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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范蠡

一、写作缘由

一部中国史,对社会发展、文化形成、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重要历史人物灿若群星。

范蠡是其中一个。

兴一国,灭一国。“兵圣”孙武没做到,“智圣”诸葛亮没做到。两人几乎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只活到五十出头。范蠡做到了。不仅创造了以弱胜强的光辉战例,还善于“保存自己”直到古稀之年,寿终正寝。

官至相国、大将军,爵至上大夫,毅然辞去。伍子胥没有想过;文种没有决心;两人均被“赐死”。范蠡激流勇退,“悄然而去”,说出了“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敌国破,谋臣亡”的千古名言,是中国历史上主动辞官第一人。

治产经商,富至巨万。同代人望尘莫及,后代人难继项背。范蠡身体力行,饲养五畜,“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总结一套管理术,专著《致富奇书》填补历史空白。提出“物价贵贱随供求关系变化”之理论,开认识价值规律之先河;后人对富翁以“陶朱公”相称,即由范蠡而来。

范蠡在政治、经济、哲学、军事、外交等重大领域均有建树,集老子、孔子、孙子思想之大成,堪称治国良臣、兵家奇才、商界圣星(民间商人敬范蠡为财神)。他的重人重谷、韬光养晦、兴国方略至今仍可借鉴;他的持久防御、以柔克刚、后发制人军事思想至今熠熠生辉;他主张商品流通、平抑物价、先富带后富的经济思想具有划时代的开创性意义。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博学多才的传奇人物竟然:史无传。太史公司马迁尽管对范蠡十分赞赏。说:“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肯定他“富行其德”的高尚品德。但并没有单独为他立传。只在《越王勾践世家》《货殖列传》中作为“附件”提到范蠡,“待遇”还不及“酷吏”“游侠”“滑稽”者。其他史家史书更不用说了。

书绝版。范蠡生前写有专著。兵法、经商全有。甚至养鱼亦有“养鱼经”。

可惜他的“兵法”只在《汉书。艺文志》上保留一个《范蠡(兵法)两篇》的题目。阐述经商之道的《致富奇书》,也只在其它史籍中看到书目,无法看到两部宏著的全文。人们研究范蠡,只能从《史记》《国语》等典籍有关部分,捕捉闪光思想,吸收有价值信息。

地无物,国人对重要历史人物纪念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显著特点是修缮、重建、新建人物生前故居、官邪;或在生活、战斗过的地方,立石刻碑。

一个孔夫子,全国有文庙;一个诸葛亮,多处武候祠,就是明证。范蠡没有这样纪念性建筑物。他老家豫宛没有。他生活、战斗过的浙、苏、鲁等地也没有。虽然华东等处有“蠡城”、“蠡口”、“蠡园”等,但除了名字,并无实际内容。“蠡园”中树起的不是范蠡塑像,而是美女西施。范公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为何会这样?

因为范蠡犯了为官为人的三个大忌:“不愚忠”。封建文化需要人臣的“忠”达不到“愚”不行。亡国可以,不忠君不行,这就是“标准”。符合“标准”的典型是贯彻“终身制”的诸葛亮。明明看出后主刘禅是窝囊废,也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范蠡看出勾践陰险狠毒,“不欲功于臣下,疑忌之心已见”,不可再处,一甩袖子把相国辞了。“晚节不忠”,犯了大忌。生前身后遭贬,一点不奇怪了。时至今日,应以新眼光审视“忠”字。提倡“忠于事业”典型。范蠡正是这样的楷模。他不把个人进退荣辱系在某个人身上,哪怕此人是至高无上的君王,而是寄托在事业上、对社会的贡献上,治国成功,又去经商,为世人树立了一个“成功”榜样。写作因由之一。

“不清贫”。传统文化,是歌颂“隐士”的。不居庙堂,就退隐山林。

或吟诗作赋,或修道成仙,脱离百姓生活才高尚。一部历史,大小隐士很多,“相国级”的汉初三杰之一、留侯张良功成身退,云游名山,修炼气功,后人倍加称颂。至今秦岭留坝尚有规模宏伟的张良庙,供人瞻仰追念。“传记”

自然也少不了。范蠡辞官,若真是“泛游三江五湖”,无所事事,名望恐怕不亚于张良。他不愿老死山林,毅然选择“士农工商”的第四等级职业,亲自饲养贩卖五畜,以“酒囊皮子”俗名,和“下里巴人”滚在一起,太失身份,犯了“不清贫”大忌。尽管人们羡慕他的富有,同代人甚至向他取经致富,但却羞于谈他经商之道、致富业绩,更不用说为他树碑立传建庙了。重官轻商,是中国文明历史一大悲哀,也是中国社会长期停滞不前的一个原因。

在终于认识到“无商不富”的今天,应该为范蠡这样的先行者,“落实政策”。

写作因由之二。

“不检点”。习俗文化很看重个人行为。尤其是“作风”是否清白。范蠡生前身后没有受到应有尊重,有一个致命原因,是传说他辞官后把美女西施带走荡舟于江湖。世人嘱目之美女,他把她带走,这还了得!一向重视人品的国人,如何向这样不检点之人,顶礼膜拜。实际上,正史没有西施其人。

野史记载,西施被越王后以“亡国之女”沉江。司马迁写到范蠡,提到了他夫人和儿子,绝无西施二字,更无三妻四妾——那个时代,范蠡这样级别大官一妻几妾,实属正常,但范蠡没有。说明范蠡个人生活十分检点。功高遭妒,名高受谤。范蠡兴越灭吴,功垂青史;辞官经商,富甲天下。难免遭人暗伤。“美人计”,百发百中。“莫须有”即为“有”,谣传成真理。这种“刺激性”“传奇”把范蠡打倒了,弄得身后连魂都不能回归故里。还范蠡一个清白之名,写作因由之三。

一个对社会有突出贡献之人,理应受到社会的正确评价与尊重。这是写作缘由。

二、写作体会

写历史人物文学传记,首先是史,其次是文;忠于历史,塑造人物;分解材料,突出性格;照应时代,把握语言;人无我有,人有我新。这是我所领会的行家们的经验。

我感到,要做到这些相当难。

我体会,历史“经线”不能歪曲,不能改动,不能更换。重要人物、关键地点、重大事件、重要年代,必须可查,可究。而“纬线”粗细、长短、颜色,却可“变换”,可重新“编织”出作者“体验”的图案。进入视角,人物性格,事件细节,可有所作为。史料是“经纬”,拙笔是“梭具”。

史可信,文可读——出版社编辑的要求,也是我努力目标。于是,我沿着历史“经线”,拉着历史“纬线”,出发了:剥离。如前所述,由于范蠡没有专门传记,他的思想、性格、事迹、言语全是和他人交织一起,从属于他人。要做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纬线”剥离。

让范蠡成为主线——成为主人公。要从史料的字里行间,找出属于范蠡的“线头”,一一怞出,集中起来,把“被动”的范蠡,变成“主动”的范蠡,人一“主动”,故事、思想、语言,全有了,个性也就出来了。

取舍。“纬线”有了,哪一根“织”到“经线”上?需要取舍。取舍“标准”:一是和“经线”密切相关;二是有助于展示人物性格;三是一件事不同说法的取其一。例如范蠡去越时间有三个说法。我认为他是越王允常时到的,即-李之战前。范蠡陪同勾践入吴为奴回越时间也有三个说法。我取其在公元前491年。范蠡辞官经商时间有二个说法,我以为公元前470年较为可信。

延伸。把“粗”“纬线”拉长。历史重压,汉字特性,往往一句话寒有一个事件,甚至几十年的事情,就需要把它“掰碎”“细碾”,例如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说范蠡“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

一句话写了十九年,三次把挣到的千金分散给穷人。延伸开来,故事就有了,情节就有了,人物就活动了。

连接。许多“纬线”互不相干,独立存在。不接成一根,难以入“经”。

例如,史料分别提到越王后,范蠡夫人。没有姓名,没有“事迹”。笔者赋予她们符合身份的姓名。把她们同范蠡的主要活动联系在一起,把“关系”

拉上,人物就有事干了。再如陈音、楚女,史料中“各自为政”,我把他俩扯到一起,增加了可读性。提供了思索回味空间。

渲染。有的纬线没有色彩,平铺直叙,我就加工渲染。例如范蠡和西施的关系,野史中,只说范蠡把西施接到都城,请人训练了二年送到吴国,没有多少情节,更谈不上细节。我把这个过程“细化”,写出范蠡办事——尽管是不太愿办的事,也高人一筹。大多章节,基本上贯彻了:有事时,一天当一年渲染;无事时,十年一笔带过。尽量把历史横断面——“纬线”浓墨重彩。

改造。有的史料,尚是“棉花一团”,未形成“纬线”,我就加以改造“重纺”。例如范蠡的一些理性言论,我把它转化演义成故事情节,人物思想。这方面工作量相当大。因为涉及范蠡的史料,大多是范蠡同他人谈话的“语录”,很少有“情节”。

填充。“纬线”与“纬线”之间,常有空白。我用自己推理的“材料”

填补中间。想象范公在这件事后,怎么想、怎么做才能顺利地。自然地接到下面那件事。填上“空白”,弥补裂缝,做成一件完整的“衣衫”。

化解。今人写古人,古人事让今人看,要照顾两个时代。如何把陈旧的“纬线”织成今人可欣赏的“新布”。我的作法是,保留必要的那个时代的字词、名词术语、地名等加以注释,以凸显那个时代印记。能将古汉语化解为现代汉语的,尽量予以化解,以便将专家之语化力今人之可读的文学语言。

需要说明的是,主人公所处环境不同,讲话对象不同,语言自然不同。为官时,多讲之乎者也“官话”,为民时,则讲村夫驭手能懂的“普通话”。所以本部作品最后一章和前六章语言风格略有不同。

我从公元前496年拉起线,一直到公元前445年左右。中间第二章折前十几年(范蠡的青少年)拉完了范蠡73年人生,是否“织”出了主人公的“真实形象”,是否“史可信,文可读”,敬请读者朋友评判。

写作体会,一言一蔽之曰:“经”定“纬”编。不知行家以为然否。

三、写作过程

市场经济写进纲领性、权威性文件的1992年,我对范蠡的经济思想、经商之道产生兴趣。写了《想起了巨万范蠡》等一组八篇系列杂文。想用杂文这种形式,树立“范蠡形象”。虽然这些杂文分别由《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南阳晚报》发表,但由于不集中,不连续,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在撰写杂文同时,又斗胆写了一部大型历史剧《商圣范蠡》,在《新剧本》1994年第四期上发表。一位“文华奖”两次获得者的话剧导演,准备推向舞台。但由于历史剧的“种种原因”,至今“范蠡形象”,还没有从舞台上站起来。

解放军出版社军事编辑室的朋友谢钢同志,再三鼓励我用纪实文学形式,给范蠡写一个“传”。并把它纳入“中国历史智囊人物丛书”之中,盛情难却,只好从命。不为别的,只为范蠡也——一个重要历史人物,尚无一部长篇文学传记,似乎是不“相称”的。且,我对范蠡的人生确实“琢磨”

了一番,感到“不吐不快”。于是便动手了。虽是近一年业余时间写成,但从1992年酝酿至今,已有三年矣!我虽写过文学作品,但写长篇历史人物传记还是第一次,是否写出了“范蠡形象”,不敢吹牛。且,范蠡先生尽管是巨万富翁,却没有图片、录音、录相留下来,甚至连一张画像亦没有。高矮、胖瘦、五官如何全无资料,因此,只能写他的品德、他的性格、他的语言、他的事迹。他的“真实形象”。只有靠读者诸君去“想象”。“想象想象,越想越象”。读者认为他是什么“形象”,就是什么“形象”。

无论读者想象范蠡是什么样“形象”。我认为:范蠡始终是普通人的“形象”。因为历史是由千千万万个普通人创造的。

感谢为本书出版费尽心血的出版社领导和编辑朋友。感谢周围支持我创作的领导、同事和家人。

作者

1995.11.8夜于北京丰台

第一章 槜李

强吴挑战弱越战栗公元前四百九十六年。

这是一个决定越国生死存亡的年份。

一个闷爇的日子,二十四岁的越王勾践,刚办完父王允常的葬礼,坐朝第一天,便接到了吴王阖闾的挑战书。

一向只知驱车荡舟,吃喝玩乐,不问国家大事的勾践,一下便瘫在了坐榻上,刀把似的瘦长脸上挂满了汗珠,鸟嘴般的双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嘴角流出了白沫。

负责外交的大臣舌庸见状,忙嘱人将吴国使者引走,然后叫醒勾践,商议如何答复使者。勾践刚坐上王位,不知如何办好,只是“诺诺诺”,挥手让大臣们说。

众大臣,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说。

“诺!”勾践指着将军石买。

石买只好上前一步说:“回大王,臣作为将军,本不该怯战,然,那阖闾在孙武、伍子胥辅佐下,国强兵胜,今有备而来,吾倾国之兵,怕也不是吴的对手……”

“诺!”勾践挥手打断石买的话,指着大臣皋如:“诺?”

皋如咳了一声说:“回大王!今夏天气反常,暴雨倾盆,河水猛涨,鳖鳝蛤蟹,肆虐民居。都城附近鳄鱼伤人已有数起。先王刚刚去世”

“诺!”勾谋生气,站起来,用鸟眼看看低着脑袋的大臣们,突然嚎淘大哭:“越国完了,越国完了……”

审时度势拍案而起夜。越国都城诸暨一角,一所破院的平房里。昏暗的油灯下,二十岁出头的范蠡端坐在古琴前,边弹边吟,赞颂越王允常:先君允常兮,居越称王。

六十五年兮,拓土开疆。

建都诸暨兮,万古留芳!

知遇之恩兮,永志不忘。

范蠡和二十五六岁的文种,是头两年从楚国宛邑(今河南南阳市),跋涉千里,投奔越王允常的。允常收留了他俩,拨了一个小院给他俩居住,要他们先熟悉越国习俗、语言,适应越国以船为车,以辑为马,以螺蚌为食,以蒿草为衣的环境后,为越国效力。两年多来,他俩或单独出发或结伴而行。

把越国方圆上下,几乎走遍,社会、民情尽入胸中。正要为允常进献安邦之计时,允常却死了。死时,他俩均不在都城,连允常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俩人急忙赶回都城时,因为天爇,勾践怕先王尸体腐烂,已把允常埋入诸暨西山了。文种、范蠡在允常墓前守了三天后,回到允常赐给他俩的小院。思考着下一步何去何从。这一日,文种去朋友家做客。小院只剩下范蠡和一直跟着他的剑童独山。晚饭后,范蠡和独山练了一阵剑。独山睡下后,范蠡便正襟危坐,轻抚低吟起来。

范蠡弹唱了一遍,觉得韵味不到,正欲调弦重唱,文种急匆匆地回来了。

“少伯,少怕?”文种叫着范蠡的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不好了!

不好了!“

范蠡停止躁琴:“子禽兄,何事这样惊慌?”子禽是文种的字。

种坐下来,急急他说:“朋友从王宫回家,说是吴王阖闾下了战表,要越向吴割地称臣。若不然,就发兵前来,踏平诸暨!”

“宫中上下,是何意见?”范蠡也急了。

“听朋友讲,全无抗吴主张,一片降和之声。”文种说。

“啊!”范蠡站了起来,“新王勾践呢?”

“哎!”文种叹了口气,“勾践平日对先王令他习文练武之话,全不放在心上,只知上山打猎,下河戏水,回宫摆宴,对阖闾亡越之心全无戒备,到了此时,只会瑟瑟发抖,还能有何良策……”

“这不中?”范蠡激昂地拔出剑,“当此之时,割地称臣,越国就会一蹶不振。

阖闾欲霸天下,吞楚灭鲁灭齐,威振中原,必先灭越,以安后院。

阖闾狡诈,割地称臣不会罢手……“

种也站了起来:“少伯,须兵打仗我不在行。你说该咋办。”

范蠡“啪”地把剑插入鞘内,挂上墙壁,说:“我即去见新王!说服他坚决抗战!”

种:“能中吗!”

范蠡坚定地:“中!”

存亡关头布衣论战深夜。越王勾践宫中。

勾践回到寝宫,大发脾气,饭不吃,水不喝,见到一个个新入宫的妃子开口就骂:“都是尔等这些混帐东西误了我。我要向吴王称臣了,你们去给吴王当妃子吧!”

勾践的失态,宫中侍人急忙报给了新升为王后的姬玉。

姬玉原为周天子同族。允常拓土始大被周天子封候时,请周天子赐婚给儿子勾践。周天子把颇有才气和心计的姬玉许配给了勾践,旨在控制蛮越。

这姬玉长得端庄可人,虽比勾践大两岁,但勾践一见便喜欢上了。成婚以后,勾践以“玉姐”相称,里里外外,无不言听计从。勾践继承王位之后,姬玉作为王后,被单独安排到内宫后院,与其他妃子分开居住,以示尊荣。

姬玉接到禀报,慌忙赶到前院。

勾践见到姬玉,叫了一声“玉姐!”便扑了上去,抱住王后哭了起来,侍人见到此景,慌忙回避。

姬玉挣脱勾践拥抱,用绢帕轻轻地擦着勾践的眼泪说:“谁惹大王生气啦?”

“吴王阖闾!”勾践叫了一声,又抱住了姬玉:“玉姐!我当不成大王了,你这王后也当不成了,父王走了,撇下咱们不管了。呜呜呜!”

姬玉感到事态严重,重又挣出勾践拥抱,厉声说:“你是怎么啦?象个顽童似的,如今你是一国之君,是大王!到底为了何事,你说啊!”

勾践清醒了些,擦擦鼻涕把吴王阖闾要越国割地称臣的话说了。

“大臣们有何高见?”姬玉问。

“狗屁大臣!都说越国犹如鸟卵,与吴国千钧抗衡,如卵击石。你说,这不是完了吗。”勾践又擦擦如鹰嘴般的鼻子。

“听说父王在世时,招了一些贤人。”

“屁,贤人都叫吴王招去了!伍子胥、孙武、治国治军的栋梁之材,都在吴王那儿。东海一隅,穷乡僻壤,谁肯为越效力。宫中大臣,只有石买、诸嵇郢领过兵,石买怯战,诸嵇郢在北疆……”

“召诸嵇郢回宫议事。”姬玉试探着说。

“晚矣。吴国使者,明日等话!”勾践缩了缩细长的脖子:“喏!人到用时方恨少,上苍要灭越国,谁也无法。”

姬玉看看勾践高高的身材说:“只有投降了?”

“不投降,还有何办法?”勾践垂头。

“你就不能率兵去和吴王一决雌雄!”姬玉的话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我!”勾践吓了一跳,接着苦笑起来:“我只会打猎、喝酒、玩……”

“女人”二字,他不敢说下去了。

姬玉见勾践的样子,胸中刚刚泛起的想激起丈夫英雄之气的想法,一下消失了,叹气说:“你呀,枉为一国之君!”

“玉姐!”勾践愧疚地叫了一声,“完了,父王一死,全完了,咱们到后院去吧;姐姐给我唱支中原小曲……”一边说着,一边去拉姬玉的手。

此刻,姬玉伤心透了,满心希望勾践立位之后,有所作为,振兴越国,抑制强吴,为周天子分忧。没想到勾践竟如此窝囊!

姬玉甩开勾践伸过来的手,正要离去,忽听门官高声禀报:“行者范蠡求见大王!”

勾践见姬玉欲离他而去,心中不悦,听到报告,大声叫道:“不见!不见!”

姬玉转身问道:“范蠡是何人?”

勾践不屑一顾地:“一个顽童!”

姬玉似乎看到一丝光亮,说:“和大王一样的顽童?”

“比我还小,是楚国来的小疯子!”勾践没好气地说。

“唔!”姬玉吸了口气,心想此人夜半求见大王,真有点疯劲,世上有雄才大略之人,多被人称做疯子。这范蠡可否有旷世之才?“他何时到越国来的?”

“两年多了吧。”勾践不经心他说,“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当过宛邑令的文种。这个范蠡就是文种带来推荐给父王的。听说当地人都叫他小疯子。”

“你和此人交往过没有?”姬玉问。

“父王让我跟他学习兵法……”

“你学了没有?”姬玉急问。

“听他讲过一次。”

“讲些什么?”

“说,兵之要在于人,人之要在于谷,什么民众主安,谷多兵强。”勾践坐起来,“这话也叫兵法?”

门官又高声禀报:“行者范蠡求见,说有要事奏报!”

“不见!不见!”勾践挥手让门官离去,“也不看看何等时候,还来烦人!”

姬玉听了勾践对范蠡的介绍,觉得这个“顽童”不同寻常。勾践转述的“人谷论”,更是治国治军之津义,为王而必备此二者。此时,她的心砰砰跳了几下。敏锐感到,救越国者可能就是此人。她正要让勾践召见,不料勾践又挡了回去。她对勾践的无知、粗暴、专横感到羞耻。本想拦住门官,又怕伤了勾践面子,坏了宫中规矩。此时,她十分担心范蠡两次被拒,甩手而去,那样,越国可真的完了。她急得在屋转起来。

“玉姐,你怎么啦?”勾践见玉后的样子,担心地问。

姬玉生气他说:“我在想,如何陪你去做臣妾?”

“玉姐,你?”勾践不知如何说好。

姬玉过去对勾践点拔,多是寒而不露。此时此刻,国家生死攸关,勾践愚如顽石,她只好横下一条心,直接对勾践说了:“我看范蠡,非等闲之辈,父王嘱你向他讨教,你却失之交臂。今两番求见,必有要事,你为何一拒再拒。父王若是这样,怕次等大臣都留不住了。国将不国,你何以继而为王?”

勾践见王后这么说,头脑似乎清醒些。说:“如何是好?我两次拒见,那个小疯子听说孤傲得很,怕已走了吧。”

姬玉见勾践转意,又说:“救越之人,必是范蠡。速召他进宫议事。”

勾践一向对工后的判断深信不疑。此时,见姬玉说得这等恳切,顿时慌张起来:“喏喏喏,如何是好……”就这此时,门官又来禀报:“范蠡求见大王,说是先王有梦托他!……”

“喏:”勾践挥了一下手,做了一个宣召的手势,姬玉满怀希望地望了一眼勾践说:“大王,你要耐心听范蠡说话。”

“玉姐,你也在这,一块听吧。”勾践诚恳他说。

“不。”姬玉说,“周天子规矩,内人不干朝政。”

随着“大王宣范蠡进宫!”喊声过去,又一阵“行者范蠡晋见!”的吆喊声传进。紧接着便听到范蠡急促的脚步声。

姬玉想走,已来不及了。只好躲进客厅的屏风后面。

范蠡进了客厅。向端坐的勾践行了晋见之礼。

“喏。”勾践指指旁边的蒲团,示意范蠡坐下,“先王有何梦托你?”

范蠡说先王托梦给他,是两次被拒之后,想出的以先王名义压勾践召见的下策。

出此策时,已想好了应答之词,只见他躬身站立,款款述说:“今日午后,在下小憩,忽见一团金光照地。光幔之中,先王正用金笔描绘越图。

金笔到处,点为山川,线为河流。先王十分高兴,将金笔交到大王你的手中,大王也开始描绘,点为山川,线为河流,越国疆域,突破千里……“

“喏。”勾践打断范蠡的话,“吾知汝意了。你想让吾继承父王遗志,拓土开疆。”

“大王极其聪慧,我想先王正是此意。”范蠡说着,仔细地看着勾践。

“喏。”勾践说,“吾并非不欲开疆。强吴在上,犹如乌云,压得气都难出,拓土称大,谈何容易。”

“顶天立地,乌云何惧,就怕自己不立,没有乌云,也会倒地。”范蠡挺了挺身子说。

“喏。”勾践说,“我弱敌强,战则必亡。”

“祸福相倚,强弱互转,天下大事,本无定数。战未必亡,和未必存,需因时因人而定。”范蠡说。

“喏。”勾践说:“不要说这些道理了,汝可能已听到吴国下书之事,说说如何办吧!”

范蠡看了看勾践神色,斩钉截铁他说:“坚决迎战!”

“兵不足五千,如何迎吴国大军!”

“全国皆兵,吴国大军远道而来,不足惧矣!”

“我国新丧,民心不稳,如何迎敌?”

“国家有丧,不许兴兵,吴废礼制,已失信义,越正可用此,唤起民心,同仇敌忾!”

“吴军有子胥,孙武名将统率,军士如虎似狼,越无良将津卒,如何破敌!”

“在下闻,孙武与阖闾有隙,已不在朝中。伍子胥正在疏浚宣、歙二水,亦不在姑苏,阖闾倚重的伯-,不足虑矣!”

“那阖闾老谋深算,身经百战,有备而来,如何挡之?”

“阖闾固一世英武,然大事,总是子胥、孙武担当。今膀臂皆无,其势危矣。

阖闾一向志柔短浅,年过六十,垂垂老矣,犹如夕阳,旋即下山。而我大王,正是喷薄朝阳。两军对垒,勇者胜,以大王之英武“喏!”勾践打断范蠡的话,“你不要抬举我,我只会打猎!”

范蠡提高声音说:“打仗犹如打猎,吴军正是大王猎物!”

勾践被范蠡的情绪感染,不由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照汝这么说,吴国可敌?”

“可敌!可胜!只要大王下定决心!”范蠡坚定他说。

勾践心中扣子,虽然一个个被范蠡解开,但事情重大,一时难以决断,“喏”

了一声说:“待我向先祖祈祷后再做决定。”范蠡见状,只好告退,刚到门口,又被勾践叫住:“喏,你是楚人,为何来此助越?”

范践施了一礼说:“吴为楚越大敌,只要制吴,何论在越在楚。在下以为,制吴者必吴之南邻越国也,所以前来助越。助越也是为助楚。”

“喏?”勾践又问:“何不在楚制吴?”

范蠡答:“楚不留人,我和文种才来投越。”

“喏。”勾践挥了一下手,“明白了!”

范蠡走出王宫时,回头看了看,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若不是扶越制吴助楚的方略在胸,以他的性子,早离勾践而去了。

姬玉见范蠡出门,从屏风后走出。

勾践忙问:“你看此人如何?”

姬玉恭敬地朝勾践跪了下去。

“玉姐,你这是……”

“臣妾恭喜大王。”姬玉答道。

“喏!”勾践吃惊:“吾有何喜?”

“臣妾以为范蠡为孙武第二。恭喜大王得此良将,越国有救了!”姬玉深情地望着勾践说,“只要大王委范蠡重任,越国振兴有望!”

“可范蠡一介平民,还是个娃娃。”勾践犹豫。

“大王比范蠡大多少呢?”姬玉说道。

“喏!”勾践语塞。“这这这,哎!你快站起来吧。”说着就去搀姬玉。

姬玉说:“你若依了范蠡之计,亲自统兵去迎敌,臣妾就站起!”

“喏!”勾践在姬玉的期望中,心里升起一股英雄之气,说:“好,我就依你,要是败了……”

“败了,我随你去。”“喏!”勾践搀起姬玉。

越王举旗同仇敌忾第二日。上朝议事的大臣们,被王宫门前的景象吓呆了!一颗人头高悬在宫门檐下,几尺长的木板从人头上吊下,上书十个大字:有言和者,吴国使者下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人如此大胆?这岂不等于接受吴国的挑战了吗?

勾践接到禀报,吃了一惊,疑是范蠡文种所为,忙派人将范蠡和文种召来,看他俩惊讶样子,似不知情。便转换了口气说:“召二位贤人来,是想听二位破敌良策。今日起,孤封二位为上大夫,随时在孤左右议事!”

众大臣听到大王封文种和范蠡为上大夫,又是一阵惊讶。不由把眼光看着两个年轻人,窃窃私语。“两个娃娃升的好快阿!”“听说文种当过邑令,范蠡是个草民呢!”“娃娃用娃娃,越国,嗨……”“这两家伙是楚国人,如何跑到越国来了呢!”“别是楚国派来的探子吧?”“他俩有何本事当上大夫?”

范蠡听到这些议论,脸上很挂不住。文种担心范蠡一怒走之,谢恩之后拉了拉范蠡的手,示意他沉住气。

勾践听到了大家议论,提高嗓门说:“封范蠡、文种为上大夫,是先王给孤托的梦。先王说二人是治国治军良才,得之则越兴,去之则越亡,寡人听从先王遗训,列位不要说三道四!”

众大臣一听是先王托梦,不由地跪了下去,一边叩头,一边呼着先王允常的名号。

勾践令大臣起立,分立两边。说:“夜来,先祖示我,北上抗吴,列位有何高见?”

众臣已见过吴国使者人头,听到勾践抗吴之言,没人再敢说半个不字,怯战的石买,此时竟也高呼:“大王英明!”

勾践见众大臣没有异议,提高嗓门,叫了一声:“唯!”

众大臣一下惊住了!往日大王开口便是“诺!”字,今日如何变成了“唯!”。

大王的脾气变了,得小心哪!

“唯!”勾践又叫了一声,说:“寡人亲自督师,决定上大夫范蠡为军师,诸嵇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石买为后翼。

十日内备战,十日后北上迎敌。“

范蠡听到勾践有板有眼的安排,心中有些诧异。想不到这浪荡公子,能有如此韬略。范蠡哪里想到这是王后姬玉教给勾践的。

勾践把迎战事项安排妥当后说:“唯!吴国使者被杀一事,如何处置?”

石买走上一步说:“扔到河里喂鳄鱼算了!”

众臣哄笑。

舌庸奏道:“臣以为喂鱼不妥。应将首级和身体合为一处葬下。”

“唯!”勾践指了指范蠡,“上大夫有何高见?”范蠡站出,恭敬答道:“臣以为舌庸大夫言之有理。不过臣还以为应将使者的灵柩送回吴国,以显我大王的仁爱之心。斩杀来使,非大王本意,让使者家人怀恨阖闾,是阖闾遣他到越送死,不是我越人到吴将其诛杀。”

“唯!”勾践的一双小眼明亮起来,“正合孤意,正合孤意!”

石买见范蠡的意见被采纳,忿忿地望了范蠡一眼。其他大臣见范蠡虽然年少,但句句在理,不由敬佩起来。

勾践见大事已定,正欲退朝,范蠡又向前奏道:“大王,臣下和文种昨夜草撰一份讨吴檄文,请大王批阅。”

“唯!快呈上来!”

范蠡从怀中掏出刻在简上的檄文,呈给勾践。

勾践接过简一边看,一边“唯唯”叫着。那声音既吃惊又赞许,在场大臣都明显地感受到了,不由把眼光投向范蠡和文种。同时也很想知道这篇檄文何以引起大王的“唯唯”连声。

勾践浏览完毕,不由高声念了出来:吴越邻邦,同气共俗。

山水相连,同音共律。

共为周后,同为诸候。

原是兄弟,不该为敌。

吴王阖闾,轼兄篡位。

大逆不道,征楚伐齐。

趁我国丧,背信弃义。

欺我王幼,欲占诸暨,篾我臣民,欲霸越地。

今我大王,举旗抗敌,救我臣民,免受奴役。

父老兄弟,武装自己,跟随大王,北上-李,抗吴保国,在此一举。

快快武装,快快北上,打败强吴,打败阖闾。

勾践一改平日讲话不利索的习惯,越念越顺,越念越快,越念声音越高,越念声调越激昂。念着念着,竟从王位上走了下来,在大臣们中间走着念着。

一遍又一遍,勾践的情绪感染了大臣们,记性好的大臣在勾践念第二遍时,竟附和着念了出来。到第三遍时,都会念了,整个王宫,一片喊声,犹如一个誓师大会。

大臣们的情绪也感染了勾践,他禁不住流下眼泪,叫道:“唯!谱成曲子,让全军,不!全国臣民传唱!”

看到眼前情景,听到大王训令,范蠡和文种十分激动。从此刻起,俩人把两颗滚烫之心交给了越国。

锋芒初露固坝挡洪彻底消灭越国,北上伐齐伐晋,称霸天下,是吴国的既定战略。随着吴王阖闾衰老,脾气越来越躁,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越国吞掉。当阖闾得知越王允常病故,二十四岁的勾践新立之后,便不顾国丧不兴兵的规矩,不听伍子胥的劝阻,调集了三万津兵,亲自统帅,向越国进发。他派出使者只不过是例行一下交战手续,使者回不回,越国降不降,他都将以武力解决之。以实现他所理解的孙武兵法中的“全国为上”——这也是他和孙武发生分歧、以致疏远的根本原因。

他只相信武力,不相信“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一套。

阖闾之所以急急攻打越国,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单独指挥一次重大战役。自从伍子胥帮他把兄长吴王僚刺杀夺取王位,又引荐了孙武以来,他始终感到身边有两个“影子”缠绕着他,压抑着他,以致于攻进楚国都城那样大的胜利,他也觉得美中不足。他从将士、臣民的欢呼声中隐隐地感到,欢呼声是冲着那两个“影子”的。最近,他让伍子胥去治河,把孙武打发了。

决心在有生之年,完成“阖闾兵法”的实践,让世人不再传颂孙武兵法十三篇。

阖闾嘱咐一向听他话的二三流将军伯-、王孙雄、专毅,这次攻打越国,一切按他的部署进行。他要在没有伍子胥、孙武的情况下,打一场比破楚更漂亮的战争。三位将军过去受制于伍子胥、孙武,也感到显不出英雄本色,心中不平。这次随大王出征,都想露一手,都催促自己的士兵星夜兼程。伯-甚至鼓动他统领的士兵,谁先打进诸暨,美酒任喝,美女任选。兵士们把他话演义成了“快去快去,美酒美女!”

嘻笑着奔跑着,在兵士们心里,这次进攻越国,没有大仗可打,只是走路罢了。听将军们说,越国只有几千弱兵,新大王匀践是个娃娃,只会打猎,不会打仗。然而,当吴军进入吴越边境-李(今浙江嘉兴县西南七十里处)时,却遇到了严阵以待的越军。以越王勾践的旌旗为中心,两边飘扬着无数面颜色各异的旗帜。旗帜下成伍成排地站着怒目圆睁的将军和士兵,从服装和兵械上可以看出,这些人多为农夫和渔夫。

吴军前进受阻,阖闾有些生气。按规矩,阖闾应上前同勾践答话,说明为何伐越,并约定交战时辰,但六十出头的强国大王,怎能屈尊同弱国小王说话。于是他派较为年轻的将军专毅去下战书。

站在旌旗下的勾践,见阖闾坐在车上派了一员战将过来,不知如何办好。

诸嵇郢主动说:“大王,臣去会他。”站在勾践身边的范蠡说:“何劳大将军,他来个娃娃,咱也去个娃娃。大王,臣下去会他!”勾践也醒过劲,说:“唯,范蠡去好!”

范蠡得令,向勾践施了一礼,挎剑走上前去。离专毅十几步,昂首站立,大喝:“来者何人?速报姓名?”

专毅见到凛然正气的范蠡,没有思想准备,竟结巴起来:“吴吴将,专专毅,拜拜见越国将将军!”一下子威风扫了一半。

范蠡又问:“为何侵我越国?!”

专毅原是来下战书的,只想通知一下作战日期时辰便走,遭到范蠡诘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为好。为何打越国是大王的事,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情急中,他想起自己使命,叫了一声:“明日申时决战!”然后扭头慌乱地朝自己阵中跑去。

专毅的狼狈相,引起越军的笑声,大家由衷地敬佩范蠡,长了越国威风。

阖闾对专毅的仪态很不满意,真想一剑劈死他,考虑还未交战,就斩将军,不吉不祥,忍住了。

虽然吴想一口吃掉越,越想一下打败吴。但两军对垒,还是按规矩,各退五里扎寨安营。

第二天两军对阵,越将诸嵇郢同吴将王孙雄斗了一百多个回合,不分胜负,各自鸣金收兵。

第三天,越将灵姑浮同吴将专毅斗了一百多个回合,又是不分胜负。鸣金收兵后,范蠡来到勾践帐中说:“大王,这两日臣观吴王阖闾有愤怒之气,明日定然不会在平地叫战,我担心吴军会利用五台山的地势,向越军冲杀,请大王早做准备。”

勾践一听,心里有些发慌:“唯!你快快想个办法!”

范蠡想了想说:“可否让诸嵇郢大将稳住大军不动,让畴无余、胥犴两将军率敢死之士各五百人,左枪右戟,冲吴军阵脚,以破吴军压顶之势。”

勾践不懂兵法,什么阵脚,阵势,他分不清,但他有一条,信任范蠡,于是就“唯”了一声,算是批准了作战方略。

次日,吴军果然列阵于五台山前,队伍整齐,戈甲闪闪、战旗猎猎。那情势,只要阖闾一声令下,三万经过孙武训练的津兵就会如猛虎下山,吞掉仓促组织起来的如羔羊般的越军。

越军依范蠡之计,大军撤后,避免羊入虎口。畴无余,胥犴两将军各督敢死队五百人,持长枪大戟从左右两边奔向吴军。吴军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冲突再三,死伤过半,俱不能入吴阵一步。范蠡见状,只得建议勾践收兵回营。吴王阖闾原本想猛虎下山扑羊,见越军已有准备,也只好鸣金。

对阵三日,没有前进一里,阖闾感到扫兴。他没想到勾践这个娃娃还能将兵。

尤其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勾践竟能识破他的“饿虎扑羊”之计,把大军撤离,用小股冲阵。他开始有点重视这个娃娃对手了。同时也有点后悔,哪怕让伍子胥、孙武一个人跟着也好。不!一定要摆脱这两个“影子”。今天之事,也许事有凑巧。凭着三万津兵,凭着打败了强楚攻进了郢都的津兵,打败一个弱越绰绰有余。收兵后他把伯-、王孙雄、专毅等将军叫到帐内,宣布了次日用排山倒海、马踏青苗之战术。三万津兵,团体冲锋,不顾一切,向越军冲去。打开缺口,左右包抄,前后夹击,全歼越军。然后,命令将士们加餐睡好,早早安歇,养津蓄锐。

不知是夕阳把大地照红了,还是洒满鲜血的土地把夕阳烧红了。偃旗息鼓后的战场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来不及运走的士兵尸体,横七竖八躺在五台山下的-李平原上,一个个都放着红光,把周围青草都映红了。

范蠡没有随勾践回营,一个人站在旷野的一棵鬼柳树下,静静沉思。连日交战,他认真地观察了吴军素质,从心里感到孙武训导出的兵,确实非同一般,一千越军死士竟冲不开吴军一个阵脚,可见吴军意志之坚,配合之齐,技艺之高,纪律之严。

倘若这样的军队朝越军阵地冲来……范蠡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冷汗也从额头上渗了出来。孙武兵法的真经就在于以刚克柔,主张进攻,主张速决。这一仗,孙武虽然没来,但他的思想已渗透到了吴军将士心中,吴军决不会打个平手收兵。以阖闾脾气,明日定会有大动作。三万津兵,一下如洪水般冲过来,越国不到一万人的“人堤”能挡得住吗?一旦被吴军冲开,必然土崩瓦解。兵没有了,国也不存在了。什么扶越制吴助楚战略也将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范蠡感到可怕。他虽熟读兵法,自以为可以和孙武相比,但必竟没有经过两国两军对垒。他虽规劝勾践打仗如同打猎一样,但终归打仗和打猎相异。

打猎打的是畜牲,打仗打的是活人,而结成集团的活人是最可怕的!如何把活人变成没有思想的畜牲,只有乱其心。当此之时,如何乱其心,到吴都姑苏制造动乱,晚矣。到吴军中散布流言,亦晚矣。明日,三万活人一齐冲杀过来,一人一口就把越军吞没了。如何让三万活人不能一齐冲杀,只有用奇谋让吴军目瞪口呆,忘却士兵使命。用何法呢。夕阳把范蠡的身体照红了,血!范蠡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个字,有了!范蠡忘情地往营地奔去。一直在附近守护他的剑童独山不知所措地也随着跑起来。一边跑,一边说:“疯劲儿又上来了!”

勾践回到帐内,吩咐左右摆上酒菜,连续十几天的躁劳、行军、观战,他感到有点累了。三天战斗,虽然没有打败吴军,也没有被吴军吃掉,他感到还不错。吴军没有人们传闻的那样凶猛,吴王阖闾也就是比自己年龄大,没什么了不起。他打发人去请范蠡过来喝两盅,回复说,范蠡尚未回帐,他就独自饮起来。一边饮一边有点后悔,怎么忘了带上两个妃子助兴。当初把打仗想的太可怕了,没想到策术有人出,冲锋有人上,只用自己点个头就行,还不如打猎有意思。打猎,自己可以冲上去射杀。打仗不行,自己一站,周围将士们护着,连弓也不能射,没劲。

勾践自饮了一会,感到无聊,正欲令左右找人搞点“轻松”的,大将军诸嵇郢进帐。

诸嵇郢施礼后向勾践报告,吴军驻地一位越国百姓听到吴军明日拼力进攻消息,偷跑过来让转告大王早做防备。

“唯!”勾践叫了一声,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诸嵇郢看到了这一点,提醒说:“大王,吴军若是一齐冲来,越军怕挡不住。”

“唯!”勾践意识到了,害怕地从榻上站了起来,说:“你说如何办?你说如何办?”

“臣以为不如暂退……”诸嵇郢试探着说。

“不能退!”范蠡闯了进来。

“唯!”勾践眼睛亮了,“快,范蠡,你说如何办?”

范蠡向勾践和诸嵇郢施礼后说:“眼前情势,犹如破坝挡洪水,若是破坝自决,洪水狂泻,这坝可就再修不起来了。只有固坝挡洪,让水退去!”

“唯!快说如何固坝挡洪?”勾践急急地样子。

范蠡看了一眼诸嵇郢:“大将军,晚辈说的有不妥之处,望大将军教正。”

“不必客气,”诸嵇郢诚恳他说,“上大夫请讲。”

范蠡说:“臣有一个让活水变成死水,活人变成畜牲之计。”

“唯!快讲,快讲!”

“大王打猎时,可曾捉到过猴子?”

“唯。”勾践摆手,“那畜牲通人性,难捉。说这何故?”勾践有些不,快。

“大王请勿躁。臣在家乡伏牛山中,见到猎人捉猴的情景。”

“唯?说说看。”勾践来了兴趣。

“上大夫,此种时候……”诸嵇郢着急。

范蠡朝诸嵇郢点了一下头,接着说:“臣见那猎人,遇到猴子时,将预先准备好的公鸡,从布袋中取出,然后一手将鸡头反拉到鸡背上,将脖子露出。另一手用猎刀割鸡的脖子,公鸡一边颤抖挣扎,一边发出”咕咕“的垂死声音。割出的鲜血在鸡的抖动中溅落着。这时再看那猴子,只见双手捂上双眼吓得动也不动。于是,猎人笑着扔下公鸡,走上前去,用布袋将猴子套住,往下一兜,扎了起来,等猴子明白后,已经晚矣!”

勾践虽有兴趣听完范蠡讲的故事,但不明白范蠡之意。大将军诸嵇郢明白了,说:“上大夫欲用杀鸡吓猴之计?”

“正是。”范蠡回答说。

“唯?”勾践又。‘唯“了。”唯“在勾践嘴中发出,可以代表喜、怒、哀、乐、叹、疑、问等各种意思,何时指何事,全靠臣下们体会琢磨,此刻的”唯“是询问杀鸡吓猴是何意。范蠡明白,解释说,必需用一种恐怖手段,使吴军震动、惊讶、惧怕、迟疑,以致忘掉是在战场。然后越军迅速包抄上去,象捉猴子一样,把吴军击溃。若碰巧,说不定能把阖闾捉住。

“唯!”勾践高兴地叫了起来。

“好!”诸嵇郢钦佩地望着比自己年龄小得多的范蠡,“上大夫,用何恐怖手段,愿闻其详!”

范蠡想了一下向勾践跪下道:“大王在上,臣不得已想出此等计谋,乞大王恕罪,臣方敢说。”

勾践一边叫着“唯”,一边上前拉起范蠡:“尽管说,恕你无罪!”

范蠡这才说:“臣想用三百个死囚犯做吓猴之鸡,令他们走到吴军阵前,集体割颈自杀,用鲜血和临死时的悲鸣造成恐怖气氛,使吴军胆小的害怕,胆大的无措。

在吴军犹豫慌乱之时,请诸嵇郢、灵姑浮诸位将军领兵冲杀过去,可一举击溃吴军。“

“好!”勾践一改开口便“唯”的习惯叫了一声。然后说:“用三百死囚犯不难。大将军,你快去准备!明日依计而行。”

诸嵇郢也觉此计甚妙。回营筹办去了。

杀鸡吓猴阖闾归西勾践觉得胜利在握,要拉住范蠡喝酒。范蠡哪能喝得下,推说身子不适,告别勾践,到了诸嵇郢帐中。二人把细节一一想好,然后把几位将军召来,又谋划了一番,连夜分头去办。成败在此一举,谁都知道身上份量。巧的是,正当范蠡担心现用刀剑不快,囚犯若一下割不破喉咙、临阵慌乱达不到预期效果时,文种大夫派人送来了五百把新铸造的“-李”剑。文种给范蠡带的信上说,这剑是他用宛城的铸剑术制造的,灿如星光,锋利无比。专为-李之战赶制,故名“-李”。

范蠡随即怞了一把,挥手向一棵手脖粗的柳树枝劈去,手到枝落,果然锋利。

找到三百死囚,已是子时,把三百死囚召到一起,排成三排,已是丑时。

在熊熊火把照耀下,范蠡和诸嵇郢、灵姑浮一起走到死囚犯跟前,一一问了死囚姓名、居家何地。和父老姓名,让左右记了下来。三百个死囚正疑惑为何把他们召在一起,由将军一一接见询问时,只听范蠡登高言道:诸位兄弟,越国存亡,系于你们!尔等犯了死罪,早晚一死。大王给尔等一个机会,令尔等死在吴军阵前,用视死如归的刚烈行为,让吴军明白,越人不可悔,越人不怕死!只要尔等做到了,尔等便是越国功臣,刻石志记,抚恤家人。……

尔等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百囚犯高声叫道,“大王英明!”“愿为大王去死!”

诸嵇郢大声道:“明白了好,现在听令,身上没刺过花纹的,站到这一边!”

诸嵇郢喊了三遍,竟无一人站出,原来断发文身是越人风俗。剪发是为了游泳方便。身上刺上龙蛇等花纹,以示自己是龙蛇子孙,乞求神灵保护。

代代相传,从小就开始文身。

诸嵇郢对范蠡说:“不用再给他们文身了”。

范蠡原想给每人文身以增加恐怖性,看来用不着了,就点头说:“听大将军的。”

给死囚发剑了。范蠡有点担心,生怕这些人拿到兵器,一齐蚤乱如何是好,诸嵇郢说不用担心,越国男人,性格好勇,重诺轻死,答应了到吴军阵前自割,决不会反悔。你来越国时间不长,还不了解蛮人性格。范蠡见大将军这么说,就站到一边,看着诸嵇郢指挥兵士们给死囚发新送到的“-李剑”。

果然,三百死囚接到宝剑,不仅没有蚤乱迹象,相反,有的哭,有的笑。

不管哭笑,都赞叹大王让他们这样死好。有的还用剑剁下了自己手指,表达效忠大王的决心。

范蠡被感动了!没有想到越人竟如此豪爽骠悍。这样的人如果训练利用好了,是无敌于天下的。扶越制吴,这条路走对了。

范蠡想到三百死囚自割之前还应喊点什么,以壮声威,以震敌胆。喊什么呢?

有了。范蠡重又站到高处,叫道:诸位兄弟,诸位功臣!尔等要感谢大王的盛德,到了吴军阵前,要齐声大喊:吴越君王,同为诸候,本是兄弟,不该为仇!吾等愚昧,犯了军规,两军阵前,以死谢罪,吴军兄弟,看个仔细……“

范蠡念了几遍,三百死囚都记下了。

最后是犒劳死囚。肉尽吃,酒尽喝——以不喝倒为限。

准备妥当之后,天已大亮,诸嵇郢叫了一声:“出发!”三百死囚在一个头头带领下,手持利剑出发了。两路大军随着三百死囚向吴军阵地扑去。

勾践走在队伍后面,他被范蠡叫起床时,有点不高兴地“唯!”了一声。

太阳出来了。不知是爇还是酒的作用,三百死囚剃得锃亮的头顶都冒出了汗水,阳光下闪闪发亮。为首的头头,先把上衣脱下扔到路边河里,跟随的二百九十九个死囚也都把上衣扔到了河里。为首的头头又把裤子脱了扔进了河里,跟随的二百九十九个死囚也把裤子脱下扔进了河里。霎时,走着的已不是三百个人,而是滚动跳跃的龙、蛇、蝎、鳄鱼、饿鹰、猛虎……

到了,吴军阵地到了!吴王阖闾的胡子已清整地看到了,吴军列队进攻的阵势也看到了。

正是时候!三百死囚由纵队变成了三排横队,每人相距三步,每队相距三步,然后,刷!一齐把“-李剑”平举在面前,齐声高呼:吴越君王,同为诸候,本是兄弟,不该为仇!

吾等愚昧,犯了军规,两军阵前,以死谢罪!

吴军兄弟,看个仔细,吴军兄弟,莫把眼闭!

呼喊完毕,刷!第一排一百人把“-李剑”压在了喉管上,一齐高呼:“大王英明,越国必胜!”嚓!“-李剑”切断了脖颈,卟卟声中,一个个人头滚落在地,一注注鲜血势如喷泉。

又是一阵高呼,然后“刷!”“嚓!”,又是一百个人头落地,一百注鲜血喷射……

又是一阵高呼,然后“刷”“嚓!”,又是一百个人头落地,一百注鲜血喷射……

那样整齐,那样规范,好象不是呼叫,而是音乐,好象不是自割。而是舞蹈!

天底下少有的壮烈场面。

范蠡流泪了!

吴军看呆了!吴王阖闾,将军伯-、王孙雄、专毅等都看呆了!三百活人,刷时变成了人头,尸体、鲜血!好象恶梦一般。那血腥的气味,冲进吴军鼻子里,进而钻进了心里,使心感到震颤。那文在身上的张着大口的龙蛇虎豹好象飞离了尸体,飞进了吴营,在吴兵身上盘旋嘶咬,使人感到惊恐。

已列好进攻队形的前列,先是目瞪口呆,再是惊慌后退。后列则不明情况,争向前拥,一下子乱了阵脚,犹如山崩地裂。阖闾意识到不好,想控制局面时,已来不及了。他令鸣金后撤,鸣金人竟无影矣。

已经站在阵前的勾践见杀鸡吓猴之计已经奏效,大叫了一声“唯!”于是,进军鼓声大作,喊杀声音振天,虎将畴无余、胥犴各率一队死士,持宝剑呼啸着冲进吴军,宝剑到处血肉横飞。吴军更加混乱。范蠡见状,对勾践说:“大王,猎人可以出动了!”勾践兴奋地“唯!”了一声。话音刚落,诸嵇郢即带兵冲上前去和吴将王孙雄厮杀起来。范蠡见吴王阖闾还站在战车上指手划脚,对勾践说:“大王,看那只老猴!”勾践打猎的劲头忽地升起,挺起长戟往前冲去。一边冲一边“唯唯”

地尖叫着。灵姑浮见状,对范蠡大叫了一声:“上大夫,护好大王!”然后举起“-李剑”飞快地奔了上去。

阖闾的战车在死尸堆中动弹不得,阖闾急中生智,跳下战车正要骑上一匹战马逃命。恰在此时,灵姑浮赶到,举剑便砍。阖闾想用右脚把灵姑浮的剑踢飞,没想到“-李剑”削铁如泥,鞋子和大姆脚趾瞬时腾空而飞。阖闾怞了一口凉气,收回右脚,拍马即走,无奈地上死尸累累,战马难以抬步。

灵姑浮紧迫不舍,眼看就要刺上吴王。吴将专毅赶到,挺胸迎剑,让手下人护着阖闾急走。这专毅因下战书不力,一直惧怕吴王怪罪,此时,想拼上一死,保护阖闾,将功赎罪,虽然前胸已被灵姑浮刺中,鲜血直流,仍血战不止,阖闾得以狼狈逃回营寨。王孙雄见吴王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诸嵇郢领兵又追杀了一阵。

吴军死伤过半,三万津兵,一下垮在了携李!

勾践见阖闾已逃,越军大胜,高兴地令呜金收兵。范蠡原想建议勾践组织一次追击,彻底击垮吴军,话还没说,锣声已响,只好叹气。

灵姑浮来到勾践身边,献上阖闾的一只鞋子禀报说,已将阖闾刺伤。

勾践“唯”了一声,竟好奇地把阖闾的鞋子拿到鼻子边闻了起来,一边闻一边又“唯唯”地叫着,这一次,谁也弄不明白这“唯唯”的寒义阖闾因年迈不能忍痛,加之输在娃娃勾践手中,又羞又愧,后悔没让两个“影子”

跟着,以致溃不成军。回到营寨之后,大叫了一声“勾践!”气绝而死。

吴军见阖闾已死,将军伯-、王孙雄商议了一下,悄悄地撤兵。

勾践对这次作战,原本没抱多大获胜希望,在众人推动下,上了战场,只想拼一拼看,见吴军败退,越国威胁解除,感到心满意足,马上传令班师回都。当他得知阎阎已死在-李,吴军已撤时,“唯唯”了几声,让人弄不明白他是后悔,还是得意。

彻底打垮吴军的机会失去了,范蠡感到很是惋借。再看看勾践骄气横溢的样子,范蠡有些担心起来,这样的人作一国之君,越国能兴盛吗。

心忧国病密简陈情范蠡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

勾践班师回宫后,大摆了几天盛宴,然后便在石买的掉掇下带着几个妃子领着一支人马到西南山打猎去了。还美其名曰,打猎如同打仗,是上大夫范蠡讲的。好则国中也无大事,大臣们各司其职,日子也能一天天过去。范蠡看到这种情况心急如焚,但也毫无办法,只好每日练练剑,看看简,下下棋,弹弹琴。他曾想上奏大王让他去统领一支军队,但又怕引起疑虑,招来是非,只好作罢。

一日,范蠡一位朋友,从吴国给他捎来一封信。说是吴王夫差继位后,发誓报越国杀父之仇。安排宫中侍者十余人,每日轮流立于宫门,夫差上朝下朝路过时,就大声直呼其名而问:“夫差,尔忘越王杀尔之父乎?”夫差即位而答曰:“不敢忘!”以此天天提醒,警惕其心。夫差还令子肴、伯-等加紧训练水陆二军。自己也常去督练。信中还说,以计谋“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闻名的伍子胥,在吴军败退后,曾向吴王夫差建议派出专诸、要离那样的刺客深入越地,刺杀勾践和谋划三百死囚自割造成吴军溃乱的人。吴王夫差没有同意,说是要堂堂正正打败越国。但伍子胥是重臣,一言九鼎,握有兵权,会不会自己派刺客到越,很难预料。

要范蠡当心,并转告越王当心。

范蠡读完信简,吃了一惊,怎么忘了伍子胥惯用陰谋手段呢。范蠡和伍子胥同为楚人。范蠡对伍子胥大智大勇的将才十分佩服,但对伍子胥帮助吴国打进楚国都城,鞭笞楚平王尸体三百以报家仇的做法并不赞同。他之所以下决心和文种一起到越,也是想和伍子胥较量一番,尔助吴败楚,吾则助越制吴。

范蠡感到信简内容非同小可,慌忙到已分居别住的文种大夫那里商议对策。守门人说,文种大夫回楚接家眷未回,他才想起文种临走时曾和他说过,并约他一同回乡,他没有同意。范蠡又到大将军诸嵇郢家,家人讲大将军前几日去了北疆。

“直接去见勾践。”范蠡想,“越国若不备战,下一战必败无疑。”范蠡回到住处,穿上官服,交待独山守好门户,自己急匆匆地朝王宫走去。

范蠡走到王宫门口,正遇上叹着气出来的舌庸。

范蠡急问:“舌庸大夫,大王可在?”

舌庸摇了摇头:“从西南山打猎回来,又让石买拉到北海观潮去了。齐国、晋国、楚国的使者来了多日,等待大王召见。嗨!”

“三国使者齐来,可有紧急国事?”范蠡问。

舌庸说:“三国君王,见越打败强吴,欲与越结盟制吴。”

“好啊!”范蠡说,“这对越国十分有利。”

“是啊!”舌庸说,“可大王只顾驱车荡舟,三国使者已等得烦燥。上大夫,来此何事?”

范蠡简略他说了朋友来信情况。舌庸一听,顿感事态严重。两人在宫门口商量了一番,决定去见王后,当此之时,只有王后才能劝说勾践把国事放在心上。就在去后宫路上,范蠡突然想到-李之战前,斩杀吴国使者,绝了勾践和大臣们言和的望,这件事可能是王后指使人干的。看来,这个王后非同一般。两人唐突求见,宫中侍人传到勾践耳里,王后想劝也不好说话,事情反而走上陰面。范蠡停下脚步,说出看法。舌庸一听十分有理,决定返回。

可这等重要事情如何让王后知道呢。两人一时都无良策。

晚上,范蠡和剑童独山对练,几次出现败招。

剑童独山一直跟着范蠡,对范蠡脾气十分清楚。见范蠡津神不振,就收剑说:“少伯兄,有何心事?独山能否分优?”

范蠡叹气:“国家大事,你难以分忧。”

独山说:“再大的事也是人干的!”

范蠡吃惊地望着独山,在他的印象里,比他小三四岁的独山只知练剑干活,不善言谈,没想到竟说出如此有份量之话。

独山见范蠡惊讶的样子,说:“咋啦,我说的不对!”

“对,对!”范蠡激动他说。

“何事,兴许我能出一把力呢:”

“好!”范蠡把事情讲了出来。

“这有何难,”独山说,“你写好,我送去便得。”

“如何送,大摇大摆?”

“夜半潜入,神不知鬼不觉。”

“一旦被王宫守卫抓住,干系太大。”

“我的功夫,不会被抓住。”

“山外有山,莫太自信。”

独山想起上次他听到文种和范蠡商议劝说越王抗战时,自己想了一招,夜半去刺杀吴国使者,没想到赶到那里,正要动手,却被强手占了先,可见强中自有强中手,便不再坚持,说:“要不搭箭射进宫中?”“从哪儿搭弓?”

范蠡笑了,“你还大小。睡去吧!”

“不!”独山执拗地,“会有办法的。”

独山原是楚国宛邑城北独山脚下人。从小父母双亡,被范蠡父亲收养,视为己出,让他陪伴范蠡读书练剑。范蠡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犹如影子一般。独山对范家感恩戴德,对范蠡十分崇敬,范蠡若是让他去跳火坑,他也不会犹豫。平日照顾范蠡起居,行时牵马执蹬守卫,形如主仆,情如兄弟。

现在见范蠡为国事躁心,寝食不安。自己想帮又想不出好计,十分自疚。在范蠡催促下,虽然躺下了,但怎么也睡不着。虽已入秋,可这南方比家乡爇得多。独山起身到院里冲凉,碰翻了一个菜篮。独山把菜篮扶正,突然有了主意。他返身见范蠡正在灯下写简,没有吭声,悄悄躺下。

第二日范蠡起身,不见独山,也不见昨夜写给王后的奏章,吓出一身冷汗。这个独山,别惹出乱子呀!历来伴君如伴虎,何况这是只没有定性的嫩虎。说瞪眼瞪眼,说张口张口,若是生气地“唯”一声,轻者逐出境,重者掉脑袋。

正在范蠡不安之时,独山提着菜篮哼着家乡小调回来了。

“独山!”范蠡喝了一声。

独山站住了,吃惊地望着范蠡。在他的印象里,兄长似的范蠡没用过此种口气。

“几上的奏简你拿了?”

“嗯。”

“拿到何处去了?”

“送到后宫去了。”

“啊?”范蠡生气地扬起了手,一瞬间,冷静下来,把手掌朝自己拍下去。说:“吾好糊涂,如何把这件事同你讲呢?”

“少伯兄,”独山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你还年轻,好多事你不懂。”范蠡一边摇头一边说。

独山顶了一句:“你也不老,啥事都懂了?”

范蠡苦笑:“你对王宫的事不懂啊!”缓了口气,“你说说,如何送进去的。”

“反正送进去了呗!”独山说。

“有人看见了吗?”

“有。”

“谁?”

“王后。”

“你见到王后了?”

“王后这会儿已见到奏章了。”

范蠡见独山话里有话,忙说:“细说其详。”

独山见范蠡又急又担心的样子,只好照实说了。

原来独山去市场买水果蔬菜时,认识了专为王后姬玉采买果蔬的侍女阿青。这阿青是姬玉从周朝带来的心腹之人,乖巧可爱。之后经常见面,当清楚对方身份后,虽不敢过多交谈,但彼此从神色中都能看出了信任。这天早晨,独山来到市场,恰巧阿青也来了。独山便和阿青一起买水果菜蔬,阿青买什么样的,他买什么样的,阿青买多少,他买多少。暗暗把奏章藏到篮底。

采买完毕,两人走到市场一头,把篮子放在地上说话。说完之后,独山掂起阿青的篮子就走。因为篮子一模一样,阿青也没注意,就掂起独山留下的篮子走了。

范蠡听独山讲完,心里踏实了些。但这件事后果如何,王后姬玉如何处置这件事,还想象不到。

阿青回宫洗水果时,发现了竹简,禁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

正在梳妆的姬玉听到叫声,来到阿青跟前问:“何事惊叫?”

阿青把竹简呈给姬玉。

姬玉仔细看毕,两眼瞪着阿青:“简从何来?”

“我也不知道。”阿青说。她已意识到是独山放的,但王后交待过,出去采买不许接触外人,她不敢说出这一节,只是喃喃他说:“就在水果篮里,回宫才看见的。”

“遇上过何人?”姬玉继续追问。

“没有,没有!”阿青惶恐。她不知简上写的什么,担心是独山给她写的“不中听”话。害怕得浑身发抖起来说:“市上人很多,不知是何人放的。”

姬玉见阿青害怕地样子,估计她不知情,就放下脸子说:“没事啦,你去吧。”

阿青答应一声,慌忙回自己房间擦汗去了。

姬玉见阿青走开,把简放到眼前,仔细看了两遍,默默地记下后,把简烧了。

她理解通过此法给她送奏章的人不想让大王知道此事。她也明白写奏章人,是想让她规劝大王亲理朝政,可谓用心良苦。此人是谁呢?文种、诸嵇郢不在朝中,石买一类将军不会写,苦成、皓进、皋如这些先王留下的大臣忠倒是忠,多胆小不敢直谏。只有舌庸、范蠡!奏章上写着:齐晋楚三国欲与越结盟制吴,使者住馆多日,大王避而不见。从这句话看,写的是舌庸管的事,若是舌庸所写,岂不此地无银。

看来只有一人,范蠡!姬玉听到过他夜半到宫直面大王的谏言,这个奏章的语句,渗透着范蠡讲话的气息。姬玉再一次被范蠡忧国的苦心所打动,心里想,这是上天赐贤人给越,越国兴衰系于范蠡。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说:“上大夫放心,我会按你之意办的。”

越王观潮越后智劝在钱塘江水入海处。

勾践坐在石买为他观潮搭起的“观潮台”上,边喝酒边欣赏着上百个裸体壮汉,驾着一只只小船,在浪尖上往若飘飞。身边乐工用木扇鼓、木瑟敲打着勾践喜欢的野音,七八个年轻女子和着野音野舞。

一直陪着勾践的石买躬身进言:“大王,潮景可好?”

“唯!唯!”勾践兴奋地叫道,“还有何地好玩?”

“臣闻东海甬东之地有一仙岛。”石买试探着说。

“唯?”

“岛上有仙山、仙树、仙水、仙人。”

“唯!”

“臣即安排。”

“唯。”

“咔嚓”!观潮台上旗杆断了。

勾践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狂风便将台上的几案掀翻了。

石买见势不好,慌忙扶勾践下台,坐上王车,策马便奔。待跑出四五里,奔上一个高坡往回看时,山峰一般的浪头,早已把观潮台吞没了,那些弄潮的壮汉、小船已无影无踪。石买吓得胆颤心惊,生怕勾践降罪。没想到勾践看到如此狂潮,竟手舞足蹈“唯!唯!壮观!”,上百条生命他已忘了。石买见勾践高兴,放了心,把勾践安排在车上坐好,又让乐工敲打起了野音,让勾践继续观赏那一排接一排如山峰般巨浪,继续发出“唯唯”的叫声。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奔了过来。近了,看清是宫中信官。

信官跳下马向勾践报告:“禀大王,王后病倒在床,三天滴水未进。”

“唯?”

“医生看过了,看不出病因,朝中大臣,请大王回宫。”

勾践和王后还是有感情的,决定马上回宫,勾践回到宫中,简单洗刷一下,急急来到后宫。门口碰到阿青,急问:“唯?王后如何?”

“玉后……”阿青泪随话出,泣不成声。自从那日王后阅简之后,就病了,她知是自己闯的祸,所以格外害怕。大王一问,泪就止不住了,生怕王后有事,自己担当不起。

勾践见阿青泪流,感到事情不妙,三步并作两步走进王后寝室。见王后依在床上,满脸病容,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玉姐!”泪竟流了下来。

“我出去几日,你如何病成这样?”勾践坐在床边,握住姬玉的手说:“叫我好心疼啊!”

姬玉一笑:“大王真的心疼?”

“那还有假,我一接报,急急赶回来了!”勾践诚挚他说,“玉姐,你还不知我心,别看那么多妃子,我心里只有你。”

姬玉又是一笑:“真假只有上天知道!”

勾践着急地抓住姬玉的双手摇着,然后,拉到自己脸上摩着说:“真的,我最近伴你是少了,可心一直是向着你的!”

姬玉怞出了手,咳了几声说:“大王,臣妾病了,你心疼,越国病了,你心疼不心疼?”

“唯?越国何病?”

“麻木症。”

“唯?你说什么?”

“臣妾说越国得了麻木症,安逸病,骄气病,忘了强吴就在北边,虎视眈眈。”

“唯,你说这个呀,阖闾已死,何足惧哉?”

“夫差新立,发誓报仇!”

“唯,夫差比我年长两岁,能有多大本事?”

“夫差手下有伍子胥那样的忠臣良将。”

“我手下也有……范蠡这样的奇才。”勾践突然想起了范蠡。

“可你,怕有两三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一见,他就讲人啊谷啊那一套,我烦。”

“可他讲的,兵之要在于人,人之要在于谷,民众主安,谷多兵强,此话是真经呀!大王!”

“唯?你为何替他说话?”姬玉的话触动了勾践一根不愿让女人替别人说话的神经。

“我是为越说话。我的大王,说实话,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若是病没,你定会再立新后。你立身的越国若是病没,你到那里再去立国?”姬玉咳了几声说:“周天子封大王先父允常为侯,是念你族为夏禹之后,可大王知道,从禹、启、太康、中康、到少康以至无余开出越地,之后十多代几乎匿迹。

到了大王先父允常手里,越才始大称王。现在越在你手,-李之战前,若不是上大夫范蠡力阻你投降,越早已不存。大王还能上山打猎,下海观潮乎?

本上天助越,-李破吴。然越地少人稀,决不是强吴对手,-李战胜,滋生骄气,若不医治,越国危矣!“姬玉说到后来,干脆把奏章上的原话背了下来。好则勾践素知姬玉颇有才气,不会想到她引用的是范蠡之言。

姬玉一番话,使勾践出了一身汗。想到只有姬玉才会如此说。尤其那句“王后病没,可再新立,越国病没,无处再立。”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勾践的心。回想父王临终遗嘱,想起历代先辈创业不易。不由地又拉起了姬玉的手说:“玉姐,你的苦心我全明白了。明日我即上朝议事,你好好养病,你不能没,越也不能没。”

姬玉笑了,从心里笑了,说:“大王如此说,臣妾的病也好了一半。”

勾践上朝议事了。他当天即召见了三国使者,议定了联合制吴之策,又加强都城守卫,以防吴国探子、刺客潜入。令石买、灵姑浮、畴无余、晋犴等将军召兵训练。还接受范蠡建议,将中原的镰刀、铲子、锄头、犁铧引进越地,以改变当地人靠飞鸟啄食小虫翻地,用木棍中耕,用手收谷的落后习俗。

朝中上下,见勾践治理国政有条有理,很是高兴。几个月过去,没有传来夫差要攻打越国的消息。勾践又想起石买说过的仙岛。向王后姬玉撒了一个巡视春播的谎,在石买安排下,去了东海仙岛。

范蠡知道真实情况后,叹了口气,向宫中告了长假,向文种辞了行,带着独山,离开了诸暨城。

第二章 宛邑

高师启蒙邑令三请范蠡在告假的奏章中说是返里省亲,其实他父母早已亡故,家中只有兄嫂和一个侄儿,他并不十分惦记。因此,他离开诸暨并没有向西北方向走,而是正北而去。他和独山装扮成流浪汉,先到了吴国,打听到孙武因和夫差意见相左,已离吴到深山隐居。伍子胥因把夫差扶上王位,自持有功,常以儿辈呼喝夫差,引起夫差不满,夫差很少再见他。吴国两员大将不在夫差身边,范蠡稍稍放了点心。又继续北上,来到鲁国,本想见一见知天命的大学问家孔丘,(这一年孔子约55岁)聆听一番教诲。不巧,孔丘带着弟子出远门了。范蠡又到了齐国,想见一见多智多谋的晏婴,没想到晏婴竟已暴卒。

范蠡到晏婴墓前,拜了三拜,离齐朝晋而去。途经宋、卫,因没有可拜之人,便没停留。到晋之后,正遇晋国六卿树党争权,自相鱼肉,朝野慌慌不安。

范蠡只好南下,朝家乡楚国宛邑走去。一路奔波,没有遇到麻烦。虽然上大夫范蠡的名字,已远播鲁、齐、晋等国,但谁能想到象乞丐似的年青小伙子,是计谋打败了吴军的范蠡呢。他俩顺利回到家乡宛邑时,已是深秋了。宛城西边百里奚村,是范蠡少年时代读书学艺的地方。他的老师百里长河是秦国五-大夫百里奚的第五代孙。

百里奚村,原名岗下村,位于伏牛山支脉隆岗之下。因出了百里奚这样的名人,改名百里奚。百里奚原在虞国当大夫,后被晋俘去,作为陪嫁之臣送入秦国,后出走回楚,被楚人所执。秦穆公闻百里奚是治国奇才,想用高价赎买又担心引起楚国注意不放其走。就用五张黑公羊皮以赎逃奴名义将百里奚赎出,用为大夫。他助秦穆公先后灭掉梁、芮两国,之后向西发展、攻灭十二国,威振西戍,奠定了秦国称霸乃至统一中国的基业。秦穆公去世后,百里奚辞官回村隐居著述,留下了治国策术七篇。由于自己为官,历经坎坷,深知仕途艰险,告戒子孙可以策术教人,不得出仕为官。他的后代谨记教诲,安心居住岗下村,以农牧为本。若有可造之才,则招为徒弟,授百里治国之术。

范蠡是五六岁时由其父从宛城南三十里范公村带到百里奚,交到百里长河手里启蒙的。范蠡生性聪慧,十四五岁时,文已得百里治国术之津髓,武已学会百里家传长剑术。此时父母先后病故,范蠡无大牵挂,在百里老师资助下,游历了武当、伏牛、中条等名山大川,拜见了不少胸有奇才、身怀绝技之人,不仅文策武术大有氏进,还学会了医术,十七八岁返回百里奚,百里老师无新话可说,新术可教,就让他回到范公村守墓尽孝,等待时机。范蠡渴望到楚王身边,为国效力,但一介平民,无人引荐。也曾到宛城找邑令,希图谋个差使,先从家乡干起,但邑令见他是个娃娃,以戏弄官府之名,乱棒将他赶出。胸有济天大志,只能守墓尽孝,范蠡度日如年,只好借酒解愁。

酒后挥剑逐鸡、逐羊、逐牛、逐狗,弄得鸡飞狗跳。再不就登高演讲,天下大势、诸侯功过、农桑畜牧。村上人从未听说、也听不懂的话滔滔不绝。村上人只知他从小被送出去了,不知他在外面情况,见他这样,以为他有疯病。

兄嫂也觉他神志不正常,夜半常常跳上房顶,从这房窜到那房,挥剑乱砍,好象和鬼怪打仗。范蠡在村庄的日子,只要他走出家门,人们就象避瘟疫似的慌忙躲避。这使范蠡感到伤心,但他并不介意,他觉着和不问政事、不习文武、只知种田吃饭的人不可计较。他恨官府的人,有眼无珠;他恨楚王昏庸,不能礼贤下士;他恨官场腐败,不走门子,不送钱财,就不能做官升迁。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范蠡回到村庄,除了得一个“疯子”的外号外,别无所获。没有交谈对象,没有练剑对手(此时独山留在长河老师家做活),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要疯了。他开始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就在此时,从楚国郢都派来了新的宛邑令文种。这文种学识渊博,志向远大,本想在都城升迁,但不是贵族出身,被发配边陲小邑做了一个邑令(相当于今日县长)。文种之才可以治国,如今治邑,自然轻松。上任不久,宛邑民顺政清。文种闲暇,四处察访。一察施政,二访贤人。当听说百里长河弟子范蠡有奇才,便遣邑吏去范公村召之。邑吏去范公村,范蠡不见。邑吏回文种说:“村人都说范蠡是个疯子,不必再召见了吧。”

种笑道:“吾闻贤俊之士,易招疯子之讥,内怀独见之人,外遭不智之毁,你不明白,明日备车,吾亲往谒之。”

第二日,文种乘车到了范公村,询问范蠡家住处。村人告之在村两北角。

种下车,往范蠡家走去。走到范蠡家大门外时,突然一黑色大狗从门内窜出,“汪汪”狂叫不止。

种和邑吏先是一楞,仔细看时,却是一人披着狗皮学狗吠叫。

村上跟着看爇闹的人说,那就是范蠡!

邑吏怕文种难堪,连忙脱衣挡住文种视线,吆喝范蠡:“邑令在此,不得无礼!”回答他的是“汪汪”两声。

村上跟着的人都笑了。

邑吏催促文种离开。文种笑道:“尔不明白,吾闻犬吠者人也,人身而犬吠者,谓我是人。今吾到此,觉有圣人之气,圣人谓吾是人,莫大抬举矣!”

种说完,整了整衣衫,朝范蠡拜去。

范蠡已知文种不是昏官,戏笑太大,已不成礼,慌忙逃去。

村人大笑。笑文种太痴,笑范蠡太疯。

范蠡用狗吠迎客是他试探文种之计。在先,他已知文种德政,但是否可交,心中无底。世事维艰,世态炎凉,心不相通,不可深交。邑吏传文种召他,他避而不见,是试试文种是否诚心。若心诚,必亲自来。文种来时,他在村头早已望见,临时决定披狗皮狂叫,是试试文种是否会心。文种果然悟出谓他是圣人,在村人讥笑声中向自己行叩拜之礼,可谓大智若愚。范蠡揣测,文种既然诚心交友,会心达意,明日必定还会前来。那明日,就要试一试文种是否知心了。若是知心之人,即引为知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今乱世,能交一心心相通的朋友,即如宏图不展,也不在来一趟人世。

当晚,范蠡将思绪整理了一遍。次日早饭后对兄嫂说:“今日文种必至,请嫂嫂为我找一件象样的衣裳,兄长上市买一些酒菜待客。”

范蠡兄嫂均为老实厚道之人,私下也常为范蠡的前程躁心,前日吏来不见,昨日装狗,实在弄不明白弟弟意欲何为。换了别人,早就跑到宛城去了。

还坐等邑令来谒。昨日邑令在哄笑声中离去,岂不生气,今日还能再来?但弟弟说了,而且他说的话往往很准,俩人也就不多言语。兄长范水掂起篮子上市去了。嫂子在屋内翻箱倒柜,看有没有合适衣服。终于找到一件范蠡父亲生前出门见客常穿的一件旧衣,虽然稍大了些,但比范蠡身上的破衣好得多。

范蠡洗漱了一番,把乱发扎了扎,接过嫂子递过的衣衫穿上,铜镜一照,倒也象个人样。嫂子见他今日全无疯样,戏笑道:“弟弟今日象要娶亲。”

范蠡笑道:“谁家女娃肯嫁疯子?”嫂子道:“你平日若象今日正经,谁能说你疯子。”范蠡道:“平日哪有贵客来访?我若每日穿戴整齐,那才是疯子呢。”嫂子笑道:“弟弟说话办事总跟别人别个劲儿。”范蠡道:“我若和别人一样,那就不叫范蠡了。”俩人说了一阵闲话,范蠡又逗了一会五六岁的侄子范波玩了一会,文种还没有到。兄长从市上采买回来,已经大半晌了,仍没见文种影子。兄长有些沉不住气了,说:“弟弟,你说这事可准?”

范蠡说:“上次波儿得病,你俩吓得要命,我说六日必好。六日头上波儿活蹦乱跳,这事你忘了?”范水道:“那是你懂点医道。这事可不同,你又没钻到邑令心里,怎知今日必到。”范蠡说:“弟弟不光懂医道,还懂心道,我说文种今日来,他必今日来。”范水不信说:“昨日你戏耍了人家,一般人都受不了。何况邑令,我看今日不会来了,这酒菜咱自己用吧。”范蠡解释说:“兄长有所不知,正因为昨日戏耍,今日他才必到,若是常礼躬迎,邑令怕今日真的不来了。”范水一向说不过弟弟,见范蠡这么说,只好说:“你说的理儿总和别人下一样,这都是师长交给你的?”范蠡笑道:“这都是我自己想的。”范水揶了一句:“难怪都说你是疯子,要是邑令今日不来,这酒肉你可不能吃一口。”范蠡答道:“好。要是文种前来,这酒肉全归我俩如何?”范水答应了一声好,就和老婆到灶间准备去了。

日将近午,文种一人骑马而至。范蠡迎上,施了大礼,领进屋里分宾主坐在蒲团上,为昨日失礼道了歉。文种高兴他说:“不必道歉。昨日举动,令种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范蠡:“邑令这样说,蠡实不安。”

种:“种是实言,少伯将种视为圣人,实是对种鼓励。种将终生奋斗以求。”

范蠡见文种如此说,放下了心,但考虑自己一介村民,让邑令一招两顾,实在不妥,便说:“蠡为敝村疯民,何德何能,邑令再三在驾屈尊,蠡实不安。”

种见被人称作疯子的人,今日衣冠整齐,仪表堂堂,礼节周到,声音铿锵,全无疯子模样,不禁从心里喜欢上了。文种说:“种闻少伯乃百里长河之高足,得见颜面,实是三生有幸。种乃郢都人民,字子禽,你我相知,叫我子禽好了,勿再称令。”

范蠡见文种说得诚恳,便说:“好,邑令比我年长,我称令子禽兄可否?”

“好!好!”文种说,“我就称你少伯弟了”

“称少伯可矣?”范蠡说,“兄为邑令,蠡为草民,高攀了!”

“哪里,哪里。”文种说,“要说高攀,是我高攀了少伯。”

“那咱就不必客气了。”范蠡说,“不知蠡有何用,竟让子禽屈尊而顾。”

种压低声音说:“此处说话可否方便?”

范蠡说:“方便,方便!兄嫂皆为厚道之人,村人皆不关心经政,再说,咱们所言,吆喝出去,也难有人明白。”

种笑了。范蠡也笑了。

此时范水送上了酒菜,同文种打过招呼便离开了。文种果然来到,使范水对弟弟十分佩服。见弟弟全无疯样,二人谈笑风生更感到奇怪,“看来弟弟是个官场上的人。”范水想,说不定今日就是弟弟的出头之日。若真是这样,也不枉父亲一片苦心。范水记得父亲在世时对范蠡格外着重,又是送他去学艺,又是为他找陪练。说范蠡生下来就比范水哭声响,不到百天,眼睛就能看东西。还说,能为范家荣光耀祖的人定是范蠡,因此周岁时给他起了一个怪名“蠡”——让他压住两条“虫”,而“虫”,一是龙,二是蛇。压住龙蛇的人,自然不是一般的人。这个意思,只有范水知道。对外说,是续住兄长的“水”字往下起名,“蠡”字是贝壳做的瓢,有水有瓢,顺理成章。

范蠡见上了酒菜,便敬文种,先喝了一鸱夷,(一种皮革制的小酒囊)

然后二人也不相让,边喝边说起了话。

种说:“近日,子胥捎信,邀我去吴做事,你看如何?”

范蠡:“蠡对子胥智勇,十分仰慕,然为家仇入敌国反攻故国,使百姓生灵涂炭,不敢苟同,世人对此,颇多微词,子禽兄三思。”

“嗯。”文种说,“去吴非我所愿。然在宛,又无大事可做。”

“回郢都辅佐楚王如何?”范蠡说。

种叹气:“我若能在郢都伸展,就不会到宛城来。如今郢都,贵族当权,君主无为,腥臊并用,芳香不得接近。子禽出身微贱,无人援引,郢都难回。”

范蠡点头:“国以人兴,国以人亡。可叹楚国东有强吴,西有霸秦,内外交困,势如江河日下,却不用力挽狂澜之人。”

“少伯所言极是。”文种说,“种对楚真是又爱又恨。少伯呢?”

范蠡一下不摸文种底细,试探说:“蠡不在庙堂,无爱无恨。”

种笑了:“弟瞒村人可矣,瞒种则不必。弟装疯装傻,还不是又爱又恨,还不是企望一展宏图,或王有天下,或霸领诸侯,种不知者,弟何时出道,是留楚,还是去楚?”

听了文种的话,范蠡的内心受到很大震动。能看透他心的人,文种是第一个,就连他的老师百里长河也对他企望霸领诸侯的雄心估计不足。范蠡见文种这么说,己到知心程度,索性把心中的想法都说了出来。只听他说:“生为楚人,终生为楚。楚不用吾,吾不背楚。上苍给我效国才能,我若不用,则枉为世人。如今楚之大敌为吴,而能牵制吴国的非秦,非晋,非齐,非鲁,只有于吴山水相连,同风共俗的越,若能助越强盛,把吴敌住,吴无力攻楚,为楚的目的可达矣。”

种听罢,不由起身:“少伯弟,请受为兄一拜”

范蠡也站起:“兄长何故如此?”慌忙拉住了。

种只好坐下说:“弟之雄论,令种茅塞顿开。种早有去宛之心,但不知去何处效楚。”

范蠡说:“蠡在村闲住,原是想等志同道合之人,兄若有此意,弟愿追随,为兄效犬马之役。”

两人把话说透,都感到十分畅快,不由地边喝边唱起来:生为楚人兮,终生为楚。

楚不用吾兮,吾不背楚。

宏图不展兮。

枉为世人。

扶越制吴兮,实为助楚。

范蠡嫂子听到二人吆喝吟唱,对丈夫说:“怪不得文种找咱弟,原来也是个疯子。”

范水笑道:“疯子才能当官呢。咱弟遇上这个疯子,说不定要当官呢。”

范蠡和文种自那次相见后,犹如故交似的又密谈了几次,然后在一个清晨,文种带着贴心随从,范蠡带着独山悄悄地走了。他俩的去向只有百里长河知道。

在那个时代,各国人员相互走动,比较随便,不需要办理“护照”。只要不是要犯,各路关卡一般不管。文种和范蠡及其随从装做生意人,带着宛城出的土特产,晓行夜宿,两个月后到了越国,受到了越王允常的款待。转眼几年过去了。

恩师被囚弟子智救范蠡和独山在百里奚村生活多年,对这里一草一木十分熟悉,两人走到老师家时,只见大门紧闭,这般时候,关着大门?独山上前,敲了半天,才听到一个老者颤颤巍巍的声音:“谁呀?”

范蠡意识到不好,忙答话:“陈爷,是我!”

“你是谁呀?我耳背了,听不出。”

“我是少伯,还有独山!”范蠡大声说。

“啊!是你俩呀!”陈爷慌忙开了门。陈爷是百里长河家的老家院,在百里家几十年了。

范蠡进到院里,静悄悄地,没有人气儿,吃惊地问:“陈爷,老师呢,家里人呢?”

陈爷把门关好后说:“一言难尽,到屋里再说。”

范蠡和独山跟着陈爷到了正屋,只见屋里到处是灰尘,又吃了一惊说:“陈爷,老师他?”

陈爷不紧不慢他说:“我给你俩弄点饭吃,吃了再说。”

“不!”范蠡拦住了陈爷,“你不说,我们不吃!”

独山也着急:“陈爷,你就快说吧。”

陈爷叹了口气,说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文种辞官离开宛邑后,过了两三个月郢都才知道,再派邑令,一时也派不出,也无人愿到边城来。在这种情况下,宛城北原来周天子封置的申国后裔姜通,用珍玉钱财疏通了郢都王宫贵人,在楚王面前求情,买了一个宛邑令。这姜通当上邑令之后,暗中勾结秦国,企图恢复被楚文王灭掉近二百年的申国,好当君王。姜通自感才疏识浅,便想到了曾经辅佐过秦穆公的百里奚后代百里长河,三番五次邀百里到邑内做事。百里长河谨记祖训,坚辞不去。姜通便派吏兵硬将百里长河拉到宛邑城内,软禁了起来,许诺若设谋立国,让其当相国,若不设谋,则囚禁终生。百里长河冷笑相对,一言不发。百里家人,怕邑令加害,夫人带着儿女去了方城。

“老师何时被囚?”范蠡问。“

“三四个月了吧,好象是爇天的时候。”陈爷说。

“让不让去看望?”范蠡又问“让看。长河不让家里人去,怕邑令把家人也扣了。我半个月去一趟,给长河送点东西。”陈爷说,“你俩回来,太好了,想想办法把你们老师救出来。”

“姜通这是谋反,我看咱们去一刀宰了他!”独山气愤他说。

从感情上说,范蠡同意独山的话,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办,一则没有拿到姜通谋反证据;二则断然手段若不成功,会招来麻烦,影响大局。他瞪了独山一眼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乱来。”

“那你说咋办?”独山不高兴他说。

“老师尚无性命之忧,咱们先弄点饭吃,完了,我先去看看再说。”范蠡说。

饭后,范蠡打扮成农夫模样,嘱付独山协助陈爷守好院子,然后独自朝宛城走去。独山本想一同去,范蠡担心他一时性起惹出乱子,就让他留下。

独山做为的伴童与范蠡一起长大,虽情如兄弟,但总有主仆之分。范蠡说东,他不敢说西,虽然心中不快,也只好留下,打扫起院内、屋内的尘土。

百里奚村离宛城七八里地,一顿饭功夫,范蠡便从西关进了城。范蠡和文种交往时到过邑衙内,对院里情形比较熟悉,很快找到了陈爷说的关老师的地方。那是衙内一个独门小院,名曰文苑。内中藏有典籍,是历代邑令阅简、弹琴、接待文朋诗友的地方。姜通不通文墨,便把此处改作了囚室。范蠡以百里奚村民身份,到了文苑门口,装傻呜呜比着手势给守门的兵丁说给百里老头送两件夹衣。兵丁看了看范蠡的样子,把夹衣掂起来,摸了摸,没什么夹带,就挥手让他进去范蠡走进院内,穿过花厅,来到后院,只见百里长河老师一人端坐在大槐树下的石墩上,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在面前的石板上下围棋。

范蠡紧走几步上前叫了一声:“老师!”

百里长河没有反应,执白的手着了一子。

范蠡走到跟前:“老师,弟子来看你了!”

百里长河没反应,执黑的手又着了一子。

范蠡看着老师已经全白了的头发,想起了几年前老师的头发还是乌黑,想起老师十几年的教诲,想到老师今日的境遇,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老师,弟子来晚了!”

百里长河也没看范蠡一眼,把一枚白子放到“断”的位置后说:“你不在越,回楚何事?”

“回来看看老师、兄嫂,为父母扫墓。”范蠡说。

“糊涂!”百里长河仍旧没看范蠡一眼,“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恋亲情,忘了?”

“弟子没忘。”范蠡说,“不过……”

百里长河瞪了范蠡一眼:“可有不顺心之事?站起说话。”

范蠡站起:“弟子感到无事可做,故告假返楚省亲。”

百里长河又着了一黑一白后说:“时不至,不可强求,事不究,不可强成……”

“自若以处,以度天下。”范蠡接念道,“弟子明白了。”

“明白了,就快走吧。”

“老师,你!”

“每日琢磨棋艺,大有裨益。”

“老师!”

“走吧!你看,黑白相斗,已是死棋。”

“不!”范蠡急了,“我要救你出去!”

百里长河执子的手颤抖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为我老朽,不值,快走吧,莫叫邑令发现是你。”

范蠡的心颤抖了,老师在此种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前程,他也决不能作那种见利忘义之人,为了恩师,他宁可不去当那上大夫。他知道老师脾气。如果不把老师救出去,老师可能就这样“安心”困死在这里。百里长河当然也知道弟子脾气,他岔开话题说:“听说吴国正在秣兵厉马准备报-李之仇?”

“是有此事。”范蠡说。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

“老师在文苑一天,弟子就一天不走。”

“你这个脾气为何就改不了呢?”

“江山好改,秉性难易,弟子怕也难改了。”

百里长河叹了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你早晚要吃这脾气的亏。”

苑门口的兵丁大声贬喝起来:“那个傻子,还不出来?”

范蠡向百里长河施了弟子礼:“老师放心,我定会救你出去!”然后扭头走出文苑大门,到门口时,又冲兵丁傻笑了一下。

范蠡走出邑衙大门,就近找了一个小酒店,要了一小酒囊酒,坐下一边喝一边想着如何把老师救出去。范蠡想,若收集姜通勾结秦国谋反罪证,按程序告到郢都,由郢都派人核查后处治,快则也得半年。自己不可能在家乡呆这么长时间。看来只有采取非正常手段。什么手段呢,武力解决无什把握,且易连累老师,只有用文。当面劝说,恐难以奏效,弄不好,暴露了自己身份,象老师一样怞身不得,更为麻烦。央人劝说,一时难以找到能说服姜通的人。

“客官,还要不要添酒?”店家见范蠡的酒囊已空,双眼发楞,走了过来。

范蠡一醒,笑道:“不用了。”付了钱,正要离去,突然问店家:“我远道而来,不知此地属秦、属楚、还是属申?”

店家奇怪地望着范蠡说:“当然属楚。”

“可我听说这儿是申国。”范蠡道。

“你这个人咋啦!”店家不高兴了,“申国君王大逆不道,残害百姓,早就灭了。庶民只知有楚,不知有申!”

“得罪!得罪!”范蠡施礼走出门去。

店家望着范蠡的背影,吐嚷了一句:“哪来的疯子?”

范蠡出宛城西门,在回百里奚村的路上,一个“迫人出城”之计产生了,他回到老师家简单说了几句去邑衙文苑的情况,便一头扎进了老师的书房,嘱咐陈爷和独山不要惊动他。

该吃晚饭了,他还没出书房。陈爷和独山知道范蠡的脾气,也不敢叫他,俩人草草地吃了,把剩下的饭温在锅里,等着范蠡。他俩知道,范蠡一定是在为救老师想办法。独山不明白的是,-李之战,那样大的事,范蠡也没有“闭门谢客”,救老师一个人,用得着费那么大的心思吗。

约摸一更时分,范蠡手持一块竹简,进了灶间说:“独山,你马上出发,把这块竹简挂到姜通老家石桥村头,尔后一直向东到方城接老师家人回来。

我料定不出三日,姜通会滚出宛城。“

独山接过竹简,揣进怀里,又抓了两个白馍放进怀里,二话没说,便出发了。

独山走后,范蠡匆匆吃了饭,让陈爷先睡,然后,到书房,将五块竹简依次装进怀里,走出书房,轻轻到了院墙跟前,纵身一跃,跳过墙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清晨,宛邑令姜通家石桥村头一棵老槐树上,悬挂着一块竹简,在微风中晃动,好事的村民把竹简取下慌忙交给族长,族长接过,只见简上写着:“伟哉姜姓。先祖有功,赐姓立国。逆子不道,四世国灭。楚王有德,灭国留族。石桥栖身,二百年矣。今有姜通,自不量力。勾结强秦,私蓄甲兵,欲复申国。灭族之罪,昭然若揭。为全族计,速将姜通,逐出宛邑……族长看完,大吃一惊,和族人一讲,众皆哗然,纷纷议论姜通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姜姓二百多号人不能让他给毁了。一致推举族长和几个丁壮去宛城弄清原由,若真是谋反,家法处之。

宛城北门前,一清早,进出城的人们也发现了钉在城门附近官府告令栏中的竹简,只见上写:宛城百姓,祸将临头。邑令姜通,联秦背楚,陰谋复申,形迹已露。郢都悉知,楚王震怒,即派大兵,进剿宛城。为全城计,速将邑令,逐出宛城,以免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全城百姓,对姜通上台后横征暴敛,早已深恶痛绝,简上的话,犹如一把烈火,一下子点燃了干柴。混在人群中的范蠡见群情激愤,时机一到,用当地话吆喝了一声:“到邑衙去!

把那个混蛋邑令撵出城去!“话音刚落,群起响应。几十号人吆喝着朝邑衙街走去,越走跟随人的人越多。范蠡一边走,一边同身边的人说,咱们得约合的人多点,身边的人感到他说的话有理,也没问他是谁,干什么的,就自告奋勇去其它三个城门约合人去了。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四个城门附近集合的队伍约有二千多人,先后赶到了邑衙大门前。吆喝着让姜通滚出宛城,邑衙内的甲兵,听到四门百姓前来邑衙的消息后,早已把大门紧闭,用顶门杠顶上了。

邑令姜通起床开门时,一块竹简从门头“啪”地一声掉下,他吓了一跳,拣起一看,只见上写:欲复申国,实属妄想。勾秦背楚,已失天意。横征暴敛,已失民心。宛邑平坦,无势可依。虽有甲兵,乌合之众。楚国虽弱,终是大国。以卵击石,后果可知。楚王并申,天子已允,违天子之意,必遭天下人口诛。申国辖内,尚有吕、邓、方城诸国,尔复申,他复吕、复邓、复方城,天下岂不大乱,百姓岂能容忍。申吕诸国,已灭二百年矣,当今百姓,只知有楚,不知有申,尔复申何为。天下纷争,大并小,小被并,全是无意。

不可逆天而动。尔谋反形迹已露,为尔之计,速离宛城,方可保全性命。姜通看完,惊出一身冷汗。心想,此人能到我门口放简必有惊人本领,倘若不是下简而是下刀……姜通不敢想下去了。此时,他感到,复申为王,已是作梦。陰谋败露,只有赶快逃跑。姜通吩咐家人、手下,赶快收拾细软。就在此时,院外的吆喝声传了进来,甲兵禀报有上千人围在院外,姜通知道众怒难犯,慌忙带着家人和亲信从后门溜了。他本想回自己村去,没想到刚出城便看见族长和气势汹汹的本族人。情知不妙,连话也没敢说,便抄小路往西北方向逃了。

邑衙内甲兵见姜通已逃,打开院门,说邑令已逃,让大家散去。百姓们那里肯信,一拥而入逐屋察看,见姜通果然不在,才欢呼着离去。范蠡趁混乱之时,跑到文苑,接着老师,悄悄从人群中走出院门,上了事先备好的一辆牛车,悠闲地出了西门。

故土别离百里许女范蠡把老师送回村,简单吃了点东西,睡了一觉,告别老师,朝城南自己家范公村走去。想赶快看望一下兄嫂,离开家乡,回越国去。

范蠡走了七八里,来到了清水(今称白河)河边,虽是秋季,但水势汹涌。范蠡正在考虑,是解衣涉水还是搭乘渡船时,水边芦苇丛中划出了一只丈把长的小船,船家高声问道:“客人可要过河?”

范蠡心中疑惑,这么巧?会不会是伍子胥派来跟踪的刺客。伍子胥雇用的杀手要离,就是在船上刺杀了庆忌,稳定了吴王阖闾地位的。他仔细看了那个船家,三十左右,个子不高,满脸堆笑。心想,是祸躲不过,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先上船再说。自忖只要留心,依自己的武功,对付个把人还不成问题,于是他高声应道:“过河!”

船家把小船撑到他跟前,用竹篙别住停稳后说:“客人请!”

范蠡看了一眼船家的架式,心想,此人若是刺客,我登船时若不备,他一篙打来,就会把我打入水中,再用篙头铁尖一刺,没命矣。范蠡没有急于登船,笑问道:“船家是哪村的?”

“五里屯的。”船家从容应答。

“此处不是渡口,你的船咋停在这儿?”范蠡又问。

“有水可撑船,是岸便是渡。客人疑我是贼船乎?”

船家笑着答道,“既如此,船家去也!”说完怞篙抵岸欲撑船去。

范蠡就在船家将竹篙从水中怞出插到岸上的一瞬间,纵身一跃,轻轻地落在了船的另一头,一下子把船家颠了个趔趄,差点歪倒水中。范蠡笑道:“你就是贼船,我也不怕?”范蠡想以此发出警告:来者不善!

船家见范蠡登船的手段不凡,又听他如此说,也笑道:“客人真会说笑话。”然后将篙一撑,小船离岸,朝水中驶去。

“客人从何处来?”船家问道。

“从来处来。”范蠡笑答。

“到何处去?”

“到去处去。”

俩人都笑了起来。

船到-水中间,由于水流颇急,船有些颠簸起来。船家高声道:“客人站好!”范蠡走南闯北,知道贼船宰客多在夜深人静或风大浪高时。此时正值浪高,需要警觉,高声应道:“放心,我站得很好!”说完还在船上蹦了几蹦。吓得船家叫了起来:“好了!好了!”范蠡见船家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此时他感到这个船家不象是刺客,即如是刺客,身手也比专诸、要离差得远,于是放下心来,欣赏起傍晚的情水风景:夕阳映照,水鸟纷飞,绿树护岸,波光鳞鳞。不由想起越国水乡。想起扶越制吴助楚的使命。

船到南岸河滩,范蠡付了船费,道声“谢了!”纵身跳上了河滩,朝岸上走去,当他走上河堤回头再看自己登滩的地方时,船家和小船均不见了。

他感到好象做了一场梦!

范蠡到家时,家里已喝完汤(吃过晚饭),侄儿已睡下了。兄嫂见他回来,又惊又喜,一边为他烧汤,一边问他这几年的情况。范蠡寒糊他讲了和文种一起在越国混事。范水说:“听说越国把吴国打败了,阖闾也被打死了,可有此事?”范蠡说:“兄长对这事咋也关心起了?”范水说:“那阖闾率兵打进咱楚国都城,把楚人害惨了,谁不想扒他的皮。听说他被打死了,能不高兴!”范蠡问了一些兄嫂的情况,得知近几年风调雨顺,日子也算不错,便放了心。见汤已烧好,便自己动手,拿起陶泥碗盛了,蹲在灶间吃了起来。

此时,村头的狗开始叫起来。范蠡心中一沉,说:“最近可有生人找我?”

嫂子接道:“前几天有个生人打听你回来没有,说是你朋友。”范蠡心中明白,不再言语,速把汤喝完,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金放在案板上说:“家里很好,我这就走了!”范水说:“你不能住一夜再走?”范蠡说:“公务在身,不住了。”范水看着弟弟神色说:“你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范蠡笑道:“兄嫂放心,弟虽是疯子,但不会犯案子。”说完就往外走,兄嫂知他脾气,也没拦他,只是嘱付他自己保重,送出了院门。

村头的狗叫得更厉害了。

范蠡想,独身夜行,恐有不测,便来到自家祖坟地,在破旧的看坟庵里躺了下来。他感到睡在这里比睡在村里安全,和父母及列祖列宗睡在一起,心里踏实。他突发奇想,自己百年后,能不能在这里占一席之地?只要自己作为无愧于列祖列宗,一定能占一-黄土。想到这里,坦然入睡。

独山按范蠡吩咐雇了快车把师娘、师兄、师妹从方城接回村时,己是百里长河回村第二天傍晚了。家人团聚,村人祝贺,自是爇闹了一番。独山得知范蠡返乡省亲,晚饭后,便向老师提出回范公村看看。百里长河让独山好好歇歇,第二天再回。独山是个急性人,说不用歇了,当晚即回。百里担心独山安全,独山再三说没事,挎了一把长剑出发了。

安歇之后,百里长河向夫人讲这次平安出来,多亏了弟子范蠡。他观察范蠡从小至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想把女儿百里宛玉嫁给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说,一切全凭他的决断,但不知范蠡在越国是不是已有了夫人。

百里长河说:“已经问过了,没有。你去问问宛玉,她可愿意?”夫人说:“好吧,明日我去问她。”百里长河说:“事不宜迟,范蠡说走就走的。”

夫人笑道:“啥事还没见你急过。”百里长河道:“丈人好找,女婿难寻。

找一个好女婿,三辈子的事,莫误了时机。“夫人道:”好好,我这就去。“

百里长河的闺女百里宛玉这一年刚满十五,是个知书达理、聪明贤淑的姑娘,和范蠡一起长大,犹如兄妹,她虽然和范蠡交往不多,但常从父母那里听到对范蠡文武之才的夸奖。从心里佩服范蠡,但对婚姻之事从未想过。

正要睡下时,母亲走来说了一番女大当嫁之话,并问她对范蠡的看法。百里宛玉一听,脸发红了,心里咚咚直跳,一时不知如何说好。夫人见女儿这样,说道:“范蠡是知根知底之人,比给你找个生人强。”宛玉见母亲这般说,知道父母已有此意,就低头说:“全凭父母做主。”

范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他走出坟庵整了整衣衫,跪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又祷告了一番,便起身回百里奚村。他想独山若是已将老师家人接回,便马上和独山回越国去。离开时间太长,再不回勾践要起疑心了。

范蠡走了三十里,又累又饿,便在宛城南门、清水河边一家酒店里坐下来,要了酒肉,正吃着,忽然一人走来作揖施礼道:“蠡兄别来无恙。”范蠡定神一看,原来是自己漫游伏牛山时结识的朋友,忙邀上坐,添了酒肉,一边吃喝一边聊起别后情况。那位朋友叙说了一般情况后,便切入正题,说是伏牛山天龙道主去年病逝,手下四个弟子为争主位闹得不可开交。但这四人,文不能设谋,武不能服众,道主胞弟忽然想起当年在天龙道小住的范蠡,觉得范蠡文武全才,堪当道主,便遣人下山,到范蠡家乡来寻他。范蠡听了,觉得不妙,他知道天龙道的规矩,若是入了,终生不得退出。当年他闻讯该道要吸收他时,悄悄地走了,生怕终生困到伏牛山内,每日烧香念经,犹如牢笼。现在见朋友到此寻他,心想,真是多事之秋,回乡几日,先遇老师被囚,又遇船上可疑之人,昨晚村头可疑狗叫。今日又被朋友缠住去当天龙道主。若不赶快返回越国,不知又会遇到何等事故。想到这里,他对朋心虚以应酬,一个劲儿爇情劝酒,两人从上午喝到下午,把朋友灌得酪酊大醉,扶到附近客栈,安排歇了。范蠡生怕再遇到什么麻烦,另找了一个客栈歇了下来,直到晚饭后才步出客栈打算回百里奚。巧得很,出门不久,便遇上了前去找他的独山。他扼要说明了情况,俩人便一同朝百里奚村走去,打算当晚即和老师告别。

范蠡没有想到,当他和独山一起口百里奚村,敲起睡下的老师告别时,百里长河竟说出了让他娶百里宛玉为妻的话。范蠡对这位师妹印象很好,但从来想过娶她为妻,事情突如其来,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独山痛快,看到范蠡没有表态,催促道:“还不赶快拜谢丈人,你错过了这个村,到哪里再去找宛玉这样的好媳妇,莫非你想找个蛮女子不成!”范蠡笑道:“不知宛玉意下如何,怎能唐突应下。”独山道:“啥事你都聪明,这事糊涂了起来。

宛玉若不同意,老师怎能提起。“范蠡一想也是,便答道:”既如此,全凭老师作主。“

百里长河见范蠡已答应,高兴他说:“非常时期,老师也就不拘礼了。

明日即与你们完婚,然后你们一起去越。“

独山一听,叫了一声:“好哇!”

范蠡瞪了独山一眼,给百里老师讲了昨日和今日的巧遇,耽心夜长梦多,难以脱身,误了大事。说既已答应娶宛玉为妻,决不会三心二意。自己先回越国,稍事安定以后,再来接宛玉过去或请人送宛玉去越。

百里长河是深明大义之人,深知范蠡若被天龙道人缠住,将一事无成。

便说:“也好,你先回越,我择日将宛玉送去。”

范蠡见百里长河这么说,心里十分感动,不由地跪了下去说:“谢过老师,蠡决不会辜负老师一片苦心。弟子告辞,老师多保重。”说完,叩了一个头后站起对独山说:“走!”独山楞了:“这就走了?不见一下宛玉?”

范蠡何尝不想见一下宛玉,但他恐怕一耽误,今晚不好走了,明日天龙道人找来就麻烦了。强忍住说:“走!”

独山望着百里老师,希望老师发句话。

百里长河掩饰住内心的复杂感情,挥手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恋亲情。走吧!”

独山见老师如此说,只好跟着范蠡走出门去。

范蠡走出百里家院门,和陈爷告别时,声音哽咽了。

第三章 会稽

谗臣误国稚君拒谏范蠡和独山装扮成乞丐模样,晓行夜宿。从宛城向东南,穿过桐柏山,迂回到吴楚两国六十年交兵十八次的主战场弦邑(今光山)鸡父(今固始)

巢邑(今巢县)等地方看了看地形地貌,向当地人询问了当年两军作战情况,又深入到吴国腹地察看了伍子胥在太湖训练的水军。范蠡本想暗暗地拜望一下他所景仰的孙武,但孙武已去陈国隐居了。范蠡和独山回到越国都城时,已是公元前四百九十四年了。范蠡见过已经主了内政的文种大夫后。回到住处,正和独山清理院内杂草,王宫令官急急跑来,传令大王勾践立时召见他。

范蠡一听,立时洗漱了,换上新官服,跟着令官进了王宫。勾践一见范蠡,像个小孩子似的,从宝榻上迅速跑下,拉着范蠡的手“唯唯”地叫了声说:“你可回来了,孤正准备派人到宛城找你呢!”

范蠡见勾践的神态十分真诚,心里不免有些感动,挣脱了勾践的手就势跪下道:“请大王恕罪,微臣回家太久了。”

“唯!‘快快请起!”勾践拉起范蠡,“快坐下,孤有要事问你。”范蠡坐下后说:“大王有何要事?臣愿分忧。”

“唯!”勾践兴奋,“孤想打吴国,让夫差竖子知道孤的厉害!”

“啊!”范蠡不由地惊叫出了声。他刚从吴经过,深知吴国富兵强,正欲向勾践献图强坚守、持久抗吴之计,没想到勾践竟要主动进攻强吴,这是弱国弱兵之大忌。勾践为何有这种想法呢?何人教唆勾践把越往绝路上引呢?

“唯!?你以为如何?”勾践问。

范蠡起身施礼:“大王,臣以为不可!”

“唯!”勾践坐上了宝榻。

“臣以为,吴耻丧其先王,誓矢图报,日夜练兵,三年矣。其志愤,其力齐,不可挡也。”范蠡道,“越宜敛兵坚守,不可进击!”

“唯!”勾践不高兴了,“-李之战前,你是如何说的,你怕别人抢了功?”

勾践说出这样有损范蠡品格的话,是范蠡没有想到的。若是别人如此说,他立时就会跳起来,或理论一番,或兵戎相见。但说这话的是勾践,是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王。范蠡把心中怒火压下,说:“此次和-李之战前完全不同。”

“唯?”勾践望着范蠡,“有何不同?”

“当时之事,越是被迫迎战,情势不同,此其一;吴失信义,趁越新丧用兵,民心不同,此其二;吴先王阖闾年老志柔,而新王夫差……”

“唯!”勾践打断了范蠡的话,“勿再言!”

“是!”范蠡住口。

沉默。

范蠡想越国是勾践的,随他去吧。但又一想,若不把勾践进攻吴国的行动止住,越必败无疑。越若是灭国,扶越制吴助楚,便失了根基。不管勾践如何看自己,救越为上。想到此,范蠡叫了一声“大王!”见勾践没有特别反感,接着说道:“臣以为,国家大事有三。”

“唯?”

“一曰天时;二曰地利;三曰人事。”

“唯?说说看。”

“盈满而不溢出合天时,富实而不骄恣合地利,和而不矜其功合人事。

如今大王你……“范蠡停住了,下面的话他犹豫是否说下去。

“唯?你说!”

范蠡只好接口道:“没有盈满就想溢出;没有富实便骄恣起来;没有勤劳却自夸有功;天时没有具备就先作进攻的一方;人事不具备就挑起事端,违背天意,失去人和,若一意孤行必将妨害国家,也有损大王自已!”

“你是说越国不行,孤不行?”勾践恼怒地连“唯”字也省了,吼道:“你是不是笑孤不勇猛,不会用兵,意气用事?!”

范蠡见勾践发火,慌忙跪下。但范蠡毕竟是范蠡,人虽跪下,气仍高昂,索性把话说了:“大王,臣以为勇猛莽撞,是逆德;干戈刀剑是凶器,挑衅滋战,是处理国事的下策;勇于争夺,好用凶器,陰谋用兵,害人的将被人害。先玩火,必被火烧,先搬石头,必将砸脚……”

“别说了!”勾践吼道,“孤意已定,上大夫,离了你这个夜壶孤照样尿尿!不要以为,孤不会领兵打仗!孤要先发制人,打它措手不及!”勾践生气地吼着,狂笑着:“范蠡,你不是说过,打仗如同打猎吗。这一次,你就在都城呆着,等孤得胜回来分你一碗肉汤吧!哈哈哈,来人,宣石将军进宫议事!”

范蠡已无回夭之力,同时也明白了,是石买将军妒嫉自己在-李之战中的功劳,争一己之私,调唆勾践进攻强吴的-李之战时,石买因为怯战,勾践令他做后翼,没有立上大功。为人臣者,拿国家命运赌气,令人不齿。

范蠡正欲和勾践再理论一番,只见勾践“唯”了一声,挥手让他离去。只好行了礼,羞愧满面地离开了——这是被逐出宫啊!所幸其他朝臣不在。

范蠡回到住地,文种大夫正在客厅等他,慌忙行了礼,择要叙了别后情况,问候了文种家人,然后便说起勾践要攻打吴国的事。范蠡问文种是何态度。文种说,勾践征求他和几个大臣的意见,大家都不同意,只有终日陪着勾践游荡作乐的石买坚决主张先发制人,说打吴国个措手不及,彻底消灭吴国,进军北上,威震中原。

范蠡苦笑:“羽毛未丰,就想搏击千里,恐怕还未出巢,就会跌落在地。”

“大王起初也有些犹豫。”文种道,“石买便从市上购得一只大乌龟带进宫中,说是龟壳背纹象盾牌之形,兴师北上吉利。又把一个死了的神巫,投入江中,说是可颠覆吴国兵船,还在都城外十几里修了一座巫山,把生前从事祭祀活动的人集中埋在那里,说可以保佑越国繁荣昌盛、所向披靡,大王这才决心攻吴。”

“笑话,笑话。”范蠡道,“天时、地利、人事不行,占卜无用,鬼神难佑。石买误国,勾践自误,越国危矣!想不到勾践竟如此幼稚。此事,王后可知?”

种叹气:“你走这一段时间,听说大王已把王后冷落了,不知真假。”

范蠡抱着一线希望:“此事,王后若知真情,可以劝阻大王。”

种摇头:“满朝文武已知大王决心伐吴,大王的脾气,谁也难以劝阻。”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石买把大王把越国往死路上引。”范蠡道,“要不,采用非常手段,把石买……”

种急止住范蠡话头:“少伯,去了一个石买,还有木买、土买,这种人是绝不了的。上有好,下必甚。上好大喜功,下必喜功好大。此事,依他去吧。咱家乡有句土话,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要往南走,你说南面有墙不能走,他非但不信,还怀疑你用心,让他往南走去,撞了墙,他就会回头。那时,他才会明白你是好心。”

“若撞得头破血流,岂不完了。”范蠡道。

“撞的越狠,记得越牢。”文种慢慢道,“兵法上不是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范蠡笑了,“就怕置之绝地啊!”

“我看过天象,越国气数未绝。”文种说罢起身,“该休息了。”

“好,今晚我也看看星象。”范蠡送客,“问候嫂夫人。隔日我到府上拜望。”

兵败如水临危受命王后姬玉为大王勾践送行时,才发现范蠡不在军中,问范蠡为何未来,勾践顾左右而言他。当着众人面,姬玉不便深问,心中却打了个问号。在内宫时,她曾问过勾践,此次伐吴,众臣是否同意,勾践说,讨伐世仇,个个争先。范蠡这个-李之战的功臣,怎么不露面呢。

姬玉回到后宫,当打听到范蠡反对主动攻吴而要大王强国固守,以待时机时,姬玉的心收紧了。明白-李之战后变得好大喜功的勾践受到石买一类人哄骗,觉得不可一世,听不进范蠡的逆耳忠言了。三万丁壮已经出发,犹如箭已射出,收不回了。姬玉只好向先王祷告,求先王允常保佑勾践和越军。

但她的祷告一点也不灵,从前方传来的消息说,勾践率大军与吴军相遇在夫椒(今江苏吴县太湖边)战于太湖,吴王夫差立于船头,亲自击鼓,激励将士。伍子胥和伯-各乘余皇大舰,顺风扬帆,俱用强弓劲弩,箭如飞蝗,越军逆风,不能抵敌,久未习战,心慌意乱,仓皇南逃,死伤过半。越将胥犴中箭身死,灵姑浮溺水而亡。如今越军已退到钱塘江边,吴军紧迫不舍。越军败局已定,大王惶惶不安。姬玉闻讯,想立即召见范蠡垂问救越之计,又觉不妥,想了一想,便用竹简刻了几个字,让信官即刻送到范蠡府上。

范蠡接到信官送来的王后密简,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速到钱塘救越。”

前线传来的坏消息范蠡也听到了,本想赶去,协助勾践挽救一二,但又怕违了大王让他呆在都城的军令。有了王后的手谕,没了杀头之罪,范蠡便叫上独山,立时出发。路过文种家时,范蠡进去述说了情况,原想把王后手谕放在文种处,以便将来有事时,文种为自己作证。没想到文种一见王后手谕,眼睛一亮,说,有这令,我也可以去了。范蠡会意,不再多言,于是文种带了一个家丁和范蠡独山一道出发了。

范蠡和文种到钱塘江边诸嵇郢帐中,诸嵇郢一见范蠡文种便满面羞愧他说:“老将无能,使越军一败如此。”

范蠡说:“这是天意,哪能怪老将军你呢?此次统兵为石买将军”休提石买!“诸嵇郢愤愤他说,”越军刚到夫椒,立足未稳,便令出战,吴兵稍却,又趋利直进,误入吴军包围,以致全军溃退,损我两员战将……“诸嵇郢说到这里竟流出爇泪,”胥犴满身是箭,惨不忍睹,灵姑浮满身是伤,溺死水中。石买刚愎自用,依仗大王宠信,专制蛮横,把越军带到死路上了。“

诸嵇喘了口气说,“越军撤到此地,我向大王建议,把兵布到南岸,依仗天堑,扼制吴军锐气。石买硬在北岸设防,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上大夫,你是懂兵法的,不到一万残兵,在此设防,吴国十万津兵,冲杀过来,我军只有葬身鱼腹了。”

“大王现在何处?”范蠡问。

“现在在石买帐中。”诸嵇郢道,“没用,大王只听石买的。昨日,几个老兵冒死撞进石买帐中,见到大王,说石买贪财好利,乱杀无罪,人人自危,军无斗志,上下怨恨,石买统兵,越军必败,越国必亡。”

“大王听进去没有?”文种问。“

“大王如何听得进。”诸嵇郢道,“说几个老兵动摇军心,各打四十大棒。”

范蠡道:“我马上去见大王,让他收回在江北设防的自杀之策。”

诸嵇郢摇头:“咱们大王……”

范蠡请文种留在诸嵇帐中,自己带着独山朝石买驻防的地方走去。已经晚了!范蠡摸黑在路上走时,只见北面亮起了密密麻麻、连绵数里的火把,紧接着便听到无数面战鼓发出了雷霆般的进击声,渴望厮杀的吴军将士发出了虎狼般的呼叫。范蠡感到一般人流,不,是一股铁流、血流、火流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越军阵地滚滚而来。此时,在江岸设防的越军,看到吴军火把,听到吴军鼓声呐喊声,顿时慌乱起来,有的登船南走,有的跳入江中。范蠡看到这种情况,职业天性使他迅速走到就近军营中,大喝一声:“我是上大夫范蠡,这里听我号令!”独山挥舞手中宝剑,“有不听者,看剑!”

军营中有认得范蠡的老兵,马上欢呼起来:“上大夫,上大夫!范蠡!

范蠡!“迅速围到了范蠡身边叫道:”我们听上大夫的!“

事不宜迟,范蠡大喝:“手持武器,列成方队,弓弩手在前,长枪其后,短剑在内,点上火把,稳住阵脚,任凭吴军冲击,不可妄动。只要顶过前锋,就能守住阵地,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越军齐叫,并迅速按照范蠡的要求,排好了方队,开战以来,这些越军似乎还没有听到过如此明白,如此坚定有力的命令,顿时勇气大增,连眼也瞪得圆了。

吴军冲来了,范蠡喝声:“放箭!”

随着箭的放出,火把停住了。但很快又冲了上来,放箭,放箭,再放箭!

箭没有了,弓弩手先倒下了。长枪手格斗,格斗,再格斗!长枪手也倒下了。

持短剑短力的正欲厮杀,吴军从他们商边冲过去了。留下的方阵成了铁流中的一座孤岛。范蠡往两边看时,火流已涌过江去了。他想,这不足三百人的孤军,留在这里已无用处,便令大家上船渡江,追寻大军。

天明时分,范蠡带着这一股队伍冲破吴军阵线,来到浦阳江边(今萧山县境)只见黑压压的越军将士,都跪在那里,大声呼叫:“杀石买!杀石买!”

原来众将士都怨恨石买不会用兵,造成越军大败,不杀石买,便不再跟大王走了,正向大王勾践请愿。“不好,要出大事。”范蠡心想。放眼过去,只见勾践站在远处战车上,双手比比划划,不知说些什么。石买站在勾践身边手持宝剑,仍是不可一世。范蠡知道,吴军渡江后,定在重新排阵,一旦冲杀过来,越军这等情况,怎堪一击,石买已把兵逼反,大王若仍用石买,众将士必然溃散。当此之时,为了大王,为了越国,必须当机立断,舍将保帅。

但自己上前去和大王讲,恐大王见疑。范蠡给独山使了一个眼色,独山领会,大喊一声:“要杀石买的,跟我来!”喊声落地,便有几十个壮士手持利刃跟着独山而去。独山跃上跪着的人群头上,过小溪踏石板似的,朝石买那里冲去。紧跟的武士们没有独山的功夫,便踏着人群而去,起初,被踏的人还任其践踏,后来,一哄而起,都向石买冲去,口中高叫:“杀石买!杀石买!”

石买见士兵们冲上来,害怕地叫道:“大王救我!”

勾践没有见过这种兵谏的阵势,害怕起来,叫着:“唯!唯!唯!”

不知该说什么。

范蠡担心兵乱之后,不分青红皂白,伤了大王,三步并做两步跃到勾践跟前,而此时石买己被独山带的兵士剁成了肉泥,勾践吓得瘫倒了战车上。

范蠡跃上战车,高声叫道:“我是上大夫范蠡,奉大王之命斩杀罪臣石买,向全军将士道歉,英明大王一定能带领我门反败为胜!”

“大王英明!”独山带头喊了一句。

“大王英明!”将士们都欢呼起来,有的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称赞大王杀石买的举动。

范蠡附身趋到勾践跟前:“大王,我来了!”

勾践睁眼看到范蠡,立即抓住了他钠手:“好!好!你来了好。”此时勾践听到了士兵们的欢呼,听到了士兵们对他的赞美,从心底感激范蠡救了他的驾。放心他说:“这里你来号令!”范蠡说,“我听大王的。

大王,大家向你欢呼,你站起来说句话。“

“唯?”勾践道,“我重用石买,败了,完了,如何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和大家招招手!”范蠡说,“话我来说。”

“唯。”勾践强撑着站了起来,向将士们挥手。

将士们从大王的挥手中得到了安慰,得到了鼓励,又欢呼起来:“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范蠡站在勾践身边,高声道:“吴国兵强气胜,战事难以平息,大王体恤将士,令老者、弱者、伤者回家休养,其余人等,愿意追随大王抗吴的,是将升一级,是兵,饷增倍,即刻整队,向会稽山进发!”

将士听罢,又是一阵“大王英明!”的欢呼。

范蠡看到远处吴军正在涌来,建议带领剩下的津兵强将急速退到会稽(今绍兴市东南)一个叫“固城”的小城,以山凭险,长期固守。勾践点头,越军疾速撤离绝地,上了会稽。

吴军跟踪到会稽山,将山团团围住,断了山上取水的道路。伍子胥对夫差说:“大王放心,不出十日,越军必渴死矣。”夫差也高兴地道:“好好,越军无人矣,到此固守,无疑坐以待毙,天助我灭越矣。传令全军,吃好喝好!等着越军溃散。”

范蠡建议勾践到会稽山固守,是他对此山地形十分熟悉,知道山顶之上,有一灵泉,不仅水清可饮,还有嘉鱼可食。上山之后,范蠡请诸嵇郢分派队伍,分兵把守要道。上山的队伍多是自愿跟来,斗志旺盛,勾践巡视之后,心中稍稍宽慰,但悔恨之意却缠绕在心头,对跟随的范蠡说:“不听你的劝戒而出兵,以致落到这步天地,差一点让乱兵杀了。都是石买害了我,害了越国。上大夫,从今后,你与孤共掌国政。”

“大王,君是君,臣是臣。请大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范蠡诚恳地说。

“唯,唯。”勾践有些感动的样子。

重兵压境示弱求生越军在山上,吴军在山下,对峙了十日。

双方都感到奇怪。越方奇怪吴方为何围而不攻。吴方奇怪已断了水道粮路的越军为何没有饥渴溃散。

这一日,吴王夫差正在议事,忽听传报越王勾践有重礼送吴王,夫差命抬进,只见廿个越兵两人一组抬了十个大桶,进帐后,放在地上。夫差问,是何宝物,带队的独山答道,是圣泉和嘉鱼,勾践大王不忍单独享用,特命取鱼五百头以馈吴王尝鲜。夫差感到蹊跷,近前一看,果见桶内全是活鱼,惊叫道,山上何来活鱼?独山答道,天赐山上有一圣泉,流入圣湖,湖中嘉鱼成群,为越之国宝。夫差眼盯着独山说,勾践送礼何意,独山从容答道,吴王英明,小兵不敢妄言。夫差哈哈一笑,好一个小兵,寡人偏要让你“妄言!”独山见状,想起范蠡的交待,壮胆说,天不灭越!请吴王退兵!夫差高叫了一声,“退兵?”狂笑起来,边笑边怞出宝剑,刷地一下将一木桶劈开,顿时,水流满地,活鱼乱蹦。夫差又挥剑向活鱼斩去,瞬时,成了一滩肉浆。独山见状,使了一个眼色,众越兵随他退出,夫差和左右吴将,也没有难为他们。将出帐时,只听夫差高声叫道:“明日勾践,就是今日之鱼!”

给吴王夫差送活鱼是诸嵇郢的主意,意思是告诉夫差,山上不怕围困。

范蠡起初不同意,说一动不如一静,若是惹恼了夫差。岂不弄巧成拙,后来见勾践也十分赞成,一时又无良策,趁机摸一下吴军动态也好。便挑选了十九名壮士,由独山带队去吴方送礼,临行,范蠡根据君王普遍迷信天意的特点,嘱咐独山见机行事,把夭不灭越之意告诉夫差。以便为下一步议和做些铺垫。

独山回到山上,讲了送礼经过。范蠡感到事情不妙,立即和诸嵇郢商议做好应付吴军攻山准备。范蠡带着独山到各个关口看了看,鼓励越军官兵为保越国,保大王而战,还亲自和官兵们一起搬运石头,加固城关,堆做滚石。

自从斩杀石买退守会稽山之后,越军上下把范蠡当成了军事统领。都乐意照他的话去做,见他没有上大夫架子,都很喜欢他。在这种情形下,范蠡实际上已经有了部分兵权。

不出范蠡所料,送鱼的第二天,吴军开始攻山。由于旱有准备,吴军一攻,越军便放响弩滚石,一连三天,吴军不但没有夺下一个上山的关口,还死伤了不少人,气得二十七八岁的吴王夫差大骂不止。令吴军把山坡上下越人坟墓陵基全部毁坏,想以此激怒越军下山决战。被掘了祖坟的越军将士虽然愤怒万分,但明白下山如同进入虎口,都寒泪强忍。

吴国宿将伍子胥知道越军有备,会稽山一时难以攻破,便建议夫差在山下筑堡屯兵,长期围困,以待山上水尽粮绝。夫差虽然着急,但一时又无良策,只好点头同意。于是吴军改攻山为筑堡,在会稽山下筑起了环环相连的一座座城堡,断了越军的逃路。

一个多月过去,吴军的困山战术发生作用。山上,圣湖之水已波舀干,腐臭泥水也被淘净,圣泉的水只剩下滴滴嗒嗒的水珠,兵士们昼夜排队接水,望水欲穿,粮食已吃完,野菜已挖完,树叶、山草,都成了充饥的东西。少数身体瘦弱的越兵倒下了。将士开始不安起来,纷纷要求下山决战。说战死比困死强。诸嵇郢和范蠡商议后,组织了一次突围,还没接近吴军阵地,就被吴军的乱箭射回。

这天晚上,明月高悬,勾践在山上固城中临时王宫召集范蠡、文种议事,勾践喝了一口圣泉水,叹气道:“自先王至孤,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

悔不听二大夫之言,以至于此。孤知二大夫,为上天派来助我的,请设计救越。“

种说:“我听人讲,夏备皮袄,冬备纱,涝备车马,旱备船。闲时置下忙时用。无患时不养谋臣,遇难时方求良策,岂不太晚了吗。”

勾践想起平日只听石买的话,吃喝玩乐,把诸位贤臣的话全不放在心上,脸不由地红了,说:“朝闻道,夕死不晚,今日听到上大夫的话。还不算晚。”

勾践为了表示亲近,走到文种跟前,拉着文种的手说:“孤谨记教训,请大夫放心指教。”

种见勾践这样;不安地说:“大王,巨冒犯了。”

“哪里,哪里。”勾践内疚地说:“孤误了越国,是孤之过。”这位二十六、七的君王,到了这种地步,不得不把脾气压住了,要是在战前,文种这样说,他早把文种赶出去了。勾践明白,当此之时,只有依靠谋臣,才能化险为夷,若不是听了范蠡的话,上山固守,恐怕早已被吴军象剁嘉鱼那样,剁成肉泥了。想到这里,勾践又过去拉住了范蠡的手,十分谦恭地说:“范上卿,恕寡人拒言之过。救救越国吧!”

范蠡见勾践态度诚恳,言词肯切,心想,一国之君,能如此待臣,也够难为了,心中有些感动。说:“大夫,臣说过,为国三件大事。”

“天时,地利,人事。”勾践抢先说:“寡人已记住了,快说如何办呢?”

范蠡同文种交换了一下眼色:“如今天时未至,地利不吉,取决于人事了。”

“唯?”勾践见范蠡已有主意,眼睛放亮。

范蠡犹豫了一下说:“只有卑词厚礼,以求和解。”

“唯!”勾践松开拉文种和范蠡的手,眼光黯淡。

种、范蠡见勾践这样,不便再言。

沉默。

山上,巡更的棒子声,传了进来,令人心颤。

“唯,”勾践打破沉默,“山上实有多少将士?”

“五千。”范蠡答。

“山下吴军有多少?”勾践又问。

“十万!”范蠡用严峻的口气答道。

二十比一!外行也明白其中的寒义。

勾践叹了口气:“去安排吧。”

种、范蠡同时跪下:“是。”

种和范蠡来到诸嵇郢处,把勾践允许和解之意同诸嵇郢说了。

老将诸嵇明白眼前的上策是求和,便主动提出去见吴王。在勾践同意后,第二天,诸嵇郢便带了两个贴身随从打着使者的旗帜下山了。当时规矩,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吴军见一将军只带两名卫士,一路放行。吴王夫差本想速战速决,没想到深入越地两个月了,供给越来越难,官兵们开始思乡,心中十分焦燥,难道说真是“天不灭越”。他正在帐中和伍子胥计议破越之策,门官报告,越国大将军诸嵇郢求见。夫差对诸嵇郢的名字早有所闻,不知这位以厚道著称的将军求见何事,令门官传进。

诸嵇郢让随从站在帐外,自己进帐,行过大礼,不等夫差问话,便开口道:“吴王在上,寡君勾践,遣臣下郢,未带重金厚礼,只带一颗求成之心。

越王自不量力,听从石买谗言,北上得罪了吴王。今石买已被大王诛杀,越王深感罪重,每日叩拜于山顶,乞求吴王赦兔宽宥。吴王英明之君,率十万津兵,围而不攻,君王臣民兵甲免于涂炭,此大恩大德,越人没齿不忘。“

诸嵇郢边说边看着吴王夫差,他见夫差似乎还听得进,便接下去说,“越王勾践愿订立盟约,把越变成向吴贡物献礼的小邑,每年按时向王府纳贡进献,决不懈怠。吴王若许越和解,盛名必将播传天下,若不许,恶名也将传扬天下,四方诸候,必以越为戒,结盟制吴,请吴王权衡利弊。”

吴王夫差虽然年轻气盛,却是外刚内柔,貌勇实怯,十分重视自己名声的人,见勾践派大将来求和,虚荣心已满足一半,又听诸嵇郢讲的有些道理,心里便有不忍心打下去的意思。伍子胥看吴王脸色,知夫差心动,忙说:“大王,吴越世仇,吴国要人有人,要地有地,要宝有宝,不稀罕越国的贡礼,要的何物,大王忘了吗?”

夫差想到了杀父之仇,顿时咬牙切齿:“回去让勾践把首级送来,寡人许其和解!”

诸嵇郢狠狠瞪了伍子胥一眼,忿忿施礼告退。

诸嵇郢回到临时王宫,禀报了情况,勾践一听便哭叫起来:“夫差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活!”拔出佩剑,“走!有种的跟我下山,和夫差决一死战!”说着就要冲出宫门,宫内武士见状,忙跟了上去。文种、范蠡、诸嵇郢等忙上前拦住,好说歹说,把勾践劝到宫中坐下。待勾践平静之后,范蠡说:“大王之命乃越国之命,何以凭一时之忿去硬拼呢!”

“和不能和,拼不能拼,尔等说如何是好?”勾践竟又呜咽起来,“我这个大王还有什么当头,不如尔等把我的头交给夫差算了!”

种、范蠡、诸嵇郢等见勾践如此说,立即跪下,文种忙说:“臣等无能,使大王蒙羞,请大王恕罪!”

勾践本是生性多疑之人,说拿自己头去是想试试臣下是否有此心。话一出口,见纷纷跪地,心中暗想,还没有背君之人。于是,“唯!”了一声,挥手让大家站起。说:“尔等何罪,全是石买置寡人于此。尔等下去再议如何是好,是和是战总得有个结果。”众臣唯唯告退。范蠡未走。勾践见了,知道范蠡有话要说,没催他退去。

范蠡见只剩下了大王和自己,便说:“大王,臣有一计。”

“唯?”

范蠡凑近勾践道:“臣曾游历诸国,知吴国太宰(最高行政长官)伯-,先祖伯宗为晋国人,官至大夫,被-氏在杀。其子伯州黎逃楚,义被杀。孙子伯-逃亡奔吴,靠伍子胥推荐,当上大夫后,便踩着伍子胥之肩百般谗言,受到阖闾和夫差宠信,夫差对其言听计从。此人贪财好色,若派人暗中会见伯-,结其欢心,订其盟约,太宰伯-言于吴王,吴王一定应允,子胥闻讯劝阻亦晚矣。和局可定。”

勾践听范蠡讲得有理,靠近了些说:“以何重礼见太宰伯-?”

范蠡顿了一下说:“军中所缺者,即为重礼。”

“寡人明白了。谁可担当此任?”

“臣以为非文种大夫不可。”

“上大夫为何不自去?”

范蠡:“-李战后,吴人对我恨之如骨,我去只会激起夫差之怒,于事无补。”

勾践:“寡人明白了。此计甚妙,即办。”大声吆喝,“宣上大夫文种!”

种巧说夫差许和文种大夫按照勾践的旨意;带着勾践的密简和一名随从,连夜从悬崖顺绳滑下,悄悄地穿过吴军营垒,跑回都城,面见了王后姬玉,禀报了会稽山的危险处境,求王后照大王密简上说的办。

王后姬玉一直关心着战事。当她听说石买已被乱兵杀死,范蠡、文种、诸嵇郢等人已取得勾践信任时,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她深知越弱吴强,对越军固守会稽山后的情况不明,一直放心不下。她一方面让留守大臣组织市民保卫都城。一方面派人和会稽山联络,几次都没有成功。现在见到文种,知道了山上困苦情况,心中压的石头更沉了。她展开竹简一看,眉头紧锁说:“你们男人,一用计,就想到了女人!”

种顿时羞愧地说:“没有办法之法。请王后宽宥。大王说,女子也要为国效力。”

姬玉苦笑:“好一个为国效力!”

姬玉虽然对用美人计不悦。但还是照勾践密简的要求,从宫中选了八个美女,盛其容饰,一一嘱咐。又从库中取出白壁二十双,黄金千镒(古时计量单位,一镒约二十两)寒泪交给文种说:“上大夫,越国交给你了!”

种也流泪说:“王后放心,臣知份量,若辱此行,无颜回越。”

种从宫中选了人员车辆拉着美女、宝石、黄金,朝会稽山急进。一更时分,到了太宰伯-营地,即刻求见。伯-刚刚躺下,闻越文种大夫求见,心中不快,本想不见,又想到文种此时到来,一定不会空手。指使手下人探明情况。手下人立即出门,探明文种带来了八名美女和宝石、黄金,向伯-禀报了。伯-一听心中高兴,面上怒道:“宣文种进来!”起身离床,穿着睡衣坐在了会客帐里。

种被带进后,立即跪下道:“太宰在上,寡君勾践,年幼无知,获罪上国,今已追悔。愿举国为吴臣,恐上国天王不纳。知太宰功德巍巍,一言九鼎。寡君使下臣文种,叩首英明太宰辕门,借重贵言,收寡君于宇下。不腆之仪,聊效薄贽,自此源源而来矣。”文种从怀中掏出礼单跪前呈上。伯-接过礼单,一折两半;作色生气道:“破越指日可待;凡越所有,皆吴所有。区区薄礼,小视吾乎!”文种又跪前一步说:“越兵虽败,尚有津兵五千,以一当十,堪当一战。战而不胜,将尽烧库藏之积,窜身异国,以图再举,安得越有为吴有耶?即吴尽有,然大半归于王宫,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太宰若主越吴之和,越非降于吴王,实降于太宰也,春秋奉献,未入王宫;先入宰府。是太宰独享全越之利,诸将不得见焉。况困兽犹斗,依山一战,越军同气敌忾,如猛虎下山,太宰之营,敢保无不测之事乎?”

种这一席话,入了伯-之心。伯-不自觉地点起头来。心想,若是不许和解,越军真向自己营地冲来,自己从楚到吴,好不容易混到的太宰高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可能付之东流。

种见伯-心动,又说:“此次进献八人,皆出王宫,寡君若生还越国,定当搜寻民间美于此者,送于宰府以备太宰洒扫庭除之用。”

伯-本是贪财好色之人,出兵两月,深感寂寞难耐。眼见美女、宝石、黄金到手,装腔做势了一会,便露出本相。笑脸请文件站起,说:“文大夫舍子胥右营而来吾左营,信吾无害越之意。此事好说,明日,”我引上大夫面见吾王,以决其议。“文种见伯-答应,松了一口气,忙又跪道:”越国全仗太宰成全。这里我代寡君勾践叩拜了!“伯-笑道:”快快请起,伯-承受不起。“命左右安排文种留宿营中,以礼相待。又令左右将宝石、黄金入库,将八个美女引入帐中。

次日一早,伯-带着文种来到中军夫差帐中。伯-让文种在门口稍候,自己先入帐见夫差。文种戏言道:“太宰,勿忘昨夜之欢。”伯-也笑道:“越女别有风情,-终生难忘。”压低声音说,“-不敢独享,昨夜已向大王献了一名。除子胥外的诸位将军,我亦各献了一名,哈哈。”文种闻言,心中真不是滋味!

伯-进帐,见到夫差,行了君臣之礼,问了寝食之安后,述说了越王勾践派文种来营请降之意。

夫差不高兴地说:“寡人与勾践有杀父之仇,如何许其降和?”

伯-不慌不忙道:“大王不记孙武之言乎,‘兵者凶器也’,可暂用不可久用。勾践得罪大王,已表示降服,其君为吴臣,其妻为吴妾,越国之宝器珍玩,尽扫贡于吴宫,乞求大王者,仅存宗祀一线耳。受越之降,厚实也,赦越之罪,显名也,名实双收,有利无弊。若不许降和,勾践将焚庙毁宝,率死士五千,与吴死战。越人向以不怕死著称,-李之战时,三百死囚乱我吴军,先王负伤致死。臣担心越人拼命,必冲中军而来,安得不伤大王乎?”

夫差对越人在-李之战中用三百死囚乱了吴军的事记忆犹新,围山之后,也曾担心这一幕重演。伯-提起此事,心中不禁发怵。伯-见状,又进一步说:“吴军离国太久,人心思乡,臣担心夫概之事……”夫差打了个手势,止住了太宰的话头。

伯-提到的夫概之事,是吴王阖闾伐楚占领郢都之后,其弟夫概在吴都姑苏自立为王的事。夫差对此事十分清楚,故而止住了伯-话头。话头制住了,但此事象陰影一样立时罩在了心头。夫差瞬时思虑了国内情况,虽然一时想不起哪个王叔王弟敢自立为王,但自己王位如何来的,自己清楚,往往就是一瞬之间,一句话决定了谁是君王啊?

“臣以为,”伯-又说,“接受越降,利大于弊。旷日争战,彼在山上,吾在山下,前景难料。”

伯-一席话,使夫差感到,杀父之仇已降到了次等位置。若不许越降,三百死囚一幕重现,自己也可能遭杀身之祸。对峙下去,国内有变,王叔、王兄们被诛的下场,可能落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觉得许降倒是上策,便问道:“文种大夫安在?”伯-道:“现在帐外候宣。”夫差道:“宣他进来!”

种听到宣声,知道事情已成,便膝行进帐,步步叩头,行至夫差近前,泣声说道:“亡臣勾践使陪臣文种告上国天王,愿天王赦勾践之罪。勾践愿将越国宝器献天王左右,君为天王贱臣,臣为天王贱民,任听天王驱使。天王若不允,勾践将……”

夫差打断文种的话,他不愿再听到死战之语,高声说:“汝君勾践为臣,能从寡人人吴否?”夫差想,若能把越王勾践带到吴国,越国等于无王,勾践虽生犹死,且生死躁自己之手,随意拨弄,杀父之仇随时可报。

种见夫差有允降之意,叩首说:“既为贱臣,死生在君,敢不侍奉天王左右。”

伯-帮腔道:“如此,大王已得越国,还图什么呢?”

夫差想了想说:“好吧!”

种又在地下叩起响头:“天王英明!天王大德,高于上天!”

正在此时,接到消息的伍子胥急进中军帐,听到文种的话,满面怒容道:“大王!已许越降乎?”

夫差虽然是伍子胥扶上王位的,但立王之后,便对相国伍子胥常以父辈口气教训他不满意。现在见伍子胥进帐,没有行君臣之礼便质问自己,有些不悦他说:“已许之矣。”

伍子胥一听连叫:“不可!不可!”其声若洪钟,震得军帐颤抖。文种吓得倒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办好。

“为何不可?”夫差冷冷地说。

伍子胥道:“越吴势不两立。吴不灭越,越必灭吴。中原之国,战而胜之,得地不能居,得车不能乘。战越而胜,地可居,舟可乘,此社稷之利。

不可弃也。况又有先王大仇,不灭越,何以还立庭之誓言?“

夫差一听伍子胥如此说,觉得也有道理,一时语塞,眼瞅着伯-,意思说,你说该如何办。

伯-见状,立即冲着伍子胥说道:“相国之言差矣。若以地可居,舟可乘,谓吴越不能共存,则秦、晋、齐、鲁皆为陆国,地可居,车可乘,如何共存至今乎?若谓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则相国之仇在楚,为何不灭楚命允其和耶?今越王愿以臣服,比楚仍答王更低一等,相国自行忠厚之事,让大王落刻簿之名,此为忠臣所为乎?”夫差听了,高兴起来。一拍大退说道:“太宰之言有理,孤有大志于齐,允越和议,越已称臣,孤有何求。相国且退,越国贡品到时,孤分一份给你。”伍子胥气得面如土色,大骂伯-是误国佞臣,伯-看着夫差,也不还口。夫差对伍子胥指桑骂槐很不满意,叫左右:“相国醉了,扶他回营!”左右上前扶伍子胥,被伍子胥甩开,边骂边步出了中军帐,寒愤回到右营。途中遇到将军王孙雄,高声叫道:“不出二十年,吴宫便为沼泽矣!”王孙雄看着伍子胥,叹道:“子胥老矣!”

伍子胥走后。夫差问文种:“越王夫妇何时入吴?”

此事,文种事先没有请示,只好说:“寡君蒙天王不诛,天王大德,容寡君回都,悉敛玉帛子女,以贡于吴,愿天王稍宽时日。”

伯-道:“大王既已许降,不怕勾践不来,若其失信,臣愿代大王诛伐。”

“好!好!”夫差急于回国,说道:“五月中旬,寡人在姑苏等汝君到来。”

夫差命王孙雄押文种问至越营,具体敲订盟约条款。太宰伯-屯大军于江北吴山,如勾践过期不至,灭越归报。安排停当后,即令伍子胥撤军北归。

伍子胥望了望会稽山长叹了几声,下达了班师的号令。

大王发病军师巧治“宁可战死,也不入吴为奴!”勾践听到要他和王后入吴为奴三年议和条款后,大叫了一声,昏了过去。从为主到为奴,这个变化太大了!勾践,这个一生下来就被捧着的人,无法接受这样的条款。

在场的人,立时慌忙起来。勾践的一个贴身卫士,怞出宝剑朝文种刺去,他认为文种的话气昏了大王。范蠡眼疾手快,一脚将宝剑踢飞后,喝了一声:“安静!”如同响了一声炸雷,把临时王宫中的人都震住了!

范蠡疾步向前,抓住勾践的手脖号了号了脉,又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勾践的脑袋,翻了翻勾践的眼皮,转身说:“大王无事,歇一会便好,盟约事,大王好了再议。”他看着诸嵇郢说:“大将军以为如何?”

此时的诸嵇郢在越有一言九鼎之位。他知目前情势只有等一等再说,便高声说道:“上大夫说得有理!大家暂且退下吧!”

在会稽山的大臣、将军见手握兵权的诸嵇郢这么说,都悄悄离开了。范蠡见大家已离开,便指挥侍人将勾践抬到内室床上,叫来了医生。范蠡见医生笨手笨脚,就让医生站在一边,自己拿起医生箱里的骨针,朝勾践的几处袕位刺去。不一会儿勾践吐了几口白沫,喘了一口气后,呼吸匀称起来。

“无事了!”范蠡拔出骨针,交到医生手里:“再给大王按摩按摩,熬点清醒汤喝。”

医生见范蠡医术高明,佩服地连连点头:“上大夫放心,”

范蠡走出内室,来到议事厅,诸嵇郢、文种仍在,关切地问大王病情。

范蠡看看宫内无人,对文、诸二位悄声说:“大王害有癫狂症。”

二位一惊:“啊?”

范蠡:“不是太重,气迷心时才会发作,此事且莫外传。”

种摸摸头,苦笑道:“降吴盟约一事,王孙雄将军还在山下等着回复呢。”范蠡对诸嵇郢说:“大将军,你说如何办?”

诸嵇郢道:“当前,和是上策,且吴已撤兵。若再反悔,不仅惹恼吴军,还会失信于天下。至于大王……上大夫,老夫佩服你一向神机,由你安排吧。”

种也说:“少伯,计从你出,说吴,我已办了,说王,就看你了。”

“好吧。”范蠡说,“既然二位信任我,我就妄言了。正如大将军所言,当此之时,只有与吴讲和才是上上之策。战死容易保国难。要保越国不灭,只有保住大王不死。只要大王还在,越国臣民就有希望,复兴越国就有希望。

敌太强我太弱,大王只有屈尊为奴,满足夫差虚荣心,大王才能下死。这是上天对越国的惩罚。不如此,越国就会被夫差吞掉了。庶民尚且知道,留得青山在,不伯没柴烧。为君为臣,更应明白。文大夫,大将军,这山上已经水尽粮绝,也不好再呆下去,吴军大部已撤,咱们不如趁大王尚未清醒之际,撤离下山,返回诸暨都城,再说服大王如何?其它条款,也只有回都城才能办。“

、诸二位想了想,都点了头。

范蠡见二位同意,又说:“请文大夫去和王孙雄周旋,告他回都城后再订盟约。请大将军向将士们解释忍为上、和为上之理,整好行装,威武下山回都。”

、诸二位都说好,分头去办。范蠡返回内室去看勾践病情。在这之前,他只觉得勾践言行怪异,没想到勾践竟有癫狂症。百里长河老师对他说过,伴君如伴虎,嘱他小心。如今伴了一只病虎,更得加倍小心才是。

医生向范蠡禀报了治疗经过。范蠡看到勾践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疲惫不堪的样子时,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对医生说,大王太劳神了,山上没什么好吃好喝的,快令左右备轿,将大王抬回都城调理。医生也巴不得快回都城,连声说好,让侍人、卫士,赶快安排。

范蠡走出勾践寝室,已是黄昏。无边的云霞把会稽山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对人间争斗不感兴趣的一群麻雀在附近丛林里叽叽喳喳地叫着,更显山上十分安静。范蠡信步走到一个关口哨前,一个年轻士兵正警觉地望着山下。

范蠡同哨兵交谈了起来:“小伙子,山下有什么情况?”

哨兵回头见是范蠡,忙答:“禀报上大夫,吴国大军已经撤走,少数营盘还有人。”

“你当兵几年了?”

“回上大夫,这次北上攻吴才当的兵。”

“家中有何亲人?”

“回上大夫,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

“父亲呢?”

哨兵流下眼泪:“夫椒战败后,父亲和一群在-李打败过吴军的老兵,向大王请愿,罢免石买……被石买刺杀了……”

哨兵的话,使范蠡心中很不是滋味。他突然想起了“百里论政”中说:“不怕国弱,就怕君弱,不怕敌强,就怕心散。”夫椒一战,弱君错策,上下离心,如何不败呢。他对哨兵说:“下山回去照顾母亲、妹妹吧!”

“不!”哨兵擦了擦眼泪,“大王杀了石买,为我报了仇,我要保护大王。”

“好!”范蠡说,“吴越订立盟约和解了,你们知不知?”

“知道!”哨兵答。

“大王和王后,要去给吴王为奴三年,你们知不知?”

“啊?”哨兵惊讶地瞪大眼睛,“这不可以!”

范蠡心一紧:“要真是这样呢?”

“那就拼个死!”哨兵咬着牙说,“也比去为奴强!”

“大王自己为了越国,甘愿去为奴呢?”范蠡看着哨兵。

哨兵的眼泪淌了下来:“那我们听大王的!”

“好!你对大王一片忠心,上天保佑你和家人平安。”范蠡安慰了哨兵,急步离开了。

夜色笼罩了会稽山,范蠡感到山上弥漫着一种恐怖情绪,一旦勾践醒来,说出不愿人吴为奴的话,生性倔犟的五千士兵就有可能冲下山去,同留下谈判的王孙雄部拼命……结果必然是鱼死网不破,整个越国就彻底完了。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会稽山,回到都城,让勾践回到大事不糊涂的王后怀抱,让五千士兵回到庶民的亲情中。订盟和解才有希望,越国才有希望。想到这里,范蠡急忙走到诸嵇郢帐中,说出自己担心。诸嵇郢也感到事关越国存亡,决定连夜下山,随即颁布了撤退回都的军令。

忠言说后存君为上范蠡告别诸嵇郢,到文种下榻处,商议了护送勾践下山事,然后便下山了。

范蠡提前赶回都城,是要办三件事。一是拜见重臣舌庸,通过舌庸做好留守大臣和王公贵族的工作;二是为吴国留下的议盟代表王孙雄及其随行安置好住处;三是向王后姬玉陈明“存君为上”之理,求王后说服大王屈身入吴为奴。

范蠡回到都城,已是午时,连自己“官邸”也未回,饭也未吃,就先拜见了舌庸。从舌庸家出来,又到都城的“宾馆区”为王孙雄安排房子,到城外为王孙雄率领的吴军安排了扎营地。

办完两件事,己是掌灯时分。此时越军先锋已开始入城,范蠡上前向指挥询问了情况,得知撤离会稽山十分顺利。大王正在中军车队回都途中,心情稍安。

在市上胡乱吃了点东西,范蠡让独山先回官邸,自己朝王宫走去。他预计勾践夜半可回到王宫,在此之前一定要说服王后。范蠡不由加快了脚步。

范蠡急急来到王宫,请门官向王后通报:上大夫范蠡从会稽山回都有要事向王后禀报!

王后姬玉自从接到勾践密简,将金银财宝美女交给文种带到吴营议和之后,便病倒了,为越国命运担心,为大王性命担忧!今日接到消息说议和成功,心情才好了些,让阿青给她烧了一碗可口的汤喝了,才起身下床梳了妆在屋里轻轻地走动,边走边想着议和条款,割地赔款,子女或亲属做人质是少不了的。除了这些,骄横的夫差还会有何条款呢?不管是何条款,只要大王活着只要越国存在,姬玉觉着都可以接受,谁让自己去打人家,文打败了呢。想到这里,姬玉又想起了范蠡。是范蠡在大王危难之时,杀掉石买,聚拢残兵,据守会稽,和吴军对峙,赢得了议和机会。范蠡这个楚国宛人,两次拯救了越国,他图的什么呢。

正在姬玉揣摩范蠡这个人时,门官禀报,上大夫范蠡求见!

姬玉一惊,她知范蠡性格虽然急躁,但处事一向谨慎。轻易不会直接求见后宫,一定有要事,情不得已。便令宣进前厅等候。

姬玉喊过阿青,帮着自己重新梳妆,由阿青扶着到了前厅。

前厅等候的范蠡见王后驾到,忙施了一礼说:“冒昧打扰,请王后恕罪。”

“上大夫有功于越,何罪之有,坐下说话吧。”姬玉坐卞轻轻地说。

“谢过王后。”范蠡没有坐,接着说。“大王夜半即可回宫,臣特来禀报。”

“此事,信官禀报即可,何劳上大夫?”姬玉看着范蠡说:“上大夫此时到内宫,不是为了报信吧。”

范蠡知道王后不是等闲之辈,但没想到王后如此敏捷,言锋如此犀利。

他没有开门见山,是担心王后身边的侍女走漏消息。

姬玉会意:“阿青不是外人,但说不妨。”

原来她就是阿青!自从上次独山讲过阿青的事后,范蠡已记住了阿青名字。范蠡望了一眼阿青,清了清嗓子说:“王后想必知道,周文王曾被殷纣王拘于-里,以后夺了殷的天下;晋公子重耳曾经流亡了十八年,最后夺得了王位;越之先祖少康……”

“以十里之邑,五百之师,中兴了夏国。”姬玉接道,“上大夫到此,不是给我讲故事吧?”

范蠡对王后熟悉历史的程度感到惊讶,同时也为自己从历史“破题”劝谏的做法感到高兴。王后既熟知历史,自己欲说之话,也就好讲了。范蠡说:“王后英明!臣觉着朝代不同,君臣不同,但故事可以重演……”

范蠡不说了,用眼睛望着王后。

姬玉明白了范蠡之意,吸了一口凉气:“难道吴王夫差要把大王拘禁或流放不成……”

范蠡鼓足勇气:“臣等无能,难为大王分忧洗辱,吴王夫差令大王和王后入吴为奴三年!”

“啊!”姬玉吃惊了。古往今来,对战败国君王处置举措她都想到了,但没想到要她和大王一起入吴为奴三年,这是何等的羞辱啊!

范蠡看到王后吃惊,心里凉了半截。王后若象大王一样,和议必然不成,越国必然灭亡。

“王后!”范蠡说,“越国己被吴国打倒,浑身是伤,遍体流血,倘若再战,必死无疑。当此之时,存国为上,存君为上,只要大王还在,越国就在……”

“你不必再说了。”姬玉说,“非如此,不能议和吗?”

“王后,那夫差骄横虚荣得很,非如此不能议和,不议和越就难存。”

“大王同意吗?”

“大王同意议和,但入吴为奴事,大王说要王后同意。”

“大王真是如此说吗?”

“真的。大王一向敬重王后。”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范蠡只好把“慌话”

说到底了。反正这种事情,也难以核实。只要能把越国保住,用何方法不必拘泥。范蠡索性把事情推到极至,他说:“越国存亡系王后一身,若是王后同意去吴,大王也必然同意。若是王后不同意,大王也必然不同意。和议不成,屯在江北吴山的伯-几万大军就会卷土重来,那越国……”

姬玉打断范蠡的话:“上大夫智谋过人,你认为只有如此,越国可存吗?”

范蠡:“臣以为,存越,此为上上之策。”

沉默姬玉毕竟是姬玉。回味历史故事中那些忍辱负重的君王,她的思绪平静了下来,说:“我明白了。转告议和的大臣,是文种吧?准备答应吴国的条款。”

范蠡:“王后同意入吴了?!”

“越系臣妾身,不可做罪人。”姬玉叹道。

讲的好啊,王后!范蠡心中赞叹。同时也为说通了王后而兴奋。这一步成了,下一步要王后去说大王啊。范蠡似乎担心的样子说:“大工会同意吗?”

“上大夫放心,大王会同意的。”姬玉肯定地说。

范蠡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谢过王后,越国臣民有如此大智、大勇、大德、大仁王后,实乃上天恩赐!”

姬玉见范蠡言词诚恳,心中也很感动,难得一个楚国人为越国事竞如此上心。勉励说:“越国依仗上大夫谋划!”

范蠡答道:“臣愿为大王、王后效命!”

范蠡走出王宫大门,感到有些轻松。从临危受命去钱塘救驾到今晚见到王后,一场灭顶之灾在自己运筹中避免了,拯救越国的谋划一步步实现了。

他突发狂想,即使孙武亦不过如此吧。孙武居于强国强兵之境,若处在弱国弱兵之势,主张为“客”,主张速决,主张为“刚”,主张“全破”的兵法还灵吗?想到此,心头一爇,生出一个和孙武比试的念头。创造一套弱国弱兵需要的“先‘主,后’客,,韬光养晦,持久防守,以柔克刚,多管齐下,‘全破’强敌的全新兵法来。范蠡感到来越国来对了,帮越国帮对了。弱越,正是实现报负的好地方!

宛玉至越少伯完婚范蠡回到自己官邸时,守门兵丁禀报他,夫人已来了几日。“夫人?”

范蠡楞住了。“难道是百里宛玉来了?”事先一点信都没有。范蠡急步走进客厅,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女子正坐在灯下做着女工。那是师妹百里宛玉吗?那就是自己夫人吗?

范蠡正不知道如何说好,百里宛玉站起身来,羞答答笑笑吟吟地道:“少伯兄,回来了?”

“嗯。回来了。”范蠡答道,头上竟刷地冒出了爇汗。

范蠡虽然和百里宛玉相处多年,但一直把宛玉当妹妹看待,从未想过婚嫁之事。上次回乡老师把宛玉许配给他,虽然答应了,但走得匆忙,不仅连仪式也没举行,甚至连面也未见。宛玉突然到来,范蠡觉着象梦一般。他在脱外罩时,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很疼,不是做梦。范蠡虽然对千军万马号令若定,但对突然来到的夫人,还不知如何相处。

宛玉上前接过他的外罩,他很不习惯,叫起了独山。独山闻声从灶间端水而来,边走边高兴地叫道:“来了!来了!”

宛玉挂起外罩,见独山进屋,忙过去接端水的木托盘。独山:“不用,不用,你坐吧,坐吧,同少伯说说话。”说着将两碗水分别放在范蠡和宛玉面前,“你俩说话吧,我去给少伯烧洗澡水。”“我去烧吧。”宛玉欲动身。

“哪能让你去呢?还是老样子,这些活我全包了。”独山挡住宛玉,笑道:“上大夫夫人,这些粗活,哪能劳你插手。”

宛玉满面羞容:“独山何时贫嘴了。”

独山不服气:“我如何贫嘴了?”

宛玉笑道:“啥子夫人,多难听啊!还是叫我宛玉好。

独山正色地:“那可不行,官场上兴这个,我若不叫夫人,是没规矩呢?”

宛玉:“在家不叫总行吧。”

独山想了想:“不行,规矩就是规矩,少伯常说的。少伯,你说是吧?”

范蠡不好说话,笑了笑:“这话,叫你抓住了。算了吧,你也坐下,咱们说话。”

“我得丢烧洗澡水呢。”独山说。

“我啥时用过爇水洗澡,别撤故了,坐下吧。”范蠡说。

独山不情愿地:“夫人从老家来,你俩说说话,我坐这儿算啥?”

范蠡:“好吧,好吧,你到文种大夫家,请文种夫人过来。”刚才这一会儿,范蠡想,宛玉一来,生米已成熟饭,总要举行中仪式才行,于是。他想请文种夫人过来帮帮忙。

“请她过来干啥?”独山问。

范蠡不高兴:“叫你去,你就去呗!”独山慌忙答了一句,出门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范蠡和百里宛玉,两人分坐一边。

范蠡:“老师、师娘、师兄可好?”

“好,都很惦记你,父亲听到吴越又打了一仗!有些担心,就让我来了。”

宛玉道。

范蠡:“你是如何来的?”

“宛邑一队商人到这边贩货,父亲托他们把我带来了。”

“路上顺利?”

“顺利。”

“那队商人呢?”

“等不着你,办完货就走了。”

“你来这几日,生活习惯?”

“还好。”

范蠡叹了口气。

宛玉看着范蠡神色:“少伯,我不该来吗?”

“不,但不是时候。”范蠡缓缓地说,“实在太忙,无暇陪你。”

宛玉抬起头:“你忙你的,我不要你陪伴。父亲已经交待,不误你的前程,淡了你的大志。”

范蠡心头一爇:“多谢老师。宛玉,我这个人,你知道的,脾气古怪,性格急燥,办事不循常规,人称疯子,你跟着我,要吃苦的。”

“苦,就是人吃的,我既然来了,这些,也就想好了。”宛玉看着范蠡的脸色说,“你不要为我所累,还象过去一样,想干何事就去干。”

范蠡心头又一爇:“谢谢你,宛玉。难得你,如此通情达理。我是出入战场的人,兵者凶器也,一旦我……”

宛玉打断范蠡的话:“不要说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是鬼。我知道你是何人,既然同意了父母安排,一切你尽管放心。少伯,你不了解我们女子,对事情,对婚姻,一旦认准了,比你们男子还执着。”

范蠡感到,几年不见,宛玉的确不是小孩子了,从谈吐看,不愧是百里家后代。自己能娶宛玉为妻,是上天的安排,也是自己的福份。

种夫人——一个端庄慈祥的老大姐来了。一番寒喧之后,范蠡请文种夫人坐下叙话,文种夫人说:“路上我已问过独山,你俩是天生一对。一更天了,快快仪式一下,好入洞房,有话明日再讲。”

种夫人令独山到院里摆了一个小桌,点上了两个火把。然后对范蠡、百里宛玉说:“别装扮了,照我说的办。”

范蠡、百里宛玉对视了一下,按照文种夫人指点,跪在了当院,独山和几个家丁,站在了一边笑着。

种夫人喊:“一拜天地!”

范蠡和百里宛玉磕了三个头。

种夫人:“二拜高堂!冲着老家方向拜就行了。”

二人又磕了三个头。

种夫人:“夫妻互拜,要拜的真才中。”

二人同时磕了三个头,差一点磕到了一起。

种夫人:“入洞房!独山、洞房安置了没有?”

独山:“夫人,这院里就有平房,哪有洞房?”

种夫人笑了:“你这个傻瓜,新房就叫洞房,还能去住山洞?”

大家一听都笑了。

独山不好意思地:“洞房咋安置?”

种夫人:“这般时候,还安置啥,把床挪在一起就中了。”

独山大声地:“明白了!”挥手带着几个兵丁进屋去了。

百里宛玉站起对文种夫人说:“谢谢你了,夫人!”

种夫人:“别这么叫,叫我大姐好了!”上前拉住宛玉的手:“长得真俊,象朵花一样。”扭头见范蠡还在跪着,卟哧一声笑了:“上大夫还跪着干啥?”

范蠡:“你没有下令起来吗?”

种夫人笑道:“入洞房,下就是下令了吗。挺机灵的人,这事咋这般糊涂?”

范蠡笑着站起:“书上没有,又是第一回,谁知入洞房就是下令站起呢?”

种夫人:“上大夫真够咯的了。哎,姑娘叫啥名字来,刚刚说过,我就忘了。”

“百里宛玉。”

种夫人说:“记住了,这名字好,百里之后,宛邑之玉,好,当今王后叫姬玉呢。”

范蠡心里格登一下。

宛玉:“谢谢大姐夸奖,今后依仗大姐多多关照。”

种夫人:“没说的,谁让我比你大一截子哩,子禽和少伯一起从楚到越,情同兄弟,咱俩还不是好姊妹吗?以后有事尽管找我。”

范蠡想到以后少不了麻烦文种夫人之处,就说:“我就替宛玉谢过夫人了。”“哟,没入洞房,就变成一家子口气了。好,好!”文种夫人说,“别等独山他们几个了,笨手笨脚的,走,一起去收拾。”

人走夜静之后,新房里剩下了范蠡和宛玉。

范蠡看着姣小的宛玉,又进入到了梦境之中:自己有了夫人啦,这可能吗?昨日还在会稽山上困守,今日有了温馨之家,可能吗?

正在范蠡遐想之中,街上传来了喧闹之声,范蠡叫声:“不好!”对宛玉说,“差一点忘了,我得去王宫接驾。你先歇着吧。”说完,不等宛玉回话,起身披衣,迅速地走出了门。

范蠡知道已经晚了,没有喊醒独山,没有叫醒门卫,蹭地上了房,从这个房脊到那个房脊刷刷地抄直道窜到王宫那边。还好,大王勾践尚未到达。

火把下,大臣们已列好了两队。范蠡悄悄地站到了舌庸的跟前,拉了一下舌庸的手。

舌庸口头,见是范蠡,便附在他耳边说:“大家都愿议和。”

鼓乐声响了。

大王的重帷之车过来了。

诸嵇郢和文种扶着车过来了。

诸嵇郢高声叫道:“大王龙体欠安,训示大臣免礼,隔日上朝议事!”

种叫道:“大王今日颁诏!令吾等,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慰忧者,贺喜者,送往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休养生息……”王公大臣们听了诸嵇郢和文种宣示的大王旨意,山呼,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勾践躺在车里,听到臣民们的欢呼,挣扎着要起来:“唯?唯?”勾践叫着。医生弄不明白勾践意思,只好说:“已到王宫门前了。”

“唯?唯?唯?”勾践挣扎着叫了几声,又倒下了。

医生松了口气,按照诸嵇郢将军和文种大夫的吩咐,医生给勾践服了睡眠药,一路上勾践十分安生。车到王宫门前,王宫侍卫们迅速将勾践抬进宫内去了。

诸嵇郢挥手,令停了鼓乐,然后叫道:“列位,回去吧,上天保佑越国不灭,一切全凭大王做主!”

大臣贵族们散去。街市上的火把开始熄灭。范蠡走到文种跟前:“顺利?”

“顺利。”文种说,“大王一句话没说。这边?”

“顺利。”范蠡说,“三件事都己办完。王后答应入吴。”“好!”两人相视一笑,告别。

范蠡重又回到自已新房时,宛玉还未睡。范蠡:“你为何不睡?”

宛玉害羞地:“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范蠡:“以后这种事多着呢,你不睡如何行。”

“宛玉低头:”明白了“”

“宛玉!”范蠡心头格登了一下,上前拥住了宛玉说:“以后不要叫宛玉了。”

“为啥?”宛玉抬起了头。

“因为王后叫姬玉。”

“听说王后仁慈贤慧。”

“权势能使人心变坏。”

“宛……玉明白了。不叫宛玉,叫什么呢?”

“就叫宛女吧。”

宛玉点头。

“范蠢拥紧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宛玉:”委屈你了!“

宛玉情不自禁的淌出了一行爇泪。委屈、痛苦、激动、羞涩,自已也说不清。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今日起,宛玉姑娘消失了……

越王丧气越后教夫勾践回到寝宫后,仍然昏睡不醒。

姬玉问大王何病,医生照文种大夫吩咐,说大王染了山上风寒,吃了药,发发汗,醒来就会好。

姬玉让众人退下,坐在床边,握着勾践鹰爪似的细手,端祥着勾践疲惫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原想栈李之战后,大王能承继先王遗德,励津图治,振兴越国。没想到竟听佞信谗,孤行己意,以致兵败国破,入吴为奴蒙辱。

勾践哪勾践,何时才能真象大王呢。夫差比你大两岁,虽然骄横,气魄之大,你不能比;范蠡比你小两岁,智谋之奇,你只能望其项背。你空有君王身,却无君王心;你生有君王命,却无君王才。周天子寄你予厚望,越国臣民视你为主宰。可你,把国家带到如此地步!如今,势如垒卵,稍不留意,越就会被吴所灭。越,越,越!这个字只要还在,臣民们心中就有面旗帜。“越”

字不能丢啊!

勾践惊醒了。他是被恶梦惊醒的。勾践梦见他率领五千将士冲下山去和吴军厮杀,血流成何,他浮在鲜血之上,随血飘到一个万丈深渊前,他伸手去抓救命的树枝,没有抓住……

“大王!”姬玉见勾践惊恐的样子,急叫。

勾践睁眼看到姬玉,弄不清是梦景,还是现实,大叫了一声“玉姐!”

一下子死死搂住了姬玉,眼泪鼻涕流淌下来。当他意识到不是梦境时,竟像娃娃般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完了,全完了,割地,进贡,为奴,奇耻大辱啊!玉姐,我不当这个大王了,你也不要当王后了,咱们去做老百姓。谁愿意当大王、当王后,就让他们去吴国为奴吧……”

“糊涂!”姬玉叫了一声,从勾践怀中挣脱出来。起初她见勾践样子实在可怜,听着听着,就觉得可气可恨了!一瞬间,她真想责问周天子为何把自己许给了这样的王子!

勾践惊呆了!在他记忆里,还没听到王后如此和他说话。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姬玉,嘴唇做出了“唯唯唯”的动作,却没有发出声音。

姬玉索性说了:“你全是自作自受。你听石买谗言,把好端端的越国糟踏了。你说大王不当就行了,死去将士的魂灵能饶恕你吗?列祖列宗能饶恕你吗?你我若不入吴为奴,和议不成,越国臣民必然以为大王、王后为己不辱,而不要国家。此等大王、王后要之何用!当了老百姓,臣民也不会饶恕。

你舍弃了国家臣民。国家臣民也必然舍弃你。那时耻辱则更甚。夫差巴不得让你去当老百姓,让本国的臣民唾杀你。夫差原是要你命的。如今不要你的命,要你为奴,他只想到取悦天下,显示仁义,忘了在天下人面前会显出虚伪残暴,忘了会激起越人蒙羞后的愤怒,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大王,你说,只要我同意,你就同意吗?“

姬玉一席话犹如一记重锤,使勾践猛然惊醒。他也没细想王后的问话从何而来,更没去想自己如何回到了王宫,稀里糊涂点了头。

“好!”姬玉说,“我已下决心陪你去,你要振作起来,越国是你的,你自己不心疼,能让别人心疼吗?”

“唯!”勾践用衣袖擦了擦鼻涕眼泪。

姬玉接着说:“你说让别人来当大王,这大王能是随便让的吗,大王!

你的王位是先玉传的,而先王是周夭子封的越王,让别人当……“姬玉冷笑,”那就不叫越国了!当了几年大王,越当越糊涂了!“

勾践平日只知道姬玉聪慧,没想到她讲起道理来,言词犀利,气壮山河,真不愧是周天子的本家人。勾践觉着昏昏的头变清醒了,疲疲的身体开始有劲了。

“不过,”姬玉说,“早先商汤入夏,把国政交给了大臣文杞;周文王入殷朝,把国政托给了姜尚。文杞、姜尚都是尽忠之人。如今,王位不能让,但国可以托,大王,你看托谁为好?”

勾践想了想:“论能耐,范蠡最强。”“嗯。”姬玉说,“此人太强,跟咱们一起入吴为好。”

“唯?此人帮了越国大忙。”

姬玉说:“正因如此,才要留在身边。去吴后,难料之事甚多。没有谋士,难以与夫差周旋。再说,这样奇才。留在国内,若有异心,就可能翻江倒海。”

“唯!”勾践佩服夫人说得对,道:“他若不去,如何是好。”

姬玉冷笑:“他是津明人,会去的!”

“唯。”勾践不知夫人为何如此肯定。

“除了范蠡,还有谁可托?”姬玉问。

勾践觉得自己身体已诙复了正常,起身穿衣。一边穿衣,一边想着大臣们的德行。穿了衣,下了床,想出了头绪,说:“诸嵇郢很忠厚,但只会领兵;舌庸只会办交涉,皓进、苦成、皋如,这些人司其职尚可,管全盘欠缺。

只有文种心忠而又善谋,为人谦和,办事老练、政经法纪、农桑耕战都懂,大臣们也都尊重他,百姓们也知其贤能,只可惜是从楚国来的。“

姬玉:“大王先祖不亦是中原人吗?文种大夫情形我亦听到过,此人胸怀没有范蠡大,心比范蠡细,我看可以。大王,和议之事,宜早不宜迟,我听说,吴国王孙雄将军正在候夏,就让文种和舌庸他们去复吧。”

“唯。”勾践点了点头,“我饿了。”

“阿青!给大王上早点!”姬玉喊了一声说,“吃罢早点,该去上朝了!

别忘了,你是越国的君王,不是老百姓!“

“唯。”勾践又擦了一把鼻涕,真的伤风了。

败君试臣能臣智对范蠡婚后次日,仍象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到后院晨练。练了一会儿,独山才走了过来。

“少伯,你?”独山吃惊。

“你如何晚了?”

“想让你陪夫人多睡一会儿:”独山笑道。

“你这个油嘴,着剑!”范蠡一剑刺了过去。独山忙接招儿。两人一来一往对练了起来独山边练边说:“想着今日你不会起早,我就多睡了一会儿。

没想到你和往常一样,津神头蛮足!“

范蠡满面羞红,使了几个狠招儿,把剑峰逼住了独山的嘴巴说:“你再说;我把你嘴片削下炒了吃。”

“不说了,不说了!”独山求饶。

“去做饭吧,吃过饭说不定还要上朝呢!”范蠡收剑。

“饭已经做好了。”不知何时,宛玉已站在了后院门口。

独山惶恐:“那咋中呢,这是我的活儿。”

宛玉笑嘻嘻地:“谁做还不一样,我又没事。快去吃吧。”

独山知道自己身份,宛玉这样对待他,使他十分感动。他慌忙收剑,到灶间张罗去了。

范蠡望着晨曦中的宛玉,觉得她比咋晚灯下更美了。

宛玉望着范蠡觉得他比几年前更高大更强壮了。

俩人对视一笑,心里都象吃了芥未一般,麻酥酥,爇辣辣的。

“吃饭吧。”宛玉说。

“嗯。”范蠡答应着,退却感到挪不动。此时此刻,他满心希望宛玉多呆一会儿。有些后悔今晨起床太早了。他两眼发直看着宛玉,恨不得一口把宛玉吞下去,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少伯,你咋啦?”宛玉看着范蠡的样子,有点吃惊。

“我俄了!”范蠡喘着粗气。

“快去吃饭吧。”宛玉温柔他说。

“我想把你吃下去!”范蠡张开手臂。

宛玉满面羞容,转身跑开了。

范蠡楞了一会儿,笑了。心里说,“难怪人们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尤物,确实让人心醉呢。”

范蠡刚吃过早饭,王宫信官便来通知他速到宫中议事。范蠡知道当前情势非常严峻,越国命运就在这一两夭决定,内外要办之事很多,嘱咐宛玉不要等他回来吃饭。然后换了官服,匆匆上朝。

范蠡跟着信官到了王宫,只见宫廷内冷冷清清。范蠡有些诧异,信官告他今日大王、王后一起上朝,个别召见各位大臣,前面已召见了文种和舌庸大夫。范蠡问大王召见文种,舌庸何事,信官说,只管召人,不管何事。范蠡想起宫中规矩,王后不上朝议政,今日为何上朝。他问信官,信官又说道,此事上大夫应该清楚。说完,信官停步,看了一眼范蠡,意味深长他说:“今日天气不好,上大夫保重。”范蠡正要和信官再攀谈几句,议事厅到了。信官高喊:“上大夫范蠡到!”门官接腔宣:“上大夫范蠡进宫!”

范蠡向信官道了谢,整整衣帽,进了议事厅。见大王、王后端坐在主榻之上,上前顿首道:“上大夫范蠡蒙大王召见,诚惶诚恐。敢问大王,龙体安好。”

“唯!”勾践先叫了一声,“孤挺好。医生说,你在山上给孤诊治了,上大夫会医道?”

“臣下略知一二。”

“唯,坐到一边叙话。山上时挺随和的,一回到都城都拘束了”大王?“

王后叫了一声,她对勾践没有君王之仪态感到不悦。

范蠡站起,但没有坐下。

“唯!坐下呀!”勾践催促,他对范蠡充满了感激之情。不是范蠡,他早被愤怒的乱兵,或强大的吴军吞没了。当他从“癫狂”状态清醒后,特别是听了王后一席话后,开始清醒了,知道如今唯一出路是议和,此计就是范蠡出的。割地、进贡、入吴为奴已成定局。下一步就是选好守国和陪他入吴之人。使他为奴三年期满顺利回国。王后虽已决定由文种治国,范蠡伴行,但范蠡愿不愿意去呢,吴国君臣恨死了范蠡,范蠡能冒死前去吗?范蠡昨晚刚刚完婚,能舍下新婚夫人去吴为奴吗?范蠡是楚人,没必要为越去当奴隶。

因此,勾践一见范蠡,便难以张口,只好说点家常,表示一下爇情。

范蠡虽然不知大王、王后己把自己算计了,但从王后在场单独召见的特殊气氛中,闻出了不寻常味道,明白了信官嘱他保重的深意。意识到,今日若一言不慎,轻则丢官,重则将有杀身之祸。勾践为人喜怒无常,王后为人,深不可测。两人打破宫规一块见他,必有要事,是何要事呢?说服吴王不要大王、王后入吴为奴吗,不像。这一条是吴王亲口所提,不能变的,王后是清楚的。是招兵和吴决一死战吗?不可能,夫椒惨败,举国惶恐,何谈招兵。

即是招来,难过一万之数。驻在越境的王孙雄、太宰-军就有数万之众,对此大王应该清楚。可能是商议大王、王后入吴后,谁掌国权之事,若是此事,主意现成,文种大夫合适,当然大王令谁学都可。自己干何事呢?辅佐文种呢,还是……范蠡惊出一身冷汗,为何没有谋划此事呢,好失策啊!所幸未晚,范蠡疾速谋算,像有神灵感应一般一下子钻到大王和王后心底深处。明白了,当此之时,欲继续得到大王、王后信任,实践扶越制吴助楚战略,实现复兴越国计划,完成适用于弱国的兵法,只有一条路:伴随大王入吴为奴!

若不然,决不会让他留在越国。不!决不会让他活在世上。入吴为奴,扔下新婚夫人,太残酷了!为勾践所设议和谋略竟把自己谋进去了,上天惩罚!

范蠡在这一瞬间,把思路理清了,声音铿锵地说:“谢大王赐坐,微臣站着说话为好。”

“唯?你这人就是怪。好吧,不坐就不坐。你医道何时学的?”勾践似乎没有理解王后之意,仍絮叨说。

“回大王,臣在家乡伏牛山时学的。”

“唯!你讲过在伏牛山看猎人杀鸡给猴看的故事。对了,用三百死囚……

唯!那一仗太好了!石买这家伙,孤以为他能,没想到他把孤害了,把越害苦了……“勾践说到此处,想起夫椒惨败情景,不由地怞泣起来。

“大王!”姬玉对勾践的失态不满。

“大王!”范蠡说,“事情已过,不必再提了。”

“唯!事还没过,越国如此,全是寡人之错,寡人不配当大王。范蠡,寡人看你有君王之才,你来当越王如何?”勾践说着站起,欲走下宝榻。

范蠡闻声,扑腾一声跪了下去:“大王折杀微臣!越王乃周天子加封,越国万民景仰。兵家胜败,乃是常事,吴国今胜,不记昨日败乎!请大王不必自责,求大王收回戏言,不然,微臣即刻离越,免遭国人唾骂。”范蠡没想到勾践说出这等话。但他明白,大王试探于他。同时,更明白了自己处境:只有伴随大王一起入吴。不然,大王、王后是不放心的。

姬玉一向对勾践的才智瞧不起,破规上朝召见范蠡,就是担心勾践把事情办砸。勾践絮絮叨叨,不扯正题,她心中正有气,没料勾践突发奇招,把范蠡逼到墙角。好!大王,臣妾小看你了。她见勾践敲山震虎已见成效,笑嘻嘻地打圆场说:“大王,看把上大夫吓的,收回成命吧!”她担心勾践把戏演过了,不好收场。

勾践哈哈笑着坐下说:“上大夫,起来吧,寡人收回成命!”

范蠡叩拜:“谢大王,王后!”

姬玉:“上大夫,大王已收回成命,起来吧!”

范蠡站起,擦了额头上冷汗,想起老师的话:伴君如伴虎!

勾践咳了一声说:“上大夫,寡人问你,孤王和王后入吴以后,谁可执掌国政,以保越国不乱。”

范蠡已有思想准备,答道:“回大王,臣以为文种大夫可当此重任。”

“唯?”勾践叫了一声,“文种大夫说你可当此重任。你说他可当,你二人这是何为?”

范蠡没想到文种推举自己,心里叫苦:子禽,你对大王心思没看透啊,你一番好心,说不定害了我。范蠡忙答道:“回大王,文大夫推荐臣下,是对微臣抬举。臣下原是草民时,文种已是宛邑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把宛邑治理得政清风纯,庶民称心。入越以来,关注境内百姓之事,臣以为使百姓安居乐业,不违夭时,不乱民务,人众谷丰,上下睦和有序,臣实不如文种。”

“唯!言之有理。你干何事好呢?”勾践似乎征询范蠡意见。

“是啊,上大夫,越国已败,依你之才,何事称心呢?”姬玉也说道。

范蠡明白此是关节之处,是大王和王后的心病。事已至此,无路可走。

范蠡大声说:“臣自以为应付敌国,当机立断,柔而不屈,强而不刚,顺陰阳,循天地,以仁德刑杀治军,审天度地因人,文种不如臣下,臣斗胆求大王,恩准微臣伴随大王、王后入吴,侍奉大王、王后左右,效犬马之劳!

虽是大王和王后期望的,但二人还是装出惊讶样子,王后姬玉还轻轻地“啊”了一声。

勾践此时心情,就像看到猎物跳入自己布的陷阱一般,若在狩猎场,早已手舞足蹈“唯唯”连声了。但此时,猎物是人,是个谋略超群之人,强压内心喜悦说:“唯!寡人和王后入吴为奴,不可连累大臣!”姬玉附和说:“大王说的是。”

“大王、王后一国之尊,为了越国臣民,不被强吴所灭,甘愿入吴为奴,微臣若能伴行,是微臣有幸。大王、王后虽在吴为奴,在越国臣民心中,永远是英明大王,贤德王后,微臣伴随左右,是职之所在,亦是微臣之福。”

范蠡又请求道,“乞大王、王后恩准。”

勾践觉得戏还不够味似的,仍不放心地说:“吴国前已知你谋划了-李之战,今又知你助孤退守会稽,坏了吴军一举歼灭越军之计,对你恨之入骨,你不怕去之后,夫差要了你的首级。”

范蠡说:“夫差最恨是大王,今已许议和。不至于罪及微臣,即如遭戳杀身,为大王而死,死而无怨。微臣得大王信任,为君设谋,是臣之幸。若为此而死,臣感荣光。”

“唯!”勾践兴奋地叫了一声道,“难得你如此忠心,王后,让上大夫随我们入吴吧。”

“大王!”姬玉说,“你忘了,刚才文大夫讲,上大夫夫人从楚刚来,是故推荐上大夫执掌国政。让上大夫离家入吴似不近情,”姬玉如此说,是想再试一下范蠡。

范蠡心中爇流滚过,原来文种是为他着想,怕他新婚别离。但他是聪明人,马上答道:“回大王、王后,微臣尚未向大王、王后禀报,臣的内人几天前从宛邑来到都城,因前已有婚约,昨日由文种夫人主持结了连理,情急事迫,未邀任何嘉宾。”

姬玉关切地:“上大夫是越有功之臣,如此大事,怎能草率。大王,我们理应送上一份礼才是。”

“对!”勾践说,“不知你已订亲,孤原想赐一个越女给你,哈哈,不赐了,不赐了!”

范蠡鞠躬:“谢过大王、王后,。”他知此时不是说家常之时,急道:“微臣贱内,出身殷实人家,知书达理,臣伴大王、王后入吴,她定会以国事为重,支持微臣。”

“唯?你会舍得?”勾践眼望着范蠡笑眯眯地问。

范蠡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恋亲情,臣谨记者师教诲,为大王、王后安危,为越国日后图强,雪今日降和之耻,臣别妻入吴,义无反顾,请大王、王后放心。”

“好吧。”王后开口道,“上大夫不怕杀头,不恋亲情,令人敬佩,越国将臣若都象上大夫,越国复兴有望。”

“谢王后夸奖。”范蠡施了一礼说,“大王、王后若无他事,臣即去料理入吴之事。”

“唯,你不用去了,孤已让苦成、皋如去办了,礼物、美女一应物品,带的,送的,都交待他们了。寡人已定,随孤入吴三百人,让文种同王孙雄去说了。这几日,你就陪夫人吧,一去三年,见面就难了。”原来已安排了!

范蠡庆幸今日没有说错话,不然,走不出这扇大门,战败的大王仍是大王,说要臣的命,仍是一句话。

“谢大王,微臣告退。”范蠡欲走。

“慢,上大夫!”王后发话。

范蠡心里一惊,不知多谋的王后还有何事。

“夫人尊姓大名?”王后问,“难得一贤淑女子。”

范蠡迟疑了一下:“百里宛女。”

“唯!复姓,好,好记。上大夫,可以走了。”勾践发话。

范蠡叩拜后走出大门,似乎听到了大王的笑声。心里说:“这个癫狂病人!”

夫君抚琴贤妻知音范蠡回到家中,独山、宛玉吃了一惊。

独山:“这么早回来,出事了吗?”

范蠡笑笑:“没事,大王、王后得知我完婚,特表祝贺,许回家陪伴夫人。”

“是吗?”宛玉惊喜,“大王、王后如何知道?”

“文大夫禀报的。”范蠡淡淡地说,他怕宛玉引起误会,又解释道:“不是特为禀报,是言他事,顺便提起。”

“大王、王后如何祝贺?”独山关心地问。

“就是几句话。”范蠡笑笑,“去把琴房打开,今日无事,我去躁会琴,好久没摸了。”

独山知道范蠡习惯,心里有事就去抚琴。范蠡心中有何事呢,独山不好问破,去琴房收拾去了。

聪慧的宛玉看出丈夫神色不对,不安地问:“少伯,可有烦心之事?”

范蠡边脱身上官服边说:“昨夜我和你说过,我这个人的性格脾气和干的事,不该成家的……”

敏感的宛玉说:“大王、王后对你成家不悦吗,是我连累了你吗?”

“不。”范蠡知道宛玉误会了,“我是说,你跟着我这号人,一辈子都要吃苦,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这个我早想好了,能和喜欢的男人过上一天,死了也值。”

宛玉的肺腑之言,令范蠡十分感动,情不自禁把宛玉拥在怀中。

“少伯,琴调好了。”独山在琴房叫了。

“我去抚琴,你若愿意,跟我一起,看我技艺有何长进。”

宛玉点头。

二人来到琴房。独山告退。

范蠡让宛玉坐在一边,自己舒了舒身子,静心站了一会儿,然后端坐在琴旁,呼了一口气,双手郑重而又轻轻地抚住了琴弦。先把琴弦从细到粗拨了一遍,屏气听了听弦音,然后俯身,边弹边吟:桑中蚕兮,自以为能,痴心吐丝兮,不顾前程。

丝尽成茧兮,始觉缠萦。

蚕兮蚕兮,可怜小虫。

范蠡唱了两遍,宛玉听出弦外之音。在范蠡第三遍抚琴弹完前奏后,宛玉步范蠡之韵接唱:桑中蚕兮,可尊可敬。

食叶吐丝兮,满腔忠诚。

作茧自缚兮,为了新生。

韬光养晦兮,茧破蛾飞!

范蠡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激动地站起,望着刚刚走到一起的知音,发自心底叫了一声:“宛玉!”然后把伴君入吴的事说了。临了,范蠡叹气道:“计从我出,我被计累,株连及你,新婚即别,这等残酷,全因我起,宛玉,对不起你了。”

宛玉完全明白了范蠡的心思,心中深为感动。从范蠡离开百里奚村时未和她见面一事,她已知范蠡为人,决不会为亲情误了大事。今日能如此想着她,已感到很满足了。关键时刻,不能因自己使范蠡为难。她说:“少伯,你不要为难,只管伴大王入吴,我吗……或作为三百人中一员随你而去,或返回宛邑老家,让你安心去吴。”

范蠡苦笑:“傻女子,如今已是人质了,何处都不能去,只能在此苦守三年!”

“为何?”宛玉不解。

范蠡说:“大王、王后既依重于我,又对我不放心。让我伴他们入吴,是怕我在越,夺了他们江山。真是笑话,君王可能都是如此。我入吴,就不会允许你去,怕我们一起逃走。也不会许你回宛邑,怕我离越返楚。你只有在此苦守,他们才放心。故而你如今已是人质。你若不信,我猜测,今日王后就会有所动作,你等着瞧。”

宛玉似有所悟:“想不到宫中之事,竟是如此,大王、王后这样待你,你为何还为他们设谋效力。”

“我不是为她们!”

“为谁?”

“为百姓;为楚国;为自己……”

“为楚国,为自己?”

“吴为楚世仇,扶越则是为了助楚。人生一世,总要做件事,才无愧于家乡父老。百里老师教我之谋,自忖不亚于孙武,高于诸侯,总得有地方施展。弱越适合于我,可以在此干出孙武一样的事业。我没称王封侯的野心,可有导领君王的志向。我决定入吴,一是情势所迫,无路可走;二是三年伴君,摸透大王脾性,取得勾践信任,成就我振兴越国事业,证明我有治国本领。”

宛玉点头:“明白了。既如此,你就放心地去。百里家后人,不会给你丢脸。再大的苦,也是人吃的,自忖能够吃得了。”

范蠡更为感动:“谢谢你了,宛玉,我不知如何表达对你的感激之情。

老师教我本领,又让你来助我,这是上苍的恩典。啊,上苍,我如何做,才能不负于天呢!“

宛玉看着范蠡的样子,不觉走到范蠡跟前,扑到他的怀中。

大门口响起一阵鼓乐声。

范蠡、宛玉诧异之时,独山前来禀报,大王送来了金银珠宝,王后送来了两名宫女,说是给上大夫的新婚贺礼。送礼贵人已进了院子。

范蠡令独山:“快迎贵人到客厅。”

独山去了。

“我猜得不错吧。嗨,我昨晚就说过,你来的不是时候。我作茧自缚,你自投罗网。”范蠡苦笑道。

宛玉平静地意味深长地说:“人人皆在网中,勾践在夫差网中,夫差在少伯网中。”

范蠡从心里笑了,宛玉知音,知心!

“礼物都收下?”宛玉问。

“收!”范蠡坚定地答道。

“宫女呢、我年轻轻的,不要侍候。”宛玉说。

“收!”范蠡道,“你以为是侍候你的,是王后派人盯你的!不仅礼物、宫女要收,还要请宫中贵人转告大王、王后,给我们换一座大一点,好一点的院子。”

“明白了,只有如此,大王、王后才放心,你不会弃越而去。”

“对!不愧是百里家的人,不点即破。”范蠡叹道,“快走吧,别怠慢了贵人。”

“好!”宛玉说,“让贵人转告王后,再赐我些首饰!”

君臣泣别望断天涯大王、王后同意入吴为奴后,议和进行得相当顺利。割地、进贡诸项条款敲走后,吴国代表王孙雄提出要越王画押。文种以吴王未画已走为由拒绝。

王孙雄及部下欲早日回国,勉强同意,由他和文种画押。和约签定后,王孙雄催促大王和王后上路,就在此时,姬玉生下一个王于名叫-与。文种以宝物、美女尚未备齐,王后身体不便为由请王孙雄宽限时日。王孙雄见越都市萧条,民有饥色,又想王后尚未满月,不便行走,有宽限之意,无奈太宰-从江北派人连连催促,王孙雄知自己身份,不敢擅专。硬着头皮催促大王、王后上路。文种再三交涉,终于敲定五月中旬最后一天——夫差讲过五月中旬。到了五月十九日,王孙雄带着一队人马检查了越王准备情况,看到一切已经就绪,决定吴军先行一日,让大王、王后二十日必定出发。说定之后,文种、舌庸设宴为他饯了行,并送了他及左右人一些财主,请王孙雄回吴之后,多多关照越王。

五月二十日,大王、王后率领群臣到宗庙祭祀了一番,又乘车到都城闹市处,接见了垂泣市民。在上万臣民的簇拥下,来到浙水边上,眼见入吴的几条楼船一字摆开,臣民们不由跪地大哭,哀恸之声响彻天空。

范蠡此时已在江边送君亭中,昨日,他就告别了宛玉,带着独山,到达此地。他把运送越王、宝器、美女的几条楼船调到江边,搭起一个简易亭子,名叫送君亭。临行,他嘱咐宛三今日不要来送,以免伤心,宛玉含泪答应,嘱他自己保重。

勾践见臣民们如此这般,十分内疚,大哭起来。

姬玉为臣民们对大王的拥戴而感动,也为未满月的王子不得不留下而心痛,禁不住也抽泣起来。

哭声,动地的哭声。

整个越国在哭泣!

没有云彩,太阳把大地烧得如同蒸笼。

汗水、泪水、打湿了江边土地。

范蠡见状,担心大王、王后伤了身体,带领左右上前把勾践和姬玉及众大臣迎进送君亭。范蠡举碗向勾践说道:“臣闻,居不幽,志不广,形不愁,思不远,古之圣贤,皆遇困厄之难,蒙不赦之耻,岂独大王乎?请大王舒展眉头,慷慨登程!”

勾践端碗垂涕,仰天叹息,口不能言。

范蠡接道:“今大王入吴,身拘而名尊,躯辱而声荣,臣民恸地之声已是佐证,大王何必悲伤呢?天下之事,安危互换,吉凶交替,吉者凶之门,祸者福之根,今日越降吴,来日,能保吴不降越乎。困厄之际,正是兴旺发达之兆!”

王后擦泪点头:“上大夫说的是。大王,事已至此,眼泪洗不掉国耻。”

勾践明白,哭下去,于事无补,便说:“寡人悔听石买之言,遭此惨败,今人吴为奴受辱,越国兴亡全在诸臣军将、大夫身上,若能生还,不会忘了诸位功德,若遭不幸,这是天命,诸位可另立新君,或分越而治,只要尔等祭祀时,能想到勾践,我死也瞑目了!”说完,把碗中酒一饮而尽,又淌下了眼泪。

诸臣听大王如此说,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时,不知如何表示才能使大王放心满意。

范蠡有上次经验,知勾践心思,大声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有去国之忧,臣吴之辱,今我浙东志士,岂能不为大王分忧辱乎?”

诸臣明白,齐声呼道:“惟王听命!肝脑涂地!振兴越国!迎王归来!”

勾践得到了安慰,心想走后,不至于另立新君或分越而治,便说:“请起吧!诸大夫不弃寡人,寡人就把越国交给诸位了!”

姬玉知道诸臣已在王宫表过态,此时不宜逼之太甚,便说:“大王,越国虽败,但没贰臣,咱们可以放心地去了。”

范蠡知勾践是有病之人,疑心极重,渴望诸臣发誓,于是,先说道:“蒙大王不弃,入吴辅主,忍垢含辱,与之共安,与之共危,与之共存。必使大王往而有返,兴盛越国而报吴仇,若有二心,天诛地灭,如同此碗!”说罢把手中陶碗摔得稀碎。

种见范蠡如此,明白了大王的意思,也说道:“蒙大王不弃,托国政于我,文种不才,当竭尽全力,内修封疆,外修耕战,使四野无弃土,三时有收成,百姓无忘于大王。若负大王之托,诸臣之望,百姓之寄……自割以谢罪!”说完也摔碎了陶碗。

大夫舌庸、苦成、皓进、皋如、诸嵇郢等诸臣全按各自职责宣了誓,也都象范蠡一样把陶碗摔了个粉碎。

勾践放下心来,说:“诸大夫怀德抱术,各显其长,以保社稷,孤无忧矣。”

范蠡见时候不早,催大王、王后上船。

勾践走出送君亭,仰天大呼:“苍天哪!先祖啊!保佑越国吧!勾践无能,越人无罪啊!”

臣民们见大王这样,又跪了下去,哭喊起来:“愿上天保佑大王平安归来!”

勾践见臣民一呼就应,十分满意,增添一种英雄之气,对身边王后说:“今日明白,入吴为奴,死了也值。如今对死,已无畏惧矣!”说完,向臣民们抱拳拱手,登上楼船,再也没回过头来。

范蠡在登船回头时的一刹那,发现了挤在人群中的宛玉。虽然是那么远,但宛玉的目光就像一束闪电,射到了他心里,他的血液瞬时沸腾起来。他不忍心再看,扭头上船,大喝了一声:“开船!”

“这声音宛玉听得到的。她明白我的心思的!”他心里想。独山听到范蠡喝声,顺手解缆,跃上船头。

船队在一片哭声中驶离了河岸,慢慢地北去了。

王后姬玉见水鸟在两边飞来飞去,甚是闲适,触景生情,依舷哭而歌之:仰飞鸟兮,凌空翩翩。

情闲恣肆兮,奋进云间。

啄虾饮水兮,任意往返。

妾无罪兮,为何受谴。

飘飘北上兮,再返何年。

心辍如割兮,泪流船舷。

我愿如鸟兮,翱翔浙水。

坐在一旁的勾践听完夫人的哀歌,安慰道:“我们会象水鸟一样飞回来的。”

站在船头,指挥水手驶船的范蠡,听到王后歌声,想到别离宛玉,禁不住用宛语唱起了歌:望断天涯兮,-水-水。

望断天涯兮宛玉,宛玉,(注:宛邑独山出王,这里语意双关)

望断天涯兮,宛邑宛玉。

何年得见兮,宛邑宛玉。

光照吾心兮宛玉宛玉。

勾践听到了范蠡的歌,小声问姬玉:“他唱的什么?”姬玉能听懂中原话,说道:“他在想老家的山水。”

“唯!调子满好听,这小子,歌唱的不错,真是个全才。”勾践嘟嚷道。

第四章 石室

贤臣谋算佞臣许愿船队缓缓沿水北上。

除了桨声、水声、风声,整个船队象死一般沉静。人们不清楚入吴后命运如何,只有沉默。国破了,心碎了,身子也交给了吴国了,还能说什么呢。

范蠡出发时唱了一首歌后,也沉默下来。但他的心潮一刻也没平静。他深知此行艰巨,无先例可比、可循、可鉴,三年,一千多天,一天不慎,一招不慎,就会全盘皆输,前功尽弃。大王、王后令他作伴入吴后,他一直在思虑“入吴方略”。出发前,已确定了“保命为上、返国为上”之方略。上船后把方略化解为“利用伯-,离间子胥,讨好夫差,化解仇恨,抓住时机,安全返国”的具体步骤。又把意外情况预想了一遍,设想了对策。他坚信,天因人,圣人因天,只要人事与天地相参,一定会取得成功。唯一担心的是大王能否受得住羞辱。尽管大王同意入吴为奴,堂堂一国之君,真正去为奴,一天能忍,一年能忍否?一年能忍,三年能忍否?范蠡感到没有把握,倘若大王不能忍,再好方略也没用。想到这里,范蠡深感这次入吴,要对付吴王,还要对付越王,难矣!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有靠苍天保佑。

船队行至吴国伯-大军控制区,范蠡令船队靠岸停下,打算先去疏通伯。

范蠡正准备去向大王禀报想法时,勾践先找他来了。范蠡忙施了君臣之礼,问大王何事。勾践说,王后奶水没娃吮吸,胀疼难忍,可有良策。

范蠡沉默不语。心想,船上无此药,只有用民间土办法,由丈夫吮吸,可这事,大王能干吗,若说出此法,大王震怒,反而不妙。

“唯?”勾践着急,“你不是懂医道吗?”

“只有一法,可见奇效。”范蠡说。心里想,此事一试大王是否忍辱。

“何法?快说!”

范蠡鼓足勇气说:“此法为民间土人所用,臣不敢建议大王。”

勾践苦笑:“我如今连土人都不如了,快说,何法?”

范蠡观察勾践神色,觉得说出去不会引起反感,便把丈夫吮吸奶水,胀疼就会渐失的办法说了。

“唯?有这等办法?!”

范蠡不知勾践何意,解释说:“民间土人无药可医,又不怕羞,只好用嘴吮吸,几天以后,症状就会消失。”

勾践叹气道:“娃娃都生了,还羞个啥。好吧,就用此法。船停在这儿何事!”

范蠡放下了心,施了一礼说:“我正要向大王禀报,前面就是吴将伯-驻地,臣以为此次入吴,能否顺利,三年后能否返越,伯-至为关键,臣想先去拜见伯-,为进吴宫做些准备。”

“唯。你去吧。以后诸事任凭上大夫做主,只要保我返回越国,我分一半江山与你。”

范蠡道:“臣之心意,苍天可鉴。伴君入吴,只为尽职,不为江山。”

“好吧,你去吧,我去吮奶了。”

范蠡施礼:“谢大王!”准备离去时,又被勾践叫住了,“唯?”

“大王!”范蠡回头,“何事?”

“吮奶之事,谁也莫讲!”勾践道。

“臣知道轻重,请大王放心。”范蠡道。

“要在从前,你出这主意,我非治你羞辱寡人和王后之罪。”勾践说。

“要在王宫,有良医好药,臣不敢出此下策。”范蠡笑道。

勾践叹道:“天下诸候,以我为鉴,不听良言,以致国破。不得不吮夫人奶水,可悲,可叹!”

勾践能有如此想法,可喜可贺。范蠡诚恳言道:“大王不必过于自责,一切均是天、地、人运转的定数。吮夫人之奶,医病之需,何羞之有。入吴之后,蒙羞受辱之事天天会有,恳请大王有所准备,臣下方能保住大王安全返国。”范蠡借此机会把话铺垫上了。

“明白了,全凭上大夫运筹。”

范蠡令独山带领十几名水手抬着金币细纱,又令一名年令稍大的女子带领二十九名女子随他一起到了伯-军营。

伯-从王孙雄口中得知,越王和王后己答应为奴,这几天即入吴,十分高兴。在吴越和议事上,己之所言夫差听了,说明大王对己之信任。伍子胥,哼!随他去吧。仗着扶大王上台有功,处处想教训大王,唠唠叨叨,如何不让大王心烦呢。天赐良机,越国请降,依仗自己说合,使自己地位又高出子胥一截。大王既己允和,下步更要促成此事,以免前功尽弃。当他接到通报,范蠡求见时,心中一楞,范蠡文韬武略,更胜文种一筹,不知这个“娃娃”

是来硬还是来软。当他见到青春勃发面目友善的范蠡和随身所带的金帛女子之后,放下了心,谦让一番收下礼物,留范蠡帐中说话。

伯-问:“文种大夫何以不至?”他和文种打过交道,感到文种老实可信。

范蠡明白伯-之意,答道:“文大夫德高望众,为吾主守国,临行托微臣问候太宰。臣和文大夫有兄弟之谊,太宰放心指教。”

“哦。”伯-说,“看你年纪不大,如何设出-李之战和固守会稽之谋?”

“全是上天之意。”范蠡没有正面回答。

“你师从何人?”伯-问。

“百里长河。”范蠡不想隐瞒老师姓名。

“可是宛邑百里奚之后。”伯-说。

“正是。”

“明白了。怪不得你小小年纪,竟能设此大谋。”

“斗胆动问太宰,”范蠡说,“与百里家有旧?”

伯-叹气说:“先祖从晋至楚时,曾唔过百里家人,得过指点,没得到真谛,被楚王所害-无奈逃奔至吴。说起来我亦楚人。”

范蠡对伯-打心眼里看不起,求见他,依靠他,是策略之需。听伯-如此说,不免有些同情。但一瞬间,同情之心便消失了,伯-这类贪财好色之徒,和自己格格不入。只能利用,不能怜悯。伯-既说是楚人,倒可利用一下,于是他说:“微臣是楚国宛邑城南范公村人,不敢高攀太宰。只求太宰庇荫越国君臣安全入吴,顺利返国。”

大凡喜欢溜须拍马之人,也喜欢别人拍他。伯-见范蠡如此说,自然高兴,连说:“好说,好说。”

范蠡趁爇打铁恭维道:“太宰一人,主吴越两国政事,盘古开天以来,闻所未闻。太宰一身,系吴越两国命运,商周替代以来,只此一例。太宰之威、之名、之德,定会远播诸侯,留芳百世。”

伯-知范蠡是吹捧自己,但又觉着范蠡讲的也是实情。自己一言,确实关系两国命运,不禁飘飘然起来。高兴地说:“传闻你很厉害,没想到还挺会说话。”

“臣只是讲出实情罢了。”范蠡见火候已到,提出了实质问题,“太宰在上,臣知相国子胥反对议和。子胥设谋杀王僚、庆忌之事,天下闻名。微臣担心吾主未入吴宫,即遭杀戳,太宰力主两国和议之大功,恐被子胥夺去。

吾主丢命,则丢的是太宰之威名,吴王之信义。当今之时,吾主之命已不属我主,任凭吴国处置,如何处置,天下瞩目,望太宰三思。“

伯-没想到范蠡这个娃娃通过给自己戴高帽子,把勾践的生死存亡放到了自己头上。心里说,这小子果然厉害。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自己也不能说无法保住勾践的命,那样一来,做为太宰,一国的军政权柄,也显得太没份量了。尤其范蠡提到伍子胥的作为使伯-感到,面临的已不是和越国斗争,而是和相国的斗争。若勾践死,和议败,自己也得败。若勾践生,和议成,自己得胜。正如这小子所讲,勾践之命已不是勾践的了,是他和子胥的了。

想到此处,伯-坚定地说:“转告越王放心,伯-一力担承。几万大军,护送越王入姑苏无虞矣!”

“谢过太宰。吾主本欲亲自拜见太宰,担心有不测之事,所以遣微臣前来。”范蠡道,“太宰大恩大德,若蒙大宰登吾船解吾主之忧,越国臣民永志不忘。”

伯-收了越国送来的重礼,自己荣辱进退已同和议连在一起,为把事情办得圆满,不生节枝,同意了范蠡请求,随范蠡来到船队停泊之处会见勾践。

范蠡把伯-安置在前舱,趁去后舱向勾践禀报之机,三言两语向勾践说了对付伯-之计。勾践点头,慌忙来到前舱拜见伯-,一见面便扑腾跪下口呼:“太宰在上,役臣勾践深谢太宰允越议和之德。役臣能活到今日,全仗太宰庇佑。”

伯-没想到越国大王竟向自己跪倒,十分感动,忙上前扶起道:“越王如此大礼,折杀伯。快快请起。有话好说。”

勾践站起道:“谢过太宰,役臣得罪上国,实在该死,蒙太宰在吴王面前说情,才有今日。役臣早想拜见太宰,以表感激之情。今日得见太宰颜面,三生有幸。今日越国,太宰之越国,今日勾践,太宰之役奴,任凭太宰处置。”

范蠡觉得勾践的话尚未点到关节处,接口道:“吾主对太宰一片赤诚,但听说相国善使陰谋手段,担心做王僚、庆忌第二,和议不成,给太宰添麻烦。上船以来,寝食不安。”

伯-见越国君臣如此谦恭,如此依重自己,哈哈一笑说:“-既已促成吴越和议,岂能松手不管,请大王放心,-力保越国君臣入吴后安全,三年后,顺利返越!”

范蠡要的就是伯-在勾践面前说出这句话。伯-话音落地,范蠡扑腾一声跪下,口呼:“太宰大德,吾主解忧矣!”

勾践见范蠡这样,知道伯-此话的份量,也要跪下表示谢意,被伯-拦住了。伯-让勾践范蠡坐下,商议了护送越国船队入吴之事,然后告辞。勾践范蠡送到岸上,又说了许多恭维伯-的好话。看着伯-远去,勾践说:“唯!

伯-说话靠得住吗?“

范蠡道:“臣以为,目前情势,只有依靠伯。不然,进不了姑苏城,就被伍子胥派兵斩杀了。”

勾践:“伍子胥敢吗?”

范蠡:“子胥此人,没有不敢之事。夫差性格多变,他今日听伯-之言,明日可能听子胥之言。”

勾践想到自己既听过范蠡之言,又听过石买之言,不禁点头。心里说:“做大王的,都是这样。”

范蠡见大事已妥,便问:“大王,王后之痒如何?”

勾践脸一红:“好多了,此法真灵。”

囚后计远伴臣谋深越国船队在伯-水陆大军护送下,安全到达吴国都城姑苏。停泊在了城外。

伯-是奉夫差之命,留兵越国,监督和议押解越国君臣入吴为奴的。船一泊下,伯-便去向大王复命。进城之前,特地来到码头,见了越国君臣,嘱他们做好准备,等待夫差宣召入宫。再次允诺在夫差面前说情,保大王、王后无性命之忧。

伯-走后,勾践问范蠡做何准备。范蠡在路上已把主意想好,便说,路途防刺客一关已过,下步要防夫差变脸。一靠伯-说情,二靠自己随机应变,消除夫差戒心。夫差之性格,只有以软以柔取胜。身着囚服,使夫差看到臣服形象,言词谦卑,使夫差满足虚荣心,行如奴仆,使夫差产生恻隐心。金帛女子,列单呈上,适情张扬,使姑苏城上下得知夫差大获全胜,堵住反对和议之人之口。派出人员,潜入姑苏,散布夫差已允越国和议,鼓吹吴王大恩大德、大慈大仁、不念先君之仇、赦免越王勾践犯吴之罪,允其为奴三年,即可返国自立。同时散布相国子胥,倚老卖老,图谋不轨。范蠡最后说,只要过了入宫面见夫差这一关,以后就会有转机。但三年时间,确实难熬,请大王忍为上,忍过三年,顺利返国,此仇一定能报。

勾践见范蠡想得深远,说得头头是道,同意了范蠡的主意,要他去做好准备。

范蠡把独山叫到自己舱内,叮嘱了一番。当晚独山便躲过了看押的吴国士兵,悄悄下水,游到一个偏僻处,悄悄上岸,潜入了姑苏城。

王后姬玉身体不适,一路很少露面。但范蠡向勾践禀报入宫的准备时,她在舱墙内听到了。感到让范蠡陪同来是对的,一则解除了国内之忧,再则只有依靠此等奇才,才能渡过一个个难关,熬过三年,顺利返国。越国大臣,论智论勇,没有一个能和范蠡相比。自己夫君,也比范蠡差一截子。可惜范蠡不是生在君王之家,只能为相为巨。她庆幸越国得到了范蠡,若不然,今日连作奴的份儿都没有了。但她也担心,如果吴王以显名重利引诱,范蠡会不会弃越投吴呢。他原本楚人,以谋略为生,谁肯用其人,他就为谁谋,这在诸侯各国,十分正常。吴国能用齐国来的孙武,楚国来的伍子胥、伯-、为何不能用楚人范蠡呢。想到这里,姬玉心里透过一股凉气。恰在这时,勾践笑嘻地走进舱来,伸手去掀姬玉的上衣。自从范蠡教勾践吮奶治病以来,他已成了习惯。觉着吮奶之时,似乎回到了童年,心中忧愁被奶水化解了。

尽管王后侞房肿胀已经消失,他仍每天吮吸两次。姬玉把王子丢在国内,空落痛苦得很,也乐意让勾践吮吸,感受做母亲的滋味,幻想儿子-与就在跟前。但今日,她没有顺从让勾践吮吸。用手推开勾践伸过来的头,怒道:“何等时候,你还如此?”

勾践抬起头,眼泪淌下来说:“我怎不知是何等时候,可又有何用,一切躁在夫差手里,要杀要剐随他去吧。玉姐,我只有躺在你怀里,才感到安慰,才有活下去的勇气,这些天,是你奶水滋养了我,是你爇心温暖了我,……

我体会到了民间庶民滋味,我不是大王了,你让我象庶民一样吧,玉姐!“

姬玉明白勾践心底的苦处,掀开了上衣,流泪说:“最后一次。大王不要忘了,你永远是大王!你要挺下去,越国要你挺下去,大王!按上大夫说的,忍为上!”

勾践贪婪地吮吸奶水,泪水滴满王后的胸膛。

范蠡把船队事务安排妥当,到各楼船上巡视一遍,一切正常,回到自己房间,卜了一卦,有惊无险,放下心来,倒头睡去。虽是又困又乏,一时却合不上眼。星光如银,照在水面,映进舱内,射到范蠡身上。范蠡之心,砰然一动,仿佛看见宛玉送行目光。从心底涌出:目光如闪兮,劈进心房,如刀似箭兮,魂飞魄丧。

粲然一瞬兮,地久天长。

蓦然,范蠡坐起,想起要事一件:大王、王后入宫,自己是否随行!按理说,夫差召越王王后入宫,不随行亦可,以免受气受辱。但不去,勾践一旦应付不力,就会误了大事。倘若越王被吴王所杀,自己所设方略,就彻底完了。随行以何身份呢……晋贡品人身份。想到此处,披衣起床,朝后舱走去,如此重要事情,得向大王禀报。勾践冷静后,姬玉同他商议入宫面见夫差之事,勾践把范蠡的主意说了,姬玉眼睛盯住勾践的脸,叹气说:“主意挺好。可你想到没有,我们入宫,犹如羊入虎口,夫差一旦脸变,如何应付,你和夫差,有杀父之仇,侵地之恨哪!”

勾践虽知入宫危险,但没想到如此严重,姬玉一说,头上冒出汗珠:“唯,你有何计?”

姬玉拉着勾践的手说:“令范蠡随行。”

“受辱之差,他肯去吗?此人脾气挺倔。”

“既同意入吴,会去的吧。”

“明日一早我与他说。”

“大王,此人要寸步不离左右。”

“唯?”

“以防吴王用显名重利诱去。”

“明白了。天下诸侯,得人才者胜。先王常讲,嗨!悔听石买之言,弄到如此境地,”

“明白了好。越国兴不兴,全在大王会不会识人、容人、用人。范蠡奇才,必设法留住。他在越,越兴;在吴,吴兴。万不可让他离你而去!”

“嘭,嘭,嘭!”敲门声。

“唯?”勾践问。

“范蠡求见!”

“唯!稍候!”勾践心想,此时求见,定有要事。披衣下床,开门出舱。

“唯,何事?”勾践问。

“大王、王后入宫时,臣以晋贡品人身份随行,请大王恩准。”

“唯!”勾践十分感动和惊讶,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臣决无和大王、王后平行之意,只想随行左右,为大王、王后分忧。”

姬玉在舱内听到二人对话,听大王无语,怕错过良机。顾不得礼仪,在舱内说道:“难得上大夫有此忠心,大王为何犹豫?”

“唯!”勾践说,“实在委屈了。”

“谢大王、王后!”范蠡道,“臣不贤,君受辱。君辱即臣辱,臣无委屈可言!”

“上大夫,谢谢了。”姬玉在舱内说。

范蠡向舱内施了一礼:“王后保重,臣民所望。”又向勾践施了一礼:“臣脾气急,打扰大王。望乞恕罪。若无他事,臣告退。”

勾践似乎忘了君王身份,一把抱住范蠡:“唯!我的好兄弟!”

范蠡心中感动,但弄不清勾践是真心还是假意。慌忙挣脱,跪下:“大王恕罪!”

勾践从姬玉点拨中明白,要设法把范蠡拉住,便用拥抱以示亲近,——此时,除了亲近,还能有何好法呢。见范蠡惊惧,知道过份,垂泪道:“你何罪之有。寡人丧国,越之罪人,你不嫌弃,随我入吴,今又请行入宫,令寡人感动。寡人近来常想,亲兄弟做不到之事,你做到了。寡人没你,如鱼没水,如船没楫,寡人真怕……”

范蠡明白勾践意思,叩头道:“大王在上,王在臣在,臣在王在!”

姬玉担心勾践把戏演过了,适得其反,忙说:“大王,不早了,让上大夫休息去吧。”

“唯。”勾践挥手,“休息去吧,越国拜托你了!”

范蠡:“大王、王后英明,越国定能复兴!”

小臣应变大王活命夫差是惧怕劳师远征,国内有变,才许越和降,班师返国的。回到姑苏,国事正常,后悔没有围杀勾践。但话己出口,不好收回。君王不会有错话,错事,永远英明!就在此种心理中,夫差等来了王孙雄带回的盟约,伯-带来的越王、王后己到姑苏的消息。当伯-向他禀报勾践夫妇已被押到都城外码头待召时,他握起手中之剑,狠不得一下劈了勾践。杀父之仇啊!庶民尚且不忍,何况君王。伯-见状,讲了猫吃老鼠的故事。伯-说,猫捉到老鼠不是一下把它吞下去,而是放放捉捉,戏逗着玩,直到老鼠吓破了胆,再没力气挣扎时,才把它吃下。即如不吃,老鼠也死了。如此才有趣味。若一口吞下,看不到老鼠痛苦状,就不过瘾了。夫差听了,甚觉有趣,平衡了未报杀父之仇的内疚心理。他嘱咐伯-,令勾践老鼠在船舱再憋几天,难受难受。城门内外、王宫前后布置重兵旌旗,使老鼠上岸就胆颤心惊。伯-称赞此计甚妙,急忙躁办。夫差又令王孙雄率兵,三日内在先王阖闾陵墓园一边修一密封石室。让勾践夫妇住则为先王守灵,行则为自己牵马执蹬。夫差从猫逗鼠中受到启示,决定把勾践吓死或熬死。既落仁德之名,又报杀父之仇,夫差觉着伯-主意不错。高兴地进了后宫,找妃子去了。

在船舱渡过难熬的几天,吴王终于宣召了。照范蠡设计,勾践头缠红巾,坦露上身,下着黑色短裤,赤足草鞋。腰拴一根粗麻绳,背后绑一木板,上书:役臣勾践。姬玉黄纱遮面,白衣黑裙,赤足草鞋,腰间也拴根麻绳,背后也绑一木板,上书:役臣贱妾姬玉。范蠡高束发髻,缠一黑巾,上身着渔夫式样灰色短褂,下身穿土色裙状短裤,赤足草鞋,腰间也拴一麻绳,背后绑一木板,上书:罪小臣范蠡。三人全是囚犯模样。

装束完毕,范蠡令几名船长照看好船队,听从吴人发落。然后便跟随勾践、姬玉,在吴国将士“传役臣勾践!”虎狼般嚎叫声中,离开越船,踏上吴国土地。

在吴军前后两队高大武士押送下,勾践夫妇和范蠡穿过衣甲鲜明、戈矛林立的队伍,在姑苏百姓的嘲笑声、叹息声中,在震人心肺的鼓声中,一步一步向王宫走去。勾践在前,姬玉紧挨其后,范蠡隔了几步。天很爇,勾践干瘦的上身,汗流如洗,他低着头,默默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以此来分散受辱压力——行前范蠡教他的,同时,记下这耻辱数字,一旦返国,鞭策自己。姬玉身体较弱,走起来步子不稳,她咬牙坚持,不能倒在吴都街道上。

她想起王子,此仇此辱,此代报不了,下代来报。范蠡见过阵势,两次来过姑苏街道,以看演戏心情,瞧着周围人群、街道,心想,君王就会耍威风,喜张扬。他从宏大壮观的场面中,窥到了夫差为人:色厉内在。

十步,二十步,一百步,一千步,三千六百五十步。好长的路啊!勾践一行三人终于到了王宫大殿石阶之前。

三千六百五十步!勾践记住了这耻辱的数字。

押送勾践一行的武士退下,从宫中又走出一队武士,人人手持大刀。那阵势只要夫差吐出一个杀字,瞬间,人头就会落地。

范蠡预见会如此,已向勾践夫妇讲过。三人交换眼色,仁立待宣。

沉静。只听大殿前各色旗子哗哗作响。

石阶接地缝里,一只小老鼠探一下头,缩进去了。

勾践看到了,想起范蠡给他讲的故事:鼠被猫捉到后,要屏气装死,一死,猫没兴趣,就会放松警觉。老鼠瞅准机会,疾速逃离。只有屏气装死才能活命。

探头的小老鼠,范蠡也看到了,想起给大王讲的故事,不知大王解味否?

猫逗鼠。鼠骗猫。

两个大王。殿内,阶下。对峙了一刻,在心里打了一仗。

“宣勾践!”终于,殿内先发出了声音。

决定命运时刻到了!勾践明白倘若夫差变脸,明年今日,即是忌日了。

事已至此,怕也没用,上天保佑吧。回头望了一眼姬玉和范蠡,姬玉向他点一下头,范蠡向他投来鼓励目光。按事先谋划,他躬身下去,跪到石阶上,好疼!忍为上。开始跪登,疼痛、麻木、皮破、血渗。一层、两层、十八层,他跪登了十八层!然后跪行,沿着文武大臣中间一直跪行到夫差跟前,姬玉随后,范蠡随行,三道血印从石阶一直伸到了殿内夫差座前。

夫差和文武大臣看着勾践三人举动,屏息了呼吸,静静地看着君臣三人留在地上的血印,只有伍子胥不屑一顾,“呸!”了一口。

勾践叩了三个响头:“东海役臣勾践叩见大王!”

姬玉叩头:“役臣贱妾姬玉叩见大王!”

范蠡叩头:“罪小臣范蠡叩见上国天王!”从怀中掏出书有金帛女子数量礼单,双手举过头顶。

夫差一恃人,下阶接过礼单,呈给了伯。

伯-扫了一眼,即呈夫差。

夫差坐在宝榻上,看着勾践君臣三人到大殿石阶前时,不由握起了面前几案上的宝剑,咬紧牙齿,狠不得即刻冲出去,把勾践一剑劈死,用勾践之头,祭奠先父。就在此时,他想起姑苏城内百姓盛传他已赦免勾践死罪的消息,同时也想起猫逗老鼠的故事,既然百姓们都如此说,就不好违背诺言,立斩勾践。这样亦好,看着勾践老鼠是如何爬到脚前求饶。让勾践在石阶下站一刻钟,是想吓破勾践的胆,当他发出召见的命令看到勾践君臣身着囚服,跪行上殿时,握剑之手慢慢松了。当看到三行血印时,他的心得到了满足。

嗯,逗鼠比吃鼠解气有趣。死罪好受,活罪难忍。让这只鼠受活罪去吧。夫差主意已定,还想逗逗已经捉住的老鼠。勾践君臣禀报后,他站了起来,大声喝道:“勾践!你知罪吗?”

“唯!”勾践哆嗦,“臣知罪。”

“勾践!”夫差拍着几案说,“-李之战,致我先君死地,罪当诛;夫椒之战,犯我边境,罪当诛;困守会稽,送嘉鱼戏吴君臣,罪当诛;吴越相邻,越一向臣吴,如今屡屡叛离,罪当诛……”

夫差说话之时,殿内武士个个怒目圆睁,手中刀光闪闪,单等夫差下令,诛杀!

夫差转了口气:“寡人念你亦是一国之君,自愿入吴为奴,尚有悔改之心,饶你死罪!”

勾践连忙叩首:“役臣自不量力,得罪上国,大王厚恩,赦臣深辜,使执其帚,保须臾之命,感激涕零。”

夫差坐下道:“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定无饶恕可言!”

勾践道:“臣罪当死,大王怜之,当牛做马,侍奉大王。”

夫差叹气,显出退朝的样子说:“好吧。”

“慢!”太师伍子胥急步出列,声如雷霆,目若-火,叫道:“大王!

不可赦免勾践死罪!“

大殿里空气顿时紧张。谁都知,伍子胥在吴份量,他帮吴王阖闾清除了政敌,夺了江山;又把夫差扶上王位。他勇猛过人,常有非常之举,夫差也惧他三分。

“唔!”夫差坐直身体。

勾践、姬玉吓了一跳。勾践拿眼瞟范蠡,范蠡神色自若,嘴角还露出轻轻的微笑。

伍子胥说道:“飞鸟在天,尚欲弯弓而射;鱼游在水,尚欲钓之网之;猛兽在山林,尚欲追之陷之;如今鸟落厅院,鱼在釜中,兽在刀俎。怎能以怜悯之心,留其活命,让其再飞上天,游于海,归于林。且勾践并非无智的鸟兽,留他活命,便留下了吴国之祸,请大王收回成命,勾践必杀不可留。”

范蠡把眼光射向伯。伯-脸微红,出班向夫差拱手施礼道:“大师之言差矣。大王在会稽已答应,不杀其君,不灭其国,为奴三年,放其回国。

今姑苏都城,上下皆知,欢呼大王仁不杀虏,义不灭国。勾践有罪当死,然大王若下令诛之,则失信于越,失信于吴,失信于天下诸侯,于大王仁义贤德之名有损。勾践,大王之奴仆矣!杀一奴仆,惹天下人笑,臣以为不足取矣。“

“混话!混话!”子胥冲着伯-高叫,“误国误君的混话!伯-受了越国之贿,成全吴国死敌,这等贱臣,应和勾践一起诛之。”

伯-的白脸胀得通红,一时语塞。

范蠡见状,仰头大笑。

笑声,震撼大殿,所有的人都楞住了。勾践、姬玉也弄不明白范蠡此时为何大笑。

范蠡笑毕,洪钟般高声道:“小国小臣,人微识浅,不知上国是大王之上国,还是相国之上国?”说完此后,很快用楚语方言冲着伍子胥道:“越王没有得罪相国之处,为何也想鞭尸三百?以公报私,挟他国而自重,领强兵焚家园,相国恶名,天下皆知,楚人恨不能生食之,伍相国留条后路吧!”

伍子胥从楚到吴,苦心经营,推荐孙武,领兵打回楚国都城,为报楚平王杀父之恨,掘墓鞭尸三百,事后自己也觉太冲动,失了民心,一直不安。

此时被范蠡当众揭了疮疤,犹如被鞭笞一般,顿时,满面羞容。听了范蠡前面两句话,知道若再死谏,必招大王猜忌,众臣误解。只好冷眼看了一下范蠡,向夫差申辩道:“老臣忠于先王,忠于吴国,忠于大王,请大王明鉴!”

气势一下没了。

范蠡前面之话,满朝都听懂了,顿时一片唏嘘。后面楚语,除了伍子胥,听懂的只有伯-、姬玉。听懂的,没听懂的,见范蠡说了之后,一向盛气十足的伍相国马上向大王作了解释,无不佩服范蠡口舌之利。尤其姬玉从心里感到范蠡的吴话楚语都打中了子胥的要害,把一个老臣挤到了绝地。同对,也提醒了夫差,吴国是他的。一箭双雕!

果然,夫差向子胥说:“孤是吴君,勾践生死应由孤决定。孤有诺在先,杀之不义。孤已请人卜卦,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孤非恻隐之心,而不杀仇敌。孤畏人言,更恐见咎于天。孤意已决,不以太宰之言活勾践,也不以相国之言杀勾践。孤已令王孙雄在先君墓侧修一囚室,让其住为先王守灵赎罪,行则为孤牵马执蹬,”夫差心里又现出了猫逗鼠的情景。想尝尝折磨活人……

尤其折磨一个国君的滋味。对此,伍子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勾践闻讯忙又叩头:“谢大王不杀之恩!”

伯-先呼了一声:“大王英明!”

众大臣见状,也都欢呼:“大王英明!”

伍子胥愤而退去,没有人去劝阻他。临退,他狠瞪了范蠡一眼。这个小老乡,不可小视,应设法召此人为吴所用,不然,兴越灭吴,必是此人。

夫差离位退向内殿前把礼单交给伯-说:“余下之事,你处理吧!相国声音之大,把我的头都震昏了。”

勾践君臣见今日生死关已过,松了口气。

伯-见夫差离去,令王孙雄押解勾践君臣去石室。仔细看了礼单上开列的金帛女子,决定金帛大部收入宫藏,一部给列位大臣。把勾践随船带来的三百男子,留一百在宫内做杂役,其余二百分给各大臣役用。三百女子,宫内留用二百,其余一百也分给了各大臣享用。并决定当日午后到城外码头领人领物。众臣十分高兴,称赞太宰议和有功。和伯-熟悉的大臣知道伯-已先得了越国女子,戏说道:“越女胜吴女乎?”伯-笑道:“别有风情,尝之便知。”

豚室栖身夜思策术囚禁勾践君臣的石室,位于王宫后院马厩与先王阖闾陵墓之间。远处望去,就象一个小陵墓。近前一看,一间间小房就象一个个豚圈。整个石室成一环形,中间一个小院,南面一扇大门,通往后院马厩。大门由铜铸成,其余全由石块所砌。石地、石墙、石门、石顶、石床、石窗、石墩。坚固无比,密不透风。大门外,凶神般武士手持长矛,轮流看守。

勾践君臣每人一间,无铺无盖,只有一堆发霉稻草。晚饭是伯-派人送来的,一碟霉菜三小碗米饭,和豚食一般。勾践、姬玉吃惯山珍海味,怎能咽下这等饭食,动手捏了几个饭粒,放进口中,随即洒下一串泪水。范蠡吃过苦,知道越国山区庶民,还吃不上这等饭。劝道:“今日才是第一天,三年之期,长着呢。”

勾践叹气:“喏,值吗?”

“值!”范蠡坚定地说,“只要能活着回国,一切都会掉个过。”

“喏。我真想一死了之。”勾践垂泪道,“三千六百五十步,十八层石阶,为奴三年,盘古开天以来,没有君王受过这等耻辱。”

“大王,臣闻受大辱者立大志,死着容易活着难。臣以为,大王已闯过夫差面见之关,三千六百五十步没有白走,十八层石阶,没有自上,今日没有白过。想到越国,想到王子,先活下去,再报仇雪恨。”

“上大夫说得对,”姬玉说,“活着就是国事。”

范蠡又道:“如今大王生命属于越国臣民,不能轻言死去。”

勾践低头:“道理我懂,士可杀,不可辱啊!”

“不可辱之士只是士。大王乃一国之君,胸怀应该比士远大啊!”范蠡道。

“诺,你们吃吧,我实在咽不下去。”勾践起身,进了自己石屋。

姬玉流泪:“上大夫,今日殿上,多亏你力挽狂澜,使大王性命得以保全。往后还要靠你开导大王,和吴王周旋渡过三年。让你抛妻入吴受苦,姬玉代大王谢你了。”

范蠡慌忙拱手施礼:“王后过奖。臣力当效劳,尽力而为。若有不妥之处还望王后、大王海涵。”

姬玉道:“上大夫放心,大王和我依重于你,拜托了,上大夫,我亦不吃了,上大夫请吧。”

姬玉说完也起身,进了自己的石屋。

范蠡早就饿了。狼吞虎咽把三碗米饭和一碟霉菜吃了个津光。吃完饭,来了津神,在院内刷刷地练起了功夫,他把三只小碗,一个菜碟轮番扔上天空,腾身跳跃,轻轻接住。守门武士看得眼花缭乱,忘记了职责,连声叫好。

勾践和姬玉听到叫声出门观看,恰在这时,一归巢小鸟从空中飞过,范蠡扬手掷出小碟,飞鸟应声落地。小碟有线牵着似的又回到范蠡手中。此情此景,勾践、姬玉也看呆了。武士们又是一齐欢呼。

范蠡把三只小碗和一只小碟收拢一起,交给门口武士,笑道:“诸位见笑!”

武士们看着面不改色,气不吁吁,镇定自若的范蠡。明白是位高手,不由地行了军礼。他们明白,倘若三只碗和一只碟向他们四人飞来,手中长矛一点作用也没有。

范蠡回身悄声对大王、王后说:“让他们见识一下,免生歹心。”

勾践、姬玉感动,如此智勇双全、忠心耿耿的奇才,天下难得!

范蠡回到石屋,躺在石床稻草上,回想今日入宫细节都在预料之中,事先有备,心中十分舒服。情势所迫,主动请求入吴,是想深入虎袕,摸清两只老虎脾气,在虎袕中施展才智,帮助病虎战胜饿虎。入吴以来,事先谋划方略步骤正确,今日在大殿得到验证,伯-讲了情,子胥受了挫,夫差松了心,情势已向有利保全大王性命方向转化。只要小心在意,按既定方略、步骤,三年,会一天天平安过去。

范蠡开始想下一步主意,首先想到了独山。到达姑苏城当天,他命独山潜入城内,先散布吴王允诺不杀勾践舆论;其次,打听贵族大臣喜好,把消息报给文种,由文种每月派人到吴来送礼——临行前已和文种计谋好了。再次,重点注意伯-和伍子胥,制造两位重臣不和言论,引起两蛇相斗;最后,通过到吴做奴隶的男女打听宫内外情况,及时通过使者向文种传报,若有可能,传消息到囚禁他们的地方,以便对付夫差。范蠡告诫独山千万不能鲁莽,不管受多少罪,遭多少难,都不能性起杀人,只要在姑苏呆下就是立了大功。

从今日伯-的话中看出,独山已完成了首项任务。不知独山现在何处,困难否?危险否?

范蠡想到的第二个人是文种。行前,两人商议了守国方略:稳定民心,发展农桑渔牧;裁减兵员——三年内不想打仗的事,减少庶民负担;殷勤事吴,把国内一时用不着的珍宝奇物,送给吴王和诸大臣,每月一小送,每年一大送,让夫差和诸大臣感到“不战而取人之国”之实惠;整顿朝政,减少冗员,节省开支,重大事情想法报与大王知道;护好王子,雇用侞娘让-与健康成长,使大王、王后放心;勘察地理,以备大王返国重整军备。这些事情,不知文种如何具体布置,他对文种之能绝对相信,担心的是文种是楚人,越国贵族不听号令。

范蠡想的第三个人是夫人宛玉。一个女子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哎,不想了,想也无用。蚊子耳边轰鸣,范蠡回到了现实中,想到大王、王后,连普通米饭都吃不惯,怎能睡惯石床,怎能经得起蚊虫叮咬,怎能经得起潮气爇浪侵袭。囚徒生活刚刚开始,还有三年,多么漫长。大王、王后能忍得住吗?大王有癫狂症,一旦发作,如何是好,王后身体虚弱,能受得住煎熬吗?下一步如何让大王适应囚室生活,坚持下去呢,历史典故,在国内已讲过,大王能得到启示吗?想来想去,又回到方略上,觉得首要是保全大王性命。夫差极重颜面,说了赦免死罪之话,不会再咽回,就怕伍子胥劝谏。对付伍子胥,只有靠伯。对付伯-,只有金帛女子,难办的是对付勾践,没吃过苦,没主过大事,爇衷声色犬马的年轻大王,从顶峰跌到谷底,一下适应,相当不易,他患有癫狂症,喜怒哀乐不同常人,如何使他平静地接受现实,去哀去悲,添神添志,磨炼三年成为英明君主呢。范蠡想,只有讲为君之道,讲天、讲地、讲事、讲兵、讲农、讲越振兴远景,让勾践眼观天地,胸如海洋,心有强越,如伍子胥说的,如鸟飞上云天,如鱼游入海洋,如虎归于山林。把勾践引到成就霸业的境界,如此他就会不以苦为苦,不以耻为耻,就会节悲顺变,养津蓄志,以待腾飞。想到此处,范蠡把学过的东西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定了三年给勾践讲学的课程。当然,讲学要顺其自然,因事阐理,不能让勾践感觉到是在教他,他毕竟是君王啊!

子时钟声在王宫回荡,石室大门传来了武士换哨口令,范蠡听听大王、王后那边没有了动静,抓一把稻草塞到头下,枕着睡着了。

二君殿试贤臣心铁两个多月过去了。

石室栖身之后,勾践君臣白天被武士押着去打扫马厩、铡草喂马和擦洗车辆,晚上回石室向阖闾祈祷。夫差乘车外出巡行,让勾践牵马步行车前。

初次,勾践受不了沿途百姓嘲笑,回到石室犯了病。经范蠡调治,才好转。

以后勾践去做车前卒时,范蠡便随行。一则给勾践作伴。二则观察吴都社情、街道、地理,回来把所见所闻议论一番,让姬玉了解外面情形。就势也把一些道理讲了,两个多月来,范蠡把天道、天时、天意、天理、天命、天文、天象、天网,天机等穿插讲了。姬玉明白范蠡之意,常常帮腔。勾践暂时没有性命危险,经两人开导,慢慢平静下来,粗米饭也能吃了。期间,独山托人捎来了衣物,传来一些越国使者带来的消息,当他们得知,国内民心稳定,一切按方略办时,心里欣慰许多。

这一日,早饭后,范蠡和勾践姬玉扯完了地时地利话题,准备去马厩时,宫中贵人传令吴王召见勾践、范蠡,令他们漱洗后由武士导引进宫。

贵人一走,勾践哆嗦起来:“喏,夫差是否杀我?”

姬玉也担心起来:“秋天正是行刑季节……夫差会不会变脸,是不是伍子胥陰谋?”

范蠡摇头笑道:“大王,王后放心,今日天高气爽,吉祥之意甚明,没有一点凶兆。不然,贵人不会要我们洗漱一番。石室是王宫禁地,属太宰伯-辖管,伍子胥和伯-有隙,不会引火烧身。大王、王后是吴王役仆,伍子胥不经大王同意不敢擅开杀戒。夫差虚荣心极强,每次大王与臣下做车前卒时,我观夫差,得意之色比杀了我们还痛快。不会放弃折磨大王的乐事,臣以为,大王放心前去,王后也不必忧心。”

“喏,你卜一下吴王召我们何事?”勾践望着范蠡说。

“好。”范蠡说,“大王先漱洗,我回屋静心一卜,要不,请王后写一字,拆测一下,也许更为灵验。”

姬玉随手在地上写了一个“回”字,说:“愿你们平安回来。”范蠡心中大惊!“回”字两口,大口吃小口,小口不祥也。此字应在自己身上,不知今日有何凶险之事,但面上十分镇静,笑道:“王后吉人吉卦,臣和大王定回无疑。”

勾践和范蠡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着导引武士出了石室大门。勾践穿粗麻衬衫,赤足草鞋,范蠡驭手打扮,二人头发都很凌乱,均用黑带扎住。

范蠡一边走,一边琢磨夫差面见何事,突然,想起那次在吴王大殿伍子胥愤而退去时瞪他的那一眼。那眼光好凶、好残、好尖哪!既有不甘失败的羞怒;也有发现仇敌的警觉,更有诱杀猎物的陰谋。那眼光,在吴国,只有伍子胥才能射得出。老谋深算,一心为吴的伍子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知道自己在-李之战,夫椒之战中的作用,也定会打探自己根底。伍子胥爱才如命,向阖闾推荐了孙武,引荐了伯。如今,孙武离去,伯-同他分道,他一定渴望找到一个能切磋兵法,计谋国事的人。几年前他曾邀过文种,如今他会不会说服夫差重用自己,断了勾践膀臂,使勾践难以生还,越无君而亡呢。范蠡想到这里,心里说,伍子胥呀,伍子胥,倘若你不公报私仇,领兵攻打楚国,使百姓生灵涂炭,我也或许投到你门下,为吴效力。如今,咱们各为其主,比试比试吧。吴虽强,但夫差不是明君,文武大臣不和,上下奢糜,败象已显。孙武正是看透此点,才离吴去陈。越虽弱,但勾践开始觉醒,文武将相心齐,民风淳朴,大有前途。我正可在逆境中施展本领,使越转败为胜,写一部以弱制强兵法与孙武并雄。范蠡铁心不离越,不仅是为勾践,也为自己,为施展抱负。痛苦、羞辱,不屑一顾,家乡俗语:“不受苦中苦,难成人上人。”

范蠡跟着勾践在武士押解下,来到宫内一处便殿,范蠡眼光瞟去,只见宝榻上坐着夫差,身边只有伯-一人,两人脸色慈祥,左右只有两三个侍女待立,殿内无萧煞之气。

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跪伏,连连叩首:“大王在上,罪臣叩见!”夫差哈哈一笑:“勾践!石室比越王宫安逸乎?”

“喏。”勾践答,“罪臣蒙大王不杀之德,石室栖身,已是万幸。”“唔,饭食可口否?”

“喏,可口,可口。”

“想不想越国?”

“想。”

“唔?”

“想把越国全献给大王。”

“你倒会说话。”夫差笑。

“罪臣说的是实话。”

“你把孤之马养得不错,谁教你的?”

“喏,范蠡。”

“哦,退守会稽何人主意?”

勾践迟疑,弄不清夫差用意。

“唔?”

“喏,范蠡。”

“唔,-李之战,杀鸡吓猴之计何人所为?”

“喏,范蠡。”勾践头上冒汗,心想夫差问以上之事何意?不会开杀戒吧。自己把底如此托出,岂不是把范蠡往死处推?……若吴玉杀了范蠡,不再怨恨自己……这一刻,勾践想到了“舍车保帅”……好卑鄙的勾践!

“唔,相国之言极是,果然都是范蠡主谋,勾践!”

“罪臣在。”

“你如今用不着他出谋划策,把他交给孤用如何?”

原来是这样!不是诛而是用,更为可怕!勾践从兵败夫椒退守会稽以来,越来越离不开范蠡了,把范蠡交给吴王,夫差如虎添翼,自己性命难保,越国复兴无望。此刻,他后悔听了王后之言,让范蠡入吴。一瞬间,他想到范蠡劝他议和,入吴为奴,是和吴国串通好的一个陰谋,把他和王后做为礼品献给了夫差。完全可能!伍子胥、伯-是楚人!范蠡也是楚人!范蠡若去吴,国柄在楚人文种之手,退路断了,真的国破家亡了。勾践浑身颤抖起来……

“勾践,听清了吗?把范蠡给孤王用如何?”夫差提高了声音。

勾践想,交人于心不忍,不交恐怕不行。若惹恼了夫差,今日走不出此殿,来时,范蠡竟说无事,分明是串通一气,危时智生,勾践小眼珠一转,计从心生,此事正可试一下范蠡。若他愿去,证明早有异心,怪己瞎眼。若范蠡不去,证明他真忠于越,以后更可放心。于是他说:“罪臣听从大王吩咐。愿把范蠡交大王役用,不知他本人意下如何?听凭大王明裁。”说完头一昏,差一点倒在地上。

夫差笑道:“好,范蠡?”

范蠡:“罪小臣在。”

“相国夸你有才,寡人欲重用于你,意下如何?”

“谢大王美意,罪小臣,难以从命!”

勾践听到此话,头大脸烧,对自己舍车保帅之术,怀疑范蠡不忠之心,感到羞愧!

“唔?”夫差原以为范蠡会乐意归顺,没想到范蠡如此回话,不识抬举!

大概有点本事之人,脾气都如此倔,都不听喝。孙武、伍子胥如此,范蠡也如此。夫差忍住气,耐下性子说:“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今勾践无道,国已将亡,君臣并为奴仆,囚禁石室,子与他同列,岂不耻辱乎?寡人欲赦子之罪,委以重任,去忧患而取富贵。子何不从命?”

范蠡抬头:“罪小臣下见,大王莫怪。”

“唔?”夫差道,“你讲。”他想范蠡能讲出何理?

范蠡不卑不亢道:“罪小臣亦闻,亡国之臣,不敢言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小臣不能辅佐越王为善,得罪了大王,幸大王不即加诛,得君臣相保,马厩扫除,车前趋走,臣愿足矣,不敢企望富贵。已嫁破亡家中贞妇,若改嫁他去,何称贞妇;已官于灭国之贤士,若另投新主,何称贤士?一女不嫁二夫,一官不仕二主,乃周天子教训,臣不敢违。小臣虽然愚昧,然向慕仁义。越君有罪大王,尚未失德于越民。我若背王,不吉不祥,大王若用不吉不祥之人,于吴不利,愿大王详察,收回成命,小臣幸甚!”

勾践被范蠡答话感动了!这一刻,他觉得范蠡是最可信赖之人!

夫差不高兴了。大声道:“孤把勾践杀了,你也跟他去?”

勾践害怕起来,怕夫差真的杀他,害怕范蠡经不住夫差恫吓。

范蠡平静答道:“臣愿追王而去。大王不会为败将亡臣,损了自己威名。”

夫差吼道:“你这个家伙,比孙武还倔。好吧,滚到石室,当贞妇去吧!”

范蠡顿首:“谢谢大王恩典!”

勾践感动得流泪了,天下大臣,范子第一!勾践想。

“滚!”夫差又吼了一声。

范蠡叩完头,顺势倒地,滚出殿门。勾践弄不清范蠡是何意图,也顺势滚出门去。

夫差高兴得哈哈大笑,叫道:“好!好!”心中之气消了。

站在夫差身边的伯-,对伍子胥召范蠡归顺的建议很不赞成,生怕范蠡做吴臣之后和子胥结在一起对自己不利。今日陪坐,一直担心范蠡会被大王重用。见勾践、范蠡一起滚出殿门了,心中石头落地。见大王高兴,也高兴他说:“大王!你看到了,范蠡本是楚国宛邑一介草民,人称疯子,生性倔犟,难以臣服。大王,孙武走了,一个子胥,搅得大王之心够烦了,若再来一个范蠡,大王寝食难安了。范蠡如此不知好歹,满口歪理,就让他和昏君在一起吧。”

“唔,伍相国为何称赞于他?”夫差问。伯-看看夫差脸色笑了笑。

“唔,你笑什么?”

“我笑子胥大自做聪明。”

“唔?”

“他欲让大王召见勾践范蠡时一时生气,杀了勾践。故意赞扬范蠡,利用大王求才心切,把大王置于不仁不义境地。”“明白了。我偏不杀勾践。”

夫差笑了,“逗逗老鼠真有趣!你看他们滚出大殿的样子,多像老鼠!”

“对,像极了!”伯-笑道,“一杀,可就逗不成了。”

智臣蒙君愚君赦君汲水汲水兮,水流清清。

除粪洗尘兮,马厩净净。

好马骏骏兮,大王好乘。

车辆新新兮,大王好用。

大王恩德兮,铭记在心。

汲水汲水兮,日日不停。

姬玉一边清扫马粪,一边唱着自编的歌,唱得十分动情。勾践在梳洗马鬃。

范蠡在擦洗车辆。

一位宫中贵人探头看看,冲他们笑笑,走了。

范蠡见贵人离去,冲着勾践、姬玉笑笑说:“玉后歌声,定能传至:吴王耳里。”

勾践和姬玉也笑了。

干活时候,不要有怨言,要显得高兴,是范蠡为勾践、姬玉出的一计。

那次,从夫差便殿回来,勾践寒泪把范蠡不受利诱,誓死留越的举动说给姬玉听了,姬玉十分受感动,暂时消除了对范蠡的戒心,诚恳听取范蠡的意见。

范蠡胸怀坦荡,见大王、王后诚心待己,就直言好好地渡过三年:早起晨练;之后谈论为政之道;白天装出愉快样子以防有人窥探;晚上无灯,回想“为政”内容,或哼情歌解闷,绝不能让人听到怨恨之言或叹息之声。范蠢说,如今正如子胥所言,是院中鸟,釜中鱼,笼中兽,一不小心,就会被诛,要善于装死——象老鼠骗猫那样。勾践、姬玉十分赞成。从那天起,每日“愉快地”干着各种活计。

受夫差指派,到石室窥视的宫中贵人,经常把勾践君臣的动静向夫差禀报。夫差得知勾践君臣尽心洒扫庭除,擦车喂马,昼无怨恨之色,夜无愁叹之声,时常歌之,舞之,感谢大王之恩,毫无思乡之意。便把勾践君臣之事置之度外,忙着出兵伐陈——孙武在陈国隐居,这是夫差不能容忍的。

夫差率兵入陈,把孙武捉回囚禁起来解了心头之恨。大摆盛宴祝兴,每日喝得迷迷糊糊,早朝都免了。这一日,时近中午,夫差起床,伯-进见,说姑苏城内近日流传歌颂大王的童谣。夫差一向注意声望,令伯-如实禀报。

伯-清清嗓音,把童谣唱了:“越国捉了一只鼠,陈国捉了一只虎,爪下鼠,笼中虎,统统囚姑苏,想吃鼠吃鼠,想吃虎吃虎。”伯-唱完恭维道:“大王英明盖世,当今天下,何方诸侯能像大王,指南打南、指北伐北。一脚踏平越,一脚踏平陈,秦楚震惊,齐鲁战栗,称霸中原,指日可待。问鼎天子,时不久矣!”

夫差明白伯-是在恭维自己,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说:“太宰,近来那只鼠如何。”

“胆已吓破,只剩驱壳,只知劳作,和马匹无异。”伯-常受越国重礼,终日和越国美女厮磨,一有机会情不自禁为勾践说话。想尽快兑现对勾践的允诺。

“唔,真的只剩下驱壳了?”夫差感兴趣地问。

“大王若不信,可登文台一望。”伯-建议说。

“好,这酒饭也吃腻了,登文台观观风景,走!”

“大王请!”伯-带路朝文台去。

台位于王宫大院北边,乃都城最高处,吴王阖闾所筑,是祭天和阅兵之台,内可看到宫内大小院落,外可看到都城内外风景。

夫差和伯-登上文台,往马厩那边望去,只见马厩院内,干干净净,拴在柱上的几匹大马,油光闪亮。枯瘦如柴,长发垂腰的勾践正坐在木墩上用手慢慢抓饭,姬玉和范蠡恭敬地各站一边,好象等待着勾践下达号令或随时准备接过勾践手中空碗。地面上放着两碗饭和两碟菜。分明是两人等大王吃完再吃。夫差被勾践三人君臣之礼,夫妇之仪感动了!叹道:“勾践不过小国之君,范蠡不过一介谋士,虽然为奴,不失君臣之礼,寡人心甚敬之。”

伯-忙道:“不惟可敬,亦可怜也!”

夫差叹道:“是啊,真不忍见。”

眼尖的范蠡望见文台上有人,知那文台除了吴王夫差,没人敢登。悄声说:“王后,吴王窥视。请歌之。”

姬玉眼睛余光也望见了台上有人,恰在此时,勾践饭碗已空,姬玉双手接过,恭敬地捧在面前,举过头顶。“喂!”了一声,唱道:稻米香香兮,吴王所赐。

每日三餐兮,不忘吴王。

越王性命兮,吴王所赐。

每日祷告兮,吴王万寿。

姬玉唱罢,把碗郑重放在地上,朝王官方向磕了一个头,端起饭碗,吃了起来。面容喜祥,心中泪流。

范蠡亦向王宫一拜,端起碗来。

勾践看着二人吃饭,痴呆呆地笑着。

姬玉的歌声,夫差听到了。姬玉、范蠡向王宫遥拜的动作夫差看到了。

在吴国,夫差还没见到有人这样,一日三餐不忘他的恩惠,还没有听到如此动情地歌颂他。夫差感动了!说:“太宰,勾践改过自新,能赦其归国乎?”

伯-答道:“大王以仁义之心,哀孤穷之士,加恩于越,越岂不厚报。

愿大王决断。“

“勾践囚在这里几年了?”夫差犹豫。

“回大王,已经三年了。”

“唔,好快呀。”

“是啊,当初大王讲过三年为期。”伯-提醒道。

“是吗?孤讲过吗?”

“大王,盟约也是这么写的。”

“哦。”夫差开始往台下走了。一边走一边向马厩方向又看了一眼,只见勾践梳着马毛,范蠡狼吞着米饭,姬玉撩起左衫,挽起胳膊开始洒水,那一双胳膊已象粗木棍状。夫差想起后宫妃子们洁白如玉的手臂,“再囚禁下去,怕是不祥的。”夫差心里说。

夫差一步步走下台阶对伯-说:“孤不愿让天下人说我言而无信,命太史择吉日,赦越王回国!”夫差觉得死鼠再逗下去已无趣了。

伯-高兴他说:“大王仁德可达上天,那越王定会加倍报答。大王可以放心北进称霸矣!”

“嗯,太宰最知寡人之心。”

清晨,勾践起身,发现窗下一块竹简,急忙捡起,只见上写:“赤文矣,定。土口日矣,口口”。勾践初时不解,琢磨一番,心中大喜,忙过去将竹简给王后看。王后一看,也高兴起来。二人去范蠡住处,把简给范蠡。勾践忍不住说:“定是伯-送信,赦免已定,吉日回国,真是太好了!”姬玉也兴奋他说:“总算熬出头了。”

范蠡把简拿在手里,上下左右仔细看了几遍,没有说话。

“难道不是喜信?”勾践着急地问。

“是喜信,不是喜。”范蠡镇静地说。

“喏,为何?”

“臣以为,此等大事,吴王不当众宣布,是不算数的。夫差一向优柔寡断,大王一日还在吴地,危险就没有过去。请大王、王后勿喜形于色。”范蠡郑重他说。

勾践和姬玉心里凉了半截。勾践叹气说:“喏,三年了,上天该开眼了。”

范蠡安慰道:“大王,三年潜心修炼,值!”

姬玉也说:“是啊,三年,不是囚禁,如何有功夫听上大夫讲治国治军为政的道理。”

“王后过奖了。”范蠡道,“全是上天之意,使臣下得以陪伴大王。大王、王后为国为民之心,忍辱负重之毅力,穷厄不失气节之志,吃苦耐劳之津神,虚心好学之态,令微臣感动。越国有英明大王、王后,实臣民之幸。

越不复兴,没有天理。“

勾践见姬玉范蠡如此说。叹道:“就怕三年功夫白费了。”

“不会的。”范蠡坚定他说。

臣谋绝计后劝病君在城外练兵的伍子胥,听到吴王将赦免勾践,允其返国的消息,急进城人见夫差,说万万不可赦免勾践死罪,更不能允其返国。伍子胥不等夫差回话,一口气说了下去。说早先夏桀王把商汤囚禁起来不杀,殷纣王把周文王拘起来不诛,纵而回之,福祸相转,桀为汤所放,殷为周所灭。大王将越王囚而不诛,恐有夏桀殷纣之患。勾践为人,陰柔莫测。范蠡、文种等均为多谋之士。勾践一旦回国,将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飞鸟入云……

“唔,勾践有那么大本事吗?”夫差问。

“那勾践鹰鼻鼠眼,十分狡诈。大王万万不可轻心。”

夫差笑了。想起伯-讲的勾践象一只死鼠。

“大王缘何发笑。”伍子胥不解。

夫差道:“太师优心有点过份吧。”

“老臣受完王之托,不敢忘先王之仇。”伍子胥说。

夫差不悦他说:“勾践是只死鼠。你却把他比做商汤、周文王。寡人虽然不才,还没象夏桀、殷纣那样失德。太师如此说,是何用意?城内流言说太师以报先王之仇为名,欲废寡人而代之,可是真的?”

伍子胥闻言,慌忙跪下叩头道:“老臣忠于大王之心,苍天可鉴。”

夫差见满头白发的伍子胥向他叩拜,想起自己正是伍子胥力排众议扶上王位的。心中有些不忍说:“太师,寡人不信这些流言,才说于你听的。太师有大功于吴,寡人心知。赦免勾践之事,寡人意已决,小国小君,能有何作为,太师不必太过虑了。”

“大王!”伍子胥的头又叩了一次,“勾践固不足虑,他手下范蠡、文种非同一般,各诸侯立国,谋士不过三五人耳。”

夫差想起父王阖闾靠伍子胥、孙武立国,对子晋之话动了心。禁不住“唔”

了一声。

伍子胥见状,提高了嗓门说:“大王!勾践是虎不是鼠,决不可纵他回国!前朝之失,后朝鉴之。一念之差,国运系之。愿大王恩之慎之。大王欲北进中原,后院定要安全,再安全矣!”说到这里,伍子胥竟流泪了。

夫差感动了。说:“太师,容寡人三思,孤的头有些疼了。”

伍子胥见状,叩头退出,边退边叫:“大王!勿忘先王之仇?”

事有凑巧。夫差往内室走时,一只硕大老鼠从房顶上吱地一声摔在地上。

夫差以为摔死了,正欲近看,不料,那鼠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很快逃匿了。

惊恐的鼠眼正像勾践一般。

“来人!”夫差大叫。

宫中贵人应声而到。

“传勾践明日上殿!”此刻,夫差下定了诛杀勾践的决心。爪下之鼠不能让他跑了。

“是!”贵人答应。慌忙去报太宰伯。

伯-得知大惊,令贵人去石室通报勾践,一来让勾践有所准备;二来一旦有变,表明自己尽到了心。

勾践、姬玉得知消息,顿时抱头大哭起来,虽是大哭,又不敢出声——贵人交待,不可泄露消息。痛苦情形,令苍天流泪。

范蠡听到动静,警觉地来到勾践室内,见大王、王后二人相拥流泪,忙问明了情况说:“大王勿惧,夫差囚王三年矣,三年不忍诛杀大王,一日能忍诛杀大王乎?前日己有赦免喜信,定不是空袕之风,明日上殿,只要应对得当,保准无忧。”

勾践、姬玉见范蠡如此说,悄悄宽心。勾践说:“喏,寡人活到今日,全赖大夫之策,寡人信你之言。是吉是凶,明日入宫便知,倘若一去不返,望大夫扶佐王儿报寡人之仇。”

提到王儿,姬玉禁不住怞泣起来。

范蠡慌忙跪下道:“大王决无性命之忧,请务必宽心,莫伤身体。”

次日,勾践在武士导引下入宫到了大殿门口,像等候判决的犯人一般,望着威严的大殿,等候夫差召见,想着如何应答。等了两个时辰,一贵人出来道,今日大王不上朝,让勾践明日再来。

勾践第二日去,还是昨天样子。

吴王一直没有上朝。

第三日勾践正在奇怪之时,伯-从大殿出来,高声宣示:“奉大王之命,越王勾践仍囚石室!”

勾践生怕杀头之心放下后,悄声问伯-吴王为何不见。

伯-见押送勾践的武士是自己人,便说:“大王听了太师之言,欲加诛杀,所以相召。巧的是大王风寒相浸,病不能起-入宫问候,趁机建言,消灾宜作善事,今越王扑地待诛,上天怜悯,王应保重,待病愈后再图不迟。

大王听了,点头称是,同意放你仍回石室。“

勾践听罢,慌忙叩头谢恩。伯-将他拉起,说:“大王一国之君,-何敢受此礼,快快请起。”

勾践垂泪道:“役臣性命,太宰给矣!”

“言重了,言重了!”伯-高兴地拍了拍勾践瘦骨嶙峋的肩膀,对武士说:“快送越王回去,好生伺候。”

勾践回到石室,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来,夫差卧病在床既没召勾践入宫,也没骑马或坐车外出。马厩里的马都急得嗷嗷叫了。三个月来,武士们的管束也越来越松了,以至于有一天夜里,独山悄悄溜进了石室,送来了衣物食品,禀报了姑苏城和越国使者带来的消息:文种和其他大臣尽心尽职尽力。越国上下政局稳定,举国上下都在盼望大王、王后早回。文种还托人捎来了一副王子三岁时的竹板刻象。

当独山把津致的竹板呈给王后时,姬玉把竹板贴在胸前,口中念着:“与儿与儿,”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

三个月前,范蠡虽然预见到夫差不会诛杀勾践,但他心中也没十分把握。

夫差脾性,说变脸就变脸的。因此,勾践的性命仍处于危险之中。得想法让夫差由犹豫到坚定地赦免勾践,不因伍子胥反对而不下决心。何招可行呢?

囚在石室,插翅难飞。不仅见不到夫差,连伯-也难见到——还得依赖伯-,得想个招儿,让伯-到夫差面前有话可说。三个月来,范蠡一直在想招儿。

他把自己学过的招儿,搜肠刮肚想了十几遍,也没找出一个能让夫差彻底去掉戒心的招儿。

这一日,范蠡清扫马粪时,突然想起在武当山游学时,西方来的一位老者,为人治病,定要看一看粪便,对危重病人的粪便,还用舌尖尝一尝,才对症下药。问其为何尝便,答曰,病从口入,结于内腑,征兆在便,尝便可知何病入口矣。问其不嫌埋汰乎,答曰,只知诊病,不知埋汰。范蠡奇其医术,便跟着学了几手。想到这里,范蠡之心一亮,有招儿!夫差病尚未愈,让勾践通过伯-请求入宫问候,若能得见,求其粪而尝之,观其颜色,拜贺病愈之期,到期病愈,必然心感勾践,赦免归国可望矣。当此之时,要取得夫差信任,只有做连夫差的亲信、儿女都不能做的事才行,尝粪便就是这种事,不知勾践肯不肯做。范蠡思考了两天,决定自己先行请求入宫,看看夫差病情如何,然后再向勾践提起。他向熟悉的武士说自己有高超医术,愿意为吴王治病,请武士转告伯-,若治不好吴王的病,情愿被治罪。勾践听到了范蠡对武士讲的话,武士走后,问范蠡:“喏,打何鬼主意?”

范蠡笑道:“我想用我医术,取得吴王信任,赦免大王、王后回国。”

“能行吗,别弄不好,把命丢了!”姬玉担心。

“不会的,夫差年轻力壮,偶感风寒,不至于一病三月,定是宫中庸医用错了药,该泄不泄,反而大补,堵塞成瘀了。”范蠡说。“喏。你有把握了?”勾践兴奋起来。“若能治好夫差之病,咱们回国就有望了。”

“是啊,按说,恨不得夫差赶快病死,可他死了,换个吴王,伍子胥还在,说不定马上就会诛杀大王。不如把夫差之病治好,才有赦免大王的希望。”

范蠡解释了为何给夫差治病。

“喏,全凭大夫安排。”勾践说,“可惜我不懂医,要是我懂,那就更好了。”

范蠡等的就是勾践这句话,马上接道:“我可以教大王一点医道。一起去为夫差治病。”

“临渴掘井,晚矣!。”勾践叹道。

“我先入宫看看,把关键一招留给你,你只要说几句话就行。”

“这个法好。”姬玉赞成。

“喏,那就试试,别弄砸了,反而不美。”勾践有些担心。

“不会的。”范蠡有信心他说。

等着夫差召见入宫这两天,范蠡给勾践讲了一些医术。特别讲了粪便同疾病的联系。请勾践去尝夫差粪便之事,他没有说。时不至矣!

伯-接到武士报告,当即向夫差禀报了,夫差不放心越人,没有点头。

伯-琢磨了一日,第二日又向夫差推荐范蠡,并保证不会坏事,范蠡开的药,他可以先尝。然后再请大王服用。夫差久病,盼望早愈,想了想,同意了。

范蠡被带入宫,在伯-带领下,来到夫差榻前,跪下叩首,口中呼道:“罪小臣向大王请安!愿大王万寿无恙!万寿无恙!”

夫差依在榻上,挥挥手苦笑道:“一病三月,笑谈无恙。起来吧!”

范蠡进屋时已看了吴王神色,连呼三声,引诱夫差说话,听听他的声音。

站起后又附身轻轻拉过夫差之手,摸了脉搏。向左右侍人问了夫差饮食便溺情况,然后说:“大王这病若是换了别人,早有性命之忧了!”

“唔?”夫差惊问。左右侍人也紧张起来。

范蠡见大王在意,众人注意,咬文嚼字他说:“大王之病,是内有虚火,外受滢气,致使陰阳不和,外冷内爇,食瘀,汗禁,便难。所幸大王吉人天相,龙体壮健,能将邪气镇住,但疾已三月,邪气渐浓,再不急治,恐有危险矣!”

左右一片嘘声,夫差厌身急道:“先生救我!”

范蠡说:“吴王放心,罪小臣及吾大王、王后性命皆吴王所赐,敢不尽心。”说罢要过宫中医生开的药方,一边看一边喷喷咂嘴。心中喜道:“天助我也,这些庸医全投错了药。果然全是大补之方,越补越糟。”看完之后,对吴王道:“大王所服之药,全不对症。”

“唔?”夫差疑问,医生总是这个贬那个,后者贬前者。

范蠡看出夫差心思,解释道:“大王之病,是火攻心,应先泄之再补之,这些药全是大补,火上加油,大王龙体火烧三月尚健,真是万幸!”

夫差听罢,点头称是。伯-帮腔道:“多亏今日请了范大夫。”话中之话是提醒夫差不要忘了他引荐之功。

范蠡疾速在竹简上刻了一剂汤药。交给伯-说:“照此方,服一剂看,我测算,大王明日午时,必然便溲,便一出,大病即会好转。不过有一事难办。”

“何事?”伯-问。

范蠡故意把伯-叫在一边说:“大王便溺,必须有一忠于大王之人用舌尖尝之,把气味告我,才能对症下第二剂药。”这话,夫差也听到了。

“这……”伯-为难。他想明日大王未必便溺,就说:“好吧,明日再说!”

范蠡见事已妥当,跪下叩首向吴王告退。

夫差想验证范蠡之话是否可信,说:“明日先生再来。”

范蠡趁机道:“罪小臣大王勾践,每日挂念吴王病情一直想入宫问安。

可否一起前来?“夫差心想:”也好,若是明日不像范蠡讲的那样,一并诛杀勾践君臣二人。“口中说:”难得勾践一片忠心,明日请他入宫吧。“

范蠡回到石室向大王、王后禀报了入宫诊病和夫差允许勾践第二日入宫看望的情况后说:“明日午时,夫差必定大便,我向伯-说了,夫差可能也听到了,要有一个忠于夫差之人,尝一尝大便的味道告诉我,才好用药,才能测算夫差病好之期。”

姬玉心灵,把眼睛盯住范蠡:“上大夫,你这一招太损了!”

范蠡闻言扑腾跪下:“臣苦思三月,谋此绝招,请大王、王后见谅。当此之时,别无它途可近夫差,可除夫差之戒心。只有做夫差最亲近的人都不能做的事,才行!”

勾践也明白了!瘦长的刀条脸涨得通红,鼠眼泪光闪亮,浑身颤抖,嘴唇哆嗦:“孤虽不肖,也曾在越为君,你如何出此损招,让孤去尝夫差粪便,你嫌孤受辱不够吗?宁可让夫差杀了我,也不会照你的安排去尝夫差之便……”勾践说着说着,口吐白沫,浑身痉挛起来。

范蠡明白大王的癫狂病犯了,叫了一声“大王!”上前扶住了。

姬玉见勾践发病,吓得面如土色。叫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范蠡把勾践轻轻扶到石床上,用指甲刺着勾践身上几处袕位,安慰姬玉说:“没事,大王一时性急,气冲心窍所致,歇一会就好。”他没敢说勾践患的是癫狂症。

姬玉见范蠡这么说,心中稍安,说道:“多亏大夫懂医道。”

范蠡苦笑:“祸亦从医出啊!”

姬玉叹道:“越王去尝吴王粪便,是人间最羞辱之事,莫说大王,我一听也觉此招太绝太损,怕是古今兵法上没有吧。”

范蠡:“兵法若有,岂不被人识破,微臣苦心,请王后察之。”勾践在范蠡的摆弄治疗下,渐渐入睡了。那睡姿犹如一只柴狗死鼠一般。

范蠡见勾践入睡,对姬玉说:“大王睡一觉,会平安无事。尝粪之计,王后斟酌,臣欲让夫差坚信大王的忠心,早日赦兔回国。若大王不能忍人不能忍之忍,不用此计,臣也无话可说。臣提醒王后,臣为什么,王为什么,请王后三思。王后博学,想必知道毁纣囚周文王于-里,杀其子伯邑考,烹而饷之。文王忍疼食子肉,连说,好香!好香!心惑殷纣。成大事者,莫不大智若愚,不拘细节。夫差有妇人之仁,无丈夫之决,已欲赦王,忽而又变。

臣设此计,窃以为百发百中夫差怜悯之心……“

“上大夫不必再说了。”姬玉道,“我已冷静下来。大夫之计,奇中之奇,绝中之绝,全是为大王,为越国。你放心歇去,我会劝说大王,明日同大夫一起入宫。”

“谢谢王后知臣之心。”范蠡道,“王后贤德,天下难寻。”

范蠡施礼退出。

姬玉依偎在勾践身边,摸着勾践骨瘦如柴的身体,回想历朝各国君主兴衰之事,不禁泪如雨下。

夜半时刻,勾践醒来,见姬玉拥着自己,心中感动,叫了一声“玉姐!”

扭转身来,拥住了姬玉。

姬玉见勾践已醒,用手抚摸着他散乱的头发,叹道:“大王,范蠡要离我们而去了。”

“喏?”勾践侧起身子,“为何?”

姬玉也坐起:“因为你不肯用他夺心之计,他感到自己无用了。”

勾践拍拍自己脑袋:“夺心之计?我,我想起来了,这个疯子如何设此损计呢?太使我难堪了?”

“大王!”姬玉伸手拥住了勾践。“要是夫差将王儿-与烹而送你饷之,问你何味时,大王将如何办?”

“喏,天下哪有食亲子之肉的?”

“有。周文王被拘,就吃了亲子伯邑考的肉。”

“喏?”

“真的。还忍疼说,好香,好香。”

“诺!真不敢想。”

“是啊,周文王做了,迷惑了殷纣,得以释放,后来报了仇,奠定了周朝江山基业。”

“喏,可我不是文王。”

“诚然。但可向文王学习呀!尝粪之味,总比食子之味,痛苦少一点吧。”

“喏,范蠡这个小疯子,什么计不能出,如何出此损计呢?”

“是啊,起初,我也感到羞怒,仔细想想,范蠡之计是对的,只有如此才能取得夫差信任。大王三千六百五十步,十八层台阶,一千零一百八十天,你已忍了,就再忍一次吧。为越国,力臣民,为王儿,……尝粪总比食子还可忍吧。范蠡说,这是夺心之计。大王,你不是尝粪,是去吃吴王之心哪!”

“喏,吃吴王之心?”

“是啊。大王把羞、辱、臭、苦,一切味道抛在一边,想到是食夫差之心,就会有勇气,有力量,就会尝出味道了。”

“喏。玉姐,我这嘴,尝了夫差的粪,你不嫌弃吧?”

“你把夫差的心吃了,我高兴啊!”姬玉说完,吻起了勾践。

勾践流泪了。历史是不能没有女人的。

范蠡诊病勾践尝便午时,勾践和范蠡到了宫内。在伯-带领下,来到夫差寝榻之前。夫差正在迷糊之中。伯-近前:“大王,勾践前来问疾?”

夫差强睁双目,说:“勾践来见孤乎?”

勾践和范蠡连忙叩首。勾践道:“囚臣闻大王龙体失调,寝食不安,如摧肝肺,特烦太宰引见问疾,愿大王早日康复。”

“唔……”夫差正欲说话,肚内一阵滚雷,胀疼难忍,正疑范蠡之药是否有毒,只觉将有便出。急呼:“桶!桶!”头上之汗随之而出。侍人见状,急将便桶放至榻前,扶夫差坐上,只听外地一声,夫差便下,喘口大气。夫差一直吃得津细,多日未便,拉下的东西,酸臭无比,寝宫之内,怪味呛鼻。

范蠡叩首:“恭喜大王!恭喜大王!”

夫差拉了一堆东西,腹中疼痛消失,浑身冒了大汗,顿觉清爽,高兴他说:“先生真乃神医。寡人之疾,依仗先生了。”打个手势,示意贴心侍人,撤下埋伏的武士。

范蠡道:“小臣昨日曾向太宰禀报,大王便溺之后,若有忠心之人,用舌尝便,说出味道,臣对症下药,大王之病,可早愈矣。”

夫差问伯-:“可有人肯尝乎?”

伯-面有难色。

勾践跪前叩首道:“囚臣原在东海,曾事医师,观人粪便,能知症结之所在,求大王许囚臣尝便。”

拉完大便卧倒在榻的夫差,没想到勾践愿作此事,“唔”了一声。

勾践道:“君病臣优,父疼子代,囚臣之性命,乃大王所赐,无以为报,愿尝粪知症,以表忠于大王之心。”

夫差感动,有些不忍:“唔!你毕竟一国之君,这种埋汰之事如何让你做呢?”

“大王!”勾践又叩头:“大王若不许囚臣尝便,就是不信臣之忠心,囚臣无地自容,只好撞死在大王榻前。”说完抬头往榻上撞去。伯-急忙拉住说:“大王,宫中一时找不到尝便之人,成全勾践之忠心吧。”

夫差见勾践十分真诚,点头同意。

侍人已将便桶移到了门口,盖了盖子。勾践见夫差点头,叩了一个头,跪行桶前,揭开桶盖,伸过鹰鼻,贪婪嗅闻,伸出右手长指,到桶内挖了一块粪便,吐出长舌,恬了起来。神色犹如馋猫尝腥一般。

这一刻,夫差寝宫空气凝固了!

侍人们不由掩起了口鼻。

伯-、夫差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跪在一边的范蠡心里笑了。从夫差神态中看出,夫差之心已被攻下了。

勾践咂咂嘴,发出响声,意在告诉围观之人,他正在品尝。

侍人们发出赞叹勾践忠心的声音。

勾践笑了,眼泪淌了出来,回头面向夫差,高兴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大王之病月内即可痊愈。”

夫差惊喜交加:“何以知之?”

勾践道:“夫粪者,谷气也,顺则健,逆则疾。今大王之便,味苦且酸,是春夏之气凝滞也。范蠡之药,已将其疏通,保养数日,即可强健如初。”

范蠡接口道:“小臣已知大王粪便之味,药石下去,定见奇效,大王放心,月内可上朝理事。

伯-见缝插针道:“越国君臣对大王忠心,苍天可鉴!”

夫差对勾践君臣戒心已无影踪。感叹地赞道:“唔!比子事父,臣事君还仁义!太宰,你能尝吾粪便乎?”

伯-笑道:“臣甚爱大王,然此事亦不能。”

夫差又问侍人:“你们能做到吗?”

侍人们摇头。

夫差叹道:“不但太宰、你们做不到,吾太子、王后也做不到。仁哉勾践也!”

勾践听到,又连连叩头:“愿大王早日康复!”

夫差下了决心:“待吾康复,即赦尔君臣返国,苍天可鉴。”

勾践、范蠡要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叩头。勾践边叩边想,太急,会引起夫差怀疑,因此又高声说道:“臣只愿大王早日痊愈,愿在吴侍奉大王!”

夫差道:“尔也一国之君,如何让你长期为奴,屈居石室。太宰,令越君臣三人搬出石室,号一座院落,以客礼侍之。不必再为孤擦车喂马了。”

伯-忙说:“遵大王之命。”

勾践、范蠡又叩头谢恩。入吴以来,叩了多少头,他们已记不清了。但只有叩头,才能保头啊!

勾践走出王宫大门,回头望望,仰天发誓:“此仇不报,妄为越人。”

紧接着开始反胃,范蠡生怕宫中人看见,连忙抓住勾践之手,用长指甲顶住勾践袕位,把嘴凑到勾践耳边说:“大王,忍为上,小不忍,则乱大谋。”

勾践闻言,把到嘴边的秽物压了下去,头上之汗却冒出来了。眼前似乎到处是大便,他开始踉跄起来,范蠡扶住,急急朝石室走出。

吴王欢宴越君逃生勾践君臣三人虽离开石室,搬进民居,仍不敢丝毫懈怠,每日仍去王宫马厩擦车喂马,也不敢与越国来使接触,生怕引起夫差疑心,发生意外。范蠡隔几日去一次王宫,为夫差诊病下药。夫差对范蠡医术,信任尤加。

夫差之病在范蠡调理下,半月己觉无疾,月内强壮如初,和勾践尝粪时说的一样,夫差十分高兴。这一日,夫差上朝理完国事,命伯-在文台上置酒宴,款待勾践、范蠡。

勾践君臣接到宫中传令,自然高兴。勾践道:“喏,全赖大夫攻心之计,回国有望矣。”打算换了干净衣服去服宴。范蠡忙说:“大王,不可更衣。”

姬玉也说:“忍为上。辱要忍,喜也要忍!”

勾践笑道:“跟着大夫学了三年,还是不如臣矣!”

范蠡:“大王为君,不必学臣。所谓君君臣臣矣。”

勾践:“喏!谨记教训,言听计从。”

姬玉:“上大夫,近日大王常说,主政以来,凡听大夫的,就胜;不听大夫的,就败。大王性命得以保全,全赖大夫之计。大王和我不知如何感谢你。”

范蠡慌忙施礼道:“折杀微臣了!”他明白,在大王、王后面前不能有居功之色,不能有不逊之词。伴君如伴虎啊!

时辰己到。勾践和范蠡告别姬玉,穿着囚服,在贵人导引下,来到文台。

夫差见勾践二人仍穿囚衣,责骂贵人不会办事,令贵人领勾践君臣去宫中沐浴,更换衣冠。勾践二人再三拜谢,见夫差确实真心相待后,才叩了头,随着贵人沐浴去了。

夫差见勾践二人离去,对伯-说:“寡人之病痊愈,全赖越王和范蠡忠心,寡人欲今日宣示,赦免越王君臣,允其归国,如何?”

伯-道:“上合天意,下合民心。近日城中已有传言,大王仁德之至,赦免越王,威加诸侯,声名远播。”

“唔!民间如此说吗?”

“正是。大王!如今吴国,兵强马壮,各国震惊,赦免越王,树一榜样,只要臣服吴王的,死罪可免。如此一来,不战而胜之,大王霸业,指日可待。”

“唔!那就赦免越王吧。”

“大王英明决断,千古留芳!”

夫差笑了:“太宰,我比先王如何!”

伯-:“青出蓝胜于蓝。”

夫差仰天大笑: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君!

吴国文武大臣王公贵族都来了,在伯-的安排下,一一落坐榻上,分列四排,众臣见夫差精神焕发,纷纷祝贺。

勾践、范蠡匆匆沐浴更衣,登上文台。见到夫差和众臣,连忙跪下叩首。

夫差过去扶起。高声说道:“越王勾践,仁德之人,入吴三年,改过自新,寡入今日宣示,免罪放还!”

除伍子胥外众臣都受过越国之礼,听到大王宣示,欢呼大王英明。

夫差接道:“今日特为越王君臣设北面之坐,以客礼待之。”

“好!”众臣一阵欢呼。

夫差拉着勾践之手让到自己榻边客坐之上。勾践、范蠡再三推让,实在推让不过,看着别处又没有位置,就装作面有愧色地坐在榻上,手足无措,令人可怜。

伍子胥见夫差忘仇待敌,众朝臣拍马相应,气得白胡子抖了起来,离席拂衣而去。

伯-见子胥离去,举起酒杯借题发挥,大声说道:“大王在上,各位朝臣。大王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今日之坐,仁者之坐;今日之酒,仁者之酒。仁者留,不仁者去。伍相国不肯落仁者之坐,是自愧不仁乎!”

夫差也举杯道:“太宰言之有理。今日之坐,仁者之座;今日之酒,是仁者之酒。是仁者,即干此杯!”

众臣见大王如此说,欢呼起来:“仁者于杯!”似乎都成了仁者。

伯-见受到大王赞赏,众臣欢迎,又举杯道:“大王恢复健康,举国臣民相庆,各位仁者,代全国臣民祝大王万寿无恙!”

向大王祝酒,没人敢不响应,又是一片欢呼:“祝大王万寿无恙!”

夫差高兴地:“同寿,同寿!”

伯-知夫差心思,又斟一杯举起道:“各位大臣,大王龙体康复,归功于越王君臣忠心。大王恩准越王君臣回国,今日两国仁君相聚,结为兄弟之好,实乃两国大幸,天下大幸!请举杯,为两国祝福。为英明大王仁君祝福!”

众臣举杯,朝着夫差和勾践欢呼。

在欢快的气氛中,夫差对坐在身边的勾践说:“你们君臣不念囚禁之怨,活我性命于垂危之中,此情此德,夫差谨记。旧日怨恨让它去吧,我愿和越王永结兄弟。不日我将择吉辰,送你们君臣返国,但愿不忘今日之情。”

勾践忙答道:“大王恩德,勾践至死不忘!”

坐在勾践一边的范蠡,用脚碰一下勾践的脚。勾践会意,急忙举杯站起道:“罪臣勾践,借大王之酒,祝大王万岁之寿!”

范蠡跟着勾践站起,举杯说:“罪小臣,特为吴王祝寿!呈献微辞!”

众臣从传闻中已知范蠡兵法,医术,不知他文才如何,听到他要祝辞,立即静了下来。

范蠡绕出面前几案,站在中间,面向夫差,高举酒杯,颂道:伟哉吴王,光如太阳。恩如春雨,仁如海洋;德如山峰,威如上苍。声振天下,名闻诸侯,万寿无恙,天助神佑。长保吴国,国泰民安,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范蠡颂罢,将酒恭敬地捧到夫差面前。夫差从未受如此全面的称赞,高兴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群臣高兴欢呼。欢呼范蠡的颂辞,欢呼夫差的豪饮。

勾践恭敬地献上酒,夫差高兴地接过一饮而尽。

群臣激动欢呼吴越两国结为兄弟之好。

一阵阵的欢呼,传到了文台之外,传遍了都城内外。

举杯,欢腾。欢腾,举杯。文台上君臣,疯了,醉了。

日落西山,撤宴时,夫差命王孙雄:“送越王兄弟去宾馆。”又拍着勾践肩膀说:“三日之内,孤送尔等回国!”

夫差在侍人搀扶下,一边笑着,一边喊着一个爱妃之名,踉跄着下了文台。当晚勾践君臣三人住进了各国贵宾使吴时住的宾馆。

宴后第二日,伍子胥一早来到夫差寝宫外,让门人传报他求见大门人面有难色,说大王尚未起床。

伍子胥不高兴,叫道:“这般时辰,还未起床?!”

门人忙道:“太师息怒,大王有令,今日免朝!”

伍子胥一听,更为生气。不好冲着大王,只好对门人叫道:“都是你们这等贱臣,误了大王,误了吴国!”

门人知道,伍子胥已不受宠,仗着胆子说:“有本事向大王说去,别指桑骂槐,倚老卖老。如今宫中上下,最讨厌的就是太师你。”

伍子胥不听则已,一听胡子抖起来,顺手一巴掌打去。门人之脸立时歪向一边,说不出话。

伍子胥冲着寝宫大叫:“大王!伍子胥求见!”

夫差睡梦之中,听到伍子胥叫声,睁开双眼,身边妃子也醒了,生气道:“又是太师烦人!”

伍子胥叫声又传进来。夫差不快,挣扎着起身下床,简单洗漱一下,到了客厅,令贵人传伍太师。

伍子胥进屋还没落坐,便问:“大王已决定放勾践君臣回国了吗?”

夫差打一个呵欠,没有吭声。

伍子胥又问:“你信勾践君臣对你忠心吗?”

夫差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一个呵欠,望着房顶,似乎没有听见。伍子胥近前一步:“大王,勾践君臣不能放啊!”

“唔?”夫差仍然望着房顶。

伍子胥抖动着胡子,扑腾一声向夫差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大王!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饰死鼠之貌,大王切不可听信甘言,不虑后患,把热望寄在勾践悔过自新上,那是绝不可能的!吴越两国,你死我活。勾践一旦回国,必欲灭吴而后快。老臣恳求大王收回成命,立诛勾践!”

夫差不高兴了:“太师,早依了你,杀了勾践君臣,寡人之病何人诊治。

你是不是想让我早死。城中传言,你和孙武串通,欲废寡人另立,可有此事?“

伍子胥一片忠心见疑,不由怒火中烧,浑身颤抖,嘴也结巴了:“大大王,老臣忠心,苍天可鉴。诛杀勾践,全是为大王江山永固啊!”

“哼!”夫差生气道,“忠心?寡人卧疾三月,太师并无一好言相慰,是不忠也;不出一谋诊治,是不仁也;身为人臣,不忠不仁,要之何用!

勾践弃国人吴为奴,是其忠也;寡人有疾,亲口尝粪诊病,是其仁也。

太师苦苦要寡人诛杀忠仁之上,意欲把寡人置于何地?“

伍子胥听到夫差是非颠倒之语,不知如何说好,面对昏君,后悔自己瞎眼,把夫差扶上王位。一切都晚了,未上台时,倚重你;上了台,可以杀了你。这就是君王啊!伍子胥老泪纵横,白首在地上撞得崩崩响,拼命劝谏:“大王!勾践为奴是韬略也;亲口尝便,是食大王之心也!请大王明察,千万不可中其好谋!”

要在过去,伍子胥如此恳求,夫差早已动心了。今日,夫差一见伍子胥心里就烦,见伍子胥把头撞得山响,感到十分厌恶。没好气他说:“太师,能否食寡人之心?”

伍子胥语塞,亲口尝大王粪便,没想过。

夫差提高嗓门:“太师做不到吧,太宰也做不到,侍人、家人都做不到,勾践做到了!诊好了寡人之病,救了寡人之命,寡人心感,允其回国,已宣示内外,寡人不能食言。即如将来勾践背叛,置寡人以死地,寡人也无悔今日之所为。我意已决,请太师勿再多言。太师勿忘,吴国乃寡人之国,寡人已到而立之年,不是依偎在太师怀中的娃娃了。”夫差说完,伸了一个懒腰。

话说到此,伍子胥知道,再谏已无用,叩了一个头,郁郁退出寝殿。走到当院,看到那棵他带着夫差栽的小树,已经碗口粗了,百感交集,伸手推去,一刹那,树上叶子全抖落下来,其中几片落到他雪白的头上。

台宴后第三日,夫差令伯-在姑苏城南门设宴为勾践君臣送行。

除伍子胥外,朝中大臣都到了。一阵捧觞畅饮之后,夫差拉着勾践之手,从门楼上走下,送出都城,来到准备好的车前。夫差道:“寡人赦君回国,君当念吴之恩,勿记吴之怨,回越之后,好自为政。”说完,眼睛竟湿润了。

勾践忙下跪顿首:“大王怜臣,放还故国,当生生世世报效。苍天在上,若负大王,皇天不佑,愿大王保重……臣实舍不得离开大王。”勾践也流出眼泪,依恋不舍的样子。

范蠡和伯-告别,和众臣告别,那情形如朋友一般。

夫差拉起跪着的勾践:“为君不行臣礼,起来上车吧,时辰不早了。”

范蠡生怕拉扯时间长了出纰漏,催促勾践道:“臣不走,王不安,别让吴王太劳顿了,咱们走吧。”把勾践送上了车。

夫差拍拍范蠡肩膀:“寡人真舍不得先生走啊?”

范蠡笑道:“大王保重,我会回来的。”

姬玉向夫差辞行:“大王保重,臣妾有礼了。”

夫差:“委曲玉后了,请王后上车吧!”

姬玉:“谢大王,向王后问安。”

夫差:“好,好!”

王后姬玉上了车。

范蠡也上了车,和驭手坐在一起,并从驭手手里要过了僵绳。夫差和众臣挥手。

勾践和姬玉挥手。

范蠡“驾”了一声,驱马徐行。

在吴国君臣告别声中,马车由徐行到速行,由速行到疾行了。就在速行之前,范蠡趁驭手不备,点了驭手穴位,驭手当即象木头一般倒在车板上。

“唯?”勾践惊叫。

姬玉捂住了勾践的嘴,悄声说:“上大夫对驭手不放心,你没看出来?”

“唯。”勾践明白了。

马车疾行着,吃午饭时辰到了,仍没停下。吃晚饭时辰到了,仍没停下。

勾践和姬玉依偎在车厢里,听着范蠡吆喝马匹,没有说话。他们明白,范蠡是对的,釜中之鱼,逃命,越快越好。那伍子胥,手握重兵,擅使阴谋手段,若派兵截杀,范蠡一人,武功再高,也难对付。尽管肌肠辘辘,咬牙忍住。能忍尝便之耻,还有何事不能忍呢?

二更时分,马跑不动了。

范蠡停车,扶大王、王后下车活动筋骨。牵马慢遛,让马吃草饮水。马体力恢复后,范蠡歉意地对勾践、姬玉说:“委屈大王、王后了。赶路要紧,请上车吧。”姬玉说:“大王明白,全仗上大夫安排。”

马车又驱动了。因为天黑,范蠡没有赶得太快。

天明时分,到了一条江边。

范蠡见江边停泊着一艘快船,高兴地笑了,是独山照他吩咐,提前在此备下的。范蠡怕大王、王后担心有歹人,把提前在此备船的事说了。勾践、姬玉听了十分高兴,感到范蠡计谋得当。

马车到岸边,独山等水手迎了上来,施礼之后,扶勾践、姬玉下车上船。

范蠡解了驭手的穴位,对朦朦胧胧的驭手道了谢,请驭手驾车返回。然后上船,令独山等人拼命划桨,越快越好。

快船疾行。

范蠡从舱里端来食物,送到大王、王后舱里。勾践顾不得颜面,伸手就抓,一边吃一边说好香,姬玉似乎耐饿,不失身份地慢慢抓起了饭粒。

快船驶入越国水域了。

范蠡知道危险过去,便令独山等人放慢速度恢复体力。

快船驶入浙水。

天明水净,山青树绿。勾践叹道:“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

姬玉也叹道:“是啊,好象做了一个梦。山水依旧,飞鸟依旧,大王可不是三年前的大王了。”

勾践领会:“玉姐放心,石室三年,铭记终生,定按上大夫谋划,发愤图强,誓报吴仇。”姬玉:“回国之后,可委上大夫重任。”

勾践点头。

范蠡此时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山川秀树,想起三年多前离越情景,感慨万千。禁不住用宛语唱道:归来归来兮,又见浙水。

天不灭越兮,送吴不取。

福祸相转兮,如逝斯水。

谋事在人兮,成事在天。

浙水浙水兮,宛邑诸暨。

归来归来兮,涟涟-水。

勾践听不懂,问姬玉:“唯?”

姬玉没有回答。范蠡的歌声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回去看完王儿,就去看望范蠡夫人百里宛女,三年多了,真够难为她了。”姬玉心里说。

第五章 浙水

借题发挥卧薪尝胆勾践君臣回到诸暨都城,受到以文种为首的大臣和城中百姓盛大欢迎。

勾践、姬玉感动得泪流不止,欢迎之人也都激动得泪水涟涟。

范蠡在石室已向勾践谋划了“匿声静气”战略,担心勾践在狂爇气氛中,说出与战略相悻之言,引起吴国怀疑,让马车到宗庙门前。勾践和姬玉一见,哭着下车,到宗庙祷告了一番,坐车回宫了。进宫前,关切地让范蠡也赶快回家。

范蠡大步朝家走去,沿途市景,无心观看,此时,心中只有一念:宛玉如何?近年来,从越国使者带的消息中得知宛玉一切均好,但听言总不如见面,三年多了,宛玉送行时,深情依恋送别祝福的目光,时常萦绕在心头,如闪电似的目光伴随他渡过了黑暗岁月。就要重见如电的目光了,就能看到姣美的身影,就能闻到温柔的发香了。二十五六岁的范蠡,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

到家了,大门外清扫得十分干净,大门似乎也整修了一新。

敲门。开门的是先行到家的独山。

“少伯,回来了。”

“嗯。”范蠡眼光向院内瞟去。

独山会意:“夫人和使女迎接你去了,没看见?”

范蠡只顾大王、王后,没有朝欢呼的人群望去,没有发现宛玉如闪电般的目光。听独山如此说,只好说:“没有,快弄饭,我饿坏了!”

独山答应一声,去灶间了。

范蠡没有见到宛玉,空落落的,院子前后转了一遍,回到寝室,抓起宛玉梳妆的铜镜,啊!三年多了,胡子多了,脸皮皱了,颜面黑了,宛玉还认识我吗?

“少怕回来了吗?”宛玉的声音!声音是那样陌生,那样熟悉,那样动听,那样人心!“少伯”二字包寒的情感,那样爇烈,那样真挚,那样甘美,那样崇高。范蠡放下铜镜,爇泪淌了下来……

次日一早,宫中贵人来到范蠡家,带来了王后给宛女的礼物,一副饰物,一套采服。贵人传话说,王后打算亲自来的,因大王身体不爽,没有前来。

王后之意请上大夫即去内宫为大王诊病。

范蠡闻言,不敢怠慢,胡乱扒了几口饭,跟着贵人前去。路上,范蠡问贵人,大王昨日好好的,为何一夜之间就病了?贵人答道,大王回到宫内寝殿,即感到浑身不适。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夜半时分,和衣躺在木板地上。

今晨起来,侍人送上早点,大王一吃,连说有粪便之味。换了几次仍说粪便之味刺鼻,一口未吃,呆呆地坐着叹气。王后心疼得掉泪,令上大夫快去。

范蠡听后,明白勾践已睡惯石板床,故在软榻上睡不着。闻到早点有粪便之味,则是尝粪之后心病回国发作。范蠡正欲向勾践献“苦身劳心”之计,影响世风民心,听了贵人叙述,心中暗喜,路过屠宰铺时,进去买了一只苦胆让店家用绳系好,包好,放到了怀里。贵人问他买此物何用,他笑而不语。

范蠡来到勾践寝宫,姬玉迎住,述说了大王病状。

范蠡问:“大王何在?”

姬玉指着坐在窗前榻上的勾践:“在那呆坐。”

范蠡忙走过去跪下:“微臣向大王请安!”

勾践听见范蠡声音,回头,两眼寒泪:“上大夫救我!”

“何事大王?”

“唯!睡不着,吃不下,如此下去,命休矣!”

范蠡站起,笑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唯?!”勾践生气。

范蠡忙道:“大王勿动怒,听臣下解释。臣以为,大王在软榻之上睡不着是习惯石板所致,臣以为这个习惯不必改过来。”

“唯?”

“大王可不用床褥,垫板而卧。一可以下忘石室受辱之苦,激发灭吴之志;二可以向臣民宣示,与民共苦,倡导节俭之风。臣贺大王不睡软榻,给臣民树了发愤形象。君王发愤,臣民焉不发愤。越国振兴有望矣。”

“唯?说得好,寡人决定,不用褥垫,累薪而卧。食不加肉,衣不重采,冬抱冰,夏抱火,奋发图强,振兴越国。”

“太好了!大王,”姬玉首先叫好,“今后,我亦自耕、自织,遣散宫中众多侍人,令其回家男耕女织,积累财富。”

“好!”范蠡由衷地叫出了声。

“唯?吃不下之事有何良策?”

“臣已想出策术了。”

“唯?”

范蠡左手从怀中取出小包,右手打开,拉起一松细绳,绳下坠着一块紫黑的苦胆,范蠡把苦胆吊起,苦胆在绳下来回摆动,晃晃悠悠。

“唯?何物?”

姬玉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范蠡面带微笑:“此物味苦性甘,明目壮神,除异消邪有奇效。悬于大王起居之所,每日尝之,再食饭菜,必有奇香。”

“唯?快试试。”

“好。”范蠡把苦胆悬在勾践面前。勾践用手抓过,用舌头恬了一下:“好苦!好苦!快拿吃的来,我试试。”

侍人闻讯,立即送来了一份饭。勾践抓着放进嘴里:“嗯,果然好香!”

接着大口嚼起来。

姬玉高兴得眼内闪出了泪花。

勾践吃完饭,高兴地:“上大夫,快告诉寡人,此物何名?”

范蠡道:“此物名曰苦胆!”

“唯?何处所产?”

范蠡怕说了出处,勾践恶心,便说:“大王莫问产处,只要此物管用,大王尽用就是了,微臣定会及时躁办。”

“好。依你之见。将这苦胆,悬寡人房内,每日品尝,以消我口中臭气。”

范蠡趁机道:“大王每日尝胆,自甘吃苦,不忘仇辱,乃又一发愤之所为也。越国臣民若知大王卧薪尝胆,定会感奋起来,为兴越不惜赴汤蹈火。

此为臣向大王恭喜、贺喜之因也。“

姬玉明白了范蠡用意,高兴地向勾践祝贺:“大王英明,卧薪尝胆,越国复兴有望。”

勾践见范蠡、姬玉都如此说,也高兴起来,忘了自己身份,上去揍了范蠡一拳说:“你这个疯子,鬼术真多,卧薪尝胆,好!好!”

范蠡没有得宠忘形,慌忙跪下:“谢大王夸奖。大王若无他事,臣告辞了。”

“唯?你去何处?”勾践恢复了常态。

“遵大王旨意,臣去勘察地理,谋划迁都。”范蠡答道。

迁都是在石室时谋划的。勾践心念会稽之耻,欲迂都于此,以自警惕。

范蠡从军事经济外交上考虑,也觉把都城迁到平坦易行之土,四通八达之地,有利于建立霸业。会稽,依山临海,水陆皆便,比诸暨适宜。如何筑城,还要勘察一番。

姬玉心细:“上大夫,和夫人刚刚见面,不必太急。”

范蠡道:“谢玉后关切,迁都乃国家头等大事,新都既要造得能攻能守,又不引起吴国警觉,臣须动一番心思。家事只有服从国事了。所幸,臣妾百里宛女通情达理,定会支持臣下,以国事为先。”

“好!”勾践说,“寡人已定,文种治国政,尔以相国名位治军旅,今后,凡军政军备大事由尔做主。”

三年多的考察检验,勾践终于把军事大权交给了范蠡。要想灭吴,无军不行啊!范蠡叩首:“谢大王!大王如此信任臣下,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姬玉从范蠡锋铬有力的话语中,看到了越国振兴的希望。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越国有范蠡、文种、舌庸、诸嵇郢等一班和大王同心的大臣,有甘愿为国奋斗牺牲的浙水庶民,越国定会振兴。周文王正是依靠四五个得力谋士奠定了周朝基业!

灭吴大略珠联璧合范蠡带着独山从一个断墙残壁的村落走出来。面前:野草遮掩了路面。

范蠡极目望去:“走,到前面村庄再看看。”

“少伯,算了吧!”独山说,“我和你说过,到处都一样。”

范蠡叹气:“前些年,我路过这里时,人丁兴旺啊!”

“你还不清楚,-李、夫椒、钱塘、会稽,人都战死了啊!”独山说,“夫椒败退,一两万人都没了。”

范蠡想起到钱塘收拾残局的情况。噫!兵者,胜如水;败如水。胜时势如海啸,一泻千里,摧枯拉朽;败时,状如泻洪,转瞬即逝。养兵如蓄水,用兵如放水。范蠡之心怦然一动,每次向大王宣讲“人谷论”,为何没想到丧败之后,人了亏减,急需繁衍人口呢。有人,才能有谷,有兵,才能蓄水成势。想到这里,他说:“走!咱们回都城。”

“大王不许招募都城之入,让都城显得繁荣,你忘了?”独山不解地说。

“你不懂!”范蠡说完,径自往诸暨方向走了。

独山只好跟了上去。

他二人是为修新都下乡招募人力的。在新都规划得到大王批准后,范蠡动用三千军士在会稽山下平原地大兴土木。为在吴国不知不觉中,把新都建成,范蠡决定加快进度再招募一些人力。令他失望的是,山乡水野能招募的丁壮大少!昨日在一个小村庄里看到两个人: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妇!得人心者得天下,人都没有,如何得其心,天地之间,人最为贵,保人之身者,可以王天下啊!而一个人,从生到长成,没二十年不行!

范蠡向都城走的路上,一边走,一边酝酿着“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大战略。想着如何说服勾践实践人谷论。

三年多石室囚禁生活,劫后余生的勾践,回国主政后,象变了一个人。

夜卧薪,晨尝胆,白臼处理朝政,或出访察看。见伤者,偿钱给之;见乞者,偿饭哺之;见死者,哭而悼之;见耕者,秉来帮之;见贤者,量才用之;虚心代替了专横;温和代替了暴躁;俭仆代替了奢侈;勤勉代替了贪玩——打猎用的弓箭、装束全部人库。众多的妃子也遣散了。勾践的变化由宫内到宫外,由都城到僻野,很快都知道了。臣民们为大王变化而欣慰,愿意在大王率领下,雪越国之耻。劳心的、治人的不敢懈怠;劳力的、治于人的更加勤奋。

这一日,勾践亲自察看回国后第一次往吴国送的礼品——答谢夫差赦免回国的“美意”,不能马虎!黄丝细布、香醇米酒、西山甘蜜、南山狐皮、北海干鱼、东海津盐、中山笋竹、溪水黑米……越国最好的物产都在这里。

勾践摸摸看看闻闻,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陪同察看的文种见状,忙说:“大王,前日大王令众臣献灭吴策术,臣写了九条,呈大王过目。”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

勾践示意跟随的贵人接下,指着礼品叹了口气道:“唯?还要送多少年呢?”

种答道:“但愿不会很长吧。”

勾践摇摇头,离开国库。人离开了,心还在那些色、香俱全的礼品上,吃了三年多糙米、霉米、酸菜,这样好的东西要送给夫差君臣,心疼啊!“自己性命保住了,自己东西也要保住!一定要灭掉吴国。”想到这里,记起了文种呈给他的灭吴之术,急忙从几案上拿起,正要看时,门人报告:相国范蠡求见。

“唯!快请。”石室三年多,勾践和范蠡结下了深情,几日不见十分想念。他知范蠡躁办迁都大事,忍住没有召他入宫。“此时求见定是工程上有何大事。”他想。

范蠡进来,行了君臣之礼,勾践让他坐下,范蠡谦让再三,不得已只好坐下。

勾践急切地问:“唯?新都如何?”

“禀大王,已全面开工。”

“唯?何时可竣?”

“原想半年,现在看,要拖长了。”

“唯?”

“人手不够。”

“不是有三千军士吗?”

“全是老弱。”

“唯,可再招募一些?”

“招不到。”

“唯?”

“没人。”

“唯?”

“连年征战收粮收税,人都没了。”

沉默。

“唯?有何良策?”

“臣正为此而来。”

“说吧。”“臣在路上想了,恳求大王颁布两个法令。”

“唯?”

“一个是生育令,令壮者无娶老妇,老者无娶少妇;女子十七,男子二十,不嫁不娶者父母受罚;孕妇将产,告于官,使医守之;生男赐一大,生女赐一豚;生子二人,官养其一,生子三人,官养其二。臣以为,王者之尊,在地广人密,无人,王何尊?有人,则地可占,王可领。臣还以为人兴越兴,人欲兴,必鼓励。人兴,必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成。所谓生聚,即力聚也,犹如高峡聚水,成激水漂石之势,一旦开闸,才可胜也。臣以为聚力灭吴非二十年不可……”

“二十年?”勾践打断了范蠡的陈述,“一年孤都难等啊!”

“臣解大王之心,然兵在何处,倾国不足一万。而吴,十几万津兵待阵。

臣恳求大王颁生育令,正是要扩充兵源。民众才有兵,有兵,主才心安,大王!“

勾践想了一阵儿说:“好吧。依你之见,颁布生育令。还颁何令?”

“谢大王恩准生育令。另一个是兔谷税令。”

“唯?!”

“臣知国家年饥,入不敷出。然,只有免去谷税,百姓才会踊跃种谷,异邦之民才会趋至。百姓足,君亦足。有谷,才有人。有谷,才养人。增丁强兵,只有谷多才行。国家四主:人、谷、财、士,缺一不可。然,无谷则无人,无财,无士。谷能活人,亦能杀人。若税赋重,百姓弃田,流落异邦,何处去收税。恳请大王和生育令一起颁布免谷税令,使百姓安居乐业,人丁兴旺,吴国可图也。”

“唯,宫廷、兵营费用,何出?”

“臣已按十年无战事谋划,裁兵减员,留下津兵,自耕自足。宫廷朝臣俸禄可从商贾手中取之,也需立章,使商贾有利可图。”

“唯?免税几年为期?”

“臣曾与大王讲过天文天气,大王可曾记得?”

勾践摇头。

范蠡接着说:“岁在金时,能够丰收;岁在水时,就有水灾之害,可能歉收;岁在木时,可能出现饥馑;岁在火时,则会出现旱灾。每六年一丰收,每六年一旱灾,十二年有一次大饥荒。臣以为,免税,七年为宜,短了,未及金时,百姓不足;长了,国库太空,不利修备。”

“唯?吴国之贿赂何出?”

“臣以为宜多送不能吃、不能用、只能看的珍宝,灭吴之后,仍可取回。”

“好!”勾践一反常态叫了一声,想起送吴的礼品多是吃的用的,一吃一用就完了。范蠡这个主意好。

勾践马上喊侍人去通知文种,这批礼品改送珍宝。

“唯!”勾践转身对范蠡,“依你之见,颁布免谷税令。”

范蠡两条建议被大王采纳,十分高兴,又说:“大王,为加快新都建设,臣想先将诸暨城中市民迁去。”

“唯?”

“每户只怞一丁,构造民居,新都有王宫,也要有民居,市面,四周还要筹建犬山、豚山、鸡山、蜂山、马厩、鱼塘、鳄池。”

“好吧,你和文种商议着办,这里有文大夫一个灭吴奏简,你看看。”

勾践说着,从几案上拿起竹简,送给范蠡。

范蠡接过,郑重展开,文种篆书“灭吴九术”映入眼内:一、尊天地,奉鬼神,求保佑,专信仰;二、厚礼送吴君臣,骄其心,灭其气;三、高价购吴粮,虚其积聚;四、进美女与吴王,乱其心,虚其体;五、进巧工送良材,使吴王大造宫殿,耗其财,疲其民;六、遣谀臣人吴,以乱其谋;七、挑起佞臣、直臣矛盾,使直臣伍子胥因谏而死,弱夫差之辅;八、富民强国,准备灭吴利器;九、整修军备、以待时机。“太好了!”范蠡叫道,“文大夫不愧治国良才,所列九条,条条可行。犹如绳索,环环相扣夫差脖子。九条实现之日,即是夫差上吊之时。请大王实行之。”

“唯?真是这样好。”勾践从范蠡手中接过竹简,仔细看了,十分满意,说:“两个法令与九策之术相违否?”

“日月合壁,九星联珠,兴越灭吴之本。大王!”范蠡有些兴奋。

“好!二十年大略,九大策术,灭吴有望,寡人无忧矣!”勾践也兴奋起来,说:“今日不要走了,和寡入说说各国情势。秦、楚、晋、卫、齐、鲁、陈不可不知啊!”

范蠡敬佩地望着勾践,心里说:“大王终于成熟了,眼光从脚下到天下了。”

君臣说话快结束时,侍人报告,送吴礼品之车队,已经启程了。

勾践惋惜起来:“那布、那酒、那皮,那米,那盐、那笋全是上等的,上大夫为何不早一天来呢?”

迁都图吴施计选美为早日建好新都,范蠡吃住在工地,日夜躁劳,经过七八个月的奋战,新都终于在会稽山下平原水网上建成。大小两座城池依地沿水“回”形套建。

小城城墙2里223步,陆门四个,水门一个。城中宫台周围620步,宫柱耸立,檐高1丈6尺,房间各异,一百扇窗户,个个不同,名曰:“勾践小城”,是给大王、王后准备的寝所和理政的地方。小城外又建大城,城墙长20里72步,陆门三个,水门三个,城内为朝臣、王公贵族及随迁平民修了院落,留出了街道,建了市场。大城名“蠡城”,意在臣围君主,保卫君主。大城小城适当地方,建了兵营,器室,用作保卫都城之需。为不使吴国怀疑,大城西北角不筑城墙,以示臣服于吴,不塞去吴贡献之道,不堵吴使出入之路。

大城西边卧龙山上,建了一座很高的飞翼楼,可以望到很远的道路和河流,意在看到吴军来犯时,早作准备。城中开挖河道的泥土,堆成一座高46丈的龟形土山,遍植草木,在山巅建灵台,用作观察星象。都城竣工时,又把剩余石料运到城北浙水边,依山傍水建起了一道可屯兵的防线,名曰:“固陵”。

一切就绪之后,范蠡择了吉日,请大王率众臣,自诸暨迁入。迁都本是大事,应该庆祝爇闹,但又怕吴国不悦,恰在此时,夫差感勾践回国后,每月不忘贡献之殷勤,派使者来越,宣示增其封地,东至句甬,西至楚境。南至姑蔑,北至平原,纵横八百里。使者还带来了夫差赐于勾践的诸侯专用羽毛之饰,意在认可勾践是一方诸侯。范蠡建议大王,以庆祝吴王赏赐,恢复越国领地名义庆祝迁都。于是接连半月,越国上下,犹如过节,在欢庆气氛中完成了都城搬迁。

勾践到新都巡视了一遍,十分满意。对范蠡说:“孤实不德,以至失国亡家,身为奴隶,若非相国及诸大夫赞助,焉有今日?”范蠡忙说道:“此乃大王之福,非臣等之功,愿大王勿忘三年石室之苦,则越必兴,吴必亡。”

勾践忙说:“石室之苦,终生难忘,此次迁都,孤把薪床苦胆都已带来,相国指教,孤不敢忘矣。”范蠡诚惶诚恐:“大王如此说,令臣下汗颜。臣下唐突问大王,此次搬迁,如何未见王后?”

“王后于月前带宫中男女入天目山采葛寻宝,至今未回。”

“王后仁义贤德之至也。此等苦事,委屈王后了。”

“王后说经历了三千六百五十步,十八层台阶之羞,一千二百日之苦,就没有苦事可言了。”

“王后内助大王,越国不愁不兴。”

“但愿如此,王后不愧周室后人。上大夫,孤已将后宫妃子遣散了。”

范蠡见勾践高兴,戏说道:“大王颁的生育令上,可没君不娶妃子这一条。”

勾践知范蠡戏说,也优默道:“本想赐你二妃,又想你整日不在家,违了生育令。”

范蠡笑道:“是啊,一个夫人还常守空房。”

勾践赞道“大丈夫以国为家啊!”

范蠡拱手施礼道:“士为知己者死。大王如此信任臣下,臣敢不夜以继日。”

勾践优默道:“孤和大夫,一根绳上蚂蚌。”说完笑了起来。

范蠡也笑了起来。不明白的是,大王怎知这民间土语。

侍卫武士带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前来报,天目深山,发现一对神木,高五丈,粗十围,土人称之为楠梓,见者皆曰天下少见,请示大王如何处置。

“唯!”勾践示意范蠡出个主意。

范蠡惶恐道:“臣若说得不对,请大王不要怪罪。”

“唯!你说吧。”

范蠡道:“此等神木,五百年一现,大王津诚感天所致,本应用于王室,以固越之基业。然,王宫已立,大王节俭之名,天下已闻,再伐此木来用,有悖大王正名。”

勾践点头:“对,孤不用此木。”

范蠡接着说道:“神木既为大王而现,应为大王出助国之力,臣闻吴王夫差欲修广宫,改建姑苏台,令增高可望百里,加宽可容六千人。修好后聚歌童舞女于上,极入间之乐。修台起阁,正缺大木。臣以为,可投其所好,将神木伐下,加以削斫,用丹青画五采龙蛇之文,嵌以黄金白玉,派专使浮江北上,献于吴王。同时进献能工巧匠,助吴修台,以行文种大夫九策之五。”

“唯!讲得好,依上大夫之见。”勾践挥手让武士来人走后,对范蠡说:“上大夫此计,绝。孤有一事不明。”

“大王请讲?”

“上大夫遇事为何必能拿出策术?”

“臣一心为王,一心为越,一心灭吴,遇事策术即来。”

“唯,孤也一心灭吴,为何计不能出?”

“君用臣,臣用计。所谓君君臣臣,是也。”

“孤明白了。”

说话之间,文种手捧图卷笑嘻嘻地来了。

“唯?文大夫何事高兴?”

“好久未见到文大夫,去了何方?”范蠡也说道。

种:“遍游国中,宣示大王的生育令和免谷税令去了。”

“唯?”

种:“国中百姓皆赞大王英明,毗邻吴楚之地,已有庶民迁徒至越。”

“好!迁都、归土、令行,三件喜事,令寡人高兴,全赖二位大夫之力。”

“大王,还有一喜。”文种兴致勃勃道,“九策之四可行矣!”

“唯?”

种:“臣遵大王旨意,宣示两个法令时,杂以善相人者,遍游国中,凡有色者,记其人,于中选优。半年来,选美二十余人,反复筛剔,得尤美者二人,现呈上图形,请大王示下。”

种说着展开了手中的白纱细绢。

勾践、范蠡只觉眼前一亮:两个美人,红颜花貌,交相辉映,如并蒂之芙蓉,似长夜之明月,犹下凡之天仙。

种介绍道,两名美女,一曰西施,苎萝山下采薪之女。苎萝山有东西二村,多姓施,女在西村,故称西施。另一女,名郑旦,与西施毗邻。西村临江,二女每日相与烷纱于江,引得群鸟毕集,丁壮争睹,江水亦不流矣。

“唯!唯!!唯!!!”勾践连叫了三声,又把图形拿到面前仔细看了一遍,交给文种说:“有此绝色女子,夫差之心,必乱矣,文大夫,即送二女,献于吴王。”

“是!”文种答道。

“慢,大王!”范蠡道。

“唯?”勾践看着范蠡,不知范蠡为何不同意,他不会请求留下美女做妾吧。不会,范蠡不是此种人,王后赐给他夫人的两个侍女,他回国后,已送还王后。他心思不在女色上。

“少伯,你?”文种也惊讶起来。

范蠡笑了:“大王,文大夫,臣不同意即送。”

“唯?!”

范蠡:“所谓,树不修不成材,玉不琢不成器。文大夫九策之四,贡美与夫差,旨在惑心,虚体,坏智。那西施、郑旦,貌虽美矣,然,终是山野民女。口不能歌,言不能对,足不能舞,手不能艺,容不能饰,仪不能媚,服不能迷,体不能醉。如何惑心,虚体,坏智?且计者,机也,关系重大,若被夫差识破,九策危,前功尽弃矣。西施、郑旦若无忠君之心,爱越之心,舍身之心,献与吴王,犹如纵毛于炉炭,投卵于千钧,不仅干事无补,还会打草惊蛇。”

“范大夫说得对。”文种首先点头。

“唯。”勾践望着范蠡,“寡人收回即送二女去吴成命!”

“大王英明。”文种恭维道。

勾践又从文种手里拿过图形看里了一遍,把图形递给范蠡。

“大王?”范蠡意识到事情不妙。

勾践道:“都已建成,军备未展,请范大夫各以百金聘之。在郊外辟宫别居,教训二女,艺成后进献吴邦。”

“好!”文种叫道,“范大夫一身绝艺,教训二女最当。”

范蠡未料到此事落到自己头上,君命难违,只好跪下谢恩。

国相接美耗金赚金范蠡携西施、郑旦二位美女图形,向臣相大街一头自己府第走去。他虽在相国之位,受到大王信任和朝臣拥戴,修建官邸时,他没有特出,和一般大臣一样,独门独院而已。院内建筑只有必须的灶、储、浴、居、客、书、琴、剑房,没有多余房间。独山和另一卫士,只在大院门内建一起居室。范蠡明白,臣事君,寿终正寝的不多。所谓官邪,在位可邪;不在位,不是掉头,就是扫地出门。再豪华的住宅,也不是自己的。范蠡无论在何地,从不计较住宅好差。囚禁的石室,也觉得不透风,不漏雨,坚固无比,无所不好。

范蠡夫人百里宛玉几个月前在独山陪同下,回了一趟老家宛邑,看望了父母兄嫂和范蠡的兄嫂,迁都前刚刚返回。从老家领回一个十分聪明的哑女。

宛玉讲,是父亲之意,说是范蠡常不在家,她需有一个女童相陪。哑女最为合适,不会把相国家事泄露出去,引起不测。范蠡听了,十分感激老师考虑得如此周密。伴君如伴虎,坐官如骑脊,历朝各国,不少为臣坐官的,多因在家无所顾忌,言语不慎,被佣人告密、丢了乌纱、丢了性命。为人臣的,不会事事顺心,在外受气,回家发出,本是常理。常理之事也得注意。佣人若是大王、王后指派,或是同僚推荐,在家半句牢蚤也不可发。一个人连吐露真心之机都无,苦矣!老师深解人臣之苦。选一哑女带回,此等体贴,深谋远虑!

范蠡到家,独山开门,哑女接衣,宛玉迎上。

宛玉见范蠡脸似有不悦之色,使眼色让哑女离去,轻扶范蠡坐在客厅榻上,细语道:“国人迁都皆大喜,少伯为何拧眉。大王对王宫不中意?”

“大王十分中意。”范蠡道,“朝臣、王公也都十分高兴。”

宛玉轻言:“又为何事?”

范蠡叹气,从袖中掏出图形,递给夫人。

宛玉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得“啊!”的一声道:“好俊的美人儿!何处的?”

范蠡把西施、郑旦情况讲后道:“大王令我去招来,别居教训。我一向讨厌用美人计,会稽求和,我荐文种大夫去。如今,此事竟落我身上,不愿干之事还要干好,故而心中不悦。”

宛玉笑道:“我看大王倒是量才而用。”

“你?取笑于我?”

“哪里,此计,只有你懂要害之处。”

“恰恰坏在这里,大王才令我去办。”

“你为何讨厌用美人计?”

“将心比心,若我之姊妹。”

“明白了。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恋亲情,不是你的准则吗。”

“常为此而心苦。尤其对你,深感愧疚。”

“少伯,你不是暗中同孙武比试吗,孙武曾斩杀阖闾爱妃,教训宫中美人列阵,摆摆样子而已,并无冲锋陷阵之能。你要超过孙武,把两个绝色女子教训成可入夫差心脏,敌过千万兵的人,我觉得,你中?”

“夫人这样说,使我心安。更使我信心倍增。”范蠡高兴起来,“好吧,就从两个女子训起。大王令我治军后,没料到第一件事竞和孙武一样,教训美女。”范蠡笑起来道,“夫人不会不放心吧?”

宛玉见范蠡高兴了,也笑道:“随你便。灭吴大计,你敢儿戏吗?”

“知我者夫人也。”范蠡道,“饭好了吧。”

“早好了。又着急何事?”

“午后去国库支取二百金,备好衣饰、车马,明日即去苎萝山。”

“你真是个急性子。”

“大王有令,不急不行。大王灭吴之心比我还急。我按二十年谋划,大王恨不得一年即成!”

“二十年后,咱们孩子多大啦?”宛玉羞涩他说。

“你想要孩子啦?”范蠡看着宛玉。

“你忘了大王颁的生育令了,身为相国,应率先执行。”

“好!”他没有对夫人说过,生育令是他建议大王颁行的。

“少伯。”宛玉郑重说,“也该给独山娶个媳妇了,生育令上说,男二十不娶,父母受罚,独山跟着咱,咱得为他找一个。”“此事由你躁办。”

范蠡也郑重他说。

哑女过来,比划着开饭了。

范蠡、宛玉一前一后进了灶间。

第二日,范蠡便带着随从,驾着一辆重帷之车,朝苎萝山驶去。苎萝山在旧都诸暨城南五里远地方,属旧都管辖。经过两天奔波,范蠡到旧都住进驿馆后,约诸暨邑宰到驿馆相见,把西施、郑旦图形交与邑宰,转达了大王之命,令邑宰先行去西村,将重金衣物送上,让其家人有所准备。范蠡的想法是,二女人吴,前途难卜,生死离别,不可过急,邑宰先去知会,若无问题,隔日亲往。邑宰听了大王之令,又见相国亲自来办,不敢怠慢,连声说是,携了图形,带了黄金拿了罗衣,当日去了西村。

西施、郑旦父母均是老实厚道本份之人,听到勾践大王要送他们女儿去吴国侍候吴王夫差,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女儿能被大王选中;忧的是此一去犹如永别难得再见。村人得知消息,惟恐两家人不同意,得罪大王,全村获罪,都到两家祝贺、劝解。说一个村出两个美女被大王看中,是全村之幸。

百姓是大王之百姓,大王叫谁死,谁就不能生。令谁干何事,谁就应去干那件事,为大王效力,王后都到深山采葛挖宝。别说乡村一个小女子了。令去吴国,是大王抬举。女子迟早嫁人,能嫁与吴国大王,享不尽荣华富贵,比窝在山沟沟强。两家见村人都如此说。生怕违了村人,在村里难呆,就寒泪同意了。他们并没有想到征求女儿意见,当地习俗,儿女婚嫁,全是父母做主。邑宰回到诸暨向范蠡禀报了情况,范蠡十分高兴,奖赏了邑宰。决定第二日由邑宰带路,亲自去西村。邑宰走后,范蠡脱下官服,换了便装,走出城外,搭了一条去芒萝山的渔船,来到西村。想看一看村中动静,若是事情有变——女子上吊、逃走,必然有哭声。他担心第二日兴师动众接人,扑了空,不仅颜面难看,也不好向大王复命。范蠡在村边没有听到哭声,心里踏实下来,信步走到村头,见到一个老者,以讨水喝名义,到了老者家里,巧妙地对西施、郑旦的底细做了了解,以备教训之用。得知西施、郑旦只会养蚕,织布,浣纱,做饭,更感到把二人教训成可惑夫差之心之人,十分艰难。

范蠡徒步返回诸暨城,走访了结识的熟人,熟人推荐,找到了旧城的乐师、舞师、棋师、化装师、礼仪师各一位,以大王名义,请这几位高明艺师搬到新都去。几位艺师留恋旧都搬迁时未走,见相国登门拜望,又听是大王之令,都答应尽快去新都,为大王效劳。

范蠡在回驿馆路上,自己笑了。鲁国孔丘一人办学,收了三千弟子。自己一人办学,两个弟子,却聘一群老师。孔丘若知,岂不笑掉牙齿。

第二日,范蠡带着重帷之车到西村接人,由于事先有备,两个女子梳妆、出门、跪拜父母、登车都很顺利。车轮滚动,西施、郑旦和家人都哭起来,哭声是范蠡最不愿听到和无法制止的。立志做大事的范蠡虽不恋亲情,并非没有亲情,最经不起人们哭泣。做为将兵之人,听到杀声,感到振奋。听到哭声,就浑身无力。他知自己这个弱点,尽量避开此种场景。此次,难避开了。听着揪人心肺的哭声,他只有狠心地催驭手赶车快走。

重帷之车离开两个女子家门,离开西村,哭声停了。

重帷之车过溪水,过竹林,送行人群看不到了。

重帷之车上大路,过诸暨故都,范蠡之心才平静下来。

坐在重帷之车前面普通车上的范蠡,觉得象做了一次小偷,把苎萝山的两块美玉偷来了。下一步还要做一次石匠。把两块美玉雕琢成仇敌夫差喜欢的器皿。再下一步,兴许还要做一次脚夫,将器皿贡献到吴国去。这是相国的差使吗?范蠡苦笑,心想,去一趟吴国也好,看一看骄横的夫差,贪婪的伯-,不得志的子胥,窥察一下吴国军备。派往吴都的探子禀报,吴再次伐陈,楚师来救,酣战时,楚昭王病逝,楚军退,吴将陈攻下。又准备大举伐齐。这个吴国,昏君谗臣,为何如此强大?对了,军队是伍子胥和孙武教训出来的。孙武被夫差囚禁,听说已自残成废人。知彼知己的兵家,落得如此下场,不足为训。还有伍子胥,此人若不在,吴军就完了,吴国就完了。伍子晋呀,伍子胥,咱们两个楚人,比试比试,看谁胜过谁……范蠡闭目遐想之中,会稽新都越来越近了。突然,喧闹之声传来,大道上站满老女老少,吵吵嚷嚷把路堵了起来。范蠡令随从去问个究竟,随从回来禀报,百姓听说车上载有国中美人,争欲识认。

范蠡从车上站起,看到前面黑压压的人群,计从心出,问驭手附近可有客栈,驭手答,刚过一个。范蠡令驭手掉转马头,到客栈住下。

人群见车辆掉头,跟踪而来。范蠡令随从传话:“美人今日困倦,明日到客栈来看。”

范蠡将西施、郑旦在客栈安顿好,令随从准备几个钱柜。随从不解,范蠡令他只管准备就是。

第二日,周围百姓蜂拥而来,范蠡令随从把钱柜放到客栈大门口。传话道:“欲见美人者,先交金钱一文!”

百姓们看美人心切,纷纷解囊,钱柜倾刻即满。

院子人满之后,西施、郑旦登客栈二楼,凭栏而立,招手点头。百姓看见天仙般的美女,心神飘忽,一片欢呼。如此一拨一拨,连续三日,钱柜爆满,不得不动用客栈几个箱子。

三日之后,范蠡令随从雇了两辆大车,载着无数金钱,回到会稽都城,将西施、郑旦送到新都城西一座预备做兵营的小城。将所得金钱全部上交国库。范蠡写了一道奏折向大王禀报了此行情况,建议把上交的金钱用做今后军备。写完奏章,范蠡笑了。这一趟,耗去二百金,赚来无数金,值。谷税免了,意外得到“人税”,百姓啊百姓,如何这等愚昧?范蠡之心又酸苦起来。

对酒当歌琢玉成器范蠡将西施、郑旦安顿在“美人城”后,几天内办了三件事。一件是撤换了守卫小城的年轻武士,换上了老弱病残。指定一个参加过栈李之战的老军士统管小城守卫食宿,以防青年男女相互倾慕,发生事情;第二件是向西施、郑旦宣示了不准回家,不准偷懒,不准哭的戒律,大致安排了二人学习的课目;第三件事是为聘来的老师安置了起居之所,添置了乐、礼、仪等必备的器物。老师们正忙于从旧都到新都的搬迁,一时不能来。范蠡又从新都找了一位会吴语的夫子,先教西施、郑旦说话。虽然吴语、越语相通,范蠡之想法是,把两个女子校成姑苏口音。欲惑吴王之心,语音甜美入耳是第一关。

范蠡把“美女城”之事调理后,约上文种到会稽都城四周百里范围深山、密林、河边、海滩、筹划建立犬山、鹿山、豚山、鸡山、马山、渔场、牧场、盐场、伐木场、炼锡场、铸铜场、采珠场、铸剑场、手工业场,平日产出供王宫、都城、兵营和贡献吴国之用,战时给越军将士用。

两位大夫巡视月余,把以上谋划一一着人去办。范蠡想到未来和吴作战,离不开水军战船,又赶到北海边选择了隐蔽之湾,决定修筑码头船坞开始建造翼船。此事非一两年之功,必着得力人才行。于是他把独山招到北海边,说明意图。独山概然应之。分别时,范蠡问独山,婚娶之事如何办,独山笑道,我一无父母,二是楚人,不受越国生育令约束矣。范蠡见独山如此说,感动地:“真独山也!”

范蠡和文种又在平原水网巡视了一月,和当地官吏谋划了开沟、筑堤、建良田、广种稻、黍、豆、麦、果等作物。两人一边筹划,一边想象着府仓实、民众殷、衣食足、人知礼的美好景象。一天酒后,范蠡竟高兴地边舞剑边唱起来:十年生聚兮,十年教训。

韬光养晦兮,匿声静气。

卧薪尝胆兮,君臣同心。

尊贤厚士兮,各尽其力。

去民之恶兮,补民不足。

不乱民功兮,不逆天时。

谷多兵强兮,赴石如渴。

修备慎守兮,以待天机。

情势万变兮,唯谋不迁。

霸业可成兮,饮马中原。

种听了,点头叫好,说:“少伯大略胜过九策矣。”又戏说道,“难怪大王令你去教训美人,少伯的舞姿歌声,真是迷人!”范蠡收剑向文种施礼道:“子禽兄取笑于我了,大略何有,九策全矣。教训美人之事若不是子禽兄招来,我决不会于的。”文种知范蠡性格脾气,道歉道:“此事给你添烦了。”

“谁让我跟你一起来越呢。”

“不来越,何得相国之职。大丈夫一世,功名二字,少伯已全得了。”

“功名?”

“还想当王不成?”

“功名已到极顶,事业刚刚开始。”

“你为越出力不少了。”

“越还未兴,吴还未灭……”

“子禽明白了。”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一起干吧。”

“不是正在干吗?”

范蠡笑了,文种也笑了。两个楚人,在越国笑了。

范蠡开始把津力投入西施、郑旦的教训了。

每日从早到晚,他都把课目安排得满满的。

言语、笑容、举手、投足、坐相、立姿、礼节、歌、舞、琴、棋、书、画,凡是想得到的宫廷用得着的技艺,范蠡都请高明艺师教了。课目中心是一个“媚”字,让二位美女学会“媚”住夫差的方法和姿式。为何要“媚”,范蠡亲自授课,他要求二位美女,为西村,为越国,为大王,舍身取义。他说,真西施,真郑旦,还在西村,还在父母心里,在大王心里。现在要用假西施假郑旦去媚惑夫差,那已不是你们自己了。可以心安地去做,把假变成真,范蠡还列举了夏朝的妹喜,殷朝的妲己,周朝的褒姒,这三个美女把夏、殷、周都“媚”亡了。你们也要把吴“媚”亡。要超过这三个美女。为越国尽忠,大王和百姓是不会忘记的。一个女子,得到举国百姓和后世人尊敬、纪念,不枉活了一生。范蠡虽然和西施、郑旦讲得振振有词,头头是道,但自己心里常觉有槐:怎么讲出此种道理呢,不如此讲,又如何讲呢?倘若她们反问:大王、朝臣,为何不把自己姊妹女儿贡献给吴王,该如何回答呢,说因为长得不美吗。啊,诸侯争斗,百姓遭殃,最遭殃的常常是女子,因为男子好德不如好色也。男子最知男子,为打败对手,自己不行,就用女子。

美人计,美人计,统兵的都是男子啊!

两年过去。西施、郑旦在范蠡教训下,从内到外换了一个人。范蠡向大王勾践禀报后,大王决定亲自到“美人城”看一看,然后由范蠡送到吴国去。

这一天晚上,大王和王后来到“美人城”。范蠡行过跪拜之礼把大王、王后安排到大殿宝榻上坐下,便令一班人马按谋划的仪程开始。

一声竹笛后,琴声响起迎宾之声。西施、郑旦款款而出,未见其人,先闻其香,及至见人,光采耀目,灯光变暗。勾践不由伸长了脖子,姬玉不由屏住了呼吸。

西施、郑旦一齐跪拜叩首:“大王、王后万寿!”

一声姑苏吴语令勾践心醉。姬玉想起在姑苏的三年,百感交集。

接着西施、郑旦在迷人的乐声中将所学技艺演示了一遍,技之津,艺之善,令勾践、姬玉不住嗟叹。二女跳舞时,勾践手脚也不由地抖动起来,姬玉悄悄拽了一下勾践衣服,勾践才平静下来。范蠡看到姬玉的小动作,心里笑了。他原打算让夫人宛玉也来看看,一想到大王、王后在,压下了自己的念头。再说,夫人生下儿子越吉不久,行动亦不方便。

乐声中,西施、郑旦向大王、王后鞠了躬,面向大王,微笑之后,张开小口,唱起范蠡专为吴王夫差作的歌:姑苏山水兮,天下最美。

吴国大王兮,天下第一。

仁义贤德兮,诸侯莫及。

治武功兮,诸国难比。

霸业巍巍兮,江山永固。

伟哉大王兮,万寿万福。

歌声虽完,余音绕梁。勾践叫了一声好,按捺不住,从榻上站起,走到二位美人面前,拉着西施、郑旦的手说:“唯!孤实舍不得送你们去吴!”

姬玉见勾践过去,也起身跟了过去。

“大王是迫不得已的!”郑旦说。

“为了大王,我们愿去。”西施说。

“你们对大王没有怨恨吗?”姬玉问。

“大王是为越国。”郑旦说。

“感谢大王给我们为国效力机会。”西施说,“范大夫说,我们两个去了,越国的男子就可以少死千万个。”

“唯。你们不会说出送你们去的企图吧?”勾践不放心地问。

“不会的。”郑旦说。

“宁可死了,也要对得起越国,对得起大王。”西施说。

“你们不能死。越国、大王盼你们平安回来,你们父母兄弟还在西村,他们也盼你们回来呢。”姬玉话里有话:你们家人还在国内,不要做不利于他们之事。

“我们一定回来。”郑旦说。

“让家里人放心,我们不会给他们添烦的。”聪明的西施说。

“好吧,明日就送你们去吴。”勾践松开了二位女子的手,“你们保重!”

西施、郑旦见大王神色黯然、声音硬咽,感动得掉下了爇泪。

“不准哭!”一直站在一边的范蠡说了一句。其实他心里也掉了泪。细心的王后,把两个女子叫到一边,交待女子应注意之事。

范蠡问勾践:“大王,如何?”

勾践:“空前绝后!”

范蠡奉勾践之命,告别家人,带着西施、郑旦、六名恃女、一班乐师和每月一次往吴国送礼的队伍一起,从水路到了姑苏。他怕走旱路,坏了西施、郑旦容艳。在姑苏城贵宾馆住下后,先造访了太宰伯-,得知吴王伐齐得胜,正在回吴路上,三日内可抵。范蠡无事,便在城内外转起来。他看到姑苏内外,每处都在大兴土木,尤以姑苏台为甚。往日景色已不见了,只见台高已砌有二百多丈,广近百丈,犹如一座山峰。台上越国所献神木已经耸立,楼阁正在兴建。台下,如蚁般人群忙忙碌碌,其中越语声声——明白这是越国送来的巧匠,名为吴王修台,实力坏吴江山。听说伍子胥曾反对扩建姑苏台,反对用越神木,夫差不听,一意孤行,国,都是君王自己败的啊!范蠡在一天夜里,改装束去了囚禁孙武的地方,想看看暗中比试的长者,遗憾地是,孙武已经不在。打听一下,得知孙武失音,失聪,失明之后,被夫差放逐了。

到何地去了,谁也说不清。有说到秦,有说至晋,有说已投水自尽了。一代兵圣,就这样消失了。而罪名则是背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是造反是什么?呜呼,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范蠡想到自己,下场会不会象孙武呢?不会的!他要比过孙武。

伯-通知说,吴王夫差已经回宫了。

这天晚上,范蠡把西施、郑旦叫到自己客厅,告知次日进宫消息,交待注意事项。要说的其实早说过。人们往往都喜欢重复,似乎只有重复才算尽到了心,才能把心放下来。

“此行‘四字’牢记否?”范蠡问。

“记牢了。”两个女子答。

“四字”是范蠡为二人归纳的,总括了二人到夫差身边的使命。“说说看。”范蠡望着二位女子,突然想到自己夫人宛玉,觉得二位有一点好象宛玉,个头,长相,气质,他一时悟不出。

“媚、谗、传、变。”郑旦说。

“媚,取得夫差信任;谗,借机向夫差进言伍子胥的不是和越王的忠心;传,及时向国内传输吴国消息;变,随机应变保护自己,长期蛰伏。”西施解释道。

“好。只要记住这四字,我的心血就没有白废。”范蠡感慨起来,“我把你俩当作能抵千万兵的奇女教训,把你俩当作自己的……妹妹教训。那夫差,三十五六年纪,身高力大,脾气暴躁,无论怎样粗暴你们,都不要哭,不要想家,为了越国,你们好自为之……”范蠡说不下去了。两年多来,他掸津竭虑,呕心沥血,把两块纯朴的山玉,雕琢成了两件灿烂无比的艺术品。

如今这两件艺术品却要献给仇敌。他的心如何不痛楚呢?男子之间争斗,为何把女子当贡品呢?历代历朝都如此做,自己也不得不做,何时再不用此计呢。

两个女子看着范蠡少见的神色,想到明日进宫,从此再难见到教训自己两年多的相国,禁不住怞泣起来。“不要哭!”范蠡正色道。

过去范蠡这么一喝,她们就不敢哭了,今日听到范蠡喝声,反而止不住了。

“不要哭了。”范蠡的声音弱了,似在乞求。

西施和郑旦不哭了。

范蠡挥手,示意她们可以走了。

西施、郑旦互相看了看,站着不动,灵灵的眼睛看着范蠡。

范蠡又挥手。二个女子还是不动。但眼睛说话了……范蠡的心震颤了!

这样知情重义的女子,却要送给仇敌,该死呀!两个女子明日就要走上异国他乡生死场了。如何给她们送别呢。自己平日不是把她们视作妹妹吗,就以兄长之情祝福她们吧。

范蠡俯身,伸出温暖有力之手,摸了摸郑旦的头,摸了摸西施的头。一切都在不言中了。两个女子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去吧。”范蠡挥手。两个女子在转身的瞬间,泪流下来了。“不许哭。”范蠡像兄长似的又叮瞩了一句,这是他最后的叮瞩了。两个女子点点头,慢慢地离去了。范蠡仰天长叹了一声,心里的泪流了下来。

姑苏城中,二更鼓声响了。夜越来越深了。月亮挂在天上,宁静无声,对人间的悲欢离合永远无动于衷。

送美迷王得地借粮夫差自齐回吴,伯-向他禀报了范蠡来吴的消息,还说范蠡给大王带来了天下奇珍异宝。夫差问是何物,伯-笑而不答,说大王一见便知。说出来就没味了。伯-这么一说,夫差心中奇痒难耐,当即决定第二日宣召范蠡入宫。一则想起范蠡治过自己病,四五年未见,还真有点想念;二来不知范蠡给他带来了何物欲看个究竟;三来想听听越国情况,看勾践是不是臣服——攻打齐国前,伍子胥再三劝谏应去攻越,说勾践臣服是假的,搬迁都城、颁布生育令、免税令,开设各种工场。分明是积蓄力量与吴抗衡。夫差没听,仍然决定伐齐。这次范蠡来正好问问情况。伍子胥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毕竟是为吴国。不能不留意一下南边邻居。

召见时辰,范蠡在伯-导引下,登上曾经跪行的十八层石阶,缓步进到大殿,看到北面而坐的夫差,慌乱跪拜叩首“小国小臣,叩见上国大王,祝大王万寿万福!”

“平身,平身!”夫差很高兴,“赐坐!”

“谢大王!”范蠡站起来,未敢坐下。夫差示之再三,范蠡才坐到一边榻上。

“范上大夫此次来吴,给寡人带来了何物。”夫差按捺不住。

“小臣惦念大王龙体康健,特呈上一副健体提神之方。”范蠡从怀中掏出竹简递与伯-,伯-溜了一眼,笑着呈给了夫差。

“唔,是何妙方?”夫差问。

“大王莫问,-为大王备好就是,范先生的医术大王还不放心吗。”伯-答道。

“唔,这就是奇宝吗?”夫差失望。

伯-向范蠡使个眼色,范蠡会意,向夫差拱手道:“大王,小臣此次入吴,还给大王带了一份厚礼。”

“晤?”夫差感兴趣地望着范蠡。

范蠡接着说道:“越王勾践,感大王之恩,不能亲率妻妾,服侍左右,遍搜境内,得善歌舞者二人,特遣小臣送于大王,以供洒扫之役。”

“晤?带来了吗?”夫差问。

“就在殿外,可否人见。”范蠡答。

“宣!”夫差痛快他说。

随着门官一声宣。西施、郑旦轻步跨进门槛,香风顿时弥漫大殿,灿光瞬时射进每人双眼。

夫差以为神仙下凡,惊讶得瞠目结舌。诸位朝臣张口瞪眼,屏住呼吸。

“越女西施、郑旦叩拜大王,祝大王万寿万福!”西施、郑旦落落大方,殿中叩拜。

纯清姑苏口音,甜蜜的女子声调,如锋利之箭,刺破夫差耳膜,穿到心里去了。

夫差之心醉了,魂飞了,连声说:“平身!平身!平身!”

范蠡乘机道:“大王,中意否?”

夫差:“中意!中意!中意!”对身边贵人道:“送美人到新建的后宫,以贵妃待之。”

“谢大王恩典!”西施、郑旦谢道。

“大王,小臣还为两位贵妃带来六名侍女,一班乐师。”范蠡道。

“现在何处?”夫差问。

“下榻宾馆。”范蠡答。

夫差令王孙雄:“速去宾馆将侍女,乐师一并接到后宫。”

“是!”王孙雄施礼去了。贵人把西施、郑旦也领走了。临走,二位美人朝范蠡深情地望了一眼。

“大王,小臣有一事相求。”范蠡又拱手道。

“请讲。”夫差有点坐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到后宫去。

“越国地少人稀,难以对大王有更多贡献……”

“别说了,寡人再赐给越纵横二百里。”

“谢大王,小臣还有一事。”

“快讲。”夫差有点不耐烦了。

“越岁年,水旱不调,年谷不登,人民饥困,愿乞大王太仓之谷万石。

来年谷熟即当奉偿。“

“万石?好,找太宰办。”夫差已经起身。对越国情况,他不想再问了。

伯-见机:“送越国使者!”

范蠡也知趣地起身施礼告退。二个女子,二百里土地,万石谷米,初战告捷,值。这一术,胜过孙武了。两年多来不安的心放下了。

伍子胥得知大王收了越国两个美人,给了越国两百里土地,万石谷米。

立即从兵营骑马入宫,向夫差劝谏:“臣闻,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姐己;周亡以褒姒,夫美女者,亡国之物,王不可受!”夫差一听就不高兴,说:“好色,人之伺心,勾践得美女不自用,而进于寡人,乃忠于吴之证也,相国无疑。”伍子胥见大王意甚决,只好改口道:“大王一向明断,既收二女,为何又赠地借谷?臣观越之国,非真民饥乞谷,是以空吴之仓也。臣闻越王卧薪尝胆,志在报吴仇,大王输谷以助之,臣恐越马将饮太湖水矣!”夫差道:“勾践囚于吴,行孤马前,诸侯莫不闻。今孤复其社稷,恩若再生,每月贡献不绝,岂有背叛之虞?勾践臣服,越民之饥,即吴民之饥,孤何爱仓谷,不爱孤民,孤借谷与臣,臣岂能伐君乎?”伍子胥听到夫差谬论,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道:“汤伐桀,武王伐纣,非臣伐君乎?”。夫差脸气得涨红。伯-见状,叱伍子胥道:“相国出言太甚,吾王岂桀、纣之比耶?尔是不是对吾王收二女妒之?”面对这样的昏君谗臣,伍子胥气得无话可说,抖动胡子,愤愤然而去。伯-见伍子胥离去,安慰夫差道:“赠地于越,贡献于吴;借之仓谷,旺年相偿,无损于吴,有德于越,仁义之事,何惮而不为。”

“对对对,这事你来办。”夫差缓过气说,“这个老东西,越来越放肆!

若不看他还能领兵打仗,孤早把他废了。“

“大王,不要生气。”伯-笑道,“两个美人如何?”

夫差也笑道:“比宫中后妃强一百倍。”

伯-:“大王要保重身体!”

夫差:“没事,你备的药,提神壮阳,孤感到年轻了好几岁。”

伯-:“大王本来就如狼似虎!”

夫差笑了。伯-告退,去办赠地借谷之事去了。

西施、郑旦一入后宫,便受到夫差百般宠爱,西施独夺后宫嫔妃歌舞之魁,擅专房之幸,出入仪制,拟于妃后,郑旦体弱思乡,受不住夫差摧残,不久病没。郑旦死后夫差更宠西施,令王孙雄在灵岩山建馆娃宫,富丽堂皇,饰以珠玉,为美人游息之所。宫中长廊,地下凿空,铺以大瓮,垫上木板,西施踱步,铮铮有声,名日“响廊”。在山上建玩花池,玩月池,凿吴王井,西施照泉而妆,夫差亲为梳发。又凿西施洞,西施与夫差同坐于洞中品茗。

姑苏城四周,植有香木花园,供西施采香;辟有莲塘,供西施、夫差同乘舟采莲;建有打猎场,养鱼塘、游水场、荡舟场……吃喝玩乐样样尽有。夫差自得西施,以西施专房为家,四时随意出游,弦管相随,流连忘返,越国如何,已不想矣。出游时,常邀伯-随之,平日也把国事交给了伯-处理,伍子胥想见夫差一面,都很困难。加之西施在夫差面前说,一见到相国就害怕,夫差则更不允伍子胥进见了。

为兵四道巧聘陈音范蠡从吴返越,向勾践呈上吴王所赠二百里土地图形,禀报借回万石谷来,勾践大喜。范蠡又建议把好谷,存入南山之洞,以备军用。把坏谷借给庶民,示令加倍还吴,引起百姓对吴痛恨。在会稽城南广建谷仓,空而不用,以示国库空虚,惑吴人耳目。金年谷丰时,大量收购屯集,灾年时粜出,平抑谷价,使市场稳定,民心稳定,市稳、心稳、则政稳、君安。勾践觉得言之有理,令司农官吏照办。

范蠡见大王虚怀若谷,受到鼓舞。又说道:“大王自吴返国后,卧薪尝胆,发愤图强,已为国人榜样,臣民同心同德,农、桑、牧、渔、盐、已有收获;手工、冶炼、纺织,已有规模;土地纵横千里,人丁开始兴旺,建议大王颁发募兵令……”

“唯?夫差不会起疑吗?”勾践担心。

“臣已想过,可以助吴北伐中原名义。阳谕只募五千,陰募实数三万。

吴在越没有监军,难知越兵实数。此数,大王知,臣与文种知,可矣!大王决断后,臣自去办。不会给吴口实!“范蠡阐述道。

“会稽议和后,越兵实数尚有多少?”勾践问。

“追随大王的五千多,己按吴越盟约,大部遣散。其余越兵北部边陲五百,建都用三千,大多老弱病残,丁壮十成之一。臣以为,必新募丁壮,重新教训。”

“此事寡人亦常想,但惧夫差生疑。相国如此说,寡人心释矣。可即办。

治军,寡人倚重相国矣。“

“谢大王。臣还有请求。”

“唯?请讲。”

“募兵后,臣分二万去南林山区隐蔽教训剑弩等技,打造战车,分一万先去伐木,尔后运至北海避风湾建造楼船、翼船。边造边训,船成师成。臣两年前已做了先期安排。臣以为,未来灭吴,水陆两师必用,请大王恩准。

尚有一些枝节,臣擅专作主,请大王见谅。“

“唯!相国放心去于!石室三年,兄弟一般,不必有所顾忌。凡兴越灭吴之事,孤没有不允之理!孤只望早成。早日灭吴,以雪奇耻大辱。”勾践真诚地说。

“大王如此说,臣放心放手了。”

“唯!!干吧!”

范蠡先到王宫述职,尔后回到自己家,享受天轮之乐。两天之后,大王的募兵令下了。范蠡接令,告妻别子,全国上下,四处奔波。令各地邑宰,务必壮中挑壮,优中选优。三个多月努力,募到丁壮近五万人。范蠡建议由文种领了壮二万,伐木造船,筹建水师。大巨舌庸。外事不多,协助文种。

由畴无余将军统领三万,至南林驻训,自己水陆兼顾。此时,老将诸稽郢已退,范蠡建议老将把为将之道,刻制成册,供新拔之将参用。勾践大王一一照准。

范蠡给诸师将军颁了训兵令,要求:爱越、守纪、技津、不怕死。他认为兵能做到此四条,越军就无往不胜。他感到孙武兵法,局限有二,一是强国强兵可用,弱国弱兵不宜;二是重为将之谋,轻为兵之道。而兵为将之基,兵不智不勇不强,将难领矣。越小且弱,如小溪之流,必集聚再集聚,才有势能。集聚,不可忽略一滴水——越之人力有限,五万之数,几乎全国丁壮!

范蠡要在大谋略上——弱国弱兵之谋上和孙武比试,更欲在为兵之道上超过孙武,再三研磨,提出为兵四道。老将诸嵇郢击节叫好,亲到范蠡下榻处祝贺,说他憋了一生之话,范蠡说出来了。

“为兵四道”实行起来,确实不易。越民生性狂放、粗野,几乎原始状态。有的丁壮从氏族部落而来,不知还有衣可穿,在家时,几片树叶遮羞矣。

爱越可以,不怕死也成,只是守纪、技津就难了。初训一月,不少丁壮睡不惯床铺,把衣服撕成布条披在身上。更不用说让其前进、后退、左转、右转、列队集合了。每开饭时,手抓嘴啃,蜂拥而抢。有时饭未熟,生米己被吃光。

拉到山坡教训,个个如猴子般呼啸入林,一日也收拢不齐。少数丁壮趁机逼之,三万新兵,一月下来,逃了五千!

这一天,畴无余来到范蠡帐中,诉说训兵之难,感叹先王久常在世训过之兵,在-李尚能打败阖闾,如今那些兵死的死,者的老,所剩无多,固守会稽的五千津兵,遣散后,如今已难收集。能集,亦不是丁壮。畴无余感叹说:“新募之兵,做到相国号今的齐进齐退、结为一体,难矣!”

新兵情况,范蠡一清二楚,也在琢磨如何解决“守纪”,不然,一片雨滴,形不成流,造不了势,一点也没用。不守纪,不听令,爱越是空的;不怕死,匹夫之勇,死而不值;技亦不可能练津。听畴无余说后,范蠡说:“孙武杀阖闾爱妃,以肃军纪之事,你知道吧?”

“知道!”畴无余说,“我试杀了几个蚤扰民女的顽劣,好了两天,又不行了。”

范蠡想起孙武之法对象是宫中美人,只是表演几个动作而已。并不是真正上阵厮杀。如今训的是蛮人,没有多少荣辱感的野汉,是要将其训成听令的整齐的拼杀者。孙武杀人之法,不完全可取。杀一两个可以,杀多了,兵变、逃匿,都会发生。孙武只杀掉两个爱妃,若再杀两个,恐怕将军亦当不成了。想到这里,范蠡说:“不要急,是不是这样办,先把国人(城市富裕地区百姓)丁壮编在一起,强训之,使其成为典范;同时,把野人(山乡僻野百姓)组织起来,分别去诸暨旧都等邑城,让其看看国人都是睡床穿衣的。

尔后,再把国人、野人混编,指定国人为伍长、队长,再后从穿衣、吃饭、睡觉,坐、立、行、列,一点点练起,试试再说。“范蠡叹气,颇感在南蛮之地,治军不易,不入其境,难解其味。老将军诸稽郢带的兵,能决胜-李,鏖战会稽,真是不易。”再把参加过-李之战,会稽固守的老兵找一些回来。“

范蠡又说。

“找过了,百夫长以上军吏全是老兵。”畴无余道。

“先按我所说试试。我亦再想想,总会有法的。”范蠡拍了拍畴无余肩膀。

“是,相国!”畴无余行了军礼,退下了。

范蠡回都拜访诸稽郢,向老将军讨教整肃军纪之法。老将军十分高兴,滔滔不绝谈了半天。同孙武一样,“杀”字而矣。看来,老一辈见解相同。

范蠡感到,“杀”字不可不用,不可滥用。“杀”字,也许在吴国有用,在越国夫椒大战前有用——那时所募多是国人,知耻、知辱,珍视生命。如今募的多是野人,蛮人,一个“杀”字肃纪,难奏效矣!

范蠡从诸稽鄂老将军家出来,进宫向勾践禀报了南林训兵情况。因为儿子越吉身体不适,在家小住了几天。尔后去了北海,看望了独山,看了码头,船台。折身向南,路过诸暨旧都,请邑宰代他去西村拜望西施、郑旦两个女子的亲人,解决居家之忧。然后向南林走去。范蠡出访,多着微服,不熟悉之人常以为他是普通庶民,不是种田的,就是打柴的,或是养鱼的。这也与他见什么人,唠什么家常有关。一天,路过一家鱼塘,他和主人谈起养鱼经,建议主人多养鲤鱼,主人问为何?他讲,鲤鱼易长大而又价贵。主人称是,以为他是个渔贩。

这一日,范蠡路过一个村庄,听见一阵锣鼓声音,搭眼望去,只见村头晒谷场上站满男女老少,看一个壮汉玩猴。范蠡来了兴趣,也走过去,挤进入群,看个究竟。

壮汉一通鼓声后,吆喝一老一小毛猴,左转、右转、前进、后退,两只猴子按壮汉口令一一做了。壮汉一声锣响,两猴即刻回到身边。壮汉从衣兜中掏出两粒东西,放进猴子嘴里。猴子嚼了起来,十分津神。

村民一阵叫好。

壮汉又敲鼓。两只猴子疾速到一只木箱子边,打开箱盖,从中拿出小衣,穿在身上,拿出小帽戴在头上,在壮汉的贬喝声中,绕场面对观众,频频行礼。

村民叫好声不断。

壮汉敲了一声锣,猴子跑到木箱旁边,摘下帽子,脱掉衣服,放进箱里,合上盖子,回到壮汉身边。壮汉又掏出两粒东西,塞进猴子嘴里。

一村民赞叹:“比我家的娃子都强!”

壮汉又擂鼓了。老猴听到鼓声,疾速跑到事先竖好的一根木杆前,向村民点点头后,嗖嗖嗖地爬上了杆顶,拉住竖杆顶端的横杆一头。壮汉见小猴没有动,伸手怞了一鞭,小猴哇地一声,立即像老猴一般跑过去蹿上了横杆另一头。壮汉一笑,擂起了鼓。两个猴子在鼓声中,拉住横杆如轮子般转圈,引得村民喊笑不止。壮汉见好就收,几声锣响,两个猴子从杆上滑下,回到身边。他又摸出两粒东西,塞到猴子嘴里,轻轻拍了拍小猴之头,给两猴系上了僵绳。然后将自己帽子摘下,交给老猴手捧,他牵着缰绳,猴在前,他在后,高声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各位父老乡亲,多多捧场,有钱的赏一文,没钱的不勉强。”老猴手捧帽子看着人群,咿咿叫着。村民们见收钱,多数散去,少数扔了一文一文……壮汉见谁扔钱,均谦恭地说:“谢了!谢了!”走到范蠡面前,范蠡望了壮汉一眼,扔了三文道:“请壮士到敝村去玩,如何?”壮汉道:“多谢了!敢不从命!”

村民们散了,范蠡未走。教守纪之法找到了!教师也找到了,他心里十分激动。但此人底细不清,猴子令行禁止的秘密尚未挖出,他没露声色,帮助壮汉收拾东西。壮汉的东西一副担可挑,竖杆便是扁担,一头是箱子,一头是行李、锣鼓杂物。两只猴子,老猴跟着走,小猴站在箱上抓住绳子。

收拾完东西,两人沿路往南走去,边走边拉起了家常。

“请问壮士大名?”

“大名不敢,单姓陈,单名音。”

范蠡听他如此答话,知此人有来历,不象江湖上玩猴的,又问:“听口音,似是楚人。”

壮汉犹豫一下:“正是楚人。”

范蠡见陈音有戒备之心,用家乡楚语道:“吾亦楚人,家居宛邑,敢问陈音壮士,楚国何邑人?”

“啊!”陈音听到乡音,高兴地:“吾是邓人,宛邑辖管。”

“太好了!”范蠡道,“异国遇乡人,缘份,缘份!为何到此,以耍猴为业?”

陈音犹豫:“一言难尽,敢问尊者姓名?”

范蠡瞬间想到,此人言谈举止不凡,可能在邓惹了麻烦,才来此地。从他训猴的本领看,此人可用。身在越,不追在楚之过,用人不疑。若是自己报了假名,以后得知,反而不美。君子坦荡荡,把真实姓名报了,看陈音有何反应。想到这里,笑道:“敝人单姓范,单名蠡,范蠡是也!”

陈音闻言,扔下挑子,倒头便拜:“陈音不肖,得罪上大夫了!”

老猴见主人跪下,也跪下吱吱叫了起来。

范蠡忙上前将陈音扶起:“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年纪相仿,折杀我寿!”

陈音站起,诚惶诚恐道:“您说是宛邑人,已猜出几分,没成想,果是范相国,陈音今日吉星高照了。”

范蠡感兴趣:“凭何猜出几分?”

陈音笑道:“在家时已知相国大名。刚才见相国相貌、眼神不是凡人。”

范蠡:“你太恭维我了。人们常说我表情严肃,难以接近。”

陈音:“那是他们不了解相国,威严之貌,仁慈之心。”

范蠡一笑:“你不但会耍猴,还会观相说话。走吧,路还远呢。”

陈音挑起了担,二人又边走边叙。

“相国为何到此僻野荒村?”

“所谓礼贤下士吗,不到此,何以结交贤士?陈音,实话说于你,越在南林训兵,我想请你去做教师。”

“音何能,得相国如此器重?”

“你会训猴,就能训兵。我亦观了你之相,你决不是耍猴之人,我拨三千人马,交你教习。可否?”

“相国不记音在楚之过?”

“此是越,不是楚。越法不及楚人。我看你不是不仁不义之人。即有偶过,改之可矣!”

陈音闪着泪花:“相国如此信任,我也实话实说了。”接着陈音讲述了自己情况。原来陈音先五代均在楚军中做弓弩手,四代在楚吴相争中战死。

前两年吴伐陈,楚兵援陈时,陈音因不满百夫长滥杀无辜,用弩将百夫长射死,逃匿在外,以耍猴为生。

范蠡得知陈音是弓弩手,喜不自胜:“大太了,越军正缺射师。”

范蠡对陈音耍猴技艺称赞一番,说:“你如何让猴子令行禁止?”

陈音笑答:“一奖一罚。不听话,给它一鞭子,听话,赏给它好吃的。

反复教习。一个穿衣动作,练了几百遍才成的。“

“一奖一罚,好!”范蠡道,“你给它们吃的何物?”

陈音道:“特制蜜丸,又香又甜又提津神。两个畜牲馋得很,饿它一顿,让它做动作,做好了,赏给吃的,它记的最清,下次就做成了!”

范蠡出道,即做军师,虽对士兵之事略知,但谋的多是大略,如何教训底层士兵,则很少过问。“为兵四道”,也属大略。故而对“守纪”颇感头疼,苦无良策。如今见陈音,又听他一席话,心中豁然开朗。“一奖一罚,猴子都能听话,何况人呢。一个”杀“字,不如一奖一罚。杀亦是罚,不能广施。而罚——饿饭、苦役、鞭苔、记过,可广施矣。奖,可赏钱,赏物,赏吏,赏房,赏田……让其如吃提神”蜜丸“,何患不守纪。”

范蠡、陈音两人谈着楚国;谈着楚吴战争;谈着吴越关系;谈着弓弩,走进了一座兵营。当晚,范蠡和陈音彻夜长谈,二人均有相见恨晚之感。同叙了年庚,范蠡长陈音五岁,做了兄,陈音则做了弟。第二日,范蠡令畴无余拨三千军士给陈音教习。第三日,范蠡亲临教场,在将台上举行仪式,聘陈音为射师。范蠡让陈音把耍猴之动作当场演示。初始,士兵们嘻嘻笑之,慢慢地表情严肃,及至陈音鸣锣收场,全场鸦雀无声。范蠡站在台上高声喝道:“看到了吧?猴子能做到,人为何做不到!今日起,由陈音教训,他有办法令尔等令行禁止!”

一军吏喊道:“欢迎陈射师!”

“欢迎陈射师!”三千军士齐声吼叫。

陈音不孚众望。一月过去,三千军士整齐划一;三月过去,连弩之法,人人得其巧。范蠡亲往观之,在山上点了一片火,令一队军士冲去,军士得令,战鼓声中,一齐冲向熊熊烈火,无一人掉队退缩。范蠡又令演示弓弩,只见弩之所向,鸟不及飞,兽不及逃。三矢连续而去,人不能防。范蠡十分高兴,赞道:陈音训兵,所向无敌!

范蠡回到大本营,正打算把其他两万余人,分批交陈音教训。想不到陈音遭毒蛇袭击,来不及救治,一夜之间故去。范蠡赶到时,三千军士失声痛哭,两只猴子吱吱咿咿。范蠡跪在陈音停尸床前,悲痛欲绝,痛失一位异姓兄弟;一个奇才;一个用行动注释为兵之道的将军。

范蠡将陈音之事禀报了勾践,勾践令厚葬之。范蠡令士兵在附近山上修了一座朝楚国方向的墓丘。以将军礼葬之,刻石纪念,命名该山为“陈音山”。

两只猴子解绳放生。没想到,两只猴,每日依恋陈音墓前,嘶声长鸣,令人十分哀痛。半月以后,猴子不叫了,范蠡上山看时,只见陈音山上,猴子成群。范蠡明白,是两只猴子的叫声引来的。陈音有通人性之猴作伴,范蠡之心感到安慰。在陈音墓前,磕了三个头,下山骑马匆匆朝会稽城而去。大王勾践,号令他立即赶回王宫。“有何大事呢?”他想。

纵论大势诚聘楚女范蠡赶到都城,家也未回,径直去了王宫,到了议事殿。只见大王、文种、舌庸都在。勾践见到范蠡,令他兔礼坐下。说:“孤与二位大夫议了几次,拿不定主意,请你回官商议。”

范蠡拱手:“何事,大王?”

“唯!”大王挥手,眼看舌庸。

舌庸明白,马上说道:“楚、蔡、陈、齐、鲁、郑诸国,深受强吴霸主之害,欲结盟抗吴。知越王受害最烈,受苦最重,受辱最深,故请越王做盟主。协调抗吴大计……”

“不可!不可!!不可!!!”范蠡未等舌庸说完,站了起来,急道:“大王!此主不可当,此盟不可结!臣在石室已向大王建言,回国之后,要匿声静气,韬光养晦,慎守慎备,内心图强,外示于弱,内记国耻,外示臣服。忍小利,图大业。今天下之势,秦在西称雄,吴在东称霸,弱国小国结盟抗霸,情理之中,然,越国之情,与他国不同。若结盟做主,得罪夫差,大军南向,千钩之下,岂有完卵。大王不记夫椒之败乎?会稽议和之耻乎?

石室三年之辱乎?若结盟做主,越仇、越恨,越耻、越辱,不可报矣!大王旦不可图盟主虚名,遭灭国实祸。大王卧薪尝胆,王后自耕自织,国人称善。

上下同心,农、工、兵、商,已有元气。吴王夫差,赠地借粮,对越无虑。

这等局面,来之不易,苎萝山下的小女子都为越出了力,众多能工巧匠正在吴建宫造殿耗费吴之财力,文种大夫九策之术,正在款款办理。生育令,免谷税令,募兵令初见成效,大王不可前功尽弃矣!大王!所谓忍为上,仇要忍,耻要忍,辱要忍,喜要忍,利要忍,名要忍,时要忍。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他国结不结盟,越不可问,越不可结。结盟无益,做主有害。恳请大王,自若以处,以度天下。善于守拙,以待时日,积水成势,徐图大业。诱吴自耗,以弱胜强!大王,盟主虚名忍了吧!“

范蠡一口气说完,自己也惊讶了,如何把平日所思全抖出来了。

“唯!说得不错,盟主不当了。舌庸大夫,通知几国使者,孤不见矣!

好言将来使打发走,切勿伤了和气,往后还得用着他们!“

勾践交待完舌庸,面有惭色道:“听上大夫之言,伐吴之事,免提了。”

“伐吴?”范蠡惊讶。“大王!如何提起伐吴?”

种道:“前岁你借了吴粮,去岁还吴谷时,大王以臣之计,择津谷,蒸熟还之,夫差见谷粒粗大,以为良种,散与庶民种之,今岁无芽,吴民大饥,夫差以为地不适矣。中原各国见吴有饥困,欲兴兵伐吴,约我为主,四面夹击。故而才议伐吴。”

范蠡道:“中原诸国均受吴重创,无强将津兵。伍子胥尚在军中,吴军之威仍在。越兵虽有几万,然无津卒,攻战之具未备,不可伐吴。”

“唯!孤恨不得即刻灭吴!”勾践咬牙说。

“大王放心,会有这一日!”范蠡说,“臣将加紧教训。”

“好吧。”勾践叹气,挥手。

三个大臣告退。

出了王宫。文种说:“少伯今日太急了吧。”

舌庸笑道:“上大夫脾气,有话憋不住。”

种:“我看大王脸上似有不悦之色。少伯,伐吴,做主,是大王之心事啊!你一番宏论,把它否了。大工作何感想。”

范蠡笑道:“二位大夫,蠡之心,苍天可鉴。蠡何尝不知大王伐吴做主之心,时不至,不可强求,欲速则不达。英明大工会理解蠡之用心。蠡身为相,若不直言,如何辅国乎?蠡一向直言,大王深知,二位大夫放心。”

种关切地:“大王为君,你为臣,臣事君,小心为好。”

舌庸:“是啊,伍子胥直言有名,夫差记恨死他了!”

范蠡笑道:“二位大夫,恕蠡狂言,吴越二君相争,实直臣相斗。听直臣者胜,听谗臣者败,二位后看。我想大王为灭吴大计,会听直臣谏”相国说的对。“舌庸说。

“少伯,服你了,宁折勿弯!”文种象兄长似的拍了拍范蠡的肩膀说:“走,到我家下一盘去。在宫中,你胜了,在家中,可说不定了。”

范蠡想起很久未摸棋子,赞同地:“好!”

舌庸高兴地:“我也去凑凑爇闹。”

种:“欢迎!”

三人一路说笑朝文种家走去。

范蠡边下棋边询问了筹建水师情况,文种说,正在按谋划进行。不过水师不象陆师,没有三五年,战船造不起来。舌庸也说,越人打鱼可以,水上攻敌,没有几年功夫不成。范蠡已知筹建水师之难,故而一直呆在南林,按“先陆后水”的策术办。

种对范蠡性急直言易伤君心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勾践对范蠡的长篇大论,口中虽然同意了,心中也知讲的对,但总觉着有点不舒服。带着不悦之色回到后宫。姬玉发现,忙问何故,勾践说了原委。姬玉笑道,臣妾倒要为大王祝贺呢。勾践不解,姬玉说道,范蠡敢直言,是对大王忠心不二,不藏心机;大王勇纳直言,是为社稷大局,不讲颜面。君臣如此为越,越必振兴,吴必灭亡,是为大王祝贺也。勾践听了,甚觉有理,去愁添笑。姬玉又说道,范蠡宏论,并没阻止大王灭吴,称霸,而是时不至,徐图之,为大王着想。臣妾以为十分有理,非高瞻远瞩,以兴国为己任之大臣讲不出。臣妾同大王讲过,兴越者,范蠡。请大王不必为直言心存芥蒂。钱塘兵溃,吴都受辱,若无范蠡,性命早无,何有今日?一席话说得勾践点头称是,笑道,孤知范蠡是忠臣,可讲话真是太直了。

范蠡并没想到大王对他直言有不悦之色。在都城住了几天,拜望走访了王公大臣,述说了募兵训丁情况,旨在取得关注。兵者,国之大事也,朝野同心支持才行。

都城忙了几天,范蠡回到南林。号令畴无余等按陈音之法训兵,畴无余提出,把陈音所训之师分散各队,做为楷模。范蠡想了想,说陈音之师勿动一人,配强将统之。国家有事时,请大王用之。畴无余领会,不再坚持。范蠡又和畴无余商议了训兵办法,令畴无余把奖罚一人,扩充到奖罚一伍一队,一人有功,一伍一队受赏;一人违纪,一伍一队受罚。连环成套,互相激励督察。畴无余遵范蠡新法训丁,果然大有成效。一月过去,无一人逃匿;两月过去,野人了壮均已习惯穿衣、睡床、步伐躁练,象个兵样。但技艺却长进太慢,畴无余向范蠡禀报,范蠡想起陈音,若有此等射师、剑师、乾师就好了。自己虽会剑术,但百里长河老师有嘱,不见有齐国平天下之人不传。

如何找到如陈音一般高明技师呢。

这一日,风和日丽。范蠡独自向陈音山走去。他已形成习惯,遇到不解之题,到陈音墓前拜一拜,坐一坐,感到陈音就在旁边同他交谈。山上猴子见到他到来,亦总是停止打闹嘻戏。奖罚一人到一伍一队之木,就是范蠡在陈音墓前悟出的。

范蠡爬上陈音山,走近陈音墓时,忽地听到剑风嗖嗖,搭眼一望,树叶颤抖。仔细一看,一个年轻女子身挂宝剑,站在树丛中间草地上,两只如人身高的长毛白猿,轮番向她攻击,张牙舞爪,十分可怕。小女子神色自若,白猿贴近时,她似乎漫不经心,用手中竹叶一扫,那白猿便疼得哇地一叫,跳上树稍。那竹叶,声如剑鸣。山上的猴子们在一边观阵,都吓得瞪大眼睛,不敢出声。奇了!范蠡想。如何不用剑?再想,好仁义的女子,怕伤了白猿。

两只白猿又从树上呼啸而下,前爪就要扑住女子了。女子轻身一闪,竹叶一扫,两只白猿飞到了一丈开外,落地之声犹如石块坠地。白猿忍疼滚起,看看女子,长啸一声,逃人丛林。观阵猴子发出欢快的吱吱叫声,齐奔女子身边,用小爪亲热地抓着女子衣裳,犹如婴儿见到母亲一般。

“好功夫!”范蠡不由叫出了声,走出隐蔽的树身。

猴子们见范蠡到来,吱吱叫着,跳着奔向陈音墓——范蠡每次来带的祭品,是猴子们的美餐,故而猴子们朝陈音墓而去,这亦是“奖”的作用。

“范相国见笑了!”女子笑吟吟地道。

“何以知臣下之名?”范蠡惊奇,朝前走去。

“相国之名,远播天下,如何不知。”小女习惯地整装,“小女有礼”免礼!知名未必识人,如何识此地此人必是范蠡?“范蠡走近小女。

“小女从上人处得知相国常来此处,又见猴子同你十分熟悉,料定必是相国范蠡了。”

“好聪明。请问义女尊姓大名?”

“一无姓,二无名,生在楚地神农架下,人称楚女。”

“好楚女,为何到此?”这是范蠡关心的。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山上陈音乃小女同门师兄,闻避仇在越,门师令我前来探寻,不期师兄竟长眠于此。”楚女黯然神伤。

“全是范蠡之过,若不聘他为师,仍在江湖逍遥,不致在此长眠。”范蠡嗟叹。

“师兄以待罪之身,受相国之聘,以将军礼葬,受相国之祭,小女想,师兄长眠心安。师门亦甚感欣慰。相国不必自疚。”楚女真诚说道。

“谢楚女,免蠡之过。”范蠡谢过楚女,问:“为何和白猿打斗?”

“小女上山,见白猿欺负猴子,路见不平……”

“拔竹而助。”范蠡接道,“仁义之至。”

“谢相国夸奖,小女之剑,落处必伤,未敢用矣。”

“比陈师兄弩技如何?”

“各有各道,不能比耶。”

“请赐剑道。”

楚女看看范蠡,不是虚言,便道:“剑者,持智非持力,仗巧非仗体。

内蓄精神,外示安逸。静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一瞬之刹,布形敛气,神力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视。得此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以上庸言,相国指教。“

范蠡连说:“受益匪浅,受益匪浅!”他虽然精干剑术,知道“乘隙而入,一击而胜”之剑道。但楚女将剑道悟得如此深刻,他没想到,不禁肃然起敬。心想,真是天外有天,人生苦短,精道不易。即刻产生聘楚女为剑师的想法。陈音受聘而死,楚女还会允否?且慢,到陈音墓前再说。于是范蠡邀楚女同去祭奠陈音,楚女欣然同意。

二人来到陈音墓前,只见猴子们围在墓前,吱吱咿咿似在呼叫陈音,甚觉哀伤。范蠡蓦然想到常得猴助:-李之战,杀鸡吓猴之计,来自观猎猴之景;训兵守纪,奖罚之术,来自陈音训猴;巧遇楚女,又是因猴,此生于猴有缘,见猴计生,见猴大吉。楚女出现,莫非上天助我,良机不可错过。范蠡将祭品米、果、菜、肉、酒从背囊取出,一一摆上供石。楚女也将随身所带楚国食品摆上。范蠡整了衣冠呼了一声:“陈音贤弟!”扑通跪下。楚女也叫了一声师兄跪了下去。

范蠡叩首,把头埋在石板上,哭道:“人生难得一知己,陈音兄弟,你生前为兄解难,死后还将师妹指引至此,使蠡相识。昨日你托梦与我,推荐师妹接替于你,今日蠡便幸遇楚女,你如此重仁、重义、重德、重诺、重信,令山为之倾倒……”

楚女叩拜,听到范蠡之话,不由一惊,进而明白了范蠡用意。又听范蠡讲师兄托梦与他,不知真假,以师兄为人,完全可能。如何是好,接替师兄,教习剑术;南蛮之地,猛虎毒蛇,一个小女,怎教丁壮,既是师兄遗愿,自己只好委屈从命。不然,师兄黄泉不安,看这范蠡,对师兄如此这般。忠君为国,怎让他心冷。兴越强兵,旨在抗吴,对楚亦有利啊!作为楚女,帮越一把,亦是应当……

范蠡仍在诉道:“陈音兄弟,你已为越长眠,蠡不忍再让楚女受累……,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范蠡之状似同陈音说话。“……见楚女犹见你,楚女一定会答应。好,蠡问问她,她若不允,蠡定不会难为她,她若应允,一年为期。好,蠡听你的,问问楚女。”

楚女见范蠡之状,十分感动。见范蠡抬头相问。说:“楚女答应相国,一年为期。”

范蠡按捺不住聘师成功的激动,连说:“谢谢了,谢谢了!”重重地向陈音墓叩了一个响头。然后站起。猴子们见范蠡起身,一齐奔向供石桌上的祭品,发出欢快叫声。范蠡道:“陈音己用过。尔等吃吧!”

范蠡在陈音墓前石阶上又坐了一会,向楚女述说了陈音被几条毒蛇致死的情况;楚女也述说了陈音学艺时的情形。二人感概一番,向陈音又拜了拜,告别围拢而来的猴子,沿原路下山了。

楚女果是奇女。到兵营后,范蠡欲显她本领,让丁壮服气,令百名勇士持戟以刺楚女。楚女挥剑一扫,长戟纷纷落地,百人不能近其身。范蠡大喜,聘为剑师,拔军士三千,令其教习。三千军士,不仅剑术大进,戟术、刀术也能厮杀。忽一日,楚女不见,遍寻无影,众人惶惑,报与范蠡。范蠡一算,正好一年,真侠女矣!众问如何办,范蠡笑道:“天欲兴越灭吴,派神女相助,一年为期,已回天宫矣!”众见相国如此说,不再寻找。相传天派神女相助,士气大振。

范蠡匆匆赶到陈音山,欲见楚女一面,表达谢意。供桌上祭品已无,只有一简,范蠡取过,只见上书:恕女不辞,相国保重。兴越灭吴,定能成功。

功成身退,莫步子胥。师兄陈音,楚女所爱。长眠于此,相国照应……范蠡看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把简卷起装入怀中,朝西北方向望出,只见楚女姣小身影隐隐地消失在翠绿的丛林中。

范蠡想喊,但忍住了,心里说:“谢谢了,楚女,放心吧,我会照顾陈音的。”

猴子们围拢到范蠡跟前,也和他一样静静地望着西北方向。

助敌自耗斗败子胥前次,诸国使者走后,吴使到来,质问勾践是否与诸国结盟抗吴,勾践否认。他庆幸听范蠡之言,未结盟;更未当盟主。事后,吴使不放心,私下探听,果然越有不臣抗吴之举,回国报与夫差,夫差不信。伍子胥闻讯,遣精明探子至越,得知范蠡日夜训练士卒,聘陈音、楚女为师,剑乾弓弩之艺,无不精良,攻战之具,水上弋船,多有准备。子胥大惊。冒死闯上高三百丈如天宫般的姑苏台,见到已专幸西施以姑苏台为家的夫差,流涕陈词,述说越修军备之情。临未说道:“大王信越之臣顺,割地借粮,赐以羽饰,今越用范蠡之谋坐大,一旦乘吴隙而入,吴国祸不支矣,王不信老臣,可再使人察之。”夫差找伯-来问:“越已臣服,治兵何为?”伯-答道:“越蒙大王赐地,非兵莫守。治兵五千之数,守国之常事。守越,即守吴也。大王不必疑虑。”夫差在大事上尚不糊涂,又派人到越探察,果如子胥所言,遂有兴兵伐越之意,令伍子胥做南下准备。子胥得令,十分激动,加紧训练水陆两师。

吴将伐越消息,由西施等越人传到国内,勾践大惊,急召范蠡回都,商议对策。未及商议,传鲁国孔门高足子贡从吴而来,不日即至。勾践说:“子贡来越何事。”范蠡说:“臣闻子贡有纵横捭阖之才,常游说于诸侯之间,为鲁效力。今从吴而来,必与吴欲伐越有关,请大王重礼迎之待之。”勾践即令宫中武士、贵人、侍人,洒扫道路,郊迎三十里,接到宾馆上等房舍,鞠躬而问:“敝邑僻处东海,何烦高贤远至?”子贡也不客气,直言道:“特来吊君!”勾践顿时紧张起来,唯唯连声,竟不能言。跟随的范蠡见状,忙说:“大王身体不适矣,稍候聆听高贤赐教。”迅速将勾践扶到一边,用指甲代针朝勾践的穴位刺去。勾践呼了口气,说出话来。复又见子贡拱手再拜说:“孤闻祸福相依。孤有祸,先生下吊,孤之福矣,请高贤赐教。”子贡见越君臣必恭必敬,说道:“齐伐鲁,鲁不敌,臣到吴见王,说以救鲁伐齐,吴王心动欲北上。但疑南面越谋吴,欲先灭越。”勾践听子贡如此说,顿感大祸临头。范蠡在一旁,用眼神示意大王,不必心焦。

子贡问道:“大王可有图吴之谋乎?”

勾践:“唯,唯,越不敢且无力也。”

子贡也不深究,继续说道:“苦无图吴之志,使吴人疑,拙也!若有图吴之谋,吴人知之,危也!”

勾践闻言,突然长跪于地说:“先生救我!”“唯”不用了,“孤”不称了。一幅可怜相,范蠡一楞,未及拦住,勾践已跪下。听勾践口气,看勾践仪态,范蠡始觉丢脸,进而一想,勾践在演戏,勾践心机,不可小视矣。

范蠡亦跪在勾践一边,口中说请高贤赐教,心中已开始谋划对策。“助吴北伐!”忽地冒出此策,范蠡心喜,且听子贡如何说,看贤士所见是否略同。

只听子贡说:“吴王骄而好佞,太宰-受宠而善谗,大王以重器悦其心,以卑词尽其礼,亲率一军,从吴伐齐。吴不胜,自此弱矣,若胜,必欲称霸中原,向天子问鼎,兵临强晋,西望楚秦,如此,吴国有隙,越可乘矣!”“嗯,与蠡之见相同,真孔门高足矣!”范蠡心想。

勾践看范蠡,从眼神中知范蠡同意此谋,便叩拜说:“天赐先生助越,敢不奉教。”

子贡也高兴地道:“如此甚好,臣即返吴复命,大王勿食率军人吴之言。”

勾践和范蠡施礼告辞子贡,同乘一车回宫。

范蠡道:“大王对子贡未免太谦卑了些。”

“唯,人在檐下,怎不低头。子贡为越而来,孤心感矣!”

“子贡名为越,实为鲁。所谓人无利不早起。诸侯相争,利也。子贡千里说吴,说越,实为解鲁之危矣。臣以为子贡必疾离越而去。”

“唯?”

“说夫差勿虑越、速伐齐,鲁危解矣。”

勾践将信将疑。第二日大早,即令舌庸去宾馆给子贡送上黄金百镒,宝剑一口,良马二匹。舌庸到时,得知子贡微明即离馆而去。舌庸回宫禀报,勾践说:“相国料事如神,速召入宫议事。”

范蠡接到议事令,慌忙入宫,此时,文种等大夫已到。

勾践道:“唯,果如相国所言,子贡已离越而去,孤己应亲率一军助吴伐齐,去乎?”勾践头上出汗,担心自己入吴,夫差不悦时,命休矣!

“去!”范蠡坚定地说道。

“唯?!”勾践心悸。

范蠡看出勾践神色,忙说:“大王不必亲去。”

“唯?”勾践听范蠡讲不必亲去,放下心来,但又虑已允子贡,子贡必然转告夫差。若不亲去,夫差能放心吗,不知什谋多端的相国有何良策解忧。

“大王!”范蠡接着说道,“以子贡之智,必说服夫差许师辞君,以显仁义,臣以为,即派特使人吴,见夫差,请问伐齐时日,示大王率帅助吴之意。”范蠡说着看了文种一眼。

种会意,即拱手说道:“臣愿前往,相国治军有方,不宜远行。”

“唯!”勾践点头同意,问“何人率师为宜。”他惦记这件事。

“文种大夫人吴有消息再定。”范蠡建议。

“唯。”勾践同意。

退朝后,文种即打点礼品,装车北行,范蠡前来送行说:“越之命运系于文大夫手中了。”

种道:“彼此,彼此。”

子贡赶到吴都,见了夫差说:“越王甚感大王生全之德,训练丁壮,为保吴地。闻大王有疑,惊俱异常,近日即派使者来吴谢王矣!”子贡如此说,是他看到勾践身边之人聪慧异常,定会劝勾践派使来吴。夫差不信说:“请高贤留馆五日,越来人,孤信尔矣。”子贡说:“悉听王命,五日为期,越不来人。大王起兵伐矣,臣再不言伐齐。若越来人,请大王北上,何如?”

夫差赌心很重,说:“依你之言。”

二人赌罢第三日,文种即到了姑苏,先拜伯-,由伯-领见吴王,文种虔诚叩首:“东海贱臣勾践,蒙大王不杀之恩,生还故地。得奉宗祀,虽肝脑涂地,未能为报,训练丁壮,保卫吴地。今闻大王兴大义,诛强救弱,特遣下臣文种,贡先王珍藏精甲二十领,‘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勾践请问师期,将亲率境内三千军士,归吴将麾下。勾践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死而无惧。”伯-也道:“臣已说过,越训丁壮,为保吴地矣!”

夫差听了,十分高兴,对越之虑释矣。送走文种,急召子贡来见,说道:“勾践果信义之人,欲率卒三千,从吴伐齐,先生以为可否?”子贡得知越已来人,心中高兴,心想越果有能人,不可小视。说吴伐齐目的已达,就说:“不可。大王用其兵,又役其君,太过,不仁义矣。不如许其师辞其君。既防越图吴,又不伤两国和气。”夫差听了说:“好,依先生之见,孤不食言,先生果神算矣!”子贡见夫差答应伐齐,即离吴而去,又去说晋抗吴去了。

夫差送走子贡,令伯-通知文种,许师辞君,吴王夫差十二年春伐齐,请越勿误师期。

种星夜兼程赶回越国,进宫向勾践禀报了使吴情况。勾践大喜道:“全在相国预料之中,请相国速来商议统兵将领。”贵人前去相府,很快折回,禀报相国已去训练水师,临行留下密简交夫人妥存,说大王召见时,可将密简交来人呈大王。

勾践闻言急道:“呈孤一阅。”

贵人从怀中掏出,呈与勾践。勾践打开包装,露出竹简,急忙展开,只见写道:陆师已具,水师初组,臣职治军,不敢懈怠。军务繁忙,难以召之即来。临行留言,大王明断。文大夫回越,若果如臣料,可请诸嵇郢出山,诸嵇老将,德高望重,言谨行慎,领兵助吴,万无一失。越将为吴敬重者,唯老将矣。老将出马,吴王必心感越王至诚,去其疑虑,越可加紧修备矣。

臣预料,夫差伐齐,子胥必谏,君臣之隙久矣,深矣。此次争执必当惨烈,子胥危矣,鸣乎!子胥一去,吴如中天之日,向下移矣。臣以为,当前情势,仍需敛声静气,暗暗蓄水。吉日至时,高峡放水、激流漂石。勾践看完,对文种说:“相国留言请诸嵇郢老将率师北上。”文种赞道:“好主意!”勾践问:“老将军身体如何?”“文种答道:”使吴前见过,鹤发童颜,每日三餐如壮年矣!“勾践说:”好,孤亲自登门送礼拜望,请他出征。“文种说:”太好了。“勾践心里说:”孤只要不去,这个礼还是要送的。“

诸嵇郢见大王登门送礼拜望,十分感动,当即答应率师。第二日便去了南林。从畴无余处领了三千弱兵,移到-李驻训,到了约定之期,便开拔到姑苏城外,夫差接报大喜,正式颁发了伐齐令。伍子胥一直在军中准备伐越,突然接到伐齐,立即找到夫差谏道:“越,吴之心病!齐,吴之疥癣!今王兴十万之师,行粮千里,去疥癣之患,而忘大毒在心。臣恐伐齐未胜,越祸已至!”夫差对子胥早已不满,听到此话,怒道:“孤伐齐令已颁,三军雷动,老贼故出不祥之语,阻扰大计,按律当斩!”脸露杀机。伯-忙上前小声密奏。“先王之老臣,不可诛之,王不如遣之往齐约会战之期,假手齐人杀之。”夫差点头,高声喝道。“念你先王老臣,去其兵权,使齐约战,滚!”

子胥知大势已去,心中悲痛欲绝,仍叩首谢恩退去。子胥回家,哀叹连声。

料吴必亡,携子伍封使齐,见了齐王,呈了战表,齐王阅毕,大怒,欲杀子胥。原来伯-在战表写了谩骂齐王之词,意在激齐王杀子胥,齐臣鲍息谏道:“子胥乃忠臣,屡谏不入,已成水火,今遣来齐,假手杀之,实计也。宜放归吴,使其自讧,与齐有利。”齐王许之,约战期于春未。子胥原和鲍息相识,见鲍息信义,便将子托于鲍,改称王孙封。

夫差带着西施,择日出征。统帅三军向齐进发。并约了鲁国合兵攻齐。

行前诛了当面羞辱他和伯-为昏君谗臣,预言吴必被越所灭的异士公孙胜。

途中,子胥见夫差复命后,称病先归。

孙武、伍子胥教训出的大军,果然能战。吴、鲁、越联军斩兵折将,大胜齐师。齐王请和,夫差应允。主持了齐鲁修好之盟,凯歌而回。越将诸嵇郢盛赞吴王天下莫当。夫差高兴,令诸嵇郢先回越报捷。诸嵇郢得令率兵马不停蹄穿吴返越,范蠡得知吴胜,马上进宫建议勾践亲率朝贺团去吴祝贺大捷。

夫差得胜回朝后,百官迎贺,子胥亦到,独无一言。夫差怒道:“子谏寡人不当伐齐,今大胜而归。子独无功,宁不自羞!”子胥也怒道:“天之亡吴,先施小喜,小喜之后便大忧也!”众臣相劝,不要冲了大喜,夫差只好撇开子胥,同其他朝臣说话,大谈伐齐之功。此时,他心里觉得离开伍子胥照样能打胜仗。自己之谋,已胜过老东西。忘了三军将士全是伍子胥长期教训的。

夫差回宫几日。勾践和范蠡带着朝贺团到了姑苏。夫差闻报,喜不自胜。

在文台设宴待之,分主宾坐后,举觞酣饮,众臣皆欢呼吴王英勇盖世。夫差飘飘然道:“君不忘有功之臣,父不没有力之子,今太宰-为寡人治兵有功,赏为上卿;越王孝事寡人,始终不倦,孤将再增其土,以酬助伐之功,众卿之意如何?”群臣皆慑伯-之威,得勾践之贿,盛赞大王明断。时伍子胥亦在坐,听了夫差之言,伏地涕泣道:“呜呼!哀哉!养乱畜奸,吴国将灭,庙社为墟,殿生荆棘!”给欢庆气氛泼了冷水。夫差大怒,斥之道:“老贼多诈,专权擅威,欺孤太甚,欲覆吴国,寡人以先王之故,不忍加诛,今退自谋,无劳再见!”子胥垂泪抖发道:“老臣若不忠不信,何为前王之臣。

比于逢纣,有口难辨。呜呼!臣虽见诛,君亦随灭,臣与王永辞,不复相见!“

说完起身离去,头也不回。吴王怒犹未息,伯-道:“臣闻子胥使齐,将其子托于齐臣鲍息,分明有叛吴之心!”群臣闻言,齐声吼叫:“叛臣!叛臣!

可诛!可诛!“夫差大叫:”太宰!速将“属镂”之剑送到相府!“伯-得令,退下安排。宴会又热闹起来,勾践见子胥被赐死,解了心头之恨,高兴地连连和夫差碰杯,赞颂之声不绝。坐在客坐的范蠡心情复杂,沉重,是自己,是越国设谋,一步步把伍子胥送进了黄泉,盼了多少年,希望这一夭到来,终于来了,应该举杯庆祝了,但觉得高兴不起来,一个盖世英雄,直言忠臣,就这样完了,太残酷了!想起楚女的留言,”功成身退,莫步子胥。“

内心不由打了个冷颤。他也举起了酒杯,为可恨而可尊的对手伍子胥,为自己领悟到人生真谛,干!

盛宴快结束时,伯-回来,和夫差耳语。范蠡见夫差先喜后怒,然后站起了身,伯-就势宣示宴会结束。范蠡明白,子胥已赴黄泉矣,呜呼!

第二日,范蠡得知,子胥接到“属镂”剑,对家人说,死后将其目悬于东门,以观越兵入吴。然后赤足披发,立于中庭,仰天大呼:天乎,天乎!

昔先王不欲立汝,赖吾力争,汝得王位。吾为汝,破楚败越,威加诸侯,今汝不用吾言,反赐吾死,吾今日死!越兵明日至,掘汝社稷矣!然后又大叫了三声“夫差!”自刎其喉,血流如喷,气绝人立。此时,范蠡才明白夫差接报后,为何先喜后怒,很快起身。听说,夫差立即去到相府,对子胥尸骂道:“老东西,汝一死,尚何知哉?”挥剑斩了子胥头,令挂在南门城楼上示众;推倒尸体,令装入牛皮做的鸱夷之器,投入江中。愤愤笑道:“日月焚汝骨,鱼鳖食汝肉,汝骨变灰,复何相见!”子胥下场何其惨矣!范蠡由夫差想到勾践,勾践会不会如此对待自己呢?灭吴之前,不会。灭吴之后呢?

范蠡不敢想下去了。伴君如伴虎!耳边又响起百里老师的活。“是虎必吃人”,范蠡想。

夫差杀掉伍子胥第二夭,便令太宰伯-为相国,设宴大庆。邀越王君臣待坐。酒过三巡,夫差大呼:“孤昨日已允,增越封地三百里,今日兑现,拿图来!”侍人立即将图呈上。夫差持图:“越王接封!”勾践闻听,慌忙跪下,叩首道:“大王之恩,臣难以报答。封地,臣万难再受。请大王收回成命!臣定将东海僻野治理成吴国南邑,请大王放心!”勾践说完,又叩起头来:“请大王收回成命!……”夫差哈哈大笑,将图交给侍人,说道:“寡人知道,无君不爱土,无人不爱财。子胥屡说越有图吴之心,今增地,坚辞不受,足见越臣吴不二,孤放心矣!”勾践听了夫差“的话,脊背上冒出冷汗,好险哪!亏得昨日宴后范蠡建议他切勿接受封地,说酒中之言,不可全信。说不定是夫差有意试探,不可上当;果如范蠡之言,这个小疯子把诸事都看透了。勾践回到宾馆后,还在感叹,”今日好险哪?相国,何时让夫差也跪到我面前呢?“范蠡道:”大王,再忍一忍,会有这一日的。“

“唯!还要忍,忍到何时?”勾践有点不高兴起来。

当晚,伯-来访,谈话中,说出吴王意开通去中原的水路,范蠡听了,建议越王派一万人工,助吴开河,以表臣服,坚定夫差北进之心,对越有利。

勾践第二日便表奏了此意。夫差高兴异常,连夸勾践为仁义之人。勾践做着这些事情,心中很不是味,堂堂越君,力何总看吴王眼色行事!

越王震怒范相隐忍越王勾践有点忍不下去了。从吴回越,两年两次把范蠡召到宫内,密谈攻吴日期,每次范蠡都认为天时不至,地利不到,人事不备,劝勾践继续忍耐。范蠡说,灭吴,初战要必胜。无十分把握,不可轻举妄动。必须聚力再聚力,直到一出手就能致敌死地。勾践虽然越来越焦躁不安,但他明白,范蠡的话有道理。者将诸嵇郢已故,灭吴之战。全仗范蠡。每次只好同意范蠡的话,“再忍一忍。”

勾践终于忍不下去了。

这年秋天,一个午后,他把范蠡单独召到内宫,冷冷地说:“唯,子讲讲修备。”

范蠡明显感到,石室囚禁回国前几年,勾践对他除君臣关系,还有兄弟之情,尽管说不清真假。这几年,国富了,兵强了,兄弟之情没有了。完全是君君臣臣了。特别是几次劝阻北上伐吴后,勾践脸上笑容再也看不到了。

他想到伍子胥,想一走了之。但功还未成,只有隐忍了。听到勾践问话,意识到今日情况不妙,清了清嗓子,小心郑重答道:“回大王,陆师甲士三万,车三百乘、骑五千匹;水师甲士二万,大王可乘楼船五艘,小、中、大三种翼船三百艘;申、刀、剑、矛、戈、弓、弩、镞、盾攻防之器已齐装。正加紧打造,库多存备。臣特从家乡聘来巧匠,打造一种镶铁之矛,坚硬锋利,其如蜂蜇……

“唯?”

“就是在铜矛刃中陷入钢锋,此为臣家乡特产,他国没有。”

“唯。”

“臣知大王喜剑,特用此术为大王打造一对飞虹剑,长一尺八寸,宽一寸八分,剑身铸菱形花纹,鸟篆”越王鸠浅自作用剑“八字。”唯?造出来了吗?“勾践感兴趣。

“正在打磨,不日即可献上。”

“唯。”勾践有点失望。用手势示意范蠡继续讲。

“陆师编成,比照秦晋;水师编成,比照吴楚;组织严密,上下有序,大王有令,上下贯通。多年教训,将强兵精。愿为大王,赴汤蹈火。”“好!”

勾践叫了一声,“孤即颁伐吴令!”

“不可!大王!”范蠡急道,“还要再忍一忍。”

“为何,范蠡!”勾践生气了。

“天时还不至……”

“住口!”勾践怒道,“孤听够了子的天时、地利、人事。子勿拿此套蒙骗孤了,天下哪有如此道理,孤说天时,子说地利不到,孤说地利,子说人事不备,孤问你,子忘了孤囚禁三年之辱了吗?”

“臣不敢忘!”范蠡答。

“忘了那三千六百五十步,十八层石阶,步步血印吗?”

“臣不敢忘!”

“忘了孤尝粪便的滋味了吗?”勾践掉泪,“孤至今不尝苦胆不能下咽,此种滋味,子是想不到的!”

“臣不敢忘!”范蠡想,“你的心病也大持久了。”

“讲,为何不可伐吴?是越臣民不愿意吗?”

“不,臣民已再三请求出兵。”

“唯!是五谷不丰吗?”

“不,谷丰商荣,各业兴旺。”

“唯,是吴不该伐吗?”

“不,夫差失道,信谗溺色,残害忠良,不恤百姓,兵乱诸侯,天怒人怨,十恶不赦。”

“为何还让孤忍?!孤的头发都忍白了,看到了没有?”

“天时……”

“住口!孤派往中原助吴开河的人工已回国,北达沂水,西至济水,通湖汇江的邗沟(大运河前身)已开通,吴王即欲率师北上,黄池会盟,争霸主之位。夫差离吴,天助孤北图,天时已至,天时已至!子还有何话可说,难道子欲拥兵自重?”

晴天霹雷!

范蠡明白了,原来勾践如此想。要在前十年,听了此话,范蠡之性,可能一甩袖子走了。如今年近四十,临近不惑,想到扶越灭吴助楚的战略,想到兴一国,灭一国的大业即将成功;想到人越以来的艰辛;想到陈音、楚女和西施,这些为兴越,付出了生命、心血和青春的义士侠女。范蠡对大王的猜忌和污辱忍住了。劝大王忍为上,自己也要忍为上!不能为一时之气,让事业半途而废!敛声静气,韬光养晦!

范蠡瞬时调好情绪,眼望大王,诚恳坦言:“大王息怒,臣治军为的是大王。教训水陆两师,为兵四道,第一就是爱越,忠于大王。臣是君之臣,兵是君之兵。臣决无拥兵自重之心,苍天可鉴,大王明察。臣知夫差黄池会盟,臣之消息,夫差刚离吴境,若此时大王发兵,夫差定撤兵而回,甲兵十几万,车千乘,船千艘,骑万匹,全是子胥训成,若挥师南下,大王!臣担心十几年心血,毁于一旦,从此再无力灭吴,夫椒之仇,会稽之恨,石室之耻,尝粪之辱,卧薪之苦,永难报矣!恳求大王且莫引人烧身!”

勾践话出口,知道言重了。想范蠡会跳起来,没想到范蠡态祥气静,循循道来,甚是有理。是噫!此时发兵,有引火烧身之虞。可这仇何时才能报啊,难道由王子-与去报吗?如何对得起宗庙社稷?勾践轻轻地“唯”了一声,表示了对范蠡陈词的认可。但报仇心切之情仍在颜面。

范蠡看出勾践之心又道:“臣以为,天时、地利、人事相参、相配、相合而用,方能成功。今日,地利、人事皆备,然天时尚未全至,参配不合,三者缺一,难以成功。且三者均是变数,必须存乎一心,方能运用之妙。周武王伐纣,大会诸侯孟津,各路诸侯皆力主进军。周武王冷静考察,见天时不到、撤兵待机,其后一举将纣灭亡。臣愿大王,做周武王第二,一举灭吴,一霸中原。”

勾践知道-李之战以来,大事小事,范蠡之谋,均操胜算。见他如此说,心中之气,消了大半,但仍沉着脸说:“相国以为何时代吴为宜。”

“臣以为,夫差领兵深入中原腹地时为宜,那时精兵在外,弱兵在内,姑苏空虚,有隙可乘,一举破都,釜底抽薪,夫差回师晚矣!”

“何时?”

“来年春季。”

“唯?”勾践内心同意范蠡主张,但君王尊严使他发出疑问声音,说:“孤再恩之,相国准备发兵事宜。”勾践要显君王之威,同意亦先不表态,让人感到是他说了算。本来是君说了算,但为君的,总担心臣不明白。

范蠡知风雨已过,施礼告退。

勾践回到后宫,看望了三个王子,两个公主,来到王后寝处,向姬玉述说了他同范蠡谈话情况。

姬玉虽然一直在生子育女,但对朝政仍十分关心,常为勾践出谋划策。

勾践一有不顺心之事,就到王后身边“诉苦”。

姬玉听完勾践的话,笑道:“大王,范蠡是对的呀!”

勾践道:“为何他总是对的呢?臣总是对,君有何颜面?”

姬玉道:“臣再对,还得听君的呀!”

勾践笑了:“玉姐说得对,孤虽同意范蠡,仍说再思之。”

姬玉看着勾践的花白头发:“大王终于悟到为君之道了。”

勾践见王后称赞,高兴地说:“让王子们早入此门,将来好去做诸侯。

免得象孤,半路入道。“

范蠡回到家里,先看望了躺在床上的夫人宛玉。

宛玉这些年在越吉之后,又生了两个女儿,都因范蠡不在身边,患病夭折。宛玉接连受到打击,一病不起,哑女年长送回宛邑出嫁。从当地山区聘了一个小女子,只能干些粗活,难以精心照顾宛玉。宛玉是要强之人,虽患病在身,做饭、洗衣全是自理。虽为相国夫人,除和文种夫人有些来往外,足不出户,让卫士把院门关得严严的。一有空闲,就教五六岁的儿子越吉识字抄简。范蠡知道夫人的病是血亏气结,开了药方服用,也不见奇效,心病难医啊!

宛玉见丈夫回来,挣扎起身,要给范蠡烧汤,范蠡把她按下说:“你歇着吧,汤我来烧。吉儿呢?”

“在卫士房里玩吧。”宛玉答。

范蠡叹气说:“宛玉,你记着,吉儿长大,莫走我之路。倘若再有女,长大后,也莫嫁象我之人。宛玉,你太苦了。”

宛玉:“少伯,我知你心,莫说了。”

“好吧,你歇着,我去烧汤。”范蠡看了宛玉一眼,脱下朝服,挽起袖子:“还是疙瘩汤吧。”

“嗯!”宛玉点头。

范蠡去了。宛玉泪下。

敛声图吴大王试兵半个月之后,范蠡从南山铸剑城带着铸剑的工师回都进宫,将一对精妙绝伦、锋利无比的“勾践剑”献给了大王。勾践接过,赞不绝口,爱不释手。

当即来到宫院中间,持剑挥舞,在侍人们的喝采声中,大叫了一声:“夫差看剑!”向一棵手脖粗的小树砍去,嗖地一声,剑到树断,引起一阵欢呼。

勾践兴奋,令人取出黄金,赏了工师。范蠡告退时,勾践漫不经心地说:“依相国之言,明春伐吴。”

范蠡和工师走出大殿,勾践叫来一名贴身武士说:“此剑在世,只能有这一对。”武士望望工师远去的背影说:“大王放心!”勾践叮嘱:“莫叫相国知晓。”武士点头。

几日后,范蠡接报,铸造“勾践剑”的工师失踪了。他没往深处去想,也想不到勾践会有“我有的,别人不能再有”心理——他应该想到,因为他知勾践有癫狂症。只是以为老家人恋家,得了偿金,悄悄走了。此事未放心上,全副精力投入伐吴的军备中。

范蠡想到此次伐吴,是夫椒兵败后,越吴交手第一仗;自己治军后第一仗;能否灭吴的关键仗。只能胜,不能败。不仅不能败,还要把人力物力损耗降到最低。越之国力比吴,实在是太弱了。

范蠡首先确定了攻吴方略:兵分两路,一路由陆路涉江河,沿姑苏城西边小溪,接近姑苏后安营扎寨,引吴兵出城决战,趁势一举拿下吴都。姑苏城内,只有太子友和少数弱兵,攻下姑苏是瓮中捉鳖。伐吴首战之功,让大王去立,以满足雪耻之心。令畴无余将军跟随大王,带领陈音、楚女教训过的六千“君子”(亲兵、近卫师)。另加两万“教士”(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再加两千“习流”(习水战的武士),以备从水门攻城。另一路顺风(春夏定是南风)沿海从水路入淮,在洪泽湖集结,阻击夫差从中原回撤大军,一可确保大王攻下姑苏;二可视情击溃夫差主力;这一路,路途遥远,任务艰巨,可能是一场恶战,弄不好会全军覆没。但这步棋非走不可。围城打援,战之铁则,不可违背。这路军自己带,再加舌庸。若是打打停停、和议之事用得上舌庸。这路军战船二百二十艘,水师两万,杂士两千。大王勾践去姑苏时,可乘楼船到江水(今长江)入吴江到姑苏上岸,同畴无余会面,以免陆路行走劳顿。臣为君总想得很周到,君呢?

范蠡瞑思苦想了几天,把方略定下,开始调兵遣将。令畴无余按数分出伐吴精兵,第一步先在坑凹之地跳跃腾越,在山野河流急行、野宿锻炼体能;第二步在旧都诸暨演习登城,锻炼技能;第三步将陆师大部敛声移到-李北驻训,以适吴国水土,接到今时,可疾速开到姑苏城下。三步同时,将粮秣和攻城攻战之具运到-李囤集。将陈音师、楚女师移至北海(现杭州湾)强训,熟悉海上风浪。把追随大王之军安排后,范蠡请舌庸派得力使者到各国联络,使各国在越伐吴时保持中立;请文种敛声做好助战和守国准备;在都城西北固陵设了一个“治所”,专门接收来自吴国的消息。布署停当,一头扎进北海水师。

新年来到了,春天来到了。

这一日,范蠡视察了陈音、楚女二师,来到独山所在船队停泊处观看操练。

独山自随范蠡入吴三年回国后,就遵范蠡之意,到北海修坞,造船、训水师。如今已是号令十艘大翼战船的“十船长”,但仍是孤身一人。他心目中钟爱的阿青,已在王后回国第二年病死了。打那以后,他不提、也不让别人提婚娶之事。每年阿青忌日,他总象霜打茄子一般提不起精神。过了这一日,又象往常一样充满活力。海风、骄阳使他浑身变成了紫铜色,寂寞孤独使他的话越来越少了。范蠡和夫人常捎信让他回会稽城家里看看。这些年,他只回过两次,一次是阿青死后,悄悄到阿青坟头祭奠了一次;另一次是向文种大夫要发饷的钱。他已经习惯北海水师生活,明白自己所为是范蠡的大事业!他没有牢骚,没有怨情,只有努力,让范蠡放心!让范蠡得到大王的器重和信任。

独山号令的大翼船,可载近百人:武装甲士三十余人,摇桨水手五十人,头尾舵手三人,长钩矛、长斧手四人,杂手四人,船长、副手二人。装弓弩三十三副,盔甲三十余套,利箭三千三百枝,短兵器和食物若干。作战时,稍远可连发弩器,靠近可拼长斧长矛,跳船可混战厮杀。船坏可登岸成百人队。依陆师作战。船上除船长外,均是二十岁左右丁壮,光头赤体,筋强骨壮,性如猛鲨,渴望吮血,渴望作战。

范蠡站在海边一处高坡上,令随从用旗子指挥演练开始。红旗刚刚举起,便听到炸雷般叫声:“杀!”紧接着便看到十艘战船鱼贯如飞般地朝事先布置好的木筏冲来。震耳般鼓声响后,十艘战船,弓弩齐发,利箭如蝗,射向木筏上的稻草人。箭后船到,武装甲士站在船边用长兵器向稻草人刺去砍去,长兵器用后,甲士们口喊“勾践大王!”纵身跳上木筏,挥动手中利刃,同“敌兵”搏斗,混战中,有的甲士被同伴误伤,鲜血四溅,鲜肉横飞。但无一人犹豫,无一人缩步。倒下的很快站起,落水的拼命上筏。稻草人倾刻之间成了碎未,漂入海中。甲士们不满足胜利,又用兵器同木筏厮杀,叫声震天,杀声不绝……木筏之绳被斩断,横木乱滚,甲士们又跳入水中和木头搏斗,那情形不把木头撕碎决不罢休。

范蠡心动,对演练十分满意,号令收兵。绿旗举起,锣声传来,水中卫士,大呼勾践之名,如蛟龙般游向翼船,上船后,口舔伤口,全无疼痛模样。

一声鼓响,摇桨水手大呼一声,桨飞水溅,十艘翼船,如飞般疾驰而去。

范蠡走下高坡,欲去船队慰勉。突然“治所”一人快马到了跟前,呈上一份密简。范蠡匆匆阅毕,令人牵过快马,跃身骑上,加了一鞭,朝都城去了。

范蠡接到的消息是:夫差已先后会了鲁国、卫国二君,并同二君到了黄池(今河南封丘县境内)使人请晋国君赴会。范蠡估算,黄池会盟,不会顺利。此时发兵,即如夫差闻息回师,没有三个月不行。三个月,姑苏城已攻下矣。范蠡回到都城。径直骑马朝王宫而去,门人认得相国,不敢阻拦。范蠡到了勾践的后殿,翻身下马,将缰绳一扔,朝殿内走去。

勾践正在宫内读简,研究为君之道,听见马蹄声响,心中惊异,握起“勾践剑”,朝殿外看去,松了口气,原来是范蠡。勾践放剑,重新端坐。

范蠡未让门人通报,自报家门:“相国范蠡求见大王,大王万寿万福!”

报完已入殿内,扑通跪下。

勾践抬头、睁眼:“唯?平身。相国不是在北海训师吗?何故闯宫?”

范蠡叩首:“禀大王,臣以为应即日发兵攻吴!”

等了多少年,终于从范蠡嘴中听到了这句话!

勾践心情马上激动起来。但面上仍冷冷:“唯?相国也会着急?”

范蠡:“天时已至,抓住机会,犹救火,急走快跑,唯恐不及。故臣下着急。”

“唯!地利、人事已备了吗?”勾践故意问。

“禀大王,均已备。”范蠡抬头,望着勾践。

“唯,如何发兵?”

“臣已向大王报过,兵分两路。大王楼船已备。”

“何时起程?”勾践的心终于按奈不住,省掉了“唯”字。

“三日内为宜,陆师大部已在-李,随大王的六千君子及水师已整装待发。臣以为,顺风顺流,大王之师,五日可达姑苏。臣北上水师十日内可至洪泽湖。大王之师六月丙子日开战,臣料十日内可破城!”

“好!依相国之言。”勾践终于显出兴奋样子。其实不依相国之言,他又能言出什么呢。他虽贵为王,报仇心切,但不懂治军。好则能依相国之言,是他聪明的地方,也是他打败夫差的诀窍。同时,也是他心感满足的地方,相国再强,也得听君王,君不发令,虽有三军,不能动矣!

“谢大王恩准,大王明断!”范蠡叩首站起。

“唯?”勾践突然想起伐吴大事,应该举国庆祝,起码都城搞个仪式欢送自己。“三日?太紧,搞仪式来不及!”

范蠡明白了,说:“大王,此次用兵,犹如救火,贵在神速,犹如抓人,贵在敛声,大仪式就不要搞了。”

“唯?”

“出发之时,大王以酒慰军,誓师北上,士气可振!”

“好吧,依子之言。唯?何人守国?”

“大王忘了,文种大夫!”范蠡那里知道,勾践不是忘了,而是随着年龄增长,对外人越来越不放心。想让十二三岁的王子守国,王后辅政。范蠡没有意会,方略中还是文种守国。勾践一时不好点破就同意了。如今提出是想让范蠡领会一下,重提建议。范蠡是直性之人,总是以大局国事为重,转不过这个弯子。故而还是讲了文种。范蠡呀,范蠡。你真是糊涂一时呀!勾践见范蠡如此回答,心里失望,面上冷冷:“唯!召他入宫!寡人有话要说。”

“是?”范蠡答应,告退出殿。

范蠡出宫,通知了文种,知会了舌庸,到了固陵治所,把方略谋术细细向欧阳将军讲了一遍,令他即刻北上-李,至畴无余处传达号令,按预定时间把陆师开到姑苏城郊。忙完这些,已到夜半。范蠡骑马回都途中,突然望见王宫起火,心中大惊,驱马快到时,听到鼓声咚咚。吴兵打来?不可能。

兵变,更不可能。范蠡出了一身冷汗,伐吴之前,王宫起火,可了不的。又加了几鞭,赶到王宫跟前时,范蠡一下子楞了:大王勾践正在擂鼓,上干君子兵,叫着大王的名字蜂拥扑向火海。勾践边擂鼓边高喊:“越国宝贝都在里面,快救人呀!决救宝呀!”范蠡见文种在一边,忙问缘故。文种说,大王想试试六千君子兵,是不是忠于他,是不是听话,不怕死,能打仗。从中抽了一千人,拉到此处,点了王宫寝殿,宣布号令,救火而死与战场而死赏一样;救火不死与战胜敌人赏一样;不救火的与降吴一样。听文种一说,范蠡心中好不是味,大王对自己治军存有疑心哪!即如有疑,也不能这样点燃王宫,随意令这些精兵去死吁!这个大王,癫狂症又犯了!

大火渐渐扑灭了。勾践鸣锣收兵。清点人数,烧死百余。勾践闻报,哈哈大笑:“好!好!孤放心矣!”见范蠡在旁,又说:“好!好!为兵四道,好!相国治军,天下第一,强吴可灭矣!”

范蠡听了,哭笑不得。只好说道:“大王英明,天下第一!”

勾践仰天大笑:“后日申时发兵!”

第六章 姑苏

攻都打援一字坏谋公元前四百八十二年。

夏初一天,伐吴之师在浙水誓师后,从北海出发了。天气晴好,南风劲吹,战旗猎猎,螺号阵阵,鼓声隆隆。庞大船队破浪前进。

驶在前面的是勾践所乘楼船。这楼船长十余丈,宽两丈余,上下三层。

下层划桨,二层射箭,三层为大王起居之舱。勾践站在三层船头,想起乘船入吴为奴的惨景和返国时的狼狈,感慨万千,不由握紧随身所带的勾践剑,狠不得一下子把夫差之头砍下。

紧跟其后的是范蠡和舌庸所在的翼船。后面二百余艘大小战船一字跟进,浩浩荡浩,犹如长龙。经过两昼夜航行,船队到达江水入海处。范蠡指挥船队稍稍停泊。自己登上大王楼船向勾践叩首告别。然后率队从大王楼船前经过,接受大王检阅。翼船上甲兵,见勾践立在船头。高声欢呼大王万寿!

在勾践的注目下,范蠡率队继续往北驶去。

勾践率领满载陈音师、楚女师甲兵的船队,由海上进入吴江,再溯流而上,至姑苏城外抛锚停泊。此前,畴天余,欧阳已率师同吴都留守的太子友,王子地接战。勾践到后,把六千英勇无比的君子兵投入战斗,按照范蠡事先的谋划,把吴都守兵,引出城外,包抄合围,弓弩齐发,剑戟相逼,呼啸厮杀,势如风雨。吴津兵均随夫差出征,国中俱是未训之卒,抵挡不住锐利之师。吴军大败。太子友身中数箭,恐俘受辱,自刎而亡。吴军两将被俘,万人被斩、被俘。勾践大喜,第二日又率兵攻入吴都外城,令人毁了石室,烧了姑苏台,看着那冲天大火,他笑了。

勾践在胜利的欢呼声中,登上了夫差乘用的余皇大舟,在太湖中转了一圈,然后住进城外的夫差行宫,吃了行宫厨人做的吴王饭食,躺在了夫差睡过的宽大床上,浮想联翩-李、夫椒、钱塘、会稽、石室、迁都、卧薪、尝胆、生育、免税、募兵、送工匠、送美女、送宝器、送金银、送粮食、下跪、叩首、恭维、尝粪……他全想到了。天地终于翻过来了!姑苏,姑苏!

终于昂头进来了,天下诸侯很快就会知道,越王勾践带兵打进吴都姑苏!奇天大耻终于雪了……下一步干什么呢,驻守?南归?北上?范蠡没报方略——在他心里吧。勾践心一悸,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想嫔妃了吗,不是。

想什么呢,他感到模糊,……他想叫侍人,刚张口又停住了。他想说话,“孤……,”他不说了。过去以为用“孤”“寡人”自称,是至上的尊严,此时觉着真是“孤家寡人”。夫差呢,其他诸侯呢,是不是这样?恐怕也是。

想到这里,他大声喊叫:“来人!”侍人应声而到。“速传令相国到姑苏!”

侍人去了,他的心情平静了些。明白是想马上见到范蠡,想听听范蠡说话——那是一种享受。想知道范蠡心中的灭吴大计——那是他朝思暮想特别需要的。他意识到,只有范蠡在身边,才感到有力量,才不感到孤独,才能体会到做君王的味道——一个杰出的大臣对君王必恭必敬,那君王必是杰出的。

侍人禀报,令已经传出去了。勾践终于睡着了。

一天傍晚,范蠡统帅水师从海上入淮,至洪泽湖同邗沟交汇处,这是夫差回国必经之地。范蠡令船队分片停泊在有利位置。他所在翼船则停在夫差船队一出现就能发起号令的地方。令快速小翼船沿邗沟北上,掌握吴军动静。

安顿停当后,升起黄旗,令船队休整和点火做饭。顿时,夕阳下,湖面上,冒出缕缕炊烟。第二日起,范蠡一边组织躁练,一边派人打探南北两方面消息。

五天之后,传来大王勾践到达姑苏郊外消息;七天之后,传来大王勾践进攻姑苏城消息;第九天,传来了大王勾践攻下姑苏、歼敌万余,缴船百艘,太子友自杀……

越军伤亡不大的消息。

虽在预料之中,范蠡仍十分高兴,出道以来,独立筹划的战争啊!范蠡让两万水师喝酒庆祝一番,名义当然是欢呼大王英勇善战,智谋超群,运等帷握,一举致胜。

范蠡知道,姑苏城破消息定会很快传到黄池盟会。夫差结完盟回师,还是不结盟回撤呢?依夫差性格,定会结完盟,因为盟主的身份、地位对他太重要了。一国诸侯,可以号令几国诸侯,诱惑力太大了。勾践这样的小国小君还想当盟主呢,何况拥兵一二十万,连年征战,已打败陈、蔡、楚、邾、鲁、齐、卫等国的夫差呢?中原各国就剩下一个晋了。若能使晋甘拜下风,推吴为主,就可以让周天子封“伯”称“王”,比“侯”高一个等级,离天子不远。再不用自称大王了。

范蠡虽然猜透了夫差心思,还是一边派出探子打听吴军消息,一边加紧演练,准备给回撤的夫差大军迎头痛击。兵力虽然少了点。但数年练就,爱越、守纪、技津、不怕死;大小战船,都是新造;长短兵器,十分劲利;尤其镶铁之矛,越国独造。在此集结,以逸待劳。范蠡分析,以一当五,击溃远征而回的疲惫之师,当不成问题,大体可歼敌十万,剩余的再视情歼之,若能把夫差主力津兵打垮,灭吴有望矣。

范蠡决定写简奏大王,请大王分出一半兵力,让畴无余或欧阳将军率师北上到洪泽湖畔集结待命,以便水陆夹击吴军。此策在会稽时已有,没和勾践说,伯勾践认为拥兵自重。如今姑苏城破,大王名显功赫,提出来大王不会往别处想的。

范蠡奏简还没送出,却接到了大王令简:相国回师姑苏。奇怪了,姑苏已破,为何让吾回师。找来舌庸,把令简给舌庸看了,舌庸也猜不透大王用意。两人琢磨半天,分析,或姑苏城破消息有误,大王束手无策;或大王攻下姑苏后,有了另外主意;还有一个,两人都想到了,但不便说出来,大王想亲手杀死夫差,不愿臣下抢了此功——可以率兵北上啊,为何让臣南下呢。

他俩想不出原因。

“相国,是令你自己去姑苏吧?”舌庸看着令简道。

“我亦想过,但这‘师’字何解?”范蠡指着简上的“师”字道。

“那倒是。”舌庸道,“在此打援,歼敌主力,大王不是同意吗。”

“是啊,但君王之心,臣不可测。大王英明,高瞻远瞩,为臣只能听命,回师吧。”

“回师?!”

“回师。”

“上奏陈词?”舌庸着急。

范蠡不语。

“盛肴不吃了?”

范蠡点头。他何尝不想吃下这桌佳肴呢,尽管要付出鲜血,心慈不能治军,想吃佳肴,不能怕鲜血!

“孙武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舌庸找到了依据。

范蠡摇头。

“不可?”舌庸看着范蠡。

范蠡叹气:“孙武因此被囚……”

“为何?”舌庸不解。

“背君不忠!”

沉默。

舌庸:“明白了,回师!”

范蠡发出了回师姑苏的号令。号手吹响螺号,舵手把舵向南,浆手们摇起长桨……整个船队离开了洪泽湖,沿邗沟南下。途中,范蠡令武装甲士登岸,将沿途各邑军资尽收到船——也算战利品吧。回师之前,范蠡派出探子,迎着吴军,散布姑苏城破消息,动摇吴国军心。

范蠡到姑苏,先到陆师见到欧阳将军,问畴无余,答马失前蹄倒下被擒自刎。范蠡感叹,问葬何处,答已运国内,以上大夫之礼葬。问大王在何处,答在夫差行宫,问召回师何事,答不知。范蠡去到大王下榻的夫差行宫。勾践见他到来十分高兴,说:“你可来了,想煞孤……吾矣!”

范蠡跪拜叩首:“大王令臣回师何事?”

勾践:“吾想同你说说话。你把水师也带来了?”

范蠡哭笑不得,从怀中掏出令简,双手呈上。

勾践接过一看:“唯?孤只令相国一人来……这个‘师’字,是信官所加的吧?”

范蠡还能说何话呢?!只好叩首道:“臣全师抵姑苏,听从大王号令。”

“好!水陆师合到一处好。在姑苏城外打夫差,跟在洪泽湖一样吗。”

勾践丝毫没对打乱方略感到歉意,或感到此举对灭吴之役有何不利。他也许根本就没想到,也许真的想自己杀死夫差,不能让臣下得此大功!

对一个不懂地形地理对战争胜败起何作用的君王,再杰出的臣,能有什么办法呢。范蠡只好说:“大王英明,臣就去谋划在姑苏城外迎击吴王大军。”

说完准备告退。“你不要走啊,吾让你回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灭吴大计。”

勾践说着站起身,上前拉住范蠡。

范蠡感到惊奇,勾践的爇情,几年没有看到了。这个大王,癫狂症又犯了吧。

范蠡无法,只好留在了行宫。

太湖鏖战主客换位正在黄池与晋君争盟主的夫差,接到越兵入吴,杀太子友,围城甚急密报,大惊。为防消息泄露,影响结盟当主,一连杀了七个信使。以陈兵叫阵威胁手段逼晋鲁卫三君在盟约上签字,尊他为盟主。然后,急班师从江淮水路而回。沿途不断传来姑苏城破,万人被斩消息。夫差封锁不住,只好如实相告。军士得知,心胆俱碎,丢盔卸甲,扔车弃船。粮食匮乏,天凉无衣,夫差率军沿途烧杀抢夺。为躲避齐宋等国夹击,走走停停,三个月才入吴境。

这一日,快到洪泽湖,将军王孙雄提醒夫差,听说范蠡之军在湖中集结,夫差失色:“吴军完矣!”令伯-带人先行察看,令王孙雄收拢吴军,准备决战。半日后,伯-回,告湖面无越船,岸上无越兵。夫差放下心来:“天不灭吴!咽喉未堵,孤气可出矣!”急令大军星夜渡过洪泽湖。

夫差大军顺邗沟南下,一月以后,进入太湖,眼看要到姑苏了,突然从太湖两边驶出越军战船,夫差即令王孙雄卒船迎上,展开激战。吴军远行疲惫,皆无斗志;越军以逸待劳,英勇顽强;吴军战船破旧,兵器不足;越军战船犀利,剑多矛长;血战半日,吴军大败。死伤两万余人。夫差惊慌,令余下兵力移至太湖西岸,他担心再打下去,会全军覆没。夫差把伯-叫到跟前,怒道:“相国言越必不叛,孤听子赦越王回国,今日之事,相国去越师请和,和不成,子胥‘属镂’之剑犹在,当属相国!”伯-一听,虽是冬天,吓出一身汗,慌忙接令告退。安排了一条小船,朝姑苏驶去。

范蠡站在太湖边山头上,观看两军厮杀。他本来要亲自上阵的,舌庸担心一旦有失,于越不利,建议大王派人把他从船上拉了下来。范蠡看着水师拼杀,不由他也握紧了手中宝剑——老师赠他的白里长河剑。想起楚女讲的剑道。这个奇女到何处去了呢。

战况极其激烈。从螺号声、战鼓声、喊杀声、战船碰撞声中,从无数甲兵死伤落水,湖水荡来的鲜血中,范蠡感受到了。

战程相当缓慢。半日了,仍在厮杀。慢慢地,呼叫声弱了,甲士们疲惫了,有的船开始沉了,有的起火了。范蠡有些着急。他知道夫差大军五倍于越。照这样打,何时把夫差打垮?夫差若把疲劳之师移往别处,休息之后,再来决战,越军能胜吗?本来要扼住夫差咽喉的,如今他已喘出气了,再置于死地,难。

锣声响了。

何方锣声?

范蠡听清了:吴军。夫差收兵了!

果然,吴军撤出了,按照红旗指引的方向,向西驶去了。吴军不进姑苏,保存实力!好狡猾的夫差。

下一步,是战?是和?

范蠡听到越军锣声后,下山了。他要去大王那里,听勾践的“唯”声。

“一桌佳肴,吃了一碟,下面还吃不吃呢?”范蠡想。

范蠡到勾践处不久,舌庸、欧阳都到了。一一见礼毕。

“唯?”勾践之手指向欧阳将军。

“禀大王,陆师在姑苏城北、太湖东岸,同吴军陆师厮杀,斩敌五千。”

欧阳报告。

“五千?唯?”

“吴军龟缩不战,再三挑之不出,是故未遇强敌。”欧阳解释。

“唯?”勾践转脸向舌庸。

“禀大王,水师在太湖中与吴军厮杀,歼敌约两万,毁敌船近百……”

舌庸答道。

“唯!吴军还有兵力多少?”

“臣以为尚有十万之众。”范蠡答,“多为子胥教习出来的津锐。”

“唯?陆师?”勾践又把脸转向欧阳。

欧阳过去很少见到大王,不知勾践“唯”声何意,眼望相国。

范蠡:“大王问你吾陆师士气如何,从实禀报。”

欧阳:“攻下姑苏时尚好,近日天冷思乡。”

“唯。”勾践闭目,他也想念王后和王子、女儿了。

舌庸主动禀报:“今日之战,吴军疲敝,威风犹在,死伤惨重,厮杀不停,若不鸣金,仍会冲锋。收兵后,水师深感吴军不可小视。今日战果,断夫差十指其一。夫差主力大船,已撤太湖西部集结。臣以为近日无大战。”

“唯?”勾践又望舌庸。

舌庸:“吴军教习几十年,为惯战之军,打遍中原诸国,未失利过。今日失利,吴军必重新调整部署,坚守阵地,与我打持久之战,臣观夫差不夺姑苏,移师西岸,即是明证。”

“唯?”勾践看相国。

范蠡道:“舌庸大夫所言极是。前者我攻姑苏为‘客’,今者我守姑苏为‘主’,夫差鸣金收兵,集于西岸,意在反‘主’为客,实施大略进攻,与我持久厮杀,将对越军不利!”

“唯?相国莫讲主客、客主,说说如何办吧。”勾践把身体仄向范蠡一边道。

范蠡未及开口,门官急报:吴相国伯-求见大王!

“唯?”勾践看范蠡。

范蠡:“伯-此时急来,一定是请和。”

“唯?”

范蠡沉思一下道:“全凭大王决断。臣以为天尚不灭吴。姑苏之战,持久下去,对越不利。念伯-多年助越,给他颜面,在吴朝中留下为越说话之人。姑苏战后,吴将一蹶不振。大王班师回国,以待天时吧!”

勾践看舌庸、欧阳。两人都同意相国主张。

勾践坐直了:“宣吴相国伯-!”

议和的条款是:越吴永为平等之国,越不再臣吴;吴归还越从阖闾以来所占土地、百姓;吴归还越贡送的宝物;吴每年向越送犒军之礼,如越往昔送吴数。

伯-向夫差禀报后,夫差气得真想一剑劈了伯。王孙雄急忙上前耳语:“大王、事已如此,杀了伯-勾践会以为吴无诚意。再打又无必胜把握。”

夫差冷静下来,觉得今日之越已不是昔日之越了。今日之吴军也不是伍子胥在时吴军了……

夫差咬牙答应了越国提出的条款,喝令伯-去办。然后让王孙雄设了一个伍子胥祭坛,悔恨地朝祭坛跪了下去,流下了难得之泪!两国和议达成后,勾践班师回国,走的是当年被赦免时回国的路线。这一回,他不着急,五六天的路程整整走了二十多天。范蠡明白大王心思,组织水师、陆师为大王开道、护航、戒严,让大王把威风摆足。军旅也算进行一次长途演练。

勾践回到会稽都城时,新的一年已经来临了。

第一次姑苏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灭吴的姑苏大战又拉开了序幕!

兵不厌诈围师不阙为越为王兮,拿起兵器。

战必得胜兮,为王出气。

三军飞到兮,所向无阻。

一夫拼命兮,百夫莫当。

齐进齐进兮,势如洪水、天助越国兮,吴卒自屠。

雪王宿耻兮,威振八都。

军如猛虎兮,谁能驯服!

奋勇向前兮,呜呼!呜呼!(注:此处呜呼是“万岁”之意。)

公元前四百七十七年三月的一天,越国五万大军,唱着大将军范蠡编的军歌,踏上了灭吴的征途。

越国积聚了五年力量再一次北伐;越国趁吴连续两年同楚作战、连岁凶荒大饥、国力衰竭、民怨沸腾的天时,集中兵力同吴决一死战;越国联络了各国诸侯,朝拜周天子之后,以讨伐昏君名义向吴宣战!

起军之前,举行三天盛大的誓师仪式。

第一天,都城校场。大王亲自登坛擂鼓,下令斩杀三个犯军令的士兵,用鲜血祭奠了大王旗。然后令将士们表达忠君之心,于是,校场顿时喧闹起来,先是狂呼乱叫;再是奔腾跳跃;后是肉搏格斗。野叫、野跳、野博,野性之力,犹如群兽。

第二天,郊外河边。大王用勾践剑斩杀三个犯军令的士兵,用桶把鲜血接了,说是夫差之血,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倒入河中,令将士每人喝一口河水,以壮军威。将士得令,口呼“大王呜呼!”跳入河中,水牛般痛饮,以致河水瞬时断流!

第三天,城郊固陵。举行军民告别式,让家人和子弟泣涕诀别,表达此行不灭吴,不复相见决心。

震天鼓声响了!

进军螺号响了!

在惜别的哭声和送别叫声、歌声中,五万将士起动战车,划动战船,迈出步子……

此次北伐,大王为主帅,大将军范蠡副之;文种辅之;王子守国。

范蠡此次方略是:以灭吴为目标,以歼夫差主力为手段。步骤是:先攻与越接壤的吴国富庶地御儿(今浙江崇德东南一带)若夫差不战请和,越可厚取,吴将益匮。夫差之性,耻于不战,必以国都之津锐迎战,越可乘救兵未至,集中歼灭之——吴国大军,因粮食匮乏,分散移至东海之滨,打鱼摸蚌为生。即如援救夫差,远水难解近渴,旦久不习战,斗志技能下降,正可各个击破。

范蠡在行军途中,重申了一贯要求:个人不逞匹夫之勇,而要听从号令,旅进旅退(齐迸齐退)。进则有赏,退则有罪;进不用命,退则可耻,均以刑罚!

大军到达御儿之前,范蠡照律斩杀了不听令者、不用王命者、滢逸不可禁者,整肃了军纪。集中御儿之后,又以大王名义下令:父子均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有父母无兄弟者,归养;有病不能出征者,归国。将士闻听,感激涕零,欢声如雷。归者极少,都想为国效力,为大王尽忠。全军皆有致死之心。

夫差闻报,果然率军六万,出了姑苏,南下迎战。

正是范蠡所希望的!

范蠡接到探子报来消息,立即报告勾践。勾践十分兴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勾践剑柄。说:“太好了,等的就是这一天!大将军,你说如何办吧?”

范蠡说“臣以为应疾速令大军,渡过笠泽江(今江苏吴江市南)在江北歼之!”

“唯!”

已经晚了。夫差大军先到了笠泽江北岸。

越军只好摆在了笠泽江南岸。

北岸六万人,南岸五万人,都是津锐!

隔江相望,旗帜可见,话声可闻。

越为“客”,吴为“主”。

客方派出使者约战,主方答复:明日,先水后陆。

使者返回复命,勾践同范蠡、文种商议。

范蠡一笑:“兵不厌诈。蠡此次不当君子矣!”

种会意:“相国莫语,你我写于简上,呈于大王。”

勾践有点不悦,何种时候,还玩游戏?二人转身写简,稍倾转身呈上,“呈大王过目明断!”

勾践接过一看,都是两个字:“夜战”。惊喜地“唯”了一声,高兴地把简给二人看了,二人也笑了。

勾践不大放心:“约好明日,夜战不义吧!”大王考虑影响。

范蠡道:“大王,夜半子时便是明日。”

勾践笑了。忘了寡人身份,捅了范蠡一拳:“你这个家伙,横竖都能找出理儿!”

笑过之后。开始研究夜战方略,决定:将大军一分为三,大王率中军三万,其中陈音师、楚女师君子之卒六千人。其余两万分为左右军,范蠡率右军一万,文种率左军一万。部署是,黄昏后,左军溯江而上五里,敛声渡江,夜半呜鼓而进,攻击吴阵;右军顺江十里,悄悄渡江,待左军接战后上前夹攻。左右两军,各用大鼓,务使鼓声震夭动地,声播近远。中军则在夜半后,金鼓不鸣,衔枚禁声,渡江直冲吴中军。方略确定后,范蠡又特别强调了攻前要静如鼠,象老鼠钻在地下;攻时要勇于虎,象猛虎下山吼叫张口。然后,三个人分头行动。

陰天无月夜,时有毛毛雨落地。正如军歌中唱的“天助越国”。

江北的灯光时隐时现。

为迷惑江北,范蠡令依旧在营地点起一堆堆大火。留守将士故意大声说话、唱歌。

左军朝上游出发了。

右军朝下游走去了。

中军枕戈待夜半!

笠泽江静静地流淌着。

激动人心的夜半终于来临。

决定两国命运的子时,终于到达。

重要的历史时刻!

左军的鼓声响了。

躺在帐篷里的夫差听到震天鼓声,知是越军来袭,骂了一句:“南蛮子,真不信义!”穿衣拿剑出帐,指挥将士举火察看,尚未弄清,另一边的鼓声又响了。明白是两军合围夹击,心中大惊,急传令分左右迎战。左右军走后不久,夫差突然发现,不远处便有手持长矛的越军,悄悄朝自己中军冲来。

夫差叫声:“不好!吾中什也!”令随身武士护着自己向北疾跑。中军夜半遭到突袭,仓促应战,边战边退,损失惨重。左右两军见中军已退,首尾难顾,亦跟随而去。兵败如山倒。逃跑之中,死伤无数。

范蠡见吴军溃退,建议大王率军尾追,自己率舟师乘快船抄近路到前面堵截。勾践叫了声“唯!”举剑向前冲去。越军几万将士呼啸狂奔。

天亮时分,吴军北退二十余里至没溪(吴江附近)据溪为守,收容散卒,局势稍定,准备再战。正当其时,范蠡所率舟师自太湖取横山(今吴县西)

向吴军采取包围攻击态势(古代水上包围之先例)。夫差见势不好,乃向吴都城郊撤退,复遭越军追击而大败。及退至城郊,激战,又败;慌忙入城据守。出城时六万大军,入城时只剩下万余。可叹伍子胥苦心教训打遍中原无敌手的津锐之师,一朝毁于昏君夫差手中,败于大将军范蠡手下。

太阳穿过云层出来了。

越军追到姑苏城下,只见陆路、水路共十六个城门紧紧关闭。

勾践求胜心切,挥动勾践剑,指挥越军攻城。

越军组织兵力,在战鼓声中朝城门扑去。

飞蝗般地利箭从城墙上射下。有了安全感的吴军狂笑大叫,已无败兵模样。

前进的越军死伤不少。几个越兵往回退了。

勾践大怒,手持勾践剑,就要过去刺死越兵,范蠡上前用手将勾践剑拨开。他见越军一路追击至此,十分疲惫,又知周围约七十里的姑苏城,近年已被夫差改造成城城相套,易守难攻的铁城,感到硬冲已不是上策。

“你?”勾践望着范蠡,眼冒凶光。

“大王!”范蠡急忙解释道:“吾军疲敝,吴都有备,城郊扎营,再做谋划吧!”此时,范蠡心中已涌出“围而不攻,待其自毙”方略。

勾践听大将军如此说,知道范蠡已有新策术,便收剑入鞘,面色冷冷:“唯。”

范蠡令鸣金收兵。越国大军松了口气,在姑苏郊外四境,安营扎寨。

范蠡意识到,灭吴之战已由对阵、追击转入对阵,吴军失去天时,但仍有城固地利,万余亲兵的人事。战争已进入相持,短期难以结束。在郊外夫差的一个行宫,范蠡将大王勾践安顿后,说出了“围而不攻、待其自毙”的策略。

“唯?你说什么?”勾践吃惊。

“围而不攻,待其自毙!”范蠡胸有成竹他说,“大王,臣能使夫差自己打开城门。”

勾践狂笑不止。

范蠡心想:癫狂症又犯了。

勾践笑过一阵,缓了口气:“大将军,孤知你有神机,然,让夫差自己打开城门,岂不是梦话!”

原来大王不相信。不信也用不着狂笑啊!

范蠡见勾践之态,也笑道:“臣自有道理。”

“唯?”勾践恢复了常态。

“大王!”范蠡接着说出了一番见解。他说:“国者无军,何以成国。

今吴王主力已无,龟缩死城。远不通诸候,近不及乡邑。道路阻断,政令不行。吴民已为大王之民,吴地已为越国之地,吴粮已为越军之粮,吴国实已亡矣!可在吴都西门外,筑越城,作为越之北都,监视吴都而困之,使都内军民自耗,自残。大王既有吴国,可北开运河通三江五湖;西植葛麻于夫椒,以为弓弦;东控笠泽江,以收东方之粮;南通-李御儿,以利前后方输送。

如此这般,越日强,吴日弱,不战,则吴必灭。大王!不出一年,吴都粮困,吴军必开城门挑战。是故夫差自开城门矣!“

勾践听了,觉得有理。但此方略,没有把夫差立即置于死地,感到不解恨,不解气。说:“夫差首级,何时可取!”范蠡知道勾践与夫差有弥天大仇。然地利人事不备,若硬攻城,必然死伤惨重大损元气。得一空城,失去主动。主客位置若变,越军越国势危。他把这个道理向勾践说了。针对勾践心理,讲了猫逗鼠的故事。过去他曾让勾践学鼠装死骗猫,如今他又建议勾践学猫逗鼠,他说:“大王,逗逗夫差这只老鼠,比一下子吃了有味道。夫差囚大王石室三年,大王也囚夫差姑苏三年,一还一报。让夫差也尝尝被囚的滋味!”

范蠡最后之话打动了勾践的心。勾践想起三年石室老鼠般的生活,下决心说:“好,依大将军之见,困他三年!”

引蛇出洞将军迫寇越军按照范蠡方略一一实行。

越军逼城,按兵不战。夫差无奈,只好死守。

半年之后,吴都粮乏,开门挑战,一日五次。

勾践按捺不住,意欲迎战。范蠡劝道:“大王忘了三年石室之苦乎!”

勾践乃止。

一年之后,吴都粮困,吴军又开门挑战。勾践欲攻之。范蠡想到大王心情,说道:“出城之兵,皆为小股,歼之无伤吴之股肱。容臣设计,诱夫差锐师出都,围而歼之,彻底灭之。”勾践同意。于是范蠡于公元前四百七十六年春,解除对吴都的围困,发兵攻楚。对自己国家如何真攻呢,范蠡心苦。

只把兵移到吴楚边境屯集、强训,不断造出虚假战况,迷惑夫差。

夫差见越大军撤离攻楚,心中大喜。见都城粮仓已空,臣民皆有怨恨之色,担心内讧。又听说越军所建“越城”粮食充足,兵器齐全,便带着亲兵万余人离开吴都,住进了越城。夫差以为危机己过,每日吃喝玩乐。谁知越军伐楚是引蛇出洞。次年十一月,越军回师,围住了越城。越军撤离时,已在越城墙内外做了手脚。回师后,很快攻陷外城,直逼狭小内廓。夫差大惧,许亲乒以重赏,乘夜突围,西上姑苏山,(吴县西三十里)收拢残兵,据山以守。没想到已掉进范蠡布的口袋!在此之前,范蠡已部署主力水师陆师从太湖、阳山,穹窿山等四面把姑苏山围了个铁桶一般,等的就是夫差往桶里钻。

夫差从探子口中得知四面已被包围,知道入了范蠡圈套,上天无翅,入地无门,只有请和。夫差住进越城时,让伯-留在吴都。身边无得力大臣,只好把将军王孙雄找来,令他入越营请和。

王孙雄学着当年越国请和时诸稽郢和文种的样子,赤裸上衣,到越营后跪行到越王勾践面前,叩首泣道:“孤臣夫差,昔日得罪于会稽,夫差不违天命,与君王和议而归。今日姑苏亦当年会稽,孤臣亦望如当年赦罪!”

王孙雄一席话使勾践想起当年之事,也想起王孙雄当年促成和议,怜悯自己之举,意有应允之色。范蠡在侧谏道:“大王,二十年卧薪尝胆之图忘乎,三年石室之辱忘乎,夫差粪便滋味忘乎?”

勾践别的事可以忘掉,尝便之味是永远忘不了的。他挥手让侍卫武士将王孙雄驱了出去。

夫差不死心,令王孙雄接连又见勾践两次,辞愈卑,礼更恭。勾践又欲许和,范蠡再谏说,得时不得,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灭。天以越赐吴,吴不取遭今日之灭,今以吴赐越,越岂敢违天命乎?勾践乃罢。之后,范蠡和文种决定,再不许王孙雄踏进越营。王孙雄又来了四次,均被武士挡在了营外。

范蠡“引蛇出洞”,把夫差困在姑苏山之后,便开始谋划围攻姑苏城。

这一夜,范蠡睡下后,梦见姑苏城南门上,伍子胥头若巨轮,须发四张,光射十里。正在攻城的越兵无不畏惧。突然暴风旋起,疾雨如注,雷轰电掣,飞沙走石,疾于弓弩,越兵前进不得。子胥乘白马素衣而至,衣冠甚伟,俨如生时,对范蠡开言道,吾知越兵必至,故求置吾头于东门,以观汝之入门。

夫差置吾头于南门,吾忠心未绝,不忍汝从吾头下而入,故作风雨,以退汝军。然越之有吴,此乃天定,吾不能止矣。汝如欲入,改从东门,吾当为汝开道。说完拱手一拜将要离去。范蠡问前辈还有何语可嘱,子胥重语道,同为楚人,愿汝勿步吾矣。说完一阵清风,瞬时匿迹。范蠡惊醒,想起楚女“功成身退,莫步子胥”赠言,再不能寐。当日,范蠡令越兵开渠至东门。将及城门时,太湖之水突然大发,将城墙荡开一个大袕。范蠡心知,此为子胥为吾开道也。又想起梦中子胥“勿步吾矣”的话,不禁感慨万千。

夫差闻越兵攻入吴都,相国伯-等已降。知越兵必攻姑苏山。西有太湖,东南均有重兵。遂同王孙雄及其三子带着王宫卫队向山北奔去,希冀从北面突围。途中腹肌口渴,只好嚼生稻,喝沟水,好不容易到了余杭山。

范蠡得知夫差向北逃去禀报勾践后,即和文种率千余君子兵追到余杭山,将山团团包围。擂鼓呐喊,要夫差下山投降。

夫差从探报中得知越将是范蠡、文种,亲自作书,系于矢上射入越军。

军人拾取呈上,范蠡、文种二人同视其词曰:“狡兔死,走狗烹,两位楚人,何不存吴一线,以留后路。”

种问范蠡怎么办。

范蠡自从在梦中见过伍子胥后,楚女“功成身退,莫步子胥”之语,常在耳边响起。感到是上苍给他启示。如今功尚未成,退尚嫌早,夫差之语,固有道理,然天时未至,不能犹豫,不能彷徨。关键时节,一着不慎,前功尽弃,既立志兴一国,灭一国为的是楚国,就要一以贯之。想到这里,说:“子禽兄,还记得在我家喝酒时唱的歌吗?”文种道:“怎不记得,生为楚人,终生为楚。楚不用吾,吾不背楚。宏图不展,妄为世人,扶越制吴,实为助楚。少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吴非灭不可,不仅为越,更是为楚。待我作书夫差。绝其生望。”文种把书作完,递给范蠡看。范蠡览毕,微笑说道:“子禽兄之简,尤如利箭,必透夫差胸膛矣!”

种令人将书射上余杭山。问范蠡是否即刻发起进攻。范蠡说,此功还是请大王来立吧。心想若是他二人率兵攻上山去,杀了夫差,大王勾践面上高兴,心中不悦,瓜熟蒂落,臣做为种瓜者,只能请君去摘,去吃!

夫差接到文种答书,急忙视之,只见书上写道:吴王有大过者六:杀忠臣伍子胥,一:以直言杀公孙圣,二;重用佞臣伯-,三;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四;侵伐同壤之越,五;先王死于越手,不知报仇,纵敌贻患,六。

有此六大过,天已难容,还有何面立于人前。“夫差读到第六款,心如箭穿。

满面泪流道:“孤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

王孙雄劝道:“臣请再见越王而哀恳。”夫差想了想说:“孤不愿复国,只求为附庸,世世事越。子去说吧。”

王孙雄来到越军阵地,正好勾践率兵到达这里。

王孙雄要见越王,范蠡令武士挡住。

王孙雄哭声惨烈,口呼夫差愿做越王奴仆。

勾践听到王孙雄哭声,想起了吴王一些好处。心中有些不忍,对身边的范蠡说:“大将军,如何是好。许不许?”

范蠡深知勾践是有病之君,不仅有狂怒之态,还有妇人之仁。此时若松口,勾践定会许和。夫差在,吴不灭,后患难以预料。兴越灭吴,功亏一篑。

旦勾践常常反悔。若建议许和,事后,勾践将会猜忌自己。想到这里,便说:“大王明断。臣以为尝便之味不可忘,吴国请和不可许。”范蠡又说到尝便之事,是想提醒勾践。他知道大王对此是一直不能忘怀的。

果然,勾践说:“孤欲勿许,难对使者哀恳……子去对之吧。”

范蠡得到大王委托,乃左手提鼓,右手拿槌,来到王孙雄跟前,把鼓咚咚敲了一阵,止住了王孙雄哭泣,说道:“昔者,天降祸于越,将越赐吴,吴不受,是违天命也。今上天掉过,委越制吴,吾王敢不从天命,而从汝王之命乎?”

王孙雄叩首位道:“尊敬的范子,先人有言,助天为虐,断子绝孙。子助天为虐,不怕不祥吗?”

范蠡又擂了一通鼓道:“吾与上天有缘,不怕断子绝孙!请汝疾回,让夫差向吾王投降!”

王孙雄知范蠡不是通融之人,心想若能见到越王,可能有转机。便说:“雄无话可说,请允和越王辞行!”

范蠡一眼看出王孙雄心思,又擂鼓笑道:“君王已嘱我全权矣。子请回,勿使我得罪于你。”身边武士见大将军如此说,如狼似虎般吆喝王孙雄快走。

王孙雄仍迟疑不动,武士们刷地怞出宝剑逼了上去。王孙雄无望,愤愤然大骂范蠡“疯子”而去。

范蠡使了一个眼色,一武士追随王孙雄而去——跟着王孙雄一定能找到夫差藏在何处。

范蠡明白,此事再拖下去,结果难料。王后姬玉已从会稽来到姑苏。王后之心,高深莫测,若虚荣心大于报仇心,猫逗鼠玩……必须当机立断,快刀斩麻。把两个君王都挤到墙角,没有回旋余地。范蠡决定不向大王报告,马上率兵攻上山去。突然想起孙武获罪之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背君。”迟疑了一下,咬牙擂鼓向山上走去。越兵见大将军如此,紧紧追随,冲上了姑苏山峰。追随王孙雄的武士向范蠡禀报夫差藏处。范蠡把鼓一扔,拔出百里长河剑一挥,三千越兵猴子般地上树爬石,很快将夫差藏身地方“干隧”包围得水泄不通,飞鸟难进。文种得知范蠡上山后,摇摇头跟了上去。

范蠡令君子兵将大王抬上山来,置于一大石上。令武士呼叫夫差出来投降。一阵呼喊之后,夫差身影在树丛边露出,披头散发,衣服烂缕,满脸泪涕,全无君王模样,犹如市上乞丐。王孙雄等凄凄然站在夫差身后。

勾践闭目:“孤心不忍加诛。告吴王,孤封他到雨东(今舟山群岛)君百家,夫妇各三百侍人,终养天年。以报他未杀孤之德。”

范蠡本想劝谏,但想到夫差之性,决不会当百家之君,没有吭声。

果然,勾践的话,左右高声传到夫差那里,夫差仰天大笑道:“灭吴者,非越,实寡人也!愿天下诸侯以我为鉴!孤已年衰,苟活甬东,实非所堪。

请越王稍待,孤必自决,报孤祖宗。愿越王善待吴国臣民,莫以夫差为伍!“

夫差四顾而望。王孙雄等人哭泣劝王不要自决,到甬东再图。

范蠡担心勾践有变,夫差有变——君王之心,臣难卜知。大声喊道:“吴王,世无万寿之君!人总有一死,何必使吾王之师加刃于王耶?”

夫差到了国破、都破、军败、无吃、无喝境地,悔恨万分,死心已定。

对王孙雄说:“悔不听子胥之言,破败如此。吾无颜和子胥黄泉相见。吾死后,将军用衣巾掩吾脸面。呜呼,孤去也!”说完,拔剑自刎。王孙雄挥泪解衣将吴王脸面盖上。向吴王叩了三个头,自刎倒在夫差身边。一直跟随的一二十名卫士,也都用剑自刎,倾刻之间,倒下一片。三个王子、几个妃子呆若木鸡。

勾践见夫差倒下,血溅草地。叹了一声:“甬东乃仙岛,为何不去?大将军收拾残局吧!”说完看一眼范蠡,下山朝姑苏城而去。

范蠡见夫差已死,松了口气。突然想到孙武率兵攻入楚国都城,楚昭王逃走之事。心中感慨道,孙武,子以强制弱,吾以弱制强,咱俩平手了。听大王让自己收拾残局,令几个甲兵押王子、王妃送到姑苏,由大王明断。令越军,每人负土一小筐,将夫差和王孙雄等尸体掩上。不多时辰,一个大坟在山坡上耸立。一代霸主长眠在余杭山上,可悲可叹!

范蠡率兵下山。回头望时,只见山上,冲天大火,辉映晴空。隐隐约约,看到白发素衣的伍子胥……大功即将告成,何时身退,退身何处呢?勾践之心,灭吴之后,必争霸主。当此之时,提出身退,三军震惊,大王必不允之。天时地利人事不至,当心身败!忍为上,以待时机洞察君心功成身退三年之后。

不寻常的一个夜晚。

吴宫文台,灯光通明。欢声雷动。

越国君臣、军民正在举行盛大宴会。祝越军北伐中原大捷;庆齐、晋、宋、鲁、楚等诸国尊越为霸;贺周天子封勾践为“东方之伯”。

被祝、被庆、被贺主角勾践端坐北面,右边坐着王后姬玉,左边坐着王子-与。身后坐着或站着王子、王女、贵人、侍人、卫士等。

范蠡、文种、舌庸、苦成、皓进、皋如、欧阳等大臣和水陆师将军依次坐在东西两边。

每人面前几案上佳肴、陈酿、水果、食品一应俱全。

仪式程序复杂。祭天、祭地、祭祖宗、祭死去将士。王后祝酒,王子祝酒,大臣祝酒,将军祝酒,拔荤甲兵敬酒,百姓老者敬酒,各国使者敬酒,周天子特使敬酒。祝敬一次,欢呼大王英明、大王万寿一次。

祭毕,敬罢,献舞:吴国舞,越国舞,宫廷舞,山野舞,男舞,女舞,混合舞。勿论粗野、温柔,全是展现大王勾践赫赫功绩。最后是歌舞——仪式高潮。乐师、歌师、舞师一齐登场。鼓声之后,琴声飞扬,舞者狂舞,歌者劲唱:吾王勾践有神威,大夫范蠡有神机,一战开疆千余里,万民集聚迎天喜。

吾王勾践有神威,霸业巍巍惊天地。

赏无所吝罚不违,君臣同乐酒如水。

歌词是文种大夫编的。听到歌声,文种高兴地用手拍着几案和着拍子。

群臣兴奋激动地“乎!乎!乎!乎!”叫着,朝着大王,王后,王子笑着。

勾践端坐,笑无喜色。王后亦同身后王子说话,似乎对歌舞不感兴趣。

人们只顾欢呼,喝酒,没有关注勾践一家仪态颜面。

范蠡特别关注!

宴会结束。在欢送万寿万福大王一家离开文台后,范蠡没有回住所,径直到了水师驻地,悄悄找到了独山……

勾践在吴王寝宫大王床上,一觉睡到次日下午,起身,见几案上有范蠡奏简。取过一看,只见上书:臣闻主辱臣死。昔者,大王辱于会稽,耻于石室,臣所以相随不死者,欲隐忍兴越。今吴已灭,中原诸国已尊王为霸,天子加封大王为伯。恳请大王免臣之罪,乞无用骸骨,老于江湖。祝大王万寿万福,越国繁荣昌盛。

勾践阅毕,双手发抖,尖声高叫:“来人!”

应声来了军卫(卫士头)王蛇。

“唯!走!”

“大王,去何处?”

“大将军下榻处!”

勾践乘车来到范蠡住处。

范蠡正在写简,闻听门口卫士叫:“大王驾到!”慌忙将简藏起。整容振衣,迎了上去。此时,勾践已进屋,范蠡慌忙跪下叩首:“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请大王恕罪!”

勾践:“平身!平身!大将军为何要离开寡人呢?”说完把奏简往几案上一扔,上前拉住范蠡衣服,哭出了声,掉下了泪。这情形使范蠡想到在石室时曾经有过。

昨晚,范蠡从大王神色中,感到勾践不欲功于臣下,疑忌之心已见,决定尽快离开越国。但又想,匿声而去,恐生事端,故而还是写个奏简,毕竟事君二十多年!刚才见大王带着军卫来,吃了一惊,大王是否以“背君”之名,将己诛杀?见大王神情恻然,泣下沾衣,心里踏实了。说:“大王,臣已在奏章上写明。”

勾践拉住范蠡之手摇着:“寡人赖将军之劳,才有今日;越国百姓赖相国之功,始入旺谷丰;寡人正欲图报,将军为何弃寡人而去呢?大将军,收回奏简吧!”

言之切,情之殷,留之诚,令入感动!

瞬间,范蠡想到:是自己多心?

不!马上坚定了自己想法。对大王说:“大王知道,臣做事一向深思熟虑!”

“大将军留下,孤把越国分一半给你。”勾践恳求许愿。

“大王!臣不是为江山追随大王。”范蠡回答。

勾践松开范蠡之手:“大将军,孤再问,留与不留?”

范蠡笑答:“不留!”

勾践脸色变了:“唯!留则与子共国,去则妻子为戮!”

范蠡不为所动:“大王,妻子何罪?死生由王,臣不顾矣!”

“唯?何处?”

“泛游江湖。”

“唯,可否再思?”

“臣听君命!”范蠡想给勾践一点希望,有助于自己行动,所以这么答了。

勾践环顾范蠡房间和几案。范蠡担心勾践发现自己刚才所写之简——那可是“背君”证据呀!所幸,勾践眼光瞟了一下便挪开了。叹了口气,向王蛇挥手,走了。连范蠡给他施礼,他都没看。

勾践走后,范蠡担心夜长梦多,匆匆吃了晚饭,告卫士们,出去走走,离开住地,朝文种住处走去。

第二日,大王勾践使人召范蠡,得知范蠡已走,骤然变色,问大夫文种:“蠡可追乎?”

种答道:“蠡有鬼神不测之机,善谋天时地利人事,追之晚矣!”

勾践叹道:“孤事事听命于他,为何要走呢?”

“人各有志吧!”文种只好如此说。

“唯!文大夫知他到何处吗?”

“不知。”文种答道。范蠡曾向他透过欲去齐鲁之地。但他清楚,这话不能给大王讲。

种退朝回到下榻处,见几案与昨日有异,仔细一看,一堆竹简中,一束特别。怞出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范蠡亲笔。何时放至此处呢?范蠡有功夫,定是昨晚,这个小疯子!文种展开,只见简上鸟体篆文——很少人能认。写道:少伯致子禽,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伴君如伴虎,功成需怞身。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嫉贤妒功;可与共患难,不可共安乐。子今不去,祸必不免!蠡顿首。

种看后,把竹简扔进火炉,心想:“少伯过虑了吧。”

勾践回到后宫,快快不乐。

王后姬玉见了,怪道:“大王还在为西施之事生气?”

原来在宴庆前一天,王后以“亡国之女”罪名,使力士将西施装进牛皮袋子,扔到江中了。勾践闻讯,感到王后做事太绝,西施有功于越,风韵犹存,本可以纳入后宫。

勾践扭过脸去,不顺心之事太多,不想说话。

姬玉:“大王杀了祸国之臣伯-,臣妾诛了亡国之物西施,有何不可?”

“唯?汝想哪去了。”勾践不得不说,“范蠡走了!”

“走了好啊!”姬玉兴奋地叫了一句,旋即大惊失色:“范蠡到何处去了?”

“不知道。”勾践见姬玉神色不对,有些奇怪。

“走多久了?”姬玉急问。

“卫士禀报,昨夜就走了。”

“如何走的?”姬玉抓住勾践衣服,手指发抖。

“水师禀报,十船长独山不见了,孤想是坐船走了吧。”勾践不以为然地说。

“派兵追了吗?”姬玉声音变了。

“没有。”勾践不知姬玉对范蠡出走为何着急,“汝不是说,让王子光治政再治军。范蠡一走,王子正好做大将军吗?”

“大王好糊涂啊!”姬玉扯着勾践衣服说,“大王忘了越国如何复兴的,忘了如何当上霸主的。范蠡若去辅佐别国君王,大王的江山、霸主……会跟夫差一样!”

“明白了!”勾践头上冒汗,“孤想着走了也好。忘了小疯子翻天覆地的本事。如何了得!”

“派兵追呀!”

“文大夫说来不及了。”

“他二人是一伙的!”

“孤真糊涂。来人!”

王蛇应声到。

“范蠡背君亡走,疾带人将其追回!”勾践大声说。

“追不回就地诛之!”姬玉补充说,“此事莫惊动水陆两师,以防兵变。”

勾践听王后如此说,又补了一句:“别让朝中大臣知道。”

“遵大王、王后之命!”王蛇施礼走了。“追不回来,孤就杀了范蠡妻小!”勾践恶狠狠说道。

姬玉笑道:“大王糊涂了。追不回来,封地百里给范蠡妻小,令良工塑金像立于王宫,以示大王不忘功臣。”

“唯!好!”勾践高兴,“高孤一筹。范蠡呢?”

“臣妾自有主张,”姬玉一笑,“家小在越,他能不接吗?”

勾践笑了起来。

弃官亡走改名易姓范蠡是那天夜晚,乘独山备好的小翼快船离开姑苏的。

独山虽对范蠡弃官出走不很赞成,但他知范蠡之神机,决定之事,定有道理。按范蠡要求,准备了快船,约了可靠的七八名上等摇桨手和舵手,预定时间,到预定河岸,装好财物。

夜色中,范蠡匆匆登上快船。

桨手、舵手都知范蠡大名,难得一见,见大将军上船,都很欣喜激动。

“开船!”范蠡令独山。

“去哪?”独山问。

“向东入海。”范蠡答。

“少伯?”独山已知范蠡要去齐鲁之地,想问为何不向北,而向东,话未出口,便后悔不该问了。

“开船!”范蠡又令道。他也知独山之意,这个独山,还如此笨!大王定会以为我向南接家小走,或向北走,我偏向东入海,叫你追不着。

独山挥手开船。

快船象箭一般驶离姑苏城,沿河向东而去。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江面上,一只牛皮袋在水中飘浮。

范蠡出走前,风闻王后姬玉将西施杀害,抛入江中……“会不会是西施?

不会如此巧吧?“

“把那只牛皮袋捞上来。”范蠡对独山说。

“南蛮习俗,人死了装到袋里,扔到江里喂鱼。少伯!碰到这东西,晦气,别捞了吧。”独山说。

范蠡也知东海之地习俗,犹豫之中,心中“砰”然一动。

“捞!”范蠡命令道。

独山和两个桨手,用船上带钩长矛,将牛皮袋拉过,拖到船上。

范蠡过去:“解开绳子,看是何物?”

独山解开捆扎牛皮袋的绳子,两个桨手把牛皮袋扒开,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女子双目紧闭,满面痛苦之状。“呜,好漂亮的女子啊!”一桨手叹道。

果是西施!

范蠡震惊!

好毒的姬玉!竟不放过一个有功于越的弱女子。

范蠡心中叹道:“西施以色乱吴助越,吾以谋乱吴兴越,术异道同。小女子功成身死;大丈夫当功成身去。”庆幸自己走对了。若再不走,恐怕也会被装入牛皮袋中——伍子胥就是被装入牛皮袋的!

“大将军,一个女子,如何处理?”独山问。当着别人面独山总是称范蠡官衔。

独山和其他人都不认识西施。

如何处置?一向见事计出的范蠡有点犯难。

“扔到江里吧!”围拢过来观看的一桨手说:“见到这事,要倒霉的!”

“对,扔吧!扔吧!”七嘴八舌。

“慢!”范蠡说,“吾看此女为越国女子,定是在吴被坚人所害。看在都是越人份上,将她移到岸上,雇车送回越国葬了。”范蠡怕说出此女就是天下闻名的美女西施,引起桨手们好奇、混乱,生出不测之事——他想起接西施回会稽都城时,人人争睹美女堵塞道路之事。故而没有说出西施名姓。

“大将军何以知她是越国女子?”人们不解。

范蠡指着西施楠木手镯道:“只有越国诸暨故都以南,苎萝山一带女子才戴这种式样手镯。”话出口,心一动,好西施,至死不忘苎萝山!“对,对!”一名桨手说,“大将军说得对!我们家乡女子都戴这手镯子。”

范蠡:“把她移上岸吧!”心里说:“西施姑娘,对不起了,吾将你送入吴国,却不能送你回家了……”

独山凑在范蠡身边:“赶路要紧,别管了吧。”

“你不懂。”范蠡说,“抓紧办。拿一些钱给家在苎萝山一带的桨手,再找一个,让他二人把这女子送回苎萝山安葬。”

独山把船指挥靠岸,把牛皮袋抬到岸上,把钱交给两人去雇车。

那两人到附近村上雇了马车过来,将牛皮袋装上。

范蠡见马车慢慢远去,想起送西施入吴情景,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叹了口气,令独山开船。

此时,岸上一人骑马奔来。

范蠡心中疑惑,令独山让桨手快划。

骑马人高喊:“大将军,我是渔三十!”

渔三十?他来作什?渔三十是范蠡在笠泽江夜袭吴军时结识的朋友,勇猛豪爽,心直口快,很讲义气。

渔三十赶上来了,只见他催马跳入江中,马游得不快,他索性翻身下马,伸开长臂,朝船边游来。

范蠡令独山拉渔三十上来。

渔三十上船后,喘口气,正要说话。范蠡使了一个眼色,令独山催促翼船快开,把渔三十领到舱里。

渔三十进舱,劈头就问:“范大夫,你真的把官扔了?”

“你听何人说的?”范蠡问。

“王蛇那个混蛋,跑到水师,知我同大将军情厚,问我你到哪去了?王蛇说你背君逃走,犯了死罪。”渔三十一口气说道。

“王蛇现在何处?”范蠡关心的是这个。

“顺邗沟往北去了。”

“你如何知道我从这边走了?”

“我着急,到了文大夫处,他说你一不会向南,二不会向北。我就明白了。”

“知我者子禽也!”范蠡叹道。

“你真把官扔了?”渔三十又急问。

“真的。”范蠡微笑道。

渔三十吃惊埋怨:“那么大官,你怎么把它扔了呢?临走也不说一声,将士们还以为你还在和大王喝庆功酒呢!”

“将士们知道,我就走不成啦,弄不好,引起混乱,对大家不利。三十,谢谢你来送信。”

“我不是来送信的!我要跟大将军一起走。”

“不用了,你家在越国,回家去吧。”

“不,我跟你走!我一向敬重你,你那么大的官都不要了,我也不在这干了。听王蛇说,大王已令-与当大将军。那小子,我瞧他不起。”

范蠡感动:“三十,你跟我可要吃苦。”

渔三十拍拍胸膛:“哪里话,只要大将军看得起咱三十,死都不怕,还怕吃苦?”

“好吧,一起走吧!”范蠡说。

“谢大将军!”渔三十要跪下行礼,被范蠡拦住。

“今后别再叫我大将军了。”

“叫什么?”渔三十问。

范蠡想到下一步打算,想到勾践不会放过,想到江中的牛皮袋,看到舱里的大小鸱夷(牛皮酒囊),计从心出,笑道:“叫我鸱夷子皮吧。”“鸱夷子皮?!”渔三十惊讶。

范蠡顺手拿起一个小酒囊:“对,就是它!姓鸱夷,名子皮!”人生大转折!

赫赫有名的越国上大夫、大将军范蠡从这一刻起,成了“鸱夷子皮”——酒囊皮子!

翼船出江入海。

独山进舱。

“少伯,独山一事不明。”

“请讲。”

“为何将那江中无名女尸运回越国安葬?”

“你知她是谁?”

“不知。”

“她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有功于越的美女西施!”

“啊!明白了,你这是……同病相怜吧!不,她哪能和大将军比呢。”

独山觉得自己说得不当。

范蠡苦笑:“都是工具,大小不同耶!”

“勾践真的会加害于你?”独山对此仍然不解。

“渔三十报的信,你已听到了。”

“你不走不就没事了吗?”

“傻独山,不走?叫勾践把我装进牛皮袋?”

“文大夫不就没走吗?”

“我亦劝他走了。他不走,不出两年,就会遭殃。”

“勾践也太坏了,卸磨杀驴。”独山愤愤然。

“夫差不坏?孙武、伍子胥没卸磨就杀了。做君的……哎!”“你好不容易熬到相国、上大夫、大将军,就这么舍了?”独山惋惜。

“独山,我做官是为了施展谋略,实现报负,目的已达,何必贪恋爵位?

百里长河老师教我七策之术,治越我用了五条,剩下两条,我要用来聚财致富!“

“聚财致富?”独山惊讶!

“对,三皇五帝到如今,历代百姓苦不堪言。我治国治军二十多年,纵观海内,深感利市不得交通,丰匮无以互济,真是兴国富民之大碍。可商贾人等,惯遭鄙视,百姓衍为痼风陋习。我决心弃官经商,让世人眼中对商贾刮目相看,不再唯官事重,那天下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独山震动:“我原以为你是为了避难,原来少伯有如此大的胸怀啊!”

范蠡仗剑走出船舱,眼望大海,心潮澎湃:“光陰荏苒,催人华发,我不能象伍子胥那样贪恋爵位而死;也不能象介子推那样隐居山林而终。天生我材必有用,朽木仍可做粪土。我尚不朽,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我不想让勾践赐死,装进牛皮袋扔到江中,我要走自己的路。独山,你问问弟兄们还愿意追随我吗?若不愿意,让他们驶船南下回越,我,渔三十,还有你,登岸北上!”

独山一一问了桨手、舵手,大家都愿意追随。

翼船沿海继续北上。

第七章 陶地

勇斗王蛇无奈迁徙经过十几天与风浪搏斗,范蠡一行到了齐鲁两国边境处,沿着一条内河溯流而上,看到了一片绿色平原。

“好!就停在此地。”范蠡高兴地说。

“这一片啥也没有?停这儿干吗?”独山不解。

“你这家伙,还这么苯!绿草茵茵,一望无边。如何说啥也没有?”范蠡兴致很高。

“你不是要聚财致富吗?这青草?”

“青草就是致富之源。”范蠡说道,“牛羊马豚兔吃什么?还不是吃草!”

“嗨,你要养畜牲啊?”独山有些不信,堂堂相国养畜牲,难怪把姓名也改了。

“正是。啊!我要养畜牲了,哈哈!”范蠡高兴地笑起来。独山心想:疯劲又上来了。

船停下了。

一行人上岸,看地形、找乡吏、访百姓,用翼船所载财物换了大片土地和一处小院以及母牛、母马、母羊、母豚,还有一应农具,在小河边安下家。

开始新的生活。

半年过去,范蠡看那几个打鱼出身的桨手、舵手不适北方气候,干不惯养牲畜农活,便雇了几个当地人,令独山将水手们送回越国老家。然后,悄悄把夫人宛玉、大儿子越吉、二儿子越利接来。越利两岁多了,生下来,范蠡还没见过。真难为宛玉了。

三个月之后,独山把宛玉、越吉、越利接来。还带来一名叫西女的小女子。那女子貌似西施、身如楚女,令范蠡好生奇怪,问其来历,独山讲是文种大夫家使女,从小父母双亡,被召入宫做杂役,后被赶出王宫,流落街头,文种不忍,领回家中,视若家人。此次离越,文种怕沿途行动不便,特地将她送给宛玉做使女。独山说,这次顺利离越,多亏文种大夫、欧阳将军,示令沿途放行。再就是西女路上照应越利——次越利得病,高烧胡语,西女有家传针灸医术,治好了越利之病。宛玉感谢西女,让越利认了西女干娘。

范蠡虽对西女有疑惑,但听是文种引荐,稍稍放了点心。

百里宛玉到了此地,见范蠡村夫打扮,心中好酸。听丈夫说了勾践的疑忌之心,追杀之举,历数了历朝各国直言忠臣下场,特别是讲了百里长河老师“伴君如伴虎、功成要怞身”的训示,宛玉想通了。觉着一家人能在一起平平安安生活比什么都好,再也不用担心打仗的胜败了。她很快换上了村妇衣服,每日在小院洒扫庭除,洗衣做饭。范蠡大儿子越吉已十八九岁,照范蠡之意,既没从军,又没入仕。先是跟着当地女佣,到乡下住了几年。再是随着楚国到越商贾跑了几趟生意。没事便在家翻看书简,练几招武术。似乎没什么远大志向。到此地后,范蠡让他放牛,他乐此不疲,每日早出晚归,如农家孩子一样,范蠡十分满意。越利不到三岁,每日围着西女,叫着“娘,娘!”西女除帮助宛玉躁持家务,就是带着利儿到附近高坡上打柴。独山、渔三十均是范蠡至交,住在一起,家人一般。一家五姓,其乐融融。五畜饲养,很是兴旺。范蠡、独山、渔三十每日和雇来的农夫及周围百姓、镇上商贾滚在一起,高谈养畜经,阔论市场情,十分忙碌,十分愉快。范蠡会医术,养的五畜,发现毛病,立即诊治,无一畜死亡。(那个时代尚无大的传染病)

一年不到,鸱夷子皮大名便在当地很响。只要是鸱夷子皮的牲畜,出手快、价格高。

范蠡正打算扩大规模,将饲料、喂养、放牧、宰牲、肉食、皮货、贩运搞成首尾相衔的一条龙经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这一日,范蠡、独山、渔三十从市上回来,在院里石桌上,一边喝着宛玉送来的米酒,一边高兴地谈着生意经。独山、渔三十还对范蠡改了鸱夷子皮这个姓名大加赞赏。说这名字好叫好记,看俗不俗,俗中见奇,独此一份,是治产经商的金招牌。述说开始他们想不通,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怎么把祖宗的姓都改了……说着笑着喝着。

就这此时,越吉上气不接下气跑了回来。

宛玉首先看到:“什么事啊?越吉,看把你急的,牛跑了?”越吉喘了口气:“我在草场那边,遇到一个人,其貌不扬,眼露凶光。打听鸱夷子皮家住处,我怕是越王派来的刺客!”

独山惊讶:“啊!”

渔三十跳起:“怕他个鸟!”

范蠡沉着地问:“就看到一个人?”

越吉:“往这边走就一个,海湾里好象有条船。”

范蠡站起,眼望前方:“我失了一招,只看到这里适合五畜饲养,没想到越船可以开到这里。不怕!兵来将对,水来土挡,看此人来后有何动作再说。”

独山说:“犯不着和毛贼计较,咱们还是躲一下。”

宛玉担心:“独山兄弟说的是,一动不如一静,躲一下好。”

渔三十看到范蠡两鬓已有白发,也说:“对,躲一下吧。”

范蠡笑:“往哪儿躲?”

独山忙说:“后院我挖的那个菜窖。”

范蠡:“躲到菜窖里,你倒想得出!”指挥若定地对越吉说,“那人见过你,你还是回草场去!”又对渔三十,“你陪越吉去,他功夫不行。”

渔三十:“你这儿行吗,要不要去叫几个弟兄?”

范蠡一笑:“我这宝刀还未老呢!”

渔三十不放心地和越吉去草场了。

独山:“少伯,避实就虚,躲一下吧!”

百里宛玉:“是啊,情况不明,躲一下好。”

范蠡见都这么说,只好同意,说:“好,躲一下,但不能去菜窖!”

独山:“为啥?”

范蠡:“瓮中捉鳖,懂不懂!”

独山一伸舌头:“懂了!懂了,我这脑子,晦!就是笨!”

三人一起到后院去了。

此时,西女背着熟睡的越利,担着柴进了院子。

西女放下担子,把扁担插到柴捆上,用手轻轻地拍着后背上的越利:“利儿,乖,进屋好好睡……”

西女进屋,将越利从背上托下,哄着放到床上,盖上被子。

越王勾践的卫士头王蛇悄悄地进了院子,四下观看。

西女从屋内走出,两人一见都楞了!

西女小声地:“你?!怎么到这来了?”

王蛇不满地:“王后见你一去不回,以为你已被杀,就派我来了?”

“何时到的?”

“刚才一个放牛的混小子骗我走了冤路,要不早到了。这里是不是范蠡家?”

西女点头。“你如何住到了他家里?”

“王后设计让我进了文种大夫家,又令文大夫把我引荐给了范蠡夫人。”

“嗬,你倒挺能耐,一年多了,为何没有动手?”

“我到文大夫家后,才知文大夫有恩于我父母。文大夫知我底细后,劝我不要听王后的话。可我已许了王后,文大夫体谅我难处,嘱我若范大夫没有做对越不利之事,就不要动手。范大夫到这儿后,安心务农经商,对越没有危害,我怎忍下手!”西女解释道。王蛇生气:“你听大王、王后的,还是听文种的?”

“谁的话我都听!”

“文种的话你听不得了!”

“为何?!”

“文种已被大王赐死了!”

西女惊讶:“不可能,文种是大好人,是越国的功臣!”王蛇怞出随身宝剑:“你不信?文种就是死于这把属镂剑下!”西女上前看剑:“这不是吴王赐给伍子胥自刎的剑吗?”王蛇:“正是,大王把它交给我,让我取下范蠡的头!”西女乞求地:“不,不能这样做!”

“你变心了?当初你是如何向王后领命许诺的?!”

“可我也向文种许过诺。范大夫没有做过危害越国的事。要是做了,我自会动手!”

“范蠡这种人,只要活着,大王、王后就不舒服?”

“你胡说,大王为范蠡封了领地,塑了金像……”

王蛇笑:“你这个傻女子,那是做给人看的,大王恨不得马上宰了他呢!”

“为什么?”西女不明。

“功高震主,谋高震国,这都不明白!”

“没有范大夫,哪有越国今日?”

“休再罗嗦,你下不了手,我来,快说范蠡在哪!”

“我刚到家,不知道!”

“你和他家朝夕相处,岂能不知!”王蛇用剑逼了过去,“你这个叛逆,快说,范蠡在哪!”

西女后退。

王蛇紧逼。

西女退到柴捆边,眼疾手快抓起扁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王蛇之剑打到了一边……王蛇震惊:“你要何为?”

西女英气勃发:“不许你在这儿放肆!”

王蛇从地下拣起剑:“好,我知敌你不过,咱各走各路。你不说,我也能找到!”

西女:“那就快滚!”

恰在此时,越利醒了,他大概听到了二人声音,害怕地:“娘!娘!娘!”

“谁的娃娃?”王蛇盘问。

“我的!”西女答。

“哼!休想骗我,定是范蠡的,先结果了他,范蠡就出来了。”你敢!“

西女手持扁担站在门口。

“闪开!”王蛇握剑欲进屋。

西女担心王蛇拼命,大叫:“利儿,快跑!利儿,快跑!”从床上爬到地下的越利不知所措,失声大哭。

听到越利哭声。范蠡、宛玉、独山急忙从后院飞奔过来。范蠡、独山手持宝剑。

范蠡一见,笑道:“原来是王军卫!放开她!”

王蛇见范蠡出现,十分高兴,放开西女,持剑冲范蠡而去。范蠡持剑同王蛇一边对峙,一边说:“宛玉、西女,把利儿领到后院,别吓着他了。”

宛玉不放心地:“少伯?”

范蠡不悦地厉声:“快走!!”

宛玉、西女急忙进屋,领越利到后院去了。

王蛇显出有持无恐样子:“范大将军,都说你这百里长河剑,天下无敌,今日有幸领教!”

独山生气:“少伯,我来教训他!”

范蠡:“不,我活动活动筋骨!”

王蛇骄横地:“我这筋骨已嘎嘎响了!看剑!”

范蠡叫了一声:“来吧。”迎了上去。二人在院中对打起来。范蠡英勇沉着;王蛇年轻气盛。一把长河剑,一把属镂剑,双剑飞舞,寒光闪闪。独山在一边紧张地看着,躲着。十几个回合下来,长河剑逼住了王蛇咽喉。

范蠡微笑:“谁指使你来的。”

王蛇昂首挺胸:“要杀便杀,何须多问?”

“我已辞官经商,不问政事,力何还要追逼不舍?!”

“谁让你本事太大?”

“本事大也是罪过?!”

“大王、王后怕你为他国谋划,对越国不利!”

独山骂道:“鸟嘴鸡脖子勾践,真是狗肚子鸡肠!”

范蠡笑道:“回去告诉勾践、姬玉,范蠡下了商场,决不再回官场!让他们安心称王称霸。”收剑。“走吧,想当英雄,练好功夫再来!”对独山说:“勾践手下真的没能人了!”

王蛇躬身道:“谢大将军不杀之恩,王蛇也是一条铮铮汉子,不能就这么回去。请再战一场,我若再输,死而无憾!”

独山骂道:“混蛋,哪有你这样的刺客?”

范蠡微笑:“好,老夫成全你。来吧!”见独山阻拦,“闪开,我叫他心服口服!”

二人重又对打。王蛇拼命挣扎,疯狂至极,几次挥剑向范蠡劈去。把院中一棵柳树劈下了好几枝。范蠡犹如猫逗鼠般镇定自若,很少挪动步伐。想起当年楚女在林中战白猿情景。那楚女一枝竹叶,横扫了两只白猿,诀窍就在眼疾手快,以静制动。看着王蛇奔腾跳跃,觉得可笑。心里说:“还未入剑道门呢,就想耍横!”瞅准时机,手出剑到,将属镂剑拨飞,用长河剑又封住了王蛇咽喉。笑道:“还有何话可说?”

王蛇十分羞愧:“大将军,我能同你交手,死而无憾。你有大功于越,王蛇冒犯,实奉大王、王后之命,请将军见谅!”说完狠命撞到了范蠡之剑尖上……范蠡没想到王蛇会这样,慌忙怞剑,王蛇倒在地上,血喷了出来。

范蠡忙俯身:“壮士,你!”王蛇睁眼说道:“文种……已被赐死,也是……

属镂剑。大王、王后……不会……放过你的,小心!“说完气绝。

范蠡惊叫:“壮士!壮士!”

独山生气:“这种人,你还叫他壮士!屁壮士!”

范蠡收剑叹气:“难得他视死如归,也算一条汉子!”

独山:“他是怕回去不好交差。”

此时,担心范蠡安危的宛玉、越吉、渔三十都到了院子里。渔三十看到倒在地上的王蛇,踢了一脚:“原来是这个混蛋,上次我就想宰了他!”宛玉、越吉大概第一次见到死人,脸都吓白了。

范蠡对独山、渔三十说:“你俩把王蛇抬到后院,换身干净衣服,葬了!”

说完,从地下捡起属镂之剑,审视再三发出似哭似笑之声,呼道:“子胥!

种!我不会象你们那样!“

“文种大夫怎么啦?”宛玉急问。

范蠡拿剑之手发抖:“文种也被勾践赐死了!属镂剑哪,属镂剑!你为何净杀直言忠臣!”

宛玉听到文种死去消息,觉得头晕欲倒,扶住了柳树,越吉见状,上前扶住了母亲。

范蠡大叫:“不能让你再害好人了!”说完用手“叭叭叭叭”将属镂剑掰成一截一截,犹如折朽木一般。在场之人都看呆了,没想到范蠡手上功夫这等厉害!连跟了他几十年的独山,也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范蠡将属镂剑掰成碎片后,见独山、渔三十都在楞着,有些生气:“你俩怎么还不动手!”

渔三十:“把这家伙扔到河里喂鱼算了!”

范蠡不高兴地:“三十,王蛇也算是越国烈士,不要为难他!”

独山也不同意埋到后院,说:“埋到别处吧,埋到后院,以后天天见,这日子可怎么过?”

范蠡此时心中已有新的主意,说:“这里离越太近,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决定马上迁到内地去!“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范蠡,以为他说胡话。

范蠡见大家不信之神态,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听到了吗?我决定马上搬家!”那样子那气派犹如和三军将士训话。

可惜统帅的已不是士兵了。

独山首先反对:“少伯,这家刚象点样子,你折腾什么!”

越吉心疼:“爹!这一摊家业怎么办?”

范蠡还是大将军的神情:“扔了!”

渔三十也不高兴了:“你疯了?”

范蠡漫不经心地:“身外之物,何足惜哉?”

越吉见母亲大人一直没有吭声,上前动员:“母亲大人,你和爹说说,不要搬了!”独山、渔三十附和:“是啊,嫂夫人,你快说说,少伯的疯劲又上来了!”

百里宛玉感情复杂地:“搬吧,过日子,平安第一。”

范蠡感动:“宛玉,我心你知!”对大家说,“快准备吧!”然后像没魂似的,仰望苍穹,叹道:“上天啊,你到底怎么啦!为何和我过不去!”

渔三十:“还不是你自己瞎折腾,放着大官不做。”

范蠡从迷茫中惊醒,见大家仍还未动,怒道:“都站着看我干吗?还不快准备!”

“这房子、牛羊、草场怎么搬!”越吉提出疑问。

“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统统散给这里的穷人!”范蠡毫不犹豫地说。

“价值千金,散给穷人?”渔三十摇头。

“对,金钱有去才有来!”范蠡提高了嗓门。

停舶在河口海湾处之船,响起长长的一声螺号。

从过军和没从过军的都从号声中听出了不吉祥的调子。感到了:搬家,刻不容缓。

范蠡:“把王壮士埋了,搬吧!”

大家都点了头。

富甲一方再辞国相范蠡一家,赶着两辆马车,风餐露宿,在鲁国北部,齐国南部,宋国东部转了几个月,最后到了齐国西南接近宋、卫的陶地。

也许是上天之意,范蠡一进入陶邑,立时感到这里四通八达,货物交易便当;人口较密,需求旺盛;三国交界,何方有利就到何方购销;是治产经商的好地方。

范蠡决定在陶地定居,便确定安家的地方。陶邑城外五六里处一座不太高的陶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和独山骑马来到山前,两人惊呆了:孤零零地陶山多像家乡的独山;静静流淌的陶水,多像家乡的-水;一片平平的草地,多像家乡的土地。两个人顿感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宛邑。

“就在这儿!”范蠡高兴地叫道。

“太好了!”独山也叫了起来。他对陶山更感亲切,他的名字因独山而起,每见到孤山,都有一份特别情感。

所幸,陶山附近尚属无主之地。范蠡疏通邑宰,把陶山及就近河流、土地,归到了鸱夷子皮名下。邑宰也乐得一笔意外之财。

起居之所在陶山脚下背风向阳地方落成。

饲养舍栏在陶水河畔搭起。

陶山脚下,陶水河边,有了人声,有了畜声,爇闹起来。

范蠡制订了十年发家方略。

一年之后,成本收回;两年之后,开始盈余。

范蠡逐步雇用当地大批人力,办起了饲料、喂养、繁殖三场;组织了运输、销售两队;开了屠宰、饮食、酿造、皮毛加工四个作坊。陶山附近,二三里方圆,车来人往,人欢马叫,犹如繁华集市。

三年之后,统治了陶地五畜市场。

五年之后,波及到齐、宋、卫三国边境。

范蠡感到治家如治国,他把治国治军的招数都搬到了陶山脚下。

他颁布“繁育令”。令管理三场的越吉饲养母畜,大量繁殖小畜,使繁殖场每个时辰都有新生命落地。

他实行“减利令”,让主持运输销售两队的独山,在营销中十利取其一,广种薄收,放眼长远,开拓市场。

他只留“津兵”。老弱病残牲畜,一律送进屠宰场。他饲养之牲畜,总能卖出好价钱,赢得畜贩信任,扩大了影响。

他谈大宗买卖,总是先察敌情,摸底细,货出钱入,没有债务,没有死帐。

他规定雇用的人员必须做到:爱业、守规、技津、不怕苦。做好的奖,做不好的罚。他雇用的人员都像士兵一样听招呼,卖力气。

范蠡把畜牧场、商场看作战场,像当年一样,身先士卒。几乎每日,三场、两队、四坊都有他的身影,都能听到他发布的“口令”。有时还能看到他在亲自示范接生、赶车、屠宰、加工。

他常常和雇用人员睡在一起聊天。

他常常和四处来的畜贩喝酒划拳。

他成了自己庄园的“君王”!

七八年后,他成了齐、宋、卫边境的首富!

这期间,范蠡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号:朱公。因住陶地,人称陶朱公。

这期间,范蠡在陶地万福河开了一个渔场,让熟悉养鱼生计的渔三十经营,并给他成了家。

这期间,范蠡给老大越吉找了一个名叫河妮的姑娘成了亲,并有了一个男孩,叫范苗——范家的独苗也。这期间,范蠡、宛玉,让独山另立门户,成家立业,独山说啥不肯,情愿照看运输车队。还多次给西女提媒,西女说老了有利儿照顾就行,始终不肯嫁人。每日仍是协助范蠡夫人躁持家务,照看利儿和范苗。

这期间,范蠡富行其德(司马迁语),常常把金钱散给十里八乡和过往穷人,把饲养的母畜送给他们,让他们也富起来。这些人提到陶朱公,没有不佩服、不称赞的。穷人少了,民风好了,社会安定,外境百姓闻讯陆续迁到此地。陶山,成了三国交界人们向往的地方。

十年后,陶朱公的声名远播天下诸侯。

范蠡所在的齐国君闻讯坐不住了,心想自己治国二十年,国家不见起色,何方来的陶朱公,十年把陶地变成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治家治国同理,若将此人聘为相国,定能振兴齐国,代越为霸。于是便派小儿子子货代他去陶地,务必把陶朱公请到齐都临淄。

这一天,子货骑马随从赶车携重礼,一路奔波,到了陶山脚下。

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子货看到陶朱公庄园耕养有序,集市繁荣,所见之人彬彬有礼,十分高兴,心想:难怪父王欲聘陶朱公为相,名不虚传。

子货一路打听,终于被引进范蠡家客厅。

客厅正中,高悬一副太极图,图下鸟篆一个“易”字。厅内几案坐榻皆为粗木制作,原始简朴,土黄色墙壁上,挂有牛角、羊角、狗皮、兔皮之类装饰。地上一角放有铁制农具、绳索之类,另一角兵器架上,插挂有枪刀剑乾、弯弓箭囊……

子货和随从坐定。稍倾,范蠡、宛玉从客厅后门走进。

双方见礼毕。

范蠡夫妇估计到了子货来意,坐在榻上,默不作声。

子货是个经多见广,能言善辩之士,从称赞陶朱公势如辐辏扩展八荒的经商之道开始,说到富行其德的大仁大义,再说到陶朱公的货物通达三江的兴旺景象……

范蠡见子货说得口累,微微一笑道:“公子过奖了。陶地沃野千里,诸侯四通,适合五畜饲养贩运,老夫只是顺应天时地利人事,按自己想法做点事,以正世人对商贾的偏颇。”

子货见上面之话引不起陶朱公兴趣,便改换话题说:“我在宫中看到朱公大作《致富奇书》序言有一警句,不解深意,今日得见朱公,愿闻其详。”

范蠡果然有了兴趣,说:“公子请讲?”他心想,此书曾送一册给齐国一位朋友,大概那位朋友传入王宫了。

子货见朱公愿听,心中高兴,说道:“朱公说,物价贵贱,在于供求之变化,欲稳定物价,官府就要贱收贵售。子货请朱公教导!”

范蠡这一思想在越国时已有了,且已实行。到了陶地,进一步思索,把它写进《致富奇书》中,他觉得谁悟出了此理,谁就能治国,谁就能致富。

这是他心血之结晶!听子货讲起此语,不由兴奋起来,站起边走边道:“公子真乃有心之人!公子,你想,人生在世,衣食住行,哪一件都得躁办。有的可自产自用,有的则要上市去买。买卖就要讲价钱,这价钱为何有高有低,就象流水一样有涨有落,这里面好象有一个无形之东西在躁作。老夫思虑多年,这物价随供求关系而变,供多价贱,求多价贵。一国,一地,要稳定物价,安定民心,就要贱收贵卖,像蓄水池一样,有存有放,调调节节。治国治家,做工做商,都须明白其理。老夫讲的,公子以为然否?”

“对极了!”子货佩服地说,“朱公宏论,闻所未闻,振聋发聩!”范蠡感到,难得子货这样年轻人如此好学,正要往下谈致富术时,见子货忽地跪下说:“朱公请受子货一拜!”忙上前扶起:“折杀老夫,快快请起,公子这是何意?”就这此时,独山、渔三十,越吉、河妮闻讯进了客厅。

子货道出真情:“朱公,子货此次前来,是代父王向朱公求助!”

范蠡明知故问:“公子不必客气,是要钱,是要物?”

子货:“一不要钱,二不要物。”

“唔!”范蠡一笑,“那要什么?”

子货慷慨激昂地:“想我齐国,山海环抱,沃野千里;士工农商贾五民俱全;五谷桑麻,五畜渔盐样样都有。为何尊别国为霸主!父王为此夜不能寐,得知朱公有雄才大略,十分高兴,急欲聘朱公前去为相,振兴齐国,以霸天下!”

独山和渔三十悄声议论。河妮脸露惊喜之色。

范蠡微笑道:“公子,老夫一介布衣,只知经营五畜产业,怎能担当治国重任。”

子货:“朱公不要推辞。治国如治家。朱公能把家治成天下第一,治国也能天下第一!父王诚言相聘,先派子货前来,父王随后就到!”

河妮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好啊!”

越吉瞪她一眼,训斥道:“没你说的话,出去!”

河妮羞愧,离开客厅。

渔三十高兴起来,道:“朱公原本就是相国。”看到范蠡生气目光,马上改口道:“原本就是相国的材料,在这里喂牛养马,屈才了!”

范蠡生气道:“三十,是不是又喝酒了,近来我常闻你周身有酒气!”

渔三十自知失言,羞愧地低头:“我……”

范蠡:“还不回渔场去!”

“是,朱公!”渔三十不大情愿地走了。

子货见气氛不对,乞求地:“朱公,请为齐分忧!”

范蠡对越吉说:“领公子到客房安歇,好生款待。恕老夫无礼,么子愿住几日都可,相国之事,老夫万万不会答应!”

子货只好施礼告退,临走又说:“朱公,请三思,勿谢绝!”

独山见客人已走,大笑起来。

范蠡:“贤弟为何发笑?”

“我笑,我笑这世人,多少人挖空心思当官都当不上。你倒好,当上了,把它扔了。又有人求上门,你又推了,你可真是天下第一怪!”“天下第一怪?”范蠡笑道,“好,我就当天下第一怪!”独山生气:“少伯!你……”

“怎么啦,贤弟?”

“真没法说你!”

“那就别说了。这么多年,该想的我都想过了。这治产经商确实不易,而乐趣就在这不易之中。虽然常常受到仕农鄙视,心中也常忆叱咤风云之时,但一想起那些诸侯虚伪弄权,陰险狡诈嘴脸,决计不能再与他们为伍。这齐王,也是朝思暮想称霸啊!”

“可这饲养五畜,一旦遇上天灾……”

“天无绝人之路,灾会磨炼有志之人。”

一直坐在榻上的宛玉说道:“你俩只顾说闲话,此事如何办?”“好办!”

范蠡似胸有成竹。

“好办?怎么办?!”宛玉不明。

范蠡学犬叫:“汪汪汪汪”,就这么办!“

独山、宛玉知道这是范蠡当年拒见文种之法,不由苦笑。“这一套不灵了吧?”宛玉微笑。

此时庄园内人声鼎沸,不时传来“齐王万寿”的呼喊声。三人疑惑,越吉跑进。说众人已知齐王聘朱公为相,欢呼齐王圣明。

范蠡指使越吉:“快去告诉大伙,朱公不会离开陶地!”越吉犹豫。

宛玉瞪了儿子一眼:“快去!不要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越吉去了。

范蠡不放心,对独山说:“吉儿这样迟疑,怎能实意劝解,贤弟去一下,和大伙说清楚!”

独山叹口气:“怎么说?”

范蠡挥手:“怎么说都行,就是不要露了老底!”

“勾践死了四五年了,你还怕啥?”独山在勾践死后,曾劝范蠡不用再隐瞒过去之事,范蠡未允。

“不是怕勾践,而是怕麻烦。勾践死了,姬玉还在,那个外号叫老鼠的儿子,比勾践心眼还小。”范蠡真诚说道。

独山摇摇头,走出客厅。

范蠡突然想起西女,问:“西女哪去了?”宛玉说:“带着利儿,苗儿出去玩了。怎么,你对她还不放心。”

“那一年王蛇来行刺之事,令人生疑。”范蠡说。

“那一次,多亏她救了利儿!”宛玉道,“西女整天不言不语,走路像猫一样轻巧,几次劝她嫁人,她都不肯,这女子是好怪。”

“文种如何向你引荐的呢?”范蠡问。

“我已说过多少遍了,临上车,文种领来交给我,说路上有个照应。”

宛玉道,“别说她了。说说齐王这件事,如何办?装疯卖傻,不行吧。”

范蠡笑道:“我已想了三招。”

“三招?”宛玉感兴趣地,“说说看。”

“第一招是请众乡亲上个万民书,恳求齐王不要让我离开陶地。第二招是拿出一笔钱,以齐王名义捐给北海那边的水灾区。”

宛玉笑着插言道:“只听说花钱买官,没听说花钱辞官。”

“人各有志吗。第三招,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行,咱们走,宋、卫、燕、秦、孤竹、山戎,哪国不能去?”

“回宛城吧。”

“你又糊涂了,回到老家,陶朱公的老底就露了。鸱夷子皮的牌子就砸了。弄不好,人家会说咱是凭着上大夫关系经商,富了人家也不服气。”

“你呀,难道一辈子隐名埋姓下去?”宛玉瞅着范蠡。

范蠡叹了口气:“这名利二字,好折磨人哪!谁不想让自己的大名垂环宇呢。可范蠡之名一露,麻烦就来了,那些想称霸的诸侯或用我,或杀我。

宛玉,我看现在挺好。“

“我明白了。”宛玉为有如此丈夫而欣慰,也为有如此丈夫而担忧。

两人说话时候,西女端一个托盘进到客厅,托盘上放有酒囊、牛肉,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剔肉尖刀。西女听到齐王要聘范蠡的消息,十分不安,心想,范大夫若是当了齐相,齐王必定如虎添翼,那越国怎能是齐国对手。西女想起王后嘱咐,下了决心,以送酒肉为名,试探范蠡。若是范大夫真去齐为相,这把剔肉尖刀……

西女轻轻走到范蠡、宛玉跟前:“朱公!夫人!”

宛玉看托盘上东西:“西女,你这是?”

西女内心稍有紧张,但面上十分镇静:“听说朱公去齐为相,西女特为朱公祝贺。”

“你听谁说的?”宛玉问。

“大家都这么说。”西女答。

宛玉笑道:“你也信?”

西女也笑道:“如何不信。治家如治国,朱公庄园治得如此好,治一个国也一样。”

宛玉惊奇、疑惑地:“西女,平日你沉默寡言,今日倒是伶牙俐齿。”

说完看了丈夫一眼。

西女:“西女听到朱公拜相,心里高兴,话就多了,请朱公用酒,愿朱公马到成功!”

西女躬身将托盘托至范蠡面前。

一直察言观色的范蠡,微微一笑说:“难得你一片心,老夫经商兴致正浓,相国之事已当面向齐公子坚辞了。这酒拿回去让大伙喝吧。”边说边似不经心而又迅速地抓过尖刀,看着西女,慢慢地割下一块牛肉,用刀尖挑起送到嘴中,嚼也没嚼,就“啪”地一声吐了出去,落在兵器架的长矛尖上,笑着轻声道:“西女,这牛肉味儿不正啊!”

西女明白范蠡已有觉察,感到震惊和慌恐。听到范蠡坚辞相国,感到自己鲁莽,马上答道:“西女不知牛肉变味,请朱公见谅!”收回托盘,“我再去换一块来!”疾速轻捷走出客厅。

范蠡看着手中尖刀,哈哈大笑。

“你怎么啦?”宛玉似解似不解。

范蠡:“我想多吃几年牛肉!”

齐公子在陶朱公庄园住了几天,见朱公执意不肯,只好失望地回临淄了。

直到走出陶地,也不明白,为何一个人连相国都不愿当。朝中大臣力争相国,常常弄得你死我活。这个朱公,真是怪人!

子皮重义侠女自刎十年又过去了。

这期间,范蠡有一个惊人之举:把挣来之钱大部散给百里以内穷人,自己重新干起。起初家人不理解,连雇的人都反对。随着时间的推移。钱又挣回来时,大家才慢慢明白了朱公的用心:激励大家苦干,不吃老本。证明了朱公常说之后:千金散尽还会来。想办之事,下决心就能办成。通过这件事,对重新挣来之钱更加珍惜了。

范蠡从家人和雇用的人身上,看到创业津神时,高兴地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金钱有价,创业津神无价。要把无价的津神传下去,不断开拓,直到不能动时。

范蠡感到养的牛品种退化,想起家乡宛邑黄牛。在他的印象中,宛邑黄牛,个大毛光,身挺尾长,性情温顺,耕地拉车全行。决定派老二越利去宛邑,买一批回来,用做良种。

二十三岁的越利已是一个棒小伙子。三场、两队、四坊的活计都行。和渔三十的独生女儿渔妹已定亲,就准备办喜事。听到父亲要他去宛邑买牛,二话没说,悄悄告别渔妹,带着伙计子牛,骑着两匹马驮着金子朝楚国而去。

走了一个来月,到了宛邑城西。在牛市看到黄牛果然是朱公说的那样,便选十头公牛,三十头母牛,付了钱。正要赶出牛市。一个二十出头的无赖,挡住了去路。说是没给官府上税。好心人悄悄告诉越利,此人是宛邑令小公子,专到市上敲商人竹杠。越利心想,出门在外,低头平安,破财免灾,陪着笑脸把回程盘缠十两黄金递了上去。那无赖竟嫌少,一把打落在地,百般污辱齐国佬,说私贩黄牛,犯了楚法。吆喝随身打手,扭住越利、子牛往官府送。越利、子牛挣扎不去,无赖便拳打脚踢。看爇闹之宛人,鼓噪起哄,犹如看耍猴一般。越利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下去,大喝一声,动了拳头。越利学过功夫,三五拳下去,无赖便被打翻在地。子牛近前一看,无赖翻了白眼。子牛劝越利快走,越利不听,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让子牛照看那四十头牛,自己到官府去投案了。

越利投案,即被下了大牢。子牛把四十头牛贱卖了,疏通卒子,少受了皮肉之苦。无赖的爹,怎能容忍齐国佬打死爱子。审了一堂,定了死罪,以齐国强盗聚众在宛邑造反致死人命之罪名,派邑吏押送到郢都,向楚王请功。

子牛无法营救越利,连夜往回赶,给陶朱公报信。

这一日,范蠡和独山在庄园酒店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一边下棋,一边喝酒聊天。述说从光屁股到如今下棋生涯。管理酒店的西女不时给他俩加酒、添菜。

范蠡和独山正在悄悄商量,何时回老家宛城看看时。渔三十扶着子牛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跟前。

子牛见了朱公,挣脱搀扶,扑通一声跪在朱公面前,哭道:“我没照护好二公子,我该死!”

独山问渔三十:“怎么回事?”

渔三十:“刚才在路上撞见他,昏昏迷迷,一定要见朱公。”

听到子牛一人惊慌回来的消息,宛玉、越吉、河妮都到了酒店门前。

范蠡有些不安:“子牛,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

渔三十焦燥:“子牛,你是咋啦,就知道哭!”

子牛抬头,看到桌上木盘内有牛肉,站起来,冲过去,抓住吃了起来,边吃边说:“我就是死,也不做饿死鬼,三天没吃东西了,吃了再讲,该打该杀,你们看着办!”

大家着急。渔三十欲去夺了子牛手中牛肉。

范蠡示意让子牛先吃。把自己的酒囊递了过去。子牛也不客气接过去,又吃又喝。倾刻之间,把桌上肉食吃得津光。酒也喝得一滴不剩。子牛吃喝之后,有了力气,跪下去,把越利在宛城打死无赖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然后伸出双手:“朱公,夫人,你们该咋惩治,就惩治吧,没照护好二公子,我该死!”

范蠡扶起子牛,对渔三十说:“你扶子牛歇息去吧,子牛已尽了力。越利杀人与子牛无关。”

子牛感动地朝朱公叩头。

范蠡把子牛扶起来,慈祥地:“去吧,好好歇歇。”

渔三十带子牛走了。子牛边走边叫:“朱公,救救越利!他还年轻……”

声音揪人心肺。

“少伯,怎么办?”独山问范蠡默然不语。

“越利是为民除害!”独山提高了嗓门。

范蠡内心十分痛苦,责怪自己不该派越利去宛城——那是个令人怀念,又让人伤心之地。叹气道:“为民除害,教训一顿也就罢了,致人死命,过份了!谁也救不了他!!”

越吉、河妮分别乞求:“爹爹,救救二弟!”范蠡不语,二人跪了下去,范蠡仍不语。独山见状,也跪了下去。范蠡急扶起:“你我情同兄弟,怎么也这样。”独山站起垂泪:“我是代老二求你,这孩子从小就命不好。”越吉、河妮叩头:“爹爹,救救二弟!”范蠡不悦:“死罪当斩,如何救他!”

河妮转而求婆婆:“妈!快劝爹爹,想法快救越利!”百里宛玉一时没了主意,竟也向范蠡跪下:“少伯!救救老二!”范蠡生气:“你们说,怎么救?!”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谁也说不出办法。

范蠡怒道:“都起来给我回去!”

大家见范蠡发怒,先后站起,仍未动步。

范蠡吼道:“还站着干什么?!”

独山明白范蠡心里也难受,便道:“河妮,扶你妈回去吧。越吉,咱们也走吧,让你爹好好想想,他会有办法的。”

范蠡百感交集:“我有何办法?”

河妮扶着婆婆,擦着泪走了。越吉也叹气走了。独山把桌上一个空酒囊叠起来,揣到怀里,看一眼范蠡,慢慢走了。

范蠡见人已走,想到两个孩子,最对不住的就是老二,生下快三岁时才见第一面!这些年又忙于养畜经商,很少对之教训,以致于遇事忘了分寸,致死人命。养不教,父之过,悔之晚矣。如今如何办呢。范蠡仰望上苍,呼道:“越利!我的孩子!你失了分寸,犯了死罪呀,我怎么救你……杀人偿命,古今同理,谁也没有办法,没办法呀……”流下了眼泪。

西女从酒店出来,走到范蠡面前,轻轻地但很坚定地说:“你有办法的!”

范蠡一惊:“西女,你!……”

“我已听了多时。”西女神情自若。

“你?”范蠡又是一惊。

“我是越利干娘,看着他从小长大。如今他有杀身之祸,我不能坐视。

我不会象夫人他们那样跪着求你,我知道眼泪打动不了你之心,只会引起你反感……“

“西女,你?”范蠡更为惊讶,他从来未听西女说过这么多话。在他心中,这个姑娘,象自己家曾用过的哑女,只会干活,不会说话。

西女款款说道:“我跟你这么多年,知道你的人品,你的脾气。但也知道你有办法。这么多年,不管大事小事,还没有哪件事难倒过你。”

范蠡摇头:“越利犯的死罪,我没有办法。”

西女充满信心地:“你有!”

范蠡摇头:“杀人偿命,无可挽救……除非是楚王大赦……”

西女笑了:“范大夫,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范蠡惊骇,旋即镇静:“西女,你说谁?”

西女又笑:“说你,范蠡大夫!”

“我叫鸱夷子皮!西女姑娘!”范蠡急辩。

“上大夫,你不知我,我可知你,越国堂堂的相国、大将军,二十年谋划打败强吴,人称孙武第二。”西女索性把范蠡底细揭了。

“你到底是谁?”范蠡注视西女。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是王后姬玉派的刺客!”西女说出这句话,松了一口气,是啊,二十年了,总算说出来了。

范蠡一惊,很快镇静下来。故意笑道:“为何刺杀我?”

“因为你是治国良臣,兵家奇才,王后担心你为别国效力,联合诸候,攻打越国,故而派我来伺机刺杀。”西女把内幕都讲了。她想,该讲了。

“那你为何一直没有动手?”范蠡感兴趣。

“临行时,一位恩人瞩我,只在你危害越国时才动手。十年前,听到齐王聘你为相,我差点动手,难道你忘了?”西女说着这生杀之事,犹如拉家常一样平静。是的,她以此为业,经过王后姬玉特别教训,对生杀之事看得平常。

十年前那一幕,范蠡怎能忘记。事后,他本想把西女辞了,但想到文种已故,把他引荐之人辞了,似有不妥。又观西女对越利很好,此事便放下了。

虽有疑惑,但无把柄。更没想到姬玉通过文种之手,派一个小女子卧底家中!

听西女如此一说,忽然之间,感到小女子十分坦诚,有点可爱起来。而可怕——在范蠡心目中,几乎是没有的。他遇事从未感到过畏惧。他对西女行踪感起了兴趣,接着问:“这些年呢,为何没有动手?”

“这些年,我观察你,虽然智谋超群,但宽厚待人,两次散千金给穷人,深得百姓爱戴,也就淡了刺杀你的心!”西女真诚地说道。

“二十年前,你小小年纪,为何要听王后姬玉的话?”范蠡对此不解。

“王后把我从小选入后宫,请人教我读简学艺,让我长大尽忠报国,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就向王后发了誓。”西女款款而道。

范蠡心想,那些年,自己常出征在外,虽知王后姬玉智谋过人,大王难比。但万万也想不到,王后早有谋杀功臣之心。这个女人,真有心计!想到二十年来,西女听令重诺,匿藏下来,也真不易。钦佩地说:“西女姑娘,你一露面,我就犯疑,这些年,你一直藏而不露,真是个大智大勇的侠女!”

“承蒙上大夫夸奖。话已挑明,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西女有些高兴起来。

“不知侠女是何用意?”范蠡故作不知。

“神机妙算的大将军,不要装糊涂了。”西女看着范蠡道。

“西女姑娘,子皮年近古稀,脑僵心疲,喝点米酒还行,想主意已不如当年了。”

“你的英姿不似当年,但你的英名天下皆知。尤其那王公贵族,谁不知你‘胜敌使敌不能报,取地使敌不能夺’之气概,谁不惧怕你大将军之威名。

我听说,姑苏地方,吓唬小孩就讲,范大将军来了……“

范蠡苦笑:“罪过,罪过,范蠡二字,犹如虎狼一般!”

西女点破:“如今越利有难,你只要把范蠡大名一亮,我想楚王也怕你三分,越利不但可特赦放出,依他的文韬武略,说不定还可以在楚国当将军呢?”

范蠡明知故问:“你是说让我用范蠡之名去求楚王特赦?”

“是的,”西女说,“楚国是你故乡,楚王这点颜面会给的,就是那宛邑令,知道越利是你公子,也不会再深究。”

“你觉得行?”

“行,一定行。”

“你觉得我会那样做?”

“为救越利,我想你会的。”西女说此话,有些犹豫。

“西女姑娘,难得你救越利一片苦心。但你想错了。你观察了我这么多年,还没看出我的心,我决不会再用范蠡之名,去干我不愿干的事情。”

“为什么?”西女不解。

“因为还有比姓名更重要的信义:范蠡之名是用来治国的,不是用来治家的,不是用来谋私的。我怎能为一个死囚玷污范蠡二字!让后人觉得没有一个官是清廉的!一个人赢得好名声不易,损坏它易如反掌。我宁可让越利骂我无情,也不能让后人骂我无义!”

“你这样做,有谁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愿足矣!西女姑娘,你救老二心切,泄了我天机,我不怪你。但此事,万万不可这么做。越利之事,听天由命吧!”

西女十分失望:“这么说,你是不同意亮出范蠡之名了。”

范蠡心情激动,面上平静:“范蠡已经死了,我已习惯于鸱夷子皮的姓名了!”

西女感动:“不,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姓名已经死了。二十年来,你没有刺杀我,就是因为范蠡死了。要是活着,你能放过我?越王后还能放过我?!不仅救不了越利,连全家的性命也难保!”

“不,这么多年了,越王后不会追杀你们全家了!”

“我不是怕越王后追杀。我是想按自己的心愿干点事情,让后人知道,治国有范蠡,经商有朱公,我不能自坏名节!”

西女见说不动范蠡。跪下道:“上大夫在上,西女原不想跪求,现在只有这样做了,我斗胆再问大将军一句,你用不用范蠡之名去救越利?”

范蠡坚定地:“不用!西女,跪也没用,起来吧!”

西女无奈:“范大夫,我明天就向天下人讲,你就是范蠡!越利是你的二儿子,他本名范越利,请求齐王去疏通,你以为如何?”

范蠡看着西女:“我要是不同意呢。”

西女着急,使出绝招:“我就刺杀了你,再向天下人宣布,你就是范蠡!”

西女双目圆睁,直射范蠡。

范蠡微笑:“那就请动手吧!”把腰间佩挂的腰刀拔出,递给西女:“来吧!”

西女起身接过。

范蠡挺胸待刺,神色坦然。

突然,西女朝自己脖子割去……

范蠡功夫不减当年,一把抓住西女手腕。

西女视死如归:“范大夫,为何阻拦我!”

范蠡:“为何不杀我,而要自刎!”

西女泪涌:“你以死维护信义之名,使西女无地自容;越利性命难保,我已没了指望;范蠡已死,我活着亦无意义;想起对王后的允诺,我不能再苟活于人世!”

西女拼命挣脱范蠡手腕。

范蠡毕竟年老气弱,挣西女不过,只见西女拔刀向脖子上割去。范蠡闭眼大叫:“西女……”他一生见过多少次流血,但从没象这次惊心,目不忍睹。

西女倒在地上,脸上露出安祥笑容。

家里人,庄园人赶来。范蠡没有说出西女真实身份,只是说,西女听到越利犯了死罪,一是自疚;二是感到无望。想不开,自刎了。

人们叹息着,将西女尸体抬到屋里。河妮给西女擦净了身子,换上了干净衣服。

范蠡让独山找两个可靠之人,用快车把西女送回越国安葬。顺便代他为陈音扫墓。

安排妥当之后,范蠡迈着沉重步子,回到家中,进了书房……

古琴抒怀朱公持念奇奇正正,正正奇奇。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亏亏盈盈,盈盈亏亏。

国国家家,合合离离。

陰陰阳阳,轮轮回回。

名名利利,来来去去。

奇正相生。虚实相依。

盈亏互补。陰阳互替。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范蠡坐在书房,手躁古琴,轻弹低唱。一遍一遍……,连晚饭也没去吃。

琴声,时而悠扬,婉转,如注如诉;时而如高山流水,浪潮拍岸;时而如低谷小溪,清风徐徐;时而如骄阳烈火,燥爇难耐;时而如冰天雪地,奇寒无比。亦悲、亦忧;亦慷、亦慨;亦平,亦静……

一盏油灯,照亮书房竹简世界。

墙上、架上、几上、案上,到处都挂有、放有、码有竹简,有的整齐,有的零乱。

为搭救越利,宛玉、独山、越吉、河妮、渔三十及其女儿渔妹,先后进进出出书房,想听听范蠡有何主意。在他们心目中,朱公定会有好主意。但朱公一直在弹琴,谁进来都不看一眼。他用琴声回顾往事:宛邑、诸暨、-李、会稽、石室、南林、浙水、北海、姑苏,陶地……用琴声追念应该追念的人:文种、孙武、子胥、陈音、楚女、还有西施、西女,……用琴声鞭笞勾践、姬玉、夫差、伯-……用琴声表达对父母、兄嫂、师长、宛玉、独山、渔三十的尊敬和答谢,用琴声诉说对越利的自疚、自责、不能救助的无奈……

乞望儿子原宥。他进入了一个无限的情感世界。觉着自己之心长了翅膀,飞到过去,飞到现在,飞到未来,飞上了苍穹,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颗心在琴声中颤动……

范蠡痴了!

大家看到他的样子,不忍心打断。但人命关天,救人如救火。渔三十气得火烧火燎地说:“我真想把琴一脚踹了!”独山摇头。宛玉叹气。越吉,河妮,站立不安,渔妹泪流不断。

越渴越给盐吃。恰在此时,一个身瘦高,衣破烂的穷汉闯进院子,吵闹着要见朱公。门人阻拦不住。穷汉到了书房门口,大叫:“我是鲁国的猗顿,我要见陶朱公!”

范蠡听到,停琴罢唱,面露喜色:“哦,远方来的客人,快请进,快请进!”

平日各地常有来找朱公的穷人。家人知道朱公脾气,从不阻拦。今日有越利生死大事未卜,真感到猗顿来的不是时候。本想让猗顿到客房住下等候,见朱公已经邀请,只好让猗顿进了书房。

范蠡欠身施礼相迎,让越吉给猗顿搬了榻坐,看猗顿面有饥色,让越吉给猗顿拿来了酒食。

猗顿边吃边说,“朱公真是大好人,想到我心里去了,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范蠡向猗顿问起公输班大师,猗顿说,前些时还见公输般用竹子、木片做了个飞鸟,在天上飞了三天三夜。又问起鲁国的宰相孔丘。猗顿说已死好几年了。范蠡听到孔丘已死,神情黯然。推崇之人老子、孙子、孔子、一个个都死了,上天的惩罚呀。范蠡陷入沉思之中,想到自己平生心血撰就的《兵法两篇》《致富奇书》和这三个大师比,还有什么不足……

渔三十忍不住了:“你找朱公何事?”

猗顿:“听说朱公是天下首富,我想问个发财门路,我实在是穷怕了,想发财,发大财!”

大家想笑又笑不出的看着猗顿。

范蠡思绪回到眼前,听到猗顿之话,很高兴地说:“好啊,想发财,好啊!人为财走,鸟为食飞。财也,食也,人之需也,不可醉也,不可弃也,正心求也,不可责也,邪念追也,不可学也……”顺口说出了他书上之话。

猗顿:“我的爷哎,你把我”野“糊涂了。”

大家露出勉强之笑,十分烦躁不安,期望猗顿快走。

范蠡对大家的情绪似乎没有注意,微笑着对猗顿:“我这里有一本《致富奇书》,上面有如何发大财,你不妨一看。”说着就要去取书。

猗顿慌忙拦住:“我不识字,你和我说说啥意思。”

范蠡只好讲了经商致富的要领十三条:勤快节俭;谨慎负责;规矩方正;价格讲明;钱财细慎;货分优劣;回验查明;期约限定;帐目记清;随行就市;良机莫失;不负于人;富行其德……

猗顿听不下去,将朱公之话打断:“算了,算了,朱公!你把现成管用的方儿,给我说一个,我照着做,能发财就行。”

范蠡无奈,问猗顿干过什么。猗顿说,种地,庄稼死。养蚕,蚕不活。

范蠡又问他养过牛羊没有。猗顿说,养过一条公牛,前年卖了;一只公羊,去年杀了。范蠡一听,爇情地向猗顿建议,让他回到鲁国,到西河那个地区,找个水草好的地方,安顿下来,专养母牛,母羊,两年能翻番,五年能致富,十年能发大财。猗顿一听,十分高兴,但很快又失望了。说自己两手空空,连个牛毛羊毛也养不起。范蠡说别着急,我既然给你出了主意,就要帮你。

说完先让夫人宛玉给猗顿拿了十两黄金。又让越吉带他去牛栏羊圈,挑母牛母羊各十头。猗顿感动得情不自禁的跪下叩头,说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朱公大恩大德。越吉领穷人选牛送羊,已不是第一次,没说什么,领猗顿出门。

倾刻返回说:“爹,一样十头是不是多了点。”

范蠡:“怎么,心疼啦?”

越吉:“咱家能有今天,也是一点一滴攒的,老二为几头牛……”说不下去,痛苦地低头。

独山也劝道:“子皮,咱又不摸这个人底细。”

渔三十今日确有醉意:“你出手也太大方了,顶上咱渔场一个月的收入。

你……“

范蠡不高兴了,说:“都别说了,我看此人真诚、豪爽、可亲、可敬,从鲁国跑这么远,向我讨致富门路,可见他决心之大,毅力之韧,若天下人都象猗顿,这样求富心切,哪还有穷汉,饿鬼。我已把他看成知已,士为知已者死,何况区区几头牛羊!越吉休再罗嗦,快去!再外加一头公牛,一只公羊,挑好的。我要让猗顿十年能和王公贵族比富!”(注:史载,猗顿十年后财富达到王公贵族水平)

越吉看母亲,宛玉示意他快去。越吉只好快快而去。

独山摇头叹息。

范蠡又坐下弹琴。

渔三十焦躁愤懑:“子皮,你总得想个办法呀,光弹这个破琴,能把老二救了?”

独山:“是啊,得想个办法。”

渔妹禁不住又哭泣起来。

范蠡不语,低头抚琴。琴声低吟,震撼着一颗颗如焚之心。

渔三十大呼:“我没见哪件事难倒过你,难道你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范蠡仍不语。

百里宛玉计从心出:“有办法啦!”

大家惊喜:“快说!快说!”

百里宛玉望了一眼丈夫,欲言又止。

范蠡瞥了一眼夫人,继续抚琴。琴声激烈,烦躁,不满,嫌夫人话多……

宛玉明白丈夫之意,但实在忍不住:“少伯,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大家催促:“快说!快说!”

宛玉:“我们拿钱去把老二赎回来?”说完不安地看着丈夫。

独山:“是啊!是啊!”

渔三十一拍大退:“他娘的,只顾着急,把这个茬忘了。前些时,我还听说,只要有钱,死罪可以判成活刑,无期判成有期,有期放出监狱。对,对,对,钱咱有,花它万二八千,把越利赎出来!子皮,这儿若是不凑手,我把渔场的积蓄全拿出来,也得救老二的命,不能看着闺女没出门,就当小寡妇!”

渔妹嫌父亲的话不好听,叫了一声:“爹!”

渔三十知道女儿意思:“你也别嫌乎爹说话不中听,你的心比爹还急。

到这个份上,没啥不好意思,快快求你大伯,将来的公公,点个头,咱们马上凑钱赎人。越利送到郢都这么多天了,楚王那个老儿,要是一来劲儿,发句话咱越利就没命了!“

范蠡低头不语。

宛玉:“少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寒泪跪下……

范蠡不语。渔妹,河妮朝朱公跪下了。

渔三十不满,抓住酒囊,浑身发抖:“子皮!嫂子和儿女们跪着求你,你那头再金贵,也该点一下了!”

独山:“子皮,你点个头,这事我们来办。”

范蠡把琴哗地推在一边,站起吼道:“你们不要逼我了,我不会同意拿钱去赎人!”

大家吃惊!

范蠡:“难道我不心疼越利,难道我不知拿钱去赎,难道我是那要钱不要命的人?!”

渔三十咆哮:“那你为啥不同意?!一二十年了,你赚了万万黄金,散给了说不尽的穷人,刚才你还给那个穷汉一大笔财产。对不认识的人,这么大方,对自己儿子却这样无情无义!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我早知这样,才不同意和你结亲家呢!渔妹,走!你还没过门,他家老二是死是活,与咱无关,走!”上去拉渔妹。渔妹不愿走:“爹!爹?”渔三十大吼:“走!”

父女拉扯起来。

河妮:“爹爹答应吧,三十叔生气了。”

宛玉:“少伯,求你啦!”

独山:“子皮,答应吧,三十贤弟说的是。平日,你常说,挣钱不为钱,有钱不吝钱,你点个头,我们去办,就这一条路了……”

范蠡心里痛苦:这些跟了自己一辈子的人,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心思呢。

难道自己想的不对?不,自己是对的。但坚持一种信念,太难了!有时连自己亲人都要得罪。

独山见范蠡不语:“少伯,你答应了。”

大家也都转忧为喜:“答应了。”

范蠡坚定地摇头:“我不会答应!”大家意外,吃惊生气。未拉走渔妹的渔三十怒吼道:“为什么?!鸱夷子皮,你讲个明白!”

范蠡发自内心地说:“我范……我鸱夷子皮,天下谁不知,我是大富翁,我有钱,可这钱,可这钱!我宁可帮助穷汉,也不去行贿养贪!让后人知道,朱公的钱,来得明,花得正,不是有钱就去买鬼推磨!”

范蠡激动地把身边几案上的竹简,哗哗打落在地上,高呼:“都出去!

让我安静安静……“此刻,他感到特别孤独。想起孔丘之语: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自己达到”君子“境界了吗。摇头,摇头,再摇头……

名非常名道非常道渔三十带着女儿回了渔场。

独山、宛玉、河妮退出书房到了客厅。越吉帮助猗顿选好牛羊后,也回到了客厅。几个人合计一番,独山做出跟随范蠡以来第一个大胆的决定:由越吉和子牛带上重金,速去郢都,想法赎出越利。宛玉也第一次违背了丈夫心思,点头同意。

越吉叫来子牛,把黄金箱子装上马车,连夜出发。

第二日,范蠡得知这一情况,生平第一次向独山和宛玉发了脾气。

独山走了。说是回宛邑老家看看。

宛玉病了。一连几天都没起床。河妮忙前忙后,侍候着婆婆。

范蠡呆在书房,忙着修改著述。饭是孙子范苗送的,觉是在书房卧榻上睡的。他忘了外面的世界,陶醉于竹简——山野竹林清香之中,领略着其中的辉煌、壮美……

宛玉虽然病倒在床,心中一直惦念丈夫。知丈夫脾性,愿干之事,一定要干成;不愿干之事,谁也说不动。花钱赎人,违了他之心,他能好受吗。

每天从孙子口中了解丈夫情况,得知丈夫每日埋在竹简之中,写写改改,没有别的事情,稍稍安慰。十天过去,宛玉感觉津神好些。让河妮去三场、二队、四坊看看,别出什么事。自己撑着身子,到了书房。

范蠡正在修改兵法中的“刚柔篇”,他虽在携李、会稽、姑苏、笠泽江、姑苏山等战斗中,已把刚与柔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当他把强弱、攻守、奇正、虚实、众寡、先后、迂直,这些概念纳入刚柔体系论证时,好象登上了山峰,豁然开朗。处于高山之巅的范蠡,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更没觉察夫人的到来。

直到写下最后一笔,满意地抬头想放声大笑时,才发现夫人就坐在一旁。

范蠡忘记了与夫人的口角,忘记了夫人这些天一直有病,高兴地像小孩似的:“宛玉,我改完了,定册了,可以和孙武比了。我还有经商致富的书,孙武没有。我活到七十,孙武没有。哈哈……”若不是宛玉,换了别人,准以为范蠡在说疯话。宛玉知道,范蠡一生都在和孙武比试。想到这一点,宛玉深为丈夫的追求津神所折服。但人总不能生活在想象境界中,一到现实,谁也摆脱不了烦恼二字。宛玉心中也有积了一二十年的话,借着范蠡话茬说:“你比上了孙武。你治国成功了,致富成功了,可你是怎成功的。你把家丢下不管才做到的。我十六岁到越与你完婚,如今快五十年了,你对我,对孩子,管过多少,新婚几天,你就陪勾践去当人质,一去三年,把我一人留在异乡,度日如年……你从吴国回来,有了越吉,你又管过几回?你陪勾践视察,几次路过家门而不入,你鼓励别人生养教训,越吉长到几岁,竟不识你,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

范蠡从书中回到现实,愧疚地:“别说了。”

“不,我今日把话说完。你为勾践处心积虑二十多年,无一事不经你运筹。可你又为孩子们做了些什么?老二、老三是女孩,生下不久就病死了,孩子死时,你在哪里?越利已是老四,生他时,你又北渡淮水……仗打完了,满想可以过安稳日子了,你又把官辞了,丧家犬一样被勾践追杀……这些年,你赚了大钱就送人,又重新干,折腾来,折腾去。

要不是你想引进宛邑黄牛,越利怎么能出事?“

范蠡沉痛地:“宛玉,别说了,你跟我一辈子,吃了万般苦……这份情;这份意,今生难还,下辈子再报吧!”

宛玉:“我不是让你还情。我是让你知道,为啥违了你的心,同意让越吉去赎老二。我亦是知书达理之人,从跟你那一天起,哪件事不支持你,打仗时候不说,你辞官经商后,你办的哪件事,我说过半个不字……”

“宛玉,你不要说了……”范蠡乞求。

宛玉索性把话都说了:“你不要打断我。说起来你也当过上大夫,这赎罪特赦,古已有之,今也有之,越国有之,齐国有之,楚国也有之。君王们愿意落仁义贤德之名,你又何必清高呢?钱可以再挣,人死不可复生,这个理儿你比我懂。”

“越利的罪是赎不了的,楚王不会特赦他。”范蠡肯定地说。

“为什么?”宛玉不明白。

“因为他是陶朱公的儿子。”范蠡说,“楚王会怕百姓说他是收了陶朱公的大礼才赦越利。哪个君王不想要好名声呢!宛玉,你让老大去,也就去了吧。但人命是赎不回来的,你要有所准备。这些天,一有空我也在想,我在越国时,为了整治军纪,杀过不少刁钻强悍的犯人。越利之事,是上天惩罚我……我做事喜欢彻底,吴将王孙雄骂我要断子绝孙,孙未绝,看来子要断一个了……”

宛玉平静了些:“事已至此,听天由命,能赎,是他自己造化,上天保佑,不能赎,也算尽了心,他不责怪我们,于心也安。哎,这个孩子,从小就多事。”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这些天,你病倒在床,我憋了口气,未去看你,实在失礼。但我也在想,怕你受不住呢。”

“我倒是怕你……越利不知死活,独山赌气走了,三十也不来看你……

怕你经受不住。“

范蠡笑道:“我钻到了这山野竹林,登上了高山之巅,尘世已丢在脑后了。”

“你能这样,我放心了。”宛玉说着站起来,深深地望了丈夫一眼,走出书房。

“宛玉!”范蠡轻轻叫了一声。

宛玉回头。

“保重!”范蠡叮嘱。

宛玉答应了一声,转过头去,泪流了下来。

两个月了。没有郢都传回的消息。

范蠡似乎老了许多。

宛玉担心丈夫在书房闷出病来。想起丈夫过去总爱去酒店门口坐坐,一来可以看看附近的牛栏羊舍,听听牛羊叫声,二来可以和过往的乡亲说说话。

摸摸行情。于是,她先到了酒店,让儿媳河妮准备了酒菜,叫孙子范苗去把爷爷拉到这里。

范蠡来了,见到宛玉,明白是夫人安排,心中感动,和夫人对面坐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牛羊叫声。

一队大雁嘎嘎从头顶飞过。

两人从天气、身体,说到越利。

范蠡突然站起,遥望远方,失常地:“我看到老二了,正在向家中走来,你看,穿了一身白色盔甲。你听,他在唱歌……脚踏千里水,手扬满天沙,惊起林中鸟,折断园里花……”踱步欲追,“你看,老二又走了,走过了牧场,走过了陶山,走进了云中……”

宛玉吃惊:“少伯,你……老眼昏花了!”

“不,我看到老二了!我看到越利了!他没有埋怨,他安祥地走了,象一阵清风,轻轻地散了!”

宛玉心想,丈夫想儿子想痴了,心疼地上前扶住丈夫坐了下来,安慰道:“少怕,你累了,歇会吧!”

马蹄声响。“朱公!朱公!”的声音传来。

子牛回来了。

子牛见到朱公和夫人,滚鞍下马,叩头便报:“朱公!夫人!给你们报好消息,楚王要大赦,二公子马上就回来了!”

“真的?”宛玉高兴。

“真的!郢都的人都说楚王要大赦。一位宫中贵人还透信给大公子,说楚王已派人查验金钱仓库,查完金库就要大赦。大公子让我先回来报信,我把一匹马都跑死了,又买了一匹……”子牛十分兴奋。

宛玉激动地:“少伯,这下好了!”

范蠡低头喝酒不语。

子牛:“朱公,真的!”

宛玉从桌上拿起一个酒囊,递给子牛:“你讲讲去郢都的情况。”

子牛接过酒囊狠命地喝了几口,喘了口气说:“去了之后,大公子就用重金疏通了宫中贵人。没过几天,贵人就捎信说,楚王为免去楚国久旱不雨之灾,决定大赦。大公子很高兴,在市上买上一匹好马,单等接二公子一块回来。”

“你们见到越利没有?”宛玉问。

“见到了,大公子疏通了狱卒,我们去见了一面,二公子虽然受了酷刑,精神还好,见到我们问起二老的情况,泪哗哗地流,说是辜负了你们生养之恩,给家里带来了灾祸。”子牛一口气说。

宛玉擦泪道:“子牛,你辛苦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子牛又喝了几口酒,把酒囊放到桌子上:“没有了,你们等好消息吧,我去歇了。”牵马走了。

一阵秋风刮来。

两人往家中走去。

“少伯,你怎么不高兴。”

“你以为是好消息?”

宛玉点头。

“老二已经死定了!”范蠡肯定地说完,叹了口气。

“楚王不是要大赦了吗?”

“赦了别人,也不会赦越利。”

“为什么?!”

“老大一用钱,这事就坏了,楚王会先杀老二,再下大赦令。哎!谁让他是陶朱公的儿子呢!”

“兴许事情已办妥了!”

范蠡苦笑。

两人回到家中。

范苗跑了进来:“爷爷,奶奶,子牛叔说,二叔就要回来了!”

宛玉点头:“子牛那么说,你爷爷不信!”

过了一会,渔三十和渔妹也来了。

渔三十高兴地:“朱公,我从渔场过来,正巧碰上子牛,说是楚王要大赦,老二快回来了!我早就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楚王那老儿见钱,眼还能不开!”

渔妹走到宛玉跟前,羞涩亲妮地:“大娘,越利一回来,我们就成亲。”

宛玉一笑:“好哇!”

渔三十冲着范蠡:“朱公,上次冲撞了你,今日向你陪不是。”见范蠡没什么反应,“你那脸也不要老是阴天,破财免灾,应当高兴。来!咱俩喝一壶。”从怀中掏出酒囊,举到范蠡跟前。

范蠡推开酒囊:“这酒怕喝不成。”

“为什么?”渔三十问。

“过几天你就明白了!”范蠡叹气。

好难等的几天哪!

这一天终于来了。

越吉拉回来的是白布裹着的越利尸体!人们看到时,惊呆了,怔住了!

范苗先哭了起来。紧接着,渔妹、河妮哭了起来。宛玉叫了一声“利儿”

晕了过去,庄上人连忙把她抬到屋内。

越吉朝站在大门口的父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渔三十恼怒地:“越吉,你怎么搞的?!”

越吉沉痛、羞愧地:“越吉固然无能,可……”

“可什么?!”渔三十大吼。

越吉不得不说:“楚王没有赦老二,是因为……他是陶朱公的儿子!”

渔三十:“啊!”对朱公冷笑,“好啊!陶朱公!陶朱公!是你害了越利!是你害了越利!!这就是你经商的下场!”

庄上人劝渔三十别说了。

范蠡平静地:“让他说吧!”

渔三十又咕咕噜噜喝了几口酒,叫道:“鸱夷子皮!我跟了你一辈子,这会儿,我恨不得宰了你!”庄上人见渔三十醉了,拉他回渔场去。渔三十边走边叫着“鸱夷子皮!”

范蠡挥手,让车夫把车赶走。

车走了。渔妹,范苗和庄上人哭着跟车走了。

越吉:“爹爹,当初你要不辞官,老二也不会……”

范蠡:“不要说了,去吧!”

河妮躲脚:“你还在这儿干吗,还不赶快去料理二弟后事!”越吉叹气走了。

河妮嘱咐公公保重,跟越吉去了。

丧事办完,恢复了正常。

范蠡却不正常起来,每日喝酒、舞剑。

这一日,范蠡又去了酒店门口,边喝酒边舞剑。

独山从老家回来了,见范蠡在酒店门口,打招呼:“少伯,我回来了!”

范蠡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舞剑。

“少伯!”独山放大了声音。

范蠡仍在舞剑。

“子皮!我回来了!”

“回来了好,歇着去吧!”范蠡说话了,但剑仍在舞动。

“不,我不歇!”独山跟着范蠡的步子走,“我要和你说说为啥回来了……

我是听说楚王杀了老二,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当年文种称你文比孔丘,武比孙武。如今孔丘已去,三千弟子都在读他的书。孙武不在,兵法十三篇,被奉若圣典。你的书呢,有几个人去看,你念的致富经,算什么学问?“

范蠡住步苦笑:“什么学问?什么学问?!子皮学,朱公学,经商学,致富学!”

“你还笑呢,世上没有几个人不想当官,你当上了,把它辞了;没有人不想捞钱,你挣到了,又把它散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图什么,如今把一个儿子也丢了……”

范蠡又一笑:“咱们同乡老子讲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也许,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那时人们才知道,我要的什么,图的什么!“

轮到独山苦笑了:“一千年,两千年!你想的太远了!眼下,连家乡的人……”十分痛苦地,“都骂你是奸臣、奸商,说你丢了宛人的脸……范家的祖坟被人铲平了,你的侄儿流落外乡……你当相国时。立的范公祠,被人推倒了。还说越利在宛犯罪,是对你的报应。说你从小就是疯子……”

范蠡震惊!没想到家乡人会这样看他,一生为楚,竟落得这样。进而,他想通了,开始大笑,狂笑,叫着:“奸臣……奸商……疯子……”从桌上抓起一只酒囊,喝着,笑着,挥着宝剑,踉踉跄跄地朝陶山奔去。

独山以为范蠡真的疯了,叫着“子皮!子皮!”跟了上去。

范蠡不知哪来的劲儿,一口气跑到陶山顶上,倒了下去……

寿终正寝魂系故土范蠡被家人抬下山,躺过冬天,精神才好起来。

范蠡再一次做出分散钱财的决定。把财产分成五份。一份给越吉,一份给独山,一份给渔三十,一份给了长期在庄园干活的人,一份交给夫人宛玉,让她散给上门求助的穷人。经营之事,他一概不管了。每日不是在书房读简,就是到酒店门口坐一坐。见到人只点个头笑笑,连话都很少说了。

转眼三年过去。

范蠡七十三岁。

忽一天,他把孙子叫到书房,十分慈祥地让十五六岁的孙子在几前坐下来,指着几上竹简说:“你看着这三句话,爷爷考问你。”

范苗低头,见简上是孔丘的话: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讲讲看?”范蠡温和地看着孙子。

范苗窃笑,这三句话,父亲已和他讲过多次,没什么难的,爷爷怎么啦,考这三句话。

“第一句话说,学问要随时练习,才高兴。第二句说远方来了客人,很高兴;第三句说,别人不了解我,我不怨恨,才是君子。”范苗说完,望着爷爷,期望得到称赞。

“没有了?”范蠡不满足,也不满意。

“没有了。爹爹就是这么讲的。”

范蠡叹了口气。心想,好好的话,怎么讲成这样。

“爷爷,我讲的不对吗?”范苗有点不服气,“爷爷,你讲讲看。”

范蠡看一眼孙子,坐在孙子对面,指着简上字,象对启蒙顽童似的说:“好好听着。这第一句话重字在‘时’在‘习’,是说做学问——不管是读书,种地、养畜、打仗,要随时随地思考,见习,体验,反省。开始不习惯,慢慢习惯,有了进步,就会有兴趣,趣而生悦,就高兴了。第二句接着第一句,不是讲远方来了客人,是说做学问不要怕寂寞,不要怕凄凉,一辈子没有人了解,也不要懈其志。做的学问,只要是为千秋万代着想,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总会有人了解你的心,总会遇到知音,想到那么遥远的人成为知己朋友,能不高兴吗。第三句是接着一二句,是说做学问的人,一辈子没人了解,也不怨天尤人,要反省自己,为何没有登上顶峰。这三句话,是做学问的三层境界。重在一个‘乐’字,自乐得天下之乐。什么时候,你修养到三层境界,就是君子了。”

范苗似懂非懂。在他心目中,爷爷一定是孔丘说的君子了。

又一日,范蠡穿戴十分整齐,把夫人叫到书房。自己端坐在古琴前,让夫人坐在对面,说:“我有些事,要交待于你!”

宛玉心里砰地一跳,预感有事发生。眼瞅丈夫全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轻轻地说:“你说吧。”

“人生七十古来稀,孔丘活了七十二,我比他大了一岁,该去了……一把剑,一张琴陪我一生,还让它们陪我去吧。《兵法两篇》、《致富奇书》是我心血结晶,也随我去吧……”范蠡安排后事的语气、神态,就象出远门一样。

宛玉心里流泪,面上镇静地说:“还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了。越吉在陶山之阳修的墓穴,我去看了,很好。生死由天,要看开看透。我走后,家人不要哭,我平生厌哭……宛玉!”

好长时间没听到丈夫这样亲切叫了,宛玉抬头,眼闪泪光。

“我们完婚时,我弹过一曲。我要去了,再弹一曲。”范蠡拨动琴弦。

琴声依旧,人声已老:葬吾陶山兮,面向宛邑。

遥望故土兮,噫嘘!噫嘘!(无限感概之意)

人声没了。

琴声仍在回荡……

宛玉看时,范蠡已闭上眼睛,象平日闭目养神。手指仍在琴弦上轻轻地颤动……

范蠡去了。

宛玉静静地坐在丈夫对面,直到太阳下山。

1995年3月至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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