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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萧淑玉误吊遭非命 恶和尚思淫杀弱女

话说德安府孝感县有一秀才,姓许名献忠,年方十八,生得眉清目秀,

丰采俊雅。对门有一屠户萧辅汉,有一女儿名淑玉,年十七岁,甚有姿色,

每日在楼上绣花。其楼近路,常见许生行过,两下相看,各有相爱的意,时

日积久,遂私通言笑。许生以言挑之,女即微笑道肯。

其夜,许生以楼梯暗引上去,与女携手兰房 ,情交意美,及至鸡鸣,许

生欲归,暗约夜间又来。淑玉道:“倚梯在楼,恐夜间有人经过看见不便。

我今备一圆本在楼枋上,将白布一匹,半挂圆木,半垂楼下,汝夜间只将手

紧抱白布,我在楼上吊扯上来,岂不甚便。”许生喜悦不胜,至夜果依计而

行。如此往来半年,邻舍颇知,只瞒得萧辅汉一人。

忽一夜,许生因朋友请酒,夜深未来。有一和尚明修,夜间叫街,见楼

上垂下白布到地,只道其家晒布未收,思偷其布,停住木鱼,寂然过去手扯

其布,忽然楼上有人吊扯上去。和尚心下明白,必是养汉婆娘垂此接奸夫者,

任他吊上去,果见一女子。和尚心中大喜,便道:“小僧与娘子有缘,今日

肯舍我宿一宵,福田似海,恩大如天。”淑玉慌了道:“我是鸾交凤配,怎

肯失身于你。我宁将银簪一根舍你,你快下楼去。”僧道:“是你吊我上来,

今夜来得去不得了。”即强去搂抱求欢。女怒甚,高声叫道:“有贼在此!”

那时父母睡去不闻。僧恐人知觉,即拔刀将女子杀死,取其簪、珥、戒指下

楼去。

次日早饭后,其母见女儿不起,走去看时,见杀死在楼,竟不知何人所

谋。其时,邻舍有不平许生事者 ,与萧辅汉道:“你女平素与许献忠来往有

半年余,昨夜许生在友家饮酒,必定乘醉误杀,是他无疑。”萧辅汉闻知包

公神明,即具状赴告。

① ② ③

告为强奸杀命事:学恶许献忠,心邪狐媚,行丑鹑奔 。觇女淑玉艾色 ,百计营谋,

千思污辱。昨夜,带酒佩刀,潜入卧室,搂抱强奸,女贞不从,拔刀刺死。遗下簪珥,乘

危盗去。邻右可证。托迹黉 门,桃李陡变而为荆榛;驾称泮水,龙蛇忽转而为鲸鳄。法

律实类鸿毛,伦风今且涂地。急控填偿,哀哀上告。

是时包公为官极清,识见无差,当日准了此状,即差人拘原被告、干证人等

听审。

包公先问干证,左邻萧美、右邻吴范俱供:萧淑玉在沿街楼上宿,与许

献忠有奸已经半载,只瞒过父母不知。此奸是有的,特非强奸,其杀死缘由,

夜深之事众人实在不知。许生道:“通奸之情瞒不过众人,我亦甘心肯认。

若以此拟罪,死亦无辞;但杀死事实非是我。”萧辅汉道:“他认轻罪而辞

重罪,情可灼见 。女房只有他到,非他杀死,是谁杀之?必是女要绝他勿奸,

① 道肯——口言许可,答应,允许。

② 兰房——熏染兰香的房间,女子居室的美称。

③ 邻舍句——邻居当中有对许生的事心怀不满的人。

① 鹑奔——男女之间不正当的行为。典出《诗经·鄘风》。

② 觇(chān,音搀)——看,窥看。

③ 艾 (ài,音爱)色——漂亮的容貌。

④ 黉 (hóng,音洪)——古代学校名,学堂。

⑤ 灼 (zhuó, 音卓)见——明彻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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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怀怒杀之,且后生轻狂性子,岂顾女子与他有情。老爷若非用刑究问,安

肯招认。”包公看许生貌美性和,似非凶恶之徒,因问道:“汝与淑玉往来

时曾有人楼下过否?”答道:“往日无人,只本月有叫街和尚夜间敲木鱼经

过。”包公因发怒道:“此必是你杀死的,今问你罪,你甘心否?”献忠心

慌,答道:“甘心。”遂打四十收监。包公密召公差王忠、李义问道:“近

日叫街和尚在何处居住?”王忠道:“在玩月桥观音座前歇。”包公吩咐二

人可密去如此施行,讨出赏你。

其夜,僧明修复敲木鱼叫街,约三更时分,将归桥宿,只听得桥下三鬼

一声叫上,一声叫下,又低声啼哭,甚是凄切怕人。僧在桥打坐,口念弥陀。

后一鬼似妇人之声,且哭且叫道:“明修明修,你要来奸我,我不从罢了。

我阳数 未终,你无杀我道理。无故杀我,又抢我钗珥。我已告过阎王,命二

鬼使伴我来取命,你反念阿弥陀佛讲和。今宜讨财帛与我并打发鬼使,方与

私休,不然再奏大曹,定来取命。念诸佛难保你命。”明修乃手执弥陀珠佛

掌答道:“我一时欲火要奸你,见你不从又要喊叫,恐人来捉我,故一时误

杀你。今钗钿戒珠尚在,明日买财帛并念经卷超度你,千万勿奏天曹。”女

鬼又哭,二鬼又叫一番,更觉凄惨。僧又念经,再许明日超度 。忽然,两个

公差走出来,将铁链锁住。僧惊慌:“是鬼!”王忠道:“包公命我捉你,

我非鬼也。”吓得僧如泥块,只说看佛面求赦。王忠道:“真好个谋人佛、

强奸佛。”遂锁将去。李义收取禅担、蒲团等物同行。原来包公早命二公差

雇一娼妇,在桥下作鬼声,吓出此情。

次日,锁了明修并带娼妇见包公,叙桥下做鬼吓出明修要强奸不从因致

杀死情由。包公命取库银赏了娼家并二公差去讫,又搜出明修破衲袄内钗、

珥、戒指,辅汉认过,确是伊女插戴之物。明修无词抵饰,一款供招,认承

死罪。

包公乃问许献忠道:“杀死淑玉是此贼秃,理该抵命;但你做秀才奸人

室女,亦该去衣衿 。今有一件,你尚未娶,淑玉未嫁,虽则两下私通,亦是

结发夫妻一般。今此女为你垂布,误引此僧,又守节致死,亦无玷名节,何

愧于妇?今汝若愿再娶,须去衣衿;若欲留前程,将淑玉为你正妻,你收埋

供养,不许再娶。此二路何从?”献忠道:“我稔知淑玉素性贤良,只为我

牵引故有私情,我别无外交,昔相通时曾嘱我娶她,我亦许她发科时定谋完

娶。不意遇此贼僧,彼又死节明白,我心岂忍再娶。今日只愿收埋淑玉,认

为正妻,以不负他死节之意,决不敢再娶也。具衣衿留否,惟凭天台所赐,

本意亦不敢欺心。”包公喜道:“汝心合乎天理,我当为你力保前程。”即

作文书,申详学道:

审得生员许献忠,青年未婚,邻女淑玉,在室未嫁。两少相宜,静夜会佳期于月下;

一心合契,半载赴私约于楼中。方期缘结乎百年,不意变生于一旦。恶僧明修,心猿意

马,夤夜直上重楼;狗幸狼贪,粪土将污白壁。谋而不遂,袖中抽出钢刀;死老含冤,

⑥ 阳数——寿命。

① 超度——僧、尼、道人为死者诵经,认为可以救度亡灵超越苦海。

② 衣衿 (j īn,音今)——古代读书人的专用衣服,代表其身份地位,此处代称秀才。

③ 天台——对包公的敬称。

④ 方期……不意……——刚刚想……却不料……。

⑤ 夤(y ín,音银)夜——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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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里剥去钗珥。伤哉淑玉,遭凶僧断丧香魂,义矣献忠,念情妻誓下再娶。今拟僧抵命,

庶 雪节妇之冤;留许前程,少奖义夫之概。

未敢擅便,伏候断裁。学道随即依拟。

后许献忠得中乡试,归来谢包公道:“不有老师,献忠已作囹圄之鬼,

岂有今日。”包公道:“今思娶否?”许生道:“死不敢矣。”包公道:“不

孝有三,无后为大。”许生道:“吾今全义,不能全孝矣。”包公道:“贤

友今日成名,则萧夫人在大之灵必喜悦无穷;就使若在,亦必令贤友置妥,

今但以萧夫人为正,再娶第二房令阃 何妨。”献忠坚执不从。包公乃令其同

年举人田在懋为媒,强其再娶霍氏女为侧室 ,献忠乃以纳妾礼成亲,其同年

录 只填萧氏,不以霍氏参入,可谓妇节夫义,两尽其道。而包公雪冤之德,

继嗣之恩,山高海深矣。

⑥ 庶——希望。

① 令阃 (kǔn,音捆)——借指女子,第二房令阃即妾。

② 侧室——妾。

③ 同年录——乡试,会试发榜后,刊印的以考试名次为序的人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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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丁娘子忍辱报仇冤 性慧僧匿妇扣人夫

话说贵州道程番府有一秀才丁日中,常在安福寺读书,与僧性慧朝夕交

接 。性慧一日往日中家相访,适日中外出,其妻邓氏闻夫常说在寺读书,多

得性慧汤饮,因此出来见之,留他一饭。性慧见邓氏容貌华丽,言同清雅,

心中不胜喜慕。后日中复往寺读书月余未回,性慧遂心生一计,将银雇二道

士假扮轿夫,半午后到邓氏家道:“你相公在寺读书,劳神太过,忽然中风

死去,得僧性慧救醒,尚奄奄在床,生死未保。今叫我二人接娘子去看他。”

邓氏道:“何不借眠轿送他回来?”二轿夫道:“本要送他回来,奈程途有

十余里,恐路上冒风,症候加重,便难救治。娘子可自去看来,临时主意或

接回或在彼处医治,有个亲人在旁,也好伏侍病人。”邓氏听得即登轿去,

天晚到寺,直抬入僧房深处,却已排整酒筵,欲与邓饮酒。那邓氏即问道:

“我官人在哪里,领我去看。”性慧道:“你官人因众友相邀去游城外新寺,

适有人来报他中风,小僧去看,幸已清安。此去有路五里,天色已晚,可暂

在此歇,明日早行;或要即去,亦待轿夫吃饭,娘子亦吃些点心,然后讨火

把去。”邓氏遂心生疑,然又进退无路,饮酒数杯,又催轿夫去。性慧道:

“轿夫不肯夜行,各回去了。娘子可宽饮数杯,不要性急。”又令侍者小心

奉劝,酒已微醉,乃照入禅房去睡。邓氏见锦衾绣褥,罗帐花枕,件件精美。

以灯照之,四边皆密,乃留灯合衣而寝,心中疑虑不寐。及钟声定后,性慧

从背地进来,近床抱住。邓氏喊声:“有贼!”性慧道:“你就喊到天明,

也无人来捉贼。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机,今日乃得到此,亦是前生夙缘注定,

不由你不肯。”邓氏骂道:“野僧何得无耻,我宁死决不受辱。”性慧道:

“娘子肯行方便一宵,明日送你见夫;若不怜悯,小僧定断送你的性命!”

邓氏喊骂闹至半夜,被性慧强行剥去衣服,将手足绑缚,恣行淫污。次日午

朝 方起。性慧谓邓氏道:“你被我设计骗来,事已至此,可削发为僧,藏在

寺中,衣食受用都不亏你,又有老公陪。你若使昨夜性子,有麻绳、剃刀、

毒药在此,凭你死吧!”邓氏暗思身已受辱,死则永无见夫的日子,此冤难

报,不如忍耐受辱,倘得见夫,报了此冤,然后就死。乃从其披剃。

过了月余,丁日中来寺拜访性慧,邓氏认得是夫声音,挺身先出,性慧

即赶出来。日中方与邓氏作揖,邓氏哭道:“官人不认得我了?我被性慧拐

骗在此,日夜望你来救我。”日中大怒,扭住性慧便打,被性慧呼集众僧将

日中锁住,取出刀来将杀之。邓氏来夺刀道:“可先杀我,然后杀我夫。”

性慧乃收起刀,强扯邓氏入房吊住,再出来杀日中。日中道:“我妻被你拐,

夫又被你杀,我到阴司也不肯放你。若要杀,可与我夫妻相见,作一处死罢。”

性慧道:“你死则邓氏无所望,便终身是我妻,安肯与你同死。”日中道:

“然则全我身体,容我自死罢。”性慧道:“我且积些阴功。方丈后有一大

钟,将你盖在钟下,与你自死。”遂将日中盖入钟下。邓氏日夜啼哭,拜祷

观音菩萨,愿有人来救他丈夫。

过了三日,适值包公巡行其地,夜梦观音引至安福寺方丈中,见钟下覆③

④ 朝夕交接——早晚相接触。

⑤ 中风——中医病症名。指突然昏倒,口眼歪斜,言语困难或半身不遂的病症。此病之发,常致突然死去。

① 夙 (sù,音速)缘——往昔的缘分。

② 午朝 (zhāo,音招)——午时。

③ 覆 (fù,音复)——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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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黑龙;初亦不以为意,至第二、三夜,连梦此事,心始疑异,乃命手下径

往安福寺中,试看何如。到得方丈坐定,果见方丈后有一大钟,即令手下抬

开来看,只见一人饿得将死,但气未绝。包公知是被人所困,即令以粥汤灌

下,一饭时稍醒,乃道:“僧性慧既拐我妻削发为僧,又将我盖在钟下。”

包公遂将性慧拿下。但四处搜觅并无妇人。包公便命密搜。乃入复壁中,有

铺地木板,公差揭起木板,有梯入地,从梯下去,乃是地楼,点灯明亮,一

少年和尚在坐。公差叫他上来,报见包公。此和尚即是邓氏,见夫已放出,

性慧已锁住,邓氏乃从头叙其拐骗情由,害夫根原。性慧不能辩,只磕头道:

“死罪甘受。”包公随即判道:

审得淫僧性慧,稔恶贯盈,与生员丁日中交游,常以酒食征逐,见其妻邓氏美貌,

不觉巧计横生,赚其入寺背夫,强行淫玷。劫其披缁削发,混作僧徒。虽抑郁而何言,将

待机而图报;偶日中之来寺,幸邓氏之间声。相见泣诉,未尽衷肠之话;群僧拘执,欲行

刃杀之凶。恳求身体之全,得盖大钟之下。乃感黑龙之被盖,梦入三更;因至方丈而开钟,

饿经五日。丁日中从危得活,后必亨通;邓氏女求死得生,终当完聚。性慧拐人妻、坑人

命,合枭首 以何疑;群僧党一恶害一生,皆充军于远卫。

判讫 。将性慧斩首示众,其助恶众僧皆发充军。

包公又责邓氏道:“你当日被拐便当一死,则身洁名荣,亦不累夫有钟

盖之难。若非我感观音托梦而来,汝夫却不为你而饿死乎?”邓氏道:“我

先未死者,以不得见夫,未报恶僧之仇,将图见夫而死 。今夫已救出,僧已

就诛,妾身既辱,不可为人,固当一死决矣!”即以头击柱,流血满地。包

公乃命人扶住,血出晕倒,以药医好,死而复生。包公谓丁日中道:“依邓

氏之言,其始之从也,势非得己;其不死者,因欲得以报仇也。今击柱甘死,

可以明志,汝其收之。”丁日中道,“吾向者正恨其不死以图后报仇之言为

假,今见其撞柱,非真偷生无耻可知。今幸而不死,吾待之如初,只当来世

重会也。”日中夫妇拜谢而归,以木刻包公之像,朝夕奉侍不懈。其后日中

亦登科第,官至同知 。

① 稔 (rěn,音忍)——事物积久酝酿成熟。

② 枭 (xiāo,音消)首——古代的一种死刑;把砍下来的人头高悬在木杆上示众。

③ 讫 (qì,音气)——完结。

④ 将图句——本打算见到丈夫就死。

⑤ 向者——过去,从前。

⑥ 同知——官名,宋代枢密院的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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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蒋光国诬告命难全 克忠妻记帐示凶犯

话说西安府也崇贵,家业巨万,妻汤氏,生子四人:长名克孝,次名克

悌,三名克忠,四名克信。克孝治家任事;克悌在外为商;克忠读书进学,

早负文名,屡期高捷,亲教幼弟克信,殷勤友爱,出入相随。克忠不幸下第,

染病卧床不起。克信时时入房看望,见嫂淑贞花貌惊人,恐兄病体不安,或

贪美色,伤损日深,决不能起,欲兄移居书房,静养身心,或可保其残喘。

淑贞爱夫心切,不肯与他出房,道:“病者不可移,且书斋无人伏侍,只在

房中,时刻好进汤药。”此皆真心相爱,原非为淫欲之计,克信心中怏然。

亲朋来问疾者,人人嗟叹克忠苦学伤神。克信叹道:“家兄不起,非因苦学。

自古几多英雄豪杰皆死于妇人之手,何独家兄。”话毕,两泪双垂。亲朋闻

之骇然,须臾罢去。克忠疾革 ,蒋淑贞急呼叔来。克信大怒道:“前日不听

我言移入书房养病,今必来呼我为何?”淑贞悄然。克信近床,克忠泣道:

“我不济事矣,汝好生读书,要发科第,莫负我叮咛。寡嫂贞洁,又在少年,

幸善待之。”语罢,遂气绝。克信哀痛弗胜,执丧礼一毫无缺,殡葬俱各尽

道,事奉寡嫂淑贞十分恭敬。自克忠死后,长幼共怜悯之。七七追荐,请僧

道做功果。淑贞哀号极苦,汤水不入口者半月,形骸 瘦弱,忧戚不堪。及至

百日后,父母慰之,家庭长者妯娌眷属亦各劝慰。微微饮食舒畅,容貌逐日

复旧,虽不戴珠翠,不施脂粉,自然美容动人,十分窈窕 ,但其性甚介,守

甚坚,言甚简静,行甚光明,无一尘可染。

倏尔 一周将近,淑贞之父蒋光国安排礼仪,亲来祭奠女婿,用族侄蒋嘉

言出家紫云观为道士者作高功,亦领徒子蒋大亨,徒孙蒋时化、严华元同治

法事。克信心不甚喜,乃对光国道:“多承老亲厚情,其实无益。”光国佛

然不悦,遂入内谓淑贞道:“我来荐汝丈夫本是好心,你幼叔大不欢喜。薄

兄如此,宁不薄汝?”淑贞道:“他当日要移兄到书房,我留在房伏侍。及

至兄死时,他极恼我不是,到今一载,并不相见,待我如此,岂可谓善。”

光国听了此言,益憾克信。及至功果将完,追荐亡魂之际,光国复呼淑贞道:

“道人皆家庭子侄,可出拜灵前无妨。”淑贞衷心不胜,遂拜哭灵前,悲哀

已极,人人惨伤。独有臊道严华元,一见淑贞,心中想道:人言淑贞乃绝色

佳人,今观其居忧素服之时 ,尚且如此标致;若无愁无闷而相欢相乐,真个

好煞人也。遂起淫奸之心。迨至夜深,道场圆满之后,道士皆拜谢而去。光

国道:“嘉言、大亨与时化三人,皆吾家亲,礼薄些谅不较量;惟严先生乃

异姓人物,当从厚谢之。”淑贞复加封一礼。岂知华元立心不良,阳言一谢

先行,阴实藏形高阁之上。少俟人静,作鼠耗声。淑贞秉烛视之,华元即以

求阳媾合邪药弹上其身。淑贞一染邪药,心中即时淫乱,遂抱华元交欢恣乐。

俄而天明,药气既消,始知被人迷奸,有玷名节,嚼舌吐血,登时闷死。华

元得遂淫心,遂潜逃而去,乃以淑贞加赐礼银一封,贻于淑贞怀中,盖冀其

① 疾革——很快地失精亡血。

② 形骸 (hái,音孩)——身体。

③ 窈窕(yǎotiǎo,音摇条)──文静而美好。

④ 倏 (shū,音书)尔——很快地。

① 益憾 (hàn,音汗)——更加怨恨。

② 居忧句——处在忧伤、穿着孝服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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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而为之谢也。

日晏之时,晨炊已熟,婢女菊香携水入房,呼淑贞梳洗,不见形踪,乃

登阁上寻觅。但见淑贞死于毡褥之上。菊香大惊,即报克孝、克信道:“三

娘子死于阁上。”克孝、克信上阁看之,果然气绝。大家俱惊慌,乃呼众婢

女抬淑贞出堂停柩。下阁之时遗落胸前银包,菊香在后拾取而藏之。此时光

国宿于女婿书房,一闻淑贞之死,即道:“此必为克信叔害死。”忙入后堂

哭之,甚哀甚忿,乃厉声道:“我女天性刚烈,并无疾病,黑夜猝死,必有

缘故。你既恨我女留住女婿在房身死,又恨我领道人做追荐女婿功果,必是

乘风肆恶,强奸我女,我女咬恨,故嚼舌吐血而死。”遂作状告到包公道:

告为灭伦杀嫂事:风俗先维风教、人生首重人伦。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手援非正 。

女嫁生员也克忠为妻,不幸夫亡,甘心守节。兽恶克信,素窥嫂氏姿色,淫凶无隙可加;

机乘斋醮完功,意料嫂倦酣卧。突入房帷,恣抱奸污。女羞咬恨,嚼舌吐血,登时闷死。

狐绥绥,犬靡靡,每痛恨此贱行;鹑奔奔,鹊疆疆,何堪闻此丑声 。家庭偶语,将有丘

陵之歌;外众聚谈,岂无墙茨之句。在女中雪无由,不殉身不足以明节;在恶奸杀有据,

不填命不足以明冤。哀求三尺,旱正五刑。上告。

此时,乜克信闻得蒋光国告己强奸服嫂,羞惭无地,抚兄之灵痛哭伤心,

呕血数升,顷刻立死。魂归阴府,得遇克忠,叩头哀诉。克忠泣而语之道:

“致汝嫂于死地者,严道人也。有银一封在菊香手可证。汝嫂存日已登簿上。

可执之见官,冤情自然明白,与汝全不相干。我的阴灵决在衙门来辅汝,汝

速速还阳,事后可荐拔汝嫂。切记切记。”克信苏转,已过一日。包公拘提

甚紧,只得忙具状申诉道:

诉为生者暴死,死者不明;死者复生,生者不愧事:寡嫂被强奸而死,不得不死,

但死非其时;嫂父见女死而告,不得不告,但告非其人。何谓死非其时?寡嫂被污,只宜

当时指陈明白,不宜死之太早;嫂父控冤,会须访确强暴是谁,不应枉及无干。痛身拜兄

为师,事嫂如母,语言不通,礼节尤谨。毫不敢亵,岂敢加淫?污嫂致死,实出严道;嫂

② ③

父不察,飘空诬陷。兔爰得计,雉罹 实出无辜;鱼网高悬,鸿离难甘代死。泣诉。

包公亦准乜克信诉词,即唤原告蒋光国对理。光国道:“女婿病时,克

信欲移入书房服药养病,我女不从,留在房中伏侍,后来女婿不幸身亡,克

信深怒我女致兄死地,故强逼成奸,因而致死,以消忿怒。”克信道:“辱

吾嫂之身以致吾嫂之死者,皆严道人。”光国道:“严道人仅做一日功果,

安敢起奸淫之心入我女房,逼他上阁?且功果完成之时,严道人齐齐出门去

了,大众皆见其行。此全是虚词。”包公道:“道人非一,单单说严道人有

何为凭为证?”克信泣道:“前日光国诬告的时节,小的闻得丑恶难当,即

刻抚兄之灵痛哭伤心,呕血满地,闷死归阴。一见先兄,叩头哀诉,先兄慰

小人道,严道人致死吾嫂,有银在菊香处为证,吾嫂有登记在簿上。乞老爷

详情。”包公怒道:“此是鬼话,安敢对官长乱谈!”遂将克信打三十板,

克信受刑苦楚,泣叫道:“先兄阴灵尚许来辅我出官,岂敢乱谈!”包公大

③ 晏 (y àn,音燕)——晚,迟。

④ 男女句——男女之间应当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嫂子落水,也不能用手直接拉她。

① 狐绥绥句——像禽兽一样的行为,令人痛恨,使人不忍听到。

② 爰 (yuán,音原)——于是。

③ 罹 (lí,音离)——遭受不幸。

④ 功果——念经以超度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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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道:“汝兄既有阴灵来辅你,何不报应于我?”忽然间包公困倦,曲肱

而枕于案上,梦见已故生员乜克忠泣道:“老大人素称神明,今日为何昏昧?

污辱吾妻而致之死者,严道人也,与我弟全不相干。菊香获银一封,原是大

人季考赏赐生员的,吾妻赏赐道人,登注簿上,字迹显然,幸大人详察,急

治道人的罪,释放我弟。”包公梦醒,抚然叹曰:“有是哉!鬼神之来临也。”

遂对克信道:“汝言诚非谬谈,汝兄已明白告我,我必为汝辨此冤诬。”遂

即差人速拿菊香拶起,究出银一封,果是给赏之银。问菊香道:“汝何由得

此?”菊香道:“此银在娘子身上,众人抬他下阁时,我从后面拾得。”又

差人同菊香入房取淑贞日记簿查阅,果有用银五钱加赐严道人字迹。包公遂

急拿严道人来,才一夹棍,便直招认,不合擅用邪药强奸淑贞致死,谬以原

赐赏银一封纳其胸中是实,情愿甘罪,与克信全无干涉。包公判道:

审得严华元,紊迹玄门,情迷欲海,滥叨羽衣之列,窃思红粉之娇。受赏出门,阳

④ ⑤

播 先归之语;贪淫登阁,阴为下贱之行。弹药染贞妇之身,清修安在?贪花杀服妇之命,

大道已忘。淫污何敢对天尊,冤业几能逃地狱?淑贞含冤,丧娇容于泉下;克忠托梦,作

对头于阳间。一封之银足证,数行之字可稽。在老君既不容徐身之好色,而王法又岂容华

⑥ ⑦

元之横奸?填命有律,断首难逃。克信无干 ,从省发还家之例;光国不合,拟诬告死罪

之刑。

① 曲肱(gōng,音工)——弯着上臂。

② 拶 (zā,音匝)——逼迫。

③ 不合——不应该。

④ 阳播——公开宣扬。

⑤ 阴为——私下里所做。

⑥ 无干——没有干系。

⑦ 省发句——简单地放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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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陈月英含舌诉冤屈 朱弘史语蹇露劣迹

话说山东兖州府曲阜县,有姓吕名毓仁者,生子名如芳,十岁就学,颖

异 非常。时本邑陈邦谟副使闻知,凭其子业师傅文学即毓仁之表兄为媒,将

女月英以妻如芳。冰议一定,六礼遂成。越及数年。毓仁敬请表兄傅文学约

日完娶,陈乃备妆奁送女过门。国色天姿,人人称羡,学中朋友俱来庆新房。

内有吏部尚书公子朱弘史,是个风情浇友。自夫妇合卺之后,陈氏奉姑至孝,

顺夫无违,岂期喜事方成,灾祸突至,毓仁夫妇双亡,如芳不胜哀痛,守孝

三年,考入黉宫,联捷秋闱 ,又产麟儿。陈氏因留在家看顾。如芳功名念切,

竟别妻赴试,陡遇倭警,中途被执,惟仆程二逃回,报知陈氏。陈氏痛夫几

绝,父与兄弟劝慰乃止,其父因道:“我如今赴任去急,虑汝一人在家,莫

若携甥同往。”陈氏道:“爷爷严命本不该违,奈你女婿鸿雁分飞,今被掳

去,存亡未知,只有这点骨血,路上倘有疏虞,绝却吕氏之后。且家中无主,

不好远去。”副使道:“汝言亦是。但我今全家俱去,只汝二位嫂嫂在家,

汝可常往,勿在家忧闷成疾。”副使别去。陈氏凡家中大小事务,尽付与程

二夫妻照管,身旁惟七岁婢女叫做秋桂伏侍,闺门不出,内外凛然。不意程

二之妻春香,与邻居张茂七私通,日夜偷情。茂七因谓春香道:“你主母青

年,情欲正炽,你可为我成就此姻缘。”春香道:“我主母素性正大,毫不

敢犯,轻易不出中堂。此必不可得。”茂七复戏道:“你是私心,怕我冷落

你的情意,故此不肯。”春香道:“事知难图。”自此,两人把此事亦丢开

不提。

且说那公子朱弘史,因庆新房而撼动春心,无由得入。得知如芳被掳,

遂卜馆 与吕门相近,结交附近的人,常常套问内外诸事,倒象真实怜悯如芳

的意思。不意有一人告诉:“吕家世代积德,今反被执,是天无眼睛,其娘

子陈氏执守妇道,出入无三尺之童,身旁惟七岁之婢,家务支持尽付与程二

夫妻,程二毫无私意,可羡可羡。”弘史见他独夸程二,其妇必有出处。遂

以言套那人道:“我闻得程妻与人有通,终累陈氏美德。”其人道:“相公

何由得知?我此处有个张茂七,极好风月,与程二嫂朝夕偷情。其家与吕门

连屋,或此妇在他家眠,或此汉在彼家睡,只待丈夫在庄上去,就是这等。”

弘史心生计道:我当年在他家庆新房时,记得是里外房间,其后有私路可入

中间。待我打听程二不在家时,趁便藏入里房,强抱奸宿,岂不美哉。计较

已定。次日傍晚,知程二出去,遂从后藏入已定。其妇在堂唤秋桂看小官,

进房将门扣上,脱衣将洗,忽记起里房透中间的门未关,遂赤身进去,关讫

就洗。此时弘吏见雪白身躯,已按纳不住,陈氏浴完复进,忽被紧抱,把口

紧紧掩住,弘史把舌舔入口内,令彼不能发声。陈氏猝然遇此,举手无措,

心下自思道:身已被污,不如咬断其舌,死亦不迟。遂将弘史舌尖紧咬。弘

史不得舌出,将手扣其咽喉,陈氏遂死。弘史潜迹走脱,并无人知。

移时,小儿啼哭,秋桂喊声不应,推门不开,遂叫出春香。提灯进来,

① 颖 (y īng 音影)异——聪明、与众不同。

② 妻——名词用作动词,嫁给。

③ 浇——浮薄。

④ 考入句——考进学校,在科举的秋试中接连获得成功。

⑤ 卜(bǔ,音补)馆——选择教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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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门紧闭,从中间进去,见陈氏已死,口中出血,喉管血荫,袒身露体,不

知从何致死。乃惊喊,族众见其妇如此形状,竟不知何故。内有吴十四、吴

兆升说道:“此妇自来正大,此必是强奸已完,其妇叫喊,遂扣喉而死。我

想此不是别人,春香与茂七有通 ,必定是春香同谋强奸致死。”就将春香锁

扣绊死,将陈氏幼子送往母家乳哺。

次日,程二庄上回来,见此大变,究问缘由,众人将春香通奸同谋事情

说知,程二即具状告县:

告为强奸杀命事:极恶张茂七,迷曲蘖 为好友,指花柳为神仙。贪妻春香姿艾,乘

身出外调奸,恣意横行,往来无忌。本月某日,潜入卧房,强抱主母行奸,主母发喊,剪

喉杀命。身妻喊惊邻甲共证。满口血凝,任挽天河莫洗;裸形床上,忍看被垢尸骸。痛恨

初奸某妻,再奸主母;奸妻事小,杀主事大。恳准正法填命,除恶申冤。上告。

当时知县即行相验。只见那妇人尸喉管血荫,口中血出。令仆将棺盛之。带

春香、茂七一干人犯鞠问。即问程二道:“你主母被强奸致死,你妻子与茂

七通奸同谋,你岂不知情弊?”程二道:“小的数日往庄上收割,昨日回来,

见此大变,询问邻族吴十四、吴兆升说,妻子与张茂七通奸,同谋强奸主母,

主母发喊,扣喉绝命。小的即告爷爷台下。小的不知情由,望爷爷究问小的

妻子,便知明白。”具官问春香道:“你与张茂七同谋,强奸致死主母,好

好从直招来。”春香道:“小妇人与茂七通奸事真,若同谋强奸主母,并不

曾有。”知县道:“你主母为何死了?”春香道:“不知。”官令拶起,春

香当不起刑法,道:“爷爷,同谋委实没有,只茂七曾说过,你主母青年貌

美,教小妇人去做脚。小妇人道,我主母平日正大,此事毕竟不做。想来必

定张茂七私自去行也未见得。”官将茂七夹起问道:“你好好招来,免受刑

法。”茂七道:“没有。”官又问道:“必然是你有心叫春香做脚,怎说没

有此事?”当时吴十四、吴兆升道:“爷爷是青天,既一事真,假事也是真

了。”茂七道:“这是反奸计。爷爷,分明是他两个强奸,他改做小的与春

香事情,诬陷小的。”官将二人亦加刑法,各自争辩。官复问春香道:“你

既未同谋,你主母死时你在何处?”春香道:“小妇人在厨房照顾做工人,

只见秋桂来说,小官在那里啼哭,喊叫三、四声不应,推门又不开,小妇人

方才提灯去看,只见主母已死,小妇人方喊叫邻族来看,那时吴十四、吴兆

升就把小妇人锁了。小妇人想来,毕竟是他二人强奸扣死出去,故意来看,

诬陷小妇人。”官令俱各收监,待明日再审。次日,又拿秋桂到后堂,官以

好言诱道:“你家主母是怎么死了?”秋桂道:“我也不晓得。只是傍晚叫

我打水洗浴,叫我看小官,他自进去把前后门关了。后来听得脚声乱响,口

内又像是说不出,过了半时,便无声息,小官才啼,我去叫时他不应,门又

闭了。我去叫春香姐姐拿灯来看,只见衣服也未穿,死了。”官又问:“吴

十四、吴兆升常在你家来么?”秋桂道:“并不曾来。”又问:“茂七来否?”

秋桂道:“常在我家来,与春香姐姐笑。”官审问详细,取出一千人犯到堂

道:“吴某二人事已明白,与他无干。茂七,我知道你当初叫春香做脚不遂,

① 通——通奸。

② 曲蘖(niè,音聂)——不正的苗芽,借喻行为不端者。

① 情弊 (bì,音必)——真情被遮盖之处。

② 拶 (zǎn,音攒)起——使用一种酷刑,即用夹手指的刑具勒起来。

③ 做脚——做手脚,行动、计策,多指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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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你在他家稔熟 ,晓得陈氏在外房洗浴,你先从中间藏在里房,俟陈氏进

来,你掩口强奸,陈氏必然喊叫,你恐怕人来,将咽喉扣住死了。不然,他

家又无杂人来往,哪个这等稔熟?后来春香见事难出脱,只得喊叫,此乃掩

耳盗铃的意思。你二人的死罪定了。”遂令程二将棺埋讫,开豁邻族等众,

即将行文申明上司。程二忠心看顾小主不提。

越至三年时,包公巡行山东曲阜县,那茂七的父亲学六具状进上:

诉为天劈奇冤事:民有枉官为中理,子受冤父为代白。枭恶程二,主母身故,陷男

茂七奸杀,告县惨刑屈招。泣思奸无捉获,指奸恶妻为据;杀不喊明,驾将平日推原。伊

妻奸不择主,是夜未知张谁李谁;主母死无证据,当下何不扭住截住?恶欲指鹿而为马,

法岂易牛而以羊。乞天镜,照飞霜。详情不雨,盆下衔恩。哀哀上诉。

包公准状。次日,夜阅各犯罪案,至强奸杀命一案,不觉精神疲倦,朦胧睡

去。忽梦见一女子似有诉冤之状。包公道:“你有冤只管诉来。”其妇未言

所以,口吟数句而去道:“一史立口阝人士,八厶还夸一了居。舌尖留口含

幽怨,蜘蛛横死恨方除。”时包公醒来,甚是疑惑,又见一大蜘蛛,口开舌

断,死于卷上。包公辗转寻思,莫得其解。复自想道:陈氏的冤,非姓史音

即姓朱也。次日,审问各罪案明白,审到此事,又问道:“我看起秋桂口词,

他家又无闲人来往,你在他家稔熟,你又预托春香去谋奸,到如今还诉什么

冤?”茂七道:“小的实没有此事,只是当初县官做杀了,小的有口难分。

今幸喜青天爷爷到此,望爷爷斩断冤根。”包公复问春香,亦道:“并无此

事,只是主母既死,小妇人分该死了。”包公乃命带春香出外听候,单问张

茂七道:“你与初知陈氏洗浴,藏在房中,你将房中物件一一报来。”茂七

道:“小的无此事怎么报得来?”包公道:“你死已定,何下报来!”茂七

想道:也是前世冤债,只得妄报几件。“他房中锦被、纱帐、箱笼俱放在床

头。”包公令带春香进来,问道:“你将主母房中使用物件逐一报来。”春

香不知其意,报道:“主母家虽富足,又出自宦门,平生只爱淡薄,福生帐、

布被、箱笼俱在楼上,里房别无他物。”包公又问:“你家亲眷并你主人朋

友,有姓朱名死的没有?”春香道:“我主人在家日,有个朱吏部公子相交,

自相公被掳,并不曾来,只常年与黄国材相公在附近读书。”包公发付收监。

次日观风 ,取弘史作案首,取黄国材第二。是夜阅其卷,复又梦前诗,遂自

悟道:一史立口阝人士,一史乃是吏字,立口阝是个部字,人士乃语词也。

八厶乃公字,一了是子字。此分明是吏部公子。舌尖留口含幽怨,这一句不

会其意。蜘蛛横死恨方除,此公子姓朱,分明是蜘蛛也。他学名弘史,又与

此横死声同律;恨方除,必定要问他填命方能泄其妇之恨。次日,朱弘史来

② ③

谢考。包公道:“贤契好文字。”弘史语话不明,舌不叶律 。包公疑惑,

送出去。黄国材同四名、五名来谢。包公问黄生道:“列位贤契好文字。”

众答道:“不敢。”因问道:“朱友的相貌魁昂,文才俊拔,只舌不叶律,

④ 稔 (rěn,音忍)熟——十分熟悉。

① 枭 (xiāo,音消)恶——罪大恶极,十分凶恶。

② 做杀——办理完毕,此处指判案结束。

③ 观风——察看机会。

① 填命——偿还性命。

② 贤契 (qì,音气)——有道德而且志趣相投的朋友。

③ 叶(xiè,音协)律——音韵,此处指发音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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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为此友惜之。不知他还是幼年生成,还是长成致疾?”国材道:“此友与

门生四年同在崇峰里攻书,忽六月初八日夜间去其舌尖,故此对答不便。”

诸生辞去。包公想道:“我看案状是六月初八日奸杀,此生亦是此日去舌,

年月已同;兼相单上载口中血出,此必是弘史近境探知门路去向,故预藏在

里房,俟 其洗浴已完,强奸恣欲,将舌入其口以防发喊。陈氏烈性,将口咬

其舌,弘史不得脱身,扣咽绝命逃去。试思此生去舌之日与陈氏奸杀之日相

符,此正应“舌尖留口念幽怨”也,强奸杀命更无疑矣。随即差人去请弘史。

及至,以重刑鞠问,弘史一一招承。遂落审语道:

审得朱弘史,宦门辱子,黉序禽徒。当年与如芳相善,因庆新房,包藏淫欲。瞰夫

被掳,于四年六月初八夜,藏入卧房,探听陈氏洗浴,恣意强奸,畏喊扣咽绝命。含舌诉

冤于梦寐,飞霜落怨于台前。年月既侔 ,招详亦合。合拟大辟之诛,难逃枭首之律。其

茂七、春香,填命虽谓无事,然私谋密策,终成祸胎,亦合发遣问流,以振风化。

④ 去——丢失。

⑤ 俟 (sì,音四)——等待。

⑥ 黉序——学校。

⑦ 侔 (m6u,音谋)——相齐,相等,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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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邹琼玉挽发表真情 王朝栋讨药陷冤狱

话说潮州府邹士龙、刘伯廉、王之臣三人相善,情同管鲍 ,义重分金。

后臣、龙二人同登乡荐,共船往京会试。邹士龙到船。心中悒快 。王之臣慰

解道:“大丈夫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士龙道:“我非为此。贱内怀

有七月之娠,屈指正月临盆,故不放心。”之臣道:“贱内亦然。想天相吉

人,谅获平安,不必挂虑。”龙道:“你我二人自幼同学从师,稍长同进黉

宫,前日同登龙虎 ,今又彼此内眷有孕,事岂偶然。兄若不弃,他日若生者

皆男,呼为兄弟;生者皆女,呼为姊妹;倘是一男一女,结为夫妻。兄意何

如?”臣道:“斯言先得我心。”命仆取酒,尽欢而饮。后益相亲爱。至京

会试,龙获联登,臣落孙山。臣遂先辞回家,龙乃送至郊外嘱道:“今家书

一封劳兄带回,家中事务乞兄代为兼摄一二。”臣道:“家中事自当效力,

不必挂念,惟努力殿试、决与前三名争胜。”遂掩泪而别。臣抵家见妻魏氏

产一男,名朝栋。臣问是何日,魏氏道:“正月十五辰时。邹大人家同日酉

时得一女,名琼玉。”臣心喜悦,遂送家书到龙家。龙妻李氏已先得联登捷

报,又得平安家信,信中备述舟中指腹的事。李氏命婢设酒款臣,臣醉乃归。

自后龙家外事臣遂悉为主持,毫无私意。数月后,龙受知县而回,择日请伯

廉为二家交聘,臣以金镶玉如意表礼为聘,龙以碧玉鸾钗一对答之。及龙赴

任,往来书启通问,每月无间。臣越数科不中,亦受教职,历任松江府同知。

病重,遗书一纸于龙,中间别无所云,惟谆谆嘱以扶持幼子。既而,卒于任

所。龙偶历南京巡道,得书大恸,亲往吊奠。臣为官清廉,囊无余剩,龙乃

赠银百两,代为申明上司,给沿途夫马船只,奔柩归葬。丧事既毕,欲接朝

栋来任攻书,朝栋辞道:“父丧未终,母寡家贫,为子者安敢远行。”龙闻

言颇嘉其孝,常给货以赡之,令之勤读,而家资日见颓败。十四岁补邑庠生,

龙闻知甚喜,亦特遣贺。

自后,朝栋惟知读书,坐食山崩,遂至贫穷。而龙历任参政,以无子致

仕回家。朝栋亦与伯廉往贺,衣衫褴褛。偶府县官俱来拜,龙自觉羞耻,心

甚不悦。朝栋已十六岁,乃托刘伯廉去说,择日完娶。参政遂道:“彼父在

日虽过小聘,未尝纳采。彼乃宦家子弟,我女干金小姐,两家亦非小可人家,

既要完娶,必行六礼。”朝栋闻言乃道:“彼亦知我家贫无措,何故如此留

难?我当发奋,倘然侥幸,再作理会。”竟不复言。

一日,参政谓夫人道:“女儿长成,分当该嫁。”夫人道:“前者王公

子来议完亲,虽家贫,我只得此女,何不令其入赘我家,岂不两便,何必要

他纳采?”参政道:“吾见朝栋将来恐只是个穷儒,我居此位,安用穷儒做

门婿。谅他无银纳采,故尔留难。且彼大言不惭,再过一年,我叫刘兄去说,

既不纳采,叫他领银百两另娶,我将女别选名门宦宅,庶不致耽误我女。”

夫人道:“彼即虽贫,喜好读书,将来必不落后。彼父虽亡,前言犹在,岂

可因此改盟?”参政道:“非汝所知,我自有处。”不意琼玉在屏后听知。

次日,与丹桂在后花园中观花,见朝栋过于墙外。婢指道:“这就是王公子。

各各相盼而去。琼玉见朝栋丰姿俊雅,但衣衫褴褛,心中暗喜。至第二日,

① 管鲍——管仲与鲍叔牙,东周时代人,交深。

② 悒 (yí,音抑)怏(y àng,音样)——忧郁,不高兴。

③ 同登龙虎——金榜题名,共同登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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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又与丹桂往花园。朝栋因见女子星眸月貌,光彩动人,与婢观花,意其必

是琼玉,次日又往园外经过。琼玉令丹桂呼道:“王公子!”朝栋恐被人见,

不敢近前。婢又连呼,生见呼切,意必有说,竟近墙边。琼玉乃令婢开了小

门,备以父言相告。朝栋道:“此亲原是先君所定,我今虽贫,银决不受,

亲决不退。令尊欲将汝遣嫁,亦凭令尊。”琼玉道:“家君虽有此意,我决

不从。你可用心读书,终久团圆。你晚上可在此来,我有事问你。此时恐有

人来,今且别去。

朝栋回去,候至人静更余,径去门边,见丹桂立候,乃道:“小姐请公

子进去说话。”朝栋道:“恐你老爷知道,两下不雅。”丹桂道:“老爷、

夫人已睡,进去无妨。”朝栋犹豫,丹桂促之乃入。但见备有酒肴,留公子

对坐同饮。朝栋欲不能制,竟欲苟合。玉坚不许,乃道:“今日之会,盖悯

君之贫耳,岂因私欲致此;倘今苟从,合卺之际将何为质?”朝栋道:“此

事固不敢强,但令尊欲易盟将如之何?”玉道:“我父纵欲别选东床,我岂

肯从。古云:一丝已定,岂容再易。”朝栋道:“你能如此,终恐令尊势不

得已。”玉道:“我父若以势压,惟死而已。”遂牵生手,对天盟誓。既而

又饮。时至三更,女年尚幼,饮酒未节,遂乃醉倦,忘辞生回,和衣而睡。

生欲出,丹桂道:“小姐未辞,想有事说,少坐片时,俟小姐醒来。”生往

视之,真若睡未足之海棠,生兴不能制,抱而同睡。玉略醒,乃道:“我一

时醉倦,有失赡顾。”生求合,玉意绸缪,亦不能拒,遂与同寝。鸡啼,二

人同起。玉以丝绸三匹,金手镯一对,银钗数双授生,临别,又令次夜复入,

生自后夜来晓出,两月有余。

一晚,朝栋偶因母病未去,丹桂候门良久,不见生来,忽闻有脚步响,

连道:“公子来矣。”不意祝圣八惯做鼠窃,撞见冲入。丹桂见是贼来,慌

忙走入。圣八遂乃赶进,丹桂欲喊,圣八拔刀杀死。陡然人来,琼玉于灯下

见是贼至,开门走至堂上暗处躲之。圣八入房,尽掳其物而去。玉至天微明,

乃叫母道:“房中被贼劫。”参政道:“如何不叫?”玉道:“我见杀了丹

桂,只得开门走,躲藏于暗处,故不敢喊。”参政往看,见丹桂杀于后门。

问玉道:“丹桂缘何杀于此?”女无言可答。参政心甚疑之。玉乃因此惊病

不能起床。

参政欲去告官,又无赃证,乃令家人梅旺到各处探访。朝栋困母病无银

讨药,将金手镯一个请银匠饶贵换银,贵乃应诺,未收,朝栋出铺。梅旺偶

在铺门经过,望见银匠桌上有金手镯一个,走进问道:“此谁家的物件?”

银匠道:“适才王相公拿来待我换银的。”梅旺道:“既要换银,我拿去见

老爷兑银与他就是。”匠人道:“他说不要说出谁的,你也不必说,勿令他

怪我。”遂付与梅旺拿去。旺回家告参政道:“此物像我家的,可请夫人、

小姐来认。”夫人出见乃认道:“此是小姐的,从何处得来?”旺道:“在

饶银匠铺中得来的,他说是那王朝栋相公把来与他换银的。”参政道:“原

来此子因贫改节,遂至于此。”即去写状,令悔旺具告巡行衙门:

告为杀婢劫财事:狠恶王朝栋,系故同知王之臣孽子 ,不守本分,倾败家业。充肠

嗟无饭,饿眩目花;蔽体怨无衣,寒生肌栗。因父相知,往来惯熟。突于本月某日二更时

① 易盟——改变当初的盟约。

① 玉意绸缪 (móu ,音谋)——琼玉情意缠绵。

② 孽 (niè,音聂)子——忤逆、不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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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潜入身家,抱婢丹桂逼奸不从杀死,劫去家财一洗。次日,缉获原赃金镯一只,银匠

饶贵现证。劫财杀命,藐无法纪。伏乞追赃偿命,除害安良,上告。

时巡行包公一清如水,明若秋蟾,即差兵赵胜、孙勇,即刻往拿朝栋。栋乃

次早亦具状诉冤:

诉为烛奸止奸事:东家失帛,不得谬同西家争衣;越人沽酒,何故妄与秦人索价?

身父业绍箕裘,教传诗礼。叨登乡荐,历任松江府佐;官居清节,仅遗四海空囊。鲰生樗

栎 ,名列黉宫。岳父邹士龙曾为指腹之好,长女邹琼玉允谐伉俪之缘。如意聘仪,鸾钗

为答。孰意家计渐微,难行六礼。琼玉仗义疏财,私遗镯钗缎匹;岳父爱富嗔贫,屡求退

休 另嫁。久设阱机,无由投发;偶因贼劫,飘祸计坑。欲绝旧缘思媾新缘;贼杀婢命坑

害婿命。吁天查奸缉盗,断女毕姻,脱陷安良,哀哀上诉。

包公问道:“既非你杀丹桂,此金镯何处得来?”朝栋道:“金镯是他小姐

与生员的。”包公道:“事未必然。”朝栋道:“可拘他小姐对证。”包公

沉吟半晌,问道:“你与琼玉有通乎?”朝栋道:“不敢。”似欲有言而愧

视众人。包公微会其意,即退二堂,带之同入,屏绝左右。问道:“既非有

通,安肯与你多物?”朝栋道:“今日非此大冤,生员决不敢言以丧其德;

今遭此事,不得不以直告。”遂将其事详述一遍。包公道:“只恐此事不的。

倘事果真,明日互对之时,你将此事一一详说,看他父亲如何处置,我必拘

他女来对证。果实,必断完娶;如虚,必向你偿命。”朝栋再三叩头道:“望

大人周全。”

包公次日拘审,士龙亲出互对,谓包公道:“此子不良,望大人看朝廷

分上,执法断填。”包公道:“理在则执法,法在何论情。朝栋亦宦家子弟,

庠序后英 ,何分厚薄?”乃呼朝栋道:“父为清官,子为贼寇,你心忍玷家

谱?”朝栋道:“生员素遵诗礼,居仁由义,安肯为此!”包公道:“你既

不为,赃从何出?”朝栋道:“他女付我,岂劫得之。”邹士龙道:“明明

是他理亏,无言可对,又推在吾女身上。”包公道:“伊女深闺何能得至?”

朝栋道:“事出有因。”包公道:“有何因由?可细讲来。”朝栋道:“春

三月,因事过彼花园,小姐偶同婢女丹桂观花,相视良久而退。生员次日又

过其地,小姐已先在矣。小姐令丹桂叫生员至花园,备言其父与母商议欲悔

婚,要叫伯廉来说,与银一百退亲,只夫人不肯。小姐见生员友衫褴褛,约

生员夜来说话。生员依期而去,丹桂候门,延入命酒,遂付金镯一对,银钗

数双,丝绸三匹。偶因手迫,无银为老母买药,故持金镯一个托饶银匠代换

银应用,被伊家人梅旺哄去。其杀死丹桂一事,实不知情。望大人体好生之

德,念先君只得生员一人,母亲在疾,乞台曲全姻事,缉访真贼,以正典刑,

衔结 有

日。”包公道,既然如此,老先生亦箝束不严,安怪此生?”参政道:

“此皆浮谈。小女举止不乱,安得有此。”包公道:“既无此,必要令爱出

① 鲰 (zōu,音邹)生樗(chū,音出)栎(lì,音历)——小生本是不良之材,即臭椿、仟 麻一类的材料。

② 退休──退却、罢掉,完结。辞退。

③ 的——确实如此。

④ 宦家子弟,庠序后英——官宦人家的后代,读书人的后起之秀。

① 衔结——衔环、结草,报恩之意。东汉杨宝曾经救过一只黄雀,黄雀衔四枚白环相报,使杨宝子孙得登

高位;《左传·宣公十五年》载,魏武子死后,其子将魏武子遗妾安排妥善,妾父在战争中结草御敌,救

子恩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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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泾渭自分。”朝栋道:“小姐若肯面对,如虚甘死。”士龙心中甚是疑

惑:若说此事是虚,我对夫人说的话此生何以得知?倘或果真,一则不好说

话,二则自觉无颜。心中犹豫不决。包公遂面激之道:“老大人身系朝纲,

何为不加细察?”士龙被激乃道:“知子者莫若父。寒家有此,学生岂不知

一二?”包公道:“只恐有此事便不甚雅。既无此事,令爱出来一证何妨?”

士龙一时不能回答,乃令梅旺讨轿接小姐来。梅旺即刻回家,对夫人将前事

说了,夫人入室与女儿备说前事。小姐自思:此生非我出证,冤不能白。旺

又催道:“包老爷专等小姐听审。”小姐无奈只得登轿而去。二门下轿,入

见包公。包公道:“此生说金镯是你与他的;令尊说是此生劫得之赃。泾渭

在你。公道说来。”小姐害羞不答。朝栋道:“既蒙相与,直说何妨,你安

忍令致我于死地?”小姐年雏,终不敢答。包公连敲棋子厉声骂道:“这生

可恶!口谈孔孟,行同盗跖 ,为何将此许多虚话欺官罔上?重打四十,问你

一个死罪!”朝栋婴儿之态复萌,乃睡于地下,大哭而言道:“小姐,你有

当初,何必有今日?当夜之盟今何在哉?我今受刑是你误我,我死固不足惜,

家有老母,谁将事乎?”小姐亦低首含泪,乃道:“金镯是我与此生的,杀

丹桂者不是此生。其贼入房,灯影之下,我略见其人半老,有须的模样。”

包公道:“此言公道:“饶你打罢。”生乃洋洋起来,跑在小姐旁边。小姐

见生发皆散了,乃跪近为之挽发。参政见了心中怒起,乃道:“这妮子吓得

眼花,见不仔细,一发胡言。”小姐已明白说过,因见父发怒越不敢言。包

公道:“令爱既吓得眼花,见不仔细,想老先生见得仔细,莫若你自问此生

一个死罪,何待学生千言万语?况丹桂为此生作待月的红娘,彼又安忍心杀

之?”参政道:“小女尚年幼,终不然有西厢故事么?”包公道:“先前真

情,已见于挽发时矣,何必苦苦争辩。”参政道:“知罪知罪,凭老大人公

断。”包公道:“若依我处,你当时与彼父既有同窗之雅,又有指腹之盟,

兼有男心女欲,何不令速完娶?”参政道:“据彼之言,丹桂之死虽非彼杀,

实彼累之也。必要他查出此贼,方能脱得彼罪。”包公道:“贼易审出,俟

七日后定然获之,然后择日毕姻。”参政忿忿而出,包公令生女各回。

是夜,朝栋回家,燃香告于父道:“男不幸误罹此祸,受此不美之名,

奈无查出贼处,终不了事。我父有灵,详示报应。”祝毕就寝,梦见父坐于

上,朝栋上前揖之,乃掷祝筶一双于地,得圣筶若八字形。朝栋趋而拾之,

父乃出去,朝栋遂觉。却说包公退堂,心中思忖,将何策查出此贼。是夜,

梦见一人,峨冠博带,近前揖谢道:“小儿不肖,多叨培植。”掷竹筶而去。

包公视之,乃是圣筶若八字形。觉而思道:贼非姓祝即名圣或名筶。次早升

堂,差人唤王相公到此有事商议。朝栋闻唤,即穿衣来见包公。包公将夜来

梦见掷竹筶事说知。朝栋道:“此乃先父感大人之德,特至叩谢。门生是夜

亦曾焚香祝父,乞报贼名,即梦见先父亦如此如此,梦相符合,想贼名必寓

筶中。”包公道:“我三更细想,此贼非姓祝,即名圣,或名筶;若八字形,

或排第八。贤契思之,有此名否?”适有一门子在旁闻得,禀道:“前任刘

爷己捕得一名鼠窃祝圣八,后以初犯刺臂释放。”包公道:“即此人无疑矣。”

即升堂,朱笔标票,差二人魆魆拿来。公差至圣八门首,见圣八正出门来,

② 泾渭——泾水、渭水,均在陕西境内,借指清浊。

③ 盗跖——春秋战国时期的起义首领,因其曾经横行天下,被诬蔑为盗。盗跖,借喻行为不轨的人。

① 魆魆 (xū,音需)——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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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近前,一手扭住,铁锁扣送。包公道:“你这畜生,黑夜杀人劫财,好

大的胆!”圣八道:“小人素守法度,并无此事。”包公道:“你素守法,

如何前任刘爷捕获刺臂?”圣八道:“刘爷误捉,审明释放。”包公道:“以

你初犯刺臂释放,今又不改,杀婢劫财。重打四十,从直招来!”圣八推托

不招,今将夹起,并不肯认。包公见他腰间有锁匙二个,令左右取来,差二

人径往他家,嘱咐道:“依计而行,如有泄漏,每人重责四十,革役不用。”

二人领了锁匙到其家,对他妻子道:“你丈夫今日到官,承认劫了邹家财物,

拿此锁匙来叫你开箱,照单取出原赃。”其妻信以为实,遂开箱依单取还。

二人挑至府堂,圣八愕然无词争辩,乃招道:“小人是夜过他宅花园小门,

偶听丹桂说道:公子来矣。小人冲入,彼欲喊叫,故尔杀之,掳财是真。”

包公即差人请参政到堂,认明色衣四十件,色裙三十件,金首饰一副,银妆

盒一个,牙梳,铜镜,一一收领明白。包公判道:

审得祝圣八,素行窃诈,猖獗害民;犯刺不悛 ,恣行偷盗。杀侍婢劫掳财物以利己;

② ③

误朝栋几陷缧绁 以离婚。原赃俱在,大辟攸宜。邹士龙枉列冠裳,不顾仁义;负心死友,

欲悔前盟。箝束不严,以致怨女旷夫私相授受;防闲有弛,俾令戴月披星密自往来。侍女

因而丧命,女婿几陷极刑。本宜按法,念尔官体年老,姑从减等。王朝栋非罪而受丛脞,

合应免拟;邹琼玉永好而缔前盟,仍断成婚。使效唱随而偕老,俾令山海可同心。

王朝栋择日成婚,夫妇和谐,事亲至孝。次年科举,早膺鹗荐 ,赴京会

试,黄榜联登,官授翰林 之位。

① 悛 (quān,音圈)——改。

② 螺 (léi,音雷)绁(xiè,音屑)——拘系犯人所用的绳索,引申为囚禁。

③ 大辟 (pì,音僻)攸(xōu,音休)宜——判处死刑,应当快快执行。

④ 丛脞 (cuǒ)——细碎,麻烦之意。

⑤ 鹗 (è,音饿)荐——孔融曾说:“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后世指推荐有才能的人为鹗荐。

⑥ 翰林——官名,唐代以后,翰林学士职掌为撰拟机要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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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李善辅贪黩害好友 高季玉认物知杀机

话说宁波府定海县佥事 高科、侍郎夏正二人同乡,常相交厚,两家内眷

俱有孕,因指腹为亲。后夏得男名昌时,高得女名季玉。正遂央媒议亲,将

金钗二股为聘,高慨然受了,回他玉簪一对。但正为民清廉,家无羡余,一

旦死在京城,高科助其资用奔柩归丧。科寻亦罢官归家,资财巨万。昌时虽

会读书,一贫如洗,十六岁以案首入学,托人去高岳丈家求亲。高嫌其贫,

有退亲的意,故意作难道:“须备六礼,方可成婚。今空言完亲,吾不能许。

彼若不能备礼,不如早早退亲,多送些礼银与他另娶则可。”又延过三年,

其女尝谏父母不当负义,父辄道:“彼有百两聘礼,任汝去矣,不然,难为

非礼之婚。”季玉乃窃取父之银两及己之镯、钿、宝钗、金粉盒等,颇有百

余两,密令侍女秋香往约夏昌时道:“小姐命我拜上公子。我家老爷嫌公子

家贫,意欲退亲,小姐坚不肯从,日与父母争辩。今老相公道,公子若有聘

金百两,便与成亲。小姐已收拾银两钗钿约值百两以上,约汝明日夜间到后

花园来,千万莫误。”昌时闻言不胜欢喜,便与极相好友李善辅说知。善辅

遂生一计道:“兄有此好事,我备一壶酒与兄作贺礼。”至晚,加毒酒中,

将昌时昏倒。善辅抽身径往高佥事花园,见后门半开,至花亭果见侍女持一

包袱在手。辅接道:“银子可与我。”侍女在月下认道:“汝非夏公子。”

辅道:“正是。秋香密约我来。”侍女再又详认道:“妆果不是夏公子,是

贼也。”辅遂拾起石头一块,将侍女劈头打死,急拿包袱回来。昌时尚未醒,

辅亦佯睡其旁。少顷,昌时醒来对善辅道:“我今要去接那物矣。”辅道:

“兄可谓不善饮酒,我等兄不醒,不觉亦睡。此时人静,可即去矣。”昌时

直至高宅花园,回顾寂然,至花亭见侍女在地道:“莫非睡去乎?”以手扶

起,手足俱冷,呼之不应,细看又无余物,吃了一惊,逃回家去。

次日,高佥事家不见侍女,四下寻觅,见打死在后花园亭中,不知何故,

一家惊异。季玉乃出认道:“秋香是我命送银两钗钿与夏昌时,令他备礼来

聘我。岂料此人狠心将他打死,此必无娶我的心了。”高科闻言大怒,遂命

家人往府急告:

告为谋财害命事:为盗者斩,难逃月中孤影;杀人者死,莫洗衣上血痕。狠恶夏昌

时系故侍郎夏正孽子,因念年谊,曾经指腹;自伊父亡,从未行聘。岂恶串婢秋香,搆盗

钗钿;见财入手,杀婢灭迹。财帛事轻,人命情重。上告。

昌时亦即诉道:

诉为杀人图陷事:念身箕裘遗胤 ,诗礼儒生。先君侍郎,清节在人耳目;岳父高科,

感恩愿结婚姻。允以季玉长姬,许作昌时正室。金钗为聘,玉簪回仪。谁期家运衰微,二

十年难全六礼;遂致岳父反复,千百计求得一休。先令侍女传言,赠我厚赂;自将秋香打

死,陷我深坑。求天劈枉超冤。上告。

顾知府拘到各犯,即将两词细看审问。高科质称:“秋香偷银一百余两与他,

我女季玉可证。彼若不打死秋香,我岂忍以亲女出官证他。且彼虽非我婿,

亦非我仇,纵求与彼退亲,岂无别策,何必杀人命图赖他?”夏昌时质称:

“前一日,汝令秋香到我家哄道,小姐有意于我,收拾金银首饰一百两零,

⑦ 佥 (qiān,音千)事——官名,在按察司供职。

⑧ 寻——不久。

① 箕 (j ī,音机)裘(qiú,音求)遗胤(y ìn,音印)——继承父业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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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夜到花园来接。我痴心误信他,及至花园,见秋香已打死在地,并无银

两。必此婢有罪犯,汝要将打死,故令他来哄我,思图赖我。若果我得他银

两,人心合天理,何忍又打死他?”顾公遂叫季玉上来问道:“一是你父,

一是你夫,汝是干证。从实招来,免受刑法。”季玉道:“妾父与夏侍郎同

僚,先年指腹为婚,受金钗一对为聘,回他玉簪一双。后夏家贫淡,妾父与

他退亲,妾不肯从,乃收拾金银钗钿有百余两,私命秋香去约夏昌时今夜到

花园来接。竟不知何故将秋香打死,银物已尽取去,莫非有强奸秋香不从的

事,故将打死;或怒我父要退亲,故打死侍婢泄忿。望青天详察。”顾公仰

椅笑道:“此干证说得真实。”夏昌时道:“季玉所证前事极实,我死亦无

怨;但说我得银打死秋香,死亦不服。然此想是前生冤业,今生填还,百口

难辩。”遂自诬服 。府公即判道:

审得夏昌时,仗剑狂徒,滥竽学校;破家荡子,玷辱家声。故外父高科弃葑菲而明

告绝;乃笄妻季玉重盟誓而暗赠金银。胡为既利其财,且忍又杀其婢;此非强奸恐泄,必

应黩货瞒心。赴约而来,花园其谁到也;淫欲以逞,暮夜岂无知乎?高科虽曰负盟,绝凶

徒实知人则哲;季玉嫌于背父,念结发亦观过知仁。高女另行改嫁,昌时明正典刑。

昌时已成狱三年,适包公奉旨巡行天下,先巡历浙江,尚未到任,私行

入定海县衙,胡知县疑是打点衙门音,收入监去。及在狱中,又说:“我会

做状,汝众囚告有冤枉者,代汝代状申诉。”时夏昌时在狱,将冤枉从直告

诉,包公悉记在心后,用一印令禁子送与胡知县,知具方知是巡行老爷,即

忙跪请坐堂。及升堂,即吊 昌时一案文卷来问,季玉坚执是伊杀侍婢,必无

别人。包公不能决,再问昌时道:“汝曾泄漏与人否?”昌时道:“只与相

好友李善辅说过,其夜在他家饮酒,醒来,辅只在旁未动。”包公猜道:这

等,情已真矣,不必再问。遂考校宁波府生员,取李善辅批首,情好极密,

所言无不听纳。至省后又召去相见,如此者近半年。一日,包公谓李善辅道:

“吾为官拙清,今将嫁女,苦无妆资,汝在外看有好金子代我换些。异日倘

有甚好关节,准你一件。汝是我得意门生,外面须为我慎密。”李善辅深信

无疑,数日后送到古金钗一对,碧玉簪一对,金粉盒、金镜袋各一对,包公

亦佯喜。即吊夏昌时一干人再问。取出金钗、玉簪、粉盒、金镜袋,尽排于

桌上。季玉认道:“此尽是我以前送夏生者。”再叫李善辅来对,见高小姐

认物件是他的,吓得魂不附体,只推是与过路客人换来的。此刻夏昌时方知

前者为毒酒所迷,高声喝道:“好友!害人于死地。”善辅抵赖不得,遂供

招承认。包公批道:

审得李善辅,贪黩害义,残忍丧心。毒药误昌时,几筵中暗藏机阱;顽石杀侍女,

花亭上骤进虎狼。利归己,害归人,敢效郦寄卖友;杀一死,坑一生,犹甚蒯通误人。金

盒宝钗,昔日真赃俱在;铁钺斧锧,今秋大辟何辞。高科厌贫求富,思背故友之姻盟;掩

实弄虚,几陷佳婿于死地。若正伦法,应加重刑;惜在缙绅,量从末减。夏昌时虽在缧绁

之中,非其罪也;高季玉既怀念旧之志,永为好兮。昔结同心,曾山盟而海誓;仍断合卺

②,俾夫唱而妇随。

① 诬服——因滥施刑罚而使犯人认罪。《国语·周语上》:“其刑矫诬,百姓携贰。”韦昭注:“以诈用

法曰矫,加诛无罪曰诬。”

② 吊——调。

① 贪黩 (dú,音读)——贪图不义之财。

② 合卺 (j ǐn,音紧)——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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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昌时罪既得释,又得成亲,二人恩爱甚笃,乃画起包公图像,朝夕供

养。后夏昌时亦登科甲,官至给事 。

③ 给事——官名,为门下省要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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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葛藤叶带彩释疑团 鞠举人谒友身先死

话说处州府云和县进士罗有文,知南丰县事有年。龙泉县举人鞠躬,与

之系瓜葛之亲,带仆三人:贵十八、章三、富十,往谒有文,仅获百金,将

银五十两买南丰铜镏金玩器、笼金篦子,用皮箱盛贮,白铜锁钥。又值包公

巡行南京,躬与相知,欲往候见之。货齐,辞有文起身。数日,到了瑞洪,

先令章三、富十,二人起早往南京,探问包公巡历何府,约定芜糊相会。次

日换船,水手葛彩搬过行李上船,见其皮箱甚重,疑是金银,乃报与家长艾

虎道:“几只皮箱重得异常,想是金银,决非他物。”二人乃起谋心,议道:

“不再可搭别人,以便中途行事。”计排已走,乃佯谓躬道:“我想相公是

读书人,决然好静,恐搭做客杂人同船,打扰不便。今不搭别人,但求相公

重赏些船钱。”躬道:“如此更好,到芜湖时多与你些钱就是。”二人见说,

愈疑银多。是日,开船过了九江,次晚,水手将船艄在僻处,候至半夜时分,

艾虎执刀向躬头一砍,葛彩执刀向贵十八头一砍,主仆二人死于非命,丢入

江中。搜出钥匙将皮箱开了,见满箱皆是铜器,有香炉、花瓶、水壶、笔山,

精致玩器,又有篦子,皆是笼金故事,止得银三十两。彩道:“我说都是银

子,二人一场富贵在眼下,原来是这些东西。”虎道:“有这样好货,愁无

卖处,莫若再至芜湖,沿途发卖,即是银子。”二人商议而行。

章三、富十探得包公消息,巡视苏州。径转芜湖,候过半月,未见主来,

乃讨船一路上来,并未曾有;又上九江,直抵瑞洪原店查问。店主道:“次

日换船即行,何侍如今?”二人愕然。又下南京,盘费用尽,只得典衣为路

费,往苏州寻问。及于苏州寻访,并无消息。不意包公已起马往巡松江,二

人又往松江去问,亦无消息。欲见包公,奈衙门整肃,商议莫若假做告状的

人,乘放告日期带了状子进去禀知,必有好处。遂各进讫。包公见了大惊,

问道:“你相公此中途如何相别?”章三道:“小人与相公同到南丰罗爷任

上,买有镏金铜器、笼金篦等货,离南丰而抵瑞洪。小的二人起早先往南京,

探问老爷巡历何府,以便进谒,约定芜湖相会。小人到京得知老爷在苏,复

转,候主半月未来。小的二人直上九江,沿途寻觅,没有消息,疑恐来苏。

小的盘缠已尽,典衣作费到苏,老爷发驾,遍觅皆无。今到此数日,老爷衙

门整肃,不敢进见,故假告状为由,门上才肯放入,乞老爷代为清查。”包

公道:“中途别后,或回家去了?”富十道:“来意的确,岂回家去。”包

公道:“相公在南丰所得多少?”答道:“仅得百金。”又问:“买货多少?”

答道:“买铜器、丰篦用银五十两。”包公道:“你相公最好驰逞,既未回

家,非舟中被劫,即江上遭风。我给批文一张,银二两与你二人做盘费,沿

途缉访,若被劫定有货卖,逢有卖铜器、丰篦的,来历不明者即给送官起解

见我,自有分晓。”二人领批而去,往各处捕缉皆无。章三二人路费将尽,

历至南京,见一铺有一副香炉,二人细看是真,问:“此货可卖否?”店主

道:“自是卖的。”又问:“还有甚玩器否?”店主道:“有。”章三道:

“有则借看。”店主抬出皮箱任拣。二人看得的确,问:“此货何处贩来的?”

店主道:“芜湖来的。”富十一手扭结,店主不知其故,乃道:“你这二人

无故结人,有何缘故?”两相厮打。适值兵马司朱天伦经过,问:“何人罗

① 的确——实在。此处作明确。

② 驰逞 (chěng,音骋)——车马疾行,放任不羁。此处谓随心所欲,到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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唣 ?”章三扭出,富十取出批文投下,带转司去,细问来历。章三一一详述,

如此如此。朱公问道:“你何姓名?”其人道:“小人名金良,此货是妻舅

由芜湖贩来的。”朱公道:“此非芜湖所出,安在此处贩来?中间必有缘故。”

良道:“要知来历,拘得妻舅吴程方知明白。”朱公即将众人收监。次日,

拿吴程到司。朱公问道:“你在何处贩此铜货来?”吴程道:“此货出自江

② ③

西南丰,适有客人贩至芜湖,小人用价银四十两凭牙掇 来。”朱公道:“这

客人认得是何处人否?”吴程道:“萍水相逢,哪里识得!”朱公闻言,不

敢擅决,只将四人一起解赴包公。

包公巡行至太平府。解人解至,正值审录考察,无暇勘问,发委董推官

问明缴报,解人起批到,董推官坐堂,富十二人即具投状:

告为谋财杀命事:天网疏而不漏,人冤久而必伸。恩主鞠躬,往南丰谒戚,用价买

得铜器、丰篦,来京叩院,中途别主,杳无踪影。岂料凶恶金良、吴程,利财谋命,今幸

获原赃,投天正法,恳念缥缈之冤魂可悲;急追浮沉之白骨何在。泣告。

吴程亦即诉道:

诉为平地兴波事:冤头债主,各自有故相当;林木池鱼,亦非无因可及。念身守法

经商,芜湖生意。偶因客带铜货,用价掇回,当凭牙侩段克己见证。岂恶等飘空冒认,

无端坑杀。设使货自御至,何敢开张明卖?纵有来历不明,定须详究根由。上诉。

那时推府受词,研审一遍收监。次日,牌拘段克己到,取出各犯听审。推府

问段克己:“你作牙行,吴程称是凭你掇来,不知原客何名何姓?”克己道:

“过来往去客多,安能久记姓名。”推府道:“此一案乃包爷发来,兼且人

命重事,知而不报,必与同谋。吴程你明白招来,免受重刑。”程道:“古

言:有眼牙人无眼客。当时货凭他买。”克己道:“是时你图他货贱,肯与

他买,我不过为你解纷息争,以平其价,我岂与你盘诘奸细?”推府道:“困

利而带货,人情也,倘不图利,安肯乘波抵险,奔走江湖?”吴程你既知货

贱卖,必是窃来的物。段克己你做牙行,延揽四方,岂不知此事?二人自相

推阻,中间必有话说。从直招来。若是他人,速报名姓;若是自己,快快招

明,免受刑拷。”二人不招,俱各打三十,夹敲三百,仍则推阻不招。自思

道:二人受此苦刑竟不肯招,且权收监。但见忽有一片葛叶顺风吹来,将门

上所挂之红彩一起带下,飘至克己身上,不知其故。及退堂自思:衙内并未

栽葛,安有葛叶飞来?此事甚异,竟不能解。

次日又审,用刑不招,遂拟成疑狱 ,具申包公,倒文令着实查报,且委

查盘仪征等县。推官起马,往芜湖讨船,官船皆答应上司去,临时差皂快②

捉船应用,偶尔捉艾虎船到。推府登舟问道:“你是何名?”答道:“小人

名艾虎。”“彼是何名?”虎道:“水手名葛彩。”推府自思:前疑已释,

葛叶随彩而下,想谋人者即是葛彩。遂不登舟,令手下擒捉二人,转公馆拷

问,二人吓得魂飞魄散。推府道:“你谋害举人,前牙行段克己报是你,久

缉未获。今既获之,招承成狱,不必多言。”艾虎道:“小人撑船,与克己

① 罗唣——纠缠;吵闹。

② 牙——旧时买卖介绍人。

③ 掇 (duō,音多)——拾取。此处指取来。

④ 牙侩——牙商的旧称。

① 疑狱——案情不明,难以判决的案子。

② 皂快——衙门里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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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干,彼自谋人,何故乱扳我等?”推官怒其不认,即令各责四十,寄监芜

湖县。乃往各县查盘回报,即行牌取二犯审勘。芜湖知县即将二犯起解到府,

送入刑厅,推府即令重责四十迎风,二人毫不招承,乃取出吴程等一干人犯

对审。吴程道:“你这贼谋人得货售银,累我等无辜受此苦楚,幸天有眼。”

葛彩道:“你何昧心?我并未与你会面,何故妄扳?”吴程道:“铜货、丰

篦得我价银四十二两,克己可作证。”艾虎二人抵饰不招,又夹敲一百。艾

虎招道:“事皆葛彩所起。当时鞠举人来船,彩为搬过皮箱三只上船,其重

异常,意是金银,故萌此心,不搭别人,待过湖口,以刀杀之,丢入江心。

后开皮箱见是铜货,止得银三十余两,二人悔之不及。将货在芜湖发,得吴

程银四十两。是时只要将货脱卸,故此贱卖,被段克己觉察,分去银一十五

两。”克己低首无言。推官令各自招承。富十、章三二人叩谢道:“爷爷青

天!恩主之冤一旦雪矣。”推府判了参语,申详包公。包公即面审,毫无异

同。即批道:

据招:葛彩先试轻重,而起朵颐之想 ;艾虎后闻利言,而操害命之谋。驾言多赏船

钱,探囊中虚实;不搭客商罗唣,装成就里机关。艄船僻处,豫备人知。肆恶更阑,

操刀杀主仆于非命;行凶夜半,丢尸灭踪迹于江湖。欣幸满箱银两,可获贫儿暴富;谁知

盈箧铜货,难以旦夕脱身。装至芜湖,牙侩知而分骗;贩来京铺,二仆认以获赃。贼不知

名,飘葛叶而详显报应;犯难遽获,提官船而吐真名。悟符前谶,非是风吹败叶;擒来拷

鞠,果是谋害正凶。葛、艾二凶,利财谋命,命枭首以示众;吴、段二恶,和骗分赃,皆

充配于远方。金良无辜,应皆省发。各如拟行。

遂将葛彩、艾虎秋季斩市,吴程、克己即行发配讫。

按:此断虽鞠躬之幽魂死不瞑目,实包公之英哲,委勘得人,乃能断出

此冤。上则不致三纲解纽,次则不致奸凶漏网,是可见天理昭然而法纪大明

矣。

③ 妄扳 (bān,音板)——虚妄、不切实际地扭曲真相,背离事实。

① 朵颐 (yí,音姨)之想——咀嚼的想法。此处指吞食他人财物的邪念。

② 豫 (yù,音玉)备——豫通预。豫备,即预先有所准备。

③ 三纲——君臣、父子、夫妻之间的封建道德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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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游子华酗酒逼死妾 方春莲私奔沦为娼

话说广东有一客人,姓游名子华,本贯浙人,自祖父以来在广东发卖机

布,财本巨万,即于本处讨娶一妾王氏。子华素性酗酒凶暴,若稍有一毫不

中其意,遂即毒打。妾苦不胜,一夜更深人静,候子华睡去时走出,投井而

死。次日,子华不知其妾投井而死,乃出招帖遍处贴之,贴过数月,并无消

息。子华讨取货银已毕,即收拾回浙。

适有本府一人名林福,开一酒肉店,积得数块银两、娶妻方氏名春莲。

岂知此妇性情好淫,尝与人通奸。福之父母审知其故,详以语福。福怀怒气,

逐日打骂,凌辱不堪。春莲乃伪怨其父母道:“当初生我丑陋,何不将我淹

我?今嫁此等心狠丈夫,贪花好色,嫌我貌丑,昼夜恼恨,轻则辱骂,重则

敲打,料我终是死的。”父母劝其女道:“既已嫁他,只可低头忍受,过得

日子也罢,不可与他争闹。”那父母虽以好言抚慰,其女实疑林福为薄幸之

徒。忽一日春莲早起开门烧火,忽有棍徒许达汲水经过,看见春莲一人,悄

无人在,乃挑之道:“春莲,你今日起来这般早,你丈夫尚未起来,可到吾

家吃一碗早汤。”春莲道:“你家有人否?”许达道:“并无一人,只我单

身独处。”春莲本性淫贱,闻说家中无人,又想丈夫每日每时吵闹,遂跟许

达同去。许达不胜欢喜,便开橱门取些果品与春莲吃了,又将银簪二根送与

春莲,掩上柴门,二人遂即上床。云雨事散,众家俱起,不得回家,许达遂

匿之于家中,将门锁上,竟出街上生意去了,直至黑晚回来,与春莲取乐。

及林福起来,见妻子早起烧火开门不见回来,意想此妇每遭打骂,必逃走矣。

乃遍处寻访无踪,亦写寻人招帖贴于各处,仍报岳父方礼知之。礼大怒道:

“我女素来失爱,尝在我面前说你屡行打骂,痛恨失所,每欲自尽,我夫妇

常常劝慰,故未即死。今日必遭你打死,你把尸首藏灭,故诈言他逃走来哄

骗我,我必告之于官,为女伸冤,方消此恨。”乃具状词,赴告本县汤公。

其词道:

告为伦法大变事:婚娶论财,夷虏之道;夫妇嫌丑,禽兽不如。身女春莲,凭媒嫁

与林福为妻。岂料福性贪淫,嫌女貌丑,日加打骂,凌辱不堪。今月日仍触恶毒,登时殴

死。惧罪难逃,匿尸埋灭;驾言逃走,是谁见证?痛思人烟凑密,私奔岂无踪影;女步艰

难,数日何无信音?明明是恶杀匿。女魂遭陷黑天,父朽仰于白日。祈追尸抵偿。哀哀上

告。

本县准状,即差役拘拿林福,林福亦具诉词,不在话下。

且说许达闻得方礼、林福两家告状,对春莲道:“留你数日,不想你父

母告状问夫家要人,在此不便,倘或寻出,如何是好?不若与你同走他乡,

又作道理。”春莲闻言便道:“事不可迟,即宜速行。”遂收拾行李,连夜

逃走,直至云南省城住脚,盘费已尽。许达道:“今日到此,举目无亲,食

用欠缺,此事将何处之?”春莲本是淫妇,乃道:“你不必以衣食为虑,我

若舍身,尽你足用。”许达亦不得已从之。乃妆饰为娼,趁钱度日,改名素

娥。一时风流子弟,闻得新来一妓甚美,都来嫖耍,衣食果然充足。

且说当日春莲逃走之后,有耆民呈称:本坊井中有死人尸首在内。县官

即命仵作检验,乃广东客人游子华之妾。方礼认为己女,遂抱尸哭道:“此

系我女身尸,果被恶婿林福打死,丢匿此井。”遂禀过县官,哀求拷问。县

① 耆 (qí,音其)民——年岁大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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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提林福审问:“汝将妻子打死,匿于井中,此事是实?”林福辩道:“此

尸虽系女人,然衣服、相貌俱与我妻不同。我妻年长,此妇年少;我妻身长,

此妇身短;我妻发多而长,此妇发少而短。安得影射以害小人?万望爷爷详

情。”方礼向前哀告道:“此是林福抵饰的话,望老爷验伤便知打死情由。”

县官严行刑法,林福受刑不过,只得屈招,申院未行在狱。

及至岁终,包公巡行天下,奉敕来到此府,审问林福情由,即知其被诬。

叹道:“我奉旨搜检冤枉,今观林福这段事情,甚有可疑,安得不为伸理。”

遂语众官道:“方春莲既系淫妇,必不肯死,虽遭打骂,亦只潜逃,其被人

拐去无疑。”乃令手下遍将各处招帖收去,一一查勘,内有一帖,原系广东

客人游子华寻妇帖子,与死尸衣服、状貌相同,乃拘游子华来证,子华已去。

包公日夜思想林福这段冤枉,我明知之,安可不为伸雪?乃焚香告司土之神

道:“春莲逃走事情,胸中狐疑不决,伏望神祗大彰报应。”告祝已毕。次

日,发遣人役往云南公干,承行吏名汤琯,竟去云南省城,投下公文,宿于

公馆,候领回文,不觉延迟数日。闻得新娼素娥风情出色,姿丽过人,亦往

素娥家中去嫖耍。便问道:“汝系何处女子为娼于此?”其妇道:“我亦良

家子女,被夫打骂,受苦不过,故尔逃出,奈衣食无措,借此度日。”汤琯

道:“听你声音好似我同乡,看你相貌好似林福妻子。”其妇一惊,满面通

红,不敢隐瞒,只得说出前事,如此如此,乃是邻右许达带我来,望乡人回

府切勿露出此事,小妇加倍奉承,歇钱亦下敢受。汤琯佯应道:“你们放心,

只管在此接客,我明日还要来耍。我若归家,决不露出你们机关。”乃相别

而回,至公馆中叹道:“世间有此冤枉事。林福与我切近邻舍,今落重狱。”

恨不得即到家中报说此事。次日,领了回文,作速起程归家,即以春莲被许

达拐在云南省城为娼告知林福,林福状告于包爷台下。包公遂即差人同林福

随汤琯径往云南省城,拘拿春莲、许达两人还家,包公鞠问明白,把春莲当

官嫁卖,财礼悉付林福收领;拟许达徒罪;方礼反坐诬告 ;林福无辜放归;

仍给官银三两赏赐汤琯。即判道:

① ②

审得方氏,水性漂流,风情淫荡。常赴桑中之约 ,屡经濮上之行 。其夫闻知有污

行,屡屡打骂,理所宜然。夫何顿生逃走之心,不念同衾之意。清早开门,遇见许达;遂

匿他家,纵行淫佚。而许达乃奔走仆夫,负贩俗子。投甘言而引尤物,贵丽色而作生涯。

将谓觅得爱卿,不愿封侯之贵;哪知拐骗逃妇,安免徙流之役。方礼不咎闺门之有玷,反

告女婿之不良。诬以打死,诳以匿尸。妄指他人之毙妾,认为系女之伤骸。告杀命而女犹

生;控匿尸而女尚在。虚情可诳,实罪难逃。林福领财礼而另娶,汤琯受旌赏而奉公。取

供存案。

包公判讫。百姓闻之,莫不醉心悦服。

① 奉敕 (chì,音斥)——受皇帝的命令。

② 反坐诬告——反而犯了诬告之罪。

① 桑中之约——男女间不正当的约会。

② 濮上之行——男女间不正当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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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刁船户分审露马脚 宁仆人认货凭鼎字

话说苏州府吴县船户单贵,水手叶新,即贵之妹丈,专谋客商。适有徽

州商人宁龙,带仆季兴,来头缎绢千有余金,写雇单贵船只,搬货上船。次

日,登舟开船,径往江西而去,五日至漳湾艄船。是夜,单贵买酒买肉,四

人盘桓而饮,劝得宁龙主仆尽醉。候至二更人静,星月微明,单贵、叶新将

船魆魆抽绑,潜出江心深处,将主仆二人丢入水中。季兴昏昏沉醉,不醒人

事,被水淹死。宁龙幼识水性,落水时随势钻下,偶得一木缘之,跟水直下,

见一只人船悠悠而上,龙高声喊叫救命。船上有一人姓张名晋,乃是宁龙两

姨表兄,闻其语系同乡,速令艄子救起,两人相见,各叙亲情。晋即取衣与

换,问以何故落水,龙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晋乃取酒与他压惊。天明,二

人另讨一船,知包公巡行吴地,即写状具告:

告为谋命谋财事:肆恶害人,船户若负嵎之虎 ;离乡陷本,客商似涸水之鱼。身带

银千两,一仆随行,来苏贩缎,往贸江西,寻牙雇船装载。不料舟子单贵、水手叶新等,

揽身货载,行至漳湾,艄船设酒,苦苦劝醉,将身主仆推入江心。孤客月中来,一篙撑载

菰蒲去;四顾人声静,双拳推落碧潭忙。人坠波心,命丧江鱼之腹;伊回渡口,财充饿虎

之颐。无奈仆遭淹死,身幸张晋救援。恶喜夜无人知,不思天理可畏。乞准追货断填。上

告。

包公接得此状,细审一番。随行牌捕捉,二人尚未回家。公差回禀,即

拿单贵家小收监,又将宁龙同监。差捕快谢能、李隽二人即领批径巡水路挨

访。岂知单贵二人是夜将货另载小船,将空船扬言被劫,将船寄在漳湾,二

人起货往南京发卖。既到南京,将缎绢总掇上铺,得银一千三百两,掉船而

回。至漳湾取船,偶遇谢、李二公差,乃问道:“既然回家,可搭我船而去。”

谢、李二人毫不言动,同船直回苏州城下。谢、李取出扭锁,将单贵、叶新

锁起。二人魂不附体,不知风从何来。乃道:“你无故将我等锁起,有何罪

名?”谢、李道:“去见老爷就有分晓。”二人捉入城中,包公正值坐堂,

公差将二人犯带进道:“小的领钧旨挨拿单贵一起人犯,带来投到,乞金笔

销批。”包公又差四人往船上,将所有尽搬入府来。问:“单贵、叶新,你

二人谋死宁龙主仆二人,得银多少?”单贵道:“小人并未谋人,知甚宁龙?”

包公道:“方有人说凭你代宁龙雇船往江西。中途谋死,何故强争?”单贵

道:“宁龙写船,中途被劫,小人之命险不能保,安顾得他?”包公怒道:

“以酒醉他,丢人波心,还这等口硬。可将各打四十。”叶新道:“小人纵

有亏心,今无人告发,无赃可证,缘何追风捕影,不审明白,将人重责,岂

肯甘心。”包“公道:“今日到此,不怕你不甘心。从直招来,免受刑法;

如不直招,取夹棍来夹起。”单贵二人身虽受刑,形色不变,口中争辩不一。

俄而众兵搬出船上行李,一一陈于丹墀之下。监中取出宁龙来认,中间动用

之物一毫不是,银子一两没有,缎绢一匹也无——岂料其银并得宁尤的物件

皆藏于船中夹底之下——单贵见陈之物无一样是的,乃道:“宁龙你好负心。

是夜你被贼劫,将你二人推入水中,缘何不告贼而诬告我等?你没天理。”

③ 盘桓 (huán,音环)——逗留。

④ 魆魆 (xū,音虚)——暗暗。

⑤ 负嵎(yú,音鱼)之虎——有险要的山势作为凭借的老虎。比喻凭险顽抗的残敌。

① 丹墀 (chí,音迟)——古代宫殿前的红色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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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道:“是夜何尝被贼?你二人将酒劝醉,魆将船抽出江中,丢我二人下水,

将货寄在人家,故自口强。”包公见二人争辩,一时狐疑,乃思:既谋宁龙,

船中岂无一物?岂无银子?千两之货置于何地?乃令放刑收监。

包公次早升堂,取单贵二人,令贵站立东廊,新站立西廊。先呼新问道:

“是夜贼劫你船,贼人多少?穿何衣服,面貌若何?”新道:“三更时分,

四人皆在船中沉睡,忽众贼将船抽出江心,一人七长八大,穿青衣,涂脸,

先上船来,忽三只小船团团围住,宁龙主仆见贼入船,惊走船尾,跳入水中。

那贼将小的来打,小的再三哀告道: ‘我是船户。’他才放手,尽掠其货而

去。今宁龙诬告法台,此乃瞒心昧己。”包公道:“你出站西廊。”又叫单

贵问道:“贼劫你船,贼人多少?穿何衣服?面貌若何?”贵道:“三更时

分,贼将船抽出江心,四面小船七、八只俱来围住,有一后生身穿红衣,跳

过船来将宁龙二人丢入水中,又要把小的丢去,小的道: ‘我非客商,乃是

船户。’方才放手,不然同入水中,命亦休矣。”包公见口词不一,将二人

夹起。皆道:“既谋他财,小的并未回家,其财货藏于何处?”并不招认,

无法可施,又令收监。亲乘轿往船上去看,船内皆空,细看其由。见船底有

隙,皆无棱角,乃令左右启之。内有暗栓不能启,令取刀斧撬开,见内货物

广多,衣服器具皆有,两皮箱皆是银子。验明,抬回衙来,取出宁龙认物。

龙道:“前物不是,不敢冒认;此物皆是,只是此新箱不是。”包公令取单

贵二人道:“这贼可恶不招,此物谁的?”贵道:“此物皆是客人寄的,何

尝是他的?”龙道:“你说是他人寄的,皮箱簿帐谅你废去,此旧皮箱内左

旁有一鼎字号,难道没有?”包公令左右开看,果然有一鼎字号。乃将单贵

二人重打六十,熬刑不过,乃招出其货皆在南京卖去,得银一千三百两,分

作两箱,二人各得一箱。包公判道:

审得单贵、叶新,干没利源,驾扁舟而载货;贪财害客,因谋杀以成家。客人宁龙,

误写其船。舟行数日,携酒频斟。杯中设饵,腹内藏刀。趁酒醉兮睡浓,一篙抽船离畔;

俟更深兮人静,双手推客入江。自意主仆落江中,决定葬于鱼腹;深幸财货入私橐 ,得

以遂其狼心。不幸暮夜无知,犹庆皇天有眼;虽然仆遭溺没,且喜主获救援。转行赴告,

俟批诱捉于舟中;真赃未获,巧言争辩于公堂。船底中搜出器物银两,簧舌上招出谋命劫

财。罪应大辟 ,以偿季兴冤命;赃还旧主,以给宁龙宁家。

判讫,拟二凶秋后斩首,余给省发。可谓民奸不终隐伏,而王法悉得其平矣。

① 私橐 (tuó,音投)——自己的袋子,私橐。

② 大辟 (bì,音必)——大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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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张稚子作联招冤魂 堂侄子具状告谋杀

话说徐隆乃剑州人,家甚贫窘,父丧母存,日食不给。有弟徐清,雇工

供母。其母见隆不能任力,终日闲游,时常骂詈 ,隆觉羞颜。一日,奋然相

约知己冯仁,同往云南生意,一去十数余年,大获其利,满载而归。归至本

地接迹渡头,天色将晚,只见昔年渡子张杰将船撑接,两人笑容拱手。问道:

“隆官你去多年不归,想获大利。”徐隆步行负银力倦,微微答道:“钱虽

积些,所得不多。”遂将雨伞、包袱丢人船舱,响声颇重。张知其云南远回,

其包袱内必是有银,陡起枭心 ,将隆一蒿打落水中淹死,天晚无人看见。

杰将包袱密藏归家,一时富贵,渐渐买田创屋。有子名曰张尤,年登七

岁,杰单请一师诂训,其师时常对杰称誉道:“令郎善诗善对。”杰不深信,

至端阳日请先生庆赏佳节。饮至中间,杰道:“承先生常誉小儿能为对句,

今乃端阳佳节,莫若将此佳节为题以试小儿何如?”先生道:“令郎天资隽

雅,联句何难。”随口占一联与之对道:“黄丝系粽,汩罗江上吊忠魂。”

张尤沉思半晌,不能答对。杰甚不悦,先生亦觉无颜。张尤亦羞颜无地。假

意厕房出恭,那冤魂就变作一老人在厕房之旁,问张尤道:“汝今日为何不

悦?”张尤答道:“我被父亲叫先生在席上出对考我,甚是难对,故此不悦。”

冤魂问道:“对句如何?”尤道:“黄丝系粽,泊罗江上吊忠魂。”冤魂笑

道:“此对不难,我为汝对之。”尤道:“这等极好。”冤魂对道:“紫竹

挑包,接迹渡头谋远客。”尤甚欢喜,慌忙奔入席间禀告先生道:“先生所

出之对,我今对得。”先生不胜欢悦:“汝既对得,可速说来。”答道:“紫

竹挑包,接迹渡头谋远客。”其父骇然夫色。先生道:“对虽对得,不见甚

美。”其父道:“此对必是汝请人对的,好好直说出来,免受鞭笞。”其子

受逼不过,将那老人代对的事说出。其父问:“这老人今还在厕房否?”尤

道:“不知。”杰慌忙奔看不见,心中自疑:此必是渡头谋死冤魂出现。骇

得胆战心惊,胡言乱语,悉以谋死徐隆的事直告先生,不觉被堂侄张奔窃听。

奔为昔年与杰争占有仇,次日遂具状出首。董侯准其状词,即差精兵五名密

拿张杰赴台鞠问 。张杰拿至台下,面无人色,手足无措。董侯知其谋害是实,

将杰三拷六问。张杰受刑不过,将谋害徐隆事情一一供招,将杰枷锁入监。

次日申明上司,上司包公吊问填命,家业尽追入官,妻子逃走不究。

① 骂詈(lì,音力)——责骂。

② 陡起枭(xiāo,音消)心——突然生出骁勇之心。此处指突然生出害人之心。

③ 诂训——解释古书的文义。

① 鞠 (jū,音居)问——鞠,通鞫,审讯罪人。鞠问之意为审讯、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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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刘都赛观灯害閤家 张院公击鼓救幼主

话说西京河南府,离城五里有一师家,弟兄两个,家道殷富。长的名官

受,二的名马都,皆有志气。二郎现在扬州府当织造匠。师官受娶得妻刘都

赛,是个美丽佳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金保,年已五岁。其年正月上元佳

节,西京大放花灯。刘娘子禀过婆婆,梳妆齐备,打扮得十分俊俏,与梅香、

张院公入城看灯。行到鳌山寺,不觉众人喧挤,梅香、院子各自分散。娘子

正看灯时,回头不见了伙伴,心下慌张。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将逍遥宝架灯

吹落,看灯的人都四下散走,止有刘娘子不识路径。正在惊慌之际,忽听得

一声喝道,数十军人随着一个贵侯来到,灯笼无数,却是皇亲赵王,马上看

见娘子美貌,心中暗喜,便问:“你是谁家女子,半夜在此为何?”娘子诈

道:“妾是东京人氏,随丈夫到此看灯,适因吹折逍遥宝架灯,丈夫不知哪

里去了,妾身在此等候。”赵王道:“如今更深,可随我入府中,明日却来

寻访。”娘子无奈,只得随赵王入府中来。赵遂着使女将娘子引到睡房,赵

王随后进去,笑对娘子道:“我是金枝玉叶,你肯为我妃子,享不尽富贵。”

那娘子吓得低头无语,寻死无路,怎当得那赵王强横之势,只得顺从,宿却

一宵。赵王次日设宴,不在话下。且说张院公与梅香回去见师婆婆说知,娘

子看灯夫散,不知去向。婆婆与师郎烦恼无及,即着家人入城寻访。有人传

说在赵王府里,亦不知的实。

不觉将近一月。刘娘子虽在王府享富贵,朝夕思想婆婆、丈夫、儿子。

忽有老鼠将刘娘子房中穿的那一套织成万象衣服咬得粉碎,娘子看见,眉头

不展,面带忧容。适赵王看见,遂问道:“娘子因甚烦恼?”娘子说知其故。

赵王笑道:“这有何难,召取西京织匠人来府中织造一件新的便了。”次日,

赵王遂出告示。不想师家祖上会织此锦,师郎正要探听妻子消息。听了此语,

即便辞了母亲来见赵王。赵王道:“汝既会织,就在府中依样造成。”师郎

承命而去。众梅香传与娘子,王爷着五个匠人在东廊下织锦。娘子自忖:西

京只有师家会织,叔叔二郎现在扬州未回,此间莫非是我丈夫?即抽身来看。

那师郎认得是妻子,二人相抱而哭。旁边织匠人各各惊骇,不知其故。不道

赵王酒醒,忽不见了刘都赛,因问侍女知在看匠人织造,赵王忙来廊下看时,

见刘娘子与师郎相抱不舍。赵王大怒,即令刀斧手押过五个匠人,前去法场

处斩,可怜师郎与四个匠人无罪,一时死于非命。那赵王恐有后累,命五百

刽子手将师家门首围了,将师家大小男女尽行杀戮,家财搬回府中,放起一

把火来,将房屋烧个干净。当下只有张院公带得小主人师金保出街坊买糕,

回来见杀死死尸无数,血流满地,房屋火烧尚未灭。张院公惊问邻居之人,

乃知被赵王所害。张院公没奈何抱着五岁主人,连夜逃走扬州报与二官人去

了。

赵王回府思忖:我杀了师家满门,尚有师马都在扬州当匠,倘知此事,

必去告御状。心生一计,修书一封,差牌军往东京见监官孙文仪,说要除师

二郎一事。孙文仪要奉承赵王,即差牌军往扬州寻捉师马都。是夜师马都梦

见一家人身上带血,惊疑起来,去请着先生卜卦,占道:大凶,主合家有难。

师马都忧虑,即雇一匹快马,径离了扬州回西京来,行至马陵庄,恰遇着张

院公抱着小主人,见了师马都大哭,说其来困。师二郎听罢,跌倒在地,移

时方苏,即同院公来开封府告状。师马都进得城来,吩咐院公在茶坊边伺候,

自往开封府告状,正遇着孙文仪喝道而过,牌军认得是师马都,禀知文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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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仪即着人拿入府中,责以擅冲马头之罪,不由分说,登时打死。文仪令人

搜捡,身上有告赵王之状。忖道:今日若非我遇见,险些误了赵王来书。又

虑包大尹知觉,乃密令四名牌军,将死尸放在篮底,上面用黄菜叶盖之,扛

去丢在河里。正值包大尹出府来,行到西门坊,座马不进。包公唤过左右牌

军道:“这马有三不走:御驾上街不走,皇后、太子上街不走,有屈死冤魂

不走。”便差张龙、赵虎去茶坊、酒店打听一遭。张、赵领命,回报:“小

巷有四个牌军抬一篮黄菜叶,在那里趋避 。”包公令捉来问之。牌军禀道:

“适孙老爷出街,见我四人不合将黄莱叶堆在街上,每人责了十板,令我等

抬去河里丢了。”包公疑有缘故,乃道:“我夫人有病,正想黄菜叶吃,可

抬入我府中来。”牌军惊惧,只得抬进府里,各赏牌军,吩咐:“休使外人

知道来取笑,包公买黄菜叶与夫人吃。”牌军拜谢而去。包公令揭开菜叶视

之,内有一死尸。因思:此人必被孙文仪所害。令狱卒且停在两牢。

且说那张院公抱着师金保等师马都不来,径往府前上寻,见开封府门首

有屈鼓,张院公遂上前连打三下,守军报知包爷。包公吩咐:“不许惊他,

可领进来。”守军领命,引张院公到厅前。包公问:“所诉何事?”张院公

逐一从头将师家受屈事情说得明白。包公又问:“这五岁孩儿如何走脱?”

张院公道:“因为思母啼哭,领出买糕与他吃,逃得性命。”包公问:“师

马都何在?”张院公道:“他侵早来告状,并无消息。”包公知其故,便着

张院公去西牢看验死尸,张院公看见是师马都,放声大哭。包公沉吟半晌,

即令备马到城隍庙来,当神祝道:“限今夜三更,要放师马都还魂。”祝罢

而回。也是师马都命不该死,果是三更复苏。次日,狱卒报知包公,唤出厅

前问之,帅马都哭诉被孙文仪打死情由,包公吩咐只在府里伺候。思量要赚

赵王来东京,心生一计,诈病在床,不出堂数日。

那日,仁宗知道了,即差御院医百来诊视。李夫人道:“大尹病得昏沉,

怕生人气,免见罢。”医官道:“可将金针插在臂膊上,我在外面诊视,即

知其症。”夫人将针插在屏风上,医官诊之,脉全不动,急离府奏知去了。

包公与夫人议道:“我便诈死了,待圣上问我临死时曾有甚事吩咐,只道:

“惟荐西京赵王为官清正,可任开封府之职。”次日,夫人将印绶入朝,哭

奏其事,文武尽皆叹息。仁宗道:“既临死时荐御弟可任开封府之职,当遣

使臣前往迎取赵王。”一面降敕差韩、王二大臣御祭包大尹。是时使命领敕

旨前往河南,进赵王府宣读圣旨已毕,赵王听了,甚是欢喜,即点起船只,

收拾上任。不觉数日,到东京入朝。仁宗道:“包文拯临死荐汝,今朕重封

官职,照依他的行事。”赵王谢恩而出。次日,与孙文仪摆列銮驾,十分整

齐,进开封府上任。行过南街,百姓惧怕,各各关门。赵王在马上发怒道:

“汝这百姓好没道理,今随我来的牌军在路上日久,欠缺盘缠,人家各要出

绫锦一匹。”家家户户抢夺一空。赵王到府,看见堂上立着长幡。左右禀道:

“是包大尹棺木尚未出殡。”赵王怒道:“我选吉日上任,如何不出殡?”

张龙、赵虎报与包公,包公吩咐二人准备刑具伺候,乃令夫人出堂见赵王说

知,尚有半个月方出殡。赵王听了,怒骂包夫人不识方便。骂未绝口,旁边

转过包公,大喝一声:“认得包黑子否?”赵王愕然。包公即唤过张龙、赵

虎,将府门关上,把赵王拿下,监于西牢,孙文仪监于东牢。次日升堂,将

棺木抬出焚了,东西牢取出赵王、孙文仪两个跪在阶下,两边列着二十四名

① 趋避——疾步快走以求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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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汉,将出三十六般法物,挂起圣旨牌,当厅取过师马都来证,将状念与

赵王听了。赵王尚不肯招,包公喝令极刑拷问,赵王受刑不过,只得招出谋

夺刘都赛杀害师家满门情由。次及孙文仪,亦难抵讳 ,招出打死师马都情弊

②。包公叠成文案,拟定罪名,亲领刽子手押出赵王、孙文仪到法场处斩。次

日,上朝奏知,仁宗抚慰之道:“朕闻卿死,忧闷累日。今知卿盖为此事诈

死,御弟及孙文仪拟罪允当,朕何疑焉。”包公既退,发遣师马都宁家;刘

都赛仍转师家守服;将赵王家属发遣为民,金银器物,一半入库,一半给赏

张院公,以其有义能报主冤也。

① 抵讳 (huì,音会)——抵赖,推脱,隐瞒。

② 情弊 (bì,音闭)——作弊的事实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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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刘义子冒功成驸马 崔长者赴京辨真伪

话说登州管下一个地名市头镇,居民稠密,人家并靠河岸筑室。为恶者

多,行善者少。惟有镇东崔长者好善布施,不与人争。娶妻张氏,性情温柔,

治家勤俭。所生一子名崔庆,年十八岁,聪明颖达,父母惜如掌上之珠。忽

一日有个老僧来家抄化道:“贫僧是五台山云游僧家,闻府中长者好善,特

来化斋饭一餐。”崔长者整衣冠出,延那僧人入中堂坐定,崔长者纳头便拜

道:“有失款迎,万勿见罪。”那僧人连忙扶起道:“贫僧不识进退,特候

员外见一面。”长者大悦,便令作斋款待僧人,极其丰厚。长者席上问其所

来,僧人答以:“云游到此,要见员外有一事禀知。”长者举手请道:“上

人若要化缘或化斋,老拙 不敢推阻。”僧人道:“足见长者善心。贫僧不为

化缘而来。即日本处当有洪水之灾,员外可预备船只伺候走路。敬以此事告

知,余无所言。”长者听罢,连连应诺。便问道:“洪水之灾何时当见?”

僧人道:“但见东街宝积坊下那石狮子眼中流血,便要收拾走路。”长者道:

“既有此大灾,当与乡里说知。”僧人道:“你乡皆为恶之徒,岂信此言;

就是长音信我逃得此难,亦不免有苦厄累及。”长者问道:“苦厄能丧命否?”

僧人道:“无妨。将纸笔来,我写几句与长者牢记之。”

天行洪水浪滔滔,遇物相援报亦饶;只有人来休顾问,恩成冤债苦监牢。

长者看了不解其意。僧人道:“后当知之。”斋罢辞去,长音取过十两花银

相赠。和尚道:“贫僧云游之人,纵有银两亦无用处。”竟不受而去。

长者对张氏说知,即令匠人于河边造十数只大船。人问其故,长者说有

洪水之灾,造船逃避。众人大笑。长者任众人讥笑,每日令老妪前往东街探

石狮子有血流出否。老妪看探日久,往来频数,坊下有二屠大问其缘故,老

妪直告其故。二屠待妪去,自相笑道:“世上有此等痴人。天旱若是,有甚

么水灾?况那石狮子眼孔里哪讨血出!”一屠相约戏之,明日宰猪,乃血洒

在石狮眼中。是日,老妪看见,连忙走回报知,长者即吩咐家人,收拾动用

器物,一齐搬上船。当下太阳正酷,日气蒸人。等待长者携得一家老幼登船

已毕,黄昏左侧,黑云并集,大雨滂沦,三昼夜不息,河水拥入市头镇。一

时间那人民居屋流荡无遗,溺死二万余人,正因乡民作孽太过,天以此劫数

灭之,止有崔长者夫妇好善,预得神人救之。那日长者数十大船随洪水流出

河口,忽见山岩崩下,有一初生黑猿被溺不能起,长者即令家人取竹竿接之,

那猿及岸得生而去。船正行间,又见一树木流来,有鸦巢在上,新乳数鸦飞

不起,长者又令家僮取船板托之,那鸦展开两翼各飞将去了。适有湾处,见

一人被浪激流下来,口叫救命,长者令人接之。张氏道:“员外岂不记僧人

所言遇人体顾之嘱。”长者道:“物类尚且救之,况人而不恤哉。”竟令家

僮取竹竿援之上船,遂取衣服与换。忽次日雨止,长者仍令家僮回去看时,

只见洪水过去,尽成沙丘,惟有崔长者房屋,虽被浸损,未曾流荡。家僮报

知,长者令工人修整完备如前,携老幼回家。同乡邻里后归者,十有一二而

已。长者问那所救之人愿回去否?那人哭道:“小人是宝积坊下刘屠之子,

名刘英,今被水冲,父母不知存亡,家计尽空,情愿为长者随行执鞭之人,

以报救命之恩。”长者道:“我既肯留我家下,就作养子看待。”刘英拜谢。

③ 抄化——用瓢匙求讨、募比。

④ 老拙 (zhuō,音桌)——长者自谦文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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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似箭,日月如梭,长者回家不觉又有半载。时东京国母张娘娘失去

一玉印,不知下落。仁宗皇帝出下榜文,张挂诸州,但有知玉印下落者,官

封高职。忽一夜崔长者梦见神人说:“今国母张娘娘失落玉印,在后宫八角

琉璃井中。上帝以君有阴德,特来说与你,可着亲儿子去报知,以受高官。”

长者醒来,将梦与妻子说知。忽家人来报,登州衙门首有榜文张挂,所说与

长者梦中之言相同。长者甚喜,欲令崔庆前去奏知受职。张氏道:“只有一

子,岂肯与他远离。富贵有命,员外莫望此事。”刘英近前见父母道:“小

儿无恩报答,既是神人报说,我情愿代弟一行,前往京都报知,倘得一官半

职,回来与弟承受。”长者欢然,准备银两,打点刘英起程。次日,刘英相

辞,长者再三叮咛:“若有好事,休得负心。”刘英领诺而别,上路往东京

进发,不一日来到京城,径来朝门外揭了榜文。守军捉见王丞相,刘英先通

乡贯姓名,后以玉印下落说知,王丞相即令牌军送刘英于馆驿中伺候。次日,

王丞相入朝奏知,仁宗召宫中嫔妃问之,娘娘方记得,因中秋赏月,夜阑,

同宫女八角琉璃井边探手取水,误落井中。遂令宫监下井看取,果有之。仁

宗宣刘英上殿,问其何知玉印之由。刘英不隐,直以神人梦中所报奏知。仁

宗道:“想是你家积有阴德。”遂降敕封英为西厅驸马,以偏后黄娘娘第二

公主招之。刘英谢恩,不胜欢喜。过数日,朝廷设立驸马府与刘英居住,当

下刘英一时显达,权势无比,就不思量旧恩了。

却说崔长者,自刘英去后将两个月,日夜悬望消息。忽有人自东京来,

传说刘英已招为驸马,极其贵显。长者遂分付家人小二同崔庆赴京。崔庆拜

辞父母,往东京进发,不一日来到东京,寻店歇下。次日,正访问驸马府,

那人道:“前面喝道,驸马来矣。”崔庆立在一边候过了道,恰好刘英在马

上端坐,昂昂然来到。崔庆故意近前要与相认,刘英一见崔庆,喝声:“谁

人冲我马头?”便令牌军捉下。崔庆惊道:“哥哥缘何见疏?”刘英怒道:

“我有什么兄弟?”不由分说,拿进府中,重责三十棍。可怜崔庆,打得皮

开肉绽,两腿血流,监入狱中。此时小二在店中得知主人被难,要来看时,

不得进去。崔庆将其情哀告狱卒,狱卒怜而济之。崔庆原是富家,每日肉食

不绝,一旦受此苦楚,怎生忍得。正在饥渴之际,思想肉食,忽墙外一猿攀

树而入,手持一片熟羊肉来献。崔庆俄然记得,此猿好似我父昔日洪水中所

救者,接而食之。猿去,过了数日又将物食送进来,如此者不绝。狱卒见了,

知其来由,叹道:“物类尚有恩义,人反不如。”自是随其来往。又一日,

墙外有十数乌鸦集于狱中,哀鸣不已。崔庆亦疑莫非是父所救者,乃对鸦道:

“尔若怜念我,当代我带书一封寄回吾父。”那鸦识其意,都飞向前。庆即

向狱卒借纸笔修了书,系于鸦足上,即飞去,不数日,已飞到其家。正值崔

长者与张氏正在说儿子没音信之事,忽鸦飞下,立于身边。长者惊疑,看鸦

足上系一封书,长者解下看之,却是崔庆笔迹,内具刘英失义及狱中受苦情

由。长者看罢大哭。张氏问知其故,遂痛哭道:“当初叫汝莫收留他人,果

然恩将仇报,陷我儿子于缧绁之中,怎能得出。”长者道:“鸟兽尚知仁义,

彼有人心,岂得如此负恩之甚?我只得自往东京走一遭,探其虚实。”张氏

道:“儿受苦,作急而行。”

次日,崔长者准备行李,辞妻赴京。数日,已到东京,寻店安下。侵早,

正值出街访问消息,忽见家人小二,身穿破衣,乞食廊下,一见长者,遂抱

① 缧 (léi,音雷)绁(xiè,音谢)——拘系犯人的绳索,引申为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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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而哭,长者亦悲,问其备细。小二将前情诉了一遍,长者不信,要进府里

见刘英一面。小二紧紧抱住,不放他去,恐遭毒手。忽报驸马来了,众人都

回避,长者立廊下候之。刘英近前,长者叫道:“刘英我儿,今日富贵不念

我哉!”刘英看见,认得是崔长者,哪里肯顾盼他,只做不见。长者不肯休,

一直随马后赶去,不料已闭上府门,不得进去。长者大恨道:“不认我父子

且由则可,又将吾儿监禁狱中受苦。”即投开封府告状。正值包公行香转衙,

长者跪马头下告状,包公带入府中审问,长者哀诉前情,不胜悲憾。包公令

长者只在府廊下居止,即差公牌去狱中唤狱卒来问:“有崔庆否?”狱卒复

道:“某月日监下,狱里饮食不给,极是狼狈。”包公遂令狱卒散诞拘之。

次日,即差人请刘驸马到府中饮酒。刘英闻包公请,即来赴席。包公延

入后堂相待,吩咐牌军闭上府门,不许闲杂人走动,牌军领命,便将府门闭

止。然后排过筵席,酒至半酣,包公怒道:“缘何不添酒来?”厨下报道:

“酒已尽了。”包公笑道:“酒既完了,就将水来斟亦好。”侍吏应诺,即

提过一桶水来。包公令将大瓯先斟一瓯与刘英道:“驸马大人权饮一瓯。”

刘英只道包公轻慢他,怒道:“包大尹好欺人,朝廷官员谁敢不敬我?哪有

相请用水当酒!”包公道:“休怪休怪,众官要敬驸马,偏包某不敬。今年

六月间尚饮一河之水,一瓯水难道就饮不得?”刘英听了,毛发悚然。忽崔

长者走近前来,指定刘英骂道:“负义之贼!今日负我,久后必负朝廷。望

大人作主。”包公便令拿下,去了冠带,拖倒阶下,重责四十棍,令其供招。

刘英自知不是,吐出实情,招认明白。包公命取长枷系于狱中。次日,具疏

奏知。仁宗宣召崔长者至殿前审问,长者将前事奏知一遍,仁宗称羡道:“君

之重义如此,亲子当受爵禄,朕明日有旨下。”长者谢恩而退。次日,旨下:

刘英冒功忘义,残虐不仁,合问死罪;崔庆授武城县尉,即日走马赴任;崔

长者平素好善,敕令有司起义坊旌之。包公依旨判讫,请出崔庆,换以冠带,

领文凭赴任而去,长者同去任所。是冬将刘英处决。

② 散 (sǎn,音伞)诞(dàn,音旦)拘之——不受严格控制地拘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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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吴员城偷鞋谋人妻 韩兰英知情自缢死

话说江州城东永宁寺有一和尚,俗姓吴名员城,其性风骚。因为檀越①

张德化娶南乡韩应宿之女兰英为妻,多年无子情切,恳请求嗣续后,每遇三

② ③

元 圣诞,建设醮祠 ;凡朔望之日,专请员城在家里诵经。员城见兰英貌美,

欲心常动,意图淫奸。晚转寺中,心生一计。次日,瞰德化往外,假讨斋粮

为由来至张家,贿托婢女小梅,求韩氏睡鞋一双,小梅悄然窃出与之。员城

得鞋,喜不自胜,回到寺中,每日捧着鞋沉吟无奈。适次日张檀越来寺议设

醮事,员城故将睡鞋一只丢在寺门,德化拾起,心甚惊疑。既与员城话毕,

归家大怒,狠究睡鞋,遂将韩氏逐回母家,经官休退。员城闻知计就,潜迹

逃回西乡太平原,改姓名为冯仁,蓄发二年,值应宿将兰英改嫁,仁买求邻

居汪钦,径往韩宅求姻。宿与钦素交好,遂允其姻,令择吉日过聘,刻期毕

姻。钦回复冯仁,即纳彩亲迎,径成婚配。

倏忽韶光掣电,时光正值中秋佳节,月色腾辉,乐声鼎沸,夫妇对饮于

亭,两情交畅,仁乐饮沉醉,携妻而笑道:“昔非小梅之功,安有今日之乐。”

韩氏心疑,询其故,仁将前情一一说出。韩氏听了,敢怒而不敢言。身虽遭

仁计袭,心恨冯仁刻骨,酒罢仁睡,时至三更,自缢而亡。次日,韩应宿闻

知,正欲赴县伸冤告状,适遇包公出巡江州,应宿便写状呈告:

呈为灭节杀命事:痛女兰英嫁婿张德化为妻,久调琴瑟,无愧唱随 。祸遭恶僧吴员

城即今更名冯仁者,窥女艾色,买婢窃鞋,陷女私情。致婿坚执七出之条 ;念女实无一

生之路。特原其素抱贞节,又见其事无实据,姑自狐疑,权为收养。岂恶蓄发改名,托邻

求配;身实不知,误遭奸计。忽于昨夜威逼身亡,而冤不白。上祈秉三尺之威严,天网不

漏;恶必万斩始甘心,哀哀上告。

那时冯仁亦捏虚情抵诉,包公即将两人收监。其夜,坐在后堂,忽然一

阵黑风侵入。包公道:“是何怨气?”既而有一女子跪在堂下,包公问道:

“汝是何处人氏?有甚冤屈?直对我说。”那女子即将前情诉说一遍,忽然

不见。次日,包公坐堂,差张龙、薛霸去禁中取出韩、冯二人审问,即将冯

仁捆打,追究睡鞋之事,冯仁心惊色变,俯首无词,只得直招。包公将冯仁

家产入官,判断冯仁抵命。自此韩氏之冤得申,远近快之。

① 檀越——佛教名词,意即施主。

② 三元——旧以农历正月十五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为下元节。

③ 醮 (jiào,音教)祠——祈祷祭祀。

④ 久调句——比喻夫妻间感情和谐。

⑤ 七出之条——封建时代休弃妻子的七条理由:一无子,二淫泆,三不事姑舅,四 口舌,五盗窃,六妒忌,

七恶疾。丈夫可以用其中任何一条为借口,命妻子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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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宋秀娘施善落圈套 刘和尚蓄发配佳妻

话说东京离城二十里,地名新桥,有一富人姓秦名得,娶南村宋泽之女

秀娘为妻。那秀娘性格温柔,幼年知书,年十九岁嫁到秦门,待人御下,调

和中馈,甚称夫意。一日,秦得表兄有婚姻之期,着人来请秦得,秦得对宋

氏道知,径赴约而去,一连留住数日。宋氏悬望不回,困出门首探望。忽见

一僧人远远而来,行过秦宅门首,见宋氏立在帘子下,憎人只顾偷眼视之,

不提防石路冻滑,一交跌落于沼中,时冬月寒冻,僧人爬得起来,浑身是水,

战栗不能当。秀娘见而怜之,叫他入来在外舍坐定,连忙到厨下烧着一盆火

出来与僧人烘着,那憎人满口称谢,就将火烘焙衣服。秀娘又持一瓯热汤与

僧人饮。秀娘问其从何而来,和尚道:“贫僧居住城里西灵寺,日前师父往

东院未回,特着小僧去接,行过娘子门首,不觉路上冰冻石滑,遭跌沼中。

今日不是娘子施德,几丧性命。”秀娘道:“你衣服既干,可就前去。倘夫

主回来见了不便。”僧人允诺,正待辞别而行,恰遇秦得回来,见一和尚坐

舍外向火,其妻亦在一边,心下大不乐。僧人怀惧,径抽身走去。秦得入问

秀娘:“僧人从何而来?”宋氏不隐其故,秦得听了怒道:“妇人女子不出

闺门,邻里间有许多人,若知尔取火与僧人,岂无议论?我秦得是个清白丈

夫,如何容得汝不正之妇?”即令速回母家,“不许再入吾门!”宋氏低头

不语,不能辩论,见夫决意要逐他,没奈何只得回归母家。母氏得知弃女之

由,埋怨女身不谨,惹出丑声,甚轻贱之。虽是邻里亲族,亦疑其事,秀娘

不能自明,悔之莫及,累日忧闷,静守闺门不出。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母家有一年余。那僧人闻知宋氏被夫逐出,

便生计较,离了西灵寺,还俗蓄发,改名刘意,要图娶宋氏。比发齐,遂投

里妪来宋家议亲。里妪先见秀娘之父说道:“小娘子与秦官人不睦,故以丑

事压之,弃逐离门,未过两月,便娶刘宅女为室。如此背恩负义之人,顾恋

他甚么?老妾特来议亲,要与娘子再成一段好姻缘,未知尊意允否?”其父

笑道:“小女不守名节,遭夫逐弃,今留我家也得安静,嫁与不嫁由他心意,

我不做主张。”里妪遂入见其母亲,说知与小娘子议婚的事。其母欢悦,谓

妪道:“我女儿被逐来家有一年余,闻得前夫已婚,往日嫌疑未息,既有人

议婚,情愿劝我女出嫁,免得人再议论。”里妪见允,即回报刘意,刘意暗

喜。次日,备重聘于宋家纳姻。秀娘闻知此事,悲哀终日,饮食俱废,争奈

被母所逼,推托不地,只得顺从。花烛之夜,刘意不胜欢喜,亲戚都来作贺,

待客数日,刘意重谢里妪不题。

却说秀娘虽则被前夫所逐,自谓实无亏行,亦望久后仍得团圆,谁想已

失身他人。刘意虽则爱恋秀娘,秀娘终日还思念前夫不忘。将有半载,一日,

刘意为知己邀饮,甚醉而归,正值秀娘在窗下对镜而坐,刘意原是个僧人,

淫心狂荡,一见秀娘,乘醉兴抱住,遂戏道:“汝能认得我否?”秀娘答道:

“不能认。”刘意道:“独不记得被跌沼中,多得娘子取火来与之烘衣那个

僧人乎?”秀娘惊问:“缘何却是俗家?”刘意道:“汝虽聪明,不料吾计。

当日闻汝被夫弃归母家,我遂蓄发,遣里妪议亲,不意娘子已得在我枕边。”

秀娘听了,大恨于心。过了数日,逃归见父说知此情。其父怒恨道:“我女

儿施德于你,你反生不良。”遂具状径赴开封府衙呈告。包公差公牌拘得刘

意、宋氏来证。刘意强辩不认,再拘西灵寺僧人勘问,的是寺中逃离之徒还

俗是真。包公令取长枷监于狱中,遂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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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脚遭跌,已出有心;蓄发求亲,真大不法。

遂将刘意决杖刺配千里;宋氏断回母家。秦得知其事,再遣人议续前姻,秀

娘亦绝念,不思归家。于是宋氏之名节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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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葛富户恤龟得诏雪 陶歹人杀友示锦囊

话说浙西有一人姓葛名洪,家世富贵。葛洪为人最是行善。一日,忽有

田翁携得一篮生龟来卖。葛洪问田翁道:“此龟从何得来?”田翁道:“今

日行过龙王庙前窟中,遇此龟在彼饮水,被我罩得来送与官人。”葛洪道:

“难得你送来卖与我。”便将钱打发田翁走去,令安童将龟蓄养厨下,明日

待客。是夜,葛洪持灯入厨下,忽听似有众人喧闹之声。葛洪怪疑道:“家

人各已出外房安歇去了,如何有喧闹之声不息?”遂向水缸边听之,其声出

自缸中。洪揭开视之,却是一缸生龟在内喧闹。葛洪不忍烹煮,次日侵早,

令家童将此龟放在龙王庙潭中去了。

不两月间,有葛洪之友,乃邑东陶兴,为人狠毒奸诈,独知奉承葛洪,

以此葛洪亦不疏他。一日,葛洪令人请陶兴来家,设酒待之,饮至半酣,葛

洪于席中对陶兴道:“我承祖上之业,颇积余财,欲待收些货物前往西京走

一遭,又虑程途险阻,当令贤弟相陪。”兴闻其言便欲起意,故作笑容答道:

“兄要往西京,水火之中亦所不避,即当奉陪。”洪道:“如此甚好。但此

去卢家渡有七日旱路,方下船往水程而去,汝先于卢家渡等候,某日我装载

便来。”陶兴应承而去。比及葛洪妻孙氏知其事,欲坚阻之,而洪行货已发

离本地了。临起身,孙氏以子年幼,犹欲劝之,葛洪道:“吾意已决,多则

一年,少则半载便回。汝只要谨慎门户,看顾幼子,别无所嘱。”言罢,径

登程而别。那陶兴先在卢家渡等了七日,方见葛洪来到,陶兴不胜之喜,将

货物装于船上,对葛洪道:“今天色渐晚,与长兄前往前村少饮几杯,再回

渡口投宿,明早开船。”洪依其言,即随兴向前村黄家店买酒而饮,陶兴连

劝几杯,不觉醉去。时已黄昏左侧,兴促回船中宿歇,葛洪饮得甚醉,同陶

兴回至新兴驿,路旁有一口古井,深不见底。陶兴探视,四顾无人,用手一

推,葛洪措手不及,跌落井中。可怜平素良善,今日死于非命。陶兴既谋了

葛洪,连忙回至船中,唤觅艄子,次日侵早开船去了。及兴到得西京,转卖

其货时,值价腾涌,倍得利息而还,将银两留起一半,一半径送到葛家见嫂

孙氏。孙氏一见陶兴回来,就问:“叔叔,你兄为何不同回来?”陶兴道:

“葛兄且是好事,逢店饮酒,但闻胜境便去游玩。已同归至汴河,遇着相知,

携之登临某寺,我下耐烦,着先令带银两回交,尊嫂收之,不多日便回。”

孙氏信之,遂备酒待之而去。过二日,陶兴要遮掩其事,生一计较 ,密令土

工死人坑内拾一死不多时之尸,丢在汴河口,将葛洪往常所系锦囊缚在腰间。

自往葛宅见孙氏报知:“尊兄连日不到,昨听得过来者道,汴河口有一人渡

水溺死,暴尸沙上,莫非葛兄?可令人往视之。”孙氏听了大惊,忙令安童

去看时,认其面貌不似,及见腰间系一锦囊,遂解下回报孙氏道:“主人面

貌腐烂难辨,惟腰间系一物,特解来与主母看。”孙氏一见锦囊悲泣道:“此

物吾母所制,夫出入常带不离,死者的是我夫无疑了。”举家哀伤,乃令亲

人前去用棺木盛贮讫。陶兴看得葛家作超度功果完满后,径来见孙氏抚慰道:

“死者不复生,尊嫂只小心看顾侄儿长大罢了。”孙氏深感其言。

将近一年余,陶兴谋得葛洪资本,置成大家,自料其事再无人知。不意

① 侵早——天刚亮。

② 水火句——比喻患难困苦当中也不回避。

① 计较——打算、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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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公因省风谣 ,经过浙西,到新兴驿歇马,正坐公厅,见一生龟两目睁视,

似有告状之意。包公疑怪,遂唤军牌随龟行去,离公厅一里许,那龟遂跳入

井中,军牌回报包公。包公道:“井里必有缘故。”即唤里社命工人下井探

取,见一死尸,吊上来验之,颜色未变。及勘问里人可认得此尸是哪里人,

皆不能识。包公谅是枉死,令搜身上,有一纸新给路引,上写乡贯姓名明白。

包公记之,即差李超、张昭二人径到其县拘得亲人来问,云是某日因过汴河

口被水溺死。包公审问愈疑道:“彼既溺于河,却又在井里,安得一人有两

处死之理。”再唤其妻来问之,孙氏诉与前同,包公令认其尸,孙氏见之,

抱而痛哭:“这正是妾的真夫!”包公云:“彼溺死者何人说是汝夫?”孙

氏道:“得夫锦囊认之,故不疑也。”包公令看身上有锦囊否?及孙氏寻取,

不见锦囊。包公细询其来历,孙氏将那日同陶兴往西京买卖之情诉明。包公

道:“此必是陶兴谋杀,解锦囊系他人之尸,取信于汝,瞒了此事。”复差

李、张前去拘得陶兴到公厅根勘。陶兴初不肯招,包公令取死尸来证,兴惊

惧难抵,只得供出谋杀之情,叠成文案,将陶兴偿命,追家财给还孙氏。将

那龟代夫伸冤之事说知孙氏,孙氏乃告以其夫在日放龟之由。包公叹道:“一

念之善,得以报冤。”乃遣孙氏将夫骸骨安葬。后来葛洪之子登第,官至节

度使 。

② 风谣——民间风俗习惯。

① 节度使——唐代以后设置的官名,总揽一区的军、民、财、政,元代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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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六 谢思泉绝处遭祸殃 砍柴郎贯恶谋财命

话说江阴有一布客,姓谢名思泉,从巴州发布回家,打从捷路苦株地经

过,一路崎岖,五里无人,山大无比。其山凹中有一人家姓谭,兄弟二人,

假以讨柴营生。兄名贵一,弟各贵二,二人人面兽心,凡遇孤客经过,常常

谋劫。思泉正欲借问路程,望见二人远远而来,忙近前唱个喏道:“大哥休

怪。此去江阴还有几日路程?”贵一答道:“只有三日之遥。”贵二便问:

“客官从何处来?”泉答道:“小弟巴州发布回,到此失路,望二兄相引。”

二人指道:“那山凹小路可去。”泉只道二人是樵子,不在意下。来到前途,

又是峻岭难攀,只得等人问路。不觉贵一兄弟赶到,将刀挥中思泉后脑,鲜

血淋漓,气绝而死,二人将尸埋在山旁。当得银千两,兄弟归家将银均分,

半年未露。

包公出巡巴州,从苦株地经过,行至半路间,忽听鸟音连唤:“孤客孤

客,苦株林中被人侵克!”包公遂转镇抚司安歇,差张龙、李虎寻到鸟叫之

去所,看是甚么冤枉。张、李领命去到苦株林,仍见那鸟叫声如前,即看那

鸟所在寻个踪迹,只见山凹土穴露出死人尸首。张、李回报,包公大惊。是

夜,凭几而卧,梦见一人散发泣于案前,歌绝句云:

言身寸号是咱门,田心白水出江阴。流出巴州浪漂泊,砥柱中流见山凹,桂花有意

逐流水,潭涯绝地起萧墙。若非文曲星台照,怎得鳌鱼上钓钩。

歌罢又诉道:“小人银两俱编《千字文》号,大人可差人去他床下搜取,

便见明白。”诉讫,乃含泪而去。包公遂会其意,待天明升堂,差张、李二

人径往苦株林,牌拘贵一、贵二到堂审究。喝道:“你兄弟假以砍柴为由,

惯恶谋人,好生细招,免受重刑。”二人强辩不认。又差赵虎、李万往他家

床下搜出白银若干,包公将银细看,果编得有字号。遂骂道:“劫银在此,

还不直招!”令左右将兄弟捆打一番。二人受刑不过,只得从实招认。于是

唤张龙、李虎押贵一兄弟二人去法场,斩首悬挂巴州门,晓喻示众,其家抄

洗,银物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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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七 汪家人害主设奸计 吴十二求友临江亭

话说开封府有一富家吴十二,为人好交结名士。娶妻谢氏,容貌风情极

侈 。吴十二有个知己韩满,是个轩昂丈夫,往来其家甚密。谢氏常以言挑之,

韩满以与吴友交厚,敬之如嫂,不及于乱。一日冬残,雪花飘扬,韩满来寻

吴友赏雪。适吴十二庄上未回,谢氏闻知韩满来到,即出见之,笑容可掬,

便邀入房中坐定,抽身入厨下,整备酒食进来与韩满吃,坐在下边相陪。酒

至半酣,谢氏道:“叔叔,今日天气甚寒,婶婶在家亦等候叔回去同饮酒否?”

韩满道:“贱叔家贫,薄酌虽有,不能够如此丰美。”谢氏有意劝他,饮了

数杯,淫兴勃然,斟起一杯起身送与韩满道:“叔叔,先饮一口看滋味好否?”

韩满大惊道:“贤嫂休得如此。倘家人知之,则朋友伦义绝矣。从今休要这

等。”说罢推席而起,走出门,正遇吴十二冒雪回来,见韩满就欲留住。韩

满道:“今日有事,不得与兄长叙话。”径辞而去。吴十二入见谢氏问:“韩

故人来家,如何不留待之?”谢氏怒道:“汝结识得好朋友,知汝不在家故

来相约,妾以其往日好意,备酒待之,反将言语戏妾,被我叱几句,没意思

走去。问他则甚?”吴十二半信半疑,不敢出口。过了数日,雪霁天晴,韩

满入城来,恰遇吴友在街头过来,韩满近前邀入店中饮酒。满乃道:“兄之

尊嫂是个不良之妇,从今与兄不能相会于家,恐遭人有嫌疑之诮。”吴十二

道:“贤弟何出此言?就是嫂有不周之言,当看我往日情分,休要见外。”

韩满道:“兄长门户自宜谨密,只此一言,余无所嘱。”饮罢,各散而去。

次年春,韩满有舅吴兰在苏州贩货,有书来约他,满要去,欲见吴十二相辞,

不遇径行,比及吴友知之,已离家四日矣。

吴十二有家人汪吉,人才出众,言语捷利,谢氏爱他,与之通奸,情意

甚密。一日,吴十二着汪吉同往河口收讨帐目,汪吉因恋谢氏之故,推不肯

去,被吴十二痛责一番,只得准备行李,临起身,入房中见谢氏商议其事。

谢氏道:“但只要你有计较谋害了他,回来我自有主张。”汪吉欢喜领诺,

同主人离家,在路行了数日,来到九江镇,问往日相识李二艄讨船,渡过黑

龙潭,靠晚泊船龙王庙前,买香纸做了神福。汪吉于船上小心服侍,吴十二

饮得甚醉。李艄都去歇息。半夜时,吴十二要起来小便,汪吉扶出船头,乘

他宿酒未醒,一声响,推落在江中。故意惊叫道:“主人落水!”比及李艄

起来看时,那江水深不见底,又是夜里,如何救得!挨到天明,汪吉对李艄

道:“没奈何,只得回去报知。”李艄心中生疑,吴某死必不明。撑回渡船

自去,汪吉忙走回家,见谢氏密道其事。谢氏大喜,虚设下灵席,日夜与汪

吉饮酒取乐,邻里颇有知者,隐而不言。

话分两头,再说韩满。因暮春时景,偶出镇口闲行,正过临江亭,远远

望见吴十二来到,韩满认得,连忙近前携住手道:“贤兄困何来此?”吴十

二形容枯槁,皱了双眉,对韩满道:“自贤弟别后,一向思慕。今有一事投

托,万望勿阻。”韩满道:“前面亭上少坐片时。”遂邀到亭上坐定,乃道:

“日前小弟因母舅书来相约,正待要见兄长一辞,不遇径行。今幸此会,为

何沉闷不乐?”吴十二泣下道:“当日不听贤弟之言,惹下终天之别,一言

难尽。”韩满不知其死,乃道:“兄长烈烈丈夫,为何出此言?”吴十二道:

① 侈 (chǐ,音齿)——邪行。

② 霁 (j ì,音剂)——本指雨停,引申为风雪停、云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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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弟休惊。自那日相别之后,如此如此。”韩满听了,毛骨悚然,抱住吴

十二道:“贤兄此言是梦中耶?如果有此事情,必不敢负。且问,当夜落水

之时可有人知否?”吴十二道:“镇江口李艄颇知。吾与贤弟幽明之隔,再

难会面,今且从此别矣。”道罢,韩满忽身便倒,昏迷半晌方醒。比寻故人,

不见所在。连忙转苏州店中见母舅道:“家下有信来催促,特来辞别,回去

无事便来。”吴兰挽留不住。比及回到乡里访问,吴友已死过六十日矣。韩

满备了香纸至灵前哭奠一番。谢氏恨之,不肯出见。

韩满回家,思量要去告状,又没有头绪,复来苏州见母舅,道知故人冤

枉之事。吴兰道:“此他人事,又无对证,莫惹连累。”韩满笑道:“愚甥

与吴友结交,有生死之誓,只因不良嫂在,以此疏阔。近日曾以幽灵托我,

岂可负之!”吴兰道:“既如此,即日包大尹往边关赏劳,才回东京。具状

申诉,或能伸雪。”满依其言,连夜来东京,侵早入府告状。包公审问的实,

即差公牌拿得汪吉及谢氏当厅勘问。汪吉、谢氏争辩,不肯招认,究问数日,

未能断决。包公思量通奸之弊的有,谋死主人未得证见,他如何肯招?乃密

召韩满问道:“汝故人既有所托,曾言当日渡艄是谁?”韩满道:“镇江口

李二艄也。”包公次日差黄兴到镇江口拘得李二艄来衙,问其情由。李艄道:

“某日夜深,落水之后,彼家人叫知,待起来时,救不及矣。”包公遂取出

人犯当厅审究。汪吉见李艄在旁边,便有惧色,不用重刑拷究,只得从直招

出,叠成案卷。将汪吉、谢氏押赴法场处斩;给了赏钱与李艄回去;韩满有

故人主义,能代申冤枉,访得吴十二有女年十四岁,嫁与韩满之子为妻,将

家资器物尽与女儿承其家业,以不负异姓而骨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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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八 淫妇人插钉杀亲夫 陈土工验尸问杨氏

① ②

话说包公守东京之日,治下宁静,奸宄敛迹,每以判断为心,案牍 不

致留滞。皇佑元年正月十五日,包公同胥吏去城隍庙行香毕,回到白塔前巷

口经过,闻有妇人哭丈夫声,其声半悲半喜,并无哀痛之情,包公暗记在心,

回衙即唤值堂公差郑强问道:“适来白塔前巷口有一妇人哭着甚么人?”强

告道:“是谢家巷口刘十二日前死了,他妻吴氏在家中哭。”包公心上忖道:

这人定死得不明。莫是吴氏谋了丈夫性命,不然哭声如何半悲半喜?便差人

去拘吴氏来,问其夫因何身死?吴氏供道:“妾身夫主刘十二以卖小菜为生,

忽于前月气疾身死,埋在南门外五里牌后,困家中有小儿子全无倚赖,以此

悲哭。”包公听了,看那妇人脸上似搽脂粉。想:“她守服如何还整容颜?

随唤着土工陈尚押吴氏同去坟所,启棺检验丈夫有无伤痕。土工回报:“刘

十二身上并无伤痕,病死是实。”包公拍案怒道:“陈尚隐匿情弊,故来我

跟前遮掩,限三日内若不明白,决不轻恕。”陈尚回家忧愁,双盾不展。其

妻杨氏问尚有何事忧愁,尚以此事告知。杨氏道:“曾看死人鼻中否?”尚

道:“此人原是我收殓,鼻中未看。”杨氏道:“闻得人曾用铁钉插入鼻中,

坏了人性命。何不勘视此处?”尚亦狐疑,即依妻言再去看验,刘十二鼻中

果有铁钉二个,从后脑发中插入。遂取钉来呈知。包公便将吴氏勘审,吴氏

初不肯招,及上起刑具,只得招认为与张屠户通奸,恐丈夫知觉,不合谋害

身死情由。案卷既成,遂判吴氏谋害亲夫,押赴市曹处斩;张屠奸人妻小,

因致人死,发问军罪。判断已定,司吏依令施行。

再说包公当下又究问陈尚:“是谁人教你如此检验?”尚禀道:“当日

小人领命前去检看,刘十二尸身并无伤痕,台前定要在小人身上根究,回家

忧闷,不料小人妻子倒有见识,教我如此检验,果得明白。”包公道:“汝

妻有如此见识,不是个等闲妇人,可唤来给赏。”不多时唤杨氏来到,赐以

钱五贯,酒一瓶,杨氏欢喜拜受。方欲出衙,包公唤转问道:“当初陈尚与

你是结发夫妻,还是半路夫妻?”杨氏道:“妾身前夫早亡,再嫁与陈尚为

妻。”包公又问:“前夫姓甚名谁?”答道:“姓梅名小九。”包公道:“得

何病身死?”杨氏见包公问得情切,不觉失色。勉强对道:“他染疯癫病而

死,埋在南门外乱葬冈上。”包公道:“你前夫也死得不明。”便差王亮押

杨氏同去坟所,检验梅小九尸骨。杨氏思量道:乱葬冈有多少坟墓,终不然

个个人鼻中有钉。遂乃胡乱指一个别人的坟墓与差人,掘开视之,并无伤痕,

检验鼻中,又无缘故。杨氏道:“人称包老爷如秋月之明,今日此事直欲逼

人于死地。”王亮正没奈何之际,忽见一个老人,年七十余岁,扶杖而行,

前来问亮在此何事。亮告道,如此如此。老人听了,指着杨氏道:“你休要

胡指他人坟墓,枉抛了别人骸骨,教你一干人受罪。”便指与王亮道:“这

便是梅小九坟墓。”言讫,化阵清风而去。亮遂掘开取棺检验,果见鼻中有

两个钉。亮便押了杨氏回报。包公遂勘得杨氏亦曾谋杀前夫是实,将杨氏押

赴市曹处斩,闻者无不称奇。

① 宄 (guǐ,音轨)——内乱。

② 案牍 (dú,音读)——官府的文书。

③ 胥 (xū,音虚)吏——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吏。

① 市曹——商肆集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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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九 三屠夫被告无姓名 一血衫叫街识真的

话说包公守肇庆之日,离城三十里有个地名宝石村,村中黄长老家颇富

足,祖上惟事农业。生有二子,长曰黄善,次曰黄慈。善娶城中陈许之女琼

娘为妻,琼娘性格温柔,自过黄家门后,奉事舅姑极尽孝道,未及一年。忽

一日,陈家着小仆进安来报琼娘道:“老官人因往庄中回来,偶染重疾,叫

你回来看他几日,”琼娘听说是父亲染病,如何放心得下,吩咐进安入厨下

酒饭,即与丈夫说知:“吾父有疾,着人叫我看视,可对公婆说,我就要一

行。”黄善道:“目下正值收割时候,工人不暇,且停待数日去未迟。”琼

娘道:“吾父卧病在床,望我归去,以日为岁,如何等得。”善因意要阻他,

不肯放他去。琼娘见丈夫阻他,遂闷闷不悦,至夜间思忖:吾父只生得我一

人,又无兄弟倚靠,倘有差失,悔之晚矣。不如莫与他知,悄悄同进安回去。

次日侵早,黄善径起去赶人收稻子。琼娘起来,梳妆齐备,吩咐进安开

后门而出。琼娘前行,进安后随。其时天色尚早,二人行上数里,来到芝林,

雾气漫漫,对面不相见。进安道:“日还未出,雾又下得浓,不如入村子里

躲着,待雾露散而行。”琼娘是个机警女子,乃道:“此处险僻,恐人撞见

不便,可往前面亭子上去歇。”进安依其言。正行间,忽前面有三屠夫要去

买猪,亦赶早来到,恰遇见琼娘,见他头上插戴金银首饰极多,内有姓张的

最凶狠,与二伙伴私道:“此娘子想是要入城去探亲,只有一小厮跟行,不

如劫了她的首饰来分,胜做几日生意。”一姓刘的道:“此言极是。我前去

将那小厮拿住,张兄将女子眼口扪了,吴兄去夺首饰。”琼娘见三人来的势

头不好,便将首饰拔下要藏在袖中,径被吴兄用手抢入袖中去,琼娘紧紧抱

往,哪肯放手。姓张的恐遇着人来不便,抽出一把屠刀将女子左手砍了一刀,

女子忍痛跌倒在地,被三人将首饰尽行夺去。进安近前来看时,琼娘不省人

事,满身是血,连忙奔回黄家报知。正值黄善与工人吃饭,听得此消息,大

惊道:“不听我言,遭此毒手。”慌忙叫三、四人取轿来到芝林,琼娘略醒,

黄善便抱入轿中,抬回家下看时,左手被刀伤,吩咐家人请医调治,一面具

状领进安入府哭诉包公。

包公看状没有姓名,乃问进安:“汝可认得劫贼人否?”进安道:“面

貌认他众人不着,象是伙买猪屠夫模样。”包公道:“想贼人不在远处,料

尚未入城。”吩咐黄善去取他妻子那一件血染短衫来到,并不与外人扬知。

乃唤过值堂公皂黄胜,带着生面人,教他将此短衫穿着,可往城中遍街去喊

叫,称道,今早过芝林,遇见三个屠夫被劫,一屠夫因为贼斗,杀死在林中,

其二伴各自走去了。胜依教,领着一生面人穿着血染短衫,满城去叫,行到

东巷口张蛮门首,其妻朱氏闻说,连忙走出门来问道:“我丈夫侵早出去买

猪,不知同哪个伙伴去,又没人问个的实。”胜听见,就坐在对门酒店中等

着。张屠至午后恰回来,被胜走近前一把抓住,押来见包公,随即搜出金银

首饰数件。包公道:“汝快报出同伙伴来,饶汝的罪。”张蛮只得报出吴、

刘二屠夫。包公即时差黄胜、李宝分头去捉。不多时拿得吴、刘二屠大解来,

吴、刘初则不知官府捉他根由,及见张蛮跪于厅下,惊得哑口无言,亦搜出

首饰各数件,三人抵赖不过,只得从直招供谋夺之情。着司吏叠成案卷,拟

判张蛮三人皆问斩罪;给还首饰与黄善收讫去。后来琼娘亦得名医医好,仍

① 以日为岁——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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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善夫妇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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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十 两光棍撮谷屡得手 一靛子作记追贼身

话说许州有光棍,一名王虚一,一名刘化二,专一诈骗人家,又学得撮

抟之术 。二人探得南乡富户蒋钦谷积千仓,遂设一计,将银十两,径往他家

籴谷。来到蒋家见了蒋钦道:“在下特来向翁籴些谷子。”蒋钦道:“将银

来看。”虚一递过银十两,蒋钦收了,即唤来保开仓发谷二十担付二位客人

去。二人得谷暗喜,遂用摄法将谷撮将去了。又假行了半里,将谷推回还钦,

说是吃了亏,要退银别买。蒋钦看谷入仓,付还原银。那二人得了原银,遂

将钦谷一仓尽行撮去。忽有佃夫张小一在路遇见,来到蒋家道:“恭喜官人,

粜了许多谷,得了若干银两。”蒋钦回说:“没有粜得。”小一道:“我明

明遇见推去许多车子,官人何故瞒我?我闻得有一起撮抟的,休要被他撮了

去!”钦大惊疑,忙唤来保开仓来看,只见一仓之谷全无半粒。蒋钦大惊,

遂具状投告开封府,包公准状,发 钦且回。

次日,乃发义仓谷二百担,内放青靛为记,装载船上,扮作湖广客人,

径往许州来粜。到了许州河下,那虚一、化二闻知,径来船上拜访,动问客

官何处来的。包公道:“在下湖广姓尤名喜,敢问二籴户尊姓名?”二人直

答道:“在下王虚一、刘化二,特来与尊客籴些谷子。”包公道:“借银来

看。”当时虚一递出银子,议定价钱,发谷二十余车布在岸上。那二人见了

谷,先撮将去了。少顷,那二人假相埋怨,说是籴亏了,将谷退回还尤客人,

取银另买。包公遂付还原银,看将原谷搬入船仓。等待那二人去后,开舱板

验看,一船之谷并无一粒。

包公回衙,心生一计,出示晓谕 百姓,建立兴贤祠缺少钱粮,有民出粮

一百担者,给冠带荣身;出谷三百担者,给下帖免差。令耆老各报乡村富户。

当时王虚一、刘化二抟得谷上千余担,有耆老不忿他家谷多,即报他在官。

他二人欲图免差,虽被耆老报作富户,自以为庆。包公见报王虚一等名,即

差薛霸牌唤他到厅领取下帖。那二人见了牌上领帖二字,遂集人运谷来府交

割。包公见谷内有靛子,果然是我原谷,喝问:“王虚一、刘化二,你乃是

有名光棍,今日这多谷从何而来?”王、刘二人道:“是小人收租来的。”

初不肯认,包公骂道:“这贼好胆大。你前次抟去蒋钦谷,后又抟我的谷,

还要硬争。这谷我原日放有靛子作记,你看是不是?”便令左右将虚一、化

二捆打一百,二人受刑不过,一款招认。包公便将二人拟徒 ,追还义仓原谷,

并追还蒋钦之谷,人共称快。

① 撮抟之术——偷盗的技巧。

② 发——打发。

① 晓谕——亦作“晓喻”。昭示,明白地告知。

② 拟徒——量情判刑,使之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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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彭监生丢妻做裁缝 王明一知情放生路

话说山东有一监生 ,姓彭名应凤,同妻许氏上京听选,来到西华门,寓

王婆店安歇,不觉选期还有半年。欲要归家,路途遥远,手中空乏,只得在

此听候。许氏终日在楼上刺绣枕头、花鞋,出卖供馔 。时有浙江举人姚弘禹,

寓褚家楼,与王婆楼相对,看见许氏貌赛桃花,径访王婆问道:“那娘子何

州人氏?”王婆答道:“是彭监生妻室。”禹道:“小生欲得一叙,未知王

婆能方便否?”王婆知禹心事,遂萌一计,答道:“不但可以相通,今监生

无钱使用,肯把出卖。”禹道:“若如此,随王婆区处,小生听命。”话毕

相别。王婆思量那彭监生今无盘费,又欠房银。遂上楼看许氏,见他夫妇并

坐。王婆道:“彭官人,你也去午门外写些榜文,寻些活计。”许氏道:“婆

婆说得是,你可就去。”应风听了,随即带了一枝笔,前往午门讨些字写。

只见钦天监走出一校尉,扯住应凤问道:“你这人会写字么?”遂引应凤进

钦天监见了李公公,李公公唤他在东廊抄写表章。至晚,回店中与王婆、许

氏道:“承王婆教,果然得入钦天监李公公衙门写字。”许氏道:“如今好

了,你要用心。”王婆听了此言,喜不自胜,遂道:“彭官人,那李公公爱

人勤谨,你明日到他家去写,一个月不要出来,他自敬重你,日后选官他亦

扶持。娘子在我家中,不必挂念。”应凤果依其言,带儿子同去了,再不出

来。王婆遂往姚举人下处说监生卖亲一事,禹听了此言大悦,遂问王婆几多

聘礼。王婆道:“一百两。”禹遂将银七十,又谢银十两,俱与王婆收下。

王婆道:“姚相公如今受了何处官了?”禹道:“陈留知县。”王婆道:“彭

官人说叫相公行李发船之时,他着轿子送到船边。”禹道:“我即起程去到

张家湾船上等候。”王婆雇了轿子回见许氏道:“娘子,彭官人在李公公衙

内住得好了,今着轿子在门外,接你一同居住。”许氏遂收拾行李上轿,王

婆送至张家湾上船。许氏下轿见是官船俟候迎接他,对土婆道:“彭官人接

我到钦天监去,缘何到此?”王婆道:“好叫娘子得知,彭官人因他穷了,

怕误了你,故此把你出嫁于姚相公,相公今任陈留知县,又无前妻,你今日

便做奶奶可不是好!彭官人现有八十两婚书在此,你看是不是?”许氏见了,

低头无语,只得随那姚知具上任去了。

彭监生过了一月出来,不见许氏,遂问王婆。王婆连声叫屈:“你那日

叫轿子来接了他去,今要骗我家银,假捏不见娘子诓我。”遂要去投五城兵

马。那应凤因身无钱财,只得小心别过王婆,含泪而去。又过半年,身无所

倚,遂学裁缝。一日,吏部邓郎中衙内叫裁缝做衣,遇着彭应凤,遂入衙做

了半日衣服。适衙内小仆进才递出二馒头来与裁缝当点心,应凤因儿子睡浓,

留下馒头与他醒来吃。进才问道:“师傅你怎么不用馒头?”应凤将前情一

一对进才泣告,我今不吃,留下与儿子充饥。进才入衙报知夫人。彼时那邓

郎中也是山东人氏,夫人闻得此言,遂叫进才唤裁缝到屏帘外问个详细,应

凤仍将被拐苦情泣诉一番。夫人道:“监生你不必做衣,就在衙内往,俟候

相公回,我对他讲你的情由,叫他选你的官。”不多时邓郎中回府,夫人就

道:“相公,今日裁缝非是等闲之人,乃山东听选监生,因妻子被拐,身无

③ 监生——在国子监肆业者。

④ 供馔 (zhuàn,音转)——供给饮食。

⑤ 区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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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费,故此学艺度日,老爷可念乡里情分,扶持他一二。”郎中唤应凤问道:

“你既是监生,将文引来看。”应凤在胸前袋内取出文引,郎中看了,果然

是实,道:“你选期在明年四月方到。你明日可具告远方词一纸,我就好选

你。”应凤大喜,写词上吏部具告远方。邓郎中径除他做陈留县县丞。应凤

领了凭往王婆家辞行。王婆问:“彭相公恭喜,今选哪里官职?”应凤道:

“陈留县县丞。”王婆忽然心中惶惶无计,遂道:“相公,你大官在我家数

年,怠慢了他。今取得一件青布衣与大官穿,我把五色绢片子代他编了头上

髻子。相公几时启程?”应凤道:“明日就行。”应凤相别而去。

王婆唤亲弟王明一道:“前日彭监生今得官,邓郎中把五百两金子托他

寄回家里,你可赶去杀了他头来我看。劫来银子,你拿二分,我受一分。”

明一依了言语,星夜赶到临清,喝道:“汉子休走!”拔刀就砍,只见刀望

后去,明一道:“此何冤枉?”遂问:“那汉子,曾在京师触怒了何人?”

应凤泣告王婆事情,明一亦将王婆要害之事说了一番,遂将孩儿头发编割下,

应凤又把前日王婆送的衣服与之而去。明一回来见王婆道:“彭监生是我杀

了,今有发编、衣服为证。”王婆见了,心中大喜,道:“祸根绝矣!”

应凤到了陈留上任数月,孩儿游入姚知县衙内,夫人见了:这儿子是我

生的,如何到此?又值弘禹安排筵席,请二官长相叙,许氏屏风后觑看,果

是丈夫彭生,遂抢将出来。应凤见是许氏,相抱大哭一场,各叙原因。时姚

知县吓得哑口无言。夫妇二人归衙去了,母子团圆。应凤告到开封府,包公

大怒,遂表奏朝廷,将姚知县判武林卫充军;差张龙、赵虎往京城西华门速

拿王婆到来,先打一百,然后拷问,从直招了,押往法场处斩。大为痛快。

① 觑 (qù,音去)——窥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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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孙氏子下毒害张虚 谢厨子招认求宽恕

话说包公在陈州赈济饥民,事毕,忽把门公吏入报,外面有一妇人,左

手抱着一个小孩子,右手执着一张纸状,悲悲切切称道含冤。包公听了道:

“吾今到此,非只因赈济一事,正待要体察民情,休得阻挡,叫她进来。”

公人即出,领那妇人跪在阶下。包公遂出案看那妇人,虽是面带惨色,其实

是个美丽佳人。问:“汝有何事来告?”妇人道:“妾家离城五里,地名莲

塘。妾姓吴,嫁张家,丈夫名虚,颇识诗书。近因交结城中孙都监之子名仰,

来往日久,以为知己之交。一日,妾夫因往远处探亲,彼来吾家,妾念夫蒙

他提携,自出接待。不意孙氏子起不良之意,将言调戏妾身,当时被妾叱之

而去。过一二日,丈夫回来,妾将孙某不善之意告知丈夫,因劝他绝交。丈

夫是读书人,听了妾言,发怒欲见孙氏子,要与他定夺。妾又虑彼官家之子,

又有势力,没奈何他,自今只是不睬他便了。那时丈夫遂绝不与他来往。将

一个月,至九月重阳日,孙某着家人请我丈夫在开元寺中饮酒,哄说有甚么

事商议。到晚丈夫方归,才入得门便叫腹痛,妾扶入房中,面色变青,鼻孔

流血。乃与妾道:“今日孙某请我,必是中毒。”延至三更,丈夫已死。未

过一月,孙某遣媒重赂妾之叔父,要强娶妾,妾要投告本府,彼又叫人四路

拦截,道妾若不肯嫁他,要妾死无葬身之地。昨日听得大人来此赈济,特来

诉知。”包公听了,问道:“汝家还有甚人?”吴氏道:“尚有七十二岁婆

婆在家,妾只生下这两岁孩儿。”包公收了状子,发遣吴氏在外亲处伺候。

密召当坊里甲问道:“孙都监为人如何?”里甲回道:“大人不问,小里甲

也不敢说起。孙都监专一害人,但有他爱的便被他夺去。就是本处官府亦让

他三分。”包公又问:“其子行事若何?”里甲道:“孙某恃父势要,近日

侵占开元寺腴田 一顷,不时带领娼妓到寺中取乐饮酒,横行乡村,奸宿庄家

妇女,哪一个敢不从他。寺中僧人恨入骨髓,只是没奈何他。”

包公闻言,嗟叹良久,退入后堂,心生一计。次日,扮作一个公差模样,

后门出去,密往开元寺游玩,正走至方丈,忽报孙公子要来饮酒,各人回避。

包公听了暗喜,正待根究此人,却好来此。即躲向佛殿后在窗缝里看时,见

孙某骑一匹白马,带有小厮数人,数个军人,两个城中出名妓女,又有个心

腹随侍厨子。孙某行到廊下,下了马,与众人一齐入到方丈,坐于圆椅上,

寺中几个老僧都拜见了。霎时间军人抬过一席酒,排列食味甚丰,二妓女侍

坐歌唱服侍,那孙某昂昂得意,料西京势要惟我一人。包公看见,性如火急,

怎忍得住!忽一老僧从廊下经过,见包公在佛殿后,便问:“客是谁?”包

公道:“某乃本府听候的,明日府中要请包大尹,着我来叫厨子去做酒。正

不知厨子名姓,住在哪里。”僧人道:“此厨子姓谢,住居孙都监门首。今

府中着此人做酒,好没分晓。”包公问:“此厨子有何缘故?”老僧道:“我

不说尔怎得知。前日孙公子同张秀才在本寺饮酒,是此厨子服侍,待回去后,

闻说张秀才次日已死。包老爷是个好官,若叫此人去,倘服侍未周,有些失

误,本府怎了?”包公听了,即抽身出开元寺回到衙中。

次日,差李虎径往孙都监门首提那谢厨子到阶下。包公道:“有人告你

用毒药害了张秀才,从直招来,饶你的罪。”谢厨初则不肯认,及待用长枷

收下狱中,狱卒勘问,谢厨欲洗己罪,只得招认用毒害死张某情由,皆由于

① 腴 (yú,音鱼)田——肥沃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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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某使令。包公审明,就差人持一请帖去请孙公子赴席,预先吩咐二十四名

无情汉严整刑具伺候。不移时报公子来到,包公出座接入后堂,分宾主坐定,

便令抬过酒席。孙仰道:“大尹来此,家尊尚未奉拜,今日何敢当大尹盛设。”

包公笑道:“此不为礼,特为公子决一事耳。”酒至二巡,包公袖中取出状

一纸递与孙某道:“下官初然到此,未知公子果有此事否?”孙仰看见是吴

氏告他毒死他丈人状子,勃然变色,出席道:“岂有谋害人而无佐证?”包

公道:“佐证已在。”即令狱中取出谢厨子跪在阶下,孙仰吓得浑身水淋,

哑口无言。包公着司吏将谢厨招认情由念与孙仰听了。孙仰道:“学生有罪,

万望看家尊分上。”包公怒道:“汝父子害民,朝廷法度,我决不饶。”即

唤过二十四名狠汉,将孙仰冠带去了,登时揪于堂下打了五十,孙仰受痛不

过,气绝身死。包公令将尸首曳出衙门,遂即录案卷奏知仁宗,圣旨颁下:

孙都监残虐不法,追回官诰 ,罢职为民;谢厨受雇工人用毒谋害人命,随发

极恶郡充军;吴氏为夫伸冤已得明白,本处有司每月给库钱赡养其家;包卿

赈民公道,于国有光,就领西京河南府到任。敕旨到日,包公依拟判讫。自

是势宦皆为心寒。

① 曳(yè,音叶)出——拖出。

② 官浩 (gào ,音告)——官场上帝王封赠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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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孙船艄谋财杀情妇 冤和尚落井误坐牢

话说东京城三十里有一董长者,生一子名董顺,住居东京城之马站头,

造起数间店宇,招接四方往来客商,日获进益甚多,长者遂成一富翁。董顺

因娶得城东茶肆杨家女为妻,颇有姿色,每日事公姑甚是恭敬,只是嫌其有

些风情,顺又常出外买卖,或一个月一归,或两个月一归。城东十里外有个

船艄名孙宽,每日往来董家店最熟,与杨氏笑语,绝无疑忌,年久月深,两

下情密,遂成欢娱,相聚如同夫妇。

宽伺董顺出外经商,遂与杨氏私约道:“吾与娘子情好非一日,然欢娱

有限,思恋无奈。娘子不若收拾所有金银物件,随我奔走他方,庶得永为夫

妇。”杨氏许之。乃择十一月二十一日良辰,相约同去。是日杨氏收拾房中

所有,专等孙宽来。黄昏时,忽有一和尚称是洛州翠玉峰大悲寺僧道隆,因

来此方抄化,天晚投宿一宵。董翁平日是个好善之人,便开店房,铺好床席

款待,和尚饭罢便睡。时正天寒欲雪,董翁夫妇闭门而睡。二更时候,宽叩

门来,杨氏遂携所有物色与宽同去。出得门外,但见大阻雨湿,路滑难行。

杨氏苦不能走,密告孙宽道:“路宽同去。出得门外,但见天阻雨湿,路滑

难行。杨氏苦不能走,密告孙宽道:“路滑去不得,另约一宵。”宽思忖道:

万一迟留,恐漏泄此事。又见其所有物色颇富,遂拔刀杀死杨氏,却将金宝

财帛夺去,置其尸于古井中而去。未几,和尚起来出外登厕,忽跌下古井中,

井深数丈,无路可上。至天明,和尚小伴童起来,遍寻和尚不见,遂唤问店

主。董翁起来,遍寻至饭时,亦不见杨氏,径入房中看时,四壁皆空,财帛

一无所留。董翁思量,杨氏定是与和尚走了,上下山中直寻至厕屋古井边。

但见芦草交加,微露鲜血,忽闻井中人声,董翁遂请东舍王三将长梯及绳索

直下井中,但见下边有一和尚连声叫屈,杨氏已杀死在井中。王三将绳缚了

和尚,吊上井来,众人将和尚乱拳殴打,不由分说,乡邻里保具状解入具衙。

知县将和尚根勘拷打;要他招认。和尚受苦难禁,只得招认,知县遂申解府

衙。

包公唤和尚问及缘由,和尚长叹道:“前生负此妇死债矣。”从直实招。

包公思之:他是洛州和尚,与董家店相去七百余里,岂有一时到店能与妇人

相通期约?必有冤屈。遂将和尚散禁在狱。日夕根探,竟无明白。偶得一计,

唤狱司就狱中所有大辟该死之囚,将他密地剃了头发,假作僧人,押赴市曹

斩首,称是洛州大悲寺僧,为谋杀董家妇事今已处决。又密遣公吏数人出城

外探听,或有众人拟议此事是非,即来通报。诸吏行至城外三十里,因到一

店中买茶,见一婆子,因问:“前日董翁家杀了杨氏,公事可曾结断否?”

诸吏道:“和尚已偿命了。”婆子听了,捶胸叫屈:“可惜这和尚枉了性命。”

诸吏细问因由。婆子道:“是此去十里头有一船艄孙宽,往来董家最熟,与

杨氏私通,因谋她财物故杀了杨氏,与和尚何干?”诸吏即忙回报包公。

包公便差公吏数人密缉孙宽,枷送入狱根勘,宽苦不招认,令取孙宽当

堂,笑对之曰:“杀一人不过一人偿命,和尚既偿了命,安得有二人偿命之

理;但是董翁所诉失了金银四百余两,你莫非捡得,便将还他,你可脱其罪

名。”宽甚喜,供说:“是旧日董家曾寄下金银一袱,至今收藏柜中。”包

公差人押孙宽回家取金银来到,就唤董翁前来证认。董翁一见物色,认得金

银器皿及锦被一条:“果是我家物色。”包公再问董家昔日并无有寄金银之

事。又唤王婆来证,孙宽仍抵赖,不肯招认。包公道:“杨氏之夫经商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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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以淫心戏之成奸,因利其财物遂致谋害,现有董家物色在此证验,何得强

辩不招?”孙宽难以遮俺,只得一笔招成,遂押赴市曹处斩;和尚释放还山,

得不至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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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白鹤寺飘叶索冤债小妇人殉节送皂靴

话说包公为开封府尹,按视治下 ,休息风谣。行到济南府升堂坐定,司

吏各呈进军卷与包公审视,检察内中有事体轻可者,即当堂发放回去,使各

安生业。正决事间,忽阶前起阵旋风,尘埃荡起,日色苍黄,堂下侍立公吏,

一时间开不得眼。怪风过后,了无动静,惟包公案上吹落一树叶,大如手掌,

正不知是何树叶。包公拾起,视之良久,乃遍示左右,问:“此叶亦有名否?”

内有公人柳辛认得,近前道:“城中各处无此树,亦不知树之何名。离城二

十五里有所白鹤寺,山门里有此树二株,又高又大,条干茂盛,此叶乃是白

鹤寺所吹来的。”包公道:“汝果认得不错么?”柳辛道:“小人居住寺旁,

朝夕见之,如何会认差了?”

包公知有不明之事,即令乘轿去白鹤寺行香,寺中僧行连忙出迎,接入

方丈坐定,茶罢,座下风生。包公忆昨日旋风又起,即差柳辛随之而去,柳

辛领诺,那一阵风从地下滚出方丈 ,直至其树下而息,柳辛回复包公。包公

道:“此中必有缘故。”乃令柳辛锄开看之,见一条破席包卷着一个十八、

九岁的妇人在内,看验身上并无伤痕,只唇皮迸裂,眼目微露,撬开口视之,

乃一根竹签直透咽喉。将尸掩了,再入方丈 召集众僧行问之。众僧各道:“不

知其故。”一时根究不出,转归府中,退入私衙后,近夜,秉烛默坐,自忖:

寺门里缘何有妇人死尸?就是外人有不明之事,亦当埋向别处,自然是僧行

中有不良者谋杀此妇,无处掩藏,故埋树下。思忖良久,将近一更,不觉困

倦,隐几而卧。忽梦见一青年妇人哭拜阶下道:“妾乃城外五里村人氏,父

亲姓索名隆,曾做本府狱卒。妾名云娘,今年正月十五元宵夜,与家人入城

看灯,夜半更深,偶失伙伴,行过西桥,遇着一个后生,说是与妾同村,指

引妾身回去。行至半路又一个来,却是一个和尚。妾月下看见,即欲走转城

中,被那后生在袖中取出毒药来,扑入妾口中,即不能言语,径被二人拖入

寺中。妾知其欲行污辱,思量无计,适见倒篱竹签,被妾拔下,插入喉中而

死。将妾随行首饰尽搜捡去,把尸埋于树下。冤魂不散,乞为伸理。”

包公正待细问,不觉醒来,残烛犹明,起行徘徊之间,见窗前遗下新皂

靴一只,包公计上心来。次日升堂,并不与人说知,即唤过亲随黄胜,吩咐:

“汝可装作一皮匠,密密将此皂靴挑在担上,往白鹤寺各僧房出卖,有人来

认,即来报我。”胜依言来到寺中,口称叫卖僧靴。正值各僧行都闲在舍里,

齐来看买。内一少年行者提起那新靴来,看良久道:“此靴是我日前新做的,

藏在房舍中,你如何偷在此来?”黄胜初则与之争辩,及行者取出原只来对,

果是一样。黄胜故意大闹一场,被行者众和尚夺得去了。胜忙走回报,包公

即差集公人围绕白鹤寺,捉拿僧行,当下没一个走脱,都被解入衙中,先拘

过认靴的行者来,审问谋杀妇人根由。行者心惊胆落,不待用刑,从实一一

招出逼杀索氏情由。包公将其口同叠成案卷,当堂判拟行者与同谋和尚二人

为用毒药以致逼死索氏,押上街心斩首示众;其同寺僧知情不报者,发配充

军。后包公回京奏知,仁宗大加钦奖,下敕有司为索氏茔其坟而旌表之。

① 按视治下——巡视、考察自己所管辖的地区。

② 方丈——一丈见方。

③ 方丈——佛教名词,此指神寺长老或住持居住之处。

① 行者——住在佛教寺院里服杂役而未曾剃发出家者的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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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支弘度试假反成真 轻狂子受托变死鬼

却说临安府民支弘度,痴心多疑,娶妻经正姑,刚毅贞烈。弘度尝问妻

道:“你这等刚烈,倘有人调戏你,你肯从否?”妻子道:“吾必正言斥骂

之,人安敢近?”弘度道:“倘有人持刀来要强奸,不从便杀,将如何?”

妻道:“吾任从他杀,决不受辱。”弘度道:“倘有几人来捉住成奸,不由

你不肯,却又如何?”妻道:“吾见人多,便先自刎以洁身明志,此为上策;

或被其污,断然自死,无颜见你。”弘度不信,过数日,故令一人来戏其妻

以试之,果被正姑骂去。弘度回家,正姑道:“今日有一光棍来戏我,被我

斥骂而去。”再过月余,弘度令知友于漠、应信、莫誉试之。于谟等皆轻狂

浪子,听了弘度之言,突入房去。于谟、应信二人各捉住左右手,正姑不胜

发怒,求死无地。莫誉乃是轻薄之辈,即解脱其下身衣裙。于谟、应信见污

辱太甚,遂放手远站。正姑两手得脱,即挥起刀来,杀死莫誉。吓得于漠、

应信走去。正姑是妇人无胆略,恐杀人有祸,又性暴怒,不忍其耻,遂一刀

自刎而亡。

于谟驰告弘度,此时弘度方悔是错,又恐外家及莫誉二家父母知道,必

有后患。乃先去呈告莫誉强奸杀命,于谟、应信明证。包公即拘来问,先审

干证道:“莫誉强奸,你二人何得知见?”于谟道:“我与应信去拜访弘度,

闻其妻在房内喊骂,因此知之。”包公道:“可曾成奸否?”应信道:“莫

誉才人即被斥骂,持刀衣死,并未成奸。”包公对支弘度道:“你妻幸未污

辱,莫誉已死,这也罢了。”弘度道:“虽一命抓一命,然彼罪该死,我妻

为彼误死,乞法外情断,量给殡银。”包公道:“此亦使得。着令莫誉家出

一棺木来贴你。但二命非小,我须要亲去验过。”及去相验,见经氏刎死房

门内,下体无衣;莫誉杀死床前,衣服却全。包公即诘于谟、应信道:“你

二人说莫誉才入便被杀,何以尸近床前?你说并未成奸,何以经氏下身无衣?

必是你三人同入强奸已毕后,经氏杀死莫誉,因害耻羞,故以自刎。”将二

人夹起,令从直招认。二人并不肯认。包公就写审单,将二人俱以强奸拟下

死罪。于谟从实诉道:“非是我二人强奸,亦非莫誉强奸,乃弘度以他妻常

自夸贞烈,故令我等三人去试他。我二人只在房门口,莫誉去强抱,剥其衣

服,被经氏闪开,持刀杀之,我二人走出。那经氏真是烈女,怒想气激,因

而自刎。支弘度恐经氏及莫誉两家父母知情,告他误命,故抢先呈告,其实

意不在求殡银也。”弘度哑口无辩。包公听了,即责打三十,又对于谟等道:

“莫誉一人,岂能剥经氏衣裙,必汝二人帮助之后,见莫誉有恶意,你二人

站开,经氏因刺死莫誉,又恐你二人再来,故先行自刎。经氏该旌奖,汝二

人亦并有罪。”于谟、应信见包公察断如神,不敢再辩半句。包公将此案申

拟,支弘度秋后处斩,又旌奖经氏,赐之匾牌,表扬贞烈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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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假奶婆借宿成好情 小婢女露言陷鱼沼

话说有张英者,赴任做官,夫人莫氏在家,常与侍婢爱莲同游华严寺。

广东有一珠客邱继修,寓居在寺,见莫氏花容绝美,心贪爱之。次日,乃妆

作奶婆,带上好珍珠,送到张府去卖。莫氏与他买了几粒,邱奶婆故在张府

讲话,久坐不出。时近晚来,莫夫人道:“天色将晚,你可去得。”邱奶婆

乃去,出到门首复回来道:“妾店去此尚远,妾一孤身妇人,手执许多珍珠,

恐遇强人暗中夺去不便,愿在夫人家借宿一夜,明日早去。”莫氏允之,令

与婢爱莲在下床睡。一更后,邱奶婆爬上莫夫人床上去道:“我是广东珠客,

见夫人美貌,故假妆奶婆借宿,今日之事乃前生宿缘。”莫夫人以丈夫去久,

心亦甚喜。自此以后,时常往来与之奸宿,惟爱莲知之。

过半载后,张英升任回家。一日,昼寝,见床顶上有一块唾干。问夫人

道:“我床曾与谁人睡?”夫人道:“我床安有他人睡。”张英道:“为何

床上有块唾干?”夫人道:“是我自唾的。”张英道:“只有男子唾可自下

而上,妇人安能唾得高?我且与你同此睡着,仰唾试之。”张英的唾得上去,

夫人的唾不得上。张英再三追问,终不肯言。乃往鱼池边呼婢爱莲问,爱莲

被夫人所嘱,答道:“没有此事。”张英道:“有刀在此。你说了则罪在夫

人,不说便杀了你,丢在鱼池中去。”爱莲吃惊,乃从直说知。张英听了,

便想要害死其妻,又恐爱莲后露丑言,乃推入池中浸死。

本夜,张英睡至二更,谓妻道:“我睡不着,要想些酒吃。”莫氏道:

“如此便叫婢去暖来。”张英道:“半夜叫人暖酒,也被婢女所议。夫人你

自去大埕中取些新红酒来,我只爱吃冷的。”莫氏信之而起。张英潜蹑其后,

见莫氏以机子衬脚向埕中取酒,即从后提起双脚推入酒埕中去,英夏入房中

睡。有顷,谅已浸死,故呼夫人不应,又呼婢道:“夫人说她爱吃酒,自去

取酒,何许多时不来,叫又不应,可去看来。”众婢起来,寻之不见,及照

酒埕中,婢惊呼道:“夫人侵死酒埕中了。”张英故作慌张之状,揽衣而起,

惊讶痛悼。

次日,请莫氏的兄弟来看入殓,将金珠首饰锦绣衣服满棺收贮。因寄灵

柩于华严寺,夜令二亲随家人开棺,将金珠首饰锦绣衣服尽数剥起。次日,

寺僧来报说,夫人灵柩被贼开了,劫去衣财。张英故意大怒,同诸舅往看,

棺木果开,衣财一空,乃抚棺大哭不已,再取些铜首饰及布衣服来殓之。因

穷究寺中藏有外贼,以致开棺劫财,僧等皆惊惧无措,尽来磕头道:“小僧

皆是出家人,不敢作犯法事。”张英道:“你寺中更有何人?”僧道:“只

有一广东珠客在此寄居。”英道:“盗贼多是此辈。”即锁去送县,再补状

呈进。知县将继修严刑拷打一番,勒其供状,邱继修道:“开棺劫财,本不

是我;但此乃前生冤债,甘愿一死。”即写供招承认。

那时包公为大巡,张英即去面诉其情,嘱令即决继修以完其事,便好赴

任。包公乃取邱继修案卷夜间看之,忽阴风飒飒,不寒而栗。自忖道:莫非

邱犯此事有冤?反复看了数次,不觉打困,即梦见一丫头道:“小婢无辜,

白昼横推鱼沼而死;夫人养汉,清宵打落酒埕而亡。”包公醒来,乃是一梦。

心忖道:此梦甚怪。但小婢、夫人与开棺事无干,只此棺乃莫夫人的。明日

① 埕 (chéng,音呈)——酒瓮。

② 机 (wù,音勿)子——小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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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何如。次日,吊邱继修审道:“你开棺必有伙伴,可报来。”继修道:

“开棺事实不是我;但此是前生注定,死亦甘心。”包公想:那夜所梦夫人

酒埕亡之联,便问道:“那莫夫人因何身亡?”继修道:“闻得夜间在酒埕

中浸死。”包公惊异与梦中言语相合,但夫人养汉这一句未明,乃问道:“我

已访得夫人因养汉被张英知觉,推入酒埕浸死。今要杀你甚急,莫非与你有

奸么?”继修道:“此事并无人知,惟小婢爱莲知之。闻爱莲在鱼池浸死,

夫人又已死,我谓无人知,故为夫人隐讳,岂知夫人因此而死。必小婢露言,

张英杀之灭口。”包公听了此言,全与梦中相符,知是小婢无故屈死,故阴

灵来告。

少顷,张英来相辞,要去赴任。包公写梦中的话递与张英看,英接看了,

不觉失色。包公道:“你闺门不肃,一当去官;无故杀婢,二当去官;开棺

赖人,三当去官。更赴任何为?”张英跪道:“此事并无人知,望大人遮庇 。”

包公道:“你自干事,人岂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鬼不告我,我岂能

知?你夫人失节该死,邱继修奸命妇该死,只爱莲不该死。若不淹死小婢,

则无冤魂来告你,官亦有得做,丑声亦不露出,继修自合就死,岂不全美!”

说得张英羞脸无言。是秋将邱继修斩首,即上本章奏知朝廷,张英治家不正,

杀婢不仁,罢职不叙。

① 闺门不肃——闺门,指内室的门,此指妻子所住之处;不肃,不清静。

② 遮庇 (bì,音必)——遮蔽,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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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隔墙贼劫财坑店主 宋商客认银报仇冤

话说江西南昌府有一客人,姓宋名乔,负白金万余两往河南开封府贩卖

红花,过沈丘县寓曹德克家。是夜,德克备酒接风,宋乔尽饮至醉,自入卧

房,解开银包,秤完店钱,以待明日早行。不觉间壁赵国桢、孙元吉一见就

起谋心,设下一计,声言明日去某处做买卖。次日,跟乔来到开封府,见乔

搬寓龚胜家,自入城去了。孙、赵二人遂叩龚胜门叫:“宋乔转来。”胜连

忙开门,孙赵二人腰间拔出利刀,捉胜要杀,胜急奔入后堂,喊声:“强人

至此!”往后走出。国桢、元吉将乔银两一一挑去,投入城中隐藏,住东门

口。

乔回龚宅,胜将强盗劫银之事告知,乔遂入房看银,果不见了。心忿不

已。暗疑胜有私通之意,即具状告开封府。包公差张千、李万拿龚胜到厅,

审问道:“这贼大胆包身,通贼谋财,罪该斩首。”吩咐左右拷打一番。龚

胜哀告:“小人平生看经念佛,不敢非为。自宋乔入家,即刻遭强盗劫去银

两,日月三光可证。小人若有私通,粉身碎骨亦当甘受。”包公听了,喝令

左右将胜收监,密探消息,一年无踪。包公沉吟道:“此事这等难断。”自

己悄行禁中,探龚胜在那里如何。闻得胜在禁中焚香诵经,一祝云:“愿黄

堂 功业绵绵,明伸胜的苦屈冤情”;二祝云:“愿吾儿学书有进”;三祝云:

“愿良天保佑我出监,夫妇偕老。”包公听了自思:此事果然冤屈。又唤张

千拘原告客人宋乔来审:“你一路来可在何处住否?”乔答道:“小人只在

沈丘县曹德克家歇一晚。”包公听了此言退堂。次日,自扮南京客商,径往

沈丘县投曹德克家安歇,托买毡套,凡遇酒店进去饮酒,已经数月。

忽一日,同德克往景宁桥买套,又遇店吃酒,遇着二人亦在店中饮酒,

那二人见德克来,与他拱手动问:“这客官何州人氏?”克答道:“南京人

氏。”二人遂与德克笑道:“如今赵国桢、孙元吉获利千倍。”克道:“莫

非得了天财?”那二人道:“他两人去开封府做买卖,半月间,捡银若干。

就在省城置家,买田数顷,有如此造化。”包公听了心想:宋乔事必是这二

贼了。遂与德克回家,问及方才二人姓甚名谁。克道:“一个唤作赵志道,

一个唤作鲁大郎。”包公记了名字。次日,唤张千收拾行李回府,复令赵虎

带数十匹花绫锦缎,径往省城借问赵家去卖。赵虎入其家,国桢起身问:“客

人何处?”虎道:“杭州人,名松乔。”桢遂拿五匹缎来看,问:“这缎要

多少价?”松乔道:“五匹缎要银十八两。”桢遂将银锭三个,计十二两与

讫。元吉见国桢买了,亦引松到家,仍买五匹,给六锭银十二两与之。虎得

了此银,忙奔回府报知。

包公将数锭银吩咐库吏藏在匣中,与别锭银同放在内,唤张千拘宋乔来

审。乔至厅跪卜,包公将匣内银与乔看,乔亦认得数锭云:“小的不瞒老爷

说,江西银子青丝出火,匣内只有这几锭是小人的,望老爷做主,万死不忘。”

包公唤张千将乔收监,急差张龙、李万往省城捉拿赵国桢、孙元吉,又差赵

虎往沈丘县拘赵志道、鲁大郎。至第三日,四人俱赴厅前跪下,包公大怒道:

“赵国桢、孙元吉,你这两贼全不怕我,黑夜劫财,坑陷龚胜,是何道理?

罪该万死,好好招来。”孙、赵二人初不肯招认,包公即唤志道、大郎道:

① 日月三光——三光,指日、月、星。此处以日月重复,仍指日、月、星。

② 黄堂——古时太守衙中的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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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半月获利之事,今日敢不直诉!”那二人只得直言其情。桢与元吉俯

首无词,从直供招。包公令李万将长枷枷起,捆打四十;唤出宋乔,即给二

家家产与乔;发出龚胜,赏银回家务业;又发放赵、鲁二人回去;吩咐押赵

国桢、孙元吉到法场斩首,自此民皆安堵。

① 安堵——安居,不受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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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叶广妻惹奸招窃贼 吴外郎备银露赃物

话说河南开封府阳武县有一人,姓叶名广,娶妻全氏,生得貌似西施,

聪明乖巧,居住村僻处,正屋一间,少有邻舍。家中以织席为生,妻勤纺绩,

仅可度活。一日,叶广将所余银只有数两之数,留一两五钱在家,与妻作食

用纺绩之资,更有二两五钱往西京做些小买卖营生。

次年,近村有一人姓吴名应音,年近二八,生得容貌俊秀,未娶妻室,

偶经其处,窥见全氏,就有眷恋之心,随即根问近邻,知其来历,陡然恩忖

一计,即讨纸笔写伪信一封,入全氏家向前施礼道:“小生姓吴名应,去年

在西京与尊嫂丈夫相会,交契甚厚。昨日回家,承寄有信一封在此,吩咐自

后尊嫂家或缺用,某当一任包足,候兄回日自有区处,不劳尊嫂忧心。”全

氏见吴应生得俊秀,言语诚实,又闻丈夫托其周济,心便喜悦,笑容满面。

两下各自眉来眼去,情不能忍,遂各向前搂抱,闭户同衾。自此以后,全氏

住在村僻,无人管此闲事,就如夫妻一般,并无阻碍。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叶广在西京经营九载,趁得白银一十六两,

自思家中妻单儿小,遂即收拾回程。在路晓行夜住,不消几日到家,已是三

更时分。叶广自思:住屋一间,门壁浅薄,恐有小人暗算,不敢将银拿进家

中,预将其银藏在舍旁通水阴沟内,方来叫门。是时其妻正与吴应歇宿,忽

听丈夫叫门之声,即忙起来开门,放丈夫进来。吴应惊得魂飞天外,躲在门

后,候开了门潜躲在外。全氏收拾酒饭与丈夫吃,略叙久别之情。食毕,收

拾上床歇宿。全氏问道:“我夫出外经商,九载不归,家中极其劳苦,不知

可趁得些银两否?”叶广道:“银有一十六两,我因家中门壁浅薄,恐有小

人暗算,未敢带入家来,藏在舍旁通水阴沟内。”全氏听了大惊道:“我夫

既有这许多银回来,可速起来收藏在家无妨。不可藏于他处,恐有知者取去。”

叶广依妻所言,忙起出外寻取。不防吴应只在舍旁窃听叶广夫妻言语,听说

藏银在彼,即忙先盗去。叶广寻银不见,因与全氏大闹,遂以前情具状赴包

公案前陈告其事。

包公看了状词,就将其妻勘问,必有奸夫来往,其妻坚意不肯招认。包

公遂发叶广,再出告示,唤张千、李万私下吩咐:“汝可将告示挂在衙前,

押此妇出外枷号官卖,其银还他丈夫,等候有人来看此妇者,即使拿来见我,

我自有主意。”张李二人依其所行,押出门外将及半日,忽有吴应在外打听

得此事,忙来与妇私语。张、李看见,忙扭吴应入见包公。包公问道:“你

是什么人?”吴应道:“小人是这妇人亲眷,故来看她。”包公道:“汝既

是她亲眷,可曾娶有内誊否?”吴应道:“小人家贫,未及婚娶。”包公道:

“汝既未婚娶,吾将此妇官嫁于你,只要汝价银二十两,汝可即备来秤。”

吴应告道:“小人家中贫难,难以措办。”包公道:“既二十两备不出,可

备十五两来。”吴应又告贫难。包公道:“谁叫你前来看他?若无十五两,

如今只要汝备十二两来秤何如?”吴应不能推辞,即将所盗原银熔过十二两

诣台前秤。包公将吴应发放在外,又拘叶广进衙问道:“你看此银可是你的

还不是你的?”叶广认了又认,回道:“不是我的原银,小人不敢妄认。”

包公又叫叶广出外,又唤吴应来问道:“我适间叫他丈夫到此,将银给付与

他,他道他妻子生得甚是美貌,心中不甘,实要银一十五两。汝可揭借前来

秤兑领去,不得有误。”吴应只得回家。包公私唤张、李吩咐:“汝可跟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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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之后,看他若把原银上铺煎销,汝可便说我吩咐,其银不拘成色 ,不要煎

销,就拿来见我。”张千领命,直跟其后。吴应又将原银上铺煎销,张千即

以包公言语说了,应只得将原银三两完足。包公又叫且出去,又唤叶广认之,

广看了大哭:“此银实是小人之物,不知何处得来!”包公又恐叶广妄认,

冤屈吴应,又道:“此银是我库中取出,何得假认?”广再三告道:“此银

是小人时时看惯的,老爷不信,内有分两可辨。”包公即令试之,果然分厘

不差,就拘吴应审勘,招供伏罪,其银追完。将妇人脱衣受刑;吴应以通奸

窃盗杖一百,徒三年。复将叶广夫妇判合放回,夫妇如初。

① 不拘成色——成色,指金属与货币的金属纯度。不拘成色,是说不限制纯度、含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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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陈顺娥节烈失首级 章氏女献头全孝悌

话说福建福宁州福安县有民章达德,家贫,娶妻黄蕙娘,生女玉姬,天

性至孝。达德有弟达道,家富,娶妻陈顺娥,德性贞静,又买妾徐妙兰,皆

美而无子。达道二十五岁卒,达德有意利其家财,又以弟妇年少无子,常托

顺娥之兄陈大方劝其改嫁。顺娥欲养大方之子元卿为嗣,以继夫后,言不改

节,达德以异姓不得承祀,竭力阻挡,大方心恨之。

顺娥每逢朔望及夫生死忌日,常请龙宝寺僧一清到家诵经,追荐其夫,

亦时与之言语。一清只说章娘子有意,心上要调戏她。一日,又遣人来请诵

经超度,一清令来人先挑经担去,随后便到其家,见户外无人,一清直入顺

娥房中去,低声道:“娘子每每召我,莫非有怜念小僧的意?乞今日见舍,

恩德广大。”顺娥恐婢知觉出丑,亦低声答道:“我只叫你念经,岂有他意?

可快出去!”一清道:“娘子无夫,小僧无妻,成就好事,岂不两美。”顺

娥道:“我只道你是好人,反说出这臭口话来。我叫大伯惩治你死。”一清

道:“你真不肯,我有刀在此。”顺娥道:“杀也由你。我乃何等人,你敢

无礼?”正要走出房来,被一清抽刀砍死,遂取房中一件衣服将头包住,藏

在经担内,走出门外来叫声:“章娘子!”无人答应,再叫二、三声,徐妙

兰走出来道:“今日正要念经,我叫小娘来。”走入房去,只见主母杀死,

鲜血满地,连忙走出叫道:“了不得,小娘被人杀死。”隔舍达德夫妇闻知,

即走来看,寻不见头,大惊,不知何人所杀,只有经担先放在厅内,一清独

自空身在外。哪知头在担内,所谓搜远不搜近也。达德发回一清去:“今日

不念经了。”一清将经担挑去,以头藏于三宝殿后,一发无踪了。妙兰遣人

去请陈大方来,外人都疑是达德所杀,陈大方赴包巡按处告了达德。

包公将状批府提问,知府拘来审道:“陈氏是何时被杀?”大方道:“是

早饭后,日间哪有贼敢杀人?惟达德左邻有门相通,故能杀之,又盗得头去。

倘是外贼,岂无人见!”知府道:“陈氏家可有奴婢使用人否?”大方道:

“小的妹性贞烈,远避嫌疑,井无奴仆,只一婢妾妙兰,倘婢所杀,亦藏不

得头也。”知府见大方词顺,便将达德夹起,勒逼招承,但头不肯认。审讫

解报包大巡,包公又批下县详究陈顺娥首级下落结报。时尹知县是个贪酷无

能之官,只将章达德拷打,限寻陈氏之头,且哄道:“你寻得头来与他全体

去葬,我便申文书放你。”累至年余,达德家空如洗,蕙娘与女纺织刺绣及

亲邻哀借度日,其女玉姬性孝,因无人使用,每日自去送饭,见父必含泪垂

涕,问道:“父亲何日得放出?”达德道:“尹爷限我寻得陈氏头来即便放

我。”玉姬回对母亲道:“尹爷说,寻得婶娘头出,即便放我父亲。今根究

年余,并无踪迹,怎么寻得出?我想父亲牢中受尽苦楚,我与母亲日食难度,

不如待我睡着,母亲可将我头割去,当做婶娘的送与尹爷,方可放得父亲。”

母道:“我儿说话真乃当耍,你今一十六岁长大了,我意欲将你嫁与富家,

或为妻为妾,多索几两聘银,将来我二人度日,何说此话?”女道:“父亲

在牢受苦,母亲独自在家受饿,我安忍嫁与富家自图饱暖。况得聘银若吃尽

了,哪里再有?那时我嫁人家是他人妇,怎肯容我归替父死。今我死则放回

父亲,保得母亲,是一命保二命。若不保出父亲,则父死牢中,我与母亲贫

难在家亦是饿死。我念已决,母亲若不肯忍杀,我便去缢死,望母亲割下头

去当婶娘的,放出父亲,死无所恨。”母道:“我儿你说替父虽是,我安忍

舍得。况我家未曾杀婶娘,天理终有一日明白,且耐心挨苦,从今再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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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断头话。”母遂防守数日,玉姬不得缢死,乃哄母道:“我今从母命,不

须防矣。”母听亦稍懈怠。未几日,玉姬缢死,母乃解下抱住,痛哭一日,

不得已,提起刀来又放下数次,不忍下手,乃想道:若不忍割他头来,救不

得父,他亦枉死于阴司,亦不瞑目。焚香祝之,将刀来砍,终是心酸手软胆

寒,割不得断,连砍几刀方能割下。母拿起头来一看,昏迷倒地。须臾苏醒,

乃脱自己身上衣服裹住女头。次日,送在牢中交与丈夫,夫问其所得之故,

黄氏答以夜有人送来,想其人念汝受苦已久,送出来也。章达德以头交与尹

知县,尹爷欢喜,有了顺娥头出,此乃达德所杀是真,即坐定死罪,将达德

一命犯解上。

巡按包公相验,见头是新砍的,发怒道:“你杀一命已该死,今又在何

处杀这头来?顺娥死已年余,头必腐臭,此头乃近日的,岂不又杀一命?”

达德推黄氏得来,包公将黄氏拷问,黄氏哭泣不已,欲说数次说不出来。包

大巡奇怪,问徐妙兰,妙兰把玉姬自己缢死要救父亲之事细说一遍,达德夫

妇一齐大哭起来。包公再取头看,果然死后砍的,刀痕并无血洇 ,”官吏俱

下泪。包公叹息道:“人家有此孝亲之女,岂有杀人之父。”再审妙兰道:

“那日早晨有什么人到你家来?”妙兰道:“早晨并无人来,早饭后有念经

和尚来,他在外叫,我出来,主母已死了,头已不见了。”包公将达德轻监

收候,吩咐黄氏常往僧寺去祈告许愿,倘僧有调戏言语,便可向他讨头。

黄氏回家,时常往龙宝寺或祈签,或求筶 ,或许愿,哭泣祷祝,愿寻得

顺娥的头。往来惯熟,与僧言语,一清留之午饭,挑之道:“娘子何愁无夫,

便再嫁个好的,落得自己快乐。”黄氏道:“人也不肯娶犯人之妻,也没奈

何。”一清道:“娘子不须嫁,若肯与我好时,也济得你的衣食。”黄氏笑

道:“济得我便好,若更得佛神保佑,寻得婶婶头来与他交官,我便从你。”

一清把手来扯住道:“你但与我好事,我有灵牒,明日替你烧去,必牒得头

出来。”黄氏半推半就道:“你今日先烧牒,我明日和你好。若牒得出来,

休说一次,我誓愿与你终身相好。”一清引起欲心,抱住要奸。黄氏道:“你

无灵牒只是哄,我不信你。你果然有法先牒出头来,待明日任你饱;不然,

我岂肯送好事与你!”一清此时欲心难禁,说道:“只要和我好,少顷无头,

变也变一个与你。”黄氏道:“你变个头来即与你今日饱。若与你过手了,

将和尚头来当么?我不信你哄骗。”一清不得已说出道:“以前有个妇人来

寺,戏之不肯,被我杀了,头藏在三宝殿后。你不从,我亦杀你凑双;肯,

就将头与你。”黄氏道:“你装此吓我。先与我看,然后行事。”一清引出

示之。黄氏道:“你出家人真狠心也。”一清又要交欢,黄氏推道:“先前

与你闲讲,引动春心,真是肯了。今见这枯头,吓得心碎魂飞,全不爱矣,

决定明日罢。”那头是一清亲手杀的,岂不亏心,亦道:“我见此也心惊肉

战,全没兴了,你明日千万来。”黄氏道:“我不来,你来我家也不妨,要

我先与你过手,然后你送那物与我。”黄氏归召章门几人,叫他直入三宝殿

后拽出头来,将僧一清锁送包公,一夹便认,招出实情,即押一清斩首;仰

该县为陈氏、章玉姬树立牌坊,赐以二匾,一曰“慷慨完节”,一曰“从容

① 血洇 (y īn,音因)——血液向四外散开或渗透的痕迹。

② 筶 (gào ,音告)——卜具。多用竹蔸剖为两半制成,合拢拿在手里,掷于地面,观其俯仰,剖面均仰

为阳筶,剖面均俯为阴筶,一阴一阳为圣筶。迷信者以此占吉 凶。

③ 灵牒 (dié,音碟)——灵验的神前誓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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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孝”;又拆章达道之宅改立贞孝祠,以达道田产一半入祠,供奉四时祭祀

之用费,家宅田产仍与达德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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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十 周可立执孝惊神明 吕进寿仗义疏钱财

话说山东唐州民妇房瑞鸾,一十六岁嫁夫周大受,至二十二岁而夫故,

生男可立仅周岁,苦节守寡,辛勤抚养儿子,可立已长成十八岁,能任薪水,

耕农供母,甚是孝敬,乡里称服。房氏自思:子已长成,奈家贫不能为之娶

妻,佣工所得之银,但足供我一人。若如此终身,我虽能为夫守节,而夫终

归无后,反为不孝之大。乃焚香告夫道:“我守节十七年,心可对鬼神,并

无变志,今夫若许我守节终身,随赐圣阳二筶 ;若许我改嫁以身资银代儿娶

妇,为夫继后,可赐阴筶。”掷下去果是阴筶。又祝道:“筶本非阴则阳,

吾未敢信。夫故有灵,渭存后为大,许我改嫁。可再得一阴筶。”又连丢二

阴筶。房氏乃托人议婚,子可立泣阻道:“母亲若嫁,当在早年。乃守儿到

今,年老改嫁,空劳前功。必是我为儿不孝,有供养不周处,凭母亲责罚,

儿知改过。”房氏道:“我定要嫁,你阻不得我。”

上村有一富民卫思贤,年五十岁丧室,素闻房氏贤德,知其改嫁,即托

媒来说合,以礼银三十两来交过。居氏对子道:“此银你用木匣封锁了与我

带去,锁匙交与你,我过六十日来看你。”可立道:“儿不能备衣妆与母,

岂敢要母银?母亲带去,儿不敢受锁匙。”母子相泣而别。房氏到卫门两月

后,乃对夫道:“我意本不嫁,奈家贫,欲得此银代儿娶妇,故致失节。今

我将银交与儿,为他娶了妇,便复来也。”思贤道:“你有此意,我前村佃

户吕进禄是个朴实人,有女月娥,生得庄重,有福之相,今年十八,与你儿

同年,我便为媒去说之。”房氏回儿家谓可立道:“前银恐你浪费,我故带

去。今闻吕进禄有女与你同年,可将此银去娶之。”可立依允,娶得月娥入

家,果然好个庄重女子。房氏见之欢喜,看儿成亲之后,复往卫门去。

谁料周可立是个孝道执方人,虽然甚爱月娥,笑容款洽 ,却不与她交合,

夜则带衣而寝。月娥已年长知事,见如此将近一年,不得已乃言道:“我看

你待我又是十分相爱,我谓你不知事,你又长大,说来你又百事晓得,如何

旧年四月成亲到今正月将满一年,全不行夫妇之情,你先不与我交合,我今

要强你交媾,云雨欢合,不由你假至诚也。”可立道:“我岂不知少年夫妇

意乐情浓,奈娶你的银子是嫁母的,我不忍以卖母身之银娶妻奉衾枕也。今

要积得三十两银还母,方与你交合。”吕氏道:“你我空手作家,只足度日,

何时积得许多银?岂不终身鳏寡 。”可立道:“终身还不得,誓终身不交,

你若恐误青春,凭你另行改嫁别处欢乐。”吕氏道:“夫妇不和而嫁,亦是

不得已;若因不得情欲而嫁,是狗彘之行也,岂忍为之。不如我回娘家与你

力作,将银还了,然后来完娶;若供了我,银越难积。”可立道:“如此甚

好。”将月娥送至岳丈家去。

至年冬,吕进禄将女送回夫家,月娥再三推托不去,父怒遣之,月娥乃

与母言其故。进禄不信,与兄进寿叙之,进寿道:“真也。日前我在侄婿左

邻王文家取银,因问可立为人何如。王文对我说道: ‘那人是个孝子,因未

还母银不敢宿妻是实。’”进禄道:“我家若富,也把几两助他,我又不能

① 圣阳二筶——见前文“筶”字注文。

① 款洽——亲密。

② 鳏 (guān,音官)寡——无妻或丧妻的男人为鳏,妇女死了丈夫为寡。

③ 彘 (zhì,音智)——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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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给,女又不肯改嫁,在我家也不是了局。”进寿道:“侄女既贤淑,侄婿

又是孝子,天意必不久困此人。我正为此事已凑银二十两,又将田典银十两,

共三十两与侄女去,他后来有得还我亦可,没得还我便当相赠他孝子。人生

有银不在此处用,枉作守虏何为?”月娥得伯父助银,不胜欣喜,拜谢而回。

父命次子伯正送姐姐到家,伯正便回。月娥回至房中,将银摆在桌上看了一

番,数过件数,乃收置橱内,然后入厨房炊饭。谁料右邻焦黑在壁缝中窥见

其银,遂从门外入来偷去,其房门虽响,月娥只疑夫回入房,不出来看。少

时,周可立回来,入厨房见妻,二人皆有喜色,同吃了午饭,即入房去,不

见其银。问夫道:“银子你拿何处去了?”夫不知来历,问道:“我拿什么

银子?”妻道:“你莫欺我,我问伯父借银三十两与你还婆婆,我数过二十

五件,青绸帕包放在橱内。方才你进来房门响,是你入房中拿去,反要故意

恼我。”夫道:“我进到厨房来,并未入卧房去。你伯父甚大家财,有三十

两银子借你?你把这见识来图赖我,要与我成亲。我定要嫁你,决不落你圈

套。”吕氏道:“原来你有外交,故不与我成亲。拿了我银去,又要嫁我,

是将银催你嫁也,且何处得银还得伯父?”可立再三不信。吕氏思想今夜必

然好合,谁知遇着此变,心中十分恼怒,便去自缢,幸得索断跌下,邻居救

了,却去本司告首,无处追寻。

包公每夜祝告天地,讨求冤白。却有天雷打死一人,众人齐看,正是焦

黑,衣服烧得干净,浑身皆炭,只裤头上一青绸帕未烧,有胆大者解下看是

何物,却是银子,数之共二十五件,众人皆道:“可立夫妇正争三十两银子,

说二十五件,莫非即此银也。”将来秤过,正是三十两,送吕氏认之。吕氏

道:“正是。”众人方知焦黑偷银,被雷打死。惊动吕进禄、进寿、卫思贤、

房氏皆闻知来看,莫不共信天道神明,咸称周可立孝心感格 ;吕月娥之义不

改嫁,此志得明;吕进寿之仗义疏财;无不称服。由是,卫思贤道:“吕进

寿百金之家耳,肯分三十金赠侄女以全其节孝;我有万金之家,只亲生二子,

虽捐三百金与你之前子亦不为多。”即写关书一扇,分三百金之产业与周可

立收执。可立坚辞不受道:“但以母与我归养足矣,不愿产业也。”思贤道:

“此在你母意何如。”房氏道:“我久有此意,欲奉你终身,或少延残喘,

则回周门。但近怀三个月身孕,正在两难。”思贤道:“孕生男女,则你代

抚养,长大还我,以我先室为母,汝子有母,吾亦有前妻;若强你回我家,

则你子无母,你前夫无妻,是夺人两天也。向三百产业你儿不受,今交与你,

以表二年夫妇之义。”将此情呈于包公,包公为之旌表其门。房氏次年生一

子名恕,养至十岁还卫家,后中经魁 。

① 枉作守虏——白白地作守财奴。

② 感格——感动、感通,感而遂通天下之意。

③ 两天——天,所依存或依靠的对象。两天,指房氏为其子之母、前夫之妻。

① 经魁——乡试中的前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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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许弟兄怀恨断人嗣 乳臭子探访示线索

话说潞州城南有韩定者,家道富实,与许二自幼相交。许二家贫,与弟

许三作盐客小佣人,常往河口觅客商趁钱度活。一日,许二与弟议道:“买

卖我弟兄都会做,只是缺少本钱,难以措手。若只是商贾边觅些微利趁口 ,

怎能得发达?”许三道:“兄即不言,我常要计议此事,只是没讨本钱处。

尝闻兄与韩某相交甚厚,韩家大富,何不问他借得几千钱做本,侍我兄弟加

些利息还他,岂不是好。”许二道:“你说得是,只怕他不肯。”许三道:

“待他不肯,再作主张。”许二依其言,次日,径来韩家相求。韩定出见许

二笑道:“多时不会老兄,请入里面坐。”许二进后厅坐下,韩定吩咐家下

整备酒席出来相待,二人对席而饮,酒至半酣,许二道:“久要与贤弟商议

一事,不敢开口,诚恐贤弟不允。”韩定道:“老兄自幼相知,有甚话但说

不妨。”许二道:“要往江湖贩些货物,缺少银两凑本,故来见弟商议要借

些银子。”韩定道:“老兄还是自为,约伙伴同为?”许二不隐,直告与弟

许三同往。韩定初则欲许借之,及闻得与弟相共就推托说道:“目下要解官

粮,未有剩钱,不能从命。”许二知其推托,再不开言,即告酒多,辞别而

去。韩定亦不甚留。当下许二回家不快,许三见兄不悦,乃问道:“兄去韩

某借贷本钱,想必有了,何必忧闷?”许二道知其意,许三听了道:“韩某

太欺负人,终不然我兄弟没他的本钱就成不得事么?须再计议。”遂复往河

口寻觅客商去了不题。

时韩定有一养子名顺,聪明俊达,韩甚爱之。一日,三月清明,与朋友

郊外踏青,顺带得碎银几两在身,以作逢店饮酒之资。是日,游至晚边,众

朋友已散,独韩顺多饮几杯酒,不觉沉醉,遂伏在兴田驿半岭亭子上睡去。

却遇许二兄弟过亭子边,许二认得亭子上睡的是韩某养子,遂与许三说知。

许三恨其父不肯借银,猛然怒从心卜起,对兄道:“休怪弟太毒,可恨韩某

无礼,今乘此时四下无人,谋害此子以雪不借贷之恨。”许二道:“由弟所

为,只宜谨密。”许三取利斧一把,劈头砍下,命丧须臾。搜检身上藏有碎

银数两,尽劫剥而去,弃尸于途中,当地岭下是一村人家,内有张一者,原

是个木匠,其住房后面便是兴田驿。张木匠因要往城中造作,趁早出门,正

值五更初天,携了器具,行至半岭,忽见一死尸倒在途中,遍体是血,张木

匠吃了一惊道:“今早出门不利,待回家明日再来吧。”抽身回去。及午后

韩定得知来认时,正是韩顺,不胜痛哭,遂集邻里验看,其致命处乃是斧痕。

跟随血迹寻究,正及张木匠之家,邻里皆道是张木匠谋杀无疑,韩亦信之,

即捉其夫妇解官首告。本官审勘邻证,合口指说木匠谋死,木匠夫妇有口不

能分诉,仰天叫屈,哪里肯招。韩定并逼勘问,夫妇不胜拷打,夫妇二人争

认。本司官见其夫妇争认,亦疑之,只监系狱中,连年不决。

是时包大尹正承敕旨审决西京狱事,道过潞州,潞州所属官员出郭迎接。

包公入潞州公厅坐定,先问有司本处有疑狱否。职官近前禀道:“别无疑狱,

惟韩某告发张木匠谋杀其子之情,张夫妇各争供招,事有可疑,至今监候狱

中,年余未决。”包公听了乃道:“不论情之轻重,系狱者动经一年,少者

亦有半载,百姓何堪,或当决者即决,可开者即放之。都似韩某一桩,天下

能有几罪犯得出?”职官无言,怀惭而退。次日,包公换了小帽,领二公人

② 趁口——赚碗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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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狱中,见张木匠夫妇细问之。张木匠悲泣呜咽,将前情诉了一遍。包公

想:被谋之人,不合头上砍一斧痕,且血迹又落你家,今何不甘服,必有缘

故,须再勘问。次日,又提审问一连数次,张木匠所诉皆如前言。正在疑惑

间,见一小孩童手持一帕饭送来与狱卒,连说几句私语,狱卒点头应之。包

公即问狱卒:“适那孩童与你说什么话?”狱卒不敢直对,乃道:“那孩童

报道,小人家下有亲戚来到,令今晚早些回家。”包公知其诈,迳来堂上,

发遣左右散于两廊,呼那孩童入后堂,吩咐门子李十八取四十文钱与之,便

问:“适见狱卒有何话说?”孩童乃是乳臭不琱之子,口快,直告道:“今

午出东街,遇二人在茶店里坐,见我来,用手招入店内,那人取过铜钱五十

文与我买果子吃,却教我狱中探访,今有什么包丞相审勘张木匠,看其夫妇

何人承认。是此缘故,别无他事。”包公即唤张龙、赵虎吩咐道:“你同这

孩子前往东街茶店里,捉得那二人来见我。”张、赵领命,便跟孩童到东街

茶店里拿人,正值许二兄弟在那里候孩童回报,张、赵抢进,登时捉住,解

入公厅。包公便喝道:“你谋死人奈何要他人偿命?”初则许二兄弟还抵赖

不肯认,包公令孩童证其前言,二人惊骇,不能隐瞒,供出谋杀情由。及拘

韩定问之,韩定方悟当日许二来借银两不允,致恨之由。包公审决明白,遂

将许二兄弟偿命;放张木匠夫妇回家。民自此冤能申矣。

① 乳臭不琱——年幼无知、未经琱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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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李贼人再盗错认妓 谢家门冤屈白于世

话说扬州高城五里,地名吉安乡,有一人姓谢名景,颇有些根基。养一

子名谢幼安,娶得城里苏明之女为媳。苏氏过门后甚是贤惠,大称姑意 。忽

一日,苏氏有房侄苏宜来其家探亲,谢幼安以为无赖之徒,颇怠慢之,宜怀

恨而去。未过半月间,幼安往东乡看管耕种,路远不能回家。是夜,有贼李

强闻知幼安不在家,乘黄昏入苏氏房中躲伏。将及半夜,盗取其妇首饰,正

待开房门走出,被苏氏知觉,急忙喊叫有贼,李强惧怕被捉,抽出一把尖刀,

刺死苏氏而去。比及天明,谢景夫妇起来,见媳妇房门未闭,乃问:“今日

尚早,缘何就开了房门?”唤声不应,其姑进房问之,见死尸倒在地下,血

污满身。大叫道:“祸哉!谁人入房中杀死媳妇,偷取首饰而去。”谢景听

了,慌张无措,正不知贼是谁人。及幼安庄上回来,不胜悲哀,父子根勘杀

人者,十数日下见下落,乡里亦疑此事。苏家不明,只道婿家自有缘故,假

指被盗所杀。苏宜深恨往日慢他之仇,陈告于刘大尹处,直告谢某欲淫其媳,

不从,杀之以灭口。刘大尹拘得谢景来衙勘之,谢某直诉以被盗杀死夺去首

饰之情。及刘大尹再审邻里,都道此事未必是盗杀。刘大尹又问谢景道:“宁

有盗杀人而妇不喊,内外并无一人知觉?此必是你谋死,早早招认,免受刑

法。”谢景不能辩白,惟叫冤枉而已。刘大尹用长枷监于狱中根究,谢景受

刑不过,只得诬服,虽则案卷已成而终未决,将近一年。适包公按行郡邑,

来到扬州,审决狱囚。幼安首陈告父之枉情,包公复卷再问,谢景所诉与前

情无异,知其不明,吩咐禁卒散疏谢景之狱,三、五日当究下落。

却说李强既杀谢家之妇,得其首饰,隐埋未露,恶心未休。在城有姓江

名佐者,极富之家,其子荣新娶,李强因乘人杂时潜入新妇房中,隐伏床下,

伺夜深行盗。不想是夜房里明烛到晓,三夜如此,李强动作不得,饥困已甚,

只得奔出,被江家众仆捉之,乱打一顿,商议次日解到刘衙中拷问,李强道:

“我未尝盗得你物,被打极矣,若放我不首官,则两下无事;苦送到官,我

自有话说。”江惧其诈,次日不首于本司,径解包衙。包公审之,李道:“我

非盗也,乃是医者,被他诬执到此。”包公道:“你既不是盗,缘何私入其

房?”李道:“彼妇有僻疾,令我相随,常为之用药耳。”包公审问毕,私

忖道:女家初到,纵有僻疾,亦当后来,怎肯令他同行?此人相貌极恶,必

是贼矣。包公根究,那李强辩论妇家事体及平昔行藏与包公知之,及包公私

到江家,果与李盗所言同。包公又疑盗若初到其家,则妇家之事焉能得知详

细;若与新妇同来,彼又不执为盗。思之半晌,乃令监起狱中。退后堂细忖

此事,疑此盗者莫非潜入房中日久,听其夫妇枕席之语记得来说。遂心生一

计,密差军牌一人往城中寻个美妓进衙,令之美饰,穿着与江家媳妇无异。

次日升堂,取出李强来证。那李只道此妇是江家新妇,乃呼妇小名道:“是

你请我治病,今反执我为盗。”妓者不答,公吏皆掩口而笑。包公笑道:“强

贼,你既平日相识,今何认妓为新妇?想往年杀谢家妇亦是汝矣!”即差公

牌到李贼家搜取,公牌去时,搜至床下有新土,掘之,有首饰一匣,拿来见

包公。包公即召幼安来认,内中拣出几件首饰乃其妻苏氏之物。李强惊服,

不能抵隐,遂供招杀死苏氏之情及于江家行盗,潜伏三昼夜奔出被捉情由。

① 大称姑意——十分适宜婆婆的心意。

① 僻疾——怪僻,不常见或与众不同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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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勘明白,用长枷监入狱中,问成死罪;复杖苏宜诬告之罪;谢景出狱得释。

人称神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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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陈军人新婚被捕杀 刘停娘怀恨守节操

话说广州肇庆府,陈、邵二姓最为盛族。陈长者有子名龙,邵秀有子名

厚。陈郎聪俊而贫,邵郎奸滑而富,二人幼年同窗读书,皆未成婚。城东刘

胜原是宦族,有女惇娘聪敏,一闻父说便晓大意,年方十五,诗、词、歌、

赋件件皆通,远近争欲求聘,一日,其父与族兄商议道:“惇娘年已及笄,

来议亲者无数,我欲择一佳婿,不论其人贫富,不知准可以许否?”兄答道:

“古人择姻惟取婿之贤行,不以贫富而论。在城陈长者有子名龙,人物轩昂,

勤学诗书,虽则目前家寒,谅此人久后必当发达。贤弟不嫌,我当为媒,作

成这段姻缘。”胜道:“吾亦久闻此人。待我回去商议。”即辞兄回家,对

妻张氏说将惇娘许嫁陈某之事,张氏答道:“此事由你主张,不必问我。”

胜道:“你须将此意通知女儿,试其意向如何。”父母遂把适陈氏之事道知,

惇娘亦闻其人,口虽不言,心深慕之矣。未过一月,邵宅命里妪来刘家议亲,

刘心只向陈家,推托女儿尚幼,且待来年再议。里妪去后,刘遣族兄密往陈

家通意,陈长者家贫不敢应承。刘某道:“吾弟以令郎才俊轩昂,故愿以女

适从,贫富非所论,但肯许允,即择日过门。”陈长者遂应允许亲。刘某回

报于弟,胜大喜,唤音裁缝即为陈某做新衣服数件,只待择取吉日送女停娘

过门。

是时邵某听知刘家之女许配陈子,深怀恨道:“是我先令里妪议亲,却

推女年幼,今便许适陈家。”此耻不忿,心想寻个事端陷他。次日忖道:陈

家原是辽东卫军,久失在伍,今若是发配,正应陈长者之子当行,除究此事,

使他不得成婚。遂具状于本司,告首陈某逃军之由。官府审理其事,册籍已

除军名,无所根勘,将停其讼。邵秀家富有钱,上下买嘱,乃拘陈某听审。

陈家父子不能辩理,军批己出,陈龙发配远行,父子相抱而泣。龙道:“遭

值不幸,家贫亲老,今儿有此远役,父母无依,如何放心得下。”长音道:

“虽则我年迈,亲戚尚有,旦暮必来看顾;只你命愆,未完刘家之亲,不知

此去还有相会日否?”龙道:“儿正因此亲事致恨于仇家,今受这大祸,亲

事尚敢望哉!”父子叹气一宵。次日,龙之亲戚都来赠行,龙以亲老嘱托众

人,迁辞而别。

比及刘家得知陈尤遭配之事,吁嗟不已。惇娘心如刀割,恨不及陈郎相

见一面。每对菱花,幽情别恨,难以语人。次年春间,城里人疫,刘女父母

双亡,费用已尽,家业凋零,房屋俱卖与他人,惇娘孤苦无依,投在姑娘②

家居住,姑怜念之,爱如己出。尝有人来其家与惇娘议亲,姑未知意,因以

言试道:“汝知父母己丧,身无所依,先许陈氏之子,今从军远方,音耗

不通,未知是生是死。今女孙青年,何不凭我再嫁一个美郎,以图终身之

计?”惇娘听了泣谓姑道:“女孙听得,陈郎遭祸本为我身上起,使女儿再

嫁他人,是背之不义。姑若怜我,女儿甘守姑家,以待陈郎之转,若倘有不

幸,愿结来世姻缘;若要他适,宁就死路,决不相从。”其姑见其烈,再不

说及此事。自此惇娘在姑家谨慎守着闺门,不是姑唤,足迹不出堂,人亦少

① 吁嗟——叹息、感慨。

② 姑娘——姑母。

③ 音耗——消息。

① 女孙——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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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

是年十月,海寇作乱,大兵临城,各家避难迁逃,惇娘与姑亦逃难于远

方。次年,海寇平息,民乃复业。比及惇娘与姑回时,厅屋被寇烧毁,荒残

不堪居住,二人就租平阳驿旁舍安下。未一月,适有宦家子黄宽骑马行至驿

前,正值惇娘在厨炊饮,宽见其容貌秀美,便问左右居人,是谁家之女。有

人识者,近前告以城里刘某的女,遭乱寄居在此。宽次日即令人来议亲,惇

娘不允,宽以官势压之,务要强婚。其姑惊惧,对惇娘道:“彼父为官,若

不许嫁,如何能够在此停泊。”惇娘道:“彼要强婚,几只有死而已。姑且

许他待过六十日父母孝服完满,便议过门。须缓缓退之。”姑依其言,直对

来议者说知,议亲人回报于宽,宽喜道:“便过六十日来娶。”遂停其事。

忽一日,有三个军家行到驿中歇下。二军人炊饭,一军人倚驿栏而坐,

适惇娘见之,入对姑道:“驿中军人来到,姑试问之从哪里来,若是陈郎所

在,亦须访个消息。”姑即出见军人问道:“你等是何卫来此?”一军应道:

“从辽东卫来,要赴信州投文书。”姑听说便道:“若是辽东来,辽东卫有

陈龙你可识否?”军人听了,即向前作揖道:“妈妈何以识得陈龙?”姑氏

道:“陈龙是妾女孙之夫,曾许嫁之,未毕婚而别,故问及他。”军人道:

“今女孙可适人否?”姑道:“专等陈郎回来,不肯嫁人。”军人忽然泪下

道:“要见陈某,我便是也。”姑大惊,即入内与惇娘说知。惇娘不信,出

见陈龙问及当初事情,陈龙将前事说了一遍,方信是真,二人相抱而哭。二

军伙闻其故,齐欢喜道:“此千里之缘,岂偶然哉!我二人带来盘费钱若干,

即与陈某今宵毕姻。”于是整备酒席,二军待之舍外,陈龙、惇娘并姑三人

饮于舍内,酒罢人散,陈龙与惇娘进入房中,解衣就寝,诉其衷情,不胜凄

楚。次日,二军伙对陈龙道:“君初婚不可轻离,待我二人自去投文书,回

来相邀,与惇娘同往辽东,永谐鱼水之欢。”言毕迳去。于是陈龙留此舍中。

与惇娘成亲才二十日,黄宽知觉陈某回来,恐他亲事不成,即遣仆人到舍中

诱之至家,以逃军捕杀之,密令将尸身藏于瓦窑之中。次日,令人来逼惇娘

过门。惇娘忧思无计,及闻丈夫被宽所害,就于房中自缢。姑见救之,说道:

“想陈郎与你只有这几日姻缘,今已死矣,亦当绝念嫁与贵公子便了,何用

自苦如此。”惇娘道:“女儿务要报夫之仇,与他同死,怎肯再嫁仇人?”

其姑劝之不从,正没奈何,忽驿卒报开封府包大尹委任本府之职,今晚来到

任上,准备迎接,惇娘闻之,谢天谢地,即具状迎包公马头呈告。

包公带进府衙审实惇娘口词,惇娘悲哭,将前情之事逐一诉知。包公即

差公牌拘黄宽到衙根究,黄宽不肯招认。包公想道:既谋死人,须得尸首为

证,彼方肯服;若无此对证,怎得明白?正在疑惑间,忽案前一阵狂风过,

包公见风起得怪异,遂喝一声道:“若是冤枉,可随公牌去。”道罢,那阵

风从包公座前复绕三回,那值堂公牌是张龙、赵虎,即随风出城二十里,直

旋入瓦窑里而没。张龙、赵虎入窑中看时,有一男子尸首,面色未变,乃回

报包公。包公令人抬得入衙来,令惇娘认之。惇娘一见认得是丈夫尸身,痛

哭起来。验身上伤痕,乃是被黄宽捉去打死之伤。包公再提严审,黄宽不能

隐,遂招服焉。叠成文卷,问宽偿命,追钱殡葬,付惇娘收管;复根究出邵

秀买嘱吏胥陷害之情,决配远方充军;惇娘令亲人收领,每月官给库银若干

② 卫——古代军人编制名,于要害地区设卫,卫五千六百人,由都司率领,隶属于五军都督府,防地可以

包括几府,一般驻地在某地即称某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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赡养度日,以便养活,终身守节,以全其烈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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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黄屠夫谋妻杀至友 李氏女再嫁明真相

话说岳州离城二十里,地名平江,有个张万,有个黄贵,二人皆宰屠为

生,结交往来,情好甚密。张万家道不足,娶妻李氏,容貌秀俊。黄贵有钱,

尚未有室。一日,张万生辰,黄贵持果酒来贺,张万欢喜,留待之,命李氏

在旁斟酒。黄贵目视李氏,不觉动情,怎奈以嫂呼之,不敢说半句言语 ,至

晚辞回。夜间想着李氏之容,睡不成寝,挨到五更,心生一什,准备五、六

贯钱,侵早来张万家叫门。张万听得黄贵声音,起来开了门接入,问道:“贤

弟有甚事来我家这早?”黄贵笑道:“某亲戚有几个猪,约我去买,恐失其

信,特来邀兄同去,若有利息,当共分之。”张万甚喜,忙叫妻子起来入厨

内备些早食。李氏便暖一瓶酒,整些下饭,出来见黄贵道:“难得叔叔早到

寒舍,当饮一杯,以壮行色。”黄贵道:“惊动嫂嫂,万勿见罪。”遂与张

万饮了数杯而行。天色尚早,赶到龙江,日出晌午。黄贵道:“已行三十余

里,肚中饥饿,兄先往渡口坐着:待小弟前村沽买一瓶便来。”张万应诺,

先往渡口去了。须臾间,黄贵持酒来,有意算计,他一连劝张兄,饮了数杯,

又无下酒的,况行路辛苦,一时昏沉醉倒。黄贵看得前后无人,腰间拔出利

刀,从张万胁下刺入,鲜血喷出而死。黄贵将尸抛入江中,尸沉,仓忙走回

见李氏道:“与兄前往亲戚家买猪,不遇回来。”李氏问道:“叔叔既回,

兄缘何不同回?”黄贵道:“我于龙江口相别而回。张兄说要往西庄问信,

想必就回。”言罢而去。李氏在家等到晚边,不见其夫回来,自觉心下惶惶。

过三、四日,查无音信,李氏愈慌,正待叫人来请黄贵问个端的,忽黄贵慌

慌张张走来道:“尊嫂,祸事到了。”李氏忙问:“何故?”黄贵曰:“适

间我往庄外走一遭,遇见一起客商来说,龙江渡有一人溺水身死,我听得往

看之,族中张小一亦在,果见有尸首浮泊江口,认来正是张兄,胁下不知被

甚人所刺,已伤一孔,我同小一看见,移尸上岸,买棺殓之。”李氏听了,

痛哭几绝。黄贵假意抚慰,辞别回去。过了数日,黄贵取一贯钱送去与李氏

道:“恐嫂嫂日用欠缺,将此钱权作买办。”李氏收了钱,又念得他殡殓丈

夫,又送钱物给度,甚感他恩。

才过半载,黄贵以重财买嘱里妪前往张家见李氏道:“人生一世,草茂

一春,娘子如此青年,张官人已死日久,终日凄凄冷冷守着空房,何不寻个

佳偶再续良姻?如今黄官人家道丰足,人物出众,不如嫁与他成一对好夫妻,

岂不美哉。”李氏曰:“妾甚得黄叔叔周济,无恩可报,若嫁他甚好,怎奈

往日与我夫相好,恐惹人议论。”里妪笑曰:“彼自姓黄,娘子官人姓张。

正当匹配,有何嫌疑?”李氏允诺。里妪回信,黄贵甚是欢喜,即备聘礼迎

接过门。花烛之夜,如鱼似水,夫妇和睦,行则连肩,坐则并股,不觉过了

十年,李氏已生二子。

时值三月,清朗时节,家家上坟挂纸,黄贵与李氏亦上坟而回,饮于房

中。黄贵酒醉,乃以言挑其妻曰:“汝亦念张兄否?”李氏凄然泪下,问其

故。黄贵笑曰:“本不该对你说,但今十年已生二子,岂复恨我!昔日谋死

张兄于江亦是清明之日,不想你今能承我的家。”李氏带笑答曰:“事皆分

定,岂其偶然。”其实心下深要与夫报仇。黄贵酒醉睡去,次日忘其所言。

李氏候贵出外,收拾衣赀逃回母家,以此事告知兄。其兄李元即为具状,领

① 言语——此处指轻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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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赴开封府首告。包公即差公牌捉黄贵到衙根勘。黄贵初不肯认,包公令人

开取张万死尸检验,黄贵不能抵瞒,一一招服。乃判下:谋其命而图其妻,

当处极刑。押赴市曹斩首;将黄贵家财尽归李氏,仍旌其门为义妇。后来黄

贵二子因端阳竞渡俱被溺死,天报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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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秦长孺孤弱被虐死 柳继母狠暴杀子孙

话说什封府城内有一个仕宦人家,姓秦字宗祐,排行第七,家道殷富,

娶城东程美之女为妻。程氏德性温柔,治家甚贤,生一子名长孺,十数年,

程氏遂死,宗祐痛悼不已。忽值中秋,凄然泪下,将及半夜,梦见程氏与之

相会,语言若生,相会良久,解衣并枕,交欢之际若在生无异。云收雨散,

程氏推枕先起,泣辞宗祐曰:“感君之恩,其情难忘,故得与君相会。妾他

无所嘱,吾之最怜爱者,惟生子长孺,望君善抚之,妾虽在九泉亦瞑目矣。”

言罢迳去。宗祐正待挽留之,惊觉来却是梦中。次年宗祐再娶柳氏为妻,生

一子名次孺。柳氏本小户人家出身,性甚狠暴,宗祐颇惧之。柳氏每见己子,

则爱惜如宝;见长孺则嫉妒之,日夕打骂。长孺自知下为继母所容,又不敢

与父得知,以此栖栖无依 ,时年已十五。一日,宗祐因出外访亲,连日不回,

柳氏遂将长孺在暗空中打死,分付家下俱言长孺因暴病身死,遂葬之于城南

门外。逾数日,宗祐回家,柳氏故意佯假痛哭,告以长孺病死己数日,今葬

在城南门外。宗祐听得,因思前妻之言,悲不自胜,亦知此子必死于非命,

但含忍 而不敢言。

却说,一日,包公因三月间出郊外劝农,望见道旁有小新坟一所,上有

纸钱霏霏,包公过之,忽闻身畔有人低声曰:“告相公,告相公。”连道数

声。回头一看,又不见人。行数步,又复闻其声,至于终日相随耳畔不歇。

及回来又经过新坟,听其愈明。包公细思之:必有冤枉。遂问邻人里老:“此

一座新坟是准家葬的?”里老回曰:“是城中秦七官人近日死了儿子,葬在

此间。”包公遂令左右就与里老借锄头掘开,将坟内小儿尸身检验,果见身

上有数伤痕。包公回衙,便差公人唤秦宗祐理究其事因。宗祐供言前妻程氏

生男名长孺,年已十五,前日我因出外访亲回来,后妻柳氏告以长孺数日前

急病而死,现葬在南门外。包公知其意,又差人唤柳氏至,将柳氏根勘,长

孺是谁打死,柳氏曰:“因得暴症身死。”不肯招认。包公拍案怒曰:“彼

既病死,缘何遍身尽是打痕?分明是你打死他,还要强赖!”吩咐用刑。柳

氏自知理亏,不得已将打死长孺情由,尽以招认。包公判曰:“无故杀子孙,

合问死罪。”遂将柳氏依条处决;宗祐不知情,发回宁家。此案可为后妻杀

前妻子者榜样。

① 栖栖无依——栖栖,又作恓恓,忙碌不安的样子;无依,没有依靠。

② 含忍——怀藏不露,抑制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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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冯陈氏奇妒绝夫嗣 卫母子身死化冤魂

话说江州德化有一人,姓冯名叟,家颇饶裕,其妻陈氏,美貌无子,侧

室卫氏,生有二子。陈氏自思:己无所出,减恐一旦色衰爱弛 。每存妒害,

无衅可乘。一日,冯叟欲置货物往四川买卖,临行吩咐陈氏,善视二子。陈

氏假意应允。后至中秋,陈氏于南楼设下一宴,召卫氏及二子同来会饮;陈

氏先把毒药放在酒中,举杯嘱托卫氏曰:“我无所出,幸汝有子,家业我当

与汝相共,他日年老之时,皆托汝母子维持,此一杯酒,预为我日后意思。”

卫氏辞不敢当,于是痛饮尽欢而罢。是夜药发,卫氏母子七孔流血,相继而

死。时卫氏年二十五岁,长子年五岁,次子三岁。当时亲邻大小莫知其故,

陈氏乃诈言因暴病而死,闻者无不伤感。陈氏又诈哭甚哀,以礼葬埋。却说

冯叟在外,一日忽得一梦,梦见卫氏引二子泣诉其故。意欲收拾回家,奈因

货物未脱,不能如愿。且信且疑,闷闷不悦。

将及三年后,适值包公按临其地 ,下马升厅,正坐间,忽然阶前一道黑

气冲天,须臾不见天日。包公疑必有冤。是夜点起灯烛,包公困倦,隐几而

卧。夜至三更,忽见一女子,生得仪容美丽,披头散发,两手牵引二子,哭

哭啼啼,跪在阶下。包公问道:“你这妇人居住何处?姓甚名淮?手牵二子

到此有何冤枉?一一道来,我当与汝申雪。”女子泣道:“妾乃江州卫氏母

子。因夫冯叟往四川经商,正母陈氏中秋置酒,毒杀妾母子三人,冤魂不散。

幸蒙相公按临,故特哀告,望乞垂怜,代雪冤苦。”说罢,悲泣不已,再拜

而退。包公次日即唤公差拘拿陈氏审勘道:“妾子即汝子,何得生此奇妒?

害及三命,绝夫之嗣,莫大之罪,有何分辩?”陈氏悔服无语,包公拟断凌

迟 处死。

后过二载,冯叟回家,畜一大母彘,一岁生数子,获利几倍,将欲售之

于屠,忽作人言道:“我即君之妻陈氏也。平日妒忌,杀妾母子,绝君之嗣,

虽包公断后,上天犹不肯释妾,复行绝恶之罚,作为母彘,今偿君债将满,

未免过千刀之苦。为我传语世上妇人,孝奉公姑,和睦妯娌,勿行妒忌,欺

② ③

剒 妾婢,否则他日之报同我之报也。”远近闻之,俱踵其门观看。

① 弛——衰减。

② 按临其地——巡行、考察来到那个地方。

① 凌迟——亦称陵迟,即剐刑,先断四肢,再割喉咙,为封建社会最残酷的一种死刑,用以惩治大逆不道

者。

② 欺剒 (cuò,音错)——欺压宰割。

③ 踵 (Zhǒng,音肿)其门——踵,即脚后跟。踵其门为追随着到那家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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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袁仆人疑心杀雍一 张兆娘冤死诉神明

话说西京离城五里,地名永安镇,有一人姓张名瑞,家道富足,娶城中

杨安之女为妻。杨氏贤惠,治家有法,长幼听从呼令。生一女名兆娘,聪明

美貌,针黹精通。父母甚爱惜之,常言:此女须得一佳婿方肯许聘,十五岁

尚未许人。瑞有二仆,一姓袁一姓雍。雍仆敦厚,袁仆刁诈,一日,因怒于

张,被张逐出。袁疑是雍献谗言于主人,故遭遣逐,遂甚恨雍,每想以仇报

之。忽一日,张瑞因庄上回家,感冒重疾,服药不效,延十数日。张自量不

保,唤杨氏近前嘱道:“我无男子,只有女儿,年已长大,倘我不能好,后

当许人,休留在家。雍一为人小心勤谨,家事可托之。”言罢而卒。杨氏不

胜哀痛,收殓殡讫,作完功果后,杨氏便令里妪与女儿兆娘议亲。女儿闻知,

抱母大哭道:“吾父死未周年,况女无兄弟,今便将女儿出嫁,母亲所靠何

人?情愿在家侍奉母亲,再过两年许嫁未迟。”母听其言,遂停其事。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张某亡过又是三、四个月,家下事务出入,内外

尽是雍仆交纳,雍愈自紧密,不负主所托,杨氏总无忧虑。正值纳粮之际,

雍一与杨氏说知,整备银两完官,杨氏取银一筐与雍入城,雍一领受待次日

方去。适杨氏亲戚有请,杨氏携女同去赴席。袁仆知杨氏已出,抵暮入其家,

欲盗彼财物,迳进里面舍房中,撞见雍一在床上打点钱贯,袁仆怒恨起来指

道:“汝在主人边谗言逐我出去,如今把持家业,其实可恨。”就拔出一把

尖刀来杀之,雍一措手不及,肋下被伤,一刀气绝。袁仆收取银箧,急走回

来,并无人知。比及杨氏饮酒而归,唤雍一不见,走进内里寻觅,被人杀死

在地。杨氏大惊,哭谓女道:“张门何大不幸?丈夫才死,雍一又被人杀死,

怎生伸埋?”其女亦哭,邻人知之,疑雍一死得不明。时又有庄佃汪某,乃

往日张之仇人,告首于洪知县,洪拘其母女及仆婢十数人审问,杨氏哭诉,

不知杀死情由。汪指赖其母女与人通奸,雍一捉奸,故被奸夫所杀。洪信之,

勘令其招,杨氏不肯诬服,连年不决,累死者数人。其母女被拷打,身受刑

伤,家私消乏。兆娘不胜其苦,谓母道:“女只在旦夕死矣,只恨无人看顾

母亲,此冤难明,当质之于神,母不可诬服招认,以丧名节。”言罢呜咽不

止。次日,兆娘果死,杨氏感伤,亦欲自尽。狱中人皆慰劝之,方不得死。

明年,洪已迁去,包公来按西京。杨氏闻之,重贿狱官,得出陈诉。包

公根勘其事,拘邻里问之,皆言雍一之死不知是谁所杀;然杨氏母女亦无污

行。包公亦疑之,次日斋戒祷于城隍司道:“今有杨氏疑狱,连年不决,若

有冤情,当以梦应,我为之决理。”祝罢回衙,秉烛坐于寝室。未及二更,

一阵风过,吹得烛影不明,起身视之,仿佛见窗外一黑猿。包公问道:“是

谁来此?”猿应道:“特来证杨氏之狱。”包公即开窗看来时,四下安静,

沓无人声,不见那猿。沉吟半晌,计上心来。次日侵早升堂,取出杨氏一干

人问道:“汝家有姓袁人来往否?”杨氏答道:“只丈夫在日,有走仆姓袁,

已逐于外数年,别无姓袁者。”包公即差公牌拘捉袁仆,到衙勘问,袁仆不

肯招认。包公又差人入袁家搜取其物,得箧一个,内有银钱数贯,拿来见包

公。包公未及问,杨氏认得,是当日付与雍一盛钱完粮之物。包公审得明白,

乃问袁道:“杀死人者是汝,尚何抵赖?”令取长枷监于狱中根勘。袁仆不

能隐,只得供出谋杀情由。包公遂叠成文案,问袁斩罪;汪某诬陷良人,发

④ 针黹 (zhǐ,音纸)——针线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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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辽恶远方充军。遂放出杨氏并一干人回家。人或言其女姚娘发愿先死,诉

神白冤之应。

① 白冤——使冤屈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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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蒋天秀责仆应死炁 小琴童卖鱼认凶身

话说扬州有一人姓蒋名奇,表字天秀,家道富实,平素好善。忽一日有

一老僧来其家化缘,天秀甚礼待之。僧人斋罢乃道:“贫僧山西人氏,削发

东京报恩寺,因为寺东堂少一尊罗汉宝像,近闻长者平昔好布施,故贫憎不

辞千里而来。”天秀道:“此乃小节,岂敢推托。”即令琴童入房中对妻张

氏说知,取白银五十两出来付与僧人。僧人见那白银笑道:“不要一半完满

得此一尊佛像,何用许多?”天秀道:“师父休嫌少,若完罗汉宝像以后剩

者,作些功果,普度众生。”僧人见其欢喜布施,遂收了花银,辞别出门。

① ②

心下忖道:适才见那施主相貌,目睚 下现有一道死炁 ,当有大灾。彼如此

好心,我今岂得不说与他知。”即回步入见天秀道:“贫僧颇晓麻衣之木,

视君之貌,今年当有大厄,慎防不出,庶或可免。”再三叮咛而别。天秀入

后舍见张氏道:“化缘僧人没话说得,相我今年有大厄,可笑可笑。”张氏

道:“化缘僧人多有见识,正要谨慎。”时值花朝,天秀正邀妻子向后花园

游赏,有一家人姓董,是个浪子,那日正与使女春香在花亭上戏耍,天秀遇

见,将二人痛责一顿,董仆切恨在心。

才过一月,有一表兄黄美,在东京为通判,有书来请天秀。天秀接得书

人对张氏道:“我今欲去。”张氏答道:“日前僧人说君有厄,不可出门,

且儿子又年幼,不去为是。”天秀不听,吩咐董家人收拾行李,次日辞妻,

吩咐照管门户而别。天秀与董家人并琴童行了数日旱路到河口,是一派水程。

天秀讨了船只,将晚,船泊陕湾。那两个艄子一姓陈一姓翁,,皆是不善之

徒。董家人深恨日前被责,怀恨在心,是夜密与二艄子商议道:“我官人箱

中有白银百两,行装衣赀极广,汝二人若能谋之,此货物将来均分。”陈、

翁二艄笑道:“汝虽不言,吾有此意久矣。”是夜,天秀与琴童在前舱睡,

董家人在后舱睡,将近三更,董家人叫声:“有贼。”天秀梦中惊觉,便探

头出船外来看,被陈艄一刀就推在河里;琴童正要走时,被翁艄一棍打落水

中。三人打开箱子,取出银子均分。陈、翁二艄依前撑回船去,董家人将财

物走上苏州去了。当下琴童被打昏迷,幸得不死,洑水上得岸来,大哭连声。

天色渐明,忽上流头有一渔舟下来,听得岸边上有人啼哭,撑舟过来看时,

却是十七、八岁的小童,满身是水,问其来由,琴童哭告被劫之事,渔翁带

他下船,撑回家中,取衣服与他换了。乃问道:“汝还是要回去,还是在此

间同我过活?”琴童道:“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去得?愿随公公在

此。”渔翁道:“从容为你访问劫贼是谁,再作理会。”琴童拜谢不题。

再说当夜那天秀尸首流在芦苇港里,隔岸便是清河县,城西门有一慈惠

寺。正是三月十五,会作斋事和尚都在港口放水灯,见一尸首,鲜血满面,

下身衣服尚在。僧人道:“此必是遭劫客商,抛尸河里,流停在此。”内中

有一老僧道:“我等当发慈悲心,将此尸埋于岸上,亦是一场善事。”众僧

依其言,捞起尸首埋讫,放了水灯回去。是时包公因往濠州赈济,事毕转东

京,经清河县过。正行之际,忽马前一阵旋风起处,哀号不已。包公疑怪,

即差张龙随此风下落,张龙领命随旋风而来,至岸中乃息,张龙回复,包公

① 目睚(yá,音牙)——眼边。

② 炁(qì,音气)——此处与气字意思相同。

① 洑 (fù,音负)水——泅渡、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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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留止清河县。包公次日委本县官带公牌前往根勘,掘开视之,见一死尸,

宛然颈上伤一刀痕。周知县检视明白,问:“前面是哪里?”公人回道:“是

慈惠寺。”知县令拘僧行问之,皆言:“日前因放水灯,见一死尸流停在港

内,故收埋之,不知为何而死。”知县道:“分明是汝众人谋死,尚有何说?”

因此令将这一起僧人监于狱中,回覆包公。包公再取出根勘,各称冤枉,不

肯招认。包公自思:既是僧人谋杀人,其尸必丢于河中,岂肯自埋于岸上?

事有可疑。因令散监众僧,将有二十余日,尚不能明。

时四月尽间,荷花盛开,本处仕女有游船之乐。忽一日琴童与渔翁正出

河口卖鱼,正遇着陈、翁二艄在船上赏花饮酒,特来买鱼。琴童认得是谋死

他主人的,密与渔翁说知,渔翁道:“汝主人之冤雪矣。今包大人在清河县

断一狱事未决,留止在此,汝宜即往投告。”琴童连忙上岸,迳到清河县公

厅中,见包公哭告主人被船艄谋死情由,现今贼人在船上饮酒。包公遂差公

牌李、黄二人,随琴童来河口,将陈、翁二艄捉到公厅。包公令琴童去认死

尸,回报哭诉:“正是主人,彼此二贼谋杀。”包公吩咐重刑拷问。陈、翁

二艄见琴童在证,疑是鬼使神差,一款招认明白,便用长枷监于狱中,放回

众僧。次日,包公取出贼人,追取原劫银两,押赴市曹斩首讫。当下只未捉

得董家人。包公令琴童给领银两,用棺盛了尸首,带丧回乡埋葬。琴童谢了

渔翁,带丧转扬州不题。后来天秀之子蒋士卿读书登第,官至中书舍人。董

仆得财成巨商,后来在扬子江被盗杀死。天理昭彰,分毫不爽 。

② 宛 (wǎn,音晚)然——真切可见,历历在目。

① 分毫不爽——一分一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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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江盐侩责仆屈万安 红衫妇污衣挞周富

话说江州在城有两个盐侩,皆惯通客商,延接往来之客。一姓鲍名顺,

一姓江名玉,二人虽是交契,江多诈而鲍敦厚,鲍侩得盐商抬举,置成大家,

娶城东黄亿女为妻,生一子名鲍成,专好游猎,父母禁之不得。一日鲍成领

家童万安出去打猎,见潘长者园内树上一黄莺,鲍成放一弹,打落园中。时

潘长者众女孙在花园游戏,鲍成着万安入花园拾那黄莺,万安见园中有人,

不敢入去。成道:“汝如何不捡黄莺还我?”万安道:“园中一群女子,如

何敢闯进去,待女回转,然后好取。”鲍成遂坐亭子上歇下。及到午边,女

子回转去后,万安越墙入去寻那黄莺不见,出来说知,没有黄莺儿,莫非是

那一起女子捡得去了。鲍成大怒,劈面打去,万安鼻上受了一拳,打得鲜血

迸流。大骂一顿,万安不敢做声,随他回去,亦不对主人说知。黄氏见家童

鼻下血痕,问道:“今日令汝与主人上庄去也未曾?”万安不应,黄氏再三

问故,万安只得将打猎之事说了一遍。黄氏怒道:“人家养子要读诗书,久

后方与父母争气;有此不肖,专好游荡闲走,却又打伤家人。”即将猎犬打

死,使用器物尽行毁坏,逐于庄所,不令回家。鲍成深恨万安,常要生个恶

事捏他,只是没有机会处,忍在心头不题。

却说江侩虽亦通盐商,本利折耗,做不成家。因见鲍侩富豪,思量要图

他金银。一日,忽生一计,前到鲍家叫声:“鲍兄在家否?”适鲍在外归来,

入见江某,不胜之喜,便令黄氏备酒待之,江、鲍对饮。二人席上正说及经

纪间事,江某大笑:“有一场大利息,小弟要去,怎奈缺少银两,特来与兄

商议。”鲍问:“甚事?”江答以苏州巨商有绞锦百箱,不遇价,愿贱售回

去,此行得百金本,可收其货,待价而沽,利息何啻百倍 。”鲍是个爱财的

人,欢然许他同去,约以来日在江口相会,江饮罢辞去。鲍以其事与黄氏说

知,黄氏甚是不乐,鲍某意坚难阻,即收拾百金,吩咐万安挑行李后来。次

日侵早,携金出门,将到江口,天色微明。江某与仆周富并其侄二人,备酒

先在渡上等候,见鲍来即引上渡。江道:“日未出,雾气弥江,且与兄饮几

杯开渡。”鲍依言不辞,一连饮了十数杯早酒,颇觉醉意。江某务劝多饮,

鲍言:“早酒不消许多。”江怨道:“好意待兄,何以推故?”即袖中取出

秤锤击之,正中鲍顶,昏倒在渡。二侄迳进缚杀之,取其金,投尸入江回来。

比及万安挑行李到江口,不见主人,等到日午问人,皆道未来。万安只得回

去见黄氏道:“主人未知从哪条路去,已赶他不遇而回。”黄氏自觉不快,

过了三、四日,忽报江某已转,黄氏即着人问之,江某道:“那日等候鲍兄

来,等了半日不见来,我自己开船而去。”黄氏听了惊慌,每日令人四下寻

访,并无消息。鲍成在庄上闻知,忖道:“此必万安谋死,故挑行李回来瞒

过,即具状告于王知州,拘得万安到衙根问,万安苦不肯招,鲍成立地禀复,

说是积年刁仆,是他谋死无疑。王知州信之,用严刑拷问,万安苦不过,只

得认了谋杀情由,长枷监入狱中,结案已成,是冬,仁宗命包公审决天下死

罪,万安亦解东京听审,问及万安案卷,万安悲泣不止,告以前情。包公忖

道:白日谋杀人,岂无见知者?若劫主人之财,则当远逃,怎肯自回?便令

开了长枷,散监狱中。密遣公牌李吉吩咐:前到江州鲍家访查此事,若有人

问万安如何,只说已典刑了。李吉去了。

① 何啻 (chì,音斥)百倍——何只百倍,不只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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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江某得鲍金,遂致大富,及闻万安抵命,心常恍惚,惟恐发露。忽

夜梦一神人告道:“你得鲍金致富,屈他仆抵命,久后有穿红衫妇人发露此

事,你宜谨慎。”江梦中惊醒,密记心下。一月余,果有穿红衫妇人,遣钞

五百贯来问江买盐。江明白在心,迎接妇人到家,厚礼待之。妇人道:“与

君未相识,何蒙重敬?”江答道:“难得娘子下顾,有失款迎,若要盐便取

好的送去,何用钱买。”妇人道:“妾夫在江口贩鱼,特来求君盐腌藏,若

不受价,妾当别买。”江只得从命,加倍与盐。妇人正待辞行,值仆周富捧

一盆秽水过来,滴污妇人红衣。妇人甚怒,江赔小心道:“小仆失手,万乞

赦宥,情愿偿衣资钱。”妇人犹怀恨而去。江怒将仆缚之,挞二日才放。周

富痛恨在心,迳来鲍家,见黄氏报说某日谋杀鲍顺的事。黄氏大恨,正思议

欲去首告,适李吉入见黄氏,称说自东京来,缺少路费,冒进尊府,乞觅盘

缠。黄氏便问:“你自东京来可闻得万安狱事否?”李吉道:“已处决了。”

黄氏听了,悲咽不止。李吉问其故,黄氏道:“今谋杀我夫者已明白,误将

此人抵命了。”李吉不隐,乃直告包公差人访查之缘由,黄氏取过花银十两,

令公人带周富连夜赴东京来首告前情。包公审实明白,随遣公牌到江州,拘

江玉一干人到衙根勘,江不能抵瞒,——招认,用长枷监于狱中,定了案卷,

问江某叔侄三人抵命,放了万安;追还百金,给一半赏周富回去,鲍顺之冤

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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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 丁千万谋财焚尸骨 乌盆子含冤赴公堂

话说包公为定州守日,有李浩者,扬州人,家私巨万,前来定州买卖,

去城十余里,饮酒醉甚,不能行走,倒在路中睡去。至黄昏,有丁千、丁万,

见李浩身畔资财,乘醉扛去僻处,夺其财物有百两黄金,二人平分之,归家

藏下。二人又相议道:“此人酒醒不见了财物,必去定州告状,不如将他打

死,以绝其根。”即将李浩打死,扛拾尸首入窑门,将火烧化。夜后,取出

灰骨来捣碎,和为泥土,烧得瓦盆出来。

后定州有一王老,买得这乌盆子将盛尿用之。忽一夜起来小解,不觉盆

子叫屈道:“我是扬州客人,你如何向我口中小便?”王老大惊,遂点起灯

来问道:“这盆子,你若果是冤枉,请分明说来,我与你伸雪。”乌盆遂答

道:“我是扬州人姓李名浩,因去定州买卖,醉倒路途,被贼人丁千、丁万

夺了黄金百两,并了性命,烧成骨灰,和为泥土,做成这盆子。有此冤枉,

望将我去见包太守。”王老听罢悚然,过了一夜。次日,遂将这盆子去府衙

首告。包公问其备细,王老将夜来瓦盆所言诉说一遍,包公随唤手下将瓦盆

拾进阶下问之,瓦盆全不答应。包公怒道:“这老儿将此事诬惑官府。”责

令出去。王老被责,将瓦盆带回家下,怨恨不已。

夜来盆子又叫道:“老者休闷,今日见包公,为无掩盖,这冤枉难诉。

愿以衣裳借我,再去见包太守,待我一一阵诉,决无异说。”王老惊异。不

得已,次日又以衣裳掩盖瓦盆,去见包太守说知其情。包公亦勉强问之,盆

子诉告前事冤屈。包公大骇,便差公牌唤丁千、丁万。良久,公差押二人到,

包公细问杀李浩因由,二人诉无此事,不肯招认。包公令收入监中根勘,竟

不肯服。包公遂差人唤二人妻来根问之,二人之妻亦不肯招。包公道:“你

二人之夫将李洁谋杀了,夺去黄金百两,将他烧骨为灰,和泥作盆。黄金是

你收藏了,你夫分明认着,你还抵赖什么?”其妻惊恐,遂告包公道:“是

有金百两,埋在墙中。”包公既差人押其妻子回家,果于墙中得之,带见包

公。包公令取出丁千、丁万问道:“你妻子却取得黄金百两在此,分明是你

二人谋死李浩,怎不招认?”二人面面相视,只得招认了。包公断二人谋财

害命,俱合死罪,斩讫;王老告首得实,官给赏银二十两;将瓦盆并原劫之

金,着令李浩亲族领回葬之。大是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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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贤嫂娘有言不便说 小牙簪插地喻情理

却说包公任南直隶巡按时,池州有一老者,年登八旬,姓周名德,性极

风骚,心甚狡伪。因见族房寡妇罗氏,貌赛羞花,周德意欲图奸,日日来往

彼家,窥调稔熟。罗氏年方少艾,被德牵动。适一日,彼此交言偷情,相约

深夜来会。是夜罗氏见德来至,遂引就榻,共效鸳鸯,倏尔年余 ,亲邻皆知。

罗氏夫主亲弟周宗海屡次微谏不止,只得具告于包公。包公看状,暗自忖度:

八旬老子气衰力倦,岂有奸情?遂差张龙先拿周德到厅鞠拷。德泣道:“衰

老就死,惟恐不瞻,岂敢乱伦犯奸,乞老爷详情。”包公愈疑,将德收监后,

差黄胜拘罗氏到厅勘究,罗氏哭道:“妾寡居,半步不出,况与周德有尊卑

内外之分,并不敢交谈,岂有通奸情由?老爷详情。”这二人言诉如一,甘

心受刑,不肯招认。包公闷闷不已,退入后堂,茶饭不食。其嫂汪氏问及叔

何故不食?包公应道:“小叔今遇这场词讼,难以分剖,故此纳闷忘食。”

汪氏欲言不便,即将牙簪插地,谕 叔知之。包公即悟,随升堂差人去狱中取

出周德、罗氏来回,唤左右将此二人捆打,大喝道:“老贼无知,败丧纲常,

死有余辜。”又指罗氏大骂:“泼妇淫乱,分明与德通奸,还要瞒我?”包

公急令拿拶棍二副,把周德、罗氏拶起,各棒二百。那二人受刑不过,只得

将通奸情由,从实供招,包公将周德、罗氏二人各杖一百,赶周德回家。牌

唤周宗海到,押罗氏别嫁,周宗海领罗氏去讫。伦法肃然。

① 倏 (shū,音书)尔年余——忽然间一年有余。

② 微谏 (jiàn,音建)——私下里直言规劝。

③ 分剖——分辨、剖析。

④ 谕 (yù,音玉)——用譬喻的方法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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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王三郎殒妻捉念六 真凶犯现身凭绣履

话说离开封府四十五甲,地名近江,隔江有姓王名三郎者,家颇富,惯

走江湖,娶妻朱娟,貌美而贤,夫妻相敬如宾。一日,王三郎欲整行货出商

于外,朱氏劝夫勿行,三郎依其言,遂不思远出,只在本地近处做些营生。

时对门有姓李名宾者,先为府吏,后因事革役,性最刁毒,好色贪淫,因见

朱氏有貌,欲与相通不能。忽一日,侵早见三郎出门去了,李宾装扮齐整,

迳入三郎舍里,叫声:“王兄在家否?”此时朱氏初起,听得有人叫,问道:

“是谁叫三郎?早已上庄去了。”李宾直入内里见朱氏道:“我有件事特来

相托,未知即回么?”朱氏因见李宾往日邻居不疑,乃道:“彼有事未决,

日晚方回。”李宾见朱氏云鬓半偏,启露朱唇,不觉欲心火动,用手扯住朱

氏道:“尊嫂且同坐,我有一事告禀,待王兄回时,烦转达知。”朱氏见李

宾有不良之意,劈面叱之道:“汝为堂堂六尺之躯,不分内外,白昼来人家

调戏人妻,真畜类不如。”言罢入内去了。李宾羞脸难藏而出,回家自思:

“倘或三郎回来,彼妻以其事说知,岂不深致仇恨?莫若杀之以泄此忿。”

即持利刃复来三郎家,正见朱氏倚栏若有所思之意,宾向前怒道:“认得李

某么?”朱氏转头见是李宾,大骂道:“奸贼缘何还不去?”李宾抽出利刃,

望朱氏咽喉刺入,即时倒地,鲜血迸流,可怜红粉佳人,化作一场春梦,李

宾脱取朱氏绣履走出门外,并刀埋于近江亭子边不题。

再说朱氏有族弟念六,惯走江湖,适值船泊江口,欲上岸探望朱氏一面,

天晚行入其家,叫声无人答应,待至房中,转过栏杆边,寂无人声。念六随

复登舟,觉其脚下履湿,便脱下置火上焙干。其夜,王三郎回家,唤朱氏不

应,及进厨下点起灯照时,房中又未曾落锁,三郎疑惑,持灯行过栏杆边,

见杀死一人倒在地下,血流满地,细观之,乃其妻也。三郎抱起看时,咽喉

下伤了一刀。大哭道:“是谁谋杀吾妻?”次日,邻里闻知来看,果是被人

所杀,不知何故。邻人道:“门外有一条血迹,可随此血迹去寻究之,便知

贼人所在。”三郎然其言,集众邻里十数人,寻其脚迹而去,那脚迹直至念

六船中而止。三郎上船捉住念六骂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杀死吾妻?”

念六大惊,不知所为何事,被三郎捆到家,乱打一顿,解送开封府陈告。包

公审问邻里、干证,皆言谋杀人,血迹委实在他船中而没。包公根勘念六情

由,念六哭道:“我与三郎是亲戚,抵暮到他家,无人即回。;履上沾了血

迹,实不知杀死情由。”包公疑忖道:“既念六杀人,不当取妇人履!去。

搜其船上,又无利器,此有不明之理,令将念六监入狱中。遂生一计,出榜

文张挂:朱氏被人所谋,失落其履,有人捡得音,重赏官钱。过一月间并无

消息。

忽一日,李宾饮于村舍,村妇有貌,与宾通奸,饮至酒后,乃对妇道:

“看你有心待我,我当以一场大富赐你。”妇笑道:“自君常来我家,何曾

用半文钱?有甚大富,你自取之,莫要哄我。”李宾道:“说与你知,若得

赏钱,那时再来你家饮酒,岂不奉承着我。”妇问其故,李宾道:“那日王

三郎妻被人杀死,陈告于开封府,将朱念六监狱偿命,至今未决,包大尹榜

文张挂,如若有人捡得被杀妇人的履来报,重赏官钱。我正知其绣履下落,

今说你知,可令你丈大将上领赏。”妇道:“履在何处你怎知之?”李宾道:

“日前我到江口,见近江边亭子旁似乎有物,视之却是妇人之履并刀一把,

用泥俺之。想必是被谋妇人的履。”村妇不信,及宾去后,密与丈夫说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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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闻知,次日迳到江口亭子边,掘开新泥,果有妇人绣履一双,刀一把,

忙取回家见妇。其妇大喜,所谓宾言得实,令其夫即将此物来开封府见包公。

包公问:“从何处得来?”村民直告以近江亭子边得来,埋在泥土中,包公

问:“谁教汝在此寻觅?”村民不能隐,直告道:“是妻子说知。”包公自

忖道:“其妇必有缘故。”乃笑对村民道:“此赏钱合该是你的。”遂令库

官给出钱五十贯赏给村民。村民得钱,拜谢而去。

包公即唤公牌张、赵近前,密分付道:“你二人暗随此村民,至其家察

访,若遇彼妻与人在家饮酒,即捉来见我。”公牌领命而去。

却说村民得了赏钱,欣然回家,见妻说知得赏的事。其妇不胜之喜,与

夫道:“今我得此赏钱,皆是李外郎之恩,可请他来说知,取些分他,”村

民然其言,即往李宾家请得他来。那妇人一见李宾,笑容满面,越发奉承,

便邀入房中坐定;安排酒浆相待,三人共席而饮。那妇道:“多得外郎指教,

已得赏钱,当共分之。”李宾笑道:“留在汝家做酒,余者当歇钱。”那妇

大笑起来。两个公人直抢进房中,将李宾并村妇捉了,解衙内禀知妇人酒间

与李宾所言之事。包公便问妇人:“你何以知得被杀妇人埋履所在?”妇人

惊惧,直告以李宾所教,包公审问李宾,宾初则还不肯招认,后被重刑拷打,

只得供出谋杀朱氏真情。于是再勘村妇李宾因何来汝家之故,村妇难抵,亦

招出往来通奸情由。包公叠成文卷,问李宾处决;配村妇于远方。念六之冤

方释,闻者无不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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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高尚静许愿失银两 叶街坊还银无芥蒂

话说河南开封府新郑县,有一人姓高名尚静者,家有田园数顷,男女耕

织为业,年近四旬,好学不倦。然为人不善修饰,言行举止异常,衣虽垢弊

不浣,食虽粗粝不择,于人不欺,于物不取,不戚戚形无益之愁,不扬扬动

有心之喜。或时以诗书骋怀 ,或时以琴樽取乐。赏四时之佳景,玩江山之秀

丽,流连花月,玩弄风光。或时以诗酒为乐,冬夏述作,春秋游赏。谓其妻

曰:“人生世间,如白驹过隙,一去难再;若不及时为乐,吾恐白发易生,

老景将至。”言罢即令其妻取酒消遣。正饮间,忽有新郑县官差人至家催秤

粮差之事,尚静乃收拾家下白银,到市铺内煎销 ,得银四两,藏入袖内,自

思:往年粮差俱系里长收纳完官,今次包公行牌,各要亲手赴秤。今观包公

为官清正,宛若神明,心怀肃畏,遂带前银另买牲酒香仪之类,迳赴城隍庙

中许下良愿,候在秤完之日即来赛还。祈祷已毕,将牲酒之类在庙中散福,

不觉贪饮几杯,出庙之时,前银已落庙中。不防街坊有一人姓叶名孔者,先

在铺中见尚静煎销银两在身,往庙许愿,即起不良之意,跟尾在尚静身后,

悄悄入庙,躲在城隍宝座下,见尚静拜辞神出,即拾其银回讫。尚静回家,

方觉失了前银,再往庙中寻时,已不见踪影。无可奈何,只得具状迳到包公

台前告理。包公看了状词道:“汝这银两在庙中失去,又不知是何人拾得,

难以判断。”遂不准其状,将尚静发落出外。尚静叫屈连天,两眼垂泪而去。

包公因这件事自思:某为民牧 ,自当与民分忧。心中自觉不安,乃具疏

文一道,敬诣城隍庙行香,将疏文焚于炉内,祷祝出庙回衙,令左右点起灯

烛,将几案焚香放在东边,包公向东端坐祷祝,坐以待旦,如此者三夜。是

夜三更,忽然狂风大起,移时间风吹一物直到阶下,包公令左右抬起观看,

乃是一叶,叶中被虫蛀了一孔。包公看了已知其意,方才吩咐左右各去歇宿。

次日,包公唤张龙、赵虎吩咐道:“汝可即去府县前后呼唤叶孔名字,

若有人应肯,即唤他来见我。”张、赵二人领命出衙,遍往市街,叫喊半日,

东街有一人应声而出道:“吾乃叶孔是也,不知尊兄有何见谕?”张、赵二

人道:“包公有唤。”遂拘其人入衙跪下。包公道:“数日前有新郑县高尚

静在城隍庙里失落去白银四两,其银大小有三片,他在我这里告你,吾亦知

道是你拾得,又不是去偷他的,缘何不把去还他?”叶孔见包公判断通神,

说得真了,只得拜服招认道:“小人在庙中焚香,因抬得此银,至今尚未使

用。既蒙相公神见,小人不敢隐瞒。”包公审了口词,即令左右押叶孔回家

取银,复令再唤高尚静到台,将银看认,果然丝毫不差。包公乃对高尚静道:

“汝落了银子,系是叶孔拾得,我今与你追还,汝可把三两五钱秤粮完官,

更有五钱可分与叶孔以作酬劳之资。自后相见,不许两相芥蒂 。”二人拜谢

出府。高尚静乃将些散碎银两备办牲物并香烛纸锭,迳往城隍庙还愿,深感

包公之德。

① 以诗书骋怀——凭借诗书抒发自己的胸怀抱负。

② 煎销——熔炼。

③ 跟尾——跟随、尾随。

① 民牧——老百姓的主管,地方的长官。

② 见谕——见解、规劝。

③ 芥蒂——也称蒂芥,细小的梗塞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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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石哑子献棒为家产 胞兄长辩白翻供词

话说包公坐厅,有公吏刘厚前来复称:“门外有石哑子手持大棒来献。”

包公令他入来,亲自问之,略不能应对 。诸吏遂复包公道:“这厮每遇官府

上任,几度来献此棒,任官责打。爷台休要问他。”包公听罢思忖:这哑子

必有冤枉的事,故忍吃此刑,特来献棒。不然,怎肯屡屡无罪吃棒?遂心生

一计,将哑子用猪血遍涂在臀上,又以长枷枷于街上号令,暗差数个军人打

探,若有人称屈者,引来见我。良久,街上纷然来看,有一老者嗟叹道:“此

人冤屈,今日反受此苦。”军人听得,便引老人至厅前见包公,包公详问因

由。老人道:“此人是村南石哑子,伊兄石全,家财巨万,此人自小来原

不能言,被兄赶出,应有家财,并无分与他。每年告官,不能伸冤,今日又

彼杖责,小老 因此感叹。”包公闻其言,即差人去追唤石全到衙,问道:“这

哑子是你同胞兄弟么?”石全答道:“他原是家中养猪的人,少年原在本家

庄地居住,不是亲骨肉。”包公闻其言,遂将哑子开枷放了去,石全欢喜而

回。

包公见他回去,再唤过哑子来教道:“你后若撞见石全哥哥,你去扭打

他无妨。”哑子但点头而去。一日,在东街外忽遇石全来到,哑子怨忿,随

即推倒石全,扯破头面,乱打一番,十分狼狈。石全受亏,不免具状投包公

来告,言哑子不尊礼法,将亲兄殴打。包公遂问石全道:“哑子若果是你亲

弟,他的罪过非小,断不轻恕:若是常人,只作斗殴论。”石全道:“他果

是我同胞兄弟。”包公道:“这哑子既是亲兄弟,如何不将家财分与他?还

是汝欺心独占。”石全无言可对。包公即差人押二人去,还将所有家财产业,

各分一半。众人闻之,无不称快。

④ 应对——用言语酬答。

① 来原——原来,起初。

② 小老——老汉自谦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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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愚乡邻报怨割牛舌 官府令行禁寓深意

话说包公守开封府时,有姓刘名全者,住在城东小羊村,务农为业,一

日,耕田回来,复后再去,但见耕牛满口带血,气喘而行。刘全详看一番,

乃知牛舌

为人割去。全写状告于包公道:告为杀命事:农靠耕,耕靠牛,牛无舌,耕不得,

遭割去,如杀命。乞追上告。

包公看了状词,因细思之,遂问刘全:“你与邻里何人有仇?”全无言

对,但告:“望相公作主。”包公以钱五百贯与他,令归家将牛宰杀,以肉

分卖四邻,若取得肉钱,可将此钱添买牛耕作。刘全不敢受,包公必要与之,

全受之而去。包公随即具榜张挂:倘有私宰耕牛,有人捕捉者,官给赏钱三

百贯。刘全归家,遂令一屠开剥其牛,将肉分卖与邻里。其东邻有卜安者,

与刘全有旧仇,扯住刘全道:“今府衙前有榜,赏钱三百贯给捕捉私宰耕牛

者不误。你今敢宰杀么?”随即缚住刘全,要同去见包公,按下不题。

却说包公,是夜睡至三更得一梦,忽见一巡官带领一女子乘鞍,手持一

刀,有千个口,道是丑生人,言讫不见。觉来思量,竟不得明。次日早间升

厅问事,值卜安来诉刘全杀牛之事。包公思念夜来之梦,与此事恰相符合。

巡官想是卜字,女子乘鞍乃是安字,持刀割也,千个口舌也,丑生牛也。卜

安与刘全必有冤仇,前日割牛舌者必此人也,故今日来诉刘全杀牛。随即将

卜安入狱根勘,狱吏取出刑具,置于卜安面前道:“从实招认,免受苦楚。”

卜安惧怕,不得已乃招认,因与刘全借柴薪不肯,因致此恨,于七月十三日

晚,见刘全牛在坡中吃草,遂将牛舌割了。狱吏审实,次日呈知于包公,遂

将卜安依律断决,长枷号令一个月。批道:

审得卜安,乃刘全之仇人也。挟仇害无知之物,心则何忍;割舌伤有用之畜,情则

更恶。教宰牛而旋禁,略施巧术;分卖肉而来首,自谓中机。岂知令行禁违,情有深意。

正是使心用心,反累其身。姑念乡愚,杖惩枷儆 。

批完,众皆服包公神见。

① 杖惩枷儆——以杖打的刑法进行处罚,以枷具枷住犯人使人警醒而不再犯同类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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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无赖子途中骗良马 识途骡饥饿逐刁棍

话说开封府南乡有一大户,姓富名仁,家蓄上等骒马一匹。一日,骑马

上庄收租,到庄遂遣家人兴福骑转回家。走到中途,下马歇息。有一汉子姓

黄名洪,说自南乡来,乘着瘦骡一匹,见了兴福,亦下骡儿停息,遂近前道:

“大哥何来?”兴福道:“我送东人往庄上收租来。”二人遂草坐叙话,不

觉良久。洪忽心生一计道:“大哥你此马倒好个膘腴。”福道:“客官识马

么?”洪道:“曾贩马来。”福道:“吾东人不久用高价买得此马。”洪道:

“大哥不弃,愿借一试。”兴福不疑其歹,遂与之乘。洪须臾跨上雕鞍,出

马半里,并不回缰。兴福心惊,连忙追马。洪见赶来,加鞭策马如飞,望捷

路便走。那一匹好马平空彼刁棍拐骗而去。兴福愕然无奈,自悔不及,只得

乘着老骡转庄,报主领罪。仁大怒,将福痛责一番,命牵骡往府中径告。时

包公正公座,兴福进告。包公问:“何处人氏?”福道:“小人名兴福,南

乡人,富仁家奴仆,有状呈上。”

告为半路拐马事:泼遭无赖,驾言买马,骑试半里,加鞭不知去向,止留伊骑原骡

相抵。马上郎不知谁氏之子,清平世岂容脱骗之奸。乞追上告。

包公问那个棍徒姓名,福道:“途遇一面,不知名姓。”包公责道:“乡

民好不知事,既无对头下落,怎生来告状?”兴福哀告道:“久仰天台善断

无头冤讼,小民故此申告。”包公吩咐道:“我设下一计,看你造化如何。

你归家,三日后再来听计。”兴福叩头而去。包公令赵虎将骡牵入马房,三

日不与草料,饿得那骡叫声嘶闹。

过了三日,只见兴福来见包公,包公令牵出那骡,唤兴福出城,张龙押

后,吩咐依计而行,令牵从原路拐骗之处引上路头,放缰任走,但逢草地,

二人拦挡冲咄,那骡径奔归路,不用加鞭,跟至四十里路外,有地名黄泥村,

只见村里一所瓦房旁一扇茅屋,那骡遂奔其家,直入茅屋嘶叫。洪出看见自

己骡回,暗喜不胜。当时张龙同兴福就于近边邻人家探访,那黄洪昂然牵着

一匹骒马,竟去放在山中看养。龙随即带兴福去认,兴福见马即走向前,勒

马牵过,洪正欲来夺,就被张龙一把扭住,连人带马押了,迤逦而行,往府

中见包公。包公发忍道:“你这厮狼心虎胆,不晓我包某么?诳骗路上行人

马匹,该当何罪?”洪事实理亏,难以抵对。包公吩咐张龙将重刑责打,枷

号示众,罚其骡于官,杖七十赶出。兴福不合与之试马,亦量情责罚,当官

领马回去。遂批道:

审得黄洪,以无赖子见马欺心,自负于伯乐之顾 ;兴福以无知竖逢人托意,不思量

赵氏之奸。岂知有马不借人,迳被以骡而驳去。既不及追其人,又未经识其地。幸物类之

有知,借路途以相逐。罪人斯得,名法莫逃,合行重究,从公处罚,昭示后人,休学骗马。

② 蓄——通畜,此处指饲养。

① 膘腴 (yú,音鱼)——肥胖丰满。

② 迤逦——曲曲折折。

① 自负句——自恃有伯乐相马的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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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金丝鲤妖媚迷秀才 郑善人虔诚动观音

话说扬州城东门有一儒家,姓刘名真,字天然,幼而聪明,乐读诗书,

未结婚姻,笃志芸窗 ,甘守清贫。当宋仁宗皇祐三年开科取士,即备行李前

③ ④ ⑤

往东京赴试,争奈盘缠稀少,在途中淹延 日久,将到京都,科场已罢。刘

真叹道:“我如此命薄,不得就试。”收拾余资,就赁开元寺僧房肄业。

不觉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正遇上元佳节,京中大放花灯。彼时离城三

十里通漕运处,地名碧油潭,水深万丈,有个千年金丝鲤鱼成精,往常亦曾

变成女子,迷惑客商。那夕正脱形出潭,听得城里放灯,即吐出一颗小珠,

俨然是个十七、八岁丫环,手持灯笼,随之慢慢行入城来,人看见无不牵情。

将近五更,看着残灯犹未收,妖媚恐露其形,遂走入金丞相后花园内大池中

隐形。元宵已过,妖鱼不思归潭。恰遇丞相有女名金线小姐,因带侍女来花

园内赏花,看见东架瓦盆上一丛红白牡丹可爱,即着侍女折来观玩,倚着池

阁栏杆饮酒。忽见池中有个金鲤鱼,扬须鼓口,游于水面,小姐见着,将饮

残那杯酒倾在池中,被妖鱼一吞而尽。小姐笑视良久,回转香闺。妖鱼因知

小姐好看牡丹,每夜喷气饰之,牡丹颜色愈鲜,引得小姐日日来折玩不已。

春光将尽,初夏又临。刘秀才在僧舍日久,囊箧萧然 ,知己朋友又各回

归,思量没奈何,乃写下几幅草字,往城中官宦家献卖。一日,来到金丞相

府前,适因丞相出探乡友回府,见刘秀才将字在手中,令取看之,连声称羡,

遂带入府内,问其乡贯来因,见其人才不凡,乃留之西馆,教子弟读书,即

令家人去寺中搬取行李,安置一个所在,正近后花园东轩之侧,刘真得遇丞

相提携,衣食充裕,益攻书史,但是府中翰墨往来,并皆刘手启答,丞相甚

爱重之。一夕,刘真偶步入花园中,正值小姐与二、三侍女在花架下玩花,

刘真看见失惊道:“久闻丞相有女,颜貌秀丽,果然不虚。后来小生若侥幸

成名,得此佳人为配足矣。”道罢,恐人知觉,迳转至轩下,因歌杜甫诗数

篇以见志。

常言欲心一动,则邪便侵之,妖正欲迷惑个好男子,没寻机会处,是夜

探得刘真未寝,便变成小姐形迹,到真读书馆所叩其门户。刘启户视之,正

是日间所见的小姐,真愕然。妖媚道:“秀才不要惊恐,妾身省视爹娘已经

睡去,闻君书声清亮,特来请教。”真方安心,与之对坐榻上,谈论颇久,

解衣就寝。天色将明,妖媚先起,谓真道:“今夜早来陪君。”言罢迳去。

自此日去夜来,情意甚密,妖媚每来必将美食待真,真自谓佳遇,不胜之喜。

一夕,妖媚备酒食来与真饮道:“君寓此处虽好,倘久后侍女知觉,报知父

母,两下丢丑。妾不如收拾闺中所有,同君逃回汝家,长为夫妇。”真道:

“如若丞相着人根究,其罪怎逃?”妖媚道:“妾母最爱于我,且妾于君俱

未议婚姻,纵使根究亦无妨事。”真依言,过了一宵,约定十四夜,河下预

备船只,小姐收拾零碎银两,与真迳回扬州,比及丞相知真走去,亦不究问。

② 芸窗——书斋。

③ 争奈——怎奈。

④ 盘缠——也称盘川,即旅费。

⑤ 淹延——滞留延期。

⑥ 肄 (yì,音异)业——学习。

① 囊 (náng)箧(qiè,音怯)萧然——口袋和箱子里冷落清净,比喻钱财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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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妖媚去后,那朵牡丹花即枯死矣,金小姐朝夕思忆,染成病症,纵有

良医,不能调理,母忧问其病由,小姐乃道为牡丹之故。母与丞相说知,丞

相道:“此花惟扬州有。”即差家人带金宝往扬州,不拘官宦民家,不惜重

价买得回家。家人领命迳到扬州,遍访此样壮丹花,惟东门刘秀才家植有数

丛。及家人访到刘秀才家下,值真外出,只见帘子下立着一个女子,问道:

“是谁?”金家家人疑道:“好似我家小姐声音。”近前认之,果是小姐。

恰遇刘真回来,家人亦认得是刘秀才,各痴呆半晌,莫知所为。真问家人来

因,家人告以小姐思壮丹得病特来此买之。真笑道:“小姐随我来此将近半

年,哪里又有一个小姐?”家人难明,连夜回转东京报知丞相。丞相不信,

差公吏来扬州接回小姐,小姐竟不推辞,与刘真随家人等转回东京,入府见

丞相。丞相看是小姐,惊疑未定,及其母出来道:“小姐在房中尚未起来,

因何又有在此?”丞相问刘真缘故,刘真不隐,一一告知昔日在东轩相会之

因由。丞相道:“汝必被妖所惑。”即乘轿入开封府见包公说知其事。包公

差张龙拘到二小姐并刘真,于厅下细视之,果无二样。乃命取轩辕所铸照魔

镜定其真伪,及左右将镜悬于堂上,顷刻间妖鱼吐开黑气,昏了天日,只听

得一声响,黑气四散,看时,堂下二小姐皆不见了。丞相与包公皆愕然,满

堂人无不失色。包公道:“丞相暂退,容迟几日,定有下落。”丞相称谢而

去。包公着刘真在外伺候,将榜文张挂:有知妖精、小姐下落者,给钱五千

贯赏之。次日侵早,往城隍庙中将碟章焚讫。城隍即遣阴兵遍处搜查是何妖

怪,顷刻阴兵来报:碧油潭千年金鲤鱼作怪。城隍具劄 通知五湖四海龙君,

务要捉拿妖鱼解报。龙君得知此事,亦遣水族神兵,沿江湖捕捉妖鱼。无如

水族神兵俱皆杀败,如之奈何。龙君奏于上帝,上帝遣天兵捉之,那妖越遍

八荒,如何拿得?怎奈包大尹日夕于城隍司里追迫,城隍只得再通龙君,龙

君闭住四角海门搜捉,妖鱼却被赶得紧急,走入南海。

时都下有一郑某,平素好善,家中挂一张淡墨素妆的观世音像,日日敬

奉无厌。忽夜梦一素妆妇人向他道:“汝明日来河岸边,引我见包大尹,稳

取一场富贵。”郑某醒来,次早到河边看,果见一中年妇人,手执竹篮,内

放一小小金色鲤鱼,立在杨柳树下,等着郑某来到,便说:“昨日,碧油潭

金鲤鱼为四海龙君追逼无路,奔入南海,藏入琼蕊莲花下,今被我哄入篮中

罩定走不得。前日包大尹有榜文,给赏知得妖鱼下落之人,可引我去,看他

判出此条公案,给得赏钱来,一应赠尔。”郑某大悦,忙引妇人到府衙,正

值包公与金丞相在厅上议论此事。公吏报入,包公唤进问其来由,郑某将妇

人所言告知。包公道:“是此怪矣。”即令当堂放下鱼篮,遂问之。那妖为

佛力所伏,在篮里一一供出迷人情由,摄去小姐现在碧油潭山侧岩穴中。包

公欲将此妖鱼取出烹之,妇人道:“此千年灵气所成,纵烹之亦不能死,老

妇带去自有发落。”包公然之,命库吏赏钱五千贯与妇人去,归人出门首将

赏钱付与郑某道:“报汝奉我三年之诚心,须将此事传于世上。”言讫不见。

郑某方悟是家中所奉观音大士,将钱回家,请精工绘水墨观音之像,手提鱼

篮,京都人效之,皆相传绘,此即今所谓鱼篮观音是也。

比及包公差人士岩穴中寻取得金小姐到衙,已死去了,只心头略有微温,

令医诊视,皆言将有缘生人气引之可苏。包公猛省,谓丞相道:“小姐莫非

① 轩辕——《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此处即指黄帝。

② 具劄 (zhá,音闸)——准备齐全奏事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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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刘秀才有缘?老夫今日当作冰人 ,成就此段姻事。”乃唤过刘真以气上呵

小姐,小姐果然苏来,左右见者皆道事非偶然。包公亦欢悦,命人送二人入

丞相府中。是夕,刘真与小姐成亲。次年,真登第,在京不上数年,官至中

书 ,生二子俱出仕。

① 冰人——冰上为阳,冰下为阴,阴阳事即指婚姻,冰人即介绍婚姻的媒人。

② 中书——官名,供职于内阁,掌撰拟、记载、翻译、缮写,官阶为从七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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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何岳丈具状告异事 玉面猫捉怪救君臣

话说清河县有一秀士施俊,娶妻何氏名赛花,容貌秀丽,女工精通。施

俊一日闻得东京开科取士,辞别妻室而行。与家童小二途中晓行夜住,饥餐

渴饮,行了数日,已到山前,将晚,遇店投宿。原来那山盘旋六百余里,后

面接西京地界,幽林深谷,崖石嗟峨,人迹不到,多出精灵怪异。有一起西

天走下五个老鼠,神通变化,往来莫测,或时变化老人出来,脱骗客商财物;

或时变化女子,迷人家子弟;或时变男氏惑富家之美女。其怪以大小呼名,

有鼠\鼠二等称,聚穴在子弟;或时变男子,惑富家之美女。其怪以大小呼

名,有鼠一、鼠二等称,聚穴在瞰海岩下。那日,其怪鼠五正待寻人迷惑,

化一店主人,在山前迎接过客,恰遇施俊生得清秀,便问其乡贯来历,施俊

告以其实要往东京赴试的事,其怪暗喜。是夕,备酒款待之,与施俊对席而

饮,酒中论及古今,那怪对答如流。施俊大惊,忖道:此只是一店家,怎博

学如此?因问:“足下亦通学否?”其怪笑道:“不瞒秀士说,三、四年前

曾赴试,时运不济,科场没分,故弃了诗书开一小店,于本处随时度日。”

施俊与他同饮到更深,那怪生一计较,呵一口毒气入酒中,递与施秀士饮之,

施俊不饮那酒便罢,饮下去即刻昏闷,倒于座上。小二连忙扶起,引入客房

安歇,腹中疼痛难忍,小二慌张,又没有寻医人处,延至天明,已不知昨夜

店主人在哪里去了,勉强扶了主人再行几里,寻一个店住下,方知中了妖毒。

却说当下那妖怪迳脱身变做施俊模样,便走归来。何氏正在房中梳妆,

听得丈夫回家,连忙出来看时,果是笑容可掬。因问道:“才离家二十余日,

缘何便回?”那妖怪答道:“将近东京,途遇赴试秀士说道,科场已罢,士

子都散,我闻得此话,遂不入城,抽身回来。”何氏道:“小二如何不同回?”

妖怪道:“小二不会走路,我将行李寄托朋友带回,着他随在后。”何氏信

之,遂整早饭与妖食毕,亲朋来往都当是真的。自是妖与何氏取乐,岂知真

夫在店中受苦。又过了半月,施俊在店中求得董真人丹药,调汤饮之,果获

安全。比及要上东京,闻说科场已散,即与小二回来,缓缓归到家中,将有

二十余日。小二先入门,恰值何氏与妖精在厅后饮酒,何氏听见小二回来,

便起身出来问道:“你为何来得恁迟?”小二道:“休说归迟,险些主人性

命难保。”何氏问:“是哪个主人?”小二道:“同我赴京去的,更问哪个

主人?”何氏笑道:“你在路上躲懒不行,主人先回二十余日了。”小二惊

道:“说哪里话,主人与我日则同行,夜则同歇,寸步不离,何得说他先回?”

何氏听了,疑惑不定。忽施俊走入门来,见了何氏,相抱而哭。那妖怪听得,

走出厅前,喝声:“是谁敢戏吾妻?”施俊大怒,近前与妖相斗一番,被妖

逐赶而出。邻里闻知,无不吃惊。施俊没奈何,只得投见岳丈诉知其情。岳

丈甚忧,令具状告于王丞相府衙。

王丞相看状,大异其事,即差公牌拘妖怪、何氏来问。王丞相视之,果

是两个施俊。左右见者皆言除非是包大尹能明此事,惜在边庭未回。王丞相

唤何氏近前细审之,何氏一一道知前情。丞相道:“你可曾知真夫身上有甚

形迹为证否?”何氏道:“妾夫右臂有黑痣可验。”王丞相先唤假的近前,

令其脱去上身衣服,验右臂上没有黑痣。丞相看罢忖道:这个是妖怪。再唤

真的验之,果有黑痣在臂。丞相便令真施俊跪于左边,假施俊跪于右边,着

公牌取长枷靠前分咐道:“汝等验一人右臂有黑痣者,是真施俊;无者是妖

怪,即用长枷监起。”比及公牌向前验之,二人臂上皆有黑痣,不能辨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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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王丞相惊道:“好不作怪,适间只一个有,此时都有了。”且令俱收狱

中,明日再审。

妖怪在狱中不忿,取难香呵起,那瞰海岩下四个鼠精商议便来救之。乃

变作王丞相形体,次日侵早坐堂,取出施俊一干人阶下审问,将真的重责一

番。施俊含冤无地,叫屈连天。忽真的王丞相入堂,见上面先坐一个,遂大

惊,即令公人捉下假的;假的亦发作起来,着公吏捉下真的。霎时间混作一

堂,公人亦辨不得真假,哪个敢动手”当下两个王丞相争辨公堂,看者各痴

呆了。有老吏见识明敏者,近前禀道“两丞相不知真假,辩论连日亦是徒然,

除非朝见仁宗。”仁宗遂降敕宣两丞相入朝,比及两丞相朝见,妖怪作法神

通,喷一口气,仁宗眼目遂昏,不能明视,传旨命将二人监起通天牢里,候

在今夜北斗上时,定要审出真假。原来仁宗是赤脚大仙降世,每到半夜,天

宫亦能见之,故如此云。

真假两丞相既收牢中,那妖怪恐彼参出,即将难香呵起,瞰海岩下三个

鼠精闻得,商量着第三个来救。那第三鼠灵通亦显,变作仁宗面貌,未及五

更,已占坐了朝元殿,大会百官,勘问其事。真仁宗平明出殿,文武官员见

有二天子,各各失色,遂会同众官入内见国母奏知此事,国母大惊,便取过

玉印,随百官出殿审视端的。国母道:“你众官休慌,真天子掌中左有山河

右有社稷的纹,看是哪个没有,便是假的。”众官验之,果然只有真仁宗有

此纹。国母传旨,将假的监于通天牢中根勘去了。

那假的惊慌,便呵起难香,鼠一、鼠二闻知烦恼,商量道:“鼠五好没

分晓,生出这等大狱,事干朝廷,怎得脱逃?”鼠二道:“我只得前去救他

们回来。”鼠二作起神通,变成假国母升殿,要取年中一干人放了。忽宫中

国母传旨,命监禁者不得走透妖怪。比及文武知两国母之命一要放脱一要监

禁,正不知哪个是真国母。仁宗因是不快,忧思数日,寝食俱废。众臣奏道:

“陛下可差使命在边庭宣包公回朝,方得明白。”天子允奏,亲书诏旨,差

使臣往边庭宣读。包公接旨回朝,拜见圣上。退朝入开封府衙,唤过二十四

名无情汉,取出三十六般法物,摆列堂下,于狱中取出一干罪犯来问,委的

有二位王丞相,两个施秀才,一国母,一仁宗。包公笑道:“内中丞相、施

俊未审哪个真假,国母与圣上是假必矣。”且令监起,明日碟知城隍,然后

判问。

四鼠精被监一狱,面面相觑,暗相约道:“包公说牒知城隍,必证出我

等本相。虽是动作我们不得,争奈上干天怒,岂能久遁?可请鼠一来议。”

众妖遂呵起难香,是时鼠一正来开封府打探消息,闻得包丞相勘问,笑道:

“待我做个包丞相,看你如何判理。”即显神通变作假包公,坐于府堂上判

事。恰遇真包公出牒告城隍转衙,忽报堂上有一包公在座。包公道:“这孽

畜敢如此欺诳。”迳入堂上,着令公牌拿下,那妖怪走下堂来,混在一处,

众公牌正不知是哪个为真的,如何敢动手?堂下包公怒从心上起,抽身自忖,

吩咐公牌:“你众人谨守衙门,不得走漏消息,待我出堂方来听候。”公牌

领诺。包公退入后堂去,假的还在堂上理事,只是公牌疑惑,不依呼召。

且说包公入见李氏夫人道:“怪异难明,吾当诉之上帝,除此恶怪。汝

将吾尸用被紧盖床上,休得举动,多则二昼夜便转。”遂取领边所涂孔雀血

① 牒知——用公文告知。

② 面面相觑——相对而视,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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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嚼几口,卧赴阴床上,直到天门。天使引见玉帝奏知其事,玉帝闻奏,命

检察司曹查究何孽力涡。司曹奏道:“是西方雷音寺五鼠精走落中界作闹。”

玉帝闻奏,欲召天兵收之。司曹奏道:“天兵不能收,若赶得紧急,此怪必

走入海,为害尤猛。除非雷晋寺世尊殿前宝盖笼中一个玉面猫能伏之,若求

得来,可灭此怪,胜如十万天兵。”玉帝即差天使往雷音寺求取玉面猫。天

使领玉牒到得西方雷音寺,参见了世尊,奉上玉牒,世尊开读,与众佛徒议

之。有广大师进言:“世尊殿上离此猫不得,经卷甚多,恐议鼠耗,若借此

猫去,恐误其事。”世尊道:“玉帝旨意焉敢不从?”大帅道:“可将金睛

狮子借之。玉帝若究,可说要留猫护经,玉帝亦不见罪。”世尊依其言,将

金睛狮子付天使,前去回奏玉帝。司曹见之奏道:“文曲星为东京大难来,

此兽不是玉面猫,枉费其功,望圣上怜之,取真的与他去。”玉帝复差天使

同包公来雷音寺走一遭,见世尊参拜恳求。世尊不允,有大乘罗汉进道:“文

曲星亦为生民之计,千辛万苦到此,世尊以救生为心,当借之去。”世尊依

言,令童子将宝盖笼中取出灵猫,诵偈一遍,那猫遂伏身短小。付包公藏于

袖中,又教以捉鼠之法。包公拜辞世尊,同天使回见玉帝,奏知借得玉面猫

来。玉帝大悦,命太乙天尊以杨柳水与包公饮了,其毒即解。

及天使送出天门,包公于赴阴床上醒来,己去五日矣。李夫人甚喜,即

取汤来饮了。包公对夫人说知,到西天世尊处借得除怪之物来,休泄此机。

夫人道:“于今怎生处置?”包公密道:“你明日入宫中见国母道知,择定

某日,南效筑起高台,方断此事。”夫人依命,次日乘轿进宫中见国母奏知,

国母依奏,即宣狄枢密吩咐南效筑台,不宜失误。狄青领旨,带领本部军兵

向南效筑起高台完备。包公在府衙里吩咐二十四名雄汉,择定是日前赴台上

审问。轰动东京城军民,哪个不来看?当日真仁宗、假仁宗、真国母、假国

母与两丞相、两施俊,都立台下,文武官排列两厢,独真包公在台上坐,那

假包公尚在台下争辩。将近午时,包公于袖中先取世尊经渴念了一遍,那玉

面猫伸出一只脚,似猛虎之威,眼内射出两道金光,飞身下台来,先将第三

鼠咬倒,却是假仁宗,鼠二露形要走,被神猫伸出左脚抓住,又伸出右脚抓

了那鼠一,放开口一连咬倒,台下军民见者齐声呐喊。那假丞相、施俊变身

走上云霄,神猫飞上,咬下一个是第五鼠,单走了第四鼠,那玉面猫不舍,

一直随金光赶去。台下文武官见除了此怪,无不喝彩。包公下台来,见四个

大鼠,约长一丈,被咬伤处尽出白膏。包公奏道:“此吸人精血所成,可令

各军卫宰烹食之,能助筋力。”仁宗允奏,敕令军卒抬得去了。起驾入朝,

文武各朝贺,仁宗大悦,宣包公上殿面慰之,设宴待文武,命史臣略记其异。

包公饮罢,退回府衙,发放施俊带何氏回家,仍得团圆。向后,何氏只因与

怪交媾,受其恶毒更深,腹痛,施俊取所得董真人丸药饮之,何氏乃吐出毒

气而愈。后来施俊得中进士,官至吏部,生二子亦成名。

① 偈 (jì,音既)——佛经中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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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尹贞娘题联考新夫 查雅士愧赧失佳偶

话说河南许州管下临颖县,有一人姓查名彝,文雅士也,少入县库,娶

近村尹贞娘为妻。花烛之夜,查生正欲解衣而寝,尹贞娘乃止之曰:“妾意

郎君幼读儒书,当发奋励志,扬名显亲,非若寻常俗子可比,今日交会,可

无言而就寝乎?妾今谬出鄙句,郎君若能随口应答,妾即与君共枕;若才力

不及,郎君宜再赴学读书,今宵恐违所愿。”查生即命出题。贞娘乃出诗句

道:“点灯登阁各攻书。”查生思了半晌,未能应答,不觉面有惭色,遂即

辞妻执灯径往学宫而去。是时学中诸友见查生尽夜而来,皆向前问道:“兄

今宵洞房花烛,正宜同伴新人,及时欢会行乐,何独抛弃新人至此,敢问其

故?”查生因诸友来问,即以其妻所出诗句告之诸友,咸皆未答而退。内存

一人姓郑名正者,平生为人极是好谑 ,听得查生此言,随即漏夜私回,径往

查生房内与贞娘宿歇。原来贞娘自悔偶然出此戏联,实非有心相难他,不期

丈夫怀羞而去,心中懊悔不及,及见郑正入房,贞娘只谓查生回家歇宿,哪

知是假的,乃问道:“郎君适间不能对答而去,今倏又回,莫作思得佳句乎?”

郑正默然不答。贞娘忖是其夫怀怒,亦不再问。郑正乃与贞娘极尽交欢之美,

未及天明而去。及天明,查生回家,乃与贞娘施礼道:“昨夜承瞻佳句,小

生学问荒疏,不能应答,心甚愧赧 ,有失陪奉。”贞娘道:“君昨夜已回,

缘何言此诳妾?”再三诘问其故,查生以实未回答之。贞娘细思查生之言,

已知其身被他人所污,遂对查生道:“郎君若实未回,愿郎君前程万里,从

今后可奋志攻书,不须顾恋妾也。”言罢,即入房中自缢。移时,查生知之,

即与父母迳往,救之不及。查生痛悲,不知其故,昏绝于地。父母急救方醒,

只得具棺殡葬贞娘。

不觉时光似箭,又是庆历三年八月中秋节,包公按临至临颖县,直升入

公厅坐下。公厅庭前旁边有一桐树,树下阴凉可爱,包公唤左右把虎皮交椅

移倚在桐树之下,玩月消遣,偶出诗句云:移椅倚桐同玩月。寻思欲凑下韵,

半晌不能凑得,遂枕椅而卧。似睡非睡之间,朦胧见一女子,年近二八,美

貌超群,昂然近前下跪道:“大人诗句不劳寻思,何不道:点灯登阁各攻书。”

包公见对得甚工,即问道:“你这女子往居何处?”可通名姓。”女子答道:

“大人若要知妾来历,除非本县学内秀才可知其详。”言讫,化阵清风而去。

包公醒时,辗转寻思此事奇怪。次日出牌,吩咐左右唤齐临颖县学秀才,

来院赴考。包公出《论语》中题目,乃是“敬鬼神而远之”一句,与诸生作

文,又将“移椅倚桐同玩月”诗句,出在题尾。内有秀才查彝,因见诗句偶

合其妻贞娘前语,遂即书其下云:“点灯登阁各攻书。”诸生作文已毕,包

公发令出外伺候。包公正看卷时,偶然见查彝诗句符合梦中之意,即唤查彝

问道:“吾观汝文章亦只是寻常,但对诗句大有可取,吾谅此诗名必请他人

为之,非汝能作也。吾今识破,可实言之,毋得隐讳。”查彝闻言,一一禀

知。包公又问道:“吾想汝夜往学中之时,内中必有平日极善戏谑之人,知

汝不回,故诈托汝之躯,与汝妻宿,污其身体,汝妻怀羞以致身死。汝可逐

一说来,吾当替汝伸冤。”查彝禀道:“生员学中只有姓郑名正者,平生极

好戏谑。”包公听罢,即令公差拘唤郑正到台审勘。郑正初然抵死不认,后

① 好 (hào,音耗)谑(xuè)——喜欢开玩笑。

① 愧赧 (nǎn,音南)——因惭愧而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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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极刑,只得供招:贞娘诗句,查彝不能答对,怀羞到学与诸友言及此情,

我不合起意,假身奸污,以致贞娘之死,甘罪招认是实。包公取了供词,即

将郑正依拟因奸致死一命,即赴法场处决。士论帖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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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十 徐淑云赠银助国材 庞学吏贪心杀雪梅

话说顺天任县徐卿、郑贤二人,同窗数载,卿妻只生一女,名淑云;贤

妻生有一子,名国材。二人后得高科,俱登朝议职,遂有秦晋之心,因无媒

妁之言,乃以结襟为记,誓无更变。不觉光阴似箭,人事屡移。国材年至十

八,聪明俊慧,无书不读。不幸父母双亡,不数年家资消乏。徐卿见他家贫,

遂欲将女嫁与别家。国材亦不敢启齿,情愿写下离书。淑云性格乖巧,文墨

素谙,闻知父母负约,不肯还配郑郎,优闷香闺,日食减少,不觉又过一年,

宗师考试,村幸入泮宫,馆于儒学西斋。淑云闻材进学,悄使雪梅赍 白银十

两,金杯一双,密送与郑。雪梅迳往其家。访问郑官人在何处,国材堂叔郑

仁道:“你要寻他,可往儒学西斋去寻。”雪梅奔往儒学西斋,果见国材。

雪梅道:“官人万福。淑云小姐拜上,具礼在此作贺。”国材见了,收其礼

物,遂与雪梅道:“蒙小姐错爱,今赐厚仪,何以为当?但小生写了休书,

再不敢过望,自后莫来,恐人知之,贻辱小姐。”嘱罢,送雪梅出学门回去。

雪梅归家见小姐备道郑官人所说言语。淑云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更

二夫。纵使老爷要我改嫁,有死而已。”次日,着雪梅再往儒学去与郑相公

说,叫他二更时分到后园内,把金银赠你,娶小姐回归,材诺其言。不防隔

墙学吏庞龙窃听其所约,心萌一计,至夜来,恰遇国材与同窗友饮酒醉睡,

庞龙投入园内,将槐树一摇,那雪梅叫一声:“郑官人来也。”手中携了白

银一封、金钗数副并情书一纸走将出来,低头细看,却不是郑官人,回身欲

转,庞龙遂拔出利刀将雪梅一刀杀死,推入园池里,取出金银而走。那淑云

等到天明,不见雪梅回来,心中怀疑。这时国材醒来,已自天晓,记起昨日

之约,今误却了大事,闷闷不已。

次日,徐不见雪梅,令家人遍处寻觅,寻到花园中,只见池边有血迹,

即唤众人池内捞看,却是雪梅被人杀死。他边遗下一个纸包。卿令开那包来

看,却是一封情书。书略曰:

妻淑云顿首:家君虽负约,妾志自坚贞。夫子今游泮 岂作负心人。特具白金百两,

② ③

首饰二副,乞作完娶之资。早调琴瑟之好,永和鸾凤之音 。本欲一面,奈家法森严,不

克如愿,遣雪梅转达,幸祈留意是荷。

那徐卿看了大怒,遂具告于县。知具薛堂即令快手捉拿郑国材到厅拘问,郑

国材不认其事。徐卿将淑云书信对理,国村见是小姐亲笔,哑口无言。薛堂

将材拷打一番收监听决。徐卿是夜私送黄金百两,贿托薛堂致死国材。薛堂

受了那金子,也不论国材招与不招只管呼令左右将材钉了长枷问决,做一首

文书解上顺天府去。

是时顺天府尹却是包公。国材将前情逐一告诉,包公令张千将国材收监

听决。材自入禁中,手不释卷,禁中人等无不欣羡,知礼者另加钦敬。适包

① 秦晋——春秋时,秦晋两国世为婚姻,后称两姓联姻的关系为秦晋。

② 赍 (j ī,音基)——把东西送给别人。

③ 贻 (y í,音怡)辱——留下污辱。

① 游泮 (p àn,音判)——游学。

② 琴瑟 (sè,音涩)——两种乐器名,比喻夫妻间感情和谐。

③ 永和句——鸾凤指鸾鸟和凤凰。此名指夫妻间关系和谐尤如鸾凤和鸣。

④ 不克——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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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提监,闻材书声不绝,心中暗想:此子决非谋财害命之徒,后日必有大用。

是夜祝告天地乃寝,梦见有诗一首于壁上。曰:

雪压梅花映粉墙,龙骑龙背试梅花;世人若识其中趣,池内冤伸脱木才。

包公醒来,忖度半晌,方悟其意。次日升堂,拘唤庞龙来府究问。庞龙到厅

诉道:“小的乃学吏,并无受贿,老爷虎牌来拘,有何罪过?”包公道:“这

死囚好胆大包身!悄入徐园,杀死雪梅,得金银若干,你还要强辩?”喝令

李万捆打,将长枷钉了。庞龙失色大惊,心想:这桩密事包公何得而知?真

乃神人!只得直招。包公问道:“你夺去金首饰二副,白银一百,今还有几

多否?”庞龙道:“银皆费尽,只有首饰未动。”遂差张千押庞龙回取首饰

来,又责庞龙一百棍,囚入狱中。令人唤徐卿、淑云到台。包公喝道:“你

这老贼重富轻贫,负却前盟,是何道理?”令张千唤出郑国材到厅,打开长

枷,给衣帽与他穿了。又唤门子摆起香案花烛,令淑云就在厅上与国材拜了

夫妇,库内给银二十两与国材安家。将金首饰还了徐氏回家,追庞龙家产变

银偿还淑云夫妇。将徐卿赶出。那夫妇叩头拜谢包公而去。包公令公牌取出

庞龙,押往法场,斩首示众。申奏朝廷,将薛知县配三千里。后郑国材联科

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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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邱一所抢伞耍无赖 罗进贤骂官怨不平

话说有民罗进贤,二月十二日天下大雨,擎了一伞出门探友,行至后巷

亭,有一后生求帮伞。进贤不肯道:“如此大雨,你不自备伞具,我一伞焉

能遮得两人!”其后生乃是城内光棍邱一所,花言巧计,最会骗人,乃诡词

道:“我亦有伞,适间友人借去,令我在此少待,我今欲归甚急,故求相庇,

兄何少容人之量。”罗生见说,遂与他帮伞。行到南街尾分路,邱一所夺伞

在手道:“你可从那里去!”罗进贤道:“把伞还我。”邱一所笑道:“明

日还罢,请了。”进贤赶上骂道:“这光棍!你帮我伞,还要拿到哪里去?”

邱一所亦骂道:“这光棍!我当初原不与你帮,今要冒认我的伞,是何道理?”

罗进贤忍气不住,扭打在包公衙门去。包公问道:“你二人伞有记号否?”

皆道:“伞乃小物,哪有记号。”包公又问道:“可有干证否?”罗迸贤道:

“彼在后巷帮我伞,未有干证。”邱一所道:“他帮我伞时有二人见,只不

晓得名姓。”包公又问:“伞值价几多?”罗进贤道:“新伞乃值五分。”

包公怒道:“五分银物亦来打搅衙门。”令左右将伞祉破,每人分一半去,

将二人赶出去。密嘱门子道:“你去看二人说些什么话,依实来报。门子回

复道:“一人骂老爷糊涂不明,一人说,你没天理争我伞,今日也会着恼。”

遂命皂隶拿他二人回来问道:“谁骂我者?”门子指罗进贤道:“是此人骂。”

包公道:“骂本管地方官长,该当何罪?”发打二十。罗进贤道:“小人并

不曾骂,真是冤枉。”邱一所执道:“明是他骂,到此就赖着。他白占我伞

是的了。”包公道:“不说起争伞,几乎误打此人,分明是邱一所白占他伞,

我判不明,伞又扯破,故彼不忿,怒骂我。”邱一所道:“他贪心无厌,见

伞来判与他,故轻易骂官。哪里伞是他的?”包公道:“你这光棍,何故敢

欺心?今尚且执他骂官,陷入于罪。是以我故扯破此伞试你二人之真伪,不

然,哪里有工夫去拘干证审此小事。”将一所打十板,仍追银一钱以偿进贤。

适有前在后巷见邱一所骗帮者二人,其一乃是粮户孙符,见包公审出此情,

不觉抚掌道:“此真是生城隍也,不须干证。”包公拘问所言何事,孙符乃

言邱一所帮伞之因,“后来老爷断得明白,故小人不觉叹服。”包公益知所

断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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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邹樵夫卖柴误失刀 卢生员昧心辱斯文

话说有民邹敬,砍柴为生。一日往山采樵,即挑入城内,去卖,其刀插

入柴内,忘记拔起,带柴卖与生员卢日乾去,得银二分归家。及午后复去砍

柴,方记得刀在柴内,忙往卢家去取。日乾小器不肯还。邹敬在家取索甚急,

发言秽骂。乾乃包公得意门生,恃此脚力,就写帖命家人送县。包公问及根

由,知事体颇小,纳其分上,将邹敬责五板发去。

敬被责不甘,复往日乾门首大骂不止,日乾乃衣巾亲见包公道:“邹敬

刁顽,蒙老师责治,彼反撒泼,又在街上大骂,乞加严治,方可警刁。”包

公心上思量道:“彼村民敢肆骂秀才,此必刀真插在柴内,被他隐瞒,又被

刑责,故忿不甘心。乃命快手李节密嘱道:“如此如此。”又将邹敬锁住等

候。李节领命到卢日乾家中道:“卢娘子,那村夫骂你,相公送在衙内,先

番被责五板,今又被责十板,你相公教我来说,如今把柴刀还了他罢。”卢

娘子道:“我官人缘何不自来?”李节道:“你相公见我老爷,定要退堂侍

茶,哪里便回得。”娘子信以为真,即将柴刀拿出还之。李节将刀拿回衙呈

上:“老爷,刀在此。”邹敬道:“此正是我的刀。”日乾便失色。包公故

意喝道:“邹敬,休怪本官打你,你既要取刀,只该善言相求,他未去看,

焉知刀在柴中?你便敢出言骂,且问你辱骂斯文该得何罪?我轻放你只打五

板,秀才的帖中已说肯把刀还你,你去又骂,今刀虽与你去,还该打二十板。”

邹敬磕头求赦。包公道:“你在卢秀才面前磕头请罪,便赦你。”邹敬吃惊,

即在日乾前一连磕了几个头,连忙走出去。包公乃责日乾道:“卖柴生理,

至为辛苦,你忍瞒其柴刀,仁心安在?我若偏护斯文,不究明白,又打此人,

是我有亏小民了。我在众人前说你自肯把刀还他,令邹敬叩谢,亦是惜汝廉

耻两字。”说得日乾满面羞惭,无言可答而退。包公遣人到卢家赚出柴刀,

是其智识;人前回护,掩其过衍,是其厚重;背后叮咛,责其改过,是其教

化。一举而三善备焉。

① 过愆 (qiān,音牵)——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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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红牙球入帘牵真情 潘官人出门斩假鬼

话说京中有一富家,姓潘名源柳,人称为长者,原是官宦之家。有一子

名秀,排行第八,年方弱冠 ,丰姿洒落。一日,清明时节,长者备祭仪登坟

挂钱。其家有红牙球一对,乃国家所出之宝,是昔日真宗赐与其祖的。长者

出去后,秀带牙球出外闲耍片时,约步行来,忽见对门刘长者家朱门潇洒,

帘幕半垂,下有红裙,微露小小弓鞋,潘秀不觉魂丧魄迷,思欲见之而不可

得。忽见一个浮浪门客王贵,遂与秀答言道:“官人在此伺候,有何事?”

秀以直告。王贵道:“官人要见这女子有何难处?”遂设一计,令秀向前将

球子闲戏,抛入帘内,佯与赶逐球子,揭开珠帘,便可一见。秀如其言,但

见此女年方二八,杏眼桃腮,美容无比,与之作揖。此女名唤花羞,便问:

“郎君缘何到此?”秀答道:“因闲耍失落一牙球,赶来寻取,触犯娘子,

望乞恕罪。”此女见秀丰仪出众,心甚爱之。遂含笑道:“今日父母俱出踏

青,幸汝相逢,机缘非偶,愿与郎君同饮一杯,少叙殷勤。”秀听罢,且疑

且惧,不敢应声。此女遂即扯住秀衣道:“若不依允,即告到官。”秀不得

已遂从之。二人香闺中对斟,饮罢,两情皆浓。女子问道:“君今年青春几

何?”秀答道:“虚度十九春矣。”女子又问:“曾娶亲否?”秀道:“尚

未及婚。”女子道:“吾亦未尝许人,君若不嫌淫奔之名,愿以奉事君子。”

秀惊答道:“已蒙赐酒,足见厚意。娘子若举此情,倘令尊大人知之,小生

罪祸怎逃?”女子道:“深闺紧密,父母必不知情,君子勿俱。”秀见女子

意坚,情兴亦动,二人同入罗帐,共偕鸳侣。云收雨散,秀即披衣起来辞去。

女子遂告秀道:“妾有衷曲诉君。今日幸得同欢,妾未有家,君未有室,何

不两下遣媒,结为夫妇?”秀许之,二人遂指天为誓,彼此切莫背盟。秀即

归家,日夜相思,如醉如痴,情怀不已,转成憔悴。其父母再三问其故,秀

不得已,遂以刘氏女相爱之情告之。父母甚怜之即忙遣媒人去与刘长者议婚。

刘长者对媒人道:“吾上无男子,只有花羞一女,不能遣之嫁出,纳胥在家

则可。”媒人归告潘长者,长者思忖道:吾亦只此一子,如何可出外就亲,

想是刘家故为此说推托,决难成就。遂与秀说:“刘家既不愿为婚,京中多

有豪富,何愁无亲?吾当别议他姻。”秀默然,遂成耽搁,后竟别议赵家女

为配,因此潘秀与花羞女绝念。及成亲之日,行装盈门,笙簧嘹亮。是日,

花羞在门外眺望,遂问小婢:“潘家今日何事如此喧闹?”小婢答道:“潘

郎娶赵家女,今日成亲。”花羞听了,追思往事,垂泪如雨,自悔自怨,转

思之深,说不出来,遂气闷而死。父母哭之甚哀,竟不知其故。遂令仆王温、

李辛葬于南门外。

李辛回家,天色已晚,思想花羞女容颜可爱,心甚不忍舍,即告父母道:

“今夜有件事外出一走。”父母允之,李辛至二更时候,月色微明,遂去掘

开坟,劈开棺木,但见花羞女容貌如存。李辛思量:“可惜这娘子,与他尸

骸合宿一宵,虽死亦甘心。”道罢,即揭起衣衾,与之同睡。良久,忽见花

羞微微身动,眼目渐开,未几,略能言,问:“谁人敢与我同睡?”李辛惊

道:“吾乃你家之仆李辛,主翁令我葬娘子在此,我因不忍舍,今夜掘开棺

② 弱冠——《礼记·典礼上》:“二十曰弱,冠。”弱,指年少;冠指古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弱冠即指

二十岁左右。

③ 衷曲——内心隐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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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看看娘子如何,不意娘子醒来,实乃天幸。”花羞已省人事,忽忆家中前

日的事,遂以其情告李辛道:“只因潘秀负盟,以致闷死。今天赐还魂,幸

有缘遇汝掘开坟墓,再得重生。此恩无以为报,今亦不愿回家,愿与汝结为

夫妇。棺木中所有衣服物件,尽与汝拿去。”李辛甚喜,仍然掩了坟墓,遂

与花羞同归,天尚未晓,到家叩门,其母开门见李辛带一妇人同回,怪而问

之,辛告其母道:“此女原在娼家,与儿相识数载,今情愿弃了风尘,与儿

为姻,今日带归见父母。”母信其言,二人遂成夫妇,情切相爱,人不知是

花羞女也。李辛尽以其衣服首饰散卖别处,因而致富。

半年余,偶因邻家冬夜失火,烧至李辛房舍,花羞慌忙无计,可怜单衣

惊走,无所适从,与李辛各散东西,行过数条街巷,栖栖无依。忽认得自家

楼屋,花羞遂叩其父母之门,院子喝问:“谁人叩门?”花羞应道:“我是

花羞女,归来见爹娘一次。”院子惊怪道:“花羞已死半年,缘何又来叩门?

必是鬼魂。明日自去通报你爹娘,多将金钱衣彩焚化与娘子,且小心回去。”

院子竟不敢开门。花羞欲进不得,欲去不得,风冷衣单,空垂两泪,无处投

奔。忽见潘家楼上灯光的的闪闪,筵席未散,又去叩潘家门,门公怪问:“是

谁扣门?”花羞应声:“传语潘八宫人,妾是刘家花羞女,曾记得郎君昔日

因戏牙球,遂得见一面,今夜有些事,特来投奔。”门公遂报潘秀,秀思忖

怪异,若是对门刘家女,已死半年,想是鬼魂无依,遂呼李吉点灯,将冥钱①

衣彩来焚与之,秀自持宝剑随身,开门果见花羞垂泪乞怜。秀告花羞道:“你

父母乃是大富之家,回去觅取些香楮便了,何故苦苦来缠我?”言罢,烧了

冥钱,急令李吉闭了门。那花羞连声叫屈不肯去,道:“你好负心人也!好

不伤感。”秀大怒,复出门外挥剑斩之,遂闭门而卧。五更将尽,军巡在门

外大叫:“有一个无头的妇人在外,遍身带血。”都巡遂申报府衙去了。

是时轰动街坊,刘长者闻得此事,怀疑不定。是夕,梦见花羞女来告称:

“我被潘八杀了,尸骸现在他家门外,乞爹爹伸雪此冤。”言讫,竟俺泪而

去。长者睡觉来以此梦告其妻道:“花羞女想必是还魂,被人开了墓。”待

明日去掘开坟墓看时,果然不见尸骸,遂具状呈告于包公。包公即差人唤潘

秀,不多时公差拘到,包公以盗开坟墓、杀了花羞事问之,秀不知其情,无

言可应。包公根勘秀之原由,秀逐一具供剑斩鬼魂情由,包公疑而未决,将

潘秀监收狱中,随即具榜遍挂四门:为捉到潘秀杀了花羞事,但潘秀不肯招

认,不知当初是谁人开墓,救得花羞还魂,前来报知,给与赏钱一千贯。李

辛见此榜,遂入府衙来告首请赏,一一具言花羞还魂事。包公遂判李辛不合

开坟,致令潘秀误杀花羞,将李辛处斩,潘秀免罪。后潘秀追思花羞之事,

③ ④

忧念深重,遂成羸疾而死,是花羞女怨愆之报也。

① 冥 (míng,音明)钱——迷信者称死后用的钱。

② 香楮 (chǔ,音楚)——香火和纸钱。

③ 羸 (léi,音雷)疾——衰弱的疾患。

④ 怨愆——怨恨太过,超出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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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施桂芳游园入奇境 何表兄避讼蒙冤屈

话说四川成都府有一人姓何名达,为人刚直,年四十岁尚未有嗣。忽一

日与叔子何隆争论未分的产业,隆亦是个好刁之徒,不容相让,讼之于官,

逮系干证,连年不决,以此兄弟致仇。何达欲思避身之计,来见姑之子施桂

芳商议其事,桂芳原是宦族,幼习诗书,聪明才俊,尚未娶妻。那日见表兄

来家,邀入舍中坐下,问其来由。达道:“只困讼事一节,连年烦忧,伤财

涉众,悔之莫及,思欲为脱身之计,特来与弟商议。”桂芳道:“兄若不言,

小弟当要告知,目前有故人韩节使官任东京,时遣人相请,兄何不整理行装

同小弟相访一遭,且得游玩京城景致,得以避此是非。”达闻言大喜,即辞

桂芳归家,与妻说知,收拾衣资之类,约日与桂芳并家人许一离成都望东京

进发。将行了二十余日,望见东京城不远,将晚,歇城东山店,明日侵早入

城,访问韩节使消息,人答道:“按巡郡邑,尚未转衙。”以此桂芳与何达

留止城东驿舍中,等待韩节使回来。清闲无事,每日二人只是饮酒寻芳,闻

有景致处,即便观玩。

一日,何达同桂芳游到一个所在,遥见楼阁隐隐,风送钟声。何达道:

“前面莫不是佳境?与弟同前访看。”桂芳随步行来,却是一古寺。二人入

得寺来,却遇二老僧在佛堂上讲经,见有客至,便起身施礼,请入方丈,分

宾主坐定。僧人问:“秀士何来?”桂芳答道:“访故人不遇,特过宝刹观

览。”僧令童子奉茶,何、施二人茶罢,又今童子取钥匙开各处门与何、施

二人观景。何、施登罗汉阁观览一番,只见寺前一所树林,幽奇苍郁,古木

森森,便问童子:“那一座树林是何处?”童子答道:“原是刘太守所置花

园,太守过后,今已荒废多时,只一园林木而已。”桂芳听罢,对何达说道:

“试往游玩一番。”经游其地,但见园墙崩塌,砌石斜欹,狐踪兔迹,交驰

草径。桂芳叹道:“昔人初置此园,岂期今日如是。”忽然何达说:“适才

失落一手帕,内有碎银几两,莫非在佛阁上,弟且少待,我去寻取便来。”

言罢竟去,桂芳缓步行入竹林中,等久不来。忽有二女使从林外而入,见桂

芳笑道:“太守请你议事。”桂芳问道:“你太守是谁?”女使道:“君去

便知。”桂芳忘却等候,遂随二女使而去。比及何达来寻桂芳,不知所在,

四下搜寻,并无消息,日色又晚,何达忖道:莫非他等我不来,先自回舍去

了?即抽身转驿舍来问。

当下桂芳被那女使引到一所在,但见明楼大屋,朱门绣户,却是一个官

府第宅。堂上坐一仕宦,见桂芳来到,便下阶迎进堂上赐坐,甚加礼敬。桂

芳再三谦逊,其官宦道:“足下远来,不必固辞。老夫避居此处十数年矣,

人迹不到。君今相遇,事非偶然。吾有女年长,尚未许人,欲觅一佳婿不得,

今愿以奉君,幸勿见阻。”桂芳正不知如何答应,那仕宦便分付使女,备筵

席与秀士今夕毕礼。桂芳惶惧辞让,群女引之入室,锦帐绣帏,金碧辉煌,

一美人出与相揖,遂谐伉俪。桂芳欢悦得此佳偶,真乃奇遇。自后再不见太

守的面,但终日与群妇人拥簇嬉戏而已。

比及何达走回驿舍中,问家人许一:“曾见桂官人回来否?”许一道:

“桂官人与主人一同出城未转。”何达惊疑,只恐在林中被大虫所伤,过了

一宵。次日再往寺中访问,并无知者。何达至晚只得怏怏转回驿舍。停候十

数日,并没消息,与家人商议,收拾回家。那往日官司未息,何隆访得达归,

问及施桂芳没有下落,即以何达谋死桂芳情由具状告于本司。有司拘根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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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达无辞相抵,遂被监禁狱中。何隆怀仇欲报,乘此机会,要问何达偿命,

衙门上下用了贿赂,急推勘其事。何达受刑不过,只得招成了谋害之事,有

司叠成文案,该正大辟,解赴西京决狱。

时值包公为护国张娘娘进香,跑到西京玉妃庙还愿,事毕经过街道,望

见前面一道怨气冲天而起,便问公牌:“前面人头簇簇,有何事故?”公牌

禀道:“有司官今日在法场上决罪人。”包公忖道:内中必有冤枉之人。即

差公牌报知,罪人且将审实,方许处决。公牌急忙回复,监斩官下敢开刀,

随即带犯人来见包公。包公根勘之,何达悲咽不止,将前事诉了一遍。包公

听了口词,又拘其家人问之,家人亦诉并无谋死情由,只不知桂官人下落,

难以分解。包公怪疑,令将何达散监狱中,再候根勘。

次日,包公吩咐封了府门,扮作青衣秀士,只与军牌薛霸,何达家人许

一。共三人,竟来古寺中访问其事。恰值二僧正在方丈闲坐,见三人进来,

即便起身迎入坐定。僧人问:“秀士何来?”包公答道:“从四川到此,程

途劳倦,特扰宝刹,借宿一宵,明日即行。”僧人道:“恐铺盖不周,寄宿

尽可。”于是,包公独行廊下,见一童子出来,便道:“你领我四处游玩一

遍,与你铜钱买果子吃。”童子见包公面色异样,笑道:“今年春间,两个

秀才来寺中游玩,失落了一个,足下今有几位来?”包公正待根究此事,听

童子所言,遂赔小心问之,童子叙其根由,乃引出山门用手指道:“前面那

茂林内,常出妖怪迷人。那日一秀士入林中游行,不知所在,至今未知下落。”

包公记在心中,就于寺内过了一宿。次日同许一去林中行走,根究其事。但

见四下荒寂,寒气侵人,没有一些动静。正疑惑间,忽听林中有笑声,包公

冒荆棘而入,只见群女拥着一男子在石上作乐饮酒。包公近前叱呵之,群女

皆走没了,只遗下施桂芳坐在林中石上,昏迷不醒人事,包公令薛霸、许一

扶之而归。过了数日,桂芳口中吐出恶涎数升,如梦方醒,略省人事,包公

乃开府衙坐入公案,命薛霸拘何隆一千人到阶下,审勘桂芳失落之由。桂芳

遂将前情道知,言讫,鸣咽不胜。包公道:“吾若不亲到其地,焉知有此异

事。”乃诘何隆道:“汝未知人之生死,何妄告达谋杀桂芳?今桂芳尚在,

汝当何罪?”何达泣诉道:“隆因家业不明,连年结讼未决,致成深仇,特

以此事欲置小人于死地。”包公信以为然。刑拷何隆,隆知情屈,遂一一招

承。包公叠成文案,将何隆杖一百,发配沧州军,永不回乡;治下衙门官吏

受何隆之贿赂,不明究其冤枉,诬令何达屈招者,俱革职役不恕;施桂芳、

何达供明无罪,各放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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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张大智无才误学生 杨家子失教不敬师

话说人家教育子弟,择师为先,做先生的误了学生终身大事,真实可恨。

东京有个姓张的先生,名字叫做大智,生来一字不通,只写得一本《百家姓》

而已。那先生有一件好处,惯会谋人家好馆,处了三年五载,得了七两八贯,

并不会教训一字,把学生大事误尽不顾。有个东家姓杨名梁,因见学生无成,

死去告于包公台下:

告为恶师误徒事:易子而教,成人是望;夫子之患,在好为师。今某一丁不识,强

① ②

谋人馆。束脩 争多,何曾立教;误子无成,杀人不啻 。乞正斯文,重扶名教。上告。

包公看罢,大怒道:“做先生的误了学生,其罪不小。”唤鬼卒速拿恶

师张大智来。不多时,张大智到。包公道:“张大智,你如何误了人家学生?”

张大智道:“张某虽则不才,颇知教法,但凡教法要因人而施。学生生来下

愚,叫做先生的也无可奈何。就是孔夫子有三千徒弟,哪里个个做得贤人!

况做先生的就如做父母的一样,只要儿子好,哪里要儿子不好!还有一件,

孔夫子说道:自行束情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又孟子说道:待先生如此,其

忠且敬也。看来做主人家的也有难做处。因见杨某学生又蠢,礼数又疏,故

未能造到大贤地位。”包公道:“杨梁你如何怠慢先生?”杨梁道:“因见

先生不善教诲,故此怠慢他也须有的。”张大智道:“你见我不善教诲,何

不辞了我另请别个?”杨梁道:“你见我怠慢你,何不辞了我到别家去?”

二人折辩多时。包公喝道:“休得折辩,毕竟两家都有不是处。”张大智又

补一诉词:

诉为诬师事:天因材笃焉,圣因人教哉。有朋自远方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自行

束脩以上,三月不知肉味。上大人容某禀告,化三千惟天可表。上诉。

包公看罢笑道:“待我考试先生一番,就见主人家的意思。”遂出下一个题

目来,先生就做,又一字不通。包公道:“果然名不虚传,主人慢师情该有

的;先生误了学生,罪问谋财杀命。但主人家既请了那先生,虽则不通,合

当礼待,以终其事,不可坏了斯文体面。今罚先生为牛,替主人家耕田,还

了宿债;罚主人为猪,今生舍不得礼待先生,来生割肉与人吃。”批道:

审得,师有师道,黑漆灯笼如何照得;弟有弟道,废朽樗栎如何雕得;主有主道,

一毛不拔如何成得。先生没教法,误了多少后生,罚牛非过;主人无道理,坏了天下斯文,

做猪何辞。从此去劝先生,不要自家吃草;自今后语主人,勿得来世受屠。

批完,各杖去讫。

① 束脩——干肉,学生送给教师的礼物。

② 不啻 (chì,音斥)——不异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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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曹国舅害民被正法 包文正迅雷沛甘霖

话说潮州潮水县孝廉坊铁邱村有一秀士,姓袁名文正,幼习儒业,妻张

氏,美貌而贤,生个儿子已有三岁。袁秀才听得东京将开南省,与妻子商议

要去赴试。张氏道:“家中贫寒,儿子又小,君若去后,教妾靠着谁人?”

袁秀才答道:“十年灯窗之苦,指望一举成名。既贤妻在家无靠,不如收拾

同行。”两个路上晓行夜住,不一日到了东京城,投在王婆店中歇下,过了

一宿。次日,袁秀才梳洗饭罢,同妻子人城玩景,忽一声喝道前来,夫妻二

人急躲在一边,看那马上坐着一应贵侯,不是别人,乃是曹国舅二皇亲。国

舅马上看见张氏美貌非常,便动了心,着军牌请那秀才到府中说话。袁秀才

闻得是国舅,哪里敢推辞,便同妻子入得曹府来,国舅亲自出迎,叙礼而坐,

动问来历。袁秀才告知赴试的事,国舅大喜,先令使女引张氏入后堂相待去

了,却令左右抬过齐整筵席,亲劝袁秀才饮得酪酊大醉,密令左右扶向僻处

用麻绳绞死,把那三岁孩儿亦打死了。可怜袁秀才满腹经纶 未展,已作南柯

一梦 。比及张氏出来要同丈夫转店,国舅道:“袁秀才饮已过醉,扶入房中

睡去。”张氏心慌,不肯出府,欲待丈夫醒来。挨近黄昏,国舅令使女说与

他知:“说他丈夫已死的事,且劝他与我为夫人。”使女通知其事,张氏号

陶大哭,要寻死路。国舅见他不从,令监在深房内,命使女劝谕不题。

且说包公到边庭赏劳三军,回朝复命已毕,即便回府。行过石桥边,忽

马前起一阵狂风,旋绕不散。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便差手下王兴、李

吉随此狂风跟去,看其下落。王、李二人领命,随风前来,那阵风直从曹国

舅高衙中落下。两个公牌仰头看时,四边高墙,中间门上大书数字道:“有

人看者,割去眼睛,用手指者,砍去一掌。”两公牌一吓,回禀包公,公怒

道:“彼又不是皇上宫殿,敢如此乱道!”遂亲自来看,果然是一座高院门,

正不知是谁家贵宅。乃令军牌问一老人,老人禀道:“是皇亲曹国舅之府。”

包公道:“便是皇亲亦无此高大,彼只是一个国舅,起甚这样府院。”老人

叹了一声气道:“大人不问,小老哪里敢说。他的权势比当今皇上的还胜,

有犯在他手里的,便是铁枷;人家妇女生得美貌,便拿去奸占,不从者便打

死,不知害死几多人命。近日府中因害得人多,白日里出怪,国舅住不得,

今閤府移往他处去了。”包公听了,遂赏老人而去。回衙即令王兴、李吉近

前,勾取马前旋风鬼来证状。二人出门,思量无计,到晚间乃于曹府门首高

叫:“冤鬼到包爷衙内去。”忽一阵风起,一冤魂手抱三岁孩儿,随公牌来

见包公。包公见其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将赴试被曹府谋死,弃尸在后花园

井中的事,从头诉了一遍。包公又问:“既汝妻在,何不令他来告状?”文

正道:“妻子被他带去郑州三个月,如何能够得见相公?”包公道:“汝且

去,我与你准理。”说罢,依前化一阵风而去。次日升厅,集公牌吩咐道:

“昨夜冤魂说,曹府后花园井里藏得有千两黄金,有人肯下去取来,分其一

半。”王、李二公差回禀愿去,吊下井中,二人摸着一死尸,十分惊怕,回

衙禀知包公。包公道:“我不信,就是尸身亦捞起来看。”二人复又吊下井

去,取得尸身起来,抬入开封府衙。

① 满腹经纶——学识渊博,一肚子的学问。

② 南柯一梦——唐代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记载:淳于棼梦见到了大槐安国,娶了公主,做了南柯太守,

享尽了荣华富贵,醒后方知是一场空梦。以此指一场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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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公令将尸放于东廊下,便问牌军曹国舅移居何处,牌军答道:“今移

在狮儿巷内。”即令张千、李万备了羊酒,前去作贺他。包公到得曹府,大

国舅在朝未回,其母郡太夫人大怒,怪着包公不当贺礼。包公被夫人所辱,

正转府,恰遇大国舅回来,见包公,下马叙问良久,因道知来贺被夫人羞叱。

大国舅赔小心道:“休怪。”二人相别。国舅到府烦恼,对郡太夫人道:“适

间包大人遇见儿子道,来贺夫人,被夫人羞辱而去。今二弟做下逆理之事,

倘被他知之,一命难保。”夫人笑道:“我女儿现为正宫皇后,怕他怎么?”

国舅道:“今皇上若有过犯,他且不怕,怕甚皇后?不如写书与二弟,叫他

将秀才之妻谋死,方绝后患。”夫人依言,遂写书一封,差人差送到郑州。

二国舅看罢也没奈何,只得用酒灌醉张娘子,正待持刀入房要杀,看他容貌

不忍下手,又出房来,遇见院子张公,道知前情。张公道:“国舅若杀之于

此,则冤魂不散,又来作怪。我后花园有口古井,深不见底,莫若推于井中,

岂不干净。”国舅大喜,遂赏张公花银十两,令他缚了张氏,抬到园来。那

张公有心要救张娘子,只待他醒来。不一时张氏醒来,哭告其情,张公亦哀

怜之,密开了后门,将十两花银与张娘子作路费,教他直上东京包大人那里

去告状。张氏拜谢出门,他是个闺中妇女,独自如何到得东京?悲哀怨气感

动了太白金星,化作一个老翁,直引他到东京,化阵清风而去。张氏惊疑,

抬起头望时,正是旧日王婆店门首,入去投宿。王婆认得,诉出前情,王婆

亦为之下泪,乃道:“今日五更,包大人去行香,待他回来,可截马头告状。”

张氏请人写了状子完备,走出街来,正遇见一官到,去拦住马头叫屈。哪知

这一位官不是包大人,却是大国舅,见了状子大惊,就问他一个冲马头的罪,

登时用棍将张氏打昏了,搜检身上有银十两,亦夺得去,将尸身丢在僻巷里。

王婆听得消息忙来看时,气尚未绝,连忙抱回店中救醒。过二、三日,探听

包大人在门首过,张氏跪截马头叫屈。包公接状,便令公差领张氏入府中去

廊下认尸,果是其夫。又拘店主人王婆来问,审勘明白,令张氏入后堂,发

放王婆回店。包公思忖:先捉大国舅再作理会,即诈病不起。

上闻公病,与群臣议往视之,曹国舅启奏:“待微臣先往,陛下再去未

迟。”上允奏。次日报入包府中,包公吩咐齐备,适国舅到府前下轿,包公

出府迎入后堂坐定,叙慰良久,便令抬酒来,饮至半酣,包公起身道:“国

舅,下官前日接一纸状,有人告说丈夫、儿子被人打死,妻室被人谋了,后

其妻子逃至东京,又被仇家打死,幸得王婆救醒,复在我手里又告,已准他

的状子,正待请国舅商议,不知那官人姓甚名谁?” 国舅听罢,毛发悚然。

张氏从屏风后走出,哭指道:“打死妾身正是此人。”国舅喝道:“无故赖

人,该得何罪?”包公大怒,令军牌捉下,去了衣冠,用长枷监于牢中。包

公恐走漏消息,闭上了门,将随带来之人尽行拿下。思忖捉二国舅之计,遂

写下假家书一封,已搜出大国舅身上图书,用朱印讫,差人星夜到郑州,道

知郡太夫人病重,急速回来。二国舅见书认得兄长图书,即忙转回东京,来到

府遇见包公,请入府中叙话。酒饮三杯,国舅起身道:“家兄有书来,说道

郡太病重,尚容另日领教。”忽厅后走出张氏,跪下哭诉前情,国舅一见张

氏,面如土色。包公便令捉下,枷入牢中。

从人报知郡太夫人,夫人大惊,急来见曹娘娘说知其事。曹皇后奏知仁

宗,仁宗亦不准理。皇后心慌,私出宫门来到开封府与二国舅说方便。包公

道:“国舅已犯大罪,娘娘私出宫门,明日为臣见圣上奏知。”皇后无语,

只得复回宫中。次日,郡太夫人奏于仁宗,仁宗无奈,遣众大臣到开封府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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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包公预知其来,吩咐军牌出示:彼各自有衙门,今日但入府者便与国舅

同罪。众大臣闻知,哪个敢入府来?上知包公决不容情,怎奈郡太夫人在金

殿哀奏,皇上只得御驾亲到开封府,包公近前接驾,将玉带连咬三口奏道:

“今又非祭天地劝农之日,圣上胡乱出朝,主天下有三年大旱。”仁宗道:

“朕此来端为二皇亲之故,万事看朕分上恕了他罢!”包公道:“既陛下要

救二皇亲,一道赦文足矣,何劳御驾来临?今二国舅罪恶贯盈,若不依臣启

奏判理,情愿纳还官诰归农。”仁宗回驾。包公令牢中押出二国舅赴法场处

决。郡太夫人得知,复入朝哀恳圣上降赦书救二国舅,皇上允奏,即颁赦文,

遣使臣到法场,包公跪听宣读,只赦东京罪人及二皇亲,包公道:“都是皇

上的百姓犯罪,偏不赦天下,赦只赦东京!”先把二国舅斩讫,大国舅等待

午时开刀。郡太夫人听报斩了二国舅,忙来哭奏皇上。王丞相奏道:“陛下

须通行颁赦天下,方可保大国舅。”皇上允奏,即草诏颁行天下,不论犯罪

轻重,一齐赦宥 。包公闻赦各处,乃当场开了大国舅长枷,放回府中,见了

郡太夫人,相抱而哭。国舅道:“不肖深辱父母,今在死中复生,想母亲自

有人侍奉,为儿情愿纳还官诰,入山修行。”郡太夫人劝留不住。后来曹国

舅得遇真人点化,入了仙班,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包公判明此段公案,令将袁文正尸首葬于南山之阳。库中给银三十

两,赐与张氏,发回本乡。是时遇赦之家无不称颂包公仁德。包公此举,杀

一国舅而文正之冤得伸,赦一国舅而天下罪囚皆释,真能以迅雷沛甘霖之泽

者也。

① 赦 (shè,音射)宥(y òu,音又)——减罪或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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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宋仁宗认母审奸臣 刘娘娘私赂露机关

话说包公自赈济饥民,离任赴京来到桑林镇宿歇。吩咐道:“我借东岳

庙歇马三朝,地方倘有不平之事,许来告首。忽有一个住破窑婆子闻知,走

来告状。包公见那婆子两目昏眊 ,衣服垢恶,便问:“汝是何人,要告什么

不平事?”那婆子连连骂道:“说起我名,便该死罪。”包公笑问其由。婆

子道:“我的屈情事,除非是真包公方断得,恐你不是真的。”包公道:“你

如何认得是真包公,假包公?”婆子道:“我眼看不见,要摸颈后有个肉块

的,方是真包公,那时方申得我的冤。”包公道:“任你来摸。”那婆子走

近前,抱住包公头伸手摸来,果有肉块,知是真的,在脸上打两个巴掌,左

右公差皆失色。包公也不嗔怒他,便问婆子:“有何事?你且说来。”那婆

子道:“此事只好你我二人知之,须要遣去左右公差方才好说。”包公即屏

去左右。婆子知前后无人,放声大哭道:“我家是毫州毫水县人,父亲姓李

名宗华,曾为节度使,上无男子,单生我一女流,只因难养,年十三岁就入

太清宫修行,尊为金冠道姑。一日,真宗皇帝到宫行香,见吾美丽,纳为偏

妃,太平二年三月初三日生下小储君 ,是时南宫刘妃亦生一女,只因六宫大

使郭槐作弊,将女儿来换我小储君而去,老身气闷在地,不觉误死女儿,被

囚于冷宫,当得张院子知此事冤屈,六月初三日见太子游赏内苑,略说起情

由,被郭大使报与刘后得知,用绢绞死了张院子,杀他一十八口,直待真宗

晏驾 ,我儿接位,颁赦冷宫罪人,我方得出,只得来桑林镇觅食,万望奏于

主上,伸妾之冤,使我母子相认。”包公道:“娘娘生下太子时,有何留记

为验?”婆子道:“生下太子之时,两手不直,一宫人挽开看时,左手有山

河二字,右手有社稷二字。”包公听了,即扶婆子坐于椅上跪拜道:“望乞

娘娘恕罪。”令取过锦衣换了,带回东京。

及包公朝见仁宗,多有功绩,奏道:“臣蒙诏而回,路逢一道士连哭了

三日三夜。臣问其所哭之由,彼道: ‘山河社稷倒了。’臣怪而问之:‘为

甚山河社稷倒了?’道士道: ‘当今无真天子,故此山河社稷倒了。’”上

笑道:“那道士诳言之甚。朕左手有山河二字,右手有社稷二字,如何不是

真天子?”包公奏道:“望我主把与小臣看明,又有所议。”仁宗即开手与

包公及众臣视之,果然不差。包公叩头奏道:“真命天子,可惜只做了草头

王。”文武听了皆失色。上微怒道:“我太祖皇帝仁义而得天下,传至寡人,

自来无愆,何谓是草头王?”包公奏道:“既陛下为嫡派之真主,如何不知

亲生母所在?”上道:“朝阳殿刘皇后便是寡人亲生母。”包公又奏道:“臣

已访知,陛下嫡母在桑林镇觅食。倘若圣上不信,但问两班文武便有知者。”

上问群臣道:“包文拯所言可疑,朕果有此事乎?”王丞相奏道:“此陛下

内事,除非是问六宫大使郭槐,可知端的。”上即宣过郭大使问之。大使道:

“刘娘娘乃陛下嫡母,何用问焉!此乃包公妄生事端,欺罔我主。”上怒甚,

① 昏眊(maò, 音冒)——昏暗失神。

② 嗔(chēn,音琛)怒——生气发怒。

③ 储君——皇太子。

④ 晏驾——古代帝王死亡的讳辞。

① 自来无愆——从来没有失误。

② 端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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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将包公押出市曹斩首。王丞相又奏:“文拯此情,内中心有缘故,望陛下

将郭大使发下西台御史处勘问明白。”上允其奏,着御史王材根究其事。

当时刘后恐泄漏事情,密与徐监宫商议,将金宝买嘱王御史方便。不想

王御史是个赃官,见徐监宫送来许多金宝,遂欢喜受了,放下郭大使,整酒

款待徐监宫。正饮酒间,忽一黑脸汉撞入门来。王御史问是谁人,黑脸汉道:

“我是三十六宫四十五院都节史,今日是年节,特来大人处讨些节仪。”王

御史吩咐门子与他十贯钱,赏以三碗酒。那黑汉吃了三碗酒,醉倒在阶前叫

屈。人问其故,那醉汉道:“天子不认亲娘是大屈,官府贪赃受贿是小屈。”

王御史听得,喝道:“天子不认亲娘,干你甚事?”令左右将黑汉吊起在衙

里,左右正吊间,人报南衙包丞相来到。王材慌忙令郭大使复入牢中坐着,

即出来迎接,不见包公,只有从人在外。王御史因问:“包大人何在?”董

超答道:“大人言在王相公府里议事,我等特来伺候。”王御史惊疑。董超

等一齐入内,见吊起者正是包公,董超众人一齐向前解了。包公发怒,令拿

过王御史跪下,就府中搜出珍珠三斗,金银各十锭。包公道:“你乃枉法赃

官,当正典刑。”即令推出市曹斩首示众。

当下徐监宫已从后门走回宫中去。包公以其财物具奏天子,仁宗见了赃

证,沉吟不决,乃问:“此金宝谁人进用的?”包公奏道:“臣访得是刘娘

娘宫中使唤徐监宫送去。”仁宗乃宣徐监宫问之,徐监宫难以隐瞒,只得当

殿招认,是刘娘娘所遣。仁宗闻知,龙颜大怒道:“既是我亲母,何用私赂

买嘱?其中必有缘故!”乃下敕发配徐监宫边远充军,着令包公拷问郭大使

根由。包公领旨,回转南衙,将郭大使严刑究问,郭槐苦不肯招,令押入牢

中监禁,唤董超、薛霸二人吩咐道:“汝二人如此如此,查出郭槐事因,自

有重赏。”二人径入牢中,私开了郭槐枷锁,拿过一瓶好酒与之共饮,因密

嘱道:“刘娘娘传旨着你不要招认,事得脱后,自有重报。”郭大使不知是

计,饮得酒醉了乃道:“你二牌军善施方便,待回宫见刘娘娘说你二人之功,

亦有重用。”董超觑透其机,引入内牢,重用刑拷勘道:“郭大使,你分明

知其情弊,好好招承,免受苦楚。”郭槐受苦难禁,只得将前情供招明白。

次日,董、薛两人呈知包公,包公大喜,执郭槐供状启奏仁宗。仁宗看罢,

召郭槐当殿审之。槐又奏道:“臣受苦难禁,只得胡乱招承,岂有此事。”

仁宗以此事顾问包公道:“此事难理。”包公奏道:“陛下再将郭槐吊在张

家园内,自有明白处。”上依奏,押出郭槐前去。包公预装下神机,先着重

超、薛霸去张家园,将郭槐吊起审问。将近三更时候,包公祷告天地,忽然

天昏地黑,星月无光,一阵狂风过处,已把郭槐捉将去。郭槐开目视之,见

两边排卜鬼兵,上面坐着的是阎罗天子。王问:“张家一十八口当灭么?”

旁边走过判官近前奏道:“张家当灭。”王又问:“郭槐当灭否?”判官奏

道:“郭大使尚有六年旺气。”郭槐闻说,叫声:“大王,若解得这场大事,

我与刘娘娘说知,作无边功果致谢大王。”阎王道:”你将刘娘娘当初事情

说得明白,我便饶你罪过。”郭槐——诉出前情。左右录写得明白,皇上亲

自听闻,乃喝道:“奸贼!今日还赖得过么?朕是真天子,非阎王也,判官

乃包卿也。”郭槐吓得哑口无言,低着头只请快死而已。

上命整驾回殿,天色渐明,文武齐集,天子即命徘整銮驾,迎接李娘娘

到殿上相见,帝母二人悲喜交集,文武庆贺,乃令宫娥送人养老宫去讫。仁

宗要将刘娘娘受油锅之刑以泄其忿。包公奏道:“王法无斩天子之剑,亦无

煎皇后之锅。我主若要他死,着人将丈二白丝帕绞死,送入后花园中;郭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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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当落鼎镬之刑 。”仁宗允奏,遂依包公决断。真可谓亘古一大奇事。

① 鼎镬之刑——鼎镬为古代烹饪的器具,以鼎镬煮烹罪人是一种酷刑。

② 亘 (gèn ,音莨)古——从古至今,时间上延绵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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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梅商人遇祸悟神签 姜氏女沐浴化冤魂

话说河南开封府陈州管下商水县,有一人姓梅名敬,少入郡庠,家道殷

实,父母俱庆,只鲜兄弟。娶邻邑西华县姜氏为妻,后父母双亡,服满赴试,

屡科不第,乃谓其妻道:“吾幼习儒业,将欲显祖耀亲,荣妻荫子,为天地

间一伟人。奈何苍天不遂吾愿,使二亲不及见我成立大志已殁,诚天地间一

罪人也。今辗转寻思,常忆古人有言,若要腰缠十万贯,除非骑鹤上扬州,

意欲弃儒就商,邀游四海,以伸其志,岂肯屈守田园,甘老丘林。不知贤妻

意下如何?”姜氏道:“妾闻古人有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君既有志为

商,妾当听从。但愿君此去以千金之躯为重,保全父母遗体 ,休贪路柳墙花

③。若得稍获微利,即当快整归鞭。”梅敬听得妻言有理,遂收置货物,径往

四川成都府经商,姜氏饯别而去。

梅敬一去六载未回,一日忽怀归计,遂收拾财物,竟入诸葛武侯庙中祈

签。当祷视已毕,求得一签云:

逢崖切莫宿,逢汤切莫浴。

斗粟三升米,解却一身曲。

梅敬祈得此签,茫然不晓其意,只得起程而回。这一日舟子将船泊于大崖之

下,梅敬忽然想起签中“逢崖切莫宿”之句,遂自省悟,即令舟子移船别处,

方移船时,大崖忽然崩下,陷了无限之物。梅敬心下大惊,方信签中之言有

验。一路无碍至家,姜氏接入堂上,再尽夫妇之礼,略叙离别之情。时天色

已晚,是夜昏黑无光。一时间姜氏烧汤水一盆,谓梅敬道:“贤夫路途劳苦,

请去洗澡,方好歇息。”梅敬听了妻言,又大省悟,神签道“逢汤切莫浴’,

遂乃推敌对妻道:“吾今日偶不喜浴,不劳贤妻候问。”姜氏见夫言如此,

遂不催促,即自去洗澡。姜氏正浴间,不防被一人顶匿房中,将利枪从腹中

一戳,可怜姜氏姣姿秀美,化作南柯一梦。其人溜躲房外去了。梅敬在外等

候,见姜氏多久不出,执灯入往浴房唤之,方知被杀在地,哭得几次昏迷。

次日正欲具状告理,又不知是何人所杀。却有街坊邻舍知之,忙往开封府首

告梅敬无故自杀其妻。

包公看了状词,即拘梅敬审勘。梅敬遂以祈签之事告知。包公自思:梅

敬才回,决无自杀其妻的理。乃对梅敬道:“你出六年不回,汝妻美貌,必

有奸夫,想是奸夫起情造意要谋杀汝,汝因悟神签的话,故得脱免其祸。今

详观神签中语云: ‘斗粟三升米,’吾想官斗十升只得米三升,更有七升是

糠无疑。莫非这奸夫就是康七么?”梅敬道:“生员对邻果有一人名唤康七。”

包公即令左右拘唤来审,康七亦不推赖,叩头供状道:“小人因见姜氏美貌,

不合故起谋心,本意欲杀其夫,不知误伤其妻。相公明见万里,小人情愿伏

罪。”包公押了供状,遂断其偿命,即令典刑。远近人人叹服。

① 殁 (mò,音沫)——死亡。

② 父母遗 (wèi,音卫)体——父母给与的身体。

③ 路柳墙花——路边的柳、墙边的花,借指行为放荡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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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张兄弟误认无头尸 两客商匿妇建康城

话说东京管下袁州有一人姓张名迟者,与弟张汉共堂居住,张迟娶妻周

氏,生一子周岁。适周母有疾,着安童来报其女。周氏闻知母病,与夫商议

要回家看母,过数日方与收拾回去。比及周氏到得母家,母病已痊,留住一

月有余。忽张迟有故人潘某在临安为县史,遣仆相请。张迟接得故人来书,

次日先打发仆回报,许来相会。潘仆去后,迟与递商议道:“临安县潘故人

书来相请,我已许约而去,家下要人看理,汝当代我前往周家说知,就同嫂

嫂回来。”弟应诺。

次日,张汉径出门来到周家,见了嫂嫂道知:“兄将远行,特命我来接

嫂嫂回家。”周氏乃是贤惠妇人,甚是敬叔,吩咐备酒相待。张汉饮至数杯,

乃道:“路途颇远,须趁早起身。”周氏遂辞别父母,随叔步行而回。行到

高岭上,乃五月天气,日色酷热,周氏手里又抱着小孩儿,极是困苦难行,

乃对叔道:“日正当午,望家里不远,且在林子内略坐片时,少避暑气再行。”

张汉道:“既是行得烦难,少坐一时也好,不如先抱侄儿与我先去回报,令

觅轿夫来接。”周氏道:“如此恰好。”即将孩儿与叔抱回来,正值兄在门

首候望,汉说与兄知:“嫂行不得,须待人接。”迟即雇二轿夫前至半岭上,

寻那妇人不见。轿夫回报,张迟大惊,同弟复来其坐息处寻之,不见。其弟

亦疑渭兄道:“莫非嫂嫂有甚物事忘在母家,偶然记起,回转去取。兄再往

周家看问一番。”迟然其言,径来周家问时,皆云:“自出门后己半日矣,

哪曾见他转来?”张愈慌了,再来与弟穿林抹岭遍寻,寻到一幽僻处,见其

妻死于林中,且无首矣。张迟哀哭不止。当日即与弟雇人抬尸,用棺木盛贮

了。次日,周氏母家得知此事,其兄周立极是个好讼之人,即扭张汉赴告于

曹都宪,皆称张汉欲奸,嫂氏不从,恐回说知,故杀之以灭口。曹信其然,

用严刑拷打,张汉终不肯诬服。曹令都官根究妇人首级,都官着人到岭上寻

觅首级不得,便密地开一妇人坟墓,取出尸断其首级回报。曹再审勘,张汉

如何肯招,受不过严刑,只得诬服,认做谋杀之情,监系狱中候决。

将近半年,正遇包大人巡审东京罪人,看及张汉一案,便唤张犯厅前问

之,张诉前情,包公疑之:当日彼夫寻觅其妇首级未有,待过数日,都官寻

觅便有,此事可疑。令散监张汉于狱中。遂唤张龙、薛霸二公牌吩咐道:“你

二人前往南街头寻个卜卦人来。”适寻得张术士到。包公道:“令汝代推占

一事,须虔诚祷之。”术士道:“大人所占何事,敢问主意?”包公道:“你

只管推占,主意自在我心。”推出一“天山遁”卦,报与包公道:“大人占

得此卦,遁者,匿也,是问个幽阴之事。”包公道:“卦辞如何?”术士道:

“卦辞意义渊深难明,须大人自测之。”其辞云:

遇卦天山遁,此义由君问。聿姓走东边,糖口米休论。

包公看了卦辞,沉吟半响,正不知如何解说,便令取官米一头给赏术士而去。

唤过六房吏司,包公问道:“此处有糠口地名否?”众人皆答无此地名。

包公退入后堂,秉烛而坐,思忖其事,忽然悟来。次日升堂,唤过张、

薛二公牌,拘得张迟邻人萧某来到,密吩咐道:“汝带二公人前到建康地方

旅邸之间,限三日内要缉访张家事情来报。”萧某以事干系情重,难以缉访,。

① 安童——安即内。安童即内童、家童。

① 旅邸 (dǐ,音底)——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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虑有违限的罪,欲待推辞,见包公有怒色,只得随二公人出了府衙,一路访

问张家杀死妇人情由,并无下落。正行到建康旅邸,欲炊晌午,店里坐着两

个客商,领一个年少妇人在厨下炊火造饭,二客困倦,随身卧于床上。萧某

悄视那妇人,面孔相熟,妇人见萧某亦觉相识,二人看视良久。那妇人愁眉

不展,近前见萧某问道:“长者从哪里来?”萧某答道:“我萍乡人氏姓萧

者便是。”妇人闻之是与夫同乡,便问:“长者所居曾识张某否?”萧某大

惊道:“好似我乡里周娘子!”周氏潜然泪下道:“妾正是张迟妻也。”萧

乃道知张汉为汝诬服在狱之故。周氏泣道:“冤哉!当日叔叔先抱孩儿回去,

妾坐于林中候之,忽遇二客商挑着箬笼上山来,见妾独自坐着,四顾无人,

即拔出利刀,逼我脱下衣服并鞋,妾惧怕,没奈何遂依他脱下。那二客商遂

于笼中唤出一妇人,将妾衣并鞋与那妇人穿着,断取其头置笼中,抛其身子

于林里,拿我入笼中,负担而行。沿途乞觅钱钞,受苦万端。今遇乡里,恰

似青天开眼,望垂怜恤,报知吾夫急来救妾。”言罢,悲咽不止。萧某听了

道:“今日包爷正因张汉狱事不明,特差我领公牌来此缉访,不想相遇。待

我说与公牌知之,便送娘子回去。”周氏收泪进入里面,安顿那二客商。萧

某来见二公牌,午饭正熟,萧其以其情说与二人知之。张、薛二人午饭罢,

抢入店里面,正值二客与周氏亦在用饭。二公牌道:“包公有牌来拘你,可

速去。”二客听说一声包爷,神魂惊散,走动不得,被二公牌绑缚了,连妇

人直带回府衙报知。包公不胜大喜,即唤张迟来问,迟到衙会见其妻,相抱

而哭。包公再审,周氏逐一告明前事,二客不能抵讳,只得招认,包公令取

长枷监禁狱中,叠成案卷。包公以张汉之在明白,再勘问都官得妇人首级情

由,都官不能隐瞒,亦供招出。审实一干罪犯监候,具疏奏达朝廷,不数日,

仁宗旨下:二客谋杀惨酷,即问处决;原问狱官曹都宪并吏司决断不明,诬

服冤枉,皆罢职为民;其客商货帛赏赐邻人萧某;释放张汉;周氏仍归夫家;

周立问诬告之罪,决配远方;都官盗开尸棺取妇人头,亦处死罪。事毕,众

书吏叩问包公,缘何占卜遂知此事?包公道:“阴阳之数,报应不差。卦辞

前二句乃是助语,第三句 ‘聿姓走东边’,天下岂有姓聿者?犹如聿字加一

走之,却不是个建字! ‘糠口米休论’,必为糠口是个地名,及问之,又无

此地名,想是糠字去了米,只是个单康字。离城九十里有建康驿名,那建康

是往来冲要之所,客商并集,我亦疑此妇人被人带走,故命彼邻里有相识者

往访之,当有下落。果然不出吾之所料。”众吏叩服包公神见。

① 箬 (ruò,音若)笼——箬竹编制的盛物器与罩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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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十 李中立杀友地窨 中江玉梅遗子山神庙

话说河南汝宁府上蔡县,有巨富长者姓金名彦龙,娶周氏,生有一子,

名唤金本荣,年二十五岁,娶妻江玉梅,年将二十,姣容美貌。忽一日,金

本荣在长街市上算命,道有一百日血光之灾,除非是出路躲避方可免得。本

荣自思:有契兄袁士扶在河南府洛阳经营,不若到他那里躲灾避难,二来到

彼处经营。回家与父母说知其故。金彦龙曰:“既如此,我有玉连环一双,

珍珠百颗,把与孩儿拿去哥哥家货卖,值价十万贯。”金本荣听了父言,即

便领诺。正话间,旁边走出媳妇江玉梅向前禀道:“公婆在上,丈夫在家终

日只是饮酒,若带着许多金宝前去,诚恐路途有失,怎生放心叫他自去?妾

想如今太平时节,媳妇与丈夫同去。”金彦龙道:“吾亦虑他好酒误事,若

得媳妇同去最好。今日是个吉日,便可收拾起程。”即将珍珠、玉连环付与

本荣,吩咐过了百日之后,便可回家,不可远游在外,使父母挂心。金本荣

应诺,辞别父母离家,夫妇同行。至晚,寻入酒店,略略杯酌。正饮之间,

只见一个全真先生走入店来,那先生看着全本荣夫妇道:“贫道来此抄化一

斋。”本荣平生敬奉玄帝,一心好道,便道:“先生请坐同饮。”先生道:

“金本荣,你夫妇二人何往?”本荣大惊道:“先生所言,吾与你素不相识,

何以知吾姓名?”先生道:“贫道久得真人传授,吉凶靡所不知,今观汝二

人气色,目下必有大灾,切宜谨慎。”本荣道:“某等凡人,有眼无珠,不

知趋避之方;况兼家有父母在堂。先生既知休咎 ,望乞怜而救之。”先生道:

“贫道观汝夫妇行善己久,岂忍坐视不救。今赐汝两丸丹药,二人各服一丸,

自然免除灾难;但汝身边宝物牢匿在身。如汝有难,可奔山中来寻雪涧师父。”

道罢相别。

本荣在路夜宿晓行,不一日将近洛阳县。忽听得往来人等纷纷传说,西

夏国王赵元吴兴兵犯界,居民各自逃走。本荣听了传说之言,思了半晌,乃

谓其妻江玉梅道:“某在家中交结个朋友,唤做李中立,此人在开封府郑州

管下汜水县居住,他前岁来我县做买卖时,我曾多有恩于他,今既如此,不

免去投奔他。”江玉梅从其言。本荣遂问了乡民路径,与妻直到李中立门首,

先托人报知,李中立闻言,即忙出迎本荣夫妇入内,相见已毕,茶罢,中立

问其来由。本荣即告以因算命出来躲灾之事,承父将珍珠、玉连环往洛阳经

商,因闻西夏欲兴兵犯境,特来投奔兄弟。”中立听了,细观本荣之妻生得

美貌,心下生计,遂对本荣道:“洛阳与本处同是东京管下,西夏国若有兵

犯界,则我本处亦不能免。小弟本处有个地窨子,倘贼来时,只从地窨中躲

避,管取太平无事。贤兄放心且住几时。”便叫家中置酒相待,又唤当值李

四去接邻人王婆来家陪侍。李四领诺去了,移时王婆就来相见,请江玉梅到

后堂,与李中立妻子款待已毕,至晚,收拾一间房子与他夫妻安歇。

过了数日,李中立见财色起心,暗地密唤李四吩咐道:“吾去上蔡县做

买卖时,被金本荣将本钱尽赖了去。今日来到我家,他身边有珍珠百颗,玉

① 地窨 (y ìn,音印)——地下的屋子。

② 契 (qì,音气)兄——结拜兄弟。

③ 全真先生——道士。

④ 靡 (mǐ,音米)所不知——没有不知道的。

⑤ 休咎 (jiǜ,音旧)——吉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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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一对,你今替我报仇,可将此人引至无人处杀死,务要刀上有血,将此

珠玉之物并头上头巾前来为证,我即养你一世,决不虚言。”李四见说,喜

不自胜,二人商议已定。次日,李中立对金本荣道:“吾有一所小庄,庄内

有一窨在彼,贤兄可去一看。”本荣不知是计,遂应声道:“贤弟既有庄所,

吾即与李四同往一观。”当日乃与李四同去。原来金本荣宝物日夜随身。二

人走到无人烟之处,李四腰间拔出利刀道:“小人奉家主之命,说你在上蔡

县时曾赖了他本钱,今日来到此处,叫我杀了你。并不于我的事,你休得埋

怨于我。”遂执刀向前来杀。本荣见了,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跪在地下苦苦

哀告道:“李四哥听禀:他在上蔡时,我多有恩于他,他今日见我妻美貌,

恩将仇报,图财害命,谋夫占妻,生此冤惨。乞怜我有七旬父母无人侍养,

饶我残生,阴功莫大。”李四听了说道:“只是我奉主命就要宝物回去。且

问汝宝物现在何处?”本荣道:“宝物随身在此,任君拿去,乞放残生。”

李四见了宝物又道:“吾闻图人财者,不害其命;今已有宝物,更要取你头

巾为证,又要刀上见血迹方可回报,不然,,吾亦难做人情。”本荣道:“此

事容易。”遂将头巾脱下,又咬破舌尖,喷血刀上。李四道:“我今饶你性

命,你可急往别处去躲。”本荣道:“吾得性命,自当远离。”即拜辞而去。”

当日李四得了宝物,急急回家与李中立交清楚。中立大喜,吩咐置酒,

在后堂请嫂嫂江玉梅出来。玉梅见天色已晚,乃对中立通:“叔叔令丈夫去

看庄所,缘何此时不见回来?”李中立道:”吾家亦颇富足,贤嫂与我成了

夫妇,亦够快活一世,何必挂念丈夫?”玉梅道:“妾丈夫现在,叔叔何得

出此牛马之言?岂不自耻!”李中立见玉梅秀美,乃向前搂住求欢,玉梅大

怒,将中立推开道:“妾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妾夫又无弃妾之意,安肯

伤风败俗,以污名节!”李中立道:“汝丈夫今已被我杀死,若不信时,吾

将物事拿来你看,以绝念头。”言罢,即将数物丢在地上道:“娘子,你看

这头巾,刀上有血,若不顺我时,想亦难免。”玉梅一见数物,哭倒在地。

中立向前抱起道:“嫂嫂不须烦恼,汝丈夫已死,吾与汝成了夫妇,谅亦不

玷辱了你,何故执迷太甚!”言罢,情不能忍,又强欲求欢。玉梅自思:这

贼将丈夫谋财杀命,又要谋我为妾,若不从,必遭其毒手。遂对中立道:“妾

有半年身孕,汝若要妾成夫妇,待妾分娩之后,再作区处;否则妾实甘一死,

不愿与君为偶。”中立自思:分娩之后,谅不能逃。遂从其言。就唤王婆吩

咐道:“汝同这娘子往深村中山神庙边,我有一所空房在彼,你可将他藏在

此处,等他分娩之后,不论男女,将来丢了,待满月时报我知道。”当日,

王婆依言领江玉梅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本荣父亲金彦龙,在家里念儿子、媳妇不归,音信并无。

彦龙乃与妻将家私封记,收拾金银,沿路来寻不题。不觉光阴似箭,日用如

梭,江玉梅在山神庙旁空房内住了数月,忽一日肚疼,生下一个男儿。王婆

近前道:“此子只好丢在水中,恐李长者得知,连累老身。”玉梅再三哀告

道:“念他父亲痛遭横祸,看此儿亦投三光出世,望乞垂怜,待他满月,丢

了未迟。”王婆见江玉梅情有可矜,心亦怜之,只得依从。不觉又是满月,

玉梅写了生年月日,放在孩儿身上,丢在山神庙中候人抱去抚养,留其性命。

遂与王婆抱至庙中,不料金彦龙夫妻正来这山神庙中问个吉凶,刚进庙来,

却撞见江玉梅。公婆二人大惊,问其夫在何处,玉梅低声诉说前事,彦龙听

① 情有可矜 (j īn,音金)——情况值得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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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苦不能忍,急急具状告理。

却值包公访察,缉知其事。次日,即差无情汉领了关文一道,径投郑州

管下汜水县下了马,拘拿李中立起解到台,令左右将中立先责一百杖,暂且

收监,未及审勘。王婆又欲充作证见,凭玉梅报谢。包公令金彦龙等在外伺

候。且说金本荣,自离了汜水县,无处安身,径来山中撞见雪涧师父,留在

庵中修行出家,不知父母妻子下落,心中优愁不乐。忽一日,师父与金本荣

道:“我今日教你去开封府抄化,有你亲眷在彼,你可小心在意,回来教我

知道。”金本荣拜辞了师父,径投开封府来,遂得与父母妻子相见,同到府

前。正值包公升堂,彦龙父子即将前事又哭告一番。包公即令狱中取出李中

立等市勘,李中立不敢抵赖,一供招,贪财谋命是实,强占伊妻是真。包公

叫取长枷脚镣时锁,送下死牢中去。将中立家财一半给赏李四,一半给赏王

婆;迫出宝物给还金本荣;李中立妻子发边远充军。闻者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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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邱家仆直言道奸情 汪牙侩灭口借龙窟

话说东京离城五里,地名湘潭村,有一人姓邱名惇,家业殷实,娶本处

陈旺之女为妻。陈氏甚是美貌,却是个水性妇人,因见其夫敦重,甚不相乐。

时镇西有个牙侩,姓汪名琦,生得清秀,是个风流浪子,常往来邱惇家,惇

以契交兄弟情义待之。汪出入稔熟,常与陈氏交接言语。一日,汪琦来到邱

家,陈氏不胜欢喜,延入房中坐定,对汪道:“丈夫到庄上算田租,一时未

还,难得今日你到此来,有句话当要对你说。且请坐着,待我到厨下便来。”

汪琦正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应诺,遂安坐等候。不多时陈氏整备得一席酒肴

入房中来,与汪琦对饮。酒至半酣,那陈氏有心,向汪琦道:“闻得叔叔未

娶婶婶,夜来独眠,岂不孤单?”汪答道:“小可命薄,姻缘迟缓,衾枕独

眠,是所甘愿也。”陈氏笑道:“叔叔休瞒我,男子汉无有妻室,度夜如年。

适言甘愿,乃不得已之情,非实意也。”汪琦初则以朋友分上,尚不敢乱言,

及被陈氏将言语调戏,不觉心动,说道:“贤嫂既念小叔孤单,今日肯怜念

我么?”陈氏道:“我倒有心怜你,只恐叔叔无心恋我。”二人戏谑良久,

彼此乘兴,遂成云雨之交,正是色胆大如天,两下意投之后,情意稠密,但

遇邱惇不在家,汪某遂留宿于陈氏房中,邱惇全不知觉。

邱之家仆颇知其事,欲报知于主人,又恐主人见怒;若不说知,甚觉不

平。忽值那日邱惇正在庄所与佃户算帐,宿于其家。夜半,邱惇对家仆道:

“残秋天气,薄被生寒,未知家下亦若是否?”家仆答道:“只亏主人在外

孤寒,家下夜夜自暖。”邱惇怪而疑之,便问:“你如何出此言语?”家仆

初则不肯说,及至问得急切,乃直言主母与汪某往来交密之情。邱听此言,

恨不得一时天晓。次日,回到家下,见陈氏面带春风,越疑其事。是夜,盘

问汪某来往情由,陈氏故作遮掩模样道:“你若不在家时,便闭上内外门户,

哪曾有人来我家?却将此言诬我!”邱道:“不要性急,日后自有端的。”

那陈氏惧怕不语。

次日侵早,邱惇又往庄所去了。汪某进来见陈氏不乐,问其故,陈氏不

隐,遂以丈夫知觉情由告知。汪某道:“既如此,不须忧虑,从今我不来你

家便无事了。”陈氏笑道:“我道你是个有为丈夫,故有心从汝;原来是个

没志量的人。我今既与你情密,须图终身之计,缘何就说开交的话?”汪某

道:“然则如之奈何?”陈氏道:“必须谋杀吾夫,可图久远。”汪沉吟半

晌,没有计较处,忽计从心上来,乃道:“娘子的有实愿,我谋害之计有了。”

陈氏问:“何计?”汪道:“本处有一极高山巅上原有龙窟,每见烟雾自窟

中出则必雨;若不雨必主旱伤。目下乡人于此祈祷,汝夫亦于此会,候待其

往,自有处置的计。”陈氏喜道:“若完事后,其余我自有调度。”汪宿了

一夜而去。

次日,果是乡人鸣锣击鼓,径往山巅祈祷,邱惇亦与众人随登,汪琦就

跟到窟前。不觉天色黄昏,众人祈祷毕先散去,独汪琦与邱惇在后,经过龙

窟,汪戏道:“前面有龙露出爪来。”惇惊疑探看,被汪乘势一推,惇立脚

不定,坠入窟中。当下汪某跑走回来,见陈氏说知其事。陈氏欢喜道:“想

我今生原与你有缘。”自是汪某出入其家无忌,不顾人知。有亲戚问及邱某

多时不见之故,陈氏掩讳,只告以出外未回。然其家仆见主人没下落,甚是

忧疑,又见陈氏与汪某成了夫妇,越是不忿,欲告首于官,根究其事。陈氏

密闻之,遂将家仆逐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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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将近一月余,忽邱惇复归家,正值陈氏与汪某围炉饮酒,见惇自外人,

汪大惊,疑其是鬼。抽身入房中取出利刀呵叱,逐之出门。惇悲咽无所往,

行到街前,遇见家仆,遂抱住主人问其来由。惇将当日被汪推落窟中的事说

了一遍。家仆哭道:“自主不回,我即致疑,及见主母与汪某成亲,想他必

然谋害于你,待诉之官,根究主人下落,竟被他赶出,不意吉人天相 ,复得

相见,当以此情告于开封府,以雪此冤。”惇依言,即具状赴开封府衙门。

包公审问道:“既当日推落龙窟,焉得不死,复能归乎?”邱惇泣诉道:“正

不知因何缘故。方推下的时节,窟旁皆茅苇,因傍茅苇而落,故得无伤。窟

中甚黑,久而渐光,见一小蛇居中盘旋不动,窟中干燥,但有一勺之水清甚,

掬其水饮之,不复饥渴。想着那蛇必是龙也,常乞此蛇庇佑,蛇亦不见相伤,

每于窟中轻移旋绕,则蛇渐大,头角峥嵘,出窟而去,俄而雨下,如此者六、

七日。一日,因攀拿龙尾而上,至窟外则龙尾掉摇,坠于窟旁茅丛去了。因

即归家,正见妻与汪琦同饮,被汪利刀赶逐而出。特来具告。”言讫不胜痛

哭。

包公审实明白,即差公牌张龙、赵虎,到邱家捉拿汪琦、陈氏。是时汪

琦正在疑惑此事,不提防邱某已再生回家,竟具状开封府,公牌拘到府衙对

理。包公审问汪琦,琦诉道:“当时乡人祈祷,各自早散回家,邱至黄昏误

落窟中,哪有谋害之情?又其家紧密,往来有数,哪有通奸之事?”此时汪

某争辩不已,包公着令公牌去陈氏房中取得床上睡席来看,见有二人新睡痕

迹。包公道:“既说彼家门户紧密,缘何有二人席痕?分明是你谋害,幸至

不死,尚自抵赖!即令严刑拷究,汪只得供招,将汪琦、陈氏皆定死罪;邱

惇回家。见者欣喜。

① 吉人天相——宿命论认为善人自有天助。

② 掬 (jū,音居)——双手棒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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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积善家偏出不肖子 恶奴才反累贤主人

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道无报,只分迟早”。这几句话是阴

间法令,也是口头常谈;哪晓得这几句也有时信不得。东京有个姚汤,是三

代积善之家,周人之急,济人之危,斋僧布施,修桥补路,种种善行,不一

而足,人人都说,姚家必有好子孙在后头。西京有个赵伯仁,是宋家宗室,

他倚了是金枝玉叶,谋人田地,占人妻子,种种恶端,不可胜数。人人都说,

赵伯仁倚了宗亲横行无状,阳间虽没奈何他,阴司必有冥报。哪晓得姚家积

善倒养出不肖子孙,家私、门户,弄得一个如汤泼雪;赵家行恶倒养出绝好

子孙,科第不绝,家声大振。因此姚汤死得不服,告状于阴间。

告为报应不明事:善恶分途,报应异用;阳间糊涂,阴间电照;迟早不同,施受岂

爽。今某素行问天,存心对日,泼遭 不肖子孙,荡覆祖宗门户。降罚不明,乞台查究。

上告。

包公看完道:姚汤,怎的见你行善就屈了你?”姚汤道:“我也曾周人

之急,济人之危,也曾修过桥梁,也曾补过道路。”包公道:“还有好处么?”

姚汤道:“还有说不尽处,大头脑不过这几件;只是赵伯仁作恶无比,不知

何故子孙兴旺?”包公道:“我晓得了,且带在一边。”再拘赵伯仁来审,

不多时,鬼卒拘赵伯仁到。包公道:“赵伯仁,你在阳世行得好事!如何敢

来见我?”赵伯仁道:“赵某在阳间虽不曾行善事,也是平常光景,亦不曾

行甚恶事来!”包公道:“现有对证在此,休得抵赖。带姚汤过来。”姚汤

道:“赵伯仁,你占人田地是有的,谋人妻女是有的,如何不行恶?”赵伯

仁道:“并没有此事,除非是李家奴所为。”包公道:”想必是了。人家常

有家奴不好,主人是个进士,他就是个状元一般;主人是个仓官、驿丞,他

就是个枢密宰相一般;狐假虎威,借势行恶,极不好的。快拘李家奴来!”

不一时,李奴到,包公问道:“李家奴,你如何在阳间行恶,连累主人有不

善之名?”李奴终是心虚胆怯,见说实了,又且主人在面前,哪里还敢喷声。

包公道:“不消究得了,是他做的一定无疑。”赵伯仁道:“乞大人一究此

奴,以为家人累主之戒。”包公道:“我自有发落。”叫姚汤,“你说一生

行得好事,其实不曾存得好心。你说周人、济人、修桥、补路等项,不过舍

几文铜钱要买一个好名色,其实心上割舍不得,暗里还要算计人,填补舍去

的这项钱粮。正是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大凡做好人只要心田为主;若不论

心田,专论财帛,穷人没处积德了。心田若好,一文不舍,不害其为善;心

田不好,日舍万文钱,不掩其为恶。你心田不好,怎教你子孙会学好?赵伯

仁,你虽有不善的名色,其实本心存好,不过恶奴累了你的名头,因此你自

家享尽富贵,子孙科第连芳。皇天报应,昭昭不爽。”仍将李恶奴发下油锅,

余二人各去。这一段议论,包公真正发人之所未发也。

① 泼遭——胡乱地遭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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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冉佛子行善竟夭亡 虎夜叉无德倒善终

话说阴间有个注寿官,注定哪一年上死,准定要死的;注定不该死,就

死还要活转来。又道阴骘可以延寿,人若在世上做得些好事,不免又在寿薄

上添上几竖几画;人若在世上做得不好事,不免又在寿簿上去了几竖几画。

若是这样说起来,信乎人的年数有寿夭个同,正因人生有善恶不同。哪晓得

这句话也有时信不得。山东有个冉道,持斋把素,一生常行好事,若损阴骘

的一无所为,人都叫他是个佛子;有个陈元,一生做尽不好事,夺人之财,

食人之肝,人都唤他是个虎夜叉。依道理论起来,虎夜叉早死一日,人心畅

快一日;佛子多活一日,人心欢喜一日。不期佛子倒活得不多年纪就夭亡了;

虎夜叉倒活得九十余岁,得以无病善终。人心自然不服了,因此那冉佛子死

到阴司之中告道:

告为寿天不均事:阴骘延寿,作恶天亡;冥府有权,下民是望。今某某等为善夭,

为恶寿。佛子速赴于黄泉,虽在生者下敢念佛;虎叉久活于人世,恐祝寿者尽皆效虎。漫

云夭死是为脱胎,在生一日胜死千年。上告。

包公见状即问道:“冉道,你怎么就怨到寿夭不均?”冉道道:“怨字

不敢说,但是冉某平素好善,便要多活几年也不为过。恐怕阴司薄上偶然记

差了,屈死了冉某也未可知。”包公道:“阴司不比阳间容易入人之罪,没

人之善,况夫生死大事,怎么就好记差了!快唤善恶司并注寿官一齐查来。”

不多时,鬼使报道:“他是口善心不善的。”包公道:“原来如此。”对冉

道说:“大凡人生在世,心田不好,持斋把素也是没用的:况如今阳间的人,

偏是吃素的人心田愈毒,借了把素的名色,弄出拈枪的手段。俗语说得好,

是个佛口蛇心。你这样人只好欺瞒世上有眼的瞎子,怎逃得阴司孽镜 !你的

罪比那不吃素的还重,如何还说不服早死?”冉道说:“冉某服罪了。但是

陈元这样恶人,如何倒活得寿长?”包公即差鬼卒拘陈元对审。陈元到了,

包公道:“且不要问陈元口词,只去善恶簿上查明就是。”不多时,鬼吏报

道:“不差,不差!”包公道:“怎么反不差?”鬼吏道:“他是三代积德

之家。”包公道:“原来如此。一代积善,犹将十世宥之,何况三代?但是

阳世作恶,虽是多活几年,免不得死后受地狱之苦。”遂批道:

审得:冉道以念佛而夭亡,遂怨陈元以作恶而长寿。岂知善不善在心田,不在口舌;

哪晓恶不恶论积累,不论一端。口里吃素便要得长寿,将茹荤者尽短命乎?一代积善,可

延数世;彼小疵者,能不宥乎?佛在口而蛇在心,更加重罪;行其恶而长其年,难免冥苦。

毋得混淆,速宜回避。

批完,二人首服而去。

① 阴骘(zhì,音至)——阴德。

① 若损句——损阴德的事一概不做。

② 没 (mò,音墨)——埋没。

③ 阴司孽镜一一传说中阴间官府里专门照出罪恶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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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三官人殒命落水中 船艄公催客唤娘子

话说广东潮州府揭阳县有赵信者,与周义相交。义相约同往京中买布,

先一日讨定张潮艄公船只,约次日黎明船上会。至期,赵信先到船,张潮见

时值四更,路上无人,将船撑向深处去,将赵信推落水中而死,再撑船近岸,

依然假睡。黎明,周义至,叫艄公,张潮方起。等至早饭过,不见赵信来。

周义乃令艄公去催,张潮到信家,连叫几声,三娘子方出开门,盖因早起造

饭,夫去后复睡,故反起迟。潮因问信妻孙氏道:“汝三官人昨约周官人来

船,今周官人等候已久,三官人缘何不来?”孙氏惊道:“三官人出门甚早,

如何尚未到船?”潮回报周义,义亦回去,与孙氏家遍寻四处,三日无踪。

义思:信与我约同买卖,人所共知,今不见下落,恐人归罪于我。因往县去

首明,为急救人命事,外开干证艄公张潮,左右邻舍赵质、赵协及孙氏等。

知县朱一明准其状,拘一干人犯到官,先审孙氏称:“夫已食早饭,带

银出外,后事不知。”次审艄公,张潮道:“前日周、赵二人同来讨船是的。

次日,天未明,只周义到,赵信并未到,附帮数十船俱可证。及周义令我去

催,我叫 ‘三娘子’,彼方睡起,初开大门。”又审左右邻赵质、赵协,俱

称:“信前将往买卖,妻孙氏在家吵闹是实。其侵早出门事,众俱未见。”

又问原告道:“此必赵信带银在身,汝谋财害命,故抢先糊涂来告此事。”

周义道:“我一入岂能谋得一人,又焉能埋没得尸身?且我家胜于彼家,又

是至相好之友,尚欲代彼伸冤,岂有谋害之理!”孙氏亦称:“义素与夫相

善,决非此人谋害。但恐先到船,或艄公所谋。”张潮辩称:“我一帮船几

十只,何能在口岸头谋人,怎瞒得人过?且周义到船,天尚未明,叫醒我睡

已有明证。彼道夫早出门,左右邻里并未知之,及我去叫,他睡未起,门未

开,分明是他自己谋害。”朱知县将严刑拷勘孙氏,那妇人香姿弱体,怎当

此刑。只说:“我夫已死,我拚一死陪他。”遂招认“是我阻挡不从,因致

谋死”,又拷究尸身卜落,孙氏说:“谋死者是我,若要讨他尸身,只将我

身还他,何必更究!”再经府复审,并无变异。

次年秋谳 ,请决孙氏谋杀亲夫事,该至秋行刑。有一大理寺左任事杨清,

明如冰鉴,极有见识,看孙氏一宗案卷,忽然察到。因批曰:“敲门便叫三

娘子,定知房内已无夫。”只此二句话,察出是艄公所谋,再发巡行官复审。

时包公遍巡天下,正值在潮州府,单拘艄公张潮问道:“周义命汝去催赵信,

该叫三官人,缘何便叫三娘子?汝必知赵信已死了,故只叫其妻!”张潮闻

此话,愕然失对。包公道:“明明是汝谋死,反陷其妻。”张潮不肯认,发

打三十;不认,义夹打一百,又不认;乃监起。再拘当日水手来,一到,不

问便打四十。包公道:“汝前年谋死赵信。张潮艄公诉说是你,今日汝该偿

命无疑。”水手一一供招:因见赵信四更到船,路上无人,帮船亦不觉,是

艄公张潮移船深处推落水中,复撑船近岸,解衣假睡。大将亮周义乃到。此

全是张潮谋人,安得陷我?”后取出张潮与水手对质,潮无言可答。将潮偿

命;孙氏放回;罢朱知县为民。可谓狱无冤民,朝无昏吏矣。

① 谳 (y àn,音厌)——审判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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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卖缎客围观被剪绺 假银两试探辨真贼

话说平凉府有一术士,在府前看相,众人群聚围看,时有卖缎客毕茂,

袖中藏帕,包银十余两,亦杂在人丛中看,被一光棍手托其银,从袖口而出,

下坠于地。茂即知之,俯首下捡,其光棍来与相争。茂道:“此银是我袖中

坠下的,与你何干?”光棍道:“此银不知何人所坠,我先见要捡,你安得

自认?今不如与这众人,大家分一半有何不可?”众人见光棍说均分,都来

帮助。毕茂哪里肯分,相扭到包公堂上去。光棍道:“小的名罗钦,在府前

看术土相人,不知谁失银一包在地,小的先捡得,他要来与我争。”毕茂道:

“小的亦在此看相人,袖中银包坠下,遂自捡取。彼要与我分。看罗钦言涉

似江湖光棍,或银被他剪绺 ,因致坠下,不然我两手拱住,银何以坠?”罗

钦道:“剪绺必割破衣袖,看他衣袖破否?况我同家人进贵在此卖锡,颇有

本钱,现在南街李店住,怎是光棍?”包公亦会相面,罗钦相貌不良,立令

公差往南街拿其家人并帐目来看,果记有卖锡帐目明白,乃不疑之。因问毕

茂道:“银既是你的,可记得多少两数?”毕茂道:“此银身上用的,忘记

数目了。”包公又命手下去府前混拿两个看相人来问之,二人同指罗钦身上

去道:“此人先见。”再指毕茂道:“此人先捡得。”包公道:“罗钦先见,

还。说他捡么?”二人道:“正是。听得罗钦说道:那里有个甚包。毕茂便

先捡起来,见是银子,因此两下相争。”包公道:“毕茂,你既不知银数多

少,此必他人所失,理合与罗钦均分。”遂当堂分开,各得八两而去。

包公令门子俞基道:“你密跟此二人去,看他如何说。”俞基回报道:”

毕茂回店埋怨老爷,他说被那光棍骗去。罗钦出去,那两个干证索他分银,

跟在店中,不知后来如何。”包公又令一青年外郎任温道:“你与俞基各去

换假银五两,义兼好银几分,汝路上故与罗钦看见,然后任人闹处去,必有

人来剪绺的,可拿将来,我自赏你。”任温遂与俞基并行至南街,却遇罗钦

来。任温故将银包解开买樱桃,俞基亦将银买,道:“我还要买来请你。”

二人都买过,随将樱桃食讫,径往来岳庙去看戏。俞基终是个小后生,袖中

银子不知几时剪去,全然不知。任温眼虽看戏,只把心放在银上,要拿剪绺

贼。少顷,身旁众人挨挤甚紧,背后一人以手托任温的袖,其银包从袖口中

挨手而出,任温乃知剪绺的,便伸手向后拿道:“有贼在此。”两旁二人益

挨进,任温转身不得,那背后人即走了。任温扯住两旁二人道:“包爷命我

二人在此拿贼,今贼已走脱,你二人同我去回复。”其二人道:“你叫有贼,

我正翻身要拿,奈人挤住,拿不着。今贼已走,要我去见老爷何干?”任温

道:“非有他故,只要你做干证,见得非我不拿,只人丛中拿不得。”地方

见是外郎、门子,遂来助他,将二人送到包公前,说知其故。

包公问二人姓名,一是张善,一是李良。包公道:“你何故卖放此贼?

今要你二人代罪。”张善道:”看戏相挤人多,准知他被剪绺,反归罪于我。

望仁天详察。”包公道:“看你二人姓张姓李,名善名良,便是盗贼假姓名

矣。外郎拿你,岂岂不的当!”各打三十,拟徒二年,令千下立押去摆站,

私以帖与驿丞道:“李良、张不的当!”各打三十,拟徒二年,令手下立押

去摆站,私以帖与驿丞道:“李良、张善二犯到,可重索他礼物,其所得的

② 剪绺 (1iǔ,音柳〕——在人丛中剪开人家衣袋窃取财物。

① 仁天——对包公的敬称,指仁德的、为百姓作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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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银,即差人送上,此嘱。”邱驿丞得此帖,及李良、张善解到,即大排刑

具,惊吓得:“各打四十见风俸!”张善、李良道:“小的被贼连累,代他

受罪。这法度我也晓得,今日解到辛苦,乞饶蚁命 。”即托驿书吏手将银四

两献上,叫三日外即放他回。邱驿丞即将这银四两亲送到衙。包公令俞基来

认之,基道:“此假银即我前日在庙中被贼剪去的。”包公发邱驿丞回,即

以牌去提张善、李良到,问道:“前日剪绺任温的贼可报名来,便免你罪。”

张善道:“小的若知,早已说出,岂肯以自己皮肉代他人枉受苦楚?”包公

道:“仟温银未被剪去,此亦罢了;但俞基银五两零被他剪去。衙门人的银

岂肯罢休!你报这贼来也就罢。”李良道:“小的又非贼总甲,怎知哪个贼

剪绺俞基的银子?”包公道:“银子我已查得了,只要得个贼名。”李良道:

“既已得银两,即捕得贼。岂有贼是一人,用银又是一人?”包公以四两假

银掷下去:“此银是你二人献与邱驿丞的,今早献来。俞基认是他的,则你

二人是贼无疑。又放走剪任温银之贼,可速报来。”张善、李良见真情已露,

只得从实供出:“小的做剪绺贼者有二十余人,共是一伙。昨放走者是林泰,

更前日罗钦亦是,这回祸端由他而起。尚有其余诸人未犯法。小的贼有禁议,

至死也不相扳。”再拘林泰、罗钦、进贵到,勒罗钦银八两与毕茂去讫。将

三贼各拟徒二年;仍派此二人为贼总甲,凡被剪绺者仰差此二人身上赔偿。

人皆叹异。

② 蚁命——像蚂蚁一样微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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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江幼僧露财命归西 程家子索债买度牒

话说西京有一姓程名永者,是个牙侩之家,通接往来商客,令家人张万

管店,凡遇往来投宿的,若得经纪钱,皆记了簿书。一日,有成都幼憎姓江

名龙,要往东京披剃给度牒 ,那日恰行到大开坡,就投程永店中借歇。是夜,

江僧独自一个于房中收拾衣服,将那带来银子铺于床上,正值程永在亲戚家

饮酒回来,见窗内灯光露出,近前视之,就看见了银子。忖道:这和尚不知

是哪里来的,带这许多银两。正是财物易动人心,不想程永就起了个恶念,

夜深时候,取出一把快利尖刀,挨开僧人房门进去,喝声道:“你谋了人许

多财物,怎不分我些?”江憎听了大惊,措手不及,被程永一刀刺死,就掘

开床下土埋了尸首,收拾起那衣物银两,进房睡去。次日起来,就将那僧人

银两去做买卖,未数年,起成大家,娶了城中许二之女为妻,生下一子,取

名程惜,容貌秀美,爱如掌上之珠,年纪稍长,不事诗书,专好游荡。程永

以其只得一个儿子,不甚拘管他;或好言劝之,其子反怒恨而去。

一日,程惜央匠人打一把鼠尾尖刀,蓦 地来到父亲的相好严正家来。严

正见是程惜,心下甚喜,便令黄氏妻安顿酒食,引惜至偏舍款待。严正问道:

“贤侄难得到此,父亲安否?”惜听得问及父亲,不觉怒目反视,欲说又难

于启口。严怪而同道:“侄有何事?但说无妨。”惜道:“我父是个贼人,

侄儿必要刺杀之。已准备利刀在此,特来通知叔叔,明日便下手。”严正听

了此言,吓得魂飞天外,乃道:“侄儿,父子至亲,休要说此大逆之话。倘

若外人知道,非同小可。”惜道:“叔叔休管,管教他身上掘个窟窿。”言

罢,抽身走起去了。严正惊慌不已,将其事与黄氏说知。黄氏道:“此非小

可,彼未曾与夫说知,或有不测,尚可无疑;今既来我家说知,久后事露如

何分说?”严正道:“然则如之奈何?”黄氏道:“为今之计,莫若先去告

首官府,方免受累。”严正依其言,次日,具状到包公衙内首告。

包公审状,甚觉不平,乃道:“世间哪有此等逆子!”即拘其父母来问,

程永直告其子果有谋弑 之心;究其母,母亦道:“不肖子常在我面前说要弑

父亲,屡屡被我责谴,彼不肯休。”拘其子来根勘之,程惜低头不答;再唤

程之邻里数人,逐一审问,邻里皆道其子有弑父的意,身上不时藏有利刀。

包公令公人搜惜身上,并无利刀。其父复道:“必是留在睡房中。”包公差

张龙前到程惜睡房搜检,果于席下搜出一把鼠尾尖刀,回衙呈上。包公以刀

审问程惜,程惜无语。包公不能决,将邻里一干人犯都收监中,退人后堂。

自忖道:“彼嫡亲父子,并无他故,如何其子如此行凶?此事深有可疑。思

量半夜,辗转出神。将近四更,忽得一梦。正待唤渡艄过江,忽江中现出一

条黑龙,背上坐一神君,手执牙笏 ,身穿红袍,来见包公道:“包大人休怪

其子不肖,此乃是二十年前之事。”道罢竟随龙而没。包公俄而惊觉,思忖

梦中之事,颇悟其意。

次日升堂,先令狱中取出程某一干人审问。唤程永近前问道:“你成的

家私还是祖上遗下的,还是自己创起的?”程永答道:“当初曾做经纪,招

① 披剃给度牒——僧尼出家时披上袈裟、剃除须发,由政府审查合格后,发给证明文件。

① 蓦 (mò,音漠)——突然。

② 谋弑 (shì,音试)——谋杀父母。

③ 牙笏——象牙制成的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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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往来客商,得牙钱成家。”包公道:“出入是自己管理么?”程永道:“管

簿书皆由家人张万之手。”包公即差人拘张万来,取簿书视之,从头一一细

看,中间却写有一人姓江名龙,是个和尚,于某月日来宿其家,甚注得明白。

包公忆昨夜梦见江龙渡江之事,豁然明白,就独令程永进屏风后说与永道:

“你子大逆,依律该处死,只汝之罪亦所难逃。你将当年之事从直供招,免

累众人。”程永答道:“吾子不孝,既蒙处死,此乃甘心,小人别无甚事可

招。”包公道:“我已得知多时,尚想瞒我?江龙幼僧告你二十年前之事,

你还记得么?”程永听了“二十年前幼僧”一句,毛发悚然,仓皇失措,不

能抵饰,只得直吐供招。包公审实,复出升堂,差军牌至程家客舍睡房床下,

果然掘出一僧人尸首,骸骨已朽烂,惟面肉尚留些。包公将程永监收狱中,

邻里干证并行释放。因思其子必是幼僧后身,冤魂不散,特来投胎取债,乃

唤其子再审道:“彼为你的父亲,你何故欲杀之?”其子又无话说。包公道:

“赦你的罪,回去别做生计,不见你父如何?”程惜道:“某不会做甚生计。”

包公道:“你若愿做什么生理,我自与你一千贯钱去。”惜道:”若得千贯

钱,我便买帐度牒出家为僧罢了。”包公的信其然,乃道:“你且去,我自

有处置。”次日,委官将程永家产变卖千贯与程惜去。遂将程永发去辽阳充

军,其子竟出家为僧。冤怨相报,毫发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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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五里牌谋财杀郑客 土地 爷搬银惊官府

话说郑州离城十五里王家村,有兄弟二人,常出外为商,行至本州地名

小张村五里牌,遇着个客人,乃是湖南人,姓郑名才,身边多带得有银两,

被王家弟兄看见,小心陪行,到晚边将郑才谋杀,搜得银十斤,遂将尸首埋

在松树下。兄弟商量,身边有十斤银子,带得艰难,趁此无人看见,不如将

银埋在五里牌下,待为商回来,却取分之。二人商议己定,遂埋了银子而去。

后又过着六年,恰回家又到五里牌下李家店安住。次日侵早,去牌下掘开泥

土取那银子,却不见了。兄弟思量:当时埋这银子,四下并无人见,如何今

日失了?烦恼一番,思忖只有包待制见事如神,遂同来东京安抚衙陈状,告

知失去银两事情。包公当下看状,又没个对头,只说五里牌偷盗,想此二人

必是狂夫 ,不准他状子。王客兄弟啼哭不肯去。包公道:“限一个月,总须

要寻个着浩与你。”兄弟乃去。

又候月余,更无分晓,王客复来陈诉。遂唤陈青吩咐道:“来日差你去

追一个凶身。今与你酒一瓶、钱一贯省家,来日领文引。”陈青欢喜而回,

将酒饮了,钱收拾得好。次日,当党领得公文去郑州小张材追捉五里牌。陈

青复禀:“相公,若是追人,即时可到;若是追五里牌,他不会行走,又不

会说话,如何追得?望老爷差别人去。”包公大怒道:“官中文引,你若推

托不去,即问你违限的罪。”陈青不得已只得前去,遂到郑州小张忖李家店

安歇。其夜,去五里牌下坐一会,并不见个动静。思量无计亲何,遂买一炷

香钱,至第二夜来焚献牌下土地,叩祝道:“奉安抚文引,为王客来告五里

牌取银子十斤,今差我来此追捉,土地有灵,望以梦报。”其夜,陈青遂宿

于牌下,将近二更时候,果梦见一老人前来,称是牌下土地。老人道:“王

客兄弟没天理,他岂有银寄此,原系湖南客人郑才银子十斤,与王客同行,

被他兄弟谋杀,其尸首现埋在松树下,望即将郑才骸骨并银子带去,告相公

为他伸冤。”言罢,老人便去。陈青一梦醒来,记得明白。次日,遂与店主

人借锄掘开松树下,果有枯骨,其边有银十斤。陈青遂将枯骨、银两俱来报

安抚。包公便唤客人理问,客人不肯招认,遂将枯骨、银子放于厅前,只听

冤魂空中叫道:“王客兄弟须还我性命!”厅上公吏听见,人人失色:枯骨

自然跳跃起来。再将王客兄弟根勘,抵赖不得,遂一一招认。案卷既成,将

王客兄弟问拟谋财害命,押赴市曹处斩;郑才在死无亲人,买地安葬,余银

入宫。土地搬运报冤,亦甚奇矣。

① 土地一一古代神话中管理一个小地面的神。

① 狂夫——狂妄无知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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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众蝇呐逐风围马头 木印迹暗合出根由

话说包公一日与从人巡行,往河南进发,行到一处地方名横坑,那三十

里程途都是山僻小路,没有人烟。当午时候,忽有一群蝇蚋逐风而来,将包

公马头团团围了三匝 ,用马鞭挥之,才起而又复合,如是者数次。包公忖道:

蝇蚋尝恋死人之尸,今来马头绕集,莫非此地有不明的事?即唤过李宝喝声

道:“蝇蚋集我马首不散,莫非有冤枉事?汝随前去根究明白,即来报我。”

道罢,那一群蝇蚋一齐飞起,引着李宝前去,行不上三里,到一岭畔松树下,

直钻入去。李宝知其故,即回复包公。包公同众人亲到其处,着李宝掘开二

尺上,见一死尸,面色不改,似死未久的。反复看他身上,别无伤痕,惟阳

囊碎裂如粉,肿尚未消。包公知被人谋死,忽见衣带上系一个木刻小小印子,

却是卖布的记号,包公令取下藏于袖中,仍令将尸掩了而去。到晚边,只见

亭子上一伙老人并公吏在彼迎候,包公问众人:“何处来的?”公吏禀道:

“河南府管下陈留县宰,闻得贤侯经过本县,特差小人等在此迎候。”包公

听了吩咐:“明日开厅与我坐二、三日,有公事发放。”公吏等领诺,随马

入城,本县官接至馆驿中歇息。

次日,打点衙门与包公升堂干事。包公思忖:路上被谋死尸离城郭不远,

且死者只在近日,想谋人贼必未离此。乃召本县公吏吩咐道:“汝此处有经

纪卖上好布的唤来,我要买几匹。”公吏领命,即来南街领得大经纪张恺来

见。包公问道:“汝做经纪,卖的哪一路布?”恺复道:“河南地方俱出好

布,小人是经纪之家,来者即卖,不拘所出。”包公道:“汝将众人各样各

布拣一匹来我看,中意者即发价买。”张恺应诺而出,将家里布各选一匹好

的来交。堂上公吏人等哪个知得包公心事,只说真是要买布用。比及包公逐

一看过,最后看到一匹,与前小印字号暗合,包公遂道:“别者皆不要,只

用得此样布二十匹。”张恺道:“此布日前太康县客人李三带来,尚未货卖,

既大人用得,就奉二十匹。”包公道:“可着客人一同将布来见。”张恺领

诺,到店中同卖布客人李二拿了二十匹精细上好的布送入。包公复取木印记

对之,一些不差。乃道:“布且收起。汝卖布客伴还有几人?”李三答道:

“共有四人。”包公道:“都在店里否?”李二道:“今日正要发布出卖,

听得大人要布,故未起身,都在店里。”包公即时差人唤得那三个来,跪在

一堂。包公用手捻着须微笑道:“汝这起劫贼,有人在此告首,日前谋杀布

客,埋在横坑半岭松树下,可快招来!”李三听说即变了颜色,强口辩道:

“此布小人自买来的,哪有谋劫之理?”包公即取印记着公吏与布号一一合

之,不差毫厘,强贼尚自抵赖。喝令用长枷将四人枷了,收下狱中根勘,四

人神魂惊散,不敢抵赖,只得将谋杀布商劫取情由,招认明白,叠成案卷。

判下为首谋者合该偿命,将李三处决;为从三人发配边远充军;经纪家供明

无罪。判讫,死商之子得知其事,径来诉冤。包公遂以布匹给还尸主,其子

感泣,拜谢包公,将父之尸骸带回家去。可谓生死沾恩。

① 蚋 (ruì,音锐)——蚊子一类的昆虫。

② 三匝 (zā,音咂)——二周。

③ 告首——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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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夏日酷盗布已销赃 衙前碑受审再勘实

话说浙江杭州府仁和县,有一人姓紫名胜,少习儒业,家亦富足,父母

双全,娶妻梁氏,孝事舅姑。胜弟柴祖,年已二八,俱各成婚。一日,父母

呼柴胜近前教训道:“吾家虽略丰足,每思成立之难如升天,覆坠之易如燎

毛,言之痛心,不能安寝。今名卿士大夫的子孙,但知穿华丽衣,甘美食,

谀其言语,骄傲其物,邀游宴乐,交朋集友,不以财物为重,轻费妄用,不

知己身所以耀润者,皆乃祖乃父平日勤营刻苦所得。汝等不要守株待兔,吾

今欲令次儿柴祖守家,令汝出外经商,得获微利,以添用度。不知汝意如何?”

柴胜道:“承大人教诲,不敢违命。只不知大人要儿任何处?”父道:“吾

闻东京开封府极好卖布,汝可将些本钱就在杭州贩买几挑,前往开封府,不

消一年半载,自可还家,”柴胜遵了父言,遂将银两贩布三担,辞了父母妻

子兄弟而行。在路夜住晓行,不消几日,来到开封府,寻在东门城外吴子琛

店里安下发卖。未及两三日,柴胜自觉不乐,即令家童沽酒散闷,贪饮几杯,

俱各酒醉。不防吴子琛近邻有一夏日酷,即于是夜三更时候,将布三担尽行

盗去。次日天明,柴胜酒醒起来,方知布被盗去,惊得面如土色。就叫店主

吴子琛近前告诉道:“你是有眼主人,吾是无眼孤客;在家靠父,出外靠主。

何得昨夜见吾醉饮儿杯,行此不良之意,串盗来偷吾布,你今不根究来还,

我必与汝兴讼。”吴子琛辩说道:“吾为店主,以客来为衣食之本,安有串

盗偷货之理。”柴胜并不肯听,一直径到包公台前首告。包公道:“捉贼见

赃,方好断理;今既无赃,如何可断?”不准状词。柴胜再三哀告,包公即

将子琛当堂勘问,吴子琛辩说如前,包公即唤左右将柴胜、子琛收监。次日,

吩咐左右,径往城隍庙行香,意欲求神灵验,判断其事。

却说夏日酷当夜盗得布匹,已藏在村僻去处,即将那布首尾记号尽行涂

抹,更以自己印记印上,使入难辨。然后零碎往城中去卖,多落在徽州客商

汪成铺中,夏贼得银八十,并无一人知觉。包公在城隍庙一连行香三日,毫

无报应,无可奈何,忽然生出一计,令张龙、越虎将衙前一个石碑抬入二门

之下,要问石碑取布还客。其时府前众人听得,皆来聚观。包公见人来看,

乃高声喝问:“这石碑如此可恶!”喝令左右打他二十。包公喝打已毕,又

将别状来问。移时,又将石碑来打,如此三次,直把石碑扛到阶下。是时众

人聚观者越多,包公即喝令左右将府门闭上,把内中为首者四人捉下,观者

皆不知其故。包公作怒道:“吾在此判事,不许闲人混杂。汝等何故不遵礼

法,无故擅人公堂?实难饶你罪责,今着汝四人将内中看者报其姓名,祟米

者即罚他米,卖肉者罚肉,卖布者罚布,俱各随其所卖者行罚。限定时刻,

汝四人即要拘齐来称。”当下四人领命,移时之间,各样皆有,四人进府交

纳。包公看时,内有布一担,就唤四人吩咐道:“这布权留在此,待等明日

发还,其余米、肉各样,汝等俱领出去退还原主,不许克落违误。”四人领

诺而出。

包公即令左右提唤柴胜、吴子琛来。包公恐柴胜妄认其布,即将自己夫

人所织家机二匹试之,故意问道:“汝认此布是你的否?”柴胜看了告道:

“此布不是,小客不敢妄认。”包公见其诚实,复从一担布内抽出二匹,令

其复认。柴胜看了叩首告道:“此实是小人的布,不知相公何处得之?”包

公道:“此布首尾印记不同,你这客人缘何认得?”柴胜道:“其布首尾印

记虽被他换过,小人中间还有尺寸暗记可验。相公不信,可将丈尺量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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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同,小人甘当认罪。”包公如其言,果然毫未不差。随令左右唤前四人

到府,看认此布是何人所出。四人即出究问,知徽州汪成铺内得之,包公即

便拘汪成究问,汪成指是夏日酷所卖。包公又差人拘夏贼审勘,包公喝令左

右将夏贼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夏贼一一招认,不合盗客布三担,止卖

去一担,更有二担寄在僻处乡村人家。包公令公牌跟去追究,柴胜、吴子琛

二人感谢而去。包公又见地方、邻里俱来具结:夏日酷平日做贼害人。包公

即时拟发边远充军,民害乃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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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十 孙生员饱学不登第 主试官昏庸屈英才

话说西京有个饱学生员,姓孙名彻,生来绝世聪明,又且苦志读书,经

史无所不精,文章立地而就,吟诗答对,无所不通,人人道他是个才子,科

场中有这样人,就中他头名状元也不为过。哪晓得近来考试,文章全做不得

准,多有一字不通的,试官反取了他;三场精通的,试官反不取他。正尾“不

愿文章服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若中了试官的意,精臭屁也是好的;不

中试官意,便锦绣也是没用。怎奈做试官的自中了进士之后,眼睛被簿书看

昏了,心肝被金银遮迷了,哪里还像穷秀才在灯窗下看得文字明白,遇了考

试,不觉颠之倒之,也不管入死活。因此,孙彻虽则一肚锦绣 ,难怪连年不

捷。

一日,知贡举官姓丁名谈,正是奸臣丁谓一党。这一科取士,比别科又

甚不同。论门第不论文章,论钱财不论文才,也虽说道粘卷糊名,其实是私

通关节,把心上人都收尽了,又信手抽几卷填满了榜,就是一场考试完了。

可怜孙彻又做孙山外人 。有一同窗友姓王名年,平昔一字不通,反高中了,

不怕不气杀人。因此孙彻竟郁郁而死,来到阎罗案下告明:

告为屈杀英才事:皇天无眼,误生一肚才华;试官有私,屈杀七篇锦绣;科第不足

重轻,文章当论高下。糠秕前扬,珠玉沉埋;如此而生,不如不生;如此而死,怎肯服死?

阳无法眼,阴有公道。上告。

当日阎罗见了状词大怒道:“孙彻,你有什么大才,试官就屈了你?”

孙彻道:“大才不敢称,往往见中的没有什么大才。若是试官肯开了眼,平

了心,孙彻当不在王年之下。原卷现在,求阎君龙目观看。”阎君道:“毕

竟是你文字深奥了,因此试官下识得。我做阎君的原不曾从几句文字考上来,

我不敢像阳世一字不通的,胡乱看人文字;除非是老包来看你的,就见明白。

他原是天上文曲星,决没有不识文章的理。”

当日就请包公来断,包公把状词看了一看,便叹道:“科场一事,受屈

尽多。”孙彻又将原卷呈上,包公细看道:“果是奇才。试官是什么人?就

不取你?…孙彻道:“就是丁谈。”包公道:“这厮原不识文字的,如何做

得试官?”孙彻道:“但看王年这一个中了,怎么教人心服?”包公吩咐鬼

卒道:“快拘二人来审。”鬼卒道:“他二人现为阳世尊官,如何轻易拘得

他。”包公道,“他的尊官要坏在这一出上了。快拘来。”不多时,二人拘

到。包公道:“丁谈,你做试官的如何屈杀了孙彻的英才?”丁谈道:“文

章有一日之长短,孙彻试卷不合,故不曾取他。”包公道:“他的原卷现在,

你再看来。”说罢,便将原卷掷下来。丁谈看了,面皮通红起来,缓缓道:

“下官当日眼昏,偶然不曾看得仔细。”包公道:“不看文字,如何取土?

孙彻不取,王年不通,取了,可知你有弊。查你阳数尚有一纪,今因屈杀英

才,当作屈杀人命论,罚你减寿一纪;如推眼昏看错文字,罚你来世做个双

瞽算命先生;如果卖字眼关节,罚你来世做个双替沿街叫化,凭你自去认实

变化。王年以不通幸取科第,罚你来世做牛吃草过日子,以为报应。孙彻你

① 一肚锦绣——满腹华美文章,比喻学识渊博。

② 孙山外人——名落孙山之外,即落榜。

① 双瞽 (gǔ,音鼓)——双目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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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读书不曾受用,来生早登科第,连中三元 。”说罢,各各顿首无言。独

有王年道:“我虽文理不通,兀自写得几句,还有一句写不出来的。今要罚

年屹草,阳世吃草的不亦多乎?”包公道:“正要你去做一个榜样。”即批

道:

审得试官丁谈,称文章有一日之短长,实钱财有轻重之分别。不公不明,暗通关节;

③ ④

携张补李,屈杀英才,阳世或听嘱托,可存缙绅体面;阴司不徇人情,罚做双瞽算命。

王年变村牛而不枉,孙彻掇巍科亦应当。

批光,做成案卷,把孙彻的原卷一并粘上,连人一齐解往十殿各司去看验。

② 连中三元——连续中得乡试、会试和殿试的第一名,即中解元、女元、状元。

③ 缙 (j ìn,音晋)绅——旧时官宦的代称。

④ 徇 (xùn ,音训)——曲从。

⑤ 掇巍科——拾取高科,即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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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小卒子劫营放大火 游总兵侵功杀边民

话说朝廷因杨文广征边,包公奉旨犒赏三军,马头过处,忽一阵旋风吹

得包公毛骨悚然,中有悲号之声。包公道:“此地必有冤枉。”即叫左右曳

住马头。宿于公馆,登赴阴床。忽见一群小卒。共有九名,纷纷告功,凄惨

之状,怨气冲大:

告为侵冒大功事:兵凶战危,自古为然。将官亡身许国,士卒轻生赴敌,如为虎食

① ②

之供,犹入枭羹之沸 。生祈官赏半爵,故不惜万死;死冀褒封片纸,故不求一生。今总

乓游某,夺人之功,杀人之头,了人之命,灭人之口,坐帷幄何颜折冲 ,杀大鹰空思获

兽,痛身等执戟荷戈,止送自己性命;拚身冒死,反肥主帅身家。颈血淋漓,愿肉骨于 幽

司;刀痕惨毒,请斧诛于冥道,烧寒灰而复照,在此日也;烟冰窟以生阳,更谁望哉!上

告。

包公看罢道:“你九名小卒,怎能杀退三千鞑子?”小卒道:“正因说

来不信,故此游总兵将我们的功劳录在自己名下去了。就如包老爷这样一个

青天,兀自不肯轻信。”包公带笑道:“你从直说来。”小卒道:“当初鞑

子势甚凶猛,游总兵领小卒五百人直撞过去,杀败而回。夜来小卒们不忿,

便思量去劫寨营,共是九名,一更时分摸去,四下放起火来,三千鞑子一个

不留。回到本营,指望论功升赏;莫说是不升我们的官,就是留我们的头还

好。哪晓得游总兵将此功竟做在自己的名下,又将我们九人杀却以灭口。可

怜做小卒的,有苦是小卒吃,有功是别人的;没功也要切头,有功又要切头。”

包公听了道:“有这样事!”唤鬼卒快拿游总兵来审问。

不移时游总兵到。包公道:“好一个有功总兵,你如何把九名小卒的功

做了自己的功!既没了他的功,饶了他性命也罢了,怎么又杀了他,你只道

杀了他就灭了口,哪晓得没了头还要来首告。”吩咐鬼卒将极刑很勘,总兵

一款招认道:“是游某一时差处,不合冒认他功,又杀了他,乞放还人间,

旌表九人。”包公大怒道:“你今生休想放回阳间,叫你吃不尽地狱之苦。”

须臾,一鬼卒将一粒丸丹放入总兵口中,遍身火发,肌肉销烂,不见人形。

鬼卒吹一口孽风,复化为人。总兵道:“早知今日受这般苦,就把总兵之位

让与小卒,也是情愿的。”小卒在旁道:“快活快活!不想今日也有出气的

日子。”

正说话间,忽然门外喊声大震,一个个啼哭不住,山云黯淡,天日无光。

鬼卒报道:“门外喊的喊,哭的哭,都是边上百姓,个个口内称冤,不下数

千余人。”包公道:“只放几名进来,余俱门外听候。”鬼卒遂引二名边民

到公厅跪下。包公道:“有何冤枉,从直诉来。”边民道:“只为今日阎君

勘问游总兵事,特来诉冤。小人等是近边百姓,常遭胡马掳掠,哪晓得这样

还是小事。一日胡马过来,杀败而去。游总兵乘胜追赶,倒把我们自家百姓

杀上几千,割下首级来受封受赏,可怜可怜!这样苦情不在阎君案下告,叫

我们在哪里去告?”包公道:“有此异事,游总兵永世不得人身了!”鬼卒

复拿一粒丸丹放在总兵口中,须臾,血流满地,骨肉如泥。鬼卒吹一口孽风,

① 犹入句——好像进了凶猛沸腾的浓汤当中。

② 褒 (bāo,音包)封——嘉奖并赐爵位或土地。

③ 折冲——抵御敌人。

④ 鞑 (dá,音达)子——对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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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化为人形。边民道:“快活快活!但一人万割也抵不得几千民命。”包公

道:“传语你们同受冤的百姓,既为胡虏受冤,休想报总兵一人之冤,可去

做几千厉鬼杀贼,九名小卒做厉鬼首领,杀得贼来,我自有报效处。着游总

兵,永堕一十八重地狱不得出世。”执笔批道:

审得:为将贵立大功,立功在能杀敌。今游某为将而不自立功,对敌而不能杀敌。

没人之功,并杀有功之人以灭其口;不能杀敌,多杀边民首级以假作敌。有仁心者,因如

是乎?今即杀游一人之身,不足以偿九人之命,而况在杀边人数千之命乎!总之,死有余

辜,永沉沦于地狱;报有未尽,宜罚及于子孙。

批完,押总兵人地狱去。仍以好言好语慰小卒并百姓人等,安心杀贼。两项

人各欢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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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梅先春争产到官府 倪知府遗嘱进画轴

话说顺天府香县有一乡官知府倪守谦,家富巨万,嫡妻生长男善继,临

老又纳宠梅先春,生次男善述。善继悭吝爱财,贪心无厌,不喜父生幼子,

分彼家业,有意要害其弟。守谦亦知其意,及染病,召善继嘱道:“汝是嫡

子,又年长,能:理家事。今契书帐目家资产业,我己立定分关,尽付与汝。

先春所生善述,未知他成人否,倘若长大,汝可代他娶妇,分一所房屋数十

亩出与之,令勿饥寒足矣。先春若愿嫁可嫁之,若肯守节,亦从其意,汝勿

苦虐之。”善继见父将家私尽付与他,关书开写分明,不与弟均分,心中欢

喜,乃无害弟之意。先春抱幼子泣道:“老员外年满八旬,小妾年方二十二,

此孤儿仅周岁,今员外将家私尽付与大郎,我儿若长成人,日后何以资身?”

守谦道:“我正为汝青年,未知肯守节否故不把言语嘱咐汝,恐汝改嫁,则

误我幼儿事。”先春发誓道:“若不守节终身,粉身碎骨,不得善终。”守

谦道:“既如此,我已准备在此。我有一轴画交付与你千万珍藏之。日后,

大儿善继倘无家资分与善述,可待廉明官来,将此画轴去告,不必作状,自

然使幼儿成个大富。”数月间,守谦病故。

不觉岁月如流,善述年登十八,求分家财,善继霸住,全然不与,说道:

“我父年上八旬,岂能生子?汝非我父亲骨肉,故分关开写明白,不分家财

与汝,安得又与我争执?”先春闻说,不胜忿怒,又记夫主在日曾有遗嘱,

闻得官府包公极其清廉,又且明白,遂将夫遗同一轴,赴衙中告道:“氏幼

嫁与故知府倪守谦为妾,生男善述,甫周岁而夫故,遗嘱谓,嫡子善继不与

家财均分,只将此画轴在廉明官处去告,自能使我儿大富。今闻明府清廉,

故来投告,伏念作主。”包公将画轴展开看时,其中只画一倪知府像,端坐

椅上,以一手指地。不晓其故,退堂,又将此画挂于朽斋,详细想道:指大

谓我看天面,指心渭我察其心,指地岂堂,又将此画挂于书斋,详细想道:

指天谓我看天面,指心渭我察其心,指地岂欲我看地下人分上?此必非是。

叫我何以代他分得家财使他儿子大富!再三看道:“莫非即此画轴中藏有甚

留记?”拆开视之,其轴内果藏有一纸,书道:“老夫生嫡子善继,贪财昧

心;又妾梅氏生幼子善述,今仅周岁,诚恐善继不肯均分家财,有害其弟之

心,故写分关,将家业并新屋二所尽与善继;惟留右边旧小屋与 善述。其

屋中栋左边埋银五千两,作五埕;右间埋银五千两,金一千两,作六埕。其

银交与善述,准作田园。后有廉明官看此画轴,猜出此画,命善述将金一千

两酬谢。”

包公看出此情,即呼梅氏来道:“汝告分家业,必须到你家亲勘。”遂

发牌到善继门首下轿,故作与倪知府推让形状,然后登堂,又相与推让,扯

椅而坐,乃拱揖而言道:“令如夫人告分产业,此事如何?”又自言道:“原

来长公子贪财,恐有害弟之心,故以家私与之。然则次公子何以处?”少顷,

又道:“右边一所旧小屋与次公子,其产业如何?”又自言道:“此银亦与

次公子。”又自辞逊道:“这怎敢要,学生自有处置。”乃起立四顾,佯作

惊怪道:“分明倪老先生对我言谈,缘何一刻不见了,岂非是鬼?”善继、

善述及左右看者无不惊讶,皆以为包公真见倪知府。由是同往右边去勘屋,

包公坐于中栋召善继道:“汝父果有英灵,适间显现,将你家事尽说与我知,

① 辞逊——推辞、谦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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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将此小屋分与汝弟,你心下如何?”善继道,“凭老爷公断。”包公道:

“此屋中所有的物尽与汝弟,其外田园照旧与你。”善继道:“此屋之财,

些小物件,情愿都与弟去。”包公道:“适间倪老先生对我言,此屋左间埋

银五千两,作五埕,掘来与善述。”善继不信道:“纵有万两亦是我父与弟

的,我决不要分。”包公道:“亦不容汝分。”命二差人同善继、善述、梅

先春三人去掘开,果得银五埕,一埕果一千两。善继益信是父英灵所告。包

公又道:“右间亦有五千两与善述,更有黄金一千两,适闻倪老先生命谢我,

我决不要,可与梅夫人作养老之资。”善述、先春母子二人闻说,不胜欢喜,

向前叩头称谢。包公道:“何必谢我,我岂知之?只是你父英灵所告,谅不

虚也。”即向右间掘之,金银之数,一如所言。时在见者莫不称异。包公乃

给一纸批照 与善述母子执管。包公真廉明者也。

② 批照——批示、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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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翁长者留文须句读 瑞娘夫贪财却无知

话说京中有一长者,姓翁名健,家资甚富,轻财好施,邻里宗族,加恩

抚恤,出见斗殴,辄为劝谕;或遇争讼,率为和息;人皆爱慕之。年七十八,

未有男儿,只有一女,名瑞娘,嫁夫杨庆,庆为人多智,性甚贪财,见岳丈

无子,心利其资,每酒席中对人道,“从来有男归男,无男归女,我岳父老

矣,定是无子,何不把那家私付我掌管。”其后,翁健闻知,心怀不平,然

自念实无男嗣,只有一女,又别无亲人,只得忍耐。乡里中见其为人忠厚而

反无子息,常代为叹息道:“翁老若无子,天公真不慈。”

过了二年,翁健且八十矣,偶妾林氏生得一男,取名翁龙。宗族乡邻都

来庆贺,独杨庆心上不悦,虽强颜笑语,内怀温闷 。翁健自思:父老子幼,

且我西山暮景,万一早晚间死,则此子终为所鱼肉 。因生一计道,算来女婿

总是外人,今彼实利吾财,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此两全之计也。过了三月,

翁健疾笃,自知不起,因呼杨庆至床前位与语道:“吾只一男一女,男是吾

子,女亦是吾子;但吾欲看男而济不得事,不如看女更为长久之策。吾将这

家业尽付与汝管。”因出具遗嘱,交与杨庆,且为之读道:“八十老人生一

子,人言非是吾子也,家业田园尽付与女婿,外人不得争执。”杨庆听读讫,

喜不自胜,就在匣中藏了遗嘱,自去营业。不多日,翁健竟死,杨庆得了这

许多家业。

将及二十余年,那翁龙已成人长大,深谙世事,因自思道:“我父基业,

女婿尚管得,我是个亲男有何管不得?因托亲戚说知姐夫,要取原业。杨庆

大怒道:“那家业是岳父尽行付我的,且岳翁说那厮不是他子,安得又与我

争?”事久不决,因告之官,经数次衙门,上下官司俱照遗嘱断还杨庆,翁

龙心终不服。

时包公在京,翁龙密抱一张词状径去投告。包公看状即拘杨庆来审道:

“你缘何久占翁龙家业,至今不还?”杨庆道,“这家业都是小人外父交付

小人的,不干翁龙事。”包公道:“翁龙是亲儿子,即如他无子,你只是半

子,有何相干?”杨庆道:“小人外父明说他不得争执,现有遗嘱为证。”

遂呈上遗嘱。包公看罢笑道:“你想得差了。你不晓得读,分明是说,‘八

十老翁生一子,家业田园尽讨与’,这两句是说付勺他亲儿子了。”杨庆道,”

这两句虽说得去,然小人外父说,翁龙不是他子,那遗嘱已明白说破了。”

包公道:“他这句是瞒你的。他说,‘人言非,是我子也。’。”杨庆道:

“小人外父把家业付小人,又明说别的都是外人,不得争执。看这句话,除

了小人都是外人了。”包公道:“只消自家看你儿子,看你把他当外人否?

这外人两字分明连上 ‘女婿’读来,盖他说,你女婿乃是外人,不得与他亲

儿子争执也。此你外父藏有个真意思在内,你反看不透。”杨庆见包公解得

有理,无言可答,即将原付文契一一交还翁龙管业。知者称为神断。

① 愠 (yùn,音运)闷——怨恨和烦闷。

② 为所鱼肉——成为残害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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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李秀姐性妒夫入狱 张月英知耻自投环

话说河南登州府霞照县有民黄士良,娶妻李秀姐,性妒多疑。弟士美,

娶妻张月英,性淑知耻 。兄弟同居,妯娌轮日打扫,箕帚逐日交割。忽黄士

美往庄取苗,及重阳日,李氏在小姨家饮酒,只有士良与弟妇张氏在家,其

日轮该张氏扫地,张氏将地扫完,即将箕帚送入伯姆房去,意欲明日免得临

期交付,此时士良已出外,绝不晓得。及晚,李氏归见箕帚在己房内,心上

道:今日婶娘扫地,箕帚该在伊房,何故在我房中?想是我男人扯他来奸,

故随手带入,事后却忘记拿去。晚来问其夫道:“你今干甚事来?可对我说。”

夫道:“我未干甚事。”李氏道:“你今好弟妇,何故瞒我!”士良道:“胡

说,你今日洒醉,可是发酒疯了?”李氏道:“我未酒疯,只怕你风骚忒甚,

明日断送你这老头皮,休连累我。”士良心无此事,便骂道:“这泼贱人说

出没忖度的话来!讨个证见来便罢,若是悬空诬捏,便活活打死你这贱妇!”

李氏道:“你干出无耻事,还要打骂我,我便讨个证见与你。今日婶娘扫地,

箕帚该在他房,何故在我房中?岂不是你扯他奸淫,故随手带入!”士良道:

“他送箕帚入我房,那时我在外去,亦不知何时送来,怎以此事证得?你不

要说这无耻的话,恐惹旁人取笑。”李氏见夫赔软,越疑是真,大声呵骂。

士良发起怒性,扯倒乱打,李氏又骂及婶娘身上去。张氏闻伯与姆终夜吵闹,

潜起听之,乃是骂己与大伯有奸。意欲醉之,想:彼二人方暴怒,必激其厮

打。又退入房去,却自思道:适我开门,伯姆已闻,又不辩而退,彼必以我

为真有好,故不敢辩。欲再去说明,他又平素是个多疑妒忌的人,反触其怒,

终身被他臭口。且是我自错,不合送箕帚在他房去,此疑难洗,污了我名,

下如死以明志。遂自缢死。

次早饭熟,张氏未起,推门视之,见缢死梁上。士良计无所措。李氏道。

“你说无奸何怕羞而死?”士良难以与辩,只跑去庄上报弟知,及士美回问

妻死之故,哥嫂答以夜中无故彼自缢死。士美不信,赴县告为生死不明事。

陈知县拘士良来问:“张氏因何缢死?”士良道:“弟妇偶沾心痛之疾,不

少苦痛,自忿缢死。”士美道:“小的妻子素无此症,若有此病,怎不叫人

医治?此不足信。”李氏道:“婶娘性急,夫不在家,又下肯叫人医,只轻

生自死。”士美道:“小人妻性不急,此亦不信。”陈公将士良、李氏夹起,

士良不认,李氏受刑不过,乃说出扫地之故,因疑男人扯婶入房,两人自口

角厮打,夜间婶娘缢死,不知何故。士美道:”原来如此。”陈公喝道:“若

无奸情,彼不缢死。欺奸弟妇,士良你就该死的了。”勒逼招承定罪。

正值包公巡行审重犯之狱,及阅欺奸弟妇这卷,黄土良上诉道:“今年

之死该屈了我。人生世上,王侯将相终归于不免,死何足惜?但受恶名而死,

虽死不甘。”包公道:“你经几番录了,今日更有何冤?”士良道,“小人

本与弟妇无奸,可剖心以示天日,今卒陷如此,使我受污名;弟妇有污节;

我弟疑兄、疑妻之心不释。一狱三冤,何谓无冤?”包公将文卷前后反复看

过,乃审李氏道:“你以箕帚证出夫奸,是你明白了。且问你当日扫地,其

地都扫完否?”李氏道:“前后都扫完了。”又问道:“其粪箕放在你房,

① 知耻——懂得廉耻。

② 伯姆——弟妇称兄妇为伯姆,即婆家嫂嫂。

③ 忒 (tuī,音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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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有粪草否?”李氏道:“己倾干净,并无渣草。”包公又道:“地已扫完,

渣草已倾,此是张氏自己以箕帚送入伯姆房内,以免来日临期交付,非干士

良扯他去奸也。若是士良扯奸,他未必扫完而后扯,粪箕必有渣草;若已倾

渣草而扯,又不必带箕帚人房,此可明其绝无奸矣。其后自缢者,以自己不

该送箕帚人伯姆房内,启其疑端,辩不能明,污名难洗,此妇必畏事知耻的

人,故自甘一死而明志,非以有奸而惭。李氏陷夫于不赦之罪,诬婶以难明

之辱,致叔有不释之疑,皆由泼妇无良,故逼无辜郁死,合以威逼拟绞;士

良该省发。”士美磕头道:“吾兄平日朴实,嫂氏素性妒忌,亡妻生平知耻。

小的昔日告状,只疑妻与嫂氏争忿而死,及推入我兄奸上去,使我蓄疑不决。

今老爷此辩极明,真是生城隍,一可解我心之疑,二可雪吾兄之冤,三可白

亡妻之节,四可正妒妇之罪。愿万代公侯。”李氏道:“当日丈夫不似老爷

这样辩,故我疑有奸;若早些辩明,我亦不与他打骂。老爷既赦我夫之罪,

愿同赦妾之罪。”士美道:“死者不能复生,亡妻死得明白,我心亦无恨,

要他偿命何益?”包公道:“论法应死,吾岂能生之!”此为妒妇之儆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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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晏谁宾污贱害生女 束妇人虽死留余辜

话说有民晏谁宾,污贱无耻。生男从义,为之娶妇束氏,谁宾屡挑之,

束氏初拒不从,后积久难却,乃勉强从之,每男外出,则夜必入妇房奸宿。

一日,从义往贺岳丈寿,束氏心恨其翁,料夜必来,乃哄翁之女金娘道:“你

兄今日出外去,我独自宿,心内惊怕,你陪我睡可好?”金娘许之。其夜,

翁果来弹门,束氏潜起开门,躲入暗处。翁遂登床行奸。金娘乃道:“父亲

是我也,不是嫂嫂。”谁宾方知是错,悔无及矣,便跳身走去。

次日早饭,女不肯出同餐,母不知其故,其父心知之,先饭而出。母再

去叫,女已缢死在嫂嫂房内。束氏心中害怕,即回娘家达知其事。束氏之兄

束棠道:“他家没伦理,当去告首他绝亲,接妹归来另行改嫁,方不为彼所

染。”遂赴县呈告,包公即令差人去拘,晏谁宾情知恶逆,天地不容,即自

缢死。后拘众干证到官,束棠道:“晏谁宾自知大恶弥天,王法不容,已自

缢死;晏从义恶人孽子,不敢结亲,愿将束氏改嫁,例有定议,各服其罪。

余人俱系干证,与他无干;小的已告诉得实;乞都赐省发;众人感激。”

包公见状中情甚可恶,且将来审问道,“束氏原与翁有奸否?”束棠道:

“并无。”包公道:“即与翁无奸,今翁已死,何再求改嫁?”束棠道:“禽

兽之门,恶人之子,不愿与之结亲,故敢恳求改嫁。”包公道:“金娘在束

氏房中睡。房门必闭,是谁开门?”束棠道:那晏贼已躲房中在先。”包公

道:“晏贼意在要奸谁?”束棠道:“不知”束氏道:“彼意在我,误及于

女。”包公道:“你二人相伴,何不喊叫起来?”束氏道,“小妾怕羞,且

未及我,何故喊起?”包公终不信,将束氏夹起道:“必你先与翁有奸,那

一夜你睡姑床,姑睡你床,故陷翁于错误。”束氏受刑不过,乃从直招认。

包公道:“你与翁通奸,罪本该死;你叫姑伴睡,又自躲汗,陷翁于误,陷

姑于死,皆由于你,死有余辜。”本秋将束氏处决,又移文去拆毁晏谁宾之

宅,以其地开储水之池,意晏贼之肉犬豕不屑食之。

① 大恶弥天——罪大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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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马客商趱路遇劫匪 戴帽兔释疑缉正凶

话说武昌府江夏县民郑日新,与表弟马泰自幼相善,新常往孝感贩布,

后泰与同往一次,甚是获利。次年止月二十日,各带纹银二百余两,辞家而

去,

三日到阳逻驿。新道:“你我同往孝感城中,一时难收多货,恐误日久。

莫若二人分行,你往新里,我去城中何如?”泰道:“此言正合我意。”入

店买酒,李昭乃相熟店主,见二人来,慌忙迎接,即摆酒来款待,劝道:“新

年酒多饮几杯,一年一次。”二人皆醉,力辞方止,取银还昭,昭亦再三推

让,勉强收下。三人揖别,新往城中去讫。临别嘱泰道:“随数收得布匹,

陆续发夫挑入城来。”泰应诺别去。行不五里,酒醉脚软,坐定暂息,不觉

睡倒。正是:醉梦不知天早晚,起来但见日沉西。忙趱路行五里,地名叫做

南脊,前无村,后无店,心中慌张。偶在高岗遇吴玉者,素惯谋财,以牧牛

为名,泰偶遇之。玉道:“客官,天将晚矣,尚不歇宿?近来此地不比旧时,

前去十里,孤野山冈,恐有小人。”泰心己慌,又被吴玉以三言四语说得越

不敢行,乃问玉道:“你家住何地?”玉道:“前面源口就是。”泰道,“既

然不远,敢借府上歇宿一宵,明日早行,即当厚谢。”玉佯辞道:“我家又

非客店酒馆,安肯留人歇宿?我家床铺不便,凭你前行亦好,后转亦好,我

家决住不得。”泰道:“我知宅上非客店,但念我出外辛苦,亦是阴骘。”

再三恳求。玉佯转道:“我见你是忠厚的人,既如此说,我收了牛与你同回。”

二人回至家中,玉谓妻龚氏道:“今日有一客官,因夜来我家借宿,可备酒

来吃。”母与龚氏久恶玉干此事,见泰来甚是不悦,泰不知,以为怒己,乃

缓词慰道:“小娘休恼,我自与厚谢。”龚氏睨视以目一丢,泰竟不知其故。

俄而玉妻出,乃召入泰来,其妻只得摆设厚席,玉再三劝饮,泰先酒才醒,

又不能却玉之情,连饮数杯甚醉,玉又以大杯强劝二瓯,泰不知杯中下有蒙

药在内,饮后昏昏不知人事,玉送入屋后小房安歇,候更深人静,将泰背至

左旁源口,又将泰本身衣服裹一大石背起,推入荫塘,而泰之财宝尽得之矣。

其所害者非止一人,所为非止一次也。

日新到孝感二、三日,货已收二分,并未见泰发货至。又等过十日,日

新自往新里街去看泰,到牙人杨清家,清道:“今年何故来迟?”新愕然道:

“我表弟久已来你家收布,我在城中等他,如何久不发布来?”清道:“你

那表弟并未曾到。”新道,“我代表弟马泰,旧年也在你家,何推不知?”

清道:“他几时来?”新道:“二十二日同到阳逻驿分行。”满店之人皆说

没有,新心中疑惑,又去问别的牙家,皆无,是夜,清备酒接风,众皆欢饮,

新闷闷不悦。众人道:“想彼或往别处收买货去,不然,人岂会不见。”新

想:他别处皆生,有何处去得?只宿过一晚,次早往阳逻驿李昭店问,亦道

自二十二日别后未转。乃自忖道:或途中被人打抢,新一路探问,皆说今新

年并未见打死人;又转新里街问店中众客是几时到,都说是二月到的。新乃

心中想道:此必牙家见他银多身孤,利财谋害,亦未见得。新谓清道:“我

表弟带银二百两来汝家收布,必是汝谋财害命。遍问途中并无打抢;设若途

中被人打死,必有尸在;怎的活活一人哪里去了?”清道:“我家满店客人,

① 趱 (zǎn,音攒)路——赶路。

① 睨(nì,音逆)视——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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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干得此事!”新道:“你家店中客人都是二月到的,我那表弟是正月里

来的,故受你害。”清道:“既有客到,邻里岂无人见?街心谋人,岂无人

知?你平白黑心说此大冤。”二人争论,因而相打。新写信雇一人驰报家中,

次日具状告县。

孝感知县张时泰准状行牌。次日杨清亦是诉状,县主遂行牌拘集一干人

犯齐赴台前听审。县主问:“日新你告杨清谋死马泰,有何影响?”新道:

“奸计多端,弥缝自密,岂露踪影?乞爷严究自明。”清道:“日新此言皆

大昏地黑,瞒心昧己 。马泰并未来家,苦见他一面,甘心就死。此必是日新

谋死,佯告小的,以掩自己。”新道,“小人分别在李昭店买酒吃过,各往

东西。”县主便问李昭,昭道:“是口到店买酒,小的以他新年初到,照例

设酒,饮后辞别,一东一西,怎敢胡言。”清道:”小的家中客人甚多,他

进小的家中,岂无人见?本店有客伴可问,东西有邻卫可察/县主即各拘来

问道:“你们见马泰到杨清:本店有客伴可问,东西有邻里可察。”县主即

各拘来问道:“你们见马泰到杨清本店否?”客伴皆道不见。新道:“邻里

皆伊相知,彼纵晓得亦不肯说;客伴皆是二月到的;马泰乃正月到他家里,

他们哪里得知。大抵马泰一人先到,杨清方起此不良之心,乞爷法断偿命。”

县主见邻里客人各皆推阻,勒清招认。清本无辜,岂肯招认?县主喝令将清

重责三十,不认,又令夹起,受刑不过,乃乱招承。县主道:“既招谋害,

尸在何处?原银在否?”清道:“实未谋他,因爷爷苦刑,当受不起,只得

屈招。”县主大怒,又令夹起,即刻昏迷,久而方醒。自思:不招亦是死,

不若暂且招承,他日或有明白。遂招道:“尸丢长江,银已用尽。”县主见

他招承停当,即钉长枷,斩罪已定。

未及半年,适包公奉旨巡行天下,来到湖广历至武昌府。是夜,详察案

卷,阅至此案,偶尔精神困倦,隐几而卧,梦见一兔,头戴帽子,奔走案前。

既觉,心中思忖:梦免戴帽,乃是冤字。想此中必有冤枉。次日,单吊杨清

一起勘审问李昭则道“吃酒分别是的”,问杨清、邻店皆道“未见”。心中

自思:此必途中有变。次日.托疾不出坐堂,微服带二家人往阳罗驿一路察

访,行至南脊。见其地甚是孤僻,细察仰观,但见前面源口鸦鹊成群在荫塘

岸边。二人进前观之,但见有一死人俘于水面,尚未甚腐。包公一见,令家

人径至阳逻驿讨驿卒二十名,轿一乘,到此应用。驿丞知是包公,即唤轿夫

自来迎接,参见毕,包公即令驿卒下塘取尸。其深莫测,内有一卒赵忠禀道:

“小人略知水性,愿下水取之。”包公大悦,即令下塘,洑至中间,拖尸上

岸。包公道:“你各处细搜,看有何物?”赵忠一直闯下,见内有死尸数人,

皆已腐烂,不能得起,乃上岸禀知包公。包公即时令驿卒擒捉上下左右十余

家人,问道:“此塘是谁家的?”众道:“此乃一源灌荫之塘,非一家非一

人所有。”包公道:“此尸是何处人的?”皆不能识。将十数余人带至驿中,

路上自思:这一干人如何审得,将谁问起?安得人人俱加刑法?心生一计,

回驿坐定。驿卒带一干人进,包公着令一班跪定,各报姓名,令驿书逐一细

开其名呈上。包公看过一遍乃道:“前在府中,夜梦有数人来我台前吉状,

被人谋死,丢在塘中。今日亲自来看,果得数尸,与梦相应;今日又有此人

② 驰报——策马快报。

① 弥缝自密——把痕迹补合得本已严密。

② 瞒心昧己——违背良心干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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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佯将朱笔乱点姓名,纸上一点,高声喝道:“无辜者起去,谋死人

者跪上听审。”众人心中无亏,皆走起来,惟吴玉吓得心惊胆战,起又不是,

不起又不是。正欲起来,包公将棋子一敲骂道:“你是谋人正犯,怎敢起去!”

吴玉低首无言。喝打四十,问道:“所谋之人乃是何等之人,从直招来,免

动刑法。”吴玉不肯招认,包公令取夹棍夹起,乃招承道:“此乃远方孤客,

小人以牧牛为由,见天将晚,遂花言巧语,哄他到小的家中借歇,将毒酒醉

倒,丢入塘中,皆不知姓名。”包公道:“此未烂尸首,今年几时谋死的?”

吴玉道:“此乃正月二十二日晚下谋死的。”包公自思:此人死日恰与郑日

新分别同时,想必是此人了。即唤李昭来问。驿卒享道:“前日往府听审未

回。”包公令众人各回,将吴玉锁押。

次日,包公起马往府,府中官僚人等不知所以,出郊迎接,皆问其故。

包公一一道知,众皆叹服。又次日,吊出杨清等略审,即令郑日新往南脊认

尸明白回报,取出吴玉出监勘审。乃问清道:“当时你未谋人,为何招承狱?”

清道:“小人再三诉告并无此事,因本店客人皆说二月到的,邻里都怕累身,

各自推

说不知,故此张爷生疑,苦刑拷究,昏晕几绝。自思:不招亦死,不若

暂招,或有见天之日。今日幸遇青天,访出正犯,一则老爷明察沉冤,次则

皇天不昧。”包公令打开杨清枷锁,又问日新道:“你当时不察,何故妄告?”

新道:“小人一路遍问,岂知这贼弥缝如此填密,小人告清,亦不得已。”

包公道:“马泰当时带银多少?”新道:“二百两。”又问吴玉道:“你谋

马泰得银多少?”玉道:“只用去三十两,余银犹在。”包公即差数人往取

原赃,其母以为来捉己身受刑,乃赴水而死。龚氏见姑赴水,亦同跳下,公

差救起。搜检原银,封锁家财,令邻里掌住,公差带龚氏到官。龚氏禀道,

“丈夫凶恶,母谏成仇,何况于妾?婆婆今死,妾亦愿随。”包公道,“你

既苦谏不从,与你无干。今发官嫁;日新,本该问你诬告的罪,但要你搬尸

回葬,罪从免拟。”日新磕头叩谢。吴玉市曹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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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兄与弟引路劫孤客 鹿和樟入梦释疑团

话说大田县高村坡有一峻岭,名曰枯蹄岭,上通大田,下往九溪。有一

贩:布孤客往乡收帐,路经其地。山凹有一人家姓张,兄弟二人,名禄三、

禄四,假以砍薪为名,素行打抢,遇有孤客,便起歹意。客欲问路,望见二

人迄逦而来,近前拱手问道:“此去:二十九都多少路程?”禄三答道:“只

有半日之遥。你从何来?”客道:“我在各乡收帐回家,闻此处有一条小路

甚是便捷,不意来此失路,望二位指引。”禄四道:“过岭十里即是大路。”

客以为真是樵夫,遂任意行去,及到前途,乃是峻岭绝路,只得坐于石上等

人借问。忽见禄四兄弟盘山而来,一刀挥下,客未曾提防,连砍四刀,登时

气绝。二人搜其腰间,得碎银七、八两,又有银簪二根,兄弟将尸埋掩山旁,

将银均分。倏尔半年有余,毫无人知。

适有近地钱五秀、范体忠两家山界不明。钱五秀访知包公巡行,即往告

状时,包公亲自往山踏勘,五秀得理,断山与他管照,范体忠受刑问罪。包

公吩咐回衙,来在山旁,忽狂风骤起,包公思想半晌,莫非此地有甚冤枉?

即令二人于各处寻觅,于山旁有一死尸,被兽掘开土块,露尸在外,二人回

复。包公亲往视之,令左右起土开看,见颈项上四刀,乃知被人谋死,复令

左右为之掩覆。回衙,不知谁人谋死,无计可施。包公道:“我日断阳间,

夜断阴间,这件事我阳间不得明白,要向阴间讨个真实消息。”便登赴阴床,

叫阴司手下人吩咐道:“枯蹄山旁谋杀一人,露出尸首,带了重伤,不知此

尸身是准杀死,必有冤魂到此告状,汝等俱各伺候,放他进来。”话毕,霎

时阴风惨惨,烛影不明,遂觉精神困倦,隐几而卧,似梦非梦。须臾,一人

身血淋漓,前有一獐,后有鹿随之,慌忙而窜。包公惊觉,不见手下众人,

浑如一梦。心下思想:莫非枯蹄山旁有叫张禄者?天明升堂,密差二人往彼

处觅访,如有张禄,拿来见我。二人应诺而去。及至枯蹄访问,果有姓张名

禄三、禄四者兄弟二人,不敢往捉,回衙见包公道:“小的奉差访拿张禄,

其地果有张禄三、禄四兄弟二人。”包公道:“既有此人名,叫书吏可发牌,

火速拿来见我。”二人复去拘得至官审问。包公喝道:“你二人抢劫客人货

物,好生直招,免受重刑。”二人强硬不认,包公喝令左右将二人各责六十

重杖,兄弟受刑不起,只得从实招道,“有一客人,往乡收帐回家,因迷失

路途,小的佯指令入僻处杀死是实。今蒙访出,此亦冤魂不散。”包公见他

招明,即判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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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富家子恃财污曾氏 山窠中遗帕留贼名

话说他州府青阳县民赵康,家私巨富,生子嘉宾,恃财恣性,奸淫博弈,

彻夜沤歌。一日,命仆跟随在后,径往南庄闲游,偶见二女子,年方二八,

淡妆素服,自然雅活,观不厌目,尽可赏心。问仆人道:“此谁家妇?”仆

道。“此山后丘四妻、妹,因夫出外经商,数载未回,常往庵庙求签。”嘉

宾道:“你去问他,家中若少银米,随他要多少,我把借他。”仆道,“伊

亲颇富,纵有不给,必自周济。”宾是夜想二妇的颜色竟不能寐。次日饭后,

取一锭银子约有十两,往其家调奸,二妇贞节不从,厉色骂署,叫喊邻人。

宾见不可,拂袖而出,思谋无策,即着仆去请友人李化龙、孙必豹二人来庄,

令庄人备酒,饮至半酣,二友道:“今日蒙召,有何见谕?”宾道:“今日

一事甚扫我兴,特 请二位同设一计。”二人问道:“何事?快请教。”宾道,

“昨日闲游,偶遇丘四妻、妹二人朝神过此,貌均奇绝。今上午将银一锭到

彼家只求一会,不惟不许,反被恶言骂署,故拂我意。”二人道:“此事甚

易。”宾道:“兄有何妙计,请教一二。”友道:“今夜候至三更,将一人

后山呐喊,两人前门进去擒此二妇,放在山窠,任你摆布,何难之有?”宾

道:“此计甚妙。”是夜,饮酒候至三更,瞒了庄人,私自潜出,把一人在

山后呐喊,二人向前冲门而进,佣工人即忙起看,二人就将工人绑缚丢人地

下,使不能出喊。遂入房中,只捉得曾氏一人——不意丘四妹子因家有事,

傍晚接回——三人将曾氏捉入山中平窠内,至天微明。三人散去,宾不意遗

一手帕在旁。

次早,邻人方知曾氏家被劫,众人入看,解放工人,即报丘四妹家。许

早夫妇往看,遍觅无踪,寻至山窠 ,只听哀哀叫苦,三人近看,羞不能遮,

不能动止。许早背回曾氏,姑以汤灌久之,略苏,方能言语,姑道:“因何

如此?”曾氏羞言,姑问再三,乃道:“昨夜三更,二人冲门而进,我以为

贼,起身欲走,穿衣不及,二人进房捉上山去,三人强奸。”姑曰:“三人

认得否?”曾氏道,“昏月之下认人不真。”许早拾得白绫手帕,解开一看,

只见帕上写有嘉宾之名,乃是戏妇所赠。其妻知之,乃告夫许早道:“昨日

上午,嘉宾将银一锭来家求奸,被我骂去,想必不甘心,晚上凑合光棍来捉

强奸,幸我不在,不然,亦难逃矣。”许早听了妻子言语,即具状首于包公:

呈首为获实强奸事:鹰鹯搏击,鸠雀无遗;虎豹纵横,犬羊无类。淫豪赵嘉宾,逞

富践踏地方,两三丘度荒秀麦,止供群马半餐;恃强派食庄户,百十斤抵债洪猪,不够多

人一嚼。元犯平民泪汪汪,常遭箠楚;有貌少妇眉蹙蹙,弗洗污淫。金银包胆,奸宿匪彝。

瞰舅丘四远出,来家掷银调奸,舅妇曾氏,贞节不从,喊邻逐出,恶即串党数人,标红抹

黑,执斧持刀,夤夜明火入室,突冲擒入山窠,彼此更番,轮奸几死。夫旱觅获,命若悬

丝,遗帕存证,四邻惊骇痛恨。黑夜入人家,老少闻风鼓栗 ;山坞奸妇人,樵牧见影胆

寒。不啻斜阳闭户,止声于夜啼之儿;真同明月满村,吠瘦乎守家之犬。见者睡不贴席,

④ ⑤

即如越王勾践卧薪 ;闻者梦不至酣,酷似司马温公警木。山路滚滚尘飞,合村洋洋鼎沸。

① 山窠(kē,音科)——山的凹处。

② 鹯 (zhan,音毡)——鸟名,猛禽。

③ 闻风鼓栗——听见风声就发抖。

④ 越王勾践卧薪——春秋时,越王勾践被吴国打败之后,睡在柴堆上,不敢安逸。

⑤ 司马温公警木——北宋政治家司马光以圆木为枕,睡时稍动即醒,不敢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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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天验帕剿恶,烛奸正法。遗帕不止乎绝缨 ,荒野倍惨于暗室。万民有口,三尺有法。

上告。

包公即拘齐人犯,先问邻右萧兴等道:“你是近邻,知其详否?”兴道:

“是夜之事,小人通未知之。次早起来,听得佣工人喊叫,众人入内,看见

工人绑入地下,遂即解放,报知许早夫妇,觅至山窠才获曾氏,不能行止,

遗帕在旁是的,余事不知,不敢妄言。”包公道:“旁遗有帕,帕上既有嘉

宾的名,必是他无疑了。”宾道:“小人三日前遗此帕于路,并未在山;况

一人安能捉人而绑人?此皆夙仇诬陷。”早道:“日间分明是你掷银调戏,

二妇喊骂才出,是晚被劫,并未去财,况有手帕硬证;若是贼劫必定掳财,

何独奸妇?乞老爷严刑拷出同党,以伸此冤。”包公喝令将宾重打二十,令

其招认,宾仍前巧言争辩,包公令将原被告二人一起收监,邻证发出。私嘱

禁子道:“你谨守监门,若有甚闲人来看嘉宾,不可令他相见,速拿来见我,

明日赏你;若泄漏卖放,杖六十革役!”禁子道,“不敢。”包公退堂,禁

子坐守。不移时,有二人来监门前呼宾,禁子开了头门,守堂皂隶齐出,扭

住二人,迸堂敲梆,包公升堂。禁子道:“获得二人,俱皆来探嘉宾的。”

包公问明姓名,喝道:“你二人同奸曾氏,嘉宾先已招出,正欲出牌捕捉,

你却自来凑巧。”二人面皆失色,两不相照。化龙道:“并无小人两个,波

何妄扳?”包公道:“嘉宾说,若非你二人,他一人必干此事不得,从直招

来!”化龙道:“彼自干出,妄扳我等!”包公见其词遁,乃令各打二十,

不招,又将二人夹起,远置廊下。监中取嘉宾出来,但见夹起二人,心中慌

张。包公高声骂道:“分明是你这贼强奸曾氏,我已审出;二人系你同奸,

彼已招承道是你叫他,非管他事,故将他夹起。”嘉宾更自争辩不已,仍令

夹起,嘉宾畏刑乃招道:“是日,小人不合到其家掷银,被他骂出,遂叫二

人商议,计出化龙。乞老爷宽刑。”包公道:“你二人先说妄扳,嘉宾招明,

各画供招来。”三人面面相视,无言抵答,只得招认。判道:

审得赵嘉宾,不羁浪子,恃富荒淫,罔知官法之如炉;尚倚爪牙,擒奸妇女,胜若

探囊而取物。棍徒化龙等,既不能尽忠告以善道,抑且相助而为非;又不能陈药石之箴规,

究且设谋以从欲。明火冲家,绑缚工人于地下;开门擒捉,轮奸曾氏于山中。败坏纪纲,

强奸不容于宽宥;毋勿首从,大辟用戒乎刁淫。

⑥ 绝缨——春秋战国时期,楚庄王晏请群臣,殿上的蜡烛忽然熄灭。有人暗中牵拉王后的衣服,王后扯下

了此人帽上的缨带,要楚王查办。楚庄王不但不肯查办,反而命令大家全都扯下自己的帽缨,然后畅饮。

后来吴兵攻楚,有一人抗敌勇猛,庄王问及因由,他说自己便是被王后绝缨的人。由此出典。

① 夙 (sù,音诉)仇——素有的冤仇。

② 遁 (dùn ,音盾)——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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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王表兄图财财竟失 赵进士爱女女偏亡

话说开封府祥符县县学生员沈良漠,生一子名猷 。里人赵家庄迸上赵士

俊,妻田氏,年将半百无子,止生一女名阿娇,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

之貌,时与沈良漠子猷结为秦晋。未经一载,良漠家遭水患所淹,因而家事

萧条。士俊见彼落泊,思与退亲,其女阿娇贤淑,谓母田氏道:“爹爹既将

我配沈门,宁肯再适他人?”田氏见女长成,急欲使之成亲,奈沈猷不能遣

礼为聘。一日,士俊往南庄公出,田氏竟令苍头往沈猷家,请猷往见,将银

与彼作聘。猷闻大喜,亲身悬鹑百结 ,遂往姑娘家借衣。姑娘见侄到,问其

到舍有何所议?沈猷道:“岳母见我家贫,昨遣人来叫我,将银与我以作聘

礼,然后亲迎。奈无衣服,故到此欲向表兄借用,明日侵早奉还。”姑娘闻

得亦喜,留午饭后,立命儿王倍取套新衣与侄儿去。谁料王倍是个歹人,闻

得此事即托言道,“难得表弟到我家,须消停一日去,我要去拜一知友,明

日即回奉陪。”故不将衣服借之,猷只得在姑娘家等。王倍自到赵家,诈称

是沈猷,田夫人同女阿娇出见款待,见王倍礼貌荒疏。田氏道:“贤婿是读

书的人,为何粗率如此?”倍答道:“财是人胆,衣是人貌。小婿家贫流落,

居住茅屋,骤见相府 ,心不敢安,故致如此。”田夫人亦不怪他,留之宿,

故疏放其女夜出与之偷情。次日,叫抬银八十余两,又金银首饰、珠宝等约

值百两,交与倍去。彼只以为真婿,怎知提防。倍得此金银回来见猷,只说

他去望友而归,又缠住一日,至第三日,猷坚要去,乃以衣服借之。

及猷到岳丈家,遣人入报岳母,田夫人惊怪,出而见之,故问道:“你

是吾婿,可说你家中事与我听。”猷一一道来,皆有根据。但见言词文雅,

气象雍容,人物超群,真是大家风范。田夫人心知此是真婿,前者乃光棍假

冒,悔恨无及。入对女道:“你出见之。”阿娇不肯出,只在帘内问道:“叫

你前日来,何故直至今日?”猷道:“贱体微恙,故今日来。”阿娇道:“你

早来三日,我是你妻,金银皆有;今来迟矣,是你命也。”猷道,“令堂遣

盛价来约以银赠我,故造次至此;若无银相赠亦不关甚事,何须以前日今日

为辞。我若不写退书,任你守至三十年,亦是我妻。令尊虽有势,岂能将你

再嫁他人!”言罢即起身要去。阿娇道:“且慢,是我与你无缘,你有好妻

在后,我将金钿一对,金钗二股与你去读书,愿结下来生姻缘。”猷道,“小

姐何说此断头的话?这钗钿与我,岂当得退亲财礼乎?凭你令尊与我如何,

我便不肯。”阿娇道,“非是退亲,明日即见下落,你速去则得此钗细;稍

迟,恐累及于你。”猷不懂,在堂上端坐。少顷,内堂忙报小姐缢死。猷还

未信,进内堂看之,见解绳下,田夫人抱住痛哭,猷亦泪下如雨,心痛悲伤。

田夫人促之出道,“你速出去,不可淹留。”猷忙回姑娘家交还衣服,告知

其故。后王母晓得是儿子去脱银奸宿,此女性烈缢死,心甚惊疑,不数日而

死。倍妻游氏,亦美貌贤德,才入王门一月,见倍干此事,骂道:“既得其

银,不当污其身,你这等人,天岂容你!我不愿为你妇,愿求离归娘家。”

倍道,“我有许多金银,岂怕无妇人娶!”即为休书离之。

① 猷 (y6u ,音由)——本意为什谋,此处为人名字。

② 宁(nìng,音泞)肯——岂肯。

③ 悬鹑百结——衣服破烂不堪。

④ 相府——本指宰相的府邸,此处为王倍对赵家宅院的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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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赵士俊,数日归家,问女死之故。田夫人道:“女儿往日骄贵,凌

辱婢妾,日前沈女婿自来求亲,见其衣冠褴楼,不好见面,想以为羞,遂自

缢死。亦是他一时执迷,与女婿无干。”士俊说道:“我常要与他退亲,你

教女儿执拗不肯,今来玷我门风,坑死我女儿,反说与他无干!我偏要他偿

命。”即写状与家人往府赴告:

告为奸杀女命事:情莫切于父子,事莫大于凡生。痛女阿娇,年甫及笄,许聘兽野

沈猷,未及于归,猷潜来室,强逼成奸,女重廉耻,怀惭自缢。窃思闺门风化所关,男女

嫌疑有别。先后是伊妻子,何故寅年吃了卯年粮;终久是伊家室,不合今日先讨明日饭。

生者既死,同衾合枕之姻缘已绝;死者不生,偿命抵死之法律难逃。人命关天,哭女动地。

上告。

赵进士财富势大,买贿官府,打点上下。叶府尹拘集审问,一任原告偏词,

干证妄指,将沈猷拟死,不由分诉。

将近秋时,赵进士写书通知巡行包公,嘱将猷处决,勿留致累。出夫人

知之,私遣家人往诉包公,嘱勿便杀。包公心疑道:“均是婿也。夫嘱杀,

妻嘱勿杀,此必有故。”单吊沈猷,详问其来历,猷乃一一陈说,包公诘道:

“当日赵小姐怨你不早来,你何故迟来三日?”猷道:“因无衣冠,在表兄

王倍家去借,苦被缠留两日,故第三日才去。”包公闻得,心下明白。乃装

作布客往王倍家卖布。倍问他买二匹,故高抬其价,激得王倍发怒,大骂道:

“小客可恶。”布客亦骂道:“谅你不是买布人。我有布价二百两,你若买

得,情肯减五十两与你,休欺我客小。”王倍道,“我不做客,要许多布何

用?”布客道:“我料你穷骨头哪得及我!”王倍暗想:家中现有银七、八

十两,若以首饰相添,更不止一百五十两。乃道:“我银生放者多,现在者

未满二百,若要首饰相添我尽替你买来。”布客道:“只要实买,首饰亦好。”

王倍随兑出银六十两,又以金银首饰作成九十两,问他买二十担好布。包公

既赚出此赃,乃召赵进士来,以金银首饰交与他认。赵进士大略认得几件,

看道:“此钗钿多是我家物,因何在此?”包公再拘王倍来问道:“你脱赵

小姐金银首饰来买布,当日还有好否?”王倍见包公即是前日假装布客,真

赃已露,情知难逃,遂招承道:“前者因表弟来借衣服,小的果诈称沈猷先

到赵家,小姐出见,夜得奸宿。今小姐缢死,表弟坐狱,天台察出,死罪甘

受。”包公听着其情可恶,重责六十,即时死于杖下。

赵进士闻得此情,怒气冲天道:“脱银尚恕得,只女儿被他污辱怀惭死

了,此恨难消。险些又陷死女婿,误害人命,损我阴骘,今必更穷追其首饰,

令他妻亦死狱中,方泄此忿。”王倍离妻游氏闻得前情,自往赵进士家去投

田夫人说:“妾游氏,自到王门,未满一月,因夫脱贵府金银,妾恶其不义,

即求离异,己归娘家一载,与王门义绝,彼有休书在此可证。今闻老相公要

追首怖,此物非我所得,望夫人察实垂怜。”赵进士看其休书,穷诘来历,

果先因夫脱财事而自求离异,乃叹息道:“此女不染污财,不居恶门,知礼

知义,名家女子不过如是。”田夫人因念女不已,见夫称游氏贤淑,乃道:

“吾一女爱如掌珠,不幸而亡,今愿得汝为义女,以慰我心,你意何如?”

游氏拜谢道:“若得夫人提携,是妾之重生父母。”赵进士道:“汝二人既

结契母子,今游氏无夫,沈女婿未娶,即当与彼成亲,当作亲女婿相待何如?”

田夫人道:“此事真好,我思未及。”游氏心中喜甚,亦道,“从父亲母亲

尊意。”即日令人迎请沈猷来,入赘赵家,与游氏成亲,人皆快焉。

异哉,王倍利人之财,而横财终归于无;污人之妻,而已妻反为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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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足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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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十 二漆匠杀人由奸情 一继子坐狱因诬陷

话说庐州府霍山县南村,有一人姓章名新,素以成衣为业,年将五十,

妻王氏少艾,淫滥无子。新抚兄子继祖养老,长娶刘氏,貌颇娇娆。有桐城

县二人来霍山县做漆,一名杨云,一名张秀,与新有旧好,遂寄宿焉,日久

愈厚,二人拜新为契父母,出入无忌,视若至亲。杨云与王氏先通,既而张

秀皆然。一日新叔侄往乡成衣,杨云与王氏正在云雨,被媳撞见。王氏道:

“今日被此妇撞见不便,莫若污之以塞其口。”新叔侄至夜未回,刘氏独宿。

杨云掇开刘氏房门,刘氏正在梦寐,杨云上床抱奸,手足无措,叫喊不从,

王氏入房以手掩其口助之,刘氏不得已任其所寝,张秀亦与王氏就寝。由是

二人轮宿,杨云宿姑,张秀宿媳;杨云宿媳,张秀宿姑。新叔侄出外日多,

居家日少,如是者一年有余。四人意甚绸缨 ,不意为新所觉,欲执未获。杨、

张二人与王氏议道:“老狗已知,莫若阴谋杀之,免贻后患。”王氏道:“不

可,我你行事只要机密些,彼获不到,无奈你何。”

叔侄回来数日,新谓继祖道:“今八月矣,家家收有新谷。今日初一不

好去,明日早起,同往各处去讨些谷回来吃用。”次日清早,与侄同出,二

处分行,新往望江湾略近,继祖往九公湾稍远。新帐先完,次日午后即回,

行至中途,突遇杨、张二人做漆回家,望见新来,交头附耳,前计可行,近

前问道:“契父回来了,包裹、雨伞我等负行。”行至一僻地山中,天色傍

晚,二人哄新进一深源,新心慌大喊,并无人至,张秀一手扭住,杨云于腰

间取出小斧一把,向头一劈即死,乃被脑骨陷往,取斧不出。倏忽风动竹声,

疑是人来,忙推尸首连斧丢入莲塘,恐尸浮出,将大石压倒。二人即回,自

谓得志,言于王氏。王氏听得此言,心胆俱裂,乃道,“事已成矣,切不可

令媳妇知之,恐彼言语不谨,反自招祸。”王氏又道:“倘继祖回寻叔父,

将如之何?”张秀道:“我有一计,你若肯依,包管无事。”王氏道:“计

将安出?”张秀道:“继祖回来,你先问他,若说不见,即便送官,诬以谋

死叔父。苦陷得他死罪,岂不两美。”王氏、杨云皆道,“此计甚妙,可即

依行。”初六日,继祖回到家中,王氏问道:“叔何不归?”继祖愕然道:

“我昨在望江湾住,欲等叔同回,都说初三日下午已回。”王氏变色道:“此

必是你谋害!”扭结投邻里锁住,自投击鼓。

正值朝廷差委包公巡行江北,县主何献出外迎接,王氏将谋杀事具告。

包公接得此词,素知县主吏治清明,刑罚不苟,即批此状与勘审。当差汪胜、

李标,即刻拿到邻右萧华,里长徐福,一起押送。县主道:“你叔自幼抚养,

安敢负恩谋死,尸在何方?从直招来。”继祖道:“当日小人与叔同出,半

路分行,小人往九公湾,叔往望江湾。昨日小人又到望江湾邀叔同回,众人

皆道已回三日,可拘面证。小人自幼叨叔婶厚恩,抚养娶妇,视如亲子,常

思图报未能,安忍反加杀死?乞爷细审详察。”王氏道:“此子不肖,漂荡

家资,嗔叔阻责,故行杀死,乞爷爷严刑拷究,追尸殓葬,断偿叔命。”县

主唤萧华上平台下问道:“继祖素行如何?”华道:“继祖素行端庄,毫无

浪荡事,事叔如父,小人个敢偏屈。”县主令华下去,义问徐福,“继祖素

行可端正?”徐福所答,默合华言。县主喝止。乃佯怒道:“你二人受继祖

买嘱,本该各责二十,看你老了。”县主知非继祖,沉吟半晌,心生一计,

① 绸缪 (móu ,音谋)——情意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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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将继祖重打二十,即钉长枷,乃道:“限三日令人寻尸还葬。”令牢子收

监;发王氏还家。王氏叩头谢道:“青天爷爷神见,愿万代公侯。”喜不自

胜。

县主乃问门子道:“继祖家在何处?”门子道:“前村便是。”二人直

至门首,各家睡静,惟王氏家尚有灯光,县王于壁隙窥之,见两男两女共席

饮酒。杨云笑道,“非我妙计,焉有今日?”众皆笑乐,惟刘氏不悦道:“好

好,你便这等快乐,亏了我夫无辜受刑,你等心上何安?”杨云道:“只要

你我四人长久亭此快乐,管他则甚。大家饮一大杯,赶早好去行些乐事。”

王氏道:“都说何爷明白,亦未见得。”杨云道:“闲话休说。”乃抱住刘

氏。刘氏口中不言,心内怒起,乃回头不顾。王氏道:“老爷限三日后追尸

还葬,你放得停当否?”二人道:“丢在莲塘深处,将大石压住,不久即烂。”

王氏道:“这等便好。”县主大怒回衙,令门子击鼓点兵,众人莫知其故。

兵齐,乘轿亲抵继祖家,将前后围定,冲开前门,杨、张二人不知风从何起,

见官兵围任,遂向后走,被后面官兵捉往,并捉男妇四人回衙,每人责三十

收监。

次早出堂,先取继祖出监,问道:“你去望江湾,路可有莲塘否?”继

祖思忖良久道:“只有山中那一丘莲塘,在里面深源山下。”即开继祖枷锁,

令他引路,差皂快二十余人,亲自乘轿直至其地,果然人迹罕到。继祖道:

“莲塘在此。”县主道:“你叔尸在此塘内。”继祖听了大哭,跳下塘中,

县主又令壮丁几人下去同寻,直至中间,得一大石,果有尸首压于石下,取

起抬上岸来,见头骨带一小斧,取之洗开,见斧上凿有杨云二字,奉上县主。

县主问道:“此谁名也?”继祖道:“是老爷昨夜捉的人名。”又问:“二

人与你家何等亲?”继祖道:“是叔之契子。”遂验明伤处,回县取出男妇

四人,喝将杨云、张秀各打四十,令他招承,不认,乃丢下斧来:“此是谁

的?”二人心慌,无言可答。喝令夹起,二人面面相视,苦刑难受,乃招道,

“小人与王氏有奸,被彼知觉,恐有后祸,故尔杀之。”具主道:“你既知

觉察奸情为祸;岂不知杀人之祸尤大!”再重打四十,枷锁重狱。县主谓王

氏道:“亲夫忍谋,厚待他人,此何心也?”王氏道:“非关小妇人事,皆

彼二人操谋,杀死方才得知。”具主道:“既已得知,合当先首;胡为又欲

陷继祖于死地?你说何爷不明,被你三言四语就瞒过了,这泼贱可恶!”重

打三十。又问刘氏道:“你与同谋陷夫,心何忍乎?”刘氏道:“此事实未

同谋,先是妈妈与他二人有奸,挟制塞口,不得不从。其后用计谋杀,小妇

人毫不知情,乞爷原情宥罪。”县主道,“起初是姑挟制,后来合当告夫,

虽未同谋,亦不宜委曲从事。”减等拟绞;判断杨云、张秀论斩;王氏凌迟;

继祖发回宁家。当申包公,随即依拟,可谓法正冤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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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老僧人断义舍契子 胡举人感恩救美珠

话说山西太原府阳曲县生员胡居敬,年方十八,父母双亡,又无兄弟,

家道清淡,未有妻室。读书未透,偶考四等,被责归家,发愤将家资田宅变

卖,得银六十两,将往南京从师读书。至江中遭风覆舟,舟中请人皆溺死。

居敬幸抱一木板在手,随水流近浅处,得一渔翁安慈救之,以衣服与换,又

以银赠为盘费。居敬拜谢,问其姓名居止之处而去。居敬思回家则益贫无依,

况久闻南京风景美丽,不如沿途觅食,挨到那里又作区处 。及到南京,遍谒

朱门,无有肯施济之者,衣衫褴褛,日食难度。乃入报恩寺求为和尚,扫地

烧香却又不会,和尚要逐他去。一老僧率真道:“你会干什么事?”居敬道:

“不才山西人氏,素系生员,欲到京从师,不意途中覆舟,流落至此,诸事

不会干,倘师父怜念,赐我盘费,得还乡井,永不忘恩。”僧率真道:“你

归途甚远,我焉能赠你许多盘费?况你本意要到京从师,今便归去,亦虚跋

涉一番。不如我供膳,你在寺中读书,倘读得好时,京城内今亦有人在此寄

学,赴考岂不甚便。”居敬想:在寺久住,恐僧徒厌贱,遂乃结契率真为义

父,拜寺中诸僧为师兄弟。由是一意苦心读书,昼夜不息。过了三年,遂出

赴考,果登高第,僧率真亦自喜作成有功。

先时居敬虽在寺三年,罕得去闲游,中举之后,诸师兄多有相请者,乃

得遍游各房。一日,信步行到僧悟空房去,微闻棋声在上,从暗处寻见有梯,

直上楼去,见二妇人在楼上着棋,两相怪讶。一妇人问道:“谁人同你到此?”

居敬道:“我信步行来。你是甚妇人?乃在此间!”妇人道:“我乃渔翁安

慈之女,名美珠,被长老脱骗在此。”居敬道:“原来是我恩人之女。”美

珠道:“官人是谁?我父于你有甚恩?”居敬道:“今寺中举人就是我,前

者未遇时,蒙令尊救援,厚恩至今未报,今不意得会娘子,我当救你。”美

珠道:“报恩且慢,你快下去。今年有一郎官误行到此,亦被长老勒死,若

还憧见,你命难保。”居敬道:“悟空是我师兄,同是寺中人,见亦无妨。”

又问:“那一位娘子是谁?”美珠道:“他名潘小玉,是城外杨芳之妻,独

自行往琅家,被长老以麻药置果子中逼他食,因迷留在别寺中,夜间抬入此

来。”说话已久,悟空登楼来,见敬赔笑道:“贤弟何步到此?”居敬道:

“我偶然行来,不意师兄有此乐事。”

悟空即下楼锁了来路的房门,更唤悟静同来,邀居敬至一空房去,四面

皆是高墙,将绳一条,剃刀一把,砒霜一包送与胡居敬道:“请贤弟受用何

物,免我二人动手。”居敬惊道,“我同是寺中人,怎把我当外人相防?”

悟空道:“我僧家有密誓愿,只削发者是我辈中人,得知我辈事;有发者,

虽亲父子兄弟至亲不认,何况契弟?”居敬道,“如此则我亦愿削发罢。”

悟静道:“休说假话,你历年辛苦,今始登科,正亭不尽富贵之时,你说削

发瞒谁?今不害你,你明日必害我。”居敬指大发誓道:“我若害你,我明

日必遭江落海,天诛地灭。”悟空道:“纵不害我,亦传说害我教门。你今

日虽仪秦口舌也是枉然,再说一句求饶,我要动手。”居敬泣道:“我受率

真师父厚恩,愿见一面拜谢他而死。”悟空道:“你求师父救你,亦是求阎

土饶命。”须臾,悟静叫率真至,居敬泣拜道:“我是寺中人,见他私事亦

① 区处——处置、处理。

① 仪秦——张仪、苏秦,战国时人,善于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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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无妨。今师兄要逼我死,望师父救我。”卒真尚未言,悟空道:“自古入

空门即割断骨肉,哪顾私恩。你今求救,卒真肯救你否?”率真道:“居敬

儿,是你命合休,不须烦恼,死后我必埋葬你在吉地,做功德超度你来生再

享富贵。倘昔日在江中溺死,尸首尚不能归土,哪得食这几年衣禄?我只一

句话,决救不得你死。”居敬见说得硬,乃位道:“容我缓死何如?”三僧

道:“若是外人,决不肯缓他,在你且放缓一步。但今日午时起,明日午时

要交命。”三僧出去,锁住墙门。

居敬独立空房中,只有一索悬于梁上,一凳与他垫脚自缢,并一把小刀,

一包砒霜,余无一物在旁,屋宇又高,四面皆墙壁。居敬四面详察,思计在

心。近晚来,以凳子打开近墙壁扎,取一直枋用索系住;又用刀削壁经为钉,

脚衬凳子登其钉,手抱柱以衬其脚,索系于腰,扳援而上,至于三川枋上,

以索吊上直枋,将枋从下撞上,果打开一桷子,见有穴而出。居敬自思:此

场冤忿焉得不报!况且新科举人,若是默默,倘闻于众年家,岂不斯文扫地。

遂——告知同榜弟兄,闻者无不切齿抱恨,或助之资,或为之谋,议论已定,

方欲在包公案下申饲。不道悟空、悟静三人,过了三日,想居敬举人必然身

死,且忧且喜。三人同来启门一视,并不见踪迹,你我相视,彼此愕然失色

道:“这事如何是好!此房四壁如铁桶,缘何被他走出?”三人密寻,果见

其走处有穴。三人相议:若是闲人且不打紧;他是新科举人,况他同年皆晓

得在我寺中,倘去会试,不见其人,必来我寺中根寻,我们如何答对?若是

居敬不死走出去,必来报冤,他是举人,我是僧家,卵石非敌,不若先下手

为强。率真道:“此事如何处?”悟空道:“不如做你的名具一张状纸,先

在包爷台前告明:见得居敬举人在我寺中娶二娼妇,无日无夜酣歌唱饮,一

玷斯文,二坏寺门,于本月某日寺中野游至晓下回来,日后恐累及寺中,只

得到爷台前告明。”如此主意,即去告状。包公还未施行,只见居敬举人亦

来告状。包公看了状词,即至寺中重责三僧,搜出二女,配与居敬,以美珠

为长房,小玉为次房。后次年,居敬连登进士,除授荆州推宫 ,到夏口江上,

见悟空、悟静、率真在邻船中,居敬立在船头,令手下拿之。二僧心亏,知

无生路,投水而死。率真跪伏求赦。居敬道:“你三年供我为有恩,临危不

救为无情。倘当日被你辈逼死,今日焉得有官?将以你恩补罪,无怨无德,

任你自去,今后再勿见我。”

① 枋 (fáng,音方)——方柱形木材。

② 除授句——拜官授职,被任命为荆州地区掌管勘问刑狱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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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乳下痣为凭夺人妻 细情由勘问出笑柄

话说金华府有一人,姓潘名贵,娶妻郑月桂,生一子才八月,因岳父郑

泰是月生辰,夫妇往贺。来至清溪渡口,与众人同过渡。妇坐在船上,子饥,

月桂取乳与子食,其左乳下生一黑痣,被同船一个光棍洪昂瞧见,遂起不良

之心。及下船登岸,潘贵乃携月桂往东路,洪昂扯月桂要往西路。潘贵道,

“你这等无耻,缘何无故扯人妇女?”昂道:“你这光棍可恶!我的妻子如

何争是你的?”二人厮打,昂将贵打至呕血,二人扭入府中,知府邱世爵升

堂,遂乃问道:“你二人何故厮打?”潘贵道:“小人与妻同往郑家庆贺岳

父生日,来在清溪渡口,与此光棍及众人等过渡,及过上岸,彼即紊争小人

妻子,说是他的,故此二人厮打,被他打至呕血。”洪昂道:“小人与妻同

往庆贺岳父生日,同船上岸后,彼紊争我妻,乞老爷公断,以剪刁风。”府

主乃唤月桂上来问道:“你果是谁妻?”月桂道:“小妇人原嫁潘贵。”洪

昂道:“我妻素无廉耻,想当日与他有通奸之私,今日故来做此圈套。乞老

爷详情。”府主又问道:“你妻子何处可有记验?”昂道:“小人妻子左乳

下有黑痣可验。”府主令妇人解衣,看见果有黑痣,即将潘贵重责二十,将

其妇断与洪昂去,把这一干人犯赶出。

适包公奉委巡行,偶过金华府,径来拜见府尹,及到府前,只见三人出

府,一妇与一人抱头大哭,不忍分别;一人强扯妇去。包公问道:“你二人

何故啼哭?”潘贵就将前事细说一番。包公道:“带在一旁,不许放他去了。”

包公入府拜见府尹,礼毕,遂说道:“才在府前见潘贵、洪昂一事,闻贵府

已断,夫妇不舍,抱头而哭,不忍别去,恐民情狡猾,难以测度,其中必有

冤枉。”府尹道:“老大人必能察识此事,随即送到行台,再审真伪。”包

公唯唯出去。府尹即命一起人犯可在包爷衙门外伺候。

包公升堂,先吊月桂审道:“你自说来,哪个是你真丈夫?”月桂道:

“潘贵是真丈夫。”包公道:“洪昂曾与休相识否?”月桂道:“并未会面。

昨日在船上,偶因子讥取乳与食,被他看见乳下有痣,那光棍即起谋心,及

至上岸,小归与夫往东路回母家,彼扯往西路,因而厮打,二人扭往太爷台

前,太爷问可有记验,洪昂遂以痣为凭,太爷不察,信以为实,遂将小妇断

与洪昂。乞爷严究,断还丈夫,生死相感。”包公道:“潘贵既是你丈夫,

他与你各有多少年纪?”月桂道:“小妇今年二十三岁,丈夫二十五岁,成

亲三载,生子方才八月。”包公道:“有公婆否?”月桂道:“公丧婆存,

今年四十九岁。”包公道”你父母何名姓?多少年纪?有兄弟否?”月桂道:

“父名郑泰,今八月十三日五十岁,母张氏,四十五岁、生子女共三人,二

兄居长,小妇居幼。”包公道,“带在西廊伺候。”又叫潘贵进来听审,包

公道:“这妇人既是你妻,叫做何名?姓准氏?多少年纪?”潘贵道:“妻

名月桂,郑氏,年二十三岁。”以后所言皆合。包公又令在东廊伺候,唤洪

昂听审。包公道;“你说这妇人是你的妻,他说是他妻

子,何以分辨?”昂道:“小人妻子左乳下有黑痣。”包公道:“那黑

痣在乳卜,取乳出养儿子,人皆可见,何足为凭?你可报他姓名,多少年纪。”

洪昂一时无对,久之乃道,“秋桂乃妻名,今年二十二岁,岳父姓郑,明日

五十岁。”包公道:“成亲几年?几时生子?”洪昂道:“成亲一年,生子

半岁。”包公怒道:“这厮好大胆,无故争占人妻,还自强硬。”重打四十,

边外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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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依府拟,潘贵夫妇拆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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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大白鹅独处为毛湿 青色粪作断因饲草

话说同安县城中有龚昆 娶妻李氏,家最丰饶,性多悭吝 ,适一日岳父

李长者生日,昆备礼命仆长财往贺,临行嘱道,“别物可逊他受些,此鹅决

不可令他受了。”氏财应诺而去,及到李长者家,长者见其礼亦喜,又问道:

“官人何不自来饮酒?”长财道:“偶因俗冗,未得来贺。”长者令厨子受

礼,厨子见其礼物菲薄,择其稍厚者略受一二,遂乃受其鹅。长财下悦,恐

回家主人见责,饮酒几杯,闷闷挑其筐而回。回到近城一里外,见田中有一

群白鹅,长财四顾无人,乃下田拣其大者捉一只,放在鱼池尽将毛洗湿,放

入笼中。谁知鹅仆者名招禄,偶回家去,在山旁撞见长财,笼中无鹅,及复

来田,但见长财捉鹅放入笼中而去。招禄且叫且赶,长财并不理他,只管行

去。行了一望路。偶遇招禄主人在县回来,招禄叫声:“官人,前面挑笼的

盗了我家鹅,可速拿住。”其主闻知,一手扭住。长财放下,乃道:“你这

些人好无礼,无故扯人何干?”主道:“你盗我鹅,还说扯你何干?”二人

争闹。偶有过路众人,乃为息争道:“既是他盗的鹅,众人与你解释,可捉

转入群鹅中,如即合伙,就是你的;如不合伙,相追相逐,定是他的。”长

财道:“众人言之有理,可转去试之。”长财放出鹅来入于群中,众鹅见其

羽毛皆湿,不似前样,众鹅相追相逐,并不合伙,众人皆道,“此鹅系长财

的,你主仆二人何欺心如此?可捉还他,”其主被众人抢白,觉得无趣,乃

将招禄大骂。招禄道:“我分明前路见他宠中无鹅,及到田时,见他捉鹅上

岸,如何鹅不合伙?”心中不忿,必要明白,二人扭打。

偶值包公行经此地,见二人打闹,问是何事?二人各以其故言之,包公

细看其鹅,心中思忖:说是招禄之鹅,何为不合其伙?说是长财的,他岂敢

平白赖人?其中必有缘故。想得一计,叫二人各自回家,带鹅县中,吩咐明

早来领去。

次日,公差唤二人进衙领鹅,包公亲看,乃道;“此鹅是招禄的。”长

财道:“老爷,昨日凭众人皆说是小人的,今日如何断与他去?”包公道:

“你家住城中,养鹅必是粟谷;他居住城外,放在田间,所食皆草菜。鹅食

粟谷,撒粪必黄;如食草菜,撒粪必青,令粪皆青,你如何混争?”长财乃

道:“既说是他的,昨日为何放彼群鹅之中相逐相追,不合他伙?”包公道:

“你这奴才还自强辩!你将水洗其毛皆湿,众鹅见其毛不同,安有不追逐者

乎?”鹅给还禄,喝左右重责长财二十板赶出。邑人闻之,一县传颂,皆称

包公为神明云。

① 悭 (qiān,音千)吝(lin,音赁)——小气,当用的财物也舍不得用。

② 俗冗 (rǒng,音悭)——平庸、多余无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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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三和尚杀人值周年 一妇人祷告逢救主

话说包公为县尹,偶一夜梦见城隍送四个和尚来,三个开口笑,一个独

皱眉。醒来疑异。次日十五,即往城隍庙行香,见庙中左廊下有四个和尚,

因记及夜间所梦的事,乃唤四和尚问道,“你等和尚为何不迎接我?”一和

尚答道:“本庙久住者当迎接,小僧皆远方行脚,昨晚寄宿在此,今日又往

别寺去,孤云野鹤 ,故不趋奉贵人。”包公见有三个和尚粗大,一个和尚细

嫩,不似男子样,心中生疑,因问道:“和尚何名?”一个答道:“小僧名

真守,那三个都是徒弟,名如贞、如海、如可。”包公问道,“和尚会念经

否?”真守道,“诸经卷略晓一二。”包公哄他道:“今是中秋之节,往年

我在家常请僧念经,今幸遇你四人,呵在我衙中诵经一日,以保在官清吉 。”

即带四僧入衙去。包公命后堂摆列香花蜡烛,以水四盆与僧在廊边洗澡,然

后诵经。其三僧已洗,独如可不洗,推辞道:“我受师父戒,从来不洗澡。”

包公以一套新衣服与他换道:“佛法以清净为本,哪有戒洗澡之理。纵有此

戒,今为你改之。”命左右剥去褊衫 ,见两乳下垂,乃是妇人。

包公令锁了三憎,将如可问道:“我本疑你是妇人,故将洗澡来试,岂

是真要念经乃请你等行脚僧。你这淫乱妇人,跟此三憎逃走,好好从头招出

缘由来。”妇人跪泣道:“小妾是宜春县孤村褚寿之妻,家有婆婆七十余岁。

因旧年七月十四晚这三个和尚来借宿,妾夫褚寿辞道,我乃孤村贫家,又无

床被,不可以歇,这和尚说道,天晚无处可去,他出家人不要床被,只借屋

下坐过一夜,明早即去。遂在地打坐诵经。妾夫见他不肯去,又怜他出家人,

备具斋饭相待,开床与他歇。谁料这秃子心歹,取出戒刀将妾夫杀死,妾与

婆婆将走,被他拿住,将婆婆亦杀死,强把妾来削发。次日,放火烧屋,将

僧衣、僧鞋逼妾同去,用药麻口,路上不能减叫,略不能行,又将我打。妾

恩丈夫、婆婆都被他杀死,几回思想杀他报冤,奈我妇人胆小不敢动手。昨

晚正是十四夜,旧年丈夫、婆婆被杀之日适值周年,这三个买酒畅饮,妾暗

地悲伤,默褥城隍助妾报冤。今老爷叫他入衙,妾道是真请他念经,故不敢

告此情。早知老爷神见疑我是妇人,故将洗澡试验,妾早已说出了。今日乃

城隍有灵,使妾得见青大,报冤雪恨,虽即死见丈夫、婆婆于地下,亦无所

恨。”包公道:“你从三个和尚污辱一年,若不说出昨夜祷祝城隍一事,我

今日必以你为淫贱,决难免于官卖;你今说默祷城隍求报婆婆、丈夫的冤,

此乃是实事,我昨夜正梦城隍告我。今与梦相合,方信城隍有灵,这三秃子

合该拟斩。”堂上起文书将妇人送还母家,另行改嫁。

① 孤云野鹤——闲散自在、无拘无束、不求名利的人。

② 清吉——清正廉明,吉祥如意。

③ 褊 (biǎn,音扁)衫——狭小的短袖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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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贾典史赴任遭惨杀 贺怡然登科葬遗骸

话说包公粜谷赈济回京,偶从温州府经过,忽一夜梦四个西瓜,一个开

花。醒来时方半夜,思之不知其故。次日去拜府官王给事,遇三个和尚在街

说因果,及回,其和尚犹未去。见其新剃头绿似西瓜,出想起夜来的梦,即

带三个和尚入衙问道:“你三人何名?”老的答道,“小僧名云外,他二个

名云表、云际,皆是师兄弟。”又问道:”你居住何寺?”云外道:“小僧

皆远方行脚,随地游行,身无定居。昨到本府在东门侯思正店下暂住,亦不

在此久居。”又问道:“你四个和尚如何只三个出来?”云外道:“只是三

人,并无别伙。”包公命手下拿侯思正来问道:“昨日几个和尚在你店内?”

侯思正道:“三十。”包公道:“这和尚说有四个,你瞒起一个怎的?”思

正道:“更有个云中和尚,心好养静,只在楼上坐禅,不喜与人交接,这三

个和尚叫我休要与人说,免人参谒,扰乱他的禅心。”包公赚出,即令手卜

去拿云中来。及到,见其眉目秀美若妇人一般,即跪近案桌前泣道:“妾假

名云中,实名四美。父亲贲文,同妾及母亲并一家人招宝,将赴任为典史,

到一高岭处,不知是何地名,前后无人,被这三僧杀死父母并招宝,轿夫各

自奔走,只留妾一人,强逼剃发,假装为僧,流离道路,今已半年,妾苟延

贪生,正欲向府告明此事,为父母报仇,幸老爷察出真情,为妾父母伸冤。”

包公听了判道:

审得僧云外、云表、云际等,同恶相济,合谋朋好 。假扮方外之游僧,朝南暮北,

实为人间之蠹狗 ,行狠心污。污行不畏神明,恶心哪恤经卷。贲文职授典史,跋涉前程;

四美跟随二亲,崎岖峻岭。三僧凶行杀掠,一家命丧须吏。死者抛骨山林,风雨暴露;生

① ②

者辱身缁衲 ,蓬梗飘零。慈悲心全然失丧,秽垢业休问祓除 。若见清净如来,定受烹煎

之谴;倘有阿鼻地狱 ,永堕牛马之途。佛法迟且报在来世,王刑严即罪于今生。袅此群

凶,方快众忿。

移文投送两院,当发所司,即以三僧决不待时,枭首示众,又为贲四美起文

书解回原籍,得见伯叔兄弟。有大商贺三德丧妻,见四美有貌,纳为继室,

后生子贺怡然,连登科甲,初选赴任,过一峻岭,见三堆骸骨如生,怡然悯

之,即令收葬。母贲氏出看岭上风景,泣道,“此即当口贼僧杀我父母处。”

乃咬指出血去点骸骨,血皆缩入,即其父母遗骸,随带回去安葬。而招宝一

堆骨,则为之埋于亭边,立石碑为记。

① 朋奸——朋比为奸,即勾结起来做坏事。

② 蠢 (dù,音杜)狗——像蠹虫和狗一样耗损人间财物的人。

① 缁 (z ī,音资)衲(nà,音纳)——僧人穿的衣服,代指僧人。

② 祓 (fú,音弗)除——古代习俗中,为除灾驱邪举行的一种仪式。

③ 阿鼻地狱——佛教名词,为八热地狱中的第八狱,入此狱者,痛苦没有间断,故又称为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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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罗承仔感叹惹是非 小锥子画钱记窃贼

话说龙阳县罗承仔,平生为人轻薄,不遵法度,多结朋伴,家中房舍宽

大,开场赌博,收入头钱,惯作保头,代人典当借贷,门下常有败坏猖狂之

士出入,往来早夜不一。人或劝道:“结友须胜已,亚已不须交。”承仔道:

“天高地厚,方能纳污藏垢。大丈夫在天地之间,安可分别清浊,不大开度

量容纳众生。”或又劝道:“交不择人,终必有失。一毫差错,天大祸端。

常言 ‘火炎昆冈,玉石俱焚’,汝奈何不惧?”承仔答到:“一尺青天盖一

尺地,岂能昏蔽?只要我自己端正,到底无妨。”由是拒绝人言,一切不听。

忽然同乡富家卫典夜被贼劫,五十余人手执刀枪火把,冲开大门,劫掠财物。

贼散之后,卫典一家大小个个悲泣,远近亲朋俱来看慰。此时承仔在外经过,

见得众人劝慰,乃叹道:“盖县之富,声名远闻,自然难免劫掠,除非贫士

方可无忧无虑,夜夜安枕。”卫典一听罗承仔的话,心中不悦,乃谓其二子

道:“亲戚朋友个个悯我被劫,独罗承仔乃出此言。想此劫贼俱是他家赌博

的光棍,破荡家业,无衣少食,故起心造谋来打劫我。若不告官,此恨怎消!”

于是写状具告于巡行包公衙门。

包公看了状纸,行牌并拘原告卫典、被告罗承仔等,重加刑罚审问。罗

承仔受刑至极,执理辩道:“今卫典被劫,未经捉获一个,又无赃证,又无

贼人扳扯,平地风波陷害小人,此心何甘?”卫典道:“罗承仔为人既不事

耕种,又不为商贾,终日开场赌博,代作保头,聚集多人,皆面生无籍之辈,

②,岂不是窝贼?岂不可剪除!”包公叱道:“罗承仔不务本,不安分,逐末

行险,谁不疑乎,作保头,开赌局,窝户所出决矣;但贼情重事,最上捉获,

其次赃证,又次扳扯,三者俱无,难以窝论。卫典之告,大都因疑诬陷之意

居多,许令保释,改恶从善,后有犯者,当止典刑。”罗承仔心中欢喜,得

免罪愆,谨守法度,不复如前做保开赌,人皆悦其能改过自新,独有卫典心

下不甘道:“我本被贼打劫,破荡家计,告官又不得理,反受一场大气,如

何是好?”终日在家抱怨官府,包公访知,自忖道:承仔决非是盗,真盗不

知何人。故将卫典重责二十板,大骂道:“刁恶奴才,我何曾问差了?你自

下小心失盗,那强盗必然远去了,该认自家的晦气,反来怨恨上官!”即命

监起。

城中城外人等皆知卫典被打被监,官府不究盗贼事情。由是真贼铁木儿、

金堆子等闻得,心中大喜,乃集众伙买办酒肉,还谢神愿,饮至夜深,

各各分别,笑道:“人说包爷神明,也只如此。但愿他子子孙孙万代公侯,

专在我府做官,使我们得其自在,无惊无扰。”不觉是夜包公因卫典彼劫之

事亲行访察,布衣小帽,私出街市,及行至城隍庙西,适听众贼笑语。心中

想道:愿我子孙富贵诚好,但无惊无扰的话,却有可疑。遂以小锥画三大“钱”

字于墙上。转过观音阁东,又听人语:“城隍爷爷真灵,包公爷爷真好;若

不得他糊涂不究,我辈齐有烦恼。”包公心中又想道:说我真好固是,但齐

有烦恼的话又更可疑,此言与前所听者俱是贼盗的话。即以三铜线插在壁间,

归来安歇。

明日望旦,同众宫往城隍庙行香,礼毕,即乘轿至庙西街,看墙上有三

① 光棍——流氓、地痞。

② 面生句——脸面生疏、没有登记在册的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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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字处,命民壮围屋,拿得铁木儿等二十八人。又转观音阁东,寻壁上

有三大钱处,亦令手下围住,拿得金堆子等二十二人,归衙鞠问。先将铁木

儿夹起骂道:“卫典与你何仇?黑夜强劫他家财富。”铁木儿等再三不认。

包公道:“你们愿我长来做此官,得以自在,无惊无扰,奈何不守法度,致

为劫贼!”木儿听得此言,各各破胆,从实招认:不合打劫卫典家财均分是

实,罪无可逃,乞爷超活蚁命。复将金堆子等夹起问道:“汝等何故同铁木

儿等劫掠卫典?”金堆子等一毫不认,包公怒道:“汝等众人都说‘城隍爷

爷甚灵,包公爷爷甚好’,今日若不招认,个个 ‘齐有烦恼’!”堆子等听

得此言,人人落魄,个个丧胆,遂——招认。包公即判追赃给还卫典回家;

将金堆子、铁木儿等拟成大辟,秋后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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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萧屠户猪门杀一桂 大蜘蛛卷上释季兰

话说山东兖州府矩野县郑鸣毕,家道殷富,生子名一桂,姿容俊雅,因

父择配太严,年长十八,未为聘娶。其对门杜预修家,有一女名季兰,性淑

有貌,因预修后妻茅氏欲主嫁与外侄茅必兴,顶修不肯,以致延到十八岁亦

未许人。郑一桂观见其貌,千方百计得与通情,季兰长知事,心亦欢喜,每

夜潜开猪门引一桂入宿,将次半载,两家父母颇知之。季兰后母茅氏在家吵

闹,遂关防甚密;然季兰有心向一桂,怎能防得。一日,茅氏往外家去,季

兰在门首立候一桂,约他夜来。其夜,一桂复往,季兰道:“我与你相通半

载,已怀了三个月身孕,你可央媒来议婚,凉我父亦肯;但继母在家,必然

阻挡,今乘他往外公家去,明日千万留心。此事成则姻缘可久,不然,妾为

你死矣。纵有他人来娶我,妾既事君,决不改节于他人。”郑一桂欣然应诺。

至次日五更,季兰仍送一桂从猪门出去。适有屠户萧升早起宰猪,正撞见了,

心下忖道:必是一桂与预修之女有通,故从他猪门而出。萧升亦从猪门挨入,

果见女子在偏门边倚立,萧升向前逼他求欢。季兰道:“你是何人?敢这等

胆大!”萧升道:“你养得一桂,独养不得我?”季兰哄道:“彼要娶我,

故私来先议;若他不娶,则日后从你无妨。”即抽身走入房去,锁住了门。

萧升只得走出,心中焦躁,想道:彼恋一桂后生,怎肯从我?不如明日杀了

一桂,使他绝望,谅季兰必得到手。次日,一桂禀知于父要娶季兰,郑鸣华

道:“几多媒来议豪家女子,我也不纳,今娶此不正之女为媳,非但辱我门

风,抑且被人取笑。”一桂见父不允,忧闷无聊,至夜静后又往季兰家,行

到猪门边,被萧升突出拔刀杀之,并无人见。次日,郑呜华见子被杀,不胜

痛伤,只疑是杜预修所杀,遂赴县县告。

本县朱知县拘问,郑鸣华道:“亡儿一桂与伊女季兰有好,伊女嘱我儿

娶他,我不肯允,其夜遂被杀。”杜预修道:“我女与一桂奸情有无,找并

不知。纵求嫁不允,有女岂无嫁处,必须强配?就是他不允亲事,有何大仇

遂至杀他?此皆是虚砌之词,望老爷详察。”朱知县问季兰道:”有无奸情,

是谁杀他,惟汝知之。从实说来。”季兰道:“先是一桂千般调戏,因而苟

合,他先许娶我,后来我愿嫁他,皆出真心,曾对天立誓,来往已将半载。

杀死之故不知,是准,妾实不知。”朱知县道:“你通奸半载,父亲知道,

因而杀之是真。”遂将杜顷修夹起,再三不肯认,又将季兰上了夹棍,季兰

心想:一桂真心爱我,他今已死,幸我怀孕三月,倘得生男,则一桂有后;

若受刑伤胎,我生亦是枉然。遂屈招道:“一桂是我杀的。”未知县道:“一

桂是你情人,偏忍杀他?”季兰道:“他未曾娶我,故此杀了。”朱知县道:

“你在室未嫁,则两意投合,情同亲夫。始焉以室女通奸,终焉以妻子杀夫,

淫狠两兼,合应抵偿。”郑鸣华、杜预修皆信为真。再过六个月,生下一男,

鸣华因无子,此乃是他亲孙,领出养之,保护甚殷。

过了半年,包公巡行到府,夜观杜季兰一案文卷,忽见一大蜘蛛从梁上

坠下,食了卷中几字,复又上去。包公心下疑异,次日即审这桩事。杜季兰

道:“妾与郑一桂私通,情真意密,怎肯杀他?只为怀胎三月,恐受刑伤胎,

故屈招认。其实一桂非妾所杀,亦不干妾父的事,必外人因甚故杀之,使妾

在屈抵命。”包公道:“你更与他人有情否?”季兰道:“只是一桂,更无

他人。”包公心疑蜘蛛食卷之事,意必有姓朱者杀之,不然乃是朱知县问枉

了。乃道:“你门首上下几家,更有甚人,可历报名来。”鸣华历报上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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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皆无姓朱者,只内一人名萧升。包公心疑蜘蛛一名峭蛛,莫非就是此人?

再问道:“萧升作何生理?”答言:“宰猪。”包公心喜道:猪与朱音相同,

是此人必矣。乃令鸣华同公差去拿萧升来作干证。公差到萧升家道:“郑一

桂那一起人命事,包爷唤你。”萧升忽然迷乱道:“罢了!当初是我错杀你,

今日该当抵命。”公差喝道:“只要你做干证!”萧升乃惊悟道:“我分明

见一桂问我索命,却是公差。此是他冤魂来了,我同你去认罪便是。”郑鸣

华方知其子乃是萧升所杀,即同公差锁押到官,萧升——招认道:“我因早

起宰猪,见季兰送一桂出门,我便去奸季兰,他说要嫁一桂,不肯从我。次

夜因将一桂杀之,要图季兰到手,不料今日露出情由,情愿偿命,再无他说。”

包公即判道:

审得:郑一桂系季兰之情夫,杜季兰是一桂之婊子。往来半载,三月怀胎;团结良

缘,百世偕老。陡为萧升所遇,便起分奸之谋,恨季兰之不从,遇一桂而暗刺,前官罔稽

①实迹,误拟季兰于典刑;今日访得真情,合断萧升以偿命。余人省发,正犯收监。

当时季兰禀道:“妾蒙老爷神见,死中得生,犬马之报,愿在来世。但

妾身虽许郑郎,奈未过门,今儿子已在他家,妾愿郑郎父母收留入家,终身

侍奉,誓不改嫁,以赎前私奔之丑。”郑鸣华道:“日前亡儿已欲聘娶,我

嫌汝私通非贞淑之女,故此不允;今日有拒萧升之节,又有愿守制之心,我

当收留,抚养孙儿。”包公即判季兰归郑门侍奉公姑,后寡守孤子郑思椿,

年十九登进士第,官至两淮运使,封赠母杜氏为太夫人。邓鸣华以择妇过严,

致子以奸淫见杀;杜预修以后妻掣肘 ,致女以私通招祸。此二人皆可为人父

母之戒。

① 罔稽(j ī,音鸡)——没有经过考核。

② 赎 (shú,音孰)——用行动抵消、弥补罪过。

③ 掣 (chè,音彻)时——拉住别人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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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任知县为政徇私情 齐监司通融屈人命

话说世间事情都尽分上,越中叫做说公事,吴中叫做讲人情。那说分上

的进了迎宾馆,不论或府或县,坐定就说起,若是那官肯听便好,笑容也是

有的,话头也是多的;略有些个如意,一个看了上边的屋听着,一个看了上

边的屋说着,俗说叫做僵尸数椽子。譬如人死在床上,有一时棺材备办不及,

将面孔向了屋上边,今日等,明日等,直等到停当了棺木,方好盛殓,故叫

尸数椽。那说分上的,听分上的,各仰面向了上边,恰便是僵尸数椽子的模

样。以此劝做官的,决不到没棺材地位,何苦去说分上,听分上,先去操演

那数椽子的功夫!

话休烦絮,却说东京有个知县,姓任名事,凡事只听分上,全不顾些天

理。不说上司某爷书到,即说同年某爷帖来,作成乡里说人情,不管百姓遭

殃祸。那说人情的得了银子,听人情的做了面皮;那没人情的就真正该死,

不知屈了多少事,往了多少人。忽一日听了监司齐泰的书,入了一个死罪,

举家流离。那人姓巫名梅,可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竟屈死了,来到阴司,

心上想道:关节不到,只有包老爷,他一生不听私书,又且夜断阴间,何不

前往告个明白。是夜,正遇包公在赴阴床断事,遂告道:

告为徇情枉杀事:生抱沉冤,死求中雪。身被赃官任事听了齐泰分上,枉陷一身致

死,累害合门迁徒 。严刑酷罚,平地陡成冤地;挈老携幼,良民变作流民。儿女悲啼,

纵遇张辽声不止;妻子离散,且教郑侠画难如。只凭一纸书,两句话,犹如天降玉旨;哪

管三番拷,四番审,视人命如草芥。有分上者,杀人可以求生,无人情者,放杀宁当就死?

上告。

包公看毕人怒道:“可恨可恨!我老包生平最怪的是分上一事。考童生

的听了人情,把真才都不取了;听讼的听了人情,把虚情都当实了。”叫鬼

卒拘拿听分上的任知县来,不多时拿到阶前跪下。包公道:“好个听人情的

知县,不知屈杀了多少人!”任知县道:“不干知县之事。大人容禀,听知

县诉来。”

② ③

诉为两难事:读书出仕,既已获宴鹿鸣之举 ;居官赴任,谁不思励羔羊之节 。今

身初登进士,才任知县,位卑职小,俗薄民刁。就缙绅说来,不听不是,听还不是;据百

姓怨去,不问不明,问亦不明。窃思徇情难为法,不徇难为官。不听在乡宦,降调尚在日

后;不听在上司,罢革即在日前。知死后被告,悔当日为官。上诉。

知县将诉状呈上道:“要听了分上,怕屈了平民,若不听他分上,又怕没了

自己前程。因说分上的是齐泰,乃本职亲临上司,不得不听。”包公听了,

忙唤一卒再拘齐泰来。齐泰到时,包公道:“齐泰,你做监司之官,如何倒

与县官讨分上?”齐泰道:“俗语说得好,苍蝇不入无缝的蛋,若是任知县

不肯听分上,下官怎的敢去讲分上?譬如老大人素严关防,准敢以私书干谒?

即天子有诏,亦当封还,何况监司乎!这屈死事情,知县之罪,非下官之过

也。再容下官诉来。”

诉为惹祸嫁祸事:县官最难做,宰治亦有法。贿绝苞苴 ,则门如市而心如水;政行

① 迁徒 (xǐ,音洗)——迁移。

② 鹿鸣之举——鹿鸣为古时贵族宴请佳宾的乐歌,鹿呜之举即指贵族盛冥佳宾的 做法。

③ 羔羊之节——羔羊指古时大夫退朝时从容自得的神态,羔羊之举即指作官的礼仪。

④ 苞苴 (jū,音居)——蒲包,指馈赠的礼物,引申为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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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苇,始里有吟而巷有谣。今任知县为政多讹,枉死者何止一巫梅?徇情大甚,听信者岂

独一齐泰!说不说由泰,听不听由任。你若不开门路,谁敢私通关节?直待有人告发,方

出牵连嫁害。冤有头,债有主,不得移甲就乙;生受私,死受罪,难甘扳东扯西。上诉。

包公听了道:“齐泰,据你说来甚是有理。你说,知县不肯听分上你就不肯

讲分上了,这叫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了。你若不肯讲分上,怎么有人寻你说

分上?”任知县连叩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包公道:“听分上的不是,

讲分上的也不是,听分上的耳朵忒软,罚你做个聋子;讲分上的口齿忒会说,

罚你做个哑子。”即判道:

审得:任事做官未尝不明,只为要听分上便不公;齐泰当道未尝不能,只为要说分

上便不廉。今说分上者罚为哑子,使之要说说不出;听分上的罚为聋子,使之要听听不得。

所以处二人之既死者可也。如现在未死之官,不以口说分上而用书启,不以耳听分上而看

书启,又将如何?我自有处。说分上者罚之以中风之痼疾,两手俱痿而写不动,必欲念与

人写,而口哑如故,却又念不出矣;听分上者罚之以头风之重症,两眼俱瞎而看不见,必

欲使人代诵,而耳聋如故,却又听不着矣。如此加谴,似无剩法。庶几天理昭彰,可使人

心痛快。

批完道:“巫梅,你今生为上官听了分上枉死了你,来生也赏你一官半职。”

俱各去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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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有钱人能使鬼推磨 注禄官可教人积善

话说俗谚道:“有钱使得鬼推磨。”却为何说这句话?盖言凭你做不来

的事,有了银子便做得来了。故叫作鬼推磨,说鬼尚且使得他动,人可知矣。

又道是“钱财可以通神”,天神最灵青也,无不可通,何况鬼乎?可见当今

之世,惟钱而已。有钱的做了高官,无钱的做个百姓;有钱的享福不尽,无

钱的吃苦难当;有钱的得生,无钱的得死。总来,不晓得什么缘故,有人钻

在钱眼里,钱偏不到你家来;有人不十分爱钱,钱偏望着他家去。看起来这

样东西果然有个神附了他,轻易求他求不得,不去求他也自来。

东京有个张待诏,本是痴呆汉子,心上不十分爱钱,日逐发积起来,叫

做张百万。邻家有个李博士,生来乖巧伶俐,死在钱里,东手来西手就去了。

因见张待诏这样痴呆偏有钱用;自家这样聪明偏没钱用。遂郁病身亡,将钱

神告在包公案下。

告为钱神横行事:窃惟大富由天,小富由人。生得命薄,纵不能够天来凑巧;用得

① ②

功到,亦可将就以人相当。何故命富者不贫,从未闻见养五母鸡二母彘 ,香爨偏满肥甘,

命贫者不富,哪怕他去了五月谷二月丝,丰年不得饱暖。雨后有牛耕绿野,安见贫窭 田

中偶幸获增升斗;月明无大吠花村,未尝富家库里以此少损分毫。世路如此不平,神天何

不开眼?生前既已糊涂,死后必求明白。上告。

包公看毕道:“那钱神就是注禄判宫了,如何却告了他?”李博士道:

“只为他注得不均匀,因此告了他。”包公道:“怎见得不均匀?”李博士

道:“今世上有钱的坐在青云里,要官就官,要佛就佛,要人死就死,要人

活就活。那没钱的就如坐在牢里,要长不得长,要短不得短,要死不得死,

要活不得活。世上同是一般人,缘问分得不均匀?”包公道:“不是注禄分

得不均匀,钱财有无,皆因自取。”李博士道:“东京有张百万,人都叫他

是个痴子,他的钱偏用不尽;小的一生人都叫我伶俐,钱神偏不肯来跟我。

若说钱财有无都是自取,李博士也比张待诏会取些。如何这样不公?乞拘张

待诏来审个明白。”移时鬼卒拘到。包公道:“张待诏,你如何这样平地发

迹,白手成家,你在生敢做些歹事么?”张待诏道:“小人也不会算计,也

不会经运,今日省一文,明日省一文,省起来的。”包公道:“说得不明白。”

再唤注禄判官过来问道:“你做注禄判官就是钱神了,如何却有偏向?一个

痴子与他百万,一个伶俐的到底做个光棍!”注禄判官道:“这不是判官的

偏向,正是判官的公道。”包公道:“怎见得公道?”判官道:“钱财本是

活的,能助人为善,亦能助人为恶。你看世上有钱的往往做出不好来,骄人,

傲人,谋人,害人,无所不至,这都是伶俐人做的事,因此,伶俐人我偏不

与他钱。惟有那痴呆的人,得了几文钱,深深的藏在床头边,不敢胡乱使用,

任你堆积如山,也只平常一般,名为守钱虏是也。因此,痴呆人我偏多与他

钱。见张待诏省用,我就与他百万,移一窖到他家里去;见李博士奸滑,我

就一文不与,就是与他百万也不够他几日用,如何叫判官不公道?”包公道:

“好好,我正可恶贪财浪费钱的,叫鬼卒剥去李博上的衣服,罚他来世再做

① 彘 (zhì,音智)——猪。

② 爨 (cuàn,音窜)——烧火做饭。此处指厨房。

③ 贫窭 (jù,音巨)——贫穷瘠薄。

① 守钱虏——守财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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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光棍。但有钱不用,要他何干?有钱人家尽好行些方便事,穷的周济他

些,善的扶持他些,徒然堆在那里。死了也带不来,不如散与众人,大家受

用些,免得下民有不均之叹。”叫注禄官把张待诏钱财另行改注,只够他受

用罢了。批道:

审得:人心以不足而冀有余,天道以有余而补不足。故勤者余,情者不足,人之所

以挽回造化也:又巧者不足,拙出者有余,天之所以播弄愚民也。终久天命不由乎人,然

而人定亦可以胜天。今断李博士罚作光棍,张待诏量减余赀,庶几 处以半人半天之分,

而可免其问天问人之疑者也,以后,居民者常存大富由天小富由人的念头,居官者勿召有

钱得生无钱得死的话柄。庶无人怨之业,并消天谴之加。

批完,押发去。又对注禄判官道:“但是,如今世上有钱而作善的,急宜加

厚些;有钱而作恶的,急宜分散了。”判官道:“但世人都是痴的,钱财不

是求得来的,你符不该得的钱,虽然千方百计求来到手,一朝就抛去了。”

② 庶几——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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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十 伍豪绅争婚兴讼事 刁乞丐换货取金银

话说永平县周仪,娶妻梁氏,生女玉妹,年方二八,姿色益世,且遵母

训,四德兼修,乡里称赏。六、七岁时许配本里杨元,将行礼亲迎,为母丧

所阻。土豪伍和,因往人家取讨钱债,偶过周仪之门,回头顾盼,只见玉妹

倚阑刺绣,人物甚佳,徘徊眷恋,遂问其仆道:“此谁家女子?其实可爱。”

仆道:“此是周家玉妹。”和道:“可配人否?”仆道:“不知。”和遂有

心,日夜思慕,相央魏良为媒。良见周仪,谈及:“伍和家资巨万,田地广

大,世代殷富,门第高华,欲求为公家门婿,使我为媒,万望允从。”周仪

答道:“伍宅家势富豪,通县所仰。伍官人少年英杰,众人所称,我岂不知?

但小女无缘,先年已许配本处杨元矣。”魏良回报于和道:“事不谐矣,彼

多年已许聘杨元,不肯移易。”和怒道:“我之家财人品,门第势焰,反出

杨元之下。奈何辞我,我必以计害之,方遂所愿。”魏良道:“古人说得好,

争亲不如再娶,官人何必苦苦恋此?”和终不听,欲兴讼端。周仪知之,遂

托原媒择日送女适杨元家,成就姻缘,杜绝争端。

和闻之,心中大怒,使人密砍杉木数株,浸于杨元门首鱼池内,兴讼报

仇,乃作状告于永平县主秦侯案下,原被告并邻里干证一一拘问。邻里皆道:

“杉木果系伍和坟山所产,实浸杨元门首池中,形迹昭昭,不敢隐讳。杨元

道:“争亲未得,代木栽赃,图报仇恨,冤惨何堪?”伍和道:“盗砍坟木,

惊动先灵,死生受害,苦楚难当。”秦侯道:“伍和何必强辩?汝实因争亲

未遂,故此栽赃报恨。”遂打二十板,问其反坐之罪。判道:

审得:伍和与杨元争娶宿仇,连年秦越。自砍杉木,魆浸元池,黑暗图赖,其操心

亦甚劳,而其为计何甚拙也。里邻实指,盖徒知元池有赃,而不知赃之在池由于和所丢耳。

元系元辜,和应反坐。某某干证,俱落和套术中,姑免究。

此时,伍和诡谋不遂,怒气冲冲,痛憾杨元:“我不致此贼于死地,誓

不甘休!”思思虑虑,常欲害元。一日,忽见一丐子觅食,与他酒肉,问道:

“汝往各处乞食,还是哪家丰富,肯施舍钱米济汝贫民?”丐子应道:“各

处大户人家俱好乞食;但只有杨元长者家中正在整酒做戏还愿,无比快活,

甚好讨乞,我们往往在那里相熟,多乞得些。”伍和道:“做戏完否?酒吃

罢否?”丐子道:“还未完,明日我又要往他家。”伍和道:“他家东廊有

一井,深浅何如?与众共否?”丐子道:“只是他家独自打水。”伍和道:

“我再赏你酒肉,托你一事,肯出力干否?若干得来,还有一钱好银子谢你。”

丐子道:“财主既肯用我,又肯谢我,即要下井去取黄土我也下去,怎敢推

辞。”辞和道:“也不要你下井,只在井上用些工夫。”语毕,遂以酒肉与

他。丐者醉饱之后,问:“干甚事?”伍和道:“你今已醉,在我这里住宿,

明日清醒,早饭后我对你说。”及至次日清晨,伍和问丐者道:“酒醒乎?”

丐者道:“酒己醒。”伍和遂以金银首饰一包付与丐者道:“托你带此在杨

家,密密丢在井中,千万勿泄机关,只好你知我知。”丐者领过,即便出伍

家门。行至前途,见一卖花粉簪钗者,遂生利心。坐于偏僻所在,展开伍和

包裹一看,只见金钗一对,金簪二根,银钗一对,银售二根,心中大喜,将

米二斗,碎银三分,买铜锡簪钗换了金银的,依旧包好,挤入杨元家看戏,

将此密丢井中,来日报知伍和,讨赏银一钱。伍和随即写状,仍以窃盗事情

① 通县——全县,整个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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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赃搜检等情奔告巡行衙门包公台下。

包公准状后,即行牌该县拿人搜赃。伍和指称金银首饰赃在井中,即凭

应捕里甲于井搜检,果得一包金银首饰。杨元一见不能辩脱,本县起解见包

公。包公鞠问再三,杨元死个肯认。包公道:“井在你家,赃在你井中,安

能辞得?”杨元受刑,竟不认盗。包公遂呼伍和道:“你这首饰是何人打的?”

伍和道:“打金者是黄美,打银者是王善。”包公即拘得黄美、工善来问道:

“此金银首饰是你二人与伍和打造的。”黄美道:“小人与他打金的,不曾

打铜的。”王善道:“小人为他打银的,不曾打锡的。”包公一闻铜锡之言,

心中便知此事有弊,且将杨元监起,伍和喝出,即令得力公牌邓仕密密跟随

伍和,看他在外与何人谈论,即急急扯来报我。邓仕悄地随和行至市中,只

见和问丐子道:“前日托你干事,已送谢礼一钱,何故将铜锡换去金银?”

丐者答道:“何敢为此事?”和道:“包爷拘黄美、王善两匠人认出。”丐

者无言。邓仕当下拿丐者回报,包公将丐音夹起道:“你何故换去伍和金银

首饰?”丐者胆落,只得直招道:“伍和托我拿首饰丢在杨元廊下井中,小

人见财起心,换了他的是实,其物尚在身上,即献老爷台前,乞超活蚁命。”

此时包公保怒伍和,遂加严刑,竟问反坐,和纵有百口,不能强争。判道:

审得伍和,狠毒万分,刁奸百出。栽赃陷杨元,冤沉井底;用钱贿丐子,事败市中。

前假杉木为奸,已坐诬罔;兹以首饰拷讼,更见居心。用尽机谋,徒然祸己;难逃罪罟 ,

② ③

竟尔害身。陷人之心太甚,欺天之恶弥彰 。拟以要行徒役,用警群枭;剪汝太剧凶嚣,

以昭大法。杨元无罪可身,丐者徇私量罚。

① 罪罟 (gǚ,音古)——惩处与法网。

② 弥彰——更加明显。

③ 要衢 (qú,晋渠)徒役——判处在重要的、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服劳役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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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刘仙英私奔缘作戏 杨善甫受诬因宿好

① ②

话说建中乡土硗瘠 ,风俗浮靡,男女性情从来滥恶。女多私交不以为

耻,男女苟合不以为污。居其地者,惟欲丰衣足食,穿戴齐整华靡,不论行

检卑贱,秽恶弗堪 。有谣言道:“酒日醉,肉日饱,便足风流称智巧,一声

齐唱俏郎君,多少嫦娥争闹吵。”此言男子辈之淫乱也。又有俚语道:“多

抹粉,巧调脂,高戴髻,穿好衣,娇打扮,善支持,几多人道好蛾眉。相看

尽是知心友,昼夜何愁东与西。”言女子辈之淫纵也。闻有贤邑宰观风考俗,

欲革去其淫污以成清白,奈习俗之染既深,难以朝夕挽回。

有一富家杨半泉,生男三人,长曰美甫,次日善甫,幼曰义甫,俱浮浪

不羁,素越礼法,常窥东邻戚属于庆塘娇媳刘仙英,容貌十分美丽,知其心

中事,恨夫婿年幼,情欲难遂,日夜忧闷,星前月下,眼去眉来,意在外交,

全无忌惮 。美甫兄弟三人遂各调之,仙英虽无不纳,然锺情则在善甫,庆塘

夫妇亦知其情,但以子幼无知,媳妇稍长,欲动情趣,难以防闲;又念善甫

懿戚 ,瞰近戚邻,若加捉获,彼此体面有伤,只得含忍模糊。然善甫虽恋仙

英,仙英心下殊有所不足。盖以善甫钱财虽充盈,仪容虽修饰,但胸中无学

术,心上有茅塞,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俱未谙晓,难作风流

佳婿,纵善甫巧于媚爱,过为奉承,仙英亦唯唯诺诺而已,私通四载有余,

真情一毫未叶。忽于中秋佳节,风清月朗,市人邀集浙西子弟扮戏,庆赏良

夜,娇喉雅韵,上彻云霄。仙英高玩西楼,更深夜静,闻得子弟声音嘹亮,

凭栏侧耳,万分动心,恨不得插翅飞入其怀抱。次夜,善甫复会仙英,问道:

“昨夜风月清胜无边,何独远我而不共登高楼,亲近广寒问嫦娥乐事耶?”

善甫道:“本砍来相伴,偶有浙人来扮戏,父兄亲戚大家邀往玩耍,不能私

自前来,故尔负罪。”仙英因问道:“夜深时歌喉响彻霄汉音为谁?”善甫

道:“非他人,乃正生唐子良,其人二十二岁,神色丰姿,种种奇才,问其

家世,系一巨宦子弟,读书既成,只为性好耍乐,故共众子弟出游。”仙英

闻子良为人精雅风流,更加动念。次日,乃语其姑道:“公公指日年登六十

花甲,亦非等闲,自然各处亲友俱来称觞祝寿,少不得设酒宴宾,必须请子

弟演戏几日。今闻得有浙戏在此,善于歌唱搬演,合用之以与大人庆寿,劝

诸宾尽欢而散。”其姑喜而叹曰:“古人说子孝不如熄孝,此言不虚。”遂

② ③

劝庆塘道:“人生行乐耳,况值老官人华诞,海屋添筹,斗星炫耀,凡诸

亲友,一一皆来庆寿,必置酒开筵,款待佳客,难得有好浙戏在此,必须叫

到家中做上几台。”庆塘初尚不允,及听妻言再三,遂叫戏子连扮二十余日。

仙英熟视正生唐子良着实可爱,遂私奔外厅,默携子良同入卧房,交合

甚欢。做戏将毕,子良思想:戏完岂可久留他家与仙英长会?乃思一计,密

① 硗 (qiāo,音敲)瘠(j í,音集)——土地坚硬而且瘠薄。

② 浮靡 (mí音迷)——虚华不实。

③ 秽 (huì,音慧)恶弗堪——肮脏丑恶不能忍受。

④ 忌 (j ì,音季)惮 (dàn,音旦)——畏惧。

⑤ 懿 (yì,音意)戚——至亲,因婚姻关系联成。

① 称觞 (shāng,音伤〕——举起酒器,即指举酒。

② 华诞——生日。

③ 海屋添等——等为量词,指人口。海屋添筹意指众多的屋子里添丁增口,即人丁兴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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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仙英私奔而归,但不知仙英心下何如。子良当夜与仙英私相谓道:“今你

家戏完,我决不能长久同乐,你心下如何?”仙英道:“我亦无可奈何。”

子良即起拐带之心,甜言蜜语对英说:“我有一计,莫若同你私奔我家。”

仙英道:“我家重重门锁,如何走得?”良道:“你后门花园可逾墙而走。”

英道:“如此便好。”遂约某日某夜逾墙逃出,同子良一齐而归。彼时设酒

日久,庆塘夫妇日夜照顾劳顿,初不提防。至次日,喊叫媳妇起来,连喊几

声不应,直至房中卧床,不见踪影。乃顿足捶胸哭道:“我的媳妇决然被人

拐去!”乃思忖良久道:“拐我媳妇者决非别人,只有杨善甫这贼子,受他

许多年欺奸污辱,含忍无余,今又拐去。”不得不具状奔告包公道:

告为灭法奸拐事:婚姻万古大纲,法制一王令典。枭豪杨善甫盖都喇虎,猛气横飞,

恃猗顿丘山之富,济林甫鬼域之奸。欺男雏懦,稔奸少妇刘仙英,贪淫不已。本月日三更

时分,拐串奔隐远去,盗房赀一洗。痛身有媳如无媳,男有妻而无妻。恶妾如林如云,今

又恣奸恣拐;地方不啻溱洧,风俗何殊郑卫 ?上告。

包公天性刚明,断事神捷,遂准庆塘之状,即便差人捉拿被告杨善甫。善甫

叹道:“老天屈死我也,刘仙英虽与我平素相爱,今不知被谁人拐去,死生

存亡,俱不可知,乃平白诬我奸拐,情苦何堪。我必哭诉,方可暴白此冤。”

遂写状奔诉:

诉为捕风捉影谁凭谁据事:风马牛自不相及,秦越人岂得相关。浇俗靡靡,私交扰

扰。庆媳仙英苟合贪欲,通情甚多。今月某夜,不知何人潜拐密藏,踪迹难觅。庆执仇谁

为证佐?竟平白陷身无辜。且恶造指鹿为马之奸,捏画蛇添足之状;教揉升木,架空告害;

台不劈冤,必遭栽陷。上诉。

包公详看善甫诉状,忖道:私交多年,拐带有因,安能辞其罪责。乃呼杨善

甫骂道:“汝既与仙英私通多年,必知英心腹事情。今仙英被人拐去,汝亦

必知其缘故。”甫道:“仙英相爱音甚多,安可架陷小人拐去。”包公道:

“仙英既多情人,汝可一一报来。”善甫遂报杨廷诏、陈汝昌、王怀庭、王

白麓、张大宴、李迸有等,一一拘到台下审问,皆道:仙英私爱之情不虚,

但拐串一节全然不晓。包公即把善甫及众人一一夹起,全无一人肯招,众口

咸道:仙英淫奔之妇,水性杨花,飘荡无比,不知复从何人逃了,乃把我们

一班来受此苦楚,死在九泉亦不甘心。庆塘复禀包公道:“拐小人媳妇者杨

善哺,与他人无干,只是善甫故意放刁,扯众人来打浑。”包公再审众人,

口词皆道:仙英与众通情是真,终不敢妄言善甫拐带,乞爷爷详察冤情,超

活一派无辜。

包公听得众人言语,恐善甫有屈。且将一干人犯尽行收监。夜至二更,

焚香祝告道:“刘仙英被人拐去,不识姓名,不见踪迹,天地神明,鉴察冥

冥,宜速报示,庶不冤枉无辜。”祝毕,随步入西窗,只听得读书声音,仔

细听之,乃诵“绸缨”之诗者,“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包公想道:此

“唐风”也,但不知是何等人品。侵晨起来,梳洗出堂,忽听衙后有人歌道:

“戏台上好生糖,甚滋味?分明凉。”包公惕然悟道:“必是扮戏子弟姓唐

名子良也。”升堂时,投文签押既完,又取出杨善甫来问道:“庆塘家曾做

戏否?”答言:“做过。”有姓唐者乎?”答言:“有唐生名子良者。”又

④ 枭豪——魁首。

① 地方句——溱洧(zhēn,wěn,音真伪)为古代两条河的名称,在今河南境内相汇合,故该地带称溱洧;

郑、卫为周朝两个国名。相传以上地区民风恶劣,成为民俗堕落的地表,句中则说建中地区也是同样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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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何处人氏?”回言:“衙之龙城人。”包公乃假劫贼为名,移关衢守

宋之仁台下道:“近困阵上获有惯贼,强人自鸣极称,龙寇唐子良同行打劫

多年,分赃得美妇一口,金银财物若干,烦缉拿赴对以便问结。”宋公接到

关文,急急拿子良解送包公府衙。子良见了包公从直诉道:“小人原是宦门

苗裔。习学儒书有年,只因淡泊,又不能负重生理,遂合伙做戏。前在富翁

于庆塘家做庆寿戏二十余台,其媳刘仙英心爱小人,私奔结好,愿随同归,

何尝为盗?同伙诸人可证。”包公既得真情,遂收子良入监,又移拿仙英来

问道:“汝为何不义,背夫逃走?”仙英道:“小妇逃走之罪固不能免,但

以雏夫稚弱,情欲弗遂,故此丧廉耻犯此罪愆,万乞原宥。”包公呼于庆塘

父子问道:“此老好不无知!儿子口尚乳臭,安用此淫妇,无怪其奔逃也。”

庆塘道:“小人暮年生三子,爱之太过,故早娶媳妇辅翼 ,总乞老爷恩有。”

包公遂问仙英背夫逃走,当官发卖;唐子良不合私纳淫奔,杨善甫亦不合淫

好少妇,杨廷诏诸人等俱拟和好徒罪;于庆塘诬告反坐,重加罚赎,以做将

来;人人快服。判道:

审得刘仙英,芳姿艳色,美丽过人,秽行淫情,滥恶绝世;耻乳臭之雏夫,养包藏

之谲 汉,衽席私通,丧名节而不顾,房帷苟合,甘污辱以何辞;在室多情郎,失身已甚,

偷精通戏子,背夫尤深;酷贪云雨之欢,极陷狗主彘之辱;依律官卖,礼给原夫。子良纳

淫奔之妇,曷可称良?善甫恣私奸之情,难以言善;俱拟徒罪,以警淫滥。廷诏诸人悉

系和奸,法条难赦;庆塘一身宜坐诬告,罚赎严刑。扫除遍邑之淫风,挽回万姓之淳化。

① 辅翼——辅佐协助。

② 谲 (ju é,音决)——欺诈。

③ 曷(hé,音何)——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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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水朝宗醉渡遇劫难 阮自强卧病受牵连

厥子罗大郎素性凶狂,又无学术,父官清苦,宦囊久虚,食用奢华,家

赀消减,不守礼法,流入棍徒,恣恶侍强,横行乡曲,游手好闲,混为盗贼,

一日,坐于南桥,忽见银匠石坚送其亲戚水朝宗于渡口、虑其酒醉,买有瓦

器灯盏六枚,执其包裹而嘱之道:“此物件须珍重,不可恍惚。”朝宗道:

“是我自家所当心者,何必叮咛。”遂别去。大郎听了此言即起谋心道:“石

银匠送此人再三嘱咐,必是倾泻银子回家 。”遂急急赶至前途,欲谋所有。

望见龙泉渡边,闻得朝宗醉呼渡子阮自强撑船渡河,自强道:“我有病不能

撑船,汝自家撑去。”朝宗带醉跳上渡船,大郎连忙踏上船道:“我与你撑

去。”一蒿离岸,二蒿渐远,三篙至中流。天色昏沉,夜晚悄黑,两岸无人,

漫天祸起,即将朝宗推入深水中,取其包裹登岸而去,只遗下雨伞一把在船。

次日,阮自强令男去看船,拾还家中。是夜,大郎谋得朝宗包裹,悄地打汗,

并无银两,只有瓦器灯盏六枚,心中惨然不悦,自嗟自怨,乃援笔而题龙光

庙后门道:“你好差,我好错,只因灯盏霍。若要报此仇,除是马生角。”

题毕,将灯盏打破归家。

越二日,朝宗之子有源在家,心下惊恐,乃道:“我父前日入城谒石亲,

至今未还,是何迟滞?”遂往城访问。石坚道:“我前日苦留令尊,他急急

要回,正带酒醉,并无他物,只有灯盏六枚,雨伞一把。汝可随路访问。”

有源如其言,寸寸节节,访问不已,直至渡口,问及阮自强。自强道:“前

日晚上,有一醉汉同人过渡,不知何人撑过,遗下雨伞一把,我收得在此。”

有源一见雨伞即号位道:“此是我父的雨伞,今在你家,必是你谋死我父性

命。”即投明邻右人等,写状告于本县。

告为仇不共戴事:蝗虫不捕,田少嘉禾;蠢害未陈,庭无秀木。天台若不剿盗,商

旅怎得安宁。喇虎阮自强,驾船渡子,惯害平民。本月日傍晚,父朝宗幸得蝇头,回经马

足,酒醉过船,撑至中流,打落深水。登时绝命,不见尸迹,次日根究伊家,雨伞现证。

泣父江皋翘首,正愁闻乌鸟之音;渡口息肩,却误入绿林之境。剑寒三尺雪,见则魂飘;

口喝一声雷,闻而肠裂。在恶哄接客商,明人实为暗贼;谋杀财命,蜜口变化腹刀。乞准

断填,上告。

此时,冯世泰作县尹,一见有源告状,即力准理:“人命关天,事非小

可。我当为汝拘拿被告人审明,偿汝父命。”遂差人拘拿阮自强,强不得已

乃赴县诉状:

诉为漏斩陷斩事:人命重根因,不得无风而吹浪;强盗重赃证,难甘即假以为真。

谋财非些小关系,杀命犯极大罪刑。痛身撑渡为生,迎送有年,陡因疾病,卧床半月,未

出门户。前夜昏黑,不知何人过船,遗下雨伞一把,次早儿往洗船拾归。有源寻父见伞,

诬身谋害,且路当冲要,谁敢私自谋人?既有谋人,因何不匿伞灭迹?丁姓之火,难将移

在丙头;越人之货,岂得驾称秦产。有源难免无言,当为死父报真仇;天台固自有法,乞

为生民缉真犯。上诉。

冯大尹既准自强诉词,遂唤水有源对理。有源哭谓:“自强谋杀父命,沉匿

父尸,极恶大变,理法难容。若非彼谋,何为伞在他家?乡里可证。”自强

哭诉:“卧病半月,未曾出门,儿拾雨伞,白日青天,左右多人共见,哪有

谋害情由?设有谋情,必然藏匿其伞,怕见踪迹,岂肯令人得知,更叫汝来

① 倾泻句——把积攒下的全部银子送回家中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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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我?乞拘里甲邻有审问,便见明白。”冯侯乃拘邻里何富、江滨到县鞠问。

二人同声对道:“自强撑渡三年,毫无过恶,病患半月,果未出门,儿子洗

船拾伞,果是的确,此乃左右众人眼同面见。有源之父被谋,未知真实,安

得诬陷自强。”有源即禀:“这何富、江滨皆是自强切近心腹,皆受自强银

两贿赂,故彼此互为回护,若不用刑,决不直吐。”冯侯遂将二人夹起,再

三拷问,二人哭辩道:“小人与自强只是平常邻居,何为心腹,自强家贫且

久病,何来贿赂?一言一语,皆是天理人心,公平理论,岂敢曲为回护?莫

说夹死小人,即以刀截小人头,亦不敢说自强谋人性命。”冯侯闻得两人言

语坚确,始终无一毫软款,喝手下收起刑具,将自强监禁狱中;干证原告喝

出在外,退入私衙想了一回。明日清早,乔装打扮,径往龙泉渡头访个虚实。

但听人言纷纷,皆说自强不幸,病未得痊,又遭此冤枉,坐狱受苦,不若在

家病死,更得明白。随即过渡再访,人言亦皆相同。冯侯心中叹道:果然人

言自强真是受诬,不知谋杀朝宗者果是何人?心中自猜自疑,又往龙光庙密

访,并无消息。四顾看来,但见庙后门题得有数句字道:“你好差,我好错,

只因灯盏霍 。若要报此仇,除是马生角。”冯侯看此数句话头,意必有冤枉

在内,且岂有马生角之理。就换了衣帽去见上司包公面言此事。包公道:“马

生角是个冯字,你姓冯,此冤枉的事毕竟你能究出。”

冯侯别了包公,随即回衙。次日升掌,差人至龙光庙拿庙主来问道:“汝

庙中数日有何人常来?”庙主道:“并无人来。只有一人小人曾认得,是城

中人叫罗大,日前来庙中戏耍。”县主又问道:“可问汝借物否?”庙主答

道:“借物没有,我只看见他在桌上拿一技笔,步到庙后写得几个字。”县

主即差人拘拿罗大至县,遂以“马生角”问道:“汝家有一马生角否?”罗

大听县主之言,心中悚然,失色答道:“不知。”县主道:“龙光庙后诗汝

可知否?”罗大俯首无言。县主大怒,且重刑拷究,罗大受刑不过,一口招

认谋死朝宗之由。据招申详,包公判道:

审得罗大,派出宦门,身归贼党。饥寒不忍,甘心谋害他人;货财无资,肆意劫掠

过客。闻石坚之嘱水人,赶至渡口,杀朝宗而坑阮渡,埋殁波心。虽因灯盏之误,实欺神

庙之灵。黑夜杀人,天眼昭昭难掩;白日填命,王法凛凛无私。自强之诬由兹洗雪,有源

之愤赖是展舒。一死之辜既伏,九泉之冤可伸。暂时置之重狱,秋后加以典刑。

① 霍一一瞎,此处为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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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孙诲妻美貌生风波 柳知县昏庸失俸银

话说广东惠州府河源街上,有一小使行过,年可八、九岁,眉目秀美,

丰姿俊雅。有光棍张逸称羡不已道:“此小使真美貌,稍长便当与之结契。”

李陶道:“你只知这小使美,不知他的母亲更美貌无双,国色第一。”张逸

道:“你晓得他家,可领我一看,亦是千载奇逢。”李陶即引他去,直入其

堂,果见那妇人真比姮娥妙绝。妇人见二面生人来,即惊道:“你是什么人,

无故敢来我家?”张逸道:“问娘子求杯茶吃。”妇人道:“你这光棍!我

家不是茶坊,敢在这里讨茶吃。”走入后堂去了,全然不睬,张、李见其貌

美,看不忍舍,又赶进去。妇即喊道:“白日有贼在此,众人可速来拿!”

二人起心,即去强挟道:“强贼不偷别物,只要偷你。”妇人高声叫骂,却

得丈夫孙诲从外听喊声急急进来,认得是张、李二光棍,便持杖打之,二人

不走,与孙诲厮打出大门外,反说孙诲妻子脱他银去不与他奸,孙诲即具状

告县:

告为获实强奸事:朋党聚麀 ,与山居野育者何殊;帘帏不饰,比牢餐栈栖者无别。

棍恶张逸、李陶,乃嫖赌刁顽,究凶极恶;自称花酒神仙,实系纲常蟊贼。窥诲出外,白

昼来家,挟制诲妻,强抱恣奸,妻贞不从,大声叫喊,幸诲撞入,彼反行凶,推地乱打,

因逃出外,邻里尽知。白日行强,夫伤妻辱。一人之目可掩,众人之口难箝。痛恶奋身争

打,胜如采石先登;喊声播闻,恰似昆阳大战。恨人如罗刹,幸法有金刚。急告。

柳知县即拘原被告里邻听审。张、李二人亦捏将孙诲纵妻卖奸脱骗伊银等情

具诉来呈。孙诲道:“张、李二人强奸我妻,小的亲自撞见,反揪在门外打,

又街上秽骂。有此恶棍,望老爷除此两贼。”李陶道:“孙诲你忒杀欺心,

装捏强奸,人安肯认。本是你妻与我有奸,得我银三十余两,替你供家。今

张逸来,你就偏向张逸,故尔与你相打,你又骂张逸,故逸打你。今你脱银

过手,反捏强奸,天岂容你!”张逸道:“强奸你妻只一人足矣,岂有二人

同为强奸?只将你妻与邻里来问便见。”柳知县道:“若是强奸,必不敢扯

出门外打,又不敢在街上骂,即邻里也不肯依。此是孙诲纵妻通奸,这二光

棍争风相打又打孙诲是的。”各发打三十收监,又差人去拿诲妻,着将官卖。

诲妻出叫邻右道:“我从来无丑事,今被二光棍捏我通奸,官要将我发

卖,你众人也为我去呈明。”邻里有识事者道:“柳爷昏暗不明,现今待制

包爷在此经过,他是朝中公直好人,必辨得光棍情出,你可去投之。”诲妻

依言,见包公轿过,便去拦住说:“妾被二光棍人家调戏,喊骂不从,夫去

告他,反说与我通奸。本县太爷要将妾官卖,特来投生。”包公命带入衙,

问其姓名、年纪、父母姓名及房中床被动用什物,妇人一一说来,包公记在

心上。即写一帖往县道:“闻孙诲一起奸情事,乞赐下一问。”柳知县甚敬

畏包公,即刻差吏连人并卷解上。包公问张逸道:“你说通奸,妇女姓甚名

谁?他父母是谁?房中床被什物若何?”张逸道:“我近日初与通奸,未暇

问其姓名,他女儿做上娼,怕羞辱父母,亦不与我说名,他房中是斗床、花

被、木梳、木粉盒、青铜镜、漆镜台等项。”包公又问李陶:“你与他相通

在先,必知他姓名及器物矣。”李陶道:“那院中妓女称名上娼,只呼娘子,

因此不知名,曾与我说他父名朱大,母姓黄氏,未审他真假何如。其床被器

① 姮 (héng,音恒)娥——嫦娥。

② 朋党聚麀 (yōu,音幽)——同类光棍互相勾结,聚在一起向一个雌性者进行性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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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张逸所说皆是。”包公道:“我差人押你二人同去看孙诲夫妇房中,便

知是通奸强奸。”及去到房,则藤床、锦被、牙梳、银粉盒、白铜镜、描金

镜台。诲妻所说皆真,而张、李所说皆妄。包公仍带张、李等入衙道:“你

说通奸,必知他内里事如何。孙妇房中物件全然不知,此强奸是的。”张逸

道:“通奸本非,只孙诲接我六两银子用去,奈他妻不肯从。”包公道:“你

将银买孙诲,何更与李陶同去?”李陶道:“我做马脚耳。”包公道:“你

与他有熟?几时相熟的,做他马脚?”李陶答对不来。包公道:“你二人先

称通奸,得某某银若干,一说银交与夫,一说做马脚。情词不一,反覆百端,

光棍之情显然。”各打二十。便判道:

审得张逸、李陶,无籍棍徒,不羁浪子。违礼悖义,罔知律法之严;恋色贪花,敢

为禽兽之行。强奸良民之妇女,殴打人妻之丈夫;反将秽节污名,借口通奸脱骗。既云久

交情稔,应识孙妇行藏。至问其姓名,则指东驾西而百不得一二;更质以什物,则捕风捉

影而十不得二三。便见非阃里之旧人 ,故不晓房中之常用。行强不容宽贷,斩首用戒刁

淫。知县柳某,不得其情,欲官卖守贞之妇;轻斤重两,反刑加告实之夫。理民反以冤民,

空食朝廷廪禄;听讼不能断讼,哪堪父母官衙。三尺之法不明,五斗之俸应罚。

复自申上司去,大巡即依拟将张逸、李陶问强奸处斩;柳知县罚俸三月;孙

诲之妻守贞不染,赏白绢一匹,以旌洁白。

① 阃里之旧人——门里的有交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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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老妖蛇作孽遭雷击 郑府尹至德受拥戴

话说岳州之野有一古庙,背水临山,川泽险峻,黄茅绿草,一望无际,

大木参天而蔽日者不知其数,内有妖蛇藏于枯木之中,食人无数,身大如桶,

长十余丈,舌如利刀,眼似铜铃,人皆畏而事之,过者必以牲牢献于其下,

方可往来;不然,风雨暴至,云雾昼瞑,咫尺不辨,随失其人,如是者有年。

值郑宗孔执任岳州府尹,书吏等远接,俯伏叩头。府尹道:“劳汝众等

如此远接。”众人等道:“小的一则份该远接,二则预报爷爷得知,小的地

方有一异事。”遂将道旁古庙枯木藏蛇,要人奠祭;不然,疾风暴雨吹吸人

去,不知生死……将此原由说了一遍,府尹大笑道:“焉有此理。”越二日,

道经庙边,果不设奠,遽然而往,未及一里,大风振作,飞沙走石,玄云黑雾,

自后拥至,回头见甲兵甚众,似千乘万骑赶来,自分必死。府尹未第时曾诵

《玉枢经》,见事势既迫,且行且诵,不绝于口。须臾,则云收风息,天地

开辟,所追兵骑竟不复有,全获其性命,得至岳州莅任。各县县尹大小官员

参见礼毕,既而与各官坐谈,叙及:“古庙枯木之中巨蛇成精,食人无数,

日前本府书吏军民出关接我,报说此事,我深不信。及至其所,行未一里,

果见狂风猛雨如此如此。今请问列位贤宰,此妖猖獗,民不聊生,却将如何

殄灭 ?一则为国治民,二则与民除害,皆我等份所当为。”各县尹答道:“卑

职下僚,德轻行薄,何能祛之?幸有老府尊职任宪司,风清海宇,虎牝渡河,

可以返风,可以灭火,不让刘琨之德政,可并无规之十奇,何患此妖之不屏

迹。”说罢,各各礼揖而别。

次日,府尹升堂,叫城中男妇老幼俱要虔诚斋戒,沐浴赍香 ,跟我叩谒

城隍三朝。府尹具疏祷于案前。城隍见府尹带领男妇老幼诚心斋戒,又郑宗

孔生平正大,鬼伏神钦,乃将蛇精害民事情,一一陈奏。玉帝在九重天上尝

照见宗孔念 《玉枢经》,虔诚感应,即差天兵、五雷大神,前去岳州古庙枯

木之中殛死蛇精,不得迟延。又道:“那包文拯虽为阳官,实兼阴职,可摄

其精灵。”天兵乘马持枪,雷神挥火持斧,同往托梦,包公令登赴阴床偕行。

一时拥至其所,登时无昏地黑,猛雨滂沱,疾风迅雷,电光闪灼,府县人民

骇得无处奔逃。须臾间,只听得一声霹雳震地,蛇精登时殛死。移时,天开

明朗,众口晓晓,俱道是郑爷德感天地,殛死蛇精,众皆往看,果见巨蛇断

作两截,人骨聚集成堆。报知府尹,府尹同各官一齐躬诣其所观看,见者无

不惊骇。府尹吩咐将蛇精焚却,烧了一日一夜,才成灰烬。于是岳州人民户

户称庆,皆道:非郑爷诚心格天,至德动神,曷克臻此 。

上司闻知郑侯至德通神明,忠诚格天地,惠泽被生民,与百姓除害有功,

遂赍奖励,以彰其美。未及一载,见其才德攸 宜改,调大邦济南府府尹,岳

州父老黎民不忍其去。适当包公在朝中奉使巡行其地方,众各奔投保留:

② 咫尺——八寸为咫,十寸为尺。咫尺意为很近。

① 自分——自己明白。

② 殄 (tiǎn,音舔)灭——灭绝。

③ 赍 (j ī,音铠)香——带着香烛。

④ 殛 (jí,音急)死——杀死。

⑤ 曷克臻此——怎么能够达到这种情况。

⑥ 攸 (y òu,音优)——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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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为保留循良以安黔首以庇地方事:本府居界一隅,路通三省,贮赋下于休宁,兵

荒首于东南。幸赖郑宰父母,恺悌宅心,励精图治 ,越自下车之始,首殄妖魔;继以弹

丝之余,每容民隐。省耕问稼,视民饥犹己饥;断狱详刑,处公事如家事。葺社仓各四时

凶歉,赈贫乏免老幼流亡。粮派分限催征,民咸称便;差役当堂检点,吏难售欺。裁滥冗

总甲百余,乡间不扰;摘潜伏劫寇十数,烽火无惊。门扃惩顽,狐鼠之奸顿息;本皂勾

犯,衙胥之暴何施?禁牛而牛利皆蠲,疏盐而盐弊尽革。常例全除纤悉,铺户不取分毫。

操若玉壶冰,迈今从政;泽如金茎露,绍古循良。抑且乐育英才,作新学校,士沾时雨,

人坐春风,遍地弦歌,满门桃季,儿童幸依慈母,子弟庆得宗师。蒙德政之未几,闻调任

之在即,班尘将起,冠繖难留;攀辕心切,卧辙心遑。矧 今饥馑渐臻于频仍,盗贼交驰

于邻境;非复长城之寄,蜀遗帖席之安。幸际天台按临郡邑,伏乞转忧时变,俯徇舆情,

奏善政于九重,另拨调任;留福星于一路,用奠子元。非独黎庶更生,且俾士林称庆。上

呈。

包公随即奏请俯从民愿,留守旧邦,暂时纪功优奖,指日不次超升。人心共

快。

① 恺 (kān,音铠)悌(tì,音剃)宅心,励精图治——平易近心,一心想把国家治理好。

② 扃 (jiōng,音垌)——关门。

③ 矧 (shěn,音审)——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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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良家妇求子遇淫僧程监生遭难诵经文

话说奉化县监生程文焕,娶妻李氏,五十无子,意欲求嗣。尝闻庆云寺

中有神最灵,求子得子,遂与妻李氏商议,欲往一游。夫妻斋戒已定,虔备

香礼,清早往寺参神,祝告已毕,僧留斋饭后,往游胜景经阁。夫妇倦坐方

丈,文焕忽觉精神不爽,隐几而卧。李氏坐侧有一僧名如空,见李氏花容月

貌,又见文焕睡卧,遂近前调戏之。李氏性本贞烈,大骂:“秃子无知,我

何等人,敢大胆如此?”因而惊醒文焕,如空遁去。文焕诘其故,李氏道:

“适有一秃驴,见你倦眠,近前调戏,被我骂去。”文焕心中暴躁,遂乃高

声骂詈:“明日赴县,必除此贼,方消此气。”倏而众僧皆知,恐他首县,

私相议道:“此夫妇来寺天早,并无人见,莫若杀之以除后患。况此妇出言

可恶,囚禁此地,久后不怕不从。”商议已定,出而擒住,如空持刀欲杀文

焕,焕见人多,寡众不敌。又有数僧强扯李氏入于别室,欲肆行奸,李氏不

从。一僧止道:“此时焉能肯从,且囚之别室,以厚恩待他,后必肯从。”

众依其言,禁于净室。文焕被众僧欲杀,,自思难免,乃道:“既夺吾妻,

想你必不放我,但容我自死何如?”如空道:“不可,必要杀方除其祸。”

中有一老僧见其言可怜,乃道:“今既入寺,安能走得?但禁于净室,限在

三日内容他自死也罢。”众乃依命,送往一净室,人迹罕到,四面壁立高墙。

众僧与砒霜一包,绳索一条,小刀一把,嘱道:“凭你自用。”锁门而上。

文焕自思:一时虽说缓死,然终不能脱此天罗。室内椅凳皆无,只得靠柱磉

而坐。平生好诵《三官经》,闻能解厄,乃口念不住。

是时包公奉委巡行浙江,经历宁波而往台州,夜宿白峤峄,梦见二将使

入见,说道:“吾奉三官法旨,请君往游庆云寺。”包公道:“此去路有多

少远?”将使道:“五十余里。”包公与之同行,到一山门,举目观看,有

金字匾曰:敕建庆云寺。入寺遍游,至一净室,毫无所有,只囚一猛虎在内,

蹲踞柱磉。俄而惊醒,乃思:此梦甚是奇异,中间必有缘故。次日升堂,驿

丞参见。包公问道:“此处有庆云寺否?”驿丞道:“此去五十里有一庆云

寺,寺中甚是广阔,其僧富厚。”包公道:“今日吾欲往寺一游。”即发牌

起马,径到山门,众僧迎接。包公入寺细思,与梦中所游景致毫无所异,深

入四面游观,皆梦中所厉,过一经阁,入左小巷,达一净心斋,而又入小室,

旁有一门上锁,恍若夜间见虎之处。包公令开来观看。僧禀道:“此室自上

祖以来并不敢开。”包公道:“因何不开?”僧云:“内禁妖邪。”包公道:

“岂有此理!内纵有妖邪,我今日必要开看,若有祸来。吾自当之。”僧不

敢开。命军人斩锁而入,果见一人饿倒柱下,忙令扶起,以汤灌之才醒。急

传令出外,四面紧围。不意包公斩开门时,知者已走去五、六十人,但军人

在外见僧走得慌忙,不知其故,心疑之,仅捉获一、二十人。少顷,闻内有

令出围寺,只获老僧、僧童三十人。包公与文焕酒食,久而能言。诉道:“生

系监生程文焕,奉化县人氏,五十无嗣,夫妇早入寺中进香,日午倦睡,生

妻坐侧,孰意如空调戏生妻,妻骂惊觉,与僧辩论,触怒众僧,持刀要杀,

再三哀求自死,方送入此地,与我绳索一条,小刀一把,砒霜一包,绝食三

日。生平只好诵《三官经》,坐于此地,口诵心经。今日幸大人拔救,胜若

再生父母。”包公道:“昨晚我梦见二将使道,奉三官法旨请吾游此寺中,

随使而至,见此室有猛虎蹲踞。今日到此,其梦中所见境界分毫不差,贤契

获救即平日善报。令正今在何处?”文焕道:“被众僧捉去,今不知在于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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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包公将众僧拷问,僧招道:“此妇贞烈,是日不肯从奸,众人将他送

入净室,酒饭款待,欲诱之,他总不肯食,遂自缢死,埋于后园树下。”包

公令人起出,文焕痛哭异常。包公劝止道:“令正节烈可称,宜申奏旌表。”

其僧老者、幼者皆杖八十还俗;其壮而设谋者,毋分首从,尽行诛戮。即判

道:

审得庆云寺淫僧劫空、如空等,恶炽火坑,不顾释迦之法;心沉色界,罔循佛氏之

规。临生程文焕携妻李氏求神求后,觊觎美丽。心猿意马,趁夫睡而戏调其妇;骂言詈语,

触僧怒而欲杀其夫。恳饶刀刃,求愿宽容,判鸾凤于一时,拆鸳鸯于顷刻。拘执李氏于禅

房,款待佳肴百品;囚禁文焕于幽室,受用死路三条。绝哉李氏,不饮盗泉宁自缢;善哉

文焕,不甘就死诵三官真经。睡至更阑,感将使请游僧寺,神驰寤寐,梦白虎蹲踞柱旁。

文焕从危获救,终当大用;李氏自缢全节,即赐旌奖;劫空、如空等逼奸陷命,律应枭首;

合寺老幼等,党恶匿非,杖罪还家;寺院火焚,钱粮入官。

判讫,将劫空、如空等十人斩首示众;其老幼等受杖还家。包公又责文焕道:

“贤契心明圣经,子息前缘,命应有子,不待礼佛,自举麟儿;倘命无嗣,

纵便求神,何能及哉,况你夫妇早出夜回,亦非士大夫体统。日后务宜勉旃 ,

毋惑妄诞 。”文焕唯唯谢罪。包公令将尸殓葬,官给棺衾,树坊墓前。匾旌

贞烈节妇李氏之墓,立庙祀焉。其后文焕出监联登,官至侍郎,不娶正妻,

只娶一妾,生二子。而猛虎之梦,乃虔诵 《三官经》之报应也。

第一回 入官阶昌平为令 升公座百姓呼冤

诗曰:

世人但喜作高官,执法无难断案难。

宽猛相平思吕杜,严苛是尚恶申韩 。

一心清正千家福,两字公明百姓安。

惟有昌平旧令尹,留传案牍后人看。

自来,奸盗邪淫无所逃其王法,是非冤抑必待白于官家。故宫清则民安,

民安则俗美。举凡游手好闲之辈,造言生事之人,一扫而空之。无论平民之

乐事生业,即间有不屑之徒显于法纪,而见其刑罚难容,罪恶难恕,耳闻目

睹皆赏善罚恶之言,宜无不革面洗心,改除积习。所以,欲民更化,必待宰

官清正,未有官不清正而能化民者也。然官之清不仅在不伤财不害民而已,

要能上保国家,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事;下治百姓,雪人所不能雪不易雪

之冤。无论民间细故、宫闹细事亦静心审察,有精明之气,有果决之才,而

后官声好,官位正,一清而无不清也。故,一代之立国必有一代之刑官,尧

② ③

舜之时有臯陶 ,汉高之时有萧何,其申不害、韩非子则固历代刑名家所宗

① 勉旃 (zhān,音毡)—一勉之,即严格要求自己。

② 毋 (wú。音吴)惑妄诞——不要被荒诞不合情理的话所迷惑。

③ 虔 (qián,音前)诵一—虔诚地诵读。

① 申韩——战国时法家申不害、韩非二人的合称。后世因以“申韩”并称,代表法家。二人均主张以法治

国。

② 臯陶 (gāo yáo,音高桃)一一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相传曾被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官,后被禹选为继承

人,因去世早,未继位。

③ 萧何——汉初大臣。秦末佐刘邦起义,对建立汉朝起了重要作用。后封酇侯侯,定律令制度,协高祖消

灭韩法等异姓诸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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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者也,若不察案之由来、事之初起,徒以桁杨 刀锯一味刑求,则虽称快一

时,必至沉冤没世,昭昭天报,不爽丝毫,若再因赂而行,为贪起见,辄自

动以五木,断以片言,是则,身不修而可治国治民,上清宫闱,下安百姓,

岂可得哉。间尝旷览占今,博稽野史,有不能断其无,并不能信其有者。如

此书中所编之审案之明,做案之奇,访案之细,破案之神,或因秽乱春宫,

或为全其晚节,或图财以害命,或因奸以成仇,或误服毒猝致身亡,或出戏

言疑为祸首,莫不无辜牵涉,备受苦刑,使非得一人以平反之,变言易服,

细访微行,阳以为官,阴以为鬼,卒至得其情,定其案,白其冤,罹其辟,

而至奇至怪之狱终不能明。春风倦人,日闲无事,故特将此书之原原本本以

备录之,以供众览。非敢谓警世醒俗,亦聊供阅者之寂寥云尔。

诗曰:

备载离奇事,钦心往代人。

廉明公正者,千古大冤伸。

话说这部书出自唐朝中宗年间,其时,武后临朝,四方多事。与朝有一

位大臣,姓狄名仁杰号德英,山西太原县人。其人耿直非常,忠心报国,身

居侍郎平章之职。一时在朝诸臣,如,姚崇、张柬之等人,皆是他所荐,只

因武三思倡乱朝纲,太后欲废中宗,立他为嗣。狄仁杰犯颜力争奏上一本,

说:“陛下立太子,千秋万岁配食太庙。若立武三思,自古及今,未闻有内

侄为天子姑母可祀于太庙的道理。”因此才恍然大悟,除了这个念头,退政

与中宗皇帝,称仁杰为国老,迁为幽州都督。及至中宗即位,又加封梁国公

的爵位,此皆一生的事迹,由唐朝以来,无不人人敬服,说他是个忠臣。殊

不知,这许多事皆载在历代史书上,所以后人易于知道,还有未载在国史而

传流在野史上的,那些事说出来更令人敬服。不但是个忠臣,而且是个循吏 ;

不但是个循吏,而且是个聪明精细、仁义长厚的君子。所以武后自僭位以来,

④ ⑤ ⑥

举凡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 君鸩母,下至民间奇怪案件,皆

由狄公剖断分明,自从父母生下他来,六七岁上就天生的聪明,攻书上学目

视十行自不必说,到了十八岁时节,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并州官府闻

了他的文名,先举了明经,后调为汴州参军,又升授并州法。朝廷因他居官

清正,迁他为昌平令尹。

到任以来,为地方上除暴安良,清理词讼,自是他的余事。手下有四个

亲随,一个姓乔,叫乔泰;一个姓马,叫马荣,这两人乃是绿林豪客。这日,

他进京公干,遇了这两人要劫他的衣囊行李。仁杰见马荣、乔泰皆是英雄气

派,且武艺高明,心下想道:“我何不将此人收服,将来代皇家出力,做了

一番事业,他两人也可相助为理,为不埋没了他这身本领。”当时不但不去

躲避,反而挺身出来,招呼他两人站下,历劝了一番。那知马荣同乔泰十分

感激,说:“我等为此盗贼,皆因天下纷纷,乱臣当道,徒有这身本领,无

④ 桁 (háng,音杭)杨——古代加在脚上或颈上系囚犯的一种刑具。

① 幽(yōu,音优)州—一古州名,大致在今河北北部和辽宁南部。

② 循吏——旧谓遵理守法的官吏。

③ 僭 (jiàn,音荐)——超越本分。旧指下级冒用上级的名义。

④ 狎 (xiá,音匣)──亲近而态度不庄重。

⑤ 弑 (shì,音示)——指臣杀死臣主或子女杀死父母。

⑥ 鸩 (zhèn,音振)──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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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不遇识者,所以落草为寇,出此下策。既是尊公如此厚义,情愿随鞭执镫,

报效尊公。”当时,仁杰就将他两人收为亲随。其余一个姓洪叫洪亮,即是

并州人氏,自幼在狄家使唤。其人虽没有那用武的本事,却是一个胆大心细

的人,无论何事,皆肯前去,到了办事的时节又能见机揣度,不至卤莽。此

人随他最久。又有一个姓陶,叫陶干,也是江湖上的朋友,后来改邪归正,

为了公门的差役。奈因仇家太多,时常有人来报复,所以也投在狄公麾下与

马荣等人结为至友。从到昌平任之后,这四人皆带他私行暗访,结了许多疑

难案件。

这一日,正在后堂看那些往来的公事,忽听大堂上面有人击鼓,知道是

出了案件,赶着穿了冠带,升坐公堂。两班皂吏齐集在下面。只见有个四五

十岁的百姓,形色仓皇,汗流满面,在那堂口不住的呼冤,狄仁杰随令差人

将他带上,在案前跪下,问道:“你这人姓甚名谁,有何冤抑不等堂期控告,

此时击鼓何为耶?”那人道:“小人姓孔名万德,就在昌平县南门外六里墩

居住。家有数间房屋,只因人少房多,故此开了客店。数十年来,安然无事。

昨日向晚时节,有两个贩丝的客人,说是湖州人氏,因到外路办货,路过此

地,因天色将晚,要在这店中往宿。小人见是过路的客人,当时就将他住下。

晚间饮酒谈笑,众人皆知。今早天色将明,他两人就起身而去。到了辰牌时

分,忽然地甲胡德前来报信说: ‘镇口有两个尸首杀死地下,乃是你家投店

的客人,准是你图财害命将他治死,把尸首抛在镇口,贻害别人。’不容小

人分辨,复将这两个尸骸拖到小人家门前,大言恐吓,令我出五百银两方肯

遮掩此事,不然 ‘这两人是由你店中出去,何以就在这镇上出了奇案?这不

是你移尸灭迹?’因此,小人情急,特来请大老爷伸冤。”狄仁杰听他这番

言语,将他这人上下一望,实不是个行凶的模样。无奈是人命巨案,不能听

他一面之词,就将他放去,乃道:“汝既说是本地的良民,为何这地甲不说

他人,单说是你?显见你也不是良善之辈,本县终难凭信,且将地甲带来核

夺 。”

下面差役一声答应,早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人走上前来,满脸的邪纹,斜

穿着一件青衣,到了案前,跪下道:“小人乃六里墩地甲胡德,见大爷请安。

此案乃是在小人管下,今早见这两口尸骸杀死镇口,当时并不知是何处客人。

后来,合镇人家前来观看,皆说是昨晚投在孔家店内的客人,小人因此向他

盘问。若不是他图财害命,何以两人皆杀死在镇上?而且,孔万德说他动身

时天色将明,彼时镇上也该早有人行路,即使在路遇见强人,岂无一人过此

看见?阖镇上店家又未听见喊救的声音,这是显见的情节。明是他夜间动手

将两人杀死,然后拖到镇口移尸灭迹,此乃小人的承任。凶手既已在此,求

大爷审讯便了。”狄仁杰听胡德这番话,甚是在理,回头望着孔万德,实不

是个图财害命的凶人,乃道:“你两人供词各一,本县未经相验也不能就此

定夺。且待登场之后,再为审讯。”说着,将他两人交差带去,随即传令伺

候,预备前去相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麾 (huī,音挥)——指挥作战用的旗子。

② 皂 (zào,音造)吏——古代对差役的称谓。

① 核夺——核实。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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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胡地甲诬良害己 洪都头借语知情

话说狄仁杰将胡德同孔万德两人交差带去,预备前往相验。自己退堂,

令人传了仵作,发过三梆,穿了元服,当时带了差役人证,直向六里墩而来。

所有那一路居民听说出了命案,皆知道狄公是个清官,必能伸冤理枉,一个

个成群结队跟在他轿后前来观看。到了下昼时分至镇上,早有胡德的伙计赵

三并镇上的乡董郭礼文备了公馆前来迎接。狄公先问了两句寻常的言语,然

后下轿说道:“本县已到孔家踏勘一回,然后登场开验。”说着,先到了客

店门首,果见两个尸身倒在下面,委是刀伤身死。随即传胡德问道:“这尸

首本是倒在此地的么?”胡德见狄公先问这话,赶着回道:“太爷恩典。此

乃孔万德有意害人,故将两口尸骸杀死抛弃在镇口,以便随后抵赖,小人不

能牵涉无辜,故仍然搬移在他家门前,求太爷明察。”狄公不等他说完,当

时喝道:“汝这狗头,本县且不问谁是凶手。你既是在公人役,岂能知法犯

法,可知道移尸该当何罪?无论孔万德 是有意害人,既经他将尸骸抛弃在镇

口,汝当先行报县,说明缘故,等本县相验之后,方能请示标封。汝为何藐

视王法,敢将这两口尸骸移置此处!这有心索诈,已可概见。不然即与他通

同谋害,因分赃不平先行出首。本县先将汝重责一顿,然后再严刑拷问。”

说着令差役重打了二百刑仗,登时喊叫连天,皮开肉绽。所有那镇上的百姓,

明知孔万德是个冤枉,被胡德诬害,无奈是人命案件,不敢搀入里面。此时

见狄公如此办法,众人已是钦服,说道:“果然名不虚传,好一位精明的清

官。”

当时将胡德打毕,他仍是矢口不移。狄公也不过为苛求,带者众人到了

孔家里面,向着孔万德问道:“汝家虽是这十数间房屋,但是昨日客人住在

那间屋内,汝且说明。”孔万德道:“只后进三间是小人夫妇同我那女儿居

往。东边两间是厨屋,这五间房屋从不住客,惟有前进同中进让客居住。昨

日那两个客人前来,小人因他是贩丝货的客,不免总有银钱,恐在前进不甚

妥贴,因此请他在中进居住。”说着领了狄公到了中进,指着上首那间房屋。

狄公与众人进去细看,果见桌上仍有残肴酒迹未曾除去,床面前尚摆着两个

夜壶。看了一遍。实无形影,恐他所供不实,问道:“汝在这地方既开了数

十年客店,往来的过客自必多住此处,难道昨日只有他两人,以外别无一客

么?”孔万德道:“此外尚有三个客人,一是往山西贩卖皮货的,那两个是

主仆两人,由河南至此,现因抱病在此,尚在前进睡卧呢。”狄公当时先将

那个皮货客人带来询问,说是:“姓高名清源,历年做此生理,皆在此处投

寓。昨日那两个客人,确系天色将明的时节出去,夜间并未听有喊叫。至他

为何身死,我等实不知情。”复将那个仆人提来,也是如此说法,且言主人

有病,一夜未曾安卧,若是出有别故,岂能绝无动静。狄公听众人异口同声,

皆说非孔万德杀害,心下更是疑惑,只得复往里面各处细看了一回,仍然无

一点痕迹。心下说道:“这案明是在外面身死,若是在这屋内,就作那三人

帮同抵赖,岂能一点形影没有?”自己疑惑不定,只得出来。

到了镇口,果见原杀的地方鲜血汪汪,胃散在四处。左右一带并无人家

居住,只得将镇里就近的居民提来审问。皆说不知情节,因早间过路人来,

方才叫唤起来,知道出了这案,因此鸣了地甲。细细查访,方知是孔家店内

客人。狄公心想道:“莫非就是这地甲所为?此时天色已晚,谅也不能相验,

② 仵 (wǚ,音午)作一旧时官府中检验命案死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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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且细访一夜看是如何,明早验后再议。”想罢,向着那乡董说道:“本

县素来案件随到随问,随问随结,故此今日得报,随即前来踏勘。但是这命

案重大,非日间相验不能妥当,本县且在此处权住一宵,明早再行开验。”

当时吩咐差役小心看管,自己到了公馆,与那乡董郭礼文谈论一番,招呼众

人退去。随将洪亮喊来,说道:“此案定非孔万德所为。本县惟恐这胡德做

了这事,反来自己出首,牵害旁人。你且先去细访一会,速来回报。”

洪亮当即领命出来,找了那地甲的伙汁赵三并几个值日的差快,说道:

“我是随着太爷来办这案件,又没有苦主家,又没有事主,眼见得孔老爹是

个冤抑。我们虽是公门口吃饭的人,也不能无辜罗唣好人,到此时腹中已是

饥饿。胡德是此地地甲,难道一杯酒饭也不预备?我等也不是白扰的,太爷

的清正谁不晓得?明日回衙之后总要赏给工食,那时我们也要照还。此时当

真令我们挨饿不成?”赵三听见洪亮发话,赶着上来招呼道:“洪都头不必

生气,这是我们地甲为案缠手,忘却叫人预备,既是都头与众位饿了,小人

我奉请一杯,就在镇上东街酒楼胡乱吃一顿罢。”说着,另外派了两人看守

尸首,自己与大众来到酒楼。那些小二见是县里的公差,知是为命案来此,

赶着上来问长问短,摆上许多酒肴。洪亮道:“我等不比寻常差役,遇了一

件案子就大吃大喝,拿着事主用钱,然后还索诈些银两走路。你且将寻常的

饭莱端两件上来,吃两杯酒就算了。共计多少饭钱,随后一总给你。”说着,

大家坐下。洪亮明知胡德被打之后,为乔泰马荣两人押在孔家,当时向着赵

三说道:“你家头儿也太疏忽了,怎么昨日一夜不在家,今日回来知道这案

件,就想孔老儿这许多银两。人家不肯,就生出这个毒计,移尸在他家门首,

岂不是心太辣了么?究竟他昨夜到何处去的?此乃眼面前地方,怎么连你们

巡更皆梭巡不到。现在太爷打了他二百刑杖,明日还要着他交出凶手呢。你

看,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赵三道:“都头,你不知内里情节。因诸位头翁

不是外人,故敢说出这话。我们这个地甲,因与孔老儿有仇,凡到年节,他

止肯给那几个铜钱,平时想同他挪一文,他皆不行。昨夜胡德正在李小六子

家赌钱,输了一身的欠账,到了天亮之时,正是不得脱身,忽然镇上哄闹起

来,说出了命案。他访知是孔家出来的人,因此起了这个恶念,想得他几百

银子还那赌帐,不意太爷如此清明,先将他责罚了一顿,岂不是个害人不成

反害自己么?但这案件也真奇怪,明明是天明出的事,我打过五更之后方才

由彼处回来,一觉未醒就有了这事。孔老儿虽是个悭吝 的人,我看这件事他

决不敢做。”洪亮听了他这番话,也是含糊答应。想道:“照他说来,这事

也不是胡德了,不过想讹诈他几两银子,现在所欲未遂,重责了二百大板,

也算得抵了这罪。但是凶手不知是谁,此事倒不易办。”当即狼吞虎咽吃完

酒饭,算明帐目,招呼他明日在公馆收取。自己别了大众,来到狄公面前,

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狄公道:“此案甚是奇异。若不是这胡德所为,必是

这两人先在别处露了银钱,被歹人看见,尾随到此,今早等他起行的时节,

措手不及伤了性命。不然,何以两人皆杀死在镇口?本县既为民父母,务必

为死者伸了冤情,方能上对君王,下对百姓。且待明日验后如何,再行核夺

便了。”当时洪亮退了出来,专等明早开验。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罗唣(zào,音造)——纠缠,吵闹寻事。

① 悭吝 (qiānlìn,音千赁)——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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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孔万德验尸呼错 狄仁杰卖药微行

却说狄公听洪亮一番言语,知不是胡德所为,只得等明日验后再核。一

宿无话,次日一早就起身梳洗,用了早点,命人在尸场伺候。所有那些差役,

早已吩咐到了孔家门口。

不多一会,狄公步出公馆,登场在公案坐下。先命将孔老儿带来,说道:

“此案汝虽不知情节,既是由汝寓内出去,也不能置身事外。且将这两人名

姓说来,以便按名开验。”孔老儿道:“这两人前晚投店时,小人也曾问他,

一个说是姓徐,那一个说是姓邵。当时因匆匆卸那行李,未暇问着名字。”

狄公点点首,用硃笔批了徐姓男子四字,命仵作先验这口尸首。只见仵作领

了硃批,到了场上,先把左边那尸身与赵三及值日的皂役抬到当中,向着狄

公禀道:“此人是否姓徐,请令孔万德前来看视。”狄公即叫孔老儿到场上

去看。老儿虽是骇怕,只得战战兢兢的走到场上。但见一颗鲜血的人头牵连

在尸腔上面,那五官已被血同泥土污满,勉强看了,说道:“此的是前晚住

店的客人。”仵作听报已毕,随即取了六七扇芦席铺列地下,将尸身仰放在

上面,先用热水将周身血迹洗去,细细验了一会。只听报道:“男尸一具,

肩背刀伤一处,径二寸八分,宽四分;左胁跌伤一处,深五分,宽径五寸等;

咽喉刀伤一处,径三寸一分,宽六分,深与径等;治命。”报毕,刑房填了

尸格呈在案上。狄公看了一会,然后下了公座,自己在尸身上下看视一周。

与所报无异,随即标封发下,令人取棺暂厝 ,出示招认。复又入座,用硃

笔点了邵姓。仵作仍照前次的做法,将批领下,把第二个尸身抬到上面,禀

令孔老儿去看。孔老儿到了场上,低头才看,不禁一个觔 斗吓倒在地,眼珠

直向上渺,口中喃喃的直说不出来。狄公在上面见了这样,知道有了别故,赶

着令洪亮将他扶起,等他醒过来说明了再验。尸场上面,那许多闲人团团围

住,恨不得立刻验毕,好回转城去,忽见孔老儿栽倒地下,一个个也是猜疑

不 定,反而息静无声,望着孔老儿,等他醒来,究为何事,此时洪亮将他扶

坐在地下,忙令他媳妇取了一盏糖茶灌了下去。好容易方醒转过来,嘴里只

说道:“不不……不好了,错……错了。”洪亮赶着问道:“老儿你定一定

神,太爷现在上面等你禀明是谁错了。”老儿道:“这尸首错了。前晚那个

姓邵的是个少年男子,此 人已有胡须,那里是住店的客人?这人明明的是错

了,赶快求太爷伸冤呀。”仵作同洪亮听了这话,已是吓得猜疑不定,随即

回了狄公,狄公道:“那里有此事!这两口尸旨昨日已在此一天,他为何未

曾认明?此时临验,忽然更换,岂不是他胡言搪塞!”说着将孔老儿提到案

前,怒问了一番。孔老儿直急得磕头大哭,说 道:“小人自被胡德牵害,见

两口尸骸移在门首,已是心急万分,忙忙进城报案,那里敢再细看尸身!且

这人系倒在那姓徐的身下,见姓徐的不错,以为他也错不了,岂料出了这个

疑案!小人实是元辜,总求太爷开恩。”狄公见他如此说法,心下想道:“我

昨日前来,见尸骸却是一上一下倒在这面前,既是他说讹错,这 案倒有些眉

目,不难访破了。且带胡德来细问。”

当时招呼带地甲。胡德听见传他,也就带着刑伤,同乔泰两人走上前来。

狄公道:“汝这狗头,移尸诬害,既说这两人为孔万德杀害,昨日由镇口移

来,这 尸身面目自必亲见过了,究竟这两人是何形样,赶快供来。”此时胡

① 厝(cuò,音错)——把棺材停放待葬。

② 觔 (j īn,音斤)──斛通“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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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已听见说 是讹错,现在狄公回他这话,深恐在自己身上追寻凶手,赶着

禀道:“小人因由他店中出去,且近在咫尺,故尔说他杀害,至那尸身,确

是一个少年,那一个已有胡须。因孔万德不依小人停放,两人匆匆进城,以

至并在一处。至是否讹错,小人前晚未曾遇面,不敢胡说。”狄公当时又将

胡德打了一百,说他报案不清,反来牵涉百姓。随即又将那三个客人传来问

讯。皆说前晚两人俱是少年,这个有胡须的实未投店,不知何处人氏,因何

身死。狄公道:“既是如此,本县已明白了。”随即复传仵作开验。只得如

法行事,将血迹洗去,向上报道:“无名男尸一具,左手争夺伤一处,宽径

二寸八分;后背跌伤一处,径三寸,宽五寸一分;肋下刀伤一处,宽一寸三

分,径五寸六分,深二寸二分;治命。死后胸前刀伤一处,宽径各二寸八分。”

报毕,刑房填了尸格。狄公道:“这口尸棺且置在此处,这人的家属恐离此

不远,本县先行标封,出示招认,俟 凶手缉获,再行定案。孔万德交保释回,

临案对质。胡德先行收禁。”吩咐已毕,随即离了六里墩。

一路进城,先到县庙拈香,然后回到衙门,升了公座,各役排衙已毕,

退入后堂。一面出了公文,将原案即尸身尺寸形像录明,移文到湖州本地,

令他访问家属。随后又请邻村缉获。这许多公事办毕,方将乔泰、马荣传来,

说道:“此案本县已有眉目,必是这邵姓所为,务必将此人缉获,此案方可

得破,汝两人立刻前去探访,一经拿获,速来回禀。”两人领命前去。复又

将洪亮喊来,说道:“那口无名的尸骸,恐即是此地人氏,汝且到四乡左近

访察。且恐那凶手未必远扬,匿 迹在下乡一带,俟风声稍息然后逃行,也未

可知。”洪亮领命去后,一连数日皆访不出来。狄公心下急道:“本县莅任

以来,已结了许多疑案。这事明明的有了眉目,难道竟如此难破?且待本县

亲访一番,再行定夺。”想罢,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换了微行衣服,装成个卖药医生,带了许多药草出了衙署。

先到那南乡官路一带大镇市上走了半日,全无一人理问。心下想道:“我且

找一个宽阔的店,铺下这药草,看是有人来否。”想着,前面到了个集镇,

虽不比城市间热闹,却也是官场大路,客商士宦凑集其间。见东北角有个牌

坊,上写着“皇华镇”三字。走进坊内,对面一个大大的高墙,中间现出一

座门楼。门前竖着一块方牌,上写着“代当”两字。狄公道:“原来是个典

当。我看此地倒甚宽阔,且将药包打开,看有人来医治。”想罢,依着高墙

站下。将药草取出,先把那块布包铺在地下,然后将所有的药铺列上面。站

定身躯,高声唱道:“南去北来休便休,只知欢喜不知愁。世间缺少神仙术,

疾病来时不自由。在下姓仁,名下杰,山西太原人氏。自幼博采奇书,精求

医理,虽非华陀转世,也有扁鹊遗风。无论男妇方脉,内外各科,以及疑难

杂症,只要在下面前,就可一望而知,对症发药,轻者当面见效,重者三日

病除。今困访友到此,救世扬名,那位有病症的前来请教。”喊说了一会,

早拥下了许多闲人,围成一个圈子。狄公细看一回,皆是些乡间民户,你言

我语,在那里议论。内有一个中年妇人,弯着腰,挤在人丛里面,望着狄公

说毕,向上问道:“先生如此说,想必老病症皆能医了?”狄公道:“然也。

若无这样手段,何能东奔西走,出此大言?汝有何病,可明说来,为汝医治”

③ 讹 (é,音鹅)——错误。

① 俟 (sì,音四)——等待。

② 匿(nì,音逆)——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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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妇人道:“先生说一望而知。我这病却在这心内,不知先生可能医么?”

狄公道:“有何不能!你有心病,我却有心药。汝且转过面来,让我细望。”

说着,那妇人果脸向外面。狄公因他是个妇女,自己究竟是个官长,虽然为

访案起见,在这人众之间殊不雅相。当即望了一眼,说道:“你这病,我知

道了,见你脸色干黄,青筋外露,此乃肝旺神虚之像。从前受了郁闷,以致

日久引动肝气,饮食不调,时常心痛。你可是心痛么?”那妇人见他说出病

原,登时说道:“先生真是神仙,我这病已有三四年之久,从未有人看出这

缘故,先生既是知道,不知可有医药么?狄公见他已是相信,想就此探听口

气。不知这妇人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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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设医科入门治病 见幼女得哑生疑

却说狄公见那妇人相信他医理,欲想探他的口气,问道:“你这病既有

数年,你难道没有丈夫、儿子代你请人医治,就叫你待病延年么?”那妇人

见问,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伤心,我丈夫早年久经亡故,留下一个儿

子,今年二十八岁。向来在这镇上开个小小绒线店面,娶了儿媳,已有八年。

去年五月端阳在家赏午,午后带着媳妇同我那个孙女出去看闹龙舟。傍晚我

儿子还是如平时一样,到了晚饭以后,忽然腹中疼痛,我以为他是受暑所致,

就叫媳妇服侍他睡下。那知到了二鼓以后,忽听他大叫一声,我媳妇就哭喊

起来,说他身死了。可怜我婆媳两人,如同天突下来一般,眼见得绝了宗嗣 。

虽然开个小店,又没有许多本钱,那里有现钱办事?好容易东挪西欠,将我

儿子收殓去了。但见他临殓时节,两只眼睛如灯球大小露出外面。可怜我就

此伤心,日夜痛哭,得了这心疼的病症。”狄公听他所说,心下疑道:“虽

然五月天暖,时候或者不正,为何临死喊叫?收殓时节又为什么两眼露出,

莫非其中又有别故么?我今日为访案而来,或者这邵姓未曾访到,反代这人

伸了冤情,也未可知。”乃道:“照此讲来,你这病更厉害了。若单是郁结

所致,虽是本病尚可易治。此乃骨肉伤心,由心内怨苦出来,岂能暂时就好?

我此时虽有药可治,但须要自己煎药配水,与汝服下,方有效验。现在这街

道上面,焉能如此费事?不知你可定要医治。如果要这病除根,只好到你家

中煎这药,方能妥当。”那妇人听他如此说法,踌躇了半晌,说道:“先生

如肯前去,该应我这病要离身。但是有一件要与先生说明。自从我儿子死后,

我媳妇苦心守节,轻易不见外人。到了下昼时分,就将房门紧闭。凡有外人

进来,他就吵闹不休,说他青年妇道,为什么婆婆让这班人来家。所以,我

家那些亲戚皆知他这个缘故,从没有男人上门,近来连女眷皆不来了。家中

只有我婆媳两个,午前还在一处,午后就各在各人房内。先生如去,千万仅

在堂屋内煎药,煎药之后,随即出去方好。不然,他又要同我吵闹了。”狄

公听毕,心下更是疑惑,说道:“世上节烈的人也有,他却过分太甚。男人

前来不与他交言,固是正理,为何连女眷也不上门?而且午后就将房门紧闭,

这就是个疑案。我且答应他前去,看他媳妇是何举动。”想毕,说道:“难

得你媳妇如此守节,真是令人敬重。我此去不过为你治病,只要煎药之后,

随即出来便了。”那妇人见他答允,更是欢喜非常,说道:“我且回去先说

一声,再来请你。”狄公怕他回去为媳妇阻挡,赶着道:“此事殊可不必,

早点煎药毕了,我还要赶路进城做点生意。谅你这苦人也没有许多钱酬谢我,

不过是借你扬名,就此同你去罢。”说着,将药包打起,别了众人,跟着那

妇人前去。

过了两三条狭巷,前面有一所小小房屋,朝北一个矮门。门前站着一个

女孩子,约有六七岁光景,远远见那妇人前来,欢喜非常,赶着跑来迎接。

到了面前,抓作那妇人衣袖,口中直是乱叫,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手指东

画西,不知为着何事。狄公见他是个哑子,乃道:“这个小孩子是你何人?

为何不能言语?难道他初生下来就是这样么?”说着,已到了门首。那妇人

先推门进去,拟到里面报信。狄公恐他媳妇躲避,接着也进了大门,果是三

间房屋。下首房内听见有人进来,即走出房门,半截身躯向外一望,却巧与

① 嗣(sì,音似)——子孙。

① 收殓(lian,音练)——将死人装入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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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对面。狄公也就望了一眼,但见那个媳妇年纪也在三十以内,虽是素妆

打扮,无奈那一副淫眼露出光芒,实令人魂消魄散。眉梢上起,雪白的面孔,

面颊上微微的晕出那淡红的颜色,却是生于自然。见有生人进来,即将身子

向后一缩,扑咚的一声将房门紧闭。只听在里面骂道:“老贱妇,连这卖药

的郎中也带上门来了。才能清净了几天,今日又要吵闹一晚,也不知是那里

的晦气。”

狄公见了这样的神情,已是猜着了八分:“这个女子必不是个好人,其

中总有缘故。我既到此,无论如何毁骂也要访个底细。”当时坐下说道:“在

下初次到府,还不知府上尊姓,方才这位女孩子,谅必是令孙女了?”那妇

人见问,只得答道:“我家姓毕,我丈夫叫毕长山,我儿子学名叫毕顺。可

怜他身死之后,只留下这八岁的孙女。”说着,将那个女孩拖到面前,不禁

两眼滚下泪来。狄公道:“现已天色不早,你可将火炉引好预备煎药。但是

你孙女这个哑子,究竟是怎样起的?”毕老妇道:“这皆是家门不幸。自幼

生他下来,真是百般灵俐,五六岁时,口齿爽快得非常。就是他父亲死后未

有两月光景,那日早间起来,就变做这样。无论再有什么要事,虽是心里明

白,嘴里只说不出来。一个好好的孩子成了废物,岂不是家门不幸么!”狄

公道:“当时他同何人睡歇?莫非有人药哑么?你也不根究。如果是人药哑,

我倒可以设法。”那妇人还没答言,只听他媳妇在房内骂道:“青天白日,

无影无形的混说鬼话!骗人家钱财也不是这样做的。我的女儿终日随我在一

处,有谁药他?从古及今,只听见人医兽医,从未见能医哑子的人。这老贱

妇只顾一时高兴,带这人来医病,也不问他是何人,听他如此混说。儿子死

了也不伤心,还看不得寡妇媳妇清静。”唠唠叨叨说个不了。那妇人听他媳

妇在房叫骂,只是不敢开口。狄公想道:“这个女子必是有了外路,皆因老

妇不能识人,以为他安心守节,在我看来,他儿子必是他害死。天下的节妇

未有不是孝妇,既然以丈夫为重,丈夫的母亲有病岂有不让他医治之理?这

个女孩子既是他亲生所养,虽然变了哑子,未有不想他病好之理,听见有人

能医,就当欢喜非凡,出来动问,怎么全不关心,反而骂人不止?即此两端,

明明的是个破绽。我且不必惊动,回到衙中再为细访。”当时起身说道:“我

虽是走江湖的朋友,也要人家信服,方好为人医治,你家这女人无故伤人,

我也不想你许多医金,何必作此闲气!你再请别人医罢。”说着,起身出了

大门。那妇人也不敢挽留,只得随他而去。

狄公到了镇上,见天色已晚:“此时进城已来不及了,我不如今晚在此

权住一夜,将此案访明白了,以便明日回衙办事。”想罢,见前面有个大大

的客店,走进门来,早有小二前来问道:“你这郎中先生,还是要张草铺暂

住一夜,还是包个客房居住?”狄公见里面许多房屋,车辆客载摆满在里面,

说道:“我是单身过客,想在这镇上做两日生意,得点盘缠,若有单房最好。”

小二见他要做买卖,登时答应:“有有。”随即将他带入中进,走到那下首

房间,安排住下。知他没有行李,当时又在掌柜的那里租了铺盖。布置已毕,

问了酒饭,狄公道:“你且将上等便菜端一两件来下酒。”小二应毕,先去

泡了一壶热茶,然后一件件送了进来。狄公在房中吃毕,想道:“这店中客

人甚多,莫要那个凶手也混在里面。此时无事,何不出去查看查看?”自己

一人出了房门,过了中进,先到店门外面望了一回。已交上灯时候,但见往

来客商仍然络绎不绝。正在出神之际,忽见对面来了人,望见狄公在此,赶

着站下,要来招呼。见他旁边有两三个闲人,又不敢上前来问。狄公早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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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不等他开口,说道:“洪大爷从何到此?今日真是巧遇,就在这店内歇

罢,两人也有个陪伴。”那人见他这样,也就走上前来。不知此人是谁,且

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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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入浴堂多言露情节 寻坟墓默祷显灵魂

却说狄公在客店门首,见对面来了一人,当时招呼他里面安歇。那人不

是别人,正是洪亮,奉了狄公的差遣,令他在昌平四乡左近,访那六里墩的

凶手。访了数日,绝无消息,今日午后,也到了这镇上。此时见天色已晚,

打算前来住店,不料狄公先在这里,故尔想上前招呼,又怕旁人识破。现在

见狄公命他进去,当即走上前来说道:“不料先生也来此地,现在里面那间

房里?好让小人伺候。”狄公道:“就在这前进过去中进那间下首房屋,你

且随我来罢。”当时两人一同进内。到了里面,洪亮先将房门掩上,向狄公

道:“太爷几时来此?”狄公即忙止道:“此乃客店所在,耳目要紧,你且

改了称呼。但是那案件究竟如何了?”洪亮摇头道:“小人奉命已细访了数

天,这左近全没有一点形影,怕这姓邵的已去远了。不知乔泰同马荣可曾缉

获?”狄公道:“这案虽未能破,我今日在此又得了一件疑案,今晚须要访

问明白,明日方可行事。”当时就将卖药遇见那毕老奶奶的话说了一遍。洪

亮道:“照此看来是在可疑之列,但是他既未告发,又没有实在形迹,怎么

办法?”狄公道:“本县就因这上面,所以要访问。今晚定更之后,汝可到

那狭巷里面巡视一番,究看 有无动静,再在左近访他丈夫身死时是何境况,

现在坟墓葬在那里。细细问明,前来回报。”洪亮当时领命,先叫小二取了

酒饭,在房中吃毕。等到定更以后,约离二鼓不远,故意高声喊道:“小二,

你再泡壶茶来,服侍先生睡下。我此去会个朋友,立刻就来。”说着出了房

门而去。小二见他如此招呼,也不知他是县里的公差,赶着应声,让他前去。

洪亮到了街上,依着狄公所说的路径,转弯抹角到了狭巷,果见一个小

小矮屋。先在巷内两头走了数次,只不见有人来往。想道:“莫非此时尚早?

我且到镇上闲游一回,然后再来。”想罢,复出了巷口,向东到了街口。虽

然是乡镇地方,因是南北要道,所有的店面此时尚未关门。远远见前面有个

浴堂,洪亮道:“何不此时就沐浴一次,如有闲人也可答着机锋,问问话头。”

当时到了里面,但见前后屋内已是坐得满满,只得在左边坑上寻了个地方坐

下。向着那堂官问道:“此地离昌平还有多远?这镇上共有几家浴堂?”那

个堂官见他是个外路口音,乃道:“此地离城只有六十里官道,客人要进城

么?”洪亮道:“我因有个亲戚住在此处,故要前去探亲。你们这地方,想

必是昌平的管辖了,现在那令县姓甚名谁?那里的人氏?目下左近有什么新

闻?”那个堂官道:“我们这位县太爷,真是天下没有的。自他到任以来,

不知结了多少疑难案件。姓狄,名字叫仁杰,乃是并州太原人氏。你客人到

迟了,若是早来数日,离此有十数里有个六里墩集镇,出了个命案甚是奇怪。

这客人五更天才由客店内起身,天亮的时节倒被人杀死在镇口,不知怎样又

将尸首讹错,少年人变做有胡须的,你道奇也不奇?现在狄太爷已相验过了,

标封出示招人认领呢!不知这凶手究竟是谁,出了几班公差在外访问,至今

还未缉获。”洪亮道:“原来如此!这是我迟到了数日了,不然也可瞧看这

热闹。”说着将衣服脱完,入池洗了一会。然后出来,又向那人说道:“我

昨日到此,听说此地龙舟甚好,到了端阳就可瞧看。怎么去岁大闹瘟疫,看

了龙舟就会身死的道理。”那个堂官笑道:“你这客人,岂不是取笑!我在

此地生长,也没有听见过这个奇活。你是过路的客人,自那里听来?”洪亮

道:“我初听的时节也是疑惑,后来那人确有证据,说前面狭巷那个毕家,

① 究看——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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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看龙舟之后死的。你们是左近人家,究竟是有这事没有呢?”那个堂官

还没开言,旁边有一个十数岁的后生说道:“这事是有的。他不是因看龙舟

身死,听说是夜间腹痛死的。”他两人正在这里闲谈,前面又有一人向着那

堂官说道:“袁五呀,这件事最令人奇怪。毕顺那个人那样结壮,怎么回家

尚是如常,夜间喊叫一声就会死了!临殓时节还张着两眼,真是可怕。听说

他坟上还时常作怪呢。这事岂不是个疑案?他那下面儿你可见过么?”袁五

道:“你也不要混说,人家青年守节,现在连房门不常出。若是有了别故,

岂能这样耐守。至说坟上作怪,高家洼那个地方,尽是坟冢,何以见得就是

他呢!”那人道:“我不过在此闲谈罢了。可见人生在世如浮云过眼,一口

气不来,就听人了。毕顺死过之后,他的女儿又变做哑子,岂不是可叹。”

说着穿好衣服,望外而去。洪亮听了这话,知这人晓得底细,复向袁五问道:

“此人姓什么?倒是个口快心直的朋友呢。”袁五道:“他就是镇上的铺户,

从前那毕顺绒线店就在他家间壁。他姓王,我们见他从小长大的,所以皆喊

他小王。也是少不更事,只顾信口开河不知利害的人。”洪亮当时也说笑了

一声,给了澡钱。出来已是三鼓光景,想道:“这是虽有些眉眼,但无一点

实证,何能办事?”一路想着,已到了狭巷。又进去走了两趟,仍然不见动

静,只得回转寓中,将方才的话禀知了狄公。狄公道:“既是如此,明日先

到高家洼看视一番,再为访察。”一夜已过。

次日一早,狄公起身,叫小二送进点心。两人饮食已毕,向着小二说道:

“今日还要来此居住,此时出去寻些生意,午前必定回来。现有这银两在此,

权且收下,明日再算便了。”当时在身边取出一锭碎银交与小二,取了药包,

出门而去。到了镇口,见有个老者在那里闲游。洪亮上前问道:“请问老丈,

此地到高家洼由那条路去?离此有多少路程?”那老者用手指道:“此去向

东,至三叉路口转弯,向南约有里半路就可到了。”洪亮说了声道谢,两人

顺着他的指示一路前去,果见前面有条三叉路口,向南走不多远,看见荒烟

蔓草,白骨垒垒,许多坟地列在前面。洪亮道:“太爷来是来了,你看这一

望无际的坟墓,晓得那个冢圹 是毕家的呢?”狄公道:“本县此来专为他伸

理冤枉,阴阳虽有隔别,以我这诚心,岂无一点灵验?若果毕顺是因病身死,

自然寻不着他的坟墓。若是受屈而死,死者有知,自来显灵。”说着就向坟

冢一带四面默祷了一遍。

此时已是午正时候,忽然日光惨淡,当地起了一阵怪风,将沙灰刮起有

一丈高下,当中凝结一个黑团,直向狄公面前扑来。洪亮见了这光景,已唬

得面如土色,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紧紧的站在狄公后面。狄公见黑团子飞

起,复又说道:“狄某虽知你是冤抑,但这荒冢如云,怎能知你尸骸所在?

还不就此在前引路!”说毕,只见阴风瑟瑟 。渐飞渐远,过了几条小路,远

远见有个孤坟堆在前面。那风吹到彼处,忽然不见。狄公与洪亮也就到了坟

前,四面细望,虽不是新葬的形像,却非多年的旧墓。狄公道:“既是如此

显灵,你且前去找个当地乡民,问这坟墓究否是毕家所葬,我且在此等你。”

洪亮心里虽怕,到了此时也只得领命前去。约有顿饭时候,带了一个白发的

① 冢 (zhang,音肿)——坟墓。

② 铺户——谓开商店的人。

③ 圹 (kuang,音矿)——墓穴。

① 瑟瑟 (sè,音色)——形容轻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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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到面前,向着狄公说道:“你这郎中先生也太走时了,乡镇无人买药,

来到这鬼门关做生意么?老汉正在田内做生活,被你这伙计胡缠了一会,说

你有话问我,你且说来究为何事?”不知狄公如何说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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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老土工出言无状 贤令尹问案升堂

却说狄公见那老汉前来,说道:“你这太无礼了。我虽是江湖朋友,没

什么声名,也不至如此糊涂,到此地卖药。只因有个缘故,要前来问你。我

看这座坟地,地运颇佳,不过十年,子孙必然大发,因此问你,可晓得这地

主何人?此地肯卖与不卖?”老汉听毕,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洪亮赶上

一步,揪着他,怒道:“因你年纪长了,不肯与人斗气。若在十年前,先将

你这厮恶打一顿,问你可睬人不睬。你也不是个哑子,我先生问你这话,为

什么没有回音?”那人被他揪住,不得脱身,只得向洪亮说道:“非是我不

同他谈论,说话也要有点谱子,他说这坟地子孙高发,现在这人家后代已绝

嗣了。自从葬在此处,我们土工从未见他家有人来上坟,连女儿都变哑了,

这坟地的风水,还有什么好处?岂不是信口胡言?”洪亮故意说道:“你莫

非认错不成?我虽非此地人氏,这个所在也常到此。那个变哑子的人家姓毕,

这葬坟的人家那里也是姓毕么?”那老汉笑道:“幸亏你还说知道。他不姓

毕,难道你代他改姓么?老汉田内有事,没工夫与你闲谈。你不相信,到六

里墩问去,就知道了。”说着,将洪亮的手一拨,匆匆而去。狄公等他去远,

说道:“这必是冤杀无疑了,不然何以竟如此奇验?我且同你回城再议。”

当时洪亮在前引路,出了几条小路,直向大道行去。

到了下昼时节,腹中已是饥馁 ,两人择了个饭店,饱餐一顿,复往前行。

约至上灯时分,已至昌平城内。主仆进了衙门,到书房坐下。此时所有的书

差见本官这两日未曾升堂,已是疑惑不定,说道:“莫非因命案未破,在里

面烦闷不成?不然想必又私访去了。”你言我语正在私下议论,狄公已到了

署内。先问:“乔泰马荣可曾回来?”早有家人回道:“前晚两人已回来一

趟,因太爷不在署中,故次日一早又去办公。但是那邵姓仍未访出,不知怎

样。”狄公点了点首,随即传命值日差进来问活。当时洪亮招呼出去,约有

半杯茶时之久,差人已走了进来,向狄公请安站下,狄公道:“本具有硃签

在此,明早天明速赴皇华镇高家洼两处,将土工、地甲一并传来,早堂回话。”

差人领了硃签,到了班房,向着众人道:“我们安静了两天,没有听什么新

闻,此时这没来由的事,又出来了。不知太爷又听见何事,忽然令我到皇华

镇去呢。你晓得那处的地甲是谁?”众人道:“今日何垲还在城内,怎么你

倒忘却了?去岁上卯时节,还请我们大众在他镇上吃酒,你那里如此善忘!

明日早去,必碰得见他。这位太爷是迟不得的,清是清极了,地方上虽有了

这个好官,只苦了我们,拖下许多累来,终日坐在这里,找不到一文。”那

个差人听他说是何垲,当时回到家中。安息了一夜。

次日五更,就忙忙的起身。到了皇华镇上,先到何垲家内将公事丢下,

叫他伙计到高家洼传那土工,自己就在镇上吃了午饭。那人已将土工带来,

三人一齐来到县内,差人禀到已毕,狄公随即坐了公堂。先将何垲带上,问

道:“你是皇华镇地甲么?那年上卯到坊?一向境内有何案件?为何误公懒

惰,不来禀报?”何垲见狄公开口就说出这几句话来,知他又访出什么事件,

赶着回道:“小人是去岁三月上卯,四月初一上坊,一向皆小心办公,不敢

误事。自从太爷到任以来,官清民安,镇上实无案件可报。小人蒙恩上卯,

① 馁 (neǐ)——饥饿。

② 何垲 (kai,音凯)——人名。

③ 坊 (fāng,音方)——市街村里的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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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敢偷懒?求太爷恩典。”狄公道:“你既是四月到坊,为何去岁五月出了

谋害的命案,全不知道呢?”何垲听了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身上,心内

直是乱跳,忙道:“小人在坊昼夜梭巡,实是没有这案。若是有了这案,太

爷近在咫尺,岂敢匿案不报?”狄公道:“本县此时也不究罪,但是那镇上

毕顺如何身死,汝既是地甲,未有不知之理,赶快从实供来。”何垲见他问

了这话,知道里面必有缘故,当时回道:“小人虽在镇上当差,有应问的事

件,也有不应问的事件。镇上共计有数千人家,无有一天没有婚丧喜事。毕

顺身死,也是泛常之事,他家属既未报案,邻舍又未具控,小人但知他是去

年端阳后死的,至如何身死之处,小人实不知情,不敢胡说。”狄公喝道:

“汝这狗头,倒辨得清楚。本县现已知悉,你还如此搪塞,平日误公已可概

见。”

说着,又命带土工上来。那个老汉听见县太爷传他,已吓得如死的一般,

战战兢兢的跪在案前道:“小人高家洼的土工,见太爷请安。”狄公见老汉

这形样,回想昨日他跑的时节,心下甚是发笑。当时问道:“你叫什么?当

土工几年了?”那人道:“老汉姓陶,叫陶大喜。”这话还未说完,两边差

人喝道:“你这老狗头,好大胆量!太爷面前敢称老汉,打你二百刑杖,看

你说老不老了。”土工见差人吆喝,已吓得面如土色,赶着改口道:“小人

该死!小人当土工有三十年了,太爷今日有何吩咐?”狄公道:“你抬起头

来,此地可是鬼门关了么?你看一看,可认得本县?”陶大喜一听这话,早

又将舌头吓短,心下说道:“我昨日是同那郎中先生说的此话,难道这话就

犯法了?这位太爷不比旁人,眼见得尊臀上要露丑了。”急了半晌,方才说

出话道:“太爷在上,小人不敢抬头。小人昨日鲁莽,与那卖药的郎中偶尔

戏言,求太爷宽恕一次。”狄公道:“汝既知罪,且免追究。汝但望一望本

县与那人如何?”老汉抬头一看,早已魂飞天外,赶着在下面磕头,说道:

“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是太爷,小人下次无论何人再也不敢如此了。”众差

看见这样,方知狄公又出去访过案件。只见上面说道:“你既知道那个坟冢

是毕家所葬,他来葬的时节是何形像?有何人送来?为何你知道他女儿变了

哑子?可从实供来。”老汉道:“小人做这土工,凡有人来葬坟,皆给小人

二百青钱,代他包冢堆土等事。去岁端阳后三日,忽见抬了一个棺柩前来,

两个女人哭声不止,。说是镇上毕家的小官。送的两人一个是他妻子,那一

个就是他生母。小人本想葬在那乱冢里面,才到棺枢面前,忽听里面咯咋咯

咋响了两声,小人就吓个不止。当时向他母亲说道:“你这儿子身死不服,

现在还是响动呢。莫非你们入殓早了?究竟是何病身死?”他母亲还未开口,

他妻子反将小人哭骂了一顿,说我把持公地不许他埋葬。那个老妇人见他如

此说法,也就与小人吵闹起来了。当时因他是两个女流,不便与他们争论,

又恐这死者是身死不明,随后破案之时必来相验,若是依着乱冢,岂不带累

别人?因此小人方将他另埋在那个地方。谁知葬了下去,每日夜晚就鬼叫不

止,百般不得安静。昨日太爷在那里时候,非是小人大胆,实因不敢在那里

耽搁。这是小人耳闻目见的情形,至这死者果否身死不明,小人实不知情,

求太爷的恩典。”狄公听毕,道:“既是如此,本县且释汝回去,明日在那

里伺候便了。”说罢,陶大喜退了下来。随即传了堂谕,派洪亮协同差快,

当晚赶抵皇华镇上,明早将毕顺的妻子带案午讯。吩咐已毕,自己退入后堂。

① 柩 (jiù,音就)——装有尸体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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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差快一个个摇头鼓舌,说道:“我们在这镇上,每月至少也要来往五六

次,从未听见有这件事。怎么太爷如此耳长,六里墩的命案还未缉获,又寻

出这个案子来了,岂不是自寻烦恼?你看这事平空而来,叫我们向谁要钱?”

彼时你言我语,谈论了一会,只得同洪亮一齐前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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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老妇人苦言求免 贤县令初次问供

却说洪亮领了堂谕,同差快当日赶到皇华镇上,次日就到了毕顺家内。

敲了两下大门,听里面有个中年妇人答道:“谁人敲门?这般清早就来吵闹,

你是那里来的?”说着,已到门口,将门开了。见有三四个大汉拥在巷内,

赶将两手叉着两个门扇,问道:“你们也该晓得我家无官客在内,两代孀居

已是苦不可言,你这几个人究为何事,这一早来敲门打户?”洪亮正要开言,

那个差人先说道:“我们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不然在家中正睡呢,无

故的谁来还这路头债!只因我们县太爷有堂谕在此,令我们这洪都头一同前

来,叫你同你家媳妇立刻进城,午堂回话。你莫要如此阻拦在门口,这不是

说话的所在。”说着将毕顺的母亲一推,众人一拥而进。到了堂屋坐下,见

那下首房门还未开下。洪亮当时取出堂谕,说道:“公事在此,这事是迟不

得的。你媳妇现在何处?可令出来,一齐前去见太爷。说过三言五句,就不

关我们大众的事了。”毕顺的母亲见是公差到此,唬得浑身抖战,说道:“我

家也未为匪作歹,怎么要我们婆媳到堂?难道有欠户告了我家,说我们欠钱

不还么?可怜我儿子身死之后,家中已是度日为难,那里有钱还人?我虽是

小户人家,从未见官到府的现丑,这事如何是好?求你们公差看点情面,作

点好事,代我在太爷面前先回一声,我这里变卖了物件,赶紧清理是了。今

日先放了宽限,免得我们到堂。”说着,两眼早流下泪来。洪亮见他实是忠

厚无用的妇人,乃道:“你且放心、并非有债家告你,只因大爷欲提你媳妇

前去问话,你且将他交出,或者做点人情不带你前去。”洪亮还未说完,毕

顺的母亲早叫嚷起来,哭道:“我道你们真是县里差来,原来是狐假虎威来

恐唬我们百姓。他既是个官长,无人控告,为何单要提我媳妇?可见得你们

不是好人,见我媳妇是个孀居,我两人无人无势,故想出这坏主见将他骗去,

不是强奸,就是买了为娼,岂不是做梦么!你既如此,祖奶奶且同你拼了这

老命,然后再揪你进城。看你那县太爷问也不问。”说着,一面哭一面奔上

来就揪洪亮。旁边那两个差快忍耐不住,将毕顺的母亲推了坐下,喝道:“你

这老婆子,好不知事。这是洪都头格外成全,免得你抛头露面,故说单将你

媳妇带去。你看错了意见,反说我们是假的。天下事假得来,堂谕是太爷亲

笔写的,难道也假来么?我看你也太糊涂,怪不得为媳妇蒙混。不是遇见这

位清天太爷,恐你死在临头还不知道。”众人正在这里揪闹,下首房内门扇

一响,他媳妇早站了出来,向着外面喊道:“婆婆且站起来,让我有话问他,

一不是你们罗唣,二不是有人具控,我们婆媳在这家中又未做那犯法的事件,

古语说得好,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他虽是个地方官,也要讲个情理。

皇上家里见有守节的妇女,还立词旌表,着官府春秋祭祀。从未有两代孀居

地方官出差罗唣的道理。他要提我不难,只要他将案情说明,我两人犯了何

法,那时我也不怕到堂辨个明白。若是这样提人,无论我婆媳不能遵提,即

便前去,那时难请我两人回来,可不要说我得罪官长。”众差快听他这番言

语,如刀削的一般,伶牙利齿,说个不了,众人此时反被他封住,直望着洪

亮。洪亮笑道:“你这小妇人,年纪虽轻,口舌到来得伶便,怪不得干出那

惊人的事件。你要问案情提你何事,我们也不是昌平县,但知道凭票提人。

你要问,你到堂上问去,这番话前来唬谁?”当时丢了个眼色,众人会意,

一拥上前将他揪住,也不容他分辨,推推佣拥出门而去。毕顺的母亲见媳妇

为人揪了去,自己虽要来赶,无奈是一个孤身,怎经得这班如狼似虎的公差

阻挡,当时只得哭喊连天,在地下乱滚了一阵。众人也无暇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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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镇上,那些店家铺户见毕家出了此事,不知为着何故,皆拥上来观

看。洪亮怕闲人吵杂,高声说道:“我们是昌平县狄太爷差来的,立刻到堂

讯问。你们这左右邻舍的此时在此阻着去路,随后提质邻舍可不要躲避。这

案件不是寻常的案子。”说着,那些闲人深恐牵涉在身上,也就纷纷的退去,

洪亮趁此一路而来。约至午正时分,已到了署内,当即进去禀知了狄公。狄

公传命大堂伺候,自己穿了冠带,暖阁门开,升坐公案。早见各班书案吏役

齐列两旁,当即命带人犯。两边威武一声,早将毕顺的妻子跪在阶下。狄公

还未开口,只见他已先问道:“小妇人周氏叩见太爷,不知太爷有何见谕,

特令公差到镇提讯,求太爷从速判明。我乃少年孀归,不能久跪公堂。”狄

公听了这活,已是不由不动怒,冷笑道:“你好个孀妇两字,你只能欺那老

妇糊涂,本县岂能为你蒙混!你且抬起头来,看本县是谁?”周氏听说,即

向上面一望,这一惊不小,心下想道:“这明是前日那个卖药的郎中,怎么

做了这昌平知县?怪不得我连日心慌意乱,原来出了这事。设若为他盘出,

那时如何是好?”心内虽是十分惧怕,外面却不敢过形于色,反而高声回道:

“小妇人前日不知是太爷前去,以致出言冒犯。虽是小妇人过失,但不知不

罪,太爷是个清官,岂能为这事迁怒?”狄公喝道:“汝这淫妇,你不认得

本县。你丈夫正是少年,理应夫妇同心,百年偕好,为什么存心不善,与人

通奸,反将亲夫害死?汝且从实招来,本县或可施法外之仁,减等问罪。若

竟游词抵赖,这三尺法堂,当叫你立刻受苦。你道本县昨日改装是为何事?

只因你丈夫身死不明,阴灵未散,日前在本衙告了阴状,故尔前去探访。谁

② ③

知你目无法纪、毁谤翁姑,这忤逆两字已是罪不可逭 。汝且从实供来,当

日如何将丈夫害死,奸夫何人。”周氏听说他谋弑亲夫,真是当头一棒,打

入脑心,自己的真魂早已飞出神窍。赶着回道:“太爷是百姓的父母,小妇

人前日实是无心冒犯,何能为这小事想出这罪名诬害。此乃人命攸关之事,

太爷总要开恩,不能任意的冤屈呢!”狄公喝道:“本县知你这淫妇是个利

口,不将证据还你,谅你也不承认。你丈夫阴状上面写明你的罪名,说他身

死之后,你恐他女儿长大后露了机关败坏你事,因此与奸夫通同谋害,用药

将女儿药哑。昨日,本县已亲眼见着,你还有何赖?再不从实供明,本县就

用刑拷问了。”此时周氏那里肯招?只顾的呼冤叫屈,说道:“小妇人从何

处招起?有影无形的起了这风波。三尺之下,何求不得?虽至用刑拷死,也

不能胡乱承认的。”狄公听了,怒道:“你这淫妇,胆敢当堂顶撞本县!拼

着这一顶乌纱不要,任了那残酷的罪名,看你可傲刑抵赖。左右,先将他拖

下,鞭背四十!”一声招呼,早上来许多差役,拖下丹墀 ,将周氏上身的衣

服撕去,吆五喝六,直向脊背打下。不知周氏究竟肯招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① 书案——官名。职主管文书工作。

② 忤 (wǔ,音午)逆——违反,抵触。

③ 逭 (huàn,音换)——逃避。

① 丹墀 (chi,音迟)——墀即台阶。古时宫殿前的台阶以红色饰,故名丹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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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鞠 奸情利口如流 提老妇痴人可悯

却说周氏被打四十鞭背,那里就肯招认,当时呼冤不止,向着堂上说道:

“太爷是一县的父母,这样无凭案件,就想害人性命,还做什么官府?今日

小妇人拼打死在此,要想用刑招认,除非三更梦话。钢刀虽快不杀无罪之人。

你说我丈夫身死不明告了阴状,这事谁人作证?他的状呈现在何处?可知道

天外有天。你今为着私仇,前来诬害,上司衙门未曾封闭。即便官官相护,

告仍不准,阳间受了你的刑辱,阴间也要告你一状。诬良为盗,尚有那反坐③

的罪名,何况我是经年的孀妇。我拼了一命,你这乌纱也莫想戴稳了。”当

时在堂上哭骂不止。狄公见他如此利口,随又叫人抬夹棍伺候。两旁一声威

武,噗咚一声,早将刑具摔下。周氏到了此时,仍是矢口不移,呼冤不止。

狄公道:“本县也知道你既淫且泼,量你这周身皮肤,想不是生铁浇成。一

日不招,本县一天不松刑具。”说着又令左右动手。此时那些差快,望着周

氏如此辨白,彼此皆目中会意,不肯上前。内有一个快头,见洪亮也在堂上,

赶着丢了个眼色。两人到了暖阁后面,向他问道:“都头,昨日同太爷究竟

访出什么破绽,此时在堂上又叫人用刑。设若将他夹死,太爷的功名,我们

的性命……。怎么说告阴状起来,这不是无中生有?平时甚是清正,今日何

以这样糊涂。即是他谋弑亲夫,也要情真事确,开棺验后方能拷问。都头此

时可上去先回一声,还是先行退堂访明再问,还是就此任意用刑?你看这妇

人一张利口,也不是恐唬的道理。若照太爷这样,怕功名有碍。”洪亮听了

这话,虽是与狄公同去访察,总因这事相隔一年,从无有人告发,不能因那

哑子就作为证据,心内也是委决不下,只得走到狄公身边,低声回了两句。

狄公当时怒道:“此案乃是本县自己访问,如待有人告发,今这死者冤抑也

莫能伸了,本县还在此地做什么县令?既然汝等不敢用刑,本县明日必开棺

揭验。那时如没有伤痕,我也情甘反坐。这案总不能因此不办。”说着,向

周氏道:“你这淫妇,仍是如此的巧辨。本县所说,你应该听。临时验出治

命,谅你也无可抵赖了。”当时先命差媒将周氏收禁,一面出签提毕顺的母

亲到案,然后令值日差到高家洼安排尸场,预备明日开棺。这差票一出,所

有昌平具的书役,无不代狄公耽惊受怕,说这事不比儿戏,虽然事有可疑,

也不能这样办法。设若验不出来,岂不白送了性命?

不说众人在私下窃议,单说那个公差到了皇华镇上,一直来至毕顺家门

首,已是上灯时分,但见许多闲人纷纷扰扰,在那巷口站住,说道:“原来

前日狄太爷在这镇上,我说他虽是个清官,耳风也不能如此灵通。现在既被

他看出破绽,自然彻底根究了。那个老糊涂还在地下哭呢,这不是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但是狄太爷也不能因这疑案,就拷了口供。照此看来,随后总有

大发作的时节。”彼此正在那里闲谈,差人已到巷内,高声喊道:“诸位闲

人可分开了,我们数十里跑来,为的这件公事,此时拥在这里,也无意味,

要看热闹,明日到高家洼去。”说着,分开众人到了里面,果见那老妇人嘴

里哭道:“这不是天突下的祸!昨日以他真是个郎中先生,那知是改扮的装

束。我媳妇同我住在一处,即便有两句忤逆的话,也不是邪路上的事,要他

起这风波何事?我明日也不要命了,进城同他拼了这条老命。”那个差人走

② 鞠 (jū,音居)——通“鞫”,审讯,审问。

③ 反坐——法律用语。指按诬告别人的罪名对诬告人施以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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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去,喝道:“你这人好不知事,太爷为你好,代你儿子伸冤,你反如此

混说。你既要去拼命,可巧极了,太爷现在堂上立等回话,就请你同去,免

得你媳妇一人在监内。”说着,将他拖起要进城去。毕顺的母亲见又有差人

前来,正是伤心的时节,也不问青红皂白,揪着他衣领哭个不止。说道:“我

这家产物件也不要了,横竖你那狗官会造言生事,准备一命,同他控告。老

娘不同你前去,也对不起我那媳妇。”当时也就出了大门同走。那个差人见

他遭了这事,赶着向何垲说道:“我们虽为他带累,跑了这许多路径,但见

这样也实是不忍。这个小小门户也不是容易来的。那样物件不用钱置?你可

派两个伙计代他看这一夜,也是你我的好事。”何垲当时也就答应下来。见

他两人趁着月色,连夜的前去。到了三更以后,已至城下。所幸守门将士均

是熟人,听说县里的公差,赶紧将门开了放他两人进去。此时狄公已经安歇,

差人先将毕顺的母亲带入班房,暂住一夜。

次日一早,等狄公起身,禀到已毕,随即又升坐大堂,将人带上。狄公

问道:“你这妇人,虽是姓毕,娘家究是何姓?本县前日到你镇上,可知为

你儿子的事件。只因他身死不明,为汝媳妇害死,因本县在此是个清官,专

代人家伸冤理枉,因此你儿子告了阴状,求我为他伸冤。今日带汝前来,非

为别事,可恨你那媳妇坚不承认,反说本具有意诬害。若非开棺相验,此事

断不能分辨。死者是你的儿子,故此提你到案。”毕顺的母亲听见这话,那

里答应!当时回道:“我儿子已死有一年,为什么要翻看尸骨?他死的那日

晚上我还见他在家。临入殓之时,又众目所见。太爷说代我儿子伸冤,我儿

子无冤可伸,为何乱将我媳妇拷打?这事无凭无证,你既是个父母官,就该

访问明白。这样害人,是何道理?我娘家姓唐,在这本地已有几代,那个不

知道是个良善的百姓,要你问他则甚?莫非又要拖累别人么?今日在此同你

说明,不将我媳妇放出,我也不想回去。拼着一命死在此地,也不能听你胡

言胡语,害了活的又寻找那死的。”说着,就在堂上哭闹不止。狄公见他真

是无用老实的人,一味为媳妇说话,心下甚是着急,说道:“你这妇人,如

此糊涂,怪不得你儿子死后深信不疑,连本县这样判说你还是不能明白,可

知本县是为你起见,若是开棺验不出伤痕,本县也要反坐。只因那死者阴魂

不服前来告状,你今不肯开验,难道那冤枉就不伸么?本县既为这地方的官

府,不能明知故昧。准备毁了这乌纱,也要辨个水落石出,这开验是行定了。”

说着,令人将他带下,传令明早辰时前去,未时登场。当即退堂到了书房里

面,先备详文申详上宪。所有外面那些差役人等,虽是猜疑不定,说狄公卤①

莽,无奈不敢上去回阻,只得各人预备了相验的用物。

这了一夜,次日天色将明,众差役已陆续前来。先发了三梆,到大堂伺

候。到了辰时,狄公升了公座。先传原差并承验的件作,说道:“这事比那

寻常案件不同,设若无伤,本县毁了这功名是小,汝等众人也不能无事。今

日务将伤痕验明,方好定案治罪,为死者伸冤。”众差听命已毕,随即将唐

氏、周氏两人带到堂上。狄公又向周氏说道:“你这淫妇,昨日情愿熬刑。

只是不肯招认。可知你欺害得别人,本县不容你蒙混。今日带同你婆媳前往

开验,看汝再有何辨。”周氏见狄公如此利害,心下说道:“不料他这样认

真,但是此去未必就验得出来,不如也咬他一下,叫他知道我的利害。”当

时回道:“小妇人冤深如海,太爷挟仇诬害,与死者何干?我丈夫死有一年,

① 卤(lǔ,音鲁)——通“鲁”,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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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开棺翻乱,这又是何意见?如有伤痕,小妇人自当认罪。设若未曾伤害,

太爷虽是个印官,律例上有何处分,也要自己承认的,不能拿着国法为儿戏,

一味的诬害平人。”狄公冷笑了一声,不知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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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陶土工具结无辞 狄县令开棺大验

却说狄公见周氏问他开棺无伤,诬害良民,律例上是何处分,狄公冷笑

了一声道:“本县无此胆量,也不敢穷追此案。昨已向你婆婆说明,若死者

没有伤痕,本县先行自己革职治罪。此时若想用言恐唬,就此了结这案件,

在别人或可为汝蒙混,本县面前也莫生此妄想。”传令将唐氏、周氏先行带

往尸场。一声招呼,那些差役也不由他辨白,早已将他两人拖下,推推拥拥

上了差轿,直向高家洼而去。狄公随即也就带同刑仵等人,上轿而来。一路

之上,那些百姓听着开棺揭验,皆说轻易不见的事件,无不携老扶幼,随着

轿子前去看望。

约有午初时分,已到皇华镇上。早有何垲同土工陶大喜前来迎接,说道:

“尸场已布置停妥,请太爷示下。”狄公招呼他两人退去,向着洪亮道:“汝

前日在浴堂里面听那袁五说,那个洗澡的后生就开店在毕顺左近,汝此刻且

去访一访,是何名姓,到高家洼回报本县。今日谅来不及回城,开验之后,

就在前日那客店内暂作公馆。”吩咐已毕,复行起轿前行。没有一会时节,

早已到了前面,只见坟冢左首搭了个芦席棚子,里面设了张公案,所有听差

人众皆在右首芦席棚下,挖土的器具已放在坟墓面前。狄公下轿,先到坟前

细看了一遍,然后入了公座。将陶大喜同周氏带上,问道:“前日本县在此,

汝说这坟冢是毕家所葬,此话可实在么?此事非比平常,设若开棺揭验不是

毕顺,这罪名不小。那时后悔就迟了。”陶大喜道:“小人何敢撒谎?现在

他母亲妻子全在此地,岂有讹错之理!”狄公道:“非是本县拘执,奈周氏

百般奸恶,他与本县还问那诬害良民的处分呢。若不是毕顺的坟冢,不但阻

碍这场相验,连本县总有罪名了。汝且具了结状,若不是毕顺,将汝照例惩

办。”随向周氏说道:“汝可听见么?本县向来为百姓理案,从无袒护自己

的意见。可知这一开棺,那尸骸骨就百般苦恼,汝是他结发的夫妻,无论谋

弑怎样,此时也该祭拜一番,以尽生前的情义。”说着,就令陶大喜领他前

去。可怜唐氏见狄公同他媳妇说了这话,眼见得儿子翻尸倒骨,一阵心酸,

早忍不住嚎陶大哭。揪着周氏说道:“我的儿呀,我毕家就如此败坏,儿子

身死已是家门不幸,死之后还要遭这祸事!遇见这个狗官,教我怎不伤心?”

只见周氏高声说道:“我看你不必哭了,平时见在家,容不得我安静。无辜

带了回去,找出这场祸事,现在哭也是无益。既要开棺揭验,等他验不出伤

来,那时也不怕他是官是府。皇上立法叫他来治百姓的,未曾叫他害人。那

个反坐的罪名,也不容他不受,叫我祭拜,我就祭拜便了。”当时将他婆婆

推了过去,自己走到坟前拜了两拜。不但没有伤心的样子,反而现出那淫泼

的气象,向着陶大喜骂道:“你这老狗头,多言多语,此时在他面前讨好,

开验之后,谅你也走不去。你动手罢,祖奶奶祭拜过了。”陶大喜为他骂了

这一顿,真是无享受屈。因他是个苦家,在尸场上面不敢与他争论,只得转

身来回狄公。狄公见周氏如此撒泼,心下说道:“我虽欲为毕顺伸冤,究竟

不能十分相信。因是死者的妻子,此时开棺翻骨,就该伤悲不己,故令他前

去祭拜,见他的动静。那知他全不悲苦,反现出这凶恶的形像,还有什么疑

惑?必定是谋弑无疑了。”随即命土工开挖。陶大喜一声领命,早已与那许

多伙计铲挖起来。

没有半个时辰,已将那个棺柩现出。众人上前,将浮士拂去,回禀了狄

公,抬至验场上面。此时唐氏见棺柩已被人挖出,早哭得死去活来,昏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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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狄公只得令人掺扶过去,起身来至场上,先命何垲同差役去开棺盖。众

人领命上前,才将盖子掀下,不由的一齐倒退了几步,一个个吓得吐舌摇唇,

说道:“这事真奇怪了,即便身死不明,决不至一年有余两只眼睛犹如此睁

着。你看这形像,岂不可怕!”狄公听见,也就到了棺柩旁边,向里一看,

果见两眼与核桃相似,露出外面,一点光芒没有,但见那灰色的样子,实是

骇异,乃道:“毕顺,毕顺,本县今日特来代汝伸冤,汝若有灵,赶将两眼

闭去,好让众人进前。无论如何,总将你这案件讯问明白便了。”那知人虽

身死,阴灵实是不散,狄公此话方才说完,眼望着闭了下去。所有那班差役

以及闲杂人等,无不惊叹异常,说这人谋死无疑了,不然何以这样灵验?当

即狄公转身过来。内有几个胆大差役,先动手将毕顺抬出了棺木,放在尸场

上面。先用芦席遮了阳光,仵作上来禀道:“尸身入士已久,就此开验恐难

现出,须先洗刷一番,方可依法行事,求太爷示下。”狄公道:“本县也知

这缘故,但是他衣服未烂,四体尚全,还可以减相验,免令死者再受洗刷之

苦。”仵作见狄公如此说,只得将尸身的衣服轻轻脱去。那身上的皮肤已是

朽烂不堪,许多碎布贴在上面,欲想就此开验,无奈那皮色如同灰土,仿佛

不用酒喷辨不出伤痕所在,只得复行回明了。狄公令陶大喜择了一方宽展的

闲地,控了深塘,在左近人家取来一口铁锅,就在那荒地上与众人烧出一锅

热水。先用软布浸湿,将碎布揩去,复用热水在浑身上下洗了一次。然后件

作取了一斗碗高粱烧酒,四处喷了半会,用布将死者盖好。

此时尸场上面如人山人海相似,皆挤作一团,望那仵作开验。只见他头

脸两阳验起,一步一步到小腹为止,仍不见他禀报伤痕,众人已是疑惑。复

见他与差役将尸身搬起,翻过脊背,从头顶上验至毅道,仍与先前一般,又

不见报出何伤。狄公此时也就着急,下了公案,在场望着众人动手。现在上

身已经验过,只得来验下半部。腿部所有的皮肤骨节,全行验到,现不出一

点伤痕。件作只得来禀狄公说:“小人当这差使,历来验法皆分正面阴面,

此两处无伤,方用银签入口,验那服毒药害。毕顺外体上下无伤,求太爷示

下。”狄公还未开口,早有那周氏揪着那仵作,怒道:“我丈夫身死一年,

太爷无故诬害,说他身死不明、开棺揭验。现在浑身无伤,又要银签入口,

岂不是无话搪塞,想出这件来害人!无论是暴病身亡,即便被这狗官看出破

绽,是将他那腹内的毒气,这一年之久也该发作,岂有周身无伤无毒腹内有

毒之理?他不知情理,你是有传授的,当这差使非止一年,为何顺他的意旨

令死者吃苦?这事断不能行。”说着,揪了仵作,哭闹不休。狄公道:“本

县与你已言定在先,若是死者无伤,情甘反坐。这项公事昨晚已申详上宪,

岂能有心搪塞?但是历来验尸,外体无伤须验内腹,此是定律。汝何故揪着

公差,肆行撒泼,难道不知王法么?还不从速放下,让他再验腹内。若果仍

至无伤,本县定甘反坐便了。此时休得无礼。”周氏听道,“我看太爷也不

必认真,此刻虽是无伤,还可假同说项。若定与死者作对,验毕之后仍无毒

物,恐那反坐的罪名,太爷就掩饰不来了。”一番话说得仵作不敢动手,不

知狄公当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掺——同“搀”。

① 穀 (gǔ,音谷)——古指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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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恶淫妇阻挡收棺 贤令尹诚心宿庙

却说周氏一番话,欲想狄公不用银签入口,狄公那里能行,说道:“本

县验不出伤痕,理合认罪,岂能以人命为儿戏,反想掩过之理。正面阴面既

是无伤,须将内部验毕方能完事。”当时也不容周氏再说,命仵作照例再验。

只见众人先用热水由口中灌进,轻轻在胸口揉了两下,复又从口内吐出。两

三次以后,取出一根细银签子,约有八寸上下,由喉中穿入进去,停了一会,

请狄公起签。狄公到了尸身前面,见那件作将签子拔出,依然颜色不变,向

着狄公道:“这事实令人奇怪。所有伤痕治命的所在,这样验过,也该现出。

现在没有伤痕,小人不敢承认这事。请太爷先行标封,再请邻村相验,或另

差老年仵役前来复验。”狄公到了此时,也不免着急,说道:“本县此举虽

觉孟浪 ,奈因死者前来显灵,方才那两眼紧团即是明证。若不是谋弑含冤,

焉能如此灵验!”当时向周氏说道:“此时既无伤痕,只得依例申详,自行

情罪。但死者已经受苦,不能再抛尸露骨弃在此间,先行将他收棺标封,暂

厝便了。”周氏不等他说完,早将原殓的那口棺木打得分散,哭道:“先前

说是病死,你这狗官定要开验。现在没有伤痕,又想收殓。做官就这样做的

么?我等虽是百姓,未经犯法总不能无辜拷打。昨日用刑逼供,今天草菅人

命,这事如何行得?既然开棺,就不能收殓。我等百姓,也不可这样欺罔的。

一日这案不结,一日不能收棺。验不出伤来,拼得那侮辱官长的罪名,同你

拼了这命。”说着,就奔上来,揪着狄公撒泼。唐氏见媳妇如此,也就接着

前来。两人并在一处,闹骂不上。狄公到了此时,也只得听他缠扰。所有那

些闲人,见狄公在此受窘,知他是个好官,皆上来向周氏说道:“你这妇人,

也太不明白。你丈夫己受了这洗刷的苦楚,此时再不收殓,难道就听他暴露?

太爷既允你申详请罪,谅也不是谎你。且这事谁人不知,欲想遮掩也不能行。

我看,你在此胡闹也是无用,不如将尸身先殓起来,随他一同进城,到衙门

候信,方是正理。”周氏见众人异口同词,心想:“我不过这样一闹,阻他

下次再验。难得他收棺,随后也可无事了。”当时说道:“非是我令丈夫受

苦,奈这狗官无故寻隙。既是他自行首告,我就在他衙门坐守便了。此刻虽

然入殓,那时不肯认罪,莫谓我哄闹公堂。”说着,松手下来,让众人布置。

无奈那口旧棺已为他打散,只得赶令差役奔到皇华镇上,买了一口薄棺。下

晚时节,方才抬来,当即草草殓毕,厝在原处,标了仔记。然后带领人众向

皇华镇而来。就在前次那个客店住下。唐氏先行释回,周氏仍然管押。

各事吩咐已毕,已是上灯多时。狄公见人众散后,心下甚是疑虑。只见

洪亮由外面进来,向着狄公道:“小人奉命访查,那个后生姓陈名瑞鹏,就

在这镇上开设店铺。因与毕顺生前邻舍,故他死后不免可惜。至这案情,也

未必知道。但说周氏于毕顺在日,时常在街前嬉笑,殊非妇人道理。毕顺虽

经管束几次,只是吵闹不休。至他死后,复反终日不出大门,甚至连外人皆

不肯见。就此一端,所以令人疑惑。此时既验无实证,这事如何处置?以死

者看来,必是冤抑无疑,若论无伤,又不好严刑拷问,太爷还要设法。而且

六里墩那案,已有半月,乔泰、马荣俱未访得凶手。接连两案,皆是平空而

起,一时何能了结?太爷虽不以功名为重,但是人命关天,也要打点打点。”

两人正在客寓谈论,忽听外面人声鼎沸,一片哭声到了里面。洪亮疑是

① 孟浪——即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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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氏前来胡闹,早听外面喊道:“你问狄太爷,现在中进呢。虽然是人命案

件,也不能这样紧急。太爷又不是不代你伸冤,好好歇一歇,说明白了,我

们替你回。怎么知道就是你的丈夫?”洪亮知又出了别事,赶了前来访问。

那知是六里墩被杀死那无名男子的家属前来喊冤。洪亮当时回了狄公,吩咐

差人将他带进。狄公见是个四十以外的妇人,蓬头垢面,满脸的泪痕,方走

进来即大哭不止,跪在地下直呼:“太爷伸冤!”狄公问道:“你这人是何

门氏?何以知道那人是汝丈夫?从实说来,本县好加差捕缉。”那个妇人道:

“小妇人姓汪,娘家仇氏,丈夫名叫汪宏,专以推车为业,家住治下流水沟

地方,离六里墩相隔有三四十里。那日因邻家有病,请我丈夫到曲阜报信,

来往有百里之遥,要一日赶回,是以三更时节就起身前去。谁知到了晚间,

下见回来。初时疑惑他有了耽搁,后来等了数日,曲阜的人已回来,问起情

由,反说我丈夫未曾前去。小妇人听了这话,就惊疑不定,只得又等了数日,

仍不见回来,惟有亲自前去寻找。那知走了六里墩地方,见有一口棺柩招人

领认,小妇人就请人将告示念了一遍,那所开的身材年岁,以及所穿的衣服,

是我丈夫汪宏,不知何故被人杀死。这样冤枉,总要求太爷理楚呢。”说着,

在地下痛哭不止。狄公见他说得真切,只得解劝了一番,允他到其缉获。复

又赏给了十吊钱,令他将尸他领去,汪仇氏方才退山。狄公一人闷闷不已,

想道:“我到此间,真是为国为民,清理积案。此时接连出这无头疑案,不

将这事判明,何以对得百姓?六里墩那案尚有眉目,只要邵姓获到,一鞫①

就可清楚。惟毕顺这事,验不出伤来,却是如何了结?仍看那周氏如此凶恶,

无论他不容我含糊了事,就是我见毕顺两次显灵,也不能为自己的功名,不

代他追问。惟有回衙默祷阴官,求他暗中指示,或可破了这两案。”当时烦

闷了一会,小二送进酒饭,勉强吃了些饮食。复与洪亮两人出去私访了一次,

仍然不见端倪,只得胡乱回转店中,安歇了一夜。

次日一早,乘轿回衙。先绕道六里墩,见汪仇氏将尸棺领去,方才回转

衙中。先具了自请议处的公事,升坐大堂。将周氏带至案前,与他说了一遍

道:“本县先行请罪,但这案一日不明,一日不离此地。汝丈夫既来告那阴

状,今晚且待本县出了阴差,将他提来,询问明白,再为讯断。”周氏那里

相信?明知他用话欺人,说道:“太爷也不必如此做作,即便劳神问鬼,他

既无伤痕,还敢再来对质么?太爷是堂堂阳官,反而为鬼所弄,岂不令人可

笑。既是详文缮好,小妇人在此候信便了。”当时狄公听他这派讥讽的话头,

明知是当面骂他,无奈此时不好用刑惩治,只得令原差仍然带去。自己退入

后堂,具了节略,将那表章写好。然后斋戒沐浴,令洪亮先到县庙里招呼,

说今晚前来宿庙,所有闲杂人等,概行驱逐出去。然后回来取了行李,俟至

下昼时分,进了点饮食,也不鸣锣开道,只带了洪亮一人来至庙内。

早有主持迎接进去,在殿上点了香烛。狄公命他出去,自己行礼已毕,

将表章跪诵一遍,在炉内焚去。命洪亮在下首伺候,一人在左边,将行李铺

好,先在蒲团上静坐了一会,约至定更以后,复至神前祷告一番。无非谓“阴

阳虽隔,司理则同。官有俸禄,神有香火,既受此职,应问此事,叩我冥司,

明明指示”这几句话。祷毕,方到铺上坐定,团目凝神,以待鬼神显圣。不

知狄公此次宿庙将这两案可否破获,且看下回分解。

① 鞫 (jū,音居)——审问。

② 缮 (shàn,音扇)——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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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求灵签隐隐相合 详梦境凿凿而谈

却说那狄公在那庙祷告已毕,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满想朦胧睡去,得

了梦验,便可为死者伸冤。那知日来为毕顺之事过于烦神,加之开棺揭验,

周氏吵闹,汪仇氏呼冤,许多事件团在心中,以致心神不定,此时在蒲团上

面,坐了好一会工夫,虽想安心合眼,无奈不想这件事来,就是那一件触动,

胡思乱想,直至二鼓时分依然未曾闭眼。狄公自己着急,说道:“我今日原

为宿庙而来,到了此刻尚未睡去,何时得神灵指示?”自己无奈,只得站起

身来,走到下首,见洪亮早经睡熟,也不去惊动于他,一人在殿上闲步了几

趟。转眼见神桌上摆着一本书相似,狄公道:“常言观书引睡魔,我此时正

睡不着,何不取他消遣?或者看了困倦起来,也未可知。”想着,走到面前。

取来一看,谁知并不是什么书卷,乃是郡庙内一本求签的签本。狄公暗喜道:

“我不能安睡,深恐没有应验,现在既有签本在此,何不先求一签,然后再

为细看。若能神明有感,借此指示,岂不更好。”随即将签本在神案上复行

供好,剔去腊花,添了香火,自己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又祷告了一回,伸手

在上面取了签筒,嗦落嗦落摇了数下,里面早穿出一条竹签。狄公赶着起身,

将签条拾起一看,上面写着五字,乃是“第二十四签”。随即来至案前,将

签本取过,挨次翻去。到了本签部位,写着“中平”二字,按下有古人名,

却是骊姬 。狄公暗想道:“此人乃春秋时人,晋献公为他所惑,将太子申生

杀死,后来国破家亡,晋文公出奔,受了许多苦难。想来,这人也要算个淫

恶的妇人。”复又望下面看去,只见有四句道:

不见司晨有牝鸡,为何晋主宠骊姬。

妇人心术由来险,床第私情不足题。

狄公看毕,心下犹疑不决,说道:“这四句大概与毕顺的案情相仿,但

以骊姬比周氏,虽是暗合,无奈只说出起案的原由,却未将破案的情节叙出。

毕顺与他本是夫妇,自然有床第私情了。至于头一句,不见司晨有牝鸡,你

看我前日私访到他家中之时,他就恶言厉声骂个不了,不但骂我,而且骂他

婆婆,这明明是牝鸡司晨了。第二句是说毕顺不应娶他为妻。若第三句,只

是不要讲的,他将亲夫害死,心术岂不险毒?签句虽然暗合,但是不能破案,

如何是好?”自己在烛光之下,又细看了两回,竟想不出别的解说来,只得

将签本放下。听见外面已转敲,就此一来,已觉得自己困倦。转身来至上首

床上,安心定意,和衣睡下。

约有顿饭时刻,朦胧之间见一个白须老者走至面前,向着喊道:“贵人

连日辛苦了。此间寂寞,何不至茶房品茗 ,听那来往的新闻。”狄公将他一

看,好似个极熟的熟人,一时想不出名姓,也忘却自己现在庙中,不禁起身

随他前去。到了街坊上面,果见九流三教,热闹非常。走过两条大街,东边

角上有一座大大的茶坊,门前悬了一面金字招牌,上写“问津楼”三字。狄

公到了门口,那老音邀他进内。过了前堂,一方天井,中间有一六角亭子,

内里设了许多桌位。两人进了亭内,拣着空桌坐下。抬头见上面一方匾额,

现出三个金字,乃是“指迷亭”三字,亭口一付黑漆对联,上联是:

① 骊姬 (lijI,音丽机)——人名。

② 牝 (p ìn,音聘)——雌性的(指鸟兽)。

① 茗 (ming,音明)——指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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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孺子遗踪,下榻传为千古事。

问尧夫究竟,卜圭难觅四川人。

狄公看罢,问那老者道:“此地乃是茶坊,何为不用那卢全、李白这派俗典,

反用这孺子、尧夫,又什么卜圭下榻,岂不是文不对题?而巨下联又不贯串。

尧夫又不是蜀人,何以说四川两字?看来实是不雅。”那老者笑道:“贵人

批驳虽然不错,可知,他命意遣词并非为这茶坊起见,日后贵人自然晓得。”

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也不便再问。忽然自坐的地方并不是个茶坊,乃变了一

个耍戏场子,敲锣击鼓,满耳冬冬。不下有数百人,围了一个人圈子,里面

也有舞枪的,也有砍刀,也有跑马卖线破肚栽瓜的,种种把戏,不一而足。

中间有一个女子,年约三十上下,睡在方桌上面,两脚高起,将一个头号坛

子打得滚圆。但见他两只脚一上一下,如车轮相似。正耍之时,对面出来一

个后生,生得面如傅粉,唇红齿白,见了那个妇人,不禁嬉嬉的一笑。那妇

人见他前来,也就欢喜非常,两足一蹬,将坛子踢起半空,身躯一拗,竖立

起来,伸去右手将坛底接住。只听一声喊叫:“我的爷呀,你又来了。”忽

然坛口里面跳出一个十二三岁女孩子,阻住那男子的去路,不准与那女子说

笑。两人正闹之际,突然看把戏的人众纷纷散去,顷刻之间,不见一人。所

有那个坛子以及男女孩子,均不知去向。

狄公正然诧异,方才同来的老者复又站在面前说道:“你看了下半截,

上半截还未看呢,从速随我来罢。”狄公也不解他究是何意,不由得信步前

去。走了许多荒烟蔓草的地方,但见些奇禽怪兽盘了许多死人在那里咬吃。

狄公到了此时,不觉心中恍惚惧怕起来。瞥见一个人身睡在地下,自头至足

如白纸仿佛,忽然有一条火赤炼的毒蛇由他鼻孔内穿出,直至自己身前。狄

公吓了一跳,直听:那老者说了一声“切记”,不觉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自己原来仍在那庙里面,听听外边更鼓,正文三经。扒坐起来,在床边上定

了一定神,觉得口内作渴。将洪:亮喊醒,将茶壶担揭开,倒了一盏茶递与

狄公。等他饮毕,然后问道:“大人在此:半夜,可曾睡着么?”狄公道:

“睡是睡着的,但是心神觉得恍惚。你睡在那边,可曾见什么形影不成?”

洪亮道:“小人连日为访这案件东奔西走,已是辛苦万分,i加之为大人办

这毕顺的案茫无头绪,满想在此住宿一夜,得点梦兆,好为大人出力,谁知

心地糊涂,倒身下去就睡熟了,不是大人喊叫,准是到此时还未醒呢。小人

实未曾梦见什么,不知大人可否得梦?”狄公道:“说来也是奇怪,我先前

也是心烦意乱,直至二鼓时分依然未曾台眼。后来无法,只得起身走了两趟,

谁知见神案上有个签本。”说着就将求签对洪亮说了一遍,又将签句破解与

他听。洪亮道:“从来签句类皆隐而不露,照这样的签条,已是很明白了。

小人虽不懂得文理,我看并不在什么古人上推敲。上面首句有 ‘鸡子司晨’

四字,或者天明时节有什么动静。从来奸情案子,大都多是明来暗去。鸡子

叫的时节,正是奸夫偷走时候。第二句是个空论,第三句 ‘妇人心险’,这

明是夜间与奸夫将人害死,到了大明方装腔做势的哭喊起来。你看那日毕顺

看闹龙舟之后,家来已是上灯时分,再等厨下备了晚饭,同他母亲等人吃酒,

酒后己到了定更时分,虽不能随他吃就遂去睡觉的道理,不无还要谈些闲话,

极早到进房之时已有二鼓。再等他睡熟,然后周氏再与奸夫计议,彼此下手

谋害,几次耽搁,岂不是四五更天方能办完此事!唐氏老奶奶说他媳妇夜间

喊叫,哭他儿子身死,不过是个约计之时。二更是夜间,四更五更也是夜间。

这是小人胡想,怕的周氏害毕顺之后,正合这 ‘牝鸡司晨’四字。如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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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谋害,这案倒容易办了。”狄公见他如此说法,乃道:“据你说来,也觉

在理。姑作他不在此时,你又如何办理?”洪亮道:“这句话显而易见,有

何难解?我们多派几个伙计,日间不去惊动,大人回衙,仍将周氏交唐氏领

回。他既到家,若真没有外路则已,如有别情,那奸夫连日必在镇上或衙门

打听,见他回去,岂有不去动问之理?我们就派人在他巷口左右,通夜的梭

巡,唯独鸡鸣的时节格外留神。我看如此办法,未有不破案之理。”狄公见

他言之凿凿,细想这形影,倒有几分着落,乃道:“这签句你破解的不错了,

可知我求签之后,身上已是困倦,睡梦之中所见的事情,更是离奇。我且说

来,大家参详。”洪亮道:“大人所做何梦?签句虽有点影像,能梦中再一

指示,这事就有八分可破了。不知大人还是单为毕顺这一案宿庙,还是连六

里墩的案一齐前来?”狄公道:“我是一齐来的。但是这梦甚难破解,不知

怎么又吃起茶来,随后又看见玩把戏的,这不是前后不应么?”当时又将梦

中事复说了一遍。洪亮道:“这梦小人也猜详不出。请问大人,这孺子两字

怎讲?为何下面又有下榻的字面,难道孺子就是小孩子么?”狄公见他不知

这典故,胡乱的破解,乃笑道:“你不知这两字原由,所以分别不出。我且

将原本说与你听!不知狄公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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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说对联疑猜徐姓 得形影巧遇马荣

话说狄公见洪亮不知这“孺子”典故,乃道:“这孺子不是作小该子讲,

乃是人的名字。从前有个姓徐的,叫做徐孺子,是个地方上的贤人。后来有

位陈蕃,专好结识名士,别人皆不来往,惟有同这徐孺子相好。因闻他的贤

名,故一到任时,即置备一张床榻,以便这徐孺子前来居住。旁人欲想住在

这榻上,就如登天向日之难。这不过是器重贤人的意思,不知与这案件有何

关合。”洪亮不等他说完,连忙答道:“大人不必疑惑了,这案必是有一姓

徐的在内,不然那奸夫即是姓徐,惟恐这人逃走了。”狄公道:“虽如此说,

你何以见得他逃走了?”洪亮道:“小人也是就梦猜梦。上联头一句乃是寻

孺子遗踪,岂不是要追寻这姓徐的么?这一联有了眉目,且请大人将‘尧夫’

原典说与小人听。”狄公道:“下联甚是清楚。尧夫也是个人名,此人姓邵,

叫康节,尧夫两字乃是他的外号。此乃暗指六里墩之案,这姓邵的本是要犯,

现在访寻不着,不知他是逃至四川去了,也不知他本籍是四川人在湖州买卖。

你们以后访案,若遇四川的口音,须要留心盘问。”洪亮当时应答说:“大

人破解的不差,但是玩坛子的女人以及那个女孩,阻挡那个男人去路,并后

来见着许多死人,这派境界皆是似是而非,这样解也可,那样解也可。总之,

这两案总有点端倪了。”

两个谈论一番,早见窗格现出亮光,知是天已发白。狄公也无心再睡,

站起身将衣服检理一回,外面住持早已在窗外问候,听见里面起身,赶着进

来请了早安。在神案前敬神已毕,随即出去呼唤司祝,烧了面水,送进茶来,

请狄公净面漱口。狄公梳洗之后,洪亮已将行李包裹起来,交与住持,以便

派人来取。然后又招呼他,不许在外面走露风声,住持一一遵命。这才与狄

公两人回衙而去。

到了书房,早有陶干前来动问,洪亮就将宿庙的话说了一遍。当即叫他

到厨下取了点心,请狄公进饮食,两人在书房院落内伺候。到了辰牌时分,

狄公传出话来,着洪亮协同值日差,先将皇华镇地甲提来问话。洪亮领命出

去。下昼时分,何垲已到了衙中,狄公并不升堂,将他带至签押房内。何垲

叩头已毕,站立一旁。狄公道:“毕顺这案件,明是身死不明,本县为他伸

冤起见,反而招了这反1坐的处分。你是他本镇的地甲,难道就置身事外?

为何这两日不加意访察,仍是如此延宕 ,岂不是故意藐法!”何垲见狄公如

此说法,连忙跪在地下,叩头不止。说道:“小人日夜细访,实不敢偷懒懈

怠 。无奈没有形影,以致不能破案,还求大人开恩。”狄公道:“暂时不能

破案,此事也不能强汝所难。但是你所辖界内,共有许多人家,镇上有几家

姓徐的么?”何垲见问,禀道:“小人这地方上面,不下有二三千家。姓徐

的也有十数家,不知大人问那一个?求大人示明,小人便去访问。”狄公道:

“你这人也太糊涂,本县若知这人,早已出签提质,还要你询问么?只因这

案情重大,访问有一徐姓男子,通同谋害。若能将此人寻复,便可破了这案,

因此命汝前来。你平时在镇上,可曾见什么姓涂的人家与毕顺来往?苦是看

见有一两人在内,且从实说来,以便提县审讯。”何垲沉吟了一会,望着上

面说道:“小人是去年四月上坊,这件案是五月出的,不过一月之久。小人

① 宕 (dang,音荡)——拖延。

② 懈怠 (xiedài ,音谢待)——松懈懒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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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小心办公,实未知毕顺早时交结的何人,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讲。好在这姓

徐的不多,小人回去挨次访查,也可得了踪迹的。”狄公道:“你这个拙主

见,虽想得不差,可知走露风声即难寻觅。且这人既做这大案,岂有不远扬

之理?你此去务必不得声张,先从左近访起。似有了形影,赶紧前来报信,

本县再派役前去。”何垲遵命,退了下来,回转镇上不提。

这里狄公又命洪亮、陶干两人,等到上灯时候,挨城而出,径自毕顺家

巷口探听一回,当夜不必回来。一面暗暗的跟着何垲,看他如何访缉。你道

狄公为何不叫他两人与何皑同去?皆因前日开棺之时,洪亮在皇华镇上住了

数日,彼处人民大半认得,怕他日间去被人看见,反将正凶逃走。何垲是地

方上的地甲,纵有点问张问李,这是他分内之事,旁人也不至疑惑。又恐何

垲一人得了凶手,独力难支,拿他不住,因此令洪亮同陶干晚间前去,一则

访访案情,二则见何垲在坊上还是勤力还是懒惰,也可知道。这是狄公的用

意。

当日布置已毕,家人掌上灯来,一人在书房内,将连日积压的公事看了

一会,用过晚饭。正拟安歇,忽然窗外噗冬噗冬跳下两人,把狄公吃了一惊。

抬头一见,乃是马荣、乔泰。当时请安已毕,狄公问道:“二位壮士这几日

辛苦,但不知所访之事如何?”马荣道:“小人这数日虽访了点形影,只是

不敢深信,恐前去有了讹错,或是众寡不敌,反为不美,因此回来禀明大人。”

狄公道:“壮士在何处看出破绽,赶快说来,好大家商量。”乔泰道:“小

人自奉命之后,他向东北角上,小人就在西南角上,各分地段私下访查。前

日走到西乡跨水桥地方,天色已晚,在集上拣了个客店住下。但听同寓的客

人闲谈,说高家洼这事,多半是自家害的自家人。小人见他们说得有因,也

就答话上去,问道: ‘你们这班人所说何事?可是谈的孔家客店的案么?’

那人道: ‘何尝不是?我看你也非此地口音,何以知道这事?莫非在此地做

什么生意?’小人见他问了这话,只得答着机锋说道: ‘我乃山西贩皮货客

人,日前相验之时,我们有个乡亲也是来此地买卖,却巧那日就住在这店内,

后来碰着谈论起来,方才晓得。闻说县里访拿得很紧,还有赏格在外。你们

既晓得自家人所杀,何不将此人捉住,送往县内,一则为死者伸冤,是莫大

功德,二则多少得几百银子,落得个快活。你我皆是做买卖的朋友,东奔西

走,受了多少风霜,寻钱歇本,还不知道有这美事,落得寻点外水,岂不是

好?’那班人笑道:‘你这客人说得虽是,我们也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钱好?

只因有个缘故在内。我们是贩卖北货的,日前离此有三四站地方,见有一个

大汉,约在三十上下,自己推着一辆小车,车上两个极大的包裹,行色仓皇,

忙忙的直向前走。准知他心忙脚乱,对面的人未尝留心,冬的一声,那车轮

正碰在我们大车之上,登时车轴振断,将包裹撞落在地下。我们当他总要发

急,不来揪打,定要大骂一番。那知他并不言语,跳下车将车轴安好,忙将

包裹在地下拾起,趁此错乱之际,散了一个包袱,里面露出许多湖丝,他亦

不问怎样,并入大包里面,上好车轴,仓皇失措推车向前奔去。听他口音,

却是湖州人氏。后来到了此地,听说出这案,这人岂不是个正凶?明是他杀

了车夫,匆匆逃走了。这不是自家害的自家么?不然焉有这样巧法,偏遇着

这人也是湖州人氏?只怕他去远了。若早得了消息,岂不是个大大的财爻。’

这派话,皆是小人听那客店人说的,当时就问了路引,以便次日前去追赶。

却好马荣也来这店中住宿,彼此说了一遍。次早天还未明,就起身顺着路径

一路赶去。走了三四日光景,到了邻境地方,有一所极大的村庄,见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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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一辆车儿,阻住他的去路。小人们就远远的瞧看,果见有个少年大汉,

高声骂道:‘咱老子走了无限的关隘,由南到北,从不惧怕与人。天大的事

也做过了,什么希奇的事!损坏你的稻田,也不值几吊大钱,竟敢约众拦阻。

若是好好讲说,老子虽然无钱,给你一包丝货,也抵得你们苦上几年。现在

既然撒野,就莫怪老子动手了。’说着,两手放下车辆,举起拳头,东三西

四,打得那班人抱头鼠窜,跑了回去。后来庄内又有四五十号好汉,各执锄

头农器,前来报复。那知他不但不肯逃走,反赶上前去,夺了一把铁铲,就

摔倒几人。小人见那人实非善类,欲想上去寻拿,又恐寡不敌众,只得等他

将众人打退,向前走去。两人跟到个大镇市上,叫什么双土寨,见他在客寓

内住下,访知他欲在那里卖货,有几日耽搁,因此趱赶回来,禀知大人,究

竟若何 办法。”狄公听了这话,心下甚是欢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且先

派人捉拿凶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隘(ai,音爱)——险要的地方。

② 趱 (zǎn,音攒)——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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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双土寨狄公访案 老丝行赵客闻风

却说狄公听马荣说出双土寨来,心下触机,不禁喜道:“此案有几分可

破了。你们果曾访这人姓甚名谁?果否在寨内有几天耽搁?若是访实,本县

倒是有一计在此,无须动那手脚,即可缉获得此人。”乔泰见狄公喜形于色,

忙道:“小人们访是访实在了,至于他姓名,因匆匆寻他卖货的根底,一时

疏忽,未能问知。不知大人何以晓得这案可破?”狄公就将宿庙得梦的事告

诉于他。说:“卜圭的圭字,乃是个双土,这贩丝的人就在双土寨内出货,

而且又是个湖州人。岂非应了这梦?你两人可换了服色,同本县一齐前去,

拣了个极大的客寓住下。访明那里谁家丝行,你即投在他行中,即说我是北

京出来的庄客,本欲到湖州贩买蚕茧,回京织卖京缎,只因半途得病,误了

日期,恐来往已过了蚕市,闻你家代客买卖,特来相投。若有客人贩丝,无

论多少,皆可收买。他见我们如此说法,自然将这人带出,那时本县自有道

理。”马荣、乔泰两人领命下来,专等狄公起身。狄公知此去有几日耽搁,

当夜备了公出的文书。申详上宪。然后将捕厅传来,说明此意,着他暂管县

印,一应公事代拆代行,外面一概莫露风声,少则十天,多到半月,即可回

来。捕厅遵命而行,不在话下。

狄公此时见天色不早,即在书房安歇了一会。约至五更时分,即起身换

了便服。带了银两,复又备了邻书移文藏于身边,以便临时投递。诸事已毕,

与马荣、乔泰两人暗暗的出了衙署,真是人不知鬼不晓,直向双土寨而来。

夜宿晓行,不到三四日光景,已到了寨内。马荣知这西寨口有个张六房,

是个极大的老客寓,水陆的客人皆住在他家。当时将狄公所坐的车辆在寨外

歇下,自己同乔泰进了寨里。来到客店门首,高声问道:“里面可有人?咱

们由北京到此,借你这地方住个一半大。咱家爷乃是办丝货的客商,若有房

屋,可随咱来。”店内堂官见有客人来住店,听说又是个大买卖,赶着应道:

“里面上等的房屋,爷喜那里住,听便便了。”当时出来两人,问他行李车

辆。马荣道:“那寨口一辆轻快的车辆,就是咱家爷的,你同我这伙伴前去,

咱到里面瞧一瞧。”说着,命乔泰同堂官前去,自己进内。早有掌柜的带他

到里面,拣了一间洁净单房,命人打扫已毕,复行出了店门。见狄公车辆已

歇在门口,正在那里解卸行李,当时搬入房内,开发了车价。早有小二送进

茶水。众人净面已毕,掌柜进来问道:“这位客人尊姓?由北京而来,到何

处去作买卖?小店信实通商,来往客人皆蒙照顾。后面厨下点心酒看各式齐

备,客人招呼便了。”狄公道:“咱们是京城缎行的庄客,前月由京动身,

准备由此经过,一路赶到湖州,收些蚕茧。不料在路得病,误了日期,以致

今日才至贵处。这里是南北的通衢,听说今年丝价较往常如何?”掌柜的道:

“敝地虽离湖州尚远,彼处的行情也听得人说。春间天气晴和,蚕市大旺,

每百两不过三十四五两关叙。前日有个贩丝的客人,投在南街上薛广大家行

内,请他代卖,闻开盘不过要了三十八九两码子。比较起来,由此地到湖州

不下有月余的路程,途费算在里面,比在当地收买还到廉许多。”狄公听了

这话,故作迟疑道:“不料今年丝价如此大减,只抵往常三分之二。看来虽

然为病耽搁,尚未误正事。你们这地方丝行,想必向来是做这项生意的了,

行情还是听客人定价,抑是行家做价?行用几分?可肯放期取银?”掌柜的

说道:“我们虽住在咫尺,每年到了此时,但听见他们议论,也有买的,也

有卖的。老放庄客的人由此经过,皆道这里的规矩。俗言道:“隔行如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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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细情因此未能晓得。客人想必初来此地,还不知尊姓大名。”狄公见他

动问,乃道:“在下姓梁,名公狄。皆因时运不佳,向来在京皆做这本行的

买卖,从未到外路去过。今年咱们行内老庄客故了,承东家的意思,放咱们

前来。那知在路就得了病症,现在你们这里行情既廉,少停请你带咱们前去

一趟,打听打听是那路的卖客。如果此地可收,咱也不去别处了。”掌柜见

他是个大本钱的客人,难得他肯在此地,不但图下次主顾,即以现在而论,

多住一日即落他许多房金,心下岂不愿意。连忙满口应承,招呼堂官办点心,

忙酒饭,照应得十分周到。

到了下昼时分,狄公饮食已毕,令乔泰在店看守门户,自己同马荣步出

店外,向着掌柜的说道:“张老板,此刻有暇,你我同去走走。”掌柜见他

邀约,赶紧答应。出了柜台,说道:“小人在前引路,离此过了大街,三两

个弯子就是南寨口,那就到了。”说着,三人一路同去。果然好一个大寨子,

两边铺户十分齐整。走了一会,离前面不远,掌柜请狄公站下,自己先抢一

步,到那人家门首,向里问道:“吴二爷,你家管事的可在家?我们店内新

来一缎行庄客,从北京到此,预备往南路收货。听说此地丝价到廉,故此命

我引荐来投宝行,客人现在门首呢。”里面那人听他如此说法,忙答道:“张

六爷,且请客人里面坐。我们管事的到西寨会款子去了,顷刻就回来的。”

狄公在外面见他们彼此答话,说管事的不在行内,心下正合其意,可以探得

这小官的口气,忙向张六说道:“老板,咱们回去也无别事,既然管事的不

在这里,进去稍待便了。”当时领着马荣,到了行内。见朝南三间敞屋,并

无柜台等物,上首一间设的座起,下首一间堆了许多客货。门首白粉墙上写

了几徘大子:“陆承顺老丝行,专代南北客商买卖。”狄公看毕,在上首一

间坐定。小官送上茶来,彼此通名道姓,叙了套活,然后狄公问道:“方才

这张老板说,宝号开设有年,驰名远近。不知令东是那里人氏?是何名号?

现在卖客可多?”吴小官道:“敝东即是本地人氏,住此寨内已有几代,名

叫陆长波。不知尊驾在北京那家宝号?”狄公见他来问这话,心下笑道:“我

本是访案而来,那里知道京内的店号!曾记早年中进土时节,吏部带领引见,

那时欲置办鞋帽,好像姚家胡同有一缎号,代卖各式京货,叫什么 ‘威仪’

两字,我且取来搪塞。”乃道:“小号是北京威仪。”那小官听他说了“威

仪”二字,赶忙起来笑道:“原来是头等的庄客,失敬失敬!先前老敝东在

时,与宝号也有来往,后因京中生意兴旺,单此一处转运不来,因此每年放

往到湖州收买。今年尊驾何以不去?”狄公见他信以为真,心下好不欢喜,

就将方才对张掌柜说的那派谎言说了一遍。

正谈之间,门外走进一人,约在四五十岁的光景,见了张六在此,笑嬉

嬉的问道:“张老板,何以有暇光顾?”张六回头一看,也忙起身笑道:“执

事回来了。我们这北京客人正盼着呢。”当时吴小官又将来意告诉了陆长波,

狄公复行叙了寒暄,问现在客货多寡,市价如何。陆长波道:“尊驾来得正

巧。新近有一湖州客人,投在小行。此人姓赵,也是多年的老客丝货,现在

此处。尊驾先看一看,如若合意,那价银格外克己便了。”说着,起身邀狄

公到下首一间,打开丝包看了一会,只见包上盖着签记,乃是“刘长发”三

字,内有几包斑斑点点,现出那紫色的颜色,无奈为土泥护在上面,辨不清

楚。狄公看在眼内,已是明白,转身向马荣道“李三,往常你随胡大爷办货,

谅也有点眼色,我看这一堆丝货不十分清爽,光彩浑沌,怕的是做茧子时蚕

子受伤了,你过来也看一看。”马荣会意,到了里面先将别的包皮打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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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看了几包,然后指着有斑点的说道:“丝货却是道地,恐这客人一路上受

了潮湿,因此光芒不好。若这一包,虽被泥土护满,本来的颜色还看得出,

见了外面,就知这里面了。不知这客人可在此处?他虽脱货取财,咱们到要

斟酌斟酌。”狄公见马荣暗中有话,也就说道:“你是在下定买了。好者小

号用得甚多,就有几包不好,也可勉强收用。但请将这赵客人请来,凭着宝

行讲明银价,立即可银货两交,免得彼此牵延在此。”陆长波见他如此说法,

难得这样买卖,随向吴小官道:“赵客人今日在店内打牌,你去请他即刻过

来,说有人要收这全包呢。”小官答应一声,匆匆而去。张掌柜也就起身,

向狄公说道:“此时天已将晚,过路客人正欲下店,小人不能奉陪了。”复

又对陆长波说了两句客气话,一人先行。

狄公见小官走后,心下甚是踌躇,深恐此人前来不是凶手,那就白用了

这番心计;又恐此人本领高强,拿他不住,格外为难。只得向马荣递话道:

“凡事不能粗鲁,若我因有了耽搁,不肯在这寨内停留,岂不失了这机会。

所幸有赵客人在此卖货,真是天从人愿。临见面时,让我同他开盘,你们不

必多言,要紧要紧。”马荣知他的用意,当时答应遵命,坐在院落内,专候

小官回来。不多时,果然前日半路上那个大汉一同进门。不知此人如何,且

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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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请庄客马荣交手 遇乡亲蒋忠谈心

却说狄公在陆公行内,等吴小官去请那赵客人前来。不多一会,马荣已

看见前日在路上推车的那个大汉一同进门,当时不敢鲁莽,望着狄公,丢个

眼色。狄公会意,将那人一望,只见他身高八尺,生来黑漆漆两旁两道浓眉,

一双虎目,身穿薄底靴儿,短襟窄袖玄色小袄,脚下丢裆叉裤。那种神情,

倒似绿林中的朋友。狄公上下打量了一番,黯黯想道:“此人明是个匪类,

那里是什么贩丝的客人!而且浙湖的人形,似皆气格温柔,衣衫齐整,你看

他这种行行的神情,明是咱们北方气概。且等一等,看他如何。”只见陆长

波见他进来,当时起身来笑道:“常言买鸡找不到卖鸡的人,你客人投在小

行,恨不得立刻将货脱去,得了丝价,好回贵处。一向要卖,无这项售户,

今日有人来买,你又抹牌去了。这位梁客人,是北京威仪缎庄上的,往年皆

到你们贵处坐庄。今因半途抱病,听说小行有货,故此在这里收买。所有存

下的货物,皆一齐要收,但不过要价码克己。小行怕买卖不成,疑惑我等中

间作梗,因此将你请来,对面开盘,我们单取行用便了。”那人听了陆长波

这番话,转眼将狄公上下望了一回,坐下笑道:“我的货卖是要卖,怕这客

人有点欺人!我即使肯卖与他,他也未必真买。”陆长波见他这话说得诧异,

忙道:“赵客人,你休要取笑。难道我骗你不成?人家若远的路程来投在小

行,而且威仪这缎号牌子谁人不知?莫说你这点丝,即便加几倍,他也能售。

你何以反说他欺人?倒是你奇货可居了。”狄公见这大汉说了这两句话,心

下反吃了一惊,说道:“此人眼力何以如此利害?又未与他同在一处,何以

知我不是客商?莫非他看出什么破绽?如果为他识破,这人本事就可想了,

虽有马荣在此,也未必能将他获住。”当时还故示周旋,起身作了一揖,说:

“赵客人请了。”大汉见他起身,也忙还了一揖,道:“大人请坐,小人见

谒来迟,望祈恕罪。”这一句更令狄公吃惊不小,分明是他知道自己的位分。

复又假作惊异道:“尊兄何出此言?咱们皆是贸易中人,为何如此称呼,莫

非有意见外么?还不识尊兄台甫何名,排行几位?”大汉道:“在下姓赵,

名万全。自幼兄弟三人,第三序齿 。不知大人来此何于?有事但说不妨,若

这样露头藏尾,殊非英雄本色。俺虽是贸易中人,南北省分也走过许多码头,

做了几件惊人出色的事件。今日为朋友所托,到此买卖,不期得遇尊公。究

竟尊姓何名,现居何职,俺这两眼相法,从来百不失一。尊公后福方长,正

是同家梁栋,现在莫非做那里一县令宰么?”狄公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反而深悔不是。停了半晌,乃道:“赵兄,你我是买卖起见,又不同你谈相,

何故说出这派话来?你既知我的来历,应该倾心吐肝,道出真言,完结你的

案件。难道你说了这派大言,便将俺恐吓不成?”说道,望马荣丢了个眼色,

起身站在那陆长波背后。

马荣到了此时,也由不得再不动手,当即跳出了门外,高声喝道:“狗

强盗,做了案件想那里逃走!今日俺家太爷亲来捉汝,应该束手受缚,归案

讯办。可知那高家洼之事,不容你逃遁了。”说着,两手摆了架落,将门挡

住,专等他出来动手。陆长彼见他们言语不对,忽然动起手来,如同做梦一

① 黯黯 (àn,音按)——默默地,悄悄地。

① 台甫——旧时初次见面,向对方请问表字的敬辞。

② 序卤——齿,年龄。指排行次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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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不知是素来有仇,也不知无故起衅,摸不着头脑,只呆呆的在里面叫喊

说:“你们可不要动气。生意场中,以和平为贵,何以还未交易,就说出这

尴尬话来,莫非平时有难过么?”还未说完,早见大汉掀去短袄,露出紧身

小■,袖头高卷,伸开两手,一个热步捅出门外,向马荣骂道:“你这厮也

不打听打听,来至太岁头上动土。俺立志除尽这班贪官污吏、垄断奸商,你

竟敢来寻死。不要走,送你到俺老家去。”只见左手一抬,用个猛虎擒羊的

架落,对定马荣胸口,一拳打来。狄公见了这样,已吓得面如土色,深恐马

荣招架不住。只见他将身子向左边一偏,用了个调虎离山的形势、右手伸出

两指,在大汉手寸上面一壆,望下一沉,果然赵万全将手头缩回,不敢前去。

原来马荣也是会手,这一下撞在他血道上面,因此全膀酥麻,不能再进。马

荣见他中了一下,还不就此进步,登时调转身子,趋势在他肋下一拳捣去。

赵万全见他手足灵便,也就不敢轻视,一手护定周身,一手向前刁他的手掌。

马荣那里容他得手,随即改了个大鹏展翅的格式,将身一纵,约有一二尺高

下,提起左足欲想踢他的左眼。谁知这一来,正中赵万全之计,但见他望下

一蹬,两手高起,说声:“下来罢!”早将马荣的腿兜住。但听咕冬一声,

摔在地下。狄公这一惊不小,深恐他就此逃走。里面陆长波也吓得面面相觑 ,

惟恐打杀人命,赶着出来喊道:“赵三爷,你是我家老主顾客人,向来未曾

卤莽,何以今日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起来。设若有个险错,小行耽受不起,

有话进来好说。”

众人正闹之间,街坊上面,早已围拥着许多人来,言三语四,在那里乱

说,忽然人丛里面有二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见马荣睡在

地下,赶着分开众人,高声喊道:“赵三爷,不要胡乱,都是家里人。”随

即到了马荣面前,叫道:“马二哥,你几时到此?为何与咱们兄弟斗气。这

几年未曾见面,令咱家想得好苦。听说你洗手不干那事了,怎么会到这里

来?”说着,一手将马荣扶起。马荣将他一望,心下好不欢喜,说道:“大

哥,你也在此!俺们里面再谈,千万莫放这厮走了,他乃人命的要犯。”说

着,那人果将赵万全邀入行内,招呼闲人散开,然后向马荣说道:“这是俺

自幼的朋友,虽是生意中人,与俺们很有来往。二哥何故与他交手?现在何

处安身?且将别后之事说来。谁人不是,俺与你俩陪礼。”

原来此人也是绿林中朋友,与马荣一师传授,姓蒋名忠。虽然落身为盗,

却也很有义气,此时已经改邪归正,在这双土寨当个地甲。赵万全本是山东

沂水县人氏,因幼年父母双亡,跟蒋忠的父亲学了一身本领,所有医卜星相

件件皆精。到了十八岁时,见本乡无可依靠,亲戚本家俱皆亡故,因想湖州

有个姑母很有钱财,因而将家产变去,做了盘缠,到湖州投亲。他姑母见他

有如此手段,就收他在家中。过了数月,然后荐至丝行里面,学了这项生理。

后来日渐长大,那年回家祭祖,访知这双土寨是南北的通衢 ,可以在此买卖,

他就回到湖州向姑母说明,凑了几千银本,每年春夏之交由湖州贩丝来卖。

却值蒋忠洗手在曲阜县上卯,为了这寨内的地甲,彼此聚在一处,更觉得十

分亲热。今日赵万全正在他家抹牌,忽然吴小官喊他做生意去了,好久不见

回来,蒋忠因此前来探望,不意却与马荣交手。此时马荣见他问别后之事,

连忙说道:“大哥有所不知,自从你我在山东五家寨做案之后,小弟东奔西

① 觑 (qù,音去)——看。

② 衢 (qú,音渠)——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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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受了许多辛苦。后来一人思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转眼之间就成了废

物,若不在中年做出一番事业,落了好名,岂不枉为人世。而且这绿林之事,

皆是丧心害理的,钱财今日得手,不过数日依然两手空空。徒然杀人害命,

造下无穷的恶孽、到了恶贯满盈的时节,自己也免不得一刀之苦,所以一心

不干。却好这年在昌平界内遇见这位狄大人,做了县令,真是一清如水,一

明似镜,因而与乔五哥投在他麾下,做个长随。数年以来,也办了许多案件。

只困前日高家洼出了命案,甚是离奇,直至前日始寻出一点形影,故尔到此

寻拿。”说着,就将孔万德客店如何起案,如何相验,如何换尸的原由,说

了一遍。然后又指着狄公道:“这就是俺县主太爷,姓狄名仁杰。你们这里

也是邻境地方,昌平官官声应该听见。”蒋忠听了这番话,掉转头望着狄公,

纳倒便拜,说道:“小人迎接来迟,求大人恕罪。”狄公连忙扶起道:“壮

士请坐,你也不是在本县管下,本无统属,焉有迎接之理?但是这案,马壮

士既然说明,还望壮士将这人犯交本县带回讯办。”蒋忠还未开言,赵万全

忙道:“这事小人受人之愚了。此案实非小人所干,如有见委之处,万死不

辞。且待小人禀明大人,便可明白了。方才马二哥说那凶手姓邵,是四川人

氏,小人乃是姓赵,本省人氏,这一件就不相合,但是这人现在何处,叫什

么名号,小人却甚清楚。大人在此且住一宵,明日前去,定可缉获。”狄公

听了此言,不知如何办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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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赵万全明言知盗首 狄梁公故意释奸淫

却说赵万全说他不是正凶,那个犯事之人地方名姓他皆知道。狄公听了

此言,心下甚是疑惑,暗道:“看他这身材膂力,实不是个善类,莫非他故

意谎言,希冀逃走?那可就费事了。”当时一人对答不来,马荣知道他的意

思,乃道:“大人不必疑惑,既然蒋大哥说出这缘故,想必他不是这案内人

犯,既他口称知道,但请他说明,同小的前去便了。”蒋忠也就说道:“赵

三哥,你就在大人前言明,何以知这案件。你我行事,也须光明正大的方好。

若照这姓邵的丧心害理,无论官法不容,即便你我碰见这厮,也不能饶了他

的狗命。究竟现在何处,你若碍于交情不便动手,我这管下与昌平也是邻村,

同去捉获也是分内之事。”赵三道:“说来也是可恼,连我都为他所骗了。

这人姓邵,名礼怀,是湖州土著的人氏,一向与我来往。每年新蚕见市,他

也带着丝货到各处跑码头。只要谁地方价好,他就前去卖货。虽无一定的地

方,总不出这山东山西西省。前月我在湖州时,他是在我先动身的,并同了

一个邻行的小官一并前来。日前在半路上,对面碰见,但见他一人推着一辆

车儿在路行走。我见他是孤客年轻,不知行道儿的规矩,故上前问道: ‘你

怎么一人在此,徐相公到何处去了?’他向我大哭不止,说那伙伴在路途暴

病身亡,费了许多周折,方才买棺收殓,现在暂厝在一个地方。就此一来,

货又误了日期,未能卖出,自己身旁路费又完,正是为难之际。总是为朋友

起见,不然早已回去了。我见他说得情真语切,问他现到何处前去?他说暂

时万不能转杭州,怕徐家家属在他身上要人,那间就费事了。当时就同我借

了三百银子,将姓徐的这丝货交我代卖,他说到别处码头售货去了。谁知他

做了这没良心的坏事,岂不是连我受他之愚吗?”狄公听了此言,忙道:“照

你如此说法,他已是远走去了,你焉能知他的所在?”赵万全道:“大人有

所不知。这人有个师父,乃是我同门的师兄,先前以为邵礼怀是个诚实的后

生,将女儿嫁给他为妻。谁知过门之后,夫妻不睦,就将妻子气死。后来听

说他有了外路,结识了一个有夫之女,住在这左近一带,叫做什么齐团菜地

名。彼时因不关我事,故尔未曾追求。现在你既犯了这案,只要将这地名访

出来就好办了。虽说他跟我师兄学了数年棍棒,纵有点本领,谅也平常,只

要我前去,万无不获之理。”

狄公听他所言,也就深信不疑,向着众人说道:“本县到任以来,也私

访过许多地方,这齐团菜地方,从未听人说过,你们可曾晓得么?”此时陆

长波见他们各道真言,知狄公是地方上的父母官,真是意想不到,赶忙过来

叩头,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虎威,统求恕罪。”狄公道:“你

乃贸易之人,与本县本无大小。生意场中,理应如此,何得谓之冒犯?但你

是土著的人民,方才赵壮士所说这个地名,你可知道么?”陆长波细想了一

会,只是想不出来。说道:“大人要知地段,除非移文到各府州县,将府县

志查看,或者可知。不然,这若大的山东省,从何处访问?”此时天已黑暗,

小官掌上灯来。马荣道:“大人此会也不必久坐了,沿途受了风霜,也该安

歇安歇。既有赵万全同小人在此,还怕日后这案不破么?我看乔泰在寓内,

也是望得心焦,不如前去店中吃了晚饭,大众计议个章程,以便分头办事。

或者张老板知道这齐团菜地名,也未可知。”狄公见他说得在理,当即起身

① 膂 (1ǚ,音吕)力——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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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赵万全道:“壮士且至敝寓,共饮一杯,以便彼此谈论。”赵三也不推辞。

当时就起身,一同出了陆长波家的门,来至张六房内。蒋忠就将狄公前来访

案的话向张六说明,大众直吓得鼓舌摇唇,说道:“我等在寨内听往来人说,

昌平县狄太爷是个好官,真是名不虚传。由彼处到此,也有数百里路程,居

然不借劳苦前来访案,实不愧民之父母了。”当时也就进入里面,复行叩头

已毕。当晚备了酒肴,众人也不分什么主仆上下,一齐入席饮酒。乔泰见赵

万全帮同捉案,更是欢喜非常,向着狄公说道:“大人在此虽得了一位壮士,

依小人愚见,还是明早一同回去,暗暗的访问这地方,方可有益于事。若要

在此地将人缉获,恐暂时未必如愿。就此一来,这寨内正是人人知道,若再

耽搁数日,南北往来的客商传到别处,露了捉拿要犯的风声,反而令他得信。

而且毕顺家那案,不知洪亮访缉得如何,那人胆量又小,即便有了事件,一

人也未必能动手,岂不是顾此失彼?不如回去,两件事皆可兼顾得到。”狄

公也以为然。当时上了几件美肴,撤去残杯,大众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马荣先起身雇了车辆,然后进来将狄公喊醒。梳洗已毕,用

过早点,给了房饭钱,与赵三、乔泰一路出了客店,别了蒋忠、张六等人,

坐上车头,只听鞭响一声,催动马匹,拖着车子,直奔大路而去。

在路非止一日,闯关过寨,一路的打听,皆不知这齐团菜究竟是何地名。

到了第五日上,已到昌平城下。狄公在城外就将车价给过,命乔泰、马荣背

着包裹,先到衙门报信,自己同赵万全慢慢的信步来至城内。到了本衙里面,

先到书院坐下,命人到捕厅内送信。登时过来,回明了公事,印卷交还。狄

公敷衍了几句,然后告辞出去。这里家人送进茶水,替狄公拂去灰尘。净面

已毕,随即回道:“洪亮、陶干自大人去后,已回来过两次,说何垲连日十

分严查,所有那些管下姓徐的户口皆是当地良民,无什么形迹可疑的,地方

因此不敢乱拿。每日早晚,他二人又在巷口昼夜巡查,但见唐氏一人出入,

不时在家还啼哭叫骂。昨日陶干回衙,问大人可曾回来,若回来时节,务必

将周氏交保释回,方好见他的动静。若这样,实访寻不出。”狄公点点头,

当下传命大堂伺候。登时门役一声高喊,所有书差皂役,各自前来伺候。

不多一会,狄公穿了冠带,暖阁门开,一声威武,狄公当中坐下。书办

将连日的案卷捧上,狄公手披目诵,约有顿饭时节,已将连日的公事办清。

然后标了监签,命值日差将周氏带堂审问。两边齐声答应,早将监牌接下。

转眼之间,已将周氏带到堂上。狄公还未开言,先听淫妇问道:“你这狗官,

请我出监为何?莫非上宪来了文书,将汝革职么?你且将公事从头至尾念与

我听,好令堂下的百姓知道个无辜受屈,不能诬害好人。”狄公道:“汝这

贱货,休要逞言。本县自己请处,此件不关你事。是否革职,随后自有人知

晓。只因你婆婆在家痛哭,无人服侍,免不得一人受苦,因此提汝出来交保

释去,好好服侍翁姑。日后将正凶缉获,那时再捕捉到案,彼此办个清白。”

周氏不等他说完,乃道:“太爷如此恩典,小妇人岂不情愿。但是我丈夫死

后,遭那苦楚,至今凶手未获,又验不出伤来,这 ‘谋害’二字,小妇人实

耽受不起。若这样含糊了事,个个人皆可冤枉人了,横竖也不遵王法。若说

我婆婆在家痛哭,儿子死后验尸,媳妇身在牢狱,岂有不哭之理?这总是他

人命苦,遇了这狗官,寻出这无中生有的事来。前日小妇人坐在家中,太爷

一定命公差将我提来,行刑拷问。此时小妇人安心在狱,专等上宪来文,太

爷又无故放我回去。这事非小妇人方命,但一日此案不结,一日不能回家。

不但这谋害的罪名难任,恐我丈夫也不甘心。还求太爷将我收监罢。”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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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一派言词说得半晌无言,还是马荣在旁边答道:“你这妇人,何不知好

歹?可知太爷居官,为的待百姓伸冤理屈。你这案虽未判白,太爷已自行请

处了,难道这公事还谎你不成?凶手也是要缉获的,此时放你回去不过是一

点仁恩。太爷的意思,你反胡言唐突,岂非不知好歹!我看你就此令婆婆保

去,落得个婆媳相聚。”周氏听了这番话,早已喜出望外,只因在堂上,不

能一说就行,怕被人疑惑,既然马荣说了这活,乃道:“论这案情,我是不

能就走。既你们说我婆婆苦恼,也只得勉强从事。但是太爷还要照公事办的。

至于觅保一层,只好请你们同我回去,令我婆婆画了保押。”狄公见他答应,

当时命人开了刑具,雇了一乘小轿,差马荣押送皇华镇而来。不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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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聋差役以讹错讹 贤令尹将盗缉盗

却说狄公见周氏答应回去,当时命人开去刑具,差马荣押送皇华镇而去。

周氏回转家中,与唐氏自有一番言语,不在话下。

单说狄公自他去后,退入后堂,将多年的老差役传了数名进来,将齐团

莱地名问他们可曾知道。众人皆言,莫说未曾去过,连听都未曾听见。狄公

见了这样,自是心下纳闷。内中忽有一七八十岁老差役,白发婆娑,语言不

便,见狄公问众人的言语,他听不明白,说道:“蒲萁菜?八月才有呢。大

爷要这样菜吃,现在虽未到时候,我家孙子专好淘气,栽了数缸蒲萁,现在

苗芽已长得好高的了。外面虽然未有,太爷若要,小人回去拖点来,为太爷

进鲜。”众人见他耳聋胡闹,惟恐狄公见责,忙代他遮饰道:“此人有点重

听,因此言语不对。所幸当差尚是谨慎,求太爷宽恕。”狄公见他牵涉得好

笑,乃道:“你这人下去罢,我不要这物件。”那知这差役听说狄公不要,

疑惑他爱惜新苗,拖了芽子,随后不长蒲萁,乃道:“太爷不必如此,小人

家中此物甚多,而且不是此地的原种,是四川寨来的。”狄公听了此话,不

觉触目惊心,诧异道:“我那日梦中,见‘指迷亭’上对联有句‘卜圭须问

四川人’,上两字已经应了,乃是暗指的双土寨,下三字忽然在这老差役口

中说出,莫非有点意思?从来无头的难案,类皆无意而破。我问的齐团菜的

地名,他就牵到蒲箕菜的吃物,此刻又由蒲其萁引起四川寨来,你看这莱呀

寨呀,口音不是仿佛么?莫以为他是个聋子,倒要细问细问。”当时向众差

说道:“汝等权且退去,这人本县有话问他。”众人见本官如此,虽是心下

暗笑,说他与聋子谈心,当面却不敢再说。各人只得打了千儿,退了出来。

这里狄公问道:“你这人姓什么?卯名是那个字?在此衙门当差现有几

年了?”那人道:“小人姓应,卯名叫应奇,当差已四五十年了。”狄公道:

“你方才说,那蒲其菜不是此地的原种,是什么四川寨来的。本县好此物,

你可将这地名说,那蒲萁菜不是此地的原种,是什么四川寨来的。本县好此

物,你可将这地名说与我听,那地方的原种有何好处?离此究有多远?”应

奇道:“太爷问这地名,除了小的,别人也不知道。他们皆说我聋,办事不

甚清楚,我看他们手明眼快的人,反不如我晓得道地。这是太爷的恩典,待

我们宽厚,虽有了小过,并不责罪小人,不过是怜我年老的意思,他们就心

内不服,人前背后说小的坏话。幸亏太爷做了这县令,若换别人来此,小人

这卯名久被他们用坏话夺去子。”狄公见他所问非所答,噜噜苏苏的说个不

了,乃高声说道:“本县问你这四川寨离此多远,你怎么牵到别项去了?也

不与你谈家常,你可从快说来,本县还有话问你。”应奇道:“非是小人胡

牵,实是气他们不过。这四川寨,乃是这山东莱州府一地方的寨名。前朝有

位四川客人贩货到此,得了利钱,每年就在这地方买卖。后来日渐起色,开

了店铺,不到一二十年,居然成了个富户。到他儿孙手里,格外比先前富足,

那一带人家推他为首户,因此起了这一座寨了。皆为他上代是四川人氏,故

命名为四川寨。后来时运已过,人家败坏,不甚有名,当地人民以讹错讹,

改名为蒲萁寨,因那个地方蒲萁又大,味口又厚。小人早年还未耳聋,也是

奉差出境访案,从那里经过,同本地老年人闲谈,方才知道这细底。办案之

后,就带了许多蒲萁回来,历年栽种,故此比外面的胜美许多。太爷要吃,

小人就此回去送来便了。

狄公听毕,心下大喜道:“原来四川人三字,有如此转折在内。照此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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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邵礼怀必在那个地方了。”随向应奇说道:“你说这四川寨曾经去过,

本县现有一案在此,意欲差你帮同前去,你可吃这苦么?”应奇道:“小人

在卯,为的是当差。两耳虽聋,手足甚便。只因为众人说了坏话,故近两任

太爷皆不差小人办事。太爷如能差遣,岂有不去之理?而且这地方虽是在外

府,也不过八九天路程,就可来往的。太爷派谁同去,即请将公文备好,明

早动身便了。”狄公当时甚是欢喜,先命他退去,明日早堂领文。然后到了

书房,将方才的话对赵万全说明。万全道:“既有这差役知道,也是天网恢

恢疏而不漏。此去务要将这厮擒获回来,分个水落石出,好与死者伸冤。当

时议论妥当。傍晚时节,马荣已由皇华镇回来,大众又谈说了一回。当夜收

拾了包裹,取了盘川。

次日一早,狄公当堂批了公文,应奇在前引路,赵万全与马荣、乔泰三

人一同起身。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过了登州地界,来至莱州府城。应奇

道:“三位壮士连日辛苦,可在府城内安歇一宵罢。四川寨离此只有六七十

里了,明日早则午后,迟则下昼时分,就可抵寨。到了那里就要办案,恐早

晚不能安睡。”马荣听他说得有理,当即命他先进城去,找个僻净客寓。然

后三人一同进城,先到莱州府衙门投了公文,等了回批出来,已是向晚时节。

却好应奇已在衙前等候,说西门大街有个客店,可以居住,明日起早出城又

甚顺便,马荣当时叫他引路,来至客寓门首。店小二将包裹接了进去,在后

进房间住下,净面饮食,自不必言。

马荣恐应奇耳聋牵话,露出马脚,当时向小二道:“我们这位伙件有点

重听,你有何话但对我说便了。此地离蒲萁寨还有多远?那里买卖可好否?”

小二道:“从此西门出去,不上七十里路就抵东寨。”马荣道:“过了东寨

呢?”小二道:“那就是中寨了。”马荣心下疑惑,忙问道:“究竟这寨子

共有多远?难道不在一处么?”小二道:“客人是初到此地,故不知这地方

缘故。这蒲萁寨共有三处,分东西中,中寨最为热闹,油坊、典当、绸缎、

钱庄无行不备。西寨专住的居民户口,各店的家眷。东寨极其冷淡,虽是个

水陆码头,不过几家吃食店、客寓而已。一带有七八百练兵扎住在内,是为

保护寨子设的。你客人还是过路到别处有事,还是到寨中找那家买卖?”马

荣道:“我们是过路的,听说这地方是个有名所在,相巧在那里办点丝货。

不知那家行号出名?”小二道:“客人要办湖丝么?在此地收买不上算了。

无论没有道地的好货,即便有两家代买,也是由贩丝客人转来的,价钱总不

得划廉。前日立大缎号,听说有个客人住在他家,托销每百两约银五十四五

两呢。比较起来,在当地买不止双倍。客人何不在我们本地买点上丝用呢?

虽然光采不佳,织出那山东绸子,也还看得下去。”马荣也不再问,当时含

糊答应。开了房门,听那小二出去,向着赵万全道:“这位大绸号不知在中

寨何处,你明日前去,作何话说他?虽本事平常,总之是个会手,若不动手,

恐不能够就缚的。”赵万全道:“这事有何难办?你我明日到了寨内,叫乔

泰、应奇找个客店住下,姑作不认识样子,暗下接应。我一人到立大号,问

明这厮。见了他面,仍以丝上的话头起见,只要将他引到寓所,那就不怕他

插翅飞去了。”四人计议已定。

次日一早,给了房饭银两,直出西门而去。一路之上,果然车驮骡载,

络绎于途。到了午后,已离东寨不远,抬头见前面有一土围,如同城墙仿佛,

上面也竖立许多旗号,随风飘荡,射日光昌。围子外有一条通江的大河,来

往船只却也不少。四人渐走渐近,西寨出头,近是旱道,与青州交界。应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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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那条路上甚是难行,现在六七月天气,高粱秸子正长得丛茂,不但有

强人截住,即以两边秸子遮盖,暖就要暖煞了,因此这道儿上行人甚少,大

都绕别处大路而行。我们此去,倒要留心,如姓邵的得手好极,若不然他向

西逃走,那可就费事了。这青州道不是玩的。”赵万全听了,笑道:“俺虽

生长这省内,但听说青州常有强人,今日到此,倒要见识见识。我想马、乔

二位哥,也未必惧怕么。”马荣笑道:“虽如此说,也是他小心的好处。若

是办得顺手,我们也不去寻事做了。”若他看反了味,拿着这条路欺吓我们,

谁还未见识过事?到临时,也只得较量较量。”

正走之间,已至中寨。当时赵万全与他三人分开,招呼晚间在寨口等候。

应奇虽听不清切,见乔泰同马荣令他分路走开,也就会意,随他两人进寨,

找寻客店去。这里赵万全在前行走,进寨约有十多个铺面,见有一个大大的

布店,向前欠身问道:“借问一声,此地有个立大缎号,在那地方?”不知

里面有人答应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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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问路径小官无礼见凶犯旧友谎言

却说赵万全见有个大大的布店,高声问道:“借问,贵地有个立大缎号

在那地方?”里面坐了个中年伙计,见他来问,忙忙地起身,指道:“前去

四叉路向南转弯,一带有几家楼房,那可就到了。”万全道谢一声,转身依

着指引走了前去。果见面前铺户林立,虽然路途是土块筑成,却也平坦非常。

到了四叉口,早有一派楼房列于前面,过两三家店面,当中悬着一面招牌,

上写“立大缎号”四字。赵万全背着包裹,匆匆走入里面,向那伙计问道:

“借问,这地方可是立大缎庄?”里面那人气匆匆的骂道:“现有招牌在外,

你这厮难道目不识丁,前来乱问!”赵万全虽是贸易中人,恃着自己一身本

领,那里忍得下去,登时怒道:“你这厮何太无礼?咱老子若认得字,还问

你何用?你也不是害病起来,不能开口,问你一句,就如此冲撞么?”谁知

那人也是个暴烈性子,不容他破口,跳出柜台高声喝道:“你是何处的杂种,

也不打听打听,敢到这蒲萁寨来撒野。不要走,吃我一拳。”说着,举手就

对着赵万全的腰下打来。万全见了笑道:“这人岂不是个冒失鬼?问问路径

就动起手来。不叫他在此丢丑,随后何能再擒小邵?”当时并不着忙,将包

裹顺在右边,提起左腿,对定那人寸关就是一脚,只听咕咚一声,一个觔斗

横于街上。万全哈哈笑道:“你这人如此手段,也在老子面前动手。今日姑

且饶汝性命,向后若遇人问路,可不要再讨苦吃了。”那人被他踢了一脚,

扒起身来,仍要交手。店中早拥出数人,将那人阻住,说道:“小王,你真

讨的什么?人家不来寻你,已是难得的事件,你做错了,还不晓得,为何拿

个过路的使气?”当时又上来两人,向赵万全陪礼说:“客人且请息怒,此

人方才错了一笔交易,约有四五两银子,挨小号执事呼斥了几句,正自心下

懊悔,却巧责客前来问路,以致无辜冒犯。且看下等薄面,进内奉茶。”万

全见众人陪礼,也就随了大众,到店堂坐下。果见前后有四五进楼房,山架

上各货齐备。因说道:“在下到底非为别故,只因有位同行契友,一向在贵

处贩货湖丝,今有要事与他面商,访了许多日期,方知在宝寨立大庄内。特

恐店号相同,生意各别,因此借问一句。不料这人无礼太甚,岂不令人可恼。

还未请教,尊兄贵姓大名?宝庄除绸缎而外,可别售蚕丝么?”那人见问,

忙道:“在下姓李,名生。小号虽是缎庄,那湖丝也不兼售。不知令友何人?

尊兄高姓?”万全道:“敝友姓邵,名礼怀,浙江湖州人氏,与小可是同乡

至好。如在宝号,请出一见。”

那知这话还未说完,里面早跳出一人,高声喊道:“我道何人有此手段,

原来是赵三哥来了,且请客厅叙话罢。”万全抬头一望,不禁喜出望外,正

是邵礼怀出来招呼。当时故作欢容,随他进内。到了客厅坐下,邵礼怀问道:

“三哥在曲阜做庄,何以知小弟在此?此来有何见谕?”万全道:“一言难

尽。愚兄身负奇冤,此仇不能不报。无如这地方虽是家乡故里,奈因举目无

亲,以致被人欺负,欲想回转湖州请人报复,又因路途遥远,往返为难。因

思吾弟是个英雄,特来相投,望助愚兄一臂之力,”邵礼怀听他这番言语,

也就信以为真,诧异道:“老哥何出此言,且请讲明,小弟自当为力。”赵

万全就做成一派谎话,说陆长波人面兽心,如何吞吃他丝价。如何不肯付银,

如何请了好手将他打伤,说得个千真万确。邵礼怀不禁起身,怒道:“不料

那厮欺人太甚!老哥在那里买卖已非一日,他赚了银钱也不知多少,此时他

既反脸无情,小弟岂有不相助之理。”说着又命打水送茶,忙个不了。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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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骂道:“你这丧心的狗贼,还说人家反脸无情,少时也叫你现了本相。”

当时说道:“兄弟可无须照应,愚兄还有朋友,现在街坊寻找下落,只因俺

但知你在这山东省内一个蒲萁寨地方,却不知那一府州县,多亏遇了几个旧

友,从前也是绿林中人,知道这个所在,故尔一同前来寻觅贤弟。你此时也

无须招呼,且同你出去将他三人寻到,谅你这寄寓也不便我等众人居住,不

如在客店安顿下来,还有事商议。”邵礼怀也不知细底,只得同他出了店堂,

向着柜上说道:“我与这朋友上街有事,多半今晚不能回来。若执事问我,

你等告诉他便了。”说毕,同万全出了店门。先到大街上走了一回,未能遇

见问道:“你这朋友可曾到此地来过?这寨内不下有数百里宽阔,市面林立,

若这样寻找,怕到晚上也不能碰头。你们可曾约在什么地方等候么?”万全

道:“我因匆匆找你,临别时节叫他在寨口等我。此时天已不早,或者已到

那里,我们再回转去罢。”

两人转身止向东走,却巧对面遇见马荣,深恐他骤然来问,乃道:“马

大哥,你待久了。只因我们这小弟苦苦扳谈 ,因此耽搁了工夫。现在他二人

曾寻到寓么?”马荣见邵礼怀与他同来,心下暗暗欢喜,也就上前招呼,说:

“客店即在前面,此时可去一歇罢。”说着,在前引路,三人到了前街,走

进里面。早有店主认得礼怀,忙道:“这客人是大爷的朋友么?”礼怀道:

“皆是我的乡亲,你们务必照应周到,随后房金照我一共算给。”店主连声

答应,叫小二取了钥匙,将房间开下。乔泰、应奇也由外面进来,众人一同

坐下,彼此通名道姓,说了一会。马荣、乔泰顺着万全的口气,报了履历,

无非说从前在绿林买卖,专好结交好汉英雄,因赵三哥受了这屈,故此同来

奉约,相助一臂。邵礼怀见他们言语爽快,也就高谈阔沦。命小二备了酒肴,

代大众接风,彼此欢呼畅饮。

约至三更以后,方才散席,赵万全道:“愚兄的情节,贤弟是尽知的了。

但此事迫不及待,这三位还有别事要办,究定何日动身?你这里丝货可曾脱

清?愚兄的意思,明日在此耽搁一天,可将款项完齐,一路前去干了此事,

也好回转家乡。”邵礼怀听他这话,当时发了一怔,说道:“小弟的货物虽

已卖脱,但是各款须要秋后方可交完,暂时万不能回转湖州。总之,老哥之

事定然同去,报复这狗头便了。诸位初到此地,也该稍息两日。今日已过,

准于大后朝动身何如?”马荣怕万全过于催促,反令他生疑惑,忙在旁插言

道:“赵三哥也不必过急,迟早这口气总要出的,也不拘在这一两日上。就

停两日动身何妨。”邵礼怀笑道:“还是马大哥圆通,此时已是夜深,我还

要回转店去,你们且请安歇罢。”说着,令小二点了个提灯,别了大众,出

门而去。

这里马荣将明间格扇关上,灭了灯光,即将房门关好,低声向赵万全言

道:“人是碰着了,但是这地方是他管下,即便动手,未必能听我们如愿。

你这调虎离山的计策虽好,可知这一路上难免不得风声。设若为他听见,说

高家洼出了命案,缉获凶手,那时再将我们形迹一看,他也是惯走江湖的人,

岂有不知的道理?若在半路为他逃走,岂不可惜。”应奇道:“你们还久当

差事的,难道这点尴尬不知!昨日曲阜县已投了公文,好在邵礼怀有两日耽

搁,明日无论谁人进城一趟,请县派差在半路接应。我们将他诱出寨门,在

半路摆布,还怕他逃到何处呢?”众人计议已定,各自安歇不提。

① 扳 (p ān,音潘)谈——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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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邵礼怀已着人来请,说:“咋日匆匆,店内未曾接风,今早

执事奉请诸位过去一叙,一则为大众接风,二则专诚陪礼。”赵万全听了为

话,向着来人道:“我们本拟今日前去拜谒,稍停一会当即过去。”那人答

应而去。这里马荣道:“你们此时自然到他那里。我是要进城办事的,他若

问我,就说我访友去了,大约明午方可回来。”万全答应,先是马荣出去,

方才同应奇、乔泰来到缎庄里面。邵礼怀与执事人已在门口观望,见他们已

至面前,随即邀入客厅。叙了一会寒温,用了早点,谈论些南北风景,已有

午正时节。当中设了酒席,执事人向赵万全道:“昨日邵客人道及尊意,约

他同去曲阜。此事本应遵命,惟款项各节一时难清,小庄当此青黄不接之时,

又难垫付,是以去后还须回来。如尊驾不弃,何妨俟尊事平复,同来一游,

稍尽地主之谊。”万全知他是敷衍的套话,当时谦恭了一回,与礼怀约定了

后日动身。酒过数巡,大家席散。不知万全果能拿获得邵礼怀,且看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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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蒲萁寨半路获凶人 昌平县大堂审要犯

却说赵万全席散之后,约定后日一准动身,午后在寨内各街游玩了一会。

到了上灯时节,马荣已是回来。乔泰心下疑惑,暗道:“他来往也有一百余

里,何以如此快速,莫非身有别故么?”奈邵礼怀同在一处,不便过问,因

说道:“马大哥回来么,朋友可曾遇见?邵兄正在记念呢,谓今日杯酒盘桓,

少一尊驾。”马荣也就答话说道:“小弟今日未能奉陪,抱罪之至。”邵礼

怀也是谦恭了两句,彼此分手。来至寓中,万全见礼怀已走,忙道:“马哥

何以此刻即回,莫非未到衙门么?”马荣道:“应该这厮逃走不了。去未多

远,巧遇从前在昌平差快,现在这莱州当个门总。我将来意告知于他,他令

我们只管照办,临时他招呼各快头在半途等候。此人与我办几件案子,凡事

甚为可靠,此去谅无虚言。好在只有明日一天,后日就要起身的,即便他误

事,将他押至本地衙门,也可逃走不去。”万全更是欢喜。

光阴易过,已至三天。这日五更时候,邵礼怀先命人送来一个包袱,另

外一百两银,随后本人到了店内,将房饭开发清楚。五人到缎庄内告辞,由

此起身。

出了东寨,直向曲阜大道而来。走至己正光景,离寨已有二三十里,陡

然万全停下不走。邵礼怀笑道:“老哥虽是北方人氏,这行道儿的径儿,还

比不得小弟呢。”万全也不开口。又走了一二里路径,见来往的行人比先前

少了许多,站定身躯,向着邵礼怀说道:“愚兄有句活动问贤弟。”邵礼怀

道:“老哥何事,尽管说来,你我两人计议。”万全方要向下说去,马荣与

乔泰早已走陇过来,高声说道:“赵三哥,你既领我们到此,此事也不关你

问了,俟我等同他扳谈。请问你由湖州到此,有一贩丝姓徐的,是与你同行

的么?高家洼杀死两人,夺了车辆,你可知与不知?常言道:“杀人抵命,

天理昭彰。你若明白一点,咱们还是好好交情,留点面子与姓邵的。你讲罢。”

邵礼怀见他三人说了这话,如同冷水流入满身,不由的心中乱跳,面皮改色。

知道不是事,赶着退了一步,到了大路道口,向着赵万全骂道:“你这狗头,

咱道你受人欺负,特去为你报仇,谁知你用暗计伤人。小徐是俺杀了,你能

令俺怎样?”说着掀去长衫,露出紧身短袄,排门密扣,紧对当中。万全冷

笑道:“你这厮到了此时,还这样强横,可知小徐阴灵不散。他与你今日无

冤,往日无仇,背井离乡,不过为寻点买卖,你便图财害命,丧尽良心。可

知阴有阎罗,阳有官府。现在昌平县狄太爷登场相验,缉获正凶。你若是个

好汉,与俺们一同投案,在堂上辨个三长四短,放释出来,免得连累别人。

若想在此逃走,你也休生妄想。”

话还未毕,只见马荣迈步进前,用了个独手擒王势,左手直向他喉下戳

来。邵礼怀知遇了对头,还敢怠慢?忙将身子一偏,伸手来分他那手。马荣

也就将手收转,用了个五鬼打门势,两腿分开,照定他色囊踢去。邵礼怀见

来得凶猛,随即运动气功,将两卵提了上去,反将两腿支开,预备他裆下踢

来,用那道士封门法,将他夹起,摔他个觔斗。乔泰在旁看得清楚,深恐马

荣敌他不住,忙由背后一拳打来。邵礼怀晓得不好,只得将身于一蹿,到了

圈外,迈步想望东逃走。赵万全哈哈笑道:“俺知道就有这鬼计。为你逃走,

也不来此一趟了。”说着身动如飞,扑到面前,当头将他挡住。邵礼怀心下

① 盘桓——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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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急,高声向万全道:“老哥也不必追人追急了。此事虽小弟一时之错,与

老哥面上,从无半点差池,何故今日苦苦相逼?你道我真逃走不去么?”当

时两手舞动猴拳,上下翻腾,如雪舞梨花相似,紧对万全上身没命打来,把

个马荣与乔泰倒吓得不敢上前,不知他有多大本领。赵三见了,笑道:“你

这伎俩,前来哄谁?你师父也比不得我,况你这无能之辈,欲想在俺面前逃

走,岂非登天向日之难?”当时也就将两袖高卷,前后高下,打着一团。众

人在旁看得如两个蜻蜒一般,你去我来,不知是谁胜谁负。约有一时之久,

忽然赵万全两手一分,说声:“去罢!”邵礼怀早已一个斛斗跌了圈外。马

荣手明眼快,跳上前去将他按住。乔泰身边取出个竹管,吹叫两下,远远来

了许多差快,木拐铁尺,蜂拥而来。乃是马荣昨日遇见那个门总,约定在此

埋伏。此时走进前来,见凶犯已获,赶着代礼怀将刑具套上。一干人众,推

推拥拥直向莱州城而来。

到了州衙,天己将黑,随即请本官过堂。也不深问口供,饬令借监收禁。

那知就此一来,赵万全虽是负义出头,代死者伸雪,找到这蒲萁寨内,谁知

倒令莱州府的差快骚扰了许多钱财。俟他们去后,请官出了签票,说立大缎

庄和邵礼怀通同谋害,是他的窝家。这日将差役下去,把个执事人吓得魂飞

天外,叫屈连天。花了许多使用,复又命合寨公保,方才将这事了结。此是

闲话,暂且不提。

且说马荣在莱州府照壁后寻到了客店,住宿一宵。次日清早,由官府出

了文书,加监押送。当时在监内提出凶犯,上路而行。过府穿州,不到十日

光景,已到昌平界内。马荣先命应奇前去禀到,报知狄公。到了下昼之时,

抵了衙署。狄公见天色已晚,传命姑且收禁。当时将马荣等人传了进去,问

了擒获的原由,又将赵万全称赞一番,令他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晨,狄公升堂,将邵礼怀提出。此时早惊动左近百姓,说高家洼

命案已破,无不拥至衙前,群来听审。只见邵礼怀当堂跪下,狄公命人开了

刑具,向下问道:“你这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向来作何生理?”但听下

面答道:“小人姓邵,名礼怀,浙江湖州人氏。自幼贩湖丝为业。近因山东

行家缺货,特由本籍贩运丝来借叨利益,不知何故公差前去,将小人捉拿来

署,受此窘辱,心实不甘。求大人理楚。”狄公冷笑道:“你这厮无须巧饰

了,可知本县不受你欺骗的,你为生意中人,岂不知道个守望相助。为何在

高家洼地方,将徐姓伙伴杀死,后又夺取车辆,杀死路人。这案情由,还不

快快供来!”邵礼怀听了这活,虽是自己所干,无奈痴心妄想,欲求活命,

不得不矢口抵赖说:“大人的恩典。此皆赵万全与小人有仇,无故牵涉。小

人数千里外贸易为生,正思想多一乡亲便多一照应,岂有无辜杀人之理?这

事小人实是冤枉,求大人开恩。”狄公道:“你还在此搪塞。既有赵万全在

此,你从何处抵赖?”随即传命万全对供。万全答应,在案前侍立。狄公道:

“这狗头在公堂上面还不招认,你且将他托售丝货的原由,在本县前诉说一

遍。”万全就将当时原原本本驳诘 了一番,说他托货之时,言下徐姓暴病身

死,此时为何改了言语?邵礼怀那里招供,直是呼冤不止。狄公将惊堂一扑,

喝:“这大胆的狗头,现有人证在此,还是一派胡言。不用大刑,谅汝不肯

招认。”两边一声吆喝,早将夹棍摔下堂来。上来数人,将邵礼怀按住,行

① 饬 (chì,音斥)——上级命令下级。

① 驳诘 (bójié— — 音伯结)——追问,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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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的差役将他左腿拖出,撕去鞋袜,套上绒绳,只听狄公在上喝叫:“收绳!”

众差威武一声,将绳收紧。只见邵礼怀将脸一苦,咯吓一响,鲜血交流,半

天未曾开口。狄公见他如此熬刑,不禁嚇然大怒,复又命人取过一小小锤头,

对定棒头猛力敲打。邵礼怀虽学过数年拳棍,有点运功,究竟禁不住如此匪

刑,登时大叫一声,昏晕过去。

执刑差役赶着上来回禀,取了一碗阴阳冷水,打开命门,对面喷去。不

到半刻光景,礼怀方渐渐醒来。狄公喝道:“汝这狗头,是招与不招?可知

你为了几百银两,杀去两人,累得两家老小。以一人去抵两命,已是死有余

辜,还在此任意熬刑,岂非是自寻苦恼。”邵礼怀仍然不肯招认。狄公道:

① ②

“本县不与你个对证,你皆是一派游供。赵万全姑作诬扳,孔客店你曾居

住,明日令孔万德前来对质,见你尚有何辨?”当时拂袖退堂,仍将邵礼怀

收监,补提孔万德到堂对质。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游供——不实之辞。

② 诬扳 (wūp ān,音屋潘)——诬,捏造罪状陷害人;扳,同“攀”,牵扯。谓招供时凭空牵扯,陷害别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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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邵礼怀认供结案 华国祥投县呼冤

却说狄公见邵礼怀不肯招认,仍命收入监内,随即差马荣到六里墩,提

孔万德到案。马荣领命上后,次日将胡德并汪仇氏一于原告,与孔万德一同

来城。狄公随即升堂,先带孔万德问道:“本县为你这命案费了许多周折,

始将凶手缉获。惟是他认苦挨刑,坚不吐实,以此难以定案。但此人果否是

正凶不是,此时也不能遽定,特提汝前来。究竟当日那姓邵同姓徐两人到你

店中投宿时,你应该与他见面了,规模形样谅皆晓得。这姓邵的约有多大年

岁,身材长短,汝且供来。”孔万德听了这话,战战兢兢的禀道:“此事已

隔有数月,虽十分记忆不清,但他身形年貌,却还记得。此人约有三十上下

的年纪,中等身材,面黑长瘦。最记得一件,那天晚间令小人的伙计出去沽

酒 ,回来在灯光之下见他饮食,他口中牙齿好像是个黑色。大人昨日公差将

他缉获来案,小人并不知道,在先又未与他见,并非有意诬栽。请大人提出,

当堂验看,如果是个黑齿,这人也不必问供,那是一定无疑了。且小人还记

得他那形样,一看未有不知的。”狄公见他指出实在证据,暗道:“天下事

可以谎说得,这物件是他生成的样子,且将他提出看视。”当时在堂上标了

监签,禁子提牌将邵礼怀带到案前,当中跪下。狄公道:“你这厮昨日苦苦

不肯招认,今有一人在此,你可认得他么?”说着用手指着孔万德,令他认

识。邵礼怀抬头一看,见是六里墩客店的主人,知是强辨不来,只得大声骂

道:“你这老畜是谁?向与你未曾识面,何故串通赵万全,挟仇害我。”孔

万德不等他说完,一见了面,不禁放声哭道:“那客人,你害得我好苦呀!

老汉在六里墩开设有数十年客店,来往客人无不信实,被你害了这事,几乎

送了性命。不是这青天太爷,那里还想活么?当时进店时节,可是你命我接

那包裹的,晚间又饮酒的么?次日天明给我房钱,皆是你一人干的。临走还

招呼我关门。那知你心地不良,出了镇门就将那个徐相公害死。一个不足,

又添上一个车夫。我看你也不必抵赖了,这青天太爷,也不知断了多少疑难

案件,你想搪塞也是徒言。”复向狄公道,“小人方才说他牙齿是黑色,请

太爷看视,他还从那里辨白?”狄公听了此言,拾头将邵礼怀一望,果与他

所说无异。当时拍案叫道:“你这狗头,分明确有证据,还敢如此乱言。不

用重刑,谅难定案。”随即命左右取了一条铁索,用火烧得飞红,在丹墀下

铺好,左右两人将凶犯绰起,走到下面,将磕膝露出,对定那通红的练子,

纳了跪下。只听哎哟一声,一阵清烟,痴痴的作响,真是痛入骨髓,把个邵

礼怀早已昏迷过去。再将他两腿一望,已是皮肉焦枯,腥味四起。只见执刑

的差役将大炉移到阶下,命人取过一碗滴醋,向炉中一泼,登时酸烟四起,

透入脑门。约有半盏茶时,邵礼怀沉吟一声,渐渐的苏醒。狄公道:“你是

招与不招?若再迟延,本县就另换刑法了。”邵礼怀到了此时,实是受刑不

过,只得向上禀道:“小人自幼在湖州丝行生理,每年在此坐庄。只因去岁

结识了一个妇人,花费了许多本钱,回乡之后负债累累。今岁有一徐姓小官,

名叫光启,也是当地的同业,约同到此买卖。小人见他有二三百金现银外,

七八百两丝货,不因陡起歹意,想将他治死,得了钱财与那妇人安居乐业。

一路之间虽有此意,只是未逢其便。这日路过治下六里墩地方,见该处行人

③ 遽 (jù,音巨)——急忙。

④ 沽 (gū,音姑)酒——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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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少,因此投在孔家客店。晚间用酒将他灌醉,次日五鼓动身,彼时他还未

醒,勉强催促他行。走出了镇口,背后一刀将他砍倒。正拟取他身边银两,

突来过路的车夫,瞥眼看见,说我拦街劫盗,当时就欲声张。小人惟恐惊动

居民,也就上前将他砍死,得了他的车辆,推着包裹物件,得路奔逃。谁知

心下越走越怕,过了两站路程,却巧遇了这赵万全,谎言请他售货,得了他

几百银子,将车子与他推载。此皆小人一派实供,小人情知罪重,只求太爷

开恩,俯念我家有老母。”狄公冷笑道:“你还记念着家乡,徐光启难道没

有老小么?”说着,命刑房录口供,入监羁禁,以便申详上宪。当时书役将

口供录好,高声诵念了一遍,命邵礼怀盖了指印,收下监牢。

狄公方要退堂,忽然衙前一片哭声,许多妇女男幼揪着二十四五岁的后

生,由头门喊起,直叫伸冤。后面也跟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哭得更是悲

苦。见狄公正坐堂,当时一齐跪下案前,各人哭诉。狄公不解其意,只得令

赵万全先行退去,然后向值日差言道:“你问这干人为何而来?不要许多人,

单叫他原告上来问话,其余暂且退下,免得审听不清。”值日差领命,将一

众人推到班房外面,将狄公吩咐的话说了一遍。当时有两个原告跟他进来。

狄公向下一望,一个是中年的妇人,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人到了案前,左右

分开跪下。狄公问道:“汝两人是何姓名?有什么冤抑前来扭控。”只听那

妇人先来开口道:“小妇人姓李,娘家王氏。丈夫名唤在工,是本地县学增

① ②

生 。只因早年亡故,小妇人苦守柏舟,食贫茹苦。膝下只有一女,名唤黎

姑,今年十有九岁,去岁经同邑史清来为媒,聘于本地孝廉华国祥之子文俊

为妻。前日彩舆吉日,甫咏于归。未及三朝,昨日忽然身死。小妇人得信,

如同天突一般,赶着前去观望。那知我女儿浑身青肿,七孔流血,眼见身死

不明,为他家谋害。可怜小妇人只此一女,满望半子收成,似此苦楚,求青

天伸雪呢。”说毕,放声大哭,在堂下乱滚不止。狄公忙着命媒婆将他扶起,

然后向那老者问道:“你这人可是华国祥么?”老者禀道:“老身便是国祥。”

狄公道:“佳儿佳妇,本是人生乐事,为何娶媳三朝即行谋害。还是汝等翁

姑凌虐,抑是汝家教不严,儿子做出这非礼之事?从实供来,本县好前去登

场相验。”狄公还未说毕,华国祥已是泪流满面,说道:“举人乃诗礼之家,

岂敢肆行凌虐。儿子文俊虽未功名上达,也是应试的童生,而且新婚燕尔,

夫妇和谐,何忍下此毒手?只囚前日佳期,晚间儿媳交拜之后,那时正宾客

盈堂,有许多少年亲友欲闹新房。举人因他们是取笑之事,不便过于相阻。

谁知内中有一胡作宾,乃是县学生员,与小儿是同窗契友,平日最喜嬉戏。

当时见儿媳有几分姿色,生了妒忌之心,评脚论头,闹个不了。举人见夜深

更转,恐误了吉时,便请他们到书房饮酒。无奈众人异口同声,定欲在新房

取闹。后来有人转圜 ,命新人饮酒三盅,以此讨饶。众人俱已首肯,惟他执

意不行。后来举人笑斥他几句,他就老羞变怒,说:‘取闹新房,金吾不禁。

你这老头,如此可恼,三朝内定叫你知我的利害便了。’举人当时以为他是

戏言,次日并复行请酒。孰料他心地窄狭,怀恨前仇,不知怎样将毒药放在

新房茶壶里面。昨晚文俊幸而未曾饮喝,故而未曾同死。媳妇不知何时饮茶,

① 增生——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

② 柏舟——寡妇自誓之辞。

③ 舆 (yú,音与)——轿子。

① 转圜 (huán,音环)——调停;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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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下毒药,未及三鼓便腹痛非常,登时合家起身看视,连忙请医求救,约有

四鼓,已一命鸣呼。可怜一如花似玉的美人,竟为这胡作宾害死。举人身列

缙绅,遽 遭此祸,务求父台伸雪。”说着也是痛哭不止。狄公听他们各执一

词,乃道:“据你两造所言,这命案明是这胡作宾肇祸。但此人不知可曾逃

逸 ?”华国样道:“现已扭禀来辕,在衙前伺候。”狄公当时命带胡作宾到

案。

一声传命,早见仪门外也是个四十五岁的妇人领着一个后生哭喊连声,

到案跪下。狄公问道:“你就是胡作宾么?”下面答道:“生员正是胡作宾。”

狄公随向他喝道:“还亏你自称生员,你既身列胶庠,岂不达周公之礼?冠

昏丧祭,事有定仪,为何越分而行,无礼取闹?华文俊又与你同窗契友,夫

妇乃人之大伦,为何见美生嫌,因嫌生妒,暗中遗害。人命关天,看你这一

领,也是辜负了。今日他两造具控,本县明察如神,汝当日为何起意,如何

下毒,从速供来,本县或可略分言情,从轻拟罪。若谓你是黉 门秀士,恃为

护符,不能用刑拷问,那就是自寻苦恼了。莫说本县也是科第出身,十载寒

窗,作了这地方官宰,即是那不肖贪婪之子,遇了这重大的案件,也有个国

法人情,不容袒护。而且可知本县是言出法随的么。”狄公说了一番,不知

胡作宾如何回言,且看下回分解。

② 遽 (jù,音据〕——竟。

③ 逸 (yì,音义)——逃跑。

④ 胶庠 (xiáng,音详)——胶,东周谓大学;庠,殷称谓学校。对生员的别称。

⑤ 黉 (hóng,音红)——古代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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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胡秀才戏言召祸 狄县令度理审情

却说狄公将胡作宾申斥一番,命他从实供来。只见他含泪回言,匍伏在

地,口称:“父台暂息雷霆,看生员细禀。前日闹房之事,虽有生员从中取

笑,也不过少年豪气,随众笑言。那时诸亲友在他家中,不下有三四十人,

生员见华国祥独不与旁人求免,惟向我一人拦阻,因恐当时便允,扫众人之

兴,是以未曾答应。谁知忽然挟长面斥生员,因一时面面相窥,遭其驳斥,

似乎难以为情,因此无意说了句戏言,教他三日内防备,不知借此为转圜之

话,而且次日华国祥复设酒相请,即有嫌隙,已言归于好,岂肯为此不法之

事,谋毒人命。生员身列士林,岂不知国法昭彰,疏而不漏?况家中现有老

母妻儿,皆赖生员舌耕度日,何忍作此非礼之事,累及一家?如谓生员有妒

忌之心,他人妻室,虽妒亦何济于事。即便妒忌,应该谋占谋奸,方是不法

人的奸计,断不至将他毒死。若说生员不应嬉戏,越礼犯规,生员受责无辞。

若以生员谋害人命,生员实是冤枉,求父台还要明察。”说毕,那个妇人直

是叩头呼冤,痛哭不己。狄公问他两句,乃是胡作宾的母亲,自幼孀居,抚

养这儿子成立。今因戏言遭了这横事,深怕在堂上受苦,因此同来,求狄公

体察。狄公听了他三人言同,心下狐疑不决,暗道:“这华李两家,见了儿

女身死,自然是情急具控。惟是牵涉这胡作宾在内,说他因妒谋害,这事大

有拟疑。莫说从来闹新房之人断无害新人性命之理,即以他为人论,那种风

流儒雅,不是谋害人命的人。而且他方才所禀的言词,甚是入情入理。此事

倒不可造次 ,误信供词。”停了一晌,乃问李王氏道:“你女儿出嫁未及三

朝,遽尔身死,虽觉身死不明,据华国祥所言,也非他家所害。若因闹新房

起见,胡作宾下毒伤人,这是何人为凭?本县也不能听一面之词,信为定谳 。

汝等姑且退回,具禀补词,明日亲临相验,那时方辨得真伪。胡作宾无端起

衅,指为祸首,着发县学看管,明日验毕再核。”李王氏本是世家妇女,知

道公门的规矩,理应验后拷供,当时与华国样退下堂来,乘轿回去,专等明

日相验。惟有胡作宾的母亲赵氏,见儿子发交县学,不由一阵心酸,嚎啕大

哭。无奈是本官吩咐的,直待望他走去,方才回家,预备临场判白。这也不

在话下。

但说华国祥回家之后,知道相验之时闲人拥挤,只得含着眼泪命人将厅

堂及前后的物件搬运一空。新房前后搭了芦席,虽知房屋遭其损坏,无奈这

案情重大,不得不如此办法。所幸他尚是一榜人员,地方上差役不敢罗唣。

当时忙了一夜。惟有他儿子见了这个美貌娇妻,两夜恩情,忽遭大故,直哭

得死去活来。李王氏痛女情深,也是前来痛哭。这一场祸事,真叫神鬼不安。

到了次日,当坊地甲先同值日差前来布置。在厅前设了公案,将屏门大

开,以便在上房院落验尸,好与公案相对。所有那动用物件,无不各式齐全。

华国祥当时又请了一妥实的亲戚,备了一口棺木,以及装殓的服饰,预备验

后收尸。各事办毕,已到己正时候,只听门外锣声响亮,知是狄公登场。华

国祥赶急具了衣冠,同儿子迎接出去,李王氏也就哭去后堂。狄公在福祠下

轿,步入厅前。国祥邀了坐下,家人献上茶来。文俊上前叩礼已毕。狄公知

是他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是个读书儒雅的士子,心下实是委决不下,

① 造次——轻率;鲁莽。

② 谳 (y àn,音艳)——审判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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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向他问道:“你妻子到家甫经三天,你前晚是何时进房的么?进房之时,

他是若何模样?随后何以知茶壶有毒,他误服身亡?”文俊道:“童生因喜

期诸亲前来拜贺,因奉家父之命往各家走谢。一路回来,已是身子困倦,适

值家中补请众客,复命之后,不得不略与周旋。客散之后,已是时交二鼓,

当即又至父母膝前稍事定省,然后方至房中。彼时妻子正坐在床沿下面,见

童生回来,特命伴姑倒了两盏浓茶,彼此饮吃。童生因酒后已在书房同父母

房中饮过,以至未曾入口,妻子即将那一盏吃下,然后入寝。不料时交三鼓,

童生正要睡熟,听他隐隐的呼痛。童生方拟他是积寒所致,谁知越痛越紧,

叫喊不休。正欲命人请医生,到了四鼓之时,已是魂归地下。后来追本寻源,

方知他腹痛的原由,乃是吃茶所致。随将茶壶看视,已变成赤黑的颜色,岂

非下毒所致?”狄公道:“照此说来,那胡作宾前日吵闹之时,可曾进房么?”

文俊道:“童生午前即出门谢客,未能知悉。”华国祥随即说道:“此人是

午前与大众进房的。”狄公道:“既是午前进房的,这茶壶设于何地?午后

你媳妇可曾吃茶么?泡茶又是谁人?”华国祥被狄公问了这两句,一时反回

答不来,直急得跌足哭道:“举人早知有这祸事,那时就各事留心了。且是

新娶的媳妇,这琐屑事也不便过问,那里知道得清楚?总之这胡作宾素来嬉

戏,前日一天也是时出时进的。他乃有心毒害,自然不为人看见了。而况他

至二更时候,方与众人回去,难保午后灯前背人下毒。这事但求父台拷问他,

自然招认了。”狄公道:“此事非比儿戏,人命重案,岂敢据一己偏见深信

不疑?即令胡作宾素来嬉戏,这两日有伴姑在房,他亦岂能下手?这事恐另

有别故,且请将伴姑交出,让本县问他一问。”华国祥见他代胡作宾辨驳,

疑他有心袒护,不禁作急起来,说道:“父台乃民之父母,居官食禄,理合

为民伸冤。难道举人有心牵害这胡作宾不成?即如父台所言,不定是他毒害,

还就此含糊了事么?举人尚身在缙绅,出了这事尚且如此怠慢,那百姓岂不

是冤沉海底么?若照这样,平日也尽是虚名了。”狄公见他说起混话,因他

是个苦家,当时也不便发作,只得说道:“本县也不是不办这案。此时追寻,

正为代你媳妇伸冤的意思。若听你一面之词,将胡作宾问抵,设若他也是个

冤枉,又谁人代他伸这冤呢?凡事俱有个理解。而且此时尚未问验,何以就

如此焦急?这伴姑本县是要讯问的。”当时命差役入内提人。华国祥被他一

番话,也是无言可对,只得听他所为。

转眼之间,伴姑已伏俯在地。狄公道:“你便是伴姑么?还是李府陪嫁

过来,还是此地年老仆妇?连日新房里面出入人多,你为何不小心照应么!”

那人见狄公一派恶言厉声的话,吓得战战兢兢,低头禀道:“老奴姓高,娘

家陈氏。自幼蒙李夫人恩典,叫留养在家,作为婢女。后来蒙恩发嫁与高起

为妻,历来夫妇皆在李家为役。近来因老夫人与老爷相继物故 ,夫人以小姐

出嫁,见老奴是个旧仆,特命陪伴前来。不意前晚即出了这祸事了。小姐身

死不明,叩求太爷将胡作宾拷问。”狄公初时疑惑是伴姑作弊,因他是贴身

的用人,又恐是华国祥嫌贫爱富另有别项情事,命伴姑从中暗害,故立意要

提伴姑审问。此时听他所说,乃是李家的旧人,而且是他携着大的小姐,断

无忽然毒害之理,心下反没了主意。只得向他问道:“你既由李府陪嫁过来,

这连日泡茶取火,皆是汝一人照应的了。临晚那壶茶,是何时泡的呢?”高

陈氏道:“午后泡了一次,上灯以后又泡了一次。夜间所吃,是第二次泡的。”

① 物故——亡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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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又道:“泡茶之后,你可离房没有?那时书房曾开酒席。”伴姑道:“老

奴就吃夜饭出来一次,余下并未出来。那时书房酒席,姑少爷同胡少爷也在

那里吃酒。但是胡少爷认真,晚间忿忿而走,且说下狠言,这毒药半是他下

的。”狄公道:“据你说来,也不过是疑猜的意思。但问你午后所泡的一壶,

可有人吃么?”伴姑想了一会,也是记忆不清。狄公只得入内,相验尸骸。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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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善言开导免验尸骸 二审口供升堂讯问

却说狄公听了伴姑高陈氏之言,更是委决不下,向华国祥说道:“据汝

众人之言,皆是独挟己见。茶是灯后泡的,其时胡作宾又在书房饮酒,伴姑

除吃晚饭又未出来,不能新人自下毒物。不然,即要在伴姑身上追寻了。午

后有无人进房,他又记忆不清,这案何能臆断?且待本县勘验之后,再为审

断罢。”说着起身到了里面。

此时李王氏以及华家大小眷口,无不哭声震耳,说:“好个温柔美貌的

新娘,忽然遭此惨变。”狄公来至上房院落,先命女眷暂避一避,在各处看

视一遭。然后与华国祥走到房内,见箱笼物件俱已搬去,惟有那把茶壶并一

个红漆筒子,放在一张四扇漆桌子上,许多仆妇在床前看守。狄公问道:“这

茶壶可是本在这桌上的么?你们取了碗来,待本县试他一试。”说着,当差

的早已递过一个茶盏。狄公亲自取在手中,将壶内的茶倒了一盏,果见颜色

与众不同,柴黑色,如同那糖水相似,一阵阵还放出那派腥气。狄公看了一

回,命人唤了一只狗来,复着人放了些食物在内,将他泼在地下。那狗也是

送死,低头哼了一两声,一气吃下。霎时之间,乱咬乱叫,约有顿饭时节,

那狗已一命呜呼。狄公更是诧异,先命差役上了封标,以免闲人误食,随即

走到床前,看视一遍,只见死者口内漫漫地流血,浑身上下青肿非常,知是

毒气无疑。转身到院落站下,命人将李王氏带来,向着华国祥与他说道:“此

人身死,是中毒无疑。但汝等男女两家,皆是书香门弟,今日遭了这事,已

是不幸之事,既具控请本县究办,断无不来相验之理。但是死者因毒身亡,

已非意料所及,若再翻尸寻骨,死殖难安。死者固更觉含冤,生者亦关体面。

本县愚见,莫加以中毒身亡定案,俟后审出正犯,即以此作抵,免得此时翻

尸相验。此乃本县怜惜之意,特地命汝两造前来说明缘故,若不忍死者吃苦,

便具免验结来,以免日后翻悔。”华国样还未开言,李王氏向狄公哭道:“青

天老爷,小妇人只此一女,因他身死不明,故尔据情报控。即老爷如此定案,

免得他死后受苦,小妇人情愿免验了。”华文俊见岳母如此,总因夫妇情深,

不忍他遭众人摆布,也就向国祥说道:“父亲且允了这事罢。孩儿见媳妇死

得太惨,难得老父台成全其事,以中毒定案,此时且依他收殓。”华国祥见

儿子与死鬼的母亲皆如此说,也不肯过事苛求,只得退下,同李王氏具了免

验的甘结。然后与狄公说道:“父台令举人免验,虽是顾惜体面之意,但儿

媳中毒身亡,此事众目所见,惟求父台总要拷问这胡作宾,照例惩办。若以

盖棺之后具有甘结,一味收殓,那时老父台反为不美了。”狄公点点首,将

结取过,命刑役皂隶退出后堂,心下实是踌躇,一时不便回去,坐在上房,

专看他们出去之时有什么动静。

此时里里外外,自然闹个不清。仆众亲朋俱在那里办事,所幸棺木一切

昨日俱已办齐,李王氏与华文俊自然痛入酸肠,泪流不止。狄公等外面棺木

设好,欲代死者穿衣,他也随着众人来到房内。但闻床前一阵阵腥气,吹入

脑髓,心下直是悟不出个理来。暗道:“古来奇案甚多,即便中毒所致,这

茶壶之内无非被那砒霜信石 ,服在腹中纵然七孔流血,立时毙命,何以有这

腥秽之气?你看他尸身虽然青肿,皮肤却未破烂,而且胸前膨涨如瓜,显见

① 父台——对父亲的敬称。

② 信石——砒霜的不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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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别故。莫非床下有什么毒物么?”一人暗自揣度,忽有一人喊道:“不

好了,怎么死了两日,腹中还是掀动,莫非作怪么?”说着,登时跑下床来,

吓得颜色都变,跑了。观看那些人,见他如此说,须大着胆子到他那里观看,

复又没有动静,以致众人俱说他疑心。

当时七上八下,赶将衣服穿齐,只听阴阳生招呼入殓,众人一拥下床,

将尸身升起,拈出临间入殓。惟有狄公,等人众出去之后,自己走到床前细

细观看一回,后又在地下瞧了一瞧,但见有许血水点子,里面带着些黑丝,

好像活动的样子。狄公看在眼内,出了后堂,在厅前坐下,心下想道:“此

事定非胡作宾所为,内中必有奇怪的事件。华国祥虽一口咬定,不肯放松,

若不如此办法,他必不能依断。”主意想定,却好收殓已毕,狄公命人将华

国祥请出,说道:“此事似在可疑,本县断无不办之理。胡作宾虽是个被告,

高陈氏乃是伴姑,也不能置身事外,请即交出,一齐归案讯办,以昭公允。

若一味在胡作宾身上苛求,岂不致招物议?本县断不苛待尊仆便了。”华国

祥见他如此说法,总因他是地方的父母官,案件要听他判断,只得命高陈氏

出来,当堂申辨。狄公随即起身乘轿回衙。此时惟胡作宾的母亲感激万分,

知道狄公另有一番美意,暗中买嘱差役,传信与他儿子,不在话下。

单说狄公回到署中,也不升堂理件,但传命将高陈氏交官媒看管,其余

案件全行不问。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华国祥这日发急起来,向着他儿子怨道:

“此事皆是汝这畜生误事。你岳母答应免验,他乃是个女流,不知公事的利

弊。从来做官的人,皆是省事为是,只求将他自己脚步站稳,别人的冤抑他

便不问了。前日你定要请我免验,你看这狗官至今未曾发落。他所恃着,我

们已具了甘结,虽然中毒是真,那胡作宾毒害是无凭无据,他就借此迟延,

意在袒护那狗头。岂不是为你所误?我今日倒要前去催审,看他如何对我。

不然,这上控的状子是免不了的。”说着,命人带了冠带,径向昌平县而来。

你道狄公为何不将这事审问,奈他是个好官,从不肯诬害平人。他看定这事

非胡作宾所为,也非高陈氏陷害,虽然知道这缘故,只是思不出个原由,毒

物是何时下入,因此不便发落。

这日午后,正与马荣将赵万全送走,给了他一百银路费,说他心地明直,

于邵礼怀这案勇于为力。赵万全称谢一番,将银两壁还,分手而去。然后向

马荣说道:“六里墩那案,本县起初就知易办,但须将姓邵的缉获就可断结。

惟是毕顺验不出伤痕,自己已经检举。那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国祥媳

妇又出了这件疑案。若要注意在胡作宾身上,未免于心不忍。前日你在他家

也曾看见,各样案情皆是不能拟定。虽将高陈氏带来,也不过是阻饰华国祥

催案的意思。你手下办的案件已是不少,可帮着本县想想,再访邻村地方有

什么好手仵役,前去问他,或者得点眉目。”两人正在书房议论,执帖上进

来回道:“华举人现在堂上,要面见太爷,问太爷那案子是如何办法。”狄

公道:“本县知他必要来催审,汝且出去,请会一面。”招呼大门伺候,那

人答应退去。

顷刻之间,果见华国祥衣冠齐整,走了进来。狄公只得迎出书房,分宾

主坐下。华国祥开言问道:“前日蒙父台将女仆带来,这数日之间,想必这

案情判白了。究竟谁人下毒,请父台示下,感激非浅。”狄公答道:“本县

于此事思之已久,因一时未得其由,故未率尔审问。今尊驾来得甚巧,且请

① 官媒——旧时官衙中的女役,承办女犯发堂择配及看管解送诸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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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坐,待本县究问如何?”说着,外堂已伺候齐备。狄公随即更衣,升堂问

案。先命将胡作宾带来。原差答应一声,到了堂口,将他传入。胡作宾在案

前跪下,狄公道:“华文俊之妻本县已登场验毕,显系中毒身亡。众口一词,

皆谓汝一人毒害,你且从实招来,这毒物是何时下入。”胡作宾道:“生员

前日已经申明,嬉戏则有之,毒害实是冤枉,使生员从何招起?”狄公道:

“汝也不必抵赖,现有他家伴姑为证。当日请酒之时,华文俊出门谢客,你

与众人时常出入新房,乘隙将毒投下,汝还巧言辨赖么?”胡作宾听毕,忙

道:“父台的明见,既他说与众人时常出入,显见非生员一人进房。既非一

人进房,则众目昭彰 ,又从何时乘隙?即便是生员下入,则一日之中为时甚

久,岂无一人向茶壶倒茶?何以别人皆未身死,独新人吃下就有毒物?此茶

是何人倒给,何时所泡?求父台寻这根底。生员虽不明指其人,但伴姑责有

攸归。除亲朋进房外,家中妇女仆婢岂无一人进去?不在这上面追问,虽将

生员详革,用刑拷死,也是无口供招认,求父台明察。”不知狄公如何办理,

且看下回分解。

① 昭彰——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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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想案情猛然醒悟 听哑语细察行迹

却说狄公听胡作宾一番申辨,故意怒道:“你这无耻劣生,自己心地不

良,酿成人命,已是情法难容。到了这赫赫公堂,便当据实陈词,好好的供

说,何故又牵涉他人,冀图开脱?可知本县是明见万里的官员,岂容你巧言

置辩。若再游词抵赖,国法俱在,便借夏楚施威了。”胡作宾听了这话,不

禁叩头禀道:“生员实是冤枉。父台如不将华家女仆提案,虽将生员治死,

这事也不能明白。且从来审案,断无偏听一面的道理。若华国祥抗不遵提 ,

其中显有别故,还求父台三思。”狄公听罢,向他喊道:“胡作宾,本县见

你是个县学生员,不忍苦苦的苛责。今日如此巧辨,不将他女仆提质,谅你

心也不甘。”随即命人提高陈氏。两边威武一声,早将伴姑提到,在案前跪

下。狄公言道:“本县据你家主所控,实系胡作宾毒害人命,奈他矢口不认,

汝且将此前日如何在新房取闹,何时乘隙下毒,一一供来,与他对质。”高

陈氏道:“喜期吉日那晚间所闹之事,家主已声明在先。总因家主面斥恶言,

以致他心怀不善,临走之时令我等三日之内小心防备。当时尚以为戏言,谁

知次日前来,乘间便下了毒物。约计其时,总在上灯前后。那时里外正摆酒

席,老奴虽在房中,昏黄之际也辨不出来。而且出入的人又多,即以他一人

来往,由午前至午后己不下数次,多半那时借倒茶为名,乘此放下。只求青

天先将他功名详革,用刑拷问,那就不怕他不供认了。”狄公还未开言,胡

作宾向他辨道:“你这老狗才,岂非信口雌黄,害我性命?前日新房取闹,

也非我一人之事,只因你家老爷独向我申斥,故说了一句戏言关顾面目,以

便好出来回去,岂能便以此为凭证!若说我在上灯前后倒茶下毒,此语更是

诬陷。自从午前与众亲朋在新房说笑了一会,随后不独我未曾进去,即别人

也未进去。上灯前后,正你公子谢客回家之时,连他皆未至上房,与大众在

书房饮酒,这岂不是无中生有,有意害人?而况那时离睡觉尚远,彼时岂无

别人倒茶?何以他人不死,单是你家小姐身死?此必是汝等平时嫌小姐夫人

刻薄,或心头不遂,因此下这毒手,害他性命,一则报了前仇,二则想趁仓

猝之时,掳掠些财物。不然,即是华家父子通同谋害,以便另娶高门。这事

无论如何,皆不关我事。汝且想来,由午前与众人进房去后,汝既是陪嫁的

伴姑,自必不离他左右,曾见我复进去过么?”高陈氏被他这一番辨驳,回

想那日,实未留意,不知那毒物从何时而来。况且,晚间那壶茶既自己去泡,

想来心下实是害怕,到了此时难以强词辨白,全推倒在胡作宾身上,无奈为

他这番穷辨,又见狄公那样威严,一时惧怯,说不出来。狄公见了这样,乃

道:“汝说胡作宾午后进房,他并未曾进去。而且先前所供,汝出来吃晚饭

时,胡作宾正与你家少爷在书房饮酒,你家老爷也说他是午前进房。据此看

来,这显见非他所干。汝既是多年的仆妇,便该各事留心,而且那壶茶是汝

自己所泡,岂能诬赖于他?本县度理准情,此案皆汝所干,若不从实招出,

定用大刑伺候。”高陈氏见了这样,吓得战战兢兢,叩头不止。说道:“青

天老爷息怒,老奴何敢生此坏心,有负李家老夫人大德。且而这小姐,是老

奴携带长大,何忍一朝下此毒手?这事总要求太爷究寻根底。”狄公听毕,

心下想道:“这案甚是奇怪。他两造如此供说,连本县皆为他迷惑。一个是

儒雅书生,一个是多年的老仆,断无为害之理。此案不能判结,还算什么民

② 遵提——依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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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父母?照此看来,只好在这茶壶上面追究了。”一人坐在堂上,寂静无声,

思想不出个道理。忽然值堂的家人送上一碗茶来,因他审案的时辰已久,恐

他口中作渴。狄公见他献上,当将盖子掀开,只见上面有几点黑灰浮于茶上。

狄公向那人道:“汝等何以如此粗心?茶房献茶,也不令用洁净水烹饮,这

上面许多黑灰,是那里而来?”那人赶着回道:“此事与茶夫无涉。小人在

旁边看见,正泡茶时,那檐口屋上忽飘下一块灰尘,落于里面,以致未能清

楚。”狄公听了这话,猛然醒悟,向着高陈氏说道:“汝说那壶茶是汝所泡,

这茶水还是在外面茶坊内买来,还是在家中烹烧的呢?”高陈氏道:“华老

爷因连日喜事,众客纷纷,恐外面买水不能应用,自那日喜事起,皆是家中

自烧的。”狄公道:“既是自家烧,可是你烧的么?”高陈氏道:“老奴是

用的现成开水,另有别人专管此事。”狄公又道:“汝既未烧,这烧水地方

是在何处呢?”高陈氏道:“在厨房下首闲屋内。”狄公一一听毕,向着下

面说道:“此案本县已知道了。汝两人权且退下,分别看管,候本县明日揭

明此案,再行释放。”当时起身,退入后堂。

此时华国祥在后面听他审问,在先见他专代胡作宾说话,恨不得挺身到

堂,向他辱骂一阵,只因是国家的法堂,不敢造次。此刻又听他假意沉吟,

分不出个皂白 ,忽然令两造退去,心下更是不悦。见狄公进来,怒颜问道:

“父台从来听案,就如此审事的么?不敢用刑拷问,何以连申诉驳诘皆不肯

开口呢?照此看来,到明年此日也不能断个明白。不知这里州府衙门未曾封

闭,天外有天。到那时莫怪举人越控。”说着,火气不止,即要起身出去。

狄公见了,笑道:“尊府之事,本县现已明白,且请少安勿躁。明日午后,

定在尊府分个明白。此乃本县分内之事,何劳上宪控告?若明日不能明白,

那时不必尊驾上控,本县自己也无颜做这官宰,此时且请回去罢。”华国祥

听他如此说来,也是疑信参半,只得答道:“非是举人如此焦急,实因案出

多日,死者含冤,于心不忍。既老父台看出端倪,明日便在家拱候了。”说

着,起身告辞,回转家内。

这里狄公来至书房,马荣向前问道:“太爷今日升堂,何以定说明日判

结?”狄公道:“凡事无非是个理字。你看胡作宾那人,可是个害人的奸匪

么?无非是少年豪气,一味嬉戏,误说了那句戏言。却巧次日生出这件祸事,

便一口咬定于他。若本县再附和随声,详革拷问,他乃是世家子弟,现在遭

了此事,母子两人已是痛苦非常,若竟深信不疑,令他供认,那时不等本县

究办,他母子必寻短见。岂非此案未结,又出一冤枉案件!至于高陈氏,听

他那个言语,这李家乃是他恩人,更不忍为害。所以本县这数日思前想后,

寻不出这案的原由,故此不肯升堂。今日华国祥来催审,本县也只得敷衍其

事,总知道这茶壶为害。不料茶房献茶与本县,上面有许多浮灰,乃是屋上

落下。他家那烧茶的地方,却在厨下闲屋里面,如此这般的推求,这案岂不

可明白么?”马荣听毕,说道:“太爷的神察,真是无微不至。但是如此追

求,若再不能断结,则案情比那皇华镇毕顺的事,更难办了。”

正说之间,洪亮与陶干也由外面进来,向狄公请安已毕,旁立一边。狄

公问道:“汝等已去有多日,究竟看出什么破绽?早晚查访如何?”洪亮道:

“小人奉命之后,日间在何垲那里居住,每至定更之时以及五更时节,即到

毕家巷口访察。一连数日,皆无形影。昨晚小人着急,与陶干两人施了夜行

① 皂白——黑白,喻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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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工夫,蹿在那屋上细听。但闻周氏先在外面向着婆婆叫骂了一回,抱怨他

将太爷带至家中医病。小人以为是他的惯技,后来那哑子忽然在房中叫了一

声。周氏听了骂道: ‘小贱货,又造反了。老鼠打降,有什么大惊小怪。’

说着,只听扑咚一声,将房门关起。当时小人就有点疑惑,他女儿虽是哑子,

不能见老鼠就会叫喊起来。小人只得伏于屋上细听,好像里面有男人声音。

欲想下去,又未明见进出的地方,不敢造次 。后来陶干将屋瓦揭去,望下细

看,又不见什么形迹。因此小人回来,禀明太爷,请太爷示下。”狄公听毕,

问道:“何垲这连日查访那姓徐的,想已清楚。他家左近可有这姓么?”不

知洪亮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① 造次——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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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访凶人闻声报信 见毒蛇开释无辜

却说洪亮见狄公问何垲这连日访查那姓徐的可有着落,洪亮道:“何垲

俱已访竣了,皆是本地的良民。虽管下有十五六家姓徐,离镇的倒有大半。

其余不是年老之人在镇上开张店面,便是些小孩子,与这案皆牵涉不来,是

以未曾是禀。”狄公道:“据汝两人意见,现今若何办法呢?”洪亮道:“小

人虽听有声音,因不见进出的所在,是以未敢冒失下去。此时禀明太爷,欲

想在那邻居家披缉披缉。因毕家那后墙与间壁的人家公共的,或北墙内有什

么缘故。这人家小人已访明,虽在乡村居住,却是本地有名人家,姓汤,叫

汤得忠。他父亲曾作过江西万载县,自己也是个落第举子,目下在家课读。

小人见他是个绅衿,不敢冒昧前去。”狄公听了,想道:“这事也未必的确,

这墙岂是出入的地方?”当时也不开口,想了一会,复又问道:“你说这墙

是公共之墙,还是在他床后,还是在两边呢?”洪亮道:“小人当时掀屋细

看,因两边全是空空的,只有床后靠着那墙,却为床帐遮盖,看不清楚。除

却在这上面推求,再无别项破绽。”狄公拍案叫道:“此事得了。你且持我

名帖,今晚到皇华镇上,明早同何垲到这汤家,说我因地方上公事,请汤举

人前来相商。看他是何形景,仅明晚前来回禀。本县明早到华家办那命案。”

洪亮答应下来,当时领了名帖,转身退去,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狄公清衣小帽,带了两名值日差并马荣、乔泰,步行至华国

祥家内。一径来至厅前,彼时华国祥正命人在厅前打扫,见县官已进里面,

只得逊同入座,命人取自己冠带。狄公笑道:“本县尚不拘形迹,尊驾何必

劳动。但是令媳之事,今日总可分明,且请命那烧茶的仆妇前来,本县有活

动问。”华国祥不解何意,见他绝早而来,不便相阻,只得将那人唤出。狄

公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走到面前,叩头跪下。狄公道:“这也不是公

堂,无须如此。汝叫什么名字?向来是专管烧茶么?”那个丫头禀道:“小

女子名唤彩姑,向来伏伺夫人,只因近日娶小奶奶,便命专司茶水。”狄公

道:“那日高陈氏午后倒茶,你可在厨房里么?”彩姑道:“正在那里烧水。

后来上灯时节,因回上房有事,高奶奶来了去泡茶,却未看见。迨 小女子有

事之后,回转那里,炉内茶水已泼在地下。询问起来,方知高奶奶泡茶之时,

炉子已没有开水,他将炉子取下,放在檐口 ,复行添炭着火,烧了一壶开水。

只用了一半,那一半正拟到院落添加冷水,不意左脚绊了一跤,以致将水泼

于地下。随后小女子进来,另行添好,他方走去。此是那日泡茶的原委,至

别项事件,小女子一概不知。”狄公听毕,随命马荣回衙,将高陈氏带来。

马荣领命而去。

不多一会,将人带到,狄公大声喝道:“汝这狗头,如此狡猾。前日当

堂口供,说那日向晚泡茶,取的是现成开水。今日彩姑供说,乃是汝将火炉

移在檐口,将水烧开,只倒了一半,那水又在檐口泼去,显见汝所供不实。

汝尚有何辨?”高陈氏被这番驳斥,吓得叩头不止,但说求太爷恩典,”老

奴因在堂上惧怕,一时心乱,胡口所供,以免太爷复问,其实老奴无别项缘

故。”狄公忍道:“可知你只图一时狡猾,你那小姐的冤枉为你耽搁了许多

时日了。若非本县明白,岂不又冤枉那胡作宾?早能如此实供,何致令本县

① 迨——等到。

② 檐 (y án,音沿)口——屋顶向旁边伸出的边沿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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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心思虑,只想不出个缘故。此时暂缓掌颊,俟这案明白,定行责罚。”当

时起身向华国祥道:“本县且同尊驾到厨房一行,以便令人办事。”华国祥

到了此时,也只得随他而去。

当时狄公到了里面,见朝东三间正屋,是锅灶的所在。南北两边共是四

个厢房。狄公问彩姑道:“汝等那日烧茶,可是在这朝北厢房里么?”彩姑

道:“正是这个厢房,现在泥炉子还在里面呢。”狄公走进里面,果然不错。

但见那厨房的房屋古旧不堪,瓦木已多半朽坏。随向高陈氏问道:“汝那晚

将火炉子移在何处檐口?”高陈氏向前指道:“便在这青石上面。”狄公依

着他指点的所在,细心向檐口望去,只见那椽子已突下半截,瓦檐俱已破损。

随向高陈氏说:“汝前所供不实,本应掌汝两颊,姑念汝年老昏愦,罚汝仍

在这原处烧一天开水,以便本县在此饮茶。”华国祥见狄公看了一会,也说

不出个道理,此时忽然命高陈氏烧茶,实不是审案的道理,不禁暗怒起来,

向着狄公说道:“父台到此踏勘,理应预备茶点。若等这老狗才烧水,恐已

迟迟不及。既他所供不实,理合带回严惩,以便水落石出。若这样胡闹,岂

不反成戏谑么?”狄公冷笑道:“在尊驾看来若似戏谑,可知本县正要在这

上寻究此事。自有本县专主,尊驾且勿多言。”

随即命人取了两张桌椅,在厨房内坐下,与那些厨子仆妇混说些闲话。

停一会,便催高陈氏添火,或而掀扇,或而倒茶,闹个不了。及至将水烧开,

泡了茶来,他又不吃。如此有十数次光景,高陈氏正在那里掀火,忽然檐口

落下几点碎泥,在他颈项里面,赶紧用手在上面拂去,狄公已早看见,随即

喊道:“汝且过来。”高陈氏见他叫唤,也只得走过。到了他面前,狄公道:

“汝且在此稍等一等,那害你小姐的毒物,顷刻便见了。”高陈氏直是不敢

开口,华国祥更不以为然,起身反向上房而去。狄公也不阻他,坐在那椅上,

两眼直望着檐口。又过了有盏茶时,果然见那落泥的地方露出一线红光,闪

闪的在那檐口,或出或现,但不知是什么物件。狄公心下已是大喜,赶着向

马荣道:“你们可看见么?”马荣道:“看是看见了,还是就趁此取出如何。”

狄公忙道:“且勿动手。既有这个物件,先将他家主人请来,一同观看。究

竟那毒物是怎样下人,方令他信服。从来本县断案,不肯冤屈于人,若不彻

底根究,岂得谓民之父母!”当时彩姑见了这样,赶着跑入上房,报与华国

祥知道。里面众人一听,真是意外之事,无不惊服狄公的神明。华国祥也随

即出来观看。狄公道:“这案庶可明白了。且请稍坐片刻,看这物究竟怎样。”

当时华国祥抬头细瞧,但见火炉一股热烟冲入上面,那条红光被烟抽得

蠕蠕欲动,忽然伸出一个蛇头,四下观望,口中流着浓涎,仅对炉内滴下。

那蛇见有人在此,顷刻又缩进里面。此时众人无不凝神屏气,吓得口不敢开。

狄公向华国祥道:“原来令媳是为这毒物所伤,这是尊驾亲目所睹,非是本

县袒护胡作宾了。尊处房屋既坏,历久不修,已至生此毒蛇。不如趁此将他

折毁。”说着,命那些闲杂人等一概走开,令马荣与值日差以及华家打杂的

人,各执器具,先拥入屋内,将檐口所有的椽子捣下。只见上面响了一声,

有一尺多长的火赤炼蹿入院落里面,欲想逃走。早被马荣看见,正欲上前去

提,乔泰早取了一把火叉,对定那蛇头叉了一下,那蛇登时不得走动。复又

一叉,将他打死。众人还恐里面仍有小蛇,一齐上前,把那一间房屋拆毁个

① 愦 (kuì,音愧)——糊涂。

① 蠕 (rǔ,音乳)——形容慢慢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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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狄公命人将蛇带着,到了厅前。

此时里面得信,早将李王氏接来。狄公坐下,向华国祥言道:“此案本

县初来相验,便知令媳非人毒害。无论胡作宾是个儒雅书生,断不致于这非

礼之事,推进房之时闻有一派骚腥气,那时便好生疑惑。复来临验之时,又

有人说他肚内掀动。本县思想,用毒害人无非是砒霜信石,即便服下,但七

窍流血而已,岂有腥秽的气味?因此未敢遽断。日来思虑万分,审讯高陈氏

的口供,他但说茶是自己所泡,泡茶之后,胡作宾又未进房。除他吃晚饭出

来,其余又未离原处,又未见别人进去。难道新人自己毒害?今日听彩姑之

言,这明是当日高陈氏烧茶之时,在檐口添火,那烟冲入上面,蛇涎滴下。

其时他未看见,便将开水倒入茶壶。其余一半却巧为他泼去,以致未害别人。

缘原祸端,仍是高陈氏自不小心,以至令媳误服其毒,理应将他治罪。惟是

他事出无心,老年可悯,且从轻办理。令媳无端身死,亦属天命使然,仍请

尊驾延请高僧,讽经仟悔,超度亡魂。胡作宾无辜受屈,本应释放,奈他嬉

戏性成,殊非士林的正品,着发学戒饬,以警下次。”说毕,又向李王氏道:

“你女儿身死的缘由,今已明白。本县如此断结,汝等可服么?”李王氏哭

道:“照此看来,却是误毒所致,这皆是我女儿命苦,太爷如此讯结,也是

秉公而论,还有何说呢?”狄公见他应允,当即命众人具结销案。不知后事

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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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探消息假言请客 为盗贼大意惊人

却说狄公见众人应允,命他们具结销案。华国祥自无话可说,惟有李王

氏见那条毒蛇在狄公面前,不禁放声大哭。狄公又命人用火将蛇烧灰,以作

治罪。就此一来,已是午后,当即起身回衙。将胡作宾由学内提来申斥一番,

令他下次务要诚实谨言,免召外祸。此时胡作宾母子自是感激万分,伸冤活

命,在堂上叩头不止,狄公发落已毕,退入后堂。

且说洪亮昨日领了名片,赶至皇华镇,与何垲说明缘故。次日一早便来

至汤家门首,先命何垲进去,向里面问道:“汤先生在家么?”里面见有人

询问,出来一个老头儿答道:“你是那里来的?问我家先生何干?”何垲笑

道:“原来是朱老爹,地方上的公食人皆不认得了?”那人将何垲一望,也

就笑道:“你问他何事?现在还未起身呢。”何垲听说了这句,转身向洪亮

丢了个眼色。两人信步到了里面,在书房门口站定,洪亮向何垲道:“你办

事何以这懈怠!既然汤先生在家,现在何处睡觉,好请他起来讲话。”那老

家人见洪亮是公门口的打扮,赶着问道:“你这公差有何话说,可告知我进

去通知他。”何垲答道:“他是狄太爷差来,现有名片在此。因地方上事,

请你家先生进衙相商,不能有缓。”那老人在洪亮手内将名片接过,进了书

房。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朝南正宅三间两厢,此时何垲也跟那人到了里面,

心下想道:“如他住在这上首房内,便是毕家那墙相连了。

正想之间,忽见那人走到下首房间,何垲心下好不自在,暗道:“这个

想头又完了。人尚不在房内居住,墙上还有何说?”一人暗暗的说话,忽然

上首房内出来一人,年约二十五六,生得眉清目秀,一表非凡,好个极美的

男子。见老家人一进来,赶着问道:“是谁来请先生?”老人道:“这事也

奇怪,我们先生虽是个举子,平日除在家课读,外面的事一概不管。不知县

里狄太爷为着何事,命人前来请他,说地方上有公事与他商量,你看这不是

奇怪么?怕的他也未必前去。”那少年人听他说狄太爷,不禁面色一变,神

情慌张,说道:“你何不回却他,说先生不与外事便了,为何将人带入里面?”

何垲听了这话,将那人复上下一望,却巧这人的房间便在毕家墙后,心下甚

是疑惑。赶紧接话问道:“你公子尊姓?可是在此住馆的么?我们太爷非为

别事,因有一处善举没有人办,访问这汤先生是个用心君子,故命差人持片

来请。”说着,见老人已走到房内,高声喊了两声。只听里面那人醒来,问

道:“我昨日一夜代众学生清理积课,直至天明方睡,你难道未曾知道?何

故此时便来叫喊。”只听老者回道:“非是我等不知。因县狄太爷差人来请,

现有公差立等回话。”汤得忠道:“你为什么不代我回报他?此时且去将我

名帖取来,向来人传说,拜上他贵上太爷,说我是牖下书生,闭户读书,不

与外事,虽属善举,地方上绅士甚多,请他转请别人罢。”老人得了这话,

只得出来对何垲回复了一遍。当时洪亮在书房已早听见,见何垲出来,说道:

“汤先生不肯进城,在我看来惟有回去禀知太爷,请太爷自己前来罢,此事

还不可懈怠,莫要误事方好。你此时照原话赶速进城去罢。”说着,两人出

了大门,那老者将门关上。

彼此到了街上,何垲向洪亮说道:“你可看见那人没有?”洪亮道:“这

事也是徒然。汤得忠是在那边房间居住,有什么看见?”何垲道:“你还不

① 牖 (yǒu,音有)——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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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呢。这边房内有人同老者说话,你未听见么?是个少年男子,见我们说县

里差来的,他那神情就不知先前。我所以出来叫你赶速回去,这句话仍是看

他的动静的。他如惧怕你我,出门他必到别处去了。你此时可赶速回城,禀

明太爷,请太爷自己前来,姑作拜汤先生的话说。到了里面,借话问话,再

为察看。我此时便在这左近等候,看他可出来与否,顺便打听他姓甚名谁。”

彼此计议停当,已是辰牌时候,洪亮随即来至城中,将方才的话禀了狄公。

狄公心下甚是欢喜,当时传齐皂役,带同马荣、乔泰、陶干三人,乘轿而来。

一路之上不敢怠慢,到了上灯时分,方至镇上。先命马荣仍在从前那个

客寓内住下。所有衙役皆不许出去走露风声,说本县到此。客店主人也是如

此吩咐。众人自领命而行。当时将行李卸下,净面用茶,饮食已毕,狄公向

马荣道:“你们四人今夜分班前去。洪亮同汝在毕家屋上等候,若有动静,

便喊拿贼,看他下面如何。乔泰同陶干在汤家门前守候,若有人夜半出来,

便将他获住。本县此时不去,正恐夜晚办事不成,令凶人走去。”四人领命

下来,各自前去不提。

且说马荣与洪亮两人出了店门,洪亮道:“我近来为这事吃了许多辛苦,

方有这点眉目。今夜若再不破案,随后更难办了。我想你这身本事,何事不

可行得?现有一计在此,不知你肯行不肯。”马荣道:“你我皆是为主人办

事,只要能做,何处不去?你且说与我听。”洪亮道:“汤家那个后生,实

是令人可疑。为恐他识破机关,一连数日安分守己,不与那周氏来往,我们

虽在屋上再听数日,也不能下去。莫妙你扮作窃贼,由房上蹿入他里面,在

他房中偷看动静,是不比外面较有把握?恐你早经洗手,不干此事,现今请

你做这买卖,怕你见怪,故尔不便说出。你意下究竟若何?”马荣笑道:“我

道何事。此计甚是高明,今夜便去如何。”说着,两人到了何垲家内,坐谈

了一会。

约有二鼓之后,街上行人已静,马荣命洪亮竟在毕家巷口等候,自己一

人先到了汤家门口。脱去外衫,蹿身上屋,顺着那屋脊过了书房,将身倒挂

在檐口,直向里面观望。见书房灯光明亮,当中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先生,

两边有五六个门徒,在那里讲说。马荣暗道:“这样岂是个提案的地方?我

且到后进住宅内再瞧一瞧。”照毕运动蛇行法,转过小院落,挨着墙头到了

朝南的屋上。举头见毕家那边也伏着一人,猛然吃了一惊。再定神一看,却

是洪亮,两人打了一个暗哨。马荣依旧伏在檐口,见上首房内也有一盏灯,

里面果然有个二十余岁的后生,面貌与洪亮所说一点不错,但见那人不言不

语,一人坐在那椅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停了一会,起身向书房内望了一望,

然后又望望墙屋,好像一人言语的神情。马荣正然偷看,忽听前面格扇一响,

出来一人,向房内喊道:“徐师兄,先生有话问你。”马荣在上面听见一个

徐字,心下好不欢喜。赶即将身躯收转在檐瓦上面,伏定。但听那少年也就

应了一声,低低说道:“偏生今夜乱喊乱叫的。”说着,出了房门,到书房

而去。

马荣见他已去,知这房内无人,赶着用了个蝴蝶穿花形势,由檐口飞身

下来。来到院落,由院落直蹿到正宅中间。四下一望,见有一个老者伏在桌

上打盹。马荣趁此到了房内,先将那张灯吹熄,然后顺着墙壁细听了一回,

直是没有响动,心下委决不下。复用指头敲了一阵,那声音也是着实的样子,

一人着急起来。将身一横,走到那张客床前面,将帐幕掀起,攒身到了床下。

两脚在地下蹬了两下,却是个空洞的声音,马荣道:“分明是这地下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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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当时将几块方砖全行试过,只有当中的两块与众不同。因在黑暗之中,

瞧不清楚,只得将两手在地下摸了一摸,却是一踏平阳,绝无一点高下。心

下想道:“就要将这方砖取起,下面的门路方可知道。他这样牢固,教我如

何想法?”正在为难之际,两手一摸,忽然一条绳子系于床柱子上。马荣以

为他扣着什么铁器,以便捎那方砖。当时以为得计,顺手将绳子一拖,只听

哗啦一声,早将床帐倒了下来。马荣这一惊不小,正想逃走,书房里面早来

数人,高喊:“有贼!”走到院落,忽见灯光已灭,众人恐有暗算,不敢进

去。惟有那个少年,格外着急,赶着将老者叫醒,去点灯火,马荣已趁此时

蹿到外面,往上一纵,到了屋上,众人虽然看见,只是叫喊,绝无一人上前

捉拿。马荣此时见已脱身,索性也不回去,伏在瓦上听下面动静。不知那少

年如何进房,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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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以假弄真何垲捉贼依计行事马荣擒人

却说马荣在屋上,听下面的动静,只听那少年跑到书房,忙忙的点了个

烛台,转身到了正宅,向着那老者喊道:“你也不是死人,有贼由你面前走

过,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睡死过去!”那老者被他骂了两句,直是不敢开口。

众人拥进房中,惟听那少年走到床前,高声说道:“这瘟贼也不过将床帐倒

下,我道你偷取不计外,还见什么要紧的地方呢。”众人说道:“你物件未

曾偷去,已是幸事,还说什么戏谑话。现在先生尚住在书房,吓得不敢出来,

我们且去告知他一声。”说着,大众在里面照了一番,又回书房而去。马荣

在屋上听得清楚,随即心生一计。扒过墙头,招呼洪亮两人蹿身下去,来至

何垲家内。三人一齐到了客寓,将以上的话禀明了狄公,如此如此议论了一

会。狄公心下大喜,随命何垲依计而去。

三人复行,到了汤家门口。何垲敲门喊道:“朱老爹,快来开门。你家

可是闹贼么?现在已被我们捉住,速来帮我捆他。”里面听了这话,正是贼

走之后未曾睡觉,听是何垲叫门,众学生甚是得意,也不禀知汤得忠,早将

大门开下。只见何垲揪着一人,骂道:“你这厮,也不访这地方是谁的管辖,

他家是何等之人。不是为我看见,你得手走了,明日汤先生送官究办,我便

为你吃苦。今早县里狄太爷,还来请他老人家办地方的善举,说不去明早便

亲自来此。若是知道这窃案,我这屁股还不是板子山倒下来么?”何垲在门

外揪骂,众学生下知是计,赶着到里面报与汤得忠知道。汤得忠随即出来,

果见何垲还揪在门口,见他出来,连忙说道:“人现在已获到了,你先生如

何发落?这是我们的责任,明早县太爷到此,请你老人家要方便一句,小人

这行当方站得稳。”汤得忠见何垲如此说项,也是信以为真。取了个烛台,

将马荣周身一看,骂道:“你这狗强盗,看你这身材高大,相貌魁梧,便该

做出一番事业,何事不可吃饭,偏要做这偷儿,岂不可恨。我今日积点功德,

放你去罢。”何垲见汤得忠如此说项,乃道:“你老人家是个好心,将他放

走,随即又到别处做案了,这事断不能行,要放他,等县太爷来放。今日权

行扭在这门首,以见我们地甲平时尚不松懈。但有一件,他方才在那里惊走

的,请你们带我进去看一看。”说着,向马荣道:“你且跟我进来,好好实

说,由什么地方进门,走那里出去的。”一面说,一手扭着马荣向门里走来,

他的意思,就想趁此混进里面,好寻那床下的着落。那知里面听了这话,赶

着出来一个少年人。马荣将他一看,正是那个姓徐的。向着何垲阻道:“你

这人也太固执了,我们先生尚且叫你放他,你那里不行这方便,一定要惊官

动府,以见你的能力。若说县太爷明日前来,我家又未报案,要他来踏勘何

事?若说你的责任,汤先生已知道,即便在县太爷面前保举你两次,也不过

得点犒赏,这贼人就吃了大亏,何必乃尔!我同先生说,譬如为他偷去失了

钱财,给你二两银子吃酒,这事算了罢。”马荣听了,暗暗骂道:“你这狗

头,不是你有欺心之事,肯这样慷慨?”只见何垲问道:“你这位相公尊姓?

还是在此宿馆,还是府上的住宅,请汤先生在家教读呢?”这人还未开口,

旁边学生笑道:“你毛贼到会捉,当地人家还不知道他姓徐,这房子便是他

家的。近因家眷不住在此,故请本地汤先生来此教馆,他一人在此附从,所

以门口单帖汤家的扳条,此时既徐相公如此说项,你便将这人放去罢。”何

垲笑道:“原来姓徐,这就是了。听说城内出了个案子,也是姓徐,无论是

与不是,且请你同我去一趟。”说着脸色一变,向汤得忠说道:“汤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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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对你说,你道他真是窃贼,我真是送贼来的么?你老人家虽是个举子,

何以教化不严,令学生做出这非礼之事,间壁巷内毕顺的案子,至今未曾明

白,官今自己请到上宪的处分,现已摘去顶戴。我们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

少苦楚,日前太爷宿庙,说凶手是个性徐的,密令我们访查,方知在你家内。

因此命这马壮士扮作偷儿,前来窥探,又被你们惊走。现在狄太爷住在张家

客寓内,请你两人前去一见,辨个明白,便不关我们的事了。”说毕,将马

荣一松,向前一把将那个少年揪住。马荣也就上去拖了汤得忠。汤得忠正欲

分辨,只见何垲高喊一声,外面早有乔泰、洪亮二人一齐进来,不由分说,

簇拥着向街前走去。到了客店,狄公正恐他两人维持不住,已带着许多差役,

执着灯球,前来迎接。见已将人获到,随命差役同洪亮分身前去,将毕周氏

立刻提来,以免他逃走。洪亮领命而去,暂已不提。

单说何垲揪着那个少年,见狄公前来,上前回禀了各节。狄公道:“此

人乃是要犯,汝同乔泰、马荣先行将他管押,明早俟踏勘之后,再行拷问。”

何垲答应下来,马荣、乔泰随即取出刑具,将他套上。汤得忠是一榜人员,

不敢遽然上刑,狄公命将他一人带入店内,先行询问。马荣只得将汤得忠交

与值日差,自己与乔泰到何垲家内,管押正凶。狄公就趁此到了汤得忠家,

在书房坐下。所有众学生听见先生皆被地甲捉去,这一吓非同小可,左近的

连夜跑了回去,以免牵涉在案内。留下几个远处的学生,一时未能逃走,只

得坐在里面,心胆悬悬,不知竟为何故。忽然见许多高竿的灯笼走了进来,

一个个穿着号衣,嘴里说道:“我们太爷来了,你等可要直说,他如何与周

氏同谋。”众人也不知何事,听了这话,俱皆哑口无言。但见一人当中坐下,

清衣小帽,儒服儒巾,向着上首那个学生问道:“你姓什么?从汤先生有几

年了?那个姓徐的,何方人氏?叫什么名号?汝等从实说来,不关汝事。”

那学生道:“我姓杜,名唤杜俊夫,是今岁春间方来的。那姓徐的名叫德泰,

乃是这里的学长,先生最喜欢他,与先生对房居住。我等就住在这书房旁边

那间屋内。”狄公当时点点首,起身说道:“既为本县将他捉去,汝等且同

我到他房内看视一番,好作凭证。”

众人不敢有违,当即在前引路,到了房内。狄公命差人将床架子移到别

处,低身同前一看,果是方砖砌成在地下,床下四角有四条麻绳扣于下面。

狄公有意将绳子一绊,早见床前两根床柱应手而倒,噗咚一声磕在地下。再

细为一看,方知那绳子系在柱脚之上,柱脚平摆在床架上面,以至将绳子轻

轻一绊,便倒了下来。狄公看毕,复取了个烛台,命人找寻了一柄铁扒,对

着中间那两块方砖拼力的捎起。忽听下面铜铃一响,早现出一个方洞,如地

印相仿。再朝下面望去,黑漆漆的辨不出个道理,当时狄公恐下面另有埋伏,

不敢命人下去。向着陶干道:“既有这暗道,这人犯就是不错了。汝且在此

看守,俟天明再来察看。”说毕,将所有的学生开了名单。只见众人无不目

瞪口呆,彼此呆望,不知房内何以有这个所在。狄公一一问毕,命他不须逃

走:“此事与汝等无涉。”吩咐之后,回转店中。

此时已转四鼓,乔泰上前禀道:“太爷走了片时,小人将汤得忠盘问了

一番。他实是不知此事,看他那样,倒是个古道的君子。此时已是夜深,太

爷安歇一会,好在人已缉获,明早再问不迟。”狄公道:“本县知道了。但

是洪亮已去多时,毕周氏何以仍未提来?莫非他闻风逃走不成?”两人正在

① 顶戴——旧时用以区别官员等级的帽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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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谈,早听门外人声喧嚷,洪亮匆匆进来,说周氏已是提到,请太爷示下,

还是暂交官媒,还是带回衙署?不知狄公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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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见县官书生迂腐 揭地窖邑宰精明

却说狄公听周氏已经提到,命洪亮先在客店内看押,俟明早带回衙审讯。

洪亮领命下来。狄公已是困倦,当时进房和衣而睡。

次日辰牌时分,起身净面,诸事已毕,先令陶干将汤得忠带来。狄公将

他一望,却是迂缪拘谨之人。因他是个举子,不敢过于怠慢,当时起身问道:

“先生可是姓汤,名叫得忠么?”汤得忠道:“举人正是姓汤。不知父台夤

夜差提,究为何事?举人自乡荐之后,闭户读书,授徒乐业,虽不敢谓非礼

勿言,非礼勿动,那逾矩犯规之事从不敢开试其端。若举人之为人,仍欲公

差提押,官吏入门,正不知那刁监劣生,流氓好宄更何以处治。举人不明其

故,尚求父台明示。”狄公听他说了这派迂腐之言,却是个诚实的举子,乃

道:“你先生品学兼优,久为本县钦敬。可知薰莸异类,玉石殊形,教化不

齐便是自己的过失。先生所授的门生,其品学行为也与先生一样么?”汤得

忠听道:“父台之言虽是合理,但所教之学生,俱属世家子弟,日无暇晷,

夜读尤严,功课之深,无逾于此。且从来足不出户,那里有意外之事?莫非

是父台误听么?”狄公笑道:“本县莅任以来,皆实事求是,若不访有确证,

从不鲁莽从事。你先生说,所授门徒皆世家子弟,难道世家的子弟尽是循规

蹈矩的么?且问你姓徐的学生,从学几载了?他所作所为,皆关系人命案件。

那等行为,不法已极,你先生可否知道?”汤得忠道:“这更奇了。别人或

者可疑,惟有他断无非礼之事。不能因他姓徐,便说他是命案的凶手。方才

贵差说毕家那命案,父台宿庙,有一姓徐的在内,此乃梦幻离奇之事,何足

为凭!而且此事实系父台孟浪,绝无形影之案遽行开棺揭验,以至身招反坐

误了功名,比时不能够顾全自己,便指姓徐的为凶手。莫说他父兄在籍,属

在缙绅,即以举子而论,地方有此殃民之官,也不能置之不理了。”狄公见

他矢口不移,代那徐德泰抵赖,不禁怒道:“本县因你是个举子,究竟是诗

文骨肉,不肯牵涉无辜。你不知自己糊涂,疏于防察,反在此挺撞本县。若

不指明实证,教你这昏愦的腐儒岂能心服?”说毕,命人仍将他看管,带徐

德泰审问。陶干答应一声,随命值日差到何垲家内,将人犯带来。差人奉命

前去。

不多一会,人已带到,狄公见他跪在地下,细细将他一望,那副面目却

是个极美的男子。心下暗道:“无怪那淫妇看中于他。可恨他一表人材,不

归于正,做了这犯罪之事,本县也只得尽法惩治了。”当即大声喝道:“汝

就叫徐德泰么?本县访你已久,今日既已缉获,汝且将如何与周氏通奸,如

何谋害毕顺,从实供来,免致受刑吃苦。可知本县立法最严,既已前次开棺

自行请处,若不将这事水落石出,于心也不肯罢休。汝且细细供词,本县或

可施法外之仁,超豁汝命。不然,那真凭实据也不容你抵赖的。”徐德泰见

狄公正言厉色,虽是心下惧怕,当此一时总不肯承认,乃道:“学生乃世家

子弟,先祖生父皆作外官,家法森严,岂敢越礼?而况有汤先生朝夕与处,

饮食同居,此便是学生的明证。父台无故夤夜提质,牵涉奸情,这事无论不

① 夤(y ín,音银)夜——深夜。

② 奸宄 (guǐ,音鬼)——坏人。

③ 薰莸 (xūnyóu ,音勋由)——薰,一种香草;莸,一种有臭味儿的草。喻好人和坏人。

④ 晷 (guǐ,音鬼)——日影,喻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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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胡行,连目睹耳闻皆未经过,还求父台明察侦访,开释无辜,实为德便。”

狄公笑道:“你这派巧语胡供,只能欺你那昏愦的先生。本县明察秋毫,岂

容汝饰辞狡赖。此案若不用刑拷问,碍难供认。且同你前去,将房中地窖揭

起,究竟通于何处,那时众目昭彰,虽你百喙千言 ,也不容辨赖。”说毕起

身,命马荣同众差带回汤得忠并徐德泰两人前去起案。

众人正要出去,忽然外面哭喊连声,一路骂入里面。只听那妇人言道:

“你这狗官,将我媳妇放回还未有多日,果真是缉获凶手提去对质倒也罢了,

忽又无影无形的牵涉好人。半夜深更许多男子拥入我家内,这事什么缘故?

提人是他,放人也是他。今日不将这事办明,莫说我年老无用,定与他到兖

州扭控,预备耽这忤辱官长的罪名,横竖也不能活命。”一面哭着向里走来。

狄公知是唐氏,赶着说道:“他来得正巧,可将他一并带去,免致他不知这

暗昧的地方。”又命人到何垲家中,将周氏提来。吩咐已毕,然后人众出了

店门,来至汤得忠家内。

此时皇华镇上无不知道这事,前来看破此案,纷纷拥拥挤在门前。狄公

先进去,在书房坐定。等众人到齐,随后来至徐德泰房中,指着那个地窖问

道:“你既是读书子弟,理应安分守己,为何在卧床之下挖这一个地窖,有

何用处?下面还有什么害人之物么?”徐德泰到了此时,全不开口。马荣上

前禀道:“太爷既已将方砖挖起,下面无非是个暗门,通于别处,小人且下

去探一探。”说着向乔泰取了烛台,到里面一照,只见有二三尺深一个深塘,

直通那墙壁。上下皆是木板砌成,并无泥土。马荣跳了下去,望前走了两步,

复见有个铜铃悬在中间,知是个暗号,便将铃绳一抽,响亮一声,见前面有

块木板忽然开下,却是一个小小圆洞,有四五层坡台。马荣举步由坡台上去,

约有四尺见方一个所在,四面俱看不出门路,不知由何处通着间壁。正然各

处观望,将头一抬,早见上面有块方砖为头顶起,心下好不欢喜。随将烛台

递与乔泰,两手举过头顶,将那方砖取过,隐隐的上面射进亮光。再伸头向

洞外看去,正是那毕顺房中床柱之下。马荣见案已破,自己站在房内,命乔

泰开了房门,由毕家大门绕至街上,到了汤家门口。众人见他由外面进来,

心下无不诧异。只见他向唐氏说道:“尊府的后门已经瞻仰了,请你前来观

看罢。”狄公正在房中等下面的消息,忽听乔泰在前面说话,知已通到间壁,

有意如此,为众人观看。当即问道:“可是通到那边?”乔泰道:“正在那

床脚之下,且请太爷下去一看。”狄公道:“你且将汤先生与唐氏带来,陪

本县一齐下去,方令他心下折服。”说着,众差已将两人提到,陆续的由原

处到了毕家,此时汤得忠直急得目瞪口呆,恨不能立刻身死。狄公向他说道:

“这事你先生是亲目所睹,不必出门,可是干了那人命案件。岂非你知情故

昧,教化不严?”复向毕唐氏道:“你儿子仇人今已缉获,这个所在是在你

媳妇房中寻出。怪不得他终日在家闭门不出,却是另有道路。岂非汝二人心

地糊涂,使毕顺遭了这弥天大害。”唐氏到了此时,方知为媳妇蒙混。回想

儿子身死,不由痛入骨髓,大叫一声昏于地下。汤得忠见学生做出这不法之

事,自己终日同处,不知这件隐情,明知罪无可诿,也是急得两眼流泪,向

着狄公说道:“此事举人实是不知,若早知有此事件,断不能有意酿成。现

在既经父台揭晓,举人教化无方,也只好甘心认罪,请父台将徐德泰究办便

了。”狄公见他这样,反去安慰了两句。然后命人用姜汤将唐氏灌醒。只见

① 百喙(huì,音会)千言——喙,指人的嘴,谓指有一百张嘴,说一千句话也辨解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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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牙切齿,扒起身来,要去寻他媳妇,与徐德泰拼命。狄公连忙阻道:“汝

这人何以如此昏昧?从前本县为你儿子伸冤,那样向你解说,你竟执迷不悟。

此时案已揭晓,人已获到,正是你儿子报仇之日,便该静候本县拷问明白,

然后治刑抵罪,为何又无理取闹,有误本县的正事?”唐氏听了这话,只得

向狄公叩头,哭道:“非是我取闹,只因被这贱妇害得太毒。先前不知道,

还以太爷是仇人,现在彰明昭著,恨不得立刻食他之肉。若非太爷是个清官,

我儿子真是冤沉海底了。”说毕,复又痛哭不已。狄公命人将他扶去,吩咐

汤得忠将所有的学生概行解馆,房屋暂行发封,地窖命人填塞。唐氏无须带

案,俟审明定罪,再行到堂。吩咐已毕,早有马荣、何垲将闲人驱逐出去。

所有人犯,俱皆上了刑具,带到客店。然后狄公也回转寓内,吃了午饭,趁

轿回衙。众差也押着人犯进城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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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少年郎认供不讳 淫泼妇忍辱熬刑

话说狄公将地窖揭起,将一干人犯带回衙署。到了下昼,已至城内。众

人进署,狄公先命将汤得忠交捕厅看管,奸夫淫妇分别监禁,以便明早升堂。

自己到了书房,静心歇息。一心想道:“我前日那梦,前半截俱灵验了,上

联是个寻孺子遗踪,下榻空传千古谊。那知这凶手便是姓徐,破案的原由又

在这榻下二字上。若不是马荣扮贼进房,到他床下搜寻,那里知道还隔着墙

壁就通奸之理?这个地窖,确确在他床柱下,此诚可谓神灵有感了。”一人

思想了一会,然后安寝。

到了次日,一早升堂,知周氏是个狡猾的妇人,暂时必不肯承认,先命

人将徐德泰提出,堂口跪下。狄公问道:“本县昨日已将那通奸地方搜出,

看你这年幼的书生,不能受那匪刑的器具。这事从何时起意,是何物害死毕

顺,且照实供来,本县或可网开三面,罪拟从轻。”徐德泰道:“此事学生

实未知情,不知这地窖从何而有。推原其故,或者是从前地主为埋藏金银起

见,以致遗留至今。只因学生先祖出任为官,告老回来,便在这镇上居住,

买了这所房屋。其初毕家的房子,与这边房屋是一时同起,皆为上首房主赵

姓执业。自从先祖买来,以人少屋多,复又转卖了数间,将偏宅与毕家居住。

这地窖之设,或因此而有。若谓学生为通奸之所,学生实是冤枉,叩求父台

格外施恩。”狄公听了,冷笑道:“看你这少年的后生,竟有如此巧辨。众

目所睹的事件,你偏洗得干干净净,归罪在前人身上,无怪你有此本领,不

出大门便将人害死了。可知本县也是个精明的官吏,你说这地窖是从前埋藏

金银,这数十年来,里面应该尘垢堆满,晦气难闻,为何里面木板一块未损,

灰尘也一处没有呢?”徐德泰道:“从前既用木板砌于四面,后来又无人开

用,自然未能损坏。”狄公道:“便作他是为埋藏金银,何以又用那响铃呢?

这事不用大刑,谅你断不招认。”吩咐左右,用藤鞭笞背。两边一声吆喝,

旱将他衣服撕去,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未有五六十下,已是皮开肉绽,

鲜血直流,喊叫不止。狄公见他仍不招认,命人住手,将他推上,勃然怒道:

“这也是你天网恢恢,备受刑惨。你既如此狡猾,且令你受了大刑,方知国

法森严,不可以人命为儿戏。”随即命人将天平架移来。顷刻之间,已预备

妥当。只见两人将徐德泰发辫系于横本上面,两手背绑在背后,前面有二个

圆洞,里面按好的碗底,将徐德泰的两个磕膝直对在那碗底上跪下,脚尖在

地,脚根朝上。等他跪好,另用一根极粗极圆的木棍在两腿押定,一边一个

公差,站定两头,高下的乱踩。可怜徐德泰也是个世家公子,那里受过这若

楚!初跪之时,还可咬牙忍痛,此刻直听叫喊连声,汗流不止。没有一盏茶

时,即渐渐的忍不住疼痛,两眼一昏,迷晕过去。狄公命人止刑,用醋慢慢

的抽醒,将他搀扶起来,在堂上走了数次,渐渐的可以言语,然后又到案跪

下。狄公问道:“本县这三尺法堂,虽江洋大盗,也不能熬刑挨过,况你这

年少书生,岂能受此苦楚?可知害人性命,天理难容。据实供词,免致受苦,

本县准情酌理,或非你一人起意,汝且细细供来。避重就轻,未为不可。”

徐德泰到了此时,知已抵赖不过,只得向上禀道:“学生悔不当初,生了邪

念。只因毕顺在世时节,开一个绒线店面,学生那日至他店中买货,他妻子

坐在里面,见了学生进去,不禁眉目送情。初时尚不在意,数次之后,凡学

生前去,他便喜笑颜开,自己买卖。因此趁毕顺那日出去,彼此苟合其事。

后来周氏又设法命毕顺居住店中,自己移住家内,心想学生可以时常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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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他母终日在家,并无漏空,以此命学生趁先生年终放学,暗贿一匠人凿

了这地道。由此便可时常往来,无人知觉。无奈周氏心地太毒,常说这暗去

明来终非常久之计,一心要谋害他丈夫。学生执意不允。不料那日端阳之后,

不知如何将他害死,其时并不知情。次日这边哭闹起来,方才知道。虽晓得

是他害死,那里还敢开口。迨毕顺棺柩埋后,他见学生数日未去,那日夜间

忽然前来,向学生说道: ‘为你这冤家,将结发的丈夫结果,你反将我置之

脑后。不如我此时出首,说你主谋行事。你若依我主见,做了长久夫妻,只

要一两年后,便可设法明嫁与你。’学生那时成了骑虎之势,只得满口应允。

从此无夜不到他那里。至前日父台入门破案,开棺揭验,学生已吓得日夜不

安。不料开验无伤,复将他释放。连日正与学生计算,要择日逃走,不意父

台访问明白,将学生提案。以上所供,实无半句虚词。至如何将毕顺害死,

学生虽屡次问他,俱不肯说,只好请父台再行拷问了。此皆学生一时之误,

致遭此祸,只求父台破格施恩,苟全性命。”说毕,在地下叩头不止。狄公

命刑房录了口供,命他在堂上对质。

随即又提毕周氏,差人取监牌在女监将人提出。狄公道:“汝前说毕顺

暴病身亡,丈夫死后足不出户,可见你是个节烈的女子。但是这地窖直通你

床下,奸夫已供认在此,你还有何辨?今再不供招,本县就不像从前摆布了。”

周氏见徐德泰背脊流红,皮开肉绽,两腿亦是血流不止,知是受了大刑,乃

道:“小妇人丈夫身死,谁人不知是暴病?又经太爷开棺揭验,未有伤痕,

已经自行请处。现在上宪来文,摘去顶戴,复又爱惜功名,忽思平反,岂不

是以人命为儿戏?若说以地窖为凭,此房屋本是毕家向徐所买,徐姓挖下这

所在,后人岂能得知?从来屈打成招,本非信谳。徐德泰是个读书子弟,何

时受过这重刑,鞭背踩棍两件齐施,他岂有不信口胡言之理。此事小妇人实

是冤枉。若太爷爱惜功名,但求延请高僧将我丈夫超度,以赎那开棺之咎。

小妇人也可看点情面,不到上宪衙门控告,太爷的公事,也可从轻禀复,彼

此含糊了事。若想故意苛求,硬行谗害,无论徐德泰世家子弟不肯甘休,小

妇人受了这血海冤仇,生不能寝汝之皮,死必欲食汝之肉。这事曲直,全凭

太爷自主,小妇人已置生死于不问了。”狄公听他这番话头,不禁怒气冲天,

大声喝道:“汝这贱妇,现已天地昭彰,还敢在法堂巧辨。本县若无把握,

何以知这徐德泰是汝奸夫?可知本县日作阳官,夜为阴宰,日前神堂指示,

方得了这段隐情。汝既任意游词,本县也不能姑情。”说毕,命人照前次上

了夹棍。登时将他拖下,两腿套入眼内,绳子一抽,横木插上。只听哎哟一

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狄公在上面看见,向着徐德泰说道:“此乃他罪

恶多端,刑辱未满,以故矢口不移,受此国法。当日他究竟如何谋害,汝且

代他说出。即便非尔同谋,事后未有不与你言及,你岂有不知之理?”徐德

泰到了此时,已是受苦不住,见狄公又来返问,深恐复用大刑,不禁流下泪

来,向上说道:“学生此事实不知情,现已悔之无及。若果同谋置害,这法

堂上面也不敢不供,何肯再以身试法?求父台还是向他拷问。”狄公见徐德

泰如此模样,知非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将周氏松下,用凉水当头喷醒。过了

好一会功夫,方才转醒过来,瘫卧地下,两腿的鲜血已是淌满面前。徐德泰

站在旁边,心下实是不忍,只得开言说道:“我看你不如供罢。虽是你为我

受刑,若当日听信我言,虽然不能常久,也不至遭此大祸。你既将他害死,

这也是冤冤相报,免不得个抵偿,何必又熬刑受苦!”周氏听他如此言语,

恨不得向前将他恶打:“足见得男子情薄,到了此时,反而逼我供认。你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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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性命,也怪不得反言栽你了。”当时哼了一声,开言骂道:“你这无谋

的死狗。你诬我与你通奸,毕顺身死之时你应该全行知道,何以此时又说不

知呢?若说你未同谋,既言苟合在先,事后你岂有不问的道理?显见你受刑

不过,任意胡言,以图目前快活。不然便是受了这狗官买嘱,有意诬我。若

问口供,是半字没有。”这片言语,不知狄公如何审问,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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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真县令扮作阎王 假阴官审明奸妇

却说周氏在堂上任意熬刑,反将徐德泰骂了一顿,说他受了狄公买嘱,

有意诬彼。这番言语,说得狄公怒不可遏,即命掌了数十嘴掌,仍是一味胡

言。狄公心下想道:“这淫妇如此挨苦,不肯招认。现已受了夹棒,若再用

匪刑处治,恐仍无济于事。不若如此恐吓一翻,看他怎样。”想毕,向着周

氏道:“本县今日苦苦问你,你竟矢口不承。若再用刑,恐目前送你狗命。

特念你丈夫已死不能复生,且有老母在堂,若竟将你抵偿,那老人更无依靠。

汝若能将实情说出,虽是罪无可逭,本县或援亲老留差之例,苟全你性命。

你且仔细思量,是与不是。今日权且监禁,明日早堂再为供说。”言毕,命

人仍将男女带去,收入监牢,然后退堂。

到书房坐定,传命马荣、乔泰四人一齐进来。当即到了里面,狄公向马

荣说道:“这案久不得供,开验又无伤处,望着这奸夫淫妇一时不能定谳,

岂不令人可恼。现有一计在此,必如此这般方可行事。惟有毕顺在日的身形,

汝等未经见过,不知是何模样。若能访问清楚,到了那时,也不怕他不肯招

认。”马荣道:“这事何难?虽然未曾见过,那时开棺之时,面孔也曾看见,

不过难十分酷肖。若要依样葫芦,这倒是条妙计。”狄公道:“汝既说不难,

此时便去寻觅。虽不十分象样,那一时之际也可冒充得来。”马荣答应下来,

自去办理。狄公又命乔泰、陶干、洪亮三人分头办事:“二鼓之后一律办齐,

以便本县审讯。”众人各自前去不提。

且说周氏在堂上见狄公无理可谕,复用这几句骗言以便退堂,心下暗想

道:“可恨这徐德泰无情无义,为他受了多少苦刑,未曾将他半字提出。他

今日初次到堂,便直认不讳,而且还教我认供,岂非我误做这场春梦么!”

又道:“你虽不是有心害我,因为熬刑不过,心悔起来,拼作一死以便抵命。

不知你的罪轻,我的罪重,你既招出我来,横竖那动手之时你不知道。无论

他如何用刑,没有实供,没有伤痕,总不能奈何我怎样。”一人在牢中只顾

胡思乱想,那知到了二鼓之后,忽然鬼叫一声,一阵阴风吹入里面,不禁的

毛发倒竖,抖战起来,心下实是害怕。谁知正怕之际,忽然监门一开,进来

一个蓬头黑面的恶鬼。到了里面,将他头发揪住,高声骂道:“你这淫妇,

将丈夫害死,拼受严刑,不肯招认,可知你丈夫告了阴状,现在立等你对质,

赶速随我前去。”说着,伸出那极冰极冷手,拖着就走。周氏到了此时,已

吓得神魂出窍,昏昏沉沉,不由的随他前去。

只见走了些黑暗的所在,到了个殿阁的地方,许多青面獠牙的人站在阶

下。堂口设了多少刑具,刀山油锅,炮烙铁磨,无件不有。当中设了一张大

大的公案,上面摆了许多案卷,中间也无高照等物,惟有一对烛台上点着绿

豆大小的绿腊烛,光芒隐隐,实是怕人。周氏到了此时,知是森罗殿上,不

可翻供,心下一阵阵同小鹿一般,目瞪口呆,半句皆不敢言语。再将上面一

望,见当中坐着一个青面的阎王,纱帽黄须,满脸怒色。上首一人,左手执

着一本案卷,右手执定一支笔,眼似铜铃,面如黑漆,直对着自己观望。下

面侍立着许多牛头马面,各执刀枪棍棒,周氏只得在堂口跪下。见那提他的

阴差走上去,到案前单落膝禀道:“奉阎罗遣差,因毕顺身死不明,冤仇未

报,特在案下控告他妻子周氏谋害身亡。奉命差提被告,现在周氏已经到案,

请阎罗究办。”只见中间那个阎王闻言怒道:“这淫妇既已提来,且将他叉

下油锅,受毕阴刑,再与他丈夫对质。”话犹未了,那些牛头马面舞动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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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望下面跑来。到了周氏面前,一阵阴风忽然又过,周氏才要叫喊,肩背上

久已中了一枪,顷刻之间血流不止。两边正要齐来动手,忽听那执笔的官吏

喊道:“大王且请息怒,周氏虽难逃阴遣,且将毕顺提来问讯一番,再为定

罪。”那阎王听毕,遂向下面喊道:“毕顺何在?将他带来。”两边一声答

应,但见阴风飒飒,灯影昏黄,殿后走出一个少年幼鬼,面目狰狞,七孔流

血。走到周氏面前,一手将他拖住,吼叫两声“还我命来!”周氏再抬头将

他一望,正是毕顺前来,不禁望后一栽,倒于地下。复听上面喊道:“毕顺,

你且过来。你妻子既已在此,这阎罗殿前还怕他不肯承认?为何在殿前索命!

汝且将当日临死之时是何景象,复述一遍,以便向周氏质讯。”毕顺听了这

话,伏于案前,将头一摔,两眼如铜铃大小,口中伸出那舌头有一尺多长,

直向上面禀道:“王爷不必再问,说来更是凄惨。那供词上面尽是实情,求

王爷照上面问他便了。”那阎王听了这话,随在案上翻了一会,寻出一个呈

状,展开看了一会,不禁拍案怒道:“天下有如此毒妇谋害的计策,真是想

入非非。设非他丈夫前来控告,何能晓得他这恶计!左右待我引油锅伺侯。

若是他有半句迟疑,心想抵赖,即将他叉入里面,令他永世不转轮回。”两

边答应一声,早有许多恶鬼阴差纷纷而下,加油的加油,添火的添火,专等

周氏说错了口供,即将他叉入。周氏看了这样,心下自分必死,惟有不顾性

命自认谋害情事,上前供道:“我丈夫平日在皇华镇开绒线店面,自从小妇

人进门之后,生意日渐淡薄,终日三顿饮食维艰。加之婆婆日夜不安,无端

吵闹,小妇人不该因此生了邪念,想另嫁他人。这日徐德泰忽至店内买物,

见他少年美貌,一时淫念忽生,遂有爱他之意。后来又访知他家产富有,尚

未娶妻,以至他每次前来,尽情挑引,遂至乘间苟合。且搬至家中之后,却

巧与徐家仅隔一墙,复又生出地窖心思,以便时常出入。总之,日甚一日,

只可处暂,未可处常,以此生了毒害之心,想置毕顺于死地。却巧那日端阳

佳节,大闹龙舟,他带女儿顽耍 回来。晚饭之后,带了几分酒意。当时小妇

人变了心肠,等他睡熟之时,用了一根纳鞋底的钢针,对定头心命下,他便

一声大叫,气绝而亡。以上是小妇人一派实供,实无半句虚语。”只见上面

喝道:“你这淫妇,为何不害他别处,独用这钢针钉他的头上呢?”周氏道:

“小妇人因别处伤痕治命,皆显而易见,这钢针乃是极细之物,钉入里面,

外有头发蒙护,死后再有灰泥堆积,虽再开棺揭验,一时看验不出伤痕。此

乃恐日后破案的意思。”上面复又喝道:“你丈夫说你与徐德泰同谋,你为

何不将他吐出?而且又同他将你女儿药哑,这状呈写得清清楚楚,你为何不

据实供来。显见你在这森罗殿前,尚敢如此狡猾。”周氏见他如此动怒,深

恐他一声吆喝,又下油锅,赶紧在下面叩头道:“此事徐德泰实不知情。因

他屡次问我,皆未向说。至将女儿药哑,此乃那日徐德泰来房,为他看见,

恐他在外混说露了风声,因此想出主意,用耳屎将他药哑。别事一概没有,

求王爷饶命。”周氏供毕,只听上面喝道:“谅你这一个妇人,也逃不了阴

曹刑具。今且将汝放还阳世,俟禀了十殿阎王,那时且要汝命,来受那刀山

油锅之苦。”说毕,仍然有两个蓬头散发的恶鬼将他提起,下了殿前,如风

走相似,提入牢中,复代他将刑具套好。周氏等他走后,吓出一身冷汗,抖

战非常。心下糊糊涂涂,疑惑不止:“若说是阴曹地府,何以两眼圆睁,又

未睡熟,那里便会鬼迷。若说不是,这些牛头马面、恶鬼阴差,又从何处而

① 顽耍一一一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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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人思想,心下实是害怕,遥想这性命不保。

看官你道这阎王是谁?真个是阴曹地府么”乃是狄公因这案件审不出口

供,虽再用刑,无奈验不出伤痕,终是不能定谳,以故想出这条计策。

命马荣在各差里面找了一人,有点与毕顺相同,便令他装作死鬼。马荣装了

判官,乔泰与洪亮装了牛头马面,陶干与值日差装了阴差。其余那些刀山油

锅,皆是纸扎而成。狄公在上面,又用黑烟将脸涂黑,半夜三更又无月色,

上面又别无灯光,只有一对绿豆似的腊烛,那种凄惨的样子,岂不像个阴曹

地府?此时狄公既得了口供,心下甚是欢喜。当时退入后堂,以便明日复审。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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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狄梁公审明奸案 阎立本保奏贤臣

却说狄公扮作阎罗天子,将周氏的口供吓出,得了实情,然后退堂入内,

向马荣道:“此事可算明白。惟恐他仍是不承便,又要开棺揭验,那时岂不

又多此周折?汝明日天明,骑马出城,将唐氏同那哑子一并带来。本县曾记

得古本医方,有耳屎药哑子用黄连三钱、人黄钱五分可以治哑,因此二物乃

是凉性,耳屎乃是热性,以凉克热,故能见效。且将他女儿治好,方令他心

下惧怕信以为真,日间在堂上供认。”马荣答应下来,便在衙中安歇了一会。

等至天明,便出城而去。

狄公当时也不升堂,先将夜间的口供看了一会。直至下昼时分,马荣将

两人带回来至后堂,狄公先向毕顺的母亲说道:“你儿子的伤痕治命,皆知

道了。汝且在此稍等,俟将这孩子哑病治好,再升堂对质。惟恨你这老妇糊

涂,儿子在日终日里无端吵闹,儿子死后又不许察看隐情,反说你媳妇是个

好人。”当时便命刑房将徐德泰的口供念与他听。老妇听毕,不禁痛哭连天,

说:“老妇人疑惑媳妇静守闺房是件好事,谁知他早有此事,另有出入的暗

门呢。若非太爷清正,我儿子虽一百世也无人代他伸这冤仇。”狄公道:“此

时既然知道,则不必噜了。”随即命人将医药治好,命那哑子服下。

不有一两个时辰,只见那哑子作呕非凡,大吐不止。一连数次,吐出许

多痰涎在那地下。狄公又令人将他扶睡在炕上,此时如同害病相似,只是吁

喘。睡了一会,旁边递上一杯浓茶,使他吃下。那女子如梦初醒,向着唐氏

哭道:“奶奶,我们何以来至此地?把我急坏了。”老妇人见他能开言说话,

正是悲喜交集,反而说不出话来。狄公走到他面前,向女孩子说道:“你不

须惧怕,是我命汝来的。我且问你,那个徐德泰徐相公,你可认得他么?”

女孩子见问这话,不禁大哭起来,说道:“自从我爹死后,他天天晚间前来。

先前我妈令我莫告诉奶奶,后来我说不出话,他也不瞒我了。你们这近来的

事,虽是心里明白,却是不能分辨。现在我妈到那里去了?我要找他去呢。”

狄公听了这话,究竟是个小孩子,也不同他说什么,但道:“你既要见你妈,

我带你去。”随即取出衣冠,大堂伺候。

当时传命出去,顷刻之间差役俱已齐备。狄公升了公坐,将周氏提出。

才到堂口跪下,那个小孩子早已看见,不无总有天性,上前喊道:“妈呀,

我几天不见你了。”周氏忽见她女儿前来,能够言语,这一惊实是不小,暗

道:“昨夜阎罗审了口供,今日他何以便会说话?这事我今日不能抵赖了。”

只见狄公问道:“周氏,你女本是个哑子,你道本县何以能将他治好呢?”

周氏故意说道:“此乃太爷的功德。毕顺只有这一女,能令他言语通灵,不

成残废,不独小妇人感激,恐毕顺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的。”狄公听了,笑

道:“你这利口,甚是灵便,可知非本县的功劳,乃是神灵指示。因你丈夫

身死不安,控了阴状,阎罗天子准了呈状,审得你女儿为耳屎所哑,故指示

本县,用药医治。照此看来,还是你丈夫的灵验。但是他遭汝所害,你既在

阴曹吐了口供,阳官堂上自然无庸辨赖。既有阴府牒文在此,汝且从实供来,

免得再用刑拷问。”周氏到了此时,心下已是如冷水一样,向着上面禀道:

“太爷又用这无稽之言前来哄骗。女儿本不是生来便哑,此时能会言语,也

是意中之事。若说我在阴曹认供,我又未尝身死,焉能得到阴曹:”狄公听

① 承便——接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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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不禁拍案,连声喝叫:“掌嘴!”众差答应,打毕。狄公复又怒道:“本

县一秉至公,神明感应,已将细情明白指示,难道你独惧阎王,具情供认,

到了这县官堂上便任意胡供么?我且将实据说来,看你仍有何说。你丈夫身

死,伤痕是头顶上面;女儿药哑,可是用的耳屎么?这二事本县从何知道?

皆是阴曹来的移文,申明上面。故本县依法行事,将这小孩子治好。你若再

不承认,不但目下要用官刑,恐半夜三更也不能逃那阴遣。不如此时照前供

认,本县或可从轻治法。”这派话早已将周氏吓得魂飞天外,自分抵赖不过,

只得将如何起意,如何成好,以及如何谋害,如何药哑女儿的话,前后在堂

上供认了一遍。狄公命刑书将口供录毕,盖了手模印花,仍命入监收禁。当

时将汤得忠由捕厅内提出,申斥一番。说他固执不通,疏于防察:“因你是

个一榜,不忍株连,着仍回家中教读。”徐德泰虽未同谋,究属因奸起见,

拟定绞监候的罪名。毕顺的母亲同那女小孩子,赏了五十千钱,以资度活。

分咐已毕,然后退堂,令他三人回去,这也不在话下。

单表狄公回转书房,备了四柱公文,将原案的情节以及各犯的口供,申

详上宪。将周氏拟了凌迟 的重罪,直等回批下来,便明正典刑。谁知这案件

讯明,一个昌平县内无不议论纷纷。街谈巷议说:“这位县太爷,真是自古

及今有一无两。这样疑难案情,竟被他审出实供,为死鬼伸了冤枉,此乃是

我们百姓的福气,方有这如此好官。”那一个说:“你晓得毕顺的事不然难

办,那个胡作宾,为华国祥一口咬走,说他毒害新人,那件事还格外难呢。

若是别的县官,在这姓胡的身上必要用刑拷问,他便知道不是他,岂不是有

先见之明么?而且六里墩那案,宿庙烧香,得了什么梦兆,就把那个姓邵的

寻获。诸如这几件疑案,断得毫发无讹。听说等公文下来,这毕周氏要凌迟

呢。那时我们倒要往法场去看。”谁知这百姓私自议论,从此便你传我,我

传你,不到半月之久,狄公的公文未到山东,那山东巡抚已知这事。

此人乃姓阎,名立本,生平正直无私。自莅任以来,专门访问民情,严

察僚属。一月之前,狄公因开验毕顺的身尸未得治命的伤痕,自请处分。这

公事上去,阎公展看之后,心下想道:“此案甚属离奇。岂能无形无影的便

开棺揭验?莫非他因苛索平民,所欲不遂,寻出这事恐吓那百姓的钱财,后

来遇见地方绅士,逼令开棺,以致弄巧成拙,只得自行请处?”正拟用批申

斥,饬令革职离任,复又想道:“纵或他是因贪起见,若无把握,虽有人唆

使,他亦何敢开棺?岂不知道开验无伤,罪干反坐?照此看来,倒令人可疑。

或者是个好官,实心为民理事,你看他来文上面说,私访知情,因而开验,

究或风闻有什么事件,要实事求是的办理,以致反缠扰在自己身上。这一件

公事,这人的一生好坏便可在这上分辨,我且批个革职留任,务获根究,以

便水落石出。俟凶手缉获,讯出案件,仍因具情禀复。”这批批毕,回文到

了昌平,狄公遂日夜私访,得了实情,现已列供详复。

这日,阎立本得了这件公事,将前后的口供推鞫一番,不禁拍案叫道:

“天下有如此好官,不能为朝廷大用,但在这偏州小县做个邑宰,岂不可惜!

我阎某不知便罢,今日既然晓得,若是知而不举,岂非我蔽塞言路?”随即

举笔起了一道奏稿,先将案情叙上,然后保举狄公乃宰相之才,不可屈于下

位。此时当今天子,乃是唐高宗宴驾之后,中宗即位,被贬房州,武则天娘

娘坐朝理政。这武后乃是太宗的才人,赐号武媚。太宗崩驾,大放宫娥,他

① 凌迟——即“剐刑”。封建时代最残酷的一种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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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削发为尼,做了佛门弟子,谁知性情阴险,品貌颇佳。迨高宗即位之后,

这日出外拈香,见了这个女尼,心下甚是喜悦。其时王皇后知道高宗之意,

阴令他复行蓄发,纳入后宫。不上数年,高宗宠信,封为昭仪 。由此他便生

了不良之心,反将王皇后与萧皇后害死,他居了正宫之位。以后更宣淫无道,

秽乱春宫。高宗崩后,他便将中宗贬至房州,降为庐陵王,不称天子。所有

他娘家的内侄,如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皆封居极品,执掌朝政。凡先皇的

旧臣,如徐敬业、骆宾王这班顾命的大臣,托孤的元老,皆置之不用。其时

荒淫无道,中外骚然 ,把个唐室的江山,几欲改为武姓。而且自立国号,称

为后周。种种恶迹,笔难尽述,所幸有一好处,凡是有才有学之人,他还敬

重。阎立本知道这武后为人,虽想整理朝纲,无奈一人力薄,此时见狄梁公

有如此才学,随即具了奏本,申奏朝廷,请国家升狄公的官职。不知所奏如

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昭仪——妃嫔的称号。

② 骚然——动乱,不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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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赴杀场三犯施刑 入山东二臣议事

话说阎立本将狄公的人才并一切的案件,具本申奉。这日,武后临朝启

事,官将原折呈上。武后展看毕,乃道:“这狄仁杰乃是太原人氏,高宗在

位曾举明经。此人本先皇的臣子,应该早经大用,此时既是阎立本保奏,着

升汴州参军之职。邵礼怀、毕周氏两案,分别斩首凌迟。俟此案完结,立赴

新任。”这旨一下,未到一月已由山东巡抚转饬到昌平,狄公得着这信,当

即在大堂上设了香案,望阙谢恩。次日传齐合县的差役,置了一架异样的物

件,名叫木驴,此乃狄公创造之始,独出其奇,后来许多官吏,凡有这谋杀

夫主的案件,屡用这套刑具,以警百姓。你道狄公置这样器具是何用意?为

这个周氏将毕顺害死,乃是极隐微极秘密之事,除去徐德泰与周氏两人,并

无一人知道,尚且天网不漏,将无作有,审出真情。可见世上男子妇人,皆

不可生了邪念。狄公要警戒世俗,怕的合城百姓不得周知,虽然听人传说,

总不若目睹为确,因此想出这主意,置了这木驴。其形有三尺高矮,如同板

凳相仿,四只脚向下,脚下有四个滚路的车轮,上面有四尺长、六寸宽的一

个横木面子,中间造就一个柳木驴,鞍上系了一根圆头的木杵,却是可上可

下,只要车轮一走,这杵就鼓动起来。前后两头造了驴头、驴尾。差人领了

式样,连夜打造成功。

到了第三日上,狄公绝早起来,换了元服,披了大红披肩,传齐通班差

役及刽子手等,皆在大堂伺候。然后发了三梆,升了公差,标毕监牌,捆绑

手先进监将邵礼怀提出,当堂验明正身,赐了斩酒杀肉。捆绑已毕,插好标

旗,命人四下围护。随即又将徐德泰由监内提出,可怜他本是个世家子弟,

日前在堂上受刑已是万分苦恼,此时坐在监内,忽见两个公差,一人执着监

牌,一人上前在他肩头一拍,说道:“恭喜你,喜期到了。”说着两手一分,

早将红衣撕去,随即揪着发辫,拖出监来。徐德泰到了此时,知是欲身首异

处,回想父母在家无人侍奉,只为一时邪念,遂尔明正典刑。一阵心酸,悔

之已晚,不禁大哭连天。到了堂上,狄公也就命捆绑起来,标了“绞犯”二

字,着人看守。然后方标明女犯。到了女监,将毕周氏提出,两手绑于背后,

插了旗子。两人将木驴牵过在堂口,将他抬坐上去,和好鞍缰,两腿紧缚在

凳下。此时周氏也是神魂出窍,吓得如死人一般,雪白的面目变作灰黑的骷

髅,听人摆布。狄公见他上了木驴,先命两人执着拖绳,中间两人两边照应,

然后命城守营兵并本衙的小队排齐队伍,在前开路,随后众差役执着破锣破

鼓,敲打而行。狄公等这许多人去后,方命人先将邵礼怀推走,中间便是徐

德泰,未后是那只木驴,两人牵着,出了衙门。狄公坐在轿内,押着众犯,

刽子手举着大刀,排立轿前,后面许多武官,骑马前进。

此时城里城外,无论老少妇女,皆拥挤得满街,争先观看,无不恨这周

氏,说:“你这淫恶的妇人,也有今日这样的现丑。那日谋害之时,何以忍

心下手!到了此时,依然落空,受了凌迟的重罪。你看这面无人色的样子,

我料他提时已经吓死。若是有气,被这木驴子一阵乱拖,木杵一阵乱打,岂

不将尿屎全行撒下。”旁边一人听他这话,不禁大笑起来,说道:“你倒说

得好,真代他想尽了。不知他此时即便欲撒尿屎,也吓得撒不出来。不然那

旁边的两个,岂不遭了孽结么。”他两人正是谈笑,后面有一老者说道:“他

是已悔之无及了,你们还是取笑呢。古人说得好: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

不可活。’他这个人,也是白寻的苦恼。可知人生在世,无论富贵贫贱,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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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犯法。他如安分守己,与那毕顺耐心劳苦,虽是一时穷困,却是一夫一

妻的同偕到老,安见得不转贫为富?他偏生出这邪念,不但害了毕顺,而且

害了那徐德泰。不独害了徐德奉,还是害了自己。这就教个祸恶到头终有报,

只争来早与来迟,你们只可以他为戒,不可以他取笑。”众人在此议论,早

见三个犯人已走了过去,内有些少年豪兴的人跟在后面,看他临刑。纷纷拥

拥,直至西门城外。

到了法场,所有的兵丁列于四面,当中设着两个公案,上首县官,下首

城守。狄公下轿入座。只见刽子手先将邵礼怀推于地下,向那两块小土堆上

跪好,前面一人拖着发辫,旁边执定大刀。只听阴阳生到了案前,报了午时,

四面炮响一声,人头已早落地。刽子手随即一腿将尸腔打倒,提起人头,到

了狄公案前,请他相验。狄公用殊笔点了一下,然后将那颗人头摔去多远。

复行到了徐德泰面前,也照着那样跪下,取出一条绵软的麻绳,打了圈子,

在他颈项套好。前后各一人,用两根小木棍系在绳上,彼此对绞起来。可怜

一个文墨书生,只因误入邪途,遂至遭此刑苦。只见他三收三放,早已身死

过去。那片舌头,有五六寸长,拖于外面,见在眼内,实是令人可怕。刽子

手见他气绝,方才住手松下。这才许多人将周氏推于地下,先割去首级,依

着凌迟处治。此时法场上面那片声音,犹如人山人海相似,枪炮之声,不绝

于耳。约有半个时辰,方才事毕,除邵礼怀无人收尸外,那两人的家属俱皆

备了棺木,预备入殓。惟有徐德泰的父母同汤得忠,痛哭不已。狄公见施刑

完竣,与城守营回转城中,到郡庙拈香。回至署中,升堂公座,击鼓排衙,

然后退入后堂,换了便服,俟新任前来,便交卸往汴州到任。

一连数日,在衙无事。这日午后,忽然门役进来报道:“现有抚院差官

在大堂伺候,说奉抚宪台命,特奉圣旨前来,请太爷到大堂接旨。”狄公听

了这话,心下甚是诧异,不知是何事,只得命人设了香案,自己换了朝服,

来至大堂,行了三跪九叩的礼。那差官站立一旁,打开一个黄布包袱,里面

有个黄皮匣子,内中请出圣旨,在案前供好。等他行礼已毕,方才开读。乃

是皇上爱才器使,不等狄公赴汴州新任,便升为河南巡抚,转同平章事。狄

公接了此旨,当时望阙谢恩,将金旨在大堂供好,然后邀那差官到书房入座。

献茶已毕,安歇一宵。次日新任已到,当即交代印绶,择日起行。所有合县

绅衿以及男妇老幼,无不攀辕遮道,涕泪交流。狄公安慰了一番,方才出城

而去。

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到了山东,禀知卸任。阎立本见他前来,随即命人

开了中门,迎于阶下。狄公见礼已毕,向前言道:“大人乃上宪衙门,何劳

迎接?如此谦光逮下 ,令狄某殊抱不安。”阎公道:“尊兄乃宰相之才,他

日旋乾转坤,当在我辈之上。且在官言官,日前虽分僚属,今日是河南巡抚,

已是敌体平行,岂容稍失礼貌。”狄公谦逊了一会,然后入座献茶。叙了一

会寒喧,狄公方才问道:“下官自举明经之后,放了昌平县宰。只因官卑职

小,不敢妄言。现虽受国厚恩,当此重任,不知目今朝政如何?在廷诸臣,

谁邪谁正?”阎公见他问了这话,不禁长叹一声。见左右无人,当即垂泪言

道:“目今武后临朝,秽乱春宫,不可言喻。中宗遭贬,远谪房州,天子之

尊降为王爵。武三思、武承嗣皆出身微贱之人,居然干预朝政,言听计从。

① 谦光逮下——谓以谦退的风度对待位于自己之下的人。

② 谪 (zhé,音哲)——被罚流放或贬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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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张昌宗这班狗党,伤心逆理,出入宫闱,丑迹秽言,非我等臣子所敢

言,亦非我等臣子所能禁。现在如骆宾王、徐敬业、张柬之、房玄龄、杜如

晦这般老臣宿将,皆是心余力乏,无能为力,眼见得唐室江山,送与这妇人

之手。下官前日思前想后,惟有大人可以立朝廷,故因此竭力保举。惟望同

心合力,补弊救偏,保得江山一统。那时不独先皇感激,即普天百姓也是感

激的。”说着,不禁流下泪来。狄公听毕,言道:“大人暂且放心。古言君

辱臣死,现在武后临朝,中宗远贬,既迁下官为平章之职,正我进忠报国之

秋。此去不将那武三思、张昌宗等人尽治施行,也不能对皇天后土。”说着,

也是闷闷不已。谁知狄公存了此意,入京之后适值张昌宗出了一件祸事,他

便照例而行,受了一番窘辱。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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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大巡抚访闻恶棍 小黄门贪索赃银

话说狄公听阎立本一番议论,心下也是不平。当时在巡抚衙门住宿一宵,

杯酒谈心,自必格外亲近。次日狄公一早起程,只带了马荣等人几个随身的

仆众,长亭揖别。一路登程,渡过黄河已到河南境内。盖因唐朝承晋隋之后,

建都在汴梁,河南一省乃畿辅要地,武后虽荒淫无道,也知都城一带,非有

一人才出众、德望素著的人不能镇摄,因此命狄公为河南巡抚。

这日已抵境内,当时不便声张,深恐沿路的各官郊劳迎送,那时不但供

应耗费,且各处知巡抚前来,那些奸宄流氓、土豪恶棍以及些贪官墨吏反而

敛迹藏形,访闻不出,因此,只带有仆众数人在客店住下。当晚住宿一宵,

次早命众人在寓守候,自己只带了马荣,出门而去。沿乡各镇私访一遭。

一日,来至情河县内。此县汉朝名为孟津县,晋朝改为富平县,唐朝复

改为“清河”两字,这县地界与洛阳、偃师两县毗连,皆是河南府属下。当

时清河县令姓周,名卜成,乃是张昌宗家的家奴。平日作奸犯科,迎合主人

的意思,谋了这个县令的实缺,到任之后,无恶不作。平日专与地方的劣绅

刁监狼狈为奸,百姓遭他的横暴,恨不能寝皮食肉。虽经列名具禀,到上宪

衙门控告,总以他朝内有人,不敢理论,反而苛求责备,批驳了不准。狄公

到了境内,正自察访,忽到了一个乡庄,许多人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在

那里谈论,当时不知何故,与马荣两人到了前面。只听人众说道:“你这人

也不知利害,前月王小三子为他妻子的事件,被他家的人打了个半死,后来

还是不得回来。胡大经的女儿现在被他抢去,连寻死都不得漏空。你这媳妇

为他抢骗,谅你这人有多大本领,能将他告动了,这不是鸡蛋向鹅卵石上碰

么?我劝你省点气力,直当没有这媳妇的。横竖你儿子又没了,你这小儿子

还小,即使你不顾这老命,又有谁人问你?”狄公听了这话,心下已知大半,

乃向前问道:“你这老人儿姓甚名谁?何故如此短见,哭得这样利害?”旁

边一人说道:“你先生是个过路的客人,听你这口音不是本地人氏,故不妨

告诉你,谅你们听见也是要呕气的。这县内有个富户人家,姓曾,名叫有才。

虽是出身微贱,却是很有门路。”随又低声说道:“你们想该听见,现在武

后荒淫,把张昌宗做了散骑常侍,张易之做了司卫少卿。因他两人少年美貌,

太平公主荐入宫中,武后十分喜悦,每日令他两人更衣傅粉,封作东宫。连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皆听他的指挥,代他执鞭牵镫。现在又听见称张易之

为张五郎,张昌宗为张六郎,皆是承顺武后的意旨。因此文武大臣恭惟他,

比恭惟主子还胜十倍。这个姓曾的,乃是张家三等丫头的儿子。不知怎样得

了许多钱财,来这地方居住,加之这县官周卜成又是张家的出身,彼此首尾

相照。以故曾有才便目无法纪,平日霸占田产,抢夺妇女,也说不尽他的恶

迹,这位老人家姓郝,叫干庭,乃是本地的良民。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唤

有霖,次子名叫有霁。这有霖于去年七月间病故,留下那吴氏妻子。这吴氏,

虽是乡户人家,倒还申明大义,立志在家中侍养翁姑,清贫守节。谁知曾有

才前日到东庄收租,走此经过,见他有几分姿色,喝令佃户将他抢去。现在

已有两日,虽经他到县里喊冤,反说他无理诬栽,砌词控诉。他知道这县官

与他一类,还欲去告府状。若是别人做出这不法事来,纵然他老而无能,我

们这邻舍人家也要代他公禀伸冤。无奈此时世道朝纲俱已大变,即便到府衙

① 畿 (j ī,音机)辅——国都附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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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告,吃苦化钱,告了还是个不准。虽控了京控,有张昌宗在武后面前一说,

无论你血海的冤仇,也是无用。现在中宗太子还无辜的遭贬呢,何况这些百

姓,自然受这班狐群狗党的祸害了。你客人虽是外路的人,当今时事未有不

知道的,我们不能报复此事,也只好劝他息事,落个安静日子,以终余年,

免得再自寻苦吃。所以我们这合村的人,在此苦劝。”

狄公听了这话,不由的忿气填胸,心下叹道:“国家无道,民不聊生,

小人在朝,君子失位。你听这班人的言语,虽是纯民的口吻,心中已是恨如

切骨了。我狄某不知此事便罢,既然亲目所睹,何能置之不问?”乃向那老

者说道:“你既受了这冤屈,地方官又如此狼狈,我指你一条明路。目下且

忍耐几天,可知本省的巡抚现在放了狄大人了?此人与这班奸臣作对,专代

百姓伸冤,为国家除佞,目下已经由昌平到山东,渡黄河进京,不过一半月

光景,便可到任。那时你到他衙门控告,包你将这状子告准。我方才听你众

人说,还有两个人家,也受了他害,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也为他抢去。你最

好约同这两人,一齐前去,包你有济。我不过是行路的人,见你们如此苦恼,

故告知你们。”众人连忙问道:“这个人可是叫狄仁杰么?他乃是先皇的老

臣。听说在昌平任上,断了许多疑难案件。若果是他前来,真是地方的福气

了。”狄公当时又叮嘱一番,与马荣走去。沿路上又访出无限的案情,皆是

张昌宗这党类居多,当时记在心上。然后回转客店,歇了一日,这才到京。

先到黄门官那里挂号,预备宫门请安,听候召见。谁知自武后坐朝以来,

在京各员无不贪淫不法。这黄门官乃是武三思的妻舅,姓朱,叫朱利人,也

是三思在武后面前竭力保奏,武后因是娘家的亲戚,便令他做了这个差使。

一则顺了三思的意思,二则张昌宗这班人出入便无阻隔。谁知朱利人莅事以

来,无论在京在外大小官员,若是启奏朝廷,入见武后,皆非送他的例规不

可。自巡抚节度使起,以及道府州县,他皆有一定的例银。此时见狄公前来

上号,知他是新简的巡抚,疑惑他也知道这个规矩,送些钱财与他。当时见

门公进来禀报,随即命人请见。狄公因他是朝廷的定制,虽是人品微贱,也

只得进去与他相见。彼此见礼坐下,朱利人开言说道:“日前武后传旨,命

大人特授这河南巡抚。此乃不次之擢 ,莫非大人托舍亲保奏么?”狄公一听,

心下早已不悦。明知他是武三思的妻舅,复故意问道:“足下令亲是谁?下

官还未知道。”朱利人笑道:“原来大人是初供京职,故尔未知“本官虽当

这黄门的差使,也忝在国戚之列,武三思乃本官的姐丈,在京大员,无人不

知。照此看来,岂不是国戚么!大人是几时有信至京,请他为力?”狄公将

脸色一变,乃道:“下官乃是先皇的旧臣,由举明经授了昌平县令。虽然官

卑职小,只知道尽忠效力,为国为民,那知道与这班误国的奸臣、欺君的贼

子为伍。莫说书信贿赂是下官切齿之恨,连与这类奸党见面,恨不能食肉寝

皮,治以国法,以报先皇于地下。至于升任原由,乃是圣上恩典,岂汝等这

班小人所知。”

朱利人见狄公这番正言厉色,知道是个冰炭 ,心下暗道:“你也不访访,

现在何人当国!说这派恶言,岂不是故意骂我?可知你虽然公正,我这规矩

是少不了的!”当时冷笑道:“大人原来是圣上简放,怪不得如此小视下官。

① 擢 (zhuó,音茁)——提拔。

② 忝 (tiǎn,音腆)——谦辞。表示辱没他人,自己有愧。

③ 冰炭——喻二者不能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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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差使也是朝廷所命,虽然有俸有禄,无奈所入甚少,不得不取偿于诸官。

大人外任多年,一旦膺此重任,不知本官的例银可曾带来?”狄公听了此言,

不禁大声喝道:“汝这该死的匹夫,平日贪赃枉法,已是恶迹多端。本院因

初入京中,不便骤然参奏,你道本院也与你们一类么?可知食君之禄,当报

君恩。本院乃清廉忠正的大臣,那有这赃银与汝?汝若稍知进退,从此革面

洗心,乃心君国,本院或可宽其既往,免予追究。若以武三思为护符,可知

本院只知道唐朝的国法,不知道误国的奸臣,无论他是太后的内侄,也要尽

法惩治的,而况汝等这班狗党!”朱利人为狄公骂这一顿,一时转不过脸来,

不禁老羞变怒,乃道:“我道你是个堂堂的巡抚,掌管平章,故尔与汝相见,

谁知你目无国戚,信口雌黄。这黄门官也不是为你而设,受你指挥,你虽是

个清正大员,也走不过我这道门路。你有本领,去见太后便了。”说着,怒

气冲冲,两袖一起,转入后堂而去。狄公那里容得下去,高声大骂了一阵,

乃道:“本院因你这地方是皇家的定制,故尔前来。难道有你阻隔,便不能

入见么?明日本院在金殿与你辨个高下。”说毕,也是怒气不止,出门而去,

以便明日见驾,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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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元行冲奏参小吏 武三思怀恨大臣

话说狄公为朱利人抢白一顿,大骂出来。马荣上前问道:“大人何故如

此动怒?”狄公道:“罢了罢了。我狄某受国厚恩,升了这封疆重任,今日

初次入京,便见了这许多不法的狗徒,贪婪无礼。无怪四方扰乱,朝政孤悬,

将一统江山败坏在女子妇人之手。原来这班无耻的匹夫,也要认皇亲国戚,

岂不令人可恼!”当时命马荣择了寓所,先将众人行李安排停妥,然后想道:

“目今先皇崩驾,女后临朝,所有年老的旧臣不是罢职归田,便是依附奸党,

明日若不能入朝见驾,不但被这狗头见笑,他必无端谎奏,陷害大臣。”自

己想了一会,惟有通事舍人元行冲这人尚在京中,不与这班人为伍,此时何

不前去访拜,同他商议个良策,以便将朱利人惩治。想毕,仍然带了马荣,

问明路径,直到行冲衙门而来。

到了前面,先命马荣递进名帖。家人见是新简的巡抚,平日又闻他的声

名,不敢怠慢,进内禀明主人。元行冲这连日正是为国忧勤,恨不能将张昌

宗、武三思罢斥出朝,复了中宗的正位,无奈势孤力薄,没有同力之人,因

此在书房长吁短叹。忽见家人取出名帖,说新任巡抚来拜,元行冲抬头一看,

见是“狄仁杰”三字,心下好不欢喜。随即命人开了中门,自己迎接出去。

彼此相见,携手同归。到了厅前,见礼入坐,元行冲开言,说道:“自从尊

兄授了县令,倏 忽光阴已有数载。近年公车到此,访闻德政,真乃为国为民

古今良吏。目下圣心忧隆,放了畿辅的大臣,此乃君民之福。可知这数年之

内,先皇宴驾,女后临朝,国事日非,荒淫日甚。凡从前老成硕望,半就凋

零。我辈生不逢辰,遇了无道之世,虽欲除奸佞 启悟君心,无奈人微言轻,

也只好靦颜人世了。”说到此处,不觉声音呜咽,流下泪来。狄公见他如此,

乃道:“下官虽授了这重任,可知职分愈大,则报效愈难。武后荒淫,皆由

这班小人煽惑。下官此来奉拜,正有一事相商,不知大人可能为力?”当时

就将朱利人的话说了一遍。元行冲道:“此人却是武三思的妻舅,可恨在廷

臣子谄媚求荣,承顺他的意旨。平时觐见,不有一千,便有八百,日复一日,

竟成了牢不可破之例。不然便谎君欺君,阻挠觐见。前虽有据实参奏,皆为

武三思将本章抽下,由此各官畏惧权势,争相贿赂。京中除下官与张柬之这

四五人没有这陋规赃款,其余无不奉承。尊兄既欲除此弊端,必待下官明日

入朝,然后尊兄如此这般,方可令朝廷得悉,随后这狗头也可知敛迹。”

当下议论已毕,便留狄公在衙饮酒。杯盘肴核,备极殷勤,席中无非谈些乱

臣贼子。到了二鼓以后,方才席散回寓,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起来,具了朝服,也不问朱利人代他启奏与否,公然到了朝房,

专等入朝见驾。此时文武大臣见他是新任的巡抚,方欲与他接见,忽然见朱

利人的小黄门进来一望,然后高声说道:“今日太后有旨,诸臣入朝启奏,

俱各按名而进。若无名次,不准擅入,违者斩首。”说毕,当时在袖内取出

一道旨意,上面写了许多人名,高声朗诵,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其中独没有

① 倏 (shū,音书)——极快地。

② 宴驾——此谓帝王去世。

① 奸佞 (nìng,音拧)——惯用花言巧语谄媚的人。

② 靦 (mian,音免)颜——害羞。形容惭愧。

③ 觐 (j ìn,音进)见——朝见(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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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的名字。狄公知他是假传圣旨,随即向前问道:“你这小黄门,既然在

此当差,本院昨日前来挂号,为何不奏知圣上,宣命朝见?”那个小黄门将

他一望,冷笑道:“这事你问我么?也不是我不令你进去。等有一日你见了

圣驾,那时在金殿上询问,方可明白。这旨意是朱国戚奏的,圣上谕的,你

来问我,干我甚事?”狄公听了如此言语,恨不能立刻将他治死。只因圣驾

尚未临朝,不便预先争论,但道:“此话是你讲的,恐你看错了。本院那时

在圣驾面前,可不许抵赖。”说着,元行冲也进了朝房,众人也不言语。

不多一会,忽听景阳钟响,武后临朝。众大臣皆起身入内。狄公俟众人

走毕,然后也就起身,出了朝房,直向午门而去。那个小黄门看见,赶着向

前喝道:“你是个新任的巡抚,难道朝廷统制都不知道么?现有圣旨在此,

若未列名,不准入见,何故迕逆圣旨,有意欺君?我等做此官儿,不能听你

做主,还不为我出去!”说着抢上一步,伸手揪着狄公的衣襟,拖他回去。

狄公当时大怒不止,举起朝笏 向小黄门手掌上面猛力一下,高声喝道:“汝

这狗头,本院乃是朝廷的重臣,封疆的大吏,圣上升官授职,理应入朝奏事。

昨日前来挂号,那个朱狗头滥索例规,贪赃在法,已是罪无可逭。今又假传

圣旨,欺罔大臣,该当何罪?本院预备领违旨之罪,先与你这狗头入朝见驾,

然后与朱利人分辨。”说着,举起朝笏直望小黄门打下。小黄门本是朱利人

命他前来,见狄公如此动怒,不禁有意诬栽,高声喊道:“此乃朝廷的朝房,

你这人如此无理,岂不欲前来行刺么?”里面值日的太监,听见外面喧嚷,

不知为着何事,随即命人奏知武后,一面许多人出来询问。

此时元行冲与众人正是山呼已毕,侍立两旁,见武后在御案上观各臣的

奏本,忽有值殿官向前奏道:“启我主万岁,不知谁人紊乱朝纲,目无法纪,

竞敢在朝房向小黄门揪打。似此欺君不法,理合查明议罪,请圣驾旨下。”

武后正要开言,早有元行冲俯伏金阶,向上奏道:“请陛下先将朱利人斩首,

然后可传旨查办。”武后道:“卿家何出此言?他乃黄门官之职,有人不法

闯入朝门,他岂有不阻之理?为何反欲将他斩首?”元行冲道:“且奏陛下,

新任河南巡抚现是何人?封疆大吏入京见驾,可准其陛见么?”武后道:“孤

家正在思念此人,前山东巡抚阎立本保奏,狄仁杰在昌平县内慈爱惠民,尽

心为国,颇有宰相之才。朕思此人虽为县令,乃是先皇的旧臣,因此准奏先

授汴州参军,未及至任便越级升用,简了这河南巡抚同平章事。此旨传谕已

久,计日此人也应到京,卿家为何询问?至于大臣由职进京,凡要宫门请安

的人,皆须在黄门官处挂号,先日奏知,以便召见。此乃国家定例,卿家难

道尚不知道么?”元行冲道:“因臣晓得,所以请陛下将朱利人斩首。此时

朝房喧嚷,正是简命大臣狄仁杰因昨日往黄门官处挂号,朱利人滥索例规,

挟仇阻挡,不许狄仁杰入朝,以故狄仁杰与他争论。朱利人乃宫门小吏,便

欺君罔法,侮辱大臣,倘在廷诸臣皆相效尤,将置国法于何地?臣所以请陛

下先斩朱利人首级,以警臣僚,然后再追问保奏不实之人,尽法惩治,庶几

朝政清而臣职尽,惟陛下察之。”武后听了元行冲之言,心下想道:“朱利

人乃武三思妻舅,即是我娘家的国戚,前次三思保奏,方将他派了这差事。

此事若准他所奏,不但武三思颜面攸关,孤家也觉得无甚么体面。且令三思

出去查问,好令他私下调处。”当即向下面说道:“卿家所奏虽属确实,朱

利人乃当今的国戚,何至如此贪鄙?且命武三思往朝房查办。若果是狄卿家

① 朝笏 (hu,音互)——古时大臣朝见时手中所执的狭长板子,上面可以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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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朝见孤,就此带领引见。”武三思知道武后的意思,当时出班领旨,下了

金阶,心下骂道:“元行冲你这匹夫,朱利人与狄仁杰索规要费,干汝甚事?

汝与张柬之平日一毛不拔,已算你们是个狠手,为什么还帮着别人不把银两。

众人全不开口,你偏奏参一本。不独参他,还要参我,若非这天子是我的姑

母,见了这亲戚情分,我两人的性命岂不为汝送去?你既如此可恶,便不能

怪我等心狠了。早迟有一日,总要摘你一件短处,严参一本,方教你知道我

的手段,随后不敢藐视。”

一人心下思想,走了一会,已到朝房。果见小黄门与一大员,朝服朝冠,

在那里争论。一个说:“我是钦命的大臣,理应带领引见,为何所欲不遂,

便假传圣旨。”一个说:“你若想走这门路,也是登天向日之难。你有本领

见得到圣驾,我家爷也不当这差使了。没有钱孝敬,还如此威武!”狄公被

他揪住,只是举朝笏乱打,大骂不止。此时武三思看见,只得向前来问。不

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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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狄仁杰奏参污吏 洪如珍接见大员

却说武二思来至朝房,果见小黄门与狄仁杰喧嚷。走到前面,向着狄公

奉了一揖,乃道:“大人乃朝廷大臣,何故与小吏争论,岂不失大人的体统。

若这班人有什么过失,尽可据实奏闻。若这样胡闹,还算什么封疆大吏!现

在太后有旨,召汝入见,汝且随我进来。”狄公将他一看,年纪甚是幼小,

绿袍玉带,头戴乌纱,就知是武三思前来。当时故作不知,高声言道:“我

说朝廷主子甚是清明,岂有新简的大臣不能朝觐之礼。可恨被这班小人欺君

误国,将一统江山败坏于小人之手。朱利人那厮还以武三思为护符,此乃是

狗党狐群,贪赃枉法,算什么皇家国戚。既然太后命汝宣旨,还不知尊姓大

名,现居何职?”武三思听他骂了这一番,那里还敢开口,心下暗道:“此

人非比寻常,若令他久在朝中,与我等甚为不便。此时当我的面尚作不知,

指桑骂槐如此,背后更可思想了。”复又见他问他姓名,更是不敢说出,乃

道:“太后现在金殿立等觐见,大人赶速前去罢。你我同为一殿之臣,此时

不知,后来总可知道。”说着,喝令小黄门退去,自己在前引路。

穿了几个偏殿,来至午门。武三思先命狄公在此稍待,自己进去,先在

御驾前回奏,然后值殿官出来喊道:“太后有旨,传河南巡抚狄仁杰朝见。”

狄公随即趋进午门,俯伏金殿,向上奏道:“臣河南巡抚狄仁杰见驾,愿吾

皇万岁!万万 岁!”武后在御案上龙目观看,只见他跪拜雍容,实是相臣的

气象,当即问道: “卿家何日由昌平起程?沿路风俗年成可否丰足?前者山

东巡抚阎立本,保奏卿家政声卓著,孤家怜才甚笃,故此越级而升。既然到

了京中,何不至黄门官处挂号,以便入朝见朕?”狄公当即奏道:“臣愚昧

之才,毫无知识,蒙恩拔擢,深惧弗胜。只以圣眷优隆,惟有竭身报效。臣

于前月由昌平赴京,沿途年岁可卜丰收,惟贪官污吏太多,百姓自不聊生,

诚为可虑。”武后听了这话,连忙问道:“孤家御极以来,屡下明昭,命地

方各官爱民勤慎,卿家见谁如此,且据实奏来。”狄公道:“现有河南府清

河县周卜成,便贪赃枉法,害虐民生,平日专与恶棍土豪鱼肉百姓,境内有

富户曾有才霸占民田,奸占妇女,诸般恶迹,道路喧传。百姓控告,衙门反

说小民的不是。推原其故,皆这两人是张昌宗的家奴。张昌宗是皇上的宠臣,

以故目无法纪。若此贪官墨吏,再不尽法惩治,百姓受害日久,必至激成大

变。此乃外官的积恶,京官弊窦,臣甫入京,都未能尽悉。但以黄门官朱利

人而言,臣是奉命的重臣,简授巡抚,进京陛见,理合先赴该处挂号。朱利

人谓臣升任巡抚,是因请托武三思贿赂而来,他乃武三思妻舅,自称是皇亲

国戚,勒派臣下送他一千两例规,方肯带领引见。臣乃由县令荐升,平日清

正廉明,除应得俸禄,余者一尘不染,那里有这赃银送彼?谁知他阻挠入觐,

令小黄门假传圣旨,不准微臣入朝。设非陛下厚恩,传旨宣见,恐再迟一年

也难得睹圣上。这班小人居官当国,皆是仰仗武三思、张昌宗等人之力,若

不将此人罢斥驱逐出京,恐官方不能整顿,百姓受害日深,天下大局不堪设

想。臣受国厚恩,故昧死渎奏,伏乞我主施行。”武后听他奏毕,暗道:“此

人好大胆量。张昌宗、武三思皆我宠爱之人,他初入京中便如此参奏,可见

他平日是为民为国不避权贵的了。但此时你虽奏明,教孤家如何发落?将他

两人革职,于心实是不忍,况且宫中以后无人陪伴了。若是不问,狄仁杰乃

先皇的旧臣,百官更是下服。”想了一会,乃道:“卿家所奏,足见革除弊

政,殊堪嘉尚。着朱利人降二级调用,撤去黄门官差使。周卜成误国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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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即行撤任。与曾有才并被害百姓,俟卿家赴任后,一并归案讯办,具奏治

罪。张昌宗、武三思,姑念事朕有功,着无庸置议。”狄公见有这道旨意,

随即叩头谢恩。武后命他即赴新任,然后卷帘退朝。

元行冲出了朝房,向狄公说道:“大人今日这番口奏,也算得出人意外。

虽不能将那两个狗贼处治,从此谅也不敢小视你我了。但是一日不去,皆是

国家的大患,还望大人竭力访察,互相究办,方得谓无负厥职。”狄公道:

“大人但放宽心,我狄某不是那求荣慕富的小人,依附这班奸党。到任之后,

那怕这武后有了过失,也要参他一本。”说着,两人分手而别。

狄公到了客寓,进了饮食,因有圣命在身,不敢久留京内。午后出门拜

了一天的客,择定第五日接印。好者这巡抚衙门即在河南府境,唐朝建都在

河南,名为外任,仍与京官一般,每日也要上朝奏事。加之狄公又有同平章

事这个官职,如同御史相仿,凡应奏事件又多,所以每日皆须见驾。自从朱

利人降级之后,所有这般奸臣,皆知道狄公利害,不敢小视于他。众人私下

议道:“武张两人如此的权势,他甫进京中,便参他不法。圣上虽未准奏,

已将三思的妻舅撤差,你我不是依草附木的人,设若为他参奏一本,也要同

周卜成一样了。”

不说众人心怀畏惧,单说狄公次日先颁发红谕,择了十三日辰刻接印。

一面命马荣去投递,一面自己先到巡抚衙问拜会旧任。此时旧任巡抚正是洪

如珍,此人乃是个市侩,与僧怀义自幼交好。因怀义生得美貌超群,有一日

被武后看见,便命他为白马寺主持。凡武后到寺拈香,皆住在里面,淫乱之

风笔难罄述。怀义得幸之后,便是骄贵非常,敌尊王位,出入乘御马,凡当

朝臣子皆匍匐道途,卑辞尽礼。武承嗣、武三思见武后宠爱于他,凡见他之

时,皆以僮仆礼相见,呼他为师父。怀义因一人力薄,恐武后不能当意,又

聚了许多无赖少年,度为僧尼,终日在寺内传些秘法,然后送进宫中。这洪

如珍知道这个门径,他有个儿子长得甚好,也就送在寺内,拜怀义为师。此

子生来灵巧,所传的秘法比众人格外活动,因此怀义欢喜他非常,进与太后,

大为宠幸。由此在太后面前求之再四,将洪如珍放了巡抚。这许多秽迹,狄

公还未知道。当时到了衙门,将名帖投进号房。见是新任大人,赶紧送与执

帖的家人,到里面通报。此时洪如珍已得着他儿子的信息,说新任巡抚十分

刚直,连武、张诸人皆为他严参,朱利人已经撤差,如到衙门,不可大意。

洪如珍见了这书信,心下笑道:“张昌宗这厮,平日专妒忌怀义,说他占了

他的步位,无奈他没有怀义那许多秘法,不过些老实行情。现在被狄仁杰再

参了一本,格外要失宠了。那时我的儿子能大得幸任,虽有这姓狄的在京,

还怕什么?”当时见家人来回,也只得命人开了中门,花厅请会。自己也是

换了冠带,在阶下候立。

抬头见外面引进一人,纱帽乌靴,腰束玉带,年纪在五十以外,堂堂一

表颇觉威严。当即赶上一步,高声说道:“下官不知大人枉顾,有接来迟,

望祈见谅。”狄公见他如此谦厚,也就言道:“大人乃前任大员,何敢劳接?”

说着彼此到了花厅。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家人送上茶来,寒温叙毕,各

罄所怀。洪如珍先问道:“大人由县令升阶卓授此任,圣上优眷可谓隆极了。

但不知几时接印,尚祈 示知,以便迁让衙署。”狄公道:“下官知识毫无,

深恐负任。只以圣恩高厚,命授封疆。昨日觐见之时,圣命甚为匆促,现已

择定十三日辰刻接印,红谕已经颁发,故特前来奉拜,藉达鄙忱。至地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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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一切公牍,还期不吝箴言 ,授以针指。”洪如珍见狄公如此谦抑,疑惑儿

子所言不实,此时反不以他为意,乃道:“大人乃简命的大臣,理合早为接

印。至公牍案件,自本院莅任以来,无不整理有方,官清民顺,纵有那寻常

案件,皆无关紧要,俟交印时自然交代,此时无烦过虑。”狄公见他这目空

无人的言语,心下笑道:“我道你是个我辈,谁知你也是个狂妄不经的小人。

你既如此倨傲,本院倒要驳你一驳。”乃道:“照此说来,大人在任数年,

真乃小民之福了。但不知属下各官,可与大人所言相合。下官自山东渡黄河

至清河县内,那个周卜成甚是殃民害国。昨日在殿前据实参奏,蒙旨将他革

职。不知大人耳目,可知道这班污吏么?即谓官清民安,何以这项人员尚未

究办?莫非是口不应心么?”洪如珍听他这言语,明是有意讥讽,乃道:“大

人但知一面,可知周卜成是谁出身?乃张昌宗所保,武后放的这县令。现在

虽然革职,恐也是掩耳盗铃。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虽有此直道,

恐于此言未合,岂不有误自己?”这番话说得狄公大怒不止。不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① 箴 (zhen,音真)言——劝戒的话。

② 谦抑——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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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接印缓旧任受辱 发公文老民伸冤

却说洪如珍一番话,说得狄公大怒不止,乃道:“我道你是个正人君子,

谁知也与这班狗徒视同一类。但有一言问你,你这官儿是做的皇上的,还是

做的张昌宗的?先皇升驾,虽为这班奸党弄得朝政不清,弊端百出,你若是

忠心报国,理合不避权贵,面折廷诤,方是正理。而且这周卜成乃是汝属员,

若不知情,这防范不严的罪名还可稍恕,你明明知道他害虐百姓,设若将民

心激变,酿成大患,那时张昌宗还能代你为力么?汝识时务乃是如此,岂不

也是欺君误国的奸臣,有何面目尚与本院相见。可知做官只知治民,即便为

奸臣暗害,随后自有公论,何必贪恋这富贵,留万世骂名。本院今日苦口劝

你,以后革面洗心,致身君国,方是大臣的气度。”这派话说得洪如珍哑口

无言,两耳飞赤。过了一会,只得自己认过道:“下官明知不能胜任,因此

屡经呈请开缺。目下大人前来,此乃万民之福,下官岂有不遵命之理?”狄

公见他惭愧,也就起身告辞,上轿而去。

回至客寓,却巧遇元行冲前来回拜。狄公便将方才这番说了一遍,乃问

道:“这洪如珍不知是何出身?何以数年之间,便做这封疆大吏。看他举止

动静,实是不学无术。”元行冲长叹一声道:“目今是绿衣变黄裳,瓦缶

胜金玉了。你道他是何人?说来也是可耻,你我若非受先皇上厚恩,惟有罢革

归田,不问时务,落得个清白留贻,免得与这班市侩为伍。”当时就将他儿

子拜僧人怀义为师,送了宫中,以及怀义为白马寺主,圣驾常行临幸的话说

了一遍。狄公也就长叹不止,说道:“我狄某若早在京数年,这班狗头何能

容他如此!其初以为只张昌宗数人,谁知又有僧人邪道。但不知此人现在宫

中,还在寺内?”元行冲道:“现在尚在寺中。若日久下来,难保不潜入宫

中。”狄公当时又谈论了一会,元行冲方才走去。

到了十三这天,狄公先入朝请了圣安,回至寓中,已是卯正之后。因自

己仆众无多,又无公馆,当时穿了朝服,乘轿来至巡抚衙门。在大堂升了公

坐,命巡捕到里面请印,所有合署书差以及属下各官,见大人如此轻减,一

个个也就具了冠带,在堂口两边侍立。洪如珍见巡捕进来,知是狄公已到,

随即将王命旗牌以及书卷案牍,同印一并恭送出去。只听三声炮响,音乐齐

鸣,暖阁门开,巡捕官披着大红,将印在公案上设好,狄公当时行了拜印礼,

然后在堂下设了香案,谨敬叩头,望阙谢恩。升堂,公座标了硃书写了“上

任大吉”四个字,用印盖好,贴于暖阁上面。方才堂下各官行庭参礼毕,众

书役叩贺任禧,狄公随即在堂上起了公文,用六百里加紧,命清河县周卜成

迅速来省,所有遗缺,着该县县丞暂行代理。并传知郝干庭、胡大经、王小

三子并被告曾有才,着派差押解来辕,以便讯办。书办将文稿接过,心下甚

是惧怕,各人暗道:“真是名不虚传,算得个有人有胆。从未见过方才接印,

便动公事提人之事。”当即在堂上誊清已毕,盖了官印,由驿递去。这里狄

公又阅城盘库,查狱点卯。一连数日,将这许多例行公事办毕。此时洪如珍

已迁出衙门,入朝复命,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周卜成自夤缘了这清河县缺,心下好不欢喜,一人时常言道:“古

人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看,古时这两句话或者有用。若在此时,

无论你如何自强,也不能为官。我若非在张昌宗家作役,把结了这许多年日,

① 瓦缶(fǒu,音否)——喻粗浅鄙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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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能为一县之主?我倒要将这两句改换方好:将相本无种,其权在武张。

你看目今作官的人,无论京官外任俱是这两家党类居多。我现在既做了这官

儿,若不得些钱财,作些威福,岂不辜负了这个县令?”平时他如此想法,

到任之后却巧又见曾有才居住在此地,更是喜出望外。两人表里为奸,凡自

己不好出面的事,皆令曾有才去。无论霸占田产,抢夺妇女,皆让他得个先

分。等到有人来告,皆是驳个不准。外人但知道他与曾有才一类,殊不知他

比曾有才还坏百倍。那日将郝干庭的媳妇抢来,便与曾有才道:“此人我心

下甚是喜悦,目下全听你受用,等事情办毕,还是要归我做主的。”两人正

议之时,适值郝干庭前去告状,格外的驳得个干净,好令他不敢再告。谁知

此时独被狄公访着,未有数日,京中已有旨下来,着他撤任,彼此甚是诧异,

不知这姓狄的是谁,何以知道这县内案件。当时虽然疑惑,总倚着是张家的

人,纵有了风波,也未必有碍。当即写了一封书信,并许多金银礼物,遣人

连夜进京,请张昌宗从中为力,以免撤任。谁料此人才去,河南府已接到狄

公的公事,吓得手忙脚乱。随即专差转饬下来,命县丞代理县印,立即传同

原被告一并赴辕候审。周卜成接了这公事,心下方才着急,悔恨这事不该胡

闹,好容易夤缘这个县缺,忽然为上宪撤任已是悔之不及。虽想迟延,无奈

公事紧急,次日便将印卷交代与县丞。县丞也随即出差,传知原告,准于后

日赴辕讯办。如此一来,早把个郝干庭、胡大经等人弄得犹豫不定。听说巡

抚亲提,遥想总非坏兆,当即到县禀到,同曾有才等人一齐赴省。

到了抚院,递了公禀,在辕门左近寻了客店住下。此时惟有周卜成同曾

有才十分惧怯,惟恐在堂上吃苦。谁知公文号房见了这项公禀,知清河县已

经到省,当即送入里面,请狄公示下。狄公命将被告并已革清河县交巡捕官

看管,明日午堂听审。巡捕得了面谕,随即出来将曾有才与周卜成两人传进。

次日早晨,郝干庭便与胡大经三人来辕听审。狄公朝罢之后,随即升坐

大堂。两旁巡捕、差官、书吏、皂役站满在阶下。只见狄公入了公座,书办

将案卷呈上,展开看毕,用硃笔在花名册上点了一下,旁边书办喊道:“带

原告郝干庭。”一声传命,仪门外面听见喊“带原告”,差人等赶将郝干庭

带进,高声报道:“民人郝干庭告进。”堂上也吆喝一声,道了一个“进”

字,早将郝老儿在案前跪下。狄公望下面喊道:“郝干庭,汝抬起头来,可

认得本院么?”郝老儿禀道:“小人不敢抬头。小人身负大冤,媳妇被曾有

才抢去,叩求大人公断。”狄公道:“汝这老头儿也太糊涂了。此乃本院访

闻得知,自然为汝等讯结 。汝且将本院一看,可在那里见过么?”郝干庭只

得战战兢兢抬头向上面一望,不觉吃了一惊,乃是前日为这事要告府状那个

行路客人。当时只在下面叩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大人私下暗访,

真我等小民之福。此事是大人亲目所睹,并无半点虚假。可恨这清河县不准

民词,被书差勒索许多的银钱,反驳个‘诬栽’两字,岂不是有冤无处伸么?

可怜胡大经与王小三子也是如此苦恼,现在辕门伺候。总求大人从公问断,

令他将人放回。其余别事,求大人也不必问他了。他有张昌宗在太后面前袒

护,大人若办得利害,虽然为我们百姓,恐于自己有碍。小人们情愿花些钱,

余皆随他便了。”狄公听了这话,暗暗感叹不已:“天下何尝无好百姓!你

以慈爱待他,他便同父母敬你。本院为民伸冤理直,他反请本院只将人取回,

① 辕 (yuán,音园)——旧时指辕门,借指衙署。

① 讯结——审问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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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皆不必深究,恐张昌宗暗中害我。这样百姓,尚有何说?可恨这班狗头,

贪婪无厌,鱼肉小民,以致国家的弊政反为小人痴议,岂不可恨!”当时说

道:“汝等不必多言,本院为朝廷大臣,贪官墨吏理合尽法惩治。汝等冤抑,

本院已尽知的了,且命胡大经、王小三子上堂对质。”这堂谕一下,差役也

就将这两人带到案前。狄公随命跪立一旁,然后传犯官听审。

堂上一声高喊,巡捕官早已听见,将周卜成带到仪门,报名而入。此时

周卜成已心惊胆裂,心下说道:“这狄仁杰是专与我作对了。我虽是地方官

通同一类,抢劫皆是曾有才所为,何以不先提他独先提我?这事就不妙了。”

心下一怕,两只脚便提不起来,面皮上自然而然的就变了颜色。巡捕官见他

如此,低声骂道:“汝这狗头,此时既如此惧怯,便不该以张家仗势欺虐小

民。昨日半天一夜,未见你有点孝敬,你怎么在任上会同人要钱的?还要装

腔做势,不代我快走。”到了此时,也只好随他辱骂,到了案前跪下。不知

狄公如何治罪,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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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审恶奴受刑供认 辱奸贼设计讥嘲

却说周卜成到了堂口,向案跪下,道:“革员周卜成为大人请安。”狄

公将他一望,不禁冷笑道:“我道你身膺民社,相貌不凡,原来是个鼠眼猫

头的种子,无 怪心地不良,为百姓之害。本院素来刚直,想尔也有所闻,汝

且将如何与曾有才狼狈为奸,抢占良家妇女,从实供来,可知你乃革职人员,

若有半句支吾,国法森严,岂能宽恕!”周卜成此时见狄公这派威严,早经

乱了方寸,只得向上禀道:“革员莅仟以来,从不敢越礼行事。曾有才抢占

民间妇女,若实有此事,革员岂不知悉?且该民人当时何不扭禀前来,乃竟

事隔多日,捏控呈词,此事何能遽信?而且曾有才是张昌宗的旧仆,何敢行

此不端之事?革员虽经革职,负屈良深,还请大人明察。”狄公冷笑道:“你

这狗才,倒辨得爽快。若临时能扭控到县,他媳妇倒不至抢去了。你说他是

张昌宗的旧仆,本院便不问这案么?且带他进来,同你讯个明白。”

当时一声招呼,也就将曾有才带到。狄公见他跪在堂上,便将惊堂木一

拍,喝叫左右:“且将这厮夹起,然后再问他口供。此事乃本院亲目所睹,

还容汝等抵赖么?”两边威武一声,早将大刑取过。上来两个差役,将曾有

才腿衣撕去,套入圈内。只见将绳索一抽,哎哟两声,早已昏死过去。狄公

命人止刑,随向周卜成言道:“这刑具想汝也曾用过,不知冤枉了几许民人。

现在负罪匪轻,若再不明白供来,便令尔尝这滋味。你以本院为何人,平日

依附那班奸贼么?从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张昌宗有了过失,本院也

不能饶恕,况汝等是他的家奴出身。”周卜成到了此时那里还敢开口,只在

地下叩头不止。连说:“革员知罪了,叩求大人格外施恩,以全体面。”狄

公也不再说,复命人用凉水将曾有才喷醒。众役如法行事,先将绳子松下,

取了一碗凉水,当脑门喷去。约有半个时辰,只听哎哟一声:“痛煞我也。”

方才神魂入窍,苏醒过来。曾有才自己一望,两腿如同刀砍一般,血流不止。

早上来两个差役,将他扶起,勉强在地下走了两步,复又令他跪下。狄公道:

“汝这狗才,平日视刑法如儿戏,以为地方官通同一气,便可无恶不作。本

院问你,现在郝干庭的媳妇究在何处?王小三子的妻子与胡大经的女儿,皆

为汝抢去。此皆本院亲耳所闻,亲目所睹,若不立时供出,刀斧手俱在,便

要汝狗头。”曾有才此时已是痛不可忍,深恐再上刑具,那时便性命难保,

不如权且认供,再请张昌宗为力。当时向上禀道:“此乃小人一时之错,不

应将民人妻女任意抢占。现在郝家媳妇在清河县衙中,其余两人在小人家内。

小人自知有罪,惟求大人开一线之恩,以全性命。”狄公骂道:“汝这狗才,

不到此时也不吐实。你知道要保全性命,抢人家妇女,便不顾人家性命了。”

随又命鞭背五十。登时拖了下来,一片声音,打得皮开肉绽。刑房将口供录

好,盖了印花,将他带去收禁。

然后又向周卜成道:“现有对证在此,显见曾有才所为,乃汝指使,汝

还有何赖?若不将汝重责,还道本院有偏重呢。左右,且将他打四十大棍。”

两边吆堂已毕,将他拖下,重打起来。叫喊之声,如同犬吠。好容易将大棍

打毕,复行推到案前。周卜成那里吃过这苦楚,鲜血淋漓,勉强跪下,只得

向上面说道:“大人权且息怒,革员照直供了。”随即在堂上将如何夤缘张

昌宗补了这缺,如何与曾有才计议霸占民产,如何看中郝干庭媳妇,指使他

前去,前后事情说了一遍。狄公令他画供已毕,跪在一旁,向着郝干庭道:

“汝等三人可听见么?本院现有公文一封,命院差同汝回去,着代理清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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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将汝媳妇并他两人妻女追回,当堂领去。俟后地方上再有这不法官吏,汝

等来辕投诉,本院绝不牵累。若差役私下苛索,也须在呈上注明,毋许私相

授受。”说毕,郝干庭与胡大经等直是在地下碰头,说:“大人如此厚恩,

小人们惟有犬马相报了。”当时书吏缮好公文,狄公又安慰一番,饬差同去

不提。

且说周卜成跪在堂上,狄公心下想道:“若不在这案上羞辱张昌宗一番,

他也不知我利害。惟有如此这般,方可牵涉他上。即使他在宫内哭诉,谅武

后也不能奈我怎样。”主意想定,向周卜成道:“汝这狗才,乃是地方的县

令,可知知法犯法加等问罪?以这案情而论,一死尚有余辜。我且问你,还

是要死要活?”周卜成听了这话,复又叩头不止,说道:“革员自知有罪,

惟蝼蚁尚且贪生,人生岂不要命,求大人开恩,饶恕性命。”狄公道:“汝

既要命,本院有一言在此,汝若能行,便免汝一死。不然,也免不了枭首示

众。”周卜成听说可以活命,已是意想不到,还有什么不行?只是在地下叩

头:“请大人吩咐,革员遵命便了。”狄公道:“本院也不苦汝所难,因汝

等是张昌宗家的出身,动则以他为护符,若非本院不避权贵,这三个妇女岂

下为汝等占定?虽有上宪衙门,也是告汝不准。细想起来,汝等罪恶皆是张

昌宗为害。本院欲命汝将何时卖入他家为奴,何时为他重用,用何法迎合他

的意旨,他又如何保举你为官,以及你如何仗他的势力做了这些不法的事件,

现在被本院审出奏参革职,仍然是个家奴的话,在堂上用纸旗写好,明日同

曾有才前去游街。凡到了一处街口,便停下高念一遍,晓谕军民人等。汝果

能行此事,本院便施法外之仁,全汝狗命。”周卜成听了这话,心下实是为

难。若说不行,眼见得王命旗牌供在上面,只要他一声说斩,顷刻推出辕门,

人头落地,岂不是送自己的性命?若骤然答应,我一人无什么碍事,张昌宗

乃武后的宠人,显见的失了他体面,设或他一时之怒,反过脸来奏知武后,

那时我也是没命。心内踌躇,口中只不言语,狄公知道他的用意,故意催促

道:“本院已宽厚待人,汝为何绝无回报?莫非怕张昌宗责你么?可知这事

乃本院命你如此,张昌宗动怒,只能归罪本院,与汝绝无牵涉。汝既这样畏

忌,想必是自知有罪,不愿在世为人。左右,代我将这厮推出斩首。”两边

吆喝一声,早将周卜成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失声哭道:“大人权请息怒,革

员情愿做了。”狄公见他已经答应,随命巡捕赶造了一面纸旗,铺在地下,

命书吏给了笔墨,使他在下面录写,周卜成此时也只顾要命,不问张昌宗如

何,当时便在地下,从头至尾写了一遍,递上与狄公观看。狄公过目之后,

用殊笔写了两行,乃是“已革清河县周卜成一名,因家奴出身,迎合权贵,

保举县令,食禄居位,抢占妇女,直言不讳,审出口供,游街警众。”底下

是“河南巡抚部院狄示。”这两行写毕,命巡捕仍将他带去看管,然后退堂。

次日五鼓入朝,在朝房见了元行冲,将这主意对他说明,元行冲也是得

意。出朝之后,回到衙中,将例行的公事办毕,然后升堂。先将曾有才提出,

将昨日的话对他说知,又将那面旗子取出,令书吏在堂上念了一遍,与曾有

才听毕,然后向他说道:“他尚是个知县人员,犯罪还如此处治,汝比他更

贱一等,岂能无故开释?本院因他已经宽恕,若仅治汝死命,未免有点不公,

命汝也与他一同游街,凡他到了街巷,你先执着个小铜锣敲上数下,俟街坊

的百姓拥来观看,命他高声朗念。此乃本院法外之仁,汝愿意便在堂上先演

一回,以便提周卜成前来,一齐前去。不然,本院照例施行,好令你死而无

怨。”曾有才听了这番话,虽明知张昌宗面上难看,无奈被狄公如此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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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自己的性命要紧。而且周卜成虽是革员,终是个实缺的县令,他既能

够答应,我又有何不可?当时也就答应下来。狄公便命巡捕取来一面小锣,

一个锤子,递在曾有才手内,令他操演。曾有才接过手来,不知怎样敲法,

两眼直望着那个巡捕。此时堂下许多书差百姓在那里观看,真是罕有之事,

从来未曾见过。只见有个巡捕走上前来,不知说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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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敲铜锣游街示众 执皮鞭押令念供

却说曾有才执着那个铜锣,不知如何敲法,两眼望着那个巡捕。下面许

多百姓、书差,望着那样,实是好笑。只见有个巡捕上来说道:“你这厮故

作艰难,抢人家妇女怎么会抢?此时望我们何用?我且教传你一遍。”说着,

复将铜锣取过,敲了一阵,高声说道:“军民人等听了,我乃张昌宗的家奴,

只因犯法,受刑游街示众。汝等欲知底细,且听他念如何。”说毕,又将锣

一阵乱敲,然后放下道:“这也不是难事,你既要活命,便将这几句话牢记

在心中。还有一件,在堂上说明。汝等前去游街,大人无论派谁人押去,不

得有意迟挨。若是不敲,那时可用皮鞭抽打。现在先行禀明大人,随后莫怨

我们动手。”狄公在上面听得清楚,向曾有才道:“这番话你可听见么?他

既经教传,为何还不敲来与本院观看。”曾有才此时也是无法,只得照着巡

捕的样子,先敲了一阵,才要喊:“尔军民人等听了”,下面许多百姓见他

那种坏形,不禁大笑起来。曾有才被众人一笑,复又住口不说。堂上的巡捕

也是好笑,上前骂道:“你这厮在堂上尚且如此,随后上街还肯说么?还是

请大人将汝斩首,悬首示众,免得你如此艰难。”曾有才听了这话,再望一

望狄公,深恐果然斩首,赶着求道:“巡捕老爷且请息怒,我说便了。”当

时老着面皮又说一句:“我乃张昌宗的家奴。”下面众人见他被巡捕恐吓了

两句,把脸色吓变,又红又白,那个样子实是难看,复又大笑起来。曾有才

随又掩住。巡捕见了,取过皮鞭上前打了两下,骂道:“你这混帐种子,你

能禁他们不笑么?现在众人还少,稍顷在街上,将这锣一敲,四处人皆拥来

观看,那时笑的人还更多呢,你便故意不说么?”骂毕,复又抽了两下。

曾有才被他逼得无法,只得将头低着,照他所教的话说了一遍。堂下这

片笑声,如同翻潮相似。狄公心下也是好笑,暗道:“不如此不能令张昌宗

丢脸。”当即命巡捕将周卜成带上,说道:“咋日你写的那面旗子,你可记

得么?”周卜成道:“革员记得。”狄公道:“这便妙极了。本院恐你一人

实无趣味,即使你高声朗念,不过街坊上人可以听见,那些内室的妇女,大

小的幼孩,未必尽知。因此本院代你约个伙伴,命曾有才敲锣,等将百姓敲

满了,那时再令你念供,岂非里外的人皆可听见么?方才他在堂上已经演过,

汝再演一次与本院观看。”说毕,命曾有才照方才的样子敲锣唱说。曾有才

知道挨不过去,只得又敲念了一遍。周卜成已不忍再看,把头一低,恨没有

地缝钻了下去。这种丑态毕露,已非人类,那里还肯再念?狄公道:“他已

敲毕了,汝何故不望下念?”周卜成直不开口。旁边巡捕喝道:“你莫要如

此装腔做势,且问他方才在大人面前所说何话。一经不念,这皮鞭在此,便

望下打的。现在保全了性命,还不知道感激,这嘴上的言语还不肯念吗?”

周卜成见巡捕催逼,只在地下叩头,向案前说道:“求大人开恩到底,革员

从此定然改过。若照如此施行,革员实是惭愧。求大人单令革员游街,将这

口供免念罢。”狄公道:“本院不因你情愿念供,为何免汝的死罪,现复得

陇望蜀 ,故意迟延,岂不是有心刁串。若再不高念,定斩汝头。”周卜成见

了这样,心下虽是害怕,口里直念不出来。无意之中向狄公说道:“大人与

张昌宗也是一殿之臣,小人有罪与他无涉,何故要探本求原,牵涉在他身上。

求将他保举的话,并他的名字免去,小人方可前去。”狄公听了这话,那里

① 得陇望蜀——喻称贪得无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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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得下去,登时将惊堂木拍,高声骂道:“汝这好大胆的狗才,敢在本院堂

上冲撞。昨日乃汝自己所供,亲手写录,一夜过来,复想出这主意,以张昌

宗来挟制本院。可知本院命汝这样,正是羞辱与他,你敢如此翻供该当何罪?

左右,将他重打壹百!”两边差役见狄公动了真气,那里还敢怠慢,立即将

他拖下,举起大棍向两腿打下。但听那哭喊之声,不绝于耳,好容易将壹百

大棍打毕,周卜成已是瘫在地下,爬不起来。

狄公命人将他扶起,问道:“你可情愿念么?若仍不行,本院便趁此将

汝打死,好令曾有才一人前去。”周卜成究竟以性命为重,低声禀道:“革

员再不敢有违了。但是不能行走,求大人开恩。”狄公道:“这事不难。”

随命人取出一个大大的篾篮,命他坐在里面,旗子插在篮上。传了两名小队,

将他抬起,许多院差押着曾有才两个,巡捕骑马在后面,弹压百姓。顷刻,

人众纷纷出了巡抚衙门,向街前而去。

到了街口,先命曾有才敲了一阵锣,说了那几句话,然后命周卜成照旗

上念了一遍。所有街坊的百姓,无不同声称快,大笑不止。这个说:“目今

张昌宗当道,手下的人那里是些家奴,如同虎狼一般,无风三尺浪,把百姓

欺得如鸡犬一样。”有的说:“这个狄大人虽办得痛快,我怕他太为过分,

这不是办的周卜成,明是差辱张昌宗。设若他在宫内哭奏一本,武后正爱他

如命,未有不准奏之理。那时在别项事件上发作起来,将大人革职问罪,也

是意中之事。”这班人不过在旁边私论,惟有那班无业的流氓以及幼童小孩,

不知轻重,见了这两人如此,真是喜出望外,站在面前笑道:“周卜成,你

为何不高念,还是怕丑么,你再不念,我代你念了。”说着,许多小孩子争

先抢胜,叫念了一阵。回头见曾有才执着小锣,复又取过来,在周卜成耳旁

没命的乱敲。一阵笑,一阵骂,一阵又念上两遍。满街的老少百姓,见这许

多小孩无理取闹,真是忍不住好笑。那些巡捕正欲借此羞辱张昌宗,那里还

去拦阻。周卜成心下虽然羞恼,欲想起身阻拦,无奈两腿不能移动。

一路而来,走了许多街道,却巧离张昌宗家巷口不远。巡捕本来受了狄

公的意旨,命他故意绕道前来,此时见到了巷口,随即命曾有才敲锣。曾有

才道:“你们诸位公差,可以容点情面,现在走了这许多街道,加上这班小

孩不住的笑,我两手已敲得提不起来,可以将这巷子走过再敲罢。”巡浦骂

道:“你这混帐种子,倒会掩饰。前面可知到谁家门首了?别处街坊还可饶

恕,若是这地方不敲,皮鞭子请你受用。”说着在身上乱打下来。那些小孩

子听巡捕这番话,知道到了张昌宗家,一声邀约,早在他家门首挤满。里面

家人不知何事,正要出来观望,众人望里面喊道:“你们快来,你们伙伴来

了,快点帮着他念去。”家人见如此说项,赶着出来一看,谁不认得是曾有

才?只见他被巡捕衙门的差官押着行走,迫令他敲那小锣。曾有才见里面众

人出来,心想代他讨个人情,谁知张家这班豪仆,因连日听见狄公在朝将黄

门官参去,武三思、张昌宗皆在其内,虽想为他讨情,无奈狄公不好说话,

深恐牵涉在身上。再望着那竹篮内坐的周卜成,知道是为的清河县之事,乃

是奏参的案件,谁人敢来过问?只见巡捕官执着皮鞭,将曾有才乱打,嘴里

说道:“你这厮故意迟疑,可知不能怪我们不徇人情。大人耳风甚长,你不

敲念,职任在我们身上。你若害羞,便不该犯法。此时想谁来救你?”曾有

才被他打得疼痛,见里面的人但望着自己,一个个一言不发,到了此时,迫

于无奈,勉强的敲了两下。那些小孩子已喊说起来:“军民人等”,听了这

句一说,遂又笑声振耳,哄闹在门前,曾有才此时也不能顾全脸面,硬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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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将那几句念毕。应该周卜成来念,周卜成那里肯行,直是低头不语。巡捕

官见他如此,一时怒气起来,复又举鞭要打。谁知众小孩在门外吵闹,那些

家人再留神向纸旗上一看,那些口供明是羞辱的主子,无不同生惭愧,向里

面去。顷刻之间,已是一人没有。

周卜成见众人已走,更是大失所望,只得照着旗上念了一遍。谁料张昌

宗此时由宫内回来,正在厅前谈论,听得门外喧嚷,忙令人出来询问,你道

此人是谁?乃是周卜成兄弟周卜兴,走出门来,见他哥哥如此,也不问是狄

公的罚令,仗着张昌宗的势力,向前骂道:“你们这班狗头,是谁人命汝如

此?他也没有乌珠,将我哥哥如此摆布,还不赶速代我放下。”那些公差见

出来一个后生,出此不逊言语,当时也就道:“你这厮那里来的?谁是你的

哥哥?我等奉巡抚大人的差遣,你口内骂谁?”就此一来,周卜兴又闹出一

桩大祸。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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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众豪奴恃强图劫 好巡捕设计骗人

却说周卜兴见哥哥被院差押着游街,向巡捕恐吓了几句。那班人见他仗

着张昌宗的势力,那里能容他放肆。周卜兴见众人不放下来。心下着急,一

时愤怒起来,上前骂道:“你们这班狗娘养的,巡抚的差遣前来吓谁?爷爷

还是张六郎的管家。你能打得我哥哥,俺便打得你这班狗头。”当时奔到面

前,就向那个抬篾篮的小队一掌,左手一起,把面纸旗抢在手内,摔在地下,

一阵乱踹。众院差与巡捕见他如此,赶着上前吓道:“你这狗才,也不要性

命,这旗子是犯人口供,上面有狄大人印章。手批的告示,你敢前来撕抢,

你拿张昌宗来吓谁?”说着上来许多人,将他乱打了一阵,揪着发辫,要带

回衙去。周卜兴本来年纪尚幼,不知国家的法度,见众人与他揪打,更是大

骂不止。复又在地下将纸旗拾起,撕得粉碎。里面许多家人,本不前来过问,

见周卜兴已闹出这事,赶即出来解劝。谁知周卜兴见自己的人多,格外闹个

不了,内有几个好事的,帮着他揪打,早将一个巡捕拖进门来。

张昌宗在厅上正等回信,不知外面何事,只见看门的老者吁吁进来,说

道:“不好了,这事闹得大了,请六郎赶快出来弹压。这个巡抚非比寻常。”

张昌宗见他如此慌张,忙道:“你这人究为何事?外面是谁吵闹?”那人道:

“非是小人慌乱,只因为周卜成在清河县任内,与曾有才抢占民间妇女,为

狄仁杰奏参革职,归案讯办。谁知他将这两人的出身,以及因何做官、在任

上犯法的话录了口供,写在一面纸旗上,令人押解出来,敲锣游街,晓谕大

众。外面喧嚷,即是巡抚的院差押着他两人在此。周卜成因在我们门口,上

面的话牵涉主人体面,不肯再念,那班人便用皮鞭抽打。却巧周卜兴出去,

见他哥哥为众人摆布,想令他们放下,因而彼此争闹,将那小队打了一掌,

把那面旗子撕去,许多人揪在一处,欲将他带进衙去。我想别人做这巡抚,

虽再争闹也没有事,这个姓狄的甚是碍手。我们虽仗着六郎的势力,究竟有

个国法,何必因这事又与他争较?即使求武后设法,这案乃是奉旨办的,听

他如何发落,何能殴打他的差役?而且那旗子上面有印,此时抢去,如何得

了。所以请六郎赶快出去,能在门口弹压下来,免得为狄仁杰晓得最好。”

张昌宗听了这后,还未开言,旁边有个贴身的顽童,听说周卜兴被人揪打,

登时怒道:“你这老糊涂如此懦弱。狄仁杰虽是巡抚,总比不得我家六郎在

宫中得宠。周卜成乃是六郎保举做官,现在将这细情写在旗上,满街的敲锣

示众,这个脸面置于何处?岂不为众百姓耻笑。此次若不与他较量一番,随

后还有脸出去么?无论何人皆可上门羞辱了。”张昌宗被这人一阵唆弄,不

禁怒气勃发,高声骂道:“这班狗才,胆敢狐假虎威,在我门前吵闹。狄仁

杰虽是巡抚,他也能奈我何?前日在太后面前无故参奏,此恨尚未消除,现

又如此放肆。”随即起身,匆匆的到了门口。

果见周卜兴睡在地下,口内虽是叫骂,无奈被那些院差已打了一顿,正

要将他揪走。周卜成转眼见张昌宗由里面出来,赶着在篮内喊道:“六郎赶

快救我,小人痛煞了。”张昌宗再向外一看,只见他两腿淋漓,尽是鲜血,

早是目不忍视。向着众人喝道:“汝这班狗头,谁人命汝前来,在这门前取

闹?此人乃我的管家,现虽革职人员,也不能用刑拷打羞辱旁人。汝等在此

放下,万事皆休,若再以狄仁杰为辞,明日早朝,定送妆等的狗命。”说着,

喝令众人将周卜兴扶起。然后来拖曾有才,想就此将他两人拦下,明日在太

后面前求一道赦旨,便可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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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众巡捕与院差见张昌宗出来,总因他是武后的幸臣,不敢十分拦阻,

只得上前说道:“六郎,权请息怒,可知我等也是上命遣差,六郎欲要这两

人,最好到衙门与狄大人讨情。那时面面相窥,有六郎这样势力,未有不准

之理。此时在半路拦下,六郎虽然不怕,就害得我们苦了。”周卜成见巡差

换了口吻,一味的向张昌宗情商,知道是怕他势焰,当即说道:“六郎,不

要信他哄骗。为他带进衙门,小人便没有性命。他虽是上命差遣,为何在街

道上任意毒打!”张昌宗听了这话,向着众人道:“汝等将这班狗头打散,

管他什么差遣。人是我要留下。”这一声吩咐,许多如狼似虎的家人便来与

院差争夺。彼此正欲相斗,谁知狄公久经料着,知道周卜成到张家门口便欲

求救,唯恐寡不敌众,暗令马荣、乔泰两人远远的接应。此时见张家已经动

手,赶着奔到面前,分开众人到里面,喝道:“此乃奉旨的钦犯,遵的巡抚

的号令游街示众,汝等何人,敢在半途抢劫么?我乃狄大人亲随马荣、乔泰

的便是。似此目无法纪,那王命旗牌是无用之物了。还不赶快住手,将那个

撕旗的交出。”张昌宗本不知什么利害,见马荣陡然上来,说了这派混话,

更是气不可遏 ,随即喝道:“汝这大胆的野种,干汝甚事,敢在此乱道。尔

等先将这厮打死,看有谁人出头。”马荣见他来骂自己,也不与他辨白,举

起两手向着那班豪奴左三右四打倒了六七个人。还有许多人站在后面,见他

如此撒野,正想上来帮助,那知乔泰趁着空儿早把周卜兴在地下提起,向前

而去。张昌宗知道不好,还要命人去追,这里周卜成与曾有才已经被那些小

队院差抬上肩头,蜂拥回去,马荣见人众已走,拾起纸旗向张昌宗说道:“我

劝你小心些儿,莫谓你出入宫帏,便毫无忌惮,可知也有个国法。狄大人也

不是好说话的。”张昌宗见众人将周卜成抢去,登时喊道:“罢了罢了,我

张昌宗不将他置之死地,也不知我手段。明日早朝在金殿上与他理论便了。”

说毕,气冲冲复向里面进去。所有那班豪奴,见主人如此,还敢前来过问?

也就退了进去。马荣见了,甚是好笑。

当时回转衙门,却巧众人已到堂上,两个巡捕先进去禀知狄公。狄公道:

“我正要寻他的短处,如此岂不妙极。”随向巡捕如此如此说了一遍,然后

穿了冠带,立即升堂。将周卜成跪在案上,高声喝道:“汝等方才在堂所供

何事?本院命汝游街,已是万分之幸,还敢命人在半途抢劫。本院的旗印,

竟大胆的撕踹,还能做这大位么?你兄弟现在何处,将他带来。”乔泰答应

一声,早将一人纳跪在堂上,如此这般,把张昌宗的话回了一遍。狄公也不

言语,但向周卜兴问道:“你哥哥所犯何法,你可知道么?本院是奉旨讯办,

那旗上口供是他自己缮录,本院又盖印在上面。如此慎重物件,你敢抢去撕

踹,还有什么王法?左右,将他推出斩了。”两个巡捕到了此时,赶着向案

前禀道:“此事卑职有下情容禀。周卜成乃周卜兴的胞兄,虽然案情重大,

不应撕去纸旗,奈他一时情急,加之张昌宗又出来吆喝,因此胆大妄为。求

大人宽恕他初次,全其活命。”狄公听了这话,故意沉吟了一会,乃道:“照

汝说来,虽觉其情可恕,但张昌宗不应过问此事。即便有心袒护,也该来本

院当面求情,方是正理。而且家奴犯法,罪归其主。周卜成犯了这大罪,他

已难免过失,何致再出来阻我功令?恐汝等造言搪塞。既然如此说项,暂恕

一晚,看张昌宗来与不来,明日再为讯夺。”说毕,仍命巡捕将三人带去,

分别收管,然后拂袖退堂。众人也就出了衙门。

① 遏 (è,音恶)——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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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巡捕将周卜成带到里面,向他说道:“你们先前只恨我们打你,无

奈这大人过为认真,不关你我之事,谁人不想方便?只要力量得来,有何不

可?方才不是我在大人面前求情,你那兄弟已一命呜呼。但是只能保目前,

若今晚张六郎不来,不但你们三人没命,连我总要带累。此人的名声,你们

也该知道,怎样说项,从来不会更改。在我看来,要赶快打算,能将张六郎

请来方好。总而言之,现在是当道的为强,在京在外的官,谁人下仰仗武张

这两家的势力?虽僧人怀义现今得宠,他究竟是方外之人与官场无涉。能张

六郎来此一趟,那时面面相觑,莫说不得送命,连打也不得打了。若他再下

身分说两句情商的话,还怕你们不立时释放么?这是我方便之处,故将这话

说与你听,你们倒要斟酌斟酌,可不要连累我便了。”这派话,说得三人破

忧为喜。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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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投书信误投罗网 入衙门自入牢笼

话说周卜成听了巡捕这番话,心下想道:“昨日他们那样凶恶,虽再哀

求与他,全不看一点情面。此时由外面回来,虽然狄大人仍然恐吓,为他只

两句话一说,便转过后来。看这蹊境并非因他求情,实是方才巡捕将张六郎

的话告诉于他,他怕明日早朝彼此会面,在金殿上理论起来。他虽然是个大

员,终不比六郎宠信,故尔借话开门,使我们去求张六郎求情,这事虽如此

说,设若他竟不来,那时狄仁杰老羞成怒,拼作与他辨论,一时转不过堂来,

竞将我等治罪,那便如何是好?巡捕的活虽不能尽信,倒也不可不听。”当

时说道:“你的好意我岂不知道,但是我们之人,皆被押在此。张六郎但说

在殿上理论,未曾说来衙门求情,他处又无人打听,我们又无人去送信,他

焉能知道你有什么主见?还请代我想想。”巡捕道:“这有何难?你既在他

家多年,你的字迹他应该认得,何不写一书信,我这里着人送去。他见了这

信,自然知道,岂有不来的道理。若再怕他固执不行,再另外写一信,托你

们知己的人在他面前求一求,也就完了。你想我这主意可用得?你若以为然,

我便前去喊人,此事可不能再迟了。若再牵延时刻,里面升堂审问,便来不

及再去。”周卜成不知是计,随即请他取了笔砚,挨着疼痛扶坐起来,勉强

写好书信,递与巡捕道:“谁人前去,但向那门公说声,请他在旁边帮助,

断无不来之理。他乃六郎面前最相信之人。”巡捕答应,将信取出,转身来

至衙门,回禀了狄公。狄公命陶干前去投信,若张昌宗肯来,务必超先回来,

以便办事。陶干领命,将信揣在怀中,换了衣服,直向张家而来。

到了门口,止步向里面一望,但听众人说道:“我家六郎今日也算是初

次动怒。平时皆是人来恭惟,连句高声话皆未听过。自从这狄仁杰进京,第

一次入朝便参了许多人,今日又将周卜成到门口来羞辱,岂不是全无肝胆么。

莫说六郎是个主子,面上难乎为情,我们同门的人也是害臊。此时他们弟兄

到堂上审问,还不知是打是夹呢。能将今晚过去,明早六郎入朝,便可有望

了。”陶干听得清楚,故意咳嗽两声,将脚步放实,走进里面。只见门房坐

了许多人,在那里议论。陶干上前笑问道:“请问门公,这可是张六郎府上

么?”里面出来一人,将他一望,说道:“你也不是外路的人,不知六郎的

名望,故意前来乱问。你是那里来的?到此何干?”陶干道:“不是小人乱

问,只因这事要秘密方好,露出风声,小人实担当不住。日间巡抚衙门押人

在门口取闹,被六郎骂了一顿,那些人将周老爷仍然抢去,禀知了狄大人。

狄大人立即升堂,要将周卜兴斩首治罪。幸亏有位巡捕竭力的求情,说他是

六郎得用之人,一时情急做出这事。狄大人见六郎出面,登时便改口说道:

‘汝等不许撒谎,张六郎既重用他两人,理应到我衙门求情。未见他来,显

是搪塞。本院暂且收管,俟今晚不来,明早定尽法惩治。’因此周老爷写了

书信,请我送来,便命我代门公请安。若六郎不肯前去,务必在旁边帮助两

句,方可有命。此乃犯法之事,小人因此地人多,不敢遽然说出,所以先问

一声。此事万不能缓,我还要等到回信,方好回去呢。”说毕,在身边取出

信来。众人见是周卜成的笔迹,知非假冒,赶着命陶干在门旁等候,两三个

人取着书子向里而去。

此时张昌宗正为这事与那班顽童嬖女互相私议,预备在这事上将狄公纳

① 蹊 (qī,音柒)——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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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方免随后之患。忽见家人送进一封信来,照着陶干的话说了一遍。张昌

宗取开观看,与来人所说大略相同,下面但赘了几句:“小人三人之命,皆

系于六郎之手,六郎不来,则我命休矣。”张昌宗看毕道:“这事如何行得?

他虽是巡抚,我的身分也不在他之下,前去向他求情,岂不为他耻笑?谅他

今夜也不敢十分究办,明日早朝,只要面求了武后,那时圣命下来,命他释

放,还怕他违旨么?”众人见他不去,齐声说道:“六郎虽然势大,可知其

权在他手中,人又为他押着。此时不敢处治,已是惧畏六郎,若再不给他点

体面,那时老羞变怒,竟将他三人处死,等到明日已来不及。此乃保全自家

的人性命,与狄仁杰无涉。难得有此意见,何不趁此前去拜会,不但救了他

三人,还可藉释前怨,随后事件也好商议。常言冤家宜解不宜结,小人的意

思,还是六郎去得妥当。”张昌宗见从人如此说项,乃道:“不因周卜成是

我重用之人,等他处治之后,自然有法报复。不过此去便宜他了。你们且命

来人回去报信,说我立刻就来。”众人见张昌宗肯去,当时出来对陶干说明,

令他赶速回去。陶干口内答应,心下甚是好笑,暗道:“今番要在堂上吃苦

了。不是这条妙计,你何肯自己送来。”当即忙忙的回转衙门,直至书房里

面,回复了狄公。狄公也是得意,命人布置不提。

且说张昌宗打发来人去后,随即进去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乌纱玉带,

粉底靴儿,灯光之下越发显得他脸上如白雪一般。本来武后命他平时皆傅香

粉,此时因为是拜会狄公,格外多揸了许多,远远的望见,比那极美的女子

还标致几分。许多娈 童顽仆跟在后面,在厅前上了大轿,直向巡衙门而来。

到了署前,在仪门住下,命家人投进名帖。号房见是“张昌宗”三字,

心下甚是诧异,道:“今日我们大人故意羞辱他一番,现在三个人犯还押在

衙内,此时他忽来拜会,莫非他又来争论么?我看你主意打错了。这位大人

不比寻常的巡抚,设若争论不过,看你如何回去。你现在既来,也只好代你

去通禀一声。”一面说着,已到了暖阁后面,进了巡捕房中,照来人的话说

了一遍,将名帖递上。此时巡捕已经知道,当时起身到了里面。狄公见他已

来,骂道:“这个狗才,居然便来拜会,岂非是自讨其辱!”随即传命,令

大堂伺候。所有首领各官以及巡捕书吏,皆在堂口站班。本来预备停妥,专

等他来,此时一声招呼,无不齐来听命,顷刻之间已经站满。狄公换了冠带,

犹恐张昌宗不循规矩,将供奉的那个万岁牌子由后面请出,自己捧出大堂,

在公案上南面供好。然后命巡捕大开仪门,堂见来人。

此时张昌宗坐在轿内,见号房取了名帖进里面,去了多时,只不见他出

来请会,心下甚是疑惑。忽见仪门大开,出来两个巡捕,到了轿前抢三步请

了个安,高声禀道:“狄大人现在大堂公干,请六郎就此相会。”张昌宗听

了这话,疑惑狄公本来有事,忽见他来,就此请在后厅相会,总以为巡捕说

话不清,当时命人住轿,走出轿来,再向堂上一望,那等威严,实是令人可

怕。只见狄公高坐在堂上,全不动身,心下已是疑惑,无奈已经下轿,也不

好复行出去,只得移步向堂上走来。绕到堂口,有个旗牌上前喊道:“大人

有命,来人就此堂见。”张昌宗一听这话,晓得有个变卦,赶着上前向狄公

一揖道:“狄大人请了,张某这旁有礼。”狄公也不起身,向下面问道:“来

者何人,至此皆须下跪,而况万岁的牌位供奉在上面,何故立而不跪,干犯

国法!左右为我将他拉下。”张昌宗见狄公以皇上来压他,知道有意寻畔,

① 娈 (luán 音峦)——相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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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不敢争论,当时向上笑道:“大人莫非认错人么?此地虽是法堂,奈我

不能跪你,不如后堂入见罢。”狄公将惊堂木一拍,高声骂道:“汝这狗才,

竟如此不知礼法。可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公堂乃是国家的定制,无

论何人到此,皆须下跪参见。汝既是张昌宗本人,为何不知国法,莫非冒充

他前来么?左右还不将他拿下,打这狗头,以儆下次。”张昌宗见他如此吩

咐,赶着走下堂来,欲转身就走。准知下面上来四五个院差,将他拦住。不

知张昌宗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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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求人情恶打张昌宗 施国法怒斩周卜成

却说张昌宗拜会狄公,狄公命他在大堂跪下,知道是有意寻衅,随即转

身欲走。早见堂下走来四五个院差,将他拦阻道:“你这狗才,受谁人指使,

竟敢冒充张六郎穿插衙门,究是何故?现被大人看出真假,又想转身逃走,

岂非梦想么?”说着,上来将他拿下。张昌宗早知中计,向堂上喝道:“狄

仁杰,你敢设计枉我,此时便跪立下来,也是跪的万岁,你能奈我何?可知

早迟总要出这衙门,那时同你在金殿辩论便了。”狄公那里能容,高声骂道:

“你这厮假扮禁臣,已为本院察觉,还敢矢口辨说。今日,本院的巡捕在他

家门首还有事件,也未听说他前来。你说是张昌宗本人,来到本衙何事,可

快说明。若果与案件相合,本院岂有不知之理,自然与汝相商。不然便冒充

无疑,那时可尽法惩治。”张昌宗听了这话,恍然悟道:“人说他心地刁钻,

实是可惧。难怪他如此做作,深恐不是本人前来,误做人情,不但与我不能

释怨,还要为我耻笑,因此在堂上问明真假,然后等我说情,那时大众方知

他因我前来始行释放,随后太后即便知道,他也可推到在我身上。你既如此

用意,我已经到堂,岂能不说出真话?”当时向狄公说道:“大人但放宽心,

此乃我本人前来。只因周卜成冒犯虎威,案情难恕,虽是武后奉旨讯办,也

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耳目。听说实事求是,照例施行,故特趁晚前来。一

则拜谒尊颜,二则为这家奴求情,求大人看张某薄面,就此释放免予追究。

随后复命之时,但含糊奏本,便可了事,谅武后也不致查问。”

狄公等他说毕,将惊堂一拍,在刑仗筒内摔下许多刑签,大声喝道:“左

右,还不将这厮恶打四十,显见这派言词是胡乱捏造。本院今日将周卜成示

众游街,张昌宗这狗头还吆喝恶奴,意图抢劫。幸本院命亲随前去,将人犯

押回,并将那个周卜兴带案讯办。张昌宗乃是他三人主子,已是难逃国法,

他方且要哭诉太后,求免治罪。莫说他不敢前来,即不知利害,今日被本院

羞辱一番,也就愧死,还有什么面目前来求情?据此看来,岂非冒充而何?

左右,快将这厮重打四十大棍,然后再问他口供。”堂上那些院差先前本不

敢动手,此时见狄公连声叫打,横竖不关自己事件,加之他平日虐待小民,

已是恨如切骨,趁此机会便一声吆喝,将他拖下。顷刻之间,将腿打得血流

满地。张昌宗从未受过这苦楚,其初还喊叫辱骂,此时已是噤 不出声。众院

差虽因狄公吩咐,惟恐将他打坏,那时自己也脱身不得,当即将他扶起,取

了一碗糖茶,命他吃下。定了一定疼,方才能够言语。张昌宗此时只恨自己

的家人不来抢护,到了此刻独受苦刑。你道他家人此时为何不问?只因自古

及今,邪总不能胜正。虽然这班豪奴平日仗着主子的势力欺压小民,擅作威

福,现在到法堂上面,见狄公那派有威可畏的气象,自然而然将平时的邪气

压了下去。加之主人方且为狄公摆布,自己有多大胆量,敢来自讨苦吃?因

此一个个吓得如死鸡一般,虽然全在,皆躲在那仪门外面向里张望。狄公见

他打毕,复又问道:“汝可冒充张昌宗么?若仍然不肯认供,本院拼作一顶

乌纱,将汝活活打死。可知张昌宗乃误国奸臣,本院与他势不两立,即便果

真前来,也要参奏治罪,何况汝这狗头,装头换面。再不说出,便行大刑。”

张昌宗到了此时,深恐再用刑具,那就性命不保,心下虽然愤恨,只得以真

作假,向上说道:“求大人开恩。某乃张昌宗的家奴王起,因同事周卜成犯

① 噤(j ìn 音近)——闭口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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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恐大人将他治罪,故此冒充主人前来求情。此时自知有罪,求大人饶恕

释放。”

狄公听他供毕,心下实是暗笑:“你这厮也受了狄某的摆布。现在不得

汝一个手笔,明白汝又反害。”当时命刑书录了口供,令他画了冒充的供押。

心下想道:“苦是教你受毕,须得嘲笑你一番,方知本院的利害。”举眼见

他满脸的泪痕,将他那脸上香粉流滴下来,当即喝道:“汝这厮好大胆量。

本院道你是个男子,那知你还是女流,可见你不法已极。”张昌宗正以画供

之后便可开恩释放,忽又听他问了这句,如同霹雳一般,吓得魂不附体。连

忙求道:“小人实是男子,求大人免究。”狄公道:“汝还要抵赖。既是男

人,何故面涂脂粉,此乃实在的痕迹,还想巧辨么?”张昌宗无可置辨,只

得忍心害理,向上回道:“小人因张昌宗平时入宫,皆涂脂粉,因冒充他前

来,也就涂了许多,以为掩饰,不料为大人看出。”狄公冷笑道:“你倒想

得周密。本院也不责汝,汝既要面皮生白,本院偏令他涂得漆黑,好令你下

次休生妄想。”随命众差在堂口阳沟里面取了许多臭秽的污泥,将他面皮涂

上,此时堂上堂下差官巡捕,莫不掩口而笑,皆说狄公好个毒计,张昌宗见

了如此,心内加急火一般,惟恐污了面目。无奈怕狄公用刑,不敢求饶,只

得听众差摆布。登时将一个雪白如银的面脸,涂得如泥判官相似,臭秽的气

味直向鼻孔钻去。到此境界,真是哭笑不得。狄公见众人涂毕,复又说道:

“本院今日开法外之仁,全汝的狗命,俟后若再仗张昌宗势力,挟制官长,

一经访闻,提案处治。”说毕,也不发落,但将他口供收入袖中,退堂入后。

所有张昌宗的家人,见狄大人已走,方才赶着上来,也不问张昌宗如何,纳

进轿内,抬起便走。

狄公在内堂俟他走后,随即又复升堂,将周卜成弟兄并曾有才三人提来,

怒道:“汝等犯了这不赦之罪,还敢私自传书,令张昌宗前来求情。如此刁

唆,岂能容恕,今日不将汝治罪,尽人皆可犯法了。”随即将王命牌请出,

行礼己毕,将三人在堂上捆绑起来,推出辕门将他斩首,然后将首级挂于旗

杆上面示众。就此一来,所有在辕下听差各官,无不心惊胆怯。盖狄公本来

无心将这三人处死,因张昌宗既出来阻止,现又受了如此窘辱,直要明日进

官,必定就有赦旨。那时活全三人还是小事,随后张昌宗便服压不住。故趁

此时猝不及防,将他三人治罪。明日太后问起,本是奉旨的钦犯,审出口供,

理应斩首。而且张昌宗也有函的供认在此,彼时奏明,武后便不好转口。当

时发落已毕,到书房起了一道奏稿,以便明早上朝,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张昌宗抬入家中,众人见了如此,无不咬牙切齿,恨狄公用这毒计。

张昌宗骂道:“你们这班狗才,方才本说不去,汝等定说要去。现在受了这

苦恼,只是在此乱讲,我面孔上的污秽,你们看不见么?腿上鲜血已是不止,

还不代我薰洗好,让我进宫哭诉太后!”那些人听他说了这话,再将他脸上

一看,真是面无人色。心下虽是好笑,外面却不敢启齿,赶着轻轻的将下衣

脱去,先用温水将面孔洗毕,然后将两腿薰洗了一回,取了棒伤药代他敷好。

果然灵效非凡,顷刻定疼。当即用细绸将两腿扎好,勉强乘轿,由后宰门潜

入宫中。

此时武后正与武三思计议密事,忽闻张昌宗前来,心下大喜,道:“孤

家正苦寂寞,他来伴驾岂不妙极。”随即宣他进来。早有小太监禀道:“六

郎现在身受重伤,不便行走,现是乘轿入宫,请旨命人将他搀进。”武后不

知何故,只得令武三思带领四名值宫太监将他扶入,张昌宗见了武后,随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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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声大哭,说:“微臣受陛下厚恩,起居宫院。谁知狄仁杰心怀不愤,将臣

打辱一番,几乎痛死。”说着,将两腿卷起,与武则天观看。武则天忙道:

“孤家因他是先皇旧臣,故命他做这河南巡抚。前日与黄门官争论,将他撤

差,不过全他的体面。此时复与卿家作对,若不传旨追究,嗣后更无畏惧了,

卿家此时权在宫中安歇一夜,明日早朝再为究办。”张昌宗见武则天如此安

慰,也就谢恩起来,与武三思谈论各事。一夜无话。

次日五鼓武后临朝,文武大臣两班侍立,值殿官上前喊道:“有事出班

奏朝,无事卷帘退驾。”文班中一人上前俯伏奏道:“臣狄仁杰有事启奏。”

不知狄公所奏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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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入早朝直言面奏 遇良友细访奸僧

却说武则天临朝,狄公出班奏道:“臣狄仁杰有事启奏。”武后心下正

是不悦,忽见他出班奏事,乃道:“卿家入京以来,每日皆有启奏。今日有

何事件,莫非又参劾大臣么?”狄公听了这话,知道张昌宗已入宫中,在武

则天面前哭诉,当即叩头奏道:“臣职任平章,官居巡抚,受恩深重,报答

尤殷。若有事不言,是谓欺君,言之不尽,是谓误国。启奏之职本臣专任,

愿陛下垂听焉。只因前任清河县与曾有才抢占民间妇女,经臣据实参奏,奉

旨革职,交臣讯办。此乃案情重大之事,臣回衙之后,提集原被两告,细为

推鞠。该犯始以为张昌宗家奴,仰仗主子势力一味胡供,不肯承认。臣思此

二人乃知法犯法之人,既经奉旨讯办,理合用刑拷问。当将曾有才上了夹棒,

鞭背四十,方才直言不讳。原来曾有才所为,皆周卜成指使。郝干庭媳妇抢

去之后,藏匿衙中,至胡王两家妇女,则在曾有才家内。供认之后,复向周

卜成拷问,彼以质证在堂,无词抵赖,当即也认了口供。臣思该犯始为县令,

扰害生民,既经告发,又通势力,似此不法之徒,若不严行治罪,嗣后效尤

更多。且张昌宗虽属宠臣,国法森严,岂容干犯。若借他势力为该犯护符,

尽从皆能犯法,尽人不可管束了。因思作一警百之计,命周卜成自录口供,

与曾有才游街示众,俾小民官吏咸知警畏。此乃臣下慎重国法之意,谁知张

昌宗驭下不严,恶仆豪奴不计其数,胆敢在半途图劫,将纸旗撕踹,殴辱公

差。幸臣有亲随二名,临时将人犯夺回,始免逃逸,似此胆大妄为,已属不

法已极,臣在衙正欲复提审讯,谁料有豪奴王起,冒充张昌宗本人来衙拜会,

藉口求情,欲将该犯带去。当经臣查出真伪,讯实口供,方知冒充情事。”

说到此处,武则天问道:“卿家所奏,可是实事么,设若是张昌宗本人,

那时也将他治罪不成吗?”狄公道:“若果张昌宗前来,此乃越分妄分,臣

当奏知陛下,交刑部审问。此人乃他的家奴,理合听臣讯办。”武则天道:

“汝既谓此人是冒充,可有实据么?”狄公道:“如何没有?现有口供在此,

下面亲手执押,岂有讹错?”说着,在怀内取出口供,交值殿太监呈上。武

则天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皆是张昌宗亲口所供,无一处可以批驳。心下虽然

不悦,直是不便施罪,乃道:“现在该犯想仍在衙署。此人虽罪不可道,但

朕御极以来,无故不施杀戮,且将他交刑部监禁,俟秋间处斩。”狄公听了

这话,心下喜道:“若非我先见之明,此事定为他翻过。”随即奏道:“臣

有过分之举,求陛下究察。窃思此等小人,犯罪之后还敢私通情节,命人求

情,若再姑留,设或与匪类相通,谋为不轨,那时为害不浅,防不胜防。因

此问定口供,请王命在辕门外斩首。”武则天听了这话,心下也吃了一惊:

“此人胆量可为巨擘。如此许多情节,竟敢按理独断,启奏寡人。似此贤才,

虽碍于张昌宗情面,也不能奈他怎样。”当时言道:“卿家有守有为,实堪

嘉尚。但嗣后行事,不可如此决裂,须奏知寡人方可。”狄公当时也就说了

一声:“遵旨。”退朝出来。所有在廷大臣,听狄公如此刚直,连张昌宗俱

受棒伤,依法惩治,无不心怀畏惧,不敢妄为。

谁知狄公退入朝房,却巧与元行冲相遇。彼此谈了一会,痛快非常。元

行冲道:“大人如此严威,这几个狗头想要从此敛迹了。但是这些人皆彰明

① 参劾 (hé音何)——旧指弹劾。

① 驭 (yù音玉)——同“御”,旧指上级对下级的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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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著,易于访查,惟有白马寺僧人怀义,秽乱春宫,有关风化。武则天不时

以拈香为名,驻跸在内,风声远播,耳不忍闻。能大人再整顿一番,便可为

清平世界。”狄公道:“下官此次进京,立志削奸除佞。白马寺僧人不法,

久经耳有所闻,只因行远自迩 ,登高自卑,若不先将这出入宫帏的幸臣,狐

假虎威的国戚惩治数人,威名不能远振,这班鼠辈也不能畏服。即便躐等③

行事,他反有所阻扰,于事仍然无济,因此下官先就近处办起,但不知这白

马寺离此有多远?里面房屋究有多少?其人有多大年纪?须访问清楚,方可

前去。”元行冲道:“这事下官尽知,离京不过一二十里之遥,从前宰门迤

北而行,一路俱有御道。将御道走毕,前面有一极大的松林,这寺便在松林

后面。里面房屋不下有四五十间,怀义住在那南花园内,离正殿行宫虽远,

闻其中另有暗道,不过一两进房屋便可相通。此人年纪约在三十以外,虽是

佛门孽障,却是闺阁的美男。听说收了许多无赖少年,教传那春宫秘法,洪

如珍发迹之始,便是由此而入。”狄公一一听毕,记在心中。彼此分别回去。

到了衙门,安歇了一会,将马荣、齐泰喊来,道:“本院在此为官,只

因先皇晏驾,中宗远谪万里,江山皆为武三思、张昌宗等人败坏。现又听说

将国号要改为后周,将大统传于武三思继极,如此坏法乱纪,岂不将唐室江

山送于他人之手。目今惟有徐敬业、骆宾王欲兴师讨贼。在朝大臣惟有张柬

之、元行冲等人,是个忠臣。本院居心,欲想将这班奸贼除尽,然后以母子

之情,国家之重,善言开导这武后,使他回心转意,传位于中宗。那时大统

固然,丑事又不至外露,及君臣骨肉之间,皆可弥缝无事。此乃本院的一番

苦心,可以对神明、可以对先皇于地下者。此时虽将张昌宗、武三思两人小

为挫抑,总不能削除净尽。方才遇见元行冲大人,又说有白马寺僧人,叫什

么怀义,武后每至寺中烧香住宿,里面秽行百出、丑态毕彰,因此本院欲想

除此奸僧,又恐不知底细,此寺离此只有一二十里远近,从前宰门出去,将

御道走毕,那个松林后面便是这白马寺所在,你可同乔泰前去一访。闻他住

在南花园内,教传那无赖少年的秘法,访有实信,赶快回来告禀。”马荣道:

“这事小人倒易查访。但有一件,不知大人可否知道?”狄公道:“现在何

事本院不知,汝可从实说来。”马荣道:“这个憎人尚是居住在宫外,还有

一个姓薛的,名叫薛敖曹,此人专在宫里,与张昌宗相继为恶。所作所为,

真乃悉数难尽。须将此人设法处治,不得令他在京,方可无事。小人因是宫

中暗昧之事,不敢乱说,方才因大人言及,方敢告禀。”狄公叹了一声道:

“国家如此荒淫,天下安能太平。此事本院容为细访,汝等且去将此事访明。”

马荣、乔泰两人领命出来,当时先到街坊探问一趟,到了下昼时分,两

人饱餐晚膳,穿了夜行衣服,各带暗器出了大门,由前宰门出去,向大路一

直而去。行了有一二十里,果见前面一个极大的树林,古柏苍松夹于两道,

远远望去好似一团乌云盖住,涛声鼎沸,碧荫葱茏,倒是世外的仙境。马荣

道:“你看这派气概,实是个仙人佳境,可惜为这淫僧居住,把个僻静山林

改为龌龊世界。究不知这松林过去,还有多远?”两人渐走渐近,已离林前

不远。抬头一望,却巧左边露出一路红墙。墙角边一阵钟声,度于林表,但

① 跸 (bì音必)——指帝王有关的事情。

② 迩 (ěr 音尔)——近。

③ 躐 (liè音猎)等——超越。

① 龌龊 (wòchuò ,音卧绰)——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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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鲸铿 两响,令人尘俗都消。

两人见到了庙寺,便穿出松林,顺着月色,由小路向前而去。谁知走未

多远,看见庙门,只是不得过去,门前一道长河,将周围环住。乔泰道:“不

料这个地方如此讲究,一带房屋已是同宫殿仿佛,加上这个松林,这道护河,

岂非是天生画境。那个木桥已被寺内拉起,此时怎么过去?”马荣道:“你

为何故作艰难。别人到此无法可想,你我怕他怎样!却巧此时月光正上,一

带又无旁人,此时正可前去寻访。若欲干那混帐事件,此时正当其巧。”说

罢,两人看了地势,一先一后,在河岸上用了个燕子穿帘势,两脚在下面一

垫,如飞相似,早就穿过护河,到了那边岸上。乔泰道:“我且去到寺门口

看一看,若是开着,就此掩将进去。不然还要蹿高,方能入内。”马荣也就

与他一齐同来。

顺着红墙,转过几个斜路,但见前面有个极大的牌坊,高耸在半空,一

转雕空的梅兰竹菊的花纹,当中上面一块横额,上写着“天人福地”四个金

字。牌坊过去,两边四个石莲台,左右一对石狮子。三座寺门,当中门额上

面有块石匾,镌就的“敕赐白马禅寺”六字。两扇珠漆山门,一对铜环如赤

金相似,钉于门上。马荣向乔泰低声说道:“山门现已紧闭,我们还是蹿高

上去。”乔泰道:“这个不行。虽然可以上屋,那时寻找他的花园,有好一

会寻觅方向。且推他一推。”说着乔泰进前一步,将身子靠定山门,两手将

铜环抓住,用了悬劲轻轻向上一提,复向里一推。幸喜一点未响,将门推下。

当时招手喊了马荣,两人挨身进去。复向四下一望,但见黑漆三间门殿,当

中有座神龛,大约供的是韦驼。彼此捏着脚步过了龛子,向二门走来,也就

如法施行,将门推下。才欲进去,忽听左边有派板壁,格着半间房屋,里面

好像有人谈心。马荣知是看山门的僧人所住,当时将乔泰衣袖一拉,乔泰会

意。彼此到了板壁前面,屏气凝神,在板缝内向里一看,却是一盏油灯,半

明不灭的摆在桌上,上首一个四五十岁的僧人,坐在椅子上面,下首有个白

须老者,是个乡间的粗人,坐在凳上,好像要打盹的神情。只见那个和尚将

他一推,说道:“天下事总是不公平。你醒来,我同你谈心,免得这样昏迷。”

那人被他推了两下,打了个呵气,睁眼问道:“你同我有何话说,方要睡着,

又为你推醒。现在已近三更,那人还未前来。”和尚道:“想必他另有别人

了,本来女流心肠,不能一定,直可怜那许多节烈的人,被他困在里面,真

乃可恼。”马荣见他们话中有因,便向里细听。不听知那和尚又说出什么,

且看下回分解。

② 鲸铿 (j īngkēng,音京坑)——形容声音响亮。

① 龛 (kān,音刊)——供奉神佛的小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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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入山门老衲说真情 寻暗室道婆行秽事

却说马荣、乔泰两人,听那僧人说道:“那人不来,许多贞节好人为他

困住在里面,岂不是天下事太不公平。即如我,虽不敢说是真心修行,从前

在这寺中为主持,从不敢一事苟且。来往的僧人在此挂锡 ,每日也有七八十

人。虽然不比有势力,总是个清净道场。自他到此,于出这许多事来,怕我

在里面看见,又怕我出去乱说,故意奏明武则天,令我在此做这看山的僧人,

岂不鹊巢鸠占么?而且那班戏子,虽是送进宫中,无不先为他受用,你看昨

日那个女子,被他骗来,现在百般的强行。虽然那人不肯,特恐那个贱货花

言巧语,总要将他说成。”老者听了此言,不禁长叹一声,说道:“你也莫

要怨恨。现在尼姑还做皇帝,和尚自然不法了。朝廷大臣,那个不是武张两

党?连庐陵王还被他们谗间,贬出房州。他母子之情尚且不问,其余别人还

有何说,我看你也只好各做各事罢。”马荣听得清楚,将乔泰拖到旁边,低

声言道:“我等此时,何不将此人喝住,令他把寺内的细情说明,然后令他

在前引路,岂不是好?”乔泰也以为然。

当时马荣拔出腰刀,使乔泰在外防备,恐有出入的人来,自己抢上一步,

左脚一起,将那扇山门踢开。一把腰刀向桌上一拍,顺手将和尚的衣领一把

揪住,高声喝道:“你这秃驴,要死还是要活?”那个和尚正然说话,忽然

一个大汉冲了进来,手执钢刀,身穿短袄,满脸露出杀气,疑惑他是怀义的

党类,或是武则天手下宠人,命他前来访事,方才的话为他听见,此时早吓

得神魂失散,两手护着袈裟,浑身发抖。嘴里急了一会,乃道:“英英英雄,

僧僧僧人不不敢了。方才才是大意之言,求求英雄饶命,随后再不说他坏处。”

马荣知他误认其人,喝道:“汝这秃驴,当俺是谁?只因怀义这秃厮积恶多

端,强占人家妇女,俺路过此地,访知一件实事,特来与你寻事。方才听汝

之言,足见汝两人非他一党,好好将他细情并那藏人的所在,细细说明,俺

不但不肯杀你,且命你得个极大的好处。若是不说,便是与他一类,先将你

这厮杀死,然后再寻怀义算帐。”和尚听了此言,方才明白,乃道:“英雄

既是怀义的仇家,且请松手,让僧人起来慢慢的言讲。难得英雄如此仗义,

若将这厮置之死地,不但救人的性命,国家大事也要安静许多。且请英雄释

手,僧人总说便了。”马荣听了此言,将腰刀举在手内,说道:“我便松开,

看汝有何隐掩。”当时将手一放,只听咕咚一声,原来和尚身体极大,不防

着马荣松手,一个觔斗栽倒在地。

马荣见他如此模样,知道他害怕,乃道:“你好好说来,俺定有好处与

你。究竟这怀义住在何处?方才你两人说那人未来,究是谁人?”和尚爬起

来,说道:“僧人本是这寺中主持,十年前来了这怀义,在寺中挂锡,当时

因他是个游方和尚,将他留下。”说到此时,复又低声道:“英雄千万莫要

声张,我虽然说出,可是关着人命。你若声张起来,我命就没有了。只因当

今天子武则天,被太宗逐出宫闱,削发为尼,彼时见怀义品貌甚好,命老尼

暗中勾引,成了苟且之事。后来高宗即位,武后收入宫中,不时到这庙中烧

香,已是不甚干净。那时因关国体,虽知其事,却不敢说出。谁知高宗驾崩,

他把太子贬至房州,登了大宝,竟封这怀义做了这寺中主持,命我看这山门。

② 挂锡——锡,僧人用的手杖。逗留,投宿。

① 游方——指到处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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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前日见村前王员外家的媳妇有几分姿色,他自己

便假传圣旨,到他家化缘,说太后欲拜四百八十天黄忏,令他到王公大臣家

募化福缘。王员外见他前去,知他来历不轻,当时给了五千银子。他又说,

银子虽然送出,还要合家前去行礼,若是不去,便是违旨。次日,王员外只

得领着合家大小男女入庙烧香。他便令人将他媳妇分开,骗到暗室里面。随

后王员外回去,不见他媳妇,前来寻找。他反说人家扰乱清规,污浊佛地,

欲奏知朝廷论法处治。王员外不敢与他争论,只得抱头鼠窜的回去。听说连

日在家寻死觅活,说这冤情没处伸了。谁知怀义将他媳妇藏入暗室,百般强

污。所幸这李氏竭力抗拒,终日痛骂,虽然进来数日,终是不能近身。现在

怀义无法,将平时那个相好的王道婆找来,先行出火,然后许他的钱财,命

向李氏劝说。若李氏答应,遂了心愿,遂将他两人作为东西夫人。昨日在此

一夜,午前方走。约定今晚仍来,故此山门尚未关团。”马荣道:“既有此

事,你且带我进去,先将这厮杀死,岂不除了大患。”和尚忙道:“英雄切

勿粗莽,此去岂不白送了性命。他自大殿起,直至他内室暗室,各处皆有关

键,而且暗室前面,有四人把守。听说这四人是绿林大盗,犯了弥天大罪,

应该斩首,他同武则天讲明,宽他不杀之罪,命他在此把守暗室,以防外人

入内。武则天视他如命,岂有不依之理,当时便命这四人前来。马上步下,

明来暗去,无不皆精。只要进了大殿,无意碰上暗门,当即突陷下去,莫想

活命。四人听见响动,立刻上来杀成两段。游人到此,无故送命的也不知多

少,何能前去?我看你休生妄想。你这样虽有本领,恐不是他的对手。这是

我一派真言,那个王道婆要来了,若是见有生人,你我一齐没命。我话虽说

明,你可赶快出去罢。”马荣道:“你放心,包不累你,我出去便了。”当

时将腰刀插入了鞘内,出了房门,将门带好。然后与乔泰说道:“你我躲在

龛内等候,且待道婆前来,随他进去,方访得明白。”两人计议已毕,一前

一后蹿上神台,在龛内藏躲。

未有一个更次,果然门外有人谈心道:“今夜这个月色正是明亮,怀义

大约同热锅蚂蚁一般,在那里盼望呢。”后面一人又道:“本来你也太装腔

做势的。人家昨日同你千恩万爱的,叫你今晚早来,你到此时方才动身。我

看你也是挨不过去了。”那人道:“你知道拿我垫闲。一经将那个好的代他

说上,你抱着他就,他也不问你的。今日总要叫他认得我,方才知我的利害。”

说着,咯咋一声已将山门推下,高声问道:“净师父那里去了?这半夜三更,

不在此看守,若有歹人钻了进来,岂不误了大事。”里面和尚赶着答道:“王

婆婆来了?我方才进房有事,可巧你便来了。马荣向外面一看,见是个四十

上下的妇人,虽是大脚,却是满脸满身的淫气,见和尚出来,向着后面那个

女子说道:“你回去罢,明日不见得回去。本欲令你同我进去,那个馋猫见

了你,又要动手动脚的了。随后有便,我再代他上那,这几日先让我快活快

活。”外面那人啐了一声,果然回去。

这里道婆命和尚将山门关好,自己提着个灯笼,向大殿而去。乔泰听他

这派言语,已是气不可遏,欲想上前就此一刀结果他性命,马荣赶快拦住,

低声说道:“正要随他进去,访明道路,此时杀死,岂不误事!”两人见他

进入大殿,跳出神龛,捏着脚步随后跟来。只见在大殿口站定,左脚向门槛

上两得。忽然一阵铃声,顷刻之间里面出来几人,见是道婆,齐声笑道:“你

这老崽子,如此装腔。他在那里乱来了,前后不分,揪着人胡闹。”当时说

笑着向里而去。马荣、乔泰欲想随他而行,又恐众人转身,为其看见,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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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退步,而且这班人皆非善类。当时两人只得蹿身上了房屋,在上面随着

灯光,一路而去。

穿过几处偏殿,见前面有个极大的院落。院左边有个月洞门,众人到了

门口,并不推敲,但将门外那块方石一敲,两扇门自然开来。里面却是个花

园,梅兰竹菊,杨柳梧桐,无不齐备。两人在墙头伏定,但见前面一带深竹,

过了竹径,乃是三间方厅。众人到了厅内,道婆喊道:“秃子,还不出来迎

接。你再在里面,我便走了。”这话还未说完,好像一人道:“我的心肝,

你再走,我便死过去了。”正说之间,众人哄然大笑。马荣不知何事,当时

蹿身下来,隐在竹园里面,向厅前一看,只见一个少年和尚精赤条条站立在

前面,因道婆说要回去,他来不及穿衣服,便这样出来,所以引得众人大笑

不止,马荣虽是愤气,只得耐着性子向里望去,见怀义同那道婆,手搀手到

了那上首房间里去,众人顷刻间全然不见,遥想此时,这奸僧干那苟且之事,

不忍听那淫秽之声,只得又等了一会。

约计干毕之后,走到窗下,侧耳细听,闻得道婆说道:“你这没良心的

种子,现在无人,竟拿我垫闲。今日火是出了,日后怎样说法?我们是下贱

人,比不得你上至武后,下至宫人,皆可亲热的。今日不允我个神福,那件

事你也莫想上手。我这利口,你也该知道。”怀义道:“你莫要这样说,昨

晚已允过你了,若把他说妥,这两个房间一东一西,为你两人居住。若武则

天前来,横竖他也不在这里,另有那个地方。听说我找的那班戏子,无不个

个如意,加之薛敖曹又入宫中,他已是乐不可支,一时也未必想起我来。即

便我间或进宫,也是躲躲藏藏,焉能同你们如此忘形。你看我这小怀义又怒

起来了,你可再救我一救。”说着,便搂抱起来。马荣听到此时,实在忍耐

不住,拔出腰刀便想进去动手。忽听里面隐隐的露出哭声,知是李氏困在里

面,复又按着性子,想道:“我此时进去,就要将这狗男女杀死。设若误入

暗室,岂不反误了大事。”只得转身到了院内,命乔泰在竹院内等候,自己

顺着声音暗暗听去,却是在地窖里面。走了两趟,只不见有门路,忽然好僧

与道婆一阵笑声出了厅门,马荣反吃了一惊,深恐被他看见。正要躲避,复

又铃声一响,许多男子齐行出来,向道婆说道:“王婆婆,我们在下面说了

两天,为他骂了无限,只是不依。你现在人浆也吃过了,火已平了,可以将

此事办成,免我们这位寻人乱闹。”道婆道:“你们这许多人,垫垫工也不

为过。若再向我取笑,便显个手段你看。”众人道:“我等如此说,须也是

为的你日后做二夫人,岂不快活。”说着,道婆一笑,将那门槛一踹,众人

顷刻复又不见。马荣甚是诧异。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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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王虔婆花言骗烈妇 狄巡抚妙计遣公差

却说马荣见怀义同众人忽然不见,知是下入地窖。见四下无人,当即走

身出来,与乔泰并在一处。侧耳细听,但听道婆到了里面说道:“王家娘子

还在这里么?我看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打盆面水来,为娘子净面。就是想

娘子在此,也该殷勤殷勤些,方令人心下舒服。常言道,不怕千金体,三个

小殷勤。人心是肉做的,他看你这温柔苦求,自然生那怜爱的心了。而况怀

义有这样品貌,这样人物,还有这样声势富贵,旁人还想不到呢,目下虽是

个和尚,可知这个和尚不比等闲,连武后也是来往的。王公大臣,那个不来

恭惟?只要武则天一道旨意,顷刻便官居极品。那时做了正夫人,岂不是人

间少有,天上无双。到那时,我们求夫人让两夜,赏我们沾的光,恐也不肯

了。总是你们不会劝说,你看哭得这可怜样子,把我们这一位都疼痛死了。

你们快去取盆水来,好让我为娘子揩脸。凡事总不出 ‘情理’二字,你情到

理到,他看着这好处,岂有不情愿之理?”

正说之间,忽听铃声一响,马荣两人吃了一惊,赶着用了个蝴蝶穿花势,

蹿至竹园里面隐身。向原处一望,早有两个人来,捧着一个磁盘向东而去。

马荣道:“你听老虔婆这张利口,说得如此温柔,想必取水之后便要动手了。

你我索性在此听个明白。”两人在私下议论,未有一会工夫,那人己取了水

来,依然铃声响动,入内而去。马荣复又出来,但听道婆又道:“娘子且请

净面,即便要去,如此夜深,也不好出庙,我们再为商议。还有一句不知进

退的话,娘子既来此地,就是此时出去,也未必有干净名声。若是清洁,最

好不来。现在至此,你想,怀义的事情谁不知道?那时落个坏名,同谁辨白?

我看不如成了好事,两人皆有益处。这样一块美玉似的人,还不情愿,尚要

想谁?我知道你的意思,昨日进来,羞答答的不好意思,故此说了几句满话,

现在又转不过脸来,其实心下早经动情了。只总是怀义不好,不能体察人的

意思,我来代你收拾,好让你两人亲亲热热的在一处。”说着,好像似上去

代他揩脸解衣的神情。马荣正是怒气填胸,只听响喨一声,打了一个巴掌,

一人高声骂道:“你这贱货,当着我是谁,敢用这派花言巧语。可知我乃金

玉之体,松柏之姿,怎比得你这蝇蛆逐臭的烂物。今日既为他困在此地,拼

作一死,到阴曹地府,同他在阎王前算帐。若想苟且,也是梦话。他虽与武

则天来往,可知国家也有个兴败,何况这秃厮罪不容诛,等到恶贯满盈,那

时也要碎骨粉身,以暴此恶。你这贱货若再动手,先与你拼个死活。打量我

不知你的事情,半夜三更乱入僧寺,你也不怕羞熬。”

乔泰向马荣耳边说道:“这个女子实是贞烈,若果这虔婆与怀义硬行,

也只好冒险的前去了。”马荣道:“怕的怀义到别处去了,这半时不听他言

语。且再听一会,看是如何。”乔泰只得将腰刀拔出,专候厮杀。谁知虔婆

被他这一顿痛骂,并不动气,反哈哈笑道:“娘子你也太古怪了,我说的是

好话,反将我骂这一顿。我就不动手,看你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样子,几

时是了。我且出去,免得你生气。”说罢,向众人道:“你们在此看守,我

去回信。遥想秃驴,不知怎样急法呢/当时又听铃声一响,马荣两人疑惑里

面有人出来,复又隐入竹内。谁知听了一会,并不见有动静,马荣道:“这

下面地方想必宽大,方才怀义下去,不听他有甚言语,此时铃声响,竟虔婆

① 虔 (qián,音前)婆——旧指以媚言取悦于人的不正派的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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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出来,想是另有道路,到别处去了。你我此时且到后面寻觅一番,看那

里有什么所在。现已打四更了,去后也可回城通报。你我两人在此,虽知其

事,终无有益。”两人言定,由竹园内穿出院落,蹿上厅房,向后而去。但

见瓦屋重重,四面八方皆有围墙护着,欲想寻个门路,也是登天向日之难。

看了一会,知是他的暗室,当时只得出来,蹿过护河,向城内而去。

到了衙前,却巧天色已亮。自己吃了饮食,正值狄公起身,当即到了书

房。狄公回道:“汝等去了一夜,可曾访出什么?”马荣道:“大人听了此

事,也要气煞。世上有这等事件,岂非是君不成君,臣不成臣。”当时两人

便把白马寺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狄公自是气不可遏,忙道:“汝等今

夜可如此如此,先将这虔婆杀死,本院一面命陶干前去,将王家的原主唤来,

本院自有章程。”马荣领命出来。随即狄公将陶干喊进,又将方才的话说了

一番,命他立刻出城,如此如此。陶干当时出了衙门,飞马向城外而来。

一路问了乡人,约至辰牌之后,已到王员外庄上。赶着下马,在树上拴

好,自己走到庄前,见有四五个庄丁在那里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陶干

上前问道:“你这庄主可是姓王?你且进去通报一声,说有个陶干,特由城

内前来,同他有机密事商议。从速前去,迟则误事。”不说那些人见他是公

门打扮,不知是好是歹,乃道:“天差到此,虽是正事,可巧我主人现在抱

病,不能见客,且请改日来罢。”陶干知他是推诿,乃道:“你主人的病由

我知道的,若能见我,不但可以除病,而且可以伸冤。这话你可明白吗?近

日你家庄上出了何事?你主人的病就因这事而起,是与不是?快去快去,莫

再误事,这个地方非谈心的所在,到了里面,你们便知我来历了。”众人见

他如此说法,明明指着白马寺之事,当时只得说道:“且请天差稍待一刻,

我进去通报一声,看是如何?”说着那人走了进去,稍停一会出来,向着陶

干道:“我主人问你是何处衙门的天差?”陶干道:“俺乃巡抚衙门狄大人

那里前来,还不知道么?”那人听了此言,赶着道:“既是巡抚衙门,我主

人现在厅前,就此请见罢。”陶干当即随他进去。

过了几处院落,来至厅前。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老者站在厅前,见

是陶干进来,赶着说道:“天差光降,老朽适抱微恙,未克远迎,且请坐奉

茶。”陶干当时说道:“小人奉命前来,闻得尊处现有意外之事,且请说明,

敝上或可代为理恤。但不知员外是何名号?”王员外道:“老朽姓王名毓书,

曾举进士。只因钝拙无能,家有薄田可以度日,因此不愿为官,住居于此。

乡间农户见老朽有些薄产,妄为称谓,此庄唤着王家庄,称老朽作员外,其

实万不敢当。但狄大人雷厉风行,居官清正,令人实是钦慕。此时天差前来,

有何见教?”陶干见他不肯说出,乃道:“当今朝廷大臣,半皆张武两党,

狄大人削奸除佞,日前已将两人严加惩治。小可前来,正为白马寺之事。何

故员外见外,尚不言明?岂不有负来意!”王毓书听了此事,不禁流下泪来,

忙道:“非是老朽隐瞒,只因此事关着朝廷统制,若是走漏风声,性命难保。

目下谁不是奸党的爪牙?犹恐冒充前来探听虚实,以致未敢真言。其实老朽

这冤枉,是无处伸的了。”说罢,泪流不止。陶干道:“员外且莫悲苦,这

其中细情,俺已知悉,令媳此时并未受污。”当时就将马荣、乔泰昨夜去访

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大人命我来此受意员外,请员外如此这般,大

人定将此事办明。所有沉重,皆在大人身上,外面耳目要紧,幸勿自己有误。

可不能在此久坐,回辕还有别次差遣。”说毕,起身造辞而去。王毓书听毕,

心下万分感激。虽然犹豫不决,不敢就行,复又想了一会道:“我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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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此事,难得狄公为我出力,若再畏首畏尾,岂不自取其辱。”当时千恩

万谢将陶干送出大门,依议办事。

且说陶干回转城中,回复了狄公,各人在辕门伺候。到了下昼,忽然堂

上人声鼎沸,许多乡人拥在堂上狂喊伸冤。一个中年老者,执着一个鼓锤,

在鼓上乱敲不已。当时巡捕不知何事,赶着出来问道:“你这老人家有何冤

抑,为何带这许多人前来喊冤,明日堂期,可以呈递控状,此时谁人代你回

禀?”那老人听了此言,抓着鼓锤便向巡捕拼命,说道:“我家媳妇被白马

寺和尚骗入庙内,不知死活存亡。这样冤枉不来控告,你这衙门在此何用?

你不替我回禀,我就自己进去。”说罢,有八九十个农户一齐拥入暖阁,要

冲进宅门,把个巡捕吓煞,忙道:“你们在此稍待,我进去回大人便了。若

是将暖阁挤倒,这哄闹公堂的罪名,你们可担受不起。”

此时辕门外百姓,见有这许多人前来喊冤,皆不知是为何事,纷纷拥拥

进来观看。巡捕只得传齐值日差,并辕下的小队,将众人拦住,自己进入书

房。却巧狄公在里面办事,况现在早已听见外面喧嚷,故意等巡捕来回。巡

捕进内禀道:“现有东门外王家庄主人,率领农户八九十名,前来击鼓呜冤。

说是白马寺僧人将他媳妇骗入寺内,现在死活存亡全未知悉,特来请大人伸

冤。”狄公道。“白马寺乃怀义主持,是武后常临之地,岂得有此不法之事!

他的状词何在?”巡捕道:“小人向他取索,他说请大人升堂,方才呈递,

不然就要哄进来了。”狄公假意怒道:“天下那有这样事件。若果没有此事,

本院定将这干人从重处治。若是怀义果真不法,本院也不怕他是敕赐僧人,

也要依津问罪。既这原告如此,且传大堂伺候,”

巡捕领命,出来招呼了一声,早见许多书差皂役由外进来,在堂上两班

侍立。顷刻之间,暖阁门开,威武一声,狄公升堂公坐,值日差在旁伺候。

狄公问道:“且将击鼓人传来。”下面听了这句言语,如海潮相似,异口同

声,八九十人一齐跪下,口称:“大人伸冤。”为首一个老者,穿着进士的

冠带,在案前跪下,身边取出呈子,两手递上。狄公展开,先看了一遍,与

马荣回来说那看山门的和尚所说的话无异。然后问道:“汝便叫王毓书么?”

老者道:“进士正是王毓书。”狄公道:“你这呈上所控之人,可是实事么?

怀义乃当今敕赐的主持,他既是修行之人,又是武后所封,岂不知天理国法,

何故假传圣旨到汝家化缘,勒令你出五千两银多,又命你合家入庙烧香,将

你媳妇骗入在里面。此是罪不容诛之事,若所控不实,那个反坐的罪名可是

不轻。汝且从实供来。”王毓书听了此言,说道:“进士若有一句虚言,情

甘加等问罪。只求大人不畏权势,此事定可明白。”说罢,放声大哭,不知

狄公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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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王进士击鼓呼冤 老奸妇受刀身死

却说狄公见王毓书说:“大人如能不避权势,定可将此事明白。”当时

拍案怒道:“汝虽未入仕途,也是科名之士,岂不知国家立官为达民隐。本

院莅任以来,凡事皆秉公评断,汝何故出此不逊之言!且将汝交巡捕看管,

俟本院访明再核。若果不实,便将汝重处。余人一律开释。”说罢,拂袖退

堂。所有那些百姓,听见此事无不切齿痛骂,说怀义这秃驴,平日干的事件

已是杀不胜杀,只因有关国体,朝廷大臣无奈他何,近又将王毓书媳妇骗入

里面,还敢假传圣旨,这样大罪还可容得么?可惜这老人家呈控了一番,狄

公但问他是虚是实,那个意思也不敢办,这岂非有心袒护么?你言我语,私

下议论不了。

当时王毓书随巡捕而去,众农户见狄公如此发落,齐向王员外道:“员

外在此且耐心两日,若大人再不肯办,我们明日再来。”说罢,齐声而散。

你道狄公何故说这松懈的话?只因怀义党类甚多,就要今晚马荣、乔泰两人

事情办成,明日方可奏知武后,严加惩办。若此时在堂上过于决裂,满口要

办怀义,设或有人与怀义一党,当时前去报信,走漏风声,反为不美,因此

但将控告的原由在堂上细问了一遍,使百姓知道,又见自己不肯替王毓书伸

冤,此乃他禁止人通报信息的意思。此时退堂之后,将控呈收好,已是上灯

时节,命陶干去喊马荣,说他二人已经前去。当晚也不安寝,专等马荣的回

信。

谁知马荣与乔泰早就吃了晚膳,出衙门由原路向白马寺来。约至二鼓左

右,已到前面。两人走过的熟路,直至寺口,依旧将山门轻轻一推。幸喜又

未掩着,两人挨身进去,复行掩好。来至和尚房内,那个和尚见他又来,忙

道:“昨晚你们几时出去,里面的事情曾访明白?”马荣道:“全晓得了。

但问你,昨晚山门不关是等那个道婆,昨日听得说,今晚不回去,为何此时

仍将山门开着?”和尚道:“英雄不知。他每夜皆如此说法,到了次日便自

回去。因他那个庵中,也是个龌龊世界,所有的尼姑,把这京城中少年公子,

不知坑害了多少。他每日回去,仍要办那些牵马打龙等事。今日已正之后,

方才出去,言定三更复来。英雄此时又来何干?”马荣道:“可真来么?”

和尚道:“僧人岂敢说诳。”马荣当即说道:“你且在里面静坐,若山门外

有什么响声,千万莫出来询问,切记切记。”说毕,仍然与乔泰出寺,在牌

坊口站定。看看天色尚早,复又在周围一带游玩了一回。

约至三鼓,月色已是当顶,心下正是盼望,远远的见松林外面有团亮光

一闪一闪的。马荣招呼乔泰道:“你看对面,可是来了么?”乔泰道:“被

这树枝挡住,看不清楚,且待我前去,看明白了。”当时捏着脚步,向松林

内走来,定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女子提着个灯笼,照住那道婆前来。乔泰

赶忙出了树林,来至牌坊前面,低声向马荣道:“这贱货来是来了,你我在

那里动手?”马荣道:“就在这山前结果他性命。”当时背着月光,倚着牌

坊的柱子,掩住身躯。只听树林内二人说道:“王婆婆你何以认识怀义?听

说他与别人不同,浑身全瘫在身上,唯有那件东西如铁棍子相似,两下一来,

便令人筋骨酥麻。可是真的么?你天天如此受用,可惜我未尝过这滋味。你

那一天也松松手,给点好处于我。每天送你来,便不许我进去,岂不令人想

煞。不听这妙事,也就罢了,既然晓得,不能身入其境,你想可怪难受的。”

王婆婆听了,笑道:“你这臊货,每日两三个男人上下,还要得陇望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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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神仙肉吃。可知他虽是如此,也要逢迎的人有那种本领,软在一处,瘫在

一堆,方有趣味。不然,独脚戏唱得来也无意味。”

两人一头走着,嘴里只顾混说这邪话,不防着已到了牌坊前面。马荣将

腰刀一举,蹿身出来,高声喝道:“老虔婆做得好事,今日逢着俺了。”说

着左手将头发揪住,随手一摔,早跌倒地下。那个少年女子正要叫喊,乔泰

早踢了一脚,将灯笼踢去,露出明晃晃钢刀,向着两人说道:“你们如喊叫

一声,顷刻就送你的狗命。”虔婆见是两个大汉,皆是手执钢刀,疑是劫路

的盗贼,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当时说道:“大王饶命。我身边没有银钱,且

放我进寺。定送钱财与你。”马荣两人也不开口,每人提着一人,直向松林

而来。

到了里面,咕咚摔下,乔泰向马荣道:“大哥,我们就此开刀,先将他

那个贱货剥下,究竟看他什么形像,就如此淫贱。然后挖出他心来,就挂在

这树上,让乌鹊吃了罢,再将头割下,为那烈妇报仇。”马荣故意止住,说

道:“这事不怪他一人,总是怀义这狗头秃驴造的这淫孽。若是这虔婆肯将

那地窖的暗门,何处是关键,何处是埋伏,何处是怀义淫秽的地方,共有几

个所在,他能说明,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仍寻怀义算帐,与他二人无

涉。”乔泰听了此言,向着王道婆说道:“你这虔婆,可听见么?爷爷本欲

结果你们的性命,这位大哥替你们讨情,饶你狗命。你还不赶快说么?”王

道婆听了此言,心下想道:“这两人是何处而来?为何与怀义有这仇恨?我

且谎他一谎,只要将此时过去,告知怀义,命他明日进宫奏知武后,传出圣

旨,捉拿这两个盗贼,还怕他逃上天去么?”当时说道:“大王要问他地窖,

此乃他自己的埋伏,外人焉能知道?我不过偶然到此烧支香,那里知道他的

暗室。”马荣冷笑道:“你这刁钻贱婆,死在头上还来骗人。打量爷爷们不

知道?昨日夜间打洗脸水,是谁叫的东西?夫人是谁要做的?我不说明,你

道我未曾看见么?你既偏护着孤老,爷爷就要得你性命。先送点滋味你尝

尝。”说着,刀尖一起,在虔婆尊臀上戳了一下,登时“哎哟”一声,满地

的乱滚,鲜血直流。嘴里喊道:“王爷千万饶命,我说便了。”马荣道:“爷

爷叫你说,你偏要谎;我现在不要你说,你又求饶。要说快说,不说就下手

了。”当时将钢刀竖起,刀背子靠在颈项上,命他直说。王道婆到了此时,

已是身不由主,欲待不说,眼见得性命不保,只得说道:“他那个厅口的门

槛,两面皆有子口,在外面一碰,便陷入地窖。下面皆是梅花桩、鱼鳞网等

物,陷了下去,纵不送命,己是半死。由里一得脚,那门槛下面有两块砖头

铺嵌在木板上面,用铁索子系在槛上,只要一碰铁练子,便落了下来。当时

两块石板左右分开,下面露出坡屋。由此下去,底下有十数间房屋,各是各

的用处。我昨日在那里是第二间房内,李氏娘子是第五间,其余皆是他娈童

顽仆的所在。将这所房屋走尽,另有五大间极精美的所在,便是武后的寝宫

了。这全是真实的言语,并无半句虚词,求大王饶命罢。”

马荣听完,笑道:“爷爷倒想饶你,奈我伙伴不肯。”王道婆疑惑说的

乔泰,也就向乔泰道:“是这位大王,也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乔泰笑道:

“他有伙计,俺也有伙计,只问我伙计肯饶你,便没有事。”王道婆道:“大

王不要作耍,统共只有你两人,那里再有伙计?”乔泰将刀一起,喝道:“就

是这伙计饶你不得。”王道婆“哎哟”一声,早已人头两处。那个少年女子

见道婆被杀,自分也是必死,只得求道:“大王如不杀我,我便把身上这金

镯与你两人。”马荣骂道:“你这臊货,也饶你不得。你且说来,庵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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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共有多少尼姑?”女子道:“此去三里远近有座兴隆庵,便是武后从前

为尼之所。这道婆与怀义是多年的情人。现在共有三四十间暗房,三四十个

尼姑,专门招引王公大臣,少年子弟,在内顽笑。凡有人家暖昧之事,不得

遂心的,也来此处商议。我是去年方才进庵,专随这道婆出入。有时他迎接

不上,便命我替代,因此知道这里面的滋味。不料今日此处遇见大王,但求

大王饶命。”马荣听了骂道:“汝这贱货,留着你也非好事。你既同他前来,

一齐再同他前去。”当时也是一刀,把那女子杀死,马荣道:“你我此事是

干毕了,明日怀义出来,自必奏知武后,缉拿凶手。尸骸在山门前面,岂不

有累这看门的和尚,你且进去对他说知,我这两人头送到怀义那个厅上去,

先把点点惊吓与他,”

说着,起手在下面将两颗首级提起,一路蹿房过屋,向那竹园而来到了

里面,见下面有人说道:“这个老东西,此时又不来了,每日夜间总不得令

人早早安歇。他不来,这一个便逢人胡闹。”马荣见四下无人,捏着脚步,

顺着道婆所说的路径走到里面,轻轻把两颗首级一里一外,在那关键处摆好。

随即蹿身上房,连蹿带纵,到了山门口,向里喊道:“乔泰,你我快点回去,

顷刻里面惊觉,便走不去了。”乔泰正值里面出来,两人一齐向城内而去。

半路之间,马荣问道:“你如何同他说?”乔泰道:“我同他说明是巡抚衙

前来,若是怀义在他身上追寻凶手,命他到辕门控告,但说怀义骗奸人家妇

女,致杀两人。他见我是狄大人差来,感激不尽,说代他出了冤气。虽是他

的私意,遥想也不至有误。”当时两人赶急入城,已是四更以后。

进了衙门,却巧狄公正拟上朝,见他两人回来,知是事情办妥,问明原

委,上车来至朝房。此时文武大臣尚未前来,幸喜元行冲已到,狄公当将王

毓书的事告知与他。行冲道:“此事唯恐碍武后情面,难以依律惩办,只得

切实争奏,方可处治:”狄公道:“本院思之已久,稍停金殿上如有违拂之

处,尚望大人同为申奏。”元行冲道:“大人不必烦虑,除武后传旨免议,

那时无法可想,若是武三思、张昌宗等人阻挠,下官定然伏阙力争。”二人

计议已毕,众臣陆续而来。

稍顷,景阳钟响,武后临朝,文武两班侍立。早有值殿官上前喊道:“有

事出班奏驾,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狄公匍匐金阶,上前奏道:“臣狄仁杰

有事启奏。兹因进士工毓书,昨夜投臣衙门击鼓呼冤,说有媳妇李氏,为白

马寺僧人怀义骗入寺中,肆行强占,目下不知生死如何。臣因该寺是敕赐的

所在,恐其所控不实,当即在堂申驳。谁知此事合境皆知,听审百姓齐声鼓

噪,声言此案不办,便欲酿成大祸。臣思若果王毓书诬告,何以百姓众口一

词?如再不奏明严办,不但有污佛地,于国体有关,且恐激成民变。求陛下

传旨将白马寺封禁,俾臣率领差役前去搜查一番,方可水落石出。若果没有

此事,这王毓书诬告僧人,扰乱清规,也须依律惩办。”武则天听了此言,

不禁吃惊道:“怀义是寡人的宠人,准是因薛敖曹现入宫中,他不能时常前

来,加之寡人又久不前去,因此忍耐不住,做出这不法事来。但此事有碍我

的情义,设若被他审出,如何是好?”当时要想阻止他不办,一时又不好启

齿。武后想来不知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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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金銮殿狄仁杰直言 白马寺武三思受窘

却说武后听狄公奏怀义骗诱王毓书媳妇,请传旨交他查办,心下难以决

断:“欲待不行,显见碍于私情,恐招物议,而且狄公非他人可比,照常自

己前去,搜出实据,那时更难挽回。若遽然准旨,此去怀义定然吃苦,那种

如花似玉的男人,设若用刑拷问,我心下何以能忍。况此事也不能怪怀义,

总因薛敖曹、张昌宗等人日在宫中,便令我将他忘却,以至他心火上炎,难

以遏止。此事惟有推诿在别人身上,若果他实事求是的认真起来,那时也只

好如此这般,传道旨意开赦便了。”当时答道:“狄卿家所奏王毓书击鼓呼

冤,孤家虽不知怀义果有此事,但此寺乃是先皇敕建,加以寡人允了神愿,

偶往烧香,见怀义苦意修行,不愧佛门子弟,因此命他为这寺中主持。此时

既有此事,固不能因他是敕封的僧人违例不办,但也要访明。唯恐别处僧人

冒充其事,那时坏了佛法是小,坏了国体是大,卿家是明白之人,也应知寡

人的意见。此去但将王毓书媳妇查访清楚,令其交出便了,余下若能宽恕,

看他是出家之人,容饶一二。”狄公心下骂道:“好个无道的昏君,金殿上

面竟命我违例宽恕,明是袒护的怀义。我且不问如何,你既命我去,当时也

不怕你有什么私意,也要奏上一本。不然全没有天理国法。”随即奏道:“臣

定仰体圣意。若怀义果真不法,也只好临时再看轻重了。”

当时正要退朝,忽然黄门官奏道:“现有白马寺主持怀义,报道山门前

不知何人杀死两口女尸,首级不知去向,特命人来报官,转请代奏。”武则

天听了此言,心下疑道:“莫非怀义真个妄为,两个女子是他骗来,行奸不

从,致将他杀死,反来奏朕发落?现在狄仁杰在朝,如何遮掩得过去。”当

即怒道:“白马寺乃敕建的寺院,何人敢在此行凶。若不严办,法律安在?

且山门有人看守,僧人净慧岂不听见?莫非他干出不端之事,抵赖在怀义身

上?狄卿家此去,先将净慧严刑拷问,然后再奏明核办。”狄公心下明白,

当时并不再奏,领旨下来,退朝而去。

且说怀义何以知道山门前有了死尸,只因他与众娈童在暗室内胡闹了半

夜,轮流更替,皆不得王道婆那件顺意。一看玉杵如钢炭一般,直是无处安

放。等到三更,仍是不来。欲想与王毓书媳妇勾当,见他那样哭骂,深恐他

拼命寻死,反而断了望想。直至四更,疑惑道婆真是不来,不得已揪着了极

小的道童,硬行干了一会,勉强出了点火。心下终不除疑,向着众人道:“这

个老崽子骗得我好苦。他明知我熬不过去,偏是不来。此去他庵中不远,你

们带我寻他,究竟看他在那里何事,莫非又遇见了个妙人儿,舍不得前来?”

那些妾童皆是百说百依,随即三四个人由暗室内出来。才将铜铃一抽,将那

暗门开下,忽然一个滚圆的物件如西瓜一般,骨碌碌的由坡台上直滚下来,

把众人吓了一惊。皆定神向前一看,叱咤一声未曾喊得出口,早又咕咚栽倒

地下。怀义忙道:“你们怎样了?”那人舌已吓僵,但听说道:“人人人人

头。”怀义再细为一望,正是血淋淋一颗首级。当时也魂飞天外,忙喊道:

“前面英雄赶快出来,此地出了命案了。”

原来门槛外面那个陷人坑四面,有四个绿林大盗在那里把守,日间无事,

夜间专在此处,恐有人来陷入坑中,他四人便一齐上前,乱刀砍死。此时听

见怀义叫喊,知又出了事件,也就将铜铃抽起,开了暗门,依然一样,早有

个如西瓜大小的东西,从上面滚了下来。为首一人正望上走,不防着正滚在

自己头上,吓了一惊,也不知何物,顺手一摔,滚了过去。但觉头额上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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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用手一抹,不看犹可,再举手一看,乃是鲜红的人血,忙叫道:“这事奇

了。此地那里有人头?”怀义那边听这边也喊叫起来,格外害怕,复又叫道:

“你们英雄快来,这里也有个人头。”四人不解其故,只得一齐攒身上来。

过了门槛,复到里面暗室,见那边一人已吓昏在地下,忙道:“你等不要慌,

此事必仇家所为,而且是个好汉,方有胆量干得出这事。且取个烛台来照一

照,看是何人。”怀义连忙移过烛光,这一下非同小可,忙道:“不不好了,

就是王王道婆为人杀了。我的心肝,你死得好苦,这来我怎么得过。”大汉

道:“你们莫要大惊小怪的。可知我那边还有个人头,一同看清楚了,再想

这凶手是谁。”说着过去,两人把那颗首级取来。众人一看,正是道婆的伙

伴。怀义道:“这明是他两人前来,行至半路被仇人所杀。这事如何得了。”

正闹之间,忽听前面又叫喊起来,说道:“你们里面快点出来,现在山

门口杀死两人,尸骸不知由何处而来。这事不是儿戏,有关人命那。”怀义

听道:“不好了,这分明是净慧狂叫,莫非赵老儿也被人杀死?”四个大盗

听得此言,忙道:“只要凶手在此,也不怕他逃上天去。我等且去将他擒获。”

说毕,四人如飞一般,穿蹦纵跳,到了前面。见净慧面如土色,还在那里叫

喊,忙问道:“净师父,凶手在哪里?”净慧道:“我与赵老儿在山门内等

候道婆,直不见他前来。因为天色不早,正要小解,一人出去瞧望,见有一

个大汉,肩头上背着两件东西向牌楼前一摔。我正要上前去问,那人大喝一

声: ‘你来便送汝狗命!’我见他手中执着一把亮刀,一吓一个觔头,昏了

过去。过了半会方才醒来,那人已不知去向。因此前来喊叫,不知你们里面

如何。”四人齐道:“这事奇了。里面只有两颗人头,莫非与山门前那个尸

骸是一人,我们赶快追去。”

四人各执兵器,蹿出山门,果见牌坊前两口尸骸横在下面。向脚下一望,

却是两个女尸,知是身首两处。四人在左近追寻了一会,不见有人影,只得

依旧回寺。来到里面告知怀义。怀义道:“这事如何是好?若他今夜再来,

那里有这许多人来杀。可见这人本领非常,一人杀死两人,还敢将人头送至

里面,竟无人知觉。遥想我们这内里的事,他皆知道了。似此若何办法?”

四人道:“你何必这样惧怕。此时赶快命人至武三思衙门,报知此事。现在

天已将亮,请他立刻上朝奏明武后,转旨刑部衙门,九门提督,一体严拿凶

手,如此雷厉风行,还怕他逃脱么?这个人头,从速在后面掩埋灭迹,就说

是无头的命案,在别处杀人之后,将身尸移在寺前,有意拖害,武后听见此

奏,岂有不办之理?”怀义听了此言,甚有主见,随即命人赶快入城。谁知

到了城内,武三思已去上朝,那人只得到黄门官处禀知此事,请他随即代奏。

此时武后退朝,赶命武三思入宫,说道:“怀义干出此事,现为狄仁杰

奏明寡人。他乃先皇的老臣,而且孤家见他便有三分惧怯,这事若被他审出

真情,为祸不浅。王毓书控告之事还未明白,复又闹出这命案,岂非叠床架

屋,令人难救。你此时赶先到白马寺去,命他将所有的罪名移卸在净慧身上,

孤家便可转圜了。”武三思本是他们一类,听说是狄仁杰承办此事,也是为

怀义担心。当时领旨由后宰门出去,骑马出城,由小路飞奔白马寺而来。

下了牲口,果见山门前横着两口女人的尸骸,地甲等人在那里看守,仍

有许多百姓来来往往,拥在那里观看。武三思恐人议论,当时进了山门,直

向内厅而去。正见怀义与众人议论说:“命人前去,何以仍未回来?不知武

后如何发落。”忽见武三思匆匆而进,正是喜出望外,忙道:“皇亲请坐。

寺中闹出这项事件,如何是好?”三思笑道:“本来你们也太乐极了,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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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在此快活。可知有人告了师父?”怀义道:“这是何说?有谁告我?”三

思正色道:“我此来正奉武后的密旨。现在王毓书在老狄辕门击鼓鸣冤,说

你将他媳妇李氏骗困在里房内面,而且假传圣旨,勒令出五千两饷银。方才

老狄上朝奏明武后,武后正如此这般为你掩饰,谁知黄门官又启奏说寺前杀

死两人,这明是你因奸不从下这毒手。稍顷老狄便来相验。武后特命我来,

命你推在净慧身上,随后方好转圜。”怀义听了此言,也是吃惊不小,忙道:

“这不是冤煞人了。王毓书所控虽有此事,只因我久不进宫,故尔一时妄为。

可知杀死的人,并非什么百姓,乃兴隆庵的王道婆。他与我的事件你也晓得,

何忍将他杀死,这明是仇家所为。现在老狄前来,惟恐这事不能掩饰,却是

如何是好?”武三思道:“横竖有武后作主,尚无大碍,但不可与他硬办。

从前我与张昌宗尚吃他大苦,何况你是出家之人,虽有这私情在内,可知外

面说不出口。我还不能在此久坐,设若他来,两下对面,反为不美。他来后

怎么样,赶快命人到我那里送信,好进宫复奏。这个地方也不能久坐,他进

来径在前殿上请他起坐,免得露形迹。”说着,匆匆起身而去。就出了山门,

正望小路上走来。

谁知前面鸣锣开道,纷纷而来,许多百姓齐声嚷开,说道:“巡抚狄仁

杰大人来了,稍顷便要相验。”武三思见狄公已来,只好站立一旁,挤在人

群里面。谁想狄公在轿内早经看见,心下骂道:“这厮前来,必有什么密旨

传教怀义。我且将他拘在此地,令他亲目所睹,方无更变。”随即命人住轿,

走出轿来,高声喊道:“武大人在此何干?莫非怕下官徇情,相验不实,从

旁监视么?”武三思被他喊了两声,彼此转不过脸来,只得上前答道:“下

官因有己事下乡,路过此地,特来一瞧。大人乃清正之官,何敢生疑?大人

且请办公,下官即告退了。”狄公见他如此,心下笑道:“你也太乖巧了。

既来,如何能去?”忙道:“下官正恐一人照应不到,欲请一位亲信大人同

办此事。既然大人在此,且请一刻同为查验,稍缓何妨。”武三思心下正是

着急,明知他是有意缠缚,忙道:“大人乃奉旨而来,下官未奉主命,何敢

越分行事?”狄公正色道:“汝未奉命办此案件,难道私下至此,便行得么?

此乃案情重大之事,你此时前来,非通消息而何?食君之禄,理合报君之恩,

为何徇私废公,不办国家之事。今日虽未奉旨,且越分一次,所有罪名,老

夫奏知圣上,自请处分便了。若不在此同办这案,便是汝有意欺君。”武三

思被他抢白了一顿,只是回答不来,只得道:“下官怎敢如此,奉陪大人便

了。”

当时两人一齐进了山门,早有人通信告知怀义,怀义平时妄自尊大,任

凭你何人也不出来迎接,此时有亏心的事件,加是狄公清正刚直,无人不知,

早已心中惧怕,迎接出来,在大殿前侍立。见了狄公,待行礼已毕,邀入前

厅共坐下,怀义也就入座。狄公当时喝道:“汝是何人,竟敢与钦差对坐。

即此一端,可知目无法纪。平日因汝是敕建的主持,稍为宽待,胆敢将良家

妇女骗困在寺中。本院奉旨查办,汝便是为首的钦犯,还不向我跪下,从实

供来。王毓书媳妇现在何处?山门外两人汝何时所杀?”这番话早将怀义吓

得满身乱战,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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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搜地窖李氏尽节 升大堂怀义拷供

却说怀义见狄公说了一番言语,吓得浑身乱抖,乃道:“僧人奉旨命在

此主持,何得谓之钦犯?王毓书媳妇是谁骗来,大人何能听一面之词,以为

信谳。”武三思在旁道:“大人且待相验之后,再为审讯。此时未分皂白,

也不能命御赐僧人便尔下跪。”狄公道:“不然。王毓书也是个进士,断无

不顾羞耻捏控于他人之理。以命案看来,在他寺前,无论他是谋与否,杀人

之时未有不呼救之理。他既为寺中主持,为何闻声不救?照此论来,也不能

置身事外。而况王毓书所控,又是被告,临案质讯也须下跪。本院又是奉旨

的钦差,他虽是敕赐的主持,乃敕赐他在这寺中修行,非敕赐他在此犯法。

若以 ‘敕赐’两字,便为护符,难道他杀人也不治罪么?可知王毓书之事,

阖境皆知,若不严审明白,设若激成民变,大人可担当得住?”这番话把武

三思说得不敢开口。狄公又向怀义大喝道:“汝这奸僧所作所为,本院久经

知悉。今日奉旨前来,还想恃宠不跪么?若再有违,本院便将万岁牌请来,

用刑处治。”怀义见此时武三思已为他抢白得口不能言,只得双膝跪下。狄

公道:“汝犯何罪,谅也难逃,且将大概说来。这两口尸骸,是谁家妇女?

为何因奸不从,将他杀死。”怀义忙道:“这事僧人实是冤屈。若谓我见死

不救,这个寺院不下有二三十进房屋,山门口之事,里面焉能听见?此事显

是看山门的僧人净慧所为。自从僧人奉旨主持,便命他在山门前看守,平日

挟仇怀恨,已非一朝一夕。近闻他奸骗妇女,在山门前胡行,僧人恐所闻不

确,每日晚间方自去探访。谁知昨夜三更,便闹出此事。只求大人将他传来,

问明此事。”狄公道:“汝既知有此事,为何不早为奏明,将他驱逐出寺。

可见是汝朋比为奸 ,事前同谋,事后推卸在他身上。本院且待相验之后,再

向汝询问。”说着起身与三思同出了山门。

早见仵役书差在那里伺候,当时升了公座,仵作如法验毕,唱报是刀伤

身死,填明尸格。复又进入庙中,狄公命将净慧带来。净慧到了庙前,早已

跪了下去。狄公喝道:“汝这狗秃,圣上命汝看守山门,乃是慎重出入之意,

汝何故挟仇怀恨,胆大妄为,做出这不法之事。此两人是谁家妇女,因何起

意将他害杀?”净慧本受了乔泰的意旨,乃道:“大人明见。僧人自从入庙,

皆是小心谨慎,从不敢越礼而行。昨日三鼓时分,山门尚未关闭,当时出去

小解,忽见有此死尸,明是仇人所为,求大人明察。”狄公当时怒道:“汝

这狗秃,还说不关己事,为何半夜三更尚不关门?此言便有破绽,还不从实

招来。”净慧道:“这事仍不关我事,求大人追问怀义。”狄公道:“怀义,

你听见么?庵观寺院乃洁静地方,理合下昼将山门关闭,何故夜静更深,听

其出入?”怀义听了此言,深恐净慧说出真情,连忙道:“净师父你不可混

说。现在狄大人同武皇亲同在此间,乃是奉旨而来,你可知道么?你管的山

门不自关闭,为何推在我身上?”狄公知他递话与他,说武三思由宫中出来,

叫他先行任过的道理,连忙喝道:“净慧,你是招与不招?若再不说,本院

定用严刑。”净慧道:“大人明见。这事虽僧人尽知,却不敢自行说出,所

有的缘故,全在前面厅口,请大人追查便知。”狄公听了此言,向着武三思

道:“本院还不知他有许多暗室,既然净慧如此说法,且同大人前去查明。”

① 阖(hé,音何)——全。

① 朋比为奸——相互勾结干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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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便命马荣、乔泰并众差役一齐前去。此时武三思心下着急,乃道:“里

面是圣上进香之所,若不奏明,何能擅自入内,这事还望大人三思。”狄公

冷笑道:“贵皇亲不言,下官岂不知道。可知历来寺院,皆有驾临之地,设

若他在内谋为不轨,不去追查,何能水落石出?此事本院情甘任罪,此时不

查,尚待何时?”武三思道:“既然大人立意要行,也不能凭净慧一面之词

扰乱禁地。设若无什么破绽,那时如何?”狄公道,“既皇亲如此认真,先

命净慧具了甘结 ,再行追究。”

当时书差将结写好,命净慧书押已毕,随即穿过大殿,由月洞门抽铃进

去。净慧本是寺内的僧人,岂不知道他暗室?况平时为怀义挟制,正是怀恨

万分,此时难得有此干系,拼作性命不要,与他作这对头。当时将月洞门抽

开,怀义已吓得魂不附体,心下想道:“若能他陷入坑内,送了性命,那时

死无对证,武后也不能将我治死。”谁知马荣早已知道这暗门,先命净慧进

去,自己与众人站在竹林里面。只见净慧将门槛一碰,铃声响亮,早将两扇

石门开下。向外面喊道:“皇亲大人,此便是怀义不法的所在,现在李氏还

在里面痛哭呢。”狄公凝神,果然一派哭声隐隐由地窖内送出。随向武三思

道:“贵皇亲曾听见么?若因禁地不来,岂不令妇女冤沉海底。”武三思直

急得无言可答。只见狄公向怀义怒道:“你这贼秃竟敢如此不法,且引我等

入内,究竟里面有多少暗室,骗人家多少妇女?”怀义欲想不去,早被马荣

揪着左手,向前拖来,此时身不由己,只得同马荣在前引路,由坡台而下。

狄公入了地窖,但见下面如房屋一般,也是一间一间的排列在四面。所

有陈设物件,无不精美。狄公道:“清静道场变作个污秽世界了。李氏现在

那间房内,还不为我指出。”怀义到了此时,也是无可隐瞒,只得指着第二

间屋内说道:“这便是他的所在。”当时狄公命马荣同净慧将门开了,果见

里面一个极美的女子,年约二十以外,真乃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见有男子进来,当时骂道:“你这混帐种子,又前来何事?我终久拼作一死,

与怀义这贼秃到阎罗殿前算帐。”马荣道:“娘子你错认人了,我等奉狄大

人之命,前来追查这事。只因王毓书在巡抚衙门控告说,怀义假传圣旨骗奸

娘子,因此狄大人奏明圣上,前来查办。此时钦差在此。赶快随我出来。”

李氏听了此言,真是喜出望外,忙道:“狄青天来了么?今日我死得清白了。”

说着放声大哭,走出房来。抬头见两位顶冠束带的大臣,也不知谁是狄公,

随即倒身下拜道:“小妇人王李氏,为怀义这奸僧假传圣旨,骗我爹爹命合

家人庙烧香,将奴家骗入此间,强行苦逼。虽然抗拒,未得成奸,小妇人遭

此羞辱,也无颜回去见父母翁姑。今日大人前来,正奴家清白之日,一死不

足惜,留得好名声。”说罢,对定那根铁柱子拼命的碰去,早把狄公吃了一

惊。赶命马荣前去救护,谁知又是一下,脑浆并裂,一命呜呼。把个武三思

同怀义,直吓得浑身的抖战。狄公也是叹息不已,向着武三思道:“此是贵

皇亲亲目所睹,切勿以人命为儿戏。”当时命差役将怀义锁起,然后各处又

查了一番。所有那里娈童、顽仆以及四个大盗,早由地道内逃走个干净。

狄公查了一会,明知前去还有房屋,因碍于武后的国体,不便深追。正

要出来,忽见坡台下许多鲜血,随向怀义喝道:“汝这没王法的秃贼,奸盗

邪淫,杀人放火,这八字皆为你做尽了。现有形迹在此,还想那里抵赖?人

是汝所杀,首级弃在何处?”怀义急道:“此事僧人实系不知,现已自知犯

② 甘结——旧时官署处理讼案由受申理人出具的一种结文,谓自承所供属实或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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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但求大人开一线之恩,俯念敕赐的寺院,免予深追。僧人从此改过,决

不再犯。”狄公那里容他置辨,随命人先将怀义同净慧一齐带回衙署,自己

与武三思回转城来。所有寺内僧众全行驱入偏殿,将月洞门各处发封。

到了辕门,先传巡捕将王毓书带来,向他说道:“汝所控的原告本院现

已带来,定然依刑严办便了,但是汝媳妇节烈可嘉,自裁而死。汝且赶速回

去,自行收殓,明日午堂前来听审。”王毓书听了此言,不禁放声大哭道:

“可怜我媳妇,硬为这奸僧逼死,若非青天追究水落石出,岂不冤沉海底。”

当时叩头不止,起身退出。此时王家庄早已得信,毓书的儿子已在辕门等候,

父子抱头大哭。当时回家备了棺木,连夜又来辕请起标封,次日一早,大殡

已毕,抬回庄上不表。

且说狄公将武三思困在衙门,当时命人摆了酒饭,与武三思吃毕。然后

说道:“下官既将怀义带回,又是彰明实据之事,非得先审一堂,问实口供,

明日奏明圣上不可。”武三思此时恨不能立刻出衙,好往宫中送信,无奈被

他圈住,不得脱身,心下甚是着急。现又见他要审,格外着忙道:“大人虽

是为民伸冤,可知他乃御赐的主持,若过于认真,恐圣上面上稍有关碍,还

望大人三思。”狄公道:“有圣明之君,始有刚正之臣。下官今日追究此事,

正是为国家驱除奸恶,贵皇亲所言也只看了一面。”当时命人在大堂伺候。

顷刻间,书差皂役排立两班。狄公犹恐怀义刁滑,当时又将万岁牌位供在大

堂,然后升堂公座,传命将净慧带来。两边威武一声,早将净慧带至堂上。

狄公问道:“妆且将怀义的事悉数供来,好在这堂上对质。”净慧道:“僧

人本在这寺内主持,自从看这山门,凡里面的细情虽不知悉,至他奸淫妇女,

却日有所闻。久已思想前来控告,终因他势力浩大,若是不准,反送了自己

的性命。现在大人既究出这根底,其余之事已自包罗在内。唯山门前这两口

尸骸,没有事主,求大人将怀义带来,交出人头,好收棺掩埋。如此惨暴寺

前,实于佛地有碍。”狄公听罢,明知他隐藏武后的事件,不敢直说,当时

也不过问,但提出怀义对质。巡捕答应一声,将奸僧带到。狄公喝道:“汝

这秃厮,胆敢在寺内立而不跪。若非本院寻出这暗室,随后更是目无王法了。

现在当今牌位供奉于此,汝且跪下从实供来,究竟那两颗首级,藏置何处?”

怀义道:“这事僧人实不知情,总求大人开恩,追问净慧。昨夜是他开门小

解,叫喊起来,方才知道。当时便没有人头了,这是他亲口所说。”净慧道:

“昨夜你们哄闹出来,我方才开门而去。彼时你等众人怎么说杀人了,人头

滚到地窖去了。安知你们不将人杀过,故意哄闹出来。不然为何说人头呢?”

狄公听罢,将惊堂一拍,喝道:“你这秃囚,至此还敢抵赖。可知王子犯法

与庶民同罪,何况汝是个僧人。难道本院不能用刑审问?左右,先将他重打

六十,然后再问他口供。”你道狄公是命马荣将王道婆杀死,除了兴隆庵之

患,为何反有意在怀义身上拷问,岂不是狄公冤人么,殊不知,狄公除恶正

是务尽的意思。若不将道婆杀死,虽然搜寻出这事,王道婆定要出入宫门,

暗通消息,将怀义救了出去。而且兴隆庵又是武则天出家之所,若再如白马

寺这样严办,于武后面上万下不去。因此暗中除了此恶,随后再办那三十四

房的尼姑。现在令怀义招供也是恐武后敕罪,故意将此事推到在他身上,好

令武后转不过口来。有这几件道理,所以命人拷打。不知怀义肯招与否,且

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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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金銮殿两臣争奏 刑部府奸贼徇私

却说狄公见怀义不肯招认,命人重打六十大板。当时威武一声,拖了下

去,顷刻间五叱喝六,将六十板打毕。可怜怀义虽是个僧人,自从到白马寺

以来,为武后朝亲夕爱,任的高房大厦,吃的珍肴百味,与王公大臣一般,

十数年来,皆是居移气、养移体的,那里受过这样苦恼。此时受打之后,早

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叫声不止。狄公命人将他拖起,仍到公案跪下,喝

道:“汝这狗头,妄自尊大,那里将国法摆在心上。一味的奸盗邪淫,无恶

不作。除了本院,谁还敢同你如此。你究竟招与不招?不然,本院便用大刑

夹起。”此时怀义也是无法,忙道:“大人乃堂堂大臣,何故有意刻薄,苛

责僧人。大人欲我招供不难,先将我 ‘敕赐白马寺主持’这几个字奏销,那

时再想我认供。你说我目无法纪,我看你也目无君上呢。皇上御封的僧人,

擅敢用刑拷问。今日受汝摆布,明日金殿上再与汝谈论。”狄公听了此言,

那里忍耐得住,大声喝道:“汝这派胡言,前来吓谁?可知本院执法无私,

欲想依阿权贵,坏那国家的法纪,也非本院的秉性。汝既是御赐的主持,知

法犯法理合加等问罪,本院情愿领受那擅专的罪名,定欲将汝拷问。”

当时把惊堂连拍了数下,命左右取夹棍伺候。马荣、乔泰知道狄公的性

情,随即连声答应,扑咚一声,摔了下来。武三思连忙说道:“怀义之罪,

固不可恕,且求大人宽恕一日,俟明日奏明圣上,再行拷问。”狄公怒道:

“贵皇亲也是朝廷命官,本院办这案件情真事确,尚有何赖?这秃僧胆敢挺

撞大臣,种种不法,该当何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院已将这万岁

牌供奉在上面,今日审问,正是为国家办事。若有罪名,本院一人承任。”

说着,连连命人将他夹起。下面众役见狄公动了真怒,赶着上来数人,将怀

义拉下,脱去僧鞋,将两腿放人圆眼里面,一声吆喝,将绳索一收,只见怀

义喊叫连天,大呼没命。狄公冷笑道:“你平时不知王法,且令受的苦楚,

以后方不敢为非。”随命再行收紧。下面又一声威武,绳子一收,只听怀义

“哎哟”两声,昏了过去。众差役赶着止刑,上来回报。狄公命人将他抉起,

用火酸醋缓缓抽醒。众人如法炮制,未有顿饭工夫,忽听怀义大叫一声:“痛

煞我也”,方才醒转过来。

狄公命人扶着怀义,在当堂两边走了数趟。此时怀义已痛入骨髓,只是

哼声不止。狄公命人推跪在案前,喝道:“这刑具谅汝还可勉强挨受,若再

不招,本院便用极刑了。”怀义听了此言,不禁哭道:“求大人再勿用刑,

僧人情愿招了。两颗人头现埋在竹林墙根底下,此人乃兴隆庵两个道婆,不

知为何人杀死在寺前,致将两颗首级送在暗室外面。僧人昨夜开门,忽然一

个人头滚入地窖,已是诧异万分,谁知外边地窖也有一个人头。再命人提起

一看,方知是王道婆同庵中使用的那个女子,因此叫喊起来。此乃实情,全

无一句虚言,求大人再为探访。僧人这苦刑实受不下去了。”狄公道:“只

要有了首级,便是实在的形迹,谁教你埋在下面?”当时命招房录了口供,

令他在下面画押已毕,仍交巡捕看管,然后退堂。到了里面,向着武三思道:

“方才供认之事,非本院一人私行,有贵皇亲自在此听见,明日早朝,还要

请大人一同面圣。”当时三思满口应允。见他审问已毕,随即告辞出了辕门。

已是天色将晚,当时并不回府,直由后宰门到了宫内。虽说天色夜晚,所幸

那些太监无不认得三思、每每的穿宫入户,这时到了武则天宫中。

却巧张昌宗为则天洗足,只听则天问道:“你两人自入宫来,你封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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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薛敖曹封为西宫,如意君每日无忧无虑,在此快乐。可怜怀义是孤家的

旧交,许多时日未曾亲近。今日上朝,为狄仁杰奏他一本,说有进士王毓书

控告怀义将他媳妇骗入庙中,意在强行,死活存亡不知如何。狄仁杰奏知,

寡人委他亲自入寺搜查。你看那个人的性情甚是刚直,若去查出破绽,狄仁

杰非别人可比,一点不看情面,此去唯恐他总要吃苦。孤家已命武三思前去

报信,不知何故,此时尚未回来。”三思在外听见,忙道:“姑母不必过虑,

臣儿已回来了。”当时便将在山门前如何会遇狄公,如何为他圈困在寺内,

以及搜出暗室,李氏寻死,怀义带回辕门,用刑拷问,前前后后的说了一遍。

武则天听毕,吃了一惊,忙道:“怀义那种雪白如玉的皮肉,焉能受这重刑。

设若将他拷死,如何是好?狄仁杰又不比他人,明日早朝,定有一番辨论,

令孤家如何处治?”武三思道:“现有一法在此。王道婆被人杀死,此案未

有凶手,怀义亦未认供。明日圣上说他二人各执一是,难以定谳,着交刑部

问讯。刑部大堂乃是武承业管理,他是臣儿的兄弟,又是圣上侄儿,岂有不

偏护怀义之理?”张昌宗在旁奏道:“这老狄在朝中,终不是好。不但与我

们作对,专与圣上怒言怒色。诸如怀义这事,明知是朝廷敕赐的地方,他偏

要追寻出暗室。似此办理,国体岂不有亏?陛下说他是刚直,在我等看来,

明是瞧不起陛下,故意如此。若不将他革职退朝,我等诸人何能久在宫内?

陛下隆恩,万分亲爱,奈他只是不容,岂不令陛下日后冷清,无人在宫中陪

伴?”武则天道:“汝等所言,朕岂不知。只因狄仁杰乃先皇旧臣,平日又

无过处,何能轻易革职?而且,你我在此尽是私情,他办的乃是公事,何能

因私废公?且待明日上朝,再行定夺。”

不说众人在官中私议,单言狄公当晚退堂之后,随至书房,写了一道极

长极细的表章,将怀义的恶迹,全叙在上面,预备早朝奏驾。灯下写毕,次

日五鼓来至朝房,却巧景阳钟响,当时入朝,匍匐金阶。山呼已毕,狄公出

班奏道:“臣狄仁杰,昨日奉旨查办白马寺案件,所有恶迹诛不胜诛。当在

暗室里面,将王毓书媳妇搜出。该妇节烈可嘉,触柱而死。山门前两口尸骸,

也是怀义所杀,首级被他埋藏在地窖里面。此两案皆臣与武三思两人亲目所

睹,又有净慧僧人为证。似此奸僧,显干王法,动以敕赐的主持恃为护符,

将天理国法全行不惧,岂不有坏国体,有污佛地,百姓遭其奸害。臣于昨日

回辕之时,升堂讯问,胆敢恶言挺撞,有辱大臣。比时因他不吐实供,以故

将他重打六十大板。此虽臣擅责御僧,却是为国体之故,依法处治。强逼一

妇,杀害两人,又是御赐的僧人,知法犯法,理合凌迟处死,今特奏明圣上,

请旨发落。”武后听毕,将他奏折细看了一遍,乃道:“卿家所奏,固是实

情,理合将他同罪。但阅原奏,怀义虽将人头掩埋,并非是他所杀,这事恐

尚有别情,何能遂行定谳?”武三思也出班奏道:“昨日臣在狄仁杰衙门,

也恐此事另有别故。只因狄仁杰立意独行,他乃奉旨的大臣,故不敢过问。

但恐怀义为仇家所害。”狄仁杰听了此言,忙道:“姑作这两人非他所杀,

人头何以在他地窖里面?白马寺乃清净地方,何故造这地窖暗室?显见平日

无恶不作。即以王毓书媳妇而论,这事乃武大人亲目所睹,强逼良家妇女,

该当何罪,而况此妇又尽节而死,就此而言,也该斩首。岂得因他所供不清,

便尔宽恕,于国体何在?于法律又何在?从来国家大患,皆汝等这班党类怙

恶欺君 ,遂至酿成大祸。今日不将怀义斩首,恐王家庄那许多百姓激成大变,

① 怙 (hù,音互)恶欺君——坚持作恶,欺瞒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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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实担忧不起,且请陛下三思。”武三思直不开口,等他言毕,乃言道:“狄

大人你虽痛恨这怀义,在我看来,说他骗困李氏有之,若说强逼,他又未尝

成奸。是李氏自己触柱而死,于怀义何涉?”狄公听了此言,愈加怒道:“汝

这欺君附恶的狗头,李氏不为他强逼,为何自己寻死,他死正为的怀义罗唣。

此事不依例论斩,且请圣上将国法注销,免得徒有虚文。罪轻者无辜受杀,

罪重者反逃法外,何能令百姓心服?”武则大见他二人争辨不已,乃道:“此

乃案情重大之事,两人各执一见,寡人疑难偏信。且将怀义交刑部审讯,问

实口供,再行论罪。”狄公还要再奏,武则大早卷帘退朝。

狄公闷闷不已,出了朝堂,高声骂道:“武三思,汝这狗头,护庇奸僧,

如此妄奏。你仗着武承业是你兄弟,将此案驳轻,可知法律具在,那怕他有

心袒护,本院也要在金殿申奏。”武三思只是淡笑不言,各自回去。狄公到

了辕门,早有刑部差役前来提人。当时狄公又大骂不止,只得命巡捕将怀义

交去,一人进了书房。心下想道:“不将武承业这狗头痛辱一番,也不能将

怀义除去。今日武承业必不讯问,准是将他送入宫中,哭诉武后。若不如此

如此,何以除这班奸党。”却巧王毓书来辕探信,听说怀义为武承业要去,

不禁大哭不止,说道:“血海的冤仇,不能报复了。”当时便在堂痛不欲生,

恨不能立刻寻个自尽。狄公在里面听见,命马荣如此这般对王毓书说了,叫

他赶快回去。马荣依命出来,将王毓书拉在旁,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毓书

自是感激不尽,遵命而去。这里狄公换了便服,带了马荣、乔泰以及亲信的

差役,来至刑部衙门左近,等候动静。

约至午后,忽然一乘大轿由衙门抬出,如飞似的向东而去,马荣远远看

见,赶着上前喊道:“汝这轿内抬的何人,也不是上杀场去,这样飞跑,将

我肩头碰伤,如何说项?”那人认不得马荣,大声骂道:“你这厮也没有神

魂,访访再来胡缠。俺们在刑部当差,抬的是皇亲国戚,莫说未曾碰你,便

将你这厮打死,看有谁出头敢说个闹字!你这厮敢来阻挡,这轿内乃是武皇

亲的夫人,现在武后召见,立刻进宫,若是误了时刻,你这狗头莫想牢固。

爷爷今日积德,不与你作对,为我赶快滚去罢。”马荣听了此言,心下实佩

服狄公,当时怒道:“你这厮用大话吓谁?我也不是没来历的,你说抬的武

皇亲的夫人,我还说你是抬的钦犯呢。莫要走,现在巡抚衙门来了许多百姓,

闹得不了,说武承业卖法,将怀义放走。我们大人还说不信,特地命我前夺

探信,究竟刑部可曾审讯。那知你们通同作弊,竟将怀义抬走。我等且看一

看,若果是他的夫人,情甘任罪。若是怀义,此乃重大的钦犯,为何将他释

放?且带回抚院,请狄大人定夺。”说着,走上来便掀轿帘。那轿夫听了此

言,吓得魂下附体,赶紧前来阻止。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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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众百姓大闹法堂 武三思哀求巡抚

却说马荣正要掀那轿帘,那几个轿夫听了此言,赶着喝道:“你这人也

没有胆量,皇亲国戚汝等可乱看的么?莫要动手。你冒充抚院的差人,先将

你打个半死。”马荣哪里睬他,见他来阻止,随即高声喝道:“你们众人前

来,这轿内明是怀义。”此时乔泰、陶干以及书差皂役全围裹上来。狄公也

就上前喝道:“汝这四人受谁指使?里面究是何人?本院的声名,妆等也该

知道,且从实说来。”四人见是狄大人亲自前来,这一吓魂不附体,也不答

应,赶着转身便想逃走。早有差役并陶干等人,每人上前揪住一个,马荣把

轿帘掀起一看,正是怀义。随即命人将原轿抬起,回转衙门。狄公随即来至

辕门,升堂审讯。

此时王毓书早带了许多百姓,在衙门哄闹,说:“怀义如此不法,小民

受害不甘。若今日不将他斩首,我等拼死在此处,看巡抚大人如何发落。不

然我等便到午门去了。”当时正闹个不了,忽见狄公回来。许多人揪着轿夫,

抬了一乘轿子,在大堂坐下。命人先将轿夫提案,陶干一声答应,早将四人

在案前跪下。狄公喝道:“汝四人好大胆量,敢在刑部衙门去劫钦犯。左右,

先将他们重责壹百,然后斩首示众。”轿夫一听,无不魂飞天外,连忙在下

面叩头不止,道:“此事非小人之意,大人若将小人等治死,小人皆有老小,

那就活活饿死了。此皆刑部武皇亲命我等将怀义抬出,送入宫内。若半途有

人询问,便说是他的夫人,因此小人方敢如此。现在大人欲将小人们治死,

岂不冤煞。”狄公道:“胡说,武皇亲乃是朝廷的大臣,奉旨承办此案,未

经审讯,何故将他送入宫中?这明是汝等不法。”那些百姓听了此言,无不

齐声说道:“世上有如此坏官,一味偏看情面,不照顾百姓,我们也是民不

聊生,不如到刑部将武承业揪出打死,拼作死罪。”说着,一哄而去,皆到

了刑部衙门。

此时武承业正命人将怀义送进宫中,预备哭诉武则天,商议个善策,将

这事完结去了。好一会,直不见原人回来,忽听门外如鼎沸相似,无限人声

蜂拥而来。正是咤异,命人出去探问,早见外面有人来报道:“现在许多百

姓将大堂挤满,说大人将怀义放去,半路为百姓拦阻,逼令狄大人带了回去。

说大人徇私卖法,不将怀义治罪,他们便要哄堂,到宅门内来与大人讲论。”

武承业听了惊道:“我将怀义送入宫中,正是想他躲藏,请武后传旨释放,

那怕狄仁杰再为认真,也便无事。谁知又为众百姓知道,现在带至抚院衙门

吃苦。明日老狄定与我有一番纠缠,这事如何是好?”正说之间,忽听喧嚷

一声,早将暖阁门挤倒。只听百姓喊道:“他是刑部,理该为民伸冤,何故

私放怀义?他既徇得私,我等便打得他,横竖民不聊生,打出祸来,拼得将

我们众百姓杀尽了,好让和尚为皇帝。”说着已进来四五十人,见了承业,

齐声叫抓住。承业见动了众怒,不敢出去禁止,正要由旁边逃走,早为一人

抓住。接着上来五六人,你打一拳,他踢一脚,早把武承业打得头青眼肿。

承业深恐送了性命,只在地下求道:“诸位百姓,我将怀义重办便了。你们

怎说怎好,千万不能再打。”内中有几个做好的做歹的人说道:“你们权且

住手,等我问他说话。”众人道:“还同他说什么?他不顾我们百姓,百姓

要这狗官何用!”武承业忙道:“这位百姓要说何话,我武承业总遵命何如?”

那人复又将众人止住,道:“你既为朝廷大臣,昨日白马寺的暗室,以及李

氏碰死,皆是你哥哥亲目所睹,你也不是狼心狗肺,何故因一个和尚如此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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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今日要想活命,除非你命人将狄大人请来,在此共同审讯,定成死罪。

所有白马寺的暗室,一概折毁,我众人等便随时散去。若非如此,我等逃不

了殴辱大臣的死罪,你也休想活命。”武承业见人众滔滔,不敢答应,忙道:

“我随汝等所言,立刻请狄大人去。”随即命人拿帖子到巡抚衙门,一面命

人到各衙门送信,以便带兵前来。将这干人驱逐,为首的治成死罪。那些众

家丁领命出来,分头而去。

先说狄公见众百姓到了刑部,当时也就退堂,仍将怀义交巡捕看管。四

个轿夫录了口供,交差役带去,自己在书房静候。过了一会,忽见巡捕带进

一人。到了书房取出一个帖子,向着狄公道:“刑部武大人特命差官请大人

赶速前去。现在百姓哄堂,万不得了,若再不去,便有大祸。”狄公故意说

道:“此乃武皇亲自不小心,干犯众怒,我现已为他受累。自从圣上将怀义

交他审讯,此事已不干我事。忽然百姓闹至辕门,说武皇亲徇私枉法,把怀

义释放,逼令我捉获。本院恐激成民变,只得同他前去,遥想断无此事。谁

知走到半途,百姓已将轿子掀开,将怀义拖出,彼时面面相觑,只得将人带

回,虚问一堂。谁知轿夫说明真情,乃是武皇亲将他释放,所以动了众怒,

到刑部衙门而去。此时来请本院,本院何能前去?又未奉旨会审。若皇亲不

能制度百姓,反说本院有意把持,越俎行事,此欺君之罪如何能当!”那个

差官见狄公不肯前去,赶着说道:“此是武大人亲命来请,现有名帖在此,

岂能致累大人?务求大人前去一趟,不然百姓闹出祸来,在京皆遭其累。”

狄公道:“本院未曾奉旨,万不能去。汝何不到武三思大人那里去报信,请

他前去排解。不然便将怀义请你带去,看百姓如何说项。”那个差官何敢答

应将怀义带回,岂不为众人打死?只得退了出来,飞奔回衙。

早见合城官员,带着许多兵丁,拥在门口,随即分开众人,挤入里面,

只见百姓高声喊道:“武承业,你这狗头,还调兵来恐吓我们。”说着,许

多人上前,将武承业举起,向外说道:“汝等若进这门来,便将他请你开刀。”

众官员见了如此,那个还敢动手?连忙说道:“汝等权且放下,命兵丁退出

便了。”武承业已吓得尿滚屁流,满口喊道:“请位大人不必进来,且等狄

大人来发落。”正是扰乱一堆,那个差官只得说道:“狄大人不肯前来,说

此事不关己事,又未奉旨,不能越俎而谋。现在已经为大人受累,说为众百

姓在辕门争闹,并拟将怀义送来,仍听大人审讯。”武承业还未开言,只见

许多百姓说道:“巡抚大人也如此偏护,他如送来,一齐将他治死。”说着,

复又争闹不已。武承业赶忙喊道:“此乃他不肯前来,非关下官之事。诸位

百姓便将下官治死,也无好处,何不仍到巡抚衙门去,向怀义理论?”众人

骂道:“汝这奸贼,倒会推诿。狄大人不来,乃是怕你谎奏朝廷。此时这许

多官员在此,为何不令他们前去同请,用这些兵丁来吓我何事。若再下去,

我等爽性不畏王法了。”说着,两人将武承业倒举起来,头朝下脚朝上,如

同摔流星一般,摔来摔去,把个武承业摔得头晕眼花,如猪喊相似,只是乱

叫。众官见了如此,真是进退两难,欲想上前阻止,反怕送了性命,若待不

去,又见承业乱叫。适武三思此时己来,只得高声叫道:“我与众大人一同

前去,汝等可勿动手。”众人道:“限你三刻,不来便摔。”说罢,咕咚一

声摔于地下。武三思只得领着众人,飞奔而去。

到了巡抚衙门,也等不及巡捕通报,直至书房而来。狄公见众人到此,

知是仍为怀义的事件,不等武三思开口,忙道:“这事叫下官怎处?众怒难

犯。许多百姓来辕门哄闹,设若激出大变,下官怎担任得住?令弟乃承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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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为何又将怀义释放?四名轿夫异口同声,皆说刑部大人的指使,不是下

官虚张声势,怀义几为众百姓治死。现在贵皇亲前来,下官可卸这承任。好

者是圣上命令弟承审,将人犯请贵皇亲带去,免得百姓又来此地乱闹。”武

三恩见狄公用这封门的言语,忙道:“大人乃先皇的老臣,久已为小民信服,

现在舍弟命在顷刻,务请大人前去一趟,先将怀义的罪名定下,好让众人散

去。随后若开活怀义,再为什议。此时且看一殿之臣的情面,免得酿成大祸。”

狄公连忙言道:“贵皇亲岂不杀害老夫。令弟审讯,乃是奉旨而行,老夫前

去乃是越分。设若圣上说我多事,那欺君专擅的罪名也还了得!贵皇亲尚要

原谅,此事万不能行。”武三思道:“大人此去,救我兄弟之命,圣上知道

正要加恩,岂有问罪之理?”狄公道:“但凭诸公言语,老夫不敢遵命。可

知人心总难问,现为此事已受累不浅,设事后奸臣妄奏一本,说我唆令百姓

大闹法堂,将怀义抢回,那时圣怒之下,如何辨别?岂不反送了性命。诸位

如果要下官前去,且请在此立一凭单,将武承业如何私自放怀义,为众百姓

哄闹法堂,以致来请的话,写成凭单,各位签字在上面,老夫或可前往。不

然,事不关己,何必多管。”武三思明知狄公有心推辞,只得依他。匆匆忙

忙的写毕,许多官员皆是武氏的奸党,全行执押在上面,然后狄公同众人乘

轿来至刑部。

百姓正在那里说:“武三思未曾去请,大约也躲避去了,不然此时也该

来了。他把我们作叛民看待,用兵来挟制我等,便摔得他。”说罢,一齐呐

喊,如潮水涌来的一般,顷刻又把武承业头朝下脚朝上,当流星摔来。狄公

赶着上前,抢到里面,高声说道:“汝等在此,还是要为王李氏伸冤,还是

趁此作乱?”众人见狄公前来,齐声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人没有

身家性命,何敢作乱?只因平日为这般奸党虐害生民,奸淫妇女,已是民不

聊生,昨日王毓书媳妇在白马寺自尽,乃是大人同武三思搜查,彰明较著,

罪无可逃。为何不将他问罪,反交在刑部里来,被这狗官将他私放。不是我

等闻风前来,岂不又幸逃法网。如此发落,百姓焉得安处?此时既大人前来,

只求将王李氏冤枉伸雪,怀义治罪,我等情愿认大闹公堂之罪。若不这样,

断难散去。”狄公道:“本院既到此地,汝等尚有何虑。立刻去提怀义,汝

等且将武皇亲放下,方成体统。似此哄乱在一处,还有什么上下?”百姓道:

“此地万不能审讯怀义。到了此间,我等不能时时看守,若他夜间仍然放去,

至何处与他要人?若要审问,仍到巡抚衙门去,方才妥实。”狄公听了此言,

故意说道:“汝等那里如此横暴。武大人乃奉旨的钦差,岂能到巡抚院内审

问?如此次再行私放,汝等皆向本院要人便了。”随向武承业道:“贵皇亲,

今日下官前来,可知要将怀义的罪名拟定,不然,下官也承任不起。”武承

业此时只想众人走散,无不满口应允,说:“大人为下官做主,无论如何,

一同奏知圣上便了。”当时百姓听他如此说定,方将他放下。狄公命人去提

怀义,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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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武承业罪定奸僧 薛敖曹夜行秽事

却说狄公命人回辕去提怀义,顷刻之间,人已提到。狄公命武承业公服

升堂,自己坐在一旁听他审讯。承业道:“众百姓请大人前来,本望从公拟

罪,此时大人何以一言不发?”狄公笑道:“怀义之罪,例有明条。贵皇亲

也非不知法律之人,他所犯何罪,依何律处治,百姓尚有何言?下官此来,

不过替大人解和,何敢越俎审问?”武承业此时逼得前后为难,若不审讯,

堂下这许多百姓断不答应。一经定了罪名,怀义便无生路了。想来想去,实

在为难,谁知他还未开口,众百姓早将怀义纳跪下来,向上面说道:“狄大

人如不定罪,我等又要动手了。”狄公复又向武承业道:“皇亲呀,事己到

临头了,若再存私袒护,下官便不好在此。圣上命你承审,为何此时还不开

言?”武承业恐又干众怒,只得向怀义问道:“那两人究竟是为汝所杀。可

知下官为汝之事,也是情非得已,乃汝亲目所见。现在实逼处此,权且供来,

你可明白么?”狄公听了此言,心下骂道:“这个奸贼,几乎送了性命,现

在又递话与怀义。打量我不知你心下的话,教他权且认供,将此时挨了过去,

便可哭诉武后,赦他的重罪,岂非是梦想!你是乖的,拼作吃苦,直不审问,

百姓当真不知王法,将汝治死么?你既害怕,只要说定罪名,那怕你再倚仗

武后,欲想更改,也是登天向日之难。”只见怀义见武承业如此说法,知不

说也不得过去,当时只得供道:“所杀两人,乃是兴隆庵的道婆,平日时常

入寺四下搜寻,恐他将暗室看破,走露风声,因此起这不良之心。昨夜在半

路等候,却巧他路过此路,将他杀死。又恐日后追寻凶手,因此将人头带入

寺中,埋于竹林墙角下面灭迹。不料为狄大人看出破绽,致尔败露。以上所

供,悉是实话,求大人从宽发落。僧人自知有罪,总求俯念是敕建的地方,

免致有伤国体。”武承业听毕,问狄公道:“例载挟仇杀害、本身拟抵,怀

义杀毙二人,罪加一等。加以王李氏受逼身死,此乃凌迟的重罪。惟念他是

敕封的主持,恐于圣上情面有关,权且拟一斩监候罪名,嗣后入秋,再为施

刑。此时权行收入天牢,在大人意下如何?”狄公道:“贵皇亲所拟的当之

至。但怀义虽然供认,却未画供,贵皇亲拟定罪名,且未立案,何能成为定

谳?且命书差录供,使怀义模印,那时下官便可命众百姓退散。”武承业听

毕,心下恨道:“老狄,你也太狠了,定欲做得无可挽回,将怀义置之死地,

这是何苦?也罢,此时便如你心愿,随后一道圣旨,将怀义赦去,看他究有

何说?”当时便命书差将怀义的口供录下,画供已毕。狄公道:“汝等众百

姓本为王毓书媳妇伸冤而来,现在已蒙武大人定成斩监候罪名,实是依律严

办。汝等此时还不退去,又是何干?可知未定罪之先将人私放,乃武大人一

时之误,既定罪之后,汝等仍在此地取闹,并不是为死者伸冤,乃是有意叛

逆,挟制大臣。似此叛民,国家岂能容恕,便调兵前来,将妆等一律处死,

看汝等能成何事?还不赶快回去?各勤农事,将王毓书带来,好备此案。”

那许多百姓见狄公如此分付,随即一哄而散,出衙回去。

顷刻工夫,将王毓书带了进来,见怀义跪在下面,当时也不问是法堂上

面,抢上来将怀义揪住,对定背心一口咬着。只听怀义“哎哟”一声,众差

役忙上来拦阻,已咬下一块肉来。嘴里还是骂道:“汝这秃驴,日前怎样说

项,说武后命你前去化五千银子,要拜黄忏。你假圣旨骗去银两,这事还小,

何故起那不良之心,致将我媳妇逼死。若不是狄青天审问,这冤枉何时得伸?

此时还想哀求奸人,私行释放,岂不是无法无天么?”说罢,大哭不止,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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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填胸,又要上来揪闹。狄公连忙喝道:“王毓书,你既是进士出身,为何

不早来听审。现已经发办,依例定罪,汝此时无理取闹,全不听官解说,天

下哪有这糊涂的书生!”说罢,命人将怀义录的口供念与王毓书听毕,他也

在原呈上执了押,随后命他回去听信。王毓书千恩万谢,叩头下来。然后狄

公将案件原呈一并收好,两人退堂,将怀义带了进去。狄公向武承业道:“贵

皇亲今日受窘,实是自取其辱。岂有要紧的钦犯,私下释放之理!国家以民

为本,大兵调来,难道全将他们杀死不成?从来得天下者得民心,失天下者

失民心。小民无知,岂能干犯众怒?今日下官若是不来,岂不将贵皇亲任性

的乱摔,纵不至身死,那头昏眼暗,肚肠作呕,这些丑态无不百出。朝廷的

大员,皇家的国戚,为徇私荐人致被这羞辱,岂不愧煞。照此看来,我等虽

不能算好官,也不落坏名被人笑骂。”这番话把武承业说得满脸通红,无言

可答,只道说是:“大人之言,何尝不是。只因碍于圣上的国体,故此稍存

私见。谁知百姓竟不能容,还是大人来禁阻,实是感激不尽了。”狄公知道

他是嘴上的春风,冷笑道:“同是为国为民之事,有什么感激,在人居心而

已。百姓也是人,岂没有个知感的意思。你待他不好,他自向你作对。下官

此时也要紧回辕,怀义现在堂上,贵皇亲可莫再私心妄想。这许多蠢民,照

堂仍在左近访问,若再为他们知悉,本院虽再来,恐亦无济了。”说罢,起

身告辞,回辕而去。

不说武承业与怀义私下议论,单表狄公来至书房,做了一道奏稿,次日

五鼓上朝,好奏明武后。谁知武承业见众人散去,心虽放下,浑身已为众人

摔得寸骨寸伤,动弹不得。向着怀义哭道:“下官为汝之事,几乎送了性命,

现在如何是好?狄仁杰不比得他人,明日早朝,定有一番辨论,叫我如何袒

护,他已将口供案件全行带去。”怀义已知难活,不禁哭道:“现在惟有请

大人私往宫中,请圣上设法,总求他看昔日之情,留我一命。”武承业忙道:

“你这话岂不送我性命。日间因送你入宫,为百姓半途揪获。我此时出去,

设若再为他们碰见,黑夜之间打个半死,有谁救我?我现在吃苦已经非浅,

若再痛打,便顷刻呜呼。”怀义急道:“武皇亲,你我非一日之义,今日我

死活操之你手,除得圣上解救,更有何人挽回?你不肯去,如何是好?”武

承业也是着急,只得问武三思说:“此事还是哥哥进宫一趟,将细情奏明圣

上,请他设法。只要将狄仁杰一人阻止,余下便可无事。”武三思总因怀义

是武后的宠人,恐怕伤了情面,当时说道:“愚兄此时姑作回衙之说,径入

宫中。今夜却不能来回信,好歹总求武后为力便了。”随即乘轿出来,故意

命轿夫说道:“汝等闲人让开,武大人口衙。”说罢,如飞而去。

由后宰门进去到了里面,小太监连忙止住道:“武后现在宫中,与如意

君饮酒呢,连我们皆不许进去,请皇亲在此稍待罢。”武三思知薛敖曹在里

干事,只得站在纱窗外面等候。耳边但听薛敖曹吁吁呼呼的,武后也是那种

呻吟的声音,把个武三思听得忍耐不住,只得移步走远过去。停一会再来,

仍然如此神情。如是两三次,方听武后说道:“我封你这‘如意君’三字,

实是令我如意。可怜怀义昨日受狄仁杰一顿恶打,两腿六十板,打得皮开肉

绽。今日交我侄儿审讯,不知如何了结。”武三思在外听见,知他们事情完

毕,故意咳了一声,里面武后问道:“是谁在此?”早有小太监走去,说是

武三思在帘外立候多时了。武后道:“我道是谁,他还无碍,且听他进来。”

武三思听了此言,随即进去,与薛敖曹见礼坐下,并将武承业如何送怀义,

如何百姓哄闹,如何请狄仁杰定罪的话,说了一遍。武后吃惊道:“这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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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得!狄仁杰是铁面御史,如此一来,岂得更改?端端的好怀义,将他送

了性命,使孤家心下何忍?”武三思道:“臣等也无法可想。怀义特命臣连

夜进宫,求陛下看昔日的恩情,传旨开赦。不然,便难见陛下之面了。”武

后踌躇了半会,乃道:“孤家早朝也只好顺着狄仁杰的言语,如此这般发落,

或可活命。汝且前去,命他安心便了。”武三思见武后应允,只得出宫而去,

回转辕门。

到了五鼓入朝,早见狄仁杰坐在朝房里面,见他进来,连忙问道:“昨

日之事乃是贵皇亲众目所睹,本院乃事外之人,反又滥予其间了。”当时听

景阳钟响,文武大臣一齐入朝。山呼已毕,狄公出班奏道:“昨日武承业激

成民变,陛下可曾知道么?”武后见他用这重大的话启奏,忙道:“寡人深

处宫中,又未得大臣启奏,哪里知道?”狄公道:“陛下既然不知,且请将

武承业斩首,以免酿成大祸,然后再将怀义所拟的罪名,照律施行。武承业

乃是承审的人员,竟将钦犯徇私释放,致为百姓在半途拦截,送入臣衙,哄

闹刑部。若非武三思同众人臣议,将臣请去压服,几乎京轰重地倏起衅端。

求陛下哀衷独断,将徇私枉法之武承业治罪,于国家实有裨益。”武后道:

“百姓哄闹法堂,此乃顽民不知王法,理该调兵剿斩,于武承业何涉?”狄

公道:“陛下且不必问臣,兹有凭字并各人手押,以及将怀义所拟定的罪名,

誊录在此,请陛下阅后便知。”说罢,将奏折递了上去。武后展开,细阅了

一遍,欲想批驳,实无一处破绽,只得假意怒道:“外间有如此大变,武承

业并不奏闻,若非卿家启奏,朕从何处得悉?私释钦犯,该当何罪?本应斩

首,姑念皇亲国戚,加恩开缺,从严议处。怀义拟定斩监候罪名,着照所请,

交刑部监禁。俟秋审之候,枭首示众 。王毓书之媳妇节烈可嘉,准其旌表。”

狄公复又奏道:“白马寺虽是敕建地方,既为怀义所污,神人共怒。此种秽

屑之所,谅陛下随后也未必前去,请传旨将厅院地窖一律拆毁,佛殿斋堂一

并封禁。所有寺中田产,着充公永为善举。”武后见他如此办理,虽恨他过

于严刻,只是说不出口,也就准奏退朝。狄公回辕,分别措置,百姓自是感

谢不尽。

谁知武后进宫之后,薛敖曹上前奏道:“陛下今日升殿,怀义之事究竟

如何?”武后见问,闷闷不乐,乃道:“寡人与汝恩同夫妇,无事不可言说。

自从早年在兴隆庵与怀义结识,至今一二十年,云雨之恩不可胜数。今为狄

仁杰拟定斩监候罪名,虽俟秋间施刑,此仍是掩耳盗铃之意。随后传一道旨

意,便可释放。惟恐他不知寡人的用意,反怨寡人无情,岂不可恨。”薛敖

曹道:“这事他岂不知道,可以不必过虑。惟是狄仁杰如此作对,我等何能

安处!现有一计与陛下相商,不知陛下可能准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

回分解。

① 枭 (xiāo,音肖)首示从——旧时的刑罚,把人头砍下并悬挂起来以示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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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薛敖曹半路遭擒 狄梁公一心除贼

却说薛敖曹道:“陛下莫虑怀义,他岂不知此事,而且昨日武三思又传

信于他,谅他总可知道。但狄仁杰一日在京,我等一日不能安枕,陛下何不

将他放了外任,或借作别事将他罢职,岂不去了眼前的肉刺。”武后叹道:

“寡人岂不想如此。只因朝中现无能臣,所有官僚皆是寡人的私党。设若有

意外之事,这干人皆不能办理,所以将狄仁杰留在朝中。一则是先皇的旧臣,

外人也不议论,说我尽用私人,二则国家之事他可掌理,因此不肯将他罢职。

汝且勿多言,孤家今日心绪不佳,满心记挂着怀义,汝明日私自出富,先到

武三思家内,同他到刑部监内安慰怀义,说孤家此举,也是迫于法律。一半

月之后,等外间物议稍平,定然开赦便了。”薛敖曹见他如此,当时也只得

答应。随命小太监摆酒,将张昌宗复又请来,两人执杯把盏,代武则天解闷。

武则天本天生的尤物 ,见他两人如此殷勤,不禁开怀畅饮。半酣之际,春兴

高腾,薛敖曹便对坐舞动了一番,然后酒阑灯灺 ,共寝宫中。

次日一早,武后上朝,敖曹便换了太监的装束,带了两名穿宫小太监,

由后宰门出去,直向武三思家中而来。也是合当有事,却巧狄公昨日回辕之

后,将王毓书传来,将圣旨旌表他媳妇、即定了怀义的罪名秋间施刑的话,

说了一遍。王毓书当时叩头不止,说:“朝廷大臣能全像大人如此忠直,小

民自高枕无忧了。今日将此事审明,我媳妇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狄公复

行劝慰了一番,命他回去准备,今日早朝之后,便到白马寺拆毁地窖。谁知

由朝房出来,走至半途,忽见武三思的家人带领三个少年,向刑部衙门那条

路上而去,心下甚是疑惑。暗道:“前面那个少年正是熟识,曾记在何处见

过,何以与武家的人一路行走?”随即将马荣喊至轿前,低声问道:“汝见

前面几人可认识么?”马荣道:“如何不认得?为首的是武家的旺儿,后面

三人不便在街坊说明,且请大人回辕面奉。”狄公会意,随道:“汝命乔泰

跟在他后面,看他究竟向何处而去,赶着回辕奉报。”马荣答应,叫乔泰前

去。这里狄公命人赶快抬回辕门。轿夫听了此言,不知何故,只得如飞似的

进了抚辕。

狄公下轿,到了内书房后面,马荣已随了进来。狄公道:“你方才见后

面三人究竟是谁?”马荣道:“那个三十上下雪白面皮的,此人便是这南门

外一个无耻的流氓,叫做小薛。不知何时为武三思所见,知他阳具肥大,送

入宫中。日前所说的那个薛敖曹,便是此人。”狄公听了此言,不禁起身勃

然怒道:“这个无道昏君,自己的亲生太子远贬房州,将这无赖的奸人收入

宫内。此去必是到刑部私通消息与怀义,商议事件。今日遇见本院,也是他

自投罗网,不将他治死,也令他成为废物。”

正说之间,果见乔泰匆匆跑来说:“那少年正是薛敖曹。小人跟在他后

面,见旺儿与他三人一齐到刑部去了。”狄公听了此言,随命差役伺候,说

至白马寺拆毁地窖。外面许多皂役,听说到白马寺去,无不高兴非常,想在

寺中搜罗些钱财,顷刻众人毕至。狄公带了人众并马荣等人,出辕而来,当

时坐在轿内,心下想道:“如这个狗头能再半途碰见,便可如此这般的行事。

若不能碰见,也只好借拆毁之名,到刑部前去提怀义。”一路正是思想,渐

① 尤物——美貌的女子。② 酒阑灯灺 (xiè音谢)——酒尽灯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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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离刑部不远,忽见前面那个少年,又由对面而来,心下好不欢喜。正要命

马荣前面去,谁知他早经会意,抢上几步,到了前面,故意在薛敖曹身边一

撞。随即骂道:“汝这狗头,为何不带着眼睛。汝也不是瞎子,走在爷爷面

前,还不看见!”马荣见他叫骂,也就喝道:“汝这厮破口骂谁?这街坊上

面,皆是皇上的地土,谁人不派行走?也不是你要买的路途,为何不让我走

路?你说我未带眼睛,不看见你,何故你看见不让我呢?你也不访探我是哪

个衙门而来,在此狐假虎威。”薛敖曹那里忍得下去,随向小太监道:“汝

等在此,还不将这厮捆起,送至九门提督处,活活将他打死。敢在此间与我

抢白!”

两人正闹之际,狄公轿子已到面前,忙令住轿,向外问道:“马荣,本

院命汝先到刑部去提怀义,好往白马寺拆毁厅屋,何故在此与人争论?”马

荣道:“此人乃是南门外无赖,名叫小薛,往年为非作歹,地方官出差严拿,

为他逃逸,现又潜回都中。小人一路而来,因差事紧迫,行路匆匆,他撞在

小人身上,反将小人乱骂。”狄公喝道:“胡说。他是个少年子弟,何以知

他是无赖?且命众差役来询问。”马荣把当时辕门的院差,一齐喊来。众人

一望,一个个皆吃了一惊,不敢开口。狄公道:“汝等可认得此人么?若果

是无赖小薛,或者前次犯法,现已改邪归正,本院但须略问数言,便可释放。

若不是小薛,本院到要彻底根究,是谁人如此横暴,胆敢殴辱院差,拦阻官

道,本院定须严加重责。”武三思的家人见是狄公前来,早吓得魂不附体,

知道又出了祸事。见狄公如此言语,恨不得众人说是小薛,免得彻底根究。

无奈众人知道薛敖曹之事,无一人开口。狄公怒道:“汝等想必与他同类,

以致不敢言语。且将这厮带回本院,审讯一番,也就明白。”薛敖曹见了这

样,已是心惊胆战,深恐自己吃苦,忙道:“我正是小薛,求大人宽恩免责。”

狄公听了,喝道:“狗头,从前已幸逃法纲,此时依旧在此行凶。若非本院

深究,汝必不肯供认。皇城禁地,岂容汝这奸民溷迹 。左右,已将他锁了,

送回辕门,交巡捕看管。俟本院由白马寺回来,再行发落。”乔泰、陶干答

应一声,不问青红皂白,锁了起来。后面两个小太监不知利害,见薛敖曹被

锁,忙上前拦道:“你们这班人好大胆子,他乃是宫中的人,敢用铁链锁他,

圣上晓得,你们也不顾性命。”旺儿见小太监说出真情,心下实是着急,惟

恐干累自己,赶着挤出了人围,逃回去了。这里狄公道:“汝这两个小孩子,

为何说出此话,难道小孩你认得他么?汝是何人?赶快说来,本院放汝回

去。”小太监道:“我两人是穿宫的太监,我名叫王喜,他名叫李顺,与他

一齐前来。”狄公也怕他说出不尴尬的话,连忙喝道:“你两个小狗头,毋

得混说。他既为小薛,何敢往入宫中?此事大有疑窦 ,一并交差带去,俟本

院回衙严讯。”说毕,乔泰将三人锁回抚院。

狄公使至刑部,将怀义提出,到白马寺拆毁了地窖,直至偏晚方才回来。

谁知旺儿见小太监说出真话,赶紧跑回家内,与武三思说明。三思也是焦急

万分,乃道:“这事如何又为他碰见?他若认真的究办,薛敖曹说出真情,

这事如何是好?”当时也只得来至宫中,告知武后,武则天听了此言,更是

羞惭无地,又愧又恨。忙道:“汝等赶速前去,说我宫中逃走了二名太监,

既为他拿获,令他送进宫来,听我发落。设若狄公审讯,千万传信薛敖曹,

① 溷 (hùn ,音混)迹——隐蔽本来面目混杂在某种场合。

② 疑窦 (dòu ,音豆)——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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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出真情,那个老狄非比别人。”武三思只得遵命出来,着人到抚辕说:

“武后有旨,将太监送去。”早有巡捕回道:“我等奉大人差遣,看管人犯,

此时大人尚未回辕,不敢擅自专主。且不知圣旨是真是假,不能凭贵皇亲门

言,信以为实。”来人无可如何,只得回复三思。谁知狄公早料着有这次情

事,故意到晚方回。

进了辕门,已是上灯之后,当时巡捕将上项说话回明,狄公道:“这明

是假传圣旨,且待本院审问。俟明早奏明再核。”当时也就升堂,命人将仪

门关闭,恐有闲人观审。先将太监传来,喝道:“小薛乃是地方上的无赖,

汝等说他来往宫中,莫非他受人指授,欲想行刺么?此乃大逆无道之事,汝

且从实供来。还是与他同谋,抑是遭他的骗惑,本院审明口供,便将他斩首。”

薛敖曹在旁听见,早已魂飞天外,深恐性命不保。只见小太监供道:“这小

薛也与我等同类,为圣上的穿宫太监,实非行刺之人。适才圣上已经有旨,

请大人将我等送进宫中。只因我等私自出宫,圣上未曾知悉,现在查出,已

获罪不轻,求大人开恩释放。”狄公听了此言,不禁拍案大怒,命人用刑。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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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查旧案显出贺三太 记前仇阉割薛敖曹

却说狄公拍案喝道:“汝这两个小狗头,纯是一派胡言。小薛自己已供

认是无赖,为何汝等反说他是穿宫太监,这事明有别情。若不直供,定将汝

处死。”小太监道:“小薛实是太监,方才圣上已经传旨,请大人送进宫中,

与圣上发落。这事何敢撒谎?”狄公道:“本院看小薛断非太监,汝等既矢

口不移,且命书差查他旧案,若果确有实据,本院断不轻恕。”谁知众书差

虽不敢开口,内有一个刑房书办,姓贺名三太,此人自幼与薛敖曹为邻,凡

敖曹的恶迹无不尽知。早年有个女婢,为敖曹强占,俟后报官究办,正拟出

差获案,忽为武承嗣将他送进宫中,因此这愤气至今未出。现在见狄公如此

追究,又值众人不敢开口,心下想道:“小薛虽是入宫,权势浩大,既有本

官招呼,我且将他陈案翻出,令他眼前受点创棒。”随即上前说道:“此人

的系无赖,串同太监在外胡行。所有案件,书办尽知。”说着,退了下来,

将薛敖曹从前案情悉数查出,呈上堂来。狄公看了几件,尽是奸淫的案情,

不禁拍案怒道:“汝这狗头,犯了此等罪恶,尚敢在此串同太监作恶胡行。

左右,先将他重责百板,先行收禁,两名太监交巡捕看管。”左右答应一声,

早将薛敖曹拖下,一五一十,打得叫喊连天。然后将他收入禁中,以便明早

上朝申奏。

谁知狄公退堂之后,贺三太心下想道:“本官虽然重办这薛敖曹,终不

能治之死地。一经武后传旨送往宫中,虽狄大人也无法可想。他既自称是太

监,方才受责之时,何以那件浊物如杵棍一般,不下有一二尺长短。这物件

也不知犯了无限的罪名,我要报他的前仇,拼得性命不保,方可为国家除害。”

主意想毕,等到二鼓之后,一人想着暗暗到了监门。那个禁卒认得是贺三太,

忙迎来问道:“贺先生来此何于?”三太道:“我同你商议一事。听说你从

前也为小薛累得很苦,可是不是?”那人道:“提起来话长呢,恨不能食他

之肉,寝他之皮。小可从前的家私,虽不能说是丰富,也还小康。自从与他

赌钱,被他赚了数千两银子,嗣后我将家产输得干净,再去找他,他不认我,

因此无法可想,钻了门路来当这禁卒。可怜每日落不上数吊钱,家中老小仍

是不能敷衍。他现在进了宫中,又有这般势力,自是心满意足。谁知天网恢

恢,遇见了我们这大人,将他打个百板,收入禁中。现在想趁此报复他前仇,

只是想不出主意。你先生可有良策?我们商议商议。”贺三太道:“我从前

之事你也知道,此时前来正想与他打点。你可知他在堂上供认的是穿宫的太

监,太监哪有派留阳具的道理?方才为大人打了百板,见他那件浊物,不下

有一二尺长,取下来改做敲鼓锤子,或则敲锣,倒也别致。”禁卒道:“你

想得虽好,这一来送他性命,固报了前仇。明日狄大人要人,如何是好?”

贺三太道:“你不知道,这物件并不是致命,将他割下,依然可活。你看宫

中太监,皆没有此物。但不可伤破他卵子,便可无碍。”禁卒道:“能够这

样就妙了。现在堂上明明供认是太监,即便明日上堂,他也不敢说出,这物

件在别人身上是不可少的,在他身上却是犯禁。这个暗苦,教他受罪,正是

却好。”两人商议妥当,禁卒取了一柄尖刀,取了两碗酒杯,一包末药,同

贺三太两人来至狱内。

此时薛敖曹正因棒伤打利害,在那里哼声不止。心下只想武三思告知武

后,命狄公释放。此时听见狱门响亮,掉头一望,见是三太,连忙喊道:“贺

三哥,你救我一救。我的事情谅你知道,能在这事上周全于我,不出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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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叫你富贵两全。”贺三太道:“正是同你商议。你现在得了好处,把我们

旧邻居、旧朋友皆忘却了。我家那个女婢,至今日还在我家。你此时在此苦

恼,命他前来服侍你好么?”禁卒也在旁说道:“你的婢女虽可服侍,但是

狱中没有钱用。我积得有数十串钱在此,我们三人赌钱如何?”薛敖曹见他

二人说了前仇,连忙道:“二位老哥千万莫记前仇,我已悔之莫及了。能够

救我,将我放出辕门,逃回宫中,定然厚报。如何?”贺三太冷笑道:“放

你出去,这个沉重到可担得,但是要同你借一物件,不知可肯与不肯。”薛

敖曹见他两人允从,甚是欢喜,忙道:“岂有不肯之理。只求你将我放出,

无论金银珠宝,功名富贵,皆包在我身上。好朋友,我这棒疮实是疼痛不过

了,可先代我取点水来,让我薰洗薰洗,然后同你们一同出去。”贺三太道:

“你虽肯允,只是你所说的,我二人全用他不着。想在你身上借用一物。”

薛敖曹道:“我由宫中出来,万不料遇着这事,此时我身上除随身衣服,另

外那有别物?”贺三太道:“你莫要装做聋子,故作不知,放爽快点,快点

送出。”薛敖曹见他两人只不说明,心下急道:“好朋友,你明说罢,只要

你能救我命,此外随你要什么总可。”禁卒上前骂道:“你这烂乌龟,老子

看这禁狱的门,少一个敲门锤子。方才在堂上见你被打,露出那个怪物,又

长又粗,取下来适当合用,就同你借这物件。”薛敖曹听了此言,自是吓慌,

忙道:“好朋友,我今日已在难中。从前虽有不是,我己自知,自今以往,

定然酬报。现在何必取笑,哪里敲门用这肉锤头的道理。”禁卒不等他说完,

当头啐了一口,骂道:“谁同你这鸟种子取笑。老子的家产,被你骗尽,同

你借一二百银子尚是不睬,还说什么酬报,功名富贵包在你身上。即如贺二

爷,同你做邻居,那件事不周济你,你反恩将仇报,将他婢女奸骗。你也不

想想是何人物,仗着这件长大的怪物,便尔秽乱春宫,行出这无法无天之事。

平日深居宫院,想见这人一面,也是登天向日之难。今日也是天网恢恢,冒

充太监到刑部与怀义私论事件,独巧被大人看见。你既做了太监,那里派有

这物件?长在你身上也是作怪,不如交代我们,还成一样器皿。老子的性情

你也晓得,告诉你句实话,叫你受点疼痛,绝不至送命便了。”

薛敖曹听了此言,自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求道:“两位朋友可高抬贵

手,留我一条性命,以后再不敢放肆了。”禁卒道:“随后已迟。老子既到

此地,你不肯便可了事么?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贺三太道:“同他说什

么闲话。此时不报前仇,明日朝罢,又寻他不着。”说罢,禁卒抢上一步,

便将薛敖曹拖倒下来。敖曹到了此时,知道斗他不过,只得叫喊连天,大呼

救命。那知禁卒晓得必定狂叫,遂取了一张宽凳,将他纳在上面,两手背绑

在凳腿之上,上半截已是动弹不得。贺三太也就在旁边将他两腿绑好。禁卒

取出两张草纸,在酒内浸潮,向着薛敖曹骂道:“你这狗头,还想叫喊!老

子请你吃酒,看你可能言语。”薛敖曹也不知道何故,正是狂叫连天。忽见

禁卒将草纸在嘴边一蒙,只见薛敖曹将眼睛一闭,连连的闷咳了数声,复将

眼睛睁开,满脸急得通红,欲想说半句言语,却是难乎其难。贺三太本是刑

房,岂不知道这私刑,赶着说道:“不可不可,如此一来,便送了他性命,

随后反不好令他受罪了。”禁卒道:“那里如此快法,我们快点动手,不再

加草纸,便不至死去,免得他乱喊乱叫,取得不安静。”贺三太笑道:“还

是你想得周到。”随即代他将衣裤撕去,露出两腿,又肥又白,摸在手内实

是爱人。贺三太道:“俺是报复他前仇,若好男风,此时倒可舒服舒服。”

禁卒道:“贺先生,你也太下贱了,这种混帐种子,还有什么爱慕?你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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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岂不同畜生一般,除了驴马,那有这样如此雄大的。”说着,又跑了

出去,取了一个簸箕,装上石灰,摆在板凳下面。然后将衣袖卷起,取出一

柄尖刀,向着贺三太说道:“我今日干了此事,这两只手必然污秽,只得随

后浸浸擦洗。”说着,将怪物抓在手中细望了一会,又用手捻了几下,复又

代他抹上抹下的弄了一会。顷刻之间,鼓怒起来,人睡在凳上,这件东西如

铁棍一般足有二尺上下。贺三太看了,实是好笑。那个禁卒格外怒道:“你

看这个混帐狗头,死在头上,还不知道,尚且如此放肆。可见在宫中格外的

不安分了。”说罢,将尖刀在阳具根上试了一试,样了地步,随后向薛敖曹

骂道:“你这鸟种子,可莫怪老子心狠,只恨你罪太大了。这件怪物,且侍

我留下。”只见他一刀刺下。不知薛敖曹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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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薛敖曹哭诉宫廷 武则天怒召奸党

却说禁卒取着尖刀,对定薛敖曹阳具根上一刀下去。贺三太深恐伤了他

那卵蛋,赶着说道:“小心一点,莫送了他的性命,那反不好。”禁卒道:

“你叫什么!前日我见人割那驴子,便是如此。”说着,又见他将刀执定,

由上往下四周一旋,顷刻之间,只见薛敖曹在板凳上,半截身子跳上跳下,

知是他疼痛万分,两眼不住的流泪,嘴里只说不出话来。贺三太犹恐他身体

肥大,将宽凳跳翻过来,赶着上前将他纳住。又见禁卒将周围旋开,惟有中

间那个溺管未断,尚挂在上面。此时两手上血流不止,将一簸箕的石灰,全

行染得鲜血。贺三太虽是恨他前仇,到了此时,也觉有点不忍,赶着向禁卒

道:“你用刀尖子将他溺管割断,从速用末药代他敷好了。遥想这厮,罪已

受足,若再耽延工夫,恐他昏死过去,那时便费了大事。”禁卒果然依他所

言,将溺管割断,将阳具摔在地下,然后用好药在四下敷满。果然神效非凡,

顷刻将血止住。又在孽敖曹衣衿上面撕下一块绸子,将伤痕扎好,始行取过

木盆,倒了冷水,将手上血迹洗去。

贺三太方将薛敖曹脸上草纸一揭,只见他已不能言语。贺三太忙道:“你

手脚太慢,致将他闷死过去,这如何是好?”禁卒道:“你莫要慌乱,他如

死去,我来偿命。”说着将他扶坐起来,禁卒出去取了一支返魂香,燃着送

在他鼻孔前。抽了一会,没有顿饭工夫,但见薛敖曹有了进出的生气。又停

了一会,忽然将脸一苦,将嘴一张,大叫一声“痛煞我也。”禁卒骂道:“你

这鸟种子,早知有些疼痛,为何从前犯法舒服得好。便叫你痛得利害,以后

看你还能放肆了。”说着,在地下将阳具拾起,用水洗了几次,抓在手中,

向薛敖曹道:“也不知你这狗头如何生长的,你自己看看,可像个敲门的锤

子?”说着,摔起来便在他头上打了一下。

薛敖曹此时方觉疼痛稍定,低头向下身一望,一个威威武武的丈夫,变

作了坑坑凹凹的女子。这一节非同小可,比送他的性命格外伤心,高声骂道:

“你两个伤心的杂种,下这毒手,我姓薛的与你誓不甘休。除非将我治死,

不然叫你家败人亡。你把这长具取去,想必是送你老婆,送你姐妹去了。”

禁卒那里容他辱骂,他骂一句,便将那件怪物在他嘴上打一下。于是你骂我

打,愈打愈骂,两人闹作一团。贺三太实是好笑,赶着向禁卒拦住道:“你

我已报了前仇,既割下来了,也不能复行合上,他骂自然要骂。我且问他的

言语,你莫要在此胡闹。”禁卒道:“我实气他不过,你有何话说他?”贺

三太问薛敖曹道:“我两人虽是报自己的前仇,可知为国家除了大患,也免

得日后露出破绽,有那杀身之罪。可知你此时恨骂,没有益处,我两人既摆

布你到此,还怕你怎么?你倚仗不过那个兴隆庵的尼姑,爱你这怪物,封你

为如意君。此时即已割去,成了废物,还能如从前得宠么?即使你进宫哭诉,

将我两人治罪,我们也不是死的,难道不会逃走?告诉你句实话,顷刻与他

逃走他方,看你有何本领害得我两家。莫说你借了太监,说不出受了我两人

恶苦,便那个尼姑,也不能彰明较著的奈何我两人。你要骂便骂,我们是出

去了。”说着,拖着禁卒,飞奔出狱。薛敖曹要想去追他,无奈两脚锁了铁

镣,不得动弹,心下越想越呕,看看下面,格外伤心。想贺三太所说的言语,

也是不差,只恨自己不应出宫去看怀义,反送了自己的性命。一人只是在监

中哭骂。

且说武三思到宫中,说明此事,武则天命人到辕门去要薛敖曹,反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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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回却,说狄大人尚未回来,不敢信以为实,将人交出。武则天接着此信,

自己也悔恨不已,心下想道:“薛敖曹为狄仁杰捉去,尚是小事。他两人为

他擒去,设或露出破绽,彻底根究,岂不令人愧死。”一人在宫中翻来覆去,

只是想不出主见。到了四鼓之时,只得上朝理事。众人齐在殿前,只见狄仁

杰出班奏道:“臣奉旨拆毁白马寺地窖,昨日已经完毕,特来复命。并奏明

圣上,在半途寻获了两名穿宫太监,与那无赖小薛在外胡行。臣已带回辕门,

查出小薛的案件,全是不法之事,理合依例处治。适因回辕之后,又闻传旨

要此三人,不知真伪,特来启奏陛下。内寺阉官,何能与无赖为伍,在外乱

行。此中关系甚大,求陛下拟定罪名,如何究办,臣好遵旨施行。”武则天

听了此言,心下不禁胆寒:“此人实是个铁面冰心,寡人之事,竟敢如此启

奏。无奈你也太认真了,若再为你说出实情,孤家颜面何在?”乃道:“卿

家所奏,寡人已早尽知。但此审人是孤家宫中的内监,私逃外出固罪不容宽,

也不便令外官审问。卿家回转,立刻押送宫中,寡人亲自发落。”狄公当时

只得遵旨,心下暗道:“我昨日若非超先审问一堂,打了他一百重板,岂不

又为他逃过。”说罢,众人散朝。狄公回转衙中,只得在监中将薛敖曹提出,

也不再审,命巡捕同着那两个小太监一齐押送宫中而去。

此时武则天退朝入后,正思念薛敖曹不知几时方可回来,拟命人前去催

促,忽见后宫太监引着薛敖曹,登时放声大哭,向着武则天奏道:“自沐重

恩,情深似海,从此万不能如前了。”武则天见他如此凄惨,忙惊讶道:“寡

人已将汝三人要回宫来,还有何事害怕?”薛敖曹道:“此非说话之地,且

请圣上入内。”武则天也不知何事,只得进入寝宫。薛敖曹便将贺三太与禁

卒如何怀恨前仇,将自己阉割的话说了一遍。武则天本以此为命,这一听真

是又羞又恼,恨不得将贺三太等人顷刻碎尸万段。当时说道:“这也是孤家

误你,不是命你去看怀义,何至有如此之事?也是情分圆满了。汝且住在宫

中,陪伴寡人,以便调养。但是这姓贺的同那个禁卒,非将他处死不泄心中

之恨。”当时懊恨不已,只得将张昌宗召来。薛敖曹是哭痛不已,张昌宗闻

知,也是骇意之事,向着武则天说道:“这事总是狄仁杰为祸。若非他与陛

下作对,将薛敖曹带进衙门,追究前案,何至如此!照此看来,我等竟不能

安处了。我看狄仁杰一人,也未必如此清楚,惟恐他手下另有私党,访明宫

中之事,想了最毒的主意,命他出头办事。现在陛下三人已去其两,只有我

一人在此。陛下若不访拿那班奸贼,将他党类灭尽,随后日渐效尤,再将我

等逼出宫中,我等送了性命尚是小事,那时陛下一人在宫内,岂不冷清。”

说着,两眼流下泪来。武则天见薛敖曹变了废物,已是懊闷不堪,此时见张

昌宗又说了这番,更是难忍。不禁怒道:“孤家因静处深宫,惟恐致滋物议,

因此加恩,凡是老臣概行重用。不料他如此狠毒,竟与寡人暗中作对,不将

这班奸人暗治,这大宝还要为他们夺去。”当时大发雷霆,命太监赶着召武

承嗣前来,命他访问这班奸人,以便按名拿问。

武承嗣在家,正与武三思议论薛敖曹,说老狄虽是心辣,也只得打了他

一百大板。现为武后在金殿上认为太监,命他送入宫中,他也别无法想。但

是怀义常在刑部,恐武后心中不悦,必得设法将他放出送入宫中,此事方妙。

正是谈论,忽然有个内监匆匆进来说道:“二位爷赶快进宫,陛下此时恼恨

非常。薛敖曹如此这般,受了重苦,圣上因此大怒,命你进去访拿这班奸人,

好按名治罪呢。”武承嗣听了此言,心下大喜,向着武三思道:“我等可于

此时报复这狗头了。惟恨狄仁杰、元行冲等人,平日全瞧不起你我,今日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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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如此如此启奏一番,先将这个狗头办去。随后老狄一人在京,便是一个

独木难支,无能为力。”三思也以为然,随即命他同太监一齐前去。

到了宫中,武则天见他前来,不禁怒道:“孤家因妆等是我娘家之人,

因此重用。原想各事协心办理,凡外面所有事件,以及奸人为害,早奏朕躬。

现在薛敖曹、怀义等人,连连遭了此事,置朕颜面于何地?显有奸人与狄仁

杰狼狈为奸。若不将这班人除尽,朝廷何能安处?召汝前来,可赶速暗访,

将奸人的名姓开单呈阅,好按次严办。”武承嗣见武则天动怒,随即跪下奏

道:“臣儿早知有此祸事,从前屡次奏明。自从庐陵王远贬房州,许多大臣

心下不悦,意在谋反,废黜圣上,总因未得其使。现在这几件恶事,皆是这

好人唆出老狄,先除了陛下的左右近宠,然后再将我等除尽,那时便带兵入

禁,拥立庐陵王。臣儿虽有所闻,欲奏明圣上,无奈圣上以狄仁杰为大臣,

不肯深信,故不敢深奏。陛下再不严办,这天下恐非陛下所有了。”说罢,

痛哭不止。这番话将武则天说到深信不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 黜 (chù音处)——罢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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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怀宿怨诬奏忠良 出愤言挽回奸计

却说武承嗣奏了一番言语,武则天怒道:“寡人从前也不过因先皇臣子,

不肯尽行诛绝。明日早朝,汝便在金殿奏明,好立时拿问。”武承嗣道:“陛

下能如此,则安居无事矣。”说罢,复安慰了武后一番,命薛敖曹安心在宫

内陪伴,然后出来,与武三思计议了一晚。

次日,五鼓进朝,山呼已毕,左右文武大臣两班侍立。忽然武承嗣上前

奏道:“臣儿受陛下厚恩,正思报效。风闻有旁人怨恨,说陛下严贬亲子,

废立明君,致将天下大权归已掌握,不日便欲起兵讨逆,以辅立庐陵王为名,

欲将臣等置之死地,逼陛下退位。臣等受国厚恩,不敢隐匿,求陛下俯念臣

等身受无辜,准臣罢职,免得受此大逆之名,致将陛下有滥用私人之议。现

在庐陵王远在房州,仍求陛下即日传旨,召进都中,复登大宝,以杜意外之

祸。”武承嗣奏了这番言语,两边文武大臣无不大惊失色,彼此心中骇异,

也不知是谁有此议论,致为武承嗣妄奏。只见武后怒道:“此乃是寡人家事。

前因太子昏弱,不胜大宝之任,因此朕临朝听政。是谁奸臣妄议朝事,意在

谋反。汝即闻风,未有不知此人之理,何故所奏不实,一味含糊。着即明白

奏闻,以便按名拿办。”武承嗣道:“此人正是昭文馆学士刘伟之,并苏安

恒、元行冲、桓彦范等人。每日在刘伟之家中私议,求陛下先将刘伟之赐死,

然后再将余党交刑部审问。”武则天听了此言,只见刘伟之现在金殿上,随

即怒道:“刘伟之,寡人待汝不薄。汝既受国厚恩,食朝廷俸禄,为何谋逆

造反,离间宫廷。汝今尚有何说?”刘伟之此时,自觉已是吃惊不小,赶着

俯首金阶,向上奏道:“此乃武承嗣与臣挟仇,造此叛逆之言,诬惑圣听,

陷害微臣。若谓臣等私议朝事,自从太子受屈,贬至房州,率土臣民无不惋

惜。臣等私心冀念,久欲启奏陛下,将太子召回,以全母子之情,以慰臣民

之望。且陛下春秋高大,日理万机,旰食宵衣 ,焦劳不逮。家有令子,理合

临朝,国有明君,正宜禅位。随后优游宫院,以乐余年。含饴弄孙,天伦佳

话。此不独于陛下母子有益,即普天率土臣民,亦莫不有益。如此一来,那

些奸臣赋子,窥窃神器扰乱朝纲之小人,自然不生妄想,不惑君心,此皆臣

等存诸于心,未敢明言之意。若说臣等谋逆造反,实武承嗣诬害之言,求陛

下明降谕旨,问武承嗣有何实据?”武则天听了此言,格外怒道:“汝说武

承嗣诬奏,即以妆自己所奏,已是目无君上。太子远谪,乃是昏弱不明,为

何说率土臣民无不惋借。此非明说寡人的不是为众怨恨,孤家年迈,岂不自

知,要汝诬奏何故?依汝所言,方可有益;不依汝所言,便是无益;这叛逆

情形已见诸言表,汝尚有何辨?左右,且将刘伟之推出午门外斩首。”一声

传旨,早有殿前侍卫蜂拥上来,便想动手。只见元行冲、苏安恒一班人,齐

跪在阶下奏道:“武承嗣奏臣等同谋,臣等之冤无须辨白。但是武承嗣不能

信口雌黄,乱惑君听。且请陛下将臣等衙府概行查抄,若有实据,不独刘伟

之理合斩首,即臣等也情甘认罪。”武则天那里准奏,喝道:“汝等受国深

恩,甘心为逆,今将刘伟之一人斩首,已是法外之仁,汝等尚敢渎奏。”

狄仁杰此时见众人所奏不准,心下知是武则天心怀懊恼,欲借此出那闷

恨。当时上前奏道:“刘伟之妄议朝政,理当斩首。但臣访闻尚不止数人,

① 旰(gàn ,音赣)食宵衣——入夜才吃晚饭,天不亮就衣起床。谓勤于政务。

② 含饴弄孙——形容老年人的家庭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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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有武三思、武承业等人在内。陛下欲斩刘伟之,须将二武处斩,方合公论。”

武则天听了此言,连忙说道:“狄卿家不可胡乱害人,三思、承业皆是朕的

内侄,岂有谋反之理?莫非是卿家诬奏么?”狄公道:“他两人何会不想谋

反?自从太子远贬,他便百计攒谋,逢迎陛下,思想陛下传位与他。近见陛

下未曾传旨,他便怨恨在心,欲想带兵入宫,以弑君上,不料为刘伟之等人

闻知,竭力禁止,方免此祸。故尔武三思等人恨他切骨,又恐他奏知圣上,

故今日先行诬奏,以报私仇。若不将他三人斩首,恐将激成大变。”武三思

听了此言,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与承业奏道:“臣儿何敢如此,实是狄仁杰

有心诬奏,有这毫无影响之言,欺蒙圣上。”狄公不等武后言语,忙道:“你

说我毫无影响,刘伟之影响何在?陛下说汝是皇上的内侄,断不造反,刘伟

之也是先皇的老臣,各人皆忠心义胆,更不至造反了。要斩刘伟之,连武氏

弟兄一同斩首,随后连老臣也须斩首,方使朝廷无人,奸忠当道。若开恩不

斩,须一概赦免,方觉公允。”武则天见狄公一派言语,明是袒护的刘伟之,

乃道:“狄卿家不可诬奏。寡人的家事,要他议论何干?方才在殿前所奏,

已是满口叛逆。如此奸人不令斩首,尚有何待?”狄公忙又奏道:“陛下之

言也失了意旨。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刘伟之所言,正是为天下的公论,

岂得谓陛下的家事。若因此斩杀忠臣,恐陛下圣明之君,反蒙以不美之名了。

太子远谪房州,岂不远望慈宫,夙夜思念 ,若因武承嗣诬奏,致将大臣论斩,

恐天下之人不说陛下为奸臣所惑,反说陛下把持朝位,无退禅太子之心。既

灭母子之恩,又失君臣之义,千秋而后,以陛下为何如人?岂不因小人之害,

误了自己的名分,误了国家的大事。武承嗣所奏,实是有心诬害。请陛下另

派大臣,审明此事,方可水落石出,无罔无偏。臣因国家大事,冒死直陈,

祈陛下明鉴。”这番话,说得武则天无言可对,只得准奏,将刘伟之等人交

刑部问讯,然后退朝。

不说那武三思恨狄公阻挠其事,且说刑部尚书自从武承业开缺之后,武

后恐别人接任不能仰体己意,当即传旨,命许敬宗补受。此人乃是杭州新城

县人,高宗在时举为著作郎之职,其后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正宫,众大臣

齐力切谏。他说:“田舍翁剩十斛麦,尚欲更新妇,天子富有四海,立一后

废一后,有何不可?”高宗听了此言,便将武则天立为皇后。从此武后专权,

十分宠任,凡朝廷大事,皆与敬宗商议。敬宗遂迎合意旨,平日与武张二党

狼狈为奸,不知害了许多忠臣。此时为了刑部尚书,也是武后命他照应怀义

的意思,现又将刘伟之发在他部内。当时回衙,便将武承嗣所奏一干人带回

部内。一时未敢审讯,等至晚间,私服出了衙门,来至武三思府内。家人传

禀进去,顷刻在韦房相会。敬宗开言问道:“贵皇亲今日所奏,已是如愿所

偿,将他斩首,又为这老狄无辜牵诬贵皇亲身上,致将此事挽回。但此事命

下官承审,特来与皇亲商议,如何方可令刘伟之供认。”武三思道:“大人

在朝已非一日,可知此事不怕钦犯狡赖,惟是狄仁杰阻挠太甚,必得如此如

此,不与他知道,然后方好行事。”许敬宗道:“此言虽是,但是圣上面前,

如何能行?”武三思道:“圣上此时已是闷恨非常,早朝之事正是舍弟昨晚

进宫说明缘故。大人如能如下官办法,这事便无阻格了。”当时又将薛敖曹

之事,说了一番,许敬宗自是答应。

① 夙 (sù音素)夜思念——昼夜思念。

① 斛 (hú音胡)——旧量器,方形,口小,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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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敬宗也不上朝,天明便传齐书差,在大堂审案。将刘伟之、

苏安恒一干人分别监守,自己升了公座,先将刘伟之提来。伟之见是敬宗,

知道这事定有苦吃,此时已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因是皇上的法堂,不能不

跪。当是许敬宗在上言道:“刘大人,你也是先皇的旧臣,你我同事一君,

同居一殿,今日非下官自抗,高坐法堂,只因圣上旨意,不得不如此行事。

所有同谋之事,且请大人从实供来,免得下官为难,伤了旧日之情。”刘伟

之高声答道:“在官言官,在朝言朝,大人是皇上的钦差,审问此事,法堂

上面理合下跪。但是命下官实供,除了一片忠心保助唐皇的天下以外,没有

半句口供。那种诬害忠良、依附权贵,将一统江山送与乱臣贼子,刘某恨不

能将他碎尸万段,岂有谋反之理!大人既看昔日之情,但平心公论便了。”

许敬宗笑道:“这事乃圣上发来,何能如此含糊覆奏?昨日在朝说圣上伤了

母子之情,太子受屈百姓怨望,这明是你心怀不愤,想带兵进宫废君立嗣,

不便出诸己口,故借旁人措词,可知此乃大逆无道之事,若不审出实供,本

部也有处分,那时可莫恨下官用刑了。”这番说得刘伟之大骂不止。不知后

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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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用匪刑敬宗行毒 传圣诏伟之尽忠

却说刘伟之听了许敬宗一派言语,高声骂道:“汝这欺君附贼的奸臣,

汝敢用刑拷谁?先皇在日,为汝欺蒙,致将王皇后废立。现太子在外,圣上

年高,不思天下为重,竟敢依附武党,陷辱大臣,我刘伟之又未奉旨革职,

汝何敢擅自用刑?”许敬宗听了此言,登时怒道:“你道汝未经斥革,本部

院因同你为一殿之臣,故尔稍存汝面。既谓如此,且将圣旨请出,使汝明白。”

当时起身入内,果然捧出一道圣旨,说刘伟之结党同谋,案情重大,虽经交

许敬宗审讯,犹恐他抗官不服,抵赖不供,着将原官革去,如不吐供,用刑

严讯。刘伟之听他念毕,更是大骂不止。许敬宗在上怒道:“汝究竟供与不

供,汝此时既经革职,便与小民无异,钦定匪刑具在堂上。”刘伟之道:“误

国的奸臣,我刘某也非贪生之辈。今日生死虽难预知,若想刑求,为汝等这

班狗头在宫中献媚,认那谋逆之名,虽刀锯鼎烹,也无半句言语。本学士忠

心赤胆,举国皆知,汝等将唐室江山断送于他人之手,一旦身首异处,恶贯

满盈,有何面目见先皇于地下乎?”许敬宗为他骂的无言可对,不禁老羞成

怒,也就喝道:“本部院奉旨承审,若想逃过此时,也不知道我的手段。左

右,快取刑来。”两边齐声答应,早将一个火盆端在堂上,红光高起,火焰

腾腾。复见个人取了个铁锅,顿在火上。许敬宗道:“刘伟之,可知这刑具

不比寻常,若能认了口供,免却目前之苦。你看这里面,乃是锡质熔化,沾

上身躯,顷刻浆流泡起。”刘伟之复又骂道:“本学士死且不惧,岂畏这私

刑!但汝害虐忠良,须保武氏永掌大权,方得保全首领。一日新君嗣位,恐

汝这狐群狗党,明正典刑,刀锯鼎烹,免不得万年遗臭。”许敬宗见他仍然

不屈,忙命众人施刑。

早有一班如狼似虎的恶差,将刘伟之的衣袍撕去,两手捆在背后,一人

取了个小铁勺子,在铁锅内取了一勺子的热锡,先在刘伟之肩背上倒去。只

听他大叫一声,那热锡由上至下,直流至穀道前面,但见一股清烟,飞起在

公案前面。再将伟之身上一望,那一路皮肉,已焦烂万分,鲜血淋漓,浆水

外冒,刘伟之早已烫昏过去。许敬宗在上面看得清楚,向他笑道:“你平日

与老狄同声附和,视我等众人如肉上之刺,眼中之钉,今日且叫你知我利害。”

随命人用醋汁倒于炭上,将刘伟之扶起,受了这酸醋的烟气,停了一会,依

然大叫一声复行苏醒。见许敬宗坐在堂上,冷笑不言,伟之不禁的丹田怒起,

大声喝道:“我刘某身受无辜,为这奸畜诬害,皇天后土,鉴我忠心。武后

秽乱春官,革命临朝,僭居大统,汝等不知羞耻,谄媚妇人,致令武氏党人

把持盘据。本学士也不忍活命,且同汝拼个死活存亡,好见先皇于地下。”

说着,摔开众人奋勇上前,来奔许敬宗揪打。许敬宗知他虽是文士,两膀却

很有膂力,深恐遭其毒手,随即起身向后便走。那知刘伟之拼命来斗,早将

公案上一方砚台抢在手内,对定许敬宗脑门一下打来。敬宗不防着他用这物

件,赶着偏转身躯,欲恩避让,额角上早中了一下,登时一个窟窿,血流不

止。所有堂上的差役,见本官为钦犯所伤,也不问伟之是好人坏人,端起火

锅,向着伟之身上一泼。伟之正是想揪着许敬宗,同他扭结,猝不及防,浑

身上下为热锡浇满,登时痛入骨髓,两脚在地下一阵乱跳,把个皮肉身躯如

在油锅之内,当时鲜血淋淋,露筋露骨,要想有一块好肉,也万难寻出。只

① 穀 (gǔ,音谷)——通“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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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大叫连声,倒于地下。许敬宗见他栽倒在地下,自己虽已受伤,也不好

再来摆布,命人将刘伟之抬往里面,自己将额角用绸子扎好。命人先到武三

思府中打听,问三思在家与否,自己便在书房做了一张假供,使人誊写清楚。

那个打听的家人已来回信,说武三思正在府中候此地的信息。许敬宗听了此

言,便乘了大轿,来至武三思府内,直入书房坐下。

此时武三思正与武承嗣相议,欲想藉此事为词,便将狄仁杰诬害。听说

许敬宗前来,弟兄三人同至书房里面。忽见许敬宗面带损伤,当时笑道:“老

许今日是喜欢极了,连行路皆不留心,致将额角栽破。如此时升了宰相,岂

不将头颅跌散。”许敬宗道:“人家为了刘伟之这事,吃了如此重苦,你还

是取笑。可知此事须要令老狄不知。现在虽已将刘伟之用了匪刑,已经离死

不远,不趁此时商议良策,火速将刘伟之置之死地,随后之祸更不得了,因

此来斟酌。你们三人之中,须得一人就此入宫,得一道圣旨出来,将刘伟之

事完毕。明日早朝,狄公虽是晓得,那时已身首异处,他也无可如何。”武

三思听了此言,说道:“果然妙计。这事仍令承嗣前去。”当时便将许敬宗

自拟的假供取来,放在身边,即便服入宫而去。

武后连日因各事烦集皆不如心,只得与张昌宗饮酒为乐。听见小太监启

奏,说武承嗣前来奏事,忙召他进来,问道:“汝深夜前来,有何事奏?”

承嗣道:“只因早朝圣上将刘伟之等人交刑部审讯,谁知伟之实是谋逆不法,

为敬宗用刑拷问,招了这供。自知罪无可赦,竞敢在法堂用武,将许敬宗头

颅击伤,因此敬宗不能上朝,特请臣进宫入奏,请陛下独断施行,赶传密旨,

将他正法。不然为狄仁杰等人知悉,势必激成大变。”武则天听了此言,不

禁怒道:“狄仁杰自升巡抚,寡人因他是先皇老臣,性情刚直,凡事皆优容

宽恕,乃竟不知报效,结党同谋,殊非意料所及。着传旨先将刘伟之在刑部

赐死,余党候明日早朝再核。”武承嗣得着此旨,随即出宫,飞马到了刑部。

许敬宗已早回衙,在大堂等信。见武承嗣匆匆而来,口传接旨,许敬宗

当即设了香案,命人将刘伟之提出,将圣谕宣读已毕。刘伟之此时已如死人

相仿,浑身无一处完肤,听得许敬宗宣明圣旨,不禁两眼圆睁,高声骂道:

“汝等这班误国的狗头,诬奏朝廷,害我刘某。本学士在九泉之下,待汝对

质。”说罢,大骂不止。许敬宗仍是一言不发,但命人取了一条白绸,递与

伟之。伟之取在手中,自缢而死。武承嗣随命人传信,报他家属,说他谋逆

不道,赐死天牢,本应暴尸示众,主上加恩,着令家属收殓。顷刻之间,刘

伟之家得了此信,自是号咷痛哭,以便收拾呈报。

且说狄公正在衙门观书,忽见马荣匆匆进来,说道:“不好了,小人方

才出去巡夜,听说刘大人为刑部私刑拷问,将周身用热锡浇烂。逼出口供,

命武承嗣享知武后,已将刘大人赐死,现在报知家属,前去收尸。如此一来,

不知苏安恒等人若何处置?”狄公听了此言,不禁放声大哭道:“刘学士,

你心在朝廷,身罹刑戮 ,这也是唐室江山应该败坏。总之有狄某一日在朝,

定将汝这无妄之冤伸雪便了。”当时听大堂上面,已交三鼓,他也不去安歇,

随在书房将所有的公事办清,自己穿了朝服,上朝而去。

却说武承嗣在刑部,见刘伟之已死,心下好不欢喜,向着许敬宗道:“这

厮自谓忠臣,平日将你我绝不在眼内。私心妄想,欲请武后退位。昨日金殿

上犹敢如此说强,岂不是他自寻死路。但是他一人虽已除去,惟有老狄在朝,

① 身罹(lí,音离)刑戮(lù,音路)——遭酷刑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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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不妥。明日早朝,能再将元行冲等人如此这般,奏明天子,那时一并送

了性命,然后再摆布老狄。将这干人尽行除绝,嗣后将庐陵王废死,这一统

江山便可归我掌握了。大人能为我出力,随后为开国元勋,也不失公侯王之

位。”许敬宗本是极不堪的小人,见他私心妄想,也就附会了一番,把武承

嗣说得个不亦乐乎,如同自己做了皇帝一般。交到四鼓之后,但听见刘伟之

的妻子等,又在大堂哭一起骂一阵,皆说是许武两人残害忠良,有日恶贯满

盈,竟斩首之时,定将他五脏分开,为鸟兽争食。许敬宗虽听见,如耳聋一

般,反而大笑不止。两人不知不觉,脱去官服,乐不可支。直至五鼓,方才

由衙门出来,上朝而去。

到了朝房,见文武百官俱已齐集。许多人见他进来,皆起身出迎,齐声

问道:“许大人承审案件,闻已讯明,奉旨赐死。设非大人的高才,何能如

此迅速?”许敬宗当时并未见狄公在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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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狄仁杰掌颊武承嗣 许敬宗勾结李飞雄

却说许敬宗到了朝房,许多人说他高才,心下甚是得意。当时并未见狄

公在坐,武承嗣向众人笑道:“这些须小事,何足介意。则要有俺弟兄在朝,

那怕老狄再吹毛求疵,也要将他一班的党类削去。他也不知当今的皇帝现是

何人,欲想传位与谁,常将唐室江山谈论。”众人见他说出这话,知道狄公

在此,一个不敢回言。狄公那里忍得下去,忙起身推开众人,问道:“贵皇

亲乃圣上的内侄,圣上传位与谁,贵皇亲想必知道了。狄某居唐朝之官,为

唐朝之臣,不以唐室江山为重,以何事为重?此言乃众耳公听,且请说明,

俾大众知悉。”武承嗣见狄公前来问他,方知此言犯法,赶着带笑说道:“此

乃下官一时戏言,大人何必计较?”狄公当时喝道:“汝此言岂非胡说!朝

房之内,国事攸关,岂容汝这班狗头妄议。目今武后临朝,太子远谪,并未

明降谕旨,立嗣退朝,汝何敢大言议论?岂非扰乱臣民,欲想于中篡逆。刘

伟之被汝等诬奏,滥用匪刑,致令身死,现又牵涉在狄某身上。汝此时不将

话讲明,与汝入朝一齐判个明白。唐皇天下为汝这班奸贼已坏败得不可收拾,

还想陷害大臣,私心谋逆。老夫有何党类,有何实据,为我从快说来。”说

着,走上前来,直奔武承嗣。武承嗣此时自知理屈,为他骂了一顿奸贼狗头,

也就老羞成怒,回声骂道:“你这老死囚,圣上几次宽容,尚不知感,胆敢

暗中作对,结党同谋。刘伟之现有口供,看汝从何抵赖。”狄公见他回言詈①

骂,不禁左手一伸,将他衣领揪住,喝道:“老夫问的你圣上传位却与何人,

你反敢廷辱大臣,造言生事。如此情形,岂不要造反么?”武承嗣为他揪着

衣领,格外愤怒起来,高声叫道:“狄仁杰,你在朝房放肆,还不是有心作

乱。”这句话尚未言毕,早为狄公在脸颊上左右两边,每处掌了两下,顷刻

浮肿起来,满口流出鲜血。

正闹之际,直听景阳钟响,武后临朝。众大臣见他两人揪作一团,又不

敢上前分解,只得各顾自己,起身入朝。山呼已毕,许敬宗上前奏道:“现

有叛臣狄仁杰,因逆党刘伟之经臣审讯,问出实供,奉旨赐死。不料狄仁杰

因武承嗣启奏陛下,迁怒于他,竞敢在朝房内殴辱皇亲,实属不法已极。听

陛下临朝,犹自肆行殴打,叛逆之状,已可概见。不将狄仁杰严加治罪,不

能整率臣下,恐大局亦为其败坏了。”武后听了此言,不禁大发雷霆,向下

怒道:“狄仁杰乃朝廷大臣,竟至目无君上,着传将狄仁杰锁拿前来,在金

殿审问。”所有殿前侍卫,皆是张武二党的羽翼,赶着领旨下来,到了朝房,

将狄公锁拿了进去。武承嗣知是许敬宗为他启奏,心下甚是得意,想趁此重

怒之下,便将狄仁杰送了性命,报了前仇,免他在京阻挠各事。

且说狄公到了金殿,不等武后开言,当即奏道:“微臣今日入朝,方知

武承嗣与许敬宗等人谋篡大位,诬害大臣,胆敢在朝房宣言,说陛下传位有

人,不以唐室江山为重。似此贼子乱臣,人人得而诛之,臣止拟扭解入朝,

请陛下明正典刑,以除巨患,不知何人妄奏,致令侍卫传旨释放叛臣。”武

后听了此言,那里相信,不禁怒道:“孤家听政以来,待汝不薄。刘伟之等

人谋逆,理合按罪施行,汝为朝廷大臣,虽未与谋,何不先行启奏?许敬宗

审明罪迹,请旨行刑,此乃寡人之意,何故迁怒旁人,致与武承嗣在朝房争

扭。非与刘伟之同谋叛逆,尚有何赖?”狄公连忙奏道:“陛下所问,乃许

① 詈 (lì,音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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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宗一人妄奏,微臣所奏,乃武承嗣在朝房所说。文武大臣,皆所共听。许

敬宗与武承嗣一党,自然为他粉饰,诬奏微臣。陛下如不信武承嗣等人谋逆,

且看他两人衣服。他既忠心报国,入朝面圣理合朝衣朝冠,何故便衣前来见

驾?此明是目无君上,欲趁便行弑。若非臣早至朝房,听他所言,恐此时陛

下已不能安座朝廷矣。微臣一死本不足惜,可惜庐陵王无辜受屈,不能尽孝

于陛下,先皇以天下重任付托陛下,不能传位于太子。陛下身登九五,宠待

武氏弟兄,反开其篡拭之谋。臣若不言,千秋而后为万人唾面。今日之事,

决断全在陛下。且刘伟之等人,忠心赤胆,誓报陛下,竟被许敬宗用热锡浇

烫,身无完肤。如此匪刑,虽桀纣也无此酷虐。仍敢妄拟口供,诬奏陛下,

致令赐死。”说罢,放声大哭。

武则天听了狄公这番言语,反说得哑口无言,一言不发。再看许敬宗与

承嗣两人,果是居常的便服。此时他两人将自己周身一看,也就吓得魂不附

体。原来昨夜将刘伟之赐死之后,两人在书房议论,无意之间将衣服脱去。

到了入朝之时,疑惑在堂上施行,朝服穿在身上,便自前来。现在为狄公指

为口实,深恐武后信以为实,究罪不起,两人面面相觑,浑身汗流不止。武

后停了半晌,向着许敬宗问道:“汝是刑部大臣,为何妄奏朝廷,致说狄卿

家谋反。明是汝浮躁性成,与武承嗣妄议朝事。入朝见驾,如此不敬,已是

罪无可赦,即非谋反,也难胜刑部之任,着即行离任议处。武承嗣姑念为孤

家母属,着记大过一次,非召不准入朝。所有张柬之、元行冲等人,即经狄

仁杰保奏,全行释放。余着无庸置议。”狄公还要启奏,武后己卷帘入朝。

众官各散,狄公自是闷闷不乐。虽然刘伟之冤屈未伸,所幸将元行冲等人赦

免,只得回转衙中,一人感叹。

谁知武承嗣退朝出来,将许敬宗邀入自己府中,两人怒道:“不料老狄

如此厉害,今日满想将他治死,反力他如此妄奏,将我两人记了大过。幸是

圣恩广大,不然我两人性命岂不送在他手内?而且在朝房里面,当着众臣掌

我两颊,这次羞辱,何能罢休!我等不能奈何他,怎样反被他将每人摆布。

你想薛敖曹、怀义以及我弟兄三人,并张昌宗同你,无人不受他的挟制。虽

圣上十分宠信,皆为他一番廷辨,致无可言语,随后总是如他心愿,将我等

治罪。后日方长,此人一日不去,一日便不得安稳。还想得这唐皇的天下么?”

许敬宗道:“下官倒有一计在此,不知贵皇亲果有此胆量否?”三思在旁言

道:“只求大事能成,随你天大的罪名,我三人皆可承任。但不知你有何计?”

许敬宗道,“目今老狄等人所希望者,不过想庐陵王入朝,请武后退政。虽

我等众人屡次启奏,说庐陵王谋反,圣上总是个疑信参半。能得一人领一支

兵马,在房州一带攻打城池,冒称是庐陵王所使,那时如此这般启奏一番,

不怕圣上不肯相信。虽老狄再有本领,也令他无可置词。到了急迫之时,朝

廷出兵征逆,到房州将太子灭去,这一座万里江山,还不是归汝弟兄掌握

么?”武承嗣与三思两人听了此言,如获珍宝一般,喜出望外,齐声说道:

“此计实是大妙。但一时未得其人,如何是好?”许敬宗道:“这事不难。

此去怀庆府有座山头,名叫太行山,绵亘有数千里远近,其间峰谷岩洞峻险

非常。山内有一伙强人,为首的叫赛元霸。此人姓李,名飞雄,手执一柄大

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从前未入山时,曾经破案,为地方官诱获解入京城。

下官见他相貌魁梧,实是个英雄气派,恐日后有用他之处,特地设法救了他

性命。谁知逃生之后,路过太行,为从前的强人阻住去路。他杀上山寨,将

头目杀死,自己为了寨主。因感下官活命之恩,每年皆命人私送礼物,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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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德。手下现聚有数万人马,兵精粮足,兴旺非常。若令此人干这事件,自

然于事有济。”三思忙道:“既有此人,正是难得。此事万不宜迟,须命谁

人前去?”许敬宗道:“这事务要机密,不可走露风声。若为老狄访闻,那

便误事不浅。俟我回去,自有人前去,至此来往不过一月之久,便可命李飞

雄亲自前来。”武承嗣弟兄听了此言,自是喜之不尽。许敬宗随即回至刑部,

困奉旨离任,只得次日迁出衙门,听武后另行放人。

到了晚间,将那个贴身的家人喊来——此人名叫王魁,平日李飞雄来往

的事件,皆是他经手。当时向他说道:“今日有一差事,命汝前去,若是干

得妥帖,不但自家随后提拔与你,连武大人皆要保举你个大大的前程。不知

你可有这胆量?”王魁见问,也不知何事,忙道:“小人受大人厚恩,虽赴

汤蹈火也不敢辞。且请大人说明,竟是何往?”不知许敬宗如何对他言语,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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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大行山王魁送信 东京城敬宗定谋

却说许敬宗见王魁满口答应,乃道:“目令朝廷之事,你也尽知,武大

人想圣上传位与他,总困狄大人屡次阻挠,以致各人皆为他挟制。现在想出

一条妙计,欲你到太行山一遭,将李飞雄请来,与他商议要事。若武大人得

了天下,我为开国的元臣,你也不失封侯之位。但此去关系甚大,设或走露

风声,性命难保。不但你一人受累,连我与武大人也不得了。因此同你商量,

赶速即日动身,限一月便须来往。”王魁道:“我道何事,这事也不费许多

时日。此地离怀庆府只有一千余里,小人的脚力大人尽知,多则二十个日子,

便可回京。李飞雄受过大人的厚恩,加之小人前去告知他此事,他见功名富

贵之事,岂有不允之理?”当时主仆计议停当。晚间许敬宗便取出了一千银

子,命他作为路费。王魁道:“大人何须费此钱钞,只须一二银两,便可够

用,其余皆存在府中,候后有功,再行领赏。”自己带了包裹,次日天明,

别了敬宗,直向太行山而去。

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已到山脚下面,正拟上山命小喽啰通报,忽听一派

锣声,一字排开,走出数百喽兵,各执刀枪,阻住去路。只听高声叫道:“汝

这人好大胆量,走到山前还不孝敬丢下买路钱来,顷刻命你回老家享福。”

王魁笑道:“汝这班狗头,乌珠也未瞎去,敢向爷爷要钱,惟恐汝等反要送

钱与我。”那些喽兵齐声骂道:“你这油子莫想胡缠,再不送了出来,我等

便要动手。”王魁道:“你要同俺动手,恐你没有这胆量,快去通报李飞雄,

说都中有个王魁前来相望,着他迅速下山见我。”那班喽兵见他说出寨主的

名姓,知非外人,赶青四五个小头目跑上山去,嘴里招呼道:“孩子们招呼

好了,这是自家人。”说着,如飞而去。

顷刻工夫,只见山顶上飞来一匹坐骑,远远的高声叫道:“来的莫非王

兄弟么?愚兄接待来迟,孩子们冒犯虎威,多多得罪。”王魁抬头一看,正

是李飞雄,赶着迎了上去,也就招呼道:“小弟相隔已久,特来宝山探望。”

两人对面走来,行至半山,彼此相望,李飞雄欢喜非常,忙问道:“贤弟不

在京中,特来荒山何干?大人精神可好么?”王魁道:“小弟此来,正是大

人指使。此地非说话之所,且到山中再行议叙。”当时李飞雄命牵过喽兵一

匹马来,让他骑坐,自己在前领路。过了三道木城,方至聚义厅上,彼此见

礼坐下。随即命人送上茶水,为王魁洗尘。然后摆了酒席,两人入座。王魁

道:“小弟此来,恭喜大哥,要官居极品了。”李飞雄不知何故,忙道:“贤

① ② ③

弟何出此言!愚兄乃化外野人 ,罪恶滔天,为王法所不宥 。设非大人成全

活了性命,久做刀头之鬼,那里还想为官作宰。此不是贤弟有心取笑么!”

王魁道:“小弟不言,老哥从何知道。只因太子远贬房州,武后欲想传位与

承嗣。只因狄仁杰在朝各事阻格,特命小弟前来,请老哥进京商议,如此这

般。”李飞雄本是个亡命之徒,听了此言,自是高兴非凡,当时说道:“非

是愚兄夸口,就是那一柄大刀,也算得惊人出色。既然许大人如此提拔,岂

有不去之理?明日便与贤弟动身。”

当下两人你斟我酌,痛饮一番,方才席散。随又带王魁到山前山后,游

① 化外野人——谦称。喻乡野粗人。

② 宥 (yǒu,音又)原谅,宽恕。

③ 设非——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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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一番。又将军械粮草,看视一周,果然兵精粮足。王魁道:“老哥有此佳

境,也算得个化外诸侯。一人独占此山,无拘无束,岂不令人羡慕?若能功

成之后,再得富贵功名,实不愧英雄一世。”李飞雄见王魁如此称赞,格外

颜笑眉开,十分得意。晚间将那总头目喊来,此人名叫出洞虎赵林,本领虽

较李飞雄稍逊一筹,两柄四方锤也不在人之下,山中除了寨主,便以他为长。

当时见王魁上山,知道定有事故,随即到了聚义厅上。李飞雄道:“愚兄明

日须往京都,因许武两大人有要事面商。山下的买卖,且请贤弟照管数日,

嗣后愚兄回山,那时定有用贤弟之处。”说着,便将王魁来意告诉赵林。这

班强人,那里知道王法,但听说武承嗣得了天下,随后自己可以做官,便自

欢喜非常。

一夜已过,次早李飞雄带了盘缠暗藏兵器,与王魁一同下山,望京都而

去。两人本是好汉,脚力飞快,未有数日已到都中。一直到了许敬宗府内,

王魁先命他在厅内坐定,自己来到书房。却巧许敬宗到武三思府内有事,只

得命人安摆了李飞雄,自己到了武三思府上。也不要人通报,径自进入书房。

三人望见他回来,敬宗忙开言问道:“你前去如何?李飞雄可曾同来?”王

魁道:“既已到了府中,只因大人在此,故尔前来送信。”武三思听了此言,

甚是欢喜,随说道:“许大人且请回去。能将这李英雄带来,待下官试验一

番,那就更妙了。”许敬宗道:“大人既要前去试验,但命他前来便了。下

官府内正恐地方偏窄,易于走露风声,住在这里面,耳目较少许多。”随向

王魁说道:“你仍回去,将李飞雄带来,说武皇亲命他到府中居住。”王魁

领命而去。

稍顷,果带了一个大汉走了进来。武承嗣向外一望,此人身高九尺向开,

紫红色面目,两道浓眉,一双虎目,大鼻梁,阔口,年约四十,大踏步到了

檐前,向着许敬宗说道:“小人李飞雄为恩公请安。”说着叩头下去。武三

思不禁赞道:“好一个英雄气概。你便是李飞雄么?”许敬宗道:“此乃皇

亲武三思大人,汝且叩见。”当时李飞雄按次行礼已毕,侍立檐前。许敬宗

先将王魁何日到山,在路行了几日的话,问了一遍,然后向飞雄道:“本院

唤汝前来,所有用汝之处,王魁想已言及,汝可敢行么?”飞雄道:“山人

蒙大人活命之恩,加之武皇亲如此提拔,焉有不行之理?但不知大人几时起

事,一切如何布置,还须示下,方可遵行。”武承嗣与三思两人,见他满口

答应,忙道:“汝能干成此事,定要封汝个大大的前程,但军装旗号,须要

照庐陵王而行,方令他地方官相信。不知汝还有多少帮手?若欲下山开兵,

先打何处城池?”李飞雄道:“小人初到此地,虽有一身本领,只能提刀开

战,拼个你死我亡。若欲定谋运略,还须大人指示。”武三思道:“既然如

此,且到后面安歇一宵,明日依计行事。”

当下王魁将他带出书房,早有武府的家人前来照应。三思又命厨下备了

上等的酒肴,款待飞雄。当晚便请许敬宗计议了一晚,先拟了一道檄 ,照着

庐陵王的口气说:“孤家乃高宗长子,天下储君,理合继统称尊,临朝听政。

只以母后武后,残虐不仁,信听谗言,致遭贬谪。抚躬自问,抱憾良深,兹

特命太行山寨主李飞雄,带兵征取,以复大统,以定名分。所过各府州县,

理合望风承顺,纳款相应。属在臣民,宜尊君上。若与王师相抗,便为叛逆

之臣,攻破城他,斩首不赦,将此通谕知之。”三人先拟了这道草檄,以便

① 檄 (xí音席)——旧时用于晓喻、征召、声讨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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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兵之先,命人投递好,令地方官以此力凭,通报武后。然后又拟了大旗的

式样,用何号令,由何处进兵,何处屯扎。直至四鼓以后,方才议定。

次日朝罢回来,武三思向许敬宗说道:“李飞雄虽有这本领,但下官未

曾目睹,深以为憾。欲恩令他操演一番,不知他可肯应允?”许敬宗道:“此

事何难?且命他前来便了。”当下将李飞雄喊到书房,指着院中一块峰石,

说道:“武大人命汝当此重任,若不在此开演一回,武皇亲何以知你手段?

这峰石汝能举起否?”李飞雄听了此言,恨不能将周身的本领全卖与他,方

令他敬服。随向敬宗说道:“小人本领虽不高明,这一座峰石也不难提起。”

说着,抢走几步,到了前面,将左手衣袖高卷,右手撑在腰间,两脚用了个

丁字步,伸开手爪,先把峰石向外一推,离了地土。只见身躯一弯,手拿往

下面一托,说声“起”,早见,一只手将一人高的一块石头举了起来。前后

走了一回,然后到了原处,又轻轻摆好。把个武承嗣吓到伸不出舌来,忙道:

“本领大的人也曾看见过许多,这样天神似的力气,实未见过。据此一端,

便可知他的武艺了。”

两人称赞了一会,然后在书房摆了一桌酒肴,自己把杯,请李飞雄上坐。

飞雄赶忙辞道:“小人何等之人,敢与皇亲对坐,这事万不敢当。所有差遣

之处,小人定尽力便行。”武承嗣道:“此乃某天下大事。昔汉高祖欲用韩

信,尚且登坛拜将,今某请英雄出兵,此席也是这用意,何必固执谦让?”

许敬宗也命他上坐,李飞雄见众人如此,只得谢罪告座。酒至数巡,许敬宗

便将所拟的草檄、旗号,交代与他。然后武承嗣送出两万金银,命他带回山

中,作为粮饷。李飞雄一一遵命。直至三鼓,方才席散。次日一早,飞马回

山发兵起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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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李飞雄兵下太行山 胡世经力守怀庆府

却说武三思如此厚待飞雄,次日将钦两如数取出,飞雄扮作客商模样,

雇了几辆大车,回转太行而去,约期出月初间起事。

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已到山头。喽兵见寨主回来,当即前来,将牲口下

去,银两搬上山寨。李飞雄到前聚义厅上坐下,赵林忙上来问道:“大哥到

都中去过,事情如何举办?”李飞雄便将武三思弟兄并许敬宗所议的话,说

了一遍。然后洗了行尘,又问了山下买卖。赵林交代己毕。次日,李飞雄便

将合山的大小头目并那喽兵的花名册籍查阅一遍,选出几个头目:一名草上

飞王怀,一名硃砂记洪亮,一名双枪将吴猛。这三人马上步下的工夫,皆不

在人之下。先命这三人各带一万银两,采办生铁火药,并马匹旗旛之类,限

本月办齐回山,以便打造军装。再着郭泉、齐霖、陶石、王宾四人,派为山

头领将,专督喽兵操演等事。每日施枪放炮,威武非凡。

且说怀庆府离这太行山仅有百里之遥,怀庆太守姓胡,名世经,乃是进

士出身。此人虽迂拘腐儒,并不与张武两家附和。武承嗣等人屡欲想撤他职

任,无奈他深得民心,凡有离任消息,总是百姓到巡捕衙门挽留。又值狄公

为河南巡抚,知道他政声,也就屡次保奏,承嗣诸人也不能怎样奈何他。近

日闻太行山操兵练将,随命人前去打听,回来说是庐陵王的党类命李飞雄带

兵入京,以便复夺大位。胡世经吃了一惊,暗道:“这事何能行得?武后虽

是无道,别人如此而行还有所借口,他自己何能彰明较著,欲夺江山。母子

分上,如何解说?”一人正是诧异,复又想道:“这事万分不实,想是奸人

诬害太子,以假弄真,串出人来干出这事,好令武后信以为实,究罪于他,

以便于中篡逆。照此看来,不是张昌宗所为,定是武氏兄弟干的这事。庐陵

王现在房州,彼此相离数千百里,即使他欲想复位,房州老臣宿将正白不少,

徐敬业等人已干过此事,皆非出自他口,他要直意举行,何不由房州一路而

来,反令这强寇作此大事,此事明是疑案。”一面写了一封细信,命人星夜

往巡抚狄公衙门投递,请他在京中暗访。若有人直指太子,好请他面奏朝廷,

挽回其事。一面将四门把守得铁桶相似,以备强人入境。

谁知胡世经在城内防备,李飞雄山上早已将军械粮草,号令旗旛,布置

得如火如茶。择了初一下山,先取怀庆府城,然后相机前进。三日之前,便

杀牛宰马,犒赏三军,将两万大军分着四队,命赵林、王怀、洪亮、吴猛四

人统带。行兵吉日一早,李飞雄披挂齐整,按着军礼,祭旗已毕,然后拔队

登程。一路之间,浩浩荡荡而来,真是旌旗蔽日,刀甲如云。当日行了五六

十里,安营下寨。次日一早登程,便向府城进发。

这日胡世经见探马报来,说贼兵已离城不远,赶即登城遥望。但见对面

如乌云盖地相仿,无限的兵马,向城下而来。当头一面大旗,上书:“庐陵

王驾下统领兵马复国将军李”,所有旗旛均是用的五彩颜色。胡世经看毕,

心下实是疑惑。先命人将擂石滚木,排列在城头。但见贼兵渐走渐近,离城

十里,扎下营盘。到了下昼时分,忽然敌营一声炮响,当中显出一匹马来。

为首一员大将,手执大刀,飞至城下,高声大叫道:“城上军兵听了,赶快

① 旛 (fān,音帆)——一种窄长的旗子,垂直悬挂。

① 相机——察看、寻找机会。

② 犒 (kào,音靠)赏——用酒食慰劳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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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报太守,命胡世经前来答话。”胡世经见贼人会话,也就挺身上前,向下

说道:“贼囚汝是何人,敢冒太子之名兴兵作乱,攻犯城池,是谁主谋,从

实供来,本府详奏朝廷,罪在为首之人,或可开恩免于死罪。若是执迷不悟,

天下皆皇上的赤子,食毛践土 ,具有天良,谁敢甘心附逆?谁不知汝是冒名?

庐陵王远在房州,岂有母后登朝,太子夺位之理。这明是奸臣诡计,离间宫

廷。本府幼读诗书,岂不明伦常纲纪。从此速退兵丁,休生妄想,这座铁桶

似的城池,汝焉能攻破?”李飞雄听了此言,心下大惊不止,暗道:“我等

在京计议,原想冒名行事,使地方各官信以为实,好飞奏朝廷,以便暗中诬

害。谁知初次出兵,便为这胡世经说明破绽,随后如何前进?现在进退两难,

也只得矢口不移,同他辨论。”当时向城上笑道:“你既幼读诗书,为何不

明事理?武后奸淫无道,秽乱春宫,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共殛,

天地之所不容。庐陵王乃高宗长子,天下明君,岂能视母后奸淫,不顾社稷

生民之理。只因前次徐敬业用兵未当,猝致身亡,特命李某统领山寨大兵,

入京兴复。汝乃唐朝臣子,何故片事妇人。不开关迎师,已罪无可赦,还敢

以真为伪,抗逆王师。妆即不信,且将通檄与汝观阅。”说罢,身边取出一

角公文,插上箭头,弓响一声,向城头射上。胡世经展开观了一遍,向下骂

道:“此乃汝这班逆贼,将骆宾王的讨诏依样葫芦,造成这道通檄。天下人

可欺,欲想欺我胡某,也是登天向日之难。要我开关,非得庐陵王亲自前来,

方能相信。”说罢,命人将擂石滚木打将下去。李飞雄见城上把守得十分严

紧,真是无隙可乘,当时只得拨马回营,以便次日攻打。

且说怀庆府城守姓金,名城,是个无赖出身。平时与武三思的家奴联为

一气,鱼肉乡民,不知怎样逢迎三思,保举了一个守备。自从狄仁杰进京之

后,这班狐群狗党,不敢再如从前,却巧怀庆守备出缺,他便求了武三思,

补了此缺。武三思从李飞雄入京以后,知道太行山在怀庆属下,惟恐胡世经

看出奸计,有所阻格,便私下写了一封书信,命人送与金城。等到兵临城下,

请他相机而行,务必请胡世经通详具奏,便可成事。金城此时见胡世经看出

伪诏,心下也是吃惊,一人想道:“武三思日前致信于我,命我从中行事,

不料他居然料着。无奈这个迂儒甚为固执,必得如何,方可使他详奏。”自

己思想了一会,向着胡肚经说道:“大人既知他冒名前来,有末将一身本领,

何不就此开关,杀他个大败亏输,然后申奏朝廷,岂不为美。若仅闭关自守,

设或相持日久,粮草空虚,岂不难乎为继?”胡世经知他是武三思一党,说

此言语,明是诱他开关,好让贼人进城。当时喝道:“此地乃本府镇守,战

守自有权衡,何容汝等多言。贼人此来,止想开城会敌,方可以伪乱真,借

庐陵王之名,好遂奸贼之计,本府且严加防守,星夜命人到房州询问。如果

庐陵王行出这不法之事,他自承任无辞,命我等开关迎接。若不然,他必有

回文照复,或命人带兵前来征剿。那时真伪分明,圣上母子之间也不至为人

谗间。”金城听了此言,知他是个迂儒,说得出做得到,那时便误事不浅。

当时急道:“大人之言虽想得周到,无乃缓不救急。你看他数万人马,如火

如荼,不出十日,定将这城池攻破。大人是个文官,固然有革职的处分,末

将是个武士,干戈扰乱,责任较大人尤重。没有不测,悔之晚矣。此事不据

实申奏朝廷,请领大兵前来退敌,何能解这重围?且徐敬业与骆宾王之事已

③ 食毛践土——毛,地面所生植物。践,踩。谓感戴君恩。

④ 殛 (jí,音急)——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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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之在先,庐陵王既能命他两个兴兵犯境,不能勾结李飞雄进取么?此事无

庸疑惑,定是庐陵王指使。我看大人十载寒窗,方把结个进士出身,受了多

少辛苦,始为这怀庆的太守,若因此事误了功名,岂不可惜。”

胡世经见他如此辨白,明欲顺着奸计,不禁大怒起来,乃道:“本府为

此地的大守,虽由诗书而来,多年辛苦,到了为难之时,也须顾名思义,不

能听那班奸臣信用私党,欺惑朝廷、致令唐室江山送与无赖之手。”这番话,

把个金城说得满面羞惭,当时说道:“你我文武分曹,不相统属。你即迂谬

固执,某不能随你而行,将这座城池失去。各做各事便了。”当时也不再言,

怒气冲冲,回衙而去。竟自起了一道详文,说庐陵王命李飞雄攻打城池,复

取天下,并将伪檄抄录在上面,连夜命人飞马出城,向京中告急。并参胡世

经匿情不报,隐与李飞雄勾通一气、势同谋反。

未有数日,早至都中。先到兵部投递,请他奏明圣上,火速发兵。谁知

兵部尚书自武承业因怀义之事将刑部尚书撤任,未有数月,便补了这兵部尚

书,连日正与武三思、许敬宗诸人盼望怀庆府的紧报,只是未见前来,心下

甚是思念。这日接到金城的禀报,拆开看毕,随即来至三思府中。商议了一

会,众人只恨胡世经不肯通禀。武承业道:“此事本应怀庆府通详巡抚,既

是城守有告急文书,我为兵部大臣,也不怕朝廷不肯相信。明日早朝,定可

分晓。”说罢,回转自己部内,以便来朝启奏。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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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安金藏剖心哭谏 狄仁杰奉命提兵

却说武承业回转了兵部衙门,次日五鼓入朝,俯伏金阶,上前奏道:“目

今庐陵王兵犯怀庆,势甚猖狂。命贼首李飞雄带领数万大兵,直逼城下,心

想攻破城池,向东京进发,复取天下。怀庆太守胡世经,与贼通同一气,匿

报军情。幸有守备金城,单名飞报,现在告急文书投递在臣部,请臣具情代

奏。城中虚弱,危急万分,一经胡世经出城投降,以下州县便势如破竹。并

有庐陵王伪诏,抄录前来,请圣上御览。“说着,将金城的公文伪诏,一并

由值殿侍卫呈上。武则天展开看了一遍,不禁叹道:“前者寡人因太子懦弱

不明,故尔将他远贬房州,原期他阅历数年,借赎前咎,然后赦回,再登大

宝。不料他天伦废绝,与母为仇。前次徐敬业、骆宾王诸人兴兵犯境,孤家

以他误听谗言,并未究罪,此时复又勾结贼人,争取天下。如此不孝不义之

人,何能身登九五,为天下人君?他既不孝,朕岂能慈,春发五万大兵,星

夜赴怀庆。剿灭破贼之后,再赴房州,将太子锁拿来京,按律治罪。”两边

文武见武则天如此传旨,无不面如土色,盛怒之下,又不敢上前劝谏。狄仁

杰到了此时,明知是太子受冤,不得不上前阻谏道:“圣上休断了母子之情,

为天下臣民耻笑。此必奸臣勾引强人,冒充庐陵王旗号,以伪乱真,使圣上

相信。此乃兵情军务,若果是太子作乱,为何不在房州起事,反在怀庆进兵?

怀庆太守胡世经,虽是文士出身,未有不知利害,如果城池危急,理合他飞

禀到臣,请巡抚衙门代奏,何敢匿情不报,致令金城到兵部告急?兵部尚书

乃是武承业本任。日前他弟兄诬害刘伟之等人,蒙蔽朝廷,致令赐死,后经

臣两番复奏,方才蒙恩开释,安知非他弟兄挟嫌怀恨,私结太行山强寇攻犯

城池,好令陛下相信弟兄之言,发兵剿灭太子,随后嗣位无人,他便从中窥

窃。这事断非庐陵王所为,请陛下发兵,但将李飞雄提入京中,交臣审讯,

定有实供。”武三思听了狄公所奏,深恐他又将此事辨驳个干净,忙伏奏道:

“这事求陛下善察真情。臣等在京供职,每日上朝,何忍辜负国恩,敢与强

人谋反?此明是狄仁杰勾通太子,擅动干戈,威吓陛下。日前刘伟之请陛下

召太子还京,退朝诿位,陛下未能准奏,反将伟之赐死。狄仁杰亦屡次请陛

下将太子召还,因未能俯如所请,故激成如此大变。臣等宁可奏明,听圣上

裁夺。但恐陛下以慈爱待太子,太子不能以仁孝待陛下。到了兵犯阙廷 ,不

过将大恶大罪推在李飞雄身上,那时复登朝位,不知将陛下置诸何地。若说

臣等诬奏,天下事皆可冒充,惟这旗号伪诏,万万伪借不来,圣上何以不明

此故?恐此次干戈较之骆宾王尤甚了。”这番话,把个武则天说得深信不疑,

向狄仁杰怒道:“汝这班误国奸臣,汝既身为巡抚,怀庆府又在汝属下,太

行山有此强人,何不早为剿灭。此时养痈成患 ,兵犯天朝,岂非汝等驭下不

严之故?似此情节,与庐陵王同谋可知。叛逆奸臣既伤我母子之情,复损汝

君臣之谊,此番不将太子赐死,国法人伦皆为汝等毁灭。等至水落石出之时,

再与汝等究罪。”说罢,便命武承业发五万大兵,带领将士。先到怀庆,将

李飞雄灭去,然后便往房州捉拿庐陵王。

武承业得了这道旨意,心下好不欢喜。正要领旨退朝,忽见左班中出一

人来,身高九尺向开,两道浓眉,一双圆目,走上前高声奏道:“陛下如此

① 阙(què,音却)廷——宫廷。

② 养痈 (yōng,音拥)成患——喻纵容敌人,自留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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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行,欲置太子于何地?前者太子贬谪,在廷臣工莫不知是冤抑。彼时有罢

官归隐者,有痛苦流涕者,这干人皆忠心赤胆,日夜望陛下悔心,复承大位。

武承业等乃不法的小人,江洋大盗、绿林强人,无下暗中勾结。此事明是奸

臣造成伪诏,令李飞雄冒名而来,使陛下堕其计中,好趁机为乱,攘夺江山。

陛下何不顾母子情面,反听奸贼之言,恐唐朝非李家所有了。”说罢大哭不

止,声震殿廷。武后见他说不顾母子情面,愈加怒道:“汝等食禄在朝,天

下大事漫不经心,凡朕有事举行,便尔纷纷挠舌。寡人乃天下之母,庐陵王

不遵子道,若不加诛,何以御天下?如有人再奏,便先行斩首。”众人听了

此言,再将那人一望,乃是太常工人,姓安,各金藏。只见他大哭一声,向

着武后奏道:“陛下不听臣言,诬屈太子,臣不忍目睹其事,请剖心以明太

子不反。”说罢,只见他拔出佩刀,将胸前玉带解下,一手撕开朝服,一手

将刀望胸前一刺,登时大叫一声:“臣安金藏为太子明冤,陛下若再不信,

恐江山失于奸贼了。”说罢,复将刀望里一送,随又拔出,顷刻五脏皆出,

鲜血直流,将众臣的衣服,溅得满身红血。

当时两边文武猝不及防,忽见他如此直谏,无不大惊失色,倒退了几步。

武后此时,也不料他竟不顾性命,见他倒于阶下,也就目不忍睹,龙袖一展,

将两眼遮住,传旨说道:“孤家母子之事不能自明,致令汝出此下策,诚为

可叹。”旋命人用车辇将安金藏送入宫中,命太医赶速医治,如能保全性命,

定行论功加赏。这道旨下来,随有穿宫太监将安金藏弄入辇中,已是不知人

事,手中佩刀依然未去。众大臣俟他去后,早有元行冲、桓彦范一干人,齐

声痛哭道:“安金藏乃太常工人,官卑职小,尚知太子之冤,以死直谏。陛

下再不听臣等所奏,也只好死于金殿了。”当时众人有欲拔刀自刎的,有欲

向金殿铁柱上撞死的,把个金銮殿前,当作个寻死的地府。武则天见众人异

口同声,皆说李飞雄冒名诬害,只得说道:“众卿家如此苦谏,孤家岂好动

干戈。依汝众人所言,若何处置?总之怀庆兵临城下,此是实情,无论是真

是伪,皆要带兵去剿洗。”狄仁杰道:“陛下若能委臣一旅之师,带同武将

前往怔讨,定可将李飞雄活捉来京。一面命元行冲将敌人的伪诏带往房州,

与太子观看,太子见此逆书,岂不以朝廷为重?那时陛下虽不命他征剿贼人,

太子也要奋力前驱,以明心迹。似此一举两得,陛下恩义俱在,那班奸贼也

无从施其伎俩。”武后此时,到也骑虎之势,只得准奏。将武承业之兵,归

狄公统带,听其挑选猛将百员,星夜往怀庆灭寇。复又下一道御书,并李飞

雄伪诏一并交元行冲,带往房州而去。两人谢恩已毕,然后退朝。

单说狄公次日一早,便在教场点了五万大兵,带了十数员有名的上将,

皆是忠心赤胆,公而忘私,一路浩洁荡荡,直向怀庆而来。此时胡世经早已

得报,听说是狄公前来,不禁喜出望外,向着部下说道:“本府自与金城争

论之后,明知他飞檄到京,请兵告急、深恐张武二党带兵前来,便令太子衔

冤莫解。现在狄公到此,诚为万分之幸。”当时将城中所有的兵丁,齐行在

城中把守,自己带领数名牙将 ,徒步出城,向大队迎来。到了前队,早有差

官问明职名,到中军来见狄公。狄公见是怀庆府亲自前来,当即问道:“贵

府为一方领袖,兵临城下镇静不移,深为可敬。日前接尊函,足征矩识。贵

① 攘 (rǎng,音嚷)夺——夺取。

② 辇 (niǎn,音捻)——指皇帝坐的车。

① 牙将——古代中下级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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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现将何法退贼?”胡世经见狄公如此询问,乃道:“下官明知金守备起文

申报,但不肯迎合奸臣,致令太子受屈。此事定是李飞雄受人指使,冒名而

行。若是庐陵王果有此举。为何不在起事之先通行手诏,等到贼兵入境,方

将伪诏投递,据此一端,可知伪冒。现已命人先到房州询问,俟真伪辨明,

再行具报,免得有劳圣虑,致伤母子之情。此时大人前来,实为万幸。”当

即与狄公到了城前,依城下寨。

次日,狄公升坐大帐,传金城前来问话。金城此时已是心怀恐惧,满想

将告急公文递到兵部,武氏弟兄带兵前来,便可合而为一。不料不能如愿,

反命巡抚大人带兵到此。当时只得到大帐请安侍立。狄公道:“本院在京接

汝告急文书,说庐陵王与李飞雄勾通,兵犯怀庆。汝既为守备,何故不开城

迎敌,杀退贼兵。若说胡世经阻挠,加意防守,此固迂儒见识。本院既已到

此,且命汝就此前去骂敌,若不得胜而回,提头来见。”金城听了此言,不

禁心惊胆战,领下命来,上马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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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开战事金城送命 遇官兵吴猛亡身

却说金城见狄公命他出马,虽将令箭领下,心下甚是惧怕。一人想道:

“我虽是个武职人员,补了这怀庆守备,无奈我不是绿营出身,平日与武氏

家奴横行里党 ,尽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那里有什么本领!就是这功名,

也是武三思赡徇情面 ,私自保奏。现在上阵交锋,岂不是自寻死路。”欲想

不去,又知狄公法令森严,不容推诿,当时只得披挂整齐,上马端刀,来至

阵上。李飞雄自从由太行山来此,虽属日夜攻打,皆为胡世经严加防守,攻

破不开。昨日听说京中大队前来,疑惑是武氏弟兄的党类,随命人到营中私

探。回营报知,方知是狄公到此。正是诧异,现又见小军来报,说官兵阵前

讨战。李飞雄听了此言,随即端刀坐马,望众人说道:“愚兄禀许大人之命,

干此要事,今日狄仁杰到此开兵,务必胜他一阵,方破了他锐气。诸位贤弟,

可到战场一同看战。”所有那殊砂记洪亮,双枪将吴猛,草上飞王怀,这强

寇无不齐声说道:“我等在山杀人如草,绿林中谁不知我等威名,莫说狄仁

杰是个懦弱书生,徒以哼文为上,他便是个三头六臂,也将他杀得片甲不回。”

说着,众人上马,提兵冲出山寨。

李飞雄抬头见是金城,连日见他在城上与胡世经把守,早已认熟在眼中,

忙将马头一领,上前喝道:“来者莫非怀庆守备金城么?”金城见他道出他

名姓,疑是武三思曾经与李飞雄言过,说他在这城中为守备,也就答道:“老

爷便是金城。汝既知名姓,谅知我来历。今奉巡抚之命,上马前来,与汝决

一死战。”李飞雄不知他说的暗话,连忙喝道:“汝这无名的小辈,既食君

禄,当报君恩。唐室江山乃庐陵王天下,现为武后荒乱朝纲,宠劈小人,致

将太子远滴。目下亟 思复位,整理朝纲,特下血书,命本帅念社稷艰难,为

其征讨。日前草诏,言在于兹,汝何不知顺逆,闭关自守,抗拒王师。此时

大队前来,首先开战,来得好。本帅不将妆分为两段,也不知俺手段。”说

着,一个泰山压顶,当头劈来。金城见他认真杀来,本是个无赖出身,从不

知阵前利害,抬头一看,已吓得魂不附体,赶将两手把单刀握定,迎了上来。

碰上大刀,如同火炭一般,早将虎口震得迸裂 ,一时抵挡不住,把个兵刃飞

在半空。正要拨转马头落荒而走,措手不及,李飞雄一刀已砍于马下。贼兵

一声呐喊,掩杀过来。幸得狄公手下人多,用乱箭将阵脚射住,难以上前。

李飞雄只得得意洋洋,敲着得胜鼓,回营而去。

且说狄公命金城出马,因他与武氏一党,故用借刀杀人之计,令他身死,

此时见已丧命,忙传令赵大成、方如海,只听两边齐声得令,出来两人,到

案前站下。此两人乃是高宗御前都指挥,平时历著战功,封为永胜将军之职。

赵大成身躯短小,相貌精豪,手执两柄六角锤,有万大不当之勇。那个方如

海,也与他一般职位,手执一杆烂银枪,如蛟龙出水相似。当时狄公说道:

“汝两人就此出征,先将李飞雄获一胜仗,挫了锐气,本院自有破敌之策。”

两人得令下来,随即披挂上马。到了争场,见李飞雄已经收队,只得到敌营

前面高声挑战。双枪将吴猛正押着后队,向前退去,忽听后面又有人来骂战,

① 里党——乡里。

② 赡 (shàn,音善)徇(xùn ,音迅)情面——为了私情而给面子,做不合法的事。

③ 亟 (j í,音即)——急。

④ 迸 (bèng,音泵)裂——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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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拨转马头,双枪并起,迎将上去。赵大成见敌人来会战,上前喝道:“贼

将通名,本将军锤下不打无名之辈。”吴猛道:“俺乃庐陵王麾下复国大将

军帐前,偏将吴猛是也。汝是何人,快通名来。”赵大成喝道:“汝这叛贼

敢冒太子之名,暗行诬害,勾结奸臣,本将军乃唐皇天子驾前,巡抚麾下,

永胜将军赵大成是也。”说着,六角锤一分,用了个流金赶月,一先一后相

继打来。吴猛见他来得利害,双枪高举,贯了平生之力,拼力格来。无奈赵

大成乃是长征惯战之人,比这山寨强人自强胜百倍,两锤打下,如泰山一般,

吴猛那里开得过去,顷刻满脸震得飞红,虎口血流不止。晓得不好,赶着连

招带拖拖了过来,便想趁此逃回营内。谁知赵大成手段飞快,两锤见他招架

不住,惟恐他逃走,赶将左手一起,飞起锤头摔过马来。吴猛正向前走,不

防着后面来了兵器,只听咕咚一声,早把吴猛栽到马下,再望他那颗头颅,

已是脑浆迸裂。敌营见吴猛身死,众兵丁一声呐喊,各自逃生。赵大成仗着

一身本领,邀动方如海手提兵刃,杀入重围。两匹马如入无人之境,正是逢

枪便死,过锤即亡,顷刻之间,早已尸骸满地。李飞雄自将金城杀死,正是

得意非凡,忽听前营有撼撼声音,赶着命人盘问。谁知探军已到了大帐,奉

请主将出营大敌:“现在官兵队里来了两员猛将,一名赵大成,一名方如海。

吴猛与他交战,已死在赵大成手下。现已杀近营来,主将再不出去,便到大

帐了。”李飞雄听了此言,大叫一声:“无名的小辈,杀了我山头的将士。”

只听他高叫:“掀开”,跃马提刀冲出阵上。劈面遇见大成,两人并不打话,

刀锤并举。二马相争,一往一来,杀了有十数个回合,李飞雄渐渐招架不住。

方如海惟恐让他逃脱,也就拍马提枪,前后夹战。李飞雄自是不能相斗,两

手将大刀一举,用个横扫千人的刀法,将赵大成双锤掀开,大叫一声:“本

将军战你不过,休得追来。”说着马头一领,落荒而走。赵大成恐他另有暗

算,也就不去追赶,回转本营。

此时狄公正在营前观战,见赵大成杀退贼将,得胜而回,当时进入大帐,

记上功劳。向着胡世经言道:“此贼本领也甚平常,若能设法生擒,方令太

子之冤水落石出。但不知贼营前后有小路通行,井往他山寨上有避道可去?”

胡世经还示开言,早有马荣上前说道:“这事大人不必过虑,小人疑惑李飞

雄是个三头六臂异样的强人,谁知是从前那个白鹤林的小李。不知何人为他

起这插号,叫做赛元霸。小人的出身,大人无不尽知,此人与小人早年是一

党,陆道上买卖彼此通行。明日侍小人到他营中,如此这般套出他的真话,

然后里应外合,用计破他,易如反掌。”狄公听了此言,心下甚是欢喜,忙

道:“汝若能干成这事,不独解了目前之危,俟后太子还朝,也当加恩升赏,

可知此事关系国家伦常之大,务必前去,将主谋人访出,那时本院便可启奏

了。”马荣领命下来,一宿已过。次日改换装束,仍扮成绿林的模佯,由后

营出去,绕上大道,然后向贼营而来。

且说李飞雄败回营中,闷闷不乐,与洪亮等人说道:“愚兄受许大人深

恩,又承武皇亲重托,着我干出这事,满想功名富贵,从此发达,谁知今日

初次开兵,虽将金城杀死,我处亦伤一吴猛,愚兄又打了这败仗。官兵主将

又是狄仁杰前来,此人足智多谋,从前做县令时并访出许多无头案件,此时

掌这大权,手下有许多精兵猛将,我等何能与他对敌?虽承武许两人重用,

设若事败,岂非是画虎不成,反类乎狗。”洪亮道:“大哥何得多虑。胜败

乃兵家常事,赵大成虽是勇猛,明日我等并马出营,用个车轮大战,那怕他

如天神的手段,也要大败亏输。”众人正在帐中议论,忽见小军进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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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一好汉,自称马荣,说与寨主从前在白鹤林交好,日前访问寨主在

太行山聚义,特地千里相投。到得山前,闻又提兵到此,因此来营求见。请

寨主示下。”李飞雄正恐营中将少,没有能人,听说马荣前来,连忙道:“此

人与俺自幼的好友,他此时前来,正可助我一臂。”随即起身,带领众人接

出营来。

抬头向前一望,果见一人短衣窄袖,元色缎的小袄,排门密扣,铺列胸

前,两腿元色丢裆叉裤,铁尖快鞋,头戴一顶英雄盔,一朵红缨拖于脑后,

肩头背着个小小包袱,腰间佩了一柄单刀,气宇轩昂,正是马荣到此。李飞

雄高声叫道:“马大哥几时到此?小弟接驾来迟,望祈恕罪。”马荣见他出

营,也就上前答道:“贤弟名亨利达,掌此兵权,曾记得白鹤林旧友么?”

李飞雄哈哈笑道:“自从别后,念念不忘。今日相逢,实为万幸,且请入营

畅叙。”说着,邀马荣入营而去。一同到了大帐,见礼坐下。不知马荣此来

能否访出实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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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访旧友计入敌营 获胜仗命攻大寨

却说马荣进入大帐,李飞雄开言问道:“小弟自别尊颜,历经数载,从

白鹤林劫夺官眷得了资财,嗣后在何处得意?”马荣道:“一言难尽。自从

那年分手,东奔西荡,卒无定程。近年在山东一带干了捕快班头,无奈贪官

污吏不识人才,反与绿林朋友结下许多仇恨,因此悔心,将卯名除退,依旧

做往日生涯。日前方知贤弟在太行聚义,不料到了宝山,又值领兵到此,不

知贤弟何以有此大志,竟干出这惊人出色之事,愚兄到此,不知可能委用

么?”李飞雄听了此言,便将白鹤林劫守之后众人分散,不料地方缉捕,为

班快擒获,解入京都,承许敬宗开活,以及在太行山聚义的话,说了一遍。

当时命人摆酒,为马荣接风。

入席之间,马荣复又问道:“贤弟所言皆是从前之事。现在攻打城池,

还是欲夺唐室江山称孤道寡,抑是另有别人主使?近日胜负若何?官兵是何

人统带?”李飞雄见他来问这话,忙道:“小弟那有如此妄想。设非有人命

我如此,无论本领不能取胜,便是粮草也不能接济。”马荣听了此言,心下

实是暗喜:果不出大人之料,竟是有人暗中指使。乃道:“此乃贤弟鸿运当

头,故有如此机遇。方才来营,见大旗上面写的庐陵王旗号,莫非是房州太

子复夺江山,命贤弟辅助?”李飞雄哈哈笑道:“老哥不是外人,此来正可

助小弟一臂之力,不妨将这细情告知,那里是什么庐陵王,说来大哥也可知

道,目今武后临朝,将武三思弟兄皆封了大官,掌理朝政,将太子贬至房州,

一心想将大统传与武承嗣接位。无奈狄仁杰一班忠臣义士屡次阻挠,不但不

能令武氏为天子,反请武后将庐陵王召回。因此武氏弟兄想出这主见,命我

冒充太子的旗号攻打城池,使地方各官通报到京,说太子造反,好令武后伤

了母子之情,将太子赐死,这万里江山,便归人武氏弟兄之手。不料这怀庆

太守胡世经,闭关自守,攻打不开,目下狄仁杰又带兵前来,互相交战。不

料他皆是能征惯战之将,昨日初次开兵,虽将守备金城杀死,本营中双枪将

吴猛亦为敌营送命。小弟本领大哥深知,这一座海大营盘,加上这许多精兵

猛将,何能将他退去?幸得大哥前来,明日上阵交锋,助我一臂。倘能武承

嗣得了天下,你我这功名富贵,还怕不得么?”马荣也装喜悦的情形,满口

应道:“贤弟有如此出路,若将此事办成,岂不比绿林买卖强似十倍?愚兄

明日出马,定杀他个大败亏输,以报昨日之恨。”李飞雄见马荣如此应允,

自是得意非常,又将王怀、洪亮这干人喊来相见。彼此通名道姓,开怀畅饮,

直吃到下昼之时,方才席散。马荣道:“贤弟这座营寨,虽是十分雄壮,但

不知前后左右可有小路通行?大凡扎营,须要四通八达,方可进退自如。若

是一面开兵,三面闭塞,设若前队打败,无一退步,岂非是束手待毙?”李

飞雄道:“小弟那里知道什么兵法,横竖有武承嗣等人暗中布置,只求将官

兵打退,弄假成真,那时便功成名就。既是老哥讲究,此时便请前去巡视,

若有破绽的地方,不妨更改。”说着起身,众人出了后营,四围察看一番,

尽是依山带水,颇得地势,惟有左边一座高山,相离有一二里远近,若能在

此伏兵,便可以高临下。随即问道:“这座山头虽是险固,不知这山后通于

何处?”李飞雄道:“山后乃是怀庆府西门的大道,我这座大营,依他南门

而扎。若非这高山阻隔,也不在此扎立营盘。”马荣巡视已毕,复行看了他

粮草的所在。天色已晚,李飞雄复命摆酒叙谈,直至二鼓,频催方才安寝。

次日一早,李飞雄请他出战。将自己的马匹兵刃让他使用。马荣道:“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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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秉性贤弟深知,这口佩刀很可与人对敌。那马上功大,反不能爽快。”说

罢,仍就是随身衣服,出了营门,到战场喊战。官兵队里见是马荣讨战,众

人无不诧异,赶着进帐报与狄公知道。狄公随命乔泰前去会敌,说道:“马

荣此来,必有消息。汝去只可诈败,看马荣有何话说。”乔泰本是个步下,

此时惟恐敌营生疑,只得坐马提刀,向阵前而去,马荣见是乔泰前来,故意

喝道:“来将何人,快通名纳命。俺家李大寨主昨日为汝等杀败,命俺来报

仇。不要走,吃我一刀。”说着左手一刀,劈面砍来。乔泰见他故作惊人,

心下实是好笑,也就举刀迎上。两人一来一往,杀了有二三十合,乔泰已是

只能招架,不能还兵。复又战了数台,拨转马头落荒而走。马荣高声喝道:

“逆贼往那里走!俺追来也。”当时连窜带纵,紧紧追来。不下有十数里远

近,左右皆是树林,后面贼兵全行不见,乔泰住马笑道:“大哥你做什么鬼

脸,究竟营中怎样?”马荣道:“若不如此,何能使他相信!”当即将敌营

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左边高山,可以伏兵,明日如此这般,由西门前

进,那时便可一鼓成擒了。”乔泰听罢大喜。

两人正要回去,远远的贼兵追来,马荣道:“你仍就败走前去,好令众

人除疑。”乔泰赶即伏在马头,盔斜甲卸,现出受伤的模佯,没命向前逃走,

马荣见贼兵已到,高声喊道:“汝等赶速拦阻去路,莫要为这厮逃走。”一

声招呼,依旧紧紧的追来。乔泰早已扣定鞍乔,越树穿林,回转本寨。那些

贼兵齐声呼声:“李寨主有令,请将军就此回营。山路崎岖,恐遭敌人的暗

计。”马荣见众人如此,反说道:“汝等早来一步,也不至为这厮逃脱。且

待明日开兵,再将这厮擒住。”当时同众贼一同回营。

早见李飞雄出来迎道:“老哥,今日获此胜仗,虽未将敌人擒获,所幸

尚未败回。有老哥如此本领,还怕不能取胜么?”马荣也就进入帐中,李飞

雄早已预备下酒席,两人入座畅谈。马荣道:“愚兄到此,疑惑敌营很有能

人,谁知今日战场,乃是无能之辈。本营有如此兵马,何不分成四队,将他

那座营盘团团围住,四面杀入,没有一日之久,定可将狄仁杰擒获。何故在

此久久相持,反长了他人志气。”李飞雄见他如此言语,乃道:“小弟营中

虽有许多兵将,无奈操练未久,皆非能征惯战之将。若老哥在此缓缓交锋,

每日与小弟出营皆获胜仗,将他几名妙手送了性命,然后四面夹攻,那怕他

逃奔天外。”马荣道:“贤弟此言差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若

不趁此锐气一鼓而下,但凭愚兄一人每日出战,何能必定取胜,若敌营再添

了能人,那时又如何说项?兵事宜速不宜缓,且营中旗号尽以庐陵王为名,

设若太子在房州得信,带兵前来,前后夹攻,那时将这机关败露,又便如何?

成败好丑,在此一举。贤弟幸勿自误。”李飞雄本是个极粗莽的人,见马荣

这番言语,不禁鼓舞起来,道:“大哥所言,真是妙计,小弟何敢不依?但

前进必须后退,明日一早,先命人到京都送信,告诉许敬宗大人,说狄仁杰

到此,万分难破,现已四面攻打,请他赶速设法接济,以便在太行山招兵救

应。一面须斟酌一人在营中看守,恐有敌兵前来冲寨。”马荣道:“贤弟如

虑无人,愚兄在营,可万无一失。大队若得胜好极,否则愚兄领队出营,将

贤弟接应回来,岂不是好。”李飞雄听罢,当时依计而行。次日,先写了一

封信命人送往都中,到许敬宗衙门交递。然后命洪亮打东门,王怀打南门,

自己打西门,其余将弃,选派数名攻打北门。所有粮草军械,皆在后营,并

留下三千兵士,请马荣在营看守,仍不时到营前观战。若是为官兵战败,便

上前接应。诸事分派已定,只等次日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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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乔泰回转本营,将马荣的话说了一遍,狄公听了此言大喜。次日一

早,便命赵大成、方如海,各带精兵五十,由西门大道绕至高山,等夜晚之

间,率众登山,在树林内埋伏,但听炮声响亮,一齐杀下山去,务必与马荣

合为一队,将李飞雄生擒他来,勿伤他性命,方可随后作证。两人领命,下

边自去埋伏不提。再表李飞雄,当日传令已毕,一宿已过。次日天明,各人

带领兵丁,放炮开营,直向官兵前队围绕上来。顷刻之间,数万贼兵把个偌

大的怀庆府并一座大营,四面围住。李飞雄一马当先,上前喊道:“营外兵

丁听了,前日本将军为那赵大成杀败,又伤我一员将士,此仇此恨尚未报复,

今日特来与汝等决一死战,好报庐陵王付托之意。汝等速去报与狄仁杰知道,

命他速派能人前来会战。不然,这四面兵将拥挤上来,立刻将汝等营盘踏为

平地。”官见贼兵围拢上来,不知他受了马荣之赚 ,不禁大惊失色,飞报近

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赚 (zuàn,音钻)——方言,谓“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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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四面出兵飞雄中计 两将身死马荣回营

却说李飞雄依着马荣之计,四面出兵,将唐营围攻小军不知何故,赶着

进帐报知。狄公命了四员偏将:一名裘万里,一名曹其龙,更有徐标、王泰,

各带二千兵卒分头会敌。

四人得令起身,裘万里跨马提鞭,直向东门迎出。劈面遇见洪亮,举手

一鞭,肩头打下,洪亮提刀格架相迎,两人杀在一团,斗在一处。战有二三

十合,洪亮杀得性起,大吼一声,直向裘万里拼力劈去。裘万里赶即两膀用

了足劲,钢鞭飞舞,开去单刀,随手一鞭,打中洪亮的顶门,翻于马下。后

面军士见敌人落马,呐喊一声,上前冲杀。裘万里见自己得了胜仗,赶着下

马取出佩刀,将洪亮首级割下,复跃上马匹,杀向南门而来。远远听见战鼓

声音震动山谷,赶着勒马加鞭,飞到前面。但见曹其龙一杆长枪,为王怀的

双刀逼住,气喘吁吁,行将败下。裘万里大吼一声:“曹贤弟休得慌忙,愚

兄前来助你。”说着窜到阵上,钢鞭拦中一格,将王怀的双刀架格过去,让

曹其龙突出重围。随即一连几鞭,向敌打下,王怀虽是个草寇,在太行山上

也算他是第一把好手,正想摆布敌将,忽见一人前来助战,不禁大吼连声。

一手招架钢鞭,一手对着裘万里的要害,拼力刺去。两人你想我死,我想你

亡,刀去鞭来,好似山中猛虎;鞭来刀去,宛比出海蛟龙。彼此杀作一团,

沙灰雾起,约战了有五六十合,早已日光当头。裘万里深恐战他不过,误了

大事,赶着虚幌一鞭,诈败而去。王怀正是杀得兴起,那里肯舍不追,高声

叫道:“无能的匹夫,向那里逃走!爷爷来也。”只见飞虎镫一拍,那马如

腾空一般,在后紧紧追来。裘万里见他来赶,跑去有二三里远近,忽将裆劲

一松,那马忽然停住。裘万里将脚尖在搭镫扣稳,一个觔斗,跌向马腹里面。

王怀疑惑他是失足落马,心下大喜,高叫道:“裘万里,也是你性命该绝,

落下马来,看刀!”说着,一刀在裘万里背心劈下。裘万里见他到了背后,

脚尖在搭镫上一垫,一个转身,早倒跨在马上。王怀正弯腰用刀来劈,措手

不及,早被裘万里一鞭打中脑门,咕咚栽于马下。裘万里骂道:“你这狗头,

方才那样骁勇 ,此时英雄何在?且命汝身首异处。”当时就将王怀的刀取来,

割下首级,复向城前奔来。

且说李飞雄自己攻打西门,一柄大刀逢人便杀。正遇徐标将他拦住,两

人各举兵刃,大显生平。谁知徐标一柄三尖刀,较之李飞雄高出数倍,彼此

刀来刀去,未有十数个回合,已杀得两膀酸麻,高抬不起。正想王怀等人前

来接应,忽见劈面人声喧乱,驾铃响处,裘万里早到面前,高声骂道:“贼

囚,汝羽翼已去,还想在此逞能!你看这两颗首级是谁?还不下马受缚。”

李飞雄正是危急,听了此言,抬头一望,却是洪亮、王怀两人的首级,晓得

不好,赶将马头一领,斜刺里冲出重围,欲向本营而走。忽见本营烟雾连天,

喊声大震,四面八方全是火起。李飞雄到了此时,已心惊胆裂,知道有了内

变,只见许多逃残兵士,蜂拥而来,向着李飞雄说道:“寨主不好了。出兵

之后,马将军并不到营前观战,忽自出了后营,放了几声大炮,顷刻左边山

后,出来许多兵马,穿山越岭,向本营拥来。我等正请他退敌,谁知他反将

敌兵带入营中,放火烧寨。现在军中粮饷以及帐棚,皆为他焚烧殆尽,前面

万不可去了。”李飞雄听了此言,只见大叫一声:“马荣,我道你是旧日良

① 骁 (xiāo,音肖)勇——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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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前来助我,谁知你是个奸细,害得我瓦解冰消。今日俺也拼作一死,与

汝送了这性命。”当时便想去寻马荣。后面裘万里追兵已到,高声叫道:“李

飞雄,汝巢已失,还不下马投降。”飞雄正是愤火中烧,举起大刀,向万里

复战。彼此又战了四五回合,早见大兵如潮水相似,纷纷拥拥,四面围来,

将两匹坐马困在城心,齐呼“捉贼”。李飞雄见大事已去,料想难已脱逃,

狂叫数声,便想举刀自刎。裘万里早已看见,右手将钢鞭顺转,身躯一进,

左手只在李飞雄腰间一把,说声:“带过”,早把飞雄提高坐骑,复行向地

下一摔。四面兵丁见贼首已得,一声呐喊,捆绑起来。裘万里因自己擒了贼

着,心下得意非常,拨转马头,提鞭执辔 ,押着大队回营。

此时狄公在营,早已得着提报,命乔泰赶速到敌营,传令:贼人如愿投

降,一概准予自新,放归田里。所有粮草器械,命赵大成、方如海两人收解

回营,着马荣先回本寨,以便与李飞雄见面。

乔泰得令,出营走至半途,已与马荣相遇。彼此一同到了大帐,马荣将

敌营事说了一遍。狄公命他先到后营安歇,然后升座大帐。只见众兵将敲着

得胜鼓而来,大队排列两旁,直至营门之外。随后许多人,捆缚着一个大汉,

裘万里押在后边,到了帐前,报功已毕,将李飞雄推跪在阶下。飞雄此时大

骂不止:“汝等这班叛逆贼臣,庐陵王乃天下明君,命俺复夺江山,重兴天

下。误中马荣贼狗头之计,使我大营焚掠 ,山寨难归。汝等要杀便杀,想我

投顺汝等,这叛国奸臣,也是三更梦想。”当下只是骂不绝口。狄公见他到

了此时,仍是矢口不移,冒充庐陵王的旗号,暗道:“这人颇有恒心。据他

对马荣说来,因为许敬宗活命之恩,故尔为这班奸臣干出这事,此时被擒,

命在顷刻,仍然始终如一,不肯推赖他人。且待本院以恩待他,看他若何言

语。”当即起身下堂,将众人喝退,自己为他亲解其缚,向他言道:“将军

乃一世英雄,何苦受人之愚,不顾自己性命。本帅若想杀汝,何不在军前取

汝首级?不日庐陵王便来营中,那时本院再为你分辨,何如?”说毕,也不

问别事,命人将他送入后营,暗下命乔泰、裘万里两人防守,每日好酒好肴,

使他饮食。一连数日,直不见狄公之面,所有服伺他的兵丁皆是你来我往,

无一定之人。李飞雄初进营时,自分必死,此时见这样情形,反不知狄仁杰

是何用意。又听他说庐陵王不日前来,疑惑等太子来时,再行斩首。果是如

此,又不应这样款待。想来想去,实是委决不下。

这日性急起来,却巧小军来送午饭,李飞雄将他揪住,横按在磕膝 上面,

露出腰刀,向他喝道:“俺到此间是个贼首,狄大人为何不将我斩首,究竟

是何用意?汝将他意思说明,俺便饶汝性命。不然先令凉风贯顶,与阎王相

见。”那个小军为他按住,动弹不得,忙叫道:“狄大人命我等如此,那晓

得他是何用意?但听他与马将军说此人误听人言,于出非礼之事,若欲天下

太平,还须在他身上。其余的话,虽将我杀死,也不知道了。”李飞雄听了

此言,高声骂道:“马荣,你这狼心狗肺的死贼,俺好心待你,反遭汝毒手。

此时又虚情假意,前来骗谁?汝今生除非不见俺面,一日相逢,定与你誓不

两立。”

正说之间,只见外面走来一人,向里说道:“贤弟,愚兄这旁请罪了。

① 辔 (p ài,音佩)——驾驭牲口用的嚼子和缰绳。

② 焚 (fén、音汾)掠——烧毁,夺取。

③ 磕膝——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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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此事不能怪我。许敬宗乃误国的奸臣,唐室江山要入武氏之手,汝冒庐

陵王之名攻打怀庆,朝廷以伪乱真,竟将庐陵王赐死。若非众位忠臣竭力保

奏,早送了太子性命。从来误国奸臣后来绝无好处,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自今武则天临朝,春宫秽乱,以他一生而论,先是太宗的才女,后来削发为

尼,勾引了高宗,复又收入宫内,封为昭仪。高宗死后,又将张昌宗弟兄并

怀义这秃驴,以及薛敖曹等人,可谓天地间的贱货。庐陵王是高宗的长子,

理合传位于他,接承大统,反将他贬在房州,把那些奸淫的狗头,灭伦的奸

贼,宠用在身边。如此不仁、不义、不慈、不爱之人,何能母仪天下?你我

皆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作事俱要正大光明。曾记得在白鹤林聚义之先,立志

专与贪官污吏、恶霸强豪作对。现在许敬宗虽有恩贤弟,可知他并非好意救

你,想你代他干了这叛逆的事件成功,他与武承嗣弟兄平分天下。那时他为

君,你为臣,我们堂堂英雄,反屈膝在这班狗头之下,听他的指挥,岂不羞

煞。事情不成,所有罪名全推在贤弟身上,与他无涉。我等虽是草寇,也该

知个君臣、父子、天理,人情。武三思等人乃是遗臭万年之人,恨不能食他

之肉,寝他之皮。不料贤弟中他之计,反把国家的太子、天下的储君 诬害。

自己思量,岂不大错。前日到你营中,实是有心骗诱,想贤弟解邪归正作个

好人。贤弟如信我言,此时便同去见大人,以便日后临朝对个明证。若不相

信,愚兄欲为好人,也不能有负贤弟,致受一刀之苦,不如先在你面前寻个

短自尽。”说罢,便要自刎。不知马荣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 储君——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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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李飞雄悔志投降 安金藏入朝报捷

却说马荣劝说了一会,便要自刎。李飞雄听了此言语,已是开口不得,

心下暗想:“实是惭愧。”见他如此情形,赶着上前把马荣的刀夺下,说道:

“大哥之言使我如梦方醒。但是我从前受过许敬宗之恩,照你说来,不过想

我同狄大人到京,将太子冤屈辨明,好令武后母子如初,并将武三思等人处

治。可知此事虽是关系甚大,害了武许两人,小弟依然没有活命。损人利己

之事,固不可做,损人害己之事,更何必做。老哥既将我擒入营中,焚烧山

寨,尚有何面目去到京中?不如请狄大人将我枭首,免得进退两难。”马荣

道:“愚兄若想杀你,进营之时何不动手?直因你我结义之时,立誓定盟同

生同死。言犹在耳,今昔敢忘?你若能力太子辨明这冤情,狄大人自有救汝

之策。设若我言不实,有累贤弟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汝面。”李飞雄见他

说得如此恳切,心下总是狐疑不定。马荣道:“贤弟,你莫要犹豫不决。今

将实话音你,狄大人带兵来时,元行冲已到房州,此事你也知道,只等他来

至此地,便一齐起队到京。那时措手不及,先将奸党拿获,然后奏明太子,

救汝之死。与他对质,还有何惧?”马荣说罢,见他只不开口,知他心下已

经应允。随即挽着李飞雄的手腕道:“你我此时先见了大人,说明此意,好

命人前去打听庐陵王曾否前来。”说毕,挽着飞雄便走。飞雄到了此时,为

他这派劝说,又困他连日如此殷勤,自是感激,当时只得随他到了大帐。

马荣先进帐报知狄公,然后出来领他入内。李飞雄到了里面,向着狄公

纳头便拜,说道:“罪人李飞雄,蒙大人有不杀之恩。方才听马荣一派言词,

如梦初醒,情愿投降,在营效力。俟后如有指挥,以及国家大事,我李某皆

甘报效。”狄公见他归顺,赶着起身将他扶起,命小军端了一个座头,命他

坐下。李飞雄谦逊了一会,方才敢坐。狄公道:“本院看将军相貌,自是不

凡。目今时事多艰,脱身落草,也是英雄末路之感。本院爱才如命,又值朝

廷大事,唐室江山,皆想在将军身上挽回,岂有涉心杀害?本院已于前日派

探前去,想日内当得房州的消息。”

三人正在帐中谈论,只见中军进来说道:“元大人行冲现有差官公文来

营投递,说要面见大人,有话细禀。”狄公听了此言,赶命将原差带进。中

军领命下去,果然带了一个年少差官,肩头背着个公文包袱,短衣窄袖,身

佩腰刀,到帐前单落膝跪下,口中报道:“房州节度使衙门差官刘豫,见大

人请安。”狄公听他所言,不是元行冲派来之人,而且行冲出京时,只是主

仆数人,那里有这多使用,赶着问道:“汝方才说是元大人命汝前来投递公

件,何以见了本院,又说是节度衙门呢?”那人道:“小人虽是节度差官,

这公文却是元大人差遣。大人看毕,便知这里面的细情了。”狄公听他所言,

当时将来文命人取上。自己拆开看毕,不禁怒道:“武承嗣,汝这个狗头,

如此丧心害理。此地命李飞雄冒名作乱,幸得安金藏剖心自明,本院提兵到

来,方将此事明白。汝恐此事不成,复又暗通刺客,奔到房州,若非节度衙

门有如此能人,岂不送了庐陵工性命。本院不日定教你做个刀头之鬼便了。”

看毕,向刘豫道:“原来将军有救驾之功,实深可敬。且在本营安歇一宵,

本院定派人与将军同去接驾。”

原来元行冲自奉旨到房州而去,武承嗣与许敬宗等人便恐他访出情形,

又值狄公提兵来到怀庆,那时将李飞雄擒获,问出口供,两下夹攻,进京回

奏,追出许武两人同谋之故,自己吃罪不起。因此访了个有名的刺客,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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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眼王熊,赏他二万金银,命他到房州行刺。但将庐陵王送了性命,带了

证件回京,再加二万。俟后等他登了大宝,封个大大前程。谁知王熊到了房

州,访知庐陵王在节度衙门为行宫,这日夜间便去行刺。不料刘豫虽是差官,

从前也是个绿林的好手,改邪归正,投在节度衙门当差,以图进身。这晚却

巧是他值班,听见窗格微响了一声,一个黑影窜了进去,晓得不好,赶着随

后而至。乃是一个山西胯汉,手执苗刀,已到床前,刘豫恐来不及上去,顺

手取了一很格闩 ,打了过去。王熊正要下手,忽然后面有人,赶着转身来看,

刘豫已到面前,拔出腰刀,在脊背砍了一下。王熊已措手不及,带了伤痕,

复行窜出院落,欲想逃走。刘豫一声高叫:“拿刺客!”惊动了合衙门兵将,

围绕上来,将他拿住。元行冲此时已到房州,审出口供,方知是武承嗣所使。

随即枭首示众,将首级带回京中,以便使武承嗣知道。次日庐陵王知道,对

元行冲哭道:“本藩家庭多难,好贼盈朝,致令遭贬至此。设非众卿家如此

保奏,岂不冤沉海底。但是目今到怀庆剿贼,这房州又无精兵良将,设若半

途再有贼人暗害,那便如何?”元行冲道:“殿下此去,万不能不行。无论

狄仁杰提兵前去胜负如何,须得前往,方可水落石出。若恐半途遭事,便命

刘豫到怀庆送信,命狄仁杰派队来接。”因此刘豫到了狄公营内。此时狄公

知道此事,随命裘万里、方如海两人,各带部下十名,与刘豫星夜迎接。

不说他两人前去,且说武承嗣自命王熊去后,次日朝罢,便到许敬宗衙

门,向他说道:“老狄日前带兵前去,不知连日胜负如何。我看他也无什么

韬略,若能李飞雄将怀庆攻破,那时不怕老狄是什么老臣,这失守城池的罪

名也逃不过去。连日李飞雄可有信前来?”许敬宗道:“我也在此盼望。若

得了信息,岂有不通知你的道理。老狄亦未有胜负禀报前来。心想明日早朝,

如此这般,奏他一本。若圣上仍将老狄调回,这事便万无一失了。”武承嗣

听了此言,大喜道:“这样三面夹攻,若有一处能成,倘王熊之事办妥,便

省用许多心计。”二人谈了一会。

次日五鼓,各自临朝。山呼已毕,许敬宗出班奏道:“臣位居兵部,任

重盘查,理合上下一心,以国事为重。月前李飞雄奉庐陵王之命,兵犯怀庆。

陛下遣狄仁杰带兵征剿,现已去有数日,胜负情形未有边报前来。设若狄仁

杰与叛贼私通结兵之处,岂不是如虎添翼。拟请陛下传旨,勒令从速开兵,

限日破贼。”武后见他如此启奏,尚未开言,见值殿官奏道:“太常工人安

金藏,前因谏保太子剖腹白明,蒙圣上赐药救治,越日苏醒,现在午门候旨。

并有狄仁杰报捷本章,请他代奏。”武后此时正因许敬宗启奏此事,随道:

“既狄卿家有报捷的本章,且命安金藏入朝见孤。”

值殿官领旨下来,顷刻安金藏人朝,俯伏金阶,谢恩已毕,然后在怀中

取出狄公的奏本,递上御案,武后看毕,不容不怒,向着许敬宗道:“汝这

误国奸臣,害我母子。平日居官食禄,所为何事,李飞雄乃汝旧人,敢用这

冒名顶替之计,诈称庐陵王谋反,并勾结武氏弟兄,使我皇亲国戚结怨于人,

万里江山几为祸乱。若非安金藏、狄仁杰等人保奏阻上,此事何以自明?现

在李飞雄身已遭擒,直认不讳。元行冲行抵房州,太子痛不欲生,嚎陶痛哭,

立志单身独骑驰赴怀庆,与狄仁杰破贼擒王,以明心迹。现既将贼首拿获,

以俟太子驾到,得胜回朝。孤家因汝屡有功劳,故每有奏章,皆曲如所请。

① 格闩 (shuān,音栓)——门关上后,插在门内使门推不开的棍。

① 曲如所请——谓不听信他人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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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辜恩负国,几将大统倾移,似此奸臣,本该斩首,且俟狄仁杰入朝,李

飞雄对质明白,那时绝不宽容。”说毕,在御案亲笔写了一道谕旨,向安金

藏道:“卿家保奏有功,太子既往怀庆,着卿家传旨前往,召庐陵王与狄仁

杰一同入朝,以慰离别。”安金藏接了此旨,当即谢恩出朝。此时众文武大

臣,见武后如此发落,忠心报国的无不欢喜异常,不日可复见太子,那些狐

群狗党,见了这道旨意,无不大惊失色,为许敬宗、武承嗣担忧。

当下武后传旨已毕,卷帘退朝,百官各散。许敬宗到了武三思家内,告

知此事,彼此皆吓得面如土色,说道:“这事如何是好?不料老狄手下有如

此能人,竟将李飞雄生擒过马。若果太子还朝,我等还有什么望想?但不知

王熊前去如何,现在也该回来了。圣上现已传旨,召令还京,安金藏这厮断

不肯随我等指使,必得设法在半路结果了性命,方保无事。”两人商议了一

番,忽然武三思的家人在他耳边说了许多话,三思不禁大喜,命他赶速前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② 大统——指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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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庐陵王驾回怀庆 高县令行毒孟城

却说武三思听那家人之言,大喜道,“汝能将这事办成,随后前程定与

汝个出路。”许敬宗忙问何事,三思道:“此去怀庆府有一孟县,现任知县

乃是我门下家生子 ,提拔做了这县令,名叫高荣。这家人名叫高发,是他的

弟兄。此时大兵前来,得胜还朝,非得如此这般,不能令老狄结果性命。既

如此这般,岂不是件妙计。”许敬宗听了,也是欢喜。

不说高发前去行那毒计,回头再说刘豫同裘万里、方如海,带了偏将,

赶至房州,次日庐陵王听说李飞雄已经擒拿,放心前往。一路乘太平车辇,

直向怀庆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这日到了怀庆府界内。探马报入营中,狄公

带领前队沿路接来。离城一百余里,前面车驾已到,两下相遇,狄公赶着下

马。到辇前行了军礼,君臣相见,悲喜交集,两边队伍鸣炮壮威,敬谨恭接。

庐陵王见众官跪到两旁,传旨一概到营相谒 ,然后命狄公同行。直至下昼,

方到怀庆城下。早有胡世经上前奏道:“微臣恐太子一路辛苦,营中僻野,

风雨频经,不免有伤龙体。现已将臣衙门概行让出,改为行宫,请太子进城

驻马。”狄公见胡世经如此敬奏,也就请太子入城,并将李飞雄兵临城下,

幸他团城自守,不肯告急的话,说了一遍,庐陵王道:“孤家命途多舛,家

事国事如此纷纭,今日前来,正宜与士卒同甘苦,以表寸心,挽回母意。何

能再图安乐,广厦高居。”狄公道:“殿下之言虽是切当,此时贼首已擒,

两三日后俟指差回营,看圣旨如何发落,那时便可进京。”庐陵王见众人谆

谆启奏,只得准旨,与元行冲、刘豫等人,在胡世经衙门住下。

次日一早,受百官叩谒,然后命驾出城,到营中巡视一番,又将敌营事

问了一遍。狄公便将前后事尽行告知,又将京中武氏弟兄、许敬宗诬害,亏

得安金藏剖腹保奏的话,说了半日。庐陵王流泪道:“母子之间岂有别故?

皆是这班奸贼欺奏,以致使我容身不得一定省久疏,言之深堪痛恨。不知卿

家报捷的本章入朝,如何处置。”君臣正在营中谈论,营门外忽有报马飞来,

到了营前,飞身下骑,也不用人通报,走入大帐跪下报道:“禀大人,现在

安金藏大人钦奉圣旨,前来召太子回京,钦差已离营不远了。”狄公听了喜

道:“果是他来么?太子可从此无虑了。”赶着命人在大帐设了香案,同庐

陵王接出营来。

未有一刻,前站州县派了差官护送前来。狄公团太子是国家的储君,不

便去接钦差,但请在营前等候。自己上前,将安金藏迎接下马,邀请入了大

帐,随着太子望阙行礼,恭请圣安。然后安金藏将圣旨开读,说:“狄仁杰

讨贼有功,回京升赏。庐陵王无辜受屈,既已亲临怀庆,命狄仁杰护送回京,

以慰慈望。钦此。”当时太子谢恩己毕。这日先命裘万里带同大队,先行起

程,仅留一千兵丁保护太子。众将依令前往,马荣等人同着李飞雄,随着狄

公等人一起而行。道路之间,欢声震耳,皆说太子还朝接登大宝,不至再如

从前荒乱。

君臣在路,行了未有两日,到了孟县界内。忽见前站差官,向前禀道:

“现有孟县知县高荣,闻说太子还朝,特备行宫,请太子暂驻行旌,聊伸忠

① 家生子——旧称奴婢的子女而仍在主家服役者。

② 谒 (yè,音叶)——拜见。

③ 命途多舛 (chuǎn 音喘)——命运非常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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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 。”此时庐陵王由房州一路而来,未曾安歇便尔起程,连日在路甚觉疲困,

只因狄公耐辛受苦,随马而行,不便自己安歇。现听高荣备了行宫,正是投

其所欲,向着狄公道:“这高荣虽是个县令出身,却还有忠君报国之心。现

既备下行宫,且请卿家同狐家暂往一宵,明日再行如何?”狄公也知太子的

意思,只得向差官道:“且命盂县知县前来接驾。”差官领命,将高荣带至

驾前,只见俯伏道旁,口称:“孟县高荣接驾来迟,叩求殿下恩典。”庐陵

王赐了平身,向他说道:“本藩耐寒触苦,远道而来,皆为奸臣所误。卿家

服官此地,具有天良。本藩今日暂住一宵,一概供张概行节省。”

高荣当时领命起身,让车驾过去,方才随驾而来。狄公在旁将他一望,

只见此人鹰鼻鼠眼,相貌好刁,心下便疑惑道:“日前本院也由此经过,他

果赤心为国,听见大兵前来,也该出城来接,为何寂静无声,不闻不问。现

在虽太子到此,却竟如此周到,莫非是武氏一党,又用什么毒计?所幸胡世

经随驾护送,现在后面,此地又是他属下,这高荣为人他总可知道。”此时

也不言语。等太子进了行宫,果见一带搭盖彩篷,供张美备,也说不尽那种

华丽。狄公见了这样,越觉疑惑不止。无论他是武氏一党与否,单就这行宫

供应而论,平日也就不是好官,不是苛刻百姓得来赃银,那里有这许多银钱

置办。当时与太子入内,所有的兵将概在城外驻扎,只留马荣、乔泰、元行

冲、胡世经等人在内。传命已毕,狄公将胡世经喊至一旁,向他问道:“孟

具乃贵府属下,这高荣是何出身,及平日居官声名,心术邪正,谅该知道,

且请与本院说明,好禀明太子。”胡世经见问,忙道:“此人出身甚是微贱,

乃武三思家生的奴婢。平日在此无恶不作,卑府屡次严参,皆为奸臣匿报不

奏,现在如此接待,想必惧卑府奏明太子,故来献这殷勤。”狄公道:“既

是如此,恐为这事起见。惟恐另有别故。”随命马荣、乔泰加意防护,勿离

太子左右。

且说高荣见庐陵王驻歇行施,心下大喜,赶即回转衙门向高发说道:“此

事可算办妥。但我不能在此担搁 ,须到行旌伺候,乃不令人生疑。其余你照

办便了。”高发更是喜出望外。当下高荣又到行旌,布置一切。到了上灯时

分,具衙里送来一席上等酒看。高荣向庐陵王奏道:“太子沿路而来,饮食

起居自必不能妥善。微臣谨备粗肴一席,叩请太子赏收。”庐陵王也不知他

心怀叵测,见他殷勤奉献,当时准奏收下。顷刻间设了坐位,山珍海错摆满

厅前。庐陵王因自己尚在藩位,也就命狄公、元行冲两人陪食。此时狄仁杰

早已看出破绽,只见高荣手执锡壶,满斟一盏,跪送在庐陵王面前。然后又

斟了两杯,送狄、元两人。狄公见杯中酒色鲜明,香芬扑鼻,当时向庐陵王

道:“微臣自提兵出京,历有数月,不知酒食为何物。今日高知县如此周到,

敬饮酒肴,足征乃心君国。此酒色香味俱佳,可谓三绝,但太子此时虽是藩

位,转瞬即为大君,外来酒食必当谨慎。古有君食臣尝之礼,殿下面前之酒,

且请赐高荣先饮,以免他虞 。”庐陵王见狄公如此言语,心下暗道:“此事

你也多疑,这不过县令报效的意思,那有为祸之处,要如此郑重。”一人虽

这样说项,总因狄公是忠正的老臣,不能不准他所奏。当时向高荣道:“此

① 聊伸忠悃 (kǔn,音捆)——略表忠心诚意。

② 供张——同“供帐”。陈设帷帐等用具以供宴会或旅行的需要。

① 担搁——同“耽搁”。

② 虞 (yú,音余)——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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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权赐卿家代饮。”这句话一说,顷刻把个高荣吓得面如土色,恐惧情形见

诸面上。当时又不敢不接,欲想饮下,明知这酒内有毒,何能送自己性命?

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赶紧跪下谢恩。故作匆忙的情状,两手未曾接住,

啷一声,把个酒杯跌在地下,瓦片纷纷,酒已泼去,复又在下面叩头请罪。

狄公知他的诡计,随时脸色一沉,怒容满面,向高荣喝道:“汝这狗头诡计

多端,疑惑本院不能知道。汝故意失手将酒泼去,便可掩饰此事么?武三思

如何命汝设计,为我从实说来,本院或可求殿下开恩,免汝一死。不然,这

锡壶美酒既汝所献,便在此当面饮毕,以解前疑。”庐陵王听狄公如此言词,

方知他的用意,也就命高荣饮酒,高荣此时见狄公说出心病,早是汗流不止,

在下面叩头说:“微臣死罪,何敢异心。陛下既不赏收,便命人随时撤去。

微臣素不善饮,设若熏醉失仪,领罪不起。”狄公听了,冷笑道:“你倒掩

饰得爽快。本院不将此事辨白清楚,汝也不知利害。”随命到县署狱中,提

出一个死罪的犯人,将酒命他饮下。顷刻之间,那人大叫不止,满地乱滚,

喊哭连天,未有半个时辰,已是七孔流血而死,庐陵王见了这样,不禁怒道:

“狗贼如此丧心害理,毒害本藩,究是谁人指使?若不说明,将汝立刻枭首。”

高荣到了此时,也无可置辨,只得将武三思的话说了一遍。庐陵王自是大发

雷霆。命马荣到县署将高发捉来,一同枭首。随命刘豫做了这盂县知县,以

赏房州救驾之功。

次早仍然拔队起程,向京都而进。行未数日,已到都城。裘万里先将前

营各兵扎于城外,听候施行。此时各京官衙门得报,听说太子还朝,虽是奸

贼居多,也只得出城迎接。不知武三思等人接着此信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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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见母后太子还朝 念老臣狄公病故

却说庐陵王到了京中,狄公命裘万里将大营扎在城外,与元行冲、安金

藏三人来至黄门官处,请他赶速奏知武后,说太子回朝,午门候旨。黄门官

何敢怠慢,却巧武后在偏殿理事,当即奏明。武则天听说是太子前来,虽是

淫恶不堪的人,到了此时不无天性或发,随命入宫见驾。黄门官出来,将三

人领至宫内,庐陵王见了武后,连忙俯伏金阶,泪流不止,说:“臣儿久离

膝下,寝食不安,定省久疏,罪躬难赦,只以奉命远贬,未敢自便来京。今

获还朝,得瞻母后,求圣上宽恩赦罪,曲鉴下情。”奏毕,哭声不止。武则

天见了这样情形,明知他是负屈,又不好自己认过,只得说道:“孤家由今

返昔,往事不追。汝既由狄卿家保奏还朝,且安心居住东宫,以尽子职,孤

家自有定夺。”庐陵王听了此言,只得谢恩侍立。狄公与元行冲、安金藏三

人复命请安,将各事奏毕,然后齐声说道:“目今太子回朝,圣心安慰。但

奸贼不除,何以令天下诚服?设非臣等保奏,误听谗言,以假作真,适中奸

计。那时江山有失,骨肉猜疑,是谁之咎?许敬宗、武三思等人,若不依罪

处治,恐日后小人诬奏,尤甚于前。臣等冒死陈词,叩求陛下哀断。”武则

天此时为三人启奏得名正理顺,心下虽想袒护,也不好启齿,当即传旨:“命

元行冲力刑部尚书,许敬宗立即拿问,与武承嗣等到案讯质,复奏施行。”

三人当时谢恩出来。自是太子居住东宫。

且说武承嗣与许敬宗自命高发往怀庆去后,每日心惊胆裂,但想将此事

办成便可无事。这日正在家中候信,忽听京都城外有号炮声音,吃了一惊,

忙道:“这是畿辅之地,那里有这军械响声。”赶着命人出去查问。那人才

出了大门,只见满街百姓不分老幼,无不欢天喜地,互相说道:“这冤屈可

伸了。若不是这三人忠心为国,将李飞雄擒住,庐陵王此时也不能还朝。现

在前队已抵城外扎营,顷刻工夫车驾便要入宫,我们且在此等候,好在两边

跪接。”当时纷纷扰扰,忙摆香案,以备跪接。那人听说如此,心下仍不相

信,远远的见有一匹马来,一个差官飞奔过去。众百姓拦阻马头,问道:“你

可由城外而来?庐陵王可进城么?”差官道:“你们让开,后面随即到了。”

那人知是实情,赶着分开众人,没命的跑回家内,气喘吁吁,向着武承嗣道:

“不好了,庐陵王已经入朝了。方才那个炮声,乃是狄仁杰大队扎营。想必

高发弟兄未能成功,这事如何是好?惟恐狄仁杰等人不肯罢休,究寻起来获

罪非轻。”武承嗣听了此言,登时大叫一声道:“狄仁杰,我与你何恨何仇,

将我这锦绣江山得而复去。罢了罢了,今生不能奈何与你,来生狭路相逢同

他算帐。”说罢,自知难以活命,一人走进书房,仰药而死。当时武承业见

了此事,也知获罪不起,随带了许多金银细软,由后门带领家眷,逃往他方。

惟有武三思不肯逃走,心下想:“这武后究是我姑母,即便追出实情,一切

推到他两人身上,谅武后也要看娘家分上,不肯追求。”

正闹之间,外面已喧嚷进来,说巡抚衙门许多差官衙役,将前后门把守,

说刑部现在放了元大人,许敬宗为李飞雄事革职归案审办。现在狄大人与元

大人已经奉旨将许敬宗拿下,顷刻便来捉拿他弟兄。武三思听了此言,也不

慌忙,一人坐在厅前等候。稍顷,元、狄两人到了里面,先将旨意说明,便

要命他同赴刑部。三思道:“二位大人既奉旨前来,下官亦何敢逆旨。但此

① 仰药——服毒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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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下官实是不知,乃舍弟与许敬宗同谋。现已畏罪身死,且圣上只命二位大

人审问,并未查封家产,舍弟身死,不能听他尸骸暴露、不用棺盛殓之理。

权请宽一日,将此事办毕,定然投案待质。若恐下官逃逸,请派人在此防守

便了。”元行冲见他如此言语,明知武后断不至将他治死,此时见武承嗣已

经自尽,大事无虑,落得做点人情,向着狄公说道:“武承嗣乃是要犯,既

是畏罪服毒,且奏知圣上,请旨定夺。”当时两人依然回转刑部。这里武三

恩一面命人置办棺木等件,自己一面入宫。见了武后,哭奏一番,说:“前

事皆武承嗣所为,现在已经身死。承业恐其波及,复又逃逸。武氏香烟,只

剩自己一人,如圣上俯念娘家之后,明日早朝赶速传旨开赦。不然前后皆是

一死,便碰死在这宫中。”说罢,大哭不止。此时武后回想从前,悔之已晚,

当时也只得准奏,命他回去收殓承嗣。

次日早朝,也就赦旨,说武承嗣虽犯大罪,死有余辜,姑念服毒而亡,

着免戮尸示众。武承业在逃,沿途地方访拿解办。三思未与其谋,加恩兔议。

狄公听了此奏,知是奸臣不能诛绝干净,深以为恨。所幸庐陵王入京,好焰

已熄,目前想可无虑。当下退朝出来,随同元行冲到刑部,升堂将许敬宗审

讯。敬宗知是抵赖不去,只得将前后各事直供一遍。随即寻了口供,次日奏

明朝廷,奉旨斩首。狄、元出朝,随将许敬宗绑赴市曹,所有在京各官,以

及地方百姓,受过凌辱之人,无不齐赴法场,看他临刑。到了午时三刻,人

犯已到,阴阳官报了时辰,刽役举起一刀,身首异处。百姓见他头已落地,

无不拍掌叫快。许多人拥绕上来,你撕皮,他割肉,未有半个时辰,将尸骸

弄得七零八落的,随后自有家属前来收殓。

且说狄公与元行冲监斩之后,入朝复命,武后封他为梁国公,同平章事,

入阁拜相。所有元行冲、安金藏等人,皆论功行赏。李飞雄故念自己投诚,

误听奸计,着免其斩首,带罪立功。众臣次日上朝谢恩。从此那班奸臣皆畏

狄公威望,不敢再施诡计。庐陵王居住东宫,每日侍奉武后,曲尽孝思。

谁知乐极悲来,狄公自入京以来,削好除佞,整理朝纲,全无半刻闲暇,

加以年岁高大,精力衰颓,以至积勤成疾。这年正交七十一岁,武后见他年

迈,一日问道:“卿家百年归后,朕欲得一佳士为相,朝廷文武,可命谁人?”

① ② ③ ④

狄公道:“文武酝藉,有苏味道、李峤两人。若欲取卓荦 奇林,则有荆

州司马张柬之。此人虽老,真宰相材也,臣死之后,以他继之,断无遗误。”

武后见他如此保奏,次日便迁为洛州司马。那知狄公保奏之后,未有数日,

便身体不爽。到了夜间三更,忽然无疾而逝。在朝各官得了此信,无不哭声

震地,感念不忘。五鼓上朝,奏明武后,武后也是哭泣道:“狄卿家死后,

朝堂空矣。朝廷大事,有谁能决?天夺吾国老,何太早耶!”随传旨户部尚

书,发银万两,命庐陵王亲去叩奠,溢法封为梁文惠公,御赐祭奠。回籍之

日,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然后传旨命张柬之为相。

谁料那班奸臣,见狄公已死,心下无所畏惧,故态复萌,复思奸诈。张

① 市曹——商肆聚集的地方。

① 酝藉 (yùnjí,音运极)——宽和有涵容。

② 苏味道——唐文学家。赵州栾城 (今属河北)人。乾封进士,圣历初官居相位。

③ 李峤——唐诗人。赵州赞皇(今属河北)人。二十岁举进士,官至中书令。与同乡苏味道并称“苏李”。

④ 卓荦 (luò,音洛)——卓绝出众。

⑤ 谥 (shì,音是)法——古时贵族死后依照其生前事迹,许定一个称号,叫“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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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宗、张易之两人,愈复肆无忌惮。平日狐媚武则天,所有朝廷大臣,阁部

宰相,一连数日皆不得见武后之面。庐陵王虽居东宫,依然为这般人把持挟

制。张柬之一日叹道:“我受狄公知遇,由刺史荐升宰相,位高禄重,不能

清理朝政,致将万里江山送与小人之手,他日身死地下,何颜去见狄公?”

一人思想了一会,随命人将袁恕已、崔元、桓彦范等人请来,在密室商议。

袁恕已道:“听说武后连日抱病,不能临朝,因此二张居中用事。设有不测,

国事甚危,如何是好?”张柬之道:“欲除奸臣,必思妙计。现在羽林卫左

将军李多祚,此人颇有忠心,每在朝房,凡遇奸贼前来,他便侧目而视。若

能与他定谋,除去国贼,则庐陵王便无后虑。”众人齐声道好,说:“此人

我等皆知,事不宜迟,可令人就此去请。”当下张柬之出来,命人取了名帖,

请李将军立刻过来,有要事相商。

此时李多祚,正因连日武后抱病朝政纷坛,一人闷闷在家长吁短叹,想

不出一个善策可以将张昌宗两人除去。忽然家人来禀说:“张柬之命人请你

去议事。”不禁心下一惊,复又暗喜道:“我与他虽职分文武,他这宰相乃

是狄仁杰保举。此时请我,莫非有什么妙计?”当时回报,立刻过来。家人

去后,随即乘轿来至张柬之相府。柬之先命袁恕已等人退避,一人穿了盛服

在后书房接见。两人行礼已毕,叙了寒暄。张柬之见他面带忧容,乃道:“目

令圣明在上,太子还朝,老将军重庆升平,可为人臣的快事,何故心中不乐,

面带忧容?莫非因官职未迁,以致抱憾么?”李多祚见问,知道试探他的口

气,乃道:“老夫年已衰迈,还想什么迁官加爵。但能如大人所言重庆升平,

虽死而无怨。若以毕身而论,除国事未能报效,其余也算得富贵两全了。”

张柬之见他说了此言,也是同一心病,趁机便将除贼的话与他相商。不知后

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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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张柬之用谋除贼 庐陵王复位登朝

却说张柬之见李多祚所言,也是同一心病,趁机说道:“将军可谓富贵

双全。但不知今日富贵,是谁所致?”多祚听了此言,不禁起身流泪道:“老

夫南征北讨,受先皇知遇之恩,以致荐居厥职 。今日之富贵,先皇所赐也。”

柬之道:“将军既受先皇之赐,今日先皇之子为二竖所危,何以不报先皇之

德?”多祚到了此时,正是伤心不已,乃道:“老夫久有此心,只因未得其

便。大人乃朝廷宰相,社稷良臣,苟利国家,惟命是德。”柬之见他此言出

于至诚,也就流泪道:“此时请将军正为此事,刻下武后抱病,将军能率部

下斩关而入,将张昌宗诛绝。然后请武后养病于上阳宫,则唐室江山岂不仍

归李姓?”多祚当时哭拜于地道:“宰相之言真国家之福,老夫何敢不从。”

当时议定,柬之义命袁恕已等人出来,彼此相见,议论了一番。多祚道:

“老夫依计而行,设若外有奸人闻风起乱,那时何能兼顾?必得再有一入,

以靖外乱,方可万全。”柬之想了一会,起身道:“此人已得之矣。下官在

荆州之时,与长史杨元琰泛舟江中,偶谈国事,慨然有匡复之志。自张某入

相,引为羽林卫右将军,与将军朝夕相见。其人赤心报国,具有肝胆,何不

此时前去邀来,共议此事。”李多祚忙道:“此人实可与谋,设非宰相言及,

几乎忘却。老夫此时便去。”说罢起身,来至杨元琰府内。元琰见是多祚前

来,随即出见。看他面有泪痕,忙问道:“将军从何而来,为何面色不乐?”

多祚道:“适自宰相府中至此,闻将军从前为荆州长史,与张公意气相投,

不知可有此事么?”元琰道:“某一身知遇,惟张公一人,岂仅意气相投而

已。”多祚道:“既然如此,张公立等,有言面商,特命老夫前来奉约。”

杨元琰听了此言,心下已猜着几分,困有家人侍立两旁,不便追问,随即乘

轿同至相府。走入里面,见袁恕已这干人全在书房,无不忧形于色。入座问

道:“相公呼我何来?若有用某之处,万死不辞。”柬之道:“将军曾记江

中之言乎?此其时矣,不能再缓。”元琰道:“某亦久有此心,只困独力难

支,未敢启齿。此正为臣报国之秋,何敢退避。”当下六人商议已毕,柬之

道:“前议虽佳,究竟绝裂。张昌宗虽在宫中,他家下未必无人。莫若用调

虎离山之计引他出来,将他诛杀,岂不是好。”众人道:“若能如此,便省

无限周折,且免武后震恐。”众人直至三鼓以后,方才各散。

次日,李多祚打听得张易之每日自回家中,将宫中禁物肆行搬运,至四

鼓之时方进宫去。多祚访问清楚,当即选了五百亲信兵丁。到了二鼓之后,

借巡夜为名,向张昌宗住宅而来。合当二张诛杀,却巧张易之带了许多宫禁

之物,命两个小太监随着自己,由宫内回来。方欲进门,后面李多祚已至,

上前喝道:“汝是谁人,竟敢犯夜。”张易之见是羽林卫的军兵,那里能受,

骂道:“汝这许多狗头,不知此地是谁的府上,在此呼喝。”众兵本是李多

祚指使,为捉他而来,当时上来数人,将他揪住道:“不问是谁的门前,我

们李将军要将你带去。”说着也不问情由,早将两手背于后面。小太监想来

帮助,无奈身边俱有要物,不敢动手,只得说:“汝等勿得罗唣,此乃西宫

张六郎府前。若下放手,可获罪不浅。”李多祚见已将张易之拿住,心下好

不欢喜,随即上前问道:“汝是谁人?可从实说明,本将军自有发落。”张

① 厥 (jué,音决)职——这个职位。

② 匡复——挽救将亡之国,使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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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之连忙答道:“李将军,你我皆一殿之臣,我乃张易之,难道未曾见过么?”

李多祚喝道:“误国的奸臣,汝既说出姓名,何故深夜不在家中,带着大监

意欲何往?为我从实言明。”张易之道:“目今武后抱病,方才进宫看视病

症。蒙武后龙恩,命小太监送我回来,你何得在门前拦阻?”李多祚道:“胡

说。这太监身上明有宝物,显见汝偷盗禁物,潜运家中,该当何罪?”说着

命人将小太监身上搜查。顷刻上来数人,搜出许多物件。多祚道:“汝这奸

贼,此乃人赃两获,尚有何赖?显见家中私藏不少了。”随命兵丁分一半在

门外把守,一半同自己入内起赃。

当时呐喊一声,众兵丁将太监并易之三人拥人里面。无论男女老少,见

一名捆一个,见两名捆一双,上下里外,不下有四五百人,一名未能逃脱。

然后将张易之捆倒在地,取出腰刀,在他颈项上试了两下,然后问道:“汝

是要死要活?”张易之到了此时,早吓得魂飞天外,连忙答道:“蝼蚁还想

贪生,谁人肯死?”多祚道:“你既要活,可快命人入宫,将你哥哥喊来,

问他迁我何官,送我多少银两。说明之后,随后不但不杀你,还要感激。”

张易之不知是计,疑惑他因未升官故尔挟仇,忙道:“这事容易。”立刻命

人前去,说家中出有要事,请六郎即速回来,千万勿误,再迟便有性命之虞

了。

当时释放了一个家人,领着易之的言语,拼命的奔入宫中,照着原话说

了一遍。张昌宗正伏伺武则天安睡已毕,听了此言,便鬼使神差,随着原人

乘轿回来。以为李多祚见了自己,总要看点情分、将冗弟释放,谁知才到里

面,兵丁看见,齐声喊道:“好贼来也,莫要为他逃走。”只见你推我拥,

早将张昌宗捆起,押至厅前。昌宗见了多祚之面,还未知道是他的妙计,忙

道:“李将军快来救我。你手下兵士不知道我的权势,竟敢将我捆起,你还

不为我解下。”多祚喝道:“汝想谁救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汝欺

君误国,死有余辜,今日还想活命么?”当时吩咐将张昌宗弟兄斩首,所有

家属数百人全行杀戮。独将两名小太监放去,这两人是死里逃生,自是没命

跑回宫中。谁知张柬之、袁恕已等人,已到玄武门内。太监到了里面,正值

武后查问,赶忙奏道:“不好了,右羽林卫将军李多祚谋反,现已将张六郎

弟兄杀死。”武则天虽在病中,听说有人谋反,知道李多祚有兵权在手,赶

着起身问道:“谁人作乱?何不拿下。”此时张柬之等人皆已听见,随即在

外答道:“张易之、张昌宗两人欺君误国,久存谋反之心。今趁陛下病中,

欲行己志,又将宫廷禁物私运家中,臣等奉太子之令,特命右羽林卫将军李

多祚将两贼斩首,以杜乱萌。”

正说之间,桓彦范同敬晖等人已将太子由东宫请出,来此候旨。武后见

了他面,乃道:“是汝指使耶?小子既诛,可还东宫而去。”此言未毕,桓

彦范领着众人跪于阶下奏道:“太子乃天下明君。昔先皇以爱子托陛下,国

家王器自有所归。今年齿已长,既蒙加恩由房州赦归,久居东宫恐失民望。

人心天意,久思李氏,虽有二张为乱,群臣不忘先皇之德,故奉太子诛乱臣。

陛下春秋已高,理合静养余年,以臻上寿。从容闲暇,含饴弄孙,愿传位于

太子,以顺大人之望。”武后到了此时,只得准奏。

当时庐陵王谢恩已毕,此时正值四鼓以后,将次临朝。张柬之赴忙为庐

陵王换了天子章服,来至金殿御案前坐下。张柬之随敲了龙凤钟鼓,朝房文

① 臻 (zhēn,音真)——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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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有一半得知此事,其余尚不知道。忽然听得钟鼓齐鸣,无不惊讶,若非有

了大典,何以两器同敲?当下众臣纷纷入朝,两班侍立。再朝金殿上一望,

正是惊者大惊,喜者大喜,不知庐陵王何以复登龙位。张柬之高声说道:“在

廷文武大小臣工,兹困张昌宗、易之两人谋为不轨,张某奉太子之命,率同

李多祚等人将昌宗斩首。既蒙武后传旨,传位东宫。今日登极之初,理合排

班恭贺。”众人听了此言,无不俯伏金阶,行那君臣之礼。庐陵王首先传旨,

率百官上武后尊号,称为则天大圣皇帝,徙居上阳宫。每日请安问膳,走省

晨昏,曲尽子职。

次日,大赦天下,后人称为中宗。随又传出一道圣旨:加封狄仁杰公爵,

世袭罔替;张柬之、桓彦范、喜恕已这一干人,皆加封侯爵;李多祚封为勇

猛侯;刘豫升为怀庆府;胡世经着来京升用。其余有功大臣,哨弁偏将,无

不加封实职。从此太平无事,君明臣良,官为国家,民知君上,江山万里依

然李氏家传,社稷千秋,终赖狄公政治。

① 徙 (xǐ,音洗)居——迁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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