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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六家谈

胡德平

曹雪芹在香山

曹雪芹的创作思想

周思源

亦石亦玉话宝玉

孰优孰劣话黛钗

刘心武

揭秘秦可卿

蔡义江

诗人曹雪芹

大观园里论诗才

吕启祥

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

梁归智

《红楼梦》的断臂之美

曹雪芹的超前之思

胡德平

 

  胡德平,男,汉族,1942年11月生,湖南浏阳人。中国曹雪芹研究会第一任会长。1966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67年9月参加工作。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大学文化。全国政协常委。2002年12月任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党组书记。

曹雪芹在香山

 

  各位朋友好。曹雪芹晚年居住在北京西郊的西山,这是有文字依据的,是谁都不能否定的。曹雪芹的几位好朋友张宜泉、敦敏、敦诚等人留下来的诗句,把他离开北京之后的居住地锁定在西郊西山一带。比如张宜泉就有诗:“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把曹雪芹这个人的才华、他对人们的吸引力和他的魅力说得很清楚。“爱将笔墨逞风流”,曹雪芹那一支笔非常生动、非常幽默,他的《红楼梦》是中国最吸引人的一部小说。曹雪芹住的地方是庐结西郊,一个很幽静的地方。然后,张宜泉还写到:“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敦诚也说:“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他们把西郊、西山的方位说得是很清楚的。

  整个北京城,可以说整个全中国,什么地方留下的对曹雪芹的传说最多?什么地方对曹雪芹的著书、爱好、掌故、历史流传最多?就是北京西郊西山的香山地区。

  1962年,周恩来总理责成当时的一个民主党派的副主席、北京市副市长王昆仑准备有关曹雪芹的若干资料、研究成果,准备搞一次纪念曹雪芹的活动。当时香山的张永海先生向他们介绍了一个当地流传的曹雪芹的一个对联,这个对联就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当时有人认为这是个传说,这有多大价值呢?但当时的红学家们还是把它记录下来,并把它印到了书上。1963年就出了这本书。

  除去这个之外,当地的老百姓中也有对《红楼梦》的传说。现在香山正白旗村有个四王府小学,它的体育器材室的房檐上画了很多画,这些画中有关《红楼梦》的占了大部份。我们和故宫的徐邦达先生一起去看过那些画,他是最有名的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先生说这是光绪年间的画,其中一个画面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在扑蝴蝶,画上还写着“滴翠亭”,这就是《红楼梦》书中第二十七回的“滴翠亭杨妃扑彩蝶”。这是光绪时候画的。下面一个图是“孽海晴天”,就是《红楼梦》第四回说的警幻仙子和贾宝玉的故事,图上贾宝玉的妆束和现在也差不多。这说明香山当地对曹雪芹的传说相当多,而且有实物留下来。

  香山有个地方叫正白旗,原是个军营,现在叫正白旗村,在北京植物园的里面、卧佛寺的东南面。正白旗村有个39号。我们去的时候是1979年、1980年,39号已相当残破、相当古老,它的砖瓦、窗棂、梁柁都表明它是个年代久远的房子。当地小曲经常唱,说曹雪芹住的地方是“门前古槐歪脖树,小桥流水野芹麻”,是很美丽的地方。现在房子是破了,但是风景还是相当好,就是张宜泉给曹雪芹写的诗中说的“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的境界。

  1971年4月4号,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一天房主人舒成勋进城办事,他的爱人在家收拾房子。他们家是北房四间,东三间是连在一起的,住人,西面有个小单间是做饭的。他爱人在收拾房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一块墙皮,发现里面还有一块白色墙皮,而且还有字。他爱人就慢慢地剥,慢慢地剥,越剥字越多,越剥字越多,把她吓坏了,不敢剥了。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她想别剥出什么反动的东西来,那可担待不起。晚上,舒成勋回来了,他爱人说咱们家出新闻了。他说咱们家这个破房子还有什么新闻呢?她说你去我们西小院看看,墙壁上出现了字。舒成勋二话没说,拿起电棒就跟着进去看。哎哟!确实有些字。他们就慢慢揭。一边揭,他爱人还一边问:这没事吧?舒成勋在二十七中做过老师,教过各个方面的课,有见识、有文化、有知识。他说这是古代的事,是过去的事,和现在没有关系。

  他们揭了三天。西墙壁揭出来的字占西墙壁的60%,其中有8组诗文。8组诗文中,7组的笔体是一样的,有两处署了名,都叫“拙笔”。最让人兴奋的是,这8组诗文的正中间就是那首对联。这首对联和传说的有些不一样,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很白话,一点也没有追求雅。这说明张永海先生的口头传说得到了印证。

  1977年来了个工人,叫张行。他看得很仔细,看完之后就问什么叫“处士”、什么叫“居士”、什么叫“芹溪”,问了很多。没过多久,房主人和这位工人又见面了。这个工人拿出了他家的一对箱子,箱子上画着兰花和怪石,还有“题芹溪处士句”等字。这可不得了,“芹溪”就是曹雪芹的号。“题芹溪处士句”,而且署名又是“拙笔”、“拙笔写兰”。这个“拙笔”和墙上的“拙笔”对上了,而且笔体完全一个样。

  为什么那些墙壁诗不会是假的呢?因为它两层墙皮中间糊了一张纸,这种纸是乾隆万字不到头的印花纸,因为年代久远,这张纸已经钙化在外墙皮的内侧,这是没法来做假的。时间解决问题,时间说明问题。所以两个墙壁粘不到一块,是有意保存下来的。

  那个箱子上有“题溪处士句”,落款是“乾隆25年”,而且也是“拙笔”写的。这个拙笔和题墙壁诗的拙笔可以联系起来。墙壁诗已经说明“拙笔”写的这个对联就是送给曹雪芹的。如果这个房子不是曹雪芹的,他把对联写在别人家里,别人愿意吗?现在又出现了“拙笔”在箱子上题的芹溪处士的诗句和画的兰花,这更加座实“拙笔”和曹雪芹不但熟悉,不但送给了他对联,而且是好朋友。这个箱子还有一行字,叫“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而且这个箱子里面还有编织的目录,有为芳卿编织文样所拟歌诀、为芳卿画的彩图、芳卿自己的编织纹样等五条目录,还有一首悼曹雪芹的悼亡诗。这些都说明“拙笔”这个人和曹雪芹的关系很深。

  芳卿是谁呢?而且还会编织,搞纺织还编成书。在当时,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有没有时间来编这个东西呢?曹雪芹对这个编织懂不懂呢?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著名红学家吴恩裕曾研究一本书,叫《废艺斋集稿》。这本书有的红学家说是真的,有的说是假的,说假的更多。但《废艺斋集稿》是谁供给的?也是一个旗人,叫孔祥泽的先生。《废艺斋集稿》有八册书。《废艺斋集稿》意思是什么?“废艺斋”就是教残废的人技艺,让他们有谋生自养的手段。这本书第一册是讲印章的,第二册是讲做风筝的,第六册是讲园林的,第七册是讲烹饪的,中间几册都是讲编织、讲印染、讲宫灯、讲宫扇,纺织类的很多。当时吴恩裕说《废艺斋集稿》是曹雪芹写的研究工艺品的著作,曹雪芹不但是文学大师,他还是个伟大的工艺学家。

  我同意吴恩裕的观点。但是我再补充几点,就是曹雪芹家做江宁织造,三代四人做了65年的江宁织造,《红楼梦》书中也有,说荣国府“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黻黼”就是很华丽的衣服,华丽衣服的花纹就叫黼黻。“焕烟霞”,他们给皇帝、给宫里做衣服,应该是中国纺织业中最高的水平。他们可不是外行领导内行,他们也真是学。在《红楼梦》的92回里,贾母就对巧姐说要学学女红。巧姐说:我也在扎花,在学拉链子。贾母说我们家不学这个也是可以的,但是我们也得知道点,我们知道这些怎么个做法,才不受人捏拿。你做这个事,你是个外行,人家内行骗你,那就叫捏拿你。实际上就说了曹家65年做江宁织造,几代人,成为世家了,对这个问题都是懂的。曹雪芹也极端聪明,对这个也极端了解的,他写《红楼梦》时写这个,所以说他编的《废艺斋集稿》有写编织的,这一点也不奇怪。而在书箱子里面芳卿为曹雪芹写的悼亡诗,也有这么两句话:“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

  曹雪芹去世之后,芳卿给曹雪芹写了悼亡诗,一开头就是“不怨糟糠怨杜康”,她的意思就是说曹雪芹的死是因为喝酒太多了,不是糟糠之妻没有服侍好他的生活,没有保养好他。最近我听友人说,现在周汝昌先生也在研究,说曹雪芹可能是喝酒去世的,其实人家悼亡诗在二三十年之前就说了这个问题了,香山一带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香山一带的人也很怪,说的有些话让人也觉得很生动,而且都可以和现在红学家们的某一派、某一论观点相符。比如说香山地区就说:曹雪芹这个人生在羊年、死在羊年,他儿子死在中秋节,他本人死在大年除夕——死都死得绝了。红学家就有一派观点,认为曹雪芹生在康熙已未年,是个羊年,死在乾隆癸未年,也是羊年,的确是生在羊年、死在羊年。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曹雪芹是遗腹子,他出生之前爸爸就死了,所以芳卿给他的悼亡诗中说“乩诼玄羊重克伤”,就是说羊年怎么那么倒霉,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爸爸死了,怎么到了乾隆的羊年你又死了。这些都可以联系起来。

  曹雪芹想帮助残废人,他就编了《废艺斋集稿》,而芳卿呢,她说自己“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她要把锦样编织的书写好,把工艺传下去,但是她鄙夷苏女。如果曹雪芹死了,她要再“续书”。但是她“才浅愧班娘”,她比班固的姐姐班昭——即曹大家,是东汉有名的文学家——的才学要浅得多,续不了这些书。苏女是个什么人呢?苏女也不是个坏女人,她是南朝时候一个叫窦滔的人的妻子,名叫苏惠。窦滔在外面做官想遗弃她,苏女就织锦、编文,而且还编了个回文诗给她丈夫,她丈夫看了以后觉得对不起苏惠,就又回心转意了。但是在芳卿看来,苏女这样的编织态度、编织目的是为了一己的感情,自己编书是要追随曹雪芹的,所以她看不起苏惠。这也说明芳卿这个人也是心比天高,才华也是出众的,而且是想追随曹雪芹的理想事业的。在《红楼梦》92回,曹雪芹就把班昭、苏惠也写进去了。这都可以和上面的事相吻合的。

  曹雪芹的爷爷曹寅对曹雪芹有什么影响呢?曹寅又是一个什么人呢?我觉得曹寅这个人也相当不简单,虽然他只做到内务府郎中差。曹寅的妈妈孙氏是康熙的奶保姆,他和康熙都是吃他妈妈的奶长大的,所以他和康熙的关系很亲近。而且他这样的人有文化,不管是当差、搞纺织、搞织造、管盐政,都做得不错。全唐诗是他刻的,《佩文韵府》是他刻的,可见他的文化水平有多高了。他当差20多年,非常想念自己的家乡。他家乡在哪儿呢?他在南京当江宁织造,但是旗人都知道,这叫当差,在外面当差,北京才是他们的故乡,北京之前东北的白山黑水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统治了中国之后,北京就成为他们的第一故乡。曹寅因为二十多年在外当差,非常想念北京。不管想念第一故乡也好,第二故乡也好,他反正没有把江宁当做自己的家。

  曹寅写了一首诗《江阁晓起对金山》:“淮海维扬衽席间,卧游终日似家山;破窗风影千帆尽,欹案茶香六梦删。”他这首诗的题目是“对金山”。他说我在金山玩,在镇江的金山玩,我躺着也想金山,起来也在金山玩,我感情和谐,我愉快得就像我在家山一个样。他的家乡北京只有一个地方叫金山,这个金山就在现在正白旗村的后面。明代有一个四、五岁就死去的一个小公主仙居公主葬于金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出土了她一块墓碑,就在正白旗村前面出土的。明代那个地方就叫金山。明代写金山的诗很多,镇江这里有个金山,正白旗村也有个金山;镇江金山有个金山寺,正白旗后面的金山也有个金山寺;镇江的金山寺下面有长江“无边新涨听潺源”,正白旗村的那个金山寺的下面在当时有普安淀、高水湖、万泉河和大小海淀,也是一片水汪汪的。所以这两个金山相似的地方很多,就是说不但曹雪芹在这住,就是曹寅的家乡也和正白旗有关系。

  曹寅还写过一首诗《畅春苑张灯赐宴归舍》,是说他被皇帝召进畅春苑,皇帝请客,张灯赐宴,宴罢归舍。曹雪芹的爷爷“归舍”,他往哪儿走呢?他往那个山村里面走。“雪晴踏月归西堂”,西堂那个地方就是个山村,有马道、箭场、练兵场,他是回这个家。诗中说他从畅春苑回来,骑着马归舍:“缓归骑马月中村,沙堤好让灯笼去,自爱银尘送马蹄”。周汝昌先生看到这儿以后,说在畅春苑附近是不是曹寅还有一座家啊?现在我们把曹寅的这首诗一找到,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了,他在金山也是有房子的,所以香山的老百姓传说曹雪芹回到我们香山来,回到正白旗来,他是回祖居来了。这些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书上都有。曹寅长大之后去内务府当差,可以去北京,北京再外放,可以到江苏、到苏州、到南京,但是他的根是正白旗的,老百姓都是这么说的。曹雪芹爷爷的诗就是一个印证。

  最奇妙的是什么呢?就是“从谁绚写惊人句,聚石盘盂亦解颜”。这个诗句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我在这玩得这么好,这么开心,山也美、水也美,山石也怪,水也这么大,“从谁绚写惊人句”,说谁能够把最好的句子写出来呢?“聚石盘盂亦解颜”,就是在这些奇山怪石上写上一本书,也让人们很高兴。盘盂,就是一本书,就是你在石上写的书也让我很高兴,这就是《石头记》啊。当然他没有说这是《石头记》。那曹雪芹太聪明了,他看了这些诗,他爱他爷爷,他爷爷确是个很敬业、很勤勉、懂工艺、爱文化、重视文学的人才。当然不是说曹雪芹就是因为这首诗,就把自己的书起名叫《石头记》,但是他太触类旁通了,很多事情都可以信手拈来。这又把江宁织造和北京老家联系了。

  曹雪芹只要离开京城,只要他往西山这边走,他就得回正白旗。他作为一个内务府正白旗的人,不能够去镶黄旗、正黄旗,镶蓝旗、正红旗。他根本不能去,这是八旗制度所决定的。雍正说过:我们满洲人之有旗籍,犹汉人之有籍贯。你是哪个旗的,你就是那个旗的,我是湖南人,我就是湖南的。咱们现在的籍贯好像都不要了,搞个出生地就行了,在古代社会可不行,你籍贯在哪儿,你犯了罪就遣送原籍,旗人有了问题不能做官当差了,就回原旗。这是古代的户籍制度。所以曹雪芹回正白旗,是回他的组织所在地,回他的户籍所在地,他只能回这儿。他去任何一个地方都犯罪,旗籍制度不允许,八旗制度不允许。

  他回到那儿有什么个好处呢?他每个月有钱粮。旗人就是寡妇也有小九米,就是一个季度有九斗米,不到一担米。老舍先生写的《正红旗下》和《茶馆》,把旗人穷了还要摆谱的味道写得很多。有的人说曹雪芹已经很穷了,“举家食粥酒常赊,卖画钱来付酒家”。这是用我们汉族人来想人家八旗制度。曹雪芹是很穷,生活也很艰难,但是旗人绝不会卖画,但可以“举家食粥酒常赊”,就是赊账。旗人喝酒都是去赊账的:老板,来二两酒,喝完了,把账记上,我下个月还。他为什么能还?他有钱粮啊,反正到下个月一关饷我再交钱。所以汉族人做小买卖的也愿意他赊:你说你下个月还,你明明喝了三两,我说你喝了五两,没事儿,啪,五两就交五两;说你喝了七两,七两?小意思!这就是旗人的谱啊!所以敦诚、敦敏等朋友也说:卖刀置酒喝啊。就是我想喝酒了,我没钱了,我不是卖了刀,我先压在你那儿。敦诚、敦敏是阿济格,英王爷之后。我还没钱,我大清国还没钱?这都是很有谱的人。曹雪芹是酒常赊,但并不是像有的红学家说的他穷困潦倒,他卖画,曹雪芹绝不可能摆个地摊在那儿卖画:快来买,快来买!绝对不可能。这些红学家不懂旗人。

  另外再说芳卿。曹雪芹死了之后,敦诚、敦敏怎么来写芳卿呢?“新妇飘零目岂瞑”,说他的妻子飘零,悲痛得闭不上眼睛,恨得也闭不上眼睛。这证明什么?证明曹雪芹的夫人芳卿不是旗人,如果她是旗人,曹雪芹死了她也有钱粮得。但芳卿不是旗人,曹雪芹死了,这儿没你户口啊,您得请走人,房子你也不能住了,钱粮也不能给你了。所以“新妇飘零目岂瞑”,眼睛都闭不上,她只得走。曹雪芹的很多东西就可能因此遗失了,这是一些很丰富的资料。

  我希望我们的《红楼梦》研究、曹雪芹研究,真正和历史学、文学、民族学、清代史学联系起来,还要有通达的思维和广阔的眼界。

曹雪芹的创作思想

 

  曹雪芹生活在康熙、雍正、乾隆年代。我们的电视剧、电影把康乾盛世拍得很好,大家也很爱看。确实,清代康、雍、乾年代经济发展、人口增加、国土版图扩展,是最鼎盛的一个时期。但是中央集权、皇权至上、专制主义、文化统治,加上小农经济,地主阶级,也有它极其残酷、极其专制的一方面。在这个情况下,社会矛盾也并没有因为是康乾盛世就有所缓解,老百姓的痛苦生活也没有是因为康乾盛世就得到很大的改善。就是在当时,清朝的皇帝也知道社会矛盾很尖锐。尤其是,除了社会矛盾之外,还有个民族矛盾,少数统治民族和众多的被压迫的多数民族的矛盾也是很强烈的。

  在这种情况下,雍正作为一个有为的封建统治者,他一方面鼓励生产发展经济,另外一方面也为这个社会上了很多的桎梏、枷锁。为了维护统治,他的文字狱,康熙的文字狱、乾隆的文字狱,都是很盛的。

  雍正给自己的定位是既要做人间的帝王,也要作儒、释、道三教的宗师。他的文化统治超过了他前后的帝王。他认为自己可以君临天下,是至高无上的皇上。按照八旗制度来说,所有的旗人都是旗下人,是佐领下人——佐领就是最基层的组织。所有的人,甭管你是王公大臣还是皇妃皇后,都是旗下人,只有皇帝一个人是旗上人,他不受户口的管制,他不受各种八旗组织的约束。

  我刚才说了,雍正把自己标榜成为儒、佛、道三教宗师,他要把它们统一起来。他要文化统一、文化统治、文化专制。在雍正后期,他还开了一次当今法会,就是大家都来讲道,咱们不谈军事也不谈政治,咱们就谈文化。所谓文化,就是说怎么按照我的意志来把儒释道三教合流。他自称是元明居士、破尘居士——破尘就是看破红尘了。元明居士都是带发出家的人们,都信佛。参加他当今法会的有他的儿子乾隆,还有张廷玉、鄂尔泰,也有曹雪芹的亲表哥福彭,就是七八个人开当今法会。雍正穿上了法衣,拿着佛家的道具。他就讲三教怎么是一致的,应该怎么合流。他说:我们应该信佛、信道、信儒,三者是一致的。他说如有不能了悟,说如果咱们大家现在还不觉悟的话,“则色空明暗”,那么物质世界精神世界一切的人们的活动,这些思维都是一场大梦,又“何必但许人噩梦,不许人善梦也”?这就是和《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说的话一个样,到头来都是万事皆空,到头来都是南柯一梦。既然佛教也宣传梦,大家都是做一场梦,那么我们作为一个统治者,为什么但许人做噩梦不让人做个善梦呢?他说都是人生一梦,我们作为统治者,我们作为一个皇帝,我们作为政府,就是应让人们来做个好梦,不要人家做噩梦,就是把宗教中的各种美好的、麻醉精神的东西让大家接受。

  但是曹雪芹——因为他表哥也参加了这个法会,可能他也知道这方面的事——就偏写一部《红楼梦》,写表面上的繁华,最后是场大悲剧。雍正不是说为什么不许人来做个善梦、好梦吗?他就偏写一部《红楼梦》,说了一个凶梦、险梦、噩梦,多少有为的、有才华的、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的人,被这个社会这个家庭给扼杀了,如林黛玉、元春、司棋、晴雯等等。这是个好梦吗?这是个噩梦。曹雪芹没有按着雍正的思路写个好梦、写个善梦,他写了个凶梦、噩梦、险梦,他希望人们能够惊醒。如果曹雪芹最后信了佛,他就无所作为了,就写不出这本《红楼梦》来了。《红楼梦》有一个最深刻的一个人性观,认为无形的文化上的摧残,文化上的束缚和压抑,使多少青年男女死于非命,得不到幸福。如果他已经信了佛,心如死灰了,还会写这么一本“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书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不是一个和尚说的话,而是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说的话。

  我们应该明白曹雪芹的创作目的。他的创作思想就是把生活的原型变为艺术的典型。他是正白旗的,他看到的山川景色,接触的旗营,接触的兵将,接触的家庭,接触的媳妇啊,姑娘啊,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像板儿、狗儿这样的人,他都了解。

  我认为大观园是三山五园的影子。三山五园是哪三山五园呢?三山就是万寿山、玉泉山和香山,五园就是圆明园、畅春园、清漪园(就是现在的颐和园)、静明园(现在玉泉山的这个园林)和香山的静宜园。三山五园是清朝的皇帝玩的地方,园林啊、建筑啊、宫殿啊、寺庙啊,现在还是人们很愿意去的地方。大观园的原型就是三山五园。哪一个王公大臣都没有像大观园这么好的住址地方,不要说曹家了,他是内务府的人,甭管他有多有的才华,皇帝对他多信任,他作为内务府的这么一个郎中,这么个员外郎,他没有这样的住处。大家好像觉得找不到大观园就找不到曹雪芹的家了,我觉得不要有这种失望。曹寅、曹玺、曹頫、曹颙、曹雪芹都是内务府的人,内务府是帮皇帝办家事的一个机关,所以他们对皇家园林都很熟悉,能写出三山五园来。《楝厅夜话图》上写得很清楚,曹家140口人,房子才480多间,一个人平均三四间房子,证明曹雪芹写的大观园不是曹家,不是江宁织造,是真正的皇帝的三山五园,那里人间天上景诸备,才能叫大观园。别说你一个曹家,即便恭王府,那王爷府,里面也没中南海,什刹海是在恭王府外面,恭王府里面有个海子是不可能的。

  在道光年间有个人写了一首诗为曹家鸣不平。有人说曹家是由于政治斗争被抄家革职,有的人说他是亏库,该了朝廷的钱还不了帐,但是这个叫乐钧的人写过这么一首诗说“比似甘棠已百年,洛阳忠孝至今传。千金自买姚黄贡,不费官家少府钱”。它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说曹家三代四个织造,他们就像召公遗泽一样,生活工作有近百年了,“洛阳忠孝至今传”,曹家对朝廷之忠、对家庭的孝,至今都在传。“千金自买姚黄贡”,是说曹家怎么亏空的?是接了圣上康熙四次驾,银子花得像海水那么淌,那是接待皇帝的,不是自己浪费的,而且“千金自买”,以后怎么补的钱?我“姚黄贡”,用自己的钱补上去的,“不费官家少府钱”,人家曹家没有欠你官家、你政府、你内务府的一分钱。当然咱们也可以说,他“千金自买姚黄贡”,怎么“千金自买”?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吧。但是这种官在封建朝廷也不是坏官呀,把人家革职、抄家,所以“洛阳忠孝至今传”。

  曹雪芹为什么把主人公叫贾宝玉呢?为什么叫林黛玉呢?为什么他们的关系要叫木石前盟呢?这个去樱桃沟看看就知道了。樱桃沟走到水源头的地方就有一块大石头,特别像个元宝。如果这个元宝是金的、是银的,那不得了,但它是个石头的,它是个假宝玉。所以一僧一道就说:看你的形体倒是个宝物,形体是个元宝嘛,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你没用。他说你写的这些书,世人也不爱看。曹雪芹根据生活原型创作艺术抽象的典型,是他最伟大的地方。看到一景一处,他都要想一想。林黛玉劝贾宝玉写《芙蓉诔》,她说你别这么苦思冥想,现成眼前的好人、好事、好景你写下来就是了。这其实是曹雪芹一个创作态度。

  什么叫林黛玉呢?在正白旗的河滩上有很多眉石,这种眉石在明代的书中就有记载,说进香的人把它拣起来,用于画眉、染眉。这种眉石不脏衣服又不脏手,你描完了眉之后这么一擦就掉了。这种眉石真是出于污泥而不染,那就是林黛玉啊。书中这些都有。贾宝玉说:你看吧,《古今人物考》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他说:妹妹啊,我就送你“颦颦”这个名字吧。正白旗那儿就有这样的眉石。黛玉,黛就是黑,可以画眉,皇宫的人都要用眉石来描眉。这样林黛玉又出来了。

  至于木石前盟,大元宝石的旁边还有一棵树,还有块大石头,没有一点土,在石上长出了一棵松,实际上是一个柏,木石是合不到一起的,但是木石在那儿结为一体了,它有关系,就是木石前盟。我去过的地方多了,看到石头上长出来一棵树的也不少了,但是就在那一块地方又有元宝石,又有眉石,又有木石前盟。

  绛珠仙草是什么?是灵芝,正白旗那儿还产灵芝。还有那个神瑛侍者,神就是大也,瑛就是石也,就是块大石头。

  《红楼梦》最后120回结束的时候,那个元宝石又回到了青埂峰下,现在还躺在那儿呢。我们可以去那儿再思考,再把玩,再分析。曹雪芹就写这块石头,就把它神话成一部《红楼梦》,但是它有它的原型,真不是都是“满纸荒唐言”,大荒山、无稽崖,都有它的生活原型在这儿。

  还有,什么叫铁槛寺?什么叫馒头庵?在正白旗下面,就有清朝的铁帽子王礼王代善的坟墓,大门包着铁皮、拳头大的铁钉子,八行八排,八八六十四,门槛都是铁的,所以《红楼梦》中有个铁槛寺。礼王坟现在还在,但是被破坏了。旁边有个村叫门头村,门头村明代就叫馒头村,所以曹雪芹又写了个馒头庵,意思是说甭管你是什么铁帽子王,什么铁门槛,最后人都要死的,最终只需一个土馒头。现在香山那儿有一站叫门头村,旁边就是礼王代善的墓,叫礼王坟,就是铁皮包的大门槛,包的大铁门。这个我就不多说了。

  读《红楼梦》,我们不能只看到男女闺阁、爱情故事、追求幸福的这一个方面,也要看到他的贫富观。曹雪芹在第一回就说:“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稍有闲暇,就好淫贪色,好货寻愁,哪有工夫去看那种理治之书啊”。就是那种空洞的政治书,大家都不愿意看,穷人觉得这也没用。像乾隆、雍正的《御制新书》,搞什么当今法会,大家没兴趣。大家喜欢看我这个表面言情实际上内容很丰富的一本书。另外就是说,阿房宫,那个东海龙王多富啊,也比不过四大家族啊。柳婶对司棋也说:你们哪里知道,有一年连草根子都吃光了的时候这还有呢。还有王熙凤和刘姥姥的关系,王熙凤耍笑刘姥姥,但是她也帮助了刘姥姥,最后他们家遭难的时候,是刘姥姥把巧姐给带走了。到底是谁帮了谁呢?到底是王熙凤帮的刘姥姥多呢,还是刘姥姥帮的王熙凤多呢?在十二支曲里面也有,《留馀庆》就是要倡导“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曹雪芹尊重墨子,对墨子的尊重超过孔子。他把孔子称做先哲,这在《废艺斋集稿》里面有:玩物丧志,先哲斯语。但是他对墨子称“夫子”,把应该称孔夫子的搬到墨子身上。他称孔子“先哲”,叫墨子“夫子”,夫子非攻。儒家说“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孔子也是很有仁爱之心,他说鳏寡孤独——鳏夫、寡妇、、没有父母的人、残废人,社会应该养起来,社会要保证他们的生活。但是墨子说对鳏寡孤独废疾者要教他们有自养之道,要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墨子说“兼相爱,交相利”。人们怎么才能得到利益呢?必须要双赢,就是交相利,只有交换中才能有利益,只有买家没有卖家,只有卖家没有买家,这个利益怎么来实现呢?一定是交相利的,兼相爱的。所谓爱,只有对方也爱你,这爱才能成立,否则那就是单相思啊。这把爱是说到家了。爱是什么?爱是双方的,是互相的,利也是互相的,也是双方的。而且怎么办呢?墨子说,我是“卑且贱也”,我从最简单的东西来做起,我做工艺,我做我的产品,我做我的商品。他说人做鞋不是为了给自己穿的,是为了要卖的。这是墨子的一个最辉煌的思想,应该成为我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思想的一个源头。

  我觉得曹雪芹继承了这些,他就编了《废艺斋集稿》。在《红楼梦》中他说男女的问题、婚姻的问题,在《废艺斋集稿》中他教人以发展工商的问题、教人以做生产的问题、谋以自养之道的问题。曹雪芹继承了墨子的思想,在《红楼梦》中有强烈的反映。大家没有注意到这方面。当时他的话不能说得那么明白,说得赤裸裸不是曹雪芹的风格。但是他说:“今天下不言杨朱就言墨家”,现在天下墨家已占半天下,“予不归墨得乎”。墨家思想传统在《红楼梦》中有表现。而贾政反对这个话,他说“无恒产者有恒心惟士为能”,就是说人们没有财产而又有恒心的,只有那些君子,只有那些士、那些道学先生能够做得到。这是唯心主义的。我没恒产,我是个流浪汉,我是个流氓无产者,我思想还非常好,我还助人为乐。你怎么助人哪?你是个无产者呀,你在社会上作为一个无产者并不光荣。这些话我觉得都很深刻。

  曹雪芹对春秋战国的百家,对佛学、道家、玄学,优秀的东西他都吸收了。但是把儒道释变为教,他就反对了。大家可以想想,《红楼梦》中最感人的是哪一回呢?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对不对?那边是薛宝钗成婚出大阁,这边是林妹妹在那儿孤苦伶仃,最后,她临死的时候说:宝玉宝玉你好……你好什么?你好狠心呢?还是你好没良心呢?还是好想你?她没说,让人们想,有悬念。最后她把给贾宝玉的诗词全烧了,焚稿断痴情。按照《红楼梦》的笔法,按照曹雪芹的笔法,他必须要让贾宝玉也有这么一段,也得要烧点什么,还真有,118回,就是他准备去考举人,他准备做和尚了,他说好了好了,他说现在我才知道这些书都没用了,把它们都烧了吧。烧的是什么呢?烧的是《参同契》、《原命苞》、《五灯会元》。

  关于《周易参同契》有两种说法,一个是佛教的《周易参同契》,写的是禅宗的一个重要理论,就是不要迷信偶像,不要崇拜偶像,人人都有佛性,要凭自己。他有点主观唯心主义,但是他反对崇拜偶像,反对对偶像顶礼膜拜,不发掘自己的潜能。还有一个叫《周易参同契》,剑桥大学最近翻译了这本书。我们湘潭师范学院的一个老教授给我讲《周易参同契》,《周易参同契》里有中国的古典文化,有中国真正的哲学。《周易参同契》翻译成英文之后,西方的哲学界对中国的这本著作很有兴趣。

  《原命苞》现在已经失传了。至于《五灯会元》,也是一个像《参同契》一样的,不拜菩萨,磕佛骂祖也能成佛的这么一种书。他的什么轻轻翠竹,无非般若,什么郁郁黄花净是法身,这些都可以称佛。林黛玉在感情上、在婚姻问题上烧的那种东西,是《红楼梦》中的一个高潮之高潮,而是贾宝玉烧的东西,是他的哲学思想、他的人生态度,对中华文化的一个继承,他烧的是最爱的,他读的、去考试的是他最烦的。

  最后我再说说我父亲对我读《红楼梦》的影响。我在上初中的时候他就给我谈《红楼梦》。他说《红楼梦》你看过没有,我说我没看过,我说我看过小人书。他说那哪行啊,他说你得看《红楼梦》。他说你现在也到了贾宝玉的年龄了。他说书中有这么一回作文,让贾宝玉写八股文,结果出的题是孔子的一句话,叫“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让他向孔子学习。贾宝玉说“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意思是说不想学习是人们的常性。说“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意思是说圣人太高了,真是没法学,15岁的小孩还是希望玩。我父亲说你都十四五了,说你也得好好学,你怎么还看小人书呢?这是他给我第一次讲《红楼梦》。在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又给我讲了一次,那个时候我们就开始翻《红楼梦》。有一回他说《红楼梦》120回写完了,我问为什么写完了。他说如果没写完,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怎么会“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攒成目录,分出章回”?他说这些都是整理完了、写完了以后的工作嘛,把章节目录都搞好,增删也完了,批阅也完了。他说曹雪芹是写完了的。

  我觉得贾宝玉烧《参同契》,“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还有84回的《归墨篇》,这都是《红楼梦》中的哲学精髓思想所在,绝不会是高鹗续的。从它的思想高度来说,应该是曹雪芹写的,任何人都不会续出这种想像不到的思想高度来。这是我的观点。

周思源

 

  周思源,1938年4月生,浙江杭州市人。1957年毕业于无锡市第一中学,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现任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红楼梦学刊》编委、中国中外传记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小说创作、《红楼梦》及古代小说研究,现当代文艺批评、中国文化研究。著有历史题材长篇小说《文明太后》、《红楼梦魅力探秘》、《红楼梦创作方法论》。论文主要有《质疑康雍乾“盛世”》、《评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化的世界地位》、《大观园为什么没有原型》、《论鲁迅对<孩儿塔>的评价》。

亦石亦玉话宝玉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篇就以一个半幽默的神话交代:当女娲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最后一块无材补天,不得入选,被丢弃在了青梗峰下。那块石头便自怨自艾,日夜悲哀,这就是《红楼梦》悲剧故事的由来,也是衔玉而诞的贾宝玉的由来。说他是石,他有了神的灵性和慧根,通灵宝玉嘛;说他是玉,他又有石的愚钝、冥顽,是块“假宝玉”。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男一号,在他身上存在着许多矛盾现象。我们现在从这儿入手来解读贾宝玉这个形象。贾宝玉最大的特点是对女儿的尊重、爱护和疼爱。但是在有些方面,他脾气大得出奇,对女性可以说是毫不尊重,更谈不上疼爱了。比如我们在第八回看到,宝玉回来问:早晨留下那碗枫露茶怎么没有了?茜雪就说是李奶奶喝了。李奶奶是宝玉的奶妈。宝玉当时就火了,他把茶杯一扔,茶就泼了茜雪一裙子。宝玉跳起来问道:这是你们哪门子的奶奶?我不过小时候吃了她几天奶。你听他说这话,“几日奶”。宝玉这时候13岁了,他当然不吃奶了。他说我现在已经吃不着奶了,留着祖宗干什么,他现在比祖宗还大了,干脆撵出去算了。他要把他奶妈撵出去,就为了那么一点小事。而且我们从曹雪芹笔下写的,宝玉把杯子砸了,而且跳起来斥责茜雪,说就吃了李奶奶几日奶,现在吃不着了就要把李奶奶撵走,蛮不讲理,毫无修养,没有良心,跟我们通常所了解得贾宝玉对女性的尊重、对女儿少女们的爱护判若两人,纯粹是一个纨绔子弟。这是个矛盾现象,而这种现象还不止一次。另外还有一次他回怡红院的时候敲门,里边的丫头们都玩呢,没听见。宝玉当时脑子里边就转这个念头,满心里要把这个小丫头踢她几脚。他成心要踢几脚,没想到来开门的是袭人,结果一脚把袭人踢伤了,吐血了。他有点内疚。可是我们反过来想一想,如果不是袭人而是别的小丫头,宝玉会感到内疚吗?因为他本来就是要踢这个小丫头的。类似这样的矛盾现象很多。

  那么我们怎么来解读贾宝玉这个形象呢?我们可以从两个神话、三个事件、四个文化基因入手。

  两个神话一个是女娲补天神话。女娲补天神话是中国固有的神话,但是曹雪芹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延伸,这一延伸不要紧,就把重点转移了,既保留了原有的精华,又转移了后来的重点。女娲补天有几种不同的情形,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两个男人争斗,最后有一个失败者头撞了天柱,把天柱撞断了,撞了不周山。结果地倾东南,洪水泛滥,火山爆发。也就是说男人破坏了天地。谁来补啊?女人来补,这就是《红楼梦》通过贾宝玉这个形象传达给我们的女性崇拜、女儿崇拜的文化基因。这个基因呢原来就有,原来那个女娲炼石补天,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是神,她是不应该计算错误的,这是她的错误。她炼出来的石头肯定块块都是合格产品,绝对没有二等品,每块都是合格的,那么多炼了一块,你没有给它补天,你就得给它发挥作用。这样一来,曹雪芹就把中国古代传说当中女娲的两个神话合成一个。我们知道中国古代关于女娲有两个神话,一个是补天,还有一个就是女娲抟土造人,结果她累了,一抟土捏起来比较慢,干脆拿一根草绳粘点泥水,那草绳一甩就可以甩出好多泥点。正式做的成了富人,甩出去的泥点就是穷人。

  不管怎么着,女娲有两大贡献,第一是补天,第二是造人。而曹雪芹把这个神话延伸以后,把有关女娲的这两个神话合成一个。这还不算,他还转移了重点。重点是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为她计算不精,这是第一个错误,第二个更大的错误,你既然计算不精,你应该让它在别处发挥作用。没有,弃置山下,把它扔了,就扔在青梗峰下。当这块石头自经锻炼以后,通了灵性,也就是说它已经不是石头了,不是一般的石头,它已经具有人性了。而且它在天堂世界,它具有一定的神性,因此它自怨自艾。它怨谁呀?它除了怨自己命苦,肯定还怨女娲。女娲是神,是天,这就是贾宝玉叛逆性的文化基因,是他的根源,所以贾宝玉来到这个社会以后有一些叛逆性的行为,它的根据在这个地方。这是第一个神话。

  第二个神话,就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上有一株小草,绛珠小草,由于神瑛侍者每日浇以甘露,所以这个小草得以久延岁月,最后修成女体,成了一个女孩子。这个神瑛侍者,这个“瑛”字就是似玉之美石,它像玉,非常漂亮,但是它实际上是石。

  这两个神话后来演绎出来的故事是三个世界。海外著名学者余英时提出了《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个天堂世界,一个现实世界。我在他的基础上做了一些补充,我认为《红楼梦》里面是三个世界,刚才我们讲到了的两个神话是第一个世界,就是天堂世界。第二个世界,当然就是以贾府为代表的现实世界。在天堂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具有一定或者说具有相当现实性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大观园,这个大观园是一个理想世界,它在实际生活当中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这是个充满浪漫精神的理想世界。

  我们先来谈贾宝玉。我刚才讲了,贾宝玉本来是一块石头,但是他经过锻炼之后通了灵性,就具有了人的那种物质要求、精神要求、情感要求。所以后来他听到一僧一道的谈话,知道人间那么繁华,他就想下凡来。他想下来干什么?他不是想下来补天,他说能不能带我去受享受享,受享就是享受。第一点就是对天不满,所以他由于对天不满意,他羡慕人间的生活,因此贾宝玉身上存在着叛逆的基因。神瑛侍者同样如此,而且更明显。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手下工作,但是他不安于位。他不是嫌他这个神级别低了,他也是羡慕人间的繁华生活,凡心偶炽,要求下凡。所以从石头和神瑛他们二者来说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对天堂生活的不满,这种不满注定了贾宝玉身上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他的叛逆性。

  我们讲第二个他的文化基因,就是贾宝玉的价值观不一样。这个价值观包括一个人的前途,你是走仕途,还是走什么别的途。包括爱情观,包括人际关系观等等都不一样,这就和他第一个文化基因是紧密相连的。他虽然是块石头,但毕竟是在天堂,神瑛虽然是个侍者,也毕竟是在天堂。所以贾宝玉的价值观跟当时的年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过去有个错误,受享就是享受,享受就等于享受资产阶级思想,就等于腐朽思想,等于反动。实际上每一个人他都有两个人性的基本元素,第一个就是奉献。你一个人在社会上,你总要对社会做一些事情,要对你这个家庭负责,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非常优秀的方面。第二个他一定要接受社会的回报,人要生活,要有满足他的物质生活的需求,精神生活的需求,情感的需求。

  那石头它本来就是炼出来补天的,但不让它补,所以《红楼梦》里面几次提到无材可去补苍天,实际上不是无材补天,而是无命补天。既然你不让我补天,那我作为一个人——他通了灵性,他有了人性——应该满足我的物质的精神的情感的需求。所以这个受享就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我们套用一句西方名言“天赋人权”,天赋受享,人生来除了要对社会做出贡献,还应当享受他必要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

  我们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弱点是忽略个人的价值,这一点在宋明理学以后发展得越来越严重。儒学经过董仲舒到了宋明变成了理学,理学后来到了明清变成了礼教,总的趋势是人文精神越来越淡薄、越来越削弱,人的自身价值越来越被忽视和压制。在明代中后期已经有许多学者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比如王阳明和王阳明的弟子王艮、李贽公开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他们比较强调要重视人的自我价值。这一思想对曹雪芹是有影响的,所以在宋明理学泛滥,特别是在封建礼教严重扼杀人性的情况下,在康雍乾时期以文字狱为代表的严酷的思想控制之下,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形象来强调要重视人的基本权利,这是非常进步的,是非常了不起的。而且这样的思想当时在西方也是很前沿的。我们看一下中国古代小说、戏曲,并不缺少补天型的人物,但是你能找出一个受享型的人物来吗?当然有的受享型人物那是纨绔公子,那是花花公子,那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基础上的,是封建主义的非常腐朽的享受型人物,不是我们所讲的这种。贾宝玉的这个价值观,他的受享是建立在和别人同样快乐上的。他叫怡红公子。为什么叫怡红?曹雪芹为什么让他住在怡红院呢?怡就是愉快,就是快乐,这是个使动用法,使别人快乐,使谁呀?这个“红”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代表少女,代表女性,作为一个男人,男性中心社会,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应当为女性创造一个能够施展才干,使她们快乐的这么一个环境,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思想。

  跟这个有关系的,就涉及第三点,就是女性崇拜。贾宝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为这些少女们操碎了心。确实是。丫头们犯了错误,出了事,要受到责罚,他出来说这事是我干的,跟她没关系。他这都出了名了,要不然王熙凤她们都说你怎么又替人顶杠。在贾宝玉身上体现女性崇拜,不但是曹雪芹的一个非常先进的观念——曹雪芹在贾宝玉这个形象身上渗透了自己的某些理想,而且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一个非常优秀的特点。西方基督教神话说人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后代,亚当和夏娃的后代。中国也有类似这样的,那就是女娲和伏羲的后代,但是中国还有一个神话,就是女娲造人,也就是说,中国人是一个女人的后代,没有男人的事。那当然不可能了,但这反映了什么呢?就是母系社会在人们观念中的遗迹,在中国人头脑中,对母亲和老祖母的尊敬是特别突出的。这在《红楼梦》里面有体现。

  贾府里面地位最高的是贾母,就是老祖父如果去世的话,那么在这个家族当中地位最高的是他的老祖母。而且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红楼梦》当中凡是同一个辈分的人,男的一律不如女的。《红楼梦》里面贾府健在的第二代,硕果仅存的是贾母,她的丈夫已经死了。我们通过里边叙述可以看得出来,贾母年轻的时候非常能干,而且现在老太太很会享福,头脑非常清楚。贾府地位最高的是女的。

  第三代文字辈:贾敬,一味好道,在道观里边不出来,所以宁府乱七八糟就从他那儿开始的,他这家长没当好;贾赦,一个老色鬼,不用说了;贾政是内不知治家——他不会治家,不会管理,为了一点事差点把亲儿子打死——外不善用人。贾政官不小,小说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员外郎,员外郎就是副司长,那时候机构很少,六部六个尚书,下面每一个部底下是几个司,他是员外郎、副司长。但是他会用人吗?他不会用人,贾雨村就是经过他推荐保举上去的。

  文字辈女的,我们看看:王夫人多能干。王夫人可不简单,她是小事不管,统统交给王熙凤,她一心抓大事。抓什么大事?接班人问题。她两眼紧紧盯着贾宝玉周围的那些女孩子,只要发现有可疑的,认为要把她的儿子勾引坏了,马上就把你赶走。金钏、晴雯都是被冤屈死的。

  然后下面第四代玉字辈,贾珍贾琏这都不用说了,太差。玉字辈出了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贾宝玉。贾宝玉是贾府男性中的杰出代表,他跟贾府中的所有其他男性相比的确是佼佼者,可是跟他的姐姐妹妹在一块就完了。你看元春省亲的时候,写诗,他抓耳挠腮憋不出来,典故用得也不合适,最后是靠姐姐妹妹帮忙,蒙混过关,写了四首。最好的那首是林黛玉给写的,主考官没有发现。贾宝玉自己也经常说我不如你们,跟姐姐妹妹一比他就不行了。

  第五代更不用说了。第五代男的贾蓉和秦可卿比,差远了去了。秦可卿的能力、远见卓识、人望口碑都远远超过贾蓉,贾蓉几乎是一无可取。

  曹雪芹为什么这么写?为什么要把贾府仅有的这一个出类拔萃的贾宝玉写得不如这些女性?这表现了曹雪芹对几千年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极度失望,他希望通过贾宝玉来表达他对于能够给女性一个比较平等的地位、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这样一种愿望,让女性能够更好地发挥才干。所以这是第三个文化基因。

  第四个文化基因:小说开头四次提到这块石头粗蠢,两次是粗蠢,还有两次里边也提到了“蠢”,那么“蠢”这个字就出现了四次,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原来是块非常非常大的石头,后来由和尚点化了成了一块晶莹美玉,贾宝玉出生的时候含在了他的嘴里,后来成了挂在他胸前的这块美玉,所以他是真石头假宝玉。那么神瑛侍者同样如此,“瑛”似玉之美石,看起来像一块美玉,实际上还是石头,那么在神瑛侍者身上同样体现了贾宝玉上面的四个文化基因,他不安于位,不愿意在天堂生活,羡慕人间繁华。

  另外还有一条,第二个神话跟第一个神话比,第二个神话有的学者把它叫做拟神话,是个仿制品,那么这个神话它有两个作用跟前面不一样,一个就是它明确了神瑛侍者的身份,它是个侍者,它虽然是神,它是个侍者,侍者就是服务员,为谁服务?为那些花花草草服务,他的领导是谁,他的领导是警幻仙子。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三个世界,天堂世界的领导是谁呀,女娲炼石补天的那个地方,领导是女娲,西方灵河岸边的领导是警幻仙子,这个男的侍者,是她手下。人间现实世界领导是谁呀,领导是贾母,是王夫人,掌握经济大权的是王熙凤。那么在大观园里头呢,大观园里头贾宝玉依然扮演了一个侍者的角色。怡红院就是大观园的多功能厅,就是少女们活动的中心。怡红公子的主要任务就是为了让姐姐妹妹们快乐。

  所以我们从两个神话、三个世界、四个文化基因当中,就能够理解贾宝玉的矛盾了。贾宝玉身上有玉性,因为中国古代自古以来就流行玉崇拜,认为玉是带有神性的,所以贾宝玉身上确实有很多美好的一面,在那个时代的确是非常难得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学而优则仕,就是要走仕途的道路,而贾宝玉不走,为什么?因为曹雪芹已经看出了当时那个社会已经处于末世。曹雪芹已经逝世240年了,他提出末世的时候,他写《红楼梦》的时候,离开现在已经250年了。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是乾隆前期,可是一直到现在我们许多人还津津乐道于康雍乾盛世。乾隆是盛世的鼎盛时期,而曹雪芹在250年前就告诉我们,那个时候已经处于末世,那个天已经不可补了,已经没法补了。那个天是把有补天之才的人抛弃掉了,扔之于山下,弃之于路旁。那个天那个社会扼杀了许多有才华的,有高尚情操的女性。

  但是无论是那块石头还是神瑛侍者,毕竟它的本质是石。曹雪芹四次提出它蠢,两次粗蠢,一次说蠢物,一次说智蠢,也就是说石性的这一面在贾宝玉身上依旧保留了。那么这个地方都正好反映出贾宝玉身上的石性,这样才真实。所以脂砚斋和鲁迅都给了曹雪芹很高的评价,他不是把好人写得一切都好,把坏人写得一切都坏,他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写的。这样的形象我们才感到亲切,才感到真实,觉得可信。

孰优孰劣话黛钗

 

  在《红楼梦》里面引起争论、分歧很大的人物不是一个两个,像黛玉、宝玉、宝钗、袭人等等即是。这正是《红楼梦》这部小说经得起反复品味精读和反复解剖研究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曹雪芹能够跻身于世界一流大作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像曹雪芹这样伟大的作家,我看古今中外不超过十个。

  那么黛玉和宝钗到底谁更好一点?谁差一些?这个问题我们要从艺术评判、道德评判、生活评判三个不同的标准来综合考察。你用这个标准,我用那个标准,或者你用一个,我用三个,那就说不到一块了。

  先来看黛玉。我们还是从神话入手,从黛玉的象征之物入手。宝玉的象征物是那块玉,他是真石头假宝玉,那么黛玉有没有象征物呢?有。黛玉的象征物比宝玉要多。黛玉的基本象征物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上的一株小草,由于神瑛侍者每日灌以甘露,得以久延岁月,修成女体,所以黛玉的生命力是非常脆弱的,这就是她自幼多病、体弱的一个基本的原因。她的生命力非常脆弱,这是第一个她的文化基因。

  第二个文化基因,就是她的生命是神瑛侍者每日浇灌,用甘露浇灌,她才能够久延岁月,她的生命是来自于神瑛侍者,因此她对神瑛侍者具有生命上的依赖性,也就是说她极度依赖神瑛。这就是林黛玉一刻都离不开贾宝玉的原因,一旦失去了贾宝玉,那么她的生命之水就枯竭了。这样就造成了林黛玉的两个大缺点,一个就是她多疑、小性、爱生气,还有一个就是她过于依赖贾宝玉,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贾宝玉身上,惟恐失去贾宝玉。但是她毕竟是具有神性的,因为她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上的一颗小草,是神瑛侍者用甘露浇灌它,这颗小草是带有神性的,所以在林黛玉身上具有某种神性,就是非常高贵的品格。

  第三点就是绛珠小草后来变成一个女孩,绛珠仙子。那么她为什么也下凡呢?她和贾宝玉有所不同。她和神瑛侍者不同,和石头不同。石头和神瑛侍者是不满天堂生活,他要下凡来享受满足人的物质精神情感需求下来的,所以他有比较强烈的叛逆性。这个叛逆性呢当然也传染给了绛珠小草,绛珠仙子。但是绛珠仙子下凡的动机和石头是不一样的,这是我们需要注意非常重要的区别。石头下凡,神瑛下凡是对天不满,因为你不让我补天,我有补天之才你不让我补。绛珠小草下凡是因为她的恩人下凡了,她要报恩而跟随去了,因此林黛玉在叛逆性上的目的和程度跟神瑛,跟贾宝玉是不一样的。这是我们要注意的,就是它有相通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

  林黛玉身上的神性表现得最突出、最可贵的是什么呢?也就是说,如果和薛宝钗相比,她最突出的是什么?最突出的就表现在林黛玉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元春省亲的当晚,元春让大家做诗,黛玉当时决定大展其才压倒众人。今天我要在贵妃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我的诗才,能够让她得到赏识,比别人都强。这个思想在当时了不得,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弱点就是缺乏竞争意识,这是中华民族后来在明代中后期落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文化史上的原因,因为中国历来都是强调中庸的,枪打出头鸟。中国有这样大量的成语俗语,不要说女人了,连对男人都是反对出头的。林黛玉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要表现自我价值、要让自我价值让别人了解、重用、欣赏的意识,在当时是非常进步的。结果遗憾的是,元春只让她们做一首,所以林黛玉很快写了一首,结果得了一个并列冠军。元春最后评定的时候说,还是薛林二妹妹最好,但是我们都看得很清楚,薛不如林。宝钗的那首诗是典型的应制诗,过去皇上跟他的臣子部下每人都写一首,就是这种。宝钗的那首没有诗味,而且基本上句句都是歌颂。林黛玉的起码有一句非常好,非常有气魄:“借得山川秀”,气魄多宏大。林黛玉那首诗水平明显高于宝钗,而她是信手写来就得一个冠军。所以从这地方看得出来,林黛玉在当时具有超前意识的这样一种精神境界,这是她神性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林黛玉的象征物除了是小草以外,还有两样。

  一样就是竹子。林黛玉住在潇湘馆,一进院子,“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墙下得泉一派”,“一派”就是泉水是很小,“开沟”,开一条小沟,“仅尺许”,那沟很窄,就一尺多一点宽。注意潇湘馆里面的竹子是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的,因为竹子这个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是表示文人刚直不阿、有节气、有骨气。而大观园所有的院子里只有潇湘馆有竹子。潇湘馆这个名字照理说不是很吉利,为什么?因为它暗示了舜帝南巡,久久不归,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南下寻夫,后来知道舜帝已死,于是泪洒斑竹,“斑竹一枝千滴泪”,投湘江而死。但是当时起诗社的时候,大家要用别号,用一个笔名,别人说就叫潇湘妃子吧,因为她住潇湘馆,林黛玉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其实真不错。那么这些翠竹就暗示了林黛玉将来不幸的命运。但是这千百竿翠竹象征着林黛玉人品高洁,具有一种独立的文人的气质。

  林黛玉是这些女孩子当中最有骨气的,跟薛宝钗一比就比出来了。就在元春省亲的当晚,贾宝玉写诗写不出来,憋得没折的时候,宝钗和黛玉都过去关心。宝钗说贵妃刚才把红香绿玉改成怡红快绿,她不喜欢“绿玉”两个字,你还非要写那个,你不是成心跟她争执吗?宝钗是处处小心谨慎,怕贵妃不高兴。宝玉受到启发了,他说对了,以后我不叫你姐姐了,我就叫你老师吧。宝钗说怎么又叫姐姐了,在上边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这些地方就写出了宝钗她非常世俗的一面,她和林黛玉一比光彩就不如人。而且我们注意到,刚才讲了,那个泉水从墙外面流进来,那个沟很小、很窄、很浅,我们注意一下,大观园里面有很多院子,大观园里面也有很广阔的水面,但是院子里面有水的只有潇湘馆。我们知道,水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特别是在《红楼梦》当中,是代表少女,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嘛。也就是说曹雪芹是把林黛玉比做所有这些杰出少女中的最优秀的代表。但是这个小水沟很浅,很窄,意味着它的生命力的脆弱,而且这个水是绕着竹子盘旋而出,这就很有意思了,这是强调这个水和其他的水不一样,它是刚直不阿、人品高洁之水。

  我们再看看宝钗。宝钗也有象征物,《红楼梦》里面有两个人物的象征物是石头,一个当然就是贾宝玉,还有一个就是薛宝钗。那么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薛宝钗这块石头带给我们什么样的信息呢?我们看一下,薛宝钗住在蘅芜苑,“步入门时,忽然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这个石头很高,它不仅是一块大的很高的玲珑石,而且四面还有石头。所以曹雪芹在这儿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这个石头很大,不是精英美玉,这是真石头。这么多石头,“竟把里面所有房屋皆悉遮住”,全都遮住了。注意潇湘馆里面用的是“遮映”,竹子把房子遮挡了去,但它是相映成趣,相映成辉,而这里“遮住”就暗示了我们,薛宝钗常常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的东西。而且一株花木也无,没有一朵花木,倒是只见许多异草,可这些草不是石头上长出来的,而是在石头旁边,是攀缘在那些石块上的。这些异草是象征着伺候薛宝钗的那些丫鬟们。

  因此薛宝钗这块石头和贾宝玉这块石头的区别是什么呢?贾宝玉这块石头原来也是普通的石头,经过女娲锻炼之后,通了灵性,有了神性,是一块有生命的石头,是一块有强烈生命意识的石头。而薛宝钗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所以她在金钏之死的问题上表现出了冷酷无情,在柳湘莲出走的那些问题上也表现出冷漠。连薛蟠这么差劲的都满世界找他去,薛宝钗没有。那么你想一块是有生命的石头,一块是没有生命的石头,一块石头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另外一块石头对别人对自己都非常冷漠,那么这两块石头它怎么有缘呢?因此曹雪芹只能让她住在蘅芜苑。蘅芜苑就是恨无缘,不可能有缘分,尽管他们离得很近,就像两座山一样,你可以看见我,我可以看见你,但是走不到一起。薛宝钗是一个身受封建礼教教育的孩子,她严格地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用封建道德规范来规范自己,也规范别人。有人说薛宝钗很虚伪,我觉得错了,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薛宝钗这个人物之所以经得起琢磨,甚至很多人都喜欢,就是因为她非常真诚,她真诚地信奉这些东西。比如她劝黛玉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好是不识字,识了字以后你也别老去写诗,写多了,有学问的人还笑话你呢。她很真诚,她不是品质问题。

  比较一下宝钗和黛玉诗的优劣,很难比出来。薛宝钗的《螃蟹诗》就写绝了,恐怕是空前绝后,没有第二人能超过她。她还有很多其他的诗写得也不错,当然也有一些应景的诗。可是跟黛玉一比就能比出来,这两人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宝钗用过四种体裁,黛玉用了八种体裁,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歌行、词等等。宝钗是4种9首,444个字,黛玉是8种,体裁比她多一倍,25首,比她多一倍半,256句,比她多三倍,1659个字,比她多三倍。通过这个统计,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问题:宝钗和黛玉写诗都写得非常好,但是宝钗只参加集体活动,没有自由活动。黛玉大量的都是她个人的自由活动。而且黛玉参加集体活动也是尽量要大展其才,一圈就圈三个,三个题目就拿下来了,她要多写。宝钗没有歌行,而黛玉的《秋窗风雨夕》、《葬花词》写得多好。当然这都是曹雪芹写的,这个著作权问题咱们得弄清楚了。

  黛玉是把诗词作为抒发内心情感、宣泄苦闷的一个手段,所以她的诗词里面真是充满了血泪,充满她真挚的感情。即使这种感情有时候可能比较狭隘,甚至可能有误读、误导,但是很真诚。你看她题手帕诗,她一下就写三首,写一首还不能把那个感情完全抒发出来,所以就要写歌行体,长篇,充分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

  她们两人的差别,归根结底是由于两个人的诗歌观念造成的,也就是说她们的区别在于价值观的不同。薛宝钗是视诗词为小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好不认字,写多了让有学问的人笑话咱们不守本分。集体活动她不能不参加,你写我也写。黛玉不是这样,黛玉生命形态的一部份就是诗词,诗词已经和她的生命融为一体了。

  我们看得出来,黛玉在爱情的问题上比宝钗要强得多,她是主动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她惟恐失去宝玉,所以听说宝玉得了个麒麟,史湘云也有一个麒麟,湘云来了,所以她急急忙忙要去看了。两个人都有个小东西,咱们中国这个记那个记的,两个小东西就撮成婚姻了。所以她就去了。而宝钗恰恰相反,宝钗作为一个少女,在一个很难接触到其他男性的这样一个环境当中,她喜欢宝玉是非常正常的,但她就像她住的蘅芜苑的大石头那样,总是在处处掩饰自己,而这种掩饰反而起了副作用。比如由于马道婆使魔法,结果王熙凤和宝玉中了邪了。后来宝玉醒过来了,当时大家很高兴,宝钗就开了个玩笑,说阿弥陀佛,如来佛真忙,不光要忙着讲经,还要忙林姑娘的婚事。她就开黛玉和宝玉的玩笑。还有一次,黛玉让贾母叫走了,宝玉都没心情吃饭了,匆匆忙忙吃完饭赶紧要走,宝钗说赶紧让他走吧,要不他惦记林姑娘,林姑娘也惦记他呢。开这个玩笑。这两次玩笑反映出来,一方面,宝钗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另一方面,表现出来潜意识里面的她的那种封建道德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就是按照封建道德规范,女孩子根本不应该考虑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婚事应该由父母做主,如果父母不在,就由长兄做主,所以薛宝钗觉得好没意思,幸亏有个黛玉,把宝玉拖住了。宝钗这种做法不是出于虚伪,而是非常真诚,就是她真诚地对别人冷漠,也对自己冷漠,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块大石头。她那两个玩笑实际上会促进黛玉和宝玉的感情。这些地方说明,在生命意识上,在爱情观上,在人生的价值观上,宝钗不如黛玉。

  王熙凤说薛宝钗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是宝钗好的地方,因为宝钗是客,寄居贾府,她对贾府的事情当然不应该多加干涉。而且贾府的矛盾那么复杂,所以她当然就回避了。可是一旦如果需要她表态的时候,她毫不吝啬。我们看李纨、探春,宝钗三个人受王夫人之命代管大观园。王夫人是她姨妈,在这种情况下,宝钗发表了两段长篇演说,这两段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字。她就说明大观园改革的必要性,特别是后面第二段,她提出让那些承包的婆子媳妇们要拿出一点来,要照顾左邻右社,这样她们就不会搞破坏了,她们也就平衡了,你们也就安全了。这不就是社会稳定吗?所以我们一定要整个把前八十回完整地来看,这样我们就能够看到一个完整的宝钗。宝钗这个管理才能黛玉是远远不如,我估计黛玉那个潇湘馆都管不好,主要是紫娟的功劳。黛玉是只会做诗不会做人,说话直来直去。

  黛玉非常可贵的一点,她的性格非常率真,很真诚。这一点呢宝钗就不如她了。刚才讲元春省亲的时候我们也讲了,她处处要顾及到别让元春不高兴,但是宝钗这个问题并不意味着她虚伪。我们要注意到,宝钗在大观园里是很得人心,她并不是靠小恩小惠得来的,宝钗很善于处理各方面的人际关系。而我们知道,生活在一个群体当中,生活在这个社会当中,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修养和能力。这一点是宝钗比黛玉强的地方。

  这样我们就要回到开头,我们讲的那个标准上来。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两个女孩子,黛玉比宝钗强,也不能简单地说,宝钗比黛玉强。为什么?因为这里面涉及一个美学上和生活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作为艺术评判,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个少女的艺术形象,它在塑造上难分高下,都是非常成功、非常经得起咀嚼的艺术形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薛宝钗这个人物更难刻画。一个艺术家,你要把作品写得让读者让观众老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是最高明的。因此从艺术评判的角度来说,这两个都是极其成功的形象。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为什么那么好?另外还有个名字叫《永恒的微笑》,就是她这个微笑你越仔细看,你越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是一种微笑,是一种冷笑,是一种恶毒的笑,你都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和当时你的心情、你的环境和你的先入之见都有关系,妙就妙在这个微笑你没有办法解释,很难解释。所以从艺术评判来讲,黛钗不分高下。

  然后我们从道德评价来讲。道德评价,我觉得黛玉要比宝钗强。我们很清楚这是她们的象征之物所决定的。因为宝钗身上尽管读者有许多误会,被曹雪芹引入了误区,但是宝钗身上确实存在着一些冷酷无情,而且她不仅是对别人冷酷无情,也对自己冷酷无情。有的人是被迫变成了祭坛上的牺牲品,而宝钗是自觉自愿地把自己作为一个牺牲品放在了祭坛上。所以在道德评判上来说,钗不如黛。

  最后从生活评判。作为生活对象,薛宝钗身上那种封建意识在现代社会里面已经远去了,尽管还有,但是已经不像过去那么严重了。很多现代女性甚至都走得太远了。而薛宝钗身上那些可以被大家接受的欣赏的东西,比如说她身体比黛玉健康,她比较善于搞好人际关系等等,就比黛玉有优势。

  总而言之,曹雪芹在黛玉和宝钗身上都倾注了所有的爱心。他既没有把她们都写成完人,也没有过于夸大她们的缺点。在她们身上,都有许多可爱的地方,也都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如果能够把她们两人的优点相加,缺点都去掉,那么就成了完人了。

  我今天就讲到这儿,谢谢大家。

刘心武

 

  刘心武,当代作家。笔名刘浏、赵壮汉等。四川成都人。1950年随父迁居北京。中学时期爱好文学。196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后任中学教员15年。1976年后任北京出版社编辑,参与创刊《十月》并任编辑。1979年起任中国作协理事、《人民文学》主编等职。1987年赴美国访问并在13所大学讲学。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197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被认为是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作。后又发表《爱情的位置》、《醒来吧,弟弟》、《我爱每一片绿叶》(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小说,曾激起强烈反响。

  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班主任》、《母校留念》、《刘心武短篇小说选》,中篇小说《秦可卿之死》,中短篇小说集《绿叶与黄金》、《大眼猫》、《都会咏叹调》、《立体交叉桥》、《5·19长镜头》,中篇小说集《如意》、《王府井万花筒》、《木变石戒指》、《一窗灯火》、《蓝夜叉》,纪实小说《公共汽车咏叹调》,长篇小说《钟鼓楼》(获全国第二届茅盾文学奖)、《风过耳》、《四牌楼》等。

揭秘秦可卿

 

  主持人:当代作家中有两位公认的红学家,一位是王蒙先生,一位就是刘心武先生。心武先生的红学研究是从1993年开始的。他顺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秦可卿这个人物的暗示—“画梁春尽落香尘”,坚持从秦可卿这个人物入手来解读《红楼梦》,发表了许多学术散文、学术随笔,并且把自己研究秦可卿、贾元春和妙玉的研究成果,以别开生面的探佚小说形式发表了。十年前,王蒙先生还曾戏言心武先生搞的是“秦学”。十年之后,心武老师觉着,“红学”的分支在研究曹雪芹生平家世的“曹学”和脂砚斋评论的“学”之后,又可以有一个新的分支叫“秦学”。今天请心武老师来,就是请他将十年的“秦学”的研究心得,给我们大家作一个交流,大家欢迎。

  大家好,我来讲一讲我从秦可卿这个艺术形象解读《红楼梦》的心得。我讨论《红楼梦》是把现在大家读的通行本的《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分开的,这是一种研究的角度。因为很明显,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后四十回,是一个名叫高鹗的人续的。高鹗跟曹雪芹不认识,了无关系,他年代也比曹雪芹要晚,大约是在曹雪芹去世差不多30年的时候,高鹗才和一个书商叫程伟元合作,搞了一个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他不但续了后四十回,还把前八十回作了很多修改,有人认为是篡改。因此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就应该把它分开讨论。后四十回究竟续得好不好?怎么样?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所以我置而不论。那么请大家注意,我讨论的前提,大体而言是依八十回的曹雪芹的文字来讨论。

  在八十回里面,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前十一钗,都还没有交代她们的结局。可是第十二钗,秦可卿,她是第五回才开始露面,到第十三回就死掉了。她是在前八十回里惟一的一个有结局的人物。按说这么一个人物应该是最透明的、最清楚的。可是没想到,我们阅读《红楼梦》就发现,恰恰是秦可卿这个形象最迷离扑朔、最神秘。那么我们就注意到,《红楼梦》第八回末尾时候就交代了秦可卿的身世,说明她的来历。

  我们知道《红楼梦》里面所写的贾府,是在社会上很有地位的一个贵族。贾府分两支,一个是宁国府,一个是荣国府。宁国府是高于荣国府的,因为最早宁国公跟荣国公是同母,两个同胞兄弟。宁公居长,荣公居次,所以宁国府很重要。当然在《红楼梦》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作者是这样设计的:就是荣国府还有一位老长辈活着,就是贾母,所以宁荣二府都把她叫做老祖宗,辈分最高。宁国府和贾母平辈的都死了。宁国府辈分最高的是贾敬,可是书里面交代他离开宁国府,跑到都城外的道观里面去了,而且根本不回家,包括宁国府给他祝寿、办寿宴,他都不回来。因此宁国府的血脉往下传,就面临一个非常艰难的情况了。因为贾敬后来当了道士,他当然也就再没有子女了,他只留下一个儿子,就是贾珍。贾珍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叫贾蓉。所以大家想,这么重要的一个封建贵族家庭,这么重要的一个府第,等于就形成三代单传了。因此要延续这样一个府第的血脉,在娶媳妇上就应该非常非常重视。

  给贾蓉娶媳妇那能乱娶吗?一定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里面还得精挑细选,因为你想这多重要,它不像荣国府后来人丁还比较旺盛一点。根据书里交代,荣国府贾母有两个儿子,一个贾赦,一个贾政,所以荣国府人丁比较旺盛,宁国府人丁就比较寥落。那么就要娶一个媳妇给贾蓉当老婆,你想多重大的事情呀。可是在《红楼梦》第八回的末尾对秦可卿的出身有一个交代,非常古怪。这个交代是这样的,说“秦可卿的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这是一个很小的官,“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无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什么叫养生堂?直到1949年以前北京都还有养生堂,全国各地都有。大家如果看过丰子恺的漫画,就会记得丰子恺有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贫穷的妇女把她生出来的养不起的婴儿送给养生堂。怎么送给养生堂?养生堂的墙上有一个大抽屉,把抽屉一拉开,把婴儿搁进去,再把抽屉一推,就算把婴儿推给养生堂了,然后你自己就转身离去。养生堂有人来检验这个抽屉,一看抽屉里有孩子,就把孩子拿来养起来。就是野婴、野种,不知悉血统、不知悉父母。自然是很贫穷、或者是很破落或者是罪家的子女,否则不会送到养生堂。

  那么请注意,《红楼梦》第八回交代秦可卿出身居然这么交代,他父亲秦业是一个小官,这个人早年不生孩子,于是就在养生堂抱养孩子,抱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很古怪的是,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那么这个女儿“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这不要说在《红楼梦》所描写的那个时代,不要说是宁国府那样一个大的贵族家庭,就是当今,虽然有的人思想很开通,给自己的儿子找了一个媳妇不太追究儿媳妇的血统,但是现在也有更多的人还开通不到这个程度,说这个女子是一个野种,父母是谁,不知道,谁的遗传基因,不知道,做DNA实验,到哪儿做去,没法做。不知是哪来的,可能是一个极贫穷的,或者是罪家的一个血肉,那么到现在有的人可能还不愿意要这样的女子。现在有的父母都可能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去娶这样一个媳妇,何况是《红楼梦》所描写的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家庭,宁国府贾蓉这样一个身份的少年娶媳妇。说有点瓜葛,就把这么一个野种拿来当贾蓉的媳妇,这是很古怪的一笔,很奇怪的,但是他故意写得扑朔迷离。

  你说秦业这个人如果没有生殖能力,他就应该永远丧失生殖能力,结果不然,他到五十岁的时候就恢复了生殖能力,又生了一个儿子叫秦钟,也就是秦可卿的弟弟,名义上的弟弟,其实他们血缘上毫无关系。那么写到这儿,也可能大家觉得,曹雪芹有一个特殊构思,他想写贾府跟一般贵族家庭不一样,不论血统,超越富贵眼光。曹雪芹生怕你误会,赶紧在底下写,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八回里面的原话,说“秦业宦囊羞涩”,是一个很穷的小官吏,“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曹雪芹生怕你误会,赶紧提醒你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是这样的。贾母她们不要说了,就是贾宝玉,是很超越他那个阶级、他那个家庭、他那个时代的,对他周围的一些丫头基本上能够平等对待,能体谅爱护她们,可以说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物,有超越性的,但是贾宝玉本身也仍然带有贵族公子的劣根性。连宝玉都是一双富贵眼睛,有时也犯混。包括他有一次,下雨回到怡红院,敲门不开,刚一开门,他一脚踹过去,踹在人家心窝上,踹的是袭人,大家记得这个情节吧,这就是富贵眼睛。他有时候有这个毛病。所以上上下下,贾府都是一双富贵眼睛。这是第八回关于秦可卿出身的一个交代,这个交代是很让人纳闷的。都是富贵的眼睛,怎么能够把养生堂的野种拿来,当自己宁国府三代单传的媳妇呢?这就是需要破解的一件事情。

  大家知道,第八回正文不是讲秦可卿的事。第八回重点讲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事,是第一次展示这三个人物的三角关系。第八回前半回重点是写贾宝玉到梨香院看薛宝钗。当时薛姨妈带着薛宝钗他们,到了京城以后就借住在贾家。贾家就把当时的一个梨香院借给他们住。贾宝玉到那儿去见薛宝钗,在这个重要的场合,薛宝钗仔细地看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看了上面刻的字,贾宝玉借这个机会看了薛宝钗金锁上刻的字。而且薛宝钗的丫鬟金莺,就是莺儿,就透漏了一个消息,她说这两个上面刻的字正好是一对,互相呼应的。所以头半回叫做“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头半回就是写这件事。后半回就是林黛玉摇摇摆摆了,叫“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所以这回整个应该是没有秦可卿的事。只是在这回最后忽然又跳了一笔,说贾宝玉要和秦钟到贾家的家塾去上课读书,这个时候因为要交代秦钟的出身,顺便就交代了秦可卿的出身,就交代成这个样子。

  那么我们抛开第八回末尾,关于秦可卿出身的交代,看正文的描写,我们就更为吃惊。秦可卿是第五回出场的。第五回宁国府尤氏、秦可卿她们,请荣国府的贾母、王夫人、凤姐她们到宁府来散闷,赏梅花。贾宝玉当然跟着来了,大中午的,贾宝玉是一个贵族公子,他要午睡,这个时候就由秦可卿来安排。这个时候在第五回的正文里面有非常重要的句子,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第五回有这么一句话,说“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大家知道《红楼梦》最早是以手抄本形式流传的,有各种不同的手抄本,稍微知道点《红楼梦》版本学的都知道。比如说有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有蒙古王府本等等,这些版本在一些字句上是有差异的,有的这么写,有的那么写,但偏偏现在我念出这一句,在所有版本里面一字不差、毫无差别,可见是曹雪芹的原笔。贾母认为秦可卿是个极妥当的人,如果是一个养生堂抱来的野种,怎么会极妥当?就算她后来到了宁府以后变得妥当了,她怎么又会成为贾母眼中第一得意之人?第二都不是,并列都没有,第一得意之人。贾母得的什么意?在一个封建社会里面,一个老祖宗对自己的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最引以得意的就是血统。可见秦可卿的血统,根据正文第五回的透露,是足以使贾母这样的人感到得意,而且名列第一得意之人。

  然后我们就知道下面的情节了,秦可卿引着宝玉去睡午觉。当然先引他到宁府的正屋,正屋是供贾珍和尤氏他们使用的。因为贾宝玉辈分高秦可卿一辈,贾宝玉年龄虽然比秦可卿小,他辈分高,他是贾蓉的叔叔,秦可卿是他的侄媳妇。所以先到正屋,贾宝玉不爱读书,一看挂了一幅《燃藜图》,《燃藜图》是鼓励人读书的一幅图画,贾宝玉一看就烦了。于是秦可卿就说,那就到我的屋去睡吧。就到秦可卿的屋子去,秦可卿的屋里有一幅《海棠春睡图》,这符合贾宝玉的审美趣味。这倒也罢了,底下关于秦可卿居室的描写惊心动魄,是《红楼梦》里面少有的笔墨。怎么写的呢?所有的抄本也都一样,说秦可卿的屋子,“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你想想是什么样的量级?“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全是帝王家庭的气象。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描写,文学艺术就需要夸张,根据一个生活原型升华为艺术形象,或根据生活中一个场景升华为艺术的一个想象空间,是可以使用夸张手法的。那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夸张?他在暗示什么?他提醒咱们什么?他就提醒你,贾母之所以认为秦可卿是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就是因为秦可卿出身极为高贵。高贵到什么程度?请看这些象征性的符码:此乃帝王家的遗血。所以说秦可卿现在是不值得研究呢?

  我们都知道,关于秦可卿的描写不是很多,第五回出场,她引领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而且在太虚幻境里面还很奇怪,警幻仙姑说她的妹妹就是可卿。她是贾宝玉性启蒙的导师,贾宝玉在她的指导下第一次尝试到男女的欢爱。到了第六回就没有秦可卿什么事了。第六回是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又开始出现了秦可卿。

  第七回前半段特别有意思,前半段是写送宫花。王夫人有一个陪房叫周瑞家的,当时那个社会妇女地位很低,王夫人有一个男仆叫周瑞,周瑞媳妇挺拿事的,挺受重用的,但是自己的名字基本上就不被人知道,一般就把她叫做谁谁家的,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这都意味着是男仆的媳妇。这个周瑞家的见了薛姨妈,薛姨妈派她一个差使,就是送宫花。薛姨妈说我这有十二支宫花。注意是宫花,是按宫廷规格做的,按道理原来是应该供应宫廷里面用的。但那个时候,那些给宫里当买办的,给宫里制造东西的,也都留下一些自己来享用。那么十二支宫花,薛姨妈就交代说你把它送给这些荣国府的小姐们用,同时你把四支送给王熙凤。然后周瑞家的就开始送宫花。送宫花时就发现荣国府的人都不在乎这些宫花。迎春、探春正在下棋,周瑞家的把宫花送去以后,这两个人当然比较讲礼貌,就起来表示道谢,然后继续下她们的棋,不爱惜这宫花。惜春就更不像样子了,惜春正在和尼姑玩儿,惜春说我要把头发剃了,成了秃脑瓜了,这宫花我往哪插呀。这当然是一个暗示,暗示这个人物最后会出家,说明她也很不爱这个宫花。林黛玉就更不像话了。林黛玉那小性子,说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吓得不敢吱声。因为林黛玉的身份是贾母的亲外孙女,那周瑞家的不敢吱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么这些小姐们都是一人两支。王熙凤地位特殊,薛姨妈说给她四支。王熙凤也很不像话。这一回的头半回的回目叫“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大中午的,在屋里面,白昼宣淫,行房事,当然这些写得很含蓄,你仔细读就明白了。王熙凤对宫花也满不在乎,给她四支嫌多,立刻就拿出两支来,让平儿给周瑞家的,说你给东府秦可卿送去。这个情节好像本来没有什么。但是请注意,在甲戌本的这回的回前有一首诗,高鹗、程伟元在纂一百二十回本的时候把它删去了,很粗暴地删去了,而这回前诗非常重要,这还不是脂砚斋批语,这是正文。回前诗怎么说的?回前诗是这么写的:“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这透露得很清楚,宫里面的花,应该和宫里面的人最相亲。有一个问题,“不知谁是惜花人”,那么现在我们一看,探春、迎春无所谓,惜春还开玩笑,林黛玉根本就不愿意接,凤姐忙着自己男欢女爱呢,当时就抻出两支说拿走。那么请问谁是惜花人呢?这个回前诗就告诉你:家住江南姓本秦。这个家住江南考证起来比较繁杂,我今天姑且不论。就明确告诉你,和宫花最亲近的人是姓秦的人。姓秦的人是谁?宫花不是送给秦可卿了吗,就是秦可卿。又一次暗示了秦可卿出身高贵来自宫中,这可是原文。

  第十回值得注意。第十回前半回也没她什么事,后半回写秦可卿得病了,好端端的就得病了。得的什么病?得的很怪的病。就来了一个大夫给她看病。这一回的回目触目惊心,叫做“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也很怪。《红楼梦》各种抄本回目经常是不一样的,惟独这一回的这一句又偏偏都一样,一点出入都没有,就是“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可是我们一看原文就不对了,姓张的这个人叫张友士,他不是太医。曹雪芹写得清清楚楚,故意写给你看。他说他是什么人呢?他说他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冯紫英是贾珍的好朋友,也是宝玉的好朋友,是一个跟贾府在政治上、生活上有密切联系的贵族公子。“冯紫英说起他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是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一说“兼”医理,就说明他不是大夫,是业余的,主职不是大夫,只是兼懂医理而已,“且能断人的生死”。那么他住在冯紫英家干嘛呢?“今年是上京来给他儿子来捐官”,这哪儿是太医呀。可是这一回的回目,曹雪芹改了那么多遍,脂砚斋给他整理的稿子整理了那么多遍,乃至于高鹗、程伟元搞一百二十回本,这一回的回目都没有改动,就非说是张太医。这怎么回事?这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在八十回之后这个人物会亮出他的身份,他确实也是一个太医。只能这么解释,否则怎么能有这么大的笔误。你自己跟自己打什么架呀,回目说是张太医,里头你却说他不是。他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他到京城是来给他儿子来捐官,兼懂医理而已,很古怪。这张太医给秦可卿看病,话都是黑话,开的药方子也很古怪,药方子现在我不展开议论,那样就太慢了。咱们只说他的黑话。看完后贾蓉就问:我们的病人您看怎么样呀?他说“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渴望痊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生、死就将在下一个春天,是生?是死?是活?是完蛋?就在下一个春天,这都是很重要的情节。

  第十一回就写秦可卿病得更厉害了,十二回也没秦可卿什么事,到了第十三回就死了。死的时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就是她给凤姐托梦。你现在回去翻开读一读她托梦的那些话,那口气,一个养生堂抱来的弃婴能有那样的口气吗?一个小小的营缮郎、宦囊羞涩的小官僚的一个女儿,能有那样的口气吗?她完全是站在贾府之上指导王熙凤,就是你们应该怎样维持你们这个局面,我告诉你,你听仔细了。好大的口气,身份、地位比贾府还高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口气。而且她预言贾府的前景,说不久就有一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美事要发生,这是预示着元春地位将会提升,她偏知道。但是她也警告要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而且她还念了两句话,让王熙凤记住,这两句话惊心动魄,她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过去人们解释这两句的时候,我认为都解释得不准确。说“三春去后诸芳尽”是说元、迎、探、惜这四春,有三个都去了以后,整个贾府里面的这些群芳、这些女性就都毁灭了。这说不通呀。什么叫三春已去呀?咱们算一算,就说元春死了,算去吧。迎春后来被孙绍祖折磨死,算去吧,探春没死,没去,惜春当尼姑,也不能算去吧。那应该说“二春去后诸芳尽”,怎么会是三春?这三春是怎么算的?那你说探春远嫁算去,那惜春出家不算去呢?那应该是“四春去后诸芳尽”呀。怎么也三春不了呀。其实三春不是说元、迎、探、惜里面的三个人,说的是三个春天,说三个美好的春天过去之后,所有这些美丽的女性的命运就会殒灭,即便活着也“各自须寻各自门”,是这么一个用意。

  大家都知道第十三回是很怪。第十三回你现在翻一翻铅印本就发现,这一回写得特别短。为什么特别短呢?这回被有意识地删去了大量的情节,从脂砚斋的批语就很明确地说明。脂砚斋的批语是这么说的,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回原来的回目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说明曹雪芹对回目是很重视的。脂砚斋让他改,他就把这个回目改掉了。现在的回目是不通的,叫做“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说不通的。龙禁尉大家知道,就是皇帝的卫兵,皇帝龙座前的侍卫都得是男性。小说里写得很清楚,因为贾蓉只是个黉门生,没有什么头衔,为了丧事上风光,贾珍就给银子买了一个头衔,这个头衔就是龙禁尉。这个龙禁尉是给贾蓉买的,怎么能说成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呢?这根本不通。这就说明他故意让它不通,他就让你一看就一机灵,懂得他的苦心。“张太医论病细穷源”咱们看怎么就不通,他就死不改。这样他就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原来写好的这回回目改了。那么脂砚斋为什么让他改?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史笔就是记录历史的笔,这个笔它是不留情面的,就是你不管你有多丑陋,有多黑暗,有多罪恶,既然是记录历史,我不能含糊,我必须要如实写出来,这叫史笔。那么原来曹雪芹用的就是史笔,他就写了秦可卿究竟是怎么死的。根据现在一般人推测,就是她跟贾珍两个人乱伦,因为这个事败露,她觉得丢脸,就去悬梁自尽了。在《红楼梦》的第五回写贾宝玉偷看册页,关于秦可卿那一页画的是一个美人悬梁自尽,题的诗也是暗示她不得好死。而且大家知道,还有两个丫头卷进这个事件,一个是瑞珠,一个是宝珠。瑞珠听说秦可卿死了,自己就一头撞柱子把自己撞死了,你说这何苦呢?你殉葬也不能这么个殉法。她急茬,她活不下去。还有一个宝珠,比瑞珠聪明,哀哀切切地表示主子死了我就哭得不能活了,因为秦可卿没有生育,没有儿女嘛,我就愿意作她的义女,给她摔盆,而且到了祭灵的寺庙以后就不走了,就守灵守到底了,就不回府了。她怎么回事?说明瑞珠和宝珠都看见隐情了,两人采取了不同的保全自己的方式。瑞珠觉得我不如一死,这样就永远也查不出来了,我没看见,问也问不着了。宝珠就说我得活下去,但我就付出代价,我一生就再不回宁国府,我一生就守这个灵、这个坟。这是一般人都能推测出来的,但是我个人认为还有隐情,还不仅是写到了她和贾珍的乱伦恋,还有隐情。

  我自己也写小说,也经常删改自己的小说,一个作者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删改应该有两个因素:一个因素是纯粹的艺术因素,我觉得这么写不好,作为一个艺术品这么写不如那么写好,我把它删去,这是第一种情况。第二种情况就是非艺术考虑,我怕惹祸,特别是清朝乾隆时期,我怕文字狱,我怕惹事。现在看来,很显然,脂砚斋劝曹雪芹删去第十三回四五页之多。那个四五页的“页”现在比较麻烦,因为一简化字之后就乱套了,一简化字,咱们现在一页书两页书都是那个“页”,其实过去那个线装书一页,是繁体字葉字的葉。线装书大家都看见过,是蝴蝶装,叫葉,就是两个页码叫一葉,四五葉就是十个页码。以一个葉码在当时手抄本500字而论,有2000多字。而曹雪芹写书用很少的字就可以传达很多的信息,他写妙玉,就是栊翠庵品茶,只用了1000多个字,整个妙玉的形象就活跳出来了。一千多个字就那么厉害,你想2000多个字,该有多少内容。

  曹雪芹听了脂砚斋的意见,删去四五葉。那么为什么要删?在这一回里面有个非常重要的透露,就是秦可卿所用的棺木。人死后得装棺材呀,用什么样的棺材呢?一般像宁国府,虽然她是贾蓉的妻子,她很重要,但用上等杉木也就行了。因为她不是长辈死了,而是晚辈死了,她是贾府死了一个重孙媳妇。但是贾珍一定要奢华,最后用了什么?用了薛蟠保存的一副“樯木”。这个“樯木”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呢?是原来的一个义忠亲王老千岁病了。这个老千岁如果完全是艺术虚构,没有生活原型,就说他死了不就完了吗?不,叫“坏了事”。“坏了事”跟死了是两回事,“坏了事”不一定是死。人活着,他的事业被粉碎了才叫“坏了事”,死了怎么叫坏了事呢?那么义忠亲王老千岁,他用的棺材木最后是变成了棺材,是秦可卿睡了进去,心安理得地睡了进去,名正言顺地睡了进去。秦可卿是什么人呢?她和义忠亲王老千岁有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这是我们所要谈的问题。所以我所要做的研究叫做原型研究,所以要探究秦可卿的原型究竟是谁。

  我们回过头来看《红楼梦》第三回,第三回太热闹了,写林黛玉初进荣国府,热闹极了、好看极了。因为太好看了,所以有人就对有一些文字不重视了。比如说林黛玉进了荣国府以后,进了正房,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就看见了一个匾和一副对联。很多人就一读而过,不去认真思考。那么林黛玉看见的那个匾是什么呢?林黛玉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大字是“荣禧堂”。人物有生活原型,事件也有生活原型,细节也会有生活原型。从生活过渡到艺术的时候,这些都可能有原型。那么“荣禧堂”这个匾有没有事件原型呢?有的。

  大家知道康熙,他当皇帝的时间是很长的,他这个人又非常开通,好旅游。他多次南巡,六次南巡,南巡当中虽然当地给他修了行宫,也有当地很大的地方官,他跟那些人都不怎么亲热。六次之中有四次,他到了南京之后他住哪儿呢?当然他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叫行宫。他住在哪儿呢?他住在他打小的好朋友曹寅的织造署里面。织造署这个官很重要,但从名分上说不是很高,只是内务府下面的一个机构,管给宫廷做纺织品、做衣料的。虽然很重要,但不是不得了。但是他每次都要去那儿,为什么?是这么一个情况:康熙生下来以后要由奶妈和保姆来把他养大,这是清宫宫廷里面的一个游戏规则,他和他亲生母亲见面的机会很少,他主要是由奶妈、保姆来养大的。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保姆孙氏,就是曹雪芹的祖父的母亲。孙氏是保姆,这个保姆和现在咱们家里有时候用的保姆不是一回事,这个“保姆”的“母”字是不要“女”字边,直接写“母亲”的“母”,就是她是代替母亲的角色。这个保姆也不是喂奶的,不是伺候他细琐事情的,是教他怎么做人、怎么站立、怎么坐、怎么躺、怎么执行礼节、怎么穿衣服、怎么诚实、怎么守信用,管这个的。康熙和孙氏关系特别好,你想她当保姆她年龄不会很大,自己可能也有孩子,那么恰恰她就有曹寅。后来又把曹寅选进来当康熙的伴读,就是陪太子读书。康熙后来登基以后,曹寅又成为他宝座前的侍卫,贴身侍卫之一,那关系非常铁。所以康熙永远让曹家去谋这个美差,就是江南织造。孙氏的丈夫去世了,他让曹寅继续来做这个官,曹寅去世后,他让曹寅的儿子曹顒来做这个管,曹顒很快又死了,按说就绝了,他就非要从曹家的旁支里面过继一个曹頫给曹寅的未亡人李氏做养子,再来做江南织造这个官。你说他们关系多亲密!所以康熙到了江南不愿意住别的地,住别的地他不舒服。见了自己最信用的又是从小一块玩过的,他就觉得特别亲切。

  有一次,康熙去南巡,又住织造署,那时孙氏还活着,康熙见了孙氏以后,据后来的文字记载,“色喜”,满脸高兴,就去扶着孙氏,说“此吾家老人也”,这就是我们家的老太太。他这么说话,而且当时立刻挥毫,写了三个大字,做了一个大匾“萱瑞堂”。“荣禧堂”跟“萱瑞堂”是生活到艺术的一个过程,“荣禧堂”的事件原型、事物原型就是“萱瑞堂”。说此乃吾家老人也,就是立刻写了这个“萱瑞堂”,成为一件盛事。《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看时写得很准确,因为是皇帝、是天子写的嘛,所以它是一块金匾,“赤金九龙青地大匾”。

  林黛玉又看见一副对联。这副对联他写得很认真,是乌木联牌,用的材料比那个低一级。这上边是不是金字?不是金字是银字,“镶着錾银的字迹”,是银字,比皇帝写的矮了一级。写的是什么呢?写的是“座上玑珠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这应该是很平常一副对联,但现在我查到了一个史料,这是以前没有人说出来的,我第一个提出来的,我告诉周汝昌先生以后他很高兴,他跟我有很多通信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在康熙朝曾经设过太子,这个太子就是康熙的第二个儿子胤礽。他特别喜欢这个胤礽,所以在胤礽一岁多不到两岁的时候就把他立为太子,是由胤礽的奶妈抱着他参与的很隆重的一个立太子的典礼。这个太子后来有很多故事,我现在不细说。我现在只告诉你,由于康熙从小培养他,一个是要精通满文,一个是要精通汉文,请很多名师大儒,让他学四书五经,让他学汉族的经典,同时让他学诗词歌赋,让他对对子。太子留下一个对联很有名,在康熙朝一个大儒王士禛所留下的《居易录》这本书里面就有记载。这副对子是这样的:“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请注意它的平仄,请注意这个对联的最后一个字,前半个联,上联最后是“月”字,下联最后一个字是“霞”字。林黛玉在荣国府正堂所看见的对联,上联最后是“月”字,下联最后一个字是“霞”字。这不是偶然的,这个对联的事件原型就是胤礽的这个对联,这是我们非常值得注意的。而且曹雪芹写的时候生怕读者看不明白,他下笔很谨慎。“荣禧堂”是“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这个对联是木的、是银的,矮一等,就是说,那个是皇帝的,这个是太子的。

  说起来就话长了。我有一篇很长的文章叫《帐殿夜警》,那完全是一个小说一样的故事,但都是历史事实。因为康熙的孩子太多了,他虽然都爱这些孩子,但这些孩子未必都那么爱他。这些孩子爱的是什么呢?很多孩子所爱的是他屁股底下那张龙椅,爱的是这个位置。所以他把胤礽二阿哥立为太子以后,很多人就不服。最后有一年——就是康熙四十七年,那个时候太子35岁,已经当了很多年太子了——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个事情概括起来叫做“帐殿夜警”。什么叫“帐殿”?清朝早期皇帝都是文武双全,因为他是靠军事打天下,靠骑射打天下,所以他们每年都要去打猎行围,以显示他的武功。在打猎行围的时候,有时候就不住在砖瓦的房子里,而住在营帐里,这营帐皇上一住就称为殿了,叫“帐殿”。在这一年的时候,康熙觉得特别不高兴,一个不高兴是因为十八阿哥得了重病,你看他孩子太多了,真是数不清。十八阿哥当时还是个少年,那个病从现在医学角度来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可能是腮腺炎,可是那个时代皇帝的儿子也没法治。康熙就搂着十八阿哥,简直是痛不欲生。这时太子来给他请安,他发现太子好像很无所谓,给他很大的刺激,他很不高兴。然后在一个晚上,他觉得在他住的帐殿里有人撕裂帐篷往里偷看。这个撕裂可能不是拿刀子割破,因为帐殿是一块块的布围合而成,在布与布之间可能能够掰开一个角度往里偷看。他觉得有人偷看,后来可能是大阿哥和另外一个阿哥告密,说就是太子在偷看。康熙就震怒。你想这个得了呀,这就是抢班夺权,觉得我老不死了,是不是。所以那一次康熙就大怒,把每一个阿哥都叫过来,当着所有大臣的面,他历数太子的不肖,太子的罪恶。他自己也很痛苦,因为立他为太子这么多年了,最后落这么个结果。他痛哭扑地,自己哭得趴在地上,痛不欲生,然后让大阿哥他们把太子押回紫禁城,住在上驷院,就是养马的那个帐篷里面,看守起来,宣布废掉他,取消他太子资格,他自己也回銮。这是当时很重大的一个事件。

  这个事件对曹家的影响可太大了,因为恰恰当时曹寅和太子关系非常之密切。因为都觉得他坐定了皇帝的宝座,只要康熙一老死、一病死,肯定是他来当皇帝,这是没的说的。这对曹寅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太子废了之后,皇帝这么多儿子谁会当皇帝就搞不清楚了。一个在朝廷里面当官的人,就要进行政治投资,要找准路线跟准人。满眼一看,只是两三个倒也罢了,二十几个儿子,一会喜欢这个,一会喜欢那个,一会儿又把十八阿哥搂在怀里,你说你巴结哪个呀?所以当时所有的官员都慌了,曹寅也不例外。当时呼声较高的是十四阿哥,很明显康熙废了太子以后很宠爱十四阿哥,但是就不细说了。

  没想到太子被废以后,康熙心神不宁,觉得有怪风在御座前盘旋,觉得是天象示警,梦里面又梦见他的祖母、梦见他的妻子,他的皇后面露不悦之色。因为当时立太子,这两个人妇女起了很大作用。然后又出现了新的告密,说为什么太子出现了疯狂一样的表现,包括去撕开帐子往里看?说因为得了一种狂疾,是一种疯病,是被魇了。后来就有人告密说是大阿哥他们魇了胤礽。后来去搜查大阿哥的府第,果然从他花园里挖出很多木偶,而且也找到了人证,有的蒙古喇嘛也承认,大阿哥买通他们来害太子。所以在几个月之后,第二年,又让胤礽复位了,又立为太子。所以政局发生了许多戏剧性变化。但是过了几年后,康熙仍然对这个太子非常失望,又彻底地把给他废掉,废掉以后就没有再立太子,于是就形成大乱。到康熙临死的时候,人们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把权力移交给哪一个人。当然大家都知道,后来第四个阿哥雍正当了皇帝,这个我们不去细说。

  这些事情都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影响到曹家家族的命运。雍正上台以后,因为他的父亲实际上并不喜欢他,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要把皇位传给他,雍正最后是通过封锁消息、买通权臣——当然这两个权臣后来也被他干掉了——上台的。后来他有一个证据,说康熙把一串念珠给了他作为凭证。而有一个宫里的消息说,康熙已经弥留、已经人事不省了,雍正来到他塌前,康熙一看是老四来了,很不高兴,就要用念珠扔他,一个年老要死的人用垂危的力往外一扔也扔不远,雍正一接,正好就成为传位的标志。据说有这么一说,这个也很滑稽。所以他就进行报复,凡是他父亲喜欢的他都不喜欢,凡是他父亲不喜欢的他全喜欢。比如说十三阿哥叫胤祥,雍正当政以后,因为他自己叫胤禛,他就让所有的兄弟那个把“胤”字都改成“允”字。这个允祥很奇怪,在康熙时代始终没有被封,非常古怪。在允祥之后的人都被封王了,就是这个允祥不封王,康熙很不喜欢。但是雍正一上台,立刻就封了允祥一个地位非常高的亲王,而且把曹頫交给怡亲王允祥管教,然后就在雍正三年四年查抄曹家,雍正五年六年就让曹頫戴罪,抄家以后就在北京拨一个小院子住。曹頫是很惨的,叫做枷号,每都得上班,怎么上班?就是每天在街上站着,带着大枷,喊“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我为什么有罪”,每天干这个,示众,枷号示众,很惨。

  有的人对雍正查抄曹家这件事印象特别深,总觉得曹雪芹的艺术构思应该是写雍正朝抄了他们家以后他们家族的破落。但是现在又对不上茬。实际上人们忘了继续考据在乾隆朝发生的事。雍正45岁才当皇帝,可是当得时间非常短,才当了十三四年就突然暴卒,到目前为止死亡原因历史学家也说不清楚。他把他的皇位传给乾隆。乾隆很聪明,一上台就实行了一个政策叫亲亲睦族。乾隆目睹了他的父亲、他的祖父这两朝的权力斗争,就觉得要稳定政治局面,先要从皇族内部抚平伤口,就实行了亲亲睦族的政策。就是对过的事情既往不咎,所有这些活着的皇族的人都予以善待,同时和皇族夺权牵连的官员一律予以赦免,能赦免就赦免。当时曹頫戴罪的原因就因为他任上亏空,这是最大的一个罪名。乾隆就下了圣旨,所有这样的内务府官员的亏空就一风吹,全都赦免了。所以曹頫后来就免罪了。曹家后来就有了一个回黄转绿的过程,有了一个小康的局面。这段史实很多人忽略,千万不要忽略,这是很重要的。

  而且特别巧,曹寅和康熙是发小,乾隆也有一个发小,是谁呢?叫福彭,平郡王。雍正吸取了父亲的教训,一立太子,其他儿子就要争这个皇位,所以不立太子。雍正是看好乾隆的,但是不立他为太子。那时候乾隆也有陪读,也爱做诗,就请他的朋友给他做序,谁给他做的序?福彭。这人是给他诗集做序的,那关系一般吗?所以他当政以后,福彭就得到重用。那么彭福是什么人呢?福彭的母亲是曹寅的女儿,是曹雪芹的姑妈,福彭按血缘关系是曹雪芹的表哥。还有这层关系呢,你怎么能忘了呢。光记得雍正朝们他家倒霉,在乾隆初朝他们有这么重要的亲戚,他家还有过小康呢。他的生活资源,他的生活回忆,他写《红楼梦》的繁华生活那一段的主要依据就是乾隆元年,就是初春,就是这个春天。“三春争及初春景”是元春的册页里面的一句,和“三春去后诸芳尽”是一个意思。曹雪芹用了这么多笔墨,从十八回到五十三回,你看这么多回,三十多回,憋足了劲来写这一年的生活。

  然后他有一段是写乾隆二年的生活,贾家开始出现了很多不祥的征兆了。然后,到八十回快结束的时候就写到了乾隆三年的情况。那么三春去后,在乾隆四年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弘皙逆案。弘皙是谁?弘皙是废太子胤礽的儿子。废太子年纪很大,因为他是老二。康熙活的很久,生的子女非常多。康熙是眼看着弘皙长大的,他不但喜欢胤礽,也喜欢他这个孙子,非常喜欢。弘皙目睹他的父亲经历了两次被立为太子,两次被废掉,内心怎么想?他开始隐忍不发,但是到了乾隆四年的时候,三春过后以后,弘皙就发起了一次对乾隆权力的大冲击,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弘皙逆案。乾隆快刀斩乱麻地了结了这个逆案,扑灭了他们这次政变阴谋。而且乾隆聪明在哪里?乾隆扑灭弘皙逆案以后不向社会公布,消灭了所有重要档案,现在在清史档案馆里查不到。但是留下很多蛛丝马迹。

  因此,我们在《红楼梦》里就发现有一回,第四十回,写她们打牙牌,玩牙牌,“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很多读者读到这里觉得挺烦,我也不会打牙牌,她们那儿干嘛呢?传达很重要的信息。这里面出现这样一个牌令,比如说史湘云就说“日月双悬照乾坤”。什么叫“日月双悬”呀?就是有两个政治中心,两个司令部呀!这本来是李白的诗。大家知道安史之乱之后,唐玄宗匆忙往四川逃跑,半路上因为三军哗变,不得不把杨国忠杀了,最后也不得不让杨贵妃自尽。而这个时候,他的儿子肃宗就在另外一个地方宣布即位了,他也不得不让出这个位子。这是一个很混乱的政治局面,叫做“日月双悬照乾坤”。《红楼梦》就用了很多这种笔墨来向读者暗示他所写的那个时代是乾隆元年到三年。八十回后将写到乾隆四年,写到三春去后的情况,写到四春。“日月双悬照乾坤”,很紧张的政治局面,叫做“御园却被鸟衔出”,紧张不紧张呀?这不就讲的是最高权力斗争吗?曹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选择太子这一派,选择太子党。而且乾隆特别伤心在哪里?就是参与弘皙谋反的不但不服他父亲当皇帝,而且还不服他当皇帝。这里不但有废太子的儿子弘皙,而且参与谋反的竟然有他父亲雍正最信任的几个亲王本人以及他们的子女。在皇族里面这些人也认为雍正不是一个正经的日,也认为弘皙是正经的月。

  我们再回想第一回里面贾雨村忽然吟出的诗句,叫做“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就惊心动魄了,宣告了一个紧张的政治形势,这个“月”即将出了。《红楼梦》就是在这个日月争斗的大前提下写一个家族的命运。所以说秦可卿这个形象的原型实际上是弘皙的一个妹妹,是胤礽的一个女儿,或者早年在两家相好的时候就送到曹家当了童养媳,或者生出来以后未及在宗人府登记,就以小官员抱养女儿的名义寄养在曹家。那么曹雪芹就是根据这样的生活的原始资料升华为这样的艺术形象,来营造悲剧情节的一个大的气氛,架构悲剧艺术结构的大格局。

  秦可卿得的是什么病?现在很清楚了,她得的是政治病。张友士是不是太医?张友士是太医。谁的太医?是弘皙的太医。弘皙当时在夺权之前,在乾隆三春之后的第四春,还没登基就公然设立了内务府七司。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乾隆说的,乾隆后来就说了,乾隆气死了,真是气死了,乾隆说查出来弘皙自立内务府七司,七司就包括太医院。他就是从那潜到京城,和家族成员秦可卿取得秘密联系的,所以他说了黑话。他说总是过了春分,就可以看结果。那就是三春过后要看结果,可是没想到三春去后,“三春争及初春景”,三春过后到了四春就不行了。曹雪芹写了以后,后来脂砚斋一提醒,他也觉得害怕,这么写不行。他为什么必须要写一点政治呢?他说过他不干预时事。《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确实不想写政治小说。

  我认为曹雪芹不是写政治小说。我说了这么多的政治因素,只是想表明他内心创作的痛苦。他必须超越家族在政治事件当中惨痛的遭遇和经历,去写那些青春美丽的女性被毁灭的过程,但是他又不能摆脱那个阴影,他也没有理由摆脱那个阴影。他很痛苦,所以他必须在《红楼梦》一开始就把这个悲剧的结局先预告出来。这些女性是怎么被毁灭的?她们是被时代毁灭的,是被一个家族的大的命运结构给毁灭的,是被残酷的政治社会因素所毁灭的,不是她们自己去毁灭自己。这是他的一个主体构思当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蔡义江

 

  蔡义江,1934年出生。著名红学专家、学者、教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1954年毕业于前浙江师范学院(现浙江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1978年调京,筹创《红楼梦学刊》,成立红学会;1986年任民革中央常委、宣传部部长。曾任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等职务。蔡义江在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唐宋诗词、红学研究方面成绩显著。出版的主要著作有:《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论红楼梦佚稿》、《红楼梦》校注、《蔡义江论红楼梦》等,其专著和论文曾多次获国家、省、市社科优秀成果奖。

诗人曹雪芹

 

  不同于其他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文,而是与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成了有机的部分。而且它的大多数的诗词曲赋,都是人物描写和情节所不可分的一部分,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不能够很好的读解《红楼梦》书中的诗词曲赋,你就不能真的读懂《红楼梦》。

  我们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跟《红楼梦》联系在一起了,马上就会想到曹雪芹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其实在他活着的时候,朋友一说起他的时候就没有人讲他是写小说的。也许当时小说地位不像诗词这样高,因为是个闲书。今天小说家地位蛮高,声誉蛮高,过去写诗词写文章才是好。所以朋友们总是把曹雪芹看成擅长写诗、词、曲的一个诗人。比如敦敏就讲“逝水不留诗客杳”,这是在曹雪芹死后他悼念他的诗里面讲到的。“诗客”就是诗人,他把他比之为我们历史上面的一些著名诗人,譬如说“诗才忆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建安文学里面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还有个朋友张宜泉,也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后写“谢家池塘晓露香”,把他比为谢灵运,把曹雪芹家里住的前面那塘水称为“谢家池塘”,因为谢灵运写过非常好的五个字,叫“池塘生春草”,所以叫谢家池塘。当然,比喻曹雪芹,讲的最多的还是说他像李贺,唐代的一个薄命诗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敦诚诗里面讲“诗追李昌谷”,昌谷是个地名,李贺的家乡在河南,所以说你曹雪芹诗可以超过李贺了等等。但是非常可惜,我们今天读不到曹雪芹写的一首完整的诗词或者曲,一首都读不到,惟一遗留下来的,在《红楼梦》之外的,只有两句诗,那是题他朋友敦诚写的一个传奇,一个戏,一折短短的戏,这折戏的题材是《琵琶行》,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为一曲戏,叫《琵琶行传奇》。曹雪芹看了以后觉得这个传奇写得很好,就题了一首诗。这首诗丢掉了,没有了,但是敦诚的笔记里面记了下来,他说:当初曹雪芹给我题的诗,最后有两句叫“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个构思也新奇的。“白傅”就是白居易了,他做过太子少傅;“白傅诗灵”,因为白居易是古人,早就死了,所以他的诗灵看到你这样演出这个剧本的话,要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叫他两个小妾蛮、素——蛮、素是白居易的小妾了,小蛮会跳舞,樊素会唱歌——来彩排一下。“鬼排场”,鬼来演出,因为这都是古人嘛。我们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这两句。

  既然曹雪芹自己写的诗已经看不到了,说他诗写得好,在《红楼梦》里面能不能看出来?《红楼梦》里面以曹雪芹自己名义写的诗只有二十个字,就是在小说开头的楔子里面,最后讲“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且题了一个绝句。这个绝句是以作者的名义写的,就是曹雪芹本来怎么写诗,他就怎么写出来的。这二十个字也是蛮重要的,说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首诗写得好不好?我是长期搞诗词的,诗歌的形式里面,五言绝句这种形式最适合于写景,一个小的景象、景致,一个意境,间接地来表现。它不适于很酣畅地来叙情、来议论,这个七言绝句才擅长。如果五言绝句里面又能议论,又能叙情,这个就要看出你的本领来了。曹雪芹这首诗才二十个字,把《红楼梦》里面很重要的问题提出来,就是真与假,“满纸荒唐言”,如果你真正会体会的话,你就知道《红楼梦》不是按照真实人写的,它是荒唐言,就是假的,是虚构的,而且不是虚构一点点,并不是有块石头或者有一个警幻仙子、太虚幻景才是荒唐,整个都是荒唐言,所以叫“满纸荒唐言”,从头到尾是一个大胆的虚构,艺术虚构。但是这个虚构是有基础的,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一把辛酸泪”,他要把他真实的感受写在完全虚构的故事里面。《红楼梦》不虚构是不可能的,艺术创作需要虚构。生活本来是复杂的,典型话都要虚构,政治环境需要虚构。他的家里跟皇家关系那么密切,最后因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这些事情你能写出来?你胆子那么大,这个是讲政治,更重要的是伦理道德呀。小说还是个闲书,写给人家看的时候谁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全对号,我父亲,就写父亲,本来叫曹頫,我现在叫他贾政,这样改个名字就算了?这一看就是你曹家的事情,那还了得。谁能随便褒贬长辈呢?还要扬家丑,揭隐私,这个人跟那个人关系不正常,这个人心里想着他,这些东西你能写?曹雪芹自己观念上也通不过。所以他要把很真实的生活中来的感受,通过虚构的故事表现出来,这样一个东西有几个人能理解呢?所以说,大家都觉得作者是很痴,花了十年时间,花了那么多工夫,写得那么精细,写得那么好,但谁能真正理解它的味道?可见这二十个字感慨得多深沉,这样的诗就是这么一首。

  我们说曹雪芹工诗,善于写诗,不但是他的那些朋友提到他是个诗人,就是在小说里面,跟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砚斋这些人的话加的评语里面,也讲了这一点。脂砚斋说曹雪芹写这本书也有传诗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诗传给大家的意思。这个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把他写好的诗集塞在小说里面,而是通过小说来显露他写诗的手段、本领。脂砚斋说“只此一诗便妙极”,就是这么一首诗就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他平生就长于写诗词,不但诗写得好,词曲也写得好。在第五回里面,脂砚斋批在《终身误》或者是《枉凝眉》这个位置——两个批本不一样。上面有一条说“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这个语句非常地放得开,非常地泼辣、大胆,正是他自己很自负的自创北曲。第五回里面这个许多。《红楼梦》十二支曲,每支曲上面有曲牌,这个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创造的,自创北曲。

  诗、词、曲写得好毕竟不是小说里面的主体,因为小说不是传奇,传奇要有很多唱词的,都是要用词曲的本领。小说的主体是散文叙述。那么诗词的工夫同小说的散文叙述之间有没有关系呢?有,脂砚斋指出来过。有一次,贾宝玉看见一个新来的丫头,叫红玉,或者叫小红,对她印象蛮好的。第二天还想找她,所以他就假装到外面去看花,走来走去,实际上是在找这个小红。忽然看到这个西南角走廊,游廊上面有一个人靠着栏杆在那里,很像小红,但看不清楚,为什么呢?面前有一支海棠花给他挡住了。在这里,脂砚斋有批语了,他说“余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曲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这难道不是这句诗吗?隔着花的反而远,在天涯海角的反而近,说明想看的人看不到,有时候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情。这句诗是词曲里面的,是金圣叹批的《西厢记》一折里面崔莺莺唱的。这个情节是从诗词里面化出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不但是这个地方,脂砚斋没有举的地方就不少。譬如说,我们从人物描绘来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是讲薛宝钗的。有些读《红楼梦》的人非常不喜欢薛宝钗,就跟我来讨论,说你看曹雪芹写得多难看,脸孔像一个银盆,眼睛像一个水杏,有什么好看的?实际上曹雪芹不是讲她难看,还是讲她好看。中国的传统的比喻,往往同西洋文学里面的描写的比喻是不一样的,他们如果讲外貌的话,那就更注重形体,我们更注重里面的意思、精神,银盆无非是讲她人生得很洁白,很丰满而已。写贾宝玉也是这样写的嘛,“面若中秋之月”,你说一个人真的跟中秋月亮一样的话,这个人也不好看。描写林黛玉这个人时就更加虚了,从来没有很仔细地讲鼻子长得怎么样,嘴巴是樱桃小口,或者是大口。不是这样的。她是比较虚的,比如说“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像杨柳的摇摆,静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朵花,漂亮的花照在水边,有倒影的水边,这个景象很美。但这个跟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有很大距离,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者一棵树,那就变妖怪了,是不是?这些都是我们传统词赋诗歌里面的意象的吸收。《红楼梦》里面写人物,特别是他喜欢的人物,外形多借用诗词里面的意境。

  写故事情节诗词就更多了。譬如说,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应该说是很重要的描写,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宝黛共读《西厢记》,两个人共读《西厢记》,有这段描绘:宝玉借了一套《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的笔名,或者叫《莺莺传》)走到沁芳闸桥边,在桃花树底下一块石头上面坐着,“展开书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现在我们看到黛玉葬花里面的葬花词,很多文章里面提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把花与人联系起来,那么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红颜。还有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这些诗当然都跟葬花吟有关系,但曹雪芹绝不仅仅是看了这些词,因为把花的飘零、埋葬,跟红颜薄命的埋葬联在一起的话,在中国诗词里面是很多很多的。我们说《红楼梦》这部小说在很多写法上面都是诗里面化出来,这个话是可信的。所以我们说曹雪芹是个诗人,也是一个小说家,或者可以叫做诗人小说家。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写得好不好?这方面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红楼梦》的诗词曲写得非常好,绝大多数年轻的读者都属于这一派。调查证明,有的同学说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曲,有的说我喜欢《红楼梦》就是因为里面的诗词曲,先看诗词曲后来才喜欢上《红楼梦》的。另外一派相反,认为《红楼梦》里面的诗词不怎么样,真正有份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将小说里的诗词曲贬得很低很低的更是极少数。这是哪些人呢?是一些对旧体诗词有根基的,甚至是学者、专家,有些是著名学者、著名专家,他们只做学问,对小说的创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说应该写成什么样才能算好的。在他们心目中,你只要讲诗词曲写得好,他们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辛弃疾、马致远等等,说《红楼梦》中的诗词如果和这些大诗人的诗放在一起比的话,那就差远了。我想就这一派的贬低的看法,来说说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根本的问题还在于衡量的尺度,在于这个尺度对不对。把《红楼梦》里的诗词当做《悼红轩文集》来评论是不对。

  小说是再现生活画面的,艺术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它的真实性,如果不真实你就打动不了读者。《红楼梦》主要活动的范围是一个大家庭,主要是写大家庭内部,是大观园。人物是怡红公子贾宝玉,还有一大群姊妹、丫头,这些人足不出户,如果写她们的诗词都能够表现祖国的雄伟山川或者民生疾苦,那还能真实吗?如果这里面的金陵十二钗、贾宝玉,人人写诗都是李白、杜甫、苏轼,那么“海棠诗社”应该改为“中华诗词协会”,把一些诗词写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或者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者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叫《红楼梦》里面谁写这个诗?黄河没到过,长江更加不用说了,他们到街上看见过那些受冻挨饿死在那里的尸体吗?“路有冻死骨”他能看到吗?这样写的话就不真实了嘛。曹雪芹即使有李白、杜甫的本领也不能写这样的诗。如果《红楼梦》的诗词有李白、杜甫这样的分量的话,《红楼梦》就完了,小说就毁了。

  所以曹雪芹只能让他创造的人物去写风花雪月,去写别离相思,写四季更换,伤春悲秋,而且写出来的东西还要像女儿写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女儿嘛。所以脂评叫它“香奁体”。“香奁体”就是贵府小姐写的体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这些歌行采用的全是“初唐体”,比如说《秋窗风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对得非常工整,就是模仿这个格调来写。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体”的代表作,当然是写得好的,但在整个唐诗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体”是什么?“初唐体”就是初唐时期的流行歌曲,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写出来的句子都是比较浅易的、能看懂的、很流畅的,主题都是用共同性的别离相思、伤春悲秋、青春老大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这种内容,并没有深刻的社会内容,更谈不上做政治讽刺,因为《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公子、这些小姐本来就是如此。当然我不是说整个《红楼梦》里没有寄托,没有政治讽刺。我讲绝大部份是这样一个形式,何况小说在那个时代主要还是破愁解闷的一个闲书,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天马行空,或者韩愈的奇崛古奥,李贺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他写的小说人物的真实性同他的诗歌创作这两者结合得非常好,有读者可接受性。这些决定了曹雪芹这样写。这不是曹雪芹本领不够,而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小说是第一位的,其它都要为小说里面的人物服务。他要模拟女儿们写的诗还不能都一样,各人的思想、性格、修养、境遇、情况都不一样,怎么能写出诗来都一样呢?这样的话,林黛玉写的诗就要写得很机智、很灵巧,因为林黛玉是冰雪聪明的人,写得很缠绵、很哀怨,所谓“余独哀缨”,这样才像“潇湘妃子稿”。薛宝钗的诗人家称它“蘅芜体”,因为她自称“蘅芜君”,住在“蘅芜苑”,她就写得雍容、浑厚、含蓄、典雅,表现她很自持自重,有修养有身份。史湘云人很聪明活泼,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诗清新、语言洒脱、不加雕琢,有很自然的意趣。这实在很难为曹雪芹,光是写女儿的还不行,女儿的还要一个一个不一样,但是曹雪芹都写出来了,你说曹雪芹本领大不大。

  而且大观园写诗的人很多,不能每一个人都像钗、黛、湘,都写好诗,也不真实。还有一些文化程度很差的,但是行起酒令来也要去做两句诗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像文盲,还有一些妓女之类的,所以不能都是一个腔调。

  我们先说李纨,这个人从小知道诗书,因为她的家庭环境,所以她会做诗一点不奇怪。但是毕竟这个人只会侍亲养子,侍奉上面的人,养自己留下来的一个孤儿,是一个寡妇,心如枯井,槁木死灰,这里面讲,没有什么追求的,没有激情的,生活也平平淡淡,做人也老老实实,这怎么可能写出好诗来呢?书读过的,诗歌基础这都有,所以她看人家写诗的能力要比她做诗要高得多,大家都推大嫂子做社长,我觉得推得真恰当。“海棠诗社”的社长,因为她为人公道公平,评诗的眼光有,不偏袒哪一个,所以将李纨塑造成一个很不错的裁判员,但不是优秀运动员,她自己成绩不怎么样,所以她的诗写得平庸一点是完全符合事实的。当然写平庸诗的不止她一个。

  再说香菱,她从小没机会读书,被人家拐走了,但她有遗传基因——这个话是我讲的,不是曹雪芹讲的。她的家庭是诗书的家庭,进贾府以后,周围环境大家都在吟咏做诗,她是特别地羡慕,所以她自学苦学,学习做诗。开始学作诗时,她读的诗也不多,写出来的诗就不能不幼稚。所以有人说《红楼梦》里面的很多诗很幼稚。他就要写它幼稚。林黛玉讲不叫幼稚,叫你这个诗“不雅”,因为书读得太少了,开始的时候,写得太“不雅”了。我们细细地看香菱的第一首诗,就晓得它一点都“不雅”。

  还有迎春,人家称她“二木头”,可能老实是老实,但是聪明不够,不太会做诗,有时候在宴会上面讲几句诗,把韵都弄错了,你说她做的诗能不笨拙么?写得笨拙才是真实的。

  还有我刚才说的像薛蟠、云儿呀,冯紫英、蒋玉菡呀,他们所谓的诗能不粗俗么?《红楼梦》里出自薛蟠、云儿的有很多艳歌淫曲,不但粗俗,简直下流,这样的作品很容易写吗?我看后四十回就写不出来。没有出色的模拟本领谁能写得出来?看看那个锦香院的妓女云儿的那几首淫曲艳词,我就特别佩服他。这个曹雪芹哪里学来的这个本领?写得那么像。

  所以模拟各种风格各种水平的诗,要比自己做几首好诗塞在小说里——这是过去的很多小说家犯的通病——不晓得要困难多少、高明多少。所以我说衡量《红楼梦》诗词曲好坏,就不能当做曹雪芹平常自己做的诗来讲。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尺度。要把它当做小说,着眼于小说的真实性,是为人物服务,为故事服务。

大观园里论诗才

 

  我想讲一讲《红楼梦》里谁是诗词曲第一高手。武侠小说的话说叫“第一高手”,小说里面谁的诗写得最好呢?这是一个不能说死的问题,就像你问李白好还是杜甫好,这是各人有各人的评论,很难的。通常认为,被判为判词里有“咏絮才”之称,林黛玉大概是第一。“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咏絮”是用谢道韫的典故,就指诗做得好,好像她是第一。但是书中具体描写的话,属于顶尖高手的有三个,哪三个呢?林黛玉、薛宝钗,还有个史湘云,可以说是写诗歌的三女杰。唐代有“初唐四杰”,《红楼梦》有三个女杰。其实还有一位,要算四杰也可以,不过这个人平常不参加大家做诗,也没有参加诗社,但是她这方面很有才能,谁呀?妙玉。她是出家人,所以我们没把她算在内,她做诗的机会也很少,但是她会做诗,因为有一次,晚上,她在水边走的时候,听到水边有两个人在那里联句,一个林黛玉,一个史湘云,一直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她出来打断了,“别再写了,这个已经非常好了,再写下去也太悲凉了。”后来她把这个诗稿自己给续完。她从夜静到早上天明,第二天光明重来,按这个意思把诗一直写完,写得很不错,可见,她是会做诗的。作者也偶尔地给她露一下峥嵘,但我们一般来讲,不把她和三个人放在一起。

  钗黛湘三个人,可以说做诗各有千秋。如果把大家一起做诗当做比赛的话,她们每个人都拿过冠军,都有一块金牌。第一次,海棠诗社做诗,压倒群芳的是史湘云。不过史湘云还是后来的,史湘云没有做诗之前,大家评论诗写得最好的是薛宝钗同林黛玉。薛宝钗有两句诗的确写得不错:“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白海棠是很白的,所以讲它“淡”。这个合辩证法,艳的东西,不一定红的才是艳,淡到极点了,白的,才感到花更艳。这也符合薛宝钗的气质,她为人就做得非常地淡,非常淡里面表现她的艳。后面“愁多焉得玉无痕”,以玉来比白海棠,白海棠像玉一样,上面有露水,就像眼泪一样,你愁多了,上面当然也要有泪痕了。脂砚斋说,这话有点像讽刺二玉:贾宝玉同林黛玉,两个人愁太多了,动不动的话,总是哭哭啼啼,要闹啊。还有这个意味,写得不错。

  林黛玉呢,写得那是非常灵巧,看着她聪明机巧,写白海棠说:“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你看用“偷来”“借得”写得很有风趣。实际就是讲它像梨花那么白,那么有风韵,又有梅花的精神,“借得一缕魂”这种措辞,看出她的巧。但这两句诗是借势的。我后面引了两句就是,卢梅坡的诗里面曾经写到雪同梅花的比较:“梅须逊雪三分白”。梅花比起雪来,没有雪白,比雪差三分,“雪却输梅一段香”,雪比起梅花来,梅花有一段香,雪没有。最后,雪同梅到底哪一个好,高下难分。这同林黛玉写的诗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有启发。这种不叫抄袭,这种叫借势,就是活学前人好的地方,能够借他的“势”。

  但是最后,迟到的史湘云又做了两首,大家本以为都做得差不多了,很多白海棠诗了,结果她做的诗仍得到了大家的赞赏。她的诗给人一种语言非常自然、清新洒脱的感觉。我这里引一句,“也宜墙角也宜盆。”因为大家都押“盆”字韵,我觉得这句就是随口讲出来的,说这花好,种在盆里也好看,种在墙角也好看,这很像她的人生态度。在家里,她父母死后,人家待她不好,过得很苦,她也能适应;到贾府来了后,换了一个很好的环境,她也合适。一个人随处都能适应,这个意思放进去了。还有“自是霜娥偏爱冷”,“霜娥”是神女,是“青女”,管霜雪的了,这里来比白海棠,但脂评说“不脱自己将来形状”,史湘云后来的婚姻在人家看来是非常美满,丈夫也长得漂亮,有才有貌,忽然之间婚姻破裂了,一直到老,变成牛郎织女了,“白首双星”,到白头,成为牛郎织女。“双星”两个字不是一对,而是对牛郎织女星的特别称呼。这种似谶式的句子还有“花因喜洁难寻偶”,花因为喜欢洁难寻偶,在其他地方脂砚斋曾经说“湘云是自爱所误”。这个我们没办法解释,因为我们看不到曹雪芹原来是怎么写的,反正他们夫妻两个人是分开的。现在有文章说,她的丈夫卫若兰怀疑史湘云和贾宝玉有什么关系,什么金麒麟从哪里来的?一下子两个人的关系就分开了。还有别的猜测,我们不去管它,反正她是自爱的。所以,用“喜洁难寻偶”这种话来写。但脂砚斋认为,就诗论诗,写得最好的是那一句“秋阴捧出何方雪”。我不知道在座的人喜不喜欢写诗词,我看了这句也觉得写得真好。清初李玉写过一个戏剧叫《一捧雪》,但这个是形容一个玉杯,白玉的杯子像一捧雪一样,她这里拿来形容白海棠,既然讲雪那就是冬天,但白海棠开在秋天,秋阴之下是没有雪的,所以要用“何方”,哪里来的雪呀?“何方”就是一个疑问,这个就比得很好,“秋阴捧出何方雪”,所以脂砚斋说“压倒群芳,在此一句”,脂砚斋也懂得诗的,把所有的人压倒的话,这个是根本,不是光弄巧,直接描写白海棠用一捧雪,一捧雪把它分开,就“捧出”,什么地方捧出雪来?这个表示惊讶。那么史湘云第一了,她得金牌了。

  但是拿菊花诗来说的话,十二首菊花诗,大家都做了很多,结果林潇湘夺魁。当然史湘云的诗、薛宝钗的诗也写得很不错,从小说里去看,它都有评论,而且哪一句写得好都有。但是特别写得好的是林黛玉的一首《咏菊》诗:“毫端运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写律诗,要和题目扣得紧。这两句里有没有“咏”?当然有“咏”。通过话来咏也可以,通过笔来咏也可以,通过口来咏也可以。有没有菊花?有。修辞方面是隐藏在那里的,“霜”“月”都是秋天。特别是下面一句“口角噙香”,吟出来的诗句非常好,漂亮的女孩子本来嘴巴就香,口角噙香,何况吟出香句来,如果嘴里再含一朵菊花的话,就更香了;对月而吟,这种用衬托的办法写菊的句子,的确写得非常漂亮。后面一联很自然,其实我也认为她写得非常好,甚至更能看出作者喜欢林黛玉:“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素秋心?”“素怨”“秋心”是互文。这个“素”字,不单单是平素的,“素怨”就是秋怨,素秋了。咏菊的意思都在里面了。自己写在了咏菊花诗里面有很多怨恨的寄托,自己自怜,满纸怨恨,有几个人能够懂得我的心情?“秋心”就是愁了。吴文英的词里面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心上面有秋天的“秋”字,就是“愁”字。我觉得这两句诗里面,仿佛听到了曹雪芹的声音。曹雪芹写“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对象不一样,“一把辛酸泪”,它也有作者。但这里好像从林黛玉诗里面听到了曹雪芹题那个诗的回响,所以她诗得第一,那是毫无疑问的。

  后来菊花诗做完了以后,贾宝玉又去做《螃蟹诗》,我看他是引诱人家写好诗,所以他也随便地写了一首,抛砖引玉。贾宝玉抛出一块砖头,林黛玉说这种写法,我一百首都能写出来,随口就来了一首,当然写得也不好,随口出来。最后倒真的引出一块玉来,那是薛宝钗。全首诗讲螃蟹,但是其中两句有所寄托。寄托什么呢?寄托诡计多端、心事花样很多的人,横行霸道一时,最后被人家吃掉了,最后落得个悲惨下场,就像螃蟹一样。“眼前道路无经纬”,螃蟹不是直着走的,它不知道经纬,不管纵横,横行一时。“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皮里春秋,过去讲,肚子里褒贬人,“春秋”,用春秋笔法来褒贬人,不露声色地,肠子里鬼花样特别多,螃蟹里边花样是多,有黄的有黑的,是不是?它的皮里,就是壳里。“空黑黄”,一个“空”字,说徒劳,因为你最后还不是被人家煮了吃掉了么?所以这一联对得也工。所以众人评:“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曹雪芹放到这些地方来讽刺,让薛宝钗写得最好。薛宝钗对人情、对世故比较精通,读的书多,学问广博,看问题看得深,城府深,思考也深,所以她写出这样的诗来,不像林黛玉很单纯,不像史湘云这样随口的,她也不大讥讽的。所以《螃蟹咏》又以这个为最好。本来《红楼梦》常常是以小来见大,以家喻国,他写的范围是一个家庭,实际上常常发挥,让你想到一个国家。比如说“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你说这是管家务,办丧事,仅仅是这个意思吗?不是。她就像一个国家的宰相、国务院总理,处理很乱的国事一样,有这种才能。这一点小说最后都指出来了,叫“金紫万千谁治国”,悬着金印、穿着紫袍的万万千千个大官,哪一个能治好国家呢?“裙钗一二可齐家”,姑娘一两个就可以把一个家庭弄好了。治家治国,小的地方同大的地方。他常常借小来见大。他说“这些小题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这实际上也是曹雪芹《红楼梦》里面一个重要的特色。

  我再举一个史湘云的,她有一次开玩笑做谜语,大家猜不到。《点绛唇·耍的猴儿谜》:“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这一点不错,猴子是从野外捉来的,是从溪壑里捉来的,这是野外的,它离开野外以后,到红尘来游戏的。“真何趣”者,有什么趣味呢?让它带着帽子,穿着官服,沐猴如冠,这就是名,就是利,这是虚的。“后事终难继”,人家还不懂,为什么叫“后事终难继”?史湘云解释,耍猴的猴子哪一个不是剁了尾巴去的?把尾巴剁掉,这就是“后事难继”,但你说这首词的话,如果来讲贾宝玉,来讲贾府的话,合适不合适?《石头记》的石头,合适不合适?钟情溪壑分离,到红尘来游戏,来享受,有什么趣味呢?名利都是虚的,后事终难继,最后出家做和尚了,还继什么后事呢?所以作者写着写着,不再告诉你谁写诗的本领更高一点,而只在表现人物的性格和气质,这是最重要的。所以你要说,林黛玉诗写得最好,也对,你说三个人都好,也对。

  最后,我要来讲一讲贾宝玉的诗才如何,是不是不如宝钗、黛玉、湘云呢?好像是如此。但这个话绝对不能说死。作者描写贾宝玉和众姊妹在一起做诗、联句,带有比赛的性质。贾宝玉从来不争胜,不想跑得最快,他与这些姊妹相比总是处于下风,而且每次自己处于下风还特别高兴,最希望林黛玉能得第一。有时候李纨评还是薛宝钗的好,他就不高兴,“我看还是林妹妹的好”,他自己认为我是最差,但没关系。所以他一次也没获胜过,这是有原因的:一个呢,也符合贾宝玉性格的塑造,他在女儿们面前,在姊妹面前,从来喜欢“做小”,不想逞强,不想比他们强。他这个不争也就更突出这些女儿的聪明、有才,突出林黛玉才比宝玉还高。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元春叫大家做诗。元春省亲的时候,就像皇帝叫臣子做应制诗一样,一个一个叫大家都写首诗,题个匾,她来评好坏。但是她弟弟她是特别喜欢的,别人做四句就够了,她弟弟要做八句,不是做一首,而要做四首。她认为最好的地方,比如说潇湘馆、比如说蘅芜院,后来的还有稻香村,这些地方都叫他每一处做一首诗,做得贾宝玉苦得不得了,最后林黛玉看不过了,就“作弊”了。最后一首没写完,就是那个稻香村,“杏帘在望”这首,黛玉写好以后,写小纸团里面扔给宝玉,结果他马上就抄进去,最后评下来这首诗最好,所有诗里面这首诗最好。

  “杏帘在望”后来就改为“稻香村”。“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格调老练,写的诗首联就是要拿这个题目,就要擒题目。她把这个题目分成两句,一气讲下来,讲得那么自然。“杏帘招客饮”,酒旗在招客人,“在望有山庄”,看上去“杏帘在望”四个字就做进去了。第二联“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这做得好不好?你说这两句里面,哪个是主语?哪个是谓语?没有的。没有动词、没有用形容词,全是名词放在一起,“菱荇鹅儿水”,这个就是诗歌的特殊句法。你可以想像,鹅儿在那里戏水,水上面有菱荇,这些不要讲出来,就用“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也是这样,燕子在树里穿来穿去,把桑树、榆树的枝条来做自己的窝,回来做自己的燕窝,这些你自己去想像吧。它是这样的一种句法,这是特别工整的句法。第三联和第二联,颔联同颈联,你们学写诗的人请注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变化。前面是严肃的话,后面就要嘻嘻哈哈。前面坐得一本正经,底下就要跑步。两联姿态要不一样,前面浓,底下就要淡。所以底下一联非常自然:“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这两句话就是一气而下,非常自然的,同上面的面目是改变了。同一个面目写诗,说明不大会写诗。可这首诗好在最后两联。稻香村那是一个景致,你不要以为这真是农村,贾宝玉早就讲过了,这个地方水旁边没有山,什么都没有,这里忽然出来一片人为的农村,这里面没有人在种田耕地,也没有人在那里织布,只是一个景点而已。林黛玉就有这么聪明,不是这个是给元春看的吗?所以要颂圣,应制诗嘛,因此就说“盛事无饥馁”,现在太平盛世,没人饿肚子了,“何须耕织忙”,何必去耕织呢?到时候买就好了,粮食都吃不完。所以脂砚斋的批语就是这样“以幻入幻,顺水推舟”,什么叫顺水推舟呢?就是大观园没有人耕作,就有景象摆在那里,人家种好的稻子,顺水推舟。所以“且不失应制”,不失应制之体,因为写给元春看,她不单单是个姐姐,还是贵妃,是代表皇帝出来的,她让你写诗,你必须要像臣子对待皇帝一样,要歌颂太平盛世,说“盛事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所以元春看了也就特别高兴,觉得她弟弟现在这么聪明了,写出这么好的诗来,哪里知道是考试作弊。这个地方写林黛玉写绝了。林黛玉自己的诗当然做得也好,也聪明,但她把最好的诗写给她最心爱的人,为他出力,为知己出力时她写的诗写得特别的好。

  是不是贾宝玉在姊妹在场的时候诗总是做不好呢?那也不一定,只要不是跟人家比赛,要把人家压下去的话,他照样做得好。比如有一次大家联句,最后统计下来,贾宝玉联的句子最少,所以他要受罚,罚什么呢?说栊翠庵的红梅花特别的好,叫贾宝玉到栊翠庵向妙玉去要那个。大家也看出来了,妙玉对宝玉特别的好。妙玉特别爱干净,刘姥姥吃过的杯子她马上要摔掉,给林黛玉、薛宝钗拿出来古董,而给贾宝玉吃的是她平时自己用的绿玉斗,当然也是好玩意儿。感情不一样,这写得很有分寸,很自然。妙玉这个人个性有些特别,但是挺可爱。大家叫宝玉去,当初人家说得跟个人去,他说跟个人去就拿不回来了,就让贾宝玉一个人去了。而且拿回来以后还要做首诗:《访妙玉乞红梅》,讨红梅。而且诗要做得快,我在这里敲鼓,史湘云说,我三通鼓后,你诗没做好的话要罚酒。结果这次他最高兴自己去妙玉那里去乞红梅花。这个任务并不重,而且她肯定会给他的,而且要写他这个经历,他讲了,你们不要给我限韵,不要给我限题目。因为前面比赛都有题目,限韵。让我自己来做,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让他自己做。这也写宝玉不喜欢受人为格律的束缚。做出来的诗,的确写得很好,而且也很快。“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你看,前边两句,就像史湘云的那种洒脱,随便写出的。本来要喝酒的,现在酒还没有开始,句子还没有想好,“未裁”就是未来的“未”,现在就叫我到栊翠庵去采梅花了。“寻春问腊到蓬莱”,这个代词了,“春”点红,“腊”点梅花,“寻春问腊”就是去要红梅花,“到蓬莱”,你看,到仙境去了,指代得好啊。栊翠庵,妙玉是出家人,是仙境。底下这个非常幽默,非常恰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这都能想得出来。把妙玉比为观音大士,观音大士手里拿着一个瓶,瓶里面是甘露,洒一点甘露,底下就下雨了,甘露水。我并不来求你观音大士瓶中的甘露,什么宝贝,不是的。又把她比为嫦娥,嫦娥也是离家的,也是独居的。“槛外梅”,栏杆外面的梅,妙玉就自称槛外人,称宝玉“槛内人”。现在我到你槛外来摘你的梅花,这个地方把梅花的梅点出来了,上面都是指代。所以这四句一气下来,很自然,这个比喻都是恰当地比喻妙玉的身份。前面写得这么流畅,第三联就要变化了,要看他锤炼的功夫了。“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自己在尘世间,离开尘世间到你栊翠庵去,到你仙境去,这叫离尘。“入世”是回来,从仙境回来。两句,把回来写在前面,我回来的时候,我挑了红雪来。把红梅花用红雪来比喻,用冷来比喻。“冷挑红雪去”,我回到家的时候,回来的时候,把栊翠庵的红梅采了去了。当我来的时候呢,到你栊翠庵的时候,是来割你的紫云,“香割紫云”,用香和紫云来代替红梅。李贺有诗“踏天磨刀割紫云”,他把紫云代替紫色的石头,做砚台用的,这里用在这里,用在红梅花上,也用得很好。在句法上这不是一种很自然的句法,是一种锤炼的句法,是诗歌特殊的表现形式,所以和上面一联面貌就不一样了。有变化,这就是写诗,善于写诗的人会写。我回去,带来红梅花,我上你们这里来,是来采红梅花的。就是讲这个,但是用“冷”用“香”、用“红雪”用“紫云”来比喻红梅花,这个句子是非常讲究修辞锤炼的。“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一来一回,人家冻得不得了,冷起来的时候,肩膀会耸起来的,耸起来的时候就叫槎枒。这是用苏轼的诗,冷天的时候,耸着肩,他是诗人嘛。谁会可怜我跑来跑去呀?这么冷的天气呀,回到家的时候,我衣服上还有栊翠庵的青苔在那里,或者说,我回来的时候,还想着栊翠庵清幽的环境。“苔”代表清幽的环境。“沾佛院苔”,这个好像没人说过。像这样的诗,贾宝玉在人家罚他的时候,他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非常非常漂亮。

  还有,贾宝玉游园题潇湘馆“有凤来仪”

  潇湘馆的两句诗:“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写潇湘馆的特点写得很好。竹子很多,所以房间里面就有绿色的影子,“宝鼎”就是指茶壶、茶炉子,“茶闲”,就是茶不煮了。茶不煮了好像还在冒烟,绿的,为什么呢?因为竹子的绿色透进来,看上去仿佛有绿烟。有竹子的潇湘馆感觉到特别凉爽,有竹影嘛。所以“幽窗棋罢”,在幽窗里下棋,下完的时候指犹凉。下棋的时候,指头伸在那里下棋的话,那当然天气冷的时候是凉的,但是现在棋不下了,还感觉到凉。“茶、棋”,这个生活同她的环境配得非常非常好。再比如,他题《沁芳》泉水那一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题诗,修辞上面你讲水的话,往往就不能把“水”字用进去。他这里水实在都已经写了,“绕堤”“隔岸”那不是写水吗?“三篙”,连水的深度都写出来了,“一脉”是水的样子,都写出来了。实际上是说,这个堤旁边都是柳树,把杨柳树的绿和水的绿联在一起。绕堤的柳借给它,三篙水,成了一个翠的颜色。你看这个诗写得漂亮吧。“隔岸花”隔岸两边都是花,分给它一脉香,这个水都是香味的,一脉水。像这样漂亮的句子,越在贾政板着面孔要骂他的时候,他就越写出来。你说贾宝玉的诗写得怎么样?最好的诗也是贾宝玉写的,特别是等到他有真情实感愤慨的时候写的诗,那更加不是一般人写得出来的。

  讲得有不妥当的地方、错的地方,请大家批评。

吕启祥

 

  吕启祥,女,1936年生,浙江余姚人,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研究员。曾发表过红学文章百余篇,著有《红楼梦开卷录》、《红楼梦会心录》、主编《红楼梦珍稀评论资料汇要》等。

王熙凤的魔力与魅力

 

  我想,凤姐这个人,无论在《红楼梦》书里或者是书外,都是受到议论、受到评论最多的一个,遭人褒贬,亦赞亦咒。在书里头,上自老祖宗贾母,下至小厮兴儿,都有评语。贾母在王熙凤一出场的时候说:“这是我们南省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凤辣子”是贾母对凤姐的一种呢称、一种爱称吧。兴儿关于凤姐的一段评论大家很熟悉:“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有一大段,可以代表贾府里面那些下人的民意。那么,其他像同辈的人,李纨也罢,尤氏也罢,对凤姐都有很多评语。另外,比如陪房周瑞家的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语,她虽然很夸奖她,说她是“男人万不及一的”,但是她也说“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你想,周瑞家的跟她关系应该说是很好的人,都会这么说。除了说出口的之外呢,还有一些在心里头对凤姐也有一些评议。我们举一个例子,比如,黛玉刚刚进贾府,凤姐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个在《红楼梦》里面以至于在中国文学当中,是一种很经典的出场。当时林黛玉心里边就想: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理。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觉得有点纳罕,有点奇怪。这些无论是说出来的或者不说出来的,凤姐这个人物在《红楼梦》里面,人们都是议论、评论很多的。

  至于在书外就更是这样。《红楼梦》问世以来,在红学史中对凤姐的各种评语是非常多的。比如说认为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把凤姐叫做“女曹操”,把凤姐称之为“胭脂虎”,就是母老虎。在所有这些评论当中,红学的前辈王昆仑先生在他的《红楼梦人物论》中《论凤姐》这篇文章里面有一句名言,就叫做“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个恐怕是我们每一个《红楼梦》的普通读者都会有的一种感受。这句话其实也是从《三国演义》曹操那里来的,叫做“恨曹操,骂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曹操死了,《三国演义》就不好看了。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应该说,既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真实的感受,也是启示我们每一个红学爱好者和研究者应该很好思考的一个课题。

  红学史上,除了我刚才说的有一些那样的“女曹操”、“胭脂虎”的评论以外,也有一些很有见地的评论。有一位评家叫野鹤,他有这么几句话:“吾读《红楼梦》,第一爱看凤姐儿。人畏其险,我赏其辣,人畏其荡,我赏其骚。读之开拓无限心胸,增长无数阅历。”(野鹤《读红楼札记》)我觉得像野鹤这样的一段评论,就不但是把凤姐作为一个社会的人,而今且是多少带有美学意味的一种批评。

  假如说,我们把王熙凤这个人物从《红楼梦》里面抽掉,那么《红楼梦》的艺术结构就要坍塌,她有一种“支柱”的作用。这个“支柱”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艺术结构,是艺术机体意义上的一种“坍塌”。说“支柱”可能不很确切,也可以说是一种“聚焦”的作用,或者说是一种“辐射”的作用。因为《红楼梦》它不但是写宝、钗、黛的爱情婚姻,它还写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四百多个人物,那么设想如果没有了王熙凤,这个书会怎么样?在这里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把贾府当中的长幼、尊卑、亲疏、嫡庶、主奴等等关系交织成一张网的话,王熙凤这个人物就处在一个相对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交道,所谓上有三层公婆,中有无数的妯娌、叔嫂、兄弟、姐妹、以至于姨娘、侍妾,底下还有大群的管家、陪房、奴仆、丫鬟、小厮等等,那么凤姐同其中任何一个人,或者是连接,或者是矛盾,或者是又连接又矛盾这样的关系,都是某一种社会关系的反映。

  按说,凤姐在贾府当中的辈份是很小的,她是孙子媳妇,为什么像凤姐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当家呢?这个是很多原因或者说是多种矛盾发展的结果。她有娘家“金陵王”的靠山,她有贾母的宠信,有邢夫人、王夫人矛盾的牵制,当然还有她本人才干和欲望的主观条件。这几种合力把凤姐推到掌管贾府家务这样一个显要的地位,同时也就把凤姐推到了火山口上,成了一个众矢之的。众多旧矛盾的结果,又会引发无数的新矛盾。在凤姐身上概括了各种各样的矛盾,不能够看做很琐碎的家长里短的那种家务事,所谓叔嫂斗法、妇姑勃谿那样的,不是那样。因为在中国的封建宗法社会里面,是家、国同构的,家是国的一种简化的形式。我刚才说到的那种种色色各方各面的矛盾,封建国家的这种派系,这种争斗,它的这种雏形,它的这种胚胎,都可以在家族里面看到。所以,以王熙凤为焦点的,或者说她辐射出去的这种种矛盾,我们可以从这里头发现一种纵深感,不能够就事论事,就看成是一个家族的一种矛盾。

  从凤姐这个艺术形象所能包容的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来说,也是其他形象难以企及的。这里我们仅举一例,比方说,放债生息这样的一个细节,凤姐是把月钱拿出去放高利贷,小说里面不止一次地写到。那么她放出去,平儿说过每年少说也能翻出一千银子来,连数字都很具体。这样的经济细节在别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有的,老爷、太太他们不会做这种事、不屑做这种事,姑娘小姐她们根本是不理财,连戥子都不识,是完全不会做。也包括探春,探春虽然很精明,但是探春循规蹈矩,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只有王熙凤这样的艺术形象,才能够承担起把这样一类经济细节概括到作品里面去。所以凤姐这个形象的社会的触角是最长的,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可以伸向官府,可以伸向佛门,也可以伸向宫廷,等等。也就是说,从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说,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是不可代替的,是不可缺少的。如果少了王熙凤,那么《红楼梦》在它反映生活的深、广度方面,就要受到极大地削弱,甚至就不成其为《红楼梦》。

  凤姐这个人物就是这样地能够开拓人的视野,能够增长无数阅历,能够开拓人的心胸。一部文学作品并不是靠堆砌故事就能够办到的,它的关键在于写人。凤姐这个人写活了,她就是一个活的东西。我们说,就人物的鲜活、生动而言,王熙凤这个人在《红楼梦》里面堪称第一。当然,《红楼梦》的主人公是贾宝玉,第一女主人公是林黛玉,宝、黛、钗他们自然在《红楼梦》里头处于主要位置,那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觉得,像宝、黛这些的人物更多地寄予了作者的理想,他们比较空灵,而凤姐这个人物更多的是来自于生活。当然,文学作品它是一种精神产品,文学作品是创造精神价值的,它是作家心智的结晶,同时它也应该是客观生活的反映。我们看《红楼梦》,凤姐这个人好像要从纸上活跳出来。假如没有王熙凤,《红楼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

  那么,王熙凤这个人写得这样地鲜活、生动,这样丰满,我们怎么来把握这个人物,怎么样来领略这个人物的风采?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薛宝钗的文章,标题叫做《形象的丰满和批评的贫困》。这是二十多年的事了。其实,这个也完全适用于王熙凤。就是她的形象这么丰满,有的时候我很担心,由于我们评论的贫困把这个形象损害了,把它简单化、表浅化了。

  但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努力来把握这个人物,努力把握她全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那么怎么样来概括凤姐这个人物呢?我想可以从三个方面,或者用这样六个字:第一叫做“机心”,第二叫做“辣手”,第三叫做“刚口”。“刚口”是借用一个说书女艺人夸奖凤姐的话,来讲凤姐的语言才能。我试图从这几个方面来谈谈凤姐这个人物。当然,这三个方面是相互联系的,为了分析的方便,可以分开来说一说。

  下面,我先来谈谈“机心”。尽管“机心”深藏于内,但同样是有迹可寻的。人们常常说,凤姐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是形容她的心计之多、机变之速。我们可以从凤姐的一些日常的表现来看,凤姐的一些日常生活常常也有利害的权衡得失的算计。

  比如有一次,为了大观园诗社的费用,凤姐、李纨姐妹在那里说笑。因为这个诗社要有点花销,凤姐就笑李纨:“亏你还是大嫂子呢”!她就算,她说:“你一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还有个小子,足足又添了十两。……年终分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们通共算起来一年有四、五百两银子。这会子你怕花钱,你又挑唆他们来闹我。”就说了一大堆的话。李纨就回她说:“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她就说了两车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算盘分斤拨两的话。”李纨还说“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李纨这句话虽然也是带些玩笑的性质,其实对凤姐真是一个确评,叫做“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大家知道,凤姐的算计、克扣月钱、放债生息,不但是把下人的月钱拿来克扣,她连老太太的、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扣住不发,而且即使是十两、八两,她也把它攒到一起放出去。所以李纨说“她专会分斤拨两、算计”,是一点没有冤枉她。

  还有,王夫人屋里的金钏投井以后,丫鬟就缺了一个名额,王熙凤作为管家,这个名额迟迟不补。为什么?因为好多人都看上这个缺,觉得这是一个“巧宗儿”,大家都要来谋这个差,王熙凤就拖着,延宕着,等大家送礼送足了才补。

  诸如此类的事情是很多,大闹宁国府的时候,她还不忘记向尤氏要五百两银子。其实她打点只用了三百两,要来五百两她又赚了二百两。所以这些地方,凤姐的算计之精、聚敛之酷是出了名的,连她自己都知道,她跟平儿说:“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足见凤姐的放债、凤姐的聚敛是出了名了。

  上面我讲她的算计、讲她的“机心”用在这方面。其实,凤姐的“机心”固然是用于聚钱敛财,但是更体现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凤姐“机心”深细、谋略周密,那有很精彩的表演。在这个处事应对当中,我觉得凤姐常常像一个高明的心理学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辨风测向,常常是对方还没有说出口她已经猜到了,对方刚说呢,她已经办了。这种例子是很多的。

  比如凤姐首次出场时,林黛玉刚进府,王夫人说是不是应该去拿一匹料子出来给你妹妹做做衣裳?王熙凤怎么说?“我早都预备下了。”其实,这个地方脂砚斋有一个评,他说:“其实阿凤并没有。”给林黛玉做衣服这件事并没有,“她是机变欺人。”但是王夫人就点头,就相信了。脂批说:“说明凤姐欺人成功。”像这类的例子多得很。大观园诗社起来,探春这里刚刚出口说:“凤姐姐,我们想请你做个监社御史。”凤姐马上就猜到你们是缺个“进钱的铜商”,你们想必是要赞助了,是不是?她说我明儿立刻上任,我走马上任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会社慢慢做东道。就是说,你这边刚刚说,她那里早就猜到了,惹得大家都笑起来。所以李纨说“你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说凤姐“通体透亮”。

  凤姐这种揣测对方的心理、善于察言观色,像我们刚才举的那些,还是一些比较平常的。有的时候她还可以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同一件事,原来这样说,后来又那样说,但是她都说得入情在理,十分动听。比如邢夫人要为老爷讨鸳鸯,先来找凤姐商议,凤姐一听就连忙回说“别去碰这个钉子!”她脱口而出:“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成,何况老爷放着身子不保养,官也不好生做。”就劝告邢夫人说:“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反招出没意思来。”她先这样说,觉得这个事情根本是不行的。但是邢夫人一点也听不进去,不仅听不进去,反而冷笑,说:“大家子三房四妾都使得,这么花白胡子的一个儿子来……”,意思说,要个妾有什么不可以!她说“老太太也未必驳回。”反而埋怨凤姐说:“我还没有说,你就先派我不是。”凤姐听了邢夫人这话,知道邢夫人是听不进去,邢夫人“左性”大发。邢夫人这个人大家知道,也是一个倒三不着两的人,凤姐就知道刚才那番话全不对路,所以她立刻掉头转向,改换话锋,连忙赔笑,又说出一番话来。她怎么说呢?她说:“太太说得极是。我能活了多大,我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是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而且她举出一个例子,因为贾琏是贾赦、邢夫人的儿子嘛,她说:“琏二爷有了不是,老爷太太恨得那样,及至见了面,仍旧拿心爱的东西赏他。”就是说,老爷、太太待贾琏是这样,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你看,她这个出语何等现成!而且何等有说服力!所以,当时邢夫人一听立刻转怒为喜。所以,同一件贾赦要讨鸳鸯这件事,一正一反,两番说辞,居然都能说得通情达理,动听入耳,而且都不露痕迹。像这样顺应对方的心理、能够急转直下的本领,我们在《红楼梦》里面只在凤姐身上可以看得到。所以我说凤姐的“机心”,她的机变之速,真是能够让人叹为观止。

  说到“机心”,我就要来讲一下《红楼梦》里面最著名的关于凤姐的“机心”谋略。刚才还是讲一些普通的人际关系,普通的跟家族成员之间的一些交往,如果遇到哪件事是碰到凤姐利害悠关的、损害到凤姐的尊严、危及她的地位,凤姐就会使出她浑身的解数,她的“机心”谋略在这个时候会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这里,我们来说一下那两个著名的事件:一个叫“毒设相思局”,一个叫“赚取尤二姐”,就是所谓“用小巧借剑杀人”这样的两件事情。在这里我们着重来讲凤姐的“机心”,因为凤姐这个人对人的这种优势不止于金钱、权势,在心理状态上也常常保持一种强者的优胜地位,这也是一种重要的优势。贾瑞和尤二姐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他们的死也是不同性质的死,但有一点是类似的:就他们对凤姐而言,开初都有某种优势,接着都是在凤姐的导演下转为劣势,最终走上绝路。

  我们先说贾瑞。贾瑞是男性,他怀有调戏凤姐的非分之想,他是主动地来挑起这件事的。这种非分之想尽管是一种幻想,也可以看做一种优势。当然可以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种优势是带有很大的虚妄性的。所以对于贾瑞,凤姐只需要略施小计,稍微地调兵遣将,就把贾瑞置于一种又冻又饿、又脏又臭、欲进不能、欲罢不甘这样一种境地。当然,贾瑞之死的确属于自投罗网,但是这个罗网恰恰是凤姐张设的。凤姐一次又一次假意地挑逗、虚情地承诺,完全合于“诱敌深入,围而歼之”这样一种用兵之法。贾瑞以假做真,执迷不悟,屡中圈套,而且还声言“我死也要来”。当贾瑞最后不行了的时候,曾经到贾府来求人参,王夫人让凤姐给他,凤姐就用那些须啊、末啊去搪塞他,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贾瑞送命,果真应验了那句开初凤姐说过的话:“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应该说,置贾瑞于死地,凤姐是带有相当的自觉性的,这是她充分掌握贾瑞性格弱点的必然的结果。在这一个回合里面,凤姐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地运用了自己所谓“模样极标致,心机极深细”——这是冷子兴的话——的优势,陷贾瑞于非常歹毒的相思局里面。

  下面我们来谈“尤二姐事件”当中凤姐的这种“机心”。比之于贾瑞,尤二姐当时的那种优势不是虚幻的,应该说是实在的。因为贾琏娶了尤二姐做二房,已经成为一个既成事实了,还把贾府的内幕、凤姐的劣迹都告诉给尤二姐,那个小两口的日子过得非常富足、和美。在这个时候,不能不说尤二姐之于凤姐是有相对优势的,不仅指的是容貌、脾气——尤二姐也很标致,她的脾气比凤姐当然是随和多了,待下人也很宽和,尤其重要的是贾琏的钟爱,并且尤二姐有生子育嗣的可能,这是凤姐无法比拟的、无可企及的。尤二姐可能生儿子这一点是凤姐深知、深忌的,所以她估量要“反败为胜”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她就煞费苦心,以退为进,造成种种的假象。我们看《红楼梦》里面写凤姐亲自出马,素衣素盖——这个是很有讲究的,因为是国孝家孝嘛——到了小花枝巷。她的那一番话很长,里面完全是自责自怨:“只求姐姐进去,和我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方便方便,容我一席安身……”这一席话,不要说尤二姐把她认作好人,连大观园里头,除了少数比较有头脑的人,大家都觉得凤姐真是改弦更张了,都觉得她很“贤良”。这是一个方面,是她“赚取尤二姐”。同时,凤姐有胆量发动一场官司,唆使张华去告贾琏,她说你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就是告他仗势依财,强迫退亲,停妻再娶,等等。并且把贾蓉扯出来,她就借此生事大闹宁国府。大闹宁国府的时候,吓得“威烈将军”贾珍立马就溜走。这就把尤氏和贾蓉母子搓揉得面团一样,赔罪不及。在凤姐,衙门不过是一个手中的傀儡,收和放的线头都在她手里面。从都察院这官府来说,它两边受贿,何乐而不为呢!收了贾珍、尤氏那边的贿,又收了凤姐这边的贿,“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不是乐得的事嘛!所以我们说,凤姐是紧紧抓住了尤二姐的弱点,所谓“淫奔无行”——一女侍二夫。凤姐牢牢地抓住张华这张王牌,收放自如,行云布雨,凭借衙门的法,凭借家族的礼,造足了舆论,布满了流言,使得二姐陷入软绵绵、黑沉沉的一个陷阱当中,不能自拔,最终走向绝路。这也像用兵一样,凤姐是知己知彼的,她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即使她暂时处于被动,但是她也能够充分地利用对方的弱点,把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最大的限度,使得事态沿着她设计的轨道来发展。在这个过程当中,凤姐不仅要越过种种外部的障碍,而且还要克服自身种种的矛盾。比方说她同贾琏是合法的夫妻,但是并没有真正的真情来维系;比方说她要巩固自己在家族当中的地位,但是,她又没有子嗣;比方说她要博取“贤良”的美名,但她又容不得贾琏娶二房;比方说她要唆使张华告状,又不使他把贾府告倒。还有,她要把尤二姐至于死地,但又不能丝毫地露出行迹,所谓“不露丝毫坏行”。你想想,要越过外部的种种障碍,要克服自身的种种矛盾,这需要怎么样一种深细的“机心”和周密的谋略!所以这个事件所展示给世人的,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事件的本身。所以说“机关算尽太聪明”——这个“机心”是凤姐的过人之处,也是凤姐最后身败名裂的一个内因。

  再谈“辣手”,就是所谓的“杀伐决断”。“杀伐决断”是《红楼梦》第十三回里头贾珍的话:“大妹妹从小就有杀伐决断。”那么什么是“杀伐决断”?我理解,杀伐决断既包含着一种不讲情面、不避锋芒的凌厉之风,同时又挟持着一种不择手段、不留后路的肃杀之气。

  “肃”是秋天秋风肃杀,那是让人心寒的。

  我们先看前一个方面,《红楼梦》里头有关贾府非常著名的情节是“协理宁国府”,这个大家很熟悉,电视连续剧里面表演也是相当成功的,这是小说用浓墨重彩来写的所谓“阿凤正传”。凤姐是受命于危乱之际,就是对于宁府这个积重难返的局面,一上来就理清头绪,抓住要害,第十三回写得非常地具体。她立刻就找出宁府的五大弊端:第一件,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诿;第三件,需要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这几条这几项,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不外乎人事、财务,人权和财权,凤姐上来以后就都踩到点子上。她对症施治,责任到人,立下规则,赏罚分明,而且自己是不辞劳苦,亲临督察,而且是过失不饶,惩一儆百。在这里,有一点我觉得应该注意,就是说“协理宁府”是充分展示了凤姐的治理的手段的,也就是所谓“辣手”。

  除了人们通常赞赏的才干而外,凤姐还有一股不避锋芒的锐气。凤姐说了:“既托了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的嫌了……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律清白处治”。凤姐不怕得罪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她没有绕着矛盾走,而是迎着矛盾上,结怨树敌也在所不计。小说里面写到有一个仆妇迟到了,也说了情,最后还是不饶,打了二十板子,回头来还要跪下叩谢,而且还要罚去银米什么的。脂批有提示,这些地方都是伏下后事的。那个仆妇当然心里是抱愧含恨而去的,可见凤姐她是树敌的。凤姐这种不讲情面、不避锋芒的凌厉之风,还得到了宁府多数人的认可的,因为治理下来,宁府里面很多人都说“论理,我们里头也须得她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要整治整治了。所以,凤姐这种手段是快刀斩乱麻,是她的杀伐决断,所以就能够威重令行。

  这样一种凌厉之风,在处理日常事务和人际关系当中也可以见出来。比如说有什么难缠的人,什么难缠的事,凤姐一来顷刻了断。比如那个李嬷嬷——宝玉那个奶妈,年纪大了,说她是老背悔,经常唠叨啰嗦,凤姐一来,连捧带哄,一阵风脚不沾地就把她摄走了。像赵姨娘,也是一个倒三不着两的人,凤姐来了,指桑骂槐,只要几句话,赵姨娘立刻就不敢吭声了。另外,像宝玉挨打以后,王夫人、贾母是又疼又急,下面那些人是乱成一团,只有凤姐上来就骂下人糊涂,打成这样子你们还要搀着走,还不赶快地把藤屉春凳拿来抬。凤姐这个人她是很务实的,她有一种处乱不惊、明断务实的作风,所以我说,这种凌厉之风在日常的这种生活当中也可以见出来。

  但是,凤姐的“辣手”在更多的情况、更多的场合下,是表现为逞威弄权、滥施刑罚。这方面,《红楼梦》里头有很多描写。她素常惩治丫头的办法是怎么样啊?“垫着磁瓦子,碎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不给,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当她发现为贾琏望风那个小丫头以后,就喝命“拿绳子来,把那眼里没有主子的小蹄子给我打烂了”,而且还威吓她说:“我要用烧红的烙铁来烙你,要用刀子来割肉。”而且当即就拔下那个簪子——那个簪子叫“一丈青”——来戳这个小丫头的嘴,这种簪子叫做香闺刑具,戳人是很毒、很疼的。还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丫头脸上立即就紫胀。另外,在清虚观打觉的时候,一个小道士,那真是一个小孩子,无意中很莽撞,撞到凤姐身上,凤姐扬手一巴掌打得那个小道士一个趔趄都站不住。在这个地方,凤姐的出手之重、之狠、之快,是名副其实的辣手了。在贾府的主子里面,像这样也是不多见的。所以在下人的眼里,那些丫头、小厮,那些小道士的眼里,这个时候凤姐确实像一个恶魔。怪不得有一些奴仆要在背后诅咒她,说她是“阎王婆”,说她是“夜叉星”。这个时候,所谓杀伐决断有一股森然的冷气,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件最著名的所谓“弄权铁槛寺”。那个老尼求凤姐办这件事,凤姐有一句很著名的话,人们也常常引用的,就是凤姐说:“我是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这句话大家经常引用,而且有的人还认为凤姐好像不迷信。的确,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有气概,好像真是鬼神难挡,有这样的气魄;只可惜,这种气魄用在险恶的方面。这个地方并不说明凤姐不迷信,凤姐也像一般的妇女一样,她也给女儿送痘神,也请人给女儿起名。所以这话并不说明她不迷信,是说明她没有顾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所以在这个地方,回目点明了她是“弄权”。如果说刚才我们讲治理宁国府就是用权,那么这里就是弄权。这个铁槛寺的这一段,说她玩弄权术,她在府内外勾结官府,依仗权势,在府里是欺瞒长上,她假借贾琏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做成这样一桩肮脏的交易,贾琏并不知道。所以说,如果协理的时候是用权,权在威随,威重令行,那么在这里就是弄权,就是玩弄权术、假权营私。两者是不一样的。小说里头还说自此凤姐胆识越壮,越加恣意作为,可见“弄权”这一节正是让人们领教凤姐手段的一个案例。

  凤姐的“辣手”,还有一种不计后果、赶尽杀绝的气势,她心狠手毒,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凤姐和其他的妇女比起来没有妇人之仁,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后从来不后悔,而且她要斩草除根。如果我们没有忘记的话,贾雨村对于知道他底细的那个门子,最后是把他远远地充发了,而凤姐对于握有把柄的张华父子,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治死。从这种地方,我们可以看出来凤姐的这种“辣手”,这一点在别的人身上是感受不到的。

  下面我们再谈“刚口”。这是在《红楼梦》五十四回里面,在庆元宵的时候,请了女艺人来说书,就是贾母掰谎的那一回。那些说书的女艺人说凤姐:“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刚口”是指的口才,连说书艺人都甘拜下风,足见王熙凤的口才不凡。这个并不是吹捧,女艺人不是一味地吹捧,凤姐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我借用说书女艺人的话来标举凤姐的语言才能,也就是冷子兴介绍的时候说的“言谈极爽利”这样的风采。

  凤姐曾经很赞赏一个小丫头,叫红玉。这个小丫头把什么奶奶爷爷一大堆四五门子的话说得齐全,说得利落,凤姐就很赞成,她说我就喜欢这样子,我就喜欢“声口简断”的,不喜欢哼哼唧唧的。其实,这也是凤姐本人的话风,你看她一出场:“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还有像凤姐去劝架,跟宝、黛劝架,说:“黄莺抓住鹞子的脚,都扣了环了。”这都是凤姐的语言。她说:“我要不入大观园花几个钱,我不入社,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吗?”这些话就是凤姐的话风,包括她联诗的起句“一夜北风紧”,话虽然浅,但并不俗。

  关于凤姐的语言才能,我们从几个方面来看看。

  首先,会说话不等于就是会耍嘴皮子。像我们今天说,什么什么人的嘴很贫,这个并不是说他会说话,并不是说他很有语言的才能。所谓会说话,言谈极爽利和心机极深细是密不可分的。在这里,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领略凤姐的语言风采。我们先从一个角度,就说同一件事,别人说和凤姐说,它的效果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的时候,贾母问袭人为什么没有跟宝玉来啊?言下有责怪的意思。王夫人立马就回说:“她妈前日没了,去世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不以为然,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奴才她没有什么个人的自由,跟了主子,一切就要以主子的意志为转移了,所以贾母在这个地方对袭人没有跟来不满意。王夫人这个解释,贾母也觉得不以为然。凤姐听了以后马上接过来解释,说出一番三处有益的话来。凤姐怎么说呢?她说:袭人没有跟来,一则因为是元宵节,“灯烛花炮是最耽险的”,那园子须得细心的袭人来照看;再则“屋子里的铺盖茶水,袭人都会精心准备,宝兄弟回去睡觉,色色都是齐全的”;三则“又可全袭人的礼”。凤姐这番话,既符合主仆上下名分次序,而且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老太太很怕元宵节到处是灯火,灯花花烛,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爱孙子的心理,宝玉回去了色色都是齐全的,袭人在屋里妥当。所以贾母听了以后就称赞说:“这话极是,比我想得周到。”她不但不怪袭人,反而是关爱有加,说袭人自己在屋子里头,让鸳鸯——因为鸳鸯的母亲也故去了——她们两个做伴,还说应该拿点心给袭人吃。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说了以后是那样子,凤姐说了以后就是这样子。同一件事,由于凤姐说,它就有不同的效果。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就是说同一个主体,同是凤姐,对待不同的人她就有不同的语言。因为凤姐是个当家人,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她的交接对应要分寸得宜,不卑不亢地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在这方面凤姐的语言艺术也是很值得我们欣赏体味的。这里我们也可以举两个例,一个是大家熟悉的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的时候我们因为很熟了,也许不以为意就看过去了。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来打抽风,凤姐怎么样来接待刘姥姥?怎么说话?对刘姥姥,凤姐要揣度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刘姥姥是一个年高积古的,辈分很高,也很有生活经验,是一个农村的老太太,跟贾府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偶尔来走动,但也不能够简慢。凤姐揣度着对方的身份和彼此的关系,神态之间当然有一种凤姐的那种高贵、那种矜持,但是她说话还是很得体的。怎么得体呢?她说出来的话既有比较谦逊的地方,说“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道什么辈数,不敢称呼”,知道自己是小辈,有谦辞。另外,就是说,自己家里“不过借赖祖父的虚名,做个穷官儿”。同时她又告艰难,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这句话很有名了——“大有大的难处”这句话常被引用,甚至在国际关系里头都引用。凤姐说“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既有谦辞,又告艰难。而且她还不乏人情味,对刘姥姥讲“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才有照应才是,那么你又是第一次来,第一次开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这五十两银子暂且拿了去。”你看,这样一些语言,这样的接待,应该说凤姐这次接待是请示过王夫人的,她的语言应该说是合适的,既不过分地热络,又不过分地简慢;既不丢份,也不炫耀,还是很得体的。这可以算作一个上对下,一个豪门的当家人来接见打抽丰穷亲戚的这么一个例子。

  我们可以再举一个下对上,就是凤姐怎么样对待宫里来的那些太监的例子。在小说里面第七十二回,宫里的夏太府打发一个小内监来借银子。他怎么说呀?他说:“夏爷爷买房子,短二百两,上回借的一千二百两,年底再还。”说是借贷,其实是一种勒索。凤姐在这之前就听说太监来了,她就叫贾琏先躲起来,自己出面来应付。这个方面贾琏是不如凤姐的,贾琏不灵。小太监说了这个话之后,凤姐怎么说啊?小太监说借二百两,还说上次欠的一千二百两就是没得还,年底再还。凤姐接口就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说这个话,一面打发人把自己的首饰拿去抵押了银子来开发那个小太监,他不是要二百两吗?那么让他拿走。凤姐这几句话看上去并没有得罪小太监,其实这个话是软中有硬、绵里藏针的,有一种警示,就是说像这样子名为借贷实为敲诈已经“不知凡几”了,已经不止一次了,很多回了。她说若这样都记清了还我们,都不知还了多少了。而且她命人去抵押,就暗示我这个府里头已经被掏空了,我要靠典当度日了。所以你看凤姐就会这样来应对宫里的太监。所以有的评论者把这个细节拿出来评论的时候说:弱国的使者若能这样对付贪得无厌的强国,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就是说凤姐这个人还真具有当“外交使节”、“公关经理”这样一种潜能。

  上面我们讲凤姐的语言才能。同是凤姐这个主体,对不同的人,对各色人等,她都能够分寸得宜,能够不卑不亢,这体现在她的语言上。下面我们再谈一个方面,就是她的语言的幽默和谐趣。这是不得不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凤姐语言的幽默和诙谐也是很有名的。谁都知道,凤姐是贾母的一个“开心果”,是一个“顺气丸”。曾经有一个回目点明,叫做“王熙凤戏彩斑衣”嘛。“斑衣戏彩”是“二十四孝”的一个故事,老莱子娱亲,鲁迅对这个很反感的,觉得很矫揉造作,老莱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来娱亲。在《红楼梦》里面,贾政的娱亲倒有点这个味道。贾政因为他在贾母面前,他是儿子,也要承欢取乐,说过一个笑话,讲裹脚布什么的,特别恶心。另外,贾政要逗贾母喜欢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个谜语,他就悄悄地把这个谜底告诉贾宝玉,然后叫宝玉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猜着,就是这样子。所以贾政的承欢娱亲就是很笨拙。王熙凤就要高明得多。对王熙凤来说,最精彩的还不是“聋子放炮仗”的那一类的笑话,王熙凤的那些幽默、谐趣的东西好就好在“对景”,她有一种随机性,随机而出,自然天成,经常是这样的。

  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说贾母的饮食,她每天轮流着根据水牌来吃,都想绝了。王熙凤就说:“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如果不嫌人肉酸,早就把我都吃了呢。”她就会这样说。另外还有一个例子,大家都是很熟的,在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说她从小因为淘气,跌了一跤,头上落下一个疤,一个窝。凤姐马上就说:可知老祖宗从小的福寿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来,好盛福寿的,老寿星头上原来是个窝,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就凸出来了。凤姐这个笑话没说完,大家都笑了。你看看,一个疤痕都能讨出吉利的口彩!虽然像这样的笑话,大家都知道她是随口编的,可是编得这样地喜庆、编得这样地圆满,而且她是随机就编出来的,我们不能不佩服凤姐的这种即兴发挥。

  而且像这样的应该说还比较容易,难就难在如果贾母很生气,你要使贾母在气头上转怒为喜,这就更难了。这也有一个例子。邢夫人要讨鸳鸯,贾母气得浑身乱颤,简直就把谁都怪了,不仅怪邢夫人,还怪王夫人,怪宝玉,统统地怪,连凤姐都怪了。那时空气很紧张,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吱声,只有凤姐开口了,她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么老太太还有不是呢?凤姐就说出理由来:“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如果我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这就有点奇兵突出。贾母先是愣了,怎么我有什么错呢?后来听了凤姐的这个说法,她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刺激性,看起来好像说是贾母的不是,其实她是夸奖贾母会调理人,像鸳鸯这样的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所以,贾母很快就转怒为喜,气也消了,心也开了,空气也缓解了,又有说有笑的了。

  类似这样的,贾母是长辈,在尊亲长辈面前凤姐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取笑,就是对着大人物说小家子话。不仅对贾母,对其他长辈也这样。比如张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个人人尊敬的有职的法官,那么大家见了都是要敬着的。凤姐见张道士托了个盘子,她就会取笑说,你这个老道,你是来化布施了。她就会这样说。对薛姨妈,对贾母,她都经常会对这些尊长说一些失调少教的、好像是很冒失、很没有礼貌、很粗俗的话,而实际的效果恰恰会使得对方开心大笑,因为凤姐的这种笑话总是伴随着一种新鲜感和一种刺激性。可见凤姐的承欢取乐也是不一般的。

  王夫人曾经对于凤姐的这种说笑提出过异议。王夫人对贾母说:“惯得她这样,明儿越发无理了。”但是贾母说:“我喜欢这样。”她说“在家里娘儿们原该这样。”如果整天都是很正经的,贾母反而不喜欢。正因为贾母是一个比较开明、情趣不俗的长辈,才能够容纳、才能够赞赏凤姐的这种所谓“放诞”。所以凤姐的这种承欢取乐没有一种媚态。有的人奉承人、讨人喜欢时有一种谄媚相,但是在凤姐那里应该说比较少,不是那么俗气。当然,凤姐为了行权,为了掌握大权,为了固宠,为了要老太太宠她,她巴结、奉承老祖宗的这种功利之心应该是很清楚的,连小厮兴儿都看得清楚,但是凤姐的巴结、奉承确实不同庸流,我们刚才举过了,不同于贾政了,也不同于尤氏,不同于别人,她很有特色,这个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子。五十四回里面,贾母跑到大观园来赏雪,自己跑来了,凤姐随后就跟过来,贾母就说:你真是个鬼精灵,到底找了来。贾母说:以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怎么说?她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没声了。我疑惑间,来了一个姑子,我连忙把年例给她们了,这个姑子已经打发走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可以回去了。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哪里是孝敬的心跟了来。”可见凤姐至少不把所谓孝敬、奉承挂在口边上。当然这也是一种取笑,骨子里面还是孝敬的。就是说,凤姐这种地方很放得开,我们说,像这样的还是很难得的。

  关于凤姐的语言,我们联系作品可以发现有很多的方面,包括她的谐谑。总体来说,比起红楼诸钗,比起那些读书作诗的姑娘小姐,凤姐的胸中应该说是欠缺文墨,她的语言没有什么书卷气,但是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鲜、热辣的生活的蒸气。朋友们可以仔细地去看、去品味,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那种俗语、俚语、歇后语,这是口语里面的一些精华,曹雪芹在凤姐这个人物语言里头提炼了很多这样老百姓语言里头的精华,凤姐的语言里面独多这个东西,她拟人、状物、叙事、言情都很生动。赌钱时她说:“钱箱子里头的钱,得了得了,把我面前这一吊也拿进去得了,里头的钱在招手了,你就一咕脑儿拿进去,省得里头的钱费事。”这是一种拟人的办法。不会做诗她就说:“我也不会做什么干的、湿的”,用谐音,用对偶,用拟人。无论她叙事、言情、状物、拟人都是很生动的,好像无师自通。她的源头不在书本,而在生活,在于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当然,凤姐的语言里面也有很多粗俗的东西,凤姐骂人有的时候是很俗的,很粗的,这个也免不了。但是总体来说,凤姐的语言是来自于生活。所以我们说,凤姐的语言不仅使我们眼界大开,可以看到种种的生活态和社会相,而且心智大开,可以窥见一个聪明绝顶的、变幻莫测的机心。也就是说,这几个方面是相联系的。

  最后,我们不要忘记,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个人物,她也是归入“薄命司”的。所以对于凤姐其人,作者固然有非常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烛隐的揭露,却也有一种不可遏制的赞赏,赞赏她的才能,叹息她的命运。要不然,怎么入“薄命司”呢?我们前面谈的所谓“辣手”、“机心”、“刚口”,不能简单地说是褒还是贬,不能以简单的褒贬来概括她。就王熙凤的判词和曲子而言,也充满着一种很精辟的、很警策的一种箴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判词和曲子也有一种反复地咏叹。可见,无论是作者的态度还是读者的感受,都是很复杂的,不是用一个褒,或者用一个贬,或者用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

  其实文学作品还有作者意识不到的一些远期的效应和永久的魅力。《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多数是女性,但是这些女性的形象,她们的悲剧的意义和人性的内涵,却远远超出了性别的界限。就王熙凤而论,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运,就如同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只是《红楼梦》里讲的“风月宝鉴”,我觉得,它应该是一面“人生宝鉴”,它正面那样地光彩照人,它反面是身败名裂,它也是一面“人生宝鉴”,不只是适用于女性的。在今天,对当今那些才华横溢的而又贪欲难遏的风云人物,我觉得王熙凤的形象有一种特殊的警示的作用。有时候在我们当今社会里头,确实有很多人非常有才,真是才华横溢,或者是政绩卓著,但是他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的欲望,由于他的贪欲逐步地发展,不能遏制,最后走到身败名裂的地步,是很可惜的。如果能够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从王熙凤这样的人物身上,把这面“人生宝鉴”来照一下,我认为是有一种警示作用的。因此《红楼梦》的意义不限于一个女性。这大概是曹雪芹想不到的。但是我认为杰出的作品都是这样的。一个作品,好的作品,它必定会有比较深的人性的内涵。像《红楼梦》里的人物——当然不只是王熙凤,它对人性的丰富性,对人性的复杂性,对人性的局限性,展示得相当地深刻。有些作者,他本人不一定从道理上这样意识到,但是他确实是写出来了。那么今天我们读作品的时候,就对我们有这样的启发。

  至于在艺术领域内,王熙凤永远是创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峰,是评论家论说不尽的一个课题,对于读者来说王熙凤也是一个话题。《红楼梦》既是一个课题,也是一个我们日常可以谈论的话题,我们都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以至于可以永远说下去。

梁归智

 

  梁归智,男,1949年11月生于北京,祖籍山西祁县。1995年毕业于山西农业大学园林系,1978年至1981年师从山西大学中文系教授姚奠中(章太炎的关门弟子)读研究生学习古典文学,毕业后曾长期在山西大学中文系任教,1991年评为教授,1999年调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1995年至1996年在美国纽约市立大学约克学院任客座教授,讲授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化。

  梁归智已有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中国古典通俗小说研究与元明戏曲研究方面,特别在《红楼梦》研究与元曲研究方面成绩突出。在红学研究领域开创了“探佚学”新分支,认为只有通过“探佚学”严格区分曹雪芹原著后四十回续书,才能真正进入、区分、理解、鉴赏《红楼梦》的思想与艺术。已版学术著作《<石头记>探佚》、《神仙意境》《箫剑集》等十余部。

《红楼梦》的断臂之美

 

  我们知道《红楼梦》的原稿并不是没有写完,而只是八十回以后的原稿丢失了。“佚”就是丢失的意思。那么这个丢掉的原稿,我们有什么根据来探索呢?会不会是一种主观的猜测呢?它有没有科学性呢?下边我重点讲一下。

  第一种根据就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各种表现形式。因为这个应该是最关键的,也是最需要证明的。否则的话大家总是会有点神秘感,说曹雪芹就那么神吗?其他作家怎么都没有那样做呢?每一句里边都有那么多玄机,这是不是你们研究者主观臆断的呀?我下边就把这“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几种表现形式给大家介绍一下,大家听了以后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研究者臆断的,还是它就是客观地存在于《红楼梦》的文本之中。

  第一种就是谐音法。我们中国的汉字是一种单音节的象形字,这样一种文字的特点就产生了同音字的效果,就有许多不同的字,却读同一个音。但是由于在上下的语境之中,它不会发生误解,因为它有着上下语境的制约了。这样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中国文字的谐音文化,这是散布于我们日常生活之中的。比如说年前我到南宁桂林去旅游,那是在春节之前,我到外地商品店看有什么礼品卖,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礼品,它是用金纸做成一个棺材,死人的棺材。我就问售货员,我说过年过节谁买你这个棺材做礼品呢?售货员说棺材是又升官又发财。这不就是一种谐音文化的产物吗?那么曹雪芹非常艺术地把这样一种谐音文化运用到了小说的创作之中。我们知道主要是体现在《红楼梦》的人名这个方面,大家都很熟悉,小说一开始就是两位人物,贾雨村、甄士隐。小说的正文也交代了,它是谐音,“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当然那个“村言”根据专家们的考证,应该是存在的“存”,语气虚词的那个“焉”,但是文本里边是村子的“村”,言语的“言”,因为要跟这个对仗,那个“隐去”和“存焉”应该是对仗的。咱们不管是“存焉”还是“村言”,总之它是说,我这是隐喻曹家历史的。那么“贾”和“甄”,这两个姓氏就是谐音“真假”那两个字的。同时我们知道,小说中有一位贾宝玉,经常还提到一个甄宝玉。京城的贾家,又说到江南的甄家。这个小说妙得很,到了第五十六回,贾宝玉梦见那个甄宝玉,甄家的人就进京到贾府来拜访了。我们知道小说原著结构是108回,第五十四回是前一半,正照风月宝镜,五十五回以后的后五十四回是反照风月宝镜。你看刚过了五十五回,五十六回贾宝玉梦见甄宝玉了,甄家的人来了,这就是一个大象征,就是假的已去,真的要来了,假的是荣华富贵,真的是什么呀?破败毁灭,这是《红楼梦》的根本的宗旨。所以假和真在《红楼梦》是一个大的隐喻,它也是通过谐音来体现。我们再看贾家的四位小姐,大家都知道,叫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脂批非常明确地指出,这“元迎探惜”那四个字,是谐音“原来应该值得叹息”那个“原应叹息”四个字,就是她们的命运是非常可悲的,是值得同情的,你要为她们发以叹息。所以《红楼梦》的人物很多具有这种谐音的暗示,它暗伏了情节的发展和走向,这是第一种方法谐音法。

  第二种方法是谶语法。谶语就是我们对语言有一种迷信,所以咱们讲究要说吉利话,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要多说好话。那么曹雪芹呢,又非常巧妙地把这样一种谶语文化运用到了小说情节的暗示之中。具体可以分为诗谶、谜谶、戏谶、语谶四种,我下边分别来介绍一下。

  首先是诗,我们知道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那回里边,警幻仙姑带贾宝玉到薄命司看那个册子,那都是一幅画,后边是四句诗,隐喻了她们未来的结局。比如第一幅,画的是一围玉带,两株枯木,一堆雪里边一股金钗,那就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就是隐喻林黛玉和薛宝钗未来的结局。比如说贾探春,她的册子上画的是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上有个女子在那掩面啼哭,还有两个人在那儿放风筝。后边它也配上四句诗“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就是隐喻贾探春将来要远嫁海外。这是一种诗谶,因为大家都很熟悉,我也就不多举例。

  第二种是谜谶,就是谜语,“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回目上说得非常清楚。那一回元宵节期间,贵妃娘娘贾元春送到贾府一个灯笼,灯笼上有一首诗,然后其他小姐们也都做了一些灯谜,大家都挂着灯笼娱乐了。我们看贾元春的那首诗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她的谜底是爆竹,就是比较原始的鞭炮了。我们看这不就隐喻她封了皇妃“一声震得人方恐”,但回头一看粉身碎骨了。二小姐贾迎春做了一个算盘诗谜,后两句是“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我们知道算盘珠上边两个是阳数,下边那五个子是阴数,这样子拨拉来拨拉去,它是很乱的了。阴阳当然是象征夫妻关系了,我们知道最后贾迎春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被她的夫婿孙绍祖给虐待死了,所以算盘诗谜是“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暗示了她的结局。此外,其他一些回目里边也有类似的这样一种谶语式的谜语。所以我看第二十二回的回目叫做“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就是贾政看这些小姐们的谜语后,感到一种悲哀,一种不详的预感,小说是有正文描写的,这是第二种。

  第三种是戏谶,就是演戏。我们知道贾府里边有一个家庭戏班子,贾元春归省的时候买来的一些小戏子经常演戏。贾元春归省的时候点了四出戏,旁边有脂批说得非常清楚,“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就是说这四个戏它们所象征的四个关键性的情节。一个是《长生殿》里边的一出,那是伏元妃之死。我们知道《长生殿》是清朝洪昇的剧本,内容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元春也是贵妃,所以它要用杨贵妃的结局来影射贾元春的结局。另外一出戏是《牡丹亭》杜丽娘的故事,旁边脂批说伏黛玉死。它用杜丽娘的悲剧来影射林黛玉未来的悲剧。还有一出是伏贾家之败,那是《一捧雪》里边传奇《豪宴》。还有一个是伏甄宝玉送玉,那个是《仙缘》的那一出。所点之戏剧伏四事,这是影射了八十回以后的四个关键性情节:元春之死,黛玉之死,贾家抄家,贾宝玉出家。这就是戏谶。

  第四种是语谶,就是小说中某些人物的某些对话是具有谶语性质的。我举一个最说明问题的例子。第七回刘姥姥走了,周瑞家的去向王夫人汇报。因为周瑞家的是王夫人娘家的关系,正好王夫人到她妹妹薛姨妈那儿去了,周瑞家的就找到了薛姨妈那儿。薛姨妈抓差,拿出了12支宫花来让周瑞家的送给贾府的各位小姐和王熙凤。第七回送宫花的那回是非常重要的一回,送宫花的每一个过程都有着强烈的隐喻性质。我们看送到贾惜春的时候,作者设置了一个具体小说的情境,就是贾惜春正和小尼姑智能儿在一起玩儿呢。贾惜春在小说里边,从作者描写的计划里边,是一个不太重要的人物,因此在第七回之前她虽然露过面,但并没有描写过她的一言半语,这回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周瑞家的把宫花送给这位四小姐,这四小姐把宫花就拿过来了,然后开句玩笑说我正要和智能儿说,也要剃了头发,去当姑子去呢,可巧送了花,要是头发剃光了,这花往哪儿戴呀。这是符合当时的那个情境,因为她和尼姑在一起玩,这时候贾惜春大概就是五六岁吧,很小,她这时候绝对不会有要出家当尼姑的想法。但作者却是通过这样一个情节,暗示了贾惜春未来做尼姑的结局,这是小说中贾惜春第一次开口说话,这就是语谶。当然这个语谶就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就举这样一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这是谶语法。

  第五种是影射法。影射法具体分为两种,一种是人物之间的影射,大家都很熟悉,“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袭人是薛宝钗的影子,每一个读《红楼梦》的读者都有明显的感觉。确实是这样子的,晴雯和林黛玉的性格比较接近,花袭人和薛宝钗有某些共同之处,思想都比较正统,会做人等等。因此作者在写到晴雯花袭人的时候,其实她们的结局,她们某些命运的故事,是影射到林黛玉和薛宝钗将来类似的结局的,这就是影射法。我们也举一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晴雯死了,贾宝玉怀念晴雯,写了一个诔文,“贾宝玉杜撰芙蓉诔文”,然后在芙蓉花前念这个诔文,念完以后,突然听到有一个人说“好新奇的祭文”,定睛一看原来是林黛玉,然后林黛玉和贾宝玉讨论这个祭文,说里边有些词句不太文雅,需要修改。于是两个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贾宝玉说我想到了一个好的改法,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原来是“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公子、丫鬟”不太文雅,最后改来改去改成这个了。结果林黛玉听了以后,脸上忡然变色,心中有无限狐疑,只是面上不肯露出。为什么呢?“卿”就等于当面说你我呀,“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那个“卿”,就等于是贾宝玉当面和林黛玉说,咱们两个没缘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这就用林黛玉和晴雯之间的影射关系,通过晴雯的死来暗示林黛玉的死,这都是人物之间互相影射,我们也就举这样一个例子。

  另外一种影射办法就是一种象征性的,用物品来影射人。前面实际上我已经讲到了,比如说风筝就是贾探春的象征,放风筝就象征着贾探春后来漂流海外。此外小说中给一些重要的女儿都安排有一种特定的花卉做吉祥物。实际上吉祥物是薄命物,比如说林黛玉和晴雯都用芙蓉花象征,所以晴雯是芙蓉花神,贾探春是杏花,薛宝钗是牡丹花,史湘云是海棠花等等,这是影射法,影射法就是人物之间的影射和人物和物品之间象征性的影射。

  第六种是引文法。引文法就是前八十回中的某一个情节实际上像引子一样,引导着八十回以后的另外一个情节。比如说四十一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她带来的外孙板儿和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开始还不叫巧姐,后来刘姥姥给起的名——两个人交换了柚子和佛手。旁边脂批指得非常清楚:“小儿常情,伏脉千里”,就是通过这两个小孩交换柚子和佛手,暗示了八十回以后贾家败落,刘姥姥救出巧姐,巧姐嫁给了板儿。所以第五回册子判词上,巧姐的是画着一个村妇在那儿纺线,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遇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她最后嫁给了板儿,这就是说前面的这个情节,两个小孩交换水果,实际上是引导着八十回以后他们的结局。

  还有一个完整的回目,它引导着后边一个相应的回目,周汝昌先生提出《红楼梦》是个大对称的结构,那是非常具有文学慧眼的,确实是这样的。前面的五十四回写兴盛,后边五十四回写衰败,就是风月宝镜的正面和反面,所以甚至在某一个回目上,后边和前边都有一些对应。一个最明显的证据就是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在这回前边,有一段很长的脂批,说“此回文章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你还懂不到它的妙处呢,这就是说八十回以后只有三十回。然后说怎么妙呢,他说“此回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回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则写二仆,后者则直指其主”。现在我这回写的是袭人和平儿,这是两个仆人丫头,那么后边则要直接写到她们的女主人了,那就是薛宝钗和王熙凤。说“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不可箴”,二十二回的时候花袭人劝贾宝玉,贾宝玉虽然根本不接受,但是表面上还是接受点。但是到了那一回以后,贾宝玉的逆反思想就非常彻底了,根本不接受任何的劝诫。又说“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不能救耶”,二十一回的时候王熙凤还占贾琏的上风,还威风八面,而到了王熙凤知命强于英雄的时候,已经是勉强在挣扎了,她的地位已经不行了,即将走向衰败了。然后脂批就感叹,说盛衰的对比是多么强烈呀。我们看它这里边影射一个完整的回目,“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是与第二十一回的“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后前呼应的,也就是说二十一回是直接引导着后边的那回的,这是一个完整的引导的文章。这是引文法。

  最后一种是化用典故法。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二十四史、汉赋、唐诗、楚骚,宋词、元曲、民间戏曲小说,浩如烟海。这样一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里边,有很多的故事都凝结成了成语,仍然活在我们今天的语言之中。曹雪芹非常巧妙地把这样一个文化习俗运用到小说创作之中。我也举一个比较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大家都知道,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黄帝以下就是尧舜禹了,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舜做妻子,后来舜死了以后,两个妻子到南方去找他,一路走一路哭,后来在湖南那边,说哭的眼泪滴到竹子上成了斑竹。当然我们现在还有那个品种,上面有斑点的那种竹子。娥皇女英后来跳到湘江自杀,就成了湘水的女神了,因此竹子叫做湘妃竹,这个典故是非常普及的,大家都知道。毛泽东一个很有名的诗里边有两句,就是“洞庭波涌连天雪”那首诗,其中就说到“斑竹一支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想像娥皇女英仙女下凡了,“斑竹一滴千滴泪”。我们看曹雪芹非常巧妙地把这个典故用到了林黛玉身上,大家都知道第三十七回起诗社的时候,大家互相起别号,贾探春给林黛玉送了个雅号叫做潇湘妃子,说你住在潇湘馆,那么多竹子,你又爱哭,将来你想林姐夫,那个竹子也要变成斑竹的,我们就叫你潇湘妃子吧。这是非常明显地用这个典故,但是大家注意,这个典故是娥皇、女英两个人,如果说林黛玉是娥皇,那么谁是女英呢?就是史湘云,大家看史湘云的“湘”,不就是那个湘妃的“湘”嘛。你看她册子判词里边,“湘江水逝楚云飞“,那个《乐中悲》曲子里边,”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这都是用这个典故。所以娥皇女英象征林黛玉史湘云,那就是贾宝玉前一段和后一段真正的爱情的两个象征,这是分阶段的。史湘云是属于抄家以后那个段,所以娥皇女英这个典故用得多么巧妙啊。潇湘妃子明确说出来了,史湘云没有明确说,但史湘云是正式姓名,潇湘妃子是个别号,细分起来那是不相上下的。你别号明说了,我这暗说,但我这是正式姓名里边的。真是妙不可言。这就是化用典故法。当然这个化用典故法,说起来是非常麻烦的,我们就举这一个例子就可以了。

  曹雪芹用谐音法、谶语法、影射法、引文法、化用典故法,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天衣无缝地照应了八十回后情节的发展,这是非常可靠的根据,这就是我们探佚的最主要的根据。

  下边我就讲一讲我们根据探佚这样一种方法探寻八十回以后的某些具体的情节发展。我讲两个问题,一个是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和黛玉之死。我们先看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后四十回续书影响比较大的。我们看续书写的是掉包计,钗黛争婚,而原著却不是这样子。这里边有一个根本区别,就是原著的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宝玉的婚姻问题,是和家族内部的争夺财产的权力斗争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也是和贾家地位由兴盛到衰败这个走向联系在一起的,是错综复杂的。我们知道贾宝玉结婚不是一个单纯的娶媳妇问题,它意味着财产权力的再分配。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贾宝玉一结婚就意味着成人了,成人要继承财产,宝二奶奶就要管家了。荣国府的基本矛盾是两个,一个是二房中的嫡子派和庶子派,王夫人和贾宝玉是嫡子派,庶子派是赵姨娘、贾环,斗争很激烈,包括魇魔法,要害死凤姐宝玉,凤姐虽然是大房儿媳妇,但她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又归依在二房管家,因此她实际上是二房嫡子派的代表人物,这是一个基本矛盾。另外一个基本矛盾就是大房二房的矛盾,老大贾赦继承荣国公的爵位,结果管理家产的权力却落到了王夫人这边了。当然这有些历史情况,我们就不说了,尤其是要从鸳鸯那回以后这个矛盾才日渐激化。我们看从五十五回开始,作者就写这两个矛盾不断发展,交错发展,发展到接近八十回的时候,已经由贾赦借说笑话讽刺贾母偏心,又夸奖贾环做得诗好,说他可以继承荣国公的爵位,这个就非常明显了。可见随着后来情况的发展,这两个在野派逐渐结成同盟,共同对付贾母宠爱的二房的嫡子派。发展到后边,就是贾宝玉要娶媳妇,那就是一个财产权力的争夺。我们可以分析几方面的力量:贾母,我们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线,她是喜欢林黛玉的,王熙凤根据自己的利益,她也是赞成林黛玉的,而薛宝钗则是王夫人所喜欢的。这样,最后是要围绕着这样一个来进行斗争的。我简单地说一下,它的整个后来的大致轮廓,就是八十回以后,首先贾母病危或者病重死了,王熙凤、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失去了保护,然后赵姨娘和邢夫人等人为了打倒贾宝玉,争夺财产,找不到别的借口,就攻击林黛玉和贾宝玉有着不正当的关系。没有了贾母保护,于是斗争非常激烈。然后林黛玉在受到诬蔑诽谤之中而死,这就像晴雯受诬蔑诽谤一样。王夫人为了反击赵姨娘和邢夫人这样一个攻击,她就借助贾元春的力量,由元妃赐婚。这就是八十回以后关于贾宝玉婚配的问题。

  由于时间有限,关于探佚基本的情况,我就做这样一个简单的引逗吧。

曹雪芹的超前之思

 

  我们从曹雪芹的妇女观、情爱观、婚恋观,可以看出他的超前。

  咱们过去都比较赞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伟大的爱情悲剧,西方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一个伟大的悲剧,他们的结局都是殉情自杀。传统的婚姻观是节烈,大家都很熟悉了,年轻时代丈夫如果死了,那就要求女子不能再出嫁,守节,甚至要自杀。而我们知道《红楼梦》原著所写的贾宝玉,是爱情婚姻三部曲:第一部是林黛玉,那是爱情,但是林黛玉眼泪还债而死;第二部是薛宝钗,那是婚姻,但是以贾宝玉“悬崖撒手,抛弃宝钗,麝月出家”结束;但是曹雪芹并没有到这里停止,并没有让贾宝玉在空门里边找到出路,而是要写到他又和史湘云结合。至于说那个形式上,情节是怎么发展的,贾宝玉到底怎么当了和尚,后来怎么又回来了,还是又怎么着,具体情节读者自己可以去创造想象,咱们不要拘泥于那个具体情节。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思想,要看情节演变所得出的思想的那样一个倾向。曹雪芹最后是大旨谈情,情榜证情。他肯定的是情,不是空,所以以贾宝玉出家作为最后的结局绝对不是曹雪芹的原意。因此我们过去批判所谓色空,那就是真假《红楼梦》前八十回后四十回不区分的结果。你拿后四十回贾宝玉出家来说曹雪芹的色空观念,那是完全错误的。曹雪芹不把空门作为最后的归宿,而是要以情来反这个空,就是要肯定情的,要肯定痴的,痴就不空,痴就是有情才痴。

  我们再说婚恋观,前边有一个非常有象征性的情节,那就是贾宝玉维护烧纸钱怀念同性恋人的藕官,就是十二个戏子里边有一个藕官、菂官,这两个女戏子经常演爱情戏,就产生了感情,然后就有了同性恋的感情。后来菂官死了,藕官逢年过节都要烧纸钱怀念。那天她正在大观园里烧纸钱,被老婆子发现了,就抓住她去报告,贾宝玉就出来维护了她,说这是我让她烧的等等。于是藕官很感激贾宝玉。贾宝玉当时问你到底怀念什么人?看着你这好像不是一般的朋友,内情是怎么回事?当然同性恋的关系藕官也不好说,就说你去问芳官吧。因为她很感激贾宝玉,也不愿意隐藏这个秘密了。后来芳官就告诉了贾宝玉这一段情缘,说菂官死了以后,藕官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又和补上来的那个演旦角的蕊官好上了,又有了一个新的同性恋人。别人就奇怪了,说你难道有了新的,就把死的给忘了不成,藕官回答说,好比男子死了妻,也是要续弦的,只是不要把那个死了的完全忘记就是多情的,说这是一番大道理。贾宝玉听了这番大道理,独合了自己的呆性。贾宝玉很欣赏藕官这番大道理,就是说爱人死了我非常怀念他,我对他非常有感情,但是我并不能因此就殉情自杀,或者是孤守一世,我还要建立新的家庭,有新的爱人,有新的感情,但是同时对我过去的爱情还是永远纪念的。这个情节是非常有象征意味的。从情节上来说,它是影射了八十回以后的情节进展,那就是林黛玉死了以后,贾宝玉先和薛宝钗有婚姻,后和史湘云结合,这是符合这样一种爱情观、价值观的。我们看蕊官就是给了薛宝钗,你看那个菂官实际上是象征林黛玉,但她已经死掉了。所以作者说是藕官给了林黛玉,藕官是演生角的,演正旦的芳官给了贾宝玉,演小旦的蕊官给了薛宝钗。那么这位藕官在菂官死了以后,又和蕊官好上了,正是象征将来林黛玉死了以后,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

  但是我们要注意,还有个芳官,为什么藕官要让这个秘密由芳官说呢?因为芳官、菂官、蕊官、藕官关系非常密切的,芳官就是史湘云的影子。我在《红楼梦学刊》写过一篇文章,做了很多论述。你看后边芳官晚上喝醉了酒,睡在贾宝玉身边,白天史湘云睡在石凳子上,玉即石,石即玉,那就是隐喻将来史湘云要和贾宝玉结合,芳官就是史湘云的影子。你看写这两个人情况都差不多,都有点男孩子气质,都比较豪爽,所以芳官和贾宝玉在一起赌钱,大家都说芳官和贾宝玉简直是双生弟兄两个。而史湘云有一次穿着贾宝玉的袍子,贾母把她认成了贾宝玉。这不都是些非常微妙的隐喻嘛。所以藕官、菂官、蕊官、芳官这四人的关系,就是象征了贾宝玉在林黛玉死了以后,和宝钗、湘云的先后的婚恋关系。蕊官为什么叫蕊呢?因为薛宝钗吃的冷香丸是四季白花蕊做成的。真是巧妙极了,像这些微细的地方,包括我们许多红学家都还没有注意到。

  这样一种婚恋观不是从一而终,而是说我的感情对前一个人的感情固然重要,但是他一旦去世之后,我还是应该有新的感情的,同时过去的感情也是永远珍贵地藏在我的心里。这样一种婚恋观难道还不超前吗?我们二十一世纪的婚恋观也无非如此。你要想,曹雪芹是在二百四五十年以前,居然表达这样一种婚恋观,实在是要让人惊叹,这比梁祝,比罗密欧朱丽叶,尤其比封建节烈观念,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有本质的不同,更人性化。而这个我们只有通过探佚的情节才能够了解到,所以探佚就是了解《红楼梦》思想不可逾越的中介。

  我们再看相关的女儿观。我说女儿观不说妇女观,因为第一,妇女观是现在的名词,第二,曹雪芹把女儿和妇女有着严格区别,女儿是特指年轻的少女,没有结婚的少女。贾宝玉不是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吗,说少女是一颗珍珠,结了婚珍珠就褪色了,等再老了染上男人的气味,就变成鱼眼睛了。所以贾宝玉肯定的是女儿,不是说整个妇女,因为实际上他是把女儿作为一种价值观的象征和寄托的。我们知道在封建时代男子是第一性,是掌权的,女子是受压迫的,尤其那些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受外界的影响比较小,因此就更具有某种象征的资格,更纯洁。曹雪芹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说女儿的。因此我们对“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一句贾宝玉的话,是一个字都不能随便改的。我经常听到有人改成“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这个就不行,他说的是“女儿”,你不能改成“女人”的,因为“女儿”就是特指那些少女,不包括结了婚以后受男人污染的女人。大观园里边的老婆子,你说她是水做的骨肉吗,王夫人也不是水做的骨肉,赵姨娘就更不是了。同样“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也是说“男人”特指成年男人,或者是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已经是变质了,像贾环这一类的,至于像贾宝玉、甄宝玉、柳湘莲、秦钟、北静王,这些仍然是水做的骨肉。

  我们再看甄宝玉说过一句话,他说“女儿这两个字是极清静、极尊贵的,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那两个宝号还要珍贵无对呢”。大家注意阿弥陀佛、元始天尊是佛教道教的祖师爷,在那个时代,儒、佛、道都是时代的正统意识形态,你居然把女儿抬到元始天尊、阿弥陀佛的上面,这在当时来看是非常超前的。

  同时我们看曹雪芹写那些女儿都是那么有才能、美丽,当然实际上有很多理想化的夸张了。你看探春理家,那哪里是一个女孩子在理家,那时候探春才十几岁,实际上她是把宰相治国的内容给搞进去了。王熙凤管理秦可卿的丧事,后边说“紫金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紫金万千”是这些做官的男人们万万千千,谁知道治国呀,“裙钗一二可起家”,王熙凤这一两个人就达到你们的水平了,而且比你们还高呢。当然作者又非常尊重现实,非常客观,他也不掩饰王熙凤的某些缺点、错误等等,他非常真实地写出这样一个人物,但应该说他对王熙凤还是欣赏为主的。而且你要注意到,《红楼梦》真正的两大主角是贾宝玉、王熙凤。我们认为林黛玉是第二主角,那是后四十回影响下的误解,曹雪芹原著的两大主角就是贾宝玉、王熙凤。两条主线,一条是家族兴亡的主线,那是以王熙凤为中心的,她是管家少奶奶,各种矛盾都在她那儿反映。另一条是众女儿命运悲剧的主线,那就是贾宝玉为中心,同时贾宝玉又是家族财产的继承人,赵姨娘也要害他,两条主线就交叉到一起了。你看前八十回经常把贾宝玉、王熙凤并排着写,并举着写,他们两个是贯穿全书的双主角。

  曹雪芹写了女儿们这种美丽和才能:王熙凤和贾探春的治家才能,林黛玉、史湘云的文学才能,平儿的平衡搞人际关系的才能,晴雯的敢于承担责任,花袭人的那样一种委曲求全,每一个女儿都是写得非常绝的。可以说在曹雪芹的笔下,几乎对女儿是有点偏爱的,甚至他的妇女观可以说有点极端的,就认为只要是女的,即使再犯了错误,再犯了罪,也是应该可以原谅的,那个根子还是你男人的问题。所以不管是秦可卿的淫丧,还是王熙凤的狠毒,你要是读得很细的话,会发现曹雪芹还是认为她们犯的罪再大,也还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她们是女的,是受男权社会控制的。这当然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和现代女权主义做一些比较,但是完全不能等同于现在的女权主义,曹雪芹有他一套独特的话语系统、表达方式和价值理念。

  婚恋观、女儿观、爱情观都如此超前,同时这么有才能美丽的女儿最后的命运是那么悲惨,都入了薄命司。大家知道薄命司里边不光林黛玉是悲剧,王熙凤、薛宝钗同样都是薄命的女儿,都是值得同情的,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曹雪芹在里边寄托了多么深的感情,对这样一种美的事物的毁灭多么痛惜。所以我们看整个大观园的一个大象征,就是沁芳泉,花落水流红。周汝昌先生做过一些阐释,说沁芳就是众女儿悲剧命运的象征。曹雪芹在那样一个时代,能够对妇女问题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和观察,我们实在是感到惊讶。现在一些作家的作品在这方面远远不如曹雪芹。而且后四十回的许多改动,都是完全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你仔细读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真正的年轻的坏女子是找不到的,所以某种程度上他的妇女观有点偏激,但是这正是他的超前性,因为你不能脱离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妇女就是受压迫的,所以你看这妇女观是不是非常超前呢。

  我们再看贾宝玉是哪种类的人。我们看,作者用一种非常艺术的手段表现了,那就是贾雨村提出来的正邪二气所赋的那样一个理论概念,而具体这正邪二气所赋是什么人呢?三类人:生在公侯之家就是情痴情种,生在诗书清贫之家就是逸士高人,即使是家里边特别贫穷,读不了书,那也是奇优名倡。具体到第一类像北静王,第二类像贾宝玉或者柳湘莲,第三类像蒋玉菡。然后他举了一串的名单,正邪二气所赋之人,从许由开始等等,一直到崔莺、朝云。这里边大家注意有三个皇帝,陈后主,唐玄宗,宋徽宗,这三个皇帝都是昏君,唐玄宗前期好,后来因为安史之乱被否定的,宋徽宗是亡国的,陈后主也是亡国的,景阳宫井又何人,他和两个妃子跑到井底,被人家给吊起来。曹雪芹为什么要把他们三个皇帝归到这三类人里边,给予这么高的评价呢?咱们过去很多论文不理解,这就是你没有把握这三类人的本质是什么?这三类人都是具有诗人哲学家性质的人。我们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虽然都不是够格的皇帝,却都是非常杰出的艺术家。宋徽宗的画现在价值连城,陈后主的那个《玉树后庭花》很有名,唐明皇也是多才多艺,谱了《霓裳羽衣曲》。所以曹雪芹所肯定的是具有艺术家气质的这种情痴,因为他认为真正搞艺术的人的感情是真的,不可能有伪,所以曹雪芹最推崇就是情,情和痴,因为诗人就有真情。把握了这一点,你才能够理解曹雪芹塑造人物的那样一种性格的规定性,而超越了表面的什么阶级,什么其他的一些方面。

  我们看曹雪芹的这个情,曹雪芹把它作为一种价值的最终基础。我们知道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任何一种民族,总是要有一种价值来衬托,到底你最后相信什么呀?过去,儒冠道履白莲花,三教原来是一家,它们共同支撑这个传统社会的价值观念。但是曹雪芹却认为这三种价值观念到了他那个时代,已经都出现危机了,不足以作为这个民族的价值支撑了,他要提出一种新的价值观,那就是情。他是把它上升到一种人生观的高度的,但是他同时不是一种理论化的表述,而是艺术化的表述,因此我们的哲学家、理论家,因为他们缺少艺术感悟能力,就发现不了《红楼梦》的这样一种深刻的思想。这是一个非常根本的问题,你说中华文化价值观的根基何在?哪一个是最终的价值?你要是佛教、道教,那就是空嘛。你不管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是最后还是四大皆空。

  空还是最后一个最基本的倾向,儒家说治国齐家平天下,认同现实的政治。我们知道有一个很有名的理论研究者刘小枫,写过《拯救与逍遥》那本书,在八九十年代影响很大,他就提出拯救逍遥。他说中国的道、佛两家的文化观,给人的价值观念是逍遥,让大家不关心社会了,变得冷漠无情了,而西方的基督教是要拯救,因此他说要用拯救来代替逍遥,要输入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但是难道中华文化里边就没有能够弥补这样一种文化缺陷的东西吗?其实不需要基督教的那个东西——当然基督教作为一种参照是可以的,还是要从本民族文化里边寻找资源。而曹雪芹提出情的文化观,那就是他提出的一个设想,他就是要用情文化来弥补我们传统的那个逍遥文化的某些缺陷,提出一种新的价值根基。其实我说这些话有点抽象,说得通俗一点也很好理解,用我们一句通俗歌词就是说,让人间充满爱,就是说你是不是有同情心,你对别人的苦难是不是无动于衷,是不是有同情心,你是不是由于自己受了很多苦难,我看到别人的苦难就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反正我也受了这么多的苦,你受苦我还感到一种满足一样。曹雪芹的《红楼梦》就给我们提出了一种情文化,联系到具体情节就是贾宝玉尽管经历了贾府的被抄家,众姐妹和丫头们的无情地死亡,他曾经又一度“悬崖撒手,情极之毒”,看破了。但是曹雪芹没有停留在这里,而是让他在空门里边找不到出路,又回到人间,仍然恢复了那样一颗充满同情的心,这就是情的价值观的了不起。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的许多问题不就是这个问题吗。我们现在呼唤爱心、同情心,我们这个社会的许多问题都是这样的。

  这里我联系一个具体情节,来阐释一下这两种价值观。比如说林黛玉之死,我们曾经很赞赏高鹗的后四十回的写法,认为那控诉了封建礼教。当然在这个浅的层次上可以这样说,但是从根本的价值观上来说,林黛玉最后是无情了,她最后是误会了宝玉,“宝玉、宝玉、你好……”,那潜台词就说你好负心,你怎么扔下我跟宝钗结婚了。所以最后又是焚诗又是撕手绢,林黛玉最后是含恨而死。最后她是肯定了一种恨,不是肯定爱。而原著的眼泪还债恰恰相反,它是以爱作为最后的结局,因为你林黛玉的前身降珠仙草欠贾宝玉前身神瑛侍者的人情债,人家用仙露水来灌你,人家对你有恩,所以说我一世要用眼泪还,所以最后原著写林黛玉的死,她是为了贾宝玉的安危担心哭泣而死的,是一种自我牺牲式的爱,绝对不是误会贾宝玉。她自己牺牲了,她最后是充满了对贾宝玉的爱而死。曹雪芹肯定爱的这样一种价值观。最后你到底是肯定恨?还是肯定爱?这是非常重要的。现在为什么恐怖主义那么厉害?恐怖主义的根子不就是恨吗?无论是伊拉克还是俄罗斯、车臣,不就是恨吗?我要报仇雪恨。而一切的宗教都在肯定爱,佛教说慈悲,基督教说圣爱,伊斯兰教也是强调宽恕爱,都是要肯定情和爱。包括咱们私人之间交朋友,哪个人可交,哪个人不可交,也是靠直感:这个人太自私太冷酷,没有爱心;这个人可交,他很富有同情心。最后价值观就是一个字,这是很重要的。所以曹雪芹要肯定痴、肯定情、肯定爱。痴就是情爱的极致,你对一个东西专致到极点才发痴,所以《红楼梦》里面出现了那么多痴,像龄官爱上贾蔷,不是龄官画蔷吗?贾宝玉看着她发了痴,龄官全部的心都到了贾蔷身上了。所以作者通过一系列情节肯定这样一种爱的价值,这种爱价值观带有从根本上修正中国传统文化某些缺陷的作用。你说曹雪芹超不超前?是不是非常深刻呢?当然由于他是用一种艺术的方式表达的,不是那种教条和概念,我们大多数人没有理解到,如此而已。

  过去我们一说到佛教和禅,总是说成消极的,是一切皆空,但实际上这是不全面的,佛教它是要慈悲要入世的。而最重要的,你要在每时每刻的参禅,日常挑水打柴都是参禅。佛祖是谁呀?你家里的老母就是佛祖,你对你的母亲孝顺,那这就已经达到佛的境界了,不是说那些什么理论,什么参悟。而我们看贾宝玉的痴,他那个意淫和情不情就是这样一种境界。意淫是什么?情不情是什么?不管对方如何不情无情,我永远用一腔情来体贴对方,为对方着想。你看《红楼梦》里边写了多少这样的故事来证明它呀:晴雯撕扇子,晴雯生气的时候,无情吧,但贾宝玉对她一番体贴。贾宝玉对挂在画上的美人想:她很寂寞,我去安慰安慰她吧。画上的美人是没有生命的,那是无情的,贾宝玉说我要用情去体味她。所以我们说贾宝玉是情圣,曹雪芹写贾宝玉是把他当成释迦牟尼耶稣和孔子这样的高度来写的,所以他是王,用大舜王的典故来比喻他。大舜王就是儒家的一等圣人,在孔子之前,贾宝玉是遮天大王。用娥皇女英的典故比喻黛玉和湘云,那就是说曹雪芹是要把贾宝玉塑造成中国文化的一个新的价值观的体现者,一个新的圣人,就是情圣。

  儒家的那种观念有它的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有很多缺陷,因为它是等级制,压迫,而佛和道又有空的一面,也有它的一定的缺陷性,曹雪芹通过塑造贾宝玉这样的形象提供了一个样板。我们大家都应该像贾宝玉这样为人处事,对人间的一草一木,对每一个人都应该贡献无限的同情,要为对方着想。这样一种价值观难道不超前吗?而且对现代我们的价值迷失,是不是有一种针对性呢。

  所以周先生提出红学是新国学,是中华文化之学,很多人认为这是大而无当,奇实问题是你没有理解其中的内涵。我们是要把红学作为一种救治我们文化价值缺失的一个非常好的资源,而具体的就需要我们每一个读者来读它,来理解它。所以我提出一个“人间红学”的概念,这个“人间红学”就是说,我们每一个读者都来理解《红楼梦》。我想在座一定有很多高人。

  我今天就讲到这儿吧,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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