奇珍。

图欲圆兮人未合,人既圆兮图又缺。

离离合合不可知,生生死死两猜疑。

初被宵人窃锦去,后逢君子巧相试。

美哉夫义遇妻贤,旧弦未断添新弦。

新旧和谐称姐妹,妹胜阳台姊胜蕙。

奇情异采动君王,半图从此得成双

更多免费电子书,请到 http://www.txdzs.com 下载

手机访问wap.txdzs.com免费下载

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