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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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凡例计五则

一、每回有题,旧小说造句皆妙。故元人即以之为剧。今《太和正

音谱》所载剧名,半犹小说句也。近来必欲取两回之不侔者,比而偶之,

遂不免窜削旧题,变是点金成铁。今每回用二句自相对偶,仿 《水浒》、

《西游》旧例。

一、是编矢不为风雅罪人。故回中非无语涉风情,然止存其事之有

者,蕴藉数语,人自了了。绝不作肉麻秽口,伤风化,损元气。此自笔

墨雅道当然,非迂腐道学态也。

一、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酩,强半出自新构。间有采用旧者,

取一时切景而及之,亦小说家旧例,勿嫌剽窃。

一、事类多近人情日用,不甚及鬼怪虚诞。正以画犬马难,画鬼魅

易,不欲为其易而不足征耳。亦有一二涉于神鬼幽冥,要是切近可信,

与一味驾空说谎、必无是事者不同。

一、是编主于劝戒,故每回之中,三致意焉,观者自得之,不能一

一标出。

崇祯戊辰初科即空观主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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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序

语有之:“少所见,多所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

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固多也。

昔华人至异域,异域咤以牛粪金。随诘华之异者,则曰:“有虫蠕蠕,

而吐为彩缯锦绮,衣被天下。”彼舌挢而不信,乃华人未之或奇也。则

所谓必向耳目之外索谲诡幻怪以为奇,赘矣。

宋、元时有小说家一种,多采闾巷新事,为宫闱承应谈资。语多俚

近,意存劝讽。虽非博雅之派,要亦小道可观。

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轻薄恶少,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

界,广摭诬造,非荒诞不足信,则亵秽不忍闻。得罪名教,种业来生,

莫此为甚。而且纸为之贵,无翼飞,不胫走。有识者为世道忧之,以功

令厉禁,宜其然也。

独龙子犹氏所辑 《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

陋习;而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肆中人见其行世颇捷,意余当别

有秘本,图出而衡之。不知一二遗者,皆其沟中之断,芜略不足陈已。

因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其事之真

与饰,名之实与赝,各参半。文不足征,意殊有属。凡耳目前怪怪奇奇,

当亦无所不有,总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则可谓云尔已矣。

若谓此非今小史家所奇,则是舍吐丝蚕而问粪金牛,吾恶乎从罔象索之?

即主观主人题于浮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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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凌濛初的《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入》,通称为“二拍”,与

冯梦龙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齐

名,均为明末“话本”、“拟话本”的上品,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

地位。“话本”源于唐代的“说话”,至宋代渐为盛行,且开始有刻本

流传。“说话”就是说书、讲故事,“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

随时生发,而仍有底本以作凭依,是为 ‘话本’。”(鲁迅《中国小说

史略》)“话本”仅是故事的梗概,是供说书人去讲给观众听的。其间

文人也摹仿话本编写小说,将故事情节铺展开来,供读者去看,这就形

成了“拟话本”。

“三言”先出,“二拍”紧随其后,“三言”的最后一部《醒世恒

言》问世的第二年,《拍案惊奇》也便刊行了。“二拍”受“三言”的

影响很大,凌濛初对此毫不讳言,他说:“独龙子犹(即冯梦龙)氏所

辑 《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时陋习。”(《拍案

惊奇序》)他作“二拍”,也是为了破今时“民佚志淫”的陋习。但“二

拍”与“三言”也有不同处。“三言”主要是搜集了宋、元、明时期的

大量话本给予选择和加工,其间虽也有冯氏的作品,所占比重很小;而

“二拍”则基本上是凌氏的创作。凌氏的创作也有所本,用他自己在《拍

案惊奇序》中的说法,是“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

畅之”。但他依据的杂碎事都很简略,因此“演而畅之”程度要较“三

言”的润饰大得多。这一点,只要看一看今人谭正壁教授编辑的《三言

两拍资料》就可以清楚。

话本也好,拟话本也好,它们的听众或读者,都是下层的百姓,称

它们为“市民文学”,名副其实。“市民文学”的内容范围很广,作为

白话小说的“二拍”,则更贴近市民的生活和意识。

“三言”、“二拍”以前的传奇、演义,总不离英雄美人,尤其是

帝王将相。他们的事儿老百姓们也喜欢听,但英雄美人、帝王将相的作

为,老百姓们做不到也管不了,毕竟隔着一层天。《拍案惊奇》四十卷,

每卷一个主体故事,却都不说帝王将相。卷七写到唐明皇,但也只是个

配角,主要是写僧道怪异事。卷二十八写了丞相冯京,内容却是说他的

前身乃为玉虚尊者。这部短篇白话小说集甚至连当官的都不写。虽然有

几篇牵扯到名门权贵,却只限于写他们的子女,又多没落到几乎和穷苦

百姓一样的社会地位。有的故事主人公做了官,均是点染性的,并没有

落实在“官”的身份上。如卷二十中的刘元普虽做过刺史,却已告老还

乡。卷二十二中的郭六郎,原本富商,后花钱买了个刺史官衔,结果官

没做成,反落得个当艄度日。书中真正写官的,至大是个县令,也仅卷

三十九中的狄维谦一人。那么,占据第一主角、第二主角的都是些什么

人呢?是商人、村夫、村妇、家丁、小厮、巡捕、妓女、僧人、道士、

秀才和读书人,《拍案惊奇》四十个故事中三十五个是写他们。这些人

物,普通百姓自然都很熟悉的,这是《拍案惊奇》贴近市民的证据之一。

其次,作者在 《拍案惊奇凡例》中说:“是编主于劝戒,故每回之

中,三致意焉。”所谓“劝戒”,劝善戒恶也。注重社会效应,从人们

日常生活易于发生的事件中,揭示出真、善、美和假、恶、丑,促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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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这也符合市民的需求。听说书也好,看小说也罢,市民们总是以当

时的标准寻找着做人的道理和规范。在当时的社会里,确是恶多于善。

听听作恶的报应,心灵上多少可以取得些平衡,顶着生活的重压,偷偷

地喘一口气。例如卷八劈头有一段话:“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

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

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

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着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

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

大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

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这种话,恐怕只有老百

姓爱听。作者不是空发议论,更有曲折动人的故事作依据,处于生活底

层的人们怎能不欢迎呢?

还有一点,文学史家在评价 《拍案惊奇》的思想内容时,总不免要

指出它的宿命论倾向,这一点本无疑义。作者对复杂的社会诸现象,尤

其是对贫富不均、世态炎凉的黑暗现实,找不到社会根源,于是只能归

咎于“命”:人的命,天注定,要想改变现状,就得多行善事,待轮回

到来生再过好日子。但是,还应看到另一面,作者并非一味地信神信鬼,

譬如对佛、道两家便很有些大不敬,作者笔下的和尚、道士几乎没有一

个好东西。请看卷六观音庵里的赵尼姑,卷十六西山观道士黄妙修,卷

二十六太平禅寺的掌家大觉,卷三十一玄武庙道士何正寅,卷三十四翠

浮庵里的众尼姑,卷三十九中的巫觋郭赛璞……一个个不是男盗女娼,

就是坑蒙拐骗的不法之徒。佛门洞府,原也是藏污纳垢的所在,这岂不

很富讽刺意味吗?可见作者对现实中的是是非非还是有清楚认识的,也

能对那些以“妖言”感众的迷信把戏给予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只是感到

无力改变现状,但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此而已。《拍案惊奇》反

映出的作者思想境界和认识水平并不比“看官”高明多少,彼此处于平

等地位,这也是它贴近市民的一个原因。

我们从男女婚姻和夫妻关系这一侧面,也能看出本书与市民思想的

贴近程度。《拍案惊奇》涉及这方面内容的共有十二篇,约近全书的三

分之一,所占比重不算小。歌颂爱情的专一,鞭笞朝三暮四的淫乱行为,

这些并不为奇,可贵的是作者特别看重夫妻情份,尤其看重妇女的人格。

卷二姚滴珠嫁与潘甲为妻,小俩口儿原也恩爱和睦,姚不甘受公婆的呵

斥,出走遇骗,做了一富户的外室,以后案破,潘甲仍愿以姚滴珠为妻,

并不嫌忌她的失身。卷六贾秀才之妻巫氏受尼姑诱骗,遭一泼皮奸污,

想要寻死,贾秀才知道不是妻子的过错,极力宽慰解劝,而把仇恨对准

了尼姑和泼皮。卷十六陆蕙娘不满丈夫让她设圈套骗人,后来遇到真心

爱她的沈灿若,便以实情相告,抛弃了前夫而与沈私奔,沈也并不计较

陆的过去。卷三十四尼姑静观爱上了秀才闻人嘉,为了达到结合的目的,

静观竟要闻人嘉先与淫荡的老尼周旋。在这些作品里,注重的是夫妻感

情,只要情之所锺,什么三从四德、贞操节守一类的封建戒律,也全不

考虑了。这种思想绝非上层人士所能具有,而只能来自社会的底层。

通过以上所述,我们只是想强调一下《拍案惊奇》作为“市民文学”

的认识价值。至于它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可由读者自己去评判了。

自然,书中的糟粕也很多,除宣扬因果报应外,像诬唐赛儿以白莲教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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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农民起义为“妖妇”,作者明显地是站在反动封建阶级的立场上去了。

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统治思想会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市

民也会受到封建意识的侵染。好在今天的读者对本书中的糟粕是不难识

别和剔除的。

作者的思想意识与平民的思想意识很贴近,这也取决于作者的社会

地位。

《拍案惊奇》的作者凌濛初,一五八○年生,一六四四年卒,字玄

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浙江乌程 (今湖州市)人。他十二岁入

学,却一直科场困顿,抑郁不得志,长期以卖文为生,接触和熟悉的便

是下层平民。直到崇祯七年 (1634),他已五十五岁了,才以副贡生授

上海县丞,那时“二拍”均已刊行于世。八年后擢升徐州通判,又两年

为起义军所困,呕血而死。

《拍案惊奇》最早的刊本为明崇祯年间尚友堂刻本。此本国内久已

失传,以后的覆尚友堂本、消闲居本等清刻本,不但卷数不足,而且颇

多删改。所幸在日本至今仍保存着尚友堂刊本,据我们所知,一是题为

“即空观评阅出像小说”《拍案惊奇》的四十卷本,一题为“即空观主

人手定”《初刻拍案惊奇》的三十九卷本。关于这两种版本的情况,前

人论述已详,基本认定:四十卷本为崇祯元年 (1628)的原刊本,三十

九卷本为崇祯五年 (1632)《二刻拍案惊奇》刊行以后的再版本,盖已

将原刊中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移入《二刻拍

案惊奇》,又将原刊中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重

刻补为卷二十三。三十九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已于一九八五年影印出

版,使国人终于看到了较完备的一种尚友堂本,是件大好事。最近日本

游万井书房又影印出版了四十卷本,将足本 《拍案惊奇》的原貌公诸于

世,更令人快慰。对照之下,我们发现三十九卷本因版面字迹不清,易

滋误认,甚至有经后人描改的。例如卷十“老婢子”的“婢”字因字形

不清,易误认为”妈”字;卷十三“三五替人”的“人”错改成“入”

字,等等。这就更可看出四十卷本的可贵。

我们这次整理本书,即采用日本游万井书房据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

所藏尚友堂四十卷是本 《拍案惊奇》影印本为底本。为保持原刻的本来

面貌,除明显的错字予以订正外,一些虽有不畅却勉强可通的地方,一

律不作改动。至于较露骨的个别污秽文字,则酌予删节。由于这次的整

理本是以简化字排印的通俗读本,因此,凡导体字均改排成相应的简化

字,如“并辔”的“并”改为“并”,“媍女”的“媍”改为“妇”。

而对一些明人小说中的习惯用字则不加改动,如“元来”的“元”字不

改为“原”,“能勾”的“勾”字不改为“够”。

在注释方面,我们掌握的分寸大体以高中文化水平的读者理解起来

是否困难,作为注释条目的取舍标准,书中多次出现的词目,只于最早

出现时加注,复出则不再说明。由于知识所限,对一些我们不甚清楚的

名物故实的条目,有的也作些探讨性的说明,或注云不详,兼有向读者

和专家请教的用意。

对《拍案惊奇》的整理,先有王古鲁先生,继有章培恒先生,都作出

很大贡献,其功不可没。我们在校注中,对他们的成果有所借鉴,特此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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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迩冬 郭隽杰

198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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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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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一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词云: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

梦,红尘多少奇材?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 所作,词寄 《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

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 中,多少

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

几张纸盖不完酱瓿 ;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簳箭煮不熟饭锅。

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 ;随他

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 。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

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做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

③ ④

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 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

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

⑥ ⑦

谁不愿,千锺粟 ?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

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

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 ,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

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

① 见在——即“现在”。“见”为”现”的古字,明人小说中“现”亦多作”见”,如下文“不如图一个

见前快活”、“见将绒线作对儿结着”的“见”即如此。后不再注。

② 朱希真——朱敦儒,字希真,洛阳人,南宋初期词家,著有词集《樵歌》。

③ 十七史——指宋人称以下十七部史书,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

《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

《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

④ 瓿 (bù部)──陶制坛罐一类的器物。此句用《汉书·扬雄传》“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之意,古代书

稿为竹简木札,世人不加重视,令盖酱缸,犹后世将手稿当废纸处理。

① 发科发甲——指科举高中。汉唐取士分甲乙等科,后世因称科举为科甲。

② 大请大受——意谓委任重要官职,享有丰厚俸禄。“请”“受”同义,都是领受的意思,这里是指领受

薪给、俸禄。

③ 掌命司──迷信传说中掌管世人命运的神曹。

④ 吴彦高──呈激,字彦高,建州 (今福建省建瓯县)人,金代文学家。

⑤ 晦庵——南宋时僧人,今仅存所引《满江红》词一首。

⑥ 千锺粟——形容俸禄极多。锺,古代最大的容量单位,相当于六十四斗。

⑦ 五行——古代认为木、火、土、金、水是构成世界万物的五种基本物质,称为“五行”,又以为人的命

运也与五行相关,旧时算命先生便以五行来推算人的祸福。

⑧ 苏东坡——苏轼,字子瞻,号东坡,眉山 (今属四川)人,北宋最杰出的文学家。

⑨ 说话的──话本、拟话本小说中经常保留一些说书艺人的用语,听众称说书艺人为“说话的”,说书艺

人称听众为“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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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

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

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① ②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 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

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

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

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

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

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

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

子跻跻跄跄 ,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

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

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

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

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

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

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

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

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

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

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

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

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

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

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

却没分与儿子每 受用,到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

下落则个 。”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

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

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

话,也不见得。”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

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 福物,

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

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

① 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北宋时为都城,又称汴梁。

② 经纪行──即生意行,做买卖的。

③ 跻 (j ī基)跻跄跄——犹如俗语所说“整齐”;这里形容四子“上寿”时排列有序,衣冠端正,礼貌周

全的样子。语源 《诗·大雅·公刘》“跄跄济济”,朱熹注:“群臣有威仪貌。”

① 每──宋元时人称代词的复数,同“们”。

② 则个──句末语气助词,多用于表示祈使、感叹的句子。

③ 三牲──古代以牛、羊、猪为供品,称三牲;后来也以鸡、鱼、猪肉为三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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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

④ ⑤ ⑥

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 小恙,买卜 ,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

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 ‘我等本在金家,

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

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

里来的。此皆神天福祐,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

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

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

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

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 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

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籁吊下泪来。

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

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

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

王老强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

又被王老央 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

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

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

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

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

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

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到无了,原无的到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

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

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惠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 ,海外犹能送宝来。

② ③

话说国朝成化 年间,苏州府长洲县 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

字若虚,生来心思慧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

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

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来。以后晓得家

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

又百做百不着。

④ 老拙──老人的自谦词。

⑤ 寒荆──谦称自己的妻子。荆,指折荆为钗,形容清贫朴素。

⑥ 买卜──即请算命先生占卜算卦。

① 安童──随身伺候的小厮、童仆。

② 央──恳求。

① 财官格──格,星相术语,含有属类之意。“命是财官格”,犹如说天生是做官发财的命。

② 成化──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1465—1487 年。

③ 长洲县──旧县名,今并为苏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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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

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

④ ⑤ ⑥ ⑦

祝枝山 ,拓 了几笔,便直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 ,一

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

⑧ ①

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

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

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

喜天色却晴,有妆晃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

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历沴 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

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 ,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

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

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

本钱一空。

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

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

洁净 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

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

⑥ ⑦

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 ,不是做家 的。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

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

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 。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

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泛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

钱乙一班人,共四十馀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

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

况且他们定是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

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

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

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

④ 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都是明代长洲 (今江苏省苏州市)著名书画家,生活年代山相近。沈周,

字启南,号石田;文徵明,字徵仲,号衡山;祝允明,字哲,号枝山。

⑤ 拓 (tà踏)——拓印。这里是指涂抹的意思,即很随便,不经意。

⑥ 直──通“值”。

⑦ 乔人──弄虚作假的人。

⑧ 兀自──却是,尚且,还是。

① 对合──即对本,利钱与本钱相等。

② 妆晃——装模作样,假冒斯文。晃,通“幌”,即幌子,过去店铺门前表示所卖货物的招牌或标志。

③ 历沴 (lì丽)──即口语之“入梅(霉)”,言北京黄梅天气较南方晚,七八月才入梅,正好霉变。沴,

恶气、灾气。

④ 合而言之──意谓粘成一团。“言”,吴音近“粘”;粘合,用书生八股腔说俏皮话,便成“合而言之”。

⑤ 干圆洁净──意谓精光,什么都没有剩。干圆,空空荡荡。

⑥ 趁口──吃白食、蹭饭吃。

⑦ 做家──吴方言,又称“做人家”,后文多次出现,意即勤俭持家,会过日子。

① 杂板令——什么都知道点儿,又什么都不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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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

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物

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

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

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

了一个钱,扯他一卦,问问财气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

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

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来,能有多少,便

④ ⑤

直恁地 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

只见张大气忿忿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

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耕

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般里吃罢。口食之类,

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

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

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筐

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

① ② ③

树 ,亦非李氏千头奴 。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所以广橘、福橘播名

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止是初出

时味略少酢 ,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

庭红”。着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馀,在船可

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一闲的,

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文若虚羞惭

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

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

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

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猫,缆好了。

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

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

② 报君知──算命盲人用以招徕顾客的一种响器,用金属薄片制成。

③ 赍 (j ī基)助──资助。

④ 恁地──如此、这样。

⑤ 财爻 (y áo 摇)──生财的卦象。爻,指卜卦的爻象。 《易经》:“爻象动乎内凶吉见乎外。”

① 苏井诸家树──据《神仙传》载,汉朝苏耽凿井种橘,用此井水服一片橘叶即可医病。

② 李氏千头奴──据《襄阳耆旧传》载,三国时吴丹阳太守李衡,暗中派人种橘树千株,称为“千头木奴”,

临终才作为遗产告诉儿子。

③ “较广”二句──言这种橘子与著名的广橘和福橘很相似,只不过个儿小一点,属于兄弟之间,具体而微。

④ 少酢 (cù醋)──稍微有点儿酸味。“酢”即“醋”的本字。

⑤ 闲的──闲汉,临时帮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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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

① ②

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

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

猛可 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

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

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艎板 上面。

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

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

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

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元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米问

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

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

那兜罗绵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

接了银钱,手中等等 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

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

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扑地就

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

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

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

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

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

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元来彼

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

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

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

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

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

③ ④

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 剩不多了,拿一个班 道:“而今要留着自

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哓哓说:

“悔气!来得迟了。”傍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

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

了。”

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颗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

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

① 歇家──歇宿落脚之处。

② 通事──相当于现在的翻译。

③ 猛可──即猛然、忽然。

④ 艎板──船板。艎,即艅艎,大船名。

① 等等──掂量掂量。

② 停──犹如说“成”、“份”,指总数中的部分。

③ 已此──已是。

④ 拿一个班──摆架子。拿班,故作姿态的意思,犹如现在北方俗语中的“拿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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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卖!是有的俺多 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克汗 哩!”看的人听见这话,

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在

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馀颗,数

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

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

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

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

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

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

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

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

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

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

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

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

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

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

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段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

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

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

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

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

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用着重本钱置他

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

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

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

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

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

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

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

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

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

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

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做折 了,难

道再有 ‘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

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

① 多──即“都”,全部的意思。这种用法本书中极多,不再注。

② 克汗 (hán 寒)──亦作“可汗”,原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对其君主的称呼,这里是借用。

③ 瞧科──看出苗头。科,情况、样子。

① 折 (shé蛇)──即“蚀本”,赔了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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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咬,三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

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

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

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众人事体完了,

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

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

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

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

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

但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

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猫,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

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

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

此守风呆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

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

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

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 :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

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

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

那岛也苦 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

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

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

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

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

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

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

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 ,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

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 。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

① 艨艟 (chōng 冲)──古代战船,这里泛指大海船。

② 风伯──传说中的风神。

① 有分交──也作“有分教”,旧小说惯用语,意指事态下一步发展的趋势。

② 苦──古代小说、戏曲常用语。表喜幸之词,幸亏的意思。

③ 物事──吴方言,即物品、东西。

④ 调谎──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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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

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里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

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

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

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

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

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

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

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

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

也着不得这样狼犺 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

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

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

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揌在龟壳里面,两

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

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

人。”当夜无词。

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

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

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

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馀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

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

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

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

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帽言

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

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

酒筵都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

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

主人家手执着一付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

好定坐席。”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

育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馀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

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

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

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

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

⑤ 跎了纤──即拉纤。这里将龟壳比作船。跎,形容纤夫弯曲身体的方言。

① 狼犺 (Kàng 抗)──吴方言,形容物体大而笨重,难以安置。下文“狼狼犺犺”同。

② 偌 (ruò若)──如此、这样。

③ 兀的──意同“这”,有加重语气的作用。

④ 牙人──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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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

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

有猫儿眼 多少,那一个说道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

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来的

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

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

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 ,看出文若虚不快活

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

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

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

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

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

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

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

把一个末坐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

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

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馀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

看是如何。

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

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镬铎 ,

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

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

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

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

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

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

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

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

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

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

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后,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

“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坚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

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

先生手势,敢像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

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

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

“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

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

① 猫儿眼——与下句的“祖母绿”都是名贵的宝石名称。

① 积年──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

② 衬──这里是凑趣的意思。

③ 镬 (huò获)铎──吴方言,意为糊涂、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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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老气 。”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

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

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 ‘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

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 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

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顽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

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

与他,勾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

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

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

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

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

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

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

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

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

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

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

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

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

① ②

人初然 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 ,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

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

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

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

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

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

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 为准,其馀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

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

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

今却待怎么?”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

有一个段 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馀间,也

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

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

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

① 不老气──不老练,含有稚嫩、胆小的意思。

② 奚落──嘲弄、看小起。

① 初然──起初,开始。

② 撺哄鸟乱──闹嚷嚷地起哄。撺,撺掇、怂恿。

① 兑一兑——核实一下。兑,这里指验证银子的成色和分量。

② 段——通“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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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

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

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元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

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 来,有何

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

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

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其

馀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去了。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

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

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

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

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

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

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

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段匹帐目,

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来。

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

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

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

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付道:“好生抬进去,不

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

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

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

张了一张,■ 了一■,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

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

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

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傍有一弄,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

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

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段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

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段铺营生,

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做甚!”就对主人道:“好

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

“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文

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铺中下了。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

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

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

“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这些也不识得。

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

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

③ 家缘——指家业。

① ■——同“捞”,用手搅动摸一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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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

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

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

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

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

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

得之无心耳。”

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

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来,只见一团

绵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

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馀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

了舌头,收不进来。主人回身转来,对众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

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馀多是尊惠。”众

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收

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段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

段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

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每送一串,道:“轻鲜,轻鲜,备归途一茶罢

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段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

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

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段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

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

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扛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

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

人道:“多承列位挚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

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

出银助他的两三个,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此时文若虚把

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

十个来,对张大说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

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

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

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到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

一百两散与船上众人,馀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

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

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

些不敷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

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

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得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

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

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舡上发货。

① 作成——吴方言,成全、照顾。

① 轻鲜——微薄。鲜,少。

② 扛——此处作名词用,指所扛之物。

① 回回——回教徒。此指波斯商人玛宝哈。因波斯人信仰伊斯兰教,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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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边取了妻小,立起家业。

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

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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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

诗云: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枝万派,那能勾

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像得紧 ,

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

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 上面说,孔子

貌似阳虎,以致匡人之围 ,是恶人像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

朔,以解下宫之难 ,是贱人像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馀》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像,骗了一时富贵,

享用十馀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 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

帝蒙尘北狩 ,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个公主,名曰柔福,

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

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

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

来?”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

旧事,对答来皆合。

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由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足却大得不

像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这等,止有此不同处。”以此

回覆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

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

乘间脱逃,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

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做

了驸马都尉 。

其时汪龙溪草制词曰:

① 相像得紧——相貌极为近似。

② 正书——指正统的经书、史书等。下文“传奇”一类的书则被目为“闲书”。

③ “孔子”二句——《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过匡(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扶沟县西南),

匡人曾受过阳虎的残害,孔子因貌似阳虎,所以被匡人拘留起来。

④ “周坚”二句——周坚为春秋时晋国驸马赵朔的门客,二人形貌极似,后赵家遭受权臣屠岸贾陷害,满门

抄斩,周坚为救主人,与赵朔互换衣服后自刎。此系后人编撰故事,见明代毛晋《六十种曲·八义记》。

① 靖康——宋钦宗赵桓年号,仅一年,为公元1126 年。

② 蒙尘北狩——即皇帝被俘掳往北方的饰词。

③ 下降——即下嫁,表示降低了身份。

④ 驸马都尉——原是汉代设置的掌管副车之马的近侍官名,魏晋以后皇帝的女婿一律加此称号,非实官,

也简称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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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⑥

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 。

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谢混

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人,甚为切当。自

后夫荣妻贵,恩赉无算。

其时高宗为母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

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 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进来相见,

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

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

司严刑究问。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招出,

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宫中女婢逃出民间,见

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

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

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

证的了。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枉了。”问成

罪名。高宗见了招伏,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抄没家私入

③ ④

官,总算前后锡赉 之数,也有四十七万缗 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馀

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容颜厮像,一时骨肉旧人都认不出来。若

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

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

今日再说一个容貌厮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偕,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滴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 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

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

娇养过度。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

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 也无立锥之

地;他要说了富,范丹 也有万顷之财。正是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

再无一句实话的。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

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

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像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

⑤ 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

⑥ 禁脔 (luán 栾)——晋元帝即位前,镇守建业 (今南京市),财政不足,每当得到一猪便视为美餐;猪

项上一块肉味美,部下特意献给元帝,称为“禁脔”,后引伸为独占之意。脔,肉块。

① 元帝——此处当是晋孝武帝 (司马睿)之误。据《晋书·谢混传》乃孝武帝欲将晋陵公主下嫁谢混。

② 绍兴十二年——公元1124 年。绍兴为宋高宗赵构年号。

③ 锡赉 (lài 赖)——赏赐。

④ 缗 (mǐn 民)——成串的钱,一千钱为一缗。

① 万历——明神宗朱翊钧年号,公元1573—1619 年。

② 石崇——字季伦,西晋时人,在荆州刺史任上劫掠客商,聚敛钱财,遂成为当时最大的富豪。

③ 范丹——东汉时人,博学多识,却不肯做官,家境极贫,时常断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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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

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来。少年夫妻却也过得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

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

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 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

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

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

越越凄惶,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养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

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急聒 ,骂

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

何曾听得这般声气!

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个,公婆朝饭要紧,猝地答应不迭 。潘公

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日高才起来!看这自由自

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买俏,撺哄子

弟,方得这样快活像意 。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

便道:“我是好人家儿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贱说我?”

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老无

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爹娘,

明明与他执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

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

扎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

说话的若是同时生、并年长,晓得他这去不尴尬 ,拦腰抱住,擗胸

扯回,也不见得后边若干事件来。只因此去天气却早,虽是已有行动的

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

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悔气,撞

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

岸边;又且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

要渡溪么?”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

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

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

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荪田娘家去。你只送

我到渡口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事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

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 的事。说得明白,

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

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

④ 发作——斥责。

① 急聒——也作“激聒”,今写作“唧咕”,统指言语烦屑,多指埋怨、责难之类。

② 答应不迭——来不及供应。答应,即供应。不迭,来不及。

③ 像意——合意、称心。

④ 侵晨——凌晨,接近天亮的时候。

⑤ 不尴尬——义同“尴尬”,不该当、不合的意思。这里“不”字有加重语气作用。《说文》段玉裁注:

“今苏州俗语,谓事乖剌者为尴尬。”乖剌,即乖戾。

① 跷蹊作怪——不寻常,含有隐秘之意。跷蹊,亦作“蹊跷”,意为奇怪、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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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

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

你的,我却替你吃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

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

路,没得怕人拐我!”汪锡道:“却是信你不过。你既要娘家去,我舍

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你去,

却不两边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

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

上得岸时,转湾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

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

桌上沙壶时大彬 。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元来这个所在,是这汪锡一个囤子 。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

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扑花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

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

的,他等有贩水客人到,肯出一主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

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

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日

逐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

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下到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他无

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眼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

脸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女,你元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

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来家,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

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捉起来望喉间就刺。汪锡慌了

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元来汪锡只是拐人骗财,利

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卖。吃

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春兴,丢在爪哇国 里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嬷嬷,你陪这

里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白了地方

及父母名姓,叮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

那老嬷嬷去掇盆脸水,拿些梳头家火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

插口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

① 周之冕——字服卿,号少谷,长洲 (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花鸟画家。

② 时大彬——宜兴人,明代著名制陶壶的手工艺人。

③ 囤子——谷囤。囤,有屯聚之义,外表看不出所存之物,这里借指拐骗妇女留住的处所,含有隐秘的意

思。

④ 扑花——玩弄女性。

⑤ 贩水客人——指旧时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① 爪哇国——今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古时人们把那里看成极为遥远的所在;这里是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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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老杀才,不识人!有这样好标

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 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他!也是个没人气

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婆子便问道:“今

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爹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

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

亲两月,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来,没个定期。”婆子道:“好

没天理!花枝般一个娘子,叫他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

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

不成?这腌臜炊恼,是日长岁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该如此,

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

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是富家大户、公子王

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

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似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

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

① ②

如守空房 、做粗作、淘闲气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

且小小年纪,妇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话,心里

动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婆子道:“这个所在,外

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

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适间已叫那撑筏的报家里去了。”婆子道:

“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去报这样冷信!”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

青天白日,要哄人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

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

“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嬷嬷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

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

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过的,凭娘子自拣,

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且房室精致,

床帐齐整,恰便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放心的悄悄

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

惟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得吴大

郎。那大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

汪锡。便问道:“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汪锡道:“好教朝奉得知,

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

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

只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

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

② 老杀才——骂人话,犹如说老该死的。

③ 折杀——折福。做了有罪的事要折福,折到极端将短命而死。

④ 腌臜 (āzā阿扎)——本指肮脏不洁,这里是恶劣、讨厌的意思。

① 守空房——旧时称丈夫出外久不在家的妇女为“守空房”,即现在俗语所说“守活寡”。

② 淘闲气——惹气,生闲气。

① 朝奉——朝奉郎的省称,原为正六品上阶文散官,渐成封赠虚衔,宋元以后演为对地主富商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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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默呆想。汪锡便道:“娘子便到

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王婆子在后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

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

滴珠坐了道:“嬷嬷,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嬷嬷道:“娘子不要性急,

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烦些,包

你有好缘分到也。”

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巾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蜡金儿,身上

穿一件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墙边过,

定是潘安车上来。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了个照

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

那王婆笑道:“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

顾,不妨。”又对吴大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①

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

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不施脂粉,淡雅梳妆,自然内

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轻识重,如何不晓得?

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那滴珠终久是好人家出来的,有些

羞耻,只叫王嬷嬷道:“我们进去则个。”嬷嬷道:“慌做甚么?”就

同滴珠一面进去了。出来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

“嬷嬷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

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又不是■衏人家,如何要得许多?”

嬷嬷道:“不多。你看了这个标致模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

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狠,专会作

践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取回去不得。”婆子

道:“这个何难!另税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家

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大郎道:“好

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丫鬟伏侍,另起烟爨。这还小事,少

不得瞒不过家里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

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

缠,替你养着,自有老身伏侍倍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

此来往,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

议定了财礼银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必说,也合着千金。

每月盘费连房钱银十两,逐月交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银子了。

② 宋玉——战国时楚国辞赋家,所作《登徒子好色赋》中,言东邻之女慕他一表人材,曾隔墙窥视三年。

③ 潘安——即潘岳,字安仁,西晋时文学家。潘岳貌美,车行道中,妇人多围观,投给他果品。事见 《晋

书》本传。

① 唱个喏(rě惹)——旧时男子行的一种礼节,一边作揖行礼,一边声言致敬。

② ■衏(hángyuàn 杭院)——也作“行院”,即妓院。

③ 大孺人——孺人是对官员母或妻的一种封号,后来也移作对妇人的尊称,此指吴大郎的正室妻子。

④ 两头做大——妻妾分居,丈夫可把两边都做正室对待,但名分仍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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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元来滴

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

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着门里,有时露出半面,若

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来了。滴珠见王

婆问他,他就随口问道:“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

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个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

欢哩!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

何?”滴珠一了喜欢这个干净房卧,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

此间住,就像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到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

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风声?

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表亲,暗地快

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

汪锡家来。把银子交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

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

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

香取帐,过来住起罢了,拣甚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

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乱做,不知犯何凶煞,

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交付停当,自去了,只待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

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

两,笑嘻嘻的道:“银八百两,你收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

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

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

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卖下他心。二者总是在

他家里,东西不怕走趱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元在。若

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

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

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

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

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

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

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

细的人,把门拴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面睡着,不敢惊

动。他轻轻地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

缩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扳将过来,腾的跨上去,滴

珠颤笃笃的承受了。元来滴珠虽然嫁了丈夫两月,那是不在行的新郎,

不曾得知这样趣味。吴大郎风月场中招讨使,被窝里事多曾占过先头的,

① 做起光来——指调情。

② 一了——一向、一直。

③ 造次——鲁莽、轻率。

① 走趱 (zān 攒)——同义合成词,就是“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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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软款,自不必说。滴珠只恨相见之晚,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

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

快乐,隔个把月才回家去走走,又来往宿,不题。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

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

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 ,走到房前厉声叫他。

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

“这贼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道

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

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道:“这妮子!

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爹娘去,恁般心性泼刺 。且等他娘家住,

不要去接他采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

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

一妇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了,如何到来这里

问信?”那送礼的人吃了一惊,道:“说那里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

才得两月多,我家又不曾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

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前日因有两句口面,他使一个性子

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里去?”那男女道:

“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炮燥道:“想是他来家说了甚么

谎,您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妆出圈套,反来问信么?”那男女道:“人

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两字,大

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不成?”那男女见不是

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的对家主说了。姚

公、姚妈大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

了?打点告状,替他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那潘公、潘

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

那休宁县李知县行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

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投河

身死,须有尸首,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

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尸首踪影?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

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

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

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也须有人知道,

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

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潘公道:

“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知县

道:“这等敢是有人拐的去了?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

公说:“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

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 。”就把潘公父子

① 晏起——起床晚了。晏,晚、迟。

② 泼刺——吴方言,又作“泼赖”,意为凶狠、丑恶。

③ 口面——口角。

① 比较——旧时官府对差役及与案情有牵连之人的一种督责方式,如果限期未能完成公事,便加以杖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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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了个保,姚公肘押了出来。

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

没个道理。只得帖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搜来,并无影响。

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气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

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

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个出豁 。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

游柳陌花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染 。

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两年没头

官司,他却在此。”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又忖道:“不好,不好。

问他未必肯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夜走了,那

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元来衢州与徽州虽是分

个浙、直 ,却两府是联界的。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

道:“不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

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又

在休宁县告明缘由,使用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

当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一路往衢州来。

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

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

子。连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看,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

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像不认得我的。难

道他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都不招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晓得,凡

娼家龟鸨 ,必是生狠的。你妹子既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

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

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嫖他的,设了酒,将银一两送

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备细。是你妹子,密地相认了,

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姚乙道:“有理,有

理。”

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 来,拿银子去,

霎时一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得。”

推个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

溪。只见那轿里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娼妓来。但见:

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不见

他走近身,急认哥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故也称“限棒”。

① 出豁——解决问题的办法。

② 面染——面熟。

③ 浙、直——浙江布政使司和南直隶的简称,这是明代的两个行政区划。衢州府归属浙江布政使司,明代

治所在衢县;徽州府归属南直隶,辖境相当今安徽省南部地区,明代治所在歙县。

① 龟鸨 (bǎo 保)——旧时俗称纵妻行淫者为“龟”,老妓女或妓女的养母为“鸨”。这里指妓院的老板

和老板娘。

② 小闲——即“小帮闲”。指专给顾客帮办事务的闲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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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着,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掬,佯佯地道

了个万福。姚乙只得请坐了,不敢就认,问道:“姐姐尊姓大名?何处

人氏?”那娼妇答道:“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

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

“客官何来?”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荪田姚某,父某人,母

某人。”恰像那个查他的脚色 ,三代籍贯都报将来。也还只道果是妹子,

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牢叨,笑了一笑,道:“又

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

了。

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一

会,又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

会,只是前日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姊

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又屡屡相觑,却像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

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

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姚乙道:“这话也长,

且到床上再说。”两个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云情雨意,做了一

番的事。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

般这般,“因见你厮像,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

道:“果然像否?”姚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

些微两样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

算是十分像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

“既是这等厮像,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又来取笑。”月娥道:

“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结,

必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大娘

不容,后来连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

儿不管好歹,动不动非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计策脱身。

你如今认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口同声,当官去告

理,一定断还归宗。我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

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姚乙道:“是到是,只是声音大不相

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逐处明白,方像真的,这却不

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像,那个声音,随他改换,如何做得准?

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语了。亲戚族属,

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与

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姚

乙心里先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便对月娥道:

“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

却差池 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

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

“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

① 脚色——指出身履历。

② 厮像——相像。

① 差池——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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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

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个誓信,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

相负,如有破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觉道快活,又弄了一

火,搂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

是吾妹子,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衏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

必定不肯。待我去纠合本乡人在此处的十来个,做张呈子,到太守处呈

了。人众则公,亦且你有本县广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

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

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

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

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庭,一个认哥哥,一

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齐声说

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

嚷。太守只叫掌嘴,又研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

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

秀才。姜秀才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

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

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

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

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枕边絮絮叨叨,把

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在路不则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

了,好了!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的,父母俱迎出门

来。那月娥妆做个认得的模样,大剌剌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

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灵变,一些不错。姚公道:“我的儿,那

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

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去了两年,声音都变

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他的手出来,捻了两捻道:“养得一手好长指

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姚

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趷搭,那

里还辨仔细?况且十分相像,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自晓得在

娼家赎归,不好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

官。

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

滴珠道:“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

男子,不由分说,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

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

了。就抽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

“好媳妇呀!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

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妈各自请罪,

① 大剌剌——大模大样。

① 惭愧——这里是侥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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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个悔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

见潘甲又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

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

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

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

潘甲道:“小人争讼,只要争小人的妻,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

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将假

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道:“怎见得不是?”潘甲道:“面

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你

不要呆!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

不是这话。

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

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

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见他,难道到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

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

好自认断错,密密分付潘甲道:“你且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

面前,俱且糊涂 ,不可说破,我自有处。”李知县分付该房写告示出去

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

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十馀人,四下分缉,若看了告

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

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

知道,不肯放他等闲出来,踪迹渐来得稀了。滴珠身畔要讨个丫鬟伏侍,

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

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时常到溪边洗

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出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

里来对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

王婆不信,要看个的实,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画脚,

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

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

魆地跳将出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露了,还走那里去?”汪

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应

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嗄饭 ,一道烟走了。单剩个王婆

与应捕,坐了多时,酒肴俱不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

王婆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饶恕,随

老身到家中取钱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

其实不知甚么根由,怎当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

① 糊涂——这里是装糊涂的意思,也就是敷衍、应付。

② 应捕——捕人的差役。

③ 魆 (xū须)地——暗暗地。这里还含有突然的意思。

① 嗄(xià下)饭——下饭的菜肴。

② 上下——旧时对“应捕”等差役人员的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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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了他不舍,随去到得汪锡家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了,那应捕

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

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

事,放下心了。

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

狼似虎,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把

滴珠登时捉到公庭。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令

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

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滴珠各说了些私语。知县唤起

来,研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哄骗情由,说了一遍。知县又问:

“曾引人奸骗你不?”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不知姓名。

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乙要完

家讼,因言貌像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急拿汪锡,已此在逃了。

做个照提 ,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说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

方,正见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你E是我家使

婢,逃了出来,却在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

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剌的喊,程金便

一把叉住喉咙,叉得手重,口头又不通气,一霎呜呼哀哉了。地方人走

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

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真滴珠大喊道:

“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都为汪

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

当下绝气。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

骗人口,也问了一个太上老 。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发,上下使

用,并无名字干涉,不致惹着,朦胧过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

签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

“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

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 。”姚公心下不舍得儿子,听得此话,即便

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军妻解去。后

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处。姑嫂两个到底

有些厮像,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

③ 照提——似是案由一类的公文。

① 太上老——“太上老君”的“歇后”用法,即取“君”字。又,“君”与“军”谐音,借为“军”字。

军,指充军,故下文说“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

② 话■——也写作“话把”,“话靶”,指不体面的让人谈论取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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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诗云:

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

蝍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话说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这首诗所

言“蝍蛆”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脚,又名百足之虫。这“带”

又是甚么?是那大蛇,其形似带一般,故此得名。岭南多大蛇,长数十

丈,专要害人。那边地方里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长尺馀者,多放在

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啧啧作声,放他出来,他鞠起腰来,首

尾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内,用那铁钩也似一对钳

来钳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

尺把长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所以古语道“蝍蛆甘带”,盖谓此也。

① ②

汉武帝延和三年 ,西胡月支国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

小狗,不过比狸猫般大,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在手里,进门来献。

武帝见他生得猥琐,笑道:“此小物,何谓猛兽?”

使者对曰:“夫威加于百禽者,不必计其大小。是以神麟为巨象之

王,凤凰为大鹏之宗,亦不在巨细也。”武帝不信,乃对使者说:

“试叫他发声来朕听。”使者乃将手一指,此兽舐唇摇首一会,猛

发一声,便如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目闪烁,放出两道电光来。武帝登

时颠出亢金椅子,急掩两耳,颤一个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摆立仗下军

士,手中所拿的东西,悉皆震落。武帝不悦,即传旨意,教把此兽付上

林苑 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见拿到虎圈边放下,群虎一见,

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奏闻,武帝愈怒,要杀此兽。明日,

连使者与猛兽皆不见了。猛悍到了虎豹,却乃怕此小物。所以人之膂力

强弱,智术长短,没个限数。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时有一个举子,不记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

生豪侠好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恃着

一身本事,鞴着一匹好马,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收拾些雉兔

野味,到店肆中宿歇,便安排下酒。

一日,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 。至一村庄,天已昏

黑,自度不可前进。只见一家人家开门在那里,灯光射将出来。举子下

了马,一手牵着,挨进看时,只见进了门,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

① 延和三年——公元前90 年。延和为汉武帝年号。

② 月支国——月支又作“月氏”,这里指小月支,居住在祁连山一带。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霍去

病通西域后,小月支开始与汉人杂居。

① 上林苑——汉代皇家宫苑,苑内放养禽兽,以供皇帝狩猎,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

② 宿头——住宿的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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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块太湖石叠着,正中有三间正房,有两间厢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间绩

麻。听见庭中马足之声,起身来问。举子高声道:“妈妈,小生是失路

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听他言词

中间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便问道:“妈妈,你家男人多在那里去

了?如何独自一个在这里?”老婆子道:“老身是个老寡妇,夫亡多年,

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举子道:“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

头道:“是有一个媳妇,赛得过男子,尽挣得家住。只是一身大气力,

雄悍异常,且是气性粗急,一句差池,经不得一指头,擦着便倒。老身

虚心冷气,看他眉头眼后,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

老身不敢做主。”说罢,泪如雨下。举子听得,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

睁,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恶妇何在?我为尔除之。”遂把马拴

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剑来。老婆子道:“官人不要太岁头上动土,

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工针指,每日午饭已毕,便空身走去山里,

寻几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常是一二更天气

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他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举子按下

剑,入了鞘,道:“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一个妇女,到

得那里?既是妈妈靠他度日,我饶他性命不杀他,只痛打他一顿,教训

他一番,使他改过性子便了。”老婆子道:“他将次回来了,只劝官人

莫惹事的好。”举子气忿忿地等着。

只见门外一大黑影,一个人走将进来,将肩上叉口也似一件东西往

庭中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老婆子战兢兢地道:

“是甚好物事呀?”把灯一照,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死了的斑斓猛虎。

说时迟,那时快,那举子的马在火光里看见了死虎,惊跳不住起来。那

人看见便道:“此马何来?”举子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见他

模样,又背了个死虎来,忖道:“也是个有本事的。”心里就有几分惧

他。忙走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失路的举子,趄过

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阖,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道:“老嬷

好不晓事,既是个贵人,如何更深时候,叫他在露天立着?”指着死虎

道:“贱婢今日山中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些个,

有失主人之礼,贵人勿罪。”举子见他语言爽恺 ,礼度周全,暗想道:

“也不是不可化诲的。”连声道:“不敢!不敢!”妇人走进堂,提一

把椅来,对举子道:“该请进堂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

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罢。”又掇 张桌来放在面前,点个灯来安下。然

③ 太湖石——产于太湖地区的一种多孔而玲珑的石头,多用来做园林和庭院的装饰。

① 尽挣得家住——意谓可以挣钱养得住家口。

② 太岁头上动土——太岁是值岁的神名,传说他所在之地便不得破土动工修建屋舍,否则就会降临灾难。

③ 将次——将要。

④ 行货——泛指东西,货物。

① 趄 (jū居)过——不留意而走过了的意思。

② 泼花团——又作“泼毛团”,骂禽兽的话。

③ 爽恺——爽快开朗。恺,和乐。

④ 妇姑——媳妇和婆母。

⑤ 掇 (duō多)——用双手搬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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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下庭中来,双手提了死虎,到厨下去了。须臾之间,烫了一壶热酒,

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热腾腾的一盘虎肉,一盘鹿脯,又有些腌腊雉兔

之类五六碟,道:“贵人休嫌轻亵则个。”举子见他殷勤,接了自斟自

饮。须臾间酒尽肴完,举子拱手道:“多谢厚款。”那妇人道:“惶愧,

惶愧。”便将了盘来,收拾桌上碗盏。

举子乘间便说道:“看娘子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么尊卑分

上觉得欠些个?”那妇人将盘一搠 ,且不收拾,怒目道:“适间老死魅

②曾对贵人说些甚谎么?”举子忙道:“这是不曾。只是看见娘子称呼词

色之间,甚觉轻倨,不像个婆媳妇道理。及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

又不像个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问一声。”那妇人见说,一把扯了举

子的衣袂,一只手移着灯,走到太湖石边来,道:“正好告诉一番。”

举子一时间挣扎不脱,暗道:“等他说得没理时,算计打他一顿。”只

见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罢,便把一个食指向石上一■,

道:“这是一件了。”■了一■,只见那石皮乱爆起来,已自抠去了一

寸有馀深。连连数了三件,■了三■,那太湖石上便似锥子凿成一个“川”

字,斜看来又是“三”字,足足皆有寸馀,就像镵刻的一般。那举子惊

得浑身汗出,满面通红,连声道:“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与他分

个皂白的雄心,好像一桶雪水淋头一淋,气也不敢抖了。

妇人说罢,擎出一张匡床来,与举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马,却走

进去与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举子一夜无眠,叹道:“天下有这

等大力的人,早是不曾与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鞴了

马,作谢了,再不说一句别的话,悄然去了。自后收拾了好些威风,再

也不去惹闲事管,也只是怕逢着唓嗻似他的吃了亏。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

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① ②

话说国朝嘉靖 年间,北直隶 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

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 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

弓马熟闲,发矢再无空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

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因此也积趱得有些家事。年三十馀,觉得心

① 搠 (shuò朔)——用力地推、扔。

② 老死魅——骂人的话,犹如说“老死鬼”。

③ 匡床——也作“筐床”,一种形状方正的床。

④ 唓嗻 (chēzhē车遮)——也写作“奢遮”,此处意为能干、厉害。

① 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公元1522—1566 年。

② 北直隶——明代将直接隶属京师的地区称为直隶。明代建国时定都南京,明成祖永乐以后建都北京,故

有南直隶与北直隶之称。北直隶辖今京、津地区,河北大部及河南、山东一小部分地区。

③ 巡捕衙门——指兵马指挥司,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等治安事宜的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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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⑤ ⑥

里不耐烦做此道路 ,告脱 了,在本县去别寻生理 。一日,冬底残年,

赶着驴马十馀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

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

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

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

生难行,良乡、鄚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

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

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

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

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

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扎在腰间。

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

腾地骑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

赶来,遇着东山的骡,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

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馀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①

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

东山正在顾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

拱手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道:“小可姓刘名嵚,

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

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籍交河县去。”

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

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

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

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

相貌俊逸,身才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

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

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涿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

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

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

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

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

冷笑:道:“元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借肩上宝弓一看。”

④ 道路——这里指差事、职业。

⑤ 告脱——告退离职。

⑥ 生理——赖以谋生的事由、工作。

① 闹装——用金银珠宝之类镶嵌的腰带。

② 小可——自称谦词。

③ 临淄——古邑名,今山东省淄博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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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

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弓,

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

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惶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

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

人之力,何足称神?先辈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

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

去了。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

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也。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

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

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 ,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

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

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

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送我罢,

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

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

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

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 马头,

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晌,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

② ③

人?一生好汉名头 ,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恨!可恨!”

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

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

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

事,只索罢了。

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

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少。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词寄《天香》前。)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

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鞴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

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辔。刘东山接

① 铺——即驿站。明代十里设一铺,有士卒专供传递公文,这里作里程计,一二铺,犹如说一二十里。

① 掇转——吴方言,即拨回、掉转。

② 名头——吴方言,即名字、名称。

③ 张天师吃鬼迷——意谓捉鬼的反而被鬼捉弄了。张天师指东汉时的张道陵,他是“五斗米道”的创始人,

后被尊为“天师”。传说他最善治鬼,李膺《蜀记》云:“张道陵病虐于丘社中,得咒鬼术书,遂解使鬼

法,”吃,让、被。

④ 《天香》前——指《天香》词的前阕、上片。

⑤ 次第——一个接一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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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 自去剉草煮豆,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

冠 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

自向对门住休。”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少住,便来伏侍。”

只见其人自走出门去了。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

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飧虎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

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

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

“这是我们的东道,可叫主人来同酌。”

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

一人,毡笠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

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

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生计,怎

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一般英

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

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坐定一回,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

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

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

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

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

故,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

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

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

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晌,怕又是

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

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

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

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就叫他出来,

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

再须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

把此意与少年说了。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既是这位弟兄故人,

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

那一个说话。东山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

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们过宿顽耍的说话说了,

那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

① 后生——年轻人,这里指店中的伙什。

② 剉草煮豆——指给牲口备草料。剉草,切草、铡草。

③ 未冠——未成年。古礼,男子二十岁加冠,作为成年人的标志。

④ 住休——即住下。休,用于句尾的语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罢”、“了”。

⑤ 东道——东道主的省称,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供)其

乏困,君以无所害。”本指东路上的主人,可供应来往过客的生活需要。后称请客为东道,或称“做东”。

“这是我们的东道”,意谓用自带的食物请客。

⑥ 些些——即些少,不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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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道:“弟兄们

理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众人重到肆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

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

中五个人。十八兄吃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

煎饼自啖,连啖了百馀个。收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

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竟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

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笑,大是倨傲。东山疑

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

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

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

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上马,未冠的在前,其馀众人在后,

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

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去了。后来见人说起此事,有识得的道:

“详他两句语意,是个 ‘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

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两处

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

想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

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

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

① 营运——即“营生”,职业。

② 详——这里是推敲、揣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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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赞曰:

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练,

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

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

尺馀一孔。

这一篇赞,都是序 着从前剑侠女子的事。从来世间有这一家道术,

不论男女,都有习他的。虽非真仙的派 ,却是专一除恶扶善,功行透了

的,也就借此成仙。所以好事的,类集他做《剑侠传》;又有专把女子

类成一书,做 《侠女传》。

前面这赞上说的,都是女子。那红线就是潞州薛嵩节度家小青衣 ,

因为魏博节度田承嗣养三千外宅儿男,要吞并潞州。薛嵩日夜忧闷,红

线问知,弄出剑术手段,飞身到魏博,夜漏三时 ,往返七百里,取了他

床头金盒归来。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军忧疑,这里却教了使人送还

他去。田承嗣一见惊慌,知是剑侠,恐怕取他首级,把邪谋都息了。后

来红线说出前世是个男子,因误用医药杀人,故此罚为女子。今已功成,

修仙去了。这是红线的出处。

那隐娘 姓聂,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幼年撞着乞食老尼,摄去教成异

术。后来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驴,一黑一白。蹇驴是卫地所产,故又叫

做“卫”。用时骑着,不用时就不见了,元来是纸做的。他先前在魏帅

左右,魏帅与许帅刘昌裔不和,要隐娘去取他首级。不想那刘节度善算,

算定隐娘夫妻该入境,先叫卫将早至城北候他,约道:“但是一男一女,

骑黑白二驴的便是。可就传我命拜迎。”隐娘到许,遇见如此,服刘公

神明,便弃魏归许。魏帅知道,先遣精精儿来杀他,反被隐娘杀了。又

使妙手空空儿来,隐娘化为蠛蠓 ,飞入刘节度口中,教刘节度将于阗国

① 序——通“叙”,这里是依次评说、论述的意思。

② 的派——即“嫡派”,正宗真传。

③ “那红线”句——红线故事见唐袁郊传奇小说《红线传》。潞州,辖境相当今山西省南部地区,唐时治所

在上党 (今山西省长治市)。薛嵩,唐代将领,善战而有治绩。节度,即节度使,统辖数州的地区军事总

管。小青衣,即小婢女。

④ 魏博节度田承嗣——魏博,唐代方镇名,治所在魏州 (今河北省大名县)。田承嗣,唐代“安史之乱”

后拥兵割据的藩镇将领。

① 夜漏三时——犹如说夜半三更。漏,即“漏壶”,古代的计时器,以铜壶贮水,中间立有刻度的箭,下

开小孔,水缓慢漏出,则箭上刻度逐一显示,以定时间。

② 隐娘——其故事见唐人裴铏的传奇小说《聂隐娘》。

③ 卫地——指今河南省西北部地区,这里是春秋时卫国所在地。

④ 许帅——即“陈许节度使”,辖管今河南省许昌市以东地区。

⑤ 蠛 (miè灭)蠓——一种喜欢乱飞的小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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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美玉围在颈上。那空空儿三更来到,将匕首项下一划,被玉遮了,其声

铿然,划不能透。空空儿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来了。刘节度与隐

娘俱得免难。这是隐娘的出处。

那香丸女子 同一侍儿住观音里,一书生闲步,见他美貌,心动。傍

有恶少年数人,就说他许多淫邪不美之行。书生贱之。及归家,与妻言

及,却与妻家有亲,是个极高洁古怪的女子,亲戚都是敬畏他的。书生

不平,要替他寻恶少年出气,未行。只见女子叫侍儿来谢道:“郎君如

此好心,虽然未行,主母感恩不尽。”就邀书生过去,治酒请他独酌。

饮到半中间,侍儿负一皮袋来,对书生道:“是主母相赠的。”开来一

看,乃是三四个人头,颜色未变,都是书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书生

吃了一惊,怕有累及,急要逃去。侍儿道:“莫怕,莫怕。”怀中取出

一包白色有光的药来,用小指甲挑些些,弹在头断处,只见头渐缩小,

变成李子大。侍儿一个个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来,也是李子。侍儿吃

罢,又对书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报仇,杀这些恶少年。”书生谢

道:“我如何干得这等事?”侍儿进一香丸,道:“不劳郎君动手。但

扫净书房,焚此香于炉中,看香烟那里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又

将先前皮袋与他,道:“有人头尽纳在此中,仍旧随烟归来,不要惧怕。”

书生依言做去。只见香烟袅袅,行处有光,墙壁不碍。每到一处,遇一

恶少年,烟绕颈三匝,头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觉。书生便将头入皮袋中。

如此数处,烟袅袅归来,书生已随了来。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梦一般。

事完,香丸飞去,侍儿已来,取头弹药,照前吃了。对书生道:“主母

传语郎君:这是畏关。此关一过,打点共做神仙便了。”后来不知所往。

这女子、书生,都不知姓名,只传得有《香丸志》。

① ② ③

那崔妾 是:唐贞元年间,博陵崔慎思,应进士举,京中赁房居住。

房主是个没丈夫的妇人,年止三十馀,有容色。慎思遣媒道意,要纳为

妻。妇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门楣不对,他日必有悔,只可做

妾。”遂随了慎思。二年,生了一子。问他姓氏,只不肯说。一日,崔

慎思与他同上了床,睡至半夜,忽然不见。崔生疑心有甚奸情事了,不

胜忿怒,遂走出堂前,走来走去。正自徬徨,忽见妇人在屋上走下来,

白练缠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个人头。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

枉杀,求报数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遂把宅子赠了崔生,逾

墙而去。崔生惊惶。少顷,又来,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须臾出来,道:

“从此永别。”竟自去了。崔生回房,看看儿子已被杀死。他要免心中

记挂,故如此。所以说“崔妾白练”的话。

那侠妪 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时里中盗起,有一老妪来对他母

亲说道:“你家从来多阴德,虽有盗乱,不必惊怕,吾当藏过你等。”

⑥ 于阗 (tián 田)国──古代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田一带,唐代已在这里设置方镇。

① 香丸女子——故事见《女红馀志》卷上《香丸妇人》。

① 崔妾——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94 《崔慎思》,注云出《原化记》。

② 贞元——唐德宗李适(kuò扩)年号,公元785—804 年。

③ 博陵——郡名,辖境相当今河北省中部地区,治所在今河北省定县。

④ 门楣不对——即门第不相当。

⑤ 侠妪——故事见《女红馀志》卷上《侠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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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中取出黑绫二尺,裂作条子,教每人臂上系着一条,道:“但随我来。”

修容母子随至一道院,老妪指一个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叫

修容母子闭了眼,背了他进去。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却像一间

房子,毫不窄隘。老妪朝夜来看,饮食都是他送来。这神像耳孔只有指

头大小,但是饮食到来,耳孔便大起来。后来盗平,仍如前负了归家。

修容要拜为师,誓修苦行,报他恩德。老妪说:“仙骨尚微。”不肯收

他。后来不知那里去了。所以说“侠妪神耳”的说话。

那贾人妻 的,与崔慎思妾差不多。但彼是馀干县尉王立,调选流落

②,遇着美妇,道是元系贾人妻子,夫亡十年,颇有家私,留王立为婿,

生了一子。后来也是一日提了人头回来,道有仇已报,立刻离京。去了

复来,说是再乳婴儿,以豁离恨。抚毕便去。回灯褰帐,小儿身首已在

两处。所以说“贾妻断婴”的话,却是崔妾也曾做过的。

那解洵 是宋时武职官,靖康之乱,陷在北地,孤苦零落。亲戚怜他,

替他另娶一妇为妻。那妇人妆奁丰厚,洵得以存活。偶重阳日,想起旧

妻坠泪。妇人问知欲归本朝,便替他备办,水陆之费毕具,与他同行。

一路水宿山行,防闲营护,皆得其力。到家,其兄解潜军功累积,已为

大帅,相见甚喜,赠以四婢。解洵宠爱了,与妇人渐疏。妇人一日酒间

责洵道:“汝不记昔年乞食赵魏时事乎?非我已为饿莩。今一旦得志,

便尔忘恩,非大丈夫所为。”洵已有酒意,听罢大怒,奋起拳头,连连

打去。妇人忍着,冷笑;洵又唾骂不止。妇人忽然站起,灯烛皆暗,冷

气袭人,四妾惊惶仆地。少顷,灯烛复明,四妾才敢起来。看时,洵已

被杀在地上,连头都没了。妇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见踪影。解潜闻知,

差壮勇三千人各处追捕,并无下落。这叫做“解洵娶妇”。

④ ⑤ ①

那三鬟女子 ,因为潘将军失却玉念珠,无处访寻,却是他与朋侪

作戏,取来挂在慈恩寺塔院相轮上面。后潘家悬重赏,其舅王超问起,

他许取还。时寺门方开,塔户尚锁,只见他势如飞鸟,已在相轮上,举

手示超,取了念珠下来。王超自去讨赏。

明日,女子已不见了。

那车中女子 又是怎说?因吴郡有一举子,入京应举,有两少年引他

到家。坐定,只见门迎一车进内,车中走出一女子,请举子试技。那举

子只会着靴在壁上行得数步。女子叫座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

有的手撮椽子行,轻捷却像飞鸟。举子惊服,辞去。数日后,复见前两

少年来借马,举子只得与他。明日,内苑 失物,唯收得驮物的马。追问

① 贾 (gǔ古)人妻——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96 《贾人妻》,注云出《集异记》。

② 调选流落——原任职期满而又没有委任新职。

③ 解洵——故事见 《夷坚志补》卷14 《解洵娶妇》。

④ 三鬟女子——故事见 《太平广记》卷196 《潘将军》,注云出《剧谈录》。

⑤ 念珠——佛门或信佛之人诵经时计数的串珠,有18、27、54、108 颗等多种。

① 朋侪 (chái 柴)——即朋友们。侪,辈、类。

② 慈恩寺塔院相轮——慈恩寺在今西安市南郊,即大雁塔。相轮,塔顶上的槃盖。

③ 车中女子——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93 《车中女子》,注云出《原化记》。

④ 撮 (cuō搓)——这里是捏住的意思。

⑤ 内苑——指皇宫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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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主,捉举子到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一推,倒落深坑数丈。

仰望屋顶七八,唯见一孔,才开一尺有多。举子苦楚间忽见一物如鸟飞

下,到身边看时,却是前日女子。把绢重系举子肐膊讫,绢头系女子身

上,女子腾身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对举子云:“君且归,不可

在此。”举人乞食寄宿,得达吴地。这两个女子便都有些盗贼意思,不

比前边这几个,报仇雪耻救难解危,方是修仙正路。然要晓世上有此一

种人,所以历历可纪,不是脱空 的说话。

而今再说一个有侠术的女子,救着一个落难之人,说出许多剑侠的

议论,从古未经人道的,真是精绝。有诗为证:

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

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话说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禀性简默端重,

不妄言笑,忠厚老成,专一走川、陕,做客贩货,大得利息。一日,收

了货钱,待要归家,与带去仆人收拾停当,行囊丰满,自不必说。自骑

一匹马,仆人骑了牲口,起身行路。来过文、阶道中 ,与一伙作客的人,

同落一个饭店买酒饭吃。

正吃之间,只见一个妇人骑了驴儿,也到店前下了,走将进来。程

元玉抬头看时,却是三十来岁的模样,面颜也尽标致,只是装束气质带

些武气,却是雄赳赳的。饭店中客人个个颠头耸脑,看他说他,胡猜乱

语,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那妇人都看在眼里。吃罢了饭,忽然举起两

袖,抖一抖道:“适才忘带了钱来,今饭多吃过了主人的,却是怎好?”

那店中先前看他这些人都笑将起来,有的道:“元来是个骗饭吃的!”

有的道:“敢是真个忘了。”有的道:“看他模样,也是个江湖上人,

不像个本分的,骗饭的事也有。”那店家后生见说没钱,一把扯住不放。

店主又发作道:“青天白日,难道有得你吃了饭不还钱不成?”妇人只

说:“不带得来,下次补还。”店主道:“谁认得你!”正难分解,只

见程元玉便走上前来,说道:“看此娘子光景,岂是要少这数文钱的?

必是真失带了出来,如何这等逼他?”就把手腰间去摸出一串钱来,道:

“该多少,都是我还了就是。”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帐,取了钱去。

那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个长者,愿闻高姓大名,好加

倍奉还。”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挂齿!还也不消还得,姓名也

不消问得。”那妇人道:“休如此说。公去前面,当有小小惊恐,妾将

在此处出些力气报公。所以必要问姓名,万勿隐讳。若要晓得妾的姓氏,

但记着韦十一娘便是。”程元玉见他说话有些尴尬 ,不解其故,只得把

⑥ 内侍省——官署名,主管宫廷内部事务的机构。

⑦ 这两个女子——指上述“三鬟女子”和“车中女子”。

⑧ 脱空——凭空。

① 文、阶道中——文州、阶州之间,今甘肃省东南部文县、武都一带。

② 敢是——也许是、莫非是。

① 长者——这里指性情宽厚有德行的人。

② 尴尬——这里是古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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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姓说了。妇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个亲眷,少刻就到东来。”跨上

驴儿,加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仆人出了店门,骑了牲口,一头走,一头疑心。细思适间

之话,好不蹊跷。随又忖道:“妇人之言,何足凭准?况且他一顿饭钱

尚不能预备,就有惊恐,他何如出力相报得?”以口问心,行了几里。

只见途间一人,头带毡笠,身背皮袋,满身灰尘,是个惯走长路的模样。

或在前,或在后,参差不一,时常撞见。程元玉在马上问他道:“前面

到何处可以宿歇?”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杨松镇,是个安歇客商

的所在。近处却无宿头。”程元玉也晓得有个杨松镇,就问道:“今日

晏了些,还可到得那里么?”那人抬头,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

你到不得。”程元玉道:“又来好笑了。我每是骑马的,反到不得,你

是步行的,反说到得,是怎的说?那人笑道:“此间有一条小路,斜抄

去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是镇上。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

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

相烦指示同行。到了镇上,买酒相谢。”那人欣然前行,道:“这等,

都跟我来。”

那程元玉只贪路近,又见这厮是个长路人,信着不疑,把适间妇人

所言惊恐都忘了。与仆人策马,跟了那人,前进那一条路来。初时平坦

好走,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多是山根顽石,驴马走甚不便。再行过

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绕山走去,多是深密林子,仰不见天。程

元玉主仆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那人笑道:“前边就

平了。”程元玉不得已,又随他走,再度过一个岗子,一发比前崎岖了。

程元玉心知中计,叫声“不好,不好!”急掣转马头回路。忽然那人唿

哨一声,山前涌出一干人来:

狰狞相貌,劣撅 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

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尔呼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

“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

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

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

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岗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

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没个道

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窣窣价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

是一个人,攀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

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

玉面前来,稽首 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

① 劣撅——亦作“劣缺”,勇猛凶悍的样子。

② 太保——官职名,这里是对强盗的尊称。

③ 窣(sù素)窣价——犹如说飒飒地、沙沙地。窣窣,象声词,形容声音细碎。价,语助词,略同于“地”。

① 稽首——道士举一手向人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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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玉听得说是韦十一

娘,又是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

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公如

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

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

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

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岗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韦

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

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

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

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

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

② ③

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蔌、松醪请元玉吃。又叫整饭,

意甚殷勤。

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

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术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

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像他

① ②

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 ,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

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候,以报公德。适

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

颇看史鉴 ,晓得有此一种法术,便问道:“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

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十一娘

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

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 。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

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

⑤ ⑥

也不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 ,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

⑦ ⑧

杀来、岑 ,李师道用来杀武无衡 ,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

② 山蔌(sù素)——山间野菜。

③ 松醪 (láo 劳)——松子酒。

① 气色有滞——犹如说面带晦气,有倒霉相。

② 忧虞——忧患、灾难。

③ 史鉴——泛指史书。

④ “自黄帝”四句——黄帝为传说中我国远古时中原各部落联盟的领袖,号轩辕氏。蚩尤为东方九黎族首领,

扰乱中原,与黄帝战于涿鹿,兵败被杀。九天玄女为道教女神,人面鸟身;黄帝与蚩尤战,九天玄女授黄

帝以兵符图策,遂破蚩尤。这些传说见于《黄帝内传》、《云笈七签》等书。

⑤ “张良”句——张良字子房,为汉初功臣。先世为韩相,秦灭韩后,张良结交刺客为韩复仇,曾募力士于

博浪沙 (在今河南省原阳县)狙击秦始皇未中,这里即指此事。

⑥ “梁王”句——西汉景帝欲立梁王刘武为嗣,大臣袁盎进言制止,因此梁王怨恨袁盎,派人将其刺死。此

事《史记》、《汉书》中都有记载。

⑦ “公孙述”句——公孙述为西汉末年军阀。王莽称帝时,公孙述自立为蜀王,不久称帝。汉光武帝刘秀灭

王莽后,派征南大将军岑彭、中郎将来歙率大军攻蜀,公孙述遣刺客分别暗杀了来歙和岑彭。

⑧ “李师道”句——李师道为唐宪宗时割据一方的军阀,因怀恨宰相武元衡屡欲削弱藩镇势力,便派人将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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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藩镇 ,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

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

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

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

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

③ ④

,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 ,也是怕犯前戒耳。”程元玉

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

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

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旦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

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

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 ,来、岑身为大帅,武相

位到台衡 ,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

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

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程元玉道:“史书上果是如此。

① ②

假如太史公 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 ,说他剑术疏;前

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

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

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拚死杀人,

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

“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

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孔可度,皮郛 可

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

元衡刺死。

① 藩镇——唐代在重要各州设置都督府,由节度使统领所属各州甲兵,通称“藩镇”。

② 罔利——贪图利益。罔,同“网”,作动词用。

③ “故赵元昊(hào 浩)”句——赵元昊为北宋时西夏国的君主景宗,公元1032—1048 年在位。韩魏公即韩

琦,北宋著名将领,曾任陕西安抚使,指挥防御西夏战事,屡有战功,追封魏郡王,故世称“韩魏公”。

赵元昊派人刺杀韩琦事,《清波杂志》卷二记云:“韩魏公领四路招讨,驻延安。忽夜有携匕首至卧内者,

乃夏人所遣也,公语之: ‘汝取我首去。’其人曰:‘不忍,得谏议金带足矣。’明日,公不治此事。”

④ “苗傅”句——苗傅、刘正彦皆两宋交替时的武将,建炎三年(1129),二人在杭州发动政变,逼宋高宗

退位,后被张浚、韩世忠等击败斩首。张德远即张浚,南宗初年抗金派首领之一。苗、刘派人刺张浚事,

见《宋史·张浚传》。

⑤ 近侍——皇帝近身的侍臣。

⑥ 台衡——对宰相的称谓。台指三台,衡指玉衡,为两星名,位于紫微宫帝座之前,因以喻宰相的地位。

① 太史公——与下文“史迁”均指司马迁,字子长,夏阳(今陕西省韩城县)人,西汉伟大史学家,曾任

太史令,所著 《史记》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内有《刺客列传》。

② 荆轲刺秦王——荆轲为战国末期刺客,因受燕太子丹厚遇,被派刺秦王政 (秦始皇),以献地图为名,

图穷匕首见,刺秦王不中,被杀。

③ 专诸、聂政——二人事均见 《史记·刺客列传》。专诸是春秋时吴国刺客,吴公子光(阖闾)欲废吴王

僚自立,遣专诸藏剑于鱼中,伺机刺僚死。聂政是战国时韩国刺客,韩烈侯时,严遂与相国侠累结怨,求

聂政为其报仇,聂政入相府刺死侠累,亦自杀。

④ 昆仑摩勒——唐人裴铏传奇小说《昆仑奴》中人物,会法术,尝帮助主人崔生与所慕红绡妓欢会。

⑤ 皮郛 (fū浮)——所指不详,似为“皮肤”之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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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

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

不敢用术报得的。”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

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贪其

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

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饷,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

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 ,贿赂徇

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抑的:此皆吾术所必诛者也。至若

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土豪,自有刑宰 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

雷部 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

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

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

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摄其魂,使

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

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程元玉道:“剑可得

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

不妨试试。”

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分付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

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摸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

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梢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

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樛曲倒悬,下

② ③

临绝壑,窅不可测。试一俯瞷 ,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

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

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

后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程元玉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

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

拥裘覆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了,

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

霞操弓矢,下山寻野味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 ,回说天气

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

⑥ 《虬髯客传》——唐人杜光庭所作传奇小说,叙红拂妓私奔李靖,途遇虬髯客,共助李世民创大唐帝业

的故事。

① 关节——考官向应试之人暗通消息,以索取贿赂。也泛称暗中行贿,说人情。

② 刑宰——掌管刑法的官员。

③ 雷部——迷信传说风、雨、雷、电均有神执掌,司雷之神称“雷部”。这里泛指鬼神。

④ 制——似应作“掣”,形误所致。

① 樛 (jiū鸠)曲——树木向下弯曲。

② 窅 (yǎo 咬)——深远。

③ 瞷(jiàn 建)——窥视。

④ 寒粟子——皮肤骤然收缩而隆起的小颗粒,俗称“鸡皮疙瘩”。

⑤ 将来——拿来。将,作动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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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

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

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

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

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须臾,酒至数行。

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踧踖沉吟道:“事多可

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妾取寓平凉 ,

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

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妾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妾,同

④ ⑤

他一伙无藉 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 不良,把言语调

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

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

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

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投他去。次日往

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

就挈我登一峰巅,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

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 ‘切勿饮酒及淫色。’我想道:

‘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

上。至更馀,有一男子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他不答,叱他

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

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

他道: ‘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

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 ‘要死便死,吾志

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 ‘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子,

元来就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

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

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每岁服一丸,可保

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

将行李仆马,已在路傍等候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死不敢受;

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

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

用。”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

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馀年。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

栈道中行,有一少年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

玉仔细看来,也像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

那妇人忽然叫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

① 踧踖 (cùjí促籍)——恭敬而又不安的样子。

② 平凉——明代置平凉府,辖今甘肃东部与陕西、宁夏交会的地区,治所在甘肃平凉县。

③ 佻达——轻浮、放荡。

④ 无藉——无赖。

⑤ 伯子——称呼丈夫的哥哥。

⑥ 团瓢——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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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间便是吾

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

“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

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

“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

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

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过得

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激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

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像十一娘所说必

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

此后再也无从相闻。

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 ,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

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

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

何当时假腕,■尽负心儿。

① 秣陵胡太史汝嘉——秣陵,古县名,在今南京市,后世沿用作南京的别称。胡汝嘉,字懋礼,号秋宇,

明戏曲作家,嘉靖进士。太史,史官名,明代亦指称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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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五

感神媒张德容遇虎 凑吉日裴越客乘龙

诗曰:

每说婚姻是宿缘,定经月老把绳牵。

非徒配偶难差错,时日犹然不后先。

话说婚姻事皆系前定。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

相合;若不是因缘,眼面前也强求不得的。就是是因缘了,时辰未到,

要早一日也不能勾;时辰已到,要迟一日也不能勾。多是氤氲大使 暗中

主张,非人力可以安排也。唐朝时有一个弘农县尹 ,姓李,生一女,年

已及笄,许配卢生。那卢生生得伟貌长髯,风流倜傥,李氏一家尽道是

个快婿 。一日,选定日子,赘他入宅。当时有一个女巫,专能说未来事

体,颇有灵验,与他家往来得熟。其日因为他家成婚行礼,也来看看耍

子 。李夫人平日极是信他的,就问他道:“你看我家女婿卢郎,官禄厚

薄如何?”女巫道:“卢郎不是那个长须后生么?”李母道:“正是。”

女巫道:“若是这个人,不该是夫人的女婿。夫人的女婿,不是这个模

样。”李夫人道:“吾女婿怎么样的。”女巫道:“是一个中形白面,

一些髭髯也没有的。”李夫人失惊道:“依你这等说起来,我小姐今夜

还嫁人不成哩!”女巫道:“怎么嫁不成?今夜一定嫁人。”李夫人道:

“好胡说!既是今夜嫁得成,岂有不是卢郎的事?”女巫道:“连我也

那晓得缘故?”道言未了,只听得外边鼓乐喧天,卢生来行纳采礼 ,正

在堂前拜跪。李夫人拽着女巫的手,向后堂门缝里指着卢生道:“你看

这个行礼的,眼见得今夜成亲了,怎么不是我女婿?好笑,好笑。”那

些使数养娘们见夫人说罢,大家笑道:“这老妈妈惯扯大谎,这番不准

了!”女巫只不做声。

须臾之间,诸亲百眷,都来看成婚盛礼。元来唐时衣冠人家婚礼,

③ ④

极重合卺之夜 ,凡属两姓亲朋,无有不来的。就中有引礼、赞礼之人,

① 月老——又称“月下老人”,传说中主管人间婚配的神。据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中《定婚店》故事

载,男女婚配一生下来即由月下老人以红绳系足,终会成为夫妇。后亦称媒人为“月老”。

② 氤氲大使——传说中主管人世姻缘的神。据 《清异录》载,神界有专门管理人间婚配的机构,叫“缱绻

司”,长官号“氤氲大使”。

③ 弘农县尹——弘农是旧县名,今河南省灵宝县。县尹即县令,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唐代只称县令,

元代始称县尹。

④ 及笄 (j ī鸡)——指女子已成年,到了盘发插笄的年龄,亦即到了婚配年龄。笄,发簪。

⑤ 快婿——称心如意的女婿。

① 耍子——即玩耍。

② 纳采礼——旧时婚礼程式之一,媒人提亲,女方应允后,男方需备礼物前去求婚,谓之“纳采礼”。

③ 合卺 (j ǐn 紧)之夜——即新婚之夜。合卺为古代一种结婚仪式,将一瓠分为两瓢,新婚夫妇各执一瓢,

斟酒漱口。

④ 引礼、赞礼——替主人接待宾客相互引荐的人为“引礼”,主持仪式依次进行的人为“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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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傧相,都不是以下人做,就是至亲好友中间,有礼度熟闲、仪容出

众、声音响亮的,众人就推举他做了,是个尊重的事。其时卢生同了两

个傧相,堂上赞拜礼毕,新人入房。卢生将李小姐灯下揭巾一看,吃了

一惊,打一个寒噤,叫声“阿呀!”往外就走。亲友问他,并不开口,

直走出门,跨上了马,连加两鞭,飞也似去了。宾友之中,有几个与他

相好的,要问缘故;又有与李氏至戚的,怕有别话,错了时辰,要成全

他的,多来追赶。有的赶不上,罢了。有赶着的,问他劝他,只是摇手,

道:“成不得!成不得!”也不肯说出缘故来,抵死不肯回马。众人计

无所出,只得走转来,把卢生光景说了一遍。

那李县令气得目睁口呆,大喊道:“成何事体!成何事体!”

自思女儿一貌如花,有何作怪?今且在众亲友面前说明,好教他们

看个明白。因请众亲戚都到房门前,叫女儿出来拜见,就指着道:“这

个便是许卢郎的小女,岂有惊人丑貌?今卢郎一见就走,若不教他见见,

众位到底认做个怪物了。”众人抬头一看,果然丰姿冶丽,绝世无双。

这些亲友,也有说是卢郎无福的,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

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李县令气忿忿地道:“料那厮不能成就,

我也不伏气与他了。我女儿已奉见宾客,今夕嘉礼,不可虚废。宾客里

面有愿聘的,便赴今夕佳期。有众亲在此作证明,都可做大媒。”只见

傧相之中有一人走近前来,不慌不忙道:“小子不才,愿事门馆。”众

人定睛看时,那人姓郑,也是拜过官职的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下

颏上真个一根髭须也不曾生,且是标致。众人齐喝一声采道:“如此小

姐,正该配此才郎。况且年貌相等,门阀相当。”就中推两位年高的为

媒,另择一个年少的代为傧相。请出女儿,交拜成礼,且应佳期。一应

未备礼仪,婚后再补。是夜竟与郑生成了亲。郑生容貌,果与女巫之言

相合,方信女巫神见。

成婚之后,郑生遇着卢生,他两个原相交厚的,问其日前何故如此。

卢生道:“小弟揭巾一看,只见新人两眼通红,大如朱盏,牙长数寸,

爆出口外面边,那里是个人形?与殿壁所画夜叉 无二。胆俱吓破了,怎

不惊走?”郑生笑道:“今已归小弟了。”卢生道:“亏兄如何熬得?”

郑生道:“且请到弟家,请出来与兄相见则个。”卢生随郑生到家,李

小姐梳妆出拜,天然绰约,绝非房中前日所见模样,懊悔无及。后来闻

得女巫先曾有言,如此如此,晓得是有个定数,叹住罢了。正合着古语

两句道: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② ③

而今再说一个唐时故事。乃是乾元 年间,有一个吏部尚书 ,姓张

⑤ 以下人——指比主人社会地位低的人。

① 那厮——对男子的蔑称,犹如说那小子、那家伙。

② 愿事门馆——愿意做你家女婿。门馆,一般均指家塾教师,但这里乃是“门下馆甥”的略称。馆甥,即

女婿。

① 夜叉——佛教传说中一种吃人的恶鬼。

② 乾元——唐肃宗李亨年号,公元758—759 年。

③ 吏部尚书——吏部的长官。吏部是掌管全国官吏任免、考核、升迁等事务的中央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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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镐。有第二位小姐,名唤德容。那尚书在京中任上时,与一个仆射姓

裴名冕的,两个往来得最好。裴仆射有第三个儿子,曾做过蓝田县尉 的,

叫做裴越客。两家门当户对,张尚书就把这个德容小姐许下了他亲事,

已拣定日子成亲了。

却说长安西市中有个算命的老人,是李淳风 的族人,叫做李知微,

星数精妙,凡看命起卦,说人吉凶祸福,必定断下个日子,时刻不差。

一日,有个姓刘的,是个应袭赁子 ,到京理荫求官,数年不得。这一年

已自钻求要紧关节,叮嘱停当,吏部试判已毕,道是必成。闻西市李老

之名,特来请问。李老卜了一卦,笑道:“今年求之不得,来年不求自

得。”刘生不信。只见吏部出榜,为判上落了字眼,果然无名。到明年

又在吏部考试,他不曾央得人情,抑且自度书判中下,未必合式,又来

西市问李老。李老道:“我旧岁就说过的,君官必成,不必忧疑。”刘

生道:“若得官,当在何处?”李老道:“禄在大梁地方。得了后,你

可再来见我,我有话说。”吏部榜出,果然选授开封县尉。刘生惊喜,

信之如神,又去见李老。李老道:“君去为官,不必清俭,只消恣意求

取,自不妨得。临到任满,可讨个差使,再入京城,还与君推算。”刘

生记着言语,别去到任。那边州中刺史,见他旧家人物,好生委任他。

刘生想着李老之言,广取财贿,毫无避忌,上下官吏都喜欢他,再无说

话。到得任满,贮积千万,遂见刺史,讨个差使。刺史依允,就教他部

着 本州租税解京。到了京中,又见李老。李老道:“公三日内即要迁官。”

刘生道:“此番进京,实要看个机会,E设法迁转。却是三日内如何能勾?

况未是那升迁日期,这个未必准了。”李老道:“决然不差。迁官也就

在彼郡,得了后可再来相会,还有说话。”刘生去了。明日,将州中租

赋到左藏库 交纳,正到库前,只见东南上偌大一只五色鸟,飞来库藏屋

顶住着,文彩辉煌,百鸟喧噪,弥天而来。刘生大叫:“奇怪!奇怪!”

一时惊动了内官、宫监大小人等,都来看嚷。有识得的道:“此是凤凰

也。”那大鸟住了一会,听见喧闹之声,即时展翅飞起,百鸟渐渐散去。

此话闻至天子面前,龙颜大喜,传出敕命来,道:“那个先见的,于原

身官职加升一级改用。”内官查得真实,却是刘生先见,遂发下吏部,

迁授浚仪 县丞。果是三日,又就在此州。刘生愈加敬信李老,再来问此

去为官之方。李老云:“只须一如前政。”刘生依言,仍旧恣意贪取,

④ 仆射(yè夜)——官名,唐代为尚书省长官,相当于宰相职务。

⑤ 蓝田县尉——蓝田县今属陕西省。县尉是县里负责治安的官员。

⑥ 李淳风——唐初人,曾为太史令,精通天文历算。传说他善于占卜,有灵验。

① 应袭赁子——“赁子”一词费解,疑“赁”为“任”字之误。汉制,二千石以上官员任满一定年限,可

保举子弟一人为郎,称“任子”。后世沿用,指因先人之职位而得官者。这种制度便是“袭”,亦即下句

所说的“荫”。应袭任子,即应该袭任官职的宦门子弟。

② 试判——吏部选拔官吏的一种考核方式,将州县疑难案卷令其批议,是为“判”。

③ 部着——这里是负责押解的意思。

① 左藏库——唐代掌管国家财货库藏的机构为“太府寺”,下设七个署,其中“左藏署”掌管天下赋税。

书中刘生是押解本州租税的,应向左藏署库房交纳。

② 敕 (chì斥)命——即命令,特指皇帝颁赐爵位的诏令。

③ 浚仪——古县名,故址在今开封市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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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得了千万。任满赴京听调,又见李老。李老曰:“今番当得一邑正官,

分毫不可妄取了。慎之,慎之。”刘生果授寿春县宰。他是两任得惯了

的手脚,那里忍耐得住!到任不久,旧性复发,把李老之言丢过一边。

偏生前日多取之言好听,当得个谨依来命;今日不取之言迂阔,只推道

未可全信。不多时,上官论劾追赃,削职了。又来问李老道:“前两任

只叫多取,今却叫不可妄取,都有应验,是何缘故?”李老道:“今当

与公说明。公前世是个大商,有二千万资财,死在汴州,其财散在人处。

公去做官,原是收了自家旧物,不为妄取,所以一些无事。那寿春一县

之人,不曾欠公的,岂可过求?如今强要起来,就做坏了。”刘生大伏,

惭悔而去。凡李老之验,如此非一,说不得这许多。

而今且说正话。那裴仆射家拣定了做亲日期,叫媒人到张尚书家来

通信道日。张尚书闻得李老许多神奇灵应,便叫人接他过来,把女儿八

① ②

字 与婚期,教他合一合 ,看怕有甚么冲犯不宜。李老接过八字,看了

一看道:“此命喜事不在今年,亦不在此方。”尚书道:“只怕日子不

利,或者另改一个也罢,那有不在今年之理?况且男女两家,都在京中,

不在此方,更在何处?”李老道:“据看命数已定,今年决然不得成亲。

吉日自在明年三月初三日,先有大惊之后,方得会合,却应在南方。冥

数已定,日子也不必选,早一日不成,迟一日不得。”尚书似信不信的

道:“那有此话?”叫管事人封个赏封谢了去。刚出得门,裴家就来接

了去,也为婚事将近,要看看休咎。李老到了裴家,占了一卦,道:“怪

哉!怪哉!此卦恰与张尚书家的命数正相符合。”遂取文房四宝出来,

写了一柬道:

三月三日,不迟不疾。水浅舟胶,虎来人得。惊则大惊,吉则大吉。

裴越客看了,不解其意,便道:“某正为今年尚书府亲事,只在早晚,

问个吉凶。这 ‘三月三日’之说何也?”李老道:“此正是婚期。”裴

越客道:“日子已定,眼见得不到那时了。不准,不准。”李老道:“郎

君不得性急。老汉所言,万无一误。”裴越客道:“‘水浅舟胶,虎来

人得’,大略是不祥的说话了。”李老道:“也未必不祥,应后自见。”

作别过了。

正待要欢天喜地,指日成亲,只见补阙、拾遗等官,为选举不公,

② ③

交章论劾 吏部尚书。奉圣旨,谪贬张镐为扆州司户 ,即日就道。张尚

书叹道:“李知微之言验矣!”便教媒人回覆裴家,约定明年三月初三,

到扆州成亲。自带了家眷,星夜到贬处去了。元来唐时大官谪贬,甚是

① 八字——古代年、月、日、时,均用“天干”“地支”相配,各得两字,共八字。古人迷信,认为从人

的出生八字中可以推断命运。

② 合一合——即推算推算,看“八字”与“婚期”是否相宜。

③ 休咎——吉凶。 《书·洪范》有“休征”、“咎征”,即吉兆、凶兆。

① 补阙、拾遗——唐代始设置的向皇帝进行规劝的谏官名称。

② 论劾 (hé核)——向皇帝揭发其他官吏劣迹。

③ 扆 (y ǐ以)州司户——唐代未见置扆州,依下文“扆州界内石阡江中”、“黔峡之间”等语,疑是“夷

州”之误。夷州,即今贵州省石阡县治。司户,主管户籍的官职,按唐制在府为户曹参军,在州为司户参

军,在县为司户,此应为司户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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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条,亲眷避忌,不十分肯与往来的,怕有朝廷不测,时时忧恐。张尚

书也不把裴家亲事在念了。

裴越客得了张家之信,吃了一惊,暗暗道:“李知微好准卦,毕竟

要依他的日子了。”真是到手佳期,却成虚度,闷闷不乐,过了年节。

一开新年,便打点束装,前赴扆州成婚。

那越客是豪奢公子,规模不小,坐了一号大座船,满载行李辎重,

家人二十多房,养娘七八个,安童七八个,择日开船。越客恨不得肋生

双翅,脚下腾云,一眨眼便到扆州。行了多日,已是二月尽边,皆因船

只狼犺,行李沉重,一日行不上百来里路,还有搁着浅处,弄了几日,

才弄得动的,还差扆州三百里远近。越客心焦,恐怕张家不知他在路上,

不打点得,错过所约日子。一面舟行,一面打发一个家人,在岸路驿中

讨了一匹快马,先到扆州报信。家人星夜不停,报入扆州来。那张尚书

身在远方,时怀忧闷,况且不知道裴家心下如何,未知肯不嫌路远,来

赴前约否。正在思忖不定,得了此报,晓得裴郎已在路上将到,不胜之

喜。走进衙中,对家眷说了,俱各欢喜不尽。此时已是三月初二日了。

尚书道:“明日便是吉期,如何来得及?但只是等裴郎到了,再定日未

迟。”

是夜因为德容小姐佳期将近,先替他簪了髻,设宴在后花园中,会

集衙中亲丁女眷,与德容小姐添妆把盏。那花园离衙斋将有半里,扆州

是个山深去处,虽然衙斋左右,多是些丛林密箐 ,与山林之中无异,可

也幽静好看。那德容小姐,同了衙中姑姨姊妹,尽意游玩。酒席既阑,

日色已暮,都起身归衙,众女眷或在前,或在后,大家一头笑语,一头

行走。正在喧哄之际,一阵风过,竹林中腾地跳出一个猛虎来,擒了德

容小姐便走。众女眷吃了一惊,各各逃窜,那虎已自跳入蘙荟之处,不

知去向了。众人性定,奔告尚书得知,合家啼哭得不耐烦 。那时夜已昏

黑,虽然聚得些人起来,四目相视,束手无策,无非打了火把,四下里

照得一照,知他在何路上,可以救得?干闹嚷了一夜,一毫无干。到得

天晓,张尚书噙着泪眼,点起人夫去寻骸骨,漫山遍野,无处不到,并

无一些下落。张尚书又恼又苦,不在话下。

且说裴越客已到扆州界内石阡江中,那江中都是些山根石底,重船

到处触碍,一发行不得。已是三月初二日了,还差几十里路。越客道:

“似此行去,如何赶得明日到?”心焦背热,与船上人发极 嚷乱。船上

人道:“这是用不得性的,我们也巴不得到了,讨喜酒吃,谁耐烦在此

延挨?”裴越客道:“却是明日是吉期,这等担阁怎了?”船上人道:

“只是船重得紧,所以只管搁浅。若要行得快,除非上了些岸,等船轻

了好行。”越客道:“有理,有理。”他自家着了急的,叫住了船,一

跳便跳上了岸,招呼众家人起来。那些家人见主人已自在岸上了,谁敢

不上?一走就走了二十多人起来,那船早自轻了。越客在前,众家人在

后,一路走去。那船好转动,不比先前,自在江中相傍着行。

① 箐 (j īng 精)——竹名。

② 蘙 (yì义)荟——草木繁茂。

③ 不耐烦——忍受不了。

① 发极——发火起急。吴方言“极”通“急”,书中此用法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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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得四五里,天色将晚,看见岸旁有板屋一间,屋内有竹床一张,

越客就走进屋内,叫安童把竹床上扫拂一扫拂,坐了歇一歇气再走。这

许多僮仆,都站立左右,也有站立在门外的。正在歇息,只听得树林中

飕飕的风响。于时一线月痕和着星光,虽不甚明白,也微微看得见,约

莫风响处,有一物行走甚快。将到近边,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猛虎,背

负一物而来。众人惊惶,连忙都躲在板屋里来。其虎看看至近,众人一

齐敲着板屋呐喊,也有把马鞭子打在板上,振得一片价响。那虎到板屋

侧边,放下了背上的东西,抖抖身子,听得众人叫喊,像似也有些惧怕,

大吼一声,飞奔入山去了。

众人在屋缝里张着 ,看那放下的东西,恰像个人一般,又恰像在那

里有些动。等了一会,料虎去远了,一齐捏把汗,出来看时,却是一个

人,口中还微微气喘。来对越客说了,越客分付众人救他,慌忙叫放船

拢岸。众人扛扶其人,上了船,叫快快解了缆开去,恐防那虎还要寻来。

船开了半晌,越客叫点起火来看。舱中养娘们,各拿蜡烛点起,船中明

亮,看那人时,却是:

眉湾杨柳,脸绽芙蓉。喘吁吁吐气不齐,战兢兢惊神未定。头垂发乱,是个醉

① ②

扶上马的杨妃 ;目闭唇张,好似死乍还魂的杜丽 。面庞勾可十七八,美艳从来无

二三。

越客将这女子上下看罢,大惊,说道:“看他容颜衣服,决不是等闲村

落人家的。”叫众养娘好生看视。众养娘将软褥铺衬,抱他睡在床上,

解看衣服,尽被树林荆刺抓破,且喜身体毫无伤痕。一个养娘替他将乱

发理清梳通了,挽起一髻,将一个手帕替他扎了。拿些姜汤灌他,他微

微开口,咽下去了;又调些粥汤来灌他。弄了三四更天气,看看苏醒,

神安气集。忽然抬起头来,开目一看,看见面前的人一个也不认得,哭

了一声,依旧眠倒了。这边养娘们问他来历缘故,及遇虎根由,那女子

只不则声,凭他说来说去,竟不肯答应一句。

渐渐天色明了,岸上有人走动,这边船上也着水夫上纤。此时离州

城只有三十里了,听得前面来的人纷纷讲说,道:“张尚书第二位小姐,

昨夜在后花园中游赏,被虎扑了去,至今没寻尸骸处。”有的道:“难

道连衣服都吃尽了不成?”水夫闻得此言,想着夜来的事,有些奇怪。

商量道:“船中那话儿莫不正是?”就着一个下船来,把路上人来的说

话,禀知越客。越客一发惊异道:“依此说话,被虎害的正是我定下的

娘子了。这船中救得的,可是不是?”连忙叫一个知事的养娘来,分付

他道:“你去对方才救醒的小娘子说,问可是张家德容小姐不是?”养

娘依言去问,只见那女子听得叫出小名来,便大哭将起来,道:“你们

是何人,晓得我的名字?”养娘道:“我们正是裴官人家的船,正为来

② 约莫——大约。

③ 张着——睁大眼睛看着。

① 杨妃——杨贵妃,唐玄宗的宠妃,小名玉环,法号太真,以美艳著称。

② 杜丽——杜丽娘,汤显祖所著戏曲《牡丹亭》中的女主角。

③ 那话儿——指称某一东西、某一人事的隐语,这里指被救的张德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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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小姐佳期。船行的迟,怕赶日子不迭,所以官人只得上岸行走,谁知

却救了小姐上船,也是天缘分定。”那小姐方才放下了心,便说花园遇

虎,一路上如腾云驾雾,不知行了多少路,自拚必死。被虎放下地时,

已自魂不附体了,后来不知如何却在船上。养娘把救他的始末说了一遍。

来覆越客道:“正是这个小姐。”越客大喜,写了一书,差一个人飞报

到州里尚书家来。

尚书正为女儿骸骨无寻,又且女婿将到,伤痛无奈,忽见裴家苍头①

有书到,愈加感切。拆开来看,上写道:

趋赴嘉礼,江行舟涩。从陆倍道,忽遇虎负爱女至。惊逐之顷,虎去而人不伤。

今完善在舟,希示进止。子婿裴越客百拜。

尚书看罢,又惊又喜。走进衙中说了,满门叹异。尚书夫人便道,“从

来罕闻奇事,想是为吉日赶不及了,神明所使。今小姐既在裴郎船上了,

还可赶得今朝成亲。”尚书道:“有理,有理。”就叫鞴一匹快马,带

了仪从,不上一个时辰,赶到船上来。

翁婿相见,甚喜。见了女儿,又悲又喜,安慰了一番。尚书对裴越

客道:“好教贤婿得知:今日之事,旧年间李知微已断定了,说成亲必

竟要今日。昨晚老夫见贤婿不能勾就到,道是决赶不上今日这吉期,谁

想有此神奇之事,把小女竟送到尊舟。如今若等尊舟到州城,水路难行,

定不能勾。莫若就在尊舟结了花烛,成了亲事,明日慢慢回衙,这吉期

便不挫过了。”裴越客见说,便想道:“若非岳丈之言,小婿几乎忘了。

旧年李知微题下六句,首二句道: ‘三月三日,不迟不疾。’若是小婿

在舟行时,只疑迟了,而今虎送将来,正应着今日。中二句道: ‘水浅

舟胶,虎来人得。’小婿起初道不祥之言,谁知又应着这奇事。后来二

句: ‘惊则大惊,吉则大吉。’果然这一惊不小,谁知反因此凑着吉期。

李知微真半仙了!”张尚书就在船边分派人,唤起傧相,办下酒席,先

在舟中花烛成亲,合卺饮宴。礼毕,张尚书仍旧鞴马先回,等他明日舟

到,接取女儿女婿。

是夜,裴越客遂同德容小姐就在舟中,共入鸳帏欢聚。少年夫妇,

极尽于飞之乐。明日舟到,一同上岸,拜见丈母诸亲。尚书夫人及姑姨

姊妹、合衙人等,看见了德容小姐,恰似梦中相逢一般,欢喜极了,反

有堕下泪来的。人人说道:“只为好日来不及,感得神明之力,遣个猛

虎做媒,把百里之程,顷刻送到。从来无此奇事!”

这话传出去,个个奇骇,道是新闻。民间各处立起个虎媒之祠,但

是有婚姻求合的,虔诚祈祷,无有不应。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

于时有六句口号 :

仙翁知微,判成定数。虎是神差,佳期不挫。如此媒人,东道难做。

① 苍头——古代私家的奴隶,后来指称家奴、仆人。

② 旧年——吴方言称去年为“旧年”。

① 于飞——本指凤与凰相偕而飞,后用以比喻夫妻和美亲爱。语出《诗·大雅·卷阿》:“凤凰于飞,刿

刿其羽。”又《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② 口号——又称“口占”,常用于诗题上,表示是信口吟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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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六

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

诗曰:

色中饿鬼是僧家,尼扮繇来不较差。

况是能通闺阁内,但教着手便勾叉。

话说三姑六婆 ,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盖是此辈功夫又闲,

心计又巧,亦且走过千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

② ③

不要说有些不正气的妇女,十个着 了九个儿,就是一些针缝也没

④ ⑤

有的,他会千方百计弄出机关,智赛良、平 ,辩同何、贾 ,无事诱出

有事来。所以宦户人家有正经的,往往大张告示,不许出入。其间一种

最狠的,又是尼姑。他借着佛天为由,庵院为囤,可以引得内眷来烧香,

可以引得子弟来游耍。见男人,问讯称呼,礼数毫不异僧家,接对无妨;

到内室,念佛看经,体格终须是妇女,交搭更便。从来马泊六 、撮合山

②,十桩事到有九桩是尼姑做成,尼庵私会的。

只说唐时有个妇人狄氏,家世显宦,其夫也是个大官,称为夫人 。

夫人生得明艳绝世,名动京师。京师中公侯戚里人家妇女,争宠相骂的,

动不动便道:“你自逞标致,好歹到不得狄夫人,乃敢欺凌我!”美名

一时无比。却又资性贞淑,言笑不苟,极是一个有正经的妇人。

于时西池春游,都城士女欢集,王侯大家,油车帟幕 ,络绎不绝。

狄夫人免不得也随俗出游。有个少年风流在京候选官的,叫做滕生,同

在池上。看见了这个绝色模样,惊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随来随去,

目不转睛。狄氏也抬起眼来,看见滕生风流行动。他一边无心的,却不

以为意。争奈滕生看得痴了,恨不得寻口冷水,连衣服都吞他的在肚里

去。问着旁边人,知是有名美貌的狄夫人。车马散了,滕生怏怏归来,

整整想了一夜。

自是行忘止,食忘飧,却像掉下了一件甚么东西的,无时无刻不在

心上。熬煎不过,因到他家前后左右,访问消息。晓得平日端洁,无路

可通,滕生想道:“他平日岂无往来亲厚的女眷?若问得着时,或者寻

出机会来。”仔细探访。

① 三姑六婆——据 《南村辍耕录》卷十:“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

虔婆、药婆、隐婆也。”

② 着——即“着道”,意思是上当、中了圈套。

③ 针缝——表示“细微”的意思,这里指极细小的差错或邪念。

④ 良、平——张良、陈平,均为辅佐刘邦兴汉的著名谋士,后世誉为善策划、有谋略的代表。

⑤ 何、贾——随何、陆贾,均西汉初年的著名辩士,后世誉为善论辩、有口才的代表。

① 马泊六——也叫“马八六”,指专门撮合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人。

② 撮合山——指媒婆。

③ 夫人——这里是命妇的封号。唐代三品以上的官员,其母、妻才有夫人封号。

④ 油车帟(yì亦)幕——油车是以油彩涂绘的车,华美而富丽;帟幕是小帷幕,此指车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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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日他门里走出一个尼姑来。滕生尾着去,问路上人,乃是静

乐院主慧澄,惯一在狄夫人家出入的。滕生便道:“好了!好了!”连

忙跑到下处 ,将银十两,封好了,急急赶到静乐院来。问道:“院主在

否?”慧澄出来,见是一个少年官人,请进奉茶。稽首毕,便问道:“尊

姓大名,何劳贵步?”滕生通罢姓名,道:“别无他事。久慕宝房清德,

② ③

少备香火之资,特来随喜 。”袖中取出银两递过来。慧澄是个老世事,

一眼瞅去,觉得沉重,料道有事相央。口里推托不当,手里已自接了,

谢道:“承蒙厚赐,必有所言。”滕生只推没有别话,表意而已,别了

回寓。慧澄想道:“却不奇怪!这等一个美少年,想我老尼什么?送此

厚礼,又无别话。”一时也委决不下。

只见滕生每日必来院中走走,越见越加殷勤,往来渐熟了。慧澄一

日便问道:“官人含糊不决,必有什么事故。但有见托,无不尽力。”

滕生道:“说也不当,料是做不得的。但只是性命所关,或者希冀老师

父万分之一,出力救我。事若不成,拚个害病而死罢了。”慧澄见说得

尴尬,便道:“做得做不得,且说来。”滕生把西池上遇见狄氏,如何

标致,如何想慕,若得一了夙缘,万金不惜,说了一遍。慧澄笑道:“这

事却难。此人与我往来,虽是标致异常,却毫无半点瑕疵,如何动得手?”

滕生想一想,问道:“师父既与他往来,晓得他平日好些甚么?”慧澄

道:“也不见他好甚东西。”滕生又道:“曾托师父做些甚么否?”慧

澄道:“数日前托我寻些上好珠子,说了两三遍。只有此一端。”滕生

大笑道:“好也!好也!天生缘分。我有个亲戚是珠商,有的是好珠,

我而今下在他家,随你要多少是有的。”即出门雇马,如飞也似去了。

一会,带了两袋大珠来到院中,把与慧澄看,道:“珠值二万贯。今看

他标致分上,让他一半,万贯就与他了。”慧澄道:“其夫出使北边,

他是个女人在家,那能凑得许多价钱?”滕生笑道:“便是四五千贯也

罢。再不,千贯数百贯也罢。若肯圆成好事,一个钱没有也罢了。”慧

① ②

澄也笑道:“好痴话!既有此珠,我与你仗苏、张之舌,六出奇计 ,

好歹设法来院中走走,此时再看机会,弄得与你相见一面。你自放出手

段来,成不成看你造化,不关我事。”滕生道:“全仗高手救命则个。”

慧澄笑嘻嘻地提了两囊珠子,竟望狄夫人家来。与夫人见礼毕,夫

人便问:“囊中何物?”慧澄道:“是夫人前日所托寻取珠子,今有两

囊上好的,送来夫人看看。”解开囊来,狄氏随将手就囊中取起来看,

口里啧啧道:“果然好珠!”看了一看,爱玩不已。问道:“要多少价

钱?”慧澄道:“讨价万贯。”狄氏惊道:“此只讨得一半价钱,极是

便宜的。但我家相公 不在,一时凑不出许多来,怎么处?”慧澄扯狄氏

① 下处——下榻之处,即寓所、旅店。

② 随喜——佛教用语,此处意为游览寺院。

③ 老世事——老于世故,熟知世态人情。

① 苏、张——苏秦、张仪,均战国时的纵横家,以机智善辩著称。下文“仪、秦之辩”同此。

② 六出奇计——谓想出各种巧妙办法。 《史记·陈丞相世家》记陈平“凡六出奇计”。

③ 相公——本是古代对宰相的称呼,也用作对上层人士的敬称。此处因狄氏丈夫是“大官”,故云。后来

也称读书人为“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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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道:“夫人且借一步说话。”狄氏同他到房里来,慧澄道:“夫人

爱此珠子,不消得钱。此是一个官人,要做一件事的。”说话的,难道

好人家女眷面前,好直说得道“送此珠子求做那件事一场”不成?看官,

不要性急,你看那尼姑巧舌,自有宛转 。当时狄氏问道:“此官人要做

何事?”慧澄道:“是一个少年官人,因仇家诬枉,失了官职,只求一

关节到吏部,辨白是非,求得复任,情愿送此珠子。我想夫人兄弟及相

公伯叔辈,多是显要,夫人想一门路指引他,这珠子便不消钱了。”狄

氏道:“这等你且拿去还他,待我慢慢想一想,有了门路再处。”慧澄

道:“他事体急了,拿去他又寻了别人,那里还捞得他珠子转来?不如

且留在夫人这里,对他只说有门路,明日来讨回音罢。”狄氏道:“这

个使得。”

慧澄别了,就去对滕生一一说知。滕生道:“今将何处?”慧澄道:

“他既看上珠子,收下了,不管怎地,明日定要设法他来。看手段!”

滕生又把十两银子与他了,叫他明日早去。

那边狄氏别了慧澄,再把珠子细看,越看越爱。便想道:“我去托

弟兄们,讨此分上不难,这珠眼见得是我的了。”元来人心不可有欲。

一有欲心,被人窥破,便要落人圈套。假如狄氏不托尼姑寻珠,便无处

生端 。就是见了珠子,有钱则买,无钱便罢,一则一,二则二,随你好

汉,动他分毫不得。只为欢喜这珠子,又凑不出钱,便落在别人机彀 中,

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弄得没出豁起来。

却说狄氏明日正思量这事,那慧澄也来了。问道:“夫人思量事体

可成否?”狄氏道:“我昨夜为他细想一番,门路都有,管取停当。”

慧澄道:“却有一件难处:动万贯事体,非同小可。只凭我一个贫姑,

秤起来肉也不多几斤的。说来说去,宾主不相识,便道做得事来,此人

如何肯信?”狄氏道:“是到也是,却待怎么呢?”慧澄道:“依我愚

② ③

见,夫人只做设斋 ,到我院中,等此官人,只做无心撞见,两下觌面

照会,这使得么?”狄氏是个良人心性,见说要他当面见生人,耳根通

红起来,摇手道:“这如何使得!”慧澄也变起脸来道:“有甚么难事?

不过等他自说一番缘故,这里应承做得,使他别无疑心,方才的确。若

夫人道见面使不得,这事便做不成,只索罢了,不敢相强。”狄氏又想

了一想,道:“既是老师父主见如此,想也无妨。后二日我亡兄忌日,

我便到院中来做斋,但只叫他立谈一两句,就打发去,预防耳目不雅。”

慧澄道:“本意原只如此。说罢了正话,留他何干?自不须断,当得。”

慧澄期约已定,转到院中,滕生已先在,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滕生

④ 借一步——犹如说“有劳一步”,是一种客气说法,这里的意思是请移动一步,同到僻静之处。

⑤ 不消得——无须、不必。

① 宛转——即婉转,指言词曲折动听,使人相信。

② 何处——如何处置、怎么办。

③ 生端——生发事端,招惹是非。

④ 机彀 (gòu 构)——圈套。彀,张满的弓,引伸为射程之内。

① 管取停当——管保妥当。

② 设斋——一种乞神保佑的宗教仪式。

③ 觌 (dí敌)面——即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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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谢道:“仪、秦之辨,不过如此矣!”巴到那日,慧澄清早起来,端

正斋筵,先将滕生藏在一个人迹不到的静室中,桌上摆设精致酒肴,把

门掩上了。慧澄自出来外厢支持,专等狄氏。正是:

安排扑鼻香芳饵,专等鲸鲵来上钩。

狄氏到了这日晡时 ,果然盛妆而来。他恐怕惹人眼目,连僮仆都打

发了去,只带一个小丫鬟进院来。见了慧澄,问道:“其人来未?”慧

澄道:“未来。”狄氏道:“最好,且完了斋事。”慧澄替他宣扬意旨,

祝赞已毕,叫一个小尼领了丫鬟别去顽耍,对狄氏道:“且到小房一坐。”

引狄氏转了几条暗街,至小室前,搴帘而入,只见一个美貌少年,独自

在内,满桌都是酒肴,吃了一惊,便欲避去。慧澄便捣鬼道:“正要与

夫人对面一言。官人还不拜见?”滕生卖弄俊俏,连忙趋到跟前,劈面

拜下去。狄氏无奈,只得答他。慧澄道:“官人感夫人盛情,特备一卮

酒谢夫人。夫人鉴其微诚,万勿推辞。”狄氏欲待起身,抬起眼来,元

是西池上曾面染过的。看他生得少年,万分清秀可喜,心里先自软了。

带着半羞半喜,呐出一句道:“有甚事,但请直说。”慧澄挽着狄氏衣

袂道:“夫人坐了好讲,如何彼此站着?”滕生满斟着一杯酒,笑嘻嘻

的唱个肥喏,双手捧将过来安席。狄氏不好却得,只得受了,一饮而尽。

慧澄接着酒壶,也斟下一杯。狄氏会意,只得也把一杯回敬。眉来眼去,

狄氏把先前矜庄模样都忘怀了。又问道:“官人果要补何官?”滕生便

把眼瞅慧澄一瞅,道,“师父在此,不好直说。”慧澄道:“我便略回

避一步。”跳起身来就走,扑地把小门关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滕生便移了己坐,挨到狄氏身边,双手抱住道:

“小子自池上见了夫人,朝思暮想,看看待死,只要夫人救小子一命。

夫人若肯周全,连身躯性命也是夫人的了,甚么得官不得官,放在心

上?”双膝跪将下去。狄氏见他模样标致,言词可怜,千夫人万夫人的

哀求,真个又惊又爱。欲要叫喊,料是无益;欲要推脱,怎当他两手紧

紧抱住。就跪的势里,一直抱将起来,走到床前,放倒在床里,便去乱

扯小衣。狄氏也一时动情,淫兴难遏,没主意了。虽也左遮右掩,终久

不大阻拒,任他舞弄起来。元来狄氏虽然有夫,并不曾经着这般境界,

欢喜不尽。云雨既散,挈其手道:“子姓甚名谁?若非今日,几虚做了

一世人,自此夜夜当与子会。”滕生说了姓名,千恩万谢。恰好慧澄开

门进来,狄氏羞惭不语。慧澄道:“夫人勿怪。这官人为夫人几死,贫

姑慈悲为本,设法夫人救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图 。”狄氏道:“你哄得

我好!而今要在你身上,夜夜送他到我家来便罢。”慧澄道:“这个当

得。”当夜散去。

此后,每夜便开小门,放滕生进来,并无虚夕。狄氏心里爱得紧,

只怕他心上不喜欢,极意奉承。滕生也尽力支陪,打得火块也似热的。

过得数月,其夫归家了,略略踪迹希些。然但是其夫出去了,便叫人请

④ 巴——巴望、盼望。

① 晡(bū逋)时——即“申时”,约当下午三时至五时。

① 浮图——亦作“浮屠”,指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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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会。又是年馀,其夫觉得有些风声,防闲严切,不能往来。狄氏思

想不过,成病而死。本等好好一个妇人,却被尼姑诱坏了身体,又送了

性命。然此还是狄氏自己水性 ,后来有些动情,没正经了,故着了手。

而今还有一个正经的妇人,中了尼姑毒计,到底不甘,与夫同心合计,

弄得尼姑死无葬身之地。果是快心,罕闻罕见。正合着《普门品》云:

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话说婺州 有一个秀才,姓贾,青年饱学,才智过人。有妻巫氏,姿

容绝世,素性贞淑。两口儿如鱼似水,你敬我爱,并无半句言语 。那秀

才在大人家处馆读书,长是半年不回来。巫娘子只在家里做生活,与一

个侍儿叫做春花过日。那娘子一手好针线绣作,曾绣一幅观音大士,绣

得庄严色相,俨然如生。他自家十分得意,叫秀才拿到裱褙店里裱着,

见者无不赞叹。裱成画轴,取回来,挂在一间洁净房里,朝夕焚香供养。

只因一念敬奉观音,那条街上有一个观音庵,庵中有个赵尼姑,时常到

他家来走走。秀才不在家时,便留他在家做伴两日。赵尼姑也有时请他

到庵里坐坐。那娘子本分,等闲也不肯出门,一年也到不得庵里一两遭。

一日春间,因秀才不在,赵尼来看他,闲话了一会,起身送他去。

赵尼姑道:“好天气!大娘便同到外边望望。”也是合当有事。信步同

他出到自家门首,探头门外一看,只见一个人,谎子 打扮的,在街上摆

来 ,被他劈面撞见。巫娘子连忙躲了进来,掩在门边。赵尼姑却立定着,

元来那人认得赵尼姑的,说道:“赵师父,我那处寻你不到,你却在此。

我有话和你商量则个。”尼姑道:“我别了这家大娘,来和你说。”便

走进与巫娘子作别了。这边巫娘子关着门,自进来了。

且说那叫赵尼姑这个谎子打扮的人,姓卜名良,乃是婺州城里一个

极淫荡不长进的,看见人家有些颜色的妇女,便思勾搭上场,不上手不

休。亦且淫滥之性,不论美恶,都要到到。所以这些尼姑,多有与他往

① ②

来的,有时做他牵头 ,有时趁着绰趣 。这赵尼姑有个徒弟,法名本空,

年方二十馀岁,尽有姿容。那里算得出家?只当老尼养着一个粉头 一

般,陪人歇宿,得人钱财,但只是瞒着人做。这个卜良,就是赵尼姑一

个主顾。

② 本等——本来。

③ 水性——旧时以水性流动,喻妇女轻浮无定。

④ 《普门品》——经卷名,指《法华经》第二十五品《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① 婺 (wù务)州——治所在今浙江省金华市。

② 言语——这里指争吵、口角。

③ 大娘——犹如称“大娘子”,对年轻妇人的敬称。

④ 谎子——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流氓、浪子一类。

⑤ 摆来——晃来。吴地方言,无事闲逛谓之“摆”。

① 牵头——为不正当男女关系牵线撮合。

② 绰趣——凑趣,这里指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③ 粉头——妓女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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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赵尼姑别了巫娘子,赶上了他,问道:“卜官人有甚说话?”

卜良道:“你方才这家,可正是贾秀才家?”赵尼姑道:“正是。”卜

良道:“久闻他家娘子生得标致,适才同你出来、掩在门里的,想正是

他了。”赵尼姑道:“亏你聪明,他家也再无第二个。不要说他家,就

是这条街上,也没再有似他标致的。”卜良道:“果然标致,名不虚传。

几时再得见见,看个仔细便好。”赵尼姑道:“这有何难?二月十九日,

观音菩萨生辰,街上迎会 ,看的人,人山人海。你便到他家对门楼上,

赁间房子住下了。他独自在家里,等我去约他出来门首看会,必定站立

得久,那时任凭你窗眼子张着,可不看一个饱?”卜良道:“妙!妙!”

到了这日,卜良依计到对门楼上住下,一眼望着贾家门里。只见赵

尼姑果然走进去,约了出来。那巫娘子一来无心,二来是自己门首,只

怕街上有人瞧见,怎提防对门楼上暗地里张他?卜良从头至尾看见,仔

仔细细,直待进去了,方才走下楼来。恰好赵尼姑也在贾家出来了,两

个遇着。赵尼姑笑道:“看得仔细么?”

卜良道:“看到看得仔细了,空想无用,越看越动火,怎生到到手

便好。”赵尼姑道:“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他是个秀才娘子,等闲

也不出来,你又非亲不族,一面不相干,打从那里交关起?只好看看罢

了。”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庵里。卜良进了庵,便把赵尼姑跪一跪道:

“你在他家走动,是必在你身上想一个计策,勾他则个。”赵尼姑摇头

道:“难,难,难!”卜良道:“但得尝尝滋味,死也甘心。”赵尼姑

道:“这娘子不比别人,说话也难轻说的。若要引动他春心,与你往来,

一万年也不能勾。若只要尝尝滋味,好歹硬做他一做,也不打紧。却是

性急不得。”卜良道:“难道强奸他不成?”赵尼姑道:“强是不强,

不由得他不肯。”卜良道:“妙计安在?我当筑坛拜将。”赵尼姑道:

“从古道:慢橹摇船捉醉鱼。除非弄醉了他,凭你施为,你道好么?”

卜良道:“好到好,如何使计弄他?”赵尼姑道:“这娘子点酒不闻的,

他执性不吃,也难十分强他。若是苦苦相劝,他疑心起来,或是嗔怒起

来,毕竟不吃,就没奈他何。纵然灌得他一杯两盏,易得醉,易得醒,

也脱哄他不得。”卜良道:“而今却是怎么?”赵尼姑道:“有个法儿

算计他,你不要管。”卜良毕竟要说明,赵尼姑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这般这般,“你道好否?”卜良跌脚大笑道:“妙计!妙计!从古至今,

无有此法。”赵尼姑道:“只有一件,我做此事哄了他,他醒后认真起

来,必是怪我。不与我往来了,却是如何?”卜良道:“只怕不到得手。

既到了手,他还要认甚么真?翻得转面孔?凭着一味甜言媚语哄他,从

此做了长相交也不见得。倘若有些怪你,我自重重相谢罢了。敢怕替我

滚热了,我还要替你讨分上哩。”赵尼姑道:“看你嘴脸!”两人取笑

了一回,各自散了。自此卜良日日来庵中问信,赵尼姑日日算计要弄这

巫娘子。

隔了几日,赵尼姑办了两盒茶食,来贾家探望巫娘子。巫娘子留他

④ 迎会——即“迎神赛会”,旧时一种迷信的民俗活动。

① 交关——交接、关连。

② 筑坛拜将——古代拜将挂帅的仪式,以示郑重和信任;这里只是请教的意思。

③ 脱哄——即欺骗、瞒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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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赵尼姑趁着机会,扯着些闲言语,便道:“大娘子与秀才官人,

两下青春,成亲了多时,也该有喜信生小官人了。”巫娘子道:“便是

呢。”赵尼姑道:“何不发个诚心,祈求一祈求?”巫娘子道:“奴在

自绣的观音菩萨面前,朝夕焚香,也曾暗暗祷祝,不见应验。”赵尼姑

道:“大娘年纪小,不晓得求子法。求子嗣须求白衣观音,自有一卷《白

衣经》,不是平时的观音,也不是 《普门品观音经》。那《白衣经》有

许多灵验,小庵请的这卷,多载在后边,可惜不曾带来与大娘看。不要

说别处,只是我婺州城里城外,但是印施 的,念诵的,无有不生子,真

是千唤千应,万唤万应的。”巫娘子道:“既是这般有灵,奴家有烦师

父,替我请一卷到家来念。”赵尼姑道:“大娘不曾晓得念,这不是就

好念得起的,须请大娘到庵中,在白衣大士菩萨面前亲口许下卷数。待

贫姑通了诚 ,先起个卷头,替你念起几卷。以后到大娘家,把念法传熟

了,然后大娘逐日自念便是。”巫娘子道:“这个却好。待我先吃两日

素,到庵中许愿起经罢。”赵尼姑道:“先吃两日素,足见大娘虔心。

起经以后,但是早晨未念之先,吃些早素;念过了,吃荤也不妨的。”

巫娘子道:“元来如此,这却容易。”巫娘子与他约定日期到庵中。先

把五钱银子,与他做经衬斋供之费。赵尼姑自去,早把这个消息通与卜

良知道了。

那巫娘子果然吃了两日素,到第三日,起个五更,打扮了,领了丫

鬟春花,趁早上人稀,步过观音庵来。——看官听着:但是尼庵僧院,

好人家儿女不该轻易去的。说话的若是同年生、并时长,在旁边听得,

拦门拉住,不但巫娘子完名全节,就是赵尼姑也保命全躯。只因此一去,

有分交:旧室娇姿,污流玉树;空门孽质,血染丹枫。这是后话,且听

接上前因。——那赵尼姑接着巫娘子,千欢万喜,请了进来坐着。奉茶

过了,引他参拜了白衣观音菩萨。巫娘子自己暗暗地祷祝,赵尼姑替他

通诚,说道:“贾门信女巫氏,情愿持诵白衣观音经卷,专保早生贵子,

吉祥如意者。”通诚已毕,赵尼姑敲动木鱼,就念起来。先念了《净口

业真言》,次念《安土地真言》,启请过,先拜佛名号多时,然后念经,

一气念了二十来遍。说这赵尼姑奸狡,晓得巫娘子来得早,况且前日有

了斋供,家里定是不吃早饭的,特地故意忘怀,也不拿东西出来,也不

问起曾吃不曾吃,只管延挨,要巫娘子忍这一早饿,对付他。那巫娘子

是个娇怯怯的,空心早起,随他拜了佛多时,又觉劳倦,又觉饥饿,不

好说得。只叫丫鬟春花,与他附耳低言道:“你看厨下有些热汤水,斟

一碗来。”赵尼姑看见,故意问道:“只管念经完正事,却忘了大娘曾

吃早饭未?”巫娘子道:“来得早了,实是未曾。”赵尼姑道:“你看

我老昏么!不曾办得早饭,办不及了,怎么处?把昼斋早些罢。”巫娘

子道:“不瞒师父说,肚里实是饥了,随分甚么点心,先吃些也好。”

赵尼姑故意谦逊了一番,走到房里一会,又走到灶下一会,然后叫徒弟

本空托出一盘东西,一壶茶来。巫娘子已此饿得肚转肠鸣了,摆上一台

好些时新果品,多救不得饿,只有热腾腾的一大盘好糕。巫娘子取一块

① 印施——自费印刷佛经施舍给寺院或信佛的人,以表示对佛的虔诚。

② 通了诚——将施主的诚意达知菩萨、神灵。

① 随分——随便、任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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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吃,又软又甜,况是饥饿头上,不觉一连吃了几块。小师父把热茶冲

上,吃了两口,又吃了几块糕,再冲茶来吃。吃不到两三口,只见巫氏

脸儿通红,天旋地转,打个呵欠,一堆软倒在椅子里面。赵尼姑假意吃

惊道:“怎的来?想是起得早了,头晕了,扶他床上睡一睡起来罢。”

就同小师父本空连椅连人,扛到床边,抱到床上,放倒了头,眠好了。

你道这糕为何这等利害?元来赵尼姑晓得巫娘子不吃酒,特地对付

下这个糕。乃是将糯米磨成细粉,把酒浆和匀,烘得极干,再研细了,

① ②

又下酒浆。如此两三度,搅入一两样不按君臣的药末,■ 起成糕。一

见了热水,药力酒力,俱发作起来,就是做酒的酵头一般。别人且当不

起,巫娘子是吃糟 也醉的人,况且又是清早空心,乘饿头上,又吃得多

了,热茶下去,发作上来,如何当得!正是: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

脚水。

赵尼姑用此计较 ,把巫娘子放番了。那春花丫头见家主婆睡着,偷

得浮生半日闲,小师父引着他自去吃东西顽耍去了,那里还来照管?赵

尼姑忙在暗处叫出卜良来,道:“雌儿睡在床上了,凭你受用去。不知

怎么样谢我!”那卜良关上房门,揭开帐来一看,只见酒气喷人,巫娘

子两脸红得可爱,就如一朵醉海棠一般,越看越标致了。卜良淫兴如火,

先去亲个嘴,巫娘子一些不知。就便轻轻去了袴儿,露出雪白的下体来。

卜良腾的爬上身去,自夸道:“惭愧!也有这一日也。”巫娘子软得身

体动弹不得,朦胧昏梦中,虽是略略有些知觉,还错认做家里夫妻做事

一般,不知一个皂白,凭他轻薄颠狂了一会。到得兴头上,巫娘醉梦里

也自哼哼■■。卜良乐极,紧紧抱住,叫声:“心肝肉,我死也!”行

事已毕,巫娘子兀自昏眠未醒,卜良就一手搭在巫娘子身上,做一头,

偎着脸睡下。

多时,巫娘子药力已散,有些醒来。见是一个面生的人一同睡着,

吃了一惊,惊出一身冷汗,叫道:“不好了!”急坐起来。那时把害的

酒意都惊散了,大叱道:“你是何人?敢污良人!”卜良也自有些慌张,

连忙跪下,讨饶道:“望娘子慈悲,恕小子无礼则个。”巫娘子见袴儿

脱下,晓得着了道儿,口不答应,提起袴儿穿了,一头喊叫春花,一头

跳下床便走。卜良恐怕有人见,不敢随来,元在房里躲着。巫娘子开了

门,走出房,又叫“春花!”春花也为起得早了,在小师父房里打盹,

听得家主婆叫响,呵欠连天,走到面前。巫娘子骂道:“好奴才!我在

房里睡了,你怎不相伴我?”巫娘子没处出气,狠狠要打。赵尼姑走来

相劝。巫娘子见了赵尼姑,一发恼恨,将春花打了两掌,道:“快收拾

回去!”春花道:“还要念经。”巫娘子道:“多嘴奴才!谁要你管?”

气得面皮紫涨,也不理赵尼姑,也不说破,一径出庵,一口气同春花走

到家里。

① 不按君臣的药——指不当的用药。旧时医生按药性将中药分为君臣,要依主次调剂,否则就会使人昏迷,

加重病情。

② ■(Xī希)——炊熟。

③ 糟——酒渣。

④ 计较——计谋、办法。

⑤ 雌儿——指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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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进去,随手关了门,闷闷坐着。定性了一回,问春花道:“我

记得饿了吃糕,如何在床上睡着?”春花道:“大娘吃了糕,呷了两口

茶,便自倒在椅子上。是赵师父与小师父同扶上床去的。”巫娘子道:

“你却在何处?”春花道:“大娘睡了,我肚里也饿,先吃了大娘剩的

糕,后到小师父房里吃茶,有些困倦,打了一个盹。听得大娘叫,就来

了。”巫娘子道:“你看见有甚么人走进房来?”春花道:“不见甚么

人,无非只是师父们。”巫娘子嘿嘿无言,自想睡梦中光景,有些恍惚

记得。又将手摸摸自己阴处,见是粘粘涎涎的,叹口气道:“罢了,罢

了。谁想这妖尼如此奸毒,把我洁净身体,与这个甚么天杀的点污了,

如何做得人?”噙着泪眼,暗暗恼恨。欲要自尽,还想要见官人一面,

割舍不下。只去对着自绣的菩萨,哭告道:“弟子有恨在心,望菩萨灵

感报应则个。”祷罢,哽哽咽咽,思想丈夫,哭了一场,没情没绪睡了。

春花正自不知一个头脑。

且不说这边巫娘子烦恼。那边赵尼姑见巫娘子带着怒色,不别而行,

晓得卜良着了手。走进房来,见卜良还眠在床上,把指头咬在口里,呆

呆地想着光景。赵尼姑见了行径,惹起老骚,连忙骑在卜良身上道:“还

不谢谢媒人!”老尼极了,把卜良咬了一口,道:“却便宜了你,倒急

煞了我。”卜良道:“感恩不尽,夜间尽情陪你罢!况且还要替你商量

个后计。”赵尼姑道,“你说只要尝滋味,又有甚么后计?”卜良道:

“既得陇,复望蜀,人之常情。既尝着了滋味,如何还好罢得?方才是

勉强的,毕竟得他欢欢喜喜,自情自愿往来,方为有趣。”赵尼姑道:

“你好不知足!方才强做了他,他一天怒气,别也不别去了,不知他心

下如何,怎好又想后会?直等再看个机会,他与我原不断往来,就有商

量了。”卜良道:“也是,也是。全仗神机妙算。”是夜卜良感激老尼,

要奉承他欢喜,躲在庵中,与他纵其淫乐,不在话下。

却说贾秀才在书馆中,是夜得其一梦。梦见身在家中,一个109白

衣妇人走入门来,正要上前问他,见他竟进房里。秀才大踏步赶来,却

走在壁间挂的绣观音轴上去了。秀才抬头看时,上面有几行字,仔细看

了,从头念去。上写道:

口里来的口里去,报仇雪耻在徒弟。

念罢,掇转身来,见他娘子拜在地下。他一把扯起,撒然惊觉。自想道:

“此梦难解。莫不娘子身上有些疾病事,故观音显灵相示?”次日就别

了主人家,离了馆门,一路上来,详解梦语不出,心下忧疑。

到得家中叩门,春花出来开了。贾秀才便问:“娘子何在?”春花

道:“大娘不起来,还眠在床上。”秀才道:“这早晚如何不起来?”

春花道:“大娘有些不快活,口口叫着官人啼哭哩。”秀才见说,慌忙

走进房来。只见巫娘子望见官人来了,一毂辘跳将起来。秀才看时,但

见蓬头垢面,两眼通红,走起来,一头哭,一头扑地拜在地上。秀才吃

了一惊,道:“如何作此模样?”一手扶起来,巫娘子道:“官人与奴

① 一毂辘——即今口语“一骨碌”。毂辘,本义是车轮,引伸为滚动,这里形容像车轮一样快速翻身的样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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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主则个。”秀才道:“是谁人欺负你?”巫娘子打发丫头灶下烧茶做

饭去了,便哭诉道:“奴与官人匹配以来,并无半句口面,半点差池。

今有大罪在身,只欠一死。只等你来说个明白,替奴作主,死也瞑目。”

秀才道:“有何事故,说这等不祥的话?”巫娘子便把赵尼姑如何骗他

到庵念经,如何哄他吃糕软醉,如何叫人乘醉奸他说了,又哭倒在地。

秀才听罢,毛发倒竖起来,喊道:“有这等异事!”便问道:“你

晓得那个是何人?”娘子道:“我那晓得?”秀才把床头剑拔出来,在

桌上一击,道:“不杀尽此辈,何以为人?但只是既不晓得其人,若不

精细,必有漏脱。还要想出计较来。”娘子道:“奴告诉官人已过,奴

事已毕。借官人手中剑来,即此就死,更无别话。”秀才道:“不要短

见!此非娘子自肯失身,这是所遭不幸,娘子立志自明。今若轻身一死,

有许多不便。”娘子道:“有甚不便,也顾不得了!”秀才道:“你死

了,你娘家与外人都要问缘故。若说了出来,你落得死了丑名难免,抑

且我前程罢了。若不说出来,你家里族人又不肯干休于我,我自身也理

不直,冤仇何时而报?”娘子道:“若要奴身不死,除非妖尼、奸贼,

多死得在我眼里,还可忍耻偷生。”秀才想了一会,道:“你当时被骗

之后,见了赵尼如何说了?”娘子道:“奴着了气,一径回来了,不与

他开口。”秀才道:“既然如此,此仇不可明报。若明报了,须动官司

口舌,毕竟难掩真情。众口喧传,把清名点污。我今心思一计,要报得

无些痕迹,一个也走不脱方妙。”低头一想,忽然道:“有了!有了!

此计正合着观世音梦中之言。妙,妙。”娘子道:“计将安出?”秀才

道:“娘子,你要明你心事,报你冤仇,须一一从我。若不肯依我,仇

也报不成,心事也不得明白。”娘子道:“官人主见,奴怎敢不依?只

是要做得停当便好。”秀才道:“赵尼姑面前既是不曾说破,不曾相争,

他只道你一时含羞来了,妇人水性,未必不动心。你今反要去赚得赵尼

姑来,便有妙计。”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此乃万全胜

算。”巫娘子道:“计较虽好,只是羞人。今要报仇,说不得了。”夫

妻计议已定。

明日,秀才藏在后门静处,巫娘子便叫春花到庵中去请赵尼姑来说

话。赵尼姑见了春花,又见说请他,便暗道:“这雌儿想是尝着甜头,

熬不过,转了风也。”摇摇摆摆,同春花飞也似来了。赵尼姑见了巫娘

子,便道:“日前得罪了大娘,又且简慢了,休要见怪。”巫娘子叫春

花走开了,捏着赵尼姑的手,轻问道:“前日那个是甚么人?”赵尼姑

见有些意思,就低低道:“是此间极风流底卜大郎,叫做卜良,有情有

趣,少年女娘见了,无有不喜欢他的。他慕大娘标致得紧,日夜来拜求

我。我怜他一点诚心,难打发他,又见大娘孤单在家,未免清冷。少年

时节便相处着个把,也不虚度了青春,故此做成这事。那家猫儿不吃荤?

多在我老人家肚里。大娘不要认真,落得便快活快活。等那个人菩萨也

似敬你,宝贝也似待你,有何不可?”巫娘子道:“只是该与我熟商量:

① 停当——这里指计划周密,料理妥当。

② 赚——欺哄、诳骗。

① 简慢——怠慢,此指未来问候、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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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做作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说了。”赵尼姑道:“你又不曾认得

他,若明说,你怎么肯?今已是一番过了,落得图个长往来好。”巫娘

子道:“枉出丑了一番,不曾看得明白,模样如何,情性如何。既然爱

我,你叫他到我家再会会看,果然人物好,便许他暗地往来也使得。”

赵尼姑暗道中了机谋,不胜之喜,并无一些疑心。便道:“大娘果然如

此,老身今夜就叫他来便了。这个人物尽着看,是好的。”巫娘子道:

“点上灯时,我就自在门内等他,咳嗽为号,领他进房。”

赵尼姑千欢万喜,回到庵中,把这消息通与卜良。那卜良听得,头

③ ④

颠尾颠,恨不得金乌早坠,玉兔 飞升。到得傍晚,已自在贾家门首探

头探脑,恨不得就将那话儿拿下来,望门内撩了进去。看看天晚,只见

扑的把门关上了。卜良疑是尼姑捣鬼,却放心未下。正在踌躇,那门里

咳嗽一声,卜良外边也接应咳嗽一声,轻轻的一扇门开了。卜良咳嗽一

声,里头也咳嗽一声,卜良将身闪入门内。门内数步,就是天井,星月

光来,朦胧看见巫娘子身躯。卜良上前,当面一把抱住道:“娘子恩德

如山。”巫娘子怀着一天愤气,故意不行推拒,也将两手紧紧■着,只

当是拘住他。卜良急将口来亲着,将舌头伸过巫娘子口中乱搅。巫娘子

两手越■得紧了,咂吮他舌头不住。卜良兴高了,舌头越伸过来。巫娘

子性起,趷踔一口,咬住不放。卜良痛极,放手急挣,已被巫娘子啃下

五七分一段舌头来。卜良慌了,望外急走。

巫娘子吐出舌尖在手,急关了门。走到后门,寻着了秀才,道:“仇

人舌头咬在此了。”秀才大喜,取了舌头,把汗巾包了,带了剑,趁着

星月微明,竟到观音庵来。那赵尼料道卜良必定成事,宿在贾家,已自

关门睡了。只见有人敲门。那小尼是年纪小的,倒头便睡,任人擂破了

门,也不会醒。老尼心上有事,想着卜良和巫娘子,欲心正炽,那里就

睡得去?听得敲门,心疑卜良了事回来,忙呼小尼,不见答应,便自家

爬起来开门。才开得门,被贾秀才拦头一刀,劈将下来。老尼望后便倒,

鲜血直冒,呜呼哀哉了。贾秀才将门关了,提了剑,走将进来寻人,心

里还道:“倘若那卜良也走在庵里,一同结果他。”见佛前长明灯有火

点着,四下里一照。不见一个外人。只见小尼睡在房里,也是一刀,早

气绝了。连忙把灯掭亮 ,却就灯下解开手巾,取出那舌头来,将刀撬开

小尼口里,放在里面。打灭了灯,拽上了门,竟自归家。对妻子道:“师

徒皆杀,仇已报矣!”巫娘子道:“这贼只损得舌头,不曾杀得。”秀

才道:“不妨,不妨,自有人杀他。而今已后,只做不知,再不消题起

了。”

却说那观音庵左右邻,看见日高三丈,庵中尚自关门,不见人动静,

疑心起来。走去推门,门却不拴,一推就开了。见门内杀死老尼,吃了

一惊,又寻进去,见房内又杀死小尼。一个是劈开头的,一个是斫断喉

② 做作——捉弄。

③ 金乌——指太阳。神话传说太阳中有三足乌。

④ 玉兔——指月亮。神话传说月亮中有白兔捣药。

① ■——这里通“抠”字。

② 掭踔 (gēchuō格戳)——象声词,犹如说“喀嚓”。

③ 掭 (tiàn)亮——指将灯芯拨亮。掭,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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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慌忙叫了地方坊长、保正人等,多来相视看验,好报官府。地方齐

来检看时,只见小尼牙关紧闭,噙着一件物事。取出来,却是人的舌头。

地方人道:“不消说是奸情事了,只不知凶身是何人,且报了县间再处。”

于是写下报单。正值知县升堂,当堂递了。知县说:“这要挨查凶身不

难,但看城内城外,有断舌的必是下手之人,快行各乡各图 ,五家十家

保甲,一挨查就见明白。”出令不多时,果然地方送出一个人来。

元来卜良被咬断舌头,情知中计,心慌意乱,一时狂走,不知一个

东西南北,迷了去向。恐怕人追着,拣条僻巷躲去,住在人家门檐下,

蹲了一夜。天亮了,认路归家。也是天理合该败,只在这条巷内,东认

西认,走来走去,急切里认不得大路,又不好开口问得人。街上人看见

这个人踪迹可疑,已自瞧科了几分。须臾之间,喧传尼庵事体,县官告

示,便有个把好事的人盘问他起来,口里含糊,满牙关多是血迹。地方

人一时哄动,走上了一堆人,围住他道:“杀人的不是他是谁?”不由

分辨,一索子捆住了,拉到县里来。县前有好些人认得他的,道:“这

个人原是个不学好的人,眼见得做出事来。”县官升堂,众人把卜良带

到。县官问他,只是口里呜哩呜喇,一字也听不出。县官叫掌嘴数下,

要他伸出舌头来看,已自没有尖头了,血迹尚新。县官问地方人道:“那

狗才姓甚名谁?”众人有平日恨他的,把他姓名及平日所为奸盗诈伪事,

是长是短,一一告诉出来。县官道:“不消说了,这狗才必是谋奸小尼。

老尼开门时,先劈倒了,然后去强奸小尼。小尼恨他,咬断舌尖。这狗

才一时怒起,就杀了小尼。有甚么得讲?”卜良听得,指手画脚,要辨

时,那里有半个字囫囵?县官大怒,道:“如此奸人,累甚么纸笔!况

且口不成语,凶器未获,难以成招。选大样板子一顿打死罢!”喝教打

一百。那卜良是个游花插趣的人,那里熬得刑惯?打至五十以上,已自

绝了气了。县官着落地方,责令尸亲领尸;尼姑尸首叫地方盛贮烧埋。

立宗文卷,上批云:

卜良吾舌安在?知为破舌之缘。尼僧好颈谁当?遂作刎颈之契。毙之足矣,情

何疑焉!立案存照。

县官发落公事了讫,不在话下。

那贾秀才与巫娘子见街上人纷纷传说此事,夫妻两个暗暗称快。那

前日被骗及今日下手之事,到底并无一个人晓得。此是贾秀才识见高强,

也是观世音见他虔诚,显此灵通,指破机关,既得报了仇恨,亦且全了

声名。那巫娘子见贾秀才干事决断,贾秀才见巫娘子立志坚贞,越相敬

重。后人评论此事:虽则报仇雪耻,不露风声,算得十分好了。只是巫

娘子清白身躯,毕竟被污,外人虽然不知,自心到底难过。只为轻与尼

姑往来,以致有此。有志女人,不可不以此为鉴。诗云:

① 坊长、保正——坊长为负责街巷事务的小吏,保正是保的负责人。保系旧时户籍编制单位,《文献通考》

谓“十家为一保”。

② 乡、图——旧时农村的基层行政组织,县下设乡,乡下设图。

① 着落——这里是责成、指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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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零落损芳香,只为当春漏隙光。

一句良言须听取,妇人不可出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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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

诗曰: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这一首诗,乃是唐朝玄宗皇帝 时节,一个道人李遐周所题。那李遐

周是一个有道术的,开元年间,玄宗召入禁中 ,后来出住玄都观内。天

宝末年,安禄山豪横,远近忧之,玄宗不悟,宠信反深。一日,遐周隐

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见所居壁上题诗,如此如此。时人莫晓其意,直

至禄山反叛,玄宗幸蜀,六军变乱,贵妃缢死,乃有应验。后人方解云:

“燕市人皆去”者,说禄山尽起燕、蓟之众为兵也;“函关马不归”者,

大将哥舒潼关大败,匹马不还也;“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

字,蜀中有马嵬驿也;“环上系罗衣”者,贵妃小字玉环,马嵬驿时,

高力士 以罗中缢之也。道家能前知如此。盖因玄宗是孔升真人转世,所

以一心好道,一时有道术的,如张果、叶法善、罗公远诸仙众异人,皆

来聚会,往来禁内,各显神通,不一而足。那李遐周区区算术小数,不

在话下。

且说张果是帝尧时一个侍中 ,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

多少年岁。直到唐玄宗朝,隐于恒州中条山 中,出入常乘一个白驴,日

行数万里。到了所在,住了脚,便把这驴似纸一般折叠起来,其厚也只

比张纸,放在巾箱里面。若要骑时,把水一噀,即便成驴。至今人说八

仙有张果老骑驴,正谓此也。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闻其名,差一个通事舍人 ,姓裴名晤,驰驿到

恒州来迎。那裴晤到得中条山中,看见张果齿落发白,一个■搜 老叟,

有些嫌他,未免气质傲慢。张果早已知道,与裴晤行礼方毕,忽然一交

① 玄宗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公元712——756 年在位。天宝十四年 (755),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蓟州

(今河北一带)起兵叛乱,次年攻下长安,玄宗逃往四川,途经陕西兴平马嵬坡,六军不发,玄宗只得于

此缢死宠妃杨玉环,同时退居太上皇,其子李亨即位,是为肃宗。下文所述即这段史事。

② 禁中——指宫中,因皇宫为禁地,故云。下文“禁内”同。

③ 哥舒——谓哥舒翰,突厥族哥舒部人,玄宗时任陇右、河西节度使,安禄山叛乱后为兵马副元帅,统兵

二十万守潼关,因受权相杨国忠猜忌,被逼出战,大败被俘而死。

① 高力士——本姓冯,宦官,深受唐玄宗重用,权势极大,官至骠骑大将军。

② 侍中——侍从于皇帝左右的官员,秦时始置,这里谓“尧时”,只不过“且说”而已。

③ 恒州中条山——唐代恒州辖今河北中部地区,而中条山在山西省内,北魏时的恒州才辖山西大部地区,

这里乃沿用恒州旧称,非唐代恒州。

④ 噀 (xùn 迅)——喷。

⑤ 通事舍人——负责朝见通奏等事务的官员。

⑥ ■(chōu 抽)搜——元明时俗语,含义颇多,这里指样子呆板、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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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去,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已自命绝了。裴晤着了忙道:“不争

你死了,我这圣旨,却如何回话?”又转想道:“闻道神仙专要试人,

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见得。我有道理。”便焚起一炉香来,对着死尸跪

了,致心念诵,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扬一遍。只见张果渐渐醒转来。

那裴晤被他这一惊,晓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星夜驰驿,把上项事奏

① ②

过天子。玄宗愈加奇异,道裴晤不了事 ,另命中书舍人徐峤,赍了玺

书,安车奉迎。那徐峤小心谨慎,张果便随峤到东都,于集贤院安置行

李,乘轿入宫见玄宗。

玄宗见是个老者,便问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齿发衰朽如此?”

张果道:“衰朽之年,学道未得,故见此形相,可羞可羞。今陛下见问,

莫若把齿发尽去了还好。”说罢,即就御前把须发一顿挦拔干净。又捏

了拳头,把口里乱敲,将几个半残不完的零星牙齿逐个敲落,满口血出。

玄宗大惊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会。”张果出来了。玄宗

想道:“这老儿古怪。”即时传命召来。只见张果摇摇摆摆走将来,面

貌虽是先前的,却是一头纯黑头发,须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齿,比少

年的还好看些。玄宗大喜,留在内殿赐酒。

饮过数杯,张果辞道:“老臣量浅,饮不过二升。有一弟子,可吃

得一斗。”玄宗令召来。张果口中不知说些甚的,只见一个小道士在殿

檐上飞下来,约有十五六年纪,且是生得标致。上前叩头礼毕,走到张

果面前,打个稽首,言词清爽,礼貌周备。玄宗命坐。张果道:“不可,

不可。弟子当侍立。”小道士遵师言,鞠躬傍站。玄宗愈看愈喜,便叫

斟酒赐他。杯杯满,盏盏干,饮勾一斗,弟子并不推辞。张果便起身替

他辞道:“不可更赐,他加不得了。若过了度,必有失处,惹得龙颜一

笑。”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无罪。”立起身来,手持一玉觥,

满斟了,将到口边逼他。刚下口,只见酒从头顶涌出,把一个小道冠儿

涌得歪在头上,跌了下来。道士去拾时,脚步踉跄,连身子也跌倒了。

玄宗及在旁嫔御 ,一齐笑将起来。仔细一看,不见了小道士,止有一个

金榼在地,满盛着酒。细验这榼,却是集贤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斗。

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阳打猎,就请张果同去一看。合围既罢,前驱擒得大角

鹿一只,将付庖厨烹宰。张果见了道:“不可杀,不可杀!

此是仙鹿,已满千岁。昔时汉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游猎,臣曾侍从,

生获此鹿。后来不忍杀,舍放了。”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

鹿?且时迁代变,前鹿岂能保猎人不禽过,留到今日?”张果道:“武

帝舍鹿之时,将铜牌一片,扎在左角下为记。试看有此否?”玄宗命人

⑦ 不争——不料、没想到。

① 不了事——不会办事。

② 中书舍人——为皇帝起草诏令的官员。皇帝左右的亲近官员通称舍人。

③ 集贤院——唐玄宗时始在集贤殿设置的书院,成为延揽文人学士的官署。

④ 挦 (xūn 寻)——拔。

① 觥 (gōng 工)——大酒杯。

② 嫔御——皇帝的侍从宫女。

③ 榼 (kè磕)——大的贮酒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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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看,在左角下果得铜牌,有二寸长短,两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

出了。玄宗才信,就问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

张果道:“元狩五年,岁在癸亥,武帝始开昆明池,到今甲戌岁,八百

五十二年矣 。”玄宗宣命太史官查推长历,果然不差。于是晓得张果是

个千来岁的人,群臣无不钦服。

⑤ ⑥

一日,秘书监王回质,太常少卿萧华,两人同往集贤院拜访张果。

迎着坐下,忽然笑对二人道:“人生娶妇,娶了个公主,好不怕人。”

两人见他说得没头脑,两两相看,不解其意。正说之间,只见外边传呼

有诏书到,张果命人忙排香案等着。元来玄宗有个女儿,叫做玉真公主,

从小好道,不曾下降于人。盖婚姻之事,民间谓之嫁,皇家谓之降;民

间谓之娶,皇家谓之尚。玄宗见张果是个真仙出世,又见女儿好道,意

思要把女儿下降张果。等张果尚了公主,结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儿学

他道术,可以双修成仙。计议已定,颁下诏书,中使赍了,到集贤院张

果处开读。已毕,张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谢恩。中使看见王、萧二公

在旁,因与他说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两个撺掇。二公方悟起初所

说,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说过了的。”中使与二公大家相劝一

番,张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覆圣旨。

玄宗见张果不允亲事,心下不悦,便与高力士商量道:“我闻堇汁

最毒,饮之立死。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好歹把这老头儿试一试。”

时值天大雪,寒冷异常。玄宗召张果进宫,把堇汁下在酒里,叫宫人满

斟暖酒,与仙翁敌寒。张果举觞便饮,立尽三卮,醺然有醉色。四顾左

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个呵欠,倒头睡下。玄宗只是瞧

着,不做声。过了一会,醒起来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镜子

一照,只见一口牙齿都焦黑了。看见御案上有铁如意,命左右取来,将

黑齿逐一击下,随收在衣带内了。取出药一包来,将少许擦在口中齿穴

上,又倒头睡了。这一觉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稳。有一个多时辰才爬

起来,满口牙齿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坚且白。玄宗越加敬异,赐号通玄

先生。却是疑心他来历。

其时有个归夜光,善能视鬼。玄宗召他来,把张果一看,夜光并不

见甚么动静。又有个邢和璞,善算。有人问他,他把算子一动,便晓得

这人姓名,穷通寿夭,万不失一。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张果来算算。

和璞拿了算子,拨上拨下,拨个不耐烦,竭尽心力,耳根通红,不要说

算他别的,只是个寿数也算他不出。其时又有一个道士叶法善,也多奇

术。玄宗便把张果来私问他,法善道:“张果出处,只有臣晓得,却说

不得。”玄宗道:“何故?”法善道:“臣说了必死,故不敢说。”玄

宗定要他说。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玄宗许

诺。法善才说道:“此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蝙蝠精。”刚说得罢,七窍

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见四肢不举。玄宗急到张果面前,免冠跣足,

④ “元狩五年”五句——按元狩五年为公元前118 年,“到今甲戌”的“甲戌”应为开元二十二年,即公元

734 年,共八百五十二年。

⑤ 秘书监——秘书省的长官。秘书省为掌管图书著作等事的官署。

⑥ 太常少卿——太常寺的副长官。太常寺为掌管宗庙礼仪的官署。

① 中使——皇帝亲近的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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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有罪。张果看见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说道:“此儿多

口过,不谪治他,怕败坏了天地间事。”玄宗哀请道:“此朕之意,非

法善之罪。望仙翁饶恕则个。”张果方才回心转意,叫取水来,把法善

一噀,法善即时复活。

而今且说这叶法善,表字道元,先居处州松阳县 ,四代修道。法善

弱冠时,曾游括苍白马山,石室内遇三神人,锦衣宝冠,授以太上密旨。

③ ①

自是诛荡精怪,扫馘凶妖,所在救人。入京师时,武三思 擅权,法善

时常察听妖祥,保护中宗、相王及玄宗,大为三思所忌,流窜南海。玄

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到京。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动静,法

善必预先奏闻。一日,吐番遣使进宝,函封甚固。奏称内有机密,请陛

下自开,勿使他人知之。廷臣不知来意真伪,是何缘故,面面相觑,不

敢开言。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宜令番使自开。”玄宗依奏降

旨。番使领旨,不知好歹,扯起函盖,函中弩发,番使中箭而死。乃是

番家见识,要害中华天子,设此暗机于函中,连番使也不知道,却被法

善参透,不中暗算,反教番使自着了道儿。

开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阳宫观灯。尚方 匠人毛顺心,巧

用心机,施逞技艺,结构彩楼三十馀间,楼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

玉镶嵌。楼下坐着望去,楼上满楼都是些龙凤螭豹百般鸟兽之灯。一点

了火,那龙凤螭豹百般鸟鲁,盘旋的盘旋,跳踯的跳踯,飞舞的飞舞,

千巧万怪,似是神工,不像人力。玄宗看毕大悦,传旨速召叶尊师来同

赏。去了一会,才召得个叶法善楼下朝见。玄宗称夸道:“好灯!”法

善道:“灯盛无比。依臣看将起来,西凉府今夜之灯,也差不多如此。”

玄宗道:“尊师几时曾见过来?”法善道:“适才在彼,因蒙急召,所

以来了。”玄宗怪他说得诧异,故意问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灯,去

得否?”法善道:“不难。”就叫玄宗闭了双目,叮嘱道:“不可妄开,

开时有失。”玄宗依从。法善喝声道:“疾!”玄宗足下云冉冉而起,

已同法善在霄汉之中。须臾之间,足已及地。法善道:“而今可以开眼

看了。”玄宗闪开龙目,只见灯影连亘数十里,车马骈阗,士女纷杂,

果然与京师无异。玄宗拍掌称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无酒吃。”

法善道:“陛下随身带有何物?”玄宗道:“止有镂铁如意在手。”法

善便持往酒家,当了一壶酒、几个碟来,与玄宗对吃完了,还了酒家家

火 。玄宗道:“回去罢。”法善复令闭目,腾空而起,少顷已在楼下。

御前去时歌曲,尚未终篇,已行千里有馀。玄宗疑是道家幻术,障眼法

① 处州松阳县——唐代处州辖今浙江省南部地区,治所在丽水,松阳县属处州。处州境内有括苍山,丽水

亦曾名括苍县。

② 太上——即“太上老君”,是道家对老子(李耳)的尊称。

③ 扫馘 (guó国)——意即扫灭、扫除。古代割战俘左耳以记功,谓上“馘”。

① 武三思——武则天之侄,武后执政时,封梁王,参预国政。后谋篡权,被杀。

② 相王——指唐睿宗。他为太子时封相王。

③ 吐番(bō拨)——唐朝对藏族政权的称谓。

④ 尚方——官署名,主造皇室所用兵器、玩物。

⑤ 西凉府——即唐时的“凉州”,辖今甘肃省中部地区,治所在今武威。五代以后称“西凉府”。

① 家火——亦作“家伙”,器具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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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未必真到得西凉。猛可思量道:“却才把如意当酒,这是实事,可

验。”明日差个中使,托名他事,到凉州密访镂铁如意,果然在酒家,

说道:“正月十五夜,有个道人拿了当酒吃的。”始信看灯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银,万里一碧。玄宗在宫中赏月,笙歌

进酒,凭着白玉栏杆,仰面看着,浩然长想。有词为证: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蛇龙

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 (词寄《酹江月》)

玄宗不觉襟怀旷荡,便道:“此月普照万方,如此光灿,其中必有非常

好处。见说嫦娥窃药,奔在月宫。既有宫殿,定可游观,只是如何得上

去?”急传旨,宣召叶尊师。法善应召而至,玄宗问道:“尊师有道术,

可使朕到月宫一游否?”法善道:“这有何难?就请御驾启行。”说罢,

将手中板笏 一掷,现出一条雪练也似的银桥来,那头直接着月内。法善

就扶着玄宗踱上桥去,且是平稳好走。随走过处,桥便随灭。走得不上

一里多路,到了一个所在。露下沾衣,寒气逼人。面前有座玲珑四柱牌

楼。抬头看时,上面有个大匾额,乃是六个大金字,玄宗认着,是“广

寒清虚之府”六字。便同法善从大门走进来,看时,庭前是一株大桂树,

扶疏遮荫,不知覆着多少里数。桂树之下,有无数白衣仙女,乘着白鸾,

在那里舞。这边庭阶上,又有一伙仙女,也如此打扮,各执乐器一件,

在那里奏乐,与舞的仙女相应。看见玄宗与法善走进来,也不惊异,也

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玄宗呆呆看着,法善指道:“这些仙女,

名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云曲》。”

玄宗素晓音律,将两手按节 ,把乐声一一嘿记了。后来到宫中,传与杨

太真,就名 《霓裳羽衣曲》,流于乐府,为唐家希有之音,这是后话。

玄宗听罢仙曲,怕冷欲还。法善驾起两片彩云,稳如平地,不劳举步,

已到人间。路过潞州城上,细听谯楼更鼓,已打三点。那月色一发明朗

如昼,照得潞州城中纤毫皆见。但只夜深人静,四顾悄然。法善道:“臣

侍陛下夜临于此,此间人如何知道?适来陛下习听仙乐,何不于此试演

一曲?”玄宗道:“甚妙!甚妙!只方才不带得所用玉笛来。”法善道:

“玉笛何在?”玄宗道:“在寝殿中。”法善道:“这个不难。”将手

指了一指,玉笛自云中坠下。玄宗大喜,接过手来,想着月中拍数,照

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摸出数个金钱,洒将下去了,乘月回宫。至今传

说唐明皇游月宫,正此故事。

那潞州城中有睡不着的,听得笛声嘹亮,似觉非凡。有爬起来听的,

却在半空中吹响,没做理会。次日又有街上拾得金钱的,报知府里。府

里官员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闻。十来日,表到御前。玄宗看表道:“八

月望夜,有天乐临城,兼获金钱,此乃国家瑞兆,万千之喜。”玄宗心

下明白,不觉大笑。自此敬重法善,与张果一般,时常留他两人在宫中,

或下棋,或斗小法,赌胜负为戏。

② 板笏 (hù户)——又称“朝笏”、“手板”,古时大臣朝见天子时手持的板子,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

可以书事。

① 按节——打着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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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二人在宫中下棋,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称本州有

仙童罗公远,广有道术。盖因刺史迎春之日,有个白衣人,身长丈余,

形容怪异,杂在人丛之中观看,见者多骇走。傍有小童喝他道:“业畜

何乃擅离本处,惊动官司?还不速去!”其人并不敢则声,提起一把衣

服,如飞走了。府吏看见小童作怪,一把擒住,来到公燕之所,具白刺

史。刺史问他姓名,小童答道:“姓罗,名公远。适见守江龙上岸看春,

某喝令回去。”刺史不信,道:“怎见得是龙?须得吾见真形方可信。”

小童道:“请待后日。”至期,于水边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江岸丈

余,引江水入来。刺史与郡人毕集,见有一白鱼,长五六寸,随流至坑

中,跳跃两遍,渐渐大了;有一道青烟如线,在坑中起,一霎时,黑云

满空,天色昏暗。小童道:“快都请上了津亭。”正走间,电光闪烁,

大雨如泻。须臾少定,见一大白龙起于江心,头与云连,有顿饭时方灭。

刺史看得真实,随即具表奏闻,就叫罗公远随表来朝见帝。

玄宗把此段话与张、叶二人说了,就叫公远与二人相见。二人见了,

大笑道:“村童晓得些甚么?”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着拳头,问道:

“此有何物?”公远笑道:“都是空手。”及开拳,两人果无一物,棋

子多在公远手中。两人方晓得这童儿有些来历。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

下,天气寒冷,团团围炉而坐。此时剑南 出一种果子,叫做日熟子,一

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鲜的了。张、叶两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来,过

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鲜的到口。是日,至夜不来。二人心下疑惑,

商量道:“莫非罗君有缘故?”尽注目看公远。元来公远起初一到炉边,

便把火筋插在灰中。见他们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筋提了起来,不多

时,使者即到。法善诘问:“为何今日偏迟?”使者道:“方欲到京,

火焰连天,无路可过。适才火息了,然后来得。”众人多惊伏公远之法。

却说当时杨妃未入宫之时,有个武惠妃专宠。玄宗虽崇奉道流,那

惠妃却笃信佛教,各有所好。惠妃信的释子 ,叫做金刚三藏,也是个奇

人,道术与叶、罗诸人算得敌手。玄宗驾幸功德院,忽然背痒。罗公远

折取竹枝,化作七宝如意,进上爬背。玄宗大悦,转身对三藏道:“上

人 也能如此否?”三藏道:“公远的幻化之术,臣为陛下取真物。”袖

中摸出一个七宝如意来献上。玄宗一手去接得来,手中先所执公远的如

意,登时仍化作竹枝。玄宗回宫与武惠妃说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东洛 ,就对惠妃说道:“朕与卿同行,却教叶、罗二尊师、

金刚三藏从去,试他斗法,以决两家胜负,何如?”武惠妃欢喜道:“臣

妾愿随往观。”传旨排鸾驾,不则一日,到了东洛。时方修麟趾殿,有

大方梁一根,长四五丈,径头六七尺,眠在庭中。玄宗对法善道:“尊

① 鄂州刺史——鄂州辖今湖北省东南部地区,治所在今武汉市武昌。州府的长官为刺史。

② 迎春——迎接立春节气的庆祝活动。 《礼·月令》:“立春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

东郊。”后世多于立春前一日举行迎春庆典,且遍及民间。

③ 业畜——斥骂的话,犹如说作孽的畜牲。业,通“孽”。

① 剑南——唐代所置“道”名,辖今四川、云南等广大地区,治所在益都(今四川省成都市)。

② 释子——意为释迦牟尼弟子,即指僧徒、和尚。释迦牟尼创佛教,因称佛教为“释”。

③ 上人——佛教对持戒严格、精于义学之僧的尊称。

① 东洛——东都洛阳的省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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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试为朕举起来。”法善受诏作法,方木一头揭起数尺,一头不起。玄

宗道:“尊师神力,何乃只举得一头?”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刚神众

压住一头,故举不起。”元来法善故意如此说,要武妃面上好看,等三

藏自逞其能,然后胜他。果然武妃见说,暗道佛法广大,不胜之喜。三

藏也只道实话,自觉有些快活。惟罗公远低着头,只是笑。玄宗有些不

伏气,又对三藏道:“法师既有神力,叶尊师不能及。今有个澡瓶在此,

法师能咒得叶尊师入此瓶否?”三藏受诏置瓶,叫叶法善依禅门法,敷

坐起来,念动咒语。未及念完,法善身体歘歘就瓶,念得两遍,法善已

至瓶嘴边,翕然而入。玄宗心下好生不悦。过了一会,不见法善出来,

又对三藏道:“法师既使其入瓶,能使他出否?”三藏道:“进去烦难,

出来是本等法。”就念起咒来。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气数遍,

并无动静。玄宗惊道:“莫不尊师没了?”变起脸来。武妃大惊失色,

三藏也慌了,只有罗公远扯开口一味笑。玄宗问他道:“而今怎么处?”

公远笑道:“不消陛下费心,法善不远。”三藏又念咒一会,不见出来,

正无计较,外边高力士报道:“叶尊师进。”玄宗大惊,道:“铜瓶在

此,却在那里来?”急召进,问之。法善对道:“宁王邀臣吃饭,正在

作法之际,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机会,到宁王家吃了饭来。

若不因法师一咒,须去不得。”玄宗大笑。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师已咒过了,而今该贫道还礼。”随取三藏紫铜钵盂,

在围炉里面烧得内外都红。法善捏在手里,弄来弄去,如同无物。忽然

双手捧起来,照着三藏光头扑地合上去,三藏失声而走。玄宗大笑。公

远道:“陛下以为乐,不知此乃道家末技,叶师何必施逞?”玄宗道:

“尊师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公远道:“请问三藏法师,要如何

作法术?”三藏道:“贫僧请收固袈裟,试令罗公取之。不得,是罗公

输;取得,是贫僧输。”玄宗大喜,一齐同到道场院 ,看他们做作。

三藏结立法坛一所,焚起香来,取袈裟贮在银盒内,又安数重木函,

木函加了封锁,置于坛上。三藏自在坛上打坐起来。玄宗、武妃、叶师

多看见坛中有一重菩萨,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刚围着。贤

圣比肩,环绕甚严;三藏观守,目不暂舍。公远坐绳床上,言笑如常,

不见他作甚行径。众人都注目看公远,公远竟不在心上。有好多一会,

玄宗道:“何太迟迟?莫非难取?”公远道:“臣不敢自夸其能,也不

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开来看看便是。”玄宗闻言,便叫三藏开函取

袈裟。三藏看见重重封锁,一毫不动,心下喜欢。及开到银盒,叫一声

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个空盒。三藏吓得面如土色,半晌无言。玄

宗拍手大笑。公远奏道:“请令人在臣院内开柜取来。”中使领旨去取,

须臾袈裟取到了。玄宗看了,问公远道:“朕见菩萨尊神,如此森严,

却用何法取出?”公远道:“菩萨力士,圣之中者;甲兵诸神,道之小

者。至于太上至真之妙,非术士所知。适来使玉清神女取之,虽有菩萨

金刚,连形也不得见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碍?”

玄宗大悦,赏赐公远无数。叶公、三藏,皆伏公远神通。

② 金刚——“金刚力士”的简称,佛教传说中的护法神。

③ 歘 (xū须)歘——形容快速。

① 道场院——道教徒祈福、祛灾、超度亡魂等仪式的活动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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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欲从他学隐形之术,公远不肯,道:“陛下真人降化,保国安

民,万乘之尊,学此小术何用?”玄宗怒骂之,公远即走入殿柱中,极

口数玄宗过失。玄宗愈加怒发,叫破柱取他。柱既破,又见他走入玉磶①

中。就把磶破为数十片,片片有公远之形,却没奈他何。玄宗谢了罪,

忽然又立在面前。玄宗恳求至切,公远只得许了。虽则传授,不肯尽情。

玄宗与公远同做隐形法时,果然无一人知觉。若是公远不在,玄宗自试,

就要露出些形来,或是衣带,或是幞头脚 ,宫中人定寻得出。玄宗晓得

他传授不尽,多将金帛赏赍,要他喜欢。有时把威力吓他道:“不尽传,

立刻诛死。”公远只不作准。玄宗怒极,喝令绑出斩首。刀斧手得旨,

推出市曹斩讫。

隔得十来日,有个内官叫做辅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

③ ④

远骑驴而来,笑对内官道:“官家作戏,忒 没道理。”袖中出书一封,

道:“可以此上闻。”又出药一包寄上,说道:“官家问时,但道是蜀

当归。”语罢,忽然不见。仙玉还京奏闻,玄宗取书览看,上面写是“姓

维名厶■”,一时不解。仙玉退出,公远已至。玄宗方悟道:“先生为

何改了名姓?”公远道:“陛下曾去了臣头,所以改了。”玄宗稽首谢

罪。公远道:“作戏何妨?”走出朝门,自此不知去向。直到天宝末,

禄山之难,玄宗幸蜀,又于剑门奉迎銮驾,护送至成都,拂衣而去。后

来肃宗即位灵武 ,玄宗自疑不能归长安。肃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后自蜀

还京,方悟“蜀当归”之寄,其应在此。与李遐周之诗,总是道家前知

妙处。有诗为证:

好道秦王与汉王,岂知治道在经常。

纵然法术无穷幻,不救杨家一命亡。

① 磶 (Xì戏)——垫在柱子下面的基石。

② 幞头脚——幞头是唐代的一种头巾,也叫“折上巾”,后加”垂脚”,有如帽带。这里即指幞头的垂脚。

③ 官家——封建时代对皇帝的一种称呼。

④ 忒 (tè特)——元明戏曲、小说中的常用语,意即“太”。

① 剑门——旧县名,唐置,治所在今四川省剑阁县东北,因境内有剑门山而得名。

② 灵武——故县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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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诗曰:

每讶衣冠多盗贼,谁知盗贼有英豪。

试观当日及时雨 ,千古流传义气高。

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

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

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靠

着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

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盗?

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

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何况

做经纪客商,做公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

之人在内,自不必说。所以当时李涉博士遇着强盗,有诗云: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 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这都是叹笑世人的话。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亲切友,尚且反面无

情,何况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 《水浒传》上说的人,每每自称

好汉英雄,偏要在绿林中挣气,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盖为这绿林中,

也有一贫无奈,借此栖身的;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躲难的;也有

朝廷不用,沦落江湖,因而结聚的。

虽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到也尽有。当年赵礼让肥 ,反

得粟米之赠,张齐贤遇盗 ,更多金帛之遗,都是古人实事。

且说近来苏州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父亲王三郎,商贾营生;

① 及时雨——指小说 《水浒传》中梁山泊起义首领宋江,外号人称“及时雨”。

② 李涉博士——李涉,唐代诗人,文宗大和中,为太学博士。博士为传授经书的官员,下面所引李涉诗,

《全唐诗》题为《井栏砂宿遇夜客》。《唐诗纪事》卷46 记其遇盗事云:“涉尝过九江,至皖口,遇盗。

问何人,从者曰: ‘李博士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

涉赠一绝云: ‘春雨萧萧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① 绿林——新莽末年王匡起义军占领绿林山 (在今湖北当阳),号“绿林军”,后称啸聚山林为“绿林”。

② “赵礼让肥”二句——元曲中有这剧目,大意为王莽时天下大乱,人相食,盗捉住赵孝,其兄赵礼以自己

比弟胖,请替弟去死,盗深受感动,放了他们,并赠以粟米。此故事实据《后汉书·赵孝列传》错置编撰

而成。

③ “张齐贤遇盗”二句——张齐贤,宋人。布衣时曾向宋太祖献策,条陈十事;太宗时,任宰相。《宋史》

卷265 有传。遇盗事,见司马光《涑水纪闻》,大意是说:张未遇时,孤贫落魄,偶投宿一客店,遇盗劫

掠归来,在店中饮酒。张非但未走避,反而主动和他们一起饮食。群盗见他容貌魁梧,语言爽朗,有宰相

器量,竞相以金帛相赠。 《二刻拍案惊奇》卷27“入话”,即演绎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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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李氏;又有个婶母杨氏,却是孤孀无子的。几口儿一同居住。王生

自幼聪明乖觉,婶母甚是爱惜他。不想年纪七八岁时,父母两口相继而

亡。多亏得这杨氏殡葬完备,就把王生养为己子。渐渐长成起来,转眼

间又是十八岁了,商贾事体,是件 伶俐。

一日,杨氏对他说道:“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

有的家资,并你父亲剩下的,尽勾营运。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

做些买卖,也是正经。”王生欣然道:“这个正是我们本等。”杨氏就

收拾起千金东西,交付与他。王生与一班为商的计议定了,说南京好做

生意,先将几百两银子,置了些苏州货物。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

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当,别了杨氏,起身到船,烧了神福利市 ,

就便开船。一路无话。

④ ⑤

不则一日,早到京口 ,趁着东风过江。到了黄天荡 内,忽然起一

阵怪风,满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甚么去处。天已昏黑了,船

上人抬头一望,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王生和那

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张,忽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小船来,每

般上各有七八个人,一拥的跳过船来。王生等喘做一块,叩头讨饶。那

伙人也不来和你说话,也不来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银货物,尽数

卷掳过船,叫声“聒噪”,双桨齐发,飞也似划将去了。满船人惊得魂

飞魄散,目睁口呆。王生不觉的大哭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薄!”就

与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盘缠行李俱无,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

再作计较。”唧唧哝哝了一会,天色渐渐明了。那时已自风平浪静,拨

转船头,望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上岸,往一个亲眷人家,借得几

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乱,面貌忧愁,已自猜个八九了。

只见他走到面前,唱得个喏,便哭倒在地。杨氏问他仔细,他把上项事

说了一遍。杨氏慰安他道:“儿■,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

费了,何须如此烦恼?且安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务要趁出前

番的来便是。”王生道:“已后只在近处做些买卖罢,不担这样干系远

处去了。”杨氏道:“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住在家一月有余,

又与人商量道:“扬州布好卖。松江置买了布,到扬州,就带些银子籴

了米豆回来,甚是有利。”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与他,到松江买了百

来筒布,独自写 了一只满风梢的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籴米豆的银子,

① 是件——件件、样样。

② 本等——这里是本行、本职的意思。

③ 烧了神福利市——旧时开业、起程之前,要祭神,祈求保佑赐福。

④ 京口——古城名,故址在今江苏镇江市。

⑤ 黄天荡——南京东北的一段长江水域,江面辽阔,是有名的险要地段。

⑥ 聒噪——本指絮絮叨叨,这里是打扰的意思。

⑦ 直——竟。

① ■——语助词,略同于“呵”。

② 趁出——乘时取得,即赚出。

③ 干系——关系、责任,这里含风险之意。

④ 写——“写契约”的简称,也即签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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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了一个伙计,择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见前边来的船,只只气叹口渴,道:“挤坏了!

挤坏了!”忙问缘故,说道:“无数粮船,阻塞住丹阳路,自青羊

铺直到灵口 ,水泄不通。买卖船莫想得进。”王生道:“怎么好?”

船家道:“难道我们上前去看他挤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罢。”王

生道:“孟河路怕恍惚。”船家道:“拚得只是日里行,何碍?不然,

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果然是天青日白时

节,出了孟河,方欢喜道:“好了,好了!若在内河里,几能挣得出来?”

正在快活间,只见船后头水响,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赶来。看看至近,

一挠钩搭住,十来个强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将过来。元来

孟河过东去就是大海 ,日里也有强盗的,惟有空船走得。今见是买卖船,

又悔气恰好撞着了,怎肯饶过?尽情搬了去。怪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

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认得就是前日黄天

荡里一班人。王生口里喊道:“大王!前日受过你一番了,今日如何又

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强人内中一个长大的说道:“果

然如此,还他些做盘缠。”就把一个小小包裹撩将过来,掉开了船,一

道烟反望前边江里去了。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开看时,还有十

来两零碎银子在内。噙着眼泪,冷笑道:“且喜这番不要借盘缠,侥幸,

侥幸!”就对船家说道:“谁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罢!”

船家道:“世情变了,白日打劫,谁人晓得!”只得转回旧路。

到了家中,杨氏见来得快,又一心惊。王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

诉其故。难得杨氏是个大贤之人,又眼里识人,自道侄儿必有发迹之日,

并无半点埋怨。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 ,再做道理。

过得几时,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盗,多是命

里所招。命该失财,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打劫的。不可因此两番,

堕了家传行业。”王生只是害怕。杨氏道:“侄儿疑心,寻一个起课的

问个吉凶,讨个前路便是。”果然寻了一个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

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个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

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财爻旺相。”杨氏道:“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

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许多客人往往来来,当初

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然撞这两遭盗,难道他

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依

言,仍旧打点动身。也是他前数注定,合当如此。正是:

⑤ “阻塞”二句——这里指由松江贩布后的回程路线。由常州至丹阳一段是大运河最狭窄的一段,故常堵塞。

灵口当系“陵口”之讹。下文所说的孟河在常州东北,是沟通大运河与长江的一条河。走孟河、长江可绕

过大运河最狭窄的一段,但行程要远。

① 恍惚——这里是闪失、危险之意。

② 大海——所谓大海,实为长江。

③ 守命——旧时一种迷信说法,指命中有难,暂且忍过这段时间,就可保平安。

① 起课——算命、卜卦。

② 讨个前路——意谓预卜一下前程。

③ 站——即驿站,六十里为一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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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江中。此日一帆顺风,真个两岸万山如走

马,直抵龙江关 口。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点湾船。他每是惊弹的

鸟,傍着一只巡哨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安心歇宿。到得

三更,只听得一声锣响,火把齐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

强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罄尽。看自己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

大江阔处来了。火中仔细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两番之人。王生硬着

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

死。”大王道:“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王

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得婶娘重托,出来为商。刚

出来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教我何面

目见婶娘?也那里得许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江中

死了,决难回去再见恩婶之面了。”说得伤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

有义气的,觉得可怜他,便道:“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

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苎麻,且是不少。我要他

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相当了。”王生出于

望外,称谢不尽。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慌忙并叠,

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胡哨一声,转

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依旧把船移进宿了。

候天大明,王生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

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 ,故此与我。我如今就是这样发

行 去卖,有人认出,反为不美。不如且载回家,打过了捆,改了样式,

再去别处货卖罢!”仍旧把船开江,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

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偌

多苎麻来,也不为大亏。”便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到里边,

捆心中一块硬的,缠束甚紧。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

金。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苎麻,共有五千两有余。乃是久惯大

客商,江行防盗,假意货苎麻,暗藏在捆内,瞒人眼目的。谁知被强盗

不问好歹劫来,今日却富了王生。那时杨氏与王生叫声“惭愧”,虽然

受了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加倍了,不胜之喜。自此

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这固然是王生

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

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得一个好汉,后来

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会。有诗为证:

④ 龙江关——在今南京市东北,明代在这里设置户部钞关,专门征收粟帛杂用税务。

⑤ 巡哨号船——巡视江面维护治安的官船。

① 发脱——发货脱手,此处意指销赃。

② 发行 (háng 杭)——将货发运到行市。行,此指货栈,代客商销货的店铺。

③ 偌多——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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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 自可表清心。

却说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妈妈是本府崇

明县曾氏,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

小户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

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往来交易,陈大郎和小舅两人管理。他

们翁婿、夫妻、郎舅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过日。

忽遇寒冬天道,陈大郎往苏州置些货物。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纷洋

③ ④

洋,下着国家祥瑞 。古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沽酒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

来。你道是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紧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

① ②

两颊无非“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輶如”。

那个人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可

煞作怪,没有须的所在,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

遮得缝地也无了。正合着古人笑话,髭髯不仁,侵扰乎其旁而不已,于

是面之所馀无几。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古怪,

只不知吃饭时如何处置这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又想道:“我有道

理。拚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他

也只是见他异样,要作个耍。

连忙躬身向前唱喏,那人还礼不迭。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

楼小叙一杯。”那人是个远来的,况兼落雪天气,又饥又寒,听见说了,

喜逐颜开。连忙道:“素昧平生,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

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必是豪杰,敢扳一话。”那人道:“却是不当。”

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辞,两人一同上酒楼来。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①

① 贪泉——泉名,在今广东省南海县石门,相传人饮此水则性贪。晋代吴隐之廉洁,任广州刺史,至此酌

而饮之,清操愈厉,事见《晋书·吴隐之传》。这里暗用其事。

② 景泰——明代宗朱祁钰年号,公元1450——1456 年。

③ 祥瑞——指雪。

④ “古人”句——古人指唐代诗人罗隐,其 《雪》诗原句是:“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

瑞不宜多!”

① 不亦悦——指胡须。这是用“歇后”的修辞手法,“不亦悦”后边是个“乎”字,言说上文,意指下文。

“乎”与“胡”谐音,又假借为“胡”字。《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通‘悦’)乎?”

② 德輶 (y óu 尤)如——指毛。也是用“歇后”,本《诗·大雅·烝民》“德輶如毛”。

③ 可煞——真是、十分。

① 角——古代以牛角为盛酒器具,后遂以“角”作为酒的计量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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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回 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郎正要看他动口,就

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小小的银

札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札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

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

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愿闻姓名乡贯。”陈

大郎道:“在下姓陈,名某,本府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了。陈大郎

也求他姓名,他不肯还个明白,只说:“我姓乌,浙江人,他日兄长有

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会。承兄盛德,必当奉报,不敢有忘。”陈大郎

连称不敢,当下算还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作别自去了。陈大郎也

只道是偶然的说话,那里认真?归来对家中人说了,也有信他的,也有

疑他说谎的,俱各笑了一场,不在话下。

又过了两年有馀,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

两个发心,要往南海普陀落伽山 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商量未决。

忽一日,欧公有事出去了,只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道:“老欧在

家么?”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施礼罢,便问:

“令岳在家否?”陈大郎道:“少出。”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

身体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大郎闻言,便进来

说与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脱

身。”便叫过女儿、儿子分付道:“外婆有病,你每姊弟两人,可到崇

明去伏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当下商议已定,

便留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去回复。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收拾停当,

叫下一只■船起行。那曾氏又分付道:“与我上覆外婆,须要宽心调理,

可说我也就要来的。虽则不多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领

诺,自望崇明去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从今踏险危。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十日有馀,欧公已自归来。只见崇明

又央人寄信来,说道:“前日褚敬桥回覆道,教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

不见?”那欧公夫妻和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便道:“去已十日了,怎

说不见?”寄信的道:“何曾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到也好了,只是令

爱、令郎是甚缘故?”陈大郎忙去寻那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

了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小官人与小娘子说道:‘上岸去路不多远,

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此时天色将晚,两个急急走了去,我自摇船

回了。如何不见?”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在此看家,

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访访消息归来。”他每两个心中慌得无措,听

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

崇明。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缘由,才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儿女,

毫不知些踪迹。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

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

② 回——吴方言,买或卖均称“回”,这里是指买的意思。

③ 普陀落伽山——在浙江省定海县东海中。

④ 外太妈——即下文所说的“外姿”,这里指称陈大郎岳母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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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鸟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

到褚家。那褚敬桥还不知甚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他劈

胸揪住,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此时已闹动

街坊,人齐拥来看。那褚敬桥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须说个

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

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

好成歉 !吾好意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这话,却不是祸从天

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十日了,怎不见到?”敬桥道:“可

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今日算来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以

后并不曾出门。此时你家妻、舅还在家未动身,我在何时拐骗?如今四

邻八舍都是证见,若是我十日内曾出门到那里,这便都算是我的缘故。”

众人都道:“那有这事?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可冤屈了平

人!”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

明县进了状词,又到苏州府进了状词,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各处粉墙

上,贴了招子 ,许出赏银二十两。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

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仍旧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了二十馀日,并无

消息。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回到家中。欧公已知上项

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别人家多欢欢喜喜过年,独有他家烦

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的过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

陈大郎猛然想着道:“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

儿女的母亲都不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生日,何

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江景致,消遣闷怀,

就便做些买卖。”算计已定,对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收拾行李,

取路望杭州来。

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

前,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诚了一番。重复叩头,道:“弟子

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使夫妻再得相见。”

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四句诗道:

合浦珠还 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叹

口气道:“菩萨果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

那得能勾?”心下悒快,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清早起来,开船归家。行不得数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

昏地暗,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风飘去。须臾之间,

① 要好成歉——吴方言,意即做好事反而落了埋怨。

② 招子——有如现在的广告、启事。

① 合浦珠还——合浦为旧郡名,治所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合浦县。相传此地沿海原产宝珠,因官吏搜掠,

致使宝珠移往别处。东汉孟尝任太守后,革除前弊,去珠复还。事见《后汉书·孟尝传》。后世以此喻人、

物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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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到一个岛边,早已风恬日朗。那岛上有小喽罗数百,正在那里使枪弄

棒,比箭抡拳。一见有海船飘到,正是老鼠在猫口边过,如何不吃?便

一伙的都抢下船来,将一船人身边银两行李尽数搜出。那多是烧香客人,

所有不多,不满众意,提起刀来吓他要杀。陈大郎情急了,大叫:“好

汉饶命!”那些喽罗听得是东路声音,便问道:“你是那里人?”陈大

郎战兢兢道:“小人是苏州人。”喽罗们便说道:“既如此,且绑到大

王面前发落,不可便杀。”因此连众人都饶了,齐齐绑到聚义厅来。陈

大郎此时也不知是何主意,总之这条性命一大半是阎家的 了。闭着泪

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见那厅上一个大王,慢慢地

踱下厅来,将大郎细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

绑!”陈大郎听得此话,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时节,正是那两年前遇着多

须多毛、酒楼上请他吃饭这个人。喽罗连忙解脱绳索,大王便扯一把交

椅过来,推他坐了,纳头便拜,道:“小孩儿每不知进退,误犯仁兄,

望乞恕罪!”陈大郎还礼不迭,说道:

“小人触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

说?

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饭之恩,于心不忘,屡次要来探访仁兄,只因山

寨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儿们,凡遇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今日得

遇仁兄,天假之缘也。”陈大郎道:“既蒙壮士不弃小人时,乞将同行

众人包裹行李见还,早回家乡,誓当衔环结草 。”大王道:“未曾尽得

薄情,仁兄如何就去!况且有一事要与仁兄慢讲。”回头分付小喽罗宽

了众人的绑,还了行李货物,先放还乡。众人欢天喜地,分明是鬼门关

上放将转来,把头似捣蒜的一般,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

娘少生了两只脚,如飞的开船去了。

大王便叫摆酒,与陈大郎压惊。须臾齐备,摆上厅来。那酒肴内,

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脑也有。大王定席之后,饮了数杯,陈大郎开口

问道:“前日仓卒有慢,不曾备细请教得壮士大名,伏乞详示。”大王

道:“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少小就有些膂力,众人推我为尊,

权主此岛。因见我须毛太多,称我做乌将军。前日由海道到崇明县,得

游贵府,与仁兄相会。小可不是■啜之徒 ,感仁兄一饭。盖因我辈钱财

轻,意气重。仁兄若非尘埃之中深知小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如何肯

欣然款纳?所谓 ‘士为知己者死’,仁兄果我之知己耳!”大郎闻言,

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好侥幸也!若非前日一饭,今日连性命也难保。”

又饮了数杯,大王开言道:“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大郎道:

“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并无他人。”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

② 阎家的——意指死定了的。迷信传说掌管阴间地狱的神是阎罗王。

① 小孩儿——强盗对手下小喽罗们的称呼。

② 衔环结草——意指报答恩情。衔环事见《续齐谐记》。言东汉杨宝少时遇一黄雀,被鸱枭所搏,坠树下,

又为蝼蚁所困,遂持归养,后放归,有黄衣童子云是西王母使者,感杨宝活命之恩,以四枚白环相送。结

草事见《左传·宣公十五年》。谓晋大夫魏武子病时曾嘱子待他死后将其妾嫁出,临终又嘱死后将妾殉葬。

魏武子死,其子魏颗依前言将妾嫁出。后魏颗与秦将杜回作战,有一老人结草绊倒杜回,并云是再嫁之妾

的父亲,特来报恩。

① ■啜之徒——指不择所从,但求吃喝的人。■,吃;啜,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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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下泪道:“不敢相瞒,旧岁荆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有失,

至今不知下落。”大王道:“既是这等,尊嫂定是寻不出了。小可这里

有个妇女,也是贵乡人,年貌与兄正当。小可欲将他来奉仁兄箕帚,意

下如何?”大郎恐怕触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辞。大王便大喊道:“请将

来!请将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大郎定睛看时,元来不是别

人,正是妻子与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了一场。

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道:“仁兄

知尊嫂在此之故否?旧岁冬间,孩儿每往崇明海岸,无人处做些细商道

路。见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着前来。小可问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

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于今两月有馀,急忙里无个缘便。心中想道:

只要得邀仁兄一见,便可用小力送还。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

人感谢不尽。那妻子与小舅私对陈大郎说道:“那日在海滩上,望得见

外婆家了,打发了来船。姊弟正走间,遇见一伙人捆缚将来,道是性命

休矣。不想一见大王,查问来历,我等一一实对,便把我们另眼相看。

我们也不知其故。今日见说,却记得你前年间,曾言苏州所遇,果非虚

话了。”陈大郎又想道:“好侥幸也!前日若非一饭,今日连妻子也难

保。”酒罢起身,陈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将穿。既蒙壮士厚恩完聚,

得早还家为幸。”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当夜送大郎夫妇在

一个所在,送小舅在一个所在,各歇宿了。

次日又治酒相饯,三口拜谢了,要行。大王又教喽罗托出黄金三百

两,白金一千两,彩段货物在外,不计其数。陈大郎推辞了几番,道:

“重承厚赐,只身难以持归。”大王道:“自当相送。”大郎只得拜受

了。大王道:“自此每年当一至。”大郎应允。大王相送出岛边,喽罗

们已自驾船相等。他三人欢欢喜喜,别了登舟。

那海中是强人出没的所在,怕甚风涛险阻?只两日,竟由海道中送

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来。见了外婆,说了缘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

叫,欢喜无极。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

欧公欧妈见儿女、女婿都来,还道是睡里梦里。大郎便将前情告诉

了一遍,各各悲欢了一场。欧公道:“此果是乌将军义气。然若不遇飓

风,何缘得到岛中?普陀大士真是感应!”大郎又说着大士梦中四句诗,

举家叹异。从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

每番多则千金,少则数百,必致重负而返。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

觅些奇珍异物奉承,乌将军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吴中巨富之家,乃一

饭之报也。后人有诗赞曰:

胯下曾酬一饭金 ,谁知剧盗有情深。

世间每说奇男子,何必儒林胜绿林!

① “胯下”句——当初韩信曾受淮阴屠市中少年欺侮,从胯下(两腿间)钻过。这里以胯下事指韩信。韩信

贫困时钓于城下,饥甚,有漂母分自己的饭给他。韩信任楚王后,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见《史记·淮

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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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九

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

诗曰:

闻说氤氲使,专司夙世缘。

岂徒生作合,惯令死重还。

顺局不成幻,逆施方见权。

小儿称造化,于此信其然。

话说人世婚姻前定,难以强求。不该是姻缘的,随你用尽机谋,坏

尽心术,到底没收场。及至该是姻缘的,虽是被人扳障 ,受人离间,却

又散的弄出合来,死的弄出活来。从来传奇小说上边,如 《倩女离魂》,

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如《崔护谒浆》,死的弄转魂来,成了夫妻。

奇奇怪怪,难以尽述。只如《太平广记》上边说:有一个刘氏子,少年

任侠,胆气过人。好的是张弓挟矢,驰马试剑,飞觞蹴鞠诸事。交游的

人,总是些剑客、博徒、杀人不偿命的亡赖子弟。一日游楚中,那楚俗

习尚,正与相合,就有那一班儿意气相投的人,成群聚党,如兄若弟往

来。有人对他说道:“邻人王氏女美貌,当今无比。”刘氏子就央座中

人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虽然此人少年英勇,却闻得行径古怪,

有些不务实,恐怕后来惹出事端,误了女儿终身。”坚执不肯。那女儿

久闻得此人英风义气,到有几分慕他,只碍着爹娘做主,无可奈何。那

媒人回覆了刘氏子。刘氏子是个猛烈汉子,道:“不肯便罢!大丈夫怕

没有好妻?愁他则甚!”一些不放在心上。又到别处闲游了几年,其间

也就说过几家亲事,高不凑,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得,仍旧到楚中来。

那邻人王氏女,虽然未嫁,已许下人了。刘氏子闻知,也不在心上。这

些旧时朋友,见刘氏子来了,都来访他,仍旧联肩叠背,日里合围打猎。

猎得些獐鹿雉兔,晚间就烹炮起来,成群饮酒,没有三四鼓不肯休歇。

一日打猎归来,在郭外十馀里一个林子里下马少憩。只见树木阴惨,

境界荒凉,有六七个土堆,多是雨淋泥落,尸棺半露,也有棺木毁坏,

尸骸尽见的。众人看了道:“此等地面,亏是日间,若是夜晚独行,岂

不怕人?”刘氏子道:“大丈夫神钦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惧?你看

我今日夜间,偏要到此处走一遭。”众人道:“刘兄虽然有胆气,怕不

能如此。”刘氏子道:“你看我今夜便是。”众人道:“以何物为信?”

① 扳障——搬弄是非,设置障碍。

② 《倩女离魂》——指唐人陈玄祐所著的传奇小说《倩女离魂》,叙倩娘与王宙恋爱故事,后世演为戏曲,

流传至今。

③ 《崔护谒浆》——唐孟棨《本事诗》中载有崔护郊外觅水遇村姑相爱故事,后世亦多据以演为戏曲。

④ 《太平广记》——宋代李昉等人奉敕编辑的小说类书名。下文所述故事见《太平广记》卷386 《刘氏子

妻》。

① 飞觞蹴鞠——饮酒踢球。鞠,古代的一种球。

② 信——信物、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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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砖一块,提起笔来,把同来众人名字多写在上面。

说道:“我今带了此砖去,到夜间我独自送将来。”指着一个棺木道:

“放在此棺上,明日来看便是。我送不来,我输东道,请你众位。我送

了来,你众位输东道请我。见放着砖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了一个。”

众人都笑道:“使得!使得!”说罢,只听得天上隐隐雷响,一齐上马,

回到刘氏子下处。又将射猎所得,烹宰饮酒。

霎时间,雷雨大作,几个霹雳,震得屋宇都是动的。众人戏刘氏子

道:“刘兄日间所言,此时怕铁好汉也不敢去。”刘氏子道:“说那里

话!你看我雨略住就走。”果然阵头过,雨小了,刘氏子持了日间墓砖,

出门就走。众人都笑道:“你看他那里演帐演帐,回来捣鬼,我们且落

得吃酒。”果然刘氏子使着酒性,一口气走到日间所歇墓边,笑道:“你

看这伙懦夫,不知有何惧怕,便道到这里来不得。”此时雷雨已息,露

出星光微明,正要将砖放在棺上,只见棺上有一件东西蹲踞在上面。刘

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却像是个衣

衾之类裹着甚东西,两手合抱将来,约有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

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与他们看看,等他们就晓得,省得直到明日

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吓这班人,便把砖放了,一手拖来背在背上,

大踏步便走。到得家来,已是半夜,众人还在那里呼红叫六 的吃酒,听

得外边脚步响,晓得刘氏子已归,恰像负着重东西走的。正在疑惑间,

门开处,刘氏子直到灯前,放下背上所负在地,灯下一看,却是一个簇

新衣服的女人死尸。可也奇怪,挺然卓立,更不僵仆。一座之人猛然抬

头见了,个个惊得屁滚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刘氏子再把灯细细照看死

尸面孔,只见脸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双眸紧闭,口中无气,正

不知是甚么缘故。

众人都怀惧怕,道:“刘兄恶取笑,不当人子,怎么把一个死人背

在家里来吓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刘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也。我

今夜还要与他同衾共枕,怎么舍得负了出去?”说罢就裸起双袖,一抱

抱将上床来,与他做了一头,口对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

在众人面前卖弄胆壮,故意如此做作。众人又怕又笑,说道:“好无赖

贼!直如此大胆不怕,拚得输东道与你罢了,何必做出此渗濑 勾当?”

刘氏子凭众人自说,只是不理,自睡了。众人散去。

刘氏子与死尸睡到了四鼓,那死尸得了生人之气,口鼻里渐渐有起

气来。刘氏子骇异,忙把手摸他心头,却是温温的。刘氏子道:“懒愧!

敢怕还活转来?”正在疑虑间,那女人四肢已自动了。刘氏子越吐着热

气接他,果然翻个身,活将起来,道:“这是那里?我却在此!”刘氏

子问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夜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

夜死尸在那里?元来有这样异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

何异事?”那些人道:“元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妆已毕,正要

① 演帐演帐——犹如说溜一溜、闲逛一会儿。

② 呼红叫六——原是形容旧时掷骰子嘈杂的情景,这里是高声呼喊的意思。

① 不当人子——意为不应该、罪过。

② 渗濑——宋元时俗语,形容丑陋,使人害怕。这里含有恶作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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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轿,忽然急心疼死了。未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

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是?”刘氏子大笑道:“我背来是

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

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来奇怪。”因问道:“小娘子谁氏

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因昨夜

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元

说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

笑将起来,道:“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

喜。那女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

“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

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都撺掇道:“此是天

意,不可有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偕老。可见

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妇了;

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

此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

来。一念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秋千会记》。正是: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② ③ ④

这本话 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 叫做孛罗,是

个色目人 ,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自相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

为比。却又读书能文,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

① ② ③

在海子桥西,与佥判奄都刺、经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

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

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贵人家所不能仰望。

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秋千之戏,

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罢,

谓之秋千会。

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 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

③ 调喉——同下文的“吊谎”,犹如说嚼舌、胡说八道。

① 《秋千会记》——为明代李祯所著《剪灯馀话》卷四中的一篇故事,亦即下文故事所本。

② 这本话——意即这个故事。话,指历史或小说故事,一个故事谓之一本。

③ 大德——元成宗孛儿只斤铁木耳年号,公元1297—1307 年。

④ 宣徽院使——宣徽院的长官。宣徽院为元代掌管皇室膳食的机构。

⑤ 色目人——原意为各色名目之人,元代将国民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色目人即西域各

少数民族的统称。

① 佥判——下文又作“院判”,按元代不设佥判,以院判为是。元代各院均设判官,简称判,系文职官员。

② 经历——亦元代各院所置官职名,官阶略低于院判。

③ 通家——指世交或姻家。

④ 枢密院同佥——枢密院中官职名。枢密院为元代掌管军事机密、边防及宫廷禁卫的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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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走过。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竞蹴,欢哄

方浓,遥望诸女,都是绝色。拜住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

不觉多时。那管门的老园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看,只见这一

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园公认得是同佥公子,走报宣徽。宣

徽急叫人赶出来。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晓得有人知觉,恐怕不雅,已

自打上一鞭,去得远了。

拜住归家来,对着母夸说此事,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

母亲解意,便道:“你我正是门当户对,只消遣媒求亲,自然应允,

何必望空羡慕?”就央个媒婆到宣徽家来说亲。宣微笑道:“莫非是前

日骑马看秋千的?吾正要择婿,教他到吾家来看看,才貌若果好,便当

许亲。”媒婆归报同佥,同佥大喜,便叫拜住盛饰仪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相见已毕,看他丰神俊美,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未知内蕴才

学如何,思量试他。遂对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赋

《菩萨蛮》一调,老夫要请教则个。”拜住请笔砚出来,一挥而就。词

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

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

备,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

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然或者是那日

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

真个七步之才 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好听得树上黄莺巧

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一首,望不吝

③ ④

珠玉 ,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 ,挥洒晋字,呈

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雾。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曲

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 、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闭。

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双栖?

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末句,晓得是见景生情,暗藏着

求婚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

① 柔荑 (tí题)——初生茅草,形容女子手指纤细白嫩。

② 七步之才——赞誉才思敏捷之辞。传说魏文帝曹丕令其弟曹植于七步之内成诗一首,作不出便杀头,曹

植果然应声诗成。

③ 珠玉——喻作品华美,文才出众。

④ 剡藤——浙江嵊县剡溪,以古藤为纸,极为著名,后遂以剡藤代称良纸。

⑤ 绵蛮——鸟声。

① 词翰——这里指文辞和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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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名唤速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 ,

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当下拜住拜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

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

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

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了女婿。别

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失

里进来,私下与他称喜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

合家赞美不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

多,词翰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

官员看见同佥富贵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

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

生起病来。元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例许题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归

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呼哀哉,举家号痛。谁

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断送一个,

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

业不勾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

与三夫人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

大道理?心里怫然不悦。元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

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所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

是好胜处。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了富贵之家,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

好生不伏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

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与订盟,终不可改。儿见诸妹妹家荣

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因他贫贱,便想悔赖

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

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

了平章阔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

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

来,心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吉期,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

轿,众夫人、众姊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泪眼,勉强上

轿。到得平章家里,傧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

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叫声:“苦也!”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

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

理 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将起来。急忙叫人

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三夫人

② 云板——原为古乐器,铁制,长扁形;两端作云头状,敲击作响。旧时官署或权贵人家以打云板作为报

事信号。

③ 乘龙——对佳婿的称谓,取得婿如龙之意。以上两句诗为杜甫《李监宅》中诗句。

④ 西台御史——西台即御史台,为国家最高监察机构,长官为御史大夫。

① 平章——官职名,元代为平章政事,地位仅次于丞相。

① 没做道理——没有办法、无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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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

首饰、珠玉及两番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柩寄清安寺中,

要去哭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膺 大恸,真是

哭得三生诸佛都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吁。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

阴灵不远,拜住在此!”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

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棺木四围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

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元是我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

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僧道:“此宣徽院小

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开棺之罪,我一力当

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

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

那些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

拜住兴头 时,与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

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

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道:“小姐再生之庆,果是冥数,也亏

得寺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钏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谢了

僧人,剩下的还直数万两。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该报宣徽得知,只

是恐怕有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些漆来,把

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重

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拜住遂挈

了速哥失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

教着蒙古生数人,复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

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

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时不见了

他,只说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

尹。宣徽带了家眷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 ,

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

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

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 ,只有此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

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拜住看见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对小姐说

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一惊。想道:

“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如

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昔年有负足下,

反累爱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

② 抚膺——捶胸。

③ 兴头——兴旺,得意。

① 上都——指元代陪都,即下文所说的开平府,故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闪电河北岸。元世祖忽必烈

中统元年(1260)即帝位于此,后迁都大都(今北京市),遂以此为上都。

② 记室——文职官名,相当于现在的“秘书”。

③ 西宾——又称“西席”,旧时礼节,主人居东席,宾客居西席,受主人聘用者如幕友、塾师等皆尊称为

“西宾”。这里指幕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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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蒙垂念,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

大惊道:“那有此话!小女当日自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

活的在此间?”拜住道:“令爱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得以重生。

今见在寓所,可以即来相见,岂敢有诳?”宣徽忙走进去,与三夫人说

了,大家不信。

拜住又叫人去对小姐说了,一乘轿竟抬入府衙里来。惊得合家人都

上前来争看,果然是速哥失里。那宣徽与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着

头哭做了一团。哭罢,定睛再看看去,身上穿戴的还是殓时之物,行步

有影,衣衫有缝,言语有声,料想真是个活人了。那三夫人道:“我的

儿,就是鬼我也舍不得放你了!”只有宣徽是个读书人见识,终是不信,

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人形,幻惑年少。”口里虽不说破,

却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问僧家的缘故。僧家初时抵赖,后见来人说道

已自相逢厮认了,才把真心话一一说知。来人不肯便信,僧家把棺木撬

开与他看,只见是个空棺,一无所有。回来报知宣徽道:“此情是实。”

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缘,也难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异事。早知

如此,只该当初依我说,收养了女婿,怎见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见说,

自觉没趣,懊悔无极,把女婿越看待得亲热,竟赘他在家中终身。

后来,速哥失里与拜住生了三子:长子教化,仕至辽阳等处行中省

① ②

左丞 ;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厮,俱为内怯薛带御器械。教化与忙古歹

先死,黑厮直做到枢密院使。天兵至燕,元顺帝御清宁殿,集三官皇后

太子同议避兵。黑厮与丞相失列门哭谏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

当以死守。”顺帝不听,夜半开建德门遁去。黑厮随入沙漠,不知所终。

平章府轿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几曾有死后重欢?

① 行中省左丞——行中省,即“行中书省”,又简称“行省”,为元代最高地方行政区划。左丞为行省的

执政官。

② 内怯薛——即宫廷侍卫。怯薛是蒙古语音译,为成吉思汗时设置的护卫军。

③ 天兵——此指明朝的军队。

④ 建德门——《元史》作“健德门”,明代改称德胜门,延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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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十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 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诗曰:

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贵贱穷通,都做不得准的。

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

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

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

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

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

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

女,嫁与那酸黄■、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好一块

① ②

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 ,五花诰,七香

车 ,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

水不可斗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 、吕蒙

正 多是样子。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教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

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鬓若堆鸦,眉横丹

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

③ ④

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 ,最会相人 。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

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

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成婚。那公孙楚有个从兄,

教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

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他肯与

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

了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

① 连登云路——比喻仕途青云直上。

② 五花诰——华贵的诰命。五花,形容色彩斑斓,以示尊贵。诰,皇帝封赏高级官员的诏令,这里指对高

级官员妻子的封号。

③ 七香车——装饰华贵并有香囊的车子。唐代苏鹗 《杜阳杂编》:“公主乘七宝步辇,四面缀五色香囊,

囊中盛辟寒香、辟邪香、瑞麟香、金凤香,此异国所献也。”

① 韦皋——唐代将领,封南康郡王。这里指传说韦皋初为张延赏婿,因受岳父歧视,乃辞去,后代张延赏

为西川节度使,张始自悔不识人。

② 吕蒙正——北宋大臣,为太宗、真宗朝宰相。这里指传说的《破窑记》故事,吕蒙正青年时家极贫,刘丞

相之女彩楼抛球选婿,看中吕,被丞相赶出,夫妇同居破窑,后来吕蒙正中了状元。

③ 秋波——形容美女的眼睛像秋水一样清澈明亮,这里是眼睛的代指。

④ 相人——识别人,这里含有预见的意思。

⑤ 上大夫——大夫中最高的官阶,比卿低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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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而来,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段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

没有甚礼仪。旁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这一定看中他了。酒散,

二人谢别而去。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

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

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

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

着,到公孙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

疾忙执着长戈赶出。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疼飞奔出门,便到

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辩了

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

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

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公孙黑

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

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

夺他权值,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

发,差官数了他的罪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

遂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

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

说话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

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

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

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

明,成其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①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 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士,姓韩,名师愈,

表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痒 的,养

成一肚皮的学问,真个是:

④ ⑤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 ,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

① 上卿——春秋时官阶以“卿”、“大夫”、“士”为等级,卿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

卿是最高的官阶。

① “当年”二句——即红拂私奔李靖的故事(见《虬髯客传》)。李靖助唐灭隋,封卫国公,故世称李卫公。

② 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公元1506—1521 年。

③ 游痒 (xīáng 祥)——考入官学的生员,即俗说的“秀才”。庠,古代学校名,后来用指府、州、县学。

④ 五车——即五车书,形容书多,语出《庄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⑤ 攀桂客——喻科举及第。 《晋书·郤诜传》载诜对武帝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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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尚作采芹人 。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当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 ,勉强糊口。

所以年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

在家里了数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

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也不冤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

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

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秤出束修银伍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

内,教书僮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

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问道:“秀才官人

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

些事体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

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

要说亲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

家女儿,可备中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

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

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

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

了。

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

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

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七岁。那秀才前年身死,娘

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

了,只是说道: ‘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

① ② ③

晓得文字。目今提学要到台州岁考 ,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

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

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④ ⑤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馀,宗师起马牌 已到。那宗师姓梁,

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带了紫菜的巾,身上

穿了腐皮的衫,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 ,同众生员迎接

入城。行香讲书已过,便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

枝,昆山之片玉。”后世遂以“攀桂”、“折桂”为科举高中的代称。

⑥ 采芹人——指入官学的生员,语出 《诗·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指古代学宫,芹为

水菜名。

⑦ 处馆——旧时称到人家去做私塾先生。

① 束修 (xiū休)——束干肉,古时学生对教师的馈赠;后泛称学生给教师的 酬金。

② 中馈——即家中的饮食。

① 提学——主持州县教育、考试的官员。

② 岁考——也叫“岁试”,旧时提学对所属州县生员的等级考试,三年举行一次。

③ 吉帖——又称“喜帖”,用红纸书写女子的生辰八字,以示允婚。

④ 宗师——考生对主考官 (提学)的尊称。

⑤ 起马牌——上级官员到达地方时日的通知。

⑥ “那韩子文”四句——形容韩子文的穿著极为破旧。腐皮,豆腐皮;芋艿,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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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将考卷誊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 、

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

字!就做个案元 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字来鼻头边闻一

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

上司。前日考过杭、嘉、湖 ,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

编着几句口号道:“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

② ③

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

④ ⑤

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

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废之?诵其

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那有银

子钻刺 ?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

名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 。曾有一首《黄莺儿》

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到

⑧ ①

此便宜贡 。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粱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

不敢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

⑦ 先达——有德行有学问的知名前辈。

⑧ 案元——第一名。案,榜。元,首。

⑨ 老婆香——意谓凭此文章可以讨得妻子。

⑩ 杭、嘉、湖——杭州、嘉兴、湖州。

① “道前梁铺”四句——骂提学梁士范的话。“道”指“提督学道”,即提学衙门。“梁铺”谓是姓梁开的

店铺。“中人”,此中之人,指提学;“姓富”是说喜财。“生儒”,指秀才。

② 对——对联。

③ 童生——凡应生员 (秀才)考试的人,不论长幼,统称“童生”,也叫“儒童”。

④ “四书”——指《论语》、《盂子》、《大学》、《中庸》四部儒家经典著作。

⑤ 几股——指“八股文”中的几股。八股文是明代科学考试规定的文体,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

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八部分组成,其中自起股至束股,每段都要排比对偶的两股文字,这样便成了八

股。八股文的内容必须依据“四书”等儒家经典来进行论述,下面所引文字即是。

⑥ 钻刺——钻营谋求。

⑦ “似王”二句——两句均指“三”字,明代岁考,一、二等者有赏,四等以下者受罚,三等是属于中间的,

所以下边词中说“无辱又无荣”。

⑧ “廪生”句——廪生,生员的一种,资历较深,由官方给予生活补贴。贡,指贡生,入国子监读书的生员,

可直接参加“会试”不属本府、州、县生员。这可是说像韩子文这样无钱贿赂主考的廪生,只宜先考选贡

生,以摆脱地方主考官的刁难。

① 花红——插花披红。指旧时对考试成绩优异者的奖赏。

② “娶妻”二句——语出宋真宗赵恒《劝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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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馀,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 。嘉靖爷爷

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 。那浙江纷

纷的讹传道:“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

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

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

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

起身嫁人去了。但见:

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

蠢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

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拼个一度春风。

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 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

后一个人,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

对着子文施个礼,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

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

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

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

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止生这个小女,若远远地到北京去了,再

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说罢,

便思量要拜下去。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

慌忙一把搀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

时,也不能彀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

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吉之礼 ,待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

子文道:“这倒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

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

“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两个敝友,

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花

字 ,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

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

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

一头说道:“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③ 兴王——指朱厚熄,朱登基前袭封兴王,武宗去世后继帝位,是为世宗,年号嘉靖。

④ 掖庭——宫殿旁舍,为妃嫔居所。

⑤ 点绣女——选宫女的俗称。

① 丹诏——皇帝诏书是用朱砂写的,故称“丹诏”。

② 谢吉之礼——答谢“吉帖”之礼,即定婚礼。

③ 押了花字——又叫“画押”,即在文书契约上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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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文便望学中 ,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

写着拜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

朝霞到厅。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笋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

自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容,已自欢喜。一一施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

又寻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

闲气。”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闲气自是小

事。”便取出一幅全帖 ,上写着道:

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州

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二公,

与闻斯言。

嘉靖元年月日。立婚约金声。同议友人张安国、李文才。

写罢,三人多用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作此不

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这是后话。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约定行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馀金,

粗粗的置几件衣段首饰,其馀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币之敬,子婿

韩师愈顿首百拜”。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行聘

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厚,虽然

② ③

不甚喜欢,为是点绣女头里 ,只得收了;回盘甚是整齐。果然依了子

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缕送来。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

不是这一翻哄传,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况且又有妻财之分。”心中

甚是快活,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来,又是大半年光景,却早嘉靖二年,

点绣女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

渐渐的懊悔起来。那韩子文行礼了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罄尽,

所以还不说起做亲。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一个十七八岁孩

子,走进铺来,叫道:“姊夫、姊姊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就

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伴开当的。

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

程朝奉从容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

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个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叹口

① 学中——指县学。

② 全帖——旧时用于隆重礼节时的礼帖,用红纸折成十面,故称“全帖”。

① 纳币——古代婚姻手续之一,又称“纳徵”,男女双方订婚之后,男家将聘礼送往女家。

② 头里——吴方言中表示时间或方位的后缀词,这里相当于“……的时候”。

③ 回盘──回礼。

④ 当中——当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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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只为旧年点

绣女时,心里慌张,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

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彀发迹。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

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

说了。”程朝奉沉吟了半晌,问道:“姊夫、姊姊果然不愿与他么?”

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程朝奉道:“姊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

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

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告着

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姊夫就赖婚改适,要

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

“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

与你儿?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

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

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

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

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

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当晚酒散,

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 ,商量定了

状词,又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 ,同着金朝奉, 取路投台州府来。

这一来有分教:

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吴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

奉随着牌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

礼 已备。讵恶远徙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赵孝

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台明断,使续前姻。上告。

原告程元,徽州府歙县人。

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

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

干证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

本府太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

① 匡得——料得、料想能。

② 法家──明白法度的人。

③ 中证──知道事体情节的证人,即下文状词中的“干证”。

① 放告牌——准许进衙告状的牌示。

② 六礼──古代婚姻成立的手续。指纳采 (送礼求婚)、问名(询问女方名字和生辰时日)、纳吉(送礼

订婚)、纳徵 (送聘礼)、请期(议订婚期)、亲迎(新郎亲自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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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道:“青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

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

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

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

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

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

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

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分付道:“十日内听

审。”程元叩头出去了。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

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说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

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

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

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那二人听得,

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

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

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个才子,须不是穷到底

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

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

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

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倒是子文劝他道:

“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

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 ?这一个富商,

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

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

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就退了婚也得。”

二人依言。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

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

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

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

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世情,再来写退婚书及

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总是银子也

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归

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 ,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

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切 徽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

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问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

① 三学——指县学、州学、府学。

② 结丝萝——喻联姻结亲,语出《古诗十九首》之八:“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① 息词——息讼之词,即表示主动平息诉讼事。

② 切──切要,表示简略陈述的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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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

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

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

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见了韩子文,风彩堂堂,

已自有几分欢喜,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

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

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

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

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犹恐怕不足为信,

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有 ‘不曾许聘

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

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

甘心得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

非。”说罢,便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

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

金声道:“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

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

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

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

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

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覆,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结亲,

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

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起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

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

“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

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

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

太守心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

那里人?”赵孝道:“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

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又问道:“既

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

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

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那些衙门

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

马脚。

① 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用崔郊《赠婢诗》中“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句意。萧郎,诗词中

用作男人的泛称,又多指女子的恋人。

② 扭捏──原意为故弄姿态,这里含有吞吞吐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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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

有点绣女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

不消再借韩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

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

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

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

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

通同合计,造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 来,喝叫把三人各打

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

成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

守道:“金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

各各受责。只为心里不打点得,不曾用得杖钱 ,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

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李文才三人,在旁边暗暗的欢喜。这正

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原

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彰彰可

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警。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与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

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

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

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

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这教做“陪了夫人又折兵”。当

下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

子备了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

通信。金朝奉见太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又

少不得经由府县的,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花烛之后,

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当,那里管他家贫?自然

你恩我爱,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

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

秋两闱 ,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

若预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有诗为证:

① 影响——这里是虚妄不实之意。

② 签——旧时官府交付差役追捕或惩处犯人的凭证。

③ 杖钱——疏通执杖差役的贿赂钱。

① 录科──科举考试的一种,在乡试之前举行,凡经录科考试合格者,方准参加乡试。

① 春秋两闱——秋闱指乡试,常规三年一届,例于八月在各省城举行,考中者为举人。春闱指会试,每三

年一次,在京城举行,各省举人均可应考,时间在二月或三月,考中者为贡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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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英雄。

堪夸仗义人难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

② 古洪──唐代传奇小说《无双传》中的人物,为人豪侠仗义,设奇计救出刘无双,使她和王仙客终于结

成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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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一

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诗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

话说那杀人偿命,是人世间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难假,

是假难真。真的时节,纵然有钱可以通神,目下脱逃宪网 ,到底天理不

容,无心之中,自然败露。假的时节,纵然严刑拷掠,诬伏莫伸,到底

有个辩白的日子。假饶误出误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无罪的却命绝于

③ ④

囹圄刀锯之间,难道头顶上这个老翁是没有眼睛的么?所以古人说得

好,道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说话的,你差了!这等说起来,不信死囚牢里再没有个含冤负屈之

人,那阴间地府也不须设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与那杀人

逃脱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缘故,杀人竟不偿命,不杀人

倒要偿命,死者生者,怨气冲天,纵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鉴察,千奇

百怪的巧生出机会来,了此公案。所以说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

人欺天不欺。”又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古来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晓得人命关天,又且世情不测,尽有极难

信的事,偏是真的,极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当的,还

要细细体访几番,方能彀狱无冤鬼。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

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明知这事无可

宽容,也将来轻轻放过;明知这事有些尴尬,也将来草草问成。竟不想

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那亲动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时

① ②

瞑目?至于扳诬冤枉的,却又六问三推,千般锻炼 ,严刑之下,就是

凌迟碎剐的罪,急忙里只得轻易招成,搅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

是害他一家了。只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别人的苦,我不知他肚肠阁落里

边,也思想积些阴德与儿孙么?如今所以说这一篇,专一奉劝世上廉明

① 宪网──即法网。宪、法同义。

② 假饶——假如、假若。

③ 囹圄(línyǔ灵宇)——牢狱。

④ 头顶上这个老翁——指老天爷、天帝。

① 六问三推──反覆审讯。六、三,均表示多次。问,审问;推,推求。也作“三推六问”。

② 锻炼——这里指用非法酷刑反覆逼供以构成罪名的作法。

③ 阁落──即“角落”。吴方言“角”、“阁”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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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者 :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况祖宗赤子!须要慈悲为本,宽猛

兼行,护正诛邪,不失为民父母之意,不但万民感戴,皇天亦当佑之。

且说国朝有个富人王甲,是苏州府人氏,与同府李乙,是个世仇。

王甲百计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风大雨,鼓打三更,李乙与

妻子吃过晚饭,熟睡多时。只见十馀个强人,将红朱黑墨搽了脸,一拥

的打将入来。蒋氏惊慌,急往床下躲避。只见一个长须大面的,把李乙

头发揪住,一刀砍死,竟不抢东西,登时散了。蒋氏却在床下看得亲切,

战抖抖的走将出来,穿了衣服,向丈夫尸首嚎啕大哭。此时邻人已都来

看了,各各悲伤,劝慰了一番。蒋氏道:“杀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

众人道:“怎见得?”蒋氏道:“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

又且长须大面,虽然搽墨,却是认得出的。若是别的强盗,何苦杀我丈

夫,东西一毫不动?这凶身不是他是谁?有烦列位与奴做主。”众人道:

“他与你丈夫有仇,我们都是晓得的。况且地方盗发,我们该报官。明

早你写纸状词,同我们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众人去了,蒋氏关

了房门,又哽咽了一会,那里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邻人买

状式写了,取路投长洲县来。正值知县升堂放告,蒋氏直至阶前,大声

叫屈。知县看了状子,问了来历,见是人命盗情重事,即时批准。地方

也来递失状 ,知县委捕官相验,随即差了应捕,擒捉凶身。

却说那王甲自从杀了李乙,自恃搽脸,无人看破,扬扬得意,毫不

提防。不期一伙应捕拥入家来,正是疾雷不及掩耳,一时无处躲避。当

下被众人索了,登时押到县堂。知县问道:“你如何杀了李乙?”王甲

道:“李乙自是强盗杀了,与小人何干?”知县问蒋氏道:“你如何告

道是他?”蒋氏道:“小妇人躲在床底看见,认得他的。”知县道:“夜

晚间,如何认得这样真?”蒋氏道:“不但认得模样,还有一件真情可

推:若是强盗,如何只杀了人便散了,不抢东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

却是那个?”知县便叫地邻 来,问他道:“那王甲与李乙果有仇否?”

地邻尽说:“果然有仇,那不抢东西,只杀了人,也是真的。”知县便

喝叫把王甲夹起。那王甲是个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只得招道:“与

李乙有仇,假妆强盗,杀死是实。”知县取了亲笔供招,下在死囚牢中。

王甲一时招承,心里还想辩脱,思量无计。自忖道:“这里有个讼

② ③

师 ,叫做邹老人,极是奸滑,与我相好。随你十恶大罪,与他商量,

便有生路。何不等儿子送饭时,教他去与邹老人商量?”少顷,儿子王

小二送饭来了。王甲说知备细,又分付道:“倘有使用处,不可吝惜钱

财,误我性命。”小二一一应诺,径投邹老人家来,说知父亲事体,求

他计策谋脱。老人道:“令尊之事亲口供招,知县又是新到任的,自手

问成,随你那里告辩,出不得县间初案,他也不肯认错翻招。你将二三

④ 廉明长者──指各级当官的。

① 凶身──行凶之人,意同“凶手”。

② 失状──发生盗情的状词。

① 地邻——街坊邻居。

② 讼师——旧时专门以帮人打官司为职业的人。

③ 十恶大罪──最大的罪恶。封建时代规定的十大罪恶是:谋反、谋大逆、谋叛、谋恶逆、不道、大不敬、

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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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两与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寻个机会,定要设法出来。”小二道:“如

何设法?”老人道:“你不要管我,只交银子与我了,日后便见手段,

而今不好先说得。”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到邹老人家交付

停当,随即催他起程。邹老人道:“有了许多白物,好歹要寻出一个机

会来,且宽心等待等待。”小二谢别而回。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往南京

① ②

进发。不一日来到南京,往刑部 衙门细细打听,说有个浙江司郎中 徐

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当下就央了一封先容 的荐书,备了一副盛礼,

去谒徐公。徐公接见了,见他会说会笑,颇觉相得。自此频频去见,渐

厮熟来。正无个机会处,忽一日,捕盗衙门肘押海盗二十馀人,解到刑

部定罪。老人上前打听,知有两个苏州人在内。老人点头大喜,自言自

语道:“计在此了。”次日整备筵席,写帖请徐公饮酒。不逾时,酒筵

完备,徐公乘轿而来,老人笑脸相迎。定席以后,说些闲话,饮至更深

时分,老人屏去众人,便将百两银子托出,献与徐公。徐公吃了一惊,

问其缘故。老人道:“今有舍亲王某,被陷在本县狱中,伏乞周旋。”

徐公道:“苟可效力,敢不从命?只是事在彼处,难以为谋。”老人道:

“不难,不难。王某只为与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杀,未获凶身,故此遭

诬下狱。昨见解到贵部海盗二十馀人,内二人苏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盗,

要他自认做杀李乙的,则二盗总是一死,未尝加罪。舍亲王某已沐再生

之恩了。”徐公许诺,轻轻收过银子,亲放在扶手匣里画,唤进从人,

谢酒乘轿而去。

老人又密访着二盗的家属,许他重谢,先送过一百两银子,二盗也

应允了。到得会审之时,徐公唤二盗近前,开口问道:“你们曾杀过多

少人?”二盗即招某时某处杀某人,某月某日夜间到李家杀李乙。徐公

写了口词,把诸盗收监,随即叠成文案。邹老人便使用书房行文书抄招

到长洲县知会。就是他带了文案,别了徐公,竟回苏州,到长洲县当堂

投了。知县拆开,看见杀李乙的已有了主名 ,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

取监犯查放,忽见王小二进来叫喊诉冤。知县信之不疑,喝叫监中取出

王甲,登时释放。蒋氏闻知这一番说话,没做理会处,也只道前日夜间,

果然自己错认了,只得罢手。

却说王甲得放还家,欢欢喜喜,摇摆进门。方才到得门首,忽然一

阵冷风,大叫一声道:“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蓦然倒地,叫唤

不醒,霎时气绝,呜呼哀哉。有诗为证:

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假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④ 白物——银子的隐语。

① 刑部——旧时的中央司法机构,长官为刑部尚书。

② 浙江司郎中——刑部中负责浙江案件的长官。明代刑部下设浙江、江西。湖广等十三清吏司,分理各省

刑狱,司长官为郎中。

③ 先容──为人作介绍,说好话。

④ 肘押──捆绑着押解。

⑤ 舍亲——我家的亲戚。舍,谦称自己的家。

① 主名──即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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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说的人命是将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说一个将假作真的。只为些

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场祸来。若非天道昭昭,险些儿死于

非命。正是:

福善祸淫,昭彰天理。

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杰,字文豪,

娶妻刘氏。家中止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儿,年方二岁。内外安童养娘数

口,家道亦不甚丰富。王生虽是业儒,尚不曾入泮,只在家中诵习,也

有时出外结友论文。那刘氏勤俭作家,甚是贤慧,夫妻彼此相安。忽一

日,正遇暮春天气,二三友人拉了王生,往郊外踏青游赏。但见:

迟迟丽日,拂拂和风。紫燕黄莺,绿柳丛中寻对偶;狂蜂浪蝶,夭桃队里觅相

知。王孙公子兴高时,无日不来寻酒肆。艳质娇姿心动处,此时未免露闺容。须教

残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犹未扫。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欢畅,吃个薄醉,取路回家里来。只见两

个家僮,正和一个人门首喧嚷。原来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吕,提着竹篮

卖姜,只为家僮要少他的姜价,故此争执不已。王生问了缘故,便对那

客人道:“如此价钱也好卖了,如何只管在我家门首喧嚷?好不晓事!”

那客人是个戆直的人,便回话道:“我们小本经纪,如何要打短我的?

相公须放宽洪大量些,不该如此小家子相!”王生乘着酒兴,大怒起来,

骂道:“那里来这老贼驴,辄敢如此放肆,把言语冲撞我!”走近前来,

连打了几拳,一手推将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这

一推里,一交跌去,一时闷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原来人生最不可使性,况且这小人卖买,不过争得一二个钱,有何

大事?常见大人家强梁僮仆,每每借着势力,动不动欺打小民,到得做

出事来,又是家主失了体面。所以有正经的,必然严行惩戒。只因王生

不该自己使性,动手打他,所以到底为此受累。这是后话。

却说王生当日见客人闷倒,吃了一大惊,把酒意都惊散了。连忙喝

叫扶进厅来,眠了,将茶汤灌将下去,不逾时,苏醒转来。王生对客人

谢了个不是,讨些酒饭与他吃了,又拿出白绢一匹,与他权为调理之资。

那客人回嗔作喜,称谢一声,望着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

术,慌忙向前拦腰抱住,扯将转来,就养他在家半年两个月,也是情愿,

不到得惹出飞来横祸。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② 入泮——即入学。泮,周代诸侯学校前半圆形水池,后世遂以泮代称学校。

① 打短——压低价钱,克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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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撒开金线网,从中钓出是非来。

那王生见客人已去,心头尚自跳一个不住。走进房中,与妻子说了,

道:“几乎做出一场大事来,侥幸!侥幸!”此时天已晚了,刘氏便叫

丫鬟摆上几样菜蔬,烫热酒与王生压惊。饮过数杯,只闻得外边叩门声

甚急,王生又吃一惊。掌灯出来看时,却是渡头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

绢、竹篮,仓仓皇皇,对王生说道:“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如何做出

这人命来?”唬得王生面如土色,只得再问缘由。周四道:“相公可认

得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道:“今日有个湖州的卖姜客人,到我家

来,这白绢是我送他的,这竹篮正是他盛姜之物,如何却在你处?”周

四道:“下昼时节,是有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叫我的船过渡。到得船

中,痰火病大发,将次危了。告诉我道,被相公打坏了他。就把白绢、

竹篮,交付与我,做个证据。要我替他告官;又要我到湖州去报他家属,

前来伸冤讨命。说罢,瞑目死了。如今尸骸尚在船中,船已撑在门首河

头了,且请相公自到船中看看,凭相公如何区处 ?”

王生听了,惊得目睁口呆,手麻脚软,心头恰像有个小鹿儿撞来撞

去的,口里还只得硬着胆道:“那有此话?”背地教人走到船里看时,

果然有一个死尸骸。王生是虚心病的,慌了手脚,跑进房中,与刘氏说

知。刘氏道:“如何是好?”王生道:“如今事到头来,说不得了。只

是买求船家,要他乘此暮夜,将尸首设法过了,方可无事。”王生便将

碎银一包,约有二十多两,袖在手中,出来对船家说道:“家长不要声

张,我与你从长计议。事体是我自做得不是了,却是出于无心的。你我

同是温州人,也须有些乡里之情,何苦到为着别处人报仇?况且报得仇

来,与你何益?不如不要提起,待我出些谢礼与你,求你把此尸载到别

处抛弃了,黑夜里谁人知道?”船家道:“抛弃在那里?倘若明日有人

认出来,追究根原,连我也不得干净。”王生道:“离此不数里,就是

我先父的坟茔,极是僻静,你也是认得的。乘此暮夜无人,就烦你船载

到那里,悄悄地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周四道:“相公的说话,甚是

有理。却怎么样谢我?”王生将手中之物出来与他。船家嫌少,道:“一

条人命,难道值得这些些银子?今日凑巧死在我船中,也是天与我的一

场小富贵,一百两银子须是少不得的。”王生只要完事,不敢违拗,点

点头,进去了一会,将着些现银及衣裳首饰之类,取出来递与周四道:

“这些东西,约莫有六十金了。家下贫寒,望你将就包容罢了。”周四

见有许多东西,便自口软了,道:“罢了!罢了!相公是读书之人,只

要时常看觑 我就是,不敢计较。”王生此时是情急的,正是“得他心肯

日,是我运通时”,心中已自放下几分。又摆出酒饭与船家吃了,随即

唤过两个家人,分付他寻了锄头铁钯之类。内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他

为人凶狠,有些力气,都称他做胡阿虎。当下一一都完备了,一同下船,

到坟上来,拣一块空地,掘开泥土,将尸首埋藏。已毕,又一同上船回

① 下昼——吴方言,下午。

② 区处——处置、办理。

① 家长——即“驾长”之讹,驾船之长,亦即船家。

② 看觑——这里是照顾、帮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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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来,整整弄了一夜。渐渐东方已发动 了,随即又请船家吃了早饭,

作别而去。王生教家人关了大门,各自散讫。

王生独自回进房来,对刘氏说道:“我也是个故家子弟,好模好样

的,不想遭这一场,反被那小人逼勒。”说罢,泪如雨下。刘氏劝道:

“官人,这也是命里所招,应得受些惊恐,破此财物,不须烦恼。今幸

得靠天,太平无事,便是十分侥幸了。辛苦了一夜,且自将息将息。”

当时又讨些茶饭与王生吃了,各各安息不题。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又买些三牲福物之类,拜献了神明祖

宗。那周四不时的来假做探望,王生殷殷勤勤待他,不敢冲撞,些小借

掇,勉强应承。周四已自从容了,卖了渡船,开着一个店铺,自此无话。

看官听说:王生到底是个书生,没甚见识。当日既然买嘱船家,将

尸首载到坟上,只该聚起干柴,一把火焚了,无影无踪,却不干净?只

为一时没有主意,将来埋在地中,这便是斩草不除根,萌芽春再发。

又过了一年光景,真个“浓霜只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

三岁的女儿出起极重的痘子来。求神问卜,请医调治,百无一灵。王生

只有这个女儿,夫妻欢爱,十分不舍,终日守在床边啼哭。一日,有个

亲眷办着盒礼来望痘客 。王生接见,茶罢,诉说患病的十分沉重,不久

当危。那亲眷道:“本县有个小儿科,姓冯,真有起死回生手段。离此

有三十里路,何不接他来看觑看觑?”王生道:“领命!”当时天色已

黑,就留亲眷吃了晚饭,自别去了。王生便与刘氏说知,写下请帖,连

夜唤将胡阿虎来,分付道:“你可五鼓动身,拿此请帖去请冯先生,早

来看痘。我家里一面摆着午饭,立等,立等。”胡阿虎应诺去了。当夜

无话。

次日,王生果然整备了午饭,直等至未申时 ,杳不见来。不觉的又

过了一日,到床前看女儿时,只是有增无减。挨至三更时分,那女儿只

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告辞父母,往阎家里去了。正是:

金风吹柳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王生夫妻就如失了活宝一般,各各哭得发昏。当时盛殓已毕,就焚化了。

天明以后,到得午牌时分,只见胡阿虎转来,回复道:“冯先生不在家

里,又守了大半日,故此到今日方回。”王生垂泪道:“可见我家女儿

命该如此,如今再也不消说了。”

直到数日之后,同伴中说出实话来,却是胡阿虎一路饮酒沉醉,失

去请帖,故此直挨至次日方回,造此一场大谎。王生闻知,思念女儿,

勃然大怒,即时唤进胡阿虎,取出竹片要打。胡阿虎道:“我又不曾打

杀了人,何须如此?”王生闻得这话,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连忙教家僮扯将下去,一气打了五十多板,方才住手。自进去了。胡阿

虎打得皮开肉绽,拐呀拐的,走到自己房里来,恨恨的道:“为甚的受

① 发动——指天色发亮。

② 痘客——出痘的病人。

① 未申时——指未时和申时之交,约当下午三四点钟。下文“午牌时分”,约当中午十一时至一时。

② 无常──迷信传说,人死时勾摄生魂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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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鸟气!你女儿痘子本是没救的了,难道是我不接得郎中 ,断送了他?

不值得将我这般毒打。可恨!可恨!”又想了一回,道:“不妨事,大

头在我手里。且待我将息棒疮好了,也教他看我的手段。不知还是井落

在吊桶里,吊桶落在井里。如今且不要露风声,等他先做了整备。”正

是: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不说胡阿虎暗生奸计,再说王生自女儿死后,不觉一月有馀,亲眷

朋友每每备了酒肴,与他释泪,他也渐不在心上了。忽一日,正在厅前

闲步,只见一班应捕拥将进来,带了麻绳铁索,不管三七二十一,望王

生颈上便套。王生吃一惊,问道:“我是个儒家子弟,怎把我这样凌辱,

却是为何?”应捕呸了一呸,道:“好个杀人害命的儒家子弟!官差吏

差,来人不差,你自到太爷面前去讲!”当时刘氏与家僮妇女听得,正

不知甚么事头发了,只好立着呆看,不敢向前。

此时不由王生做主,那一伙如狼似虎的人,前拖后扯,带进永嘉县

来,跪在堂下右边。却有个原告,跪在左边,王生抬头看时,不是别人,

正是家人胡阿虎,已晓得是他怀恨在心,出首的了。那知县明时佐开口

问道:“今有胡虎首你打死湖州客人姓吕的,这怎么说?”王生道:“青

天老爷,不要听他说谎。念王杰弱怯怯的一个书生,如何会得打死人?

那胡虎原是小的家人,只为前日有过,将家法痛治一番,为此怀恨,构

此大难之端。望爷台照察。”胡阿虎叩头道:“青天爷爷,不要听这一

面之词。家主打人,自是常事,如何怀得许多恨?如今尸首现在坟茔左

侧,万乞老爷差人前去掘取,只看有尸是真,无尸是假。若无尸时,小

人情愿认个诬告的罪。”知县依言,即便差人押去起尸。胡阿虎又指点

了地方尺寸,不逾时,果然抬个尸首到县里来。知县亲自起身相验,说

道:“有尸是真,再有何说?”正要将王生用刑,王生道:“老爷听我

分诉:那尸骸已是腐烂的了,须不是目前打死的。若是打死多时,何不

当时就来首告,直待今日?分明是胡虎那里寻这尸首,霹空诬陷小人

的。”知县道:“也说得是。”胡阿虎道:“这尸首实是一年前打死的,

因为主仆之情,有所不忍。况且以仆首主,先有一款罪名,故此含藏不

发。如今不想家主行凶不改,小的恐怕再做出事来,以致受累,只得重

将前情首告。老爷若不信时,只须唤那四邻八舍到来,问去年某月日间

果然曾打死人否,即此便知真伪了。”知县又依言,不多时邻舍唤到。

知县逐一动问,果然说去年某月日间,有个姜客被王家打死,暂时救醒,

以后不知何如。王生此时被众人指实,颜色都变了,把言语来左支右吾。

知县道:“情真罪当,再有何言?这厮不打,如何肯招!”疾忙抽出签

来,喝一声:“打!”两边皂隶吆喝一声,将王生拖翻,着力打了二十

板。可怜瘦弱书生,受此痛棒拷掠。王生受苦不过,只得一一招成。知

县录了口词,说道:“这人虽是他打死的,只是没有尸亲执命,未可成

狱。且一面收监,待有了认尸的,定罪发落。”随即将王生监禁狱中,

③ 郎中——吴方言俗称医生。

① 执命——做主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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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首依旧抬出埋藏,不得轻易烧毁,听后检偿。发放众人散讫,退堂回

衙。那胡阿虎道是私恨已泄,甚是得意,不敢回王家见主母,自搬在别

处住了。

却说王家家僮们在县里打听消息,得知家主已存在监中,唬得两耳

雪白,奔回来报与主母。刘氏一闻此信,便如失去了三魂,大哭一声,

望后便倒。

未知性命何如,先见四肢不动。

丫鬟们慌了手脚,急急叫唤。那刘氏渐渐醒将转来,叫声“官人”,放

声大哭,足有两个时辰,方才歇了。疾忙收拾些零碎银子,带在身边,

换了一身青衣,教一个丫鬟随了,分付家僮在前引路,径投永嘉县狱门

首来。夫妻相见了,痛哭失声。王生又哭道:“却是阿虎这奴才,害得

我至此!”刘氏咬牙切齿,恨恨的骂了一番,便在身边取出碎银,付与

王生道:“可将此散与牢头狱卒,教他好好看觑,免致受苦。”王生接

了。天色昏黑,刘氏只得相别,一头啼哭,取路回家。胡乱用些晚饭,

闷闷上床,思量昨夜与官人同宿,不想今日遭此祸事,两地分离,不觉

又哭一场,凄凄惨惨,睡了不题。

却说王生自从到狱之后,虽则牢头禁子受了财钱,不受鞭箠之苦,

却是相与的都是那些蓬头垢面的囚徒,心中有何快活?况且大狱未决,

不知死活如何,虽是有人殷勤送衣送饭,到底不免受些饥寒之苦,身体

日渐羸瘠了。刘氏又将银来,买上买下,思量保他出去。又道是人命重

事,不易轻放,只得在监中耐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生在狱中又早恹恹的挨过了半年光景,劳

苦忧愁,染成大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无效,看看待死。一日,家僮

来送早饭,王生望着监门分付道:“可回去对你主母说,我病势沉重不

好,旦夕必要死了,教主母可作急来一看,我从此要永诀了。”家僮回

家说知,刘氏心慌胆战,不敢迟延,疾忙顾了一乘轿,飞也似抬到县前

来。离了数步,下了轿,走到狱门首,与王生相见了,泪如涌泉,自不

必说。王生道:“愚夫不肖,误伤人命,以致身陷缧绁,辱我贤妻。今

病势有增无减了,得见贤妻一面,死也甘心。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

我就到阴司地府,决不饶过他的!”刘氏含泪道:“官人不要说这不祥

的话,且请宽心调养,人命既是误伤,又无苦主,奴家匡得卖尽田产,

救取官人出来,夫妻完聚。阿虎逆奴,天理不容,到底有个报仇日子,

也不要在心。”王生道:“若得贤妻如此用心,使我重见天日,我病体

也就减几分了。但恐弱质恹恹,不能久待。”刘氏又劝慰了一番,哭别

回家,坐在房中纳闷。

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盒子,竟

进王家里来。放下扁担,对家僮问道:“相公在家么?”只因这个人来,

① 羸 (léi 雷)瘠——瘦弱。

② 缧绁 (léixiè雷泄)──原为拘系犯人的绳索,引伸为囚禁。

① 苦主——被害人的亲属,也即前文所称的“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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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有分教:负屈寒儒,得遇秦庭朗镜 ;行凶诡计,难逃萧相明条 。有诗

为证:

湖商自是隔天涯,舟子无端起祸胎。

指日王生冤可白,灾星换做福星来。

那些家僮见了那人,仔细看了一看,大叫道:“有鬼!有鬼!”东

逃西窜。你道那人是谁?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

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问道:“我来拜你家主,如何说我是鬼?”

刘氏听得厅前喧闹,走将出来。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说道:“大娘听

禀: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前日承相公酒饭,又赠我白绢,感激不尽。

别后到了湖州,这一年半里边,又到别处做些生意。如今重到贵府走走,

④ ①

特地办些土宜 ,来探望你家相公。不知你家大官们 如何说我是鬼?”

傍边一个家僮嚷道:“大娘不要听他!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故此

出来现形索命。”刘氏喝退了,对客人说道:“这等说起来,你真不是

鬼了。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吕客人吃了一惊,道:“你家相公在那

里?怎的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说留绢篮为证,

丈夫如何买嘱船家,将尸首埋藏,胡阿虎如何首告,丈夫招承下狱的情

由,细细说了一遍。

吕客人听罢,捶着胸膛道:“可怜!可怜!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

去年别去,下得渡船,那船家见我的白绢,问及来由。我不合将相公打

我垂危、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他就要买我白绢,我见价钱

相应,即时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儿,我就与他作了渡钱。不想他赚得

我这两件东西,下这般狠毒之计。老汉不早到温州,以致相公受苦,果

然是老汉之罪了!”刘氏道:“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丈夫是

冤枉的。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吕客

人想了一回,道:“是了,是了。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只见水面

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我见他注目而视,也只道出于无心,谁知因此

就生奸计了。好狠!好狠!如今事不宜迟,请大娘收进了土宜,与老汉

同到永嘉县诉冤,救相公出狱,此为上着。”刘氏依言,收进盘盒,摆

饭请了吕客人。他本是儒家之女,精通文墨,不必假借讼师,就自己写

了一纸诉状。顾乘女轿,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

等了一会,知县升晚堂了,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递上诉词。知县

接上,从头看过。先叫刘氏起来问,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船家撑尸

得财,家人怀恨出首的事,从头至尾,一一分割 。又说:“直至今日,

姜客重来,才知受枉。”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吕大也将被殴始末,卖

绢根由,一一说了。知县道:“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吕大叩头道:

“爷爷!小的虽是湖州人,在此为客多年,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如何

② 秦庭朗镜——传说秦始皇有宝镜,能照见人的五脏六腑与疾病所在。事见晋葛洪 《西京杂记》卷三。

③ 萧相明条——原指汉高祖丞相萧何制定的九章法律,见 《汉书·刑法志》,此处作法律代称。

④ 土宜——土特产。

① 大官们——对仆人的尊称。

① 分割——分别表述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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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得老爷过?当时若果然将死,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托他报

信复仇?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无暇及此了。身

死之后,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见是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问个

消息。若查出被殴伤命,就该到府县告理,如何直待一年之后,反是王

家家人首告?小人今日才到此地,见有此一场屈事,那王杰虽不是小人

陷他,其祸都因小人而起,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故此来到台前控诉。

乞老爷笔下超生。”知县道:“你既有相识在此,可报名来。”吕大屈

指头说出十数个,知县一一提笔记了。却到把后边的点出四名,唤两个

应捕上来,分付道:“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应捕随应

命去了。

不逾时,两伙人齐唤了来。只见那相识的四人,远远地望见吕大,

便一齐道:“这是湖州吕大哥,如何在这里?一定前日原不曾死。”知

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都骇然道:“我们莫非眼花了?这分明是被王

家打死的姜客,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还是面庞厮像的?”内中一个道:

“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我的眼睛一看过,再不忘记,委实是他,没

有差错。”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即便批准诉状,叫起这一干

人,分付道:“你们出去,切不可张扬。若违我言,拿来重责!”众人

唯唯而退。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分付道:“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

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不可说出实情。那原首人胡虎,自有保家,俱到

明日午后,带齐听审。”应捕应诺,分头而去。知县又发付刘氏、吕大

回去,到次日晚堂伺候。二人叩头同出。

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把上项事情尽说了。王生闻得满心

① ②

欢喜,却似醍醐灌顶 ,甘露洒心 ,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说道:“我

初时只怪阿虎,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今日不是老客人来,连我也不知

自己是冤枉的。”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刘氏别了王生,出得县门,乘着小轿,吕大与僮仆随了,一同径到

家中。刘氏自进房里,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自在厅上歇宿。次日

过午,又一同的到县里来,知县已升堂了。

不多时,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

在本县开个布店。应捕得了知县的令,对他说:“本县太爷要买布。”

即时哄到县堂上来。也是天理合当败露,不意之中,猛抬头见了吕大,

不觉两耳通红。吕大叫道:“家长哥,自从买我白绢、竹篮,一别直到

今日,这几时生意好么?”周四顿口无言,面如槁木。少顷,胡阿虎也

取到了。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近日偶回县中探亲,不期应捕正遇着他,

便上前捣个鬼道:“你家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只待原首人来即便审

① 醍醐 (t íhú题胡)灌顶——比喻将智慧灌输给人。醍醐,酥酪中的精华;佛教认为佛性是教义的精华,

需层层深悟,正像从乳中提炼出酪,酪中提炼出酥,酥中提炼出醍醐一样,故将醍醐比喻佛性。灌顶是佛

教中的一种仪式,以水浇在头顶表示祝愿。醍醐与灌顶本是两回事,后误合一起,赋以今义。

② 甘露洒心——意即饮了甘露,比喻起死生。古人认为甘露是太平时上天降下的一种甘甜膏露,人喝了可

以长生;佛教认为甘露是诸天不死之药,人吃了可以命长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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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随着公人直至县

堂跪下。知县指着吕大问道:“你可认得那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吃

了一惊,心下好生踌躇,委决不下,一时不能回答。

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指着胡阿虎大骂道:“你这个

狼心狗行的奴才!家主有何负你,直得便与船家同谋,觅这假尸诬陷人

命?”胡阿虎道:“其实是家主打死的,小人并无虚谬。”知县怒道:

“还要口强!吕大既是死了,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喝教左右夹将起

来,“快快招出奸谋便罢!”胡阿虎被夹,大喊道:“爷爷!若说小人

不该怀恨在心,首告家主,小人情愿认罪。若要小人招做同谋,便死也

不甘的。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即刻将汤救醒,与了酒饭,赠了白

绢,自往渡口去了。是夜二更天气,只见周四撑尸到门,又有白绢、竹

篮为证,合家人都信了。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与小人同载至坟茔

埋讫。以后因家主毒打小人,挟了私仇,到爷爷台下首告,委实不知这

尸真假。今日不是吕客人来,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那死尸根由,

都在船家身上。”知县录了口语,喝退胡阿虎,便叫周四上前来问。初

时也将言语支吾,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知县又用起刑来,只得一一招

承道:“去年某月某日,吕大怀着白绢下船,偶然问起缘由,始知被殴

详细。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

特地买他白绢,又哄他竹篮,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前到王家,

谁想他一说便信。以后得了王生银子,将来埋在坟头。只此是真,并无

虚话。”知县道:“是便是了,其中也还有些含糊。那里水面上恰好有

个流尸,又恰好与吕大厮像?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周四

大叫道:“爷爷冤枉!小人若要谋害别人,何不就谋害了吕大?前日因

见流尸,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心中也道面庞不像,未必哄得信。小

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况且当日天色昏

了,灯光之下,一般的死尸谁能细辨明白?三来白绢、竹篮又是王生及

姜客的东西,定然不疑,故此大胆哄他一哄。不想果被小人瞒过,并无

一个人认得出真假。那尸首的来历,想是失脚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

吕大跪上前禀道:“小人前日过渡时节,果然有个流尸,这话实是真情

了。”知县也录了口语。周四道:“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不曾

有心害他,乞老爷从轻拟罪。”知县大喝道:“你这没天理的狠贼!你

自己贪他银子,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似此诡计凶谋,不知陷过多少

人了。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那胡阿虎身为家奴,拿着影响之

事,背恩卖主,情实可恨,合当重行责罚。”当时喝教把两人扯下,胡

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以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

痊,受刑不起;也只为奴才背主,天理难容,打不上四十,死于堂前。

周四直至七十板后,方才昏绝。可怜二恶凶残,今日毙于杖下。

知县见二人死了,责令尸亲前来领尸。监中取出王生,当堂释放。

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估价一百金,原是王生被诈之物,例该入官,因

王生是个书生,屈陷多时,怜他无端,改赃物做了给主,也是知县好处。

坟傍尸首,掘起验时,手爪有沙,是个失水的。无有尸亲,责令仵作埋

之义冢。

① 仵作——旧时验尸的狱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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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到得家中,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又

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王生见吕大为他辨

诬,俱各致个不安,互相感激。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以后遂不绝往来。

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就是遇着乞儿,也只是一团和气。感愤前情,

思想荣身雪耻,闭户读书,不交宾客。十年之中,遂成进士。所以说,

为官做吏的人,千万不可草菅人命,视同儿戏。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

惟有船家心里明白,不是姜客重到温州,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妻子也

不知道丈夫受屈,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

慈祥君子,须当以此为鉴!

囹圄刑措号仁君,吉网罗钳最枉人。

寄语昏污诸酷吏,远在儿孙近在身。

① 覆盆——覆盖的盆内见不到光明,以喻不白之冤。《抱朴子·辩问》:“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

② 吉网罗钳──吉温和罗希奭是唐代两个有名的酷吏,常用酷刑治狱,牵连许多人无辜受害,时人称之为

“罗钳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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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宾 蒋震卿片言得妇

诗曰: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一时戏语,终身话柄。

话说人生万事,前数已定。尽有一时间偶然戏耍之事,取笑之话,

后边照应将来,却像是个谶语响卜 ,一毫不差。乃知当他戏笑之时,暗

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只如宋朝崇宁年间,有一个姓王的公子,本贯浙西人,少年发科,

到都下会试 。一日将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个小宅子前经过,见

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独立在门内,徘徊凝望,却像等候甚么人的一般。

王生正注目看他,只见前面一伙骑马的人,喝拥而来,那女子避了进去。

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问得这家姓张姓李。

赴了席,吃得半醉归来,已是初更天气。复经过这家门首,望门内

一看,只见门已紧闭,寂然无人声。王生嗤嗤从左傍墙脚下一带走去,

意思要看他有后门没有。只见数十步外,有空地丈馀,小小一扇便门,

也关着在那里。王生想道:“日间美人,只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见?”

看了他后门,正在恋恋不舍,忽然隔墙丢出一件东西来,掉在地下一响。

王生几乎被他打着,拾起来看,却是一块瓦片。此时皓月初升,光同白

昼,看那瓦片时,有六个字在上面,写道“夜间在此相候”。王生晓得

有些蹊跷,又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约人做事的,待我

耍他一耍。”就在墙上剥下些石灰粉来,写在瓦背上道:“三更后可出

来。”仍旧望墙里丢了进去。走开十来步,远远地站着,看他有何动静。

等了一会,只见一个后生走到墙边,低着头,却像找寻甚么东西的,寻

来寻去。寻了一回,不见甚么,对着墙里叹了一口气,有一步没一步的,

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里看得明白,便道:“想来此人,定是所约之

人了,只不知里边是甚么人。好歹有个人出来,必要等着他。”

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烟雾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来,

伸伸腰,打个呵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别人这样闲事!”正要

举步归寓,忽听得墙边小门呀的一响,轧然开了,一个女子闪将出来。

月光之下,望去看时,且是娉婷。随后一个老妈,背了一只大竹箱,跟

着望外就走。王生迎将上去,看得仔细,正是日间独立门首这女子。那

女子看见人来,一些不避,直到当面一看,吃一惊道:“不是!不是!”

回转头来看老妈。老妈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认,也道:“不是,不

① 谶语响卜——暗示命运的迷信说法。谶语,预示将来应验的话。响卜,旧时除夕窃听人语以卜自己将来

命运的习俗。

② 崇宁——宋徽宗赵佶年号,公元1102—1106 年。

③ 会试——旧时每三年一次在京城举行的考试,也叫“春试”,各省的举人皆可应考。

① 佯佯——即徜徉,流连不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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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快进去!”那王生倒将身拦在后门边了,一把扯住道:“还思量进

去?你是人家闺中女子,约人夜晚间在此相会,可是该的?我今声张起

来,拿你见官,丑声传扬,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着,也是

我与你的前缘,你不如就随了我去。我是在此会试的举人,也不辱没了

你。”那女子听罢,战抖抖的,泪如雨下,没做道理处。老妈说道:“若

是声张,果是利害。既然这位官人是个举人,小娘子权且随他到下处再

处。而今没奈何了,一会子天明了,有人看见,却了不得。”那女子一

头哭,王生一头扯扯拉拉,只得软软地跟他走到了下处,放他在一个小

楼上面,连那老妈也就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问他备细。女子道:“奴家姓曹,父亲早丧,母亲

止生得我一人,甚是爱惜,要将我许聘人家。我有个姑娘 的儿子,从小

往来,生得聪俊,心里要嫁他。这个老妈,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对母

亲说知此情,母亲嫌他家里无官,不肯依从。所以叫奶娘通情,说与他

了,约他今夜以掷瓦为信,开门从他私奔。他已曾还掷一瓦,叫三更后

出来。及至出得门来,却是官人,倒不见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适

才戏写掷瓦,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长叹走去的事,说了一遍。女子

叹口气道:“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却是我幸得撞着,岂

非五百年前姻缘做定了?”女子无计可奈,见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

从了他。新打上的,恩爱不浅。

到得会试过了,榜发,王生不得第。却恋着那女子,正在欢爱头上,

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里,只是朝欢暮乐。那女子前日带来竹箱中,多

是金银实物,王生缺用,就拿出来与他盘缠。迁延数月,王生竟忘记了

归家。王生的父亲在家盼望,见日子已久,不见王生归来。遍问京中来

的人,都说道:“他下处有一女人相处,甚是得意,那得肯还?”其父

大怒,写着严切手书,差着两个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书,与京

① ②

中同年相好的,叫他遣个马票 ,兼请逼勒他出京,不许耽延。王生不

得已,与女子作别道:“事出无奈,只得且去。得便就来;或者禀明父

亲,径来接你,也未可知。你须耐心,同老妈在此寓所住着等我。”含

泪而别。王生到得家中,父亲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带了同去。一时

未便,不好说得女子之事。闷闷随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题。

且说京中女子,同奶妈住在寓所守候。身边所带东西,王生在时已

用去将有一半,今又两口在寓所食用,有出无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

又无信息,女子心下着忙。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指望重到家来,

与母亲相会。不想母亲因失了这女儿,终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时。那姑

娘之子,次日见说舅母家里不见了女儿,恐怕是非缠在身上,逃去无踪

了。女子见说,大哭了一场,与老妈商量道:“如今一身无靠,汴京到

浙西,也不多路,趁身边还有些东西,做了盘缠,到他家里去寻他。不

然,如何了当 ?”就央老妈雇了一只船,下汴京一路来。

行到广陵地方,盘缠已尽。那老妈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风露,

① 姑娘——“娘”字重读,为吴方言对姑母的称谓,北方叫“姑姑”。

① 同年——旧时称同科考中的人。

② 马票——旧时官员因公出行,使用驿站马匹的凭证。

③ 了当——了结、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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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病不起。那女子极得无投奔,只是啼哭。元来广陵即是而今扬州府,

极是一个繁华之地。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又道是“二十四桥

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从来仕宦官员,王孙公子,要讨美妾的,

都到广陵郡来,拣择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看见

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啼哭,都攒将拢来问缘故。女子说道:“汴京下来,

到西浙寻丈夫,不想此间奶母亡故,盘缠用尽,无计可施,所以啼哭。”

内中一个婆子道:“何不去寻苏大商量?”女子道:“苏大是何人?”

那婆子道:“苏大是此间好汉,专一替人出闲力的。”女子慌忙之中,

不知一个好歹,便出口道:“有烦指引则个。”婆子去了一会,寻取一

个人来。那人一到船边,问了详细,便去引领一千人来;抬了尸首上岸

埋葬,算船钱打发船家。对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里停住几日再

处。”叫一乘轿来抬女子。女子见他处置有方,只道投着好人,亦且此

身无主,放心随他去。谁知这人却是扬州一个大光棍,当机兵 、养娼妓,

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 。轿抬到家,就有几个粉头出

来,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尴尬,落在套中,无处分诉。自此改名苏媛,

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方回浙中。又值会试之期,束装北上,道经

扬州。扬州司理 ,乃是王生乡举同门,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间,

官妓叩头送酒。只见内中一人,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生亦举目细看,

心里疑道:“如何甚像京师曹氏女子?”及问姓名,全不相同,却再三

看来,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苏媛捧觞上前,劝生饮酒。觌面看得较切,

口里不敢说出,心中想着旧事,不胜悲伤,禁不住两行珠泪,簌簌的落

将下来,堕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泪道:“我道像你,元来果然是

你!却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下汴寻生,盘缠尽了,失

身为娼始末根缘,说了一遍,不觉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力辞

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次日,

密托扬州司理,追究苏大局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乐籍 ,送生同

行。后来与生生子,仕至尚书郎。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做此

戏谑之事,谁知是老大一段姻缘,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

成了正果。

而今更有一段话文,只因一句戏言,致得两边错认,得了一个老婆,

全始全终,比前话更为完美。有诗为证:

戏言偶尔作恢奇 ,谁道从中遇美妻?

假女婿为真女婿,失便宜处得便宜。

这一本话文乃是国朝成化年间,浙江杭州府馀杭县有一个人,姓蒋,

名霆,表字震卿。本是儒家子弟,生来心性倜傥佻■,顽耍戏浪,不拘

① 机兵——不详。

② 班头——同一班行的头领。

③ 司理——掌管讼狱的官。

① 乐籍——妓女的登记册。

② 恢奇——奇特、不寻常,这里有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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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节。最喜游玩山水,出去便是累月累日,不肯呆坐家中。一日想道:

“从来说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是个极好去处。此去绍兴府

隔得多少路,不去游一游?”恰好有乡里两个客商,要过江南去贸易,

就便搭了伴同行。过了钱塘江,搭了西兴夜船,一夜到了绍兴府城。两

客自去做买卖,他便兰亭、禹穴、蕺山、鉴湖,没处不到,游得一个心

满意足。两客也做完了生意,仍旧合伴同归。偶到诸暨村中行走,只见

天色看看傍晚,一路是些青畦绿亩,不见一个人家。须臾之间,天上洒

下雨点来,渐渐下得密了。

三人都不带得雨具,只得慌忙向前奔走,走得一个气喘,却见林子

里露出一所庄宅来。三人远望道:“好了,好了,且到那里躲一躲则个。”

两步那来 一步,走到面前,却是一座双檐滴水的门坊。那两扇门,一扇

关着,一扇半掩在那里。蒋震卿便上前,一手就去推门。二客道:“蒋

兄惯是莽撞,借这里只躲躲雨便了。

知是甚么人家,便去敲门打户!”蒋震卿最好取笑,便大声道:“何

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二客道:“不要胡说惹祸。”过了一会,

那雨越下得越大了。只见两扇门忽然大开,里头踱出一个老者来。看他

怎生打扮:

头戴斜角方巾,手持盘头拄拐。方巾内竹箨冠,罩着银丝样几茎乱发;拄拐上

虬须节,握着干姜般五个指头。宽袖长衣,摆出浑如鹤步;高跟深履,踱来一似龟

② ③

行。想来圯上可传书 ,应是商山随聘出 。

元来这老者姓陶,是诸暨村中一个殷实大户,为人梗直忠厚,极是

好客尚义认真的人。起初傍晚,正要走出大门来,看人关闭,只听得外

面说话响,晓得有人在门外躲雨,故迟了一步,却把蒋震卿取笑的说话,

一一听得明白。走进去,对妈妈与合家说了,都道:“有这样放肆可恶

的,不要理他!”而今见下得雨大,晓得躲雨的没去处,心下过意不去。

有心要出来留他们进去,却又怪先前说这讨便宜话的人。踌躇了一回走

出来,见是三个,就问道:“方才说老汉是他丈人的,是那一个?”蒋

震卿见问着这话,自觉先前失言,耳根通红。二客人同声将他埋怨道:

“原是不该!”老者看见光景,就晓得是他了。便对二客道:“两位不

弃老拙,便请到寒舍里面盘桓一盘桓。这位郎君,依他方才所说,他是

吾子辈,与宾客不同,不必进来,只在此伺候罢。”二客方欲谦逊,被

③ 山阴——特指绍兴会稽山的北麓,明代设山阴县,与会稽县并为绍兴府治。下文提到的“兰亭、禹穴、

蕺 (jí疾)山、鉴湖”,均是当地名胜。

④ 西兴——镇名,又叫西陵,在浙江省萧山市西二十里。

① 那来——这里是并作的意思,那,即“挪”的借字。

② 圯 (yí移)上可传书——用秦末张良于圯上遇黄石公,授以《太公兵法》的故事,事见《史记·留侯世

家》。圯上,桥上。传书,指黄石公传授张良兵书。

③ 商山随聘出——据《汉书·张良传》,西汉初,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人隐居商山,均

年过八十岁,须发皆白,时称“商山四皓”。他们隐居不仕,后高祖欲废太子刘盈,盈用张良计,厚礼聘

“四皓”出山,遂不得废。这里即用此事。商山,在今陕西省商州市境内。出,出山,参与国事。

① 盘桓——逗留、坐一坐的客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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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扯了袖子,拽进大门。刚跨进槛内,早把两扇门扑的关好了。

二客只得随老者登堂,相见叙坐,各道姓名,及偶过避雨,说了一

遍。那老者犹兀自气忿忿的道:“适间这位贵友,途路之中,如此轻薄

无状,岂是个全身远害的君子?二公不与他相交得也罢了。”二客替他

称谢道:“此兄姓蒋,少年轻肆,一时无心失言,得罪老丈,休得计较。”

老者只不释然。须臾,摆下酒饭相款,竟不提起门外尚有一人。二客自

己非分取扰,已出望外,况见老者认真着恼,难道好又开口周全得蒋震

卿,叫他一发请了进来不成?只得繇他,且管自家食用。

那蒋震卿被关在大门之外,想着适间失言,老大没趣。独自一个,

栖栖在雨檐之下,黑魆魆地,靠来靠去,好生冷落。欲待一口气走了去,

一来雨黑,二来单身,不敢前行,只得忍气吞声,耐了心性等着。只见

那雨渐渐止了,轻云之中,有些月色上来。侧耳听着门内,人声寂静了。

便道:“他们想已安寝,我却如何痴等?不如趁此微微月色,路径好辨,

走了去罢。”又想一想道:“那老儿固然怪我,他们两个便直得如此撇

下了我,只管自己自在不成?毕竟有安顿我处,便再等他一等。”正在

踌躇不定,忽听得门内有人低低道:“且不要去。”蒋震卿心下道:“我

说他们定不忘怀了我!”就应一声道:“晓得了,不去!”过了一会,

又听得低低道:“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蒋震卿心下又道:

“你看他两个,白白里打搅了他一餐,又拿了他的甚么东西,忒煞欺心!”

却口里且答应道:“晓得了。”站住等看,只见墙上有两件东西,扑搭

地丢将出来。急走上前看时,却是两个被囊。提一提看,且是沉重。把

手捻两捻,累累块块,像是些金银器物之类。蒋震卿恐怕有人开出来追

寻,急负在背上,望前便走。走过百馀步,回头看那门时,已离得略远

了,站着脚,再看动静。远望去,墙上两个人跳将下来。蒋震卿道:“他

两个也来了。恐有人追,我只索先走,不必等他。”提起脚便走。望后

边这两个,也不忙赶,只尾着他慢慢地走。蒋震卿走得少远,心下想道:

“他两个赶着了,包里东西必要均分。趁他们还在后边,我且开囊看看,

总是不义之物,落得先藏起他些好的。”立住了,把包裹打开,将黄金

重货,另包了一囊;把钱布之类,仍旧放在被囊里,提了又走。又望后

边两个人,却远未到。元来见他住,也住;见他走,也走。黑影里远远

尾着,只不相近。如此行了半夜,只是隔着一箭之路。

看看天明了,那两个方寸脚步走得急促,赶将上来。蒋震卿道:“正

是来一路走。”走到面前,把眼一看,吃了一惊,谁知不是昨日同行的

两个客人,到是两个女子。一个头扎临清帕,身穿青䌷衫,且是生得美

丽;一个散挽头髻,身穿青布袄,是个丫鬟打扮。仔细看了蒋震卿一看,

这一惊可也不小,急得忙闪了身子开来。蒋震卿上前,一把将美貌的女

子劫住,道:“你走那里去?快快跟了我去,到有商量。若是不从,我

同到你家去出首!”女子低首无言,只得跟了他走。

走到一个酒馆中,蒋生拣个僻净楼房,与他住下了。哄店家道:“是

夫妻烧香,买早饭吃的。”店家见一男一女,又有丫鬟跟随,并无疑心,

自去支持早饭上来吃。蒋震卿对女子低声问他来历。那女子道:“奴家

① 尾着——尾随,远远跟着。

① 支持——支应、照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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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陶,名幼芳,就是昨日主人翁之女。母亲王氏。奴家幼年间,许嫁同

郡褚家,谁想他双目失明了,我不愿嫁他。有一个表亲之子王郎,少年

美貌,我心下有意于他。与他订约日久,约定今夜私奔出来,一同逃去。

今日日间不见回音,将到晚时,忽听得爹爹进来大嚷,道是: ‘门前有

个人,口称这里是他丈人家里,胡言乱语,可恶!’我心里暗想:此必

是我所约之郎到了。急急收并资财,引这丫鬟拾翠为伴,逾墙出来。看

见你在前面,背囊而走,心里道: ‘自然是了。’恐怕人看见,所以一

路不敢相近,谁知跟到这里,却是差了。而今既已失却那人,又不好归

去得,只得随着官人罢,也是出于无奈了。”蒋震卿大喜道:“此乃天

缘已定,我言有验。且喜我未曾娶妻,你不要慌张,我同你家去便了。”

蒋生同他吃了早饭,丫鬟也吃了,打发店钱,独讨一个船,也不等

二客,一直同他随路换船,径到了馀杭家里。家人来问,只说是路上礼

聘来的。那女子入门,待上接下,甚是贤能,与蒋震卿十分相得。过了

一年,已生了一子。却提起父母,便凄然泪下。一日,对蒋震卿道:“我

那时不欲从那瞽夫,所以做出这些冒礼勾当来。而今身已属君,可无悔

恨。但只是双亲年老无靠,失我之后,在家必定忧愁。且一年有馀,无

从问个消息,我心里一刻不能忘。再如此思念几时,毕竟要生出病来了。

我想,父母平日爱我如珠似宝,而今便是他知道了,他只以见我为喜,

定然不十分嗔怪的。你可计较,怎生通得一个信去!”蒋震卿想了一回

道:“此间有一个教学的先生,姓阮,叫阮太始,与我相好。他专在诸

暨往来,待我与他商量看。”蒋震卿就走去,把这事始末根繇,一五一

十对阮太始说了。阮太始道:“此老是诸暨一个极忠厚的长者,与学生

也曾相会几番过的。待学生寻个便,到那里替兄委曲通知,周全其事,

决不有误。”蒋震卿称谢了,来回浑家 的话不题。

且说陶老,是晚款留二客在家歇宿,次日又拿早饭来吃了。二客千

恩万谢,作别了起身。老者送出门来,还笑道:“昨日狂生不知那里去

宿了,也等他受些恓惶,以为轻薄之戒。”二客道:“想必等不得,先

去了。容学生辈寻着了他,埋怨他一番,老丈再不必介怀。”老者道:

“老拙也是一时耐不得,昨日勾奈何他了,那里还挂在心上?”道罢,

各自作别去了。

老者入得门时,只见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走到面前,喘做一团道:“阿

爹,不好了!姐姐不知那里去了!”老者吃了一惊道:“怎的说!”一

步一攧,忙走进房中来。只见王妈妈儿天儿地的放声大哭,哭倒在地。

老者问其详细,妈妈说道:“昨晚好好在他房中睡的,今早因外边有客,

我且照管灶下早饭,不曾见他起来。及至客去了,叫人请他来一处吃早

饭,只见房中箱笼大开,连伏侍的丫头拾翠也不见,不知那里去了。”

老者大骇道:“这却为何?”一个养娘便道:“莫不昨日投宿这些人是

个歹人,夜里拐的去了?”老者道:“胡说!他们都是初到此地的,那

两个宿了一夜,今日好好别了去的,如何拐得?这一个因是我恼他,连

门里不放他进来,一发甚么相干?必是日前与人有约,今因见有客,趁

哄打劫的逃去了。你们平日看见姐姐有甚破绽么?”一个养娘道:“阿

爹此猜,十有八九。姐姐只为许了个盲子,心中不乐,时时流泪。惟有

① 浑家——旧时对妻子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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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某郎,与姐姐甚说得来,时常叫拾翠与他传消递息的,想必约着跟

他走了。”老者见说得有因,密地叫人到王家去访时,只见王郎好好的

在家里,并无一些动静。老者没做理会处,自道:“家丑不可外扬,切

① ②

勿令传出去。褚家这盲子,退得便罢,退不得,苦一个丫头不着 ,还

他罢了。只是身边没有了这个亲生女儿,好生冷静。”与那王妈妈说着,

便哭一个不住。后来褚家盲子死了,感着老夫妻念头,又添上几场悲哭,

道:“便早死了年把,也不见得女儿如此。”

如是一年有多,只见一日门上递个名帖进来,却是馀杭阮太始。老

者出来接着,道:“甚风吹得到此?”阮太始道:“久疏贵地诸友,偶

然得暇,特过江来拜望一番。”老者便教治酒相待。饮酒中间,大家说

些江湖上的新闻,也有可信的,也有可疑的。阮太始道:“敝乡一年之

前,也有一件新闻,这事却是实的。”老者道:“何事?”阮太始道:

“有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途路之间,一句戏话上边,得了一个

妇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老丈曾晓得么?”

老者道:“可知这妇人姓甚么?”阮太始道:“说道也姓陶。”那老者

大惊道:“莫非是小女么?”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

又有个丫头名拾翠。”老者撑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

阮太始道:“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

容登堂的事么?”老者道:“果有这个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识,却又关

在外边,无处通风,不知那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蒋生

所言,一一告诉,说道:“一边妄言,一边发怒,一边误认,凑合成了

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见他么?”老者道:“可知要

见哩!”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将出来,不

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妇只生得此女,自

从失去,几番哭绝,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必

当重报!”阮太始道:“老丈与孺人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

令婿便不敢来见了。”老者道:“果然得见,庆幸不暇,还有甚么见怪?”

阮太始道:“令婿也是旧家子弟,不辱没了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

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

到馀杭来。

到了蒋家门的阮太始进去,把以前说话备细说了。阮太始同蒋生出

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直接至中堂。阮太始暂避开了。

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到家去,那女儿

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同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又抱头大哭,道:

“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道还有今日!”哭得傍边养娘们个个泪出。

哭罢,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道:“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

谁知岳丈认了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认了错,得谐私愿。小婿如今

想起来,当初说此话时,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

勿罪。”老者大笑道:“天教贤婿说出这话,有此凑巧。此正前定之事,

何罪之有?”正说话间,阮太始也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叫喜。老者就将

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治酒大会亲族,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

① 退——指退婚。

② 不着——这里是不过、大不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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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赠妆奁,送他还家。夫妻偕老。

当时蒋生不如此戏耍取笑,被关在门外,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

吃酒了,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

可见前缘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 《西樵野记》中,事体本等有趣。只因有个没

① ②

见识的,做了一本 《鸳衾记》,乃是将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

③ ④

剧,与嘉定篦工徐达拐逃新人的事 三四件,做了个扭名粮长 ,弄得头

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今日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

简便好看。有诗为证:

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

扭捏无端殊舛错 ,故将话本与重宣。

① 《鸳衾记》——明代戏剧家沈璟著有《鸳衾记》,今已失传。沈璟长凌濛初二十馀岁,或即指此。

② 《玉清庵错送鸳鸯被》——元人杂剧,无名氏作,收《元曲选》中。

③ 徐达拐逃新人的事——事见《九朝野记》卷四,《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五“徐茶酒乘闹劫新人”亦演

绎此故事。

④ 扭名粮长——原非粮长而硬加以粮长名目,含有“张冠李戴”之意。粮长,明代地方上包揽粮税的人,

如有亏欠需由粮长承担。

⑤ 舛 (chuǎn 喘)错——错乱,错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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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三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诗曰:

从来父子是天伦,离暴何当逆自亲?

为说慈乌能反哺 ,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

到儿子长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

望他聪明成器,时刻注想。抚摩鞠育,无所不至。 《诗》云:“哀哀父

② ③

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 ,

扇枕温衾 ,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

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伦 ,灭绝天理,真狗彘之

所不为也。

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

② ③

正德年间,松江府城 有一富民,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

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

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

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以后,严娘子

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下一

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

光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伶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

一事违拗了他。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

河里的月,也恨不爬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

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箸头出忤逆。”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

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

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猾、没天理的衙门中人,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

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 ,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高手的赌贼。

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他

① 慈乌能反哺——乌,即乌鸦。《本草纲目·禽部》云:“慈乌,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

日,可谓慈孝矣。”这里用其说。

② “哀哀父母”四句——见《诗·小雅·蓼莪》,意谓父母的养育之恩广大无边,难以报答。劬(qú渠)

劳,劳苦。昊(hào 浩)天,苍天。

③ 卧冰哭竹——两个孝子故事。卧冰,一说是晋王祥为母卧冰取鲤,一说是楚僚为后母治痈卧冰取鲤,见

干宝 《搜神记》。哭竹,指三国时孟宗为母哭竹求笋事,见《二十四孝》。

④ 扇枕温席——班固 《东观汉记》记载:汉代黄香事双亲至孝,夏为扇枕,冬为温席。

① 彝伦——人们正常的伦理关系。彝,常。

② 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公元1506—1521 年。

③ 松江府城——在华亭,即今上海市松江县。

④ 箸头——筷子头上,意谓在生活上溺爱。

⑤ 樗 (chū初)蒲——古代的一种赌博,盛行于汉、魏,后作赌博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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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儭,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 ,把那黄白之

物,无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

两语,不听时,也只索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转九空。似此三

年,渐渐凋耗。

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

事出外,走过一个赌坊,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

公望见,走近前来,伸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

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

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

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一手且扯了儿子,怒

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硬着心做势要打,却被

他挣扎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打

个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元来打落了两个

门牙,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晌方醒,愤

恨之极,道:“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

性命,禽兽也不如了。还要留他则甚!”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

堂,写着一张状子,将那打落牙齿为证,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状,当日

退堂,老儿自且回去。

却有严公儿子平时最爱的相识——一个外郎 ,叫做丘三,是个极狡

黠奸诈的。那时见准了这状,急急出衙门,寻见了严公儿子,备说前事。

严公儿子着忙,恳求计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难。严公儿子道:“适带得

赌钱三两在此,权为使用,是必打点救我性命则个。”丘三又故意迟延

了半晌,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儿

子依言,各自散讫。

次早俱到府前相会。严公儿子问:“有何妙计,幸急救我!”丘三

把手招他到一个幽僻去处,说道:“你来,你来!对你说。”严公儿子

便以耳接着丘三的口,等他讲话。只听得趷啅一响,严公儿子大叫一声,

疾忙掩耳,埋怨丘三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却

不恁地与你干休!”丘三冷笑道:“你耳朵原来却恁地值钱?你家老儿

牙齿直恁地不值钱?不要慌,如今却真对你说话。你慢些只说如此如此,

便自没事。”严公儿子道:“好计!虽然受些痛苦,却得干净了身子。”

随后府公升厅,严公儿子带到。知府问道:“你如何这般不孝!只

贪赌博,怪父教诲,甚而打落了父亲门牙,有何理说?”严公儿子泣道:

“爷爷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坊中争闹,

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

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来,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

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岂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爷

爷明镜照察。”知府教上去验看,果然是一只缺耳,齿痕尚新,上有凝

血,信他言词是实,微微的笑道:“这情是真,不必再问了。但看赌可

疑,父齿复坏,责杖十板,赶出免拟。”

⑥ 呼卢——即“呼卢喝雉”的省略,卢和雉是古时赌具上的两种彩色,后遂作赌博的代称。

① 采了——揪住。

② 外郎——对衙门吏曹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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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公儿子喜得无恙,归家求告父母,道:“孩儿愿改从前过失,侍

奉二亲。官府已责罚过,任父亲发落!”老儿昨日一口气上,到府告官,

过了一夜,又见儿子已受了官刑,只这一番说话,心肠已自软了。他老

夫妻两个,原是极溺爱这儿子的,想起道:“当初受孕之时,梦中四句

言语,说 ‘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齿。’今日老儿落齿,儿子

啮耳,正此验也。这也是天数,不必说了。”自此那儿子当真守分,孝

敬二亲,后来却得善终。这叫做改过自新,皇天必宥。

如今再说一个肆行不孝,到底不悛 ,明彰报应的。

某朝某府某县,有一人姓赵,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赵六老。家声

清白,囊橐肥饶。夫妻两口,生下一子,方离乳哺,是他两人心头的气,

身上的肉。未生下时,两人各处许下了偌多香愿,只此一节上,已为这

儿子费了无数钱财。不期三岁上出起痘来,两人终夜无寐,遍访名医,

多方觅药,不论资财,只求得孩儿无恙,便杀了己身,也自甘心。两人

忧疑惊恐,巴得到痘花回好,就是黑夜里得了明珠,也没得这般欢喜。

看看调养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药料,吃了多少辛勤,坏了多少

钱物。殷殷抚养,到了六七岁,又要送他上学。延一个老成名师,择日

叫他拜了先生,取个学名,唤做赵聪。先习了些《神童》、《千家诗》,

后习《大学》。两人又怕儿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来。每

日不上读得几句书,便歇了。那赵聪也到会体贴他夫妻两人的意思,常

只是诈病佯疾,不进学堂。两人却是不敢违拗了他。那先生看了这些光

景,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这真叫做禽犊之爱,适所以害之耳。养

成于今日,后悔无及矣!”却只是冷眼傍观,任主人家措置 。过了半年

三个月,忽又有人家来议亲,却是一家宦户人家,姓殷,老儿曾任太守,

故了。赵六老却要扳高 ,央媒求了口帖,选了吉日,极浓重的下了一付

谢允礼。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时致时,逢节致节,往往来来,也不

知费用了多少礼物。

韶光短浅。赵聪因为娇养,直挨到十四岁上才读完得经书,赵六老

还道是他出人头地,欢喜无限。十五六岁,免不得教他试笔作文。六老

此时为这儿子面上,家事已弄得七八 了。没奈何,要儿子成就,情愿借

贷延师,又重币延请一个饱学秀才,与他引导。每年束脩五十金,其外

节仪 ,与夫供给之盛,自不必说。那赵聪原是个极贪安宴,十日九不在

书房里的。做先生到落得吃自在饭,得了重资,省了气力。为此,就有

那一班不成才没廉耻的秀才,便要谋他馆谷 ;自有那有志向诚实的,往

往却之不就:此之谓贤愚不等。

话休絮烦,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年头,却值文宗考童生。六老也叫赵

① 不悛 (quān 圈)——不悔改。

② 措置——这里是安排的意思。

③ 扳高——也叫“攀高枝”,此处指向比自己好的人家求亲。

① 弄得七八——指家财已破费消耗了七八成。

② 节仪——指节日馈赠的礼品。

③ 馆谷——即旧时给塾师的酬金。

④ 文宗——对考试官员的泛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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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没张没致 的前去赴考,又替他钻刺,央人情,又枉自折了银子。考事

已过,六老又思量替儿子毕姻。却是手头委实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

写契,借到某处银四百两。那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时专托他做事的,

似此借票,已写过了几纸,多只是他居间。其时在刘上户 家,借了四百

银子,交与六老。便将银备办礼物,择日纳采,订了婚期。过了两月,

又近吉日,却又欠接亲之费。六老只得东那西凑,寻了几件衣饰之类,

往典铺中解 了四十两银子,却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寻了王三,写一纸票,

又往褚员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发迎会亲。殷公子送妹子过门,赵六老

极其殷勤谦让,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小夫妻两口恩爱如山,在

六老间壁一个小院子里居住,快活过日。殷家女子到百般好,只有些儿

毛病,专一恃贵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里。且又十分悭吝,一文千贯,

惯会唆那丈夫做些惨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贤慧时,劝他丈夫学好,也

不到得后来惹出这场大事了。

自古妻贤夫祸少,应知子孝父心宽。

这是后话。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掌,没一些儿放空 。

赵六老供给儿媳,惟恐有甚不到处,反十分小心。儿媳两个,倒嫌长嫌

短的,不像意 。光阴迅速,又早三年。赵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

一发把这家事,托与那媳妇掌管。殷氏承当了,供养公婆,初时也尚像

样。渐渐半年三个月,要茶不茶,要饭不饭。两人受淡不过,有时只得

开口,勉强取讨得些。殷氏便发话道:“有甚么大家事交割与我,却又

要长要短。原把去自当不得!我也不情愿当这样吃苦差使,到终日搅得

不清净。”赵六老闻得,忍气吞声,实是没有甚么家计分授与他,如何

好分说得?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了。妈妈是个积病之人,听了这些声响,

又看了儿媳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

债盈门,箱笼中还剩得有些衣饰,把来偿利,已准过七八了。就还有几

亩田产,也只好把与别人做利。赵妈妈也是受用过来的,今日穷了,休

说是外人,嫡亲儿媳也受他这般冷淡。回头自思,怎得不恼?一气气得

头昏眼花,饮食多绝了。儿媳两个也不到床前去看视一番,也不将些汤

水调养病人,每日三餐,只是这几碗黄齑,好不苦恼。挨了半月,痰喘

大发,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了。

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几声,就走了过去。赵六老跌脚捶胸,哭

了一回,走到间壁去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实是囊底无物,送终

之具,一无所备。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木盛殓,后日择块坟地殡

葬,也见得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那里有钱买棺?不要说是好棺

⑤ 没张没致——冒冒失失。

⑥ 上户——富户、上等人家。

⑦ 解——抵押。

① 没一些儿放空——意为掌握钱财极牢。放空,犹如说出手。

② 不像意——不满意。

①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旧时祭文结尾的套话,后人用来作死的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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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价重买不起,便是那轻敲杂树 的,也要二三两一具,叫我那得东西

去买?前村李作头家,有一口轻敲些的在那里,何不去赊了来,明日再

做理会。”六老噙着眼泪,怎敢再说?只得出门到李作头家去了。

且说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老儿一发不知进退了,对我说要

讨件好棺木盛殓老娘。我回说道:休说好的,便是歹的,也要二三两一

个。我叫他且到李作头家赊了一具轻敲的来,明日还价 。”殷氏便接口

道:“那个还价?”赵聪道:“便是我们舍个头疼,替他胡乱还些罢。”

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钱来替别人买棺材?买与自家了不得?要买时,

你自还钱,老娘却是没有。我又不曾受你爷娘一分好处,没事便兜揽这

些来打搅人!松了一次,便有十次。还他十个没有,怕怎地!”赵聪顿

口无言,道:“娘子说得是,我则不还便了。”随后六老雇了两个人,

抬了这具棺材到来,盛殓了妈妈。大家举哀了一场,将一杯水酒浇奠了,

停柩在家。儿媳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什么盛羹饭,每日仍只是这几碗

黄齑。夜间单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灵前伴宿。六老有好气没好气,

想了便哭。

过了两七 ,李作头来讨棺银。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讨。”李

作头依言,去对赵聪道:“官人家赊了小人棺木,幸赐价银则个。”赵

聪光着眼,啐了一声道:“你莫不见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个来

你家赊棺材,便与那个讨,却如何来和我说?”李作头道:“是你家老

官来赊的,方才是他叫我来与官人讨。”赵聪道:“休听他放屁!好没

廉耻。他自有钱买棺材,如何图赖得人?你去时便去,莫要讨老爷怒发!”

背叉着手,自进去了。李作头回来,将这段话对六老说知。六老纷纷泪

落,忍不住哭起来。李作头劝住了道:“赵老官不必如此,没有银子,

便随分甚么东西,准两件与小人罢了。”赵六老只得进去,翻箱倒笼,

寻得三件冬衣,一根银鏾子 ,把来准与李作头去了。

忽又过了七七四十九。赵六老原也有些不知进退,你看了买棺一事,

随你怎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过了断七,又忘了这段光景,重复对儿

子道:“我要和你娘寻块坟地,你可主张则个。”赵聪道:“我晓得甚

么主张!我又不是地理师 ,那晓寻甚么地?就是寻时,难道有人家肯白

送?依我说时,只好拣个日子,送去东村烧化了,也倒稳当。”六老听

说,默然无言,眼中吊泪。赵聪也不再说,竟自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

“我妈妈做了一世富家之妻,岂知死后无葬身之所。罢!罢!这样逆子,

求他则甚!再检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当些来买地,并作殡葬之资。”

六老又去开箱,翻前翻后,检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

将四两买了二分地,馀二两唤了四个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几个扛夫,

② 轻敲杂树——指用杂树的轻薄木片拼凑而成。

③ 作 (zuō嘬)头——手工作坊的业主,也称“行东”。

④ 还价——指还钱。

① 两七——旧时人死后七天祭祀一次,两七即第二个七日,至七七四十九日而止,叫“断七”。

② 鏾 (xiàn 线)子——按“鏾”的字义,当是阉割公鸡的工具。但以“银”制,似无此事理。或疑“鏾”

为“■”(piě撇)字形误,簪类的插发物。

③ 地理师——又称“地理先生”、“风水先生”,旧时的一种迷信职业,以察看宅院坟茔的地脉风水,来

预言吉凶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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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出去殡葬了。六老喜得完事,且自归家,随缘度日。倏忽间又是寒冬

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将一件夏衣,对

儿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买了,不要时,便当几钱与我。”赵

聪道:“冬天买夏衣,正是:那得闲钱补抓篱!放着这件衣服,日后怕

不是我的?却买他!也不买,也不当。”六老道:“既恁地时,便罢!”

自收了衣服不题。却说赵聪便来对殷氏说了。殷氏道:“这却是你呆了。

他见你不当时,一定便将去解铺中解了,日后一定没了。你便将来,胡

乱当他几钱,不怕没便宜。”赵聪依允,来对六老道:“方才衣服,媳

妇要看一看,或者当了,也不可知。”六老道:“任你将去不妨,若当

时,只是七钱银子也罢。”赵聪将衣服与殷氏看了。殷氏道:“你可将

四钱去,说如此时便捉了,要多时,回他便罢。”赵聪将银付与六老,

六老那里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赵聪便写一纸短押,上写限五月没 ,递

与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胀了面皮,把纸扯得粉碎,长叹一声,

道:“生前作了罪过,故今亲子报应。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过

了一夜,次日起身梳洗,只见那作中的王三蓦地走将进来。六老心头吃

了一跳,面如土色。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王三施礼了,便开口道:“六老莫怪惊动,便是褚家那六十两头,虽则

年年清利,却则是些货钱准折,又还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连本利多楚 ,

小人却是无说话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计较,清楚了这一项,也省多少

口舌,免得门头不清净。”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做亲,负

下了这几主重债,年年增利,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处那借来奉还褚家,

争奈他两个丝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得

有钱来清楚这一项银?王兄幸作方便,善为我辞,宽限几时,感恩非浅。”

王三变了面皮,道:“六老说那里话?我为褚家这主债上,馋唾多分说

乾了。你却不知他家上门上户,只来寻我中人,我却又不得了几许中人

④ ⑤

钱,没来由 讨这样不自在吃。只是当初做差了事,没摆布 了。他家动

不动要着人来坐催,你却还说这般懈话。就是你手头来不及时,当初原

为你儿子做亲借的,便和你儿子那借来还,有甚么不是处?我如今不好

去回话,只坐在这里罢了。”六老听了这一篇话,眼泪汪汪,无言可答。

虚心冷气的道:“王兄见教极是,容老夫和这逆子计议便了。王兄暂请

回步,来早定当报命。”王三道:“是则是了,却是我转了背,不可就

便放松。又不图你一碗儿茶,半锺儿酒,着甚来历?”摊手摊脚,也不

① 捉了——拿了,收下。

② 限五月没——限止五个月内赎取,如逾期不赎,东西便归对方所有。没,没收。

① 多楚——都还清楚。

② 遮莫——拚着,犹如说咬咬牙、狠狠心。

③ 馋唾——唾沫、口水。

④ 没来由——无缘无故。

⑤ 摆布——安排、处理。

① 转了背——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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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别,竟走出去了。

六老没极奈何,寻思道:“若对赵聪说时,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

说时,实是无路可通。老王说也倒是,或者当初是为他借的,他肯那移

也不可知。”要一步不要一步,走到赵聪处来。只见他每闹闹热热,炊

烟盛举。六老问道:“今日为甚事忙?”有人答道:“殷家大公子到来,

留住吃饭,故此忙。”六老垂首丧气,只得回身。肚里思量道:“殷家

公子在此留饭,我为父的也不值得带挚一带挚?且看他是如何!”停了

一会,只见依旧搬将那平时这两碗黄糙饭来。六老看了,喉咙气塞,也

吃不落。那日赵聪和殷公子吃了一日酒,六老不好去唐突 ,只得歇了。

次早走将过去,回说赵聪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个把时辰,赵

聪走出来道:“清清早起,有甚话说?”六老倒陪笑道:“这时候也不

早了,有一句紧要说话,只怕你不肯依我。”赵聪道:“依得时便说,

依不得时便不必说。有什么依不依!”六老半嗫半嚅的道:“日前你做

亲时,曾借下了褚家六十两银子,年年清利。今年他家连本要还,我却

怎地来得及?本钱料是不能勾,只好依旧上利。我实是手无一文,别样

本也不该对你说,却是为你做亲借的,为此只得与你那借些,还他利钱

则个。”赵聪怫然变色,摊着手道:“这却不是笑话?恁地说时,元来

人家讨媳妇,多是儿子自己出钱。等我去各处问一问,看是如此时,我

还便了。”六老又道:“不是说要你还,只是目前那借些个。”赵聪道:

“有甚那借不那借?若是后日有得还时,他每也不是这般讨得紧了。昨

日殷家阿舅有准盒礼银五钱在此,待我去问媳妇肯时,将去做个东道,

请请中人,再挨几时便是。”说罢,自进去了。六老想道:“五钱银干

什么事?况又去与媳妇商量,多分是水中捞月了。”等了一会,不见赵

聪出来,只得回去,却见王三已自坐在那里。六老欲待躲避,早被他一

眼瞧见。王三迎着六老道:“昨日所约如何?褚家又是三五替人我家来

过了。”六老舍着羞脸说道:“我家逆子分毫不肯通融,本钱实是难处,

只得再寻些货物,准过今年利钱,容老夫徐图,望乞方便。”一头说,

一头不觉的把双膝屈了下去。王三歪转了头,一手扶六老,口里道:“怎

地是这样?既是有货物,准得过时,且将去准了。做我不着,又回他过

几时。”六老便走进去,开了箱子,将妈妈遗下这几件首饰衣服,并自

己穿的这几件直身,检一个空,尽数将出来,递与王三。王三宽打料帐

③,约勾了二分起息十六两之数,连箱子将了去了。六老此后,身外更无

一物。

话休絮烦。隔了两日,只见王三又来索取那刘家四百两银子的利钱,

一发重大。六老手足无措,只得跪说道:“已和我儿子借得两个元宝在

此,待将去倾销 一倾销,且请回步,来早拜还。”王三见六老是个诚实

人,况又不怕他走了那里去,只得回家。六老想道:“虽然哄了他去,

② 带挚——提携的意思,

③ 唐突——冒犯,突然闯进去。

① 三五替人——即三五拨人。替,轮替,一批人走了又来一批。

② 直身——即“当身”,这里指正该此时节穿的衣服。

③ 宽打料帐——实际折合的钱数要比约估的钱数多。料,估计。

④ 倾销——这里指将元宝熔化成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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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疖少不得要出脓,怎赖得过?”又走过来对赵聪道:“今日王三又来

索刘家的利钱,吾如今实是只有这一条性命了,你也可怜见我生身父母,

救我一救!”赵聪道:“没事又将这些说话来恐唬人,便有些得替还了

不成?要死便死了,活在这里也没干。”六老听罢,扯住赵聪,号天号

地的哭。赵聪奔脱了身,竟进去了。有人劝住了六老,且自回去。六老

千思万想,若王三来时,怎生措置?人极计生,六老想了半日,忽然的

道:“有了,有了。除非如此如此。除了这一件,真便死也没干。”看

看天色晚来,六老吃了些夜饭自睡。

却说赵聪夫妻两个,吃罢了夜饭,洗了脚手,吹灭了火去睡。赵聪

却睡不稳,清眠在床,只听得房里有些脚步响,疑是有贼,却不做声。

元来赵聪因有家资,时常防贼做整备的。听了一会,又闻得门儿隐隐开

响,渐渐有些悉窣之声,将近床边。赵聪只不做声,约莫来得切近,悄

悄的床底下拾起平日藏下的一把斧头,趁着手势一劈,只听得扑地一响,

望床前倒了。赵聪连忙爬起来,踏住身子,再加两斧。见寂然无声,知

是已死。慌忙叫醒殷氏,道:“房里有贼,已砍死了!”点起火来,恐

怕外面还有伴贼,先叫破了地方邻舍,多有人走起来救护。只见墙门左

侧,老大一个壁洞。已听见赵聪叫过:“砍死了一个贼在房里。”一齐

拥进来看,果然一个死尸,头劈做了两半。众人看了,有眼快的,叫道:

“这却不是赵六老?”众人仔细齐来相了一回,多道:“是也,是也。

却为甚做贼,偷自家的东西?却被儿子杀了,好跷蹊作怪的事!”有的

道:“不是偷东西,敢是老没廉耻,要扒灰,儿子愤恨,借这个贼名杀

了。”那老成的道:“不要胡嘈!六老平生不是这样人。”赵聪夫妻实

不知是什么缘故,饶你平时奸滑,到这时节,不由你不呆了。一头假哭,

一头分说道:“实不知是我家老儿,只认是贼,为此不问事由杀了。只

看这墙洞,须知不是我故意的。”众人道:“既是做贼来偷,你夜晚间

不分皂白,怪你不得。只是事体重大,免不得报官。”哄了一夜,却好

天明,众人押了赵聪到县前去。这里殷氏也心慌了,收拾了些财物,暗

地到县里打点去使用。

那知县姓张名晋,为人清廉正直,更兼聪察非常。那时升堂,见众

人押这赵聪进来,问了缘故,差人相验了尸首。张晋道是:“以子杀父,

该问十恶重罪。”傍边走过一个承行孔目 ,禀道:“赵聪以子杀父,罪

犯宜重。却实是夤夜拒盗,不知是父,又不宜坐大辟 。”那些地方里邻,

也是一般说话。张晋由众人说,径提起笔来判道:

赵聪杀贼可恕,不孝当诛。子有馀财,而使父贫为盗,不孝明矣,死何辞为!

判毕,即将赵聪重责四十,上了死囚枷,押入牢里。众人谁敢开口?况

赵聪那些不孝的光景,众人一向久慕,见张晋断得公明,尽皆心服。张

晋又责令取赵聪家财,买棺殡殓了六老。殷氏纵有扑天的本事,敌国的

家私,也没门路可通。只好多使用些银子,时常往监中看觑赵聪一番。

① 扒灰——俗称公公与儿媳通奸。

① 孔目——掌管文书的官吏。

② 大辟——古代的极刑,即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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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进监多次,惹了牢瘟,不上一个月,死了。赵聪原是受享过来的,

怎熬得囹圄之苦?殷氏既死,没人送饭,饿了三日,死在牢中。拖出牢

洞,抛尸在千人坑里,这便是那不孝父母之报。

张晋更着将赵聪一应家财入官。那时刘上户、褚员外并六老平日的

债主,多执了原契禀了,张晋一一多派还了。其馀所有,悉行入库。他

两个刻剥了这一生,自己的父母也不能勾近他一文钱钞,思量积攒来传

授子孙,为永远之计。谁知家私付之乌有,并自己也无葬身之所。要见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正是:

由来天网恢恢,何曾漏却阿谁?

王法还须推勘,神明料不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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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四

酒谋财于郊肆恶 鬼对案杨化借尸

诗曰:

从来人死魂不散,况复生前有宿冤。

试看鬼能为活证,始知明晦一般天。

话说山东有一个耕夫,不记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邻人墓道。

邻人与他争论,他出言不逊,就把他毒打不休,须臾身死。家间亲人把

邻人告官,检尸有致命重伤,问成死罪,已是一年。忽一日,右首邻家

所生一子,口里才能说话,便话得前生事体出来道:“我是耕者某人,

为邻人打死。死后见阴司,阴司怜我无罪误死,命我复生。说我尸首已

坏,就近托生为右邻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邻房栊外,见一妇人踞床

将产,二鬼道: ‘此即汝母,汝从囟门入。’说罢,二鬼即出。二鬼在

外,不听见里头孩子哭声。二鬼回身进来看,说道: ‘走了!走了!’

其时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寻出,复送入囟门,一会就生下来。”历

历述说平生事,无一不记。又到前所耕地界处,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

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叹为异事。喧传此话到狱中,那前日抵罪

的邻人便当官诉状道:“吾杀了耕者,故问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

亦该放条活路。若不然,死者到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这一死还是

抵谁的?”官府看见诉语希奇,吊取前日一干原被犯证里邻问他,他们

众口如一,说道:“果是重生。”并取小孩儿问他,他言语明明白白,

一些不误。官府虽则断道:“一死自抵前生,岂以再世幸免?”不准其

诉,然却心里大是惊怪。因晓得人身四大 ,乃是假合。形有时尽,神则

常存,何况屈死冤魂,岂能遽散?

所以国朝嘉靖年间,有一桩异事。乃是一个山东人,唤名丁戍,客

游北京。途中遇一壮士,名唤卢彊,见他意气慷慨,性格轩昂,两人觉

道说得着,结为兄弟。不多时,卢彊盗情事犯,系在府狱。丁戍到狱中

探望。卢彊对他道:“某不幸犯罪,无人救答。承兄平日相爱,有句心

腹话,要与兄说。”丁戍道:“感蒙不弃,若有见托,必当尽心。”卢

彊道:“得兄应允,死亦瞑目。吾有白金千馀,藏在某处,兄可去取了,

用些手脚,营救我出狱。万一不能勾脱,只求兄照管我狱中衣食,不使

缺乏。他日死后,只要兄葬埋了我,馀多的东西,任凭兄取了罢。只此

相托,再无馀言。”说罢,泪如雨下。丁戍道:“且请宽心,自当尽力

相救。”珍重而别。

元来人心本好,见财即变,自古道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

心。”丁戍见卢彊倾心付托时,也自实心应承,无有虚谬。及依他到所

① 囟(xìn 衅)门——胎儿或新生儿头顶前侧连接颅骨的膜质部位,这里指头顶。

② 走了——跑了,逃了。

① 四大——佛家以地、水、火、风四种为构成物质现象的基本原素,因人身也由这四大组成,故以“四大”

作为人身的代称。“人身四大”,即指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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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某处取得千金在手,却就转了念头,道:“不想他果然为盗,积得

许多东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里,是我一场小富贵,也勾下半世受用了。

总是不义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为罪过。既到了手,还要救他则

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问我,无可推托得。惹得毒

了,他万一攀扯出来,得也得不稳。何不了当了他,到是口净。”正是

转一念,狠一念。从此,遂与狱吏两个通同,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摆布

杀了卢彊。

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无人知他来历,摇摇摆摆,在北京

受用了三年,用过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归家。丁戍到了船中,与

同船之人正在舱里,大家说些闲话,你一句,我一句。只见丁戍忽然跌

倒了,一会儿扒来起,睁起双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盗卢彊也!丁

戍天杀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须索填还我来!”同船之人见他

声口与先前不同,又说出这话来,晓得丁戍有负心之事,冤魂来索命了。

各各心惊,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汉,须与

吾辈无干。今好汉若是在这船中索命,杀了丁戍,须害我同船之人不得

干净,要吃没头官司了。万望好汉息怒,略停几时,等我众人上了崖,

凭好汉处置他罢!”只见丁戍口中作鬼语道:“罢!罢!我先到他家等

他罢。”说毕,复又倒地。须臾丁戍醒转,众人问他适才的事,一些也

不知觉。众人遂俱不道破,随路分别上崖去了。

丁戌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说起船里的说话来。家人正在骇异,

只见他走去,取了一个铁锤,望口中乱打牙齿。家人慌忙抱住了,夺了

他的铁锤。又走去拿把厨刀在手,把胸前乱砍,家人又来夺住了。他手

中无了器皿,就把指头自挖双眼,眼珠尽出,血流满面。家人慌张惊喊,

街上人听见,一齐跑进来看。递传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

前同舟回来之人,有好事的来打听消息,恰好瞧着。只见丁戍一头自打,

一头说卢彊的话,大声价骂。有大胆的,走向前问他道:“这事有几年

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问的道:“你既有冤欲报,如此有

灵,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关在狱中,不得报仇。

近来遇赦,方出得在外来了。”说罢,又打,直打到丁戍气绝,遂无影

响。于时隆庆改元大赦,要知狱鬼也随阳间例放了出来,方得报仇。乃

信阴阳一理也。正是:

明不独在人,幽不独在鬼。阳世与阴间,似隔一层纸。

若还显报时,连纸都彻起。

看官,你道在下为何说出这两段说话?只因世上的人,瞒心昧己做

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并无人知觉的;又道是“死无对证”,见个人

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谁知道冥冥之中,却如此昭然不爽。说到

了这样转世说出前生,附身活现花报,恰像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

随你欺心的、硬胆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却是死后托生,也是常事;

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来,说不尽许多。

① 隆庆改元——隆庆为明穆宗朱载垕年号,公元1567—1572 年。立新年号谓之改元,隆庆改元即公元156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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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更有一个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尸诉冤,竟做了活人

活证,直到缠过多少时节,经过多少衙门,成狱方休,实为罕见。

这段话在山东即墨县于家庄,有一人,唤名于大郊,乃是个军籍出

② ③

身。这于家本户有兴州右屯卫顶当祖军 一名,那见在彼处当军的,叫

做于守宗。元来这名军是祖上洪武年间传留下来的,虽则是嫡支嫡派承

当充伍,却是通族要帮他银两,叫做军装盘缠,约定几年来取一度,是

个旧规。其时乃万历二十一年,守宗在卫,要人到祖籍讨这一项钱粮。

有个家丁叫做杨化,就是蓟镇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县走过遭

把的,守宗就差他前来。杨化与妻子别了,骑了一只自喂养的蹇驴,不

则一日,行到即墨,一径到于大郊屋里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按着

支系派去,也有几分的,也有上钱的,陆续零星讨将来,先凑得二两八

钱在身边藏着。

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来对杨化道:“今日鳌山卫集,

好不热闹。我要去趁赶,同你去耍耍来!”杨化道:“咱家也坐不过,

要去走走。”把个缠袋束在腰里了,骑了驴,同大郊到鳌山卫来。只因

此一去,有分教:雄边壮士,强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当了几番

鬼役。正是: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却说杨化与于大郊到鳌山集上看了一回,觉得有些肚饥了,对大郊

道:“咱们到酒店上呷碗烧刀子 去。”大郊见说,就拉他到卫城内一个

酒家尹三家来饮酒。山东酒店,没甚嗄饭下酒,无非是两碟大蒜,几个

馍馍。杨化是个北边穷军,好的是烧刀子。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黄

烧酒,正中其意,大碗价筛来吃。于大郊又在旁相劝,灌得烂醉。到天

晚了,杨化手垂脚软,行走不得。大郊勉强扶他上了驴,用手搀着他走

路。杨化骑一步,蹱一蹱,几番要跌下来。到了卫北石桥子沟,杨化一

个盹,叫声“阿呀!”一交翻下驴来。于大郊道:“骑不得驴了,且在

此地下睡睡再走。”杨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个天高地下,

鼾声如雷,一觉睡去了。元来于大郊见杨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数银子,

却不知有多少,心中动了火,思想要谋他的。欺他是个单身穷军,人生

路不熟,料没有人晓得他来踪去迹。亦且这些族中人怕他蒿恼 ,巴不得

他去的,若不见了他,大家干净,必无人提起,却不这项银子落得要了?

② 兴州右屯卫——“卫”为明代军事编制名,统五千六百兵丁,以驻守地称呼卫名。明初兴州辖今河北省

北部地区,治所在兴化 (今滦平县西),设有左、右、中、前、后五卫。

③ 祖军——世代传袭的军人。

④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公元1368—1398 年。

① 蓟镇——即蓟州镇,明代九边之一,防卫山海关至居庸关长城地带。兴州卫即属此。

② 鳌山卫——在山东即墨县东四十里。

③ 坐不过——坐不住、呆不惯。

④ 缠袋——可缠在腰间用以装物的口袋。

⑤ 烧刀子——即烧酒。

① 蒿恼——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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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故意把这样狠酒灌醉了他。杨化睡至一个更次,于大郊呆呆在傍边

候着。——你道平日若是软心的人,此时纵要谋他银两,乘他酒醉,腰

里摸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杨化酒醒,也只道醉后失了,就是疑心大郊,

没个实据,可以抵赖,事也易处,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谁知北人手辣心

硬,一不做,二不休,叫得先打后商量。不论银钱多少,只是那断路抢

衣帽的小小强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后动手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

看着一个人性命,只当掐个虱子,不在心上。——当日见杨化不醒,四

傍无人,便将杨化驴子上缰绳解将下来,打了个扣儿,将杨化的脖项套

好了。就除下杨化帽儿,塞住其口,把一只脚踏住其面,两手用力将缰

绳扯起来一勒。可怜杨化一个穷军,能有多少银子?今日死于非命。

于大郊将手去按杨化鼻子底下,已无气了,就于腰间搜劫前银,连

缠袋取来,缠在自己腰内。又想道:“尸首在此,天明时有人看见,须

是不便。”随抱起杨化尸首,驮在驴背上,赶至海边。离于家庄有三里

地远了,“扑通”一声,撺入海内,牵了驴儿转回来。又想一想道,“此

是杨化的驴,有人认得。我收在家里,必有人问起,难以遮盖,弃了他

罢!”当将此驴赶至黄铺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那驴散了缰辔,随

他打滚,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个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地回家,无

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过十二日了,于大郊魂梦里也道,此时死尸不

① ②

知漂去几千几万里了。你道可杀作怪!那死尸潮上潮下,■ 了多日,

一夜乘潮逆流上来,恰恰到于家庄本社海边,停着不去。本社保正于良

等看见,将情报知即墨县。那即墨县李知县查得海潮死尸,不知何处人

氏,何由落水,其故难明,亦且颈有绳痕,中间必有冤抑。除责令地方

一面收贮,一面访拿外,李知县斋戒了,到城隍庙虔诚祈祷,务期报应,

以显灵佑,不题。

本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户居民于得水妻李氏,正与丈夫碾米,忽

然跌倒在地。得水慌忙扶住,叫唤。将及半个时辰,猛可站将起来,紧

闭双眸,口中吓道:“于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惊咤问道:

“你是何处神鬼,辄来作怪!”李氏口里道:“我是讨军装杨化,在鳌

山集被于大郊将黄烧酒灌醉,扶至石桥子沟,将缰绳把我勒死,抛尸海

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连累无干,以此前来告诉。我家中还有亲兄杨

大,又有妻张氏,有二男二女,俱远在蓟州,不及前来执命。可怜!可

怜!故此自来,要与大郊质对,务要当官报仇。”于得水道:“此冤仇

却与我无干,如何缠扰着我家里?”李氏口里道:“暂借贤妻贵体,与

我做个凭依,好得质对。待完成了事,我自当去,不来相扰。烦你与我

报知地方则个!你若不肯,我也不出你的门。”于得水当时无奈,只得

走去,通知了保正于良。于良不信,到得水家中看个的确。只见李氏再

说那杨化一番说话,明明白白,一些不差。于良走去报知老人邵强与地

方牌头、小甲 等,都来看了,前后说话,都是一样。于良、邵强遂同地

① 可杀——亦作“可煞”,真是、实在。

② ■——未见字书。俗语无定字,作者自造,当是大水冲漂浮物。

③ 社——旧时户籍编制单位,较“保”略大。每社二十五家。

① 牌头、小甲——均为衙门中的役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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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人等,一拥来到于大郊家里,叫出大郊来道:“你干得好事!今有冤

魂在于得水家中,你可快去面对。”大郊心里有病,见说着这话,好不

心惊。却又道:“有甚么冤魂在得水家里?可又作怪!且去看一看,怕

做甚么!”违不得众人,只得软软随了去。到得水家,只见李氏大喝道:

“于大郊!你来了么?我与你有甚么冤仇,你却谋我东西,下此毒手,

害得我好苦!”大郊犹兀自道无人知证,口强道:“呸!那个谋你甚么?

见鬼了!”李氏口里道:“还要抵赖!你将驴缰勒死了我,又驴驮我海

边,丢尸海中了,藏着我银子二两八钱,打点自家快活。快拿出我的银

子来!不然,我就打你,咬你的肉,泄我的恨!”大郊见他说出银子数

目相对,已知果是杨化附魂,不敢隐匿,遂对众吐称前情是实,却不料

阴魂附人,如此显明,只索死去休。于良等听罢,当即押了大郊回家,

将原劫杨化缠袋一条,内盛军装银二两八钱,于本家灶锅烟笼里取出。

于良等道:“好了,好了。有此赃物,便可报官定罪了。这海上浮尸的

公案,若只是阴魂鬼话,万一后边本人醒了,阴魂去了,我们难替他担

错。”就急急押了于大郊,连赃送县。大郊想道:“罪无可逃了!坐在

监中,无人送饭,须索多攀本户两个,大家不得安闲。等他们送饭时,

须好歹也有些及我。”就对于良道:“这事须有本户于大豹、于大敖、

于大节三人与我同谋的,如何只做我一人不着 ?”于良等并将三人拘

集。三人口称无干,这里也不听他,一同送到县来首明。

知县准了首词,批道:“情似真而事则鬼,必李氏当官证之。”随

拘李氏到官。李氏与大郊面质,句句是杨化口谈,咬定大郊谋死真情。

知县看那诉词上面还有几个名字,问:“这于大豹等几人,却是怎的?”

李氏道:“止是大郊一个,馀人并不相干。正恐累及平人,故不避幽明,

特来告陈。”知县厉声问大郊道: “你怎么说?”大郊此时已被李氏附

魂活灵活现的说,惊得三魂俱不在体了,只得叩头道:“爷爷,今日才

晓得鬼神难昧,委系自己将杨化勒死,图财是实,并与他人无干。小的

该死!”知县看系谋杀人命重情,未经检验,当日亲押大郊等到海边潮

上杨化尸所相验。拘取一班仵作,相得杨化身尸,颈子上有绳子交匝之

伤,的系生前被人勒死。取了伤单,回到县中,将一干人犯口词取了,

问成于大郊死罪。众人在官的,多画了供,连李氏也画了一个供。又分

付他道:“此事须解上司,你改不得口。”李氏道:“小的不改口,只

是一样说话。”元来知县只怕杨化魂灵散了,故如此对李氏说;不知杨

化真魂只说自家的说话,却如此答。知县就把文案叠成,连人解府。

知府看了招卷,道是希奇,心下有些疑惑。当堂亲审前情无题笔判

云:

看得杨化以边塞贫军,跋涉千里。银不满三两,于大郊辄起毒心,先之酒醉,

继之绳勒,又继之驴驮,丢尸海内。彼以为葬鱼腹,求之无尸,质之无证,己可私

享前银,宴然无事。孰意天道昭彰,鬼神不昧,尸入海而不沉,魂附人而自语,发

① ②

微瞬之奸,褫 凶人之魄。至于“咬肉泄恨”一语,凛然斧钺;“恐连累无干”数

① 做……不着——宋元俗语,含义颇多,这里是承担之意。

① 褫 (chǐ尺)——夺。

② 斧钺 (yuè月)——代指武器。钺,似斧而大的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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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赫然公平。化可谓死而灵,灵而正直,不以死而遂泯者。孰谓人可谋杀,又可

漏网哉?该县祷神有应,异政足录。拟斩情已不枉,缘系面鞫 ;杀劫魂附情真,理

合解审。抚按定夺。

府中起了解批,连人连卷,解至督抚军门孙案下告投。孙军门看了来因,

好些不然。疑道:“李氏一个妇人,又是人作鬼语,如何做得杀人定案?

安知不有诡诈?”就当堂逐一点过面审。点到李氏,便住了笔,问道:

“你是那里人?”李氏道:“是蓟州人。”又叫地方上来,问:“李氏

是那里人?”地方道:“是即墨人。”孙军门道:“他如何说是蓟州人?”

地方道:“李氏是即墨人,附尸的杨化是蓟州人。”孙军门又唤李氏问

道:“你叫甚么名字?”李氏道:“小的杨化,是兴州右屯卫于守宗名

下馀丁。”遂把讨军装被谋死,是长是短,说了一遍,宛然是个北边男

子声口,并不像妇女说话,亦不是山东说话。孙军门问得明白,点一点

头,笑道:“果有此等异事!”遂批卷上道:

杨化魂附诉冤,面审俱蓟镇人语,诚为甚异。仰按察司覆审详报。

按察司转发本府带管理刑厅刘同知 复审。解官将一干人犯仍带至府

中,当堂回销解批。只见李氏之夫于得水哭禀知府道:“小的妻子李氏,

久为杨化冤魂所附,真性迷失。又且身系在官,展转勘问,动辄经旬累

月,有子失乳,母子不免两伤。望乞爷台做主,救命超生。”知府见他

说得可怜,点头道:“此原不是常理,如何可久假不归?却是鬼神之事,

我亦难处。”便唤李氏到案前道:“你是李氏,还是杨化?”李氏道:

“小的是杨化。”知府道:“你的冤已雪了。”李氏道:“多谢老爷天

恩。”知府道:“你虽是杨化,你身却是李氏,你晓得么?”李氏道:

“小的晓得。却是小的冤虽已报,无家可归,住在此罢。”知府大怒道:

“胡说!你冤既雪,只该依你体骨去,为何耽阁人妻子?你可速去,不

然,痛打你一顿!”李氏见说要打,却像有些怕的一般,连连叩头道:

“小的去了就是。”说罢,李氏站起就走。知府又叫人拉他转来,道:

“我自叫杨化去,李氏待到那里去?”李氏仍做杨化的声口,叩头道:

“小人自去。”起身又走。知府拍桌大喝,叫他转来,道:“这样糊涂

可恶!杨化自去,须留下李氏身子,如何三回两转,违我言语?皂隶 与

我着实打!”皂隶发一声喊,把满堂竹片尽撇在地,震得一片价响。只

见李氏一交跌倒,叫皂隶唤他,不应;再叫他“杨化”,也不应。眼睛

紧闭,面色如灰。于得水慌了手脚,附着耳朵,连声呼之,只是不应。

也不管公堂之上,大声痛哭。知府也没法处得。得水捧着李氏,只见四

肢摇战,汗下如雨。有一个多时辰,忽然张开眼睛,看见公堂虚敞,满

③ 面鞫 (jū居)——当面审问。

④ 军门——明代对总督、巡抚的称谓。

① 按察司——明代主管一省的司法机构。

② 同知——知府的佐官。

③ 回销解批——指收到押解人犯和批文后的回文。

④ 皂隶——衙门里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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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生人众,打扮异样,大惊道:“吾李氏女,何故在此?”就把两袖

紧遮其面。知府晓得其真性已回,问他一向知道甚么,说道:“在家碾

米,不知何故在此。”并过了许多时日,也不知道。知府便将朱笔大书

“李氏元身”四字镇之,取印印其背,令得水扶归调养。

次日,刘同知提审,李氏名尚未销。得水见妻子出惯了官的,不以

为意,谁知李氏这番着实羞怯,不肯到衙门来。得水把从前话,一一备

细,说与李氏知道。李氏哭道:“是睡梦里,不知做此出丑勾当,一向

没处追悔了。今既已醒,我自是女人,岂可复到公庭?”得水道:“罪

案已成,太爷昨日已经把你发放过了。今日只是覆审一次,便可了事。”

李氏道:“覆审不覆审,与我何干!”得水道:“若不去时,须累及我。”

李氏没奈何,只得同到衙门里来。比及刘同知问时,只是哭泣,并不晓

得说一句说话。同知唤其夫得水问他,得水把向来杨化附魂证狱,昨日

太爷发放,杨化已去,今是元身李氏,与前日不同缘故说了,就将太爷

朱笔亲书并背上印文验过。刘同知深叹其异,把文书申详上司道:“杨

化冤魂已散,理合释放李氏宁家,免其再提。于大郊自有真赃,不必别

证。秋后处决。”

一日晚间,于得水梦见杨化来谢道:“久劳贤室,无可为报。止有

叫驴一头,一向散缰走失,被人收去。今我引他到你家门首,你可收用,

权为谢意。”得水次日开门出去,果遇一驴在门,将他拴鞴起来骑用,

方知杨化灵尚未泯。从来说鬼神难欺,无如此一段话本最为真实骇听。

人杀人而成鬼,鬼借人以证人。

人鬼公然相报,冤家宜结宜分。

① 一向——以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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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五

卫朝奉狠心盘贵产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诗曰:

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

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

这一首诗,单说世上人贪心起处,便是十万个金刚也降不住,明明

的刑宪陈设在前,也顾不的。子列子有云:“不见人,徒见金。”盖谓

当这点念头一发,精神命脉多注在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话说杭州府有一贾秀才,名实,家私巨万,心灵机巧,豪侠好义,

专好结识那一班有意气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贫乏聘,

他便捐资助其完配;有那负债还不起的,他便替人赔偿。又且路见不平,

专要与那瞒心昧己的人作对,假若有人恃强,他便出奇计以胜之。种种

快事,未可枚举。如今且说他一节助友赎产的话。

钱塘人有个姓李的人,虽习儒业,尚未游庠,家极贫窭 ,事亲至孝,

与贾秀才相契。贾秀才时常周济他。一日,贾秀才邀李生饮酒。李生到

来,心下怏怏不乐。贾秀才疑惑,饮了数巡,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

兄有何心事,对酒不欢?何不使小弟相闻,或能分忧万一,未可知也。”

李生叹口气道:“小弟有些心事,别个面前也不好说。我兄垂问,敢不

实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约值三百馀金。

为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积上三年,本利共该百金。那和尚却是好

利的先锋,趋势的元帅,终日索债。小弟手足无措,只得将房子准与他,

要他找足三百金之价。那和尚知小弟别无他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顾索

银。小弟只得短价将房准了,凭众处分,找得三十两银子。才交得过,

和尚就搬进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赁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钱,

连年不楚,他家日来催小弟出屋。老母忧愁成病,以此烦恼。”贾秀才

道:“元来如此,李兄何不早说!敢问所负彼家租价几何?”李生道:

“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价。”贾秀才道:“此事一发不难,今夜

且尽欢,明早自有区处。”当日酒散相别。

次日,贾秀才起个清早,往库房中取天平兑勾了一百四十二两之数,

着一个仆人跟了,径投李生处来。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

煮茶。没柴没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个茶。贾秀才会了他每的意,

忙叫仆人请李生出来,讲一句话就行。李生出来道:“贾兄有何见教,

俯赐宠临?”贾秀才叫仆人将过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来,对李生

道:“此包中银十二两,可偿此处主人。此包中银一百三十两,兄可将

去与慧空长老,赎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忧,并兄栖

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愿也。”李生道:“我兄说那里话?小弟不才,

① 子列子——即列子,名列御寇,约生活在春秋与战国之交,郑国人,思想家,有《列子》一书记载他的

言行。

② 贫窭 (jù据)——贫寒、缺少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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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母不能自赡,贫困当自受之。屡承周给,已出望外,复为弟无家可依,

乃累仁兄费此重资,赎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稳。荷兄高谊,敢

领租价一十二金;赎屋之资,断不敢从命。”贾秀才道:“我兄差矣!

我两人交契,专以义气为重,何乃以财利介意?兄但收之,以复故业,

不必再却。”说罢,将银放在桌上,竟自出门去了。李生慌忙出来叫道:

“贾兄转来,容小弟作谢。”贾秀才不顾,竟自去了。

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难得这样义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决反不

快。且将去取赎了房子。若有得志之日,必厚报之。”当下将了银子,

与母亲商议了,前去赎屋。到了昭庆寺左侧旧房门首,进来问道:“慧

空长老在么?”长老听得,只道是什么施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却见

是李生,把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礼,请坐,

也不讨茶。李生却将那赎房的说话说了,慧空便有些变色道:“当初卖

屋时,不曾说过后来要取赎。就是要赎,原价虽只是一百三十两,如今

我们又增造许多披屋,装折许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须是补出这些

帐来,任凭取赎了去。”这是慧空分明晓得李生拿不出银子,故意勒掯②

他,实是何曾添造什么房子?又道是人穷志窄,李生听了这句话,便认

为真,心下想道:“难道还又去要贾兄找足银子取赎不成?我原不愿受

他银子赎屋,今落得借这个名头,只说和尚索价太重,不容取赎,还了

贾兄银子,心下也到安稳。”即便辞了和尚,走到贾秀才家里来,备细

述了和尚言语。贾秀才大怒道:“叵耐这秃厮恁般可恶!僧家四大俱空,

反要瞒心昧己,图人财利。当初如此卖,今只如此赎,缘何平白地要增

价银?钱财虽小,情理难容。撞在小生手里,待作个计较处置他,不怕

他不容我赎!”当时留李生吃了饭,别去了。

贾秀才带了两个家僮,径走到昭庆寺左侧来,见慧空家门儿开着,

踱将进去。问着个小和尚,说道:“师父陪客吃了几杯早酒,在楼上打

盹。”贾秀才叫两个家僮住在下边,信步走到胡梯边,悄悄蓦将上去。

只听得鼾齁之声,举目一看,看见慧空脱下衣帽熟睡。楼上四面有窗,

多关着。贾秀才走到后窗缝里一张,见对楼一个年少妇人坐着做针指,

看光景,是一个大户人家。贾秀才低头一想,道:“计在此了!”便走

过前面来,将慧空那僧衣僧帽穿着了,悄悄地开了后窗,嘻着脸与那对

楼的妇人百般调戏,直惹得那妇人焦燥,跑下楼去。贾秀才也仍复脱下

衣帽,放在旧处,悄悄下楼,自回去了。

且说慧空正睡之际,只听得下边乒乓之声,一直打将进来。十来个

汉子,一片声骂道:“贼秃驴!敢如此无状,公然楼窗对着我家内楼,

不知回避,我们一向不说,今日反大胆把俺家主母调戏。送到官司,打

得他逼直 。我们只不许他住在这里罢了!”慌得那慧空手足无措。霎时

间,众人赶上楼来,将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将慧空浑身衣服扯得粉碎。

慧空道:“小僧何曾敢向宅上看一看?”众人不由分说,夹嘴夹面只是

① 足 (jù据)恭——过分的恭敬。

② 勒掯——勒索、敲诈、刁难。

③ 叵耐——即不可耐,意谓可恼、可恨。

① 胡梯——即扶梯、楼梯。

② 逼直——挺直、僵直。吴方言称死为两脚逼直,“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即送官打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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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骂道:“贼秃!你只搬去便罢。不然时,见一遭,打一遭,莫想在

此处站一站脚。”将慧空乱叉出门外去。慧空晓得那人家是郝上户家,

不敢分说,一溜烟进寺去了。贾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计,暗暗好笑。

过了两日,走去约了李生,说与他这些缘故,连李生也笑个不住。贾秀

才即便将了一百三十两银子,同了李生,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

起头见李生一身,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另是一般说话。今见贾秀才是

个富户,带了家僮到来,况刚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这所在,料

然住不安稳,不合与郝家内楼相对,必时常要来寻我不是;由他赎了去,

省了些是非罢。”便一口应承,兑了原银一百三十两,还了原契,房子

付与李生自去管理。那慧空要讨别人便宜,谁知反吃别人弄了,此便是

贪心太过之报。后来贾生中了,直做到内阁学士 。李生亦得登第做官。

两人相契,至死不变。正是:

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

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② ③

这却还不是正话 。如今且说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鱼龙

变化之乡。那金陵城傍着石山筑起,故名石头城。城从水门而进,有那

秦淮十里楼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开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着扬

子江,早晚两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随潮势流将进来。湖里有画

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哗。

两岸柳阴夹道,隔湖两阁争辉。花栏竹架,常凭韵客联吟;绣户珠

帘,时露娇娥半面。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六七八家。端的是繁华胜地,

富贵名邦。说话的,只说那秦淮风景,没些来历 。看官有所不知,在下

就中单表近代一个有名的富郎陈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马

氏,极是贤德,治家勤俭。陈秀才有两个所在,一所庄房,一所住居,

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却在对湖。那陈秀才专好结客,又喜风月,逐日呼

朋引类,或往青楼嫖妓,或落游船饮酒。帮闲的不离左右,筵席上必有

红裙 。清唱的时供新调,修痒的百样腾那,送花的日逐荐鲜,司厨的多

方献异。又道是:“利之所在,无所不趋。”为因那陈秀才是个撒漫的

都总管 ,所以那些众人多把做一场好买卖,齐来趋奉他。若是无钱悭吝

的人,休想见着他每的影。那时南京城里,没一个不晓得陈秀才的。陈

秀才又吟得诗,作得赋,做人又极温存帮衬,合■衏中姊妹,也没一个

不喜欢陈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乐!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① 内阁学士——明代废宰相制,选用进士出身的学士代皇帝办理机务,这机构谓之“阁”,俗称“内阁”;

内阁学士即指入阁的学士,也叫“阁臣”。

② 正话——指话本小说中的主要故事。正话前边的次要故事称为“入话”。

③ 金陵——即今南京市。

① 来历——因由,这里引伸为情节、趣味。

② 落——吴方言“下”的意思。

③ 红裙——妓女的代称。

④ 撒漫——任意挥霍钱财。

⑤ 都总管——首领、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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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隙驹 ,陈秀才风花雪月了七八年,将家私弄得干净快了。马

氏每每苦劝,只是旧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虽不比日前的松快容易,

手头也还掤凑得来。又花费了半年把,如今却有些急迫 了。马氏倒也看

得透,道:“索性等他败完了,倒有个住场。”所以再不去劝他。陈秀

才燥惯了脾胃 ,一时那里变得转?却是没银子使用。众人撺掇他写了一

纸文契,往那三山街开解铺的徽州卫朝奉处借银三百两。那朝奉又是一

个不爱财 的魔君,终是陈秀才的名头还大,卫朝奉不怕他还不起,遂将

三百银子借与,三分起息。陈秀才自将银子依旧去花费,不题。

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

铺,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

③ ④

六七银子充作纹银 ,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

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

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

分成数,便一模二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

了低石。如此行事,不能细述。

那陈秀才这三百两债务,卫朝奉有心要盘他这所庄房,等闲再不叫

人来讨。巴巴的盘到了三年,本利却好一个对合了,卫朝奉便着人到陈

家来索债。陈秀才那时已弄得瓮尽杯干,只得收了心,在家读书。见说

卫家索债,心里没做理会处,只得三回五次,回说不在家,待归时来讨。

又道是:“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是这般回了几次,他家也自然

不信了,卫朝奉逐日着人来催逼,陈秀才则不出头。卫朝奉只是着人上

门坐守,甚至以浊语相加,陈秀才忍气吞声。

正是有钱神也怕,到得无钱鬼亦欺。

早知今日来忍辱,却悔当初大燥脾。

陈秀才吃搅不过,没极奈何,只得出来与那原中说道:“卫家那主

银子,本利共该六百两,我如今一时间委实无所措置。隔湖这一所庄房,

约值千馀金之价,我意欲将来准与卫家,等卫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数罢了。

列位与我周全此事,自当相谢。”众人料道无银得还,只得应允了,去

对卫朝奉说知。卫朝奉道:“我已曾在他家庄里看过,这所庄子怎便值

得这一千银子?也亏他开这张大口!就是只准那六百两,我也还道过分

了些。你们众位怎说这样话?”原中道:“朝奉,这座庄居,六百银子

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时窘迫之际,胡乱找他百把银子,准了他的庄,

⑥ 隙驹——形容光阴过得极快,犹如骏马在缝隙前飞驰而过。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⑦ 急迫——这里是窘困、不充裕的意思。

① 燥惯了脾胃——亦即后文所说的“燥脾”,意谓摆惯了阔气,使惯了性子。

② 不爱财——据下文所述,卫朝奉是极爱财的。此处称“不爱财”,亦为吴方言惯用的俏皮反讥之语。

③ “他却”句——意谓将次银充当好银。纹银为旧时的一种标准银,也叫十成足纹;九六七银则是成色较差

的银子。

④ 等子——也叫“戥子”,称小量贵重物品的秤。

① 原中——原先订契约时的“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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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是便宜。倘若有一个出钱主儿买了去,要这样美产就不能勾了。”卫

朝奉听说,紫胀了面皮,道:“当初是你每众人总承我这样好主顾。放

债,放债,本利丝毫不曾见面,反又要我拿出银子来。我又不等屋住,

要这所破落房子做甚么?若只是这六百两时,便认亏些准了;不然时,

只将银子还我。”就叫伴当每随了原中去说。众人一齐多到陈家来,细

述了一遍。气得那陈秀才目睁口呆,却待要发话,实是自己做差了事,

又没对付处银子,如何好与他争执?只得赔个笑面,道:“若是千金不

值时,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罢。当初创造时,实费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数,

今也论不得了。再烦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则个。”众人道:“难,难,

难。方才我们只说得百把银子,卫朝奉兀自变了脸道: ‘我又不等屋住,

若要找时,只是还我银子。’这般口气,相公却说个 ‘八百两’三字,

一万世也不成。”陈秀才又道:“财产重事,岂能一说便决?卫朝奉见

头次索价太多,故作难色。今又减了二百之数,难道还有不愿之理?”

众人吃央不过,只得又来对卫朝奉说了。卫朝奉也不答应,迸起了面皮,

竟走进去。唤了四五个伴当出来,对众人道:“朝奉叫我每陈家去讨银

子。准房之事,不要说起了。”众人觉得没趣,只得又同了伴当到陈家

来。众人也不回话,那几个伴当一片声道:“朝奉叫我们来坐在这里,

等兑还了银子方去。”陈秀才听说,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对

众人道:“可为我婉款了他家伴当回去,容我再作道理。”众人做歉做

好,劝了他们回去,众人也各自散了。

陈秀才一肚皮的鸟气没处出豁,走将进来,捶台拍凳,短叹长吁。

马氏看了他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故意道:“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

楚馆秦楼,畅饮酣歌,通宵遣兴?却在此处咨嗟愁闷,也觉得少些风月

了。”陈秀才道:“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当初只为不听你的好言,忒

看得钱财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这般呕气。欲将那对湖庄房准与他,要

他找我二百银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顾索债。又着数个伴当住在吾家

坐守,亏得众人解劝了去,明早一定又来。难道我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

银子不成?如今却又没奈何了。”马氏道:“你当初撒漫时节,只道家

中是那无底之仓,长流之水,上千的费用了去。谁知到得今日,要别人

找这一二百银子,却如此烦难。既是他不肯时,只索准与他罢了,闷做

甚的!若像三年前时,再有几个庄子也准去了,何在乎这一个?”陈秀

才被马氏数落一顿,嘿嘿无言。当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饭,洗了脚手

睡了。

又道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陈秀才有这一件事在心上,

翻来覆去,巴不到天明。及至五更鸡唱,身子困倦,朦胧思睡,只听得

家僮三五次进来说道:“卫家来讨银子一早起了。”陈秀才忍耐不住,

一骨碌扒将起来,请拢了众原中,写了一纸卖契,将某处庄卖到某处银

六百两,将出来交与众人。众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覆卫朝奉。

② 总承——作成、成全。

③ 伴当——旧时对仆役的称呼。

① 婉款——委婉劝说、从中周旋。

② 消遣——取笑、捉弄。

① 一早起——犹如说“一早晨”,指整个早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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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才虽然气愤不过,却免了门头不清净,也只索罢了。那卫朝奉也不

是不要庄房,也不是真要银子,见陈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债,不怕那

庄子不上他的手。如今陈秀才果然吃逼不过,只得将庄房准了。卫朝奉

称心满意,已无话说。

却说陈秀才自那准庄之后,心下好不懊恨。终日眉头不展,废寝忘

餐,时常咬牙切齿道:“我若得志,必当报之!”马氏见他如此,说道:

“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别个有了银子,自然千方百计要寻出便益来,

谁像你将了别人的银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干了一节什么正经事务,平白

地将这样美产贱送了,难道是别人央及你的不成?”陈秀才道:“事到

如今,我岂不知自悔?但作过在前,悔之无及耳!”马氏道:“说得好

听!怕口里不像心里,‘自悔’两字也是极难的。又道是‘败子若收心,

犹如鬼变人’。这时节手头不足,只好缩了头,坐在家里怨恨。有了一

百二百银子,又好去风流撒漫起来。”陈秀才叹口气道:“娘子兀自不

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岂得无知?我当初实是不知稼穑,被人鼓舞 ,

朝欢暮乐,耗了家私。今已历尽凄凉,受人冷淡,还想着 ‘风月’两字,

真丧心之人了!”马氏道:“恁地说来,也还有些志气。我道你不到乌

江心不死 ,今已到了乌江,这心原也该死了。我且问你,假若有了银子,

你却待做些甚么?”陈秀才道:“若有银子,必先恢复了这庄居,羞辱

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气。其外,或开个铺子,或置些田地,随缘度日,

以待成名,我之愿也。若得千金之资,也就勾了,却那里得这银子来?

只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罢,往桌上一拍,叹一口气。马氏微微

的笑道:“若果然依得这一段话时,想这千金,有甚难处之事?”陈秀

才见说得有些来历,连忙问道:“银子在那里?还是去与人那借,还是

去与朋友们结会 ?不然,银子从何处来?”马氏又笑道:“若那借时,

又是一个卫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见你这般时势,那个朋

友肯出银与你结会?还是求着自家屋里,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

陈秀才道:“自家屋里求着兀谁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处?望

乞娘子提掇 ,指点小生一条路头,真莫大之恩也。”马氏道:“你平时

那一班同欢同赏、知音识趣的朋友怎没一个来瞅睬你一瞅睬?元来今日

原只好对着我说什么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辈,也没甚提掇你处,只

要与你说一说过。”陈秀才道:“娘子有甚说话,任凭措置。”马氏道:

“你如今当真收心务实了么?”陈秀才道:“娘子怎还说这话?我陈珩

若再向花柳丛中着脚时,永远前程不吉,死于非命!”马氏道:“既恁

地说时,我便赎这庄子还你。”说罢,取了钥匙,直开到厢房里一条黑

衖中,指着一个皮匣,对陈秀才道:“这些东西,你可将去赎庄,馀来

的可原还我。”陈秀才喜自天来,却还有些半信不信。揭开看时,只见

① 鼓舞——这里是鼓动、怂恿的意思。

② 不到乌江心不死——乌江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楚汉相争时项羽战败后至乌江自刎。这里借用此典,语

含讥刺,意思是不把家业弄得精光就不甘心。

③ 结会——又称请会、搭会、做会,旧时为解急难的一种筹资办法,入会者各出一股资金,交由邀会者使

用,日后再依次偿还。

④ 提掇——犹“提携”,含帮助、照顾之意。

⑤ 瞅睬——即答理、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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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摆着银子,约有千馀金之物。陈秀才看了,不觉掉下泪来。马氏

道:“官人为何悲伤?”陈秀才道:“陈某不肖,将家私荡尽,赖我贤

妻熬清守淡,积攒下偌多财物,使小生恢复故业。实是枉为男子,无地

可自容矣!”马氏道:“官人既能改过自新,便是家门有幸。明日可便

去赎取庄房,不必迟延了。”陈秀才当日欢喜无限。

过了一夜,次日着人请过旧日这几个原中,去对卫朝奉说,要兑还

六百银子,赎取庄房。卫朝奉却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与他赎?推说

道:“当初准与我时,多是些败落房子,荒芜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

修理得锦锦簇簇;周回花木,栽植得整整齐齐。却便原是这六百银子赎

了去,他倒安稳!若要赎时,如今当真要找足一千银子,便赎了去。”

众人将此话回覆了陈秀才。陈秀才道:“既是恁地,必须等我亲看一看。

果然添造修理,估值几何,然后量找便了。”便同众人到庄里来,问说:

“朝奉在么?”只见一个养娘说道:“朝奉却才解铺里去了。我家内眷

在里面,官人们没事不进去罢。”众人道:“我们略在外边踏看一看,

不妨。”养娘放众人进去,看了一遭,却见原只是这些旧屋,不过补得

几块地板,筑得一两处漏点,修得三四根折栏杆,多是有数,看得见的,

何曾添个甚么?陈秀才回来对众人道:“庄居一无所增,如何却要我找

银子?当初我将这庄子抵债,要他找得二百银子,他乘我手中窘迫,贪

图产业,百般勒掯,上了他手。今日又要反找,将猫儿食伴猫儿饭,天

理何在?我陈某当初软弱,今日不到得与他作弄。众位可将这六百银子

交与他,教他出屋还我。只这等,他已得了三百两利钱了。”众人本也

不敢去对卫朝奉说,却见陈秀才搬出好些银子,已自酥了半边,把那旧

日的奉承腔子重整起来,都应道:“相公说的是,待小人们去说。”众

人将了银子,去交与卫朝奉。卫朝奉只说少,不肯收。却是说众人不过,

只得权且收了,却只不说出屋日期。众人道他收了银子,大头已定,取

了一纸收票来,回覆了陈秀才,俱各散讫。

过了几日,陈秀才又着人去催促出房。卫朝奉却道:“必要找勾了

修理改造的银子便去,不然时,决不搬出。”催了几次,只是如此推托。

陈秀才愤恨之极,道:“这厮恁般恃强!若与他经官动府,虽是理上说

我不过,未必处得畅快。慢慢地寻个计较处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当

初呕了他的气,未曾泄得他,今日又来欺负人,此恨如何消得!”那时

正是十月中旬天气,月明如画,陈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来步月,闲行了

半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只见秦淮湖里上流头,黑洞洞■将一件物事

来。陈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惊,元来一个死尸,却是那扬子江中流入

来的。那尸却好流近湖房边来。陈秀才正为着卫朝奉一事踌蹰,默然自

语道:“有计了!有计了!”便唤了家僮陈禄到来。那陈禄是陈秀才极

得用的人,为人忠直,陈秀才每事必与他商议。当时对他说道:“我受

那卫家狗奴的气,无处出豁,他又不肯出屋还我,怎得个计较摆布他便

好。”陈禄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贵过来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

受这些狗蛮的气!我们看不过,常想与他性命相博,替官人泄恨。”陈

秀才道:“我而今有计在此,你须依着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赏。”

陈禄不胜之喜,道:“好计!好计!”唯唯从命,依计而行。当夜各自

① 量找——按估值找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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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

次日,陈禄穿了一身宽敞衣服,央了平日与主人家往来得好的陆三

官做了媒人 ,引他望对湖去投靠卫朝奉。卫朝奉见他人物整齐,说话伶

俐,收纳了,拨一间房与他歇落,叫他穿房入户使用,且是勤谨得用。

过了月馀,忽一日,卫朝奉早起寻陈禄,叫他买柴。却见房门开着,

看时,不见在里面。各到处寻了一会,则不见他。又着人四处找寻,多

回说不见。卫朝奉也不曾费了什么本钱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紧。

正要寻原媒来问他,只见陈秀才家三五个仆人到卫家说道:“我家

一月前逃走了一个人,叫做陈禄,闻得陆三官领来投靠你家,快叫他出

来随我们去,不要藏匿过了。我家主见告着状哩!”卫朝奉道:“便是

一月前一个人投靠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

了。委是没这人在我家。”众人道:“岂有又逃的理?分明是你藏匿过

了,哄骗我们。既不在时,除非等我们搜一搜看。”卫朝奉托大道:“便

由你们搜。搜不出时,吃我几个面光!”众人一拥入来,除了老鼠穴中

不搜过。卫朝奉正待发作,只见众人发声喊道:“在这里了!”卫朝奉

不知是甚事头,近前来看,元来在土松处翻出一条死人腿。卫朝奉惊得

目睁口呆。众人一片声道:“已定是卫朝奉将我家这人杀害了,埋这腿

在这里。去请我家相公到来,商量去出首。”一个人慌忙去请了陈秀才

到来。陈秀才大发雷霆,嚷道:“人命关天,怎便将我家人杀害了?不

去府里出首,更待何时!”叫众人提了人腿便走。卫朝奉扢搭搭地抖着

拦住了,道:“我的爷!委实我不曾谋害人命。”陈秀才道:“放屁!

这个人腿那里来的?你只到官分辨去。”那富的人怕的是见官,况是人

命。只得求告道:“且慢慢商量。如今凭陈相公怎地处分,饶我到官罢,

怎吃得这个没头官司?”陈秀才道:“当初图我产业,不肯找我银子的

是你;今日占住房子,要我找价的也是你。恁般强横!今日又将我家人

收留了,谋死了他。正好公报私仇,却饶不得。”卫朝奉道:“我的爷,

是我不是,情愿出屋还相公。”陈秀才道:“你如何谎说添造房屋?你

如今只将我这三百两利钱出来还我,修理庄居。一纸伏辨 与我,我们便

净了口,将这只腿烧化了,此事便泯然无迹。不然时,今日天清日白,

在你家里搜出人腿来,众目昭彰,一传出去,不到得轻放过了你。”卫

朝奉冤屈无伸,却只要没事,只得写了伏辨,递与陈秀才。又逼他兑还

三百银子,催他出屋。卫朝奉没奈何,连夜搬往三山街解铺中去。这里

自将腿藏过了。陈秀才那一口气方才消得。

你道卫家那人腿是那里的?元来陈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见这死

尸■来,却叫家僮陈禄取下一条腿。次日只做陈禄去投靠卫家,却将那

只腿悄地带入,乘他每不见,却将腿去埋在空处停当,依旧走了回家。

这里只做去寻陈禄,将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张,没做理会处,

只得出了屋去,又要他白送还这三百银子利钱。此陈秀才之妙计也。

陈秀才自此恢复了庄,便将馀财十分作家,竟成富室。后亦举孝廉,

① 媒人——这里指介绍事由的中间人。

② 托大——自大。指故意虚张声势的样子。

① 伏辨——旧时承认罪状的供词。

① 孝廉——本是古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由地方吏民推荐有德有才的人加以任用,明代以后成为对“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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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仕而终。陈禄走在外京多时,方才重到陈家来。卫朝奉有时撞着,情

知中计,却是房契已还,当日一时急促中事,又没个把柄,无可申辨处。

又毕竟不知人腿来历,到底怀着鬼胎,只得忍着罢了。这便是陈秀才巧

计赚原房的话。有诗为证:

撒漫虽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

试看横事无端至,只为生平种毒赊。

人”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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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十六

张溜儿熟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

诗曰:

深机密械总徒然,诡计奸谋亦可怜。

赚得人亡家破日,还成捞月在空川。

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

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

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

不是出跳 的贼精,隐然的强盗?今说国朝万历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门

外一个居民,姓扈,年已望六 ,妈妈新亡,有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在

家过活。那两个媳妇俱生得有些颜色,且是孝敬公公。一日,爷儿三个

多出去了,只留两个媳妇在家,闭上了门,自在里面做生活 。那一日大

雨淋漓,路上无人行走。日中时分,只听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声,十分

凄惨悲咽,却是妇人声音。从日中哭起,直到日没,哭个不住。两个媳

妇听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开门同去外边一看。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若是说话的与他同时生、并肩长,便劈手扯住,不放他两个出去,纵有

天大的事也惹他不着。元来大凡妇人家,那闲事切不可管,动止最宜谨

慎。丈夫在家时还好,若是不在时,只宜深闺静处,便自高枕无忧;若

是轻易揽着个事头,必要缠出些不妙来。那两个媳妇当日不合开门出来,

——却见是一个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干净 。两个见是个妇人,无甚

妨碍,便动问道:“妈妈何来?为甚这般苦楚?可对我们说知则个。”

那婆娘掩着眼泪道:“两位娘子听着:老妾在这城外乡间居住,老儿死

了,止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媳妇是个病块,儿子又十分不孝,动不动将

老身骂詈,养赡又不周全,有一顿没一顿的。今日彆口气,与我的兄弟

相约了,去县里告他忤逆。他叫我前头先走,随后就来,谁想等了一日,

竟不见到。雨又落得大,家里又不好回去,枉被儿子媳妇耻笑。左右两

难,为此想起这般命苦,忍不住伤悲,不想惊动了两位娘子。多承两位

娘子动问,不敢隐瞒,只得把家丑实告。”

他两个见那婆娘说得苦恼,又说话小心,便道:“如此,且在我们

家里坐一坐,等他来便了。”两个便扯了那婆子进去,说道:“妈妈宽

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亲骨肉,虽是一时有些不是处,只宜好好宽

解,不可便经官动府,坏了和气,失了体面。”那婆娘道:“多谢两位

① 出跳——出色、出众。

② 望六——接近六十岁。

③ 生活——这里指针线活计、家务活儿。

① 干净——这里指长相端正,身段匀称。

② 老儿——这里是老妇称自己的丈夫,犹如说“老头儿”。也作对老汉的泛称,下文即有这种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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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劝,老身且再耐他几时。”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天色早黑将下来。

婆娘又道:“天黑了,只不见来,独自回去不得,如何好?”两个又道:

“妈妈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饭,便吃了餐把,那里便费了多

少!”那婆娘道:“只是打搅不当。”那婆娘当时就裸起双袖,到灶下

去烧火,又与他两人量了些米煮夜饭,揩台抹凳,担汤担水,一揽包收,

多是他上前替力。两个道:“等媳妇们伏侍,甚么道理到要妈妈费气力?”

妈妈道:“在家里惯了,是做时便倒安乐,不做时便要困倦。娘子们但

有事,任凭老身去做,不妨。”当夜洗了手脚,就安排他两个睡了,那

婆娘方自去睡。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来,烧热了汤,将昨夜剩

下米煮了早饭,拂拭净了椅桌,力力碌碌 ,做了一朝,七了八当。两个

媳妇起身,要东有东,要西有西,不费一毫手脚,便有七八分得意了。

便两个商议道:“那妈妈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里不像意,我们这里正

少个人相帮,公公常说要娶个晚婆婆,我每劝公公纳了他,岂不两便?

只是未好与那妈妈启得齿。但只留着他,等公公来再处。”

不一日,爷儿三个回来了,见家里有这个妈妈,便问媳妇缘故。两

个就把那婆娘家里的事,依他说了一遍。又道:“这妈妈且是和气,又

十分勤谨。他已无了老儿,儿子又不孝,无所归了。可怜!可怜!”就

把妯娌商量的见识,叫两个丈夫说与公公知道。扈老道:“知他是甚样

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几时着。”口里一时不好应承。见这婆

娘干净,心里也欲得的。又过了两日,那老儿没搭煞 ,黑暗里已自和那

婆娘摸上了。媳妇们看见了些动静,对丈夫道:“公公常是要娶婆婆,

何不就与这妈妈成了这事,省得又去别寻头脑,费了银子。”儿子每也

道:“说得是。”多去劝着父亲。媳妇们已自与那婆娘说通了,一让一

个肯。摆个家筵席儿,欢欢喜喜,大家吃了几杯,两口儿成合了。

过得两日,只见两个人问将来,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

妈的儿子。说道,“寻了好几日,方问得着是这里。”妈妈听见走出来,

那儿子拜跪讨饶,兄弟也替他请罪。那妈妈怒色不解,千咒万骂。扈老

从中好言劝开。兄弟与儿子又劝他回去,妈妈又骂儿子道:“我在这里

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倒回家里在你手中讨死吃?你看这家媳妇,待我

如何孝顺!”儿子见说这话,已此晓得娘嫁了这老儿了。扈父便整酒留

他两人吃,那儿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继父了。我娘喜得终身有托,

万千之幸。”别了自去。似此两三个月中,往来了几次。

忽一日,那儿子来道:“孙子明日行聘,请爹娘与哥嫂一门同去吃

喜酒。”那妈妈回言道:“两位娘子怎好轻易就到我家去?我与你爷、

两位哥哥同来便了。”次日妈妈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欢欢喜喜,

醉饱回家。

又过了一个多月,只见这个孙子又来登门,说道:“明日毕姻,来

请阖家尊长,同观花烛。”又道:“是必求两位大娘同来,光辉一光辉。”

两个媳妇巴不得要认妈妈家里,还悔道前日不去得,堆下笑来应承。次

日盛妆了,随着翁妈丈夫,一同到彼。那妈妈的媳妇出来接着,是一个

① 力力碌碌——即现在口语所说利利落落,形容做事快速而有条理。

② 熟分——亲热,不拘束。

③ 没搭煞——旧时俗语,也作没挞煞、没掂三,意谓没头没脑,含有荒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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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瘦有病的。日将下午,那儿子请妈妈同媳妇迎亲,又要请两位嫂子同

去。说道:“我们乡间风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们不敬重

新亲。”妈妈对儿子道:“汝妻虽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

何必烦劳二位嫂子?”儿子道:“妻子病中,规模不雅,礼数不周,恐

被来亲轻薄 。两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这片时,使我们好看许多。”

妈妈道:“这也是。”那两个媳妇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妈妈就同

他自己媳妇,四人作队儿,一伙下船去了。更馀不见来,儿子道:“却

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来。”又去一回,那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道:

“公公宽坐,孙儿也出门望望去。”摇摇摆摆踱了出来。

只剩得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坐着,等候多时,再不见一个来了。肚

里又饥,心下疑惑,两个儿子走进灶下看时,清灰冷火,全不像个做亲

的人家。出来对父亲说了,拿了堂前之灯,到里面一照,房里空荡荡,

并无一些箱笼衣衾之类,止有几张椅桌,空着在那里,心下大惊,道:

“如何这等!”要问邻舍时,夜深了,各家都关门闭户了。三人却像热

地上蝼蚁,钻出钻入,乱到天明,才问得个邻舍道:“他每一班何处去

了?”邻人多说不知。又问:“这房子可是他家的?”邻人道:“是城

中杨衙里的。五六月前,有这一家子来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么。你们

是亲眷,来往了多番,怎么倒不晓得细底,却来问我们?”问了几家,

一般说话。有个把有见识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们着了他道儿,

把媳妇骗的去了。”父子三人见说,忙忙若丧家之狗,踉踉跄跄跑回家

去,分头去寻,那里有个去向!只得告了一纸状子,出个广捕 ,却是渺

渺茫茫的事了。那扈老儿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谁知到

为这婆子白白里送了两个后生媳妇。这叫做贪小失大,所以为人切不可

做那讨便宜苟且之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贪看天上月,失却世间珍。

这话丢过一边,如今且说一个拐儿,拐了一世的人,倒后边反着了

一个道儿。这本话却是在浙江嘉兴府桐乡县内,有一秀才,姓沈,名灿

若,年可二十岁,是嘉兴有名才子,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娶妻王氏,

姿色非凡,颇称当对。家富丰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

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漆价相得。只是王氏生来娇怯,恹

恹弱病尝不离身的。灿若十二岁上进学,十五岁超增补廪,少年英锐,

自恃才高一世,视一第何啻拾芥!平时与一班好朋友,或以诗酒娱心,

或以山水纵目,放荡不羁。其中独有四个秀才情好更笃,——自古道:

“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却是嘉善黄平之、秀水何澄、海盐

乐尔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儿你美我爱。这多是同郡朋友,那他州外府

与灿若往来的,不计其数,大约不过是并时的才人。那本县知县姓稽,

单讳一个清字,常州江阴县人,平日敬重斯文,喜欢才士,也道灿若是

① 轻薄——轻视、怠慢。

① 广捕——超越辖管地界通缉告示。

① 秀水——旧县名,明代析嘉兴县置,与桐乡、嘉善、海盐等县同属嘉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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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青云决科之器,与他认了师生,往来相好。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

科举。灿若归来,打叠衣装,上杭应试,与王氏话别。王氏挨着病躯,

整顿了行李,眼中流泪道:“官人前程远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

能勾与你同享富贵与否?”灿若道:“娘子说那里话?你有病在身,我

去后须十分保重。”也不觉掉下泪来。二人执手分别。王氏送出门外,

望灿若不见,掩泪自进去了。

灿若一路行程,心下觉得不快。不一日到了杭州,寻客店安下。匆

匆的进过了三场,颇称得意。一日,灿若与众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

回来睡了。半夜,忽听得有人扣门,披衣而起,只见一人高冠敞袖,似

是道家妆扮。灿若道:“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那人道:“贫道

颇能望气,亦能断人阴阳祸福。偶从东南来此,暮夜无处投宿,因扣尊

扃,多有惊动。”灿若道:“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

目下榜期在迩,幸将贱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与否,愿决一言。”那人

道:“不必推命,只须望气。观君丰格,功名不患无缘,但必须待尊阃

天年之后,便得如意。我有两句诗,是君终身遭际,君切记之:鹏翼抟

时歌《六忆》,鸾胶续处舞双凫。”灿若不解其意,方欲再问,外面猫

儿捕鼠,扑地一响,灿若吃了一跳,却是南柯一梦。灿若道:“此梦甚

是诧异。那道人分明说待我荆妻亡故,功名方始称心。我情愿青衿没世

也罢,割恩爱而博功名,非吾愿也。”两句诗又明明记得,翻来覆去,

睡不安稳。又道:“梦中言语,信他则甚?明日倘若榜上无名,作速回

去了便是。”

正想之际,只听得外面叫喊连天,锣声不绝,扯住讨赏,报灿若中

⑤ ⑥ ①

了第三名经魁 。灿若写了票,众人散讫,慌忙梳洗上轿,见座主会同

年去了。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相知的朋

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

灿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

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有紧急家信报知,候相公半日了。”

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

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 ,凶吉全然未保。

② 大比——旧时对“乡试”的别称。

① 贱造——指自己的生辰八字,贱,自谦词。造,对出生年、月、日、时干支八字的称谓。

② 阃(kǔn 捆)——内室,借指妻子。

③ “鹏翼”句——意谓科举得意之时也正是悼亡之日。《六忆》为南朝梁时沈约所作的悼亡诗,原六首,现

仅存四首:“忆来时”、“忆坐时”、“忆食时”、“忆眠时”。

④ 青衿——周代学子服装,明代作秀才的代称。

⑤ 经魁——明代以五经取土,每经各取一名为首,称为经魁。乡试每科各经经魁列为前五名,得中第一名

者称为“解元”,见下文。

⑥ 票——兑取银钱的证券。

① 座主——生员对主考官的敬称,也叫“座师”,见下文。

② “青龙”句——中国古代神话中,青龙为东方之神,白虎为西方之神,“同行”只是暂时,必要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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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

否?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管家李公着寄信来,官

人看书便是。”灿若接过书来,见封筒逆封 ,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

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晌做声不得,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咙,千妻

万妻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

谁知便如此永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

沈文道:“官人来后,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

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知。”灿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

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却于

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

门,——相见罢,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修,未知何故?”灿

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

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众同

袍 ,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

毕,停柩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

友多来吊唁,就中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

② ③

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分,同心结解 。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撇在地

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丧时的说话。

转眼间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死

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

同到京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众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可

为无益之悲,误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

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

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是那十一月中旬光景,五人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傲,不时往花街柳陌,闲

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

头,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

了三场,人人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

多时揭晓,单单奚落 了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

② ③ ④

去传胪 。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

③ 逆封——反封,旧时作为凶信的标志。

① 同袍——指极有交情的朋友。语出《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② 连理枝分,同心结解——均喻夫妻生离死别。两棵树枝条连生在一起谓连理枝,用锦带打成连环回文样

式的结子谓同心结,均用作男女相爱永不分离的象征。

③ 会元——会试的第一名。

① 奚落——这里是冷落之意,指落第。

② 传胪——殿试后由皇帝主持宣布进士名次的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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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⑥ ⑦ ⑧

吉士 ;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 ;方昌选了行人 ;稽清知县已行取做刑

科给事中 。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

了两拜,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了两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

殡葬了王氏。已讫,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

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

是我目中亲见,果然像意,方才可议此事。以此,多不着紧。光阴似箭,

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语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上京应

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

亡后,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像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

个掌家娘子方好。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

主管照顾,收拾起程。那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

好行路。夜来皓魄 当空,澄波万里,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

怀,遂尔口占一曲:

露滴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槎②

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 (词寄《黄莺儿》)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馀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

处,安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

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櫑 随着,恰像那里去上坟

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馀;

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

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

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的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

③ 二甲——明代每科进士分为三个榜次,谓之“三甲”,一甲仅三名,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和

三甲通常没有定额,一般均有数十名之多。

④ 兵部主事——兵部为最高军事机构,下属各司设主事二人,为正六品官。

⑤ 庶吉士——明代翰林院的官员。

⑥ 太常博士——负责祭祀礼乐的官员。

⑦ 行人——掌管传旨、册封等事务的官员。

⑧ 行取——地方官吏政绩优异者,吏部可行文取为京官,称为“行缺”,是一种提升。

⑨ 刑科给事中——负责稽察的官员。刑科为明初所设六科 (吏、户、礼、兵、刑、工)之一。给事中,官

名。

① 皓魄——明月的别称。

② 浮槎 (chá茶)——犹如说乘船。槎,竹筏、木排。

③ 阳台——宋玉《高唐赋》写楚怀王梦遇巫山神女的故事,中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句子,后遂以“阳台”作为男女幽会合欢的处所。

④ 食櫑 (léi 雷)——放食物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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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

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

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看了一晌,不见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

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是为何?”灿若道:

“适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此门去。不知这家是甚等人家,那

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娘,

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

灿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

为此人起一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样

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儿道:“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便好了,地

方不论远近。”灿若道:“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此会试。适

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足下肯与作媒,必当重谢。”溜儿道:

“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也决不推阻的。包办在小人

身上,完成此举。”灿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往彼一通此情。”

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与溜儿,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

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回,随即接了。见他出钱爽快,料他囊

底充饶,道:“相公明日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门首,来探消息。只见溜儿笑嘻嘻的走将来道:

“相公喜事上头,恁地出门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对表妹说知。

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须三回五次,只说着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

纳聘做亲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论,但凭相公出得手罢了。”

灿若依言,取三十两银子,折了衣饰送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

许定来日过门。灿若看见事体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来。又想是北方

再婚,说是鬼妻,所以如此相应。至日,鼓吹灯轿,到门迎接陆蕙娘。

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

觉大喜过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讫。

两人进房,蕙娘只去椅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人静,灿若久

旷之后,欲火燔灼,便开话道:“娘子请睡了罢。”蕙娘啭莺声,吐燕

语,道:“你自先睡。”灿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强他,且自先上了床,

那里睡得着!又歇了半个更次,蕙娘兀自坐着,灿若只得又央及道:“娘

子日来困倦,何不将息将息。只管独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

自睡。”口里一头说,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灿若怕新来的逆了他意,

依言又自睡了一会,又起来款款问道:“娘子为何不睡?”蕙娘又将灿

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灿

若道:“小生交游最广,同袍同年,无数在京,何论相识!”蕙娘道:

“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灿若道:“娘子又说得好笑。小生

千里相遇,央媒纳聘,得与娘子成亲,如何到此际还说个当真当假?”

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却不晓得,此处张溜儿是有名的拐子。妾

身岂是他表妹?便是他浑家。为是妾身有几分姿色,故意叫妾赚人到门,

他却只说是表妹寡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愿聘娶

妾身。他却不受重礼,只要哄得成交,就便送妾做亲。叫妾身只做害羞,

不肯与人同睡,因不受人点污。到了次日,却合了一伙棍徒,图赖你奸

① 势要——指有权势、有地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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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良家女子,连人和箱笼尽抢将去。那些被赚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

得忍气吞声,明受火囤 。如此也不止一个了。昨日妾身哭母墓而归,原

非新寡,天杀的撞见官人,又把此计来使。妾每每自思,此岂终身道理?

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妾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旧,

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

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罢。今见官人态

度非凡,抑且志诚软款,心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

护卫,反受其累。今君既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

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

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忘此情。”灿若听罢,呆了半晌,道:“多亏娘

子不弃,见教小生。不然,几受其祸。”连忙开出门来,叫起家人,打

叠行李。把自己喂养的一个蹇驴,驮了蕙娘,家人挑箱笼,自己步行。

临出门,叫应主人道:“我们有急事回去了!”晓得何澄带家眷在京,

连夜敲开他门,细将此事说与,把蕙娘与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

房尽空阔,灿若也就一宅两院,做了下处不题。

却说张溜儿次日果然纠合了一伙破落户,前来抢人。只见空房开着,

人影也无,忙问下处主人道:“昨日成亲的举人那里去了?”主人道:

“相公连夜回去了。”众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家嚷道:“我们随路追去!”

一哄的望张家湾乱奔去了。却是偌大所在,何处找寻?元来北京房子,

惯是见租与人住,来来往往,主人不来管他东西去向。所以但是搬过了,

再无处跟寻的。

灿若在何澄处看了两月书,又早是春榜动,选场开。灿若三场满志,

正是专听春雷第一声,果然金榜题名,传胪三甲。灿若选了江阴知县,

却是稽清的父母 。不一日领了凭,带了陆蕙娘起程赴任。却值方昌出差

苏州,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陆蕙娘平白地做了知县夫人,这正是“鸾

胶续处舞双凫”之验也。灿若后来做到开府 而止。蕙娘生下一子,后亦

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诗为证:

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 。

巧机反借机来用,毕竟强中手更强。

① 火囤——即“扎火囤”,又名“仙人跳”,做成圈套以讹诈财物。

① 父母——指父母官,旧时老百姓对知县的称谓。

② 开府——原指成立府署,是一种可以自建衙门,自选僚属的特权。晋代刺史以将军开府,都督军事,后

世遂称外省督抚为开府。这里即指沈灿若官至督抚地位。

③ 檀郎——晋代潘岳貌美,因其小名檀奴,后人遂以“檀郎”代指美男子,也作为丈夫或情郎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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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七

西山观设箓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追活命

诗曰:

三教 从来有道门,一般鼎足在乾坤。

只因装饰无殊异,容易埋名与俗浑。

说这道家一教,乃是李老君青牛出关 ,关尹文始真人恳请留下《道

德真经》五千言,传流至今。这家教门:最上者冲虚清静,出有入无,

超尘俗而上升,同天地而不老;其次者修真炼性,吐故纳新,筑坎离 以

④ ⑤

延年,煮铅汞以济物;最下者行持符箓 ,役使鬼神,设章醮 以通上界,

⑥ ①

建考召 以达冥途。这家学问却是后汉时张角 ,能作五里雾,人欲学他

的,先要五斗米为贽见礼,故叫得“五斗米道”。后来其教盛行,那学

了与民间祛妖除害的,便是正法;若是去为非作歹的,只叫得妖术。虽

是邪正不同,却也是极灵验难得的。流传至今,以前两项高人,绝世不

能得有,只是符箓这家,时时有人习学,颇有高妙的在内。却有一件作

怪:学了这家术法,一些也胡乱做事不得了。尽有奉持不谨,反取其祸

的。

宋时乾道 年间,福建福州有个太常少卿任文荐的长子,叫做任道

元。少年慕道,从个师父是欧阳文彬,传授五雷天心正法,建坛在家,

与人行持,甚著效验。他有个妻侄,姓梁名鲲,也好学这法术。一日,

有永福柯氏之子,因病发心,投坛请问,尚未来到任家。那任道元其日

与梁鲲同宿斋舍,两人同见神将来报道:

“如有求报应者,可书‘香’字与之,教他速速归家。”任道元听

见,即走将起来,点起灯烛,写好了,封押停当,依然睡觉。明早,柯

子已至,道元就把夜间所封的递与他,叫他急急归家去。柯子还家,十

① 三教——指儒教、道教、释 (佛)教。

② 李老君青牛出关——李老君即老子李耳,被奉为道教创始人,称太上老君。他著有《老子》一书,即下

文所称的《道德真经》,传说此书是他骑青牛出散关为关令尹喜作,喜即下文所说的“文始真人”,事见

《抱朴子》。

③ 坎离——“坎”和“离”是八卦中的两个卦名,坎象征水,离象征火。后道教吸收八卦思想以衍经义。

炼丹家以坎离为药物,或为此处所指。下文“坎离交垢育婴儿”又似指男女(阴阳)。

④ 符箓——道教名词,为一种笔画屈曲,似字非字的图形,传是天神的旨令和众神名录,道教以为符箓可

以役使鬼神,降福除灾。

⑤ 章醮——道教的祭祷仪式,以设坛、焚香、上章、诵经、化符等活动来祈求消灾赐福。

⑥ 考召——所指不详。

① 张角——东汉末年黄巾农民起义领袖,巨鹿 (今河北省平乡县)人。他创建的是“太平道”,活动于黄

河中下游地区。下文所说“五斗米道”乃是东汉顺帝时张陵所创,活动于巴蜀、汉中一带。太平道与五斗

米道是道教初期民间的两大派别,这里合为一谈了。

② 乾道——宋孝宗赵眘年号,公元1165—1173 年。

③ 永福——旧县名,今为福建省永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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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而死,盖“香”字乃是一十八日也。由此远近闻名,都称他做法师。

后来少卿已没,道元袭了父任,出仕在外,官府事体烦多,把那奉真香

火之敬,渐渐疏懒。每日清晨在神堂边过,只在门外略略瞻礼,叫小童

进去炷香完事,自己竟不入门。家人每多道:“老爷一向奉道虔诚,而

今有些懈怠,恐怕神天嗔怪。”道元体贵心骄,全不在意,由家人每自

议论,日逐只是如此。

淳熙十三年 正月十五日上元之夜,北城居民,相约纠众,在于张道

者庵内,启建黄箓大醮一坛,礼请任道元为高功 ,主持坛事。那日观看

的人何止挨山塞海!内中有两个女子,双鬟高髻,并肩而立,丰神绰约,

宛然并蒂芙蓉。任道元抬头起来看见,惊得目炫心花,魂不附体,那里

还顾什么醮坛不醮坛,斋戒不斋戒?便开口道:“两位小娘子,请稳便

到里面来看一看。”两女道:“多谢法师。”正轻移莲步,走进门来。

道元目不转睛,看上看下,口里诌道:“小娘子提起了襴裙。”盖是福

建人叫女子抹胸做襴裙,提起了是要摸他双乳的意思,乃彼处乡谈讨便

宜的说话。内中一个女子正色道:“法师做醮,如何却说恁地话?”拉

了同伴,转身便走。道元又笑道:“既来看法事,便与高功法师结个缘

何妨?”两女耳根通红,口里喃喃,微骂而去。

到得醮事已毕,道元便觉左耳后边有些作痒,又带些疼痛。叫家人

看看,只见一个红蓓蕾,如粟粒大,将指头按去,痛不可忍。次日归家,

情绪不乐。隔数日,对妻侄梁鲲道:“夜来神将见责,得梦甚恶。我大

数已定,密书于纸。待请商日宣法师考照。”商日宣法师到了,看了一

看,说道:“此非我所能辨,须圣童至乃可决。”少顷,门外一村童到

来,即跳升梁间,作神语道:“任道元,诸神保护汝许久,汝乃不谨香

火,贪淫邪行,罪在不赦!”道元深悼前非,磕头谢罪。神语道:“汝

十五夜的说话说得好!”道元百拜乞命,愿从今改过自新。神语道:“如

今还讲甚么?吾亦不欠汝一个奉事 ,当以为奉法弟子之戒。且看你日前

分上,宽汝二十日日期。”说罢,童子堕地醒来,懵然一毫无知。梁鲲

拆开道元所封之书,与商日宣看,内中也是“二十日”三个字。道元是

夜梦见神将手持铁鞭来追逐,道元惊惶奔走,神将赶来,环绕所居九仙

山下一匝,被他赶着,一鞭打在脑后,猛然惊觉。自此疮越加大了,头

胀如栲栳 ,每夜二鼓叫呼,宛若被鞭之状。到得二十日将满,梁鲲在家,

梦见神将对他道:“汝到五更初,急到任家,看吾扑道元。”鲲惊起,

忙到任家来。道元一见哭道:“相见只有此一会了!”披衣要下床来,

忽然跌倒,七八个家人共扶将起来,暗中恰像一只大手拽出,扑在地上。

仔细看看,已此无气了。梁鲲送了他的终,看见利害,自此再不敢行法。

看官,你道任道元奉的是正法,行持了半世,只为一时间心中懈怠,

口内亵渎,又不曾实干了甚么污秽法门之事,便受显报如此;何况而今

道流,专一做邪淫不法之事的,神天岂能容恕?所以幽有神谴,明有王

法,不到得被你瞒过了。但是邪淫不法之事,偏是道流容易做。只因和

① 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 年。淳熙是宋孝宗赵眘的年号。

② 高功——坛事主持人。

① 奉事——供奉的人,即信徒。

② 栲栳——用竹篾或柳条编织的容器,体积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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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服饰异样,先是光着一个头,好些不便。道流打扮起来,簪冠着袍,

方才认得是个道士。若是卸下装束,仍旧巾帽长衣,分毫与俗人没有两

样,性急看不出破绽来。况且还有火居道士 ,原是有妻小的,一发与俗

人无异了。所以做那奸淫之事,比和尚十分便当。而今再说一个道流,

借着符箓醮坛为由,拐上一个妇人,弄得死于非命,说来与奉道的人做

个鉴戒。有诗为证:

坎离交垢育婴儿,只在身中相配宜。

生我之门死我户,请无误读守其雌。

这本话文,乃是宋时河南开封府,有个女人吴氏,十五岁嫁与本处

刘家。所生一子,名唤刘达生。达生年一十二岁上,父亲得病身亡。母

亲吴氏,年纪未满三十,且是生得聪俊飘逸,早已做了个寡妇。上无公

姑,下无族党,是他一个主持门户,守着儿子度日。因念亡夫恩义,思

量做些斋醮功果超度他。

本处有个西山观,乃是道流修真之所。内中有个道士,叫做黄妙修,

符箓高妙,仪容俊雅,众人推他为知观 。是日正在观中与人家书写文疏,

忽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一身缟素,领了十一二岁的孩子走进观来。

俗语说得好,“若要俏,带三分孝。”那妇人本等生得姿容美丽,更兼

这白衣白髻,越显得态度潇洒。早是在道观中,若是僧寺里,就要认做

白衣送子观音出现了。走到黄知观面前,插烛也似拜了两拜。知观一眼

瞅去,早已魂不附体,连忙答拜道:“何家宅眷,甚事来投?”妇人道:

“小妾是刘门吴氏,因是丈夫新亡,欲求渡拔,故率领亲儿刘达生,母

子虔诚,特求法师广施妙法,利济冥途。”黄知观听罢,便怀着一点不

良之心,答道:“既是贤夫新亡求荐,家中必然设立孝堂,此须在孝堂

内设箓行持,方有专功实际。若只在观中大概附醮,未必十分得益。凭

娘子心下如何?”吴氏道:“若得法师降临茅舍,此乃万千之幸,小妾

母子不胜感激。回家收拾孝堂,专等法师则个。”知观道:“几时可到

宅上?”吴氏道:“再过八日,就是亡夫百日之期。意要设建七日道场,

须得明日起头,恰好至期为满。得法师侵早下降便好。”知观道:“一

言已定,必不失期。明日准造宅上。”吴氏袖中取出银一两,先奉做纸

札之费,别了回家。一面收拾打扫,专等来做法事。

元来吴氏请醮荐夫,本是一点诚心,原无邪意。谁知黄知观是个色

中饿鬼,观中一见吴氏姿容,与他说话时节,恨不得就与他做起光来。

吴氏虽未就想到邪路上去,却见这知观丰姿出众,语言爽朗,也暗暗地

喝采道:“好个齐整人物,如何却出了家!且喜他不妆模样,见说做醮,

便肯轻身出现,来到我家,也是个出热 的人。”心里也就有几分欢喜了。

次日清早,黄知观领了两个年少道童,一个火工道人挑了经箱卷轴

③ 火居道士——有妻室子女的在家道士,故也称居士。

① 知观——道观的主持人。

② 荐——超度亡灵。

① 出热——肯热心帮助他人。

② 火工道人——做杂役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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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类,一径到吴氏家来。吴氏只为儿子达生年纪尚小,一切事务都是自

家支持。与知观拜见了,接进孝堂。知观与同两个道童、火工道人张挂

三清众灵 ,铺设齐备,动起法器。免不得宣扬大概,启请、摄召,放赦、

招魂,闹了一回。吴氏出来上香朝圣,那知观一眼估定,越越卖弄精神,

同两个道童齐声朗诵经典毕,起身执着意旨,跪在圣像面前毯上宣白,

叫吴氏也一同跪着通诚。跪的所在,与吴氏差不得半尺多路。吴氏闻得

知观身上衣服扑鼻薰香,不觉偷眼瞧他。知观有些觉得,一头念着,一

头也把眼回看。你觑我,我觑你,恨不得就移将拢来,搅做一团。念毕

各起,吴氏又到各神将面前上香稽首,带眼看着道场。只见两个道童,

黑发披肩,头戴着小冠,且是生得唇红齿白,清秀娇嫩。吴氏心里想道:

“这些出家人到如此受用!这两个大起来,不知怎生标致哩。”自此动

了一点欲火,按纳不住,只在堂中孝帘内频频偷看外边。

元来人生最怕的是眼里火。一动了眼里火,随你左看右看,无不中

心像意的,真是长有长妙,短有短强,壮的丰美,瘦的俌俏 ,无有不妙。

况且妇人家阴性专一,看上了一个人,再心里打撇不下的。那吴氏在堂

中把知观看了又看,只觉得风流可喜。他少年新寡,春心正盛,转一个

念头,把个脸儿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只在孝帘前踅来踅去,或露半面,

或露全身,恰像要道士晓得他的意思一般。那黄知观本是有心的,岂有

不觉?碍着是头一日来到,不敢就造次,只好眉稍眼角做些功夫,未能

勾入港 。那儿子刘达生未知事体,正好去看神看佛,弄钟弄鼓,那里晓

得母亲这些关节?看看点上了灯,吃了晚斋,吴氏收拾了一间洁净廊房,

与他师徒安歇。那知观打发了火工道人回观,自家同两个道童一床儿宿

了,打点早晨起来朝真不题。

却说吴氏自同儿子达生房里睡了。上得床来,心里想道:“此时那

道士毕竟搂着两个标致小童干那话儿了,我却独自个宿。”想了又想,

阴中火发,着实难熬。噤了一噤,把牙齿咬得趷趷的响,出了一身汗。

刚刚朦胧睡去,忽听得床前脚步响,抬头起看,只见一个人揭开帐子,

飕的钻上床来。吴氏听得声音,却是日里的知观,轻轻道:“多蒙娘子

秋波示意,小道敢不留心?趁此夜深人静,娘子作成好事则个。”吴氏

并不推辞,慨然承受。正到酣畅之处,只见一个小道童也揭开帐,来寻

师父。见师父干事兴头,喊道:“好内眷,如何偷出家人?做得好事!

与我捉个头,便不声张。”就伸只手去吴氏腰里乱摸。知观喝道:“我

在此,不得无礼!”吴氏被道士弄得爽快,正待要丢了,吃此一惊,飒

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叹了一口气,道:“好个梦!怎能勾如此侥幸?”

一夜睡不安稳。

天明起来,外边钟鼓响,叫丫鬟担汤担水,出去伏侍道士。那两个

道童倚着年小,也进孝堂来讨东讨西,看看熟分了。吴氏正在孝堂中坐

着,只见一个道童进来讨茶吃。吴氏叫住,问他道:“你叫甚么名字?”

道童道:“小道叫做太清。”吴氏道:“那一位大些的?”道童道:“叫

③ 三清众灵——道教传说上天有“三清境”,分别治于“三宝”,即天宝君治在玉清境,灵宝君治在上清

境,神宝君治在太清境。这里指道教的各路神仙。

① 俌 (fǔ甫)俏——俊俏。

② 入港——勾搭上,这里指男女苟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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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太素。”吴氏道:“你两个昨夜那一个与师父做一头睡?”道童道:

“一头睡便怎么?”吴氏道:“只怕师父有些不老成。”道童嘻嘻的笑

道:“这大娘到会取笑。”说罢,走了出去,把适间所言,私下对师父

一一说了,不由这知观不动了心。想道:“说这般话的,定是有风情的。

只是虽在孝堂中,相离咫尺,却分个内外,如何好大大撩拨他撩拨?”

以心问心,忽然道:“有计了!”须臾,吴氏出来上香。知观一手拿着

铃杵,一手执笏,急急走去并立着,口中唱着 《浪淘沙》,词云:

稽首大罗天 ,法眷姻缘。如花玉貌正当年。帐冷帏空孤枕畔,枉自熬煎。为此

建斋筵,追荐心虔。亡魂超度意无牵。忽到蓝桥来解渴,同做神仙。

这知观把此词朗诵,分明是扫动他自荐之意。那吴氏听得,也解其意,

微微笑道:“师父说话,如何夹七夹八?”知观道:“都是正经法门。

当初前辈神仙遗下美话,做吾等榜样的。”吴氏老大明白,晓得知观有

意于他了。进去剥了半碗细果,烧了一壶好清茶,叫丫鬟送出来与知观

吃。分付丫鬟对知观说:“大娘送来与师父解渴的。”把这句话与知观

词中之语,暗地照应,只当是写个肯字。知观听得,不胜之喜,不觉手

之舞之,足之蹈之,那里还管甚么 《灵宝道经》、《紫霄秘箓》,一心

只念的是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密叫道童打听吴氏卧房,见说与儿子同

房歇宿,有丫鬟相伴,思量不好竟自闯得进去。

到晚来,与两个道童上床宿了。一心想着吴氏日里光景,且把道童

太清出出火气,弄得床桯格格价响,搂着背脊,口里说道:“我的乖,

我与你两个商量件事体。我看主人娘子十分有意于我,若是弄得到手,

连你们也带挈得些甜头不见得。只是内外隔绝,他房中有儿子,有丫鬟,

我这里须有你两个不便,如何是好?”太清接口道:“我们须不妨事。”

知观道:“他初起头,也要避生人眼目。”太素道:“我见孝堂中有张

魂床,且是帐褥铺设得齐整。此处非内非外,正好做偷情之所。”知观

道:“我的乖,说得有理!我明日有计了。”对他两个耳畔说道:“须

得如此如此。”太清、太素齐拍手道:“妙!妙!”说得动火,知观便

与太清完了事,弄得两个小伙子兴发难遏,没出豁,各放了一个手铳。

一夜无词。

次日天早起来,与吴氏相见了,对吴氏道:“今日是斋坛第三日了。

小道有法术摄召,可以致得尊夫亡魂,来与娘子相会一番,娘子心下如

何?”吴氏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只不知法师如何作用?”知观

道:“须用白绢作一条桥在孝堂中,小道摄召亡魂渡桥来相会,却是只

好留一个亲人守着。人多了,阳气盛,便不得来。又须关着孝堂,勿令

人窥视,泄了天机。”吴氏道:“亲人只有我与小儿两人。儿子小,不

晓得甚么,就会他父亲也无干。奴家须是要会丈夫一面。待奴家在孝堂

守着,看法师作用罢。”知观道:“如此最妙。”吴氏到里边箱子里,

① 大罗天——道教有三十六层天之说,最上一层天即大罗天,亦指道教的最高境界。

② 蓝桥——古桥名,故址在陕西省蓝田县蓝溪上。传说其地有仙窟,唐代裴航曾在此遇仙女云英,后遂以

蓝桥代指男女欢会之处。

① 作用——这里指行动、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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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白绢二匹,与知观。知观接绢在手,叫吴氏扯了一头,他扯了一头,

量来量去,东折西折,只管与吴氏调眼色。交着手时,便轻轻把指头弹

着手腕,吴氏也不做声。知观又指拨把台桌搭成一桥,恰好把孝堂路径

塞住,外边就看帘里边不着了。

知观出来分付两个道童道:“我闭着孝堂,召请亡魂。你两个须守

着门,不可使外人窥看,破了法术。”两人心照,应声:“晓得了。”

吴氏也分付儿子与丫鬟道:“法师召请亡魂,与我相会,要秘密寂静。

你们只在房里,不可出来罗唣 。”那儿子达生见说召得父亲魂,口里嚷

道:“我也要见见爹爹。”吴氏道:“我的儿,法师说生人多了阳气盛,

召请不来,故此只好你母亲一个守灵。你要看不打紧,万一为此召不来,

空成画饼。且等这番果然召得爹爹来,以后却教你相见便是。”吴氏心

里也晓得,知观必定是托故,有此蹊跷,把甜言美语稳住儿子,又寻好

些果子与了他,把丫鬟同他反关住在房里了。出来,进孝堂内坐着。

知观扑地把两扇门拴上了,假意把令牌在桌上敲了两敲,口里不知

念了些甚么,笑嘻嘻对吴氏道:“请娘子魂床上坐着。只有一件,亡魂

虽召得来,却不过依稀影响,似梦里一般,与娘子无益。”吴氏道:“但

愿亡魂会面,一叙苦情,论甚有益无益!”知观道:“只好会面,不能

勾与娘子重叙平日被窝的欢乐,所以说道无益。”吴氏道:“法师又来

了!一个亡魂,只指望见见也勾了,如何说到此话?”知观道:“我有

本事弄得来与娘子重欢重乐。”吴氏失惊道:“那有这事?”知观道:

“魂是空虚的,摄来附在小道身上,便好与娘子同欢乐了。”吴氏道:

“亡魂是亡魂,法师是法师,这事如何替得?”知观道:“从来我们有

这家法术,多少亡魂来附体相会的。”吴氏道:“却怎生好干这事?”

知观道:“若有一些不像尊夫,凭娘子以后不信罢了。”吴氏骂道:“好

巧言的贼道,到会脱骗人!”知观便走去,一把抱定,搀倒在魂床上,

笑道:“我且权做尊夫一做。”吴氏此时,已被引动了兴,两个就在魂

床上面弄将起来。

两个云雨才罢,真正弄得心满意足。知观对吴氏道:“比尊夫手段

有差池否?”吴氏啐了一口道:“贼禽兽!羞答答的,只管提起这话做

甚!”知观才谢道:“多承娘子不弃,小道粉身难报。”吴氏道:“我

既被你哄了,如今只要相处得情长则个。”知观道:“我和你须认了姑

舅兄妹,才好两下往来,瞒得众人过。”吴氏道:“这也有理。”知观

道:“娘子今年尊庚?”吴氏道:“二十六岁了。”知观道:“小道长

一岁,叨认做你的哥哥罢。我有道理。”爬起来,又把令牌敲了两敲,

把门开了,对着两个道童道:“方才召请亡魂来,元来主人娘子是我的

表妹,一向不晓得,到是亡魂明白说出来的。问了详细,果然是。而今

是至亲了。”道童笑嘻嘻道:“自然是至亲了。”吴氏也叫儿子出来,

把适才道士捣鬼的说话,也如此学与儿子听了,道:“这是你父亲说的,

你可过来认了舅舅。”那儿子小,晓得什么好歹?此后依话,只叫舅舅。

从此日日推说召魂,就弄这事。晚间吴氏出来,道士进来,只把孝

堂魂床为交欢之处,一发亲密了。那儿子但听说召魂,便道要见爹爹。

只哄他道:“你是阳人,见不得的。”儿子只得也罢了,心里却未免有

① 罗唣——骚扰、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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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疑心,道:“如何只却了我?”

到了七昼夜,坛事已完,百日孝满。吴氏谢了他师徒三众,收了道

场。暗地约了相会之期,且瞒生眼,到观去了。吴氏就把儿子送在义学

堂中先生处,仍旧去读书,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吴氏日里自有两个道

童常来通信,或是知观自来,只等晚间儿子睡了,便开门放进来,恣行

淫乐。只有丫鬟晓得风声,已自买嘱定了。如此三年,竟无间阻,不题。

且说刘达生年纪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这事情也有些落在眼里了。

他少年聪慧,知书达礼,晓得母亲有这些手脚,心中常是忧闷,不敢说

破。一日在书房里,有同伴里头戏谑,称他是“小道士”。他脸儿通红,

走回家来,对母亲道:“有句话对娘说,这个舅舅不要他上门罢。有人

叫儿子做小道士,须是被人笑话。”吴氏见说罢,两点红直从耳根背后

透到满脸,把儿子凿了两个栗暴 ,道:“小孩子不知事!舅舅须是你娘

的哥哥,就往来谁人管得?那个天杀的对你讲这话,等娘寻着他,骂他

一个不歇!”达生道:“前年未做道场时,不曾见说有这个舅舅。就果

是舅舅,娘只是与他兄妹相处,外人如何有得说话?”吴氏见道着真话,

大怒道:“好儿子!几口气养得你这等大?你听了外人的说话,嘲拨母

亲,养这忤逆的做甚!”反敲台拍凳哭将起来。达生慌了,跪在娘面前

道:“是儿子不是了,娘饶恕则个。”吴氏见他讨饶,便住了哭,道:

“今后切不要听人乱话。”达生忍气吞声,不敢再说。心里想道:“我

娘如此口强,须是捉破了他,方得杜绝。我且冷眼张他则个。”

一夜人静后,达生在娘房睡了一觉。醒来,只听得房门响,似有人

走了出去的模样。他是有心的,轻轻披了衣裳,走起来张着。只见房门

开了,料道是娘又去做歹勾当了。转身到娘床里一摸,果然不见了娘。

他也不出来寻,心生一计,就把房门闩好,又掇张凳子顶住了,自上床

去睡觉。元来是夜吴氏正约了知观黄昏后来,堂中灵座已除,专为要做

这勾当,床仍铺着。这所在反加些围屏,围得紧簇。知观先在里头睡好

了,吴氏却开了门出来就他,两个颠鸾倒凤,弄这一夜。到得天色将明,

起来放了他出去,回进房来。每常如此,放肆惯了,不以为意。谁知这

夜走到房前,却见房门关好,推着不开。晓得是儿子知风 ,老大没趣,

呆呆坐着,等他天亮,默默的咬牙切齿的恨气,却无说处。直到天大明

了,达生起来开了门。见了娘,故意失惊道:“娘如何反在房门外坐地?”

吴氏只得说个谎道:“昨夜外边脚步响,恐怕有贼,所以开门出来看看。

你却如何把门关了?”达生道:“我也见门开了,恐怕有贼,所以把门

关好了,又顶得牢牢的。只道娘在床上睡着,如何反在门外?既然娘在

外边,如何不叫开了门?却坐在这里这一夜,是甚意思?”吴氏见他说

了,自想一想,无言可答,只得罢了。心里想道:“这个业种!须留他

在房里不得了。”

忽然一日对他说道:“你年纪长成,与娘同房睡,有些不雅相。堂

中这张床,铺得好好的,你今夜在堂中睡罢。”吴氏意思,打发了他出

来,此后知观来,只须留在房里,一发安稳像意了。谁知这儿子是个乖

① 栗暴——吴方言俗称弯起手指敲击头部所成的圆形肿块。

① 知风——知道了情况或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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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的,点头会意,就晓得其中就里 。一面应承,日里仍到书房中去,晚

来自在堂中睡了,越加留心察听。

其日,道童来到,吴氏叫他回去说前夜被儿子关在门外的事。又说:

“因此打发儿子另睡。今夜来,只须小门进来,竟到房中。”到夜,知

观来了。达生虽在堂中,却不去睡,各处挨着看动静。只听得小门响,

达生躲在黑影里头,看得明白,晓得是知观进门了,随后丫鬟关好了门,

竟进吴氏房中,掩上了门睡了。达生心里想道:“娘的好事,我做儿子

的不好捉得,只去炒他个不安静罢了。”过了一会,听得房里已静,连

忙寻一条大索,把那房门扣得紧紧的。心里想道:“眼见得这门拽不开,

贼道出去不得了,必在窗里跳出。我且蒿恼他则个。”走到庭前去,掇

一个尿桶,一个半破了的屎缸,量着跳下的所在摆首,自却去堂里睡了。

那知观淫荡了一夜,听见鸡啼了两番,恐怕天明,披衣走出。把房门拽

了又拽,再拽不开,不免叫与吴氏知道。吴氏自家也来帮拽,只拽得门

响,门外似有甚么缚住的。吴氏道:“却又作怪!莫不是这小业畜又来

弄手脚?既然拽不开,且开窗出去了,明早又处。而今看看天亮,迟不

得了。”知观朦胧着两眼,走来开了窗,扑的跳下来。只听得“扑■”

的一响,一只右脚早踹在尿桶里了。这一只左脚做不得力,头轻脚重,

又■在屎缸里。忙抽起右脚待走,尿桶却深,那时着了慌,连尿桶拌倒

了。一交跌去,尿屎污了半身,嘴唇也磕绽了,却不敢声高。忍着痛,

侮着鼻,急急走去,开了小门,一道烟走了。吴氏看见拽门不开,已自

着恼。及至开窗出去了,又听得这劈扑之响,有些疑心。自家走到窗前

看时,此时天色尚黑,但只满鼻闻得些臭气,正不知是甚么缘故。别着

一肚闷气,又上床睡去了。

达生直等天大明了,起来,到房门前,仍把绳索解去。看那窗前时,

满地尿屎,桶也倒了,肚里又气,又忍不住好笑。趁着娘未醒,他不顾

污秽,轻轻把屎缸尿桶多搬过了。又一会,吴氏起来开门,却又一开就

是,反疑心夜里为何开不得,想是性急了些。及至走到窗前,只见满地

多是尿屎,一路到门,是湿印的鞋迹。叫儿子达生来问道:“这窗前尿

屎是那里来的?”达生道:“不知道。但看这一路湿印,多是男人鞋迹,

想是是个人急出这些尿屎来的。”吴氏对口无言,脸儿红了又白,不好

回得一句,着实忿恨。自此怪煞了这儿子,一似眼中之钉,恨不得即时

拔去了。却说那夜黄知观吃了这一场亏,香喷喷一身衣服没一件不污秽

了,闷闷在观中洗净整治。又是嘴唇跌坏,有好几日不到刘家来走。吴

氏一肚子恼恨,正要见他分诉商量,却不见到来,又想又气。

一日,知观叫道童太素来问信。吴氏对他道:“你师父想是着了恼,

不来。”太素道:“怕你家小官人利害,故此躲避几日。”吴氏道:“他

日里在学堂中,到不如日间请你师父过来,商量句话。”那太素是个十

八九岁的人,晓得吴氏这些行径,也自丢眉丢眼,来挑吴氏道:“十分

师父不得工夫,小道童权替遭儿也使得。”吴氏道,“小奴才!你也来

调戏我?我对你师父说了,打你下截。”太素笑道:“我的下截须与大

娘下截一般,师父要用的,料不舍得打。”吴氏道:“没廉耻小奴才,

② 就里——内情、其中奥秘。

① ■(xǐ徙)——鞋。这里作动词用,即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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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你说!”吴氏一了 见他标致,动火久了,只是还嫌他小些。而今却长

得好了,见他说风话,不觉有意,便一手勾他拢来,做一个嘴。伸手去

摸,太素此物翘然。却待要扯到床上干那话儿,不匡黄知观见太素不来,

又叫太清来寻他,到堂中叫唤。太素听得声音,恐怕师父知道嗔怪,慌

忙住了手,冲散了好事。两个同到观中,回了师父。

次日,果然知观日间到刘家来。吴氏关了大门,接进堂中坐了,问

道:“如何那夜一去了,再无消息,直到昨日才着道童过来?”知观道:

“你家儿子刁钻异常,他日渐渐长大,好不利害。我和你往来不便,这

件事弄不成了。”吴氏正贪着与道士往来,连那两个标致小道童一鼓而

擒之,却见说了这话,心里怫然。便道:“我无尊人拘管,只碍得这个

小业畜。不问怎的,结果了他,等我自由自在。这几番我也忍不过他的

气了。”知观道:“是你亲生儿子,怎舍得结果他?”吴氏道:“亲生

的正在乎知疼着热,才是儿子。却如此拗别搅炒,何如没有他倒干净!”

知观道:“这须是你自家发得心尽,我们不好撺掇得,恐有后悔。”吴

氏道:“我且再耐他一两日,你今夜且放心前来快活。就是他有些知觉,

也顾不得他,随他罢了。他须没本事奈何得我。”你一句,我一句,说

了大半日话,知观方去,等夜间再来。

这日达生那馆中先生要归去,散学得早。路上撞见知观走来,料是

在他家里出来,早上了心,却当面勉强叫声“舅舅”,作了个揖。知观

见了,一个忡心 ,还了一礼,不讲话,竟去了。达生心里想道:“是前

日这番,好两夜没动静。今日又到我家,今夜必然有事。我不好屡次捉

破,只好防他罢了。”一路回到家里。吴氏问道:“今日如何归得恁早?”

达生道:“先生回家了,我须有好几日不消馆中去得。”吴氏心里暗暗

不悦,勉强问道:“你可要些点心吃?”达生道:“我正要点心吃了睡

觉去,连日先生要去,积趱读书辛苦,今夜图早睡些个。”吴氏见说此

句,便有些像意了,叫他去吃了些点心。果然,达生到堂中床里,一觉

睡了。吴氏暗暗地放了心,安排晚饭自吃了,收拾停当,暂且歇息。叫

丫鬟半掩了门,专等知观来。

谁知达生假意推睡,听见人静了,却轻轻走起来。前后门边一看,

只见前门锁着,腰门从内关着,他撬开了,走到后边小门一看,只见门

半掩着,不关。他就轻轻把栓拴了,掇张凳子,紧紧在傍边坐地。坐了

更馀,只听得外边推门响,又不敢重用力,或时把指头弹两弹。达生只

不做声,看他怎地。忽对门缝里低言道:“我来了,如何却关着?可开

开。”达生听得明白,假意插着口气道:“今夜来不得了,回去罢!莫

惹是非。”从此不听见外边声息了。吴氏在房里悬悬盼望偷期,欲心如

火。见更馀无动静,只得叫丫鬟到小门边看看。丫鬟走来黑处,一把摸

着达生,吓了一跳。达生厉声道:“好贼妇!此时走到门边来,做甚勾

当?”惊得丫鬟失声而走,进去对吴氏道:“法师不见来到,是小官人

坐在那里,几乎惊杀。”吴氏道:“这小业畜一发可恨了!他如何又使

① 一了——一向。

① 不匡——也作“不恇”。不料、没想到。

② 拗别搅炒——犹如说闹别扭,捣乱。炒,通“吵”。

③ 一个忡心——犹如说心里一惊。忡,心中忧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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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机,来搅破我事?”磨拳擦掌的气。却待发作,又是自家理短,只

得忍耐着。又恐怕失了知观期约,使他空返,徬徨不宁,那里得睡?达

生见半晌无声息,晓得去已久了,方才自上床去睡了。吴氏再叫丫鬟打

听,说小官人已不在门口了,寂地开出外边,走到街上,东张西望,那

里得有个人?回覆了吴氏。吴氏倍加扫兴,忿怒不已,眼不交睫,直至

天明。见了达生,不觉发话道:“小孩子家,晚间不睡,坐在后门口做

甚?”达生道:“又不做甚歹事,坐坐何妨?”吴氏胀得面皮通红,骂

道:“小杀才!难道我又做甚歹事不成?”达生道:“谁说娘做歹事?

只是夜深无事,儿子便关上了门,坐着看看,不为大错。”吴氏只好肚

里恨,却说他不过,只得强口道:“娘不到得逃走了,谁要你如此监守!”

含着一把眼泪,进房去了,再待等个道童来问这夜的消息。

却是这日达生不到学堂中去,只在堂前摊本书儿看着,又或时前后

行走。看见道童太清走进来,就拦住道:“有何事到此?”太清道:“要

见大娘子。”达生道:“有话我替你传说。”吴氏里头听得声音,知是

道童,连忙叫丫鬟唤进。怎当得达生一同跟了进去,不走开一步。太清

不好说得一句私话,只大略道:“师父问大娘子、小官人的安。”达生

接口道:“都是安的,不劳记念。请回罢了!”太清无奈,四目相觑,

怏怏走出去了。吴氏越加恨毒。从此一连十来日没处通音耗。

又一日,同窗伴伙传言来道:“先生已到馆。”达生辞了母亲,又

到书堂中去了。吴氏只当接得九重天上赦书。元来太清、太素两个道童,

不但为师父传情,自家也指望些滋味,时常穿梭也似在门首往来探听的。

前日吃了达生这场淡 ,打听他在家,便不进来。这日达生出去,吴氏正

要传信,太清也来了。吴氏经过儿子几番道儿,也该晓得谨慎些。只是

色胆迷天,又欺他年小,全不照顾。又约他叫知观今夜到来,反要在大

门里来,他不防备的,只是要夜深些。期约以定。

达生回家已此晚了,同娘吃了夜饭。吴氏领了丫鬟,故意点了火把,

前后门关锁好了,叫达生去睡,他自进房去了。达生心疑道:“今日我

不在家,今夜必有勾当,如何反肯把门关锁?也只是要我不疑心。我且

不要睡着,必有缘故。”坐到夜深,悄自走去看看,腰门掩着不拴,后

门原自关好上锁的。达生想道:“今夜必在前边来了。”闪出堂前,黑

影里蹲着。看时星光微亮,只见母亲同丫鬟走将出来。母亲立住中堂门

首,意是防着达生。丫鬟走去门边听听,只听得弹指响,轻轻将锁开了,

拽开半边门,一个人早闪将入来。丫鬟随关好了门,三个人做一块,侮

手侮脚 的走了进去。达生连忙开了大门,就把挂在门内警夜的锣■在手

里,筛得一片价响,口中大喊:“有贼!”元来开封地方,系是京都旷

远,广有偷贼,所以官司立令,每家门内各置一锣,但一家有贼,筛得

锣响,十家俱起救护,如有失事,连坐赔偿,最是严紧的。这里知观正

待进房,只听得本家门首锣响,晓得不尴尬,惊得魂不附体,也不及开

一句口,掇转身望外就走。去开小门时,是夜却是锁了的,急望大门奔

出。且喜大门开的,恨不得多生两只脚跑。达生也只是赶他,怕娘面上

不好看,原无意捉住他。见他奔得慌张,却去拾起一块石头,尽力打将

① 淡——元明戏曲小说中“淡”字含义颇多,带有辱骂语气,这里指训斥,略似现在口语中的“窝囊气”。

① 侮手侮脚——意即轻手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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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正打在腿上。把腿一缩,一只履鞋早脱掉了,那里还有工夫敢来拾

取?拖了袜子走了。比及有邻人走起来问,达生只回说贼已逃去了,带

了一只履鞋,仍旧关了门进来。这吴氏正待与知观欢会,吃那一惊也不

小,同丫鬟两个,抖做了一团。只见锣声已息,大门已关,料道知观已

去,略略放心。达生故意走进来问道:“方才赶贼,娘受惊否?”吴氏

道:“贼在那里?如此大惊小怪!”达生把这只鞋提了,道:“贼拿不

着,拿得一只鞋在此,明日须认得出。”吴氏已知儿子故意炒破的,愈

加忿恨,又不好说得他。此后知观不敢来了。吴氏想着他受惊,好生过

意不去,又恨着儿子,要商量计较,摆布他。却提防着儿子,也不敢再

约他来。

过了两日,却是亡夫忌辰,吴氏心生一计,对达生道:“你可先将

纸钱到你爹坟上打扫,我随后备些羹饭,抬了轿就来。”达生心里想道:

“忌辰何必到坟上去?且何必先要我去?此必是先打发了我出门,自家

私下到观里去。我且应允,不要说破。”达生一面对娘道:“这等儿子

自先去,在那里等候便是。”口里如此说了,一径出门,却不走坟上,

一直望西山观里来了。走进观中,黄知观见了,吃了一惊。——你道为

何?还是那夜吓坏了的。定了性,问道:“贤甥何故到此?”达生道:

“家母就来。”知观心里怀着鬼胎道:“他母子两个几时做了一路?若

果然他要来,岂叫儿子先到?这事又蹊跷了。”似信不信的。只见观门

外一乘轿来,抬到跟前下了,正是刘家吴氏。才走出轿,猛抬头只见儿

子站在面前,道:“娘也来了。”吴氏那一惊,又出不意,心里道:“这

冤家如何先在此?”只得捣个鬼道:“我想今日是父亲忌日,必得符箓

超拔,故此到观中见你舅舅。”达生道:“儿子也是这般想。忌日上坟

无干,不如来央舅舅的好,所以先来了。”吴氏好生怀恨,却没奈他何。

知观也免不得陪茶陪水,假意儿写两道符箓,通个意旨,烧化了,却不

便做甚手脚。乱了一回,吴氏要打发儿子先去,达生不肯,道:“我只

是随着娘轿走。”吴氏不得已,只得上了轿去了。枉奔波了一番,一句

话也不说得,在轿里一步一恨,这番决意要断送儿子了。

那轿走得快,达生终久年纪小,赶不上。又肚里要出恭,他心里道:

“前面不过家去的路,料无别事,也不必跟随得。”就住在后面了。也

是合当有事,只见道童太素在前面走将来,吴氏轿中看见了,问轿夫道:

“我家小官人在后面么?”轿夫道:“跟不上,还在后头,望去不见。”

吴氏大喜,便叫太素到轿边来,轻轻说道:“今夜我用计遣开了我家小

业畜,是必要你师父来商量一件大事则个。”太素道:“师父受惊多次,

不敢进大娘的门了。”吴氏道:“若是如此,今夜且不要进门,只在门

外,以抛砖为号。我出来门边,相会说话了,再看光景进门,万无一失。”

又与太素丢个眼色,太素眼中出火,恨不得就在草地里做半点儿事,只

碍着轿夫。吴氏又附耳叮嘱道:“你夜间也来,管你有好处。”太素颠

头耸脑的去了。

吴氏先到家中,打发了轿夫,达生也来了。天色将晚,吴氏是夜备

了些酒果,在自己房中,叫儿子同吃夜饭。好言安慰他道:“我的儿,

你爹死了,我只看得你一个,你何苦凡事与我别强 ?”达生道:“专为

① 别强——倔强,这里含违拗、不顺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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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死了,娘须立个主意,撑持门面,做儿子的敢不依从?只为外边人有

这些言三语四,儿子所以不伏气。”吴氏回嗔作喜道:“不瞒你说,我

当日实是年纪后生,有了些不老成,故见得外边造出作业的话来。今年

已三十来了,懊悔前事无及。如今立定主意,只守着你清净过日罢。”

达生见娘是悔过的说话,便堆着笑道:“若得娘如此,儿子终身有幸。”

吴氏满斟一杯酒与达生,道:“你不怪娘,须满饮此杯。”达生吃了一

惊,想道:“莫不娘怀着不好意,把这杯酒毒我?”接在手,不敢饮。

吴氏见他沉吟,晓得他疑心,便道:“难道做娘的有甚歹意不成?”接

他的酒来,一饮而尽。达生知是疑心差了,好生过意不去,连把壶来自

斟道:“该罚儿子的酒。”一连吃了两三杯。吴氏道:“我今已自悔,

故与你说过。你若体娘的心,不把从前事体记怀,你陪娘吃个尽兴。”

达生见娘如此说话,心里也喜欢,斟了就吃,不敢推托。元来吴氏吃得

酒,达生年小吃不得多,所以吴氏有意把他灌醉,已此呵欠连天,只思

倒头去睡了。吴氏又灌了他几杯,达生只觉天旋地转,支持不得。吴氏

叫丫头扶他在自己床上睡了,出来把门上了锁。口里道:“惭愧!也有

日着了我的道儿。”

正出来静等外边消息,只听得屋上瓦响,晓得是外边抛砖进来。连

忙叫丫鬟开了后门,只见太素走进来道:“师父在前门外,不敢进来,

大娘出去则个。”吴氏叫丫鬟看守定了房门,与太素暗中走到前边来。

太素将吴氏一抱,吴氏回转身抱着道:“小奴才,我有意久了,前日不

曾成得事,今且先勾了帐。”就同他走到儿子平日睡的堂前空床里头,

云雨起来。

事毕,整整衣服,两个同走出来,开了前门。果然知观在门外,呆

呆立着等候。吴氏走出来,叫他进去。知观迟疑不肯。吴氏道:“小业

畜已醉倒在我房里了,我正要与你算计,趁此时了帐他。快进来商量!”

知观一边随了进来,一边道:“使不得!亲生儿子,你怎下得了帐他?”

吴氏道:“为了你,说不得!况且受他的气不过了。”知观道:“就是

做了这事,有人晓得,后患不小。”吴氏道:“我是他亲生母,就是故

杀了他,没甚大罪。”知观道:“我与你的事,须有人晓得。若摆布了

儿子,你不过是故杀子孙;倘有对头根究到我同谋,我须偿他命去!”

吴氏道:“若如此怕事,留着他没收场,怎得像意?”知观道:“何不

讨一房媳妇与他,我们同弄他在混水里头一搅,他便做不得硬汉,管不

得你了。”吴氏道:“一发使不得!取来的未知心性如何,倘不与我同

心合意,反又多了一个做眼 的了,更是不便。只是除了他的是高见。没

有了他,我虽是不好嫁得你出家人,只是认做兄妹往来,谁禁得我?这

便可以日长岁久的了。”知观道:“若如此,我有一计,当官做罢。”

吴氏道:“怎的计较?”知观道,“此间开封官府,平日最恨的是忤逆

之子,告着的,不是打死,便是问重罪坐牢。你如今只出一状,告他不

孝,他须没处辨。你是亲生的,又不是前亲晚后,自然是你说的话是,

别无疑端。就不得他打死,等他坐坐监,也就性急不得出来,省了许多

碍眼。况且你若舍得他,执意要打死,官府也无有不依做娘的说话的。”

① 了帐——了结,这里指杀害、结果性命。

① 做眼——犹如说充当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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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道:“倘若小业畜极了,说出这些事情来怎好?”知观道:“做儿

子怎好执得娘的奸?他若说到那些话头,你便说是儿子不才,污口横蔑,

官府一发怪是真不孝了,谁肯信他?况且,捉奸抱双,我和你又无实迹

凭据,随他说长说短,官府不过道是拦词抵辨,决不反为了儿子究问娘

奸情的。这决然可以放心。”吴氏道:“今日我叫他去上父坟,他却不

去,反到观里来。只这件不肯拜父坟,便是一件不孝实迹,就好坐他了。

只是要瞒着他做。”知观道:“他在你身边,不好弄手脚。我与衙门人

厮熟,我等暗投文时,设法准了状,差了人径来拿他。那时你才出头折

证 ,神鬼不觉。”吴氏道:“必如此方停当。只是我儿子死后,你须至

诚待我,凡百要像我意才好。倘若有些好歹,却不枉送了亲生儿子?”

知观道:“你要如何像意?”吴氏道:“我夜夜须要同睡,不得独宿。”

知观道:“我观中还有别事,怎能勾夜夜来得?”吴氏道:“你没工夫,

随分着个徒弟来相伴我,耐不得独自寂寞。”知观道:“这个依得,我

两个徒弟,都是我的心腹,极是知趣的。你看得上,不要说叫他来相伴,

就是我来时节,两三个混做一团,通同取乐,岂不妙哉!”吴氏见说,

淫兴勃发,就同到堂中床上,极意舞弄了一回,娇声细语道:“我为你

这冤家,儿子都舍了,不要忘了我!”知观罚誓道:“若负了大娘此情,

死后不得棺殓。”知观弄了一火,已觉倦怠。吴氏兴还未尽,对知观道:

“何不就叫太素来试试?”知观道:“最妙!”知观走起来,轻轻拽了

太素的手道:“吴大娘叫你。”太素走到床边,知观道:“快上床去相

伴大娘。”那太素虽然已干过了一次,他是后生,岂怕再举!托地跳将

上去,又弄起来。知观坐在床沿上道:“作成你这样好处,却不知已是

第二番了。”吴氏一时应付两个,才觉心满意足。对知观道:“今后我

没了这小业种,此等乐事可以长做,再无拘碍了。”事毕,恐怕儿子酒

醒,打发他两个且去。“明后日专等消息,万勿有误!”千叮万嘱了,

送出门去。知观前行,吴氏又与太素捻手捻脚的,暗中抱了一抱,又做

了一个嘴,方才放了去。关了门进来,丫鬟还在房门口坐着打盹。开进

房时,儿子兀自未醒,他自到堂中床里睡了。

明日达生起来,见在娘床里,吃了一惊,道:“我昨夜直恁吃得醉!”

细思娘昨夜的话,不知是真是假,“莫不乘着我醉,又做别事了?”吴

氏见了达生,有心与他寻事,骂道:“你噇醉了,不知好歹,倒在我床

里了,却叫我一夜没处安身!”达生甚是过意不去,不敢回答。

又过了一日,忽然清早时分,有人在外敲得门响,且是声高。达生

疑心,开了门,只见两个公人一拥入来,把条绳子望达生脖子上就套。

达生惊道:“上下,为甚么事?”公人骂道:“该死的杀囚!你家娘告

了你不孝,见官便要打死的,还问是甚么事?”达生慌了,哭将起来,

道:“容我见娘一面。”公人道:“你娘少不得也要到官的!”就着一

个押了进去。吴氏听见敲门,又闻得堂前嚷起,儿子哭声,已知是这事

② 拦词——借别的事作托词,亦即找借口。

③ 坐——作为治罪原由而牵连告发。

④ 折证——申诉做证。

① 噇 (chuáng 床)——吃喝过量,此指饮多了酒。

① 上下——对衙役差人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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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急走出来,达生抱住哭道:“娘!儿子虽不好,也是娘生下来的,

如何下得此毒手?”吴氏道:“谁叫你凡事逆我,也叫你看看我的手段!”

达生道:“儿子那件逆了母亲?”吴氏道:“只前日叫你去拜父坟,你

如何不肯去?”达生道:“娘也不曾去,怎怪得儿子?”公人不知就里,

在傍边插嘴道:“拜爹坟是你该去,怎么推得娘?我们只说是前亲晚后,

今见说是亲生的,必然是你不孝。没得说,快去见官!”就同了吴氏,

一齐拖到开封府来。

正值府尹李杰升堂。那府尹是个极廉明聪察的人,他生平最怪的是

忤逆人。见是不孝状词,人犯带到,作了怒色侍他。及到跟前,却是十

五六的孩子。心里疑道:“这小小年纪,如何行径,就惹得娘告不孝?”

敲着气拍 问道:“你娘告你不孝,是何理说?”达生道:“小的年纪虽

小,也读了几行书,岂敢不孝父母?只是生来不幸,既亡了父亲,又失

了母亲之欢,以致兴词告状。即此就是小的罪大恶极,凭老爷打死,以

安母亲。小的别无可理说。”说罢,泪如雨下。府尹听说了这一篇,不

觉恻然。心里想道:“这个儿子会说这样话的,岂是个不孝之辈?必有

缘故。”又想道:“或者是个乖巧会说话的,也未可知。”随唤吴氏。

只见吴氏头兜着手帕,袅袅婷婷走将上来,揭去了帕。府尹叫抬起头来,

见是后生妇人,又有几分颜色,先自有些疑心了。且问道:“你儿子怎

么样不孝?”吴氏道:“小妇人丈夫亡故,他就不由小妇人管束,凡事

自做自主。小妇人开口说他,便自恶言怒骂。小妇人道是孩子家,不与

他一般见识。而今日甚一日,管他不下,所以只得请官法处治。”府尹

又问达生道:“你娘如此说你,你有何分辨?”达生道:“小的怎敢与

母亲辨?母亲说的就是了。”府尹道:“莫不你母亲有甚偏私处?”达

生道:“母亲极是慈爱,况且是小的一个,有甚偏私?”府尹又叫他到

案桌前,密问道:“中间必有缘故,你可直说,我与你做主。”达生叩

头道:“其实别无缘故,多是小的不是。”府尹道:“既然如此,天下

无不是底父母,母亲告你,我就要责罚了。”达生道:“小的该责。”

府尹见这般形状,心下愈加狐疑,却是免不得体面,喝叫:“打着!”

当下拖翻,打了十竹篦。府尹冷眼看吴氏时节,见他面上毫无不忍之色,

反跪上来道:“求老爷一气打死罢!”府尹大怒,道:“这泼妇!此必

是你夫前妻或妾出之子,你做人不贤,要做此忍心害理之事么?”吴氏

道:“爷爷,实是小妇人亲生的,问他就是。”府尹就问达生道:“这

敢不是你亲娘?”达生大哭道:“是小的生身之母,怎的不是?”府尹

道:“却如何这等恨你?”达生道:“连小的也不晓得。只是依着母亲,

打死小的罢。”府尹心下着实疑惑,晓得必有别故,反假意喝达生道:

“果然不孝,不怕你不死!”吴氏见府尹说得利害,连连叩头,道:“只

求老爷早早决绝,小妇人也得干净。”府尹道:“你还有别的儿子或是

过继的否?”吴氏道:“并无别个。”府尹道:“既只是一个,我戒诲

他一番,留他性命养你后半世也好。”吴氏道:“小妇人情愿自过日子,

不情愿有儿子了。”府尹道:“死了不可复生,你不可有悔。”吴氏咬

牙切齿道:“小妇人不悔。”府尹道:“既没有悔,明日买一棺木,当

堂领尸。今日暂且收监。”就把达生下在牢中,打发了吴氏出去。

② 气拍——旧时官员审案时用以拍桌吓唬犯人的小木块,通称“惊堂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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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喜容满面,望外就走。府尹直把眼看他出了府门。忖道:“这

妇人气质,是个不良之人,必有隐情。那小孩子不肯说破,是个孝子。

我必要剖明这一件事。”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分付道:“那妇

人出去,不论走远走近,必有个人同他说话的。你看何等样人物,说何

说话,不拘何等,有一件报一件。说得的确,重重有赏;倘有虚伪隐瞒,

我知道了,致你死地!”那府尹威令素严,公人怎敢有违?密地尾了吴

氏走去。只见吴氏出门数步,就有个道士接着,问道:“事怎么了?”

吴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明日领尸。”道士

听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紧,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

两人做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密将此话

细细报与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杀亲子,略无顾惜,

可恨!可恨!”就写一纸,付公人道:“明日妇人进衙门,我喝叫抬棺

木来,此时可拆开,看了行事。”

次日升堂,吴氏首先进来,禀道:“昨承爷爷分付,棺木已备,来

领不孝子尸首。”府尹道:“你儿子昨夜已打死了。”吴氏毫无戚容,

叩头道:“多谢爷爷做主。”府尹道:“快抬棺木进来!”公人听见此

句,连忙拆开昨日所封之帖。一看,乃是朱票 ,写道:“立拿吴氏奸夫,

系道士看抬棺者,不得放脱。”那公人是昨日认杀 的,那里肯差?亦且

知观指点扛棺的,正在那里点手■脚时节,公人就一把擒住了,把朱笔

帖与他看。知观挣扎不得,只得随来,见了府尹。府尹道:“你是道士,

何故与人买棺材,又替他雇人扛抬?”知观一时赖不得,只得说道:“那

妇人是小道姑舅兄妹,央浼 小道,所以帮他。”府尹道:“亏了你是舅

舅,所以帮他杀外甥!”知观道:“这是他家的事,与小道无干。”府

尹道:“既是亲戚,他告状时你却调停不得,取棺木时你就帮衬有馀。

却不是你有奸与谋的?这奴才死有馀辜!”喝教取夹棍来夹起,严刑拷

打,要他招出真情。知观熬不得,一一招了。府尹取了亲笔画供,供称

是“西山观知观黄妙修,因奸唆杀是实”。吴氏在庭下看了,只叫得苦。

府尹随叫取监犯,把刘达生放将出来。达生进监时道:“府尹说话

好,料必不致伤命。”及至经过庭下,见是一具簇新的棺木摆着,心里

慌了,道:“终不成今日当真要打死我?”战兢兢地跪着。只见府尹问

道:“你可认得西山观道士黄妙修?”达生见说着就里,假意道:“不

认得。”府尹道:“是你仇人,难道不认得?”达生转头看时,只见黄

知观被夹坏了,在地下哼,吃了一惊,正不知个甚么缘故。只得叩头道:

“爷爷青天神见,小的再不敢说。”府尹道:“我昨日再三问你,你却

不肯说出,这还是你孝处。岂知被我一一查出了。”又叫吴氏起来道:

“还你一个有尸首的棺材!”吴氏心里还认做打儿子,只见府尹喝叫:

“把黄妙修拖翻,加力行杖!”打得肉绽皮开,看看气绝,叫几个禁子,

将来带活放在棺中,用钉钉了。吓得吴氏面如土色,战抖抖的牙齿捉对

儿厮打。

府尹看钉了棺材,就喝吴氏道:“你这淫妇!护了奸夫,忍杀亲子,

① 朱票——用红笔写的传票,以示指办的事情紧急重要。

① 认杀——即认识。杀,同“煞”,语尾助词。

② 央浼——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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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人留你何用?也只是活敲死你。皂隶拿下去,着实打!”皂隶似鹰

拿燕雀,把吴氏向阶下一捽,正待用刑,那刘达生见要打娘,慌忙走去

横眠在娘的背上了,口里连连喊道:“小的代打!小的代打!”皂隶不

好行杖,添几个走来着力拖开。达生只是吊紧了娘的身子,大哭不放。

府尹看见如此真切,叫皂隶且住了,唤达生上来道:“你母亲要杀你,

我就打他几下,你正好出气,如何如此护他?”达生道:“生身之母,

怎敢记仇?况且爷爷不责小的不孝,反责母亲,小的至死心里不安。望

爷爷台鉴。”叩头不止。府尹唤吴氏起来,道:“本该打死你,看你儿

子分上,留你性命。此后要去学好,倘有再犯,必不饶你!”吴氏起初

见打死了道士,心下也道是自己不得活了。见儿子如此要替,如此讨饶,

心里悲伤,还不知怎地。听得府尹如此分付,念着儿子好处,不觉吊下

泪来,对府尹道:“小妇人该死,负了亲儿。今后情愿守着儿子成人,

再不敢非为了。”府尹道:“你儿子是个成器的,不消说。吾正待表扬

其孝。”达生叩头道:“若如此,是显母之失,以章己之名,小的至死

不敢。”吴氏见儿子说罢,母子两个就在府堂上相抱了大哭一场。府尹

发放宁家去了。

随出票唤西山观黄妙修的本房道众来领尸棺。观中已晓得这事,推

那太素、太清两个道童出来。公人领了他进府堂,府尹抬眼看时,见是

两个美丽少年。心里道:“这些出家人,引诱人家少年子弟,遂其淫欲。

这两个美貌的,他日必更累人家妇女出丑。”随唤公人,押令两个道童

领棺埋讫,即令还归俗家父母,永远不许入观,讨了收管回话。其该观

道士另行申敕不题。

且说吴氏同儿子归家,感激儿子不尽,此后把他看待得好了。儿子

也自承颜顺旨,不敢有违,再无说话。又且道士已死,道童已散,吴氏

无奈,也只得收了心过日。只是思想前事,未免悒悒不快,又有些惊悸

成病,不久而死。刘达生将二亲合葬已毕,孝满了,娶了一房媳妇,且

是夫妻相敬,门风肃然。已后出去求名,却又得府尹李杰一力抬举,仕

宦而终。

再说那太素、太清,当日押出,两个一路上共话这事。太清道:“我

昨夜梦见老君对我道: ‘你师父道行非凡,我与他一个官做,你们可与

他领了。’我心里想来,师父如此胡行,有甚道行?且那里有官得与他

做?却叫我们领。谁知今日府中叫去领棺木,却应在这个 ‘棺’上了。”

太素道:“师父受用得多了,死不为枉。只可惜师父没了,连我们也断

了这路。”太清道:“师父就在,你我也只好干咽唾。”太素道:“我

到不干,已略略沾些滋味了。”便将前情一一说与太清知道。太清道:

① ②

“一同跟师父,偏你打了偏手。而今喜得还了俗,大家寻个老小,解

解馋罢了。”两个商量,共将师父尸棺安在祖代道茔上了,各自还俗。

太素过了几时,想着吴氏前日之情,业心不断。再到刘家去打听,

乃知吴氏已死,好生感伤。此后,恍恍惚惚,合眼就梦见吴氏来与他交

① 宁家——即回家。

② 本房——道教有不同系统,不同传授,道士直接的承继者称为“本房”。

① 打了偏手——意谓乘机得了些便宜。

② 老小——指家室、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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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又有时梦见师父来争风,染成遗精梦泄,痨瘵之病,未几身死。太

清此时已自娶了妻子,闻得太素之死,自叹道:“今日方知道家不该如

此破戒。师父胡做,必致杀身。太素略染,也得病死。还亏我当日侥幸,

不曾有半点事。若不然时,我也一同做枉死之鬼了。”自此安守本分,

为良民而终。可见报应不爽。这本话文,凡是道流俱该猛省。后人有诗

咏着黄妙修云:

西山符箓最高强,能摄生人岂度亡!

直待盖棺方事定,元来魔祟在禈裆 。

又有诗咏着吴氏云:

腰间仗剑岂虚词,贪着奸淫欲杀儿。

妖道捐生全为此,即同手刃亦何疑。

又有诗咏着刘达生云:

不孝繇来是逆伦,堪怜难处在天亲。

当堂不肯分明说,始信孤儿大孝人。

又有诗咏着太素、太清二道童云:

后庭本是道家妻,又向闺房作媚姿。

毕竟无侵能幸脱,一时染指 岂便宜?

又有诗单赞李杰府尹明察云:

黄堂 太尹最神明,忤逆加诛法不轻。

偏为鞫奸成反案,从前不是浪施刑。

③ 痨瘵 (zhài 债)——即今天所说的肺结核病。

① 裈 (kūn 昆)裆——即裤裆。

② 染指——参与,多指经不住引诱而做了非分之事。

③ 黄堂——即公堂。 《称谓录》:“太守堂涂雌黄以厌灾,故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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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

诗云:

破布衫中破布裙,逢人惯说会烧银 。

自家何不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

专一设立圈套,神出鬼没,哄那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铅铁

为金,死汞为银,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只要先将银子为母,

后来觑个空儿,偷了银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

寻唐解元,说道:“解元仙风道骨,可以做得这件事。”解元贬驳他道:

“我看你身上蓝缕,你既有这仙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却要作成别

人?”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术法,乃造化所忌,却要寻个大福气的,

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贫道自家却没这些福气,所以难做。看见解

元正是个大福气的人,来投合伙,我们术家叫做 ‘访外护’。”唐解元

道:“这等与你说过,你的术法施为,我一些都不管,我只管出着一味

福气帮你。等丹成了,我与你平分便是。”道人见解元说得蹊跷,晓得

是奚落他,不是主顾,飘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诗,也是点明世

人的意思。

却是这伙里的人更有花言巧语,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却是为何?

他们道:“神仙必须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种具得仙骨、结得

仙缘的,方可共炼共修,内丹成,外丹亦成。”有这许多好说话。这些

说话,何曾不是止理?就是炼丹,何曾不是仙法?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

种丹砂化黄金之法,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

复还原质,误了后人,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畜妻养子、帮做人家

的。只如杜子春遇仙,在云台观炼药将成,寻他去做“外护”,只为一

点爱根不断,累他丹鼎飞败。如今这些贪人,拥着娇妻美妾,求田问舍,

损人肥己,掂斤播两,何等肚肠!寻着一伙酒肉道人,指望炼成了丹,

要受用一世,遗之子孙,岂不痴了?只叫他把“内丹成,外丹亦成”这

两句想一想,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单单弄那银子的?只这点念头,也

① 烧银——谓以他物烧炼成白银,即指文中所说的烧丹炼汞,“黄白之术”。

② 唐伯虎——唐寅,字伯虎,吴县 (今江苏省苏州市)人,明代著名画家,兼善诗文。他于弘治年间中乡

试第一名——解元。

① 内丹、外丹——统称炼丹,为道家法术之一。以人体当炉鼎,以体内的“精”、“气”为药物,运用“神”

去烧炼,据说可使精、气、神凝结为“圣胎”,即“内丹”。外丹是用铅汞配制其他药物为原料,放在炉

火中烧炼而成的丹药,即道教所谓的“金丹”,认为服食金丹可以成仙。

② 纯阳吕祖——指吕洞宾,传说他是唐代人,后得道成仙,成为神话中的“八仙”之一,被道家奉为纯阳

帝君。

③ 杜子春遇仙——唐代富家子弟杜子春将家业挥霍一空,遇一老翁约他至华山炼丹,嘱他定要断绝喜、怒、

忧、惧、爱、恶、欲“七情”,终因“爱根”未断,炼丹不成,事见《续玄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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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万万无有炼得丹成的事了。看官,你道小子说到此际,随你愚人,也

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 ,做不得的。却是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聪明的,要

落在圈套里,不知何故。

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姓潘,是个国子监监生 。胸中广博,极有

口才,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却有一件僻性,酷信丹术。俗语道:“物

聚于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来。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

些银子,受过了好些丹客的骗。他只是一心不悔,只说无缘,遇不着好

的。“从古有这家法术,岂有做不来的事?毕竟有一日弄成了,前边些

小所失,何足为念!”把这事越好得紧了。这些丹客我传与你,你传与

我,远近尽闻其名,左右是一伙的人,推班出色 ,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

一日秋间,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赁一个下处住着。只见隔壁园亭上,

歇着一个远来客人,带着家眷,也来游湖。行李甚多,仆从齐整;那女

眷且是生得美貌,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妾。日日雇了天字一号 的大湖

船,摆了盛酒,吹弹歌唱俱备,携了此妾下湖,浅斟低唱,觥筹交举。

满桌摆设酒器,多是些金银异巧式样,层见迭出。晚上归寓,灯火辉煌,

赏赐无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里也算是富的,

怎能勾到得他这等挥霍受用?此必是个陶朱、猗顿 之流,第一等富家

了。”心里艳慕,渐渐教人通问,与他往来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

之意。

富翁乘间问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谦让道:“何

足挂齿。”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才能像

意。不然也有尽时。”客人道:“金银高北斗,若只是用去,要尽也不

难。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富翁见说,就有些着意了,问道:“如何

是用不尽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间,不好就说得。”富翁道:“毕

竟要请教。”客人道:“说来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见说得跷

蹊,一发殷勤求恳,必要见教。客人屏去左右从人,附耳道:“吾有九

还丹 ,可以点铅汞为黄金。只要炼得丹成,黄金与瓦砾同耳,何足贵哉!”

富翁见说是丹术,一发投其所好,欣然道:“元来吾丈精于丹道。学生

于此道,最是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术,学生情愿倾家受教。”

客人道:“岂可轻易传得?小小试看,以取一笑则可。”便教小童炽起

炉炭,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都是些

药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些来,弹在罐里。倾将出来,连那铅汞不见

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

看官,你道药末可以变化得铜铅做银,却不是真法了?元来这叫得

① 没影响——谓纯属弄虚作假,没有一点实际。

② 国子监监生——国子监是明代国家教育管理机构,也是最高学府。在国子监受学的生员,统称监生。监

生有多种名目,但一般所说监生,是指由捐纳所得的“例监”。

③ 推班出色——吴方言,能力差的谓之“推班”,能力强的谓之“出色”。

④ 天字一号——数第一,最好的。《千字文》中第一句第一字即“天”,故云。

① 陶朱、猗顿——春秋时两个大富翁,后来即作为巨富的代称。陶朱是陶朱公的略称,亦即范蠡,佐越灭

吴后变姓名游江湖,经商致富。猗顿乃鲁人,本贫穷,向陶朱公求致富之道,牧养牲畜而发家。

② 造次——这里是仓促、匆忙之意。

③ 九还丹——即后文所述的“九转还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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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银之法。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专取其精,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些。

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铅汞化为青气去了,遗下糟粕之质,见了银精,

尽化为银。不知元是银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一些。丹客专以此术哄人,

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见了,喜之不胜,道:“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原来银子如此

容易。我炼了许多时,只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是必

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遂问客人道:“这药是如何炼成的?”客

人道:“这叫做母银生子。先将银子为母,不拘多少,用药锻炼,养在

鼎中。须要九转,火候足了,先生了黄芽,又结成白雪。启炉时,就扫

下这些丹头来。只消一黍米大,便点成黄金白银。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

的。”富翁道:“须得多少母银?”客人道:“母银越多,丹头越精。

若炼得有半合许丹头,富可敌国矣。”富翁道:“学生家事虽寒,数千

之物,还尽可办。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点化一点化,便是生平

愿足。”客人道:“我术不易传人,亦不轻与人烧炼。今观吾丈虔心,

又且骨格有些道气,难得在此联寓,也是前缘,不妨为吾丈做一做。但

见教高居何处?异日好来相访。”富翁道:“学生家居松江,离此处只

有两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临,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间别去,

① ②

万一后会不偶 ,岂不当面错过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

老母在堂。因慕武林 山水佳胜,携了小妾到此一游。空身出来,游资所

需,只在炉火,所以乐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须带了

小妾回家安顿,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为迟也。”富翁道:

“寒舍有别馆园亭,可贮尊眷。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一边做事,岂不

两便?家下虽是看待不周,决不致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只求

慨然俯临,深感厚情。”客人方才点头,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

与小妾说过,商量收拾起行。”富翁不胜之喜,当日就写了请帖,请他

次日下湖饮酒。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备将胸中学问,你夸

我逞,谈得津津不倦,只恨相见之晚。宾主尽欢而散。又送着一桌精洁

酒肴,到隔壁园亭上去,请那小娘子。来日客人答席,分外丰盛,酒器

家火,都是金银,自不必说。

两人说得好着,游兴既阑,约定同到松江。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

尽数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隔帘时露半

面。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丰姿美艳,体态轻盈。只是: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诗云:

同舟吴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① 不偶——不再,没有第二次。

② 中州——对今河南省黄河流域地区的泛称。

③ 武林——杭州的旧称,以其西有武林山而得名。

① 裴航——唐代传奇小说中的人物,后来敷衍他的故事很多,传说他游鄂渚时,慕同舟樊夫人貌美而赠诗,

经樊夫人回诗点拨,后在蓝桥得遇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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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得玉京 相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此时富翁在隔船望着美人,正同此景,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

话休絮烦,两只船不一日至松江。富翁已到家门首,便请丹客上岸。

登堂献茶已毕,便道:“此是学生家中,往来人杂,不便。离此一望之

地,便是学生庄舍,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

宿歇。一则清静,可以省烦杂;二则谨密,可以动炉火。尊意如何?”

丹客道:“炉火之事,最忌俗嚣,又怕外人触犯。况又小妾在身畔,一

发宜远外人。若得在贵庄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

来,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来到庄门口。门上一匾,上写“涉趣园”三

字。进得园来,但见:

古木干霄,新篁夹境。榱题虚敞,无非是月榭风亭;栋宇幽深,饶有那曲房邃

室。叠叠假山数仞,可藏太史之书;层层岩洞几重,疑有仙人之箓。若还奏曲能招

② ③

凤 ,在此观棋必烂柯 。

丹客观玩园中景致,欣然道:“好个幽雅去处!正堪为修炼之所,又好

安顿小妾,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

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那小娘子乔妆了,带着两个丫头,一个

唤名春云,一个唤名秋月,摇摇摆摆,走到园亭上来。富翁欠身回避。

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见不妨。”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

相见了。富翁对面一看,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天下凡

是有钱的人,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富翁此时,好像雪狮子向火,不

觉软瘫了半边,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便对丹客道:“园中内室尽

宽,凭尊嫂拣个像意的房子住下了。人少时,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

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对金钗,一双金手镯,到园中奉与丹客,

道:“些小薄物,奉为尊嫂拜见之仪,望勿嫌轻鲜。”丹客一眼估去,

见是金的,反推辞道:“过承厚意。只是黄金之物,在下颇为易得,老

丈实为重费。于心不安,决不敢领。”富翁见他推辞,一发不过意,道:

“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只是尊嫂面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鉴其诚

心,乞赐笑留。”丹客道:“既然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自外

了。只得权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奉报厚惠。”笑嘻嘻走入内

房,叫个丫头捧了进去。又叫小娘子出来,再三拜谢。富翁多见得一番,

就破费这些东西,也是心安意肯的。口里不说,心中想道:“这个人有

此丹法,又有此美姬,人生至此,可谓极乐。且喜他肯与我修炼,丹成

料已有日。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不知可有些缘法否?若一

② 玉京——即白玉京,道家传说中神仙的居所。

① 榱 (cuī崔)题——也称“出檐”,指屋椽的前端。

② “若还”句——用萧史故事。萧史善吹箫,赢得秦穆公之女弄玉的爱慕,后双双成仙。事见刘向《列仙传》。

③ “在此”句——用王质故事。晋人王质上山砍柴,观人下棋,棋终,斧柯已烂,归家方知已过了百年。事

见祖冲之《述异记》。

① 芹意——微薄情意,谦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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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勾搭得上手,方是心满意足的事。而今拚得献些殷勤,做工夫不着,

磨他去,不要性急。”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便对丹客道:“既承吾丈

不弃,我们几时起手?”丹客道:“只要有银为母,不论早晚,可以起

手。”富翁道:“先得多少母银?”丹客道:“多多益善。母多丹多,

省得再费手脚。”富翁道:“这等,打点将二千金下炉便了。今日且偏

陪在家下料理,明日学生搬过来,一同做事。”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

款待过,尽欢而散。又送酒肴内房中去,殷殷勤勤,自不必说。

次日,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将过园子里来。一应炉器家火之类,

家里一向自有,只要搬将来。富翁是久惯这事的,颇称在行,铅汞药物,

一应俱备,来见丹客。丹客道:“足见主翁留心。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诀,

与人不同,炼起来便见。”富翁道:“正是秘妙之诀,要求相传。”丹

客道:“在下此丹,名为‘九转还丹’。每九日火候一还,到九九八十

一日开炉,丹物已成。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富翁道:“全仗提携则

个。”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僮,依法动手,炽起炉火,将银子渐渐放将

下去。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烧得五色烟

起,就同富翁封住了炉。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我在此将有

三个月日担阁,你们且回去,回覆老奶奶一声再来。”这些人止留一二

个惯烧炉的在此,其馀都依话散去了。

从此,家人日夜烧炼,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却不开炉。闲了,

却与富翁清谈,饮酒下棋,宾主相得,自不必说。又时时送长送短,到

小娘子处讨好。小娘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彼此致意。

如是二十馀日,忽然一个人,穿了一身麻衣,浑身是汗,闯进园中

来。众人看时,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见了丹客,叩头大哭道:“家

里老奶奶没有了,快请回去治丧!”丹客大惊失色,哭倒在地。富翁也

一时惊惶,只得从旁劝解道:“令堂天年有限,过伤无益,且自节哀。”

家人催促道:“家中无主,作速起身。”丹客住了哭,对富翁道:“本

待与主翁完成美事,少尽报效之心。谁知遭此大变,抱恨终天。今势既

难留,此事又未终,况是间断不得的,实出两难。小妾虽是女流,随侍

在下已久,炉火之候,尽已知些底里,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只是年

幼,无人管束,须有好些不便处。”富翁道:“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

有何妨碍?只须留下尊嫂在此。此炼丹之所,又无闲杂人来往,学生当

唤几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学生自

在园中安歇看守,以待吾丈到来,有何不便?至于茶饭之类,自然不敢

有缺。”丹客又踌躇了半晌,说道:“今老母已死,方寸乱矣!想古人

多有托妻寄子的,既承高谊,只得敬从,留他在此看看火候。在下回去

料理一番,不日自来启炉。如此方得两全其事。”富翁见说肯留妾,心

里恨不得许下了半般的天,满面笑容,应承道:“若得如此,足见有始

有终。”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一一

分付了。就叫小娘子出来,再见了主翁,嘱托与他了。叮咛道:“只好

守炉,万万不可私启。倘有所误,悔之无及。”富翁道:“万一尊驾来

迟,误了八十一日之期,如何是好?”丹客道:“九还火候已足,放在

炉中,多养得几日,丹头愈生得多,就迟些开也不妨的。”丹客又与小

② 偏陪——即失陪的客气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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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说了些衷肠密话,忙忙而去了。

这里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料他不久必来,丹事自然有成,不在

心上。却是趁他不在,亦且同住园中,正好勾搭,机会不可错过。时时

亡魂失魄,只思量下手。方在游思妄想,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

来道:“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富翁听得,急整衣巾,忙趋到房

前来。请道:“适才尊婢传命,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那小娘子啭

莺声,吐燕语,道:“主翁先行,贱妾随后。”只见袅袅娜娜,走出房

来,道了万福 。富翁道:“娘子是客,小子岂敢先行?”小娘子道:“贱

妾女流,怎好僭妄 。”推逊了一回,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已自觌面谈

唾相接了一回,有好些光景。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两个丫头随着。富

翁在后面看去,真是步步生莲花,不繇人不动火。来到丹房边,转身对

两个丫头道:“丹房忌生人,你们只在外住着,单请主翁进来。”主翁

听得,三脚两步跑上前去,同进了丹房。把所封之炉,前后看了一回。

富翁一眼估定这小娘子,恨不得寻口水来吞他下肚去,那里还管炉火的

青红皂白,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房,只好调调眼色,连风话也不便

说得一句。直到门边,富翁才老着脸皮道:“有劳娘子尊步。尊夫不在,

娘子回房须是寂寞。”那小娘子口不答应,微微含笑。此番却不推逊,

竟自冉冉而去。

富翁愈加狂荡,心里想道:“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尽可撩拨他的,

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明日须用计遣开了他,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

此时便可用手脚了。”是夜即吩咐从人:“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请那

烧炉的家僮,说道:一向累他辛苦了,主翁特地与他浇手 。要灌得烂醉

方住。”分付已毕,是夜独酌无聊,思量美人只在内室,又念着日间之

事,心中痒痒,徬徨不已。乃吟诗一首道:

名园富贵花,移种在山家。

不道栏杆外,春风正自赊。

走至堂中,朗吟数遍,故意要内房里听得。只见内房走出一个丫头秋月

来,手捧一盏茶来送道:“俺家娘听得主翁吟诗,恐怕口渴,特奉清茶。”

富翁笑逐颜开,再三称谢。秋月进得去,只听得里边也朗吟道:

名花谁是主,飘泊任春风。

但得东君惜,芳心亦自同。

富翁听罢,知是有意,却不敢造次闯进去。又只听里边关门响,只得自

到书房睡了,以待天明。

次日早上,从人依了昨日之言,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他日逐守

① 可可的——恰恰、正巧。

② 万福——妇女相见行礼问好的礼节,双手在衿前合拜,口称“万福”。

③ 僭 (jiān 渐)妄——妄自尊大。

① 浇手——旧时俗语,指麻烦别人之后,给予酬谢。

② 东君——春神主东方,故又称“东君”。这里语意双关,暗指潘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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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炉灶边,原不耐烦,见了酒杯,那里肯放?吃得烂醉,就在外边睡着

了。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却走到内房前,自去请看丹炉。那小娘子

听得,即便移步出来,一如昨日在前先走。走到丹房门边,丫头仍留在

外,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到得炉边看时,不见了烧火的家僮,小娘

子假意失惊道:“如何没人在此,却歇了火?”富翁笑道:“只为小子

自家要动火,故叫他暂歇了火。”小娘子只做不解,道:“这火须是断

不得的!”富翁道:“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以真火续将起来。”小

娘子正色道:“炼丹学道之人,如何兴此邪念,说此邪话!”富翁道:

“尊夫在这里,与小娘子同眠同起,少不得也要炼丹。难道一事不做,

只是干夫妻不成?”小娘子无言可答,道:“一场正事,如此歪缠。”

富翁道:“小子与娘子夙世姻缘,也是正事。”一把抱住,双膝跪将下

去。小娘子扶起道:“拙夫家训颇严,本不该乱做的。承主翁如此殷勤,

贱妾不敢自爱,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富翁道:“就此恳赐一欢,

方见娘子厚情,如何等得到晚?”小娘子道:“这里有人来,使不得!”

富翁道:“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别的也

不敢进来。况且丹房邃密,无人知觉。”小娘子道:“此间须是丹炉,

怕有触犯,悔之无及,决使不得。”富翁此时兴已勃发,那里还顾什么

丹炉不丹炉?只是紧紧抱住道:“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也说不得了。

只求小娘子救一救!”不由他肯不肯,搿到一只醉翁椅上。此时快乐,

何异登仙。

两下云雨已毕,整了衣服。富翁谢道:“感谢娘子不弃,只是片时

欢娱,晚间愿赐通宵之乐。”扑的又跪下去。小娘子急抱起来,道:“我

原许下你晚间的,你自喉急等不得,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

富翁道:“错过一时,只恐后悔无及,还只是早得到手一刻,也是见成

的了。”小娘子道:“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你到我卧房来?”富翁

道:“但凭娘子主见。”小娘子道:“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你来不

便。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然后接你

进来。”

是夜果然人静后,小娘子走出堂中来,富翁也在那里伺候。接至书

房,极尽衾枕之乐。以后或在内,或在外,总是无拘无管。富翁以为天

下奇遇,只愿得其夫一世不来,丹炼不成也罢了。

绸缪了十数宵,忽然一日,门上报说“丹客到了”,富翁吃了一惊。

接进寒温毕,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说了好些说话。出外来,对

富翁道:“小妾说丹炉不动,而今九还之期已过,丹已成了,正好开看。

今日匆匆,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富翁是夜虽不得再望欢娱,却见

丹客来了,明日启炉,丹成可望。还赖有此,心下自解自乐。

到得明日,请了些纸马福物,祭献了毕。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

就变色沉吟道:“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些诧异!”便就亲手启开

鼎炉一看,跌足大惊,道:“败了!败了!真丹走失,连银母多是糟粕

了。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触犯了的。”富翁惊得面如土色,不好开

① 动火——调情语,指动欲火。

② 款住——留住、稳住。

① 喉急——即心急、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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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又见道着真相,一发慌了。丹客懊怒,咬得牙齿趷趷的响,问烧火

的家僮道:“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家僮道:“只有主翁与小娘子,

日日来看一次,别无人敢进来。”丹客道:“这等如何得丹败了?快去

叫小娘子来问!”家僮走去,请了出来。丹客厉声道:“你在此看炉,

做了甚事?丹俱败了!”小娘子道:“日日与主翁来看,炉是原封不动

的,不知何故。”丹客道:“谁说炉动了封?你却动了封了!”又问家

僮道:“主翁与娘子来时,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家僮道:“止有一

日,是主翁怜我辛苦,请去吃饭,多饮了几杯,睡着在外边了。只这一

日,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丹客冷笑道:“是了!是了!”忙走

去行囊里,抽出一根皮鞭来,对小娘子道:“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

了!”一鞭打去,小娘子闪过了,哭道:“我原说做不得的,主人翁害

了奴也!”富翁直着双眼,无言可答,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丹客怒目

直视富翁道:“你前日受托之时,如何说的?我去不久,就干出这样昧

心的事来!元来是狗彘不直的。如此无行的人,如何妄思烧丹炼药?是

我眼里不识人,我只是打死这贱婢罢,羞辱门庭,要你怎的!”拿着鞭

一赶赶来,小娘子慌忙走进内房。亏得两个丫头拦住,劝道:“官人耐

性。”每人接了一皮鞭,却把皮鞭摔断了。

富翁见他性发,没收场,只得跪下去道:“是小子不才,一时干差

了事。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只求宽恕罢。”丹客道:“你自作自受!

你干坏了事,走失了丹,是应得的,没处怨怅。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

馋的?受了你点污,却如何处?我只是杀却了,不怕你不偿命!”富翁

道:“小子情愿赎罪罢。”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跪着讨

饶。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我银甚易,岂在乎此?”富翁只是磕

头,又加了二百两,道:“如今以此数,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实

是小子不才,望乞看平日之面,宽恕尊嫂罢!”丹客道:“我本不希罕

你银子,只是你这样人,不等你损些己财,后来不改前非。我偏要拿了

你的将去济人也好。”就把三百金拿去,装在箱里了。叫齐了小娘子与

家僮、丫头等,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一径出

门。口里喃喃骂道:“受这样的耻辱,可恨!可恨!”骂詈不止,开船

去了。

富翁被他吓得魂不附体,恐怕弄出事来,虽是折了些银子,得他肯

去,还自道侥幸。至于炉中之银,真个认做触犯了他,丹鼎走败。但自

悔道:“忒性急了些。便等丹成了,多留他住几时,再图成此事,岂不

两美?再不然,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或者不妨,也不见得。多是自

己莽撞了。枉自破了财物也罢,只是遇着真法,不得成丹,可惜!可惜!”

又自解自乐道:“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也是风流话柄,赏

心乐事,不必追悔了。”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当在西湖时,原是

打听得潘富翁上杭,先装成这些行径来炫惑他的。及至请他到家,故意

要延缓,却像没甚要紧。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忙忙归去,已自先把

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留着家小,使你不疑。后来勾搭上场,也都是他

教成的计较,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等你开不得口,只好自认不是,

① 如夫人——语出《左传》“齐侯好内,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人”。原意谓如同夫人,后来用指爱妾、

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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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工夫与他算帐了。那富翁是破财星照,堕其计中。先认他是巨富之人,

必有真丹点化,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些铜铅为质,金银汁粘裹成的。

酒后灯下,谁把试金石来试?一时不辨,都误认了。此皆神奸诡计也。

富翁遭此一骗,还不醒悟。只说是自家不是,当面错了,越好那丹

术不已。一日,又有个丹士到来,与他谈着炉火,甚是投机,延接在家。

告诉他道:“前日有一位客人,真能点铁为金,当面试过。他已此替我

烧炼了,后来自家有些得罪于他,不成而去,真是可惜。”这丹士道:

“吾术岂独不能?”便叫扎炉火来试,果然与前丹客无二。些少药末,

投在铅汞里头,尽化为银。富翁道:“好了!好了!前番不着,这番着

了。”又凑千金与他烧炼。丹士呼朋引类,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

富翁见他银子来得容易,放胆大了,一些也不防他。岂知一个晚间,提

了罐走了。次日又■了个空。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手中已窘,且怒且羞道:“我为这事,费了多

少心机,弄了多少年月!前日自家错过,指望今番是了,谁知又遭此一

闪 。我不问那里,寻将去。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或者撞得着,也不可

知。纵不然,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再得炼成真丹,也不见得。”自此

收拾了些行李,东游西走。

忽然一日,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正待开口发作,

这伙人不慌不忙,满面生春,却像他乡遇故知的一般,一把邀了那富翁。

邀到一个大酒肆中,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叫酒保烫酒,取嗄饭来殷勤

谢道:“前日有负厚德,实切不安。但我辈道路如此,足下勿以为怪。

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可以偿足下前物,不必别生异说。”富翁道:

“何法?”丹士道:“足下前日之银,吾辈得来,随手费尽,无可奉偿。

今山东有一大姓,也请吾辈烧炼,已有成约。只待吾师到来,才交银举

事。奈吾师远游,急切未来。足下若权认作吾师,等他交银出来,便取

来先还了足下前物,直如反掌之易。不然,空寻吾辈也无干。足下以为

何如?”富翁道:“尊师是何人物?”丹士道:“是个头陀。今请足下

略剪去了些头发,我辈以师礼事奉,径到彼处便了。”

富翁急于得银,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彼辈殷殷勤勤,直侍奉到

山东,引进见了大姓,说道是他师父来了。大姓致敬迎接,到堂中略谈

炉火之事。富翁是做惯了的,亦且胸中原博,高谈阔论,尽中机宜。大

姓深相敬服。是夜即兑银二千两,约在明日起火。只管把酒相劝,吃得

酩酊,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

到得天明,商量安炉。富翁见这伙人科派 ,自家晓得些,也在里头

指点。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大姓只管来寻师父

去请教,攀话饮酒,不好却得。这些人看个空儿,又提了罐各各走了,

单撇下了师父。

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就拿住了师父,

要去送在当官,捉拿馀党。富翁只得哭诉道:“我是松江潘某,元非此

① 闪——闪失,失误。

② 道路——这里指赖以为生的门路。

① 头陀——佛教苦行僧人之一种,衣、食、住均有特殊规定,按这些规定修行的,叫“修头陀行者”。

② 科派——将钱财分派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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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同党。只因性好烧丹,前日被这伙人拐了,路上遇见他,说道在此间

烧炼,得来可以赔偿。又替我剪发,叫我妆做他师父来的。指望取还前

银,岂知连宅上多骗了,又撇我在此。”

说罢大哭。大姓问其来历详细,说得对科,果是松江富家,与大姓

家有好些年谊的。知被骗是实,不好难为得他,只得放了。一路无了盘

缠,倚着头陀模样,沿途乞化回家。

到得临清马头上,只见一只大船内,帘下一个美人,揭着帘儿,露

面看着街上。富翁看见,好些面染,仔细一认,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

妾,与他偷情的。疑道:“这人缘何在这船上?”走到船边,细细访问,

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包了名娼,到京会试的。富翁心里想道:“难

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又疑道:“敢是面庞相像的?”不离船边,

走来走去,只管看。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问他道:“官舱里大娘问

你,可是松江人?”富翁道:“正是松江。”又问道:“可姓潘否?”

富翁吃了一惊,道:“怎晓得我的姓?”只见舱里人说:“叫他到船边

来。”富翁走上前去,帘内道:“妾非别人,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

是。实是河南妓家,前日受人之托,不得不依他嘱付的话,替他捣鬼,

有负于君。君何以流落至此?”富翁大恸,把连次被拐,今在山东回来

之由,诉说一遍。帘内人道:“妾与君不能无情,当赠君盘费,作急回

家。此后遇见丹客,万万勿可听信。妾亦是骗局中人,深知其诈,君能

听妾之言,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言毕,着人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

递与他。富翁感谢不尽,只得收了。自此方晓得前日丹客美人之局,包

了娼妓做的,今日却亏他盘缠。到得家来,感念其言,终身不信炉火之

事,却是头发纷披,亲友知其事者,无不以为笑谈,奉劝世人好丹术者,

请以此为鉴。

丹术须先断情欲,尘缘岂许相驰逐?

贪淫若是望丹成,阴沟洞里天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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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赞云:

① ② ③

士或巾帼,女或弁冕 。行不逾阈,谟能致远。睹彼英英,惭斯谫谫 。

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

④ ⑤ ⑥ ⑦ ⑧ ⑨ ⑩

如班婕妤 、曹大家、鱼玄机、薛校书、李季兰、孪易安、朱淑真

之辈,上可以并驾班、扬(11),下可以齐驱卢、骆(12)。有一种能武的

① ② ③ ④

女子,如夫人城 、娘子军、高凉冼氏、东海吕母之辈,智略可方韩、

⑤ ⑥

白,雄名可赛关、张 。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红拂妓、

⑦ ⑧

王浑妻锤氏 、韦皋妻母苗氏之辈,俱另具法眼,物色尘埃。有一种报

⑨ ⑩

仇雪耻女子,如孙翊妻徐氏 、董昌妻申屠氏、庞娥亲(11)、邹仆妇(12)

之辈,俱中怀胆智,力歼强梁。又有一种希奇作怪,女扮为男的女子,

① 弁 (biàn 辨)冕——古代武士戴的帽子,故代指武士。

② 阈(yù域)——门槛,这里借指活动范围。

③ 谫 (jiǎn 剪)谫——浅薄。

④ 班婕妤——西汉时女文学家,名不详,婕妤为汉代宫中女官名。

⑤ 曹大家 (gū姑)——即班昭,班固妹,东汉著名的女文史学家,班固 《汉书》中的《八表》、《天文志》

即由她续作。

⑥ 鱼玄机——唐代女诗人,本为李亿妾,后出家为女道士。

⑦ 薛校书——指唐代名妓兼诗人薛涛。旧时雅称妓女为“女校书”,即源于王建赠薛涛诗有句云:“万里

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⑧ 李季兰——李冶,字季兰,唐代女道士,能诗。

⑨ 李易安——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杰出的女词人,有《漱玉集》。

⑩ 朱淑贞——号幽栖居士,宋代女词人,有《断肠集》。

① 夫人城——东晋初,苻丕攻襄阳,守将朱序之母韩氏率妇女固城破敌,故称。夫人城在今湖北省襄樊市,

这里借指韩氏。

② 娘子军——指唐高祖的女儿阳平公主,曾组织女兵,号娘子军,协助其父作战。

③ 高凉冼氏——俗称洗夫人,南朝梁、陈时人,岭南少数民族女领袖,以英勇善战著称;高凉,旧县名,

故址在今广东省阳江县。

④ 东海吕母——东汉农民起义女领袖,聚众千人,自称将军。她是海曲(今山东省日照市)人,海曲当时

属东海郡,故称。

⑤ 韩、白——指秦汉时名将韩信、白起。

⑥ 关、张——指三国时名将关羽、张飞。

⑦ 王浑妻锺氏——三国时书法家锺繇的曾孙女,以能明鉴识人著称。

⑧ 韦皋妻母苗氏——韦皋为唐时人,未得志时颇受岳父轻慢,却深得岳母苗氏的赏识,后终有成就。

⑨ 孙翊妻徐氏——孙翊是三国时孙权的弟弟,宫丹阳太守,被部下妫览所杀,其妻徐氏后寻机将妫览刺死。

⑩ 董昌妻申屠氏——宋代董昌被奸徒方六一陷害致死,方又欲强娶董妻申屠氏,申屠氏假装答应,在洞房

中将方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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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③

如秦木兰(13)、南齐东阳娄逞、唐贞元孟妪、五代临邛黄崇嘏,俱以

权济变,善藏其用,窜身仕宦,既不被人识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

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是极巧极难的了。

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

仇,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女人,真是千古罕闻。有诗为证:

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

谁知估客生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④ ⑤

这段话文,乃是唐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家有巨产,

隐名在商贾间。他生有一女,名唤小娥,生八岁,母亲早丧。小娥虽小,

身体壮硕,如男子形。父亲把他许了历阳一个侠士,姓段,名居贞。那

人负气仗义,交游豪俊,却也在江湖上做大贾。谢翁慕其声名,虽是女

儿尚小,却把来许下了他。两姓合为一家,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

两家弟兄、子侄、童仆等众,约有数十馀人,尽在船内。贸易顺济,辎

重充盈,如是几年,江湖上多晓得是谢家船,昭耀耳目。

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方才与段居贞成婚。未及一月,忽然一日,

舟行至鄱阳湖口,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团团围住。为头

的两人,当先跳过船来,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以

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 杀去。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间有个把慌

忙奔出舱外,又被盗船上人拿去杀了;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图得个全

尸,湖水溜急,总无生理。谢小娥还亏得溜撒 ,乘众盗杀人之时,忙自

去撺在舵上,一个失脚,跌下水去了。众盗席卷舟中财宝金帛一空,将

死尸尽抛在湖中,弃船而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间,似有神明护持,流到一只渔船边。渔

人夫妻两个捞救起来,见是一个女人,心头尚暖,知是未死。拿几件破

衣破袄,替他换下湿衣,放在舱中眠着。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不多

几时,醒将转来。见身在渔船中,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放声大哭。渔

翁夫妇问其缘故,小娥把湖中遇盗、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说了一

遍。元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著闻江湖上,渔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

听说罢不胜惊异,就权留他在船中。调理了几日,小娥觉得身子好了。

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晓得渔船上生意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搅扰得

① 娄逞——南齐东阳女子,女扮男装,假装男子汉。粗通棋博,能解文义。结游公卿,官至扬州从事。后

事泄,才恢复女装。

② 孟妪——唐代老妇。丈夫张察为人力气大,善骑射,是郭子仪的部下。张察死后,孟妪女扮男装,穿戴

丈夫的衣帽,冒名张察弟,补替丈夫的职位,继续在郭子仪军中效劳。郭子仪死后,他已七十二岁,兼御

史大夫。后来再嫁三原县南董店潘老为妇。贞元末死时已有一百馀岁。

③ 黄崇嘏——五代前蜀临邛女子,幼孤,有才学,曾扮男装,出任司户参军。

④ 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公元806—820 年。

⑤ 豫章郡——即后文所说的洪州,辖今江西省北部地区,治所在今南昌市。

⑥ 历阳——旧县名,今安徽省和县。

① 排头——逐个,一个挨一个地。

② 溜撒——动作轻快、灵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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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免辞谢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图安身立命之处。”小娥

③ ①

从此别了渔翁夫妇,沿途抄化 。到建业上元县 ,有个妙果寺,内是尼

僧。有个住持尼净悟,见小娥言语伶俐,说着遭难因由,好生哀怜,就

留他在寺中,心里要他做个徒弟。小娥也情愿出家,道:“一身无归,

毕竟是皈依佛门,可了终身。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且

随缘度日,以待他年再处。”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晚间便归寺中

安宿。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 ,稽首佛前,心里就默祷,祈求报应。

只见一个夜间,梦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

有两句谜语,你牢牢记着: ‘车中猴,门东草’。”说罢,正要再问,

父亲撒手而去。大哭一声,飒然惊觉,梦中之语,明明记得,只是不解。

隔得几日,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来对他说:“杀我的人姓名,也是两句谜

语: ‘禾中走,一日夫’。”小娥连得了两梦,便道:“此是亡灵未泯,

故来显应。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说了,却用此谜语?想是冥冥之中,

天机不可轻泄,所以如此。如今既有这十二字谜语,必有一个解说。虽

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岂少聪明的人?不问好歹,求他解说出来。”遂

走到净悟房中,说了梦中之言。就将一张纸,写着十二字,藏在身边了。

对净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净悟道:“此间瓦官寺有

个高僧,法名齐物,极好学问,多与官员士夫往来。你将此十二字到彼,

求他一辨,他必能参透。”

小娥依言,径到瓦官寺,求见齐公。稽首毕,便道:“弟子有冤在

身,梦中得十二字谜语,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参解不出,拜求老师

父解一解。”就将袖中所书一纸,双手递与齐公。齐公看了,想着一会,

摇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处来往人多,当记着在此,逢人

问去。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当以相告。”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师

父如此留心,感谢不尽。”自此,谢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把这几句请

问。齐公有客来到,便举此谜相商。小娥也时时到寺中间齐公消耗。如

此多年,再没一个人解得出。

说话的,若只是这样解不出,那两个梦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

凡事自有个机缘。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所以如此;机缘到来,自然遇

着巧的。

却说元和八年春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 ,在江西解任,扁舟东下,停

泊建业,到瓦官寺游耍。僧齐物一向与他相厚,出来接陪了,登阁眺远,

谈说古今。语话之次,齐公道:“檀越博闻闳览,今有一谜语,请檀越

一猜。”李公佐笑道:“吾师好学,何至及此稚子戏?”齐公道:“非

是作戏,有个缘故。此间孀妇谢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每来寺中求解,

③ 抄化——乞求施舍。

① 建业上元县——今南京市江宁县。

② 功果——指诵经祈祷以求正果等佛事活动。

① 消耗——消息、音信。

② 判官李公佐——判官是唐代特派担任临时职务的大臣自选的佐理官员,中期以后节度使、观察使亦选用

判官,以备差遣。李公佐,字颛蒙,唐代陇西人,曾举进士,擅文学,所作传奇 《谢小娥传》,即本篇故

事所本。

③ 檀越——佛教用语,意即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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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中间藏着仇人名姓。老僧不能辨,遍示来往游客,也多懵然,已多

年矣。故此求明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写出来,我

试猜看。”齐公就取笔把十二字写出来。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

可解,何至无人识得?”遂将十二字念了又念,把头点了又点,靠在窗

槛上,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默然凝想了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

万无一差!”齐公速要请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说破,快去召那个孀

妇来,我解与他。”齐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寻将谢小娥来。齐公对他道:

“可拜见了此间官人。此官人能解谜语。”小娥依言,上前拜见了毕。

公佐开口问道:“你且说你的根由来。”小娥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好

一会说话不出。良久才说道:“小妇人父及夫俱为江洋大盗所杀。以后

梦见父亲来说道:‘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夫来说道:‘杀

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说不出;遍问傍人,再无能省

悟。历年已久,不识姓名,报冤无路,衔恨无穷。”说罢又哭。李公佐

笑道:“不须烦恼。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小娥住了哭,

求明示。李公佐道:“杀汝父者,是申蘭;杀汝夫者,是申春。”小娥

道:“尊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车中猴’,‘车’中去上下各

一画,是 ‘申’字;‘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

‘门’中有‘东’,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田’

出两头,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一‘日’,

是 ‘春’字也。杀汝父是申蘭,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

齐公在傍听解罢,抚掌称快,道:“数年之疑,一旦豁然。非明公

聪鉴盖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恸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晓仇人

名姓。冥冥之中,负了父夫。”再拜叩谢。就向齐公借笔来,将 ‘申蘭、

申春’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了。拆开里面,反将转来,仍旧缝好。

李公佐道:“写此做甚?”小娥道:“既有了主名,身虽女子,不问那

里,誓将访杀此二贼,以复其冤。”李公佐向齐公叹道:“壮哉!壮哉!

然此事却非容易。”齐公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此妇坚忍之

性,数年以来,老僧颇识之,彼是不肯作浪语 的。”小娥因问齐公道:

“此间尊官姓氏宦族,愿乞示知,以识不忘。”齐公道:“此官人是江

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顶礼念诵,流涕而去。李公佐阁

上饮罢了酒,别了齐公,下船解缆,自往家里。

话分两头。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便立心寻访。自念

身是女子,出外不便,心生一计,将累年乞施所得,买了衣服,打扮做

男子模样,改名谢保。又买了利刀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

里遇的盗,必是原在江湖上走,方可探听消息。”日逐在埠头伺候,看

见船上有雇人的,就随了去,佣工度日。在船上时,操作勤紧,并不懈

怠,人都喜欢雇他。他也不拘一个船上,是雇着的便去。商船上下往来

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事 ,小心谨秘,并不露一毫破绽出来。但是

① 行童——佛教专称在寺院服杂役之青少年。

① 浪语——不着实际的话。

② 顶礼——佛教徒最虔诚敬重的一种礼节,以头、手、足五体投地,俯伏叩拜。

③ 埠头——港口、码头。

④ 水火之事——大小便的隐语,俗称“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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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之处,不论那里上岸,挨身 察听体访。如此年馀,竟无消耗。

一日,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阳郡 ,上岸行走,见一家人家竹户上有纸

榜一张,上写道:“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小娥问邻居之人:“此是

谁家要雇用人?”邻人答道:“此是申家。家主叫得申蘭,是申大官人。

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止是些女人,无个得力男子看守,所以顾

唤。”小娥听得申蘭二字,触动其心。心里便道:“果然有这个姓名!

莫非正是此贼?”随对邻人说道:“小人情愿投赁佣工,烦劳引进则个。”

邻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说便成的。只是要做个东道谢我。”小娥

道:“这个自然。”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径走进申家。

只见里边踱出一个人来,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伛兜怪脸,尖下颏生几茎黄须;突兀高颧,浓眉毛压一双赤眼。出言如虎啸,

声撼半天风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摇千尺龙蛇动。远观是丧船上方相 ,近觑乃山门

外金刚。

小娥见了,吃了一惊。心里道:“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么?”便自十

分上心。只见邻人道:“大官人要雇人,这个人姓谢名保,也是我们江

西人,他情愿投在大官人门下使唤。”申蘭道:“平日作何生理的?”

小娥答应道:“平日专在船上趁工度日。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

大官人去问问看就是。”申蘭家离埠头不多远,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

问问各船上,多说着谢保勤紧小心,志诚老实,许多好处。申蘭大喜。

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纪家里,借着纸墨笔砚,自写了佣工文契,

写邻人做了媒人,交与申蘭收着。申蘭就领了他同邻人到家里来,取酒

出来请媒,就叫他倍待。小娥就走到厨下,掇长掇短,送酒送肴,且是

熟分。申蘭取出二两工银,先交与他了。又取二钱银子,做了媒钱。小

娥也自梯已秤出二钱来,送那邻人。邻人千欢万喜,作谢自去了。申蘭

又领小娥去见了妻子蔺氏。自此,小娥只在申蘭家里佣工。

小娥心里看见申蘭动静,明知是不良之人,想着梦中姓名,必然有

据,大分 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方好探其真确,乘机取事。故

此千唤千应,万使万当,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也是申蘭冤业所在,自

见小娥,便自分外喜欢。又见他得用,日加亲爱,时刻不离左右,没一

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

收拾,已做了申蘭贴心贴腹之人。因此,金帛财宝之类,尽在小娥手中

出入。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宝玩器具等物,都在申蘭家里,正

是“见鞍思马,睹物思人”,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时。方才晓得,

梦中之言有准,时刻不忘仇恨;却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

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做二官人,在隔江独树浦居住。小娥心

⑤ 挨身——这里是一个个接近的意思。

⑥ 浔阳郡——唐代改江州置,辖境相当现在江西省北部地区,治所在今九江市。

① 伛兜——中间凹陷。

② 方相——原是古代掌管驱鬼事宜的官员,后演化为偶像,旧时出丧常有方相在前开路。

① 梯己——个人积攒的钱,也叫“私房钱”。

② 大分——大约、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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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想道:“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父梦既应,夫梦必也不差。只是不好

问得姓名,怕惹疑心。如何得他到来,便好探听。”却是小娥自到申蘭

家里,只见申蘭口说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经月方回。回来必然带好

些财帛归家,便分付交与谢保收拾,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也有时

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当,只推家里脱不得身,

申蘭也放家里不下,要留谢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出外去,只留小

娥与妻蔺氏,与同一两个丫鬟看守,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若是蔺氏

有甚差遣,无不遵依停当,合家都喜欢他,是个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

说话的,你差了。小娥既是男扮了,申蘭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

在家?岂不疑他生出不伶俐事来?看官,又有一说。申蘭是个强盗中人,

财物为重,他们心上有甚么闺门礼法?况且小娥有心机,申蘭平日毕竟

试得他老实头 ,小心不过的,不消虑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无别说。

且说小娥在家多闲,乘空便去交结那邻近左右之人,时时买酒买肉,

破费钱钞在他们身上。这些人见了小娥,无不喜欢契厚 的。若看见有个

把豪气的,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倾心结纳,或周济他贫乏,或结拜做

弟兄,总是做申蘭这些不义之财不着 。申蘭财物来得容易,又且信托他

的,那里来查他细帐?落得做人情。小娥又报仇心重,故此先下工夫,

结识这些党与在那里。只为未得申春消耗,恐怕走了风,脱了仇人。故

此申蘭在家时,几番好下得手,小娥忍住不动,且待时至而行。

如此过了两年有多。忽然一日,有人来说:“江北二官人来了!”

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大哥何在?”

小娥应道:“大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小娥便去对申蘭说了。

申蘭走出堂前来,道:“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又同众

兄弟来到,有何话说?”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获得两个二

十斤来重的大鲤鱼,不敢自吃,买了一坛酒来,与大哥同享。”申蘭道:

“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托神道福蘭多年,我意欲

将此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赛一赛神,以谢覆庇,然后我们同

散福受用方是。不然,只一味也不好下酒。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钞

反吃白食的。二弟意下何如?”众人都拍手道:“有理,有理。”申蘭

就叫谢保过来,见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雇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

的,就分付他,叫去买办食物。”小娥领命走出,一霎就办得齐齐整整,

摆列起来。申春道:“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元

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众人都赞叹一番。申蘭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

个养家神道前了。申春道:“须得写众人姓名,通诚一番。我们几个都

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申蘭道:“谢保写得好字。”申春道:“又

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就走去,将了纸笔,排头写来。少不得申蘭、

申春为首,其馀各报将名来,一个个写。小娥一头写着,一头记着,方

晓得果然这个叫得申春。

献神已毕,就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大家欢哄饮

③ 私商勾当——这里指抢劫。

① 老实头——吴方言对老实人的称谓。

② 契厚——亲密结交。

③ 做……不着——拚舍,豁出去。这里是不顾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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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却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其馀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

上,藏好了。私自叹道:“好个李判官,精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

此乃我父夫精灵不泯,天启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急急

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蘭、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

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那里猜他有甚别意?天色将晚,众贼

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未散。小娥又满满斟了

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

借花献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与申蘭,道:“大官人请陪一陪。”

申春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蘭道:“我们不要辜负他孝敬之

意,尽量多饮一杯才是。”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小娥谦称一句,

就献一杯,不干不住,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元来江边苦无好酒,群

盗只吃的是烧刀子。这一坛是他们因要尽兴,买那真正滴花烧酒,是极

狠的。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

申蘭醉极苦热,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坦了衣服,眠倒了。申春也

要睡,还走得动,小娥就扶他到一个房里,床上眠好了。走到里面看时,

元来蔺氏在厨下整酒时,闻得酒香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两

个丫头递酒出来,各各偷些尝尝。女人家经得多少浓味?一个个伸腰打

盹,却像着了孙行者瞌睡虫 的。小娥见如此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

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怕申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

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庭中,衣襟内拔出佩刀,

把申蘭一刀,断了他头。

欲待再杀申春,终久是女人家,见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

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道:“有烦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

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的声音,都走将拢来,问道:“贼在那

里?我们帮你拿去!”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贼,乃是江洋杀人的大强

盗,赃仗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须赖众力擒他。”小娥平日

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擦掌,道:“是甚么人?”

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家中货财千万,都是

赃物。”内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不差,只是没有

被害失主,不好卤莽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小人父亲与

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

我家名字记号,须认得出。”一个老成的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迹

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我们只是不查得他实

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们助他一臂,

擒他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人,

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

且与小娥相好的多,恨申蘭的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

只见申蘭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

把索子捆住,申春还挣扎道:“大哥,不要取笑。”众人骂他强盗,他

① 孙行者瞌睡虫——孙行者即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善于变化,曾用身上毫毛变为瞌睡虫,使人酣

睡不醒。

② 小可——平常的,无关紧要的。

③ 赃仗——赃物和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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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自未醒。众人捆好了,一齐闯进内房来。那蔺氏酒不多,醒得快,惊

起身来。见了众人火把,只道是强盗上了 ,口里道:“终日去打劫人,

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众人听得,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喝道:“胡

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

蔺氏道:“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

得,自到当官去对。”此时小娥恐怕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

贮之处,安顿好了,锁闭着。明请地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浔阳太守张公升堂,地方人等解到

一干人犯。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

② ③

知事发,见对理 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

知其中就里。乱喊道:“此是雇工人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

守指着申春道:“他兄弟两个为首,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

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道:“你敢在他家佣工,同做此事,而今待

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小娥道:“小人在他家佣工,止得二

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等,你如何晓得?有甚凭据?”

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

据。”太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娥道:“谢是小人父

家,段是小人夫家。”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是夫家?”小娥道:

“爷爷听禀:小妇人实是女人,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小

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梦,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

谜,解说不出。遍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 ‘申蘭、

申春’。小妇人就改妆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到得此郡,有

出榜雇工者,问是申蘭。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

又认识旧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

方才同来饮酒,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蘭,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

是实。”太守见说得希奇,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

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如何就是申蘭、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

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

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真无疑。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

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小妇人冤仇在身,日夜提

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冤仇怎报得成?”太守

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又唤地方人等起来,问着事繇。地

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工,昨夜杀了申蘭,协同擒了

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守道:“赃物何在?”

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眼同地方封好在那里。”太守即

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同地方到申蘭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小娥

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

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实,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加拶指 ,

① 强盗上了——吴方言,意指强盗打劫来了。

② 对理——对证、告发。

③ 海底眼——吴方言,意指底细、内情、根源。

① 敢——这里作“莫非”解。

① 拶 (zǎn 趱)指——旧时的一种酷刑,以绳穿数根小木棍,夹住犯人手指,用力收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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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馀党,申春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

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的名了。”太守道:“你

如何知得恁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了连名赛神的,小妇人

嘿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唤申春,研问着这

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鬟讨保官卖,然

后点起兵快 ,登时往各处擒拿。正似瓮中捉鳖,没有一个走得脱的,齐

齐擒到,俱各无词。太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

“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官,擅行杀戮,也该一死。”小

娥道:“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

可嘉,志节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 ,免你死

罪。”小娥叩首称谢。太守叫押出讨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

已明,不可复与男子溷处,只求发在尼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

发说得是。”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一面听候圣旨发落。

太守就备将情节奏上,内云: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不惟擅杀之条,

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 。云云。

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

斩。”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

读了犯由牌 ,押付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

场上看斩了申春,再到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

娥道:“父死夫亡,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

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点一官媪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

娥相见问讯。说起事繇,无不悲叹惊异。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

聘的,殆无虚日。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

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曾奈来缠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烦分

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只因冤仇未报,不敢落发。

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 ,以了终身。不如趁此落发,绝了众人之

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褐衣,做

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愈加

叹诵,不题。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经

泗滨,有善义寺尼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

入客座,只见新来操戒的弟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

② 兵快——又叫“捕快”,旧时衙门里专门从事缉捕犯人的兵丁。

③ 明降——皇帝降下的旨意。

① 旌——即下文所说的“旌表”,为封建时代对所谓忠孝节义之人的一种表彰,通常用立牌坊、赐匾额等

形式。

② 犯由牌——旧时插在处斩犯人身背后的牌子,上书罪犯姓名,犯罪情由及监斩官等内容。

③ 曾奈——也作“争奈”,即岂料。

④ 三宝——指佛教中的佛、法、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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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了李公佐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

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头道:“正是。你如何认得?”此尼即泣下

数行,道:“使我得报家仇、雪冤耻,皆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泪上前,

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素非相识,有何恩德可

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尊官其时以

十二字谜语,辨出申蘭、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李公佐想了

一回,方才依稀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

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后来果

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蘭、擒申春并馀党,数年经

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

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

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庵尼

将律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到此。岂

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道:“既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

道:“不敢忘本,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

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

佣保杂处,无人识得是个女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

小娥感泣,别了李公佐,仍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知所终。

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载入《太平广记》。

诗云:

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销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又云:

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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