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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悟

作者:坐花散人[清]

第01回 图佳偶不识假女是真男 悟幼囤失却美人存丑妇

第02回 以妻易妻暗中交易矢节失节死后重逢

第03回 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屡掇巍科

第04回 莫拿我惯遭国法 贼都头屡建奇功

第05回 百花庵双尼私获隽 孤注汉得子更成名

第06回 活花报活人变畜 现因果现世偿妻

第07回 伉俪无情丽春院元君雪愤 淫冤得白蕊珠宫二美酬恩

第08回 买媒说合盖为楼前羡慕 疑鬼惊途那知死后还魂

第一回 图佳偶不识假女是真男 悟幼囤失却美人存丑妇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增光。虽然两句旧文章,今日看来真当。打米挑水村汉,拾柴做饭婆娘。一朝忽作有钱郎,也会装模作样。

                      ——右调《西江月》

  世人有何下贱?无钱便是下贱之因。有何尊贵?有钱便是尊贵之实。下贱之人,有了钱,便改头换面,自然尊贵起来;尊贵之人,无了钱,便伸手缩脚,自然下贱起来。所以说:“富贵不奢华,而奢华自至;贫穷不下贱,而下贱自生。”虽然如此说,毕竟人于此中,要各安其分便好。始贫而终富,不可忘了贫时的行径;始富而终贫,亦不可失了富时的体格。故汉光武说道:“富易交,贵易妻。”是说破千古不安分的世情。宋弘答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是表明千古当守分的正理。

  然当今之世,遵宋弘之论者,百不得一,依光武之言者,比比皆是。要知究竟,宋弘之毒,华不能悉。譬如猛兽伤身,毒蛇损命,由天注定,数莫能逃,亦付之无可奈何罢了。只是闭门读书,人前少语,到底祸患少些,若是舌出尖,有热肠,不能忍,口即是惹祸之根。故秦时,一个官人,姓上官,讳谠,号许忘,居住洛阳,是个大富长者。一日闲行市中,见几个异乡人摔打,内有一个少年,被三个长大汉子攒殴,大是吃亏。他偶然路见不平,叫令家人辈救护了他,又邀到家中,问其乡贯。却是绛州人氏,姓赵,小名唤十一郎。留他住了数日。那上官谠,适因妻妾相争,斗了闲气,几日无好情绪,不喜说话,见了朋友,拱手就别,不接一语。这赵十一郎错认是厌弃他的意思,便要相辞归去。一日,大夫人之子瑶郎,与如夫人之子神郎,年俱六七岁。两个乳母领他出来玩耍,却在鱼池边争捉一个小小金线绿毛龟,以致哭嚷起来,直嚷到里面。妻妾两个互相护短,争把乳母打骂,上官谠喝冲不开,气不过,出了内院到外书房来,愤愤的恨声不绝。这些宾客,都来叩问缘故,赵十一郎也在内中。上官谠却气愤愤的摊手说道:“都只为这拾来一个小乌龟儿淘气。”说罢,就走开了去。众人都不介意,惟有赵家这小厮年幼,他偏是路上乍相逢延归来的,误解了他的心事。原来这十一郎是八岁丧父,今已十九岁,因母亲安走邪路,他气愤走出来的。被上官谠无心一言,暗犯忌讳,他便认真有意骂他,竟不别而去。上官谠自忘怀了。却过了十二三年后,秦(下有残缺)。

  ……是细丝锭。他见了,吃了一惊道□□□□□□他也不去领这孩子,竟将柴篮倒空,将锭装了半篮,将枯叶盖好,背了就走。背到家中,坐了气喘,喘息未定,只见曹有华将布衫兜了一升白米归家,道:“肚中饥了,快烧粥吃。”见庄氏没有柴,又坐到在门槛上,便骂起来。庄氏道:“不要慌,不要嚷,有一桩天大好事,在此对你说。”有华道:“好事不好事,且饱了肚皮再处。”庄氏道:“你要吃粥,篮里来拿柴。”有华将手柴篮里一把,只见多是雪白细丝锭,他就吓呆了,低声道:“你那里偷来的?”在庄氏道:“那里好偷?”遂一一说了缘故。

  那有华即同妻子往坟墩里去,只见那孩子也不哭,还坐在棺材上,抓了两把锭儿搬弄。见了有华,嚷道:“阿伯,阿伯!”将锭递与有华。有华接了,看看。一棺材都是银子,庄氏只拿得一角,他对庄氏道:“天色晚了,雪又纷纷下了,料想无人走到坟墩里来。我索性等夜静了,偷对过舡坊里那只小船来,尽数载他娘去,可不是一生受用。”他竟同庄氏将布衫先拿些兜了,又抱着孩子道:“我儿子,想是你的造化。”同庄氏回到家中,放了孩子,先将一小锭银子,走到村中店里,借剪子剪些来,沽了一沙锅酒,买了一大块猪头肉,又买四块豆腐。店主人道:“生意好,大开子,今晚天色寒冷,想是要请人么?”有华道:“身上冷,无籍凭,只得做个里牵棉。”笑笑去了。谁知到了家中,天色已晚,肚里又饿,心上又快活,从不曾这等放量大酌。夫妻两个,你一碗,我一碗,碗头风,一吃吃醉了,两人竟好好睡去了。

  不道事有作怪,两人睡去,同做一梦,梦见一个白衣童子,一个黄衣童子,嚷进门来道:“我在大雪中等你领我归家,你吃得好醉,竟不来了。那前日领我来的,又要领我到别处去,我不耐烦,只得住在你床下了。恐你不知,我们对你说声。”两个一同惊醒,已是四更天了。听得外边风又猛,雪又大,冷又冷得紧,有华对庄氏道:“我方才得一梦。”如此如此说了。庄氏道:“奇怪,这是我方才梦见的。”也这般这般说了,道:“你那里如我梦。”两人细说,一毫不差。有华想道:“是了。这注财香,必是我的,如今在我床下了。虽然如此,趁此雪大无人到此,我们明早先去拿了棺材里的,然后慢慢掘床下的。”

  两个天明起来,煮了饭吃,悄悄到坟墩里去,拿棺材里的银子,只见一棺材枯骨,并不见一些影儿。有华道:“是了。这财香原是儿子的,我们原领他来坐着。”忙去抱那儿子,可煞作怪,孩子道是天冷,杀猪一般这样哭,再不到坟里来。两人无可奈何。庄氏道:“昨夜之梦,还要我住在你床下,如今我们快去挖床下看。”于是两人竟到屋里来,关了门,拿了锄头,到床下一掘,掘到二尺深,只见一堆都是细丝锭,与棺材里边一样的。拾了银锭,下边都是金锭。有华快活苏了道:“原来银子是活的,怎么昨日明明在棺材里,今日走在我床下。”把金银堆满一床,夫妻两人只顾拜,拜了,两个商量道:“如今有了这些银子,是财主了,不可再住在此处了,必须先寻一所大房子,来搬了场,再请钱亲家公、亲家母来做了帮手。有事要他商议商议。”

  原来这三岁孩子,在周岁时,已攀了一个做长工的钱大女儿。当日曹有华走到钱大家里,见他妻子在檐下舂米,便道:“亲家母,老钱在家么?”那妇人道:“今早见天色冷,主人家去打米了。”有华是认得他主人家的,竟走到城里来。只见钱大也走归来了。途中遇着钱大道:“曹大老,你来干什么?”有华道:“有句话,特来寻你商量。”钱大道:“你可是要到我主人家去借印钱种春熟么?”有华道:“不是。我要你在城中寻一所屋,搬搬场,因乡间忒野难住。”钱大笑笑道:“让他野,又何妨碍。料想湖里强盗,不来寻到你家。”有华道:“如今不是这等说。我与你到我屋里,去吃杯酒,细细商量。”那钱大见他说话有些跷蹊,道:“亲家公,莫不你近日有些生意了么,怎么请我吃起酒来。”有华道:“你随我来。”钱大随了就走。只见有华身边将一锭银子,放在店上,抵了二千钱,酒肉鸡鱼之类,买了一篮,与前日光景大不相同。钱大到了他屋里,有华道:“一发接了亲家母来。”不一时,钱大妻子也来了。钱大见他做事来得希奇,道:“亲家公,不道你近日大有利市?”有华然后道:“不瞒亲家说,其实有些利市,所以要商量,寻一所房子,到城中来住。就是这里,也要寻几间,搬两位亲家在内住了。还要买几亩田,相烦与我照管照管。”钱大道:“可知亲家得了浴大射香,要到城中去。请问亲家,大约要得多少价钱的房子?”有华道:“价钱多少,不好拘定得。”钱大暗笑道:“待我将大些的试他一试看。”因道:“我主人家,城中有身下自住的屋,近来当了塘长,又当粮长,又打官司,急要银子用。将一半或典或卖与人,如今现出空在那里,不知亲家用得着么?若用得着,我就去说。”有华道:“他要许多银子。”钱大笑笑道:“典他的,要五百两;绝他的,要八百两。一应厅堂房屋楼子书房,后边假山园亭,一色端正。只要打扫打扫,今日成交,明日就住得。”有华道:“既如此,还是绝买他的好,烦你去取个经帐来。”钱大夫妻两个听说,各将舌头一伸,暗暗大惊道:“这也奇了。”钱大便起身道:“亲家既如此,我去讲定实价,并拿经帐来。做个中人,强如做长工,但不要哄我。”有华道:“当真要屋,那个哄你!”

  钱大一经走到主人家讨经帐。主人家道:“那个要?”钱大道:“我们亲家公要。”主人家笑道:“你那亲家公住在乡间的,你可不认错了。想是要租一两间,租是不要经帐的。”钱大道:“我们曹有华,近来大发了财,恐怕乡间野,任要搬到城里来住,所以要剥一所大房子。我闻得主人家要卖屋,故来相求经帐,学做个中人,怎么认错起来?”主人家大惊道:“就是前日来借米的曹有华么?这也奇了。”即写一经帐与他道:“若绝买,实价要八百两,倘一并现银,再让他四五十两也罢。”钱大道:“晓得。待我对他说。”接了经帐,急急来回复有华。只见有华问了实价,七百五十两,将银一一兑足,拿条搭膊装了银子,叫钱大也装了一搭膊,竟到主人家来成交。那主人家见曹有华来成交易,老大吃惊道:“他那里有许多银子?”家人道:“外边沸沸扬扬,说曹有华掘了藏。”主人家道:“可知他银子如此现。”那主人因他有了银子,就奉承他几分,口里叫声:“有老。”吃东道时,甚是绸缪。曹有华央人写了文契,将银一并交足。主人家见他爽快,因道:“我房子甚空,你就搬来也使得,家伙少一缺二,我家尽有,任凭借用。”有华道:“多谢,多谢!”

  有华别了主人家,一路归来,乘便到典衣店里,买了几件绸衣服,夫妻儿子一齐穿了。收拾进起屋来,就顾了前村同伴做工的孩子。顾了小厮,居移气,养积体,摆踱起来,与乡间习气,大不相同了。又有几个奉承他的,来掇臀放屁,他也时常把些酒食来请人。又买了二三百亩田,造了几间班房,与钱大夫妻住了,替他做催子,他自己种过田的,田中利弊,再无人欺得他,所以田中甚是其利。又放债米,堆当米谷,本多利多,竟大富起来。家中讨了几对乡间人来服侍,买了些湖荡做了冰窨,竟无利不往,亦无往不利。曹有华竟做了匠门塘第一个财主了。

  却说那儿子渐渐长大起来,甚是伶俐聪明,肥头胖耳,面大口方,请先生教他读书,便贡个秀才与他,遮个门户。那有华,始而人叫他是老曹,继而人叫他曹叔叔,末后俱叫他是曹大爷。那儿子,始而人多叫他乳名,继而人便叫他小大爷。他一做了秀才,那有华与人商议,要人改口叫相公。这几个帮闲的道:“莫若出一谕单,贴在门上,一则见得令郎是个秀才,二则人皆晓得称呼了。”有华道:“有理,有理。”于是,即教儿子写个告条,贴在大门上道:

  示谕家人各佃知悉:本宅大相公,的系真才入学,自今以后,老大爷改称老相公,小大爷改称大相公。除已往不不究外,合行出示,如违定行送官惩治,不贷。特示。

  那儿子学名叫曹成器,表字取个孟瑚。自做了秀才,竟是在行,又且会撒漫。在学中做秀才,甚行得通,结社、当会走声气,又有几个无耻的名士去奉承他,“曹盟翁”、“曹社兄”,叫个不了。他也簇新妆未起来,带顶飘飘巾儿,穿领阔带大袖子直身儿,大红方舄鞋儿。小厮撑了锡顶伞儿,家人拿了红毡包儿,准日三朋,在街上摇摆,好不燥睥。只有一件,心上甚是不快。独那位尊夫人,乃是贫时攀就长工的女儿,虽长大起来有得吃,有得着了,终是有种出种,又黑又麻又粗蠢。两只金莲长尺二,一双玉笋像擂捶,尊相正合着相书上四句道:

  立如松,走如风,声如钟,背如弓。

  到做亲之日,还不晓得道个万福。惹了他,动不动乱喊乱骂,指手划脚。丈人钱大,又住在庄上,也是个顶尖粗蠢的,又不好难为他。因此每每饮酒中间,对着相知朋友,只管叹气。

  一日,有个在门下讨求吃饭的相知,叫做许弄生,在座。见他叹气,又平日打听得三分心病,因道:“孟老兄这样神仙中人,有什么不遂意?这样长吁短叹!”孟瑚道:“人各有心事,不可以告人。”弄生笑笑道:“小弟虽不是袁天罡,也算得个李淳风,已猜着七八了。这事有何难处?如此闷闷?”孟瑚见他说得着意,便接口道:“兄以为易,我道甚难。我只恨那宋弘这厮,对汉光武说了这两句,所以就不好依得许敬宗对唐高宗的说话了。”弄生道:“何必如此。世间少什么崔莺莺、卓文君。吾兄若有意于风情,只怕谢鲲的梭儿世间绝少,韩寿的香儿世间尽多。”孟瑚笑笑道:“只是我少这样窍,还须兄帮衬帮衬便好。”弄生道:“这个当得。”两个笑了一回,又吃了一回酒,别了。

  却说那许弄生,是个最不正路的人。听了这句话儿,他留心要弄曹孟瑚几两银子度日。他一头走,一头想,心上就生一计出来。暗笑道:“妙,妙!”一走就走到一个小朋友家去。那小朋友姓孙,名韵士,年纪十七岁,生得眉清目秀,原与许弄生有一手的。见了弄生道:“老兄何来?”许弄生醉醺醺的道:“扰了老曹,特来讨口茶吃。”韵士道:“且坐,待我拿茶与你吃。”弄生嘻着脸道:“我有桩银子作成你,赚来买东西吃,可好么?”韵士道:“老兄作成,极妙了。”弄生扯住他,在耳边低声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回。韵士大笑道:“这甚使得,只是作事不可相背便好。”弄生道:“这个自然。”两个作别了。

  到了明日,只见许弄生又走到曹孟瑚家来道:“孟老,夜来多扰,我看今日如此春天,风和日暖,一路桃花乱放,我意欲同吾兄去闲步步,可得暇否?”孟瑚道:“我没甚忙。”弄生道:“闻得南园二郎庙,烧香的女客,两日盛得紧,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孟瑚道:“使得。”两个携了手,一路看去。只见二郎庙前的烧香船,若大若小,拥挤无数。那些年少的妇人,轻盈袅娜,如花似玉。曹孟瑚看得眼也花,奔得脚也酸。正看得高兴,只见又有一只小鱼船来,中间坐着一个缟素妇人,你道生得如何?

  妖冶风情天与措,青瘦香肌冰雪妒,滴滴樱桃红半吐。一树梨花初番雨,海燕空惊无处去。含情凝睇倚江滨,疑是洛川神乍起。

                  ——右调《小梁州》

  那许弄生远远望见,慌忙报与曹孟瑚道:“又有一个绝色妇人来了。”孟瑚似失心风的,飞奔去看他上崖。谁知只因这一奔,众人便拥满在岸边,跳板也没处放了。只见那船中那个妇人,牡丹头,白春罗细堆纱花的袄儿,臂上金镯露出,两个丫环扶着,欲起船来,见岸上人太多,道:“不要上岸了,等人散一散再处。”口中说着,将金扇掩了口,坐而不动。那许弄生与曹孟瑚,看得忒肉麻了。那妇人见了,不觉笑了一笑,对家人说:“你在庙中去拜拜,点了香烛,化了纸马回去罢。”把鬓儿掠一掠,将孝包头上蜜腊金结一擎,又往外一张坐了。只见家人庙中烧了香,下船来回复道:“香烛点了,纸马化了。”妇人道:“如此,叫船家开船罢。”那船家竟撑开船去了。弄生同着孟瑚,烟也似沿河而奔。那妇人见他随着船走,又笑一笑,伸手把帘儿垂下。孟瑚对弄生道:“你可见他对我笑么?”弄生道:“还是对我笑。”孟瑚打一下道:“放屁!他明明爱我,你怎么夺人之好。”弄生道:“且慢!不要动这样虚火。”孟瑚想道:“但不知他住在那里?”弄生笑道:“你请我一请,我就同你去访他出来。”孟瑚道:“请到不难,你如何便访得他出。”弄生道:“我自有个绝妙诀窍,一访就着。”孟瑚笑道:“当真要请,请了要寻还我的,不要骗来吃了。”就丢开手。弄生道:“你试试我的手段看。”孟瑚道:“我今日走得倦了,一事两勿当,就在酒店中请你。”两个进了店,孟瑚将一块大银子,对酒保道:“蹄子熏鸭鲜鸡,再做了一锣鲭鱼面,时新果子。酒要状元红。”酒保道:“是。”少顷,搬了满台,你一杯,我一杯,吃得一个不亦乐乎。孟瑚道:“请便请了你,且说如何寻法?”弄生道:“你不晓得这只船,就是南潼子门的船,方才我有心,船上的水牌,及船家的面脸,我已细细记着。今夜少不得原歇在那边,我只说要叫船,寻着那船家,就问你今日揽了那一家的生意,一问就得知下落了。”孟瑚笑道:“有窍,有窍!还是你。但如今就去便好访着了,明早到里书房来回复我。”弄生道:“是。”作别去了。

  孟瑚归家,一夜睡不去,细想道:“必是个孀妇,若得他上手,也不枉了我老曹这个风月财主。”只见明日清早弄生来了,嚷道:“我是上八洞神仙,果然一访就着。”孟瑚忙道:“是那等样人家?”弄生道:“是个少年孀妇,住在西园左侧,也是大人家,新守寡的小姐。”孟湖笑道:“我也是仙人,我心上也道是个孀妇。是便是了,你有何妙计,可以括得他到手便好。”弄生道:“你这样性急,且是说得这样容易。”弄生道:“闻他还要到西山烧观音香,你如今将一二两银子,也定只船再去看他,或他有些意思,便好算计。”孟瑚道:“凭你,凭你,只图上得手谢你。”弄生笑道:“论起来,你这样着魂,上了手,要谢银一百两。”孟瑚笑道:“若果然弄得上手,五十两如何?”弄生道:“取笑还是当真?”孟道:“当真。”弄生道:“既如此,先拿些来香香手,还你一图就成。”孟瑚道:“你真有这本事?”弄生道:“岂不。”遂将一包银子在桌上一拍,道:“看本事还钱。”弄生道:“不是夸口,说经了我的手,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即将银子袖了,又道:“将一两去定船,我再打听确了,即来会你。”于是弄生风也似去了。

  又隔了两日,只见弄生走来道:“船已定了,不想那妇人前日伤了风,病起来,道还要隔两日去烧香哩。”孟瑚道:“不要哄我。”弄生道:“这样可是个人相知间,哄你什么?”于是又去了。又隔了一日,只见许弄生笑嘻嘻奔来道:“我为你费尽心血,闻得他病虽好些,还不提起到西山去。被我以借坐为名,坐在他间壁乡邻人家,那人家姓何,其人叫做何老官。我细细问他,做什么生意的。那老儿道:‘我老人家与王宅看看门儿。’我便接口:‘哪个王宅?’他便道:‘我们是■山人,因去年相公死了,娘娘是个小姐,年纪又小,被族中期负他,他权住在这里。里边无人,我替他管照管照门儿。’说罢,手中拿把酒壶去买酒。原来此老是爱这杯中物的。我道:‘何伯伯,我借坐了半日,肚中饥饿起来,意中也要买壶酒吃,敢趁便同买一买么?’那老儿道:‘这个何妨。’我就在十两头里,拿一块来与他道:‘何伯伯,央烦你去替我买了几只熏鸡,一只蹄子,买了三斤好酒,余的找了钱罢。’那老儿见我大开手,就道:‘你一个人吃这么多。’我道:‘相知间,同你吃三杯,你不要破钞了。’老儿笑笑道:‘初相知,怎么倒要扰你?’又口中说:‘我就去买。’不多时,俱买来了。我与他,你一杯,我一杯,饮酒中间,被我细细问他。原来王小姐是个■山人,最爱风月,极喜兑好首饰打扮,爱着绕地长裙。两个丫环,一个叫春云,一个叫绿梅。王小姐又会吃酒,又会做两句歪诗,又喜时常在门首玩耍,我如今同你到那里去走走,或在门首再看他。看看或者有些好光景,不消到西山去得,也未可知。”孟瑚道:“既如此,今日就去,只看缘法,可凑巧否。”

  两个急走到西园那边来,只见旷野间,一个大墙门前一带杨树,杨树边果然一个穿白的妇人,倚在丫环肩上,在那里闲看。许弄生忙拽孟瑚的衣袖道:“你看,你看。”曹孟瑚一看,宛然是船中的那个。孟瑚踱来踱去,恨不得上前去扯他一把。那妇人见孟瑚看得着相,含着笑,低声对丫环道:“这个人恰像前日二郎庙里,跟着我们船走的,为什么倒在这里?”孟瑚听得二郎庙三字,道:“他有心,所以记得。”因此一发狂荡起来。那妇人对孟瑚又笑了一笑进去了,叫声:“春云,关上了门。”那丫头口便应了,又立在门首望望,那孟瑚见旷野无人,竟大着胆,上前去一个肥偌,道:“姐姐可认得二郎庙里的人么?”那春云道:“认得。你是什么人?没廉耻。”嚷起来。弄生忙道:“姐姐不要嚷,我们就是你们何伯伯的相知。”春云道:“就是何伯的相知,也不该如此不尊重。”弄生道:“他是书渴子,我央何伯伯来赔你的礼罢。”春云关了门,进去了。

  只见许弄生走到隔壁去,会了何老儿,来对孟瑚道:“你须将些礼物,托何老儿送与春云,做个后来相识。你方才也可如此造次。”孟瑚将一两银子,递与弄生,弄生去了。少顷,出来道:“好了,可见银子是好的。那春云见送银子与他,欢喜得紧,如今倒有一半功夫了,春云与何老两个是脚了。”孟瑚道:“如今计将安出?”弄生道:“要此速成,要费些大银子哩。”孟瑚道:“只要上手,银子我不论。”弄生道:“既如此,我有一计,你明日去买南京花绸二疋,金枝松一只,走盘珠十颗,分外将元色背褡缎两个,大红汗巾两条,送与二个丫头。外将酒一坛,白银四两,送与何老儿。我与你一总拿去,先到何老那边一揖,竟送与他,坐在他身上,说你里边家主婆,已有意的了。你落得做个人情,将银子买果儿吃,他受了。再将礼回他,转送与春云,也是这等说,不怕他不肯的。”孟瑚道:“也罢,我如今去备起来,你与我拿去,或就了谢你。”弄生道:“我去还你停当。”

  又隔了两日,果然许弄生跑过来道:“着了!你快快整备去做新郎。”孟瑚大喜道:“如何了?”弄生道:“我送了去。那老儿见了银子与酒,欣然道:‘不妨,我有个道理。’他先将珠子及金枝松,拿进去问小姐道:‘小姐,有好珠子与赤金首饰在此,一个人要兑的,小姐可要么?’王小姐道:‘要是要的,只是没银子。’他就道:‘小姐若要银子,可以缓得的,就到冬间与他来也罢。’小姐将珠子看了又看,道:‘好白珠子。’将松枝看了道:‘金子赤得紧,不知共要许多银子?’那老儿道:‘不知。他这个人就是我相熟的,昨日说起,他说在二郎庙曾见小姐来。我说小姐喜欢首饰,他故把来兑的。’那小姐见说二郎庙那人,他就顿一顿道:‘既如此,教他明日来当面议议价看。’那老儿见他会意,就说还有南京花绉要一起卖的。小姐笑道:‘你一发拿来看看。’四件通收了。你如今进去面议,看光景,相机行事,我来帮你。”孟瑚听了,忙向弄生唱个喏道:“多谢。”

  于是连忙打扮齐整,与弄生竟走到园侧首,等到晚间,只见那何老儿道:“来了么,待我先去说声。”少顷,只见何老道:“小姐在门首了。”孟瑚于是竟走进他门里,大着胆,唱个喏道:“小姐,珠子首饰,用得着么?”那小姐将衣袖掩着口道:“要是要的,只是要许多价钱。”孟瑚道:“既是小姐中意了,小姐是在行识货的,任凭见赐罢了。”那妇人笑了一笑,竟叫春云走到孟瑚身边来。低声道:“珠子只值十两,金枝松我要做使用的银子,小姐说,叫你夜间到后门首,悄悄进来兑。”孟瑚嘻着脸道:“一一依小姐。但今夜银子,准要兑的。春云姐要烦你帮衬一帮衬。”那春云将孟瑚瞅一眼道:“月又好,你来便是,只管说。”孟瑚低声道:“可要与那何伯伯得知么?”春云道:“不必相闻他。”春云回复那小姐,小姐把手儿同孟瑚一招,进去了。那孟瑚忙来对弄生道:“如今是了。只是今夜我胆小,你便住在左近,进去时,千万与我看看,我先送二十两银子与你用用。”弄生道:“好呀!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四十,两头一齐要的。”孟瑚道:“便罢,我也带得百金在此做使费。”弄生拿了四十两,又道:“再拿十两,一两一封,封在身边做使用。不管丫环孩子见了,即与一封,这便无言,又有护卫了。”孟瑚道:“说得有理。”于是与弄生打点不题。

  却说孟瑚果然等到夜深月上了,悄悄走到后门,只见春云已立在门边,见了孟瑚,把手一招,低声道:“来。”孟瑚悄悄走进后门,春云已拽上了门,孟瑚忙去勾住春云,春云带了笑,一推道:“臭王八,老婆在里边,不要这样猴急。”一引引到仓房里。孟瑚道:“卧房在那里?”春云道:“你随我这里来。”又走到里边,三间一带花厅,果然清洁齐整,甚是幽雅。两边俱是花卉。只见那妇人浓妆艳服,初不是日里光景了,灯下看看,愈觉妩媚。两人相见,各说心话。王小姐道:“妾自二郎庙一见,直思想到如今,不道又承厚情,今得一会。”孟瑚道:“小生一介书生,蒙小姐错爱,许接芳容,粉身难报。”只见一个丫环捧茶来。吃了茶道:“酒已排在东边书室里。”孟瑚道:“夜深了,夜饭不消扰罢,恐酒误了正事。”小姐笑道:“这样性急,不日里来了。”孟瑚也笑道:“其实日里就来的。”王小姐道:“既如此,请坐了,快饮三杯。”孟瑚忙忙吃了道:“收了罢。”欲火如焚,就去搿那王小姐。小姐一推道:“丫环在此,羞答答,你先去睡,我净净手,卸了头面就来。”那曹孟瑚走到床前,见喷香的被窝,脱了衣服,就钻下去。

  那妇人即下了帐子,脱了外衣服,正要上床,只听得外边一声喊响,道:“不要放走了。”孟瑚吃一惊,忙爬起来,已是挤了一房的人,道:“好好小姐,做得好事!”把王小姐一把拖出房去,两个把火把一照,又把曹孟瑚赤条条拖下来道:“做得好事,拿刀来。”只见一个人把一柄雪亮的大刀,犹先杀汉子,再杀淫妇。孟瑚吓死在地下,口里但喊道:“列位饶我狗命,但凭要我许多银子,况且不曾动弹。”一个人道:“你这狗才,快杀,快杀!”只见王小姐在外乱哭道:“不干他事,是我不是,饶了他,杀我罢。”又有一个人道:“既如此,问这狗头将许多银子来买命?”孟瑚道:“一千,一千。”那人道:“少,少。”孟瑚道:“再加二百。”那人道:“口里说有何着落,只是杀了罢。”孟瑚慌了,又喊道:“不要忙,我有一相知在左近,叫做许弄生,教他来,银子就有了。”那人道:“既如此,你说在个所在。”孟瑚道:“在何伯伯门首。”只见一个人去了一回,扯那许弄生来了。孟瑚飒飒大叫:“老许救我。”弄生道:“怎么不小心做出来,如今教我来怎么处?”孟瑚道:“我有银子在家里书房中橱里,你与我拿一字去,对我父亲说,悄悄拿一千二百两,来救我的命出去。不要悭吝,左右前日所得之物,原是我命中的。千万,千万!作速,作速!”那许弄生急急讨了他字去了。

  到了曹家,已是半夜,曹有华方微睡觉,只听得门上有人叩门,说:“寻老相公去救大相公命哩!”有华听了,吃了一吓,忙跳起来,见了许弄生。弄生道:“令郎有字,老伯且看了说。”有华接字一看,上写道:

    照字发银一千二百两,男里书房橱中自有,可速兑足。着一家人同

  许弄生拿来,救孩儿之命,不可稍迟,不可稍吝。前日之物,原男命中

  之物也!千万作速。

  男成器百拜

  那老儿看了字,问了情由,叹口气道:“罢,罢!左右是他的。”爱子之心胜了,只得一一兑足。弄生急急拿了就走。等银子一到,天将明了,这些人将银子兑了,又叫孟瑚写了甘服。放他时,又道:“如今割了一只耳朵罢。”孟瑚慌了,又求道:“饶了罢,我身边还有百二十两,一并送了罢。”然后逃命回来。

  路上一路叹气道:“一饮一酌,莫非命也。一个美妇人,若上了手,用掉这些银子,也不懊悔;如今白白里送与他,又加一吓。”归家闷闷不乐,又没趣得紧,及至妻子得知了,又被他嚷骂了三四日。骂道:“没廉耻的王八,虾蟆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我与你一橹一船,有甚不好?弄出这样事来。”埋怨得曹孟瑚进不得,出不得,于是静坐在书房里没瞅没睬。

  过了几日,一日对家人道:“你去请许相公来闲话闲话。”家人去了半晌,回复道:“不在家里。”孟瑚又隔了月余,心上想道:“不知王小姐如今怎么样了?可惜负了他,又害了他。那个捉奸的,不知他的是什么人?如今事冷了,我去打听打听看。”于是慢慢走走到西园左侧,走来走去,一些动静也没有。立了半日,只得在近边人家借住了,问道:“前边野里高竹面的是什么人家?”那人道:“是南京张翰林的花园。”孟瑚指着道:“是这一带杨树里边。”那人道:“怕不是。”孟瑚道:“前日闻得有个实山王家住在此?”那人道:“那里有什么王家?自从张之问了封钊的,近日有一班光棍,私与他看门的说通了,借住了月日,如今已去了个把月了。”孟瑚暗惊道:“难道他俱是骗子?我如今寻许弄生问他。”一口气走到弄生家来,只见门也锁着。问问乡邻,乡邻道:“近日同一班人说南京去赶节了。”孟瑚满肚里疑惑不信。

  时近也月了,孟瑚道:“如今科考年时,我且干名遗才到南京去耍耍,趁便打听他下落。”孟瑚果然到江阴老去,有了遗才科举。来到南京,寻了下处,场期已近,忙去纳了卷回来。从大功坊过,只见这些秀才,纷纷道:“应天府府尹,昨日拿了个假关节,撞太岁的,今日审,看他如何审法?”一人道:“只可惜这个美少年,何苦做这样事。”又一个道:“就是那两个小年纪的,还不上十六七岁。”一个道:“今日未结收监,明日还要打了枷号在贡院前示众。”那孟瑚听了。也不在意。明日清晨,他有心去看,一走走到大功坊,只见一丛人拥了几个人,各带三百斤的枷,打了五十棍,血淋淋的扛来。孟瑚齐上一看,吃一大惊道:“那小后生的面孔,与王小姐一般,后边两个与春云、绿梅无二,后边一具竟是许弄生!又有一个,就是个何老伯,又有两个,却不认得,想一想,一个宛然是前日持刀要杀我的。”

  看官!你道巧不巧,原来前日曹孟瑚与许弄生说了,他就定这一计,叫孙韵士扮了王小姐,韵士两个■友,扮做丫环,何老去暂租了张家花园。先叫韵士在二郎庙烧香,后约送礼,夜间相会。几个做定圈套,恐怕出丑,临时捉奸,又勒甘服,使无后言。当时孟瑚看得亲切,却不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孙韵士与许弄生偷眼瞧见曹孟瑚,将头低了。孟瑚要挤上问他,转一念道:“罢了,骗又骗了,如今又天报了。”却去问旁人道:“为何拿了他们?”一个人道:“你不知这一个后生,就是这四个人的■友,他们都是大骗子,在这里骗了几个书生来,骗了许多银子,在院子里嫖。吃醉了,走出门来,谁想落出一个纸包在地,包上写大主考视窍两件,竟被主考家人拾着了,私订他到了寓所,急去报了主考。主考写书与府尹密拿的。昨日审明,今日要立枷枷死。”孟瑚也不敢说自己被骗的话,走归下处道:“天这样近的。”

  乡试回来,再不思想结识美妇人做风月事了。从此安心与妻子欢好如故,后来生了四个儿子,家事依旧挣好,大富起来。请先生教儿子读书,俱进了学;媳妇俱攀读书人家,至今温饱如初,诗礼传家。可见为人便当安命,再不可起妄想的念头。所以说:

  妄想便心痴,痴心便着迷。

  失财几丧命,觉后始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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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以妻易妻暗中交易矢节失节死后重逢

  蝴蝶双飞鸳并宿,护水穿花,美满芳情足。舞絮游丝虽满屋,劝君须把春心束。大稚绿娇,红香簇簇,柳乱花歌,缭绕空交遂。莫道天公多反复,沾茵堕园因相续。

                     ——右调《蝶恋花》

  这首词,单道天下才子佳人得相配偶,再不可又生外心。自古佳人与才子,谁不愿各得所配。情同鱼水,气洽椒兰。然古今偏有多少缺陷的事。那些自负为佳人的,他自己既有绝世的风姿,心上无不想与绝世人才为匹,于是即嫁了个平常的丈夫,他还道配非其偶。可奈天公作怪,偏苦苦要将极愚极蠢的发付他,不但不晓的嘲风弄月,抑且全不解惜玉怜香。于是守分的,只好学吟断肠集的朱淑真;那不守分的,便未免要做不守寡的卓文君了。虽然,这还是妇人易于自守。至若男子汉,自负为才子的,他自己恃了些才貌,又那个不想配绝世的佳人?更笑天公作怪,又苦苦偏要将粗俗至丑陋的,奉与他,为良家至宝。所以诸葛孔明之妇,面如锅底,然天下如孔明这样安分的,能有几人?故古今才子,未免问柳寻花,偷香窃玉,这也怪他不得。若是三生有幸,有才的男子,竟得了绝世的佳人,成其夫妇,这岂不是人生极难得的事。故荀奉倩得配了个公主,他一生恩爱,为妻子有了热病,不难解衣冻体,以熨其热,至死后,不言而神伤。自叹曰:“佳人难再得。”是终身不再娶而亡。所以才子得遇佳人,真可死心塌地,虽有毛嫱、西施在侧,总之非我所好了。

  不道人情难料,事有不然。偏又有一等得了美人为妻,又要去惹闲花,沾野草的。天公知道,岂不恶其淫心无厌,于是即以其人之淫,还报其人之身,使闻之者,略加警悟。在下得诸传闻,颇觉新异,聊述与看官醒一醒睡。

  话说清朝初年,福建州府地方,有一乡绅,姓赵名虞,字舜生。所方二十一岁,即连科中了进士。面庞生得清秀无比,又且饱学多才,娶了个阴贡生的女儿为妻。那妻子阴氏,名唤丽贞,年纪少舜生两岁,真是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性格极其聪明,体态极其柔媚,少而挑花捺绣,大而作赋吟诗,件件俱精,般般皆妙。自从嫁了赵生,身虽两人,性合一付,你唱曲,我便吹箫,我吟诗,你便作赋,嘲风弄月,朝歌暮弦,恩爱异常。外边人羡慕他,因编四句口号道:

  佳人配了佳人,才子嫁了才子。

  天成一对夫妻,不数弄玉萧史。

  却说赵舜生既为美人才子,又得娶了个丽贞的才子夫人,亦可谓志足意满,终身再不思量渔色了。孰知那赵舜生,心偏不足,他性最爱的是偷情。丽贞身边有几个丫环,虽则串眉,终碍着丽贞不酸之酸,所以不能畅其所欲,心上想外边结识几个妇人。又亏中了进士,恐碍官箴,所以在那家人妇人面上,未免着意起来。这个毛病犯着,随你贞洁的仆妇,再没一个脱白了。

  一日,正闲坐在书房里,只见一个贯走熟的媒婆,名唤鲍一娘,走进书房,对着赵舜生叩个头,道:“闻得老爷近日要寻对家人,书房里用,小妇人寻得一个绝妙的在此。年纪不上二十三四岁,男的又老实小心,女的又温柔勤俭,原是南直■山县人,因兵乱逃到这里来的。如今无所倚仗,故思想投靠人家,其实是好人家女儿。”舜生道:“唤他进来看看。”鲍一娘即便出去,唤那两个人到书房里。那夫妻两人见了舜生,双双叩个头起来,立在一边。舜生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里人?”那人道:“小人是■山人,唤名孙仁,妻子韩氏。小人从幼识得几个字,妻子女工也会几件的。只因世乱,无处生理,所以出来的。”舜生仔细一看,只见韩氏生得唇红齿白,一双俏眼,两道弯眉,不觉着魂起来。对鲍一娘道:“女人你领进去见了奶奶,着他住两日,拣一吉日成文契罢。孙仁,你住在书房里伺候,有事差你。”于是鲍一娘领韩氏到里边去,见了奶奶。

  却说阴夫人身边,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丫环,一个名唤芳兰,一个名唤金菊。那两个俱与赵舜生有一手儿的。当日韩氏见了奶奶叩个头,阴夫人对鲍一娘道:“是新来的,见过老爷了么?”鲍一娘道:“是老爷收用,着老身领他来见奶奶。”阴夫人道:“既如此,芳兰你同去吃了饭,晚间权与你宿。俟做了文契,去他个房头儿住。”鲍一娘见奶奶吩咐定当,告别去了。

  韩氏同芳兰吃完了饭,就在房中服役。其时乃七月天气,到了晚间,服侍奶奶,在后轩茉莉花边洗了浴,出来到卧房中梳晚妆。韩氏将沙兜扇儿打扇。正在那里打扇,只见赵舜生踱进来,见了韩氏问道:“芳兰怎么不打扇?”奶奶道:“芳兰洗浴去了。”舜生又与夫人说了两句闲话,遂悄悄踅身到茉莉花边,只见芳兰对着壁儿,赤条条在那里洗浴。舜生隔着花盘,伸过手去把他屁股一摸,那芳兰呀的一声,骂道:“金菊小淫妇,那个与你耍子。”口里骂,回转头来一看,乃是家主公。舜生低声笑道:“不要骂我,有句话儿问你:那新来的,今夜与你同睡么?若同你睡,要你帮衬一帮衬。”芳兰道:“老爷吩咐,我晓得。只是你快去,有人来了。”舜生听了,一闪出去了。

  芳兰浴完,即叫金菊姐:“你去替新来的孙阿婶来洗浴。”于是韩氏走来也洗了浴,随着芳兰吃了夜饭,在月下乘凉。原来是日应该金菊,并一班家人妇女,上班服侍家主公、家主婆吃夜膳。故此芳兰甚是空闲,因与韩氏乘凉,说些风凉话耍子。芳兰话间取笑道:“孙阿婶,你今夜要与我做夫妻了。”韩氏笑起来道:“你还是黄花女儿,我自然是你的丈夫”芳兰笑道:“你讨我便宜,我今夜偏要骑在你身上。”韩氏笑道:“任人来骑,不怕你。”两个取笑了一回。芳兰道:“我们去睡罢,明日是我上班,要早起的。只可惜这样好月色。”韩氏道:“两回在外奔走,我也倦得紧,眼儿渐渐做瞌,要去睡了。”于是两人同到厢房里,上床。韩氏脱了衫儿和小衣,睡着。芳兰道:“孙阿婶,天色热,小衣沾着身子,汗渍渍不好,还是脱了爽利些。你怕月光照着,将单被儿掩掩就是。”韩氏听了果然脱去。又说了几句闲话,竟鼾鼾的睡去了。

  芳兰见他睡着,即轻轻跳起身子来,坐在净桶上小便。只见窗外有手把他一招,他就意会了,即便走出来,却是赵舜生走来。携了他手道:“新来的可曾睡着么?”芳兰道:“睡着了。小衣已被我说他脱下,如今你自去,悄悄行事。”舜生道:“他若喊起来,你须急急掩住他的口,我明日赏你。”芳兰道:“晓得。”于是舜生赤条条,轻轻走到床边一张,月光正照着帐子里雪白半截身子,两只小脚儿弯着,直挺挺的打鼾。舜生不觉欲火如焚,揭起帐儿,轻轻跨上床,将被儿悄悄揭去。(此处删去17字)韩氏睡梦中,直跳起来,已被舜生紧紧压住,动也动不得,只得喊道:“什么人?”三字未完,被芳兰走来,双手掩着嘴儿,低低附耳道:“是老爷,不要作声。”舜生口里道:“我爱你,你顺了我,我多与你银子买果儿吃,做衣服与你穿,孙仁我另眼看顾。”(此处删去90余字)干事才完,韩氏忽然垂泪道:“我被老爷蛮做,污了身子,明日羞答答,如何去见奶奶?”舜生道:“是我先说通了,奶奶爱我,容我如此,再不妨的。”于是起身,即忙闪到自己房里,将一锭银子,递与韩氏道:“与你买东西吃,后日还要照顾你。”说罢去了。芳兰又道:“我们老爷极好的,到我房里一次,一定有银子赏我的。我不瞒你说,如今枕儿边还藏着七锭在这里。”韩氏无言,只得拿了银子,同芳兰睡了。心上暗转道:“不已意逃难出来,投靠人家,思想夫妻一处,谁道做出这样丑事来。如今这里决然难住,思量起来,通是芳兰那小淫妇做路害我,如今不若再偷了芳兰枕边的银子,做了盘缠,原同丈夫回乡去过日子的好。”算计已定,睡到天明,清晨起身,芳兰上班,服侍奶奶去了。韩氏悄然向枕边偷了他两个锭儿,藏在身边。

  却说阴夫人起身,叫芳兰:“你去把面汤来,问新来的,可会梳头么?”韩氏忙应道:“晓得的。”于是与夫人梳头。赵舜生在床上跳起身来道:“好热,好热。”见了韩氏,即看着阴氏道:“奶奶头儿竟梳得好,只是新来的身上衫儿腌■,要他近身服侍奶奶,有汗衫与他一件换换。”夫人道:“我有件绸葛布的半新衫,金菊拿来与他。”于是韩氏接金菊的来穿了。舜生洗脸抹了身上,便往书房里去。韩氏服侍奶奶吃早粥。早粥过,韩氏禀奶奶道:“小妇女寓所,有两件旧家什,前日来了,无人看管,今日要同丈夫去看看。”夫人道:“我家老爷收用你们的了,今日去,可即搬了来,明日成文契。”韩氏道:“晓得。”便走到书房里,同孙仁去见赵舜生。舜生道:“待孙仁去,你不消去罢。”韩氏道:“有几件衣服我自要去拿的。”舜生道:“拿了就来。”两个别过了。

  出门在路上,韩氏对丈夫道:“我决不去靠人家的。我与你如今原到家里去,别寻生理过活。”孙仁道:“怎么这等说!赵家待我尽好,你我两口到家,靠甚过日子?这等人家,求之不得的,你到说出呆话来。我若依你家去,盘缠那里来?”韩氏道:“你不要管,包你有盘缠。且到寓所,急急收拾停当,对你说。”于是两人到了寓,开了门,只见韩氏在腰间摸出三锭银子来,对孙仁道:“六七两银子,尽够去了。”孙仁吃惊道:“你那里来的?”韩氏不说被赵舜生强污之事,只说与芳兰同睡,在他枕儿边拿的,我算来路上盘费,只消三四两,剩的还可做个豆腐本钱,去开豆腐店。这原是我处本行,尽可度日,强是在人家叫别人老爷、奶奶。”孙仁道:“我也出于无奈,今既有了银子,事不宜迟,必须连夜去便好。”随即唤一只小船,说过三两银子,包送到■山,两个下了船,竟望■山去了。正是:

  鲤鱼脱却金勾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赵舜生,是晚不见韩氏夫妇回来,他还道少年夫妇,在寓所过了夜,明日自然来的。到了明日午间,还不见来,心上有些疑惑,因唤家人赵祥吩咐道:“你去对鲍一娘说,已约定今日成文,怎么昨日孙仁夫妇两个,倒去了不见来?”赵祥领命,到鲍一娘家,同去寻孙仁夫妇。及走到寓所,只见门儿锁着,乡邻道:“昨晚已搬去了。”连鲍一娘也不解其故。赵祥只得回来。一路走,走过福州府前,见街上人,男男女女,纷纷奔窜。也有挑了行李的,也有抱了儿女的,各有惊惶之状。赵祥问道:“为甚你们如此?”其中有一个人应道:“你还不见府场上的牌么?”一头说,一头飞也跑去。赵祥心上吃惊,忙走到府场上,只见竖着一大扇硬牌,粘告示一纸。上写道:

  征南大将军示:照得国之废兴,自有历数,本将军提兵躬讨,所下州县,士女有壶浆之迎,人民慰云霓之望,故示尔福州府军民人等知悉,大兵到处,鸡犬无惊,尔等居民,照常艺业,毋得惶惧。特示。

  却说赵祥见了告示,心上着了忙,飞也似回来,报与家主。谁知走到门首,自己家里也在那里收拾逃难。赵祥问道:“老爷在那里?”他的老婆道:“老爷府中太爷请去,议守城了。你还不快来同我收拾。为避难之计,却慢腾腾地闲讲。”赵祥见说,只得到自己房里收拾。刚刚收拾得两个包囊,随那赵舜生去的家人回来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兵已进城,老爷与太爷俱绑去了。”只这一句,吓得阴氏奶奶酥了半边。于是思量无计,慌忙脱了高底弓鞋,拆开了,将底板挖空,把些碎金子和粗珠子塞满在内,依旧缝好道:“惟此可以为难中救急之资。”于是将来看了,叫芳兰道:“你也与我将些银子,做个小褡缚儿缚在腰里。”方才缚得完,只见家中寂然,不见个影儿,急叫芳兰道:“你跟我到前厅看看,难道许多家人,通不问我去了。”

  两个刚刚走到前厅来,忽见四五个兵丁,提着雪亮的刀,赶进来。见了阴氏,一个劈头一刀砍来,芳兰见砍家主婆,往后一跑,跑出后门逃了。谁知这一刀砍来,阴氏眼快,向庭柱后呀的一交跌去,有一丈多路。这刀却刚刚砍着了庭柱,有二三寸深,拔也拔不出。阴氏虽则躲过了一刀,心头又跳,两腿又抖起来。料逃不脱,跪在地上,只顾拜,只顾哭,口里道:“将军饶命。”那兵丁见砍不着,心里遂转道:“这妇人是不该死的了。”却把阴氏仔细一看,却见他姿容绝世,态度幽闲,声如莺啭乔林,身似风吹弱柳,便道:“我不杀你,你随我去做我的浑家罢。”阴氏听说,大哭起来道:“既如此,不如杀了我罢。”那兵丁原是个总兵官,他也不睬,竟对两个兵丁道:“与我好好扶他上马去。”两个兵丁不由分说,将阴氏气抱上马,一鞭竟到营里。阴氏下了马,想要寻死,又无空隙,垂泪心上转道:“既不能死,毕竟免得他玷污便好。”左思右想,心生一计道:“有了。且待他来,相机行事。”真个:

  虽然不算□□□里陈平,也应赛过□□女中诸葛。

  却说那总兵官,又抢了个妇人,一哄回营。他到了营,整顿些酒饭吃,也叫阴氏道:“你也吃些。”阴氏道:“我有病,吃不得。”总兵官道:“你有什么病?”阴氏道:“我患暗疾。”总兵官道:“什么暗疾?”阴氏道:“其实我有沙淋血败病,因方才吓了,如今正发,一些也动弹不得。”总兵官听了,笑笑道:“也罢。”对兵丁道:“煮些粥儿与他吃。”是夜人静了,总兵官来求欢,阴氏叹道:“日里对你说有病了,你既不杀我,又何苦害我?你既要我作浑家,俟病好,择吉成亲,方是正理。若苟且要我相从,不如杀了我,这事断然成不得的。况你何取苟合之人为妻子?”那总兵官是正性的人,一片话说得欢喜起来,道:“有理,有理!我如今不强你了,且等病好了,再处。”于是去把其余的妇人,行其一乐,再不与阴氏缠了。

  自此之后,阴氏诈病过日子,密图脱身之策。不道福州已定,不及月余,大将军忽发令箭,撤兵凯旋。那总兵官匆匆收拾起行。阴氏听了,老大一惊道:“我正图本地脱身,不想要去起来,如今怎么处?”只得痛哭随行。在路晓行夜宿,受了忧愁跋涉,不道真病起来。方行到苏州,只听得江南巡抚来接,即禀大将军道:“海中近日巨寇猖獗,据崇明县为巢穴,敢借大兵一剿。”大将军见说,即时差总兵,提兵往剿。令箭一出,刻不留行。那总兵官只得随船随马,行到■山地方,心上道:“此去海中不多路了,我将家眷行李,安顿在寺观中,单身前去。剿平了,带他们回去末迟。”于是将阴氏与妇人暂寓观音寺里,然后领兵下海。

  谁知海上打听得大兵来,即便扬帆别处去了。那总兵官到崇明县里,已被海寇弄得人民逃散,子母分离。他见十室九空,不胜叹息。因走一处,只见路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凄楚啼哭,见了总兵官来便跑,却被他向前一把捉住。一眼看去,却是生得齐整。他就转个念头。道:“我要将福州妇人为妻,奈他千难万阻,病又不痊,不如这个又生得好,又是闺女,我竟将他成亲去。丢了福州的,有何不可。”算计已定,即问那女子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坐在这里?”那女子哭道:“我父亲姓王,是个秀才,因海上抢掠,将父亲杀死。我同母亲逃难,不道出城,被人挤散了,我又脚痛,走不动,所以坐在这里。”那总宾官道:“既如此,你权住在我营里,我着人找寻你母亲来与你如何?你母亲可知是在崇明县里,谅不到别处去的。”那女子只是哭,不则声。于是竟将此女到营中,差兵丁四下寻访,果然寻了一日。到第二日,一个兵丁见一老妪在海边哭道:“我的儿呀!父亲又死,你又不知那里去了,我命恁苦,不如跳在海中,到也干净,只是我怎放得你下。我的儿嗄!”放声哭个不了。那兵丁往前扯住道:“老人家,你为甚哭?”老妪道:“其实我有一十七岁女儿走散了,寻不见,意欲跳下海去。”兵丁道:“我们拾得一个十六七岁女子,也说不见了母亲,你可随我去认一认看。”老妪听说了,随着兵丁就走。谁知事有凑巧,老妪一到营中,那女子听得是母亲声音,便急跑出来见了。抱头大哭。哭完,女子道:“为何一时不见了你,如今亏都督爷差人寻着了你,你我该叩个头儿谢他。”那总兵官见说,笑道:“不消谢,但我有句话与你们商议。我尚未娶,你女儿又大了,我要他做奶奶,你老人家丈夫又死了,料无人养膳,你把我做女婿,我将你做岳母,养老在身边,你女儿又有亲人在一处,可不好么?”那老妪无可奈何,思量家破人亡,只得道:“既蒙将军救了我们,如今但凭将军罢了。”于是那总兵官领了他母子到■山来。

  却说阴氏在寺中诈病,准日蓬了头发,将荷叶汤洗了脸,黄瘦得不像样。总兵官既得了处女,又有众妇女取乐,要阴氏的念头,顿然冷淡了。他一面报捷,一面收拾回京,竟将阴氏抛在观音寺里去了。临去时,方对阴氏道:“我已不要你,随你怎么回去罢。”于是阴氏住在寺中空屋里,自言自语道:“我虽脱了他的玷污,只是单身女子,怎么得回乡。”左思右想,渐渐切己的一日三餐,不能应用起来。那些众和尚见兵丁已去,巴不得将房屋行扫干净,见抛一女人在内,心上又焦躁起来。因商量道:“怎么叫他出去便好。”内中一个老和尚道:“待我叫他出去。”走来对阴氏道:“娘子,你那里人?”阴氏道:“我是福州人。因破城掳了我来,不想害病,抛我在此。我要回乡,怎奈孤身难去。”老和尚道:“娘子差了。这里到福州,有二三千里路,一个女人如何去得?只是在寺里住甚不便,况且日逐用度那里来?须要算个常便方好。”阴氏听了,不觉两泪扑簌簌流下来。老和尚道:“据小僧愚见,只有一策,只是我出家人,不好说得。”阴氏道:“我是难中人,你但说何妨。”老和尚道:“除非权且嫁了个人,目下可以度日,以后又好图回乡。不然,衣食不周起来,可不枉送了命。”阴氏无计可施,见他如此说,肚里转道:“千辛万苦得脱到今日,若竟死了,那个得知,连两根骨头也无人收拾了。不如权且嫁人,嫁时节相机行事,谋个回乡的计策。”即答应和尚道:“如此也罢,只是急切里,那个要我。”老和尚得了阴氏的口风,道:“且再处。”走去对众和尚商量。只见内中一个和尚叫道:“有了,有了。这个人绝对即时可以遣得这妇人出去。”老和尚道:“是谁。”那和尚道:“寺门前孙豆腐,他死了妻子,已有半年。说与他,包你就成。”老和尚笑道:“有理,有理。待我去与他商议。”

  于是走出寺门首,见孙豆腐正在那里洗豆腐缸,老和尚将手一招道:“老孙来,有一桩好事作成你。”孙豆腐忙走来道:“师父,有甚作成?”老和尚道:“我有一头亲事,一钱不用,绝妙的与你作伐。”孙豆腐笑起来,道:“好是好的,只是手中之钞,一日做得四五升豆腐尚卖不完,思想要成亲事,可不是虾蟆在阴沟里,想天鹅肉吃么?”老和尚道:“不是这等说。这妇人是兵丁抢来的,不要了抛弃在此,又没人要你主婚钱,又不要乐人、花轿,走了来就是,包你半文不费,只要吃口白饭,在你身上也是容易的。”孙豆腐听了,不开口。老和尚道:“待我对妇人说说看,或者姻缘也未可知。”老和尚竟来对阴氏说:“寺门首有个做豆腐的老孙,年纪不上二十五六,为人也伶俐,会做生意,可肯嫁他么?”阴氏道:“我也是好人家儿女,落难在此,怎好嫁他!虽如此说,烦师父问他,只要认得福州这条路,若扶持得我去,包你有老大好处。”和尚又去说,孙豆腐道:“若说福州这条路,我却烂熟,只是有甚好处。”老和尚道:“既如此,不要管,娶了他,还你好。即于是夜老和尚送阴氏到孙豆腐家来,那孙豆腐请尊和合纸,买斤肉,煮块豆腐,欲留老和尚。和尚道:“阿弥陀佛,不扰你。”进寺门去了。

  那孙豆腐接了几家乡邻,吃了一回酒,各散讫。看那阴氏身也不动,孙豆腐道:“你既嫁我,也要帮我牵牵豆腐便好。我看你娇娇的,不是这种人如何好。我且问你,你是那等出身?”阴氏道:“你问我出身怎么?我其实是个奶奶出身,无奈被兵抢来,强要奸我,我誓死不从,所以撇我在此。我今不是嫁你,要央你领我回去,我重重将百金谢你,所以允了。”那孙豆腐听说是奶奶,巴不得尝一尝奶奶的滋味,便道:“我讨你做妻子,帮做人家,你说央我送归谢我,这是虚帐。你既是奶奶,我也不敢要你为妻,但是今夜权与我睡一睡,明日寻个机会,送你回去,如何?”

  却说阴氏自想道:“我今不合嫁了他,若不与他些甜头,他用强也是正理,又不见好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得道:“既如此,你身子肮脏,烧锅汤来洗个浴,与你睡。”阴氏自己在营中,和衣睡了多时,也思洗一洗澡了。于是烧起汤来。孙豆腐自己浴了,又换汤唤阴氏来浴。阴氏只是脱了内衣去浴,孙豆腐见了他肌肤,玉也似一般白的,欲火难禁,卸下衣裳,不由分说,竟用强将阴氏掀倒在浴盆内,大畅其怀。阴氏只得逆来顺受。浴完起来,阴氏道:“我顺了你,你务要送我回去的呢。”那孙豆腐得意了,道:“娘子,我今实对你说罢,福州我再不去的,你休想要我领去。”阴氏大怒起来道:“为什么再不去的?”孙豆腐道:“我当初也是逃难,与妻子到那边,不过去靠个乡绅人家。那乡绅叫做赵舜生,我妻子住在里边一夜,竟偷了五六两银子,就连夜逃回的。有时有个做媒鲍一娘,说去他不知怎么样支吾了,所以我今再不敢去的。”阴氏听了他一片言语,暗暗吃惊道:“原来就是孙仁。那时节他不曾来见我,我家老爷是夜去偷他妻子,想是与他的银子,所以他不别而行,老爷再不提起。”因暗暗叹口气道:“原来他奸了孙仁妻子,我如今偿他的债,可见男子再不该做这样歹事的。檐头滴水,点点不差。”

  因而又心生一计,转口答他道:“原来如此。既如此,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家老爷是姓钱,也与赵老爷相知的,我今既失身与你,纵然归去,岂不羞杀,叫我如何见人?如今有句从常话,与你商量。”孙仁道:“怎么商量?”阴氏道:“我是奶奶出身,嫁了你不可做豆腐,须做个财主便好。”孙仁笑道:“说这样痴话!靠豆腐度日,两口尚且不周,财主将什么来做?我晓得了。自古道:‘若要富,靠水磨。’我如今靠他一千年,少不得是个财主。”阴氏道:“你不要着忙,我有道理在此。你剪刀将一把来。”孙仁笑道:“又奇了。”把剪刀递来道:“要剪刀何用?”只见阴氏脱自己穿的弓鞋,将高底一拆拆下来,里边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儿。包儿里盘着一串雪白滚圆粗珠子,将来放在台上道:“我当初逃难时,藏在高底内,以为难中之用。不道今日用着他。你与我将去大户人家,兑三五十两银子来。”孙仁见了,心上又惊又喜,果然将去一兑,半价儿换了四十两银子,孙仁急拿归。只见阴氏叫他在典衣铺中,买了两个铺盖,又买了几件衣服:“如今你与我唤只船来。”孙仁道:“唤船怎么?”阴氏道:“我当初有三千银子,藏在福州府后,钱家花园里太湖石侧首,再无人晓得的。我如今悄悄寻我乳母的老儿潘老,夜间同去掘了,连夜回来。并潘老夫妇俱载他来。买一所大房子,置几百亩腴田,再寻一对家人,与潘老看管,收租放债,然后与你做夫妻,快活过日子,这不是财主么?”一席话,说得孙仁躁脾,不觉跳起来道:“娘子如此,自我再世的娘了。我们如今快去,只是一路或者还有费用,盘缠或不足,如何?”阴氏道:“我还有些东西在此。”又去左边脚上,拆下高底,又有些碎金子,一兑又兑了二三十两银子。连夜锁了门下船,望福州进发。话休烦恕,不免晓行夜宿,渡水登山,一程一程,两人竟到福州地方了。

  却说阴氏望见了福州城,只见六街三市,依旧人烟凑集,与往时竟差不多。孙仁道:“如今已到了,挽船在城外罢。”阴氏道:“摇到城里去的是。潘老住在城中间,与钱家园相近,近些好干事。”孙仁只得依他进城歇好。阴氏道:“船已歇定,如今我有句实话对你说明,你若依我,彼此有益,若不依我,只怕你性命也难保!”那孙仁听说,老大一惊道:“千辛万苦到此,指望做个财主快活,怎么倒说出吓人的话来?”阴氏道:“我就是赵舜生老爷的奶奶。因当时被总兵官杀入家中,将我掳在营里,要我为妻。我寻死不得,设计骗他,不曾被他污玷,幸而又抢了十七八岁的女儿,将我撇在寺里,得遇了你。此时我左思右想,若不顺你,你必不肯领我到此,故权失节,因设计赚你来。今若依我,便作速到府西边,问着赵家,只说我前日同妻子住在■山,不道近日遇着奶奶,被总兵抛在寺里,我问明白了,送到老爷处,以赎前日不别而行的罪。如此老爷必着人来接我,我去亦不说你强奸我一段,只说总兵官要奸我,抵死不从,弃了我,亏他送我归来,这是我的恩人。如此赵老爷必感激你,我叫他赏你几百两银子,原不失为财主。你若不依我,我即叫喊起来,说你奸骗,我自然有人认得,报与赵老爷知道,可不是性命难保的事么?”这一席话,说得孙仁毛骨悚然,随连连叩头道:“求奶奶宽恕。”阴氏道:“千里长途,亏你送来,难道忘了你的情?这不必虑及。”

  于是孙仁忙向府西去,果然一问就着。走到赵家门首,只见门前依旧热闹,听见里边铮铃鼓钹之声。孙仁刚走进门,劈面遇着了前日的赵祥,赵祥道:“你是老孙,前日为何不别而行去了,如今那里来?”孙仁道:“我特送奶奶在此,须你通报一声。”赵祥道:“呸!说鬼话。你■山人,又来撮空了。我家奶奶被兵丁杀死,今日正在此念经追荐他,那里说起。”孙仁道:“你不信,到我船里认一认,就晓得了。”赵祥忙走进去报知赵舜生。原来当初赵舜生,因太守请去商议守城,被平南将军并太守捉到营里去。及投顺了,又追留数日,始得放归。见家中家伙抢散,妇女杀死几个。因七月间,天气炎热,死尸腐烂,不能识从,及走到房中,不见阴氏奶奶的影儿。正在仓皇之际,只见外边一个老儿走进来,张头探脑的望。赵舜生看见,叫道:“你是什么人?”那人走近前道:“老爷,小的是芳兰的父亲。”舜生道:“芳兰在那里?我正要问他,奶奶那里去了?”老儿道:“那日小的闻城中乱,正往城中来打听,途中劈面撞见女儿急急的跑,我道:‘为甚如此慌张?’他道:‘不好了,我同奶奶刚走到前厅,只见一淘兵丁赶进来,将奶奶一刀砍来,我在后连忙转身就跑,性命不顾的跑,直跑到此,天幸遇着了你。极妙,我同你到乡间一躲,再作区处。’因此女儿在小的家里。两日闻城中平定了,女儿叫我来打听老爷安否。”赵舜生听罢,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奶奶已被杀死,想在这几个死尸里边。”哭定了,便道:“我如今没有人服侍,你作急领了芳兰回来。”那老儿竟去领了芳兰来,与赵舜生一处,权做奶奶的替身。

  是日,赵舜生正想念阴氏,在家里做道场追荐,一闻赵祥通报,忙唤孙仁问其备细。芳兰还不信道:“我亲眼见兵丁杀的,怎么还在?莫不我眼花看错么?”赵舜生即同孙仁,一径赶到船边,只见阴氏坐在船舱里,望见赵舜生上船,两人抱头大哭。同道:“今生不能相见了,谁知原有会的日子。”即唤轿子抬到家中,和尚还在堂中礼忏,阴氏对舜生道:“足见你念我的好情了。”合家俱出望外,齐来叩头叫喜。那芳兰叩过了头,忙问道:“那日我亲见狼勇的兵,把刀砍奶奶,我急了即跑的,如何奶奶得脱了?”阴氏道:“见刀砍来,我一吓向后跌去,不见了你,不想他砍了庭柱,我得不死。不道被他捉我去,要污我,被我哄他有沙淋病,待好了顺你,因此得免。谁知天幸,他又抢一个,将我抛在■山寺里,恰好遇着孙仁,我说了赵老爷奶奶,他不忘旧,看顾我,我即拆高底鞋内的珠子兑换了,做了盘缠,叫他唤船领我回来,一路小心服侍,其实亏了他。”那赵舜生听罢,忙留孙仁到书房里吃酒饭,自己谢了他道:“我重重送你个礼。”自此赵舜生竟同阴氏进去了。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却说孙仁一连住了数日,毫不见动静,只见人家送盘盒的,差使女问慰的,家中备酒庆贺,准日闹个不了。孙仁独自一个,走出走进,甚觉无聊,心上道:“我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且去别他,看他怎么样?”于是去见赵祥道:“大叔,我要谢老爷奶奶一声,明日要回去了。”赵祥道:“我与你传进去。”阴氏得知,也不则声,又隔了两日,忽然叫丫环唤孙仁到后厅,只是在屏风里边道:“孙仁,闻你要回去,我想你又无家无室,不如住在这里,做些生意罢。”孙仁道:“奶奶说得是,只是无本钱。”阴氏道:“你果肯住在此,我自有处,你且住着,我停当了,复你。”于是阴氏又进去了。

  是日晚间,赵舜生赴席回家,阴氏道:“孙仁要回去,你怎么打发他?”赵舜生道:“我两日处得一百两银子,意欲多与他几两,所以尚在此设处。”阴氏道:“他又无家无室,多与他没相干,不如有空租房与他一所住了,他年纪不多,妻子又死,不如把芳兰这丫环配了他,将百金与他做本钱。如此足以报他好处了。”赵舜生口中唯唯道:“只怕芳兰不肯。”谁知芳兰想道:“家主婆杀死,可为专房之宠,谁知又复归来,依旧做了丫环。”心中甚是不乐。一闻了这句,肚里道:“一夫一婢到好。”自古道:

  宁为鸡之口,毋为牛之后。

  合偷一条牛,不如独偷狗。

  因此阴氏问他,他就道:“任凭奶奶做主。”那阴氏安排停当,即唤孙仁说明了,即择个吉日,又将百金妆奁赠了芳兰,叫孙仁收拾了利房,舜生分外又赠了百金,竟与芳兰为妻。

  孙仁是日得了芳兰,那夜两个颠鸾倒凤了一回,芳兰道:“我如今问你:怎么当初来靠老爷,明日就走了。”孙仁笑道:“不瞒你说,逃难无盘缠回去,只得投靠人家。不道我们妻子,在里边取了五六两银子,有了盘缠,连夜走了。”芳兰笑道:“你可晓得其中四两银子,是偷我的。”孙仁道:“原来如此。那二两又偷谁的?”芳兰道:“不好说得。是夜老爷去偷他,他不肯,喊起来,被我掩住,老爷强奸了他,他垂泪,所以老爷与他的。”孙仁道:“可知他明日说,我再不去靠人家,急急要回去。去时得了个怔忡心痛病,不上一月死了,原来是你害他的。”芳兰带笑打他一下道:“如今我身子赔你,难道还不好。”孙仁笑道:“论起赔来,已有人先赔过了。”芳兰道:“不要乱话,奶奶是古怪的,肯与你胡乱做事!”孙仁道:“不敢欺。”遂将观音寺前的事,一一说个备细。芳兰叹口气道:“如此,老爷大折便宜了。”正是:

  官人喜做偷情事,赔个丫环又折妻。

  却说孙仁一时说了,忙吩咐芳兰道:“你再不可在人前提起。”芳兰道:“这个晓得。既如此,我们住在此不安,日后老爷倘有些知觉,你就不便了。不如趁此时别了他,竟到■山住,彼此得宜,且奶奶必然乐从的。”于是孙仁走到赵家道:“一来谢声,二来禀过老爷、奶奶,原要回乡去。”只见赵舜生不在家,阴氏叫赵祥出来传话道:“奶奶说:‘正该如此。’叫芳兰姐进来,还有句话吩咐。”于是芳兰进去,阴氏另将二十两银子,私赠他道:“你去好好做人家,不必牵记我。凡事口要谨些,切记,切记!”芳兰意会道:“这个自然。”拜别了。两人下船竟到■山,将二三百金运用起来,后来果然做了财主。

  大凡大人家,家主与家人媳妇有染,不为大过。不值竟有此小失节奉报,所以先生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实为千古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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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屡掇巍科

  人分男女欲偏存,漫道风流不可言。

  三百由来传郑卫,圣人深意莫轻论。

  传曰:“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又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见男女之欲,人有同心。故孔圣人亦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孟夫子亦曰:“知好色,则慕少艾。”即如大舜,他娶了娥皇、女英,后来南巡不返,崩于苍梧、娥皇、女英思想他,哭的眼泪,渍在竹上,都成斑斑,这不是女相思的都头。即如文王,欲配后妃,而未得的时节,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不是男相思的领袖。然“相思”二字,出自大圣大贤,凡夫俗子未可轻冒。然亦不能轻冒,此是为何?大约男子有几分才色,然后可以慕有才色之女,而有才色的女,亦悦其慕我,于是彼此依慕而不得,则名曰:“相思”。女子有几分才色,然后可以慕有才貌的男,而有才貌之男,亦爱其慕我,于是彼此交慕而终不得,则名曰:“相思”。若无才貌之男,无才色之女,亦欲效颦而为,反侧思服之态,这直谓之浪荡了。然有才有色的男女,彼此思而不得,且思而终不得,则相处大是苦事,此亦出于万不得已,而滴泪成血,郁情成病,原非古今佳人才子所乐从,亦非世间佳人才子所乐闻。故在下今述一佳人才子,慕而即得,不必相思,而能畅其所欲的,为看官们解一怀抱。

  话说福建建宁府有一人,姓王,名兰,字畹香。父亲是个甲科,只因幼孤,母亲陆氏抚养,爱如珍宝一般。人材又生得唇红面白,眼秀眉弯,就如粉捏成、玉琢就的。年纪到十五六岁上,聪明伶俐,大而诗词歌赋,小而书画琴棋,无件不晓,且无件不精。一时无论大小男女,若认得王畹香一面,就道是有窍不俗的了。所以外边称慕他,起一绰号,叫做“赛西施”。然虽如此,那王畹香自恃才貌无双,未免傲睨起来,心上立个主意道:“朋友非有才有貌的,不与相交;即有才貌,而非年纪相仿者,不与亲密。”因此日逐往业,通是建宁府一班美少年。

  那少年中,更有两个出色的。他便与为至友。一个姓吴,名雅,字澹仙。那吴澹仙更是生得清秀精致,衣服穿来,件件喷香。穿上半年三个月,不乱一个折儿,不染一点污儿。俗人在座,他就寻个事故,一溜烟去了。一个姓韩,名璧,字连城。又是一个古怪的。他才貌不必说,性喜清谈静坐,又酷爱花卉古董,家里收拾三间书室,题曰:“仙仙窝”。窝中四时奇花异卉的盆景,排列满庭;名画古玩,排列满屋。他二三知己外,不乱交一人,只是闭了门,焚柱名香,烹壶香茶,展玩诗画过日子。他两个偏与畹香情投气合。因此三人,你在我家谈谈,我在你家坐坐,真是寸步不离。

  忽一日“仙仙窝”里牡丹盛开,韩连城留他两个小酌。畹香道:“我们对名花饮美酒,不可无诗。”三人大家联句起来,畹香道:“就是小弟占先起韵。”道:

  洛下清姿百卉王(畹),亭亭玉立压群芳(连)

  日笼翠袖娇生影(澹),雨润朱颜粉腻光(畹)

  一捻敢矜妃子靥(连),三旬如挹令公香(澹)

  东皇另有滋培在(畹),根拨应教胜洛阳(连)

  三人联毕,你赞我,我赞你。畹香道:“我今看起来,建宁偌大一府,其实求才貌两擅的,再没第四人了。今夜名花良月之下,我们结拜了兄弟何如?”连城道:“极妙,极妙!”于是跳起来,重整杯盘,向牡丹花下奠了酒,设了誓,各序年龄。畹香长连城一岁,连城与澹仙同庚,但澹仙十一月生,连城六月十五日生,长五个月,于是畹香居长,连城居次,澹仙居末。挨次同在花前,拜了四拜,设誓道:“我们兄弟三人,自今日始,不但生同居,死同穴,如贫贱富贵,出处患难,俱要同享,不可相背。如有背者,与日俱亡。誓毕,那三人俱住在“仙仙窝”里。

  畹香道:“两位老弟,我们这样人才,自然为天下美女所爱的,但不可轻渎了。后日娶妻房,同要拣个极美的,倘本地没有,不妨在他州外府去。”连城道:“有理。我正有个愿心,意欲要去完一完。”澹仙道:“二哥有什么愿心,我与你完成。”连城道:“有一个母舅,住在广西浔州府,那浔州府风俗,与另处不同。别处男子寻女人,浔州府是女人寻男子的。他们更有个寻法,有趣得紧。”畹香道:“怎么有趣?”连城道:“他们闺女到十四五岁,要先寻个男子过癞。过癞了,然后每年春间打扮了,到名山胜行游玩,到尼姑庵里烧香,广采舆论,定个高下。才貌兼绝的,定为状元;才貌全的,定为榜眼、探花;有才无貌,有貌无才的,挨次俱为散进士。先定了,然后择婿匹配他。他们择婿,更有个择法。一年春间,结三个社,正月十五日叫梅花社,二月十五叫做桃花社,四月十五叫做兰花社。正月十五梅花社里,合成美女,俱在尼姑庵里,以烧香为名,选看烧香的男子。其时先聘几个少年孀妇为房师,极美者为大主试。这些少年男子,晓得的俱来挨挤女人,还中了,即着丫环请去。在尼姑庵里,原各分了房,先试外才,继试内才,得意了,然后送与大主考再试。又得意了,即记上题名录,定个高下,以俟三月十五桃花社再考。那桃花社更妙,合城美女依然来尼姑庵里烧香,那些美貌才子选过的不消说,还有不选的,依然混在中间挨挤,以凭美女的眼力再选。选中了,依然又请去。其时先精选定几个名妓为房师,以才色双绝的为大主考,亦各在尼姑庵里分房,先试外才,继试内才,俱无嫌了,然后送与大总裁,逐一再试。又无嫌了,那时大总裁即各送一物,或金扇、汗巾之类为贽,依然记上题名录,定了第一、第二,以俟四月十五兰花社会合。兰花社比前两社不同。这次合城美女,到尼姑庵烧香,俱同了母亲及前两社的大主考房师来。那时这些已选中的男子,俱打扮得齐齐整整来候。其时大总裁即着丫环请进到各尼姑房里,状元会状元,榜眼会榜眼,依次先会过,然后归家行聘成婚。这是极妙的,我们要个美女为妻,岂可不去。”畹香与澹仙俱手舞足蹈起来,道:“有这样趣事,怎么不急去?我们如今就去,也还可以赶得来年春社会。难道我们兄弟三个去,不俱夺他鼎甲来受用受用么!”于是三人议定,各收拾行李在一处,在家只说到广西贩药材来卖,家里俱信为实言,俱有一二百金一个作本钱。那韩连城道:“我兼去望望母舅。”三个人唤了船,别了家人,一路竟望广西进发。

  晓行夜宿,不上半月,到了广西地面。连城上崖即去寻这母舅。那母舅姓刘,名辉,字吉光。他见外甥来望他,喜出望外,道:“外甥,我想得你紧,合家俱好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韩连城道:“同两个结义兄弟,来这里买些货物,特来望望母舅。”吉光道:“两位尊姓?”连城与他两个通了姓名,吉光道:“就是尊友,也不消寻寓,竟住在家下罢。家下有一小园,在城北,幽雅可若,送茶饭又便”二人谢道:“极承雅爱,住园只得要叨扰了。至于盘缠尽有,不消费心。只是买货要相烦来看看,并玩耍处,亦烦指引一指引。”刘吉光笑道:“这个容易。”当夜吉光备个夜饭请他三个,因问连城向来些家常,并讲些闲话。见他三个言词潇洒,面貌丰丽,笑道:“三位这样美少年,怎么出外挡风冒雨的做客?”又笑道:“可不闻少不入广的话么!”王畹香也笑道:“因不信这句,偏要试试。”吉光笑道:“当真要试,我这里有个试的所在,似三位美貌,早晚出入要小心,不要在街坊幽僻处闯一闯,就要闯入迷魂阵里去,就欲出而不能了哩。”原来本地男人,有几分才貌的,俱已入了社,人人晓得,不必说了。若有未入社的,这些社中诸女,使人各处缉访,更使旧主试立个遗珠社,专收此等男人,俟来年春社考定,以便匹配的。其未入社之先,但凭旧房师主试,考试玩耍,所以吉光叮咛这句,不想三个少年心性,正要他们收去。正是:

  安排香饵钓金鱼,谁识金鱼爱香饵。

  当时三人安放了行李,随略买了几件上细药材,吃了饭,就在街坊上东闯西闯。不道闯到一个所在,只见半村半野,一带垂柳新荷,荷池边露出一座朱楼,楼上纱窗开处,珠帘半钩,下倚着一个极艳丽的妇人。年可二十左右,且自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

  牡丹头,如云高耸。蝴蝶鬓,似翼低垂。松花倩色软纱衣,一捏身材斜倚。娇滴滴,秋波一点。翠弯弯,浅黛双歌。尖尖玉手傍香腮,怎不教人心醉。

  却说妇人见了三人,似惊骇的一般,只顾斜着俏眼儿看。三人见了,踱来踱去,也似个蚂蚁嗅着香酥,没法的看个不了。不道少顷,只见楼上忽抛下一条大红绸纱汗巾儿来,三人飞也似去拾。你扯我夺,楼上看了,大笑开口道:“不消夺。”又抛两条下来,大家抢一条来袖了。那个楼窗里的妇人,就不见了。三人正急得没法,只见下边角门开处,走出一个丫环来道:“娘娘请三位相公说话。”三个如闻将令,即随了丫环就走,走到门里去,一看却是一个花园。进了门,一带竹屏,走过竹屏,就是三间亭子。亭子中间,名花古玩甚是齐整,四边俱种无数名种菊花,花上俱有小牙牌,记着花名,亭前有苍松翠竹,木樨棚葡萄架,映带左右。亭边即接一座朱楼,四面珠帘绣幔,珊瑚钩子钩了。

  三人方才坐定,只见楼上这女子下来相见,道了万福,看了坐,又有两个青衫子、发覆额的丫环,捧四钟茶来吃。那女子就对王畹香道:“相公高姓,尊居那里?”畹香道:“小生叫王畹香,住在建宁府。前因同这两位结义兄弟,这一位叫韩连城,那一位叫吴澹仙,在贵乡学做客。”那女子道:“可知奴家从不曾识荆。”韩连城开口道:“娘娘尊姓?小生三个是异乡人,敢蒙错爱,又承雅贶。”女子道:“奴家姓张,贱字静芳,因前岁同社中姊妹推奴家做个大总裁,奴家也选过了本地多少美少年,已一一配与闺秀去了。其落选的,时在这里钻刺,希图下年再选。奴家正恐遗珠难尽,特建此楼,名曰“采珠楼”,在楼不时细阅。适才见三位郎君风流俊雅,却又从未曾见,惟恐失了,所以先送一个贽儿,又着丫环相请一会,以为来年社中鼎甲之地。”三人谦逊了一回。静芳笑道:“男子家不必是这等说,请到楼下粗点。”只见请到楼下,绣帘珠箔,金鼎牙床,又是一番光景。吃了点心,便唤了丫环,低低道:“取端砚玉版笺、兔毫笔、清烟墨过来。”开口道:“奴家素性极喜的,是细种菊花,所以今年收拾得几种,惟有金雀翎、水晶球、二乔。这三种尤觉有趣可爱,奴家看相公们如此秀雅,必善吟咏,意欲借此三种未开之花,先各求教一首,以慰渴怀,未识尊意肯赐教否?”三人道:“只是俚言弄斧,贻笑大方耳。”又谦逊了一回。畹香道:“我们先占个阄儿,各做一种。”王畹香先拈了金雀翎,他即援笔写道:

  拂云黄鹤羽蹁跹,偶落东篱破晓烟。

  未向西风斗霜叶,清姿已许傍金钿。

  那韩连城拈了水晶球,他也不假思索题道:

  滚滚秋风起素尘,清芳误惹白衣人。

  帘前好护团团玉,抛与篱边晋逸民。

  那吴澹仙拈了二乔,他亦一挥而就道:

  汉家铜雀已荒台,陶氏庭前着意栽。

  一样秋光两奇绝,双双俏艳待霜开。

  三人写完,将玉版笺送与静芳。静芳逐首细细看了一遍,不觉大声的赞道:“真好诗!清新俊逸的,是王孟陶杜一流。历年花社中,那里有如此鼎甲么?来岁鼎甲,随你那个夺不过三位了。只是不知那个闺秀造化哩。”因道:“奴家得了三位奇才,不敢独叨诸美。”随唤丫环低声道:“如此如此说。”

  只见丫环去了半晌,两乘轿子抬两个美人来到,比静芳更有一种绰约可爱,与三人各相见了。静芳欢笑道:“人才难得,不道漏却如许明珠。”二女笑道:“静娘不枉社中必要推你做个大总裁,收录遗才,这样用心。”静芳也不说别话,忙将玉版笺与二女道:“你看,年貌不必说了,即这诗与楷法,那一样不该第一,不是夸口说,即历年来,那一个鼎甲的才貌,赶得这三位的脚根儿。”那二女见静芳如此赞法,即同去细看了,也啧啧称赞道:“果然静娘有眼力。前年鼎甲,那能如此。”三人因他们赞得高兴,便先问道:“二位娘娘尊姓?”静芳道:“这位姓朱,字文娟;那位姓钱,字玉蓉。他两位就是上年副主考。今日得了三位,特请他们来,大家赏鉴一赏鉴。”那朱、钱二女,各问了三人姓名道:“我们阅人多矣,从未见这等绝世的才貌。”又道:“不知明年那个闺秀造化哩!”于是三女请三人到采珠楼上去,安排美馔,斟着香醪,论技谈心,猜拳行令。王畹香有兴道:“待我歌个草歌儿,你们听。”张静芳道:“奴家吹个箫儿合你。”畹香笑道:“要你合合儿好。”静芳会意,笑笑道:“呈丑无妨。”畹香歌道:

  俏冤家,我爱你的庞儿俊。去了来,来了去,挨得我腿儿疼。却谁知那多娇,一见心先订。侬爱我聪明,我爱侬风韵,两下里牵情,也将好向门前等一等。

  于是张静芳一眼瞅定畹香,韩连城携了文娟,吴澹仙携了玉蓉,各到采珠楼下别室里去了。三对儿,各自云雨,颠鸾倒凤,美满幽香,自不必说。

  却说酣睡了一夜,明日起身,张静芳看了王畹香,只管垂泪。畹香忙捧住他道:“这是为何?”静芳道:“你如此才貌,我安心愿为你的侍妾,怎得你肯收我。”畹香道:“我尚未娶,我之夙愿,要于闺秀中择一才貌兼全的。如今闺女不可得,如娘娘这般美貌也罢了,有什么不肯。”静芳道:“不是这等说。我昨日收你,本为明年闺秀选才择配。我选了你,少不得有一绝色闺女与你为正室,但我虽是鬼妻,从来未曾生育,还可比于闺女。倘蒙不弃,收为侧室,幸也何如。”看官们,你道他为何如此说?原来广西风俗,孀妇通谓之鬼妻,即欲转嫁,再无人要的。所以这些少年有貌的,俱在花社谋做房师主试鬼混,以为闺女匹配的撮合山。畹香听了,道:“我得闺女相配,你就是我大恩人了,怎舍得不收你。”静芳得畹香许了这句,方才收泪欢喜。却说文娟、玉蓉二个,与连城、澹仙各酣睡了一夜,起身同来见了静芳、畹香,各自微笑。静芳道:“昨日我一日上得了三个奇才,别后试期尚远,我们三个轮流作东相聚。”畹香道:’我们也要不时会会的。”于是静芳一心要觅绝色闺秀与畹香,收自己为侧室。不题。

  且说光阴倏忽,不觉腊尽春回。只听外边众人纷纷议论道:“新年里,闺秀状元,已定名唤情仙,榜眼名唤碧萧,探花名唤轻红。那王畹香三人,忙去问张静芳,静芳道:“新年里在大佛寺里烧香,那情仙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碧萧、轻红两位,更飘逸艳丽,众口一词,无不道是绝色了。但不知那个儿郎造化。”又有名妓倩娘、琼娘、惠娘三个,试他才学,又且诗赋兼美,我今再谋得目下梅花社大会,这情仙三个,就稳稳配你三个的了。”于是鬼妻钱玉蓉朱文娟各处称扬道:“张静芳果然眼力明,采珠楼上得个遗珠,教做‘赛西施’,真正二十分才貌。”各乡大家富室,听这一片言语,就同推张静芳复为主考。那朱、钱二女子,静芳原派他为副主考。正月十五日圆通庵里,只见人山人海,这些少年拥挤。少顷只见无数轿子,通是浓妆淡抹,一班俊俏妇人,进了庵烧了香,各各尼姑接进去坐在小楼上,倚窗观看男人。王畹香三个立在人丛里,观看女人。只见人丛里三个丫环,持了三把金扇,送与三人道:“相公请进去。”他三人不问情由,随着就走。走到一个小园儿,见几个俊俏妇人,看着三人笑道:“果然赛过西施,吟咏菊花诗又精绝,内才不消试了。”竟携了三人到庵,各自进房去了。少顷,竟各送至大主考、副主房里去。外边闻得免试内才的话,就扬言道:“今年考试才多遗,鼎甲本地一名不取,三名俱是客籍;又主试徇私,免试内才,难道我们本地闺秀,偏与别处人匹配?”因此外边人言滔滔,或有的道主试先与他有私;或有的道须换主试再考。甚至有一班不曾与选的少年,要打进去。静芳说了道:“另日再考,各人面试就是,不必罗唣!”一时几个乡绅道:“不是这等说。有一法在此,到三月十五桃花社大会,要在名妓中再推一人为大总裁,选一选,他们终是广见多闻些。若果才貌双绝,就是客籍也不妨。”

  于是到三月十五日,果然又有无数妓女到庵,众人依旧挨挤。畹香三人恃才貌,落得再看女人作乐。谁知妓女先推定三个名妓为主考,一个名唤莲生,他是名妓中状元,今取了大总裁;一个名唤缃文,一个名唤纯仙,他两个为副主考。这些众妓女,一哄多到楼中观看,从公选关人才。那知王畹香、韩连城、吴澹仙,三个在众人中直绽出来,那些妓女定晴一看,忙着丫环来请。他三个故意慢慢的踱将去。众妓女看他们脸皮,无不啧啧称赞。及到楼下,各人相见了,众妓女争先携三人到房中,试其外才。试毕,连忙各送与三位主考。那莲生与缃文、纯仙各相见了,莲生道:“请问三位尊姓大名?”畹香道:“小生姓王,字畹香。这位姓韩,字连城。那位姓吴,字澹仙。俱是我的结义兄弟。”莲生大惊道:“可就是静芳娘娘采珠楼所得的赛西施么?”韩连城笑道:“这就是王大哥的雅号。”莲生道:“怪道梅花社里,本地无人夺得他过。”因对缃文、纯仙道:“若要从公定鼎甲,这三位断然不可移易了。只是前日道不曾试得内才,以至舆论不服。如今明知三位是大才,只得也要请教一二,以便写定题名录。”三人道:“既如此,请个题目。”莲生道:“求教个索郎歌罢。”取出三张纸条来,一个是索红粉,王畹香即援笔写道:

  君言花胜人,人今去花近。寄语落花风,莫吹花落尽。欲作胜花妆,从郎索红粉。

  一个纸条是索花烛,韩连城看了,也援笔写云:

  为性爱风光,偏憎良夜从。曼眼畹中娇,相看无厌足。惟情不耐眠,从郎索红烛。

  一个纸条是索红枕,吴澹仙看了,也援笔写云:

  兰房下翠帏,莲帐舒鸳锦。惟情宜早畅,密意须同寝。欲共作缠绵,从郎索花枕。

  三人写完,遂同送与莲生看,道:“呈丑。”莲生拉缃文、纯仙同看,看了大赞道:“莫说今年,就是历来那里有如此才貌双绝的?”三人又扯三个到小阁里去复试,试完,笑道:“明日到兰花社里去,少不得还要我们帮衬。”原来兰花社,是定期四月十五日的。是日社会,俱是大人家闺秀向已考定了鼎甲,题名位次。是日来,又复阅了梅花、桃花两社,所定的鼎甲。即凭两社主考,及女主考,做个撮合山。状元配状元,榜眼配榜眼。是日吟诗作赋,大人家奶奶,俱领着女儿出来,看女婿成亲会合,讨了喜,然后回家去送聘,再择吉成亲。这是风俗不说。王畹香三人,巴不得到四月十五,要看闺秀状元,并榜眼探花如何妙的,共成姻事。

  却说张静芳,打听得桃花社里,依旧原选了王畹香等三人,他快活得了不得,即忙备了四个盒子,去望闺秀状元情仙。那情仙行年一十六岁,父亲也是部内官。他生得异样风流,异样艳丽。见了静芳,相见了。情仙开口道:“可就是住在采珠楼上的静娘么?”芳道:“正是。因说向在采珠楼,拾得遗珠王畹香,今年社中选中了鼎甲,明日小姐去看,可试我识人才的眼儿好不好。”情仙道:“我也闻得比往年大是不同,这多亏静娘留心,所以得这样奇才。”静芳谦逊了一回,且道:“奴家特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要先告过小姐。”情仙道:“但说不妨。”静芳道:“今年鼎甲在采珠楼上,已面许收奴为偏房,因此奴家极力荐他,做个鼎甲。如今自然匹配小姐,所以今日先来禀明,后日以便一处,不知小姐肯收奴家否?”情仙道:“若果然才貌双绝,我也情愿收你一处,以顺其心意。”静芳见允了,拜谢去了。

  于是光阴如箭,不觉又到四月十五。是日情仙果然打扮得分外齐整,到了圆通庵。少顷,碧萧、轻红齐到,俱先坐在高柢上。王畹香三人,飘飘然走来,立在楼前。情仙辈看见了,心下转道:“怎么有这样俊俏男子,我们本地那里来?”少顷,只见倩娘、琼娘、惠娘,与莲生、缃文、纯仙俱到了。上楼齐笑道:“这个门生收得好么?”情仙三个俱各点点头。于是三个母亲,俱各在头上拔下一只金簪,叫倩娘、莲生送与三人为定,三人俱拜谢受了。莲生道:“如今请到楼下坐。”只见情仙与轻红、碧萧私议道:“我们若不先吟两诗,教他和韵,他们便看得我们轻忽了。如今且不许他到楼上来。”叫丫环各将文房四宝,拿到下边,倩娘、莲生看见道:“小姐要先亲试你们的内才了。”少顷,只见又有三个丫环,各持花笺一幅,上写两行字,一行道偶题兰花,求足来韵。情仙写道:

  宜作幽人,偏生王者香。

  王畹香不假思索,即续二句云:

  所居在空谷,清质异群芳。

  碧萧写道:

  天赋三湘种,人矜九畹香。

  韩连城见了即续云:

  幽姿迥俗艳,逸性蔼孤芳。

  轻红写道:

  叶舞高低翠,花飞次第香。

  吴澹仙见了,亦即援笔一挥道:

  春风过楚泽,燕尾剪幽芳。

  三人续完,倩娘、莲生即捧着,送与情仙、碧萧、轻红看了,口中啧啧的道:“美才,美才。”只见莲生、倩娘忙拉他三个,各到一个小小阁儿上坐着。然后先请王畹香,到情仙面前,两个各施了礼。倩娘道:“真正一个是佳人中绝代才子,一个是才子中绝代佳人,再没有这对儿配得好了。”情仙与畹香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大家心上喜欢得紧。莲生即将门儿反锁着,笑道:“少停来讨谢媒喜红。”两个又拉琼娘、惠娘、缃文、纯仙,与连城、澹仙、碧萧、轻红撮合去了。

  却说王畹香笑嘻嘻,就去携了情仙的手,情仙低声道:“君今年几岁了?”畹香道“十八。”畹香道:“小姐贵庚?”情仙道:“十六。”情仙道:“你是那里人?”畹香道:“建宁俯。”又道:“尊人做什么的?”畹香道:“也是科甲。因早亡了,所以小生同两个小友来生理,一则闻得社中应试,定聘有趣,来观观场,不道有缘得遇小姐。”情仙道:“千里相缝,果是有缘。”畹香就去搿了情仙,做个吕字,情仙低头不语,终是闺秀身分,但凭畹香鼓弄。畹香亦善惜玉怜香,娇啼婉转,美满幽香,是不必说。那畹香事完,忙将汗巾一条,金挑牙一事,递与情仙。情仙即在手中勒一金手记,带在畹香指上。两个喘息未定,只见莲生、倩娘两个开门讨喜,一个竟在情仙袖里一摸,将金桃牙汗巾摸去;一个见畹香手上手记,即便探去。畹香忙来夺时,他道:“我们去回复奶奶,异日成亲后还你。”原来广西乡方,于是日夺了表记去,直待送了聘,做了亲,然后备了四盒礼,并封了月老礼金,两个新人上门,亲自取赎的。那情仙的母亲,得了女婿,一天欣喜,同情仙回去了。

  那连城、澹仙,一般也是这样成事,遂同王畹香到寓所去,商议道:“我们三个人得了几个佳人,又定得一头绝妙亲事,可不是天从人愿么。只是如今要一样送聘成亲,在客边那得这许多银子使费?”正在这里要与刘吉光借代措处,不道外边有三乘轿子来说,是要见王畹香三人的。他们即出去一看,乃是张静芳、朱文娟、钱玉蓉。因静芳一心要做畹香的偏房,撺掇朱、钱二人同耒,各赠一百两银子。玉蓉来不及,又是静芳凑足。当时三个共来道:“恭喜,恭喜,我们三人送些薄礼,助你成事。但前言决不可失约。”那王畹香道:“这个自然。”连城、澹仙也一般应允了。谁知事有不测,至期送了聘,连城、澹仙与碧萧、轻红,俱做了亲,将文娟、玉蓉各收来做了偏房。独有情仙父亲杨工部,他为前日督造皇陵,坏了圣旨,扭解来京,并拿家属,听候发落。是日正要准备做亲,只见县官来到家里拿人,一家门吓得魄散魂飞,啼啼哭哭,俱提去上了刑具,限即日起身,将亲事二字,撇在九霄云外。急得王畹香无法可处,惟有捶胸叹气。

  却说张静芳得知,忙来与王畹香道:“情仙此去,必无好光景,我有个道理,我去代他,省得忧坏了他的身子,又愁坏了你的身子。我更有个道理,出脱了杨工部,那时回来,与你相见未迟。”王畹得道:“好便极好,只是难为了你,我又放你不下。”静芳道:“不妨,你随我来。”他竟到校尉船边,先将银八十两,送与校尉,然后跪了细禀道:“老爷在上,小妇女乃是杨工部的嫡女儿。”指着情仙道:“这个其实是代我的下奴。他今日有病,恐路上当不起风霜死了,在老爷少了一名钦犯,反费老爷清心,况父母年老在途,小妇女也要亲自看他,方放心得下。”那校尉得了银子,就道:“罪不及拿。目下离去,不久自然放回的,你既自要去,放心前去,我们也不难为你。”当下即替情仙带上刑具,就私嘱情仙道:“如今路上同王畹香就到他寓所,草草成亲罢。日后我若得回来,同住一处。”情仙道:“只是难为你,我心上不安,此恩如何报得。”两个哭别了。

  那杨工部夫妻,见静芳来替他女儿,心上甚是惊骇,又不好明言。只见张静芳私自来见杨工部,道:“我来代你女儿,一则为玉成王畹香亲事,二则要寻个机会救你老人家回去。”杨工部见说救他,便谢道:“难得你这样侠气女子,只是如何救得我?”静芳道:“我已思量一策在此,我只要你老夫人百金的好首饰,我就救你了。”那老夫人就接口道:“这尽有,若救得我两人回去,便是重生父母了。”静芳道:“不妨,不妨,拿来。”于是那老夫人带来的,尽放在静芳腰里,静芳道:“我先去京中与你打点。”杨工部道:“好去好回。”夫妻两人心上又感激他,又疑惑他举动来得诧异,不知是真是假。只见静芳将银子买嘱校尉,求放刑具,先到京去了。他两个又行了半月余,到了京中,说圣旨已有宽的消息了。及至到三法同去问,只见纷纷的说,皇陵损坏一案,这些工部官员俱削职为民,放归田里了。杨工部得了这个消息,不胜欣喜,但不知甚么缘故?倒寻了一个寓,在京将息几时,慢慢回家。

  忽一日,见张静芳来道:“到了么?如今还要猫儿眼一粒,只少得三十金了。”杨工部道:“却是谓何?”静芳道:“我先到京打听,这本是工科给事,动坏老爷的。那给事是周阁老的门生,圣上一凭周阁老票本。我又打听得周阁老极听一新纳爱妾说话,那新如夫人最爱簪钗首饰,被我竟到周家门上,用了五两银子,一个老苍头直领我进去。只说兑首饰的。牙婆见了,他就将这些首饰送他,他见了满心欢喜道:‘怎么无功食禄,好受你的。’又道:“那簪儿上,只少猫儿眼一粒。’我道:‘夫人若能纳我父亲白了冤,小妇女立刻买来送进。’他道:‘为甚事来。’我哭道:‘父亲杨工部,年老在家,皇陵日久损坏,这是匠人之故,被工科给事一本提问,若夫人在周老爷面前讨个方便,我得老人家回乡,感激不尽了。’那如夫人道:‘即如此,我与你说就是。’少顷,周阁老回朝,那如夫人细细说了,因笑笑道:‘便总找我,这几件首饰肯也不肯。’周阁老道:‘既如此,明日票个着削职为民,不究他罢了。’那如夫人回复了我,我如今要兑猫儿眼与他,还少三十两银子,不可失信与他。”那杨工部听了,纳头拜谢道:“你不是假女儿,直是真真我的娘了。”千恩万谢,兑银与他。静芳即走去兑来送进,完了这桩事。于是唤船同杨工部夫妻两人回家。

  那情仙与王畹香在寓中,成亲之后,日日望京中消息,求神问卜。只见一月,张静芳依然同老夫妻两个回家,细说放回缘故,两人喜出望外。情仙对父母道:“我如今无以为报,情愿让正室与他。”静芳道:“这等到不安了。”杨工部道:“这个报你的恩,也不为过。”静芳那里肯,于是你推我让个不了。静芳道:“如今我你外面有偏正之分,里面只当姊妹过日就是了。”于是始得相安。

  外边一时又哄动,静芳出看,见莲生、倩娘俱来候问。王畹香原与他们通过一言的,且情仙又感激座师,并留他做了二娘、三娘,两人也欣然从命。王畹香道:“是则是。当时我原与韩、吴两义弟说,誓要一样的,我不可独享四美。必得连这缃文、纯仙,并琼娘、惠娘,一齐都嫁了韩、吴两弟,我方才过得去。”又是张静芳说合,怂恿他成就了。于是三个美男,配了十二个美女,后来各人生了儿子,互相连姻,遂成秦晋,一时传为异闻美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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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莫拿我惯遭国法 贼都头屡建奇功

  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不用相违避,世上而今半是君。

  这四句诗,是一个乡先生,遇着一伙大盗,因而相赠的。明朝嘉靖年间,有一乡绅做官,任满归家,打从扬子江中过。船行至晚,停泊天宁洲,忽遇着一伙强盗上船来,打劫他的宦资。谁知那个乡绅是个古怪的,平日以清廉自矢,只饮得百姓一杯水,以此囊橐萧然。舟中不过几坛酒,几挑米,箱笼中亦无非几本残书,几件旧衣服而已。及见强资进了船舱,他却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拱他进来道:“不消列位动手,箱笼什物尽数取去就是。”那些强盗不由分说,竟把两只箱子,一斧劈碎,一倾倾出来,只见破书破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连忙又劈一只,倾出来,亦无非几件旧圆领,旧衣服,及香炉磁器。只见那强盗看了一回,叹口气道:“原来是个清官。”那些众强盗又去取他拜匣扶手,一搜搜得二三十两一包碎银子。众盗拿来,献与为头的。那为头的嚷道:“这是清廉好官儿,不要拿他的东西。”即忙跳过自己船里去,将一大包银子拿过来,对着那乡绅道:“老爷得罪了!此银子是小人们权送与老爷压惊的。众兄弟道是任满回来的官长,必然金珠满载,谁知老爷一清如水,真正爱惜百姓的老爷,可敬可仰。”那乡绅笑道:“虽承美意,但我生平不肯无故受人的东西,怎好受你们的。”这些人乱嚷道:“这是我们怜清的薄敬,怎么不受。”那乡绅无可奈何,勉强受了,无以奉答,便延他坐定,磨墨挥毫,以诗赠之。那些强盗,欣然去了。可见人莫恶于盗贼,而盗贼之中,良心终不泯灭,那爱民的仁人,他也知敬,那不贪酷的清官,他也知爱。所以凡为人者,不拘大小,不可丧了良心。若不丧良心,虽至卑污如盗贼,后边还或有出头的日子;若丧了良心,虽处富贵之乡,恐到底没个下稍。在下说一个身为盗贼,偏能不丧良心,且仗义疏财,后来竟有个绝好的后果,为看官们笑笑。

  话说隆庆年间,有一个贼,绰号叫懒龙。那懒龙身材瘦弱,日日好睡,到得夜间,他偏有飞檐走脊的的手段,凭你什么难偷的东西,他却手到拿来。后来这个衣钵,传与一个徒弟,那徒弟更奇,绰号叫做一朵云。因他到人家偷了东西,临出门还要画一朵云在壁上,做个记号。捕人见了他这一朵云,便知他再赶不着的,再不想去要他了。不道那一朵云之后,又有一个名贼,那贼更加利害,且又跷蹊,他绰号却叫“我来也”。每到人家,即写我来也三字,使人知道,不要陷害别人的意思。及至万历末年,我来也的衣钵,竟又与一各贼。那贼神奇古怪,愈出愈奇,他姓莫,排行方一,惯要偷人的东西,以济人之急,分文不肯匿己,自家直以此事为游戏。因此人人晓得他是仗义疏财的贼,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摆布他,他也再不被人捉住。及至偷了东西,便也标题于粉壁之上,道:“莫拿我”,是以一乐。见得拿了我,也不相干的意思。所以他也有个诨名,叫做“莫拿我”。那莫拿我,做做贼先立条约,令众贼不许犯,犯者便要去奈何他。那条约上第一款是三不偷,第二款是五不取。怎么叫三不偷?

  一不偷穷秀才。二不偷寡妇。三不偷五女之家。

  怎么叫五不取?

  一不取人锅子。二不取人子。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袄。四不取人夏天的帐子。五不取人米麦。

  于是定下条约,那众贼个个钦此钦遵,他竟做了个贼都头了。

  一日正值十月天气,西风紧刮,霜落枯枝。他妻子白氏在家道:“天色渐冷,得个脚炉烘一烘便好。”莫拿我道:“什么大事,待我去拿个来与你用用就是。”即走出门来,走到一个所在,见一小小人家,有一个妇人,在后面屋里缫丝,脚下踏着一个金子一般亮的,绝大周装打铜脚炉。他看在眼里,就走过了到巷口,见有熟面店开着,莫拿我腰间摸出二十文钱来,对着店主人道:“买一碗素面与我。”那店主人接了钱,盛了碗素面道:“里边桌上坐。”莫拿我道:“我就住在巷内,是我家娘子要吃,我趁便不曾带得碗来,待我拿回去了,送还你碗罢。”店主人道:“我不认得你。”莫拿我笑笑,将手指着道:“这黑门里就是我家,难道我哄你这只碗不成?”一头说,一头拿了面就走。那店主人立在门首,口里道:“就送了碗来。”眼儿看他拿进巷,推着矮闼儿,进去了。心中道:“就是这家,不妨事。少顷,不见拿来,我去讨就是。”谁知莫拿我走到缫丝妇人家,便嘻着脸道:“娘子,我家小孩子周岁,送碗素面在此。”那妇人吃惊道:“我不相认叔叔,是那一家?”莫拿我道:“我是巷口王家央我来的。”妇人道:“莫非不是我,你休送错了。”莫拿我道:“不错正是。请娘子快出来受了,还要送别家去。”那妇人见他如此说,只得拿了他的面,向里边去出碗,出了碗,又去枕头边摸了六文力钱。

  却说莫拿我见他进去之时,即轻轻将脚炉掇了,就走出了门,转一个弯,一溜去了。那妇人慢腾腾的拿了空碗走出来,不见了送面的人,忙走出门前,两头一望,道:“那里去了?”那店主人正不见送碗来,走出门前见妇人手拿空碗来望,便忙走来接碗。妇人道:“方才送面的不是你。”店主人道:“是你家汉子说娘子要面吃,将二十文钱买来的,叫我等碗,这碗就是我店里的。”妇人旋惊道:“那里说起。我家汉子今早出门,至今尚未归家,方才送面来这个人,说巷口王家孩子周岁,送的周岁面。”店主人道:“又来见鬼了。巷口那里有什么王家?那里有什么孩子周岁?”妇人慌了,连忙回身,向屋里一看,乱嚷道:“不好了,丝腔里一个铜脚炉偷去了。”店主人道:“我说这个人,像个歹人,原来果然是个白日撞。”妇人道:“碗是你家的,你必然认得这个人的。”店主人道:“我店里买面吃的,来千去万,那里认得许多。自不小心,反赖我身上来。”店主人拿了碗就走。妇人没了脚炉,气得发晕章第一。表过不题。

  却说莫拿我掇了脚炉,走到家里,对着妻子道:“脚炉在此,熟腾腾的就烘一烘,火也不消簇得。”两个正在家里烘了一回脚,收拾中饭吃,只听得东间壁有个姓何的乡邻,夫妻两个,一片相骂之声。莫拿我侧耳听着,只听那妇人骂道:“天杀的瘟囚,不要说天色冷起来,棉衣不知在那里,连今日夜饭米不知在那一家?冻还你的冻,饿还你的饿,还要懒懒的,尚在家中,不思想出去寻个钱儿养家,天没眼睛,这样死囚不瘟死了,留他害人家的女儿。”那汉子道:“你这样不贤的淫妇娼根,生意又没有,时运又不济,做贼又不会,做强盗又没人合伙,叫我两只白手,那里去撮变出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闹个不了。莫拿我听得不耐烦,便道:“老何,你也不要怪着嫂子闹吵,嫂子也不要怪着老何懒惰,如今世界的钱儿,其实也好,今何兄弟我有句话问你:你家里要吃多少米一日?”妇人接道:“不瞒莫叔叔,说少也要三升一日下锅里。”莫拿我道:“嫂子也不要嚷乱。三升米一日,什么大事,叫何兄弟随我去拿些来吃吃再处。”老何道:“莫兄说得好,那里容易好拿?”莫拿我道:“你果然要不要,我老莫一生不会说虚话的。若果然要,你不要管我,只顾拿了个口袋随着我,包你就有。”那老何正在急中,真个拿了口袋出来,道:“果有门路,望莫阿哥扶持我则个。”莫拿我一头走,叫道:“你随我来!”老何真个随着他,弯弯一走,走到个城墙,转过小巷,尽头去处,莫拿我站住一相,向墙墙一爬,爬子去块块儿,向腰间取出一个两头尖的小小竹筒子裹术墙内去。原来墙里边,乃是大人家仓廒房,将尖竹筒儿插穿了栈皮,又将一根小竹头儿轻轻在竹筒中一拨动,即叫:“何兄弟,将口袋口对着。”只见米儿只管泻下来,没有一个时辰,即泻满了一袋。莫拿我说:“够了么?”老何道:“够了。”莫拿我即将头一拿弹一弹,就没有。老何道:“你若放了他就好了。”果然有一个店主向老何道:“今日好了。”又对老何道:“你背了米,我的心事,主人道就叫走。”那老何作谢而去。

  莫拿我一路的开定,又走了去上,只见背后有个人走来,将他背儿一拍道:“老莫多时不见,今日那里来?我与你去吃三杯。”莫拿我回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一向同伙的蔡拐子,也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宿积。”莫拿我道:“老蔡,你好人儿,撇了我那里去了?这多时,想是有些甜头,思毋要请人哩。”蔡拐子道:“我同你到我家里去了了。”于是两个手挽手,一同走,走到一个闹市里,见了个道店,莫拿我道:“这个鲭鱼好新鲜,我们拿去打了酒。”蔡拐子放了手,也不答应,竟先走到店里道:“这个鲭鱼要多少银子?”店主人道:“要二钱银子。”拐子道:“我不信了。”店主人道:“何是你主人道不肯允,今银十两。”拐子道“你今日去就是了。”店主人道:“若是纹银,就秤一钱六分罢。”莫拿我站在其下,只不开口,蔡拐子用意将背了,背着莫拿我,向铺上打开银包儿,秤银子。莫拿我口里细细的道:“待我借隔壁店里的秤,秤一秤,不知真有多少重?”提了鱼就走。店主人见是同来的,又在这里秤银子,竟不防他。不道蔡拐子秤了银子,递与店主人,然后掇转身来道:“鱼在那里?”店主人道:“同你来的这位客人,提去隔壁秤去了。”拐子失惊道:“我同那个来?又来见鬼了。”店主人见不是头,连忙豁出柜来往隔壁店里一看,那见个人影儿?店主人看了,忙连嚷道:“明明这个人是你同来的。”蔡拐子道:“可是方才站在那边的这个人么?我只道也要买什么鱼,上你阶头,我不睬着。是了,是了,是个拐子了。这样贼精,你这个人也是个呆货,我背着秤银子,故不看见,你既看见,他提这鱼,就该喝住,着把我买鱼,我不会秤,要他秤?”反把店主人一顿埋怨。店主人气得顿口难言。蔡拐子道:“如今闲话休提,鱼不见了,怎么处?也罢,我连累你没了鱼,如今你这几个鲫鱼与我去罢,省得退还银子。不好意思的,你秤一秤,若斤两重,二钱银子不够,我再找你。”那店主人气得头晕,只得将鲫鱼秤与他,又找了四分银子与他。拐子线穿了提去,谁知那老蔡秤的银子,又是一了四大铜。正是:

  随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吃了洗脚水,又折一肚腌■气。

  却说蔡拐子提了鲫鱼归家,那莫拿我已将鲭鱼先拿到老蔡家里,道:“嫂子,你将这鲭鱼切了片儿,打起面来,老蔡就来也。”说犹未了,只见蔡拐子提了鲫鱼进门,放在厨下,就去买肉打酒,一路就邀了几个同伙朋友来家子。吴兄大人吃了,同中间莫拿我道:“你何人?这日里物就在上,叫我不要,若哥哥说,我如今岂不肯得做零?于哥哥说个明白了来,偷贫不如偷米,偷富不如偷官。于其这女子,他也来得。客是何人,若取他的,倒也我甜些。”莫拿我笑笑道:“老蔡,前日我闻得桃源县里,失了库银,想是老兄得了甜头么?”蔡拐子道:“不瞒老哥说,如今还有几包儿在床里边。”莫拿我道:“好人儿!得了这此大利息,蹄踵儿,不但得了几只儿,请我一个鲭鱼,又要我自己拿来,你做人的忒悭吝。”众人通笑起来。于是吃了面,又把鲫鱼大碗盛来下酒。众人正吃得热闹,只听得窗儿外西风刮得紧,淅淅沥沥,飘下一天大雪,正是:

  势合颠风刮骨来,悠悠漾漾满江隈。

  不曾半点闻春信,却怪千花连夜开。

  顷刻妆成银世界,中间遍满玉楼台。

  琼船撞入玻璃国,琪树瑶林不用栽。

  却说众人猜拳行令,吃得一个不亦乐乎,便道:“自古道:‘偷风不偷雪。’今夜醉了,天色又冷,各人回去睡一觉再处。”于是众人一哄别了蔡拐子,各自散去。

  独表莫拿我,一路醉醺醺踏雪而归,在路上想道:“人多说偷风不偷雪,我老莫偏要与人拗一拗,在雪里玩耍一玩耍,使人猜不着。”于是走到一个大人爱门首,他就住了脚,立在屋檐下道:“待我进去,取些东西,散些与穷人用用。”正要从侧边矮屋檐边上屋,只听那矮屋里,有人咿咿唔唔的读书响。那门闼缝里,微微透出些火光来。莫拿我道:“且顿一顿,待这书呆子睡着,然后上去,觉稳些。”故此顿了好一回,那个读书的,越读得响了,喃喃的读个不住。莫拿我焦躁起来道:“待我叫他去睡了罢。”他在对门芦帘上,折了一茎芦柴管儿,悄悄对着门闼缝里火光,轻轻的吹去,那书灯儿竟吹灭了。那人抬起头来见灭了灯,道:“奇怪!又无甚大风,怎么灯儿无故灭了。”因叫道:“娘子,娘子,脚炉有火么?点上一个来。”那娘子床上翻身道:“脚炉冷了,半夜三更那里有火?这等寒天,不如睡了罢!”自喃喃的道:“读书,读书,转读转输,你读了书,睡一觉,也要商量个计策,措处措处盘缠,安家出外,一些也无,何苦读也。明日起来,朝饭米也还不知在那里?只是人如考了,二人去的监理,难道不要的戏仕,不转转为明,思王吴兄如此者何用?”那人听了,叹口气儿,将桌子一拍道:“娘子,我一转念头不要愁杀了,只因无可奈何,故夜将书为消愁之物耳。我夜间读书,抵日里工夫,日间只好在外边去借贷,你那里得知我借贷勤苦?昨日走到阿叔家去,开开口,阿婶就回我道:‘那里来银子借你。’我说当头也罢。他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那晓得我们当头俱在外边。我只得没瞅没睬的出来了。转身走到哥哥家里,哥哥见我去,不待我开口,先向我愁个不住。悉了一口,阿嫂道:‘留叔叔吃便饭。’哥哥眼丢一个眼色,阿嫂就转口道:‘饭便熟了,只是没甚东西吃。’我见了这般光景,又走了出来。复身转到丈人家里,只见丈人乱嚷乱罗,把阿舅打做一团,我走去反与他劝了好一回。原来店中结算帐目,折了本钱,道是阿舅偷去赌输了,活在家里淘气,我又不敢启齿了,只得与岳母说了些闲话,岳母见丈人打儿子,也不好留我,我又出来到一朋友家去,坐了半晌,身上又冷,吃了两盅热茶,天色晚了,然后归家。我想走了这几家,俱没有东西借我,如何到宗师那边去考?家中盘缠不要提起。”两人愁个不住。

  莫拿我听的不耐烦,因叹道:“他是个读书人,原来受这样穷苦,可怜,可怜!即如此,我何不到在别处去,取些来资助他。”因转个念头,暗暗笑道:“眼前放着现成的银子,不去拿来助助他。专怪蔡拐子这个油嘴,得了这桩大财,香蹄子也不值得买一只来,请我一顿面,又要我取的鱼,我如今转去向他床里,取了他所藏的银子。要他要要,一则资助了穷秀才,也是为他做个好事;二则也使他服了老莫的手段。”于是将身转走,自见那雪儿下得越大了。正是:

  他为孙匡勤夜读,还教正大访山阴。

  却说莫拿我见行上雪深,他就把脚上蒲鞋倒着了,向着蔡家,遂一步一步走到蔡拐子家来。看他的门儿紧紧关着,遂把他空场里边,两间半窗屋儿,外面一扇门儿,里边就是他的卧房。后边又有两间小舍,一间是他厨灶,一间是他坑厕,开着一扇后门,通将去一小街儿的。莫拿我轻轻先开了他的篱笆,一步步到窗前,即将小锯子锯断了几窗儿的斗简,轻轻探下,将身钻入窗去。先将房门开了门,后把心依旧上好,然后脱了草鞋,口中做老鼠叫,一碌碌到床头顶上。周遭一摸,毫不见一些影儿。他暗笑道:“这臭贼,果然不说谎了,银子确确放在床里边。”又做老鼠相打,一骨碌碌下来静听。只闻得那蔡拐子吃得醉了,天色又冷,夫妻两个睡得鼻息如雷。莫拿我忙忙赤了脚,颠在床沿上,悄悄弯着腰,往里摸一摸,果然一包一包的排在褥子底里。莫拿我将手摸来,即塞在腰间搭膊里。是夜因雪大,雪光照着微有亮光,照见蔡拐子的老婆,睡在脚根头,臂上露出赤金镯儿,亮灿灿。莫拿我见了,道:“一发取他去,与我家老婆带带,作耍他。”即便轻轻将手去探他的。谁道一探,那婆子因酒不甚醉,便惊醒来。他见有人捏他臂膊,遂搭转手来,往床外一拉,拉着了莫拿我的脚,他随势一把捏住,口里喊道:“有贼,有贼!”蔡拐子在睡梦里听见,因哄道:“那个外路的贼,敢偷我的东西么?”犹半信不信的光景。那老婆道:“快起来,我捏住他的脚在这里。”谁知莫拿我的巧,他脚被这婆子捏住时,他却动也不动,将一只手,忙去轻轻捏住蔡拐子的脚。那婆子恶叫,蔡拐子起来,拐子醒来见自己的脚有手捏住,即便道:“啐!这是我的脚,放了让我起来。若是房的,御由你捏定,这好一回。”婆子听见即便放了莫拿我的脚,于是莫拿我慌忙放了蔡拐子的脚,即往床底下,悄悄伏着。只听得蔡拐子先将手去里床上一摸,即大惊道:“果然是贼,银子通去了。那里来人偷去也?”于是走出看他是何处进来,也不见一些影儿。走到门道,便道:“坏了!贼去了,门已开在这里。”即往后一看,只见一步一步,脚头印儿多向外的,对婆子道:“去了不远,我同你急依着脚印赶去,还赶得着的。”于是夫妻两人,心上着了急,风也似赶出门来。莫拿我于是听他两人出了门,即悄悄走向后门去,将石灰写道:“莫拿我在此一乐。”随跳过打墙,从小巷里一溜去了。正是:

  积贼偷积贼,手段真难测。

  失去大元宝,只因无肉吃。

  却说蔡拐子夫妻两个赶了一回,出门后脚步乱横,没处追寻,只得转来道:“我慢慢问同伙的讨还你。”于是归家,点起火来。各处一照,照到后门墙上,只见墙上写着七个白字,蔡拐子看了,大笑起来:“原来就是老莫来耍的,果然好手段,我不如他了。自然还我的,且慢慢与他理会。”于是安心睡了,不题。

  且说莫拿我拿了银子归家,睡了一觉,天明起来,即将三四包银子,插在腰里,一径走到那读书人家的门首。只见天色尚早,门儿还闭着,莫拿我将门敲着道:“在家么?”那人在被窝里,听见敲门,问道:“是那个?”莫拿我应道:“送盘缠的。”那人得了这句,忙披了衣服起来。开门,心上摸不着头路是谁家。那莫拿我听他开了门,即推门进去,将白银四包对桌子上一掷,道:“我送盘缠资助你的。”那人眼色朦朦,见了这些银子,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缘何多承你资助我?”老莫道:“我名儿叫做莫拿我。”那人惊又喜,方将要留住他,莫拿我往外就走,道:“我去也。银子尽着用。”于是即将他门反叩而去。那人扯也扯他不住,只得捧着银子,忙到房里报与妻子知道:“娘子,天下有此奇事,不知什么样人,叫做莫拿我,清早送我偌多银子,站也站不定就去了,口中说特来助我盘缠的。我想亲戚去恳求他,倘然回我,况面不相识之人,突然送来,今年有如此来头,决然中了。”于是夫妻两个整顿去考,欢喜得了不尽,日日交口称诵莫拿我不题。正是:

  天下士,无不添锦上之花。

  世间人,亦有送雪中之炭。

  却说莫拿我回家去道:“我借了老蔡的银子,必得原物还他便好,不如我也到桃源县里,去取些来还他。”对妻子道:“我要出去两日,若蔡拐子来,你对他说偶有急用,借了你的银子,如今出去了。要银子,叫你急急到桃源县里来还你,不可迟误日期。”吩咐已定,即连夜到桃源县里来。

  却说那知县正失了库银,出告示,挨图挨甲的,着捕人四面缉访。捕人三六九比的紧。告示上道:“如有知风来报者,赏银子十两。”莫拿我看了告示道:“我先去做个报人,骗他十两头来用用,再处。”于是见知县出堂,莫拿我即跪下道:“禀老爷,偷银贼,小的倒知些踪迹,特来报知。”知县大喜道:“你晓得在那里?”莫拿我道:“小的贩杂货的,到苏州阊门外寓所,有一个姓蔡的人,夜里将几个元宝来凿碎,小人在壁缝里张他,上面俱有字的。反回来知老爷失了库内银子,不是这个人,是那个?”知县听了,忙唤捕人,押你同去缉拿,莫拿我道:“老爷差了。若小人同了捕人去,那贼知觉就走了,如今小人先去勾搭他,然后捕人来打个照会,方拿得着。”知县道:“说得是。你既如此说,着捕人另走就是。”于是即叫库吏将五两银子,给与报人,路上盘费。莫拿我出县门,捕人问了着落,竟到苏州阊门外山塘跛店上,等老莫来行事。

  谁知莫拿我别了捕人,将五两头插在腰里,悄悄走到寓所,安歇了一回,到夜深时候,即到县后扒上屋去,一路到县西库边,轻轻伏在库房屋檐上。往下一张,见四围俱是直楞楞,侧边一扇铁叶门,门上有两条封皮,一把尺许长的大铁锁,锁着库。门外一个铺,睡着两个人。原来失了库银,将库吏责治革役,新库吏看守。是夜,新库吏吃了夜膳,弄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门子睡着。那莫拿我轻轻将直楞錾断了一根,钻进去,取了几个元宝,却要出来,被那门子起来撒尿,只得悄悄伏着。门子撒了尿,钻入被中。那库吏睡中道:“我的肉,怎么屁股冻得冰冷。”把手搿着,即去弄他后庭。门子道:“我尽着你弄就是。明日要做一条红绉纱裤儿与我穿穿,可肯么?”库吏道:“王四官的肉儿,我怎不肯。”两个足耍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睡去。莫拿我道:“专怪他累我等这一回,略略奈何他一奈何。”将石灰写在壁上道:’莫拿我同王四官在此一乐。”写完,即轻轻钻出,上了屋,一溜烟去了。这个表过不题。

  再说捕人忙往苏州阊门外,等莫拿我同去捉那姓蔡的。等了一日,竟不见来,即同当地捕人去访着蔡拐子住处。及至去捉他,走到他门首,只见一把锁儿锁着。问四边乡邻,俱道去了数日了。众人道:“那姓莫的为何哄我们?他自己竟不来。”当地捕人道:“可是莫拿我么?若是他,必又是耍你们哩。”众人道:“既如此,回去寻着他,在他身上要就是。”即星夜赶到桃源县里来。到进城门,只见张挂告示道:

  正堂示:照得本县库吏某,惰误玩法,于几月几日失去库内银两,着捕人一面缉获。今几日,积贼莫拿我,串同门子王四,公然盗去库银若干两,王四已经监禁,限三日严拿莫拿我治罪正法。出首者倍赏,窝匿者同罪。须至示者。

  捕人见了,吃了一惊道:“闻得莫拿我是个积贼,果然弄我们离了本地,倒在这里作孽。”事又凑巧,恰好捕人进城,那蔡拐子也到了,寻着拿我。因道:“老莫好耍!你要银子,不与我借,竟来自取,且拿得恁好干净,莫不枉叫你做阿哥。”莫拿我笑笑道:“你要银子,我有在这里,到寓所去还了你,是便是,又是你的罪名,我替你顶了。”蔡拐子道:“却是为何?”莫拿我如此这般述了一遍,道:“如今现有榜文拿我,你索性首了我,你倒干净些。”拐子道:“怎好出首你?”莫拿我道:“不妨。我自有个法儿,你不要管我。”两个手挽手,到了寓所,还他的银子,因同走到县前,蔡拐子果然扭着莫拿我嚷道:“他盗了库银,倒冤着我。”于是街上人拥了一堆。那捕人回来,刚到县前听见了,不由分说,一索通拿住去见官。

  知县正坐晚堂,捕人禀道:“积贼莫拿我拿到。”知县大怒,喝道:“你这大胆奴才,自己盗库,反诬别人。”拐子道:“小人扭他来对证。”知县道:“蔡拐子赶出去,叫皂隶着实打。”莫拿我道:“容小人禀上老爷。库银一厘不失的,求老爷押小人去拿了来,然后领打。”知县喝道:“少不得死在后边,既如此,着捕人押去起赃。”捕人领命,那些拥了莫拿我,飞也似到他寓所去。只见莫拿我在卧榻底下,一包一包搬出,搬了两包,就拉手对捕人道:“我有句话与你们商量。我老莫左右坐监问罪,这银子尽数拿去,总不够赔偿。如今且得几包,送与列位作辛苦钱,我老莫拧着夹打罢了,列位以为何如?”众人想道:“也是句话。靠山吃山,总推在他身上,有何不可。”于是各人插些在腰里,将剩下的并莫拿我,共带到县里,跪禀道:“赃已起在这里。”知县道:“拿上来。”捕人带上,知县道:“怎么只有这些。”捕人道:“小的因见少了,将他一吊,他说实实花费了。”知县大怒,喝叫:“莫拿我上来,夹起来。”莫拿我喊道:“青天爷爷,一些不少。”知县道:“刁奴才,还说不少!”莫拿我道:“其实捕人拿了些,所以少了,与小的不相干。”捕人听见,喊道:“老爷,听他说谎,小的们知法度的,库内银子,可是拿得的!”莫拿我道:“老爷若不信,当堂搜一搜便明白。”知县听了,目不转睛,即唤皂隶将捕人一搜,只见一个后生捕人,裆里落下一封来。那知县当堂转道:“料想打死这贼,不能赔偿补库,不若在这几个捕人身上,尚可协赔。”于是故意大怒道:“现拿了库银,在我面前调谎,与贼何异?一事虚,事事皆虚。我晓得都是你们通同盗库。”叫皂隶通夹起来。众捕人连叫冤枉,那些皂隶吆喝一声,上了夹棍,内中有个忍不过痛的,便道:“小的愿赔,望老爷开恩。”知县放了,画了供,即起一签,着差押出,限三日内变产完银。莫拿我监着,候完银日定夺。那些捕人,个个痛骂,个个要摆布杀他。莫拿我笑道:“平日将这些小贼索诈,今日还还愿,也不差什么。”

  于是不说众捕人赔银。且说莫拿我羁候在监里,又结交好了牢头禁子,一些苦也不曾吃。过了数日,只见禁子走来道:“你们正好不得审结哩!”莫拿我道:“为何?”禁子道:“昨日理刑查盘,缺了库银,将库吏拿了,如要参本官,两日没心绪在那里。”莫拿我问道:“缺了多少。”禁子道:“闻说缺了一二千哩。”莫拿我记在心里,也不言语,到晚间,只见禁子来检点犯人。莫拿我道:“大叔,我有句话与你商量。两日又该将些银子来孝顺大叔了,只是大叔可肯于今晚放我出去一晚,到后日进来,大叔包你有个小小富贵。”禁子道:“你去了不来,那里来寻你?”莫拿我笑道:“大叔还不晓得老莫的信行,我老莫生平再不欺人,江湖上好汉说了老莫,也颇颇相信,不然,我也不敢开这口了。”看官们,你道禁子如何肯放他?只因禁子平日也素知他极有信行,所以说放便放。”“你去去,约定后日晚间回来,大丈夫不要连累人。”莫拿我道:“这个自然。”于是开了链子,只见他将身一纵,竟往上跳去了。正是:

  一身轻似猿猴,两脚捷如脱兔。

  却说莫拿我监里出来,离了桃源县,路上道:“我不耐烦久坐在监里,且等个机会,弄出去耍耍。”算计已定,竟往山东路上来。到得晓间,竟投一个大响马头儿。那人姓李,名雄,其时正值五月天气,李雄正在门前柳阴之下,坐着一条板凳儿纳凉。莫拿我向前道:“李大哥,救我一救。”那李雄吃惊道:“为甚么要我救你?”莫拿我道:“不瞒大哥说,小弟盗了些库银,如今出广捕牌追捉,我意欲借贵庄权躲一躲,过两日当取些来奉谢大哥。”李雄道:“弟兄家,说那里话,竟住在舍下不妨。”因他进门,重新施礼,随排酒饭相陪。闲话间,各夸本领。正说得热闹,只见外走四五个人来,将手一哈道:“大哥,有偌大卖买丢了,在此闲话,快去快去。”那李雄听说,便道:“贤弟,宽坐畅饮,咱不得奉陪。”莫拿我道:“请尊便。”李雄一边上马,一边吩咐孩子道:“将夜膳与莫大哥吃了,收拾左厢房安歇。”于是打上一鞭,飞也似去了。莫拿我见他已去,心上道:“正合我意。”对童子道:“酒已醉,饭也饱,烦你收去,引我睡罢。”那童子即引他到东厢房,叫声“安置”,拽上门儿去了。

  莫拿我见童子已去,即悄悄起来,四面一张,原来东厢房左侧,有一扇小门,轻轻推进去,乃绝大二门厅屋。左边一间,是老李的卧室;右边一间,四面植楞,堆满无数货物,静悄悄,更没有妻小的。莫拿我再听一听,只听得间壁小房,有两个童子睡得浓浓的。小房后有马坊儿,立着十数匹驴马,在那里嘶叫。他乘着微微月色,竟去裂下铁锁,走进堆货房里,见满地口袋,袋中俱是银子。他提一提道:“想是一千一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提了两袋,因道:“银子到有了,只是如何拿?”他想一想,笑道:“真呆子,有了髭须不会胡。现放着送我去的东西不用。”竟提出来往后边马坊里,乘着他嘶叫,即牵他一匹马,一个牲口,驮着银子。随即往房里将石灰写在壁上道:“莫拿我暂借银二千,俟出月加利送还,不致有误,存照。”写讫,乘着月色,上马加鞭,连夜走。

  直走到明晚,竟到了桃源县里。他竟将驴马儿,拴在空野僻静的所在。等到黄昏时候,他驮着银子,一步步走到县前。他竟从栈房内,看无人处,将身一纵,上了屋,爬过了县堂,悄悄去到私宅内。又过两三带厅堂,到后边书房内檐头边一张,原来书房后有三间亭子,这是知县自坐的密室。莫拿我爬到这个所在,已有一更时分,只见且犹未睡,独自一人在亭子上踱来踱去,口里自言自语的道:“好好一个官儿,断送在此事上。”莫拿我听得仔细,见四面无人,他轻轻一跳,跳下庭中跪着。那知县抬头一看,这一惊非小。正是:

  险些儿丧了三魂,霎时间失了六魄。

  知县大喝道:“什么人?”莫拿我道:“我送银子来与老爷分忧的,求老爷莫则声。”知县见他跪着,又说送银子分忧,因不甚怕了。又惊又喜道:“怎么能与我分忧?”莫拿我道:“闻得老爷缺少库银,小的那移一千送上,乞老爷检收。”知县道:“又来作怪了,你是什么人,银子在那里?”莫拿我也不答应,将身一纵,上了屋,将口袋扑的一抛,抛下庭中,然后随跳下来道:“这是银子。”知县喜出意外,也不叫人,自己驮到房里,打开一看。只见:

  毫光焰焰,俱是通神物。

  瑞气腾腾,无非救命主。

  知县于是大喜道:“你是什么人?我也有些面善。”莫拿我道:“小的是救人积贼莫拿我。”说毕,即向屋上一纵而去。知县听了,恍然认得,正要谢他,撇眼不见了。想道:“这人踪迹大奇,他在监,如何出来了?”于是将银子一兑,重一千二百两。知县道:“不想许多亲戚,并心腹朋友,不如这个小贼,能救我急。”快活了一夜,明日早堂,即将银子补足了库,又将些礼物送于理刑,始得免参,依旧坐堂理事。话分两头。

  却说莫拿我上了屋,又到城外僻静处,取了银子,到县前监门口,跳上屋,其时已有四更天气。禁子正提着灯儿,稽察犯人。只见莫拿我扑的抛下一口袋来,禁子立住了脚,莫拿我随手一跳,立在禁子面前。禁子道:“好个信人,果然来了这一袋银子。”“送一半与大叔买果儿吃。”禁子道:“那消许多。”莫拿我兑兑,只得七百两,原来口袋大小不等的。当时将三百两送与禁子,禁子千恩万谢,连忙收拾夜膳,接风不题。

  却说那知县感激莫拿我,又怕他手段,因道:“我如今吊他出监,将就问个徒罪,发配他在好地方去,一则他可安身,二则远离此地也好。”于是莫拿我正终日吃酒,与禁子牢头吃得高兴。忽然知县有票吊审。众人道:“且挨他来日,寻个分上,然后出去便好。”莫拿我笑道:“包你今日出去。他热气不敢呵我,发行出监,还要送盘缠与我。”众人见他如此说,俱摸他不着头路,乃一哄儿出监。只见知县坐在堂上,禁子带进莫拿我去。他即唤上道:“你盗库银,我晓得通是这班捕人捉弄你,其意欲利归于己,罪归于人。我老爷如今赃已追完,偏要,罪便问你,打便打他。”于是将众捕人一二十板一个,莫拿我竟问个徒罪,押付胡广长沙驿。捕人两腿打得皮开肉绽,莫拿我笑嘻嘻的定了招,画了供,同众人出来,与押解差人,店上吃三杯。差人道:“难得官好清,文书就发下,又先赏我们盘缠,吩咐不许要你分毫银子。”莫拿我道:“我也不值得送些盘缠。”差人笑道:“你也得粥便嫌薄。”道犹未了,只见两个家丁,走上店来道:“那里不寻得到,你原来在此。莫大哥,老爷怕你无盘缠,特差我们送银十两在此。”莫拿我道:“为我多谢声罢。”拿来就袖而藏之。差人暗道:“本官与贼,怎是有旧的。”于是明早领他准备起身。莫拿我道:“且缓两日,我还有件事未完,前日我暂撮人一宗银子,如今倘遇见,不好意思,完了就走。”差人道:“我们既领了你,也要安安家,停两日起身极好。”莫拿我道:“待我事完,来约你。”

  于是别了差人。莫拿我想道:“李雄这点银子,今日只得在县里寻个大财主借去。”一路访访着,一个姓何的,绰号叫做何九缸,因他开井掘了九缸银子,所以有这雅绰。他只有一个儿子,前开典铺,后开栈房,是县中第一个财主。莫拿我访在肚里,挨到夜,就踱到他家僻静处,一溜儿上了屋。其时正是七月天气,他等到更深,一步步爬到他门首。进了两带大厅,又是一带女厅,只听得女厅左侧,有妇人唤道:“金菊,娘娘浴汤。”莫拿我随着他声音,就扒进那屋,悄悄伏在檐头上。往下一张,只见一个后生的,有二十多岁,与一个妇人同坐一条藤面小木榻儿,在轩子下乘凉。那后生去弄那妇人白生生的乳头,因去勾着他脖子,亲嘴咂舌。咂了一回,便道:“娘子娇娇妙妙,我同你在榻上耍耍。”女人把后生一推道:“没正经,身子要紧,你病还未好,况天色又热,我又不耐烦,快快书房里去睡,休得歪缠。”便高叫道:“金菊,你唤长寿小奴才点灯,照相公书房里去。”少顷,只见一个孩子,点了纱灯,那后生道:“我出去了。”于是那妇人又叫金菊闩了外房的门,那妇人独自坐在榻上。又见一个丫环道:“请娘娘洗浴。”那妇人扒起来,走到檐前茉莉花边,脱了玄色纱水衣,白纱裙子,银红纱裤,露出粉捏成、玉琢就的身子,跷着小小金莲洗澡。那丫环与他拖了一回,起来拭体完,将单裙子抹奶儿束着,教丫环撮把交椅,坐在庭中,手拿兜扇,跷着白腿儿看天。少倾,只见丫环净完浴,走来打扇。那妇人将手勾着丫环,低声道:“我儿,可唤他来。”丫环道:“他候娘娘多时了。”于是去了一回,只见同着一个十六七岁,披肩头发的孩子走来。妇人笑笑道:“我儿,等久你了。”随手搿他在怀里,咂了一口舌,道:“小肉儿,就如此干罢。”仰在椅子上,(注:此处删去10余字)那妇人口中小宝小肉的叫。正叫到热闹处,不道那孩子就伏着不动。那妇人道:“冤家,为甚就过来了?”孩子道:“好娘娘,我心正慌,腿儿抖。”妇人笑道:“没出息的东西。既如此,金菊你送他出去罢。”孩子去了,那妇人又乘了一回凉,站起来,躺在榻上,又低声道:“金菊,你原去唤那个来。”去不多时,只见走进一个胖胖的胡子。妇人爬起来,戏打他肩膊道:“为甚两日不见你。”胡子道:“你晓得差我出去讨麦钱的。”妇人笑道:“如此饶你打,且来与我干事。”那胡子忙将妇人裙带扯着道:“要我狠干,须脱得光光的,方有兴些。”妇人道:“刁砍头的,在露天,羞人答答,不好意思。我同到房里去依你。”于是两人手挽手,进房去了。

  莫拿我直等他进了房,才轻轻碌下来,隐身在茉莉花边。张那丫环去睡了,折身到房门口,只见房里对面排着两口大橱,他就口中做老鼠厮打,一碌碌上橱头顶伏着。看那妇人果然脱得精光,那胡子也赤条条的,(此处删80余字)正高兴间,谁知莫拿我因下边摇的慌,蹲伏不牢,只得扑的跳下来。这一吓非同小可,二个精赤人慌做一团,那胡子认做捉奸的,跪在地上磕头,只顾叫饶命;那妇人羞的没躲处,忙抢单被遮羞,也跪了求莫则声。莫拿我道:“我只要借些银子首饰,不管闲事,不然,便要喊了。”妇人抖着道:“银子在橱里,只顾拿就是。”莫拿我听说,即裂开锁,上俱是黄的,下橱俱是白的锭,圈满一橱。莫拿我竟拿了二三十锭金子,装在搭膊里,便道:“你自干你的事,我不管你,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往屋上一纵,跳去了。正是:

  一宵看尽风流样,又得无穷买俏钱。

  却说莫拿我拿了金子到寓,道:“二十锭值二千两,再加二锭,值二百两,作利钱。待我封好,写明一字在里边,等他自来取,不要送去。”于是兑足封好,在里边写道:

  前日承照拂,谢谢。乘便暂撮银二千,谨如数加利奉还。正欲躬赍至寨,适遇尊伙出猎时到,幸检收。

  莫拿我拜上。

  李大哥军前。

  写毕,藏在身边。

  即约两个起解差人起身,一路到山东路口。差人道:“此处要小心。”莫拿我道:“不妨。我今先走,你们落后些。”说犹未了,只听得耳边飕的一枚响箭,莫拿我忙下牲口,拔转就走。只见后边两匹马,八个蹄,翻盏也似来了。一兜兜转,勒住马,取了包儿回去。只见上边有李大哥开拆字样,那响马吃惊,急拆开包来看,里边有字一封,细看方知是莫拿我送还李雄的。响马道:“既如此,我们不可不送还他。”于是送去李雄。李雄见了,叹道:“好个不失信义的好汉,可惜不曾再会一面。”同伙互相称赞,不题。

  却说莫拿我完了一桩心事,一路竟到长沙驿。解子投了批,讨了回批,回去了。莫拿我见驿丞,送个出格的见面钱,驿丞欢喜得了不的,见日日买酒肉请众囚徒,众人无不喜他。过了数日,一日,只见驿丞慌张张进驿来道:“急要点囚徒二十名,新道爷到任,扛行李”莫拿我亦扯在里边。莫拿我道:“我去不妨。”同众人竟下船去扛行李。扛了一日,到晚间,那兵备因众官参见毕,踱进私宅,正撞着了莫拿我。那兵备一眼看去,心上如有所疑道:“这人我有些面熟。”莫拿我见道爷看他,三步做两步避去。那兵备留心,明日唤驿丞进来道:“里边还要打扫,昨日囚徒唤来俟候。”驿丞跪着道:“晓得”于是急将花名手禀送进。兵备袖了,理完堂事,到私宅点名。将禀揭一看,上写莫拿我三字,便心上恍然,急叫道:“那具是莫拿我?”忽见那面熟的走出来,跪下道:“小的就是。”兵备道:“你可是苏州的么?”莫拿我道:“正是。”兵备道:“你为何问罪到此?”莫拿我将盗库济人,补库救官,问罪发配的事,一一细述。兵备叹道:“不道尔辈中有你这样好人。”立起身,一把扯他起来道:“你认得我么?”莫拿我吃了一惊,摸不着头路道:“小的不认得。”兵备道:“你实是我恩人,不匡今日在此相逢。”

  看官们,你道那兵备是谁?却就是前日,莫拿我雪中资助他银子的读书人。这人姓王,名道。是日得了银子采头,有了科举,是年就连科中了进士,钦授湖广兵备,今日到任。夫妻两个,只记得莫拿我三字,时常感念的,不道东海船头竟遇着。当下莫拿我听得恩人二字,一发作怪起来道:“小的与老爷,有何恩处?”王兵备道:“且请到书房里坐了细谈。”莫拿我那里敢,王兵备不由分说,一把扯进里边,报知奶奶。奶奶也出来见了,千恩万谢道:“承你扶持我穷夫妇得有今日,那刻不感激?”连忙置酒相待。王兵备道:“老莫,你记得大雪中曾叩门送银子赠人么?”莫拿我才省得道:“老爷莫非是住在大街上读书的么?”兵备道:“然也。但不识老兄那里知我穷?就赠我盘缠。”莫拿我笑道:“你那夜灭了灯,夫妻两个愁的话,那一句不听得?所以我拿些银子送你,使你快活快活,不道就做了官。”夫妇同道:“若非你资助,焉有今日?如今你在我衙里住住,我与你开豁了罪名,图个出身。”于是打发众囚徒去。

  一时哄动地方道:“一个囚徒,做了道爷第一个相知。”当时言听计从,竟是一人之下。一日,王兵备退堂,莫拿我与他饮酒,说着自己生平本事。正说得高兴,只见外边传报抚台有鸡毛文书。兵备连忙拆看,这一看不大紧,竟似:

  身落冰孔里,冷水没头淋。

  吓得王兵备手足无措。文书上道:“佘山王勾结响马,领兵围城,声言十万,刻期要调六营兵丁守城,贵道领各官守门,随机应敌,无误。”那兵备着忙道:“太平日久,无兵无将,如何是好?”先传令急闭城门,城上每门架大将军炮二门,自己备下一匹好马,然后商量出榜,召募奇材以御敌。私衙里纷纷乱个不了,莫拿我看他如此,不开口。兵备道:“老莫,你帮我一帮。”莫拿我笑笑道:“这样小盗,着甚么忙!只消我一人,叫他去了。”王兵备忙道:“莫非你与他有旧么?”莫拿我道:“有什么旧?”兵备道:“他同佘山王领兵十万,势甚利害,我方愁身家难保,怎说小盗。”莫拿我笑道:“我去打听打听来。”兵备扯住道:“万一城破,我正要央你作伴逃难,怎说个去字。”莫拿我道:“放我去,自然不消逃亡去。”兵备道:“恁说时果有退贼妙策么?”莫拿我道:“你莫管,放我去便见。”说罢,拱拱手,他就地一纵跳上屋上了。

  王兵备看了,足了半晌,不见什么意思,转身吩咐奶奶,收拾收拾,相机脱身。只听外边又有无数秀才,动条陈要见。只得出堂。那些秀才拥上道:“宪公祖,大盗不过索粮,原无大志。退敌之计,莫若出榜,于三日内,劝百姓协助,集公银三千送去犒赏他。一面先谕以朝廷至意,使其暂退,毋使涂生灵,此当第一要着也。”王兵备听罢,忙打拱道:“足见诸兄经济,就烦传谕一传谕,开写文书,以示群盗。”不题。

  却说莫拿我纵上了屋,道声:“暂去就来。”于是一溜烟向城头上越城而去。到了城下,待夜了,走到贼营边,其时十月天气,月暗云迷,只见刀枪密布,剑戟重围,兵马精强,队伍整肃,四面寂而无声。他一溜溜到第一层皮帐边,只听得巡逻小卒,四面鼓梆,走近前来。他即将身子伏在地上草间,待他走过,又悄悄溜到第二层皮帐边,又伏了。听原来那边兵敲梆,只在外边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倒没有了。莫拿我既入虎穴,也没奈何,只得拼着性命,轻轻溜入一个大皮帐内,又伏在地上张时,只见帐口挂着无数弓箭,十数个兵丁和甲卧着。里边一张桌子,桌上横着两架令箭,两支画烛,笔砚文卷。中间铺着一个小榻,榻上睡着雄壮的一条大汉,鼻息如雷,乃是佘山王主儿。那莫拿我轻轻向腰间取出预备的一件东西,悄悄放在他枕头边,就一溜烟走了。看官,你道什么东西?却原来是:

  长不满三寸,遭之立丧命。虽然不及莫邪与干将,也常帮过荆轲与聂政。

  不说莫拿我一步步溜出营中,且说那佘山睡到四更时分醒来,即便传令快些埋锅造饭,准备攻城。自己翻转身来,只见枕边雪亮一把小小刀儿。这一惊非小,连忙跳下榻,拿在手中,□□一声道:“奇怪!这是那里来的?”看那刀柄上有一条纸儿,糊着纸上有字,忙向灯前细看,上写道:

  奉兵道王爷将令:献上匕首一柄,不便遽取尊头,伏乞照原。幸幸。

  莫拿我拜达。

  那佘山王不看犹可,一看了,身子抖个不住,道:“险些儿断送了性命,幸得他不杀我,不然已做无头之鬼矣!”因叹口气道:“罢,罢!不要缠他了。若再来时,如何防得许多。”即忙传令:“今日且消停一日再处。”于是即备名马一百匹,白银一千两,修书一封,差人赍送城边,一面撤营收兵,回去不题。

  再说王兵备正在城里商量,撮借百姓的助饷银两,一时不能凑手。慌做一团。官民纷纷嚷乱,忽见守城官飞马来报道:“贼营中差人到城下口,送书一封谢罪,并送名马一百匹,白银一千两,与老爷作别敬。将书要小官传进,小官只得接他的在此。”王兵备听了,反吃一吓道:“必是贼人诈谋。”于是拆开书看,只见书上写道:

  佘山寨主人谨启上

  钦命特用湖广兵备道王老爷麾下:下本布衣,因乱为众所推,本将提兵十万,翦除贪官污吏,救民涂炭。不图昨晚于床头得一匕首,乃是王老爷麾下壮士所遗。承赐首领,下不胜骇感。自今以后,已知所警,即刻当收兵远遁,永不敢再犯清尘矣。谨献名马百匹,白金一千,以赎冒渎之罪。

  却说王兵备看了书,又喜又疑道:“难道莫拿我一个人,敢到他营里去?”正疑惑间,只见莫拿我慢慢腾腾地踱进来。王兵备见了,即拉住他嚷道:“莫非他说壮士就是你。”莫拿我笑道:“我老莫到他营里,将把小刀儿轻轻放在他脖项子边,且不杀他,他自然怕死去了。自古道:捉贼不如斗贼。”一面说,只见守城官又报道:“贼兵通拔营去了,外边遗下马一百匹,背上驮上两袋银子,今特送进,望老爷验收。”王兵备快活得了不得,忙对着莫拿我深深作个揖道:“真亏你神手,不惟使地方安静,又得保全下官前程性命,如此大恩,如何报答。我今不敢没你的功劳,即当特题一疏,举荐你做本地总兵官,同你在地方上快活几时,也不枉与你相与一番。”于是连夜修成一本,差官上京,通政司挂了号,然后进呈。那本道:古

  湖广兵备道臣王道,题为剿寇功成,奇才难没,特为荐剡,以护地方事。臣道自莅任以来,未及一月,忽遭海寇结连山贼提兵数万,围困城池,声言借粮,所往焚劫。臣闻报后,夙夜图谋,万难控御,外既无兵,内复无饷,无兵可以应敌?无饷何以养兵?问诸府库,而府库空虚;问诸士民,而士民莫应。措处无策,束手待毙。臣有故人莫拿我者,胸怀经济,夙储报国之孤忠,目睹艰难,竟出匡时之奇略,不烦一兵,不费一粟,以寸铁而丧彼三军之心,以一身而退彼数万之众。强贼归命,永窜偏隅,邦国有奠安之休,百姓脱流离之苦。有功如此,何忍没之!臣是以谨陈之当宁,倘得蒙不次之擢,使得效未尽之奇,想必能保障海隅,永当一面者也。伏乞圣裁。

  当时此本一上,龙颜大喜,圣旨即批道:“王道剿寇有功,加三级仍供前职;莫拿我出奇退贼,着即任彼为总兵,该部写敕与他。不日部复命下。莫拿我接了圣旨,忽然冠带起来,真是妆一倍。当时是个小贼,如今做了大将,冠而冕之。上司那一个不另眼觑他?

  到任之日,他头带乌纱,身穿大红圆领,几个把总参由,领着三四千兵,俱戎妆参见。接他到衙门里,三通鼓乐,三声号炮,然后升堂,好不热闹。于是莫拿我差官接了妻子,后来竟养了两个儿子。王兵备将一小女儿,与他结了姻,以报他资助之恩。他也做人忠厚,为官竟一清如水,大得军民之心。两个儿子俱读书进了学,一个中了举人,竟成诗礼之家。活到九十余岁,无病而终。可见人到底是做贼,他存了良心,毕竟原有个结果。世人何苦丧良心,而莫拿我之不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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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百花庵双尼私获隽 孤注汉得子更成名

  刘毅家无担石储,一掷百万矜豪侈。自兹余风渐后世,鸱蒲博塞无休时。叫枭呼卢谁氏子,贤豪公子富家儿。散尽千金不少顾,家徒四壁犹甘之。更有贫穷恶年少,囊空若洗心尤痴。纸牌八片勾魂帖,色子一盆纳命休。娼优吏卒纵不分,子父兄弟俱一抹。惟知胜负无尊卑,但尚诈欺无品节。日以继夜恋不休,忘餐废寝心不歇。妻饥无食子无衣,大不为盗小为贼。直至侨仳似乞儿,此日此时方了结。聊作俚言问世人,刘毅以外谁英杰!

  古今来第一个赌钱汉,莫如刘毅。他虽则豪放自雄,然却能谋王定霸,立业建功。今天下如刘毅者,曾有几个?大抵一入赌场,贫穷子弟未免啼饥号寒,出乖露丑;富贵子弟亦至废时失事,丧身亡家。故谓着此道儿的,毕竟是至愚极坌之辈,昧却本来知觉,所以迷而不出耳。

  然我见赌钱的,又往往皆天下极聪明、极乖巧之人。却是谓何不知人乖巧?那个苍苍的天公更乖巧。他道世间那为富不仁的,小则在担头上克剥,大则轻出重入,浅出满入,盘放没人家产,吸人脑髓,不顾天理,积成巨万家私。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弟,与他消浇那注不义之财。世间那居官虐民的,小则在血棒上搜括,大则欺君罔上,杀命本法,吓诈聚敛,不顾百姓流离,小民涂炭,只要囊橐充盈,堆金积玉。天又偏与他生下一个极聪明、极乖巧的子孙,与他分散那注贪污之物。此在花报数中,比官非火盗,更觉无形无迹些。至于贫穷子弟,亦偏因乖巧而著此道,这亦是父祖不积德,所以天公借此来消浇他的雄心,分散他的才智。虽然如此说,古语有云:败子回头便作家。他若能一旦醒悟,将这聪明乖巧用在正经上,则做生意的,自然储积如山;读书的,自然中举中进士了。在下近闻得一个赌汉,赌极了,一旦回头,反得成名的,述与看官们听着。

  话说崇祯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有一人姓张,名广,字同人。自幼父母双亡,只因父亲是个穷秀才,他也能读得几句书。做人且自聪明伶俐,十五岁上边进了学。因此有父亲的好友李日章,独养一女,名曰琬娘,就入赘他家为女婿。那婉娘既生得齐整,女工中挑花刺绣,无所不能。妆奁又厚实。张同人住在丈人家,无忧无虑,少年又考得起,因此就骛外起来。初起穿了些鲜衣华服,红绣鞋,白绫袜,戴顶飘飘巾,童子跟随了,准日在街上摇摆。还在文社、诗社、酒社里边混帐,落后就不入好淘,竟同一班无赖,偷婆娘,斗叶子,嫖赌起来。不知子弟一入赌场,便如失心头的,不茶不饭,一心一念要钻在里头去了。那张同人赌起了头,那管钱财的有无,赌友的好歹,一味连日连夜的不是掷骰子,就是斗叶子。那李氏琬娘准日苦劝,只当耳边风。

  一日,丈人、丈母染了疫病,相继而亡。同人还在赌场里,琬娘叫人寻了数次,才得回家。身边并无半文,婉娘只得将首饰去抵了个棺木,盛殓了。晚间,只见张同人又不见了。你道在那里?又去棺木店上,找绝琬娘的首饰,找了二三两银子,又下赌场,掷孤注去了。琬娘得知,气得头晕眼花。然自丈人死了,一发肆无忌惮,赌里睡,赌里眠,不上一年,家私倾尽。连琬娘几件身面上随行的首饰,也赌空了。但琬娘赋性软淑,又极贤慧,心中虽气闷,毫不出怨言。一日因累次赌输,没处设法,竟偷了琬娘一只宝簪去赌。琬娘不知,扒墙剜壁去寻,只道老鼠衔去,连老鼠窠角也搜得到,谁知他偷去了。不半日又赌输了,因归来坐在家里,只管叹气。琬娘道:“我没了一只宝簪叹气,你为何叹气?”同人道:“不瞒你说,两日输极了,见你宝簪,只得偷一只去,指望翻本,谁知色神不利,又输了。你如今这一只,左右戴不得,给我去翻翻本,翻转本来,连那只也还你。”琬娘道:“我原疑你,只是你该与我说声,罚我寻得眼也花,头也晕,这一只拿去也由你,只是倘然又输了,却如何处?家中柴米一些也无,留在这里做了抵头,也强如输掉了。”同人道:“悔气话,难道只管输的。”见他有肯的意思,抢了就走。

  一走走到场里,便嚷道:“先打二千码子来。”拈头的道:“拿梢来看。”张同人将宝簪一丢,道:“难道不值四十千。”拈头的收了,道:“先打二十千。”去他一库,斗得高兴,副副双超十千码子,一卷而光。他见完了,道:“今日牌脚不好,我们掷骰子罢。”又拿十千,掷了一回。他道:“不耐烦。”将十千码子一推,道:“索了出个孤孤注,谁人敢受我这一掷?”一个人道:“我受。”道犹未了,提起来一掷,叫道:“快。”谁知越极越输,竟掷了个幺二三。那人将十千码子,对身边一罗,同人急了,向拈头的道:“再找二十千来。”拈头的找与他。同人又道:“谁敢掷我二十千,来一个孤孤注。”一个人道:“我来,我来一掷。”喝声:“快!”竟掷一个四五六,又被他一拉拉去了。张同人一时面如土色,着了急,只得对拈头的道:“有心再打一二千,待我翻翻本。”拈头的道:“梢来。”同人无法,只得脱下海青来,又抵二千来掷。他将骰子浪了两浪,这一掷竟赢了二三千。他道:“索性若我不着,再出一个孤孤注,谁敢来?”那人道:“我来。”一掷竟掷一个绝。同人这一回又赢了十数千。那人道:“我也出一个孤孤注,你掷我。”同人一掷,又是一个快,连前共赢得了二三十千。众人道:“今日张同人得采。”拈头的道:“张相公,如今赎了两件梢回去罢,伏了本,又赢了几千,彀了。”同人听了大怒起来,囔道:“偏我赢不得的,就要我去了。”拈头的道:“我是好言,你有兴,凭你。”就不则声。同人出一孤孤注,道:“再来,再来。”众人你一掷,我一掷,没有碗饭时久,把同人二三十千卷得精光。他没法,只得又对头上道:“再借一二千,这回复了就去。”头上道:“没梢不打的。”同人左思右想,只得道:“借海青与我穿了回去,拿梢来翻本。”头上道:“我已与赢家拿去了,那里放了马步行。”只见众人多散了,同人没奈何,只得出了门,又难回去,自恨道:“悔不听他就住了,如今海青又无,宝簪输了,又要埋怨,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正在踌躇间,只见头上淅淅沥沥,飘下几点雨来。他身上无海青,天色又晚,雨又下,只得向旷野中乱跑,跑到一个荒庵,雨越大起来。他便门槛上坐着躲雨,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叹口气道:“我这一个人,弄得有家难奔,不如死休,家中又无米,身上又无衣,万难归去。”正在那里要寻个自尽,只见庵里走出一个年少的尼姑来,因天晚了出来关门。原来这庵名“百花庵”,有两个尼姑,一个法名妙能,一个法名妙有,原是院子里名妓出身。因受了缙绅凌辱,姊妹两个愤气,在这庵里出家的,年纪俱不上三十岁。当日妙能出来,见同人头带飘飘巾,脚穿红鞋儿,身上又不穿海青短绸夹袄,坐在门槛上垂泪,只得向前一个问讯道:“相公,里边奉茶便好,如何坐在槛门上?”同人慌立起来一揖,面上羞惭,肚里又饥饿,只得答道:“只是不好搅扰,正要到宝庵借杯茶吃。”那妙能不过随口而请,谁知他竟走进来,只得同到佛堂前坐了,斟杯便茶吃了。那同人竟坐定,师父长,师长短,不肯动身。妙能道:“天晚了,相公请回罢,我们出家人要闭门了。”张同人见尼姑回他,心上着了急,便以实告道:“不瞒师父说,今日这里来,是我尽命之日。我自然出去,只是我缢死在外边树上,烦师父们报个信与我娘子。”说罢,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妙能见他说缢死树上,吃一惊,便道:“相公为何说这吓人的话,我个出家人,又是女身,可当得相公死在这里的?且我看相公这样少年,又是个读书君子,为何起这样短见?”同人道:“我其实是个饱学秀才,不瞒师父说,只因两日斗叶子输了,家里又贫乏,我们娘子又连累得多次了,无处措办半分三厘度日,此只得寻这条路。”那妙能见他说得苦楚,唤妙有出来,道:“好笑这位相公,又是个秀才,只管在我庵里说死说活,叫他别处去便好。”

  那妙有比妙能更生得齐整,他就来问道:“相公尊姓,如今住在那里,为何短见起来?”张同人将赌输宝簪、衣服,细细说了。又道:“我姓张,贱号同人,住在城内,是松江府学秀才。”妙有劝道“相公既是个秀才,巴得一日发达,就是贵人了。何苦将这一腔锦绣文章,断送在黄泉路上。”因道:“相公,你倘若今后有了几文钱,你还去赌也不?”同人见他问得有些意头,便道:“如今若再赌,这便是禽兽畜生,也不是个人养的了。”妙有道:“偷鸡猫儿性不改,只怕没法时是这等说,有了一分半分,又忘了。”同人恨恨的道:“我如今已自悔之无及,说也无用,总是死罢了。”妙有见他如此,又道:“若再赌,便没下梢了。既然回心转意,不必愁烦,你若只要家中柴米,我们虽是出家人,或可少助一二。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倘搭救个相公,做了官的时节,岂不是本庵一个大檀越么?”因道:“相公今晚且回去,我们有米将几斗送你,去再处。”张同人道:“极承搭救,真是大恩人了。只是身上又没了衣服,清晨吃了一碗粥,直到如今归去,又没面皮受娘子的埋怨。”正是:

  无食无衣不自由,思量没个下梢头。

  纵然决尽黄河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那两个尼姑见他眼泪汪汪,只管不肯去,天又黑了,只得道:“既如此,有便夜粥在此,请碗去。”张同人又肚里饥得荒,只得道:“多谢。”两个尼姑同张同人吃粥。谁知那两个尼姑,从小读书识字,又会做两句歪诗的,因与同人细谈,同人见他谈吐甚是文雅,便吟诗一首,酬谢他道:

  一饮醍醐百感生,可怜潦倒负幽情。

  倚蒙大士垂慈荫,愿假莲生覆鲋生。

  妙有一看,笑道:“好诗,好诗。只是男女各途,实难混杂,除非前佛堂侧首客座尽空,可在此权宿一宵罢。”同人得了这句,又谢了几声,竟到客座里去。两尼就去拿条被来,放在榻上道:“相公请便。”拽转门去了。

  谁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时落魄,后边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结识他,我的终身岂不有靠么?”私自送杯茶来道:“相公请茶。方才的诗,有斗方在此,意欲来录出请教何如?”同人道:“使得,使得。”即将笔录出,递与妙有,细细反复看了,口中啧啧的道:“好诗。小尼也效颦奉和一首在此,只是不敢班门弄斧。”同人道:“妙级。正欲请教,也求一斗方录上。”那妙有谦逊道:“献丑,要求直言斧正便好。”提笔也一挥而就道:

  柳絮沾泥风不惊,无端邂逅若关情。

  春花秋月年年换,忍向无生度此生。

  张同人见了这首诗,见他已有意了,便大赞道:“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了。”笑道:“但据小生,莫说此生不怨空度,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妙有笑道:“若度惯也就不觉了。”同人笑道:“度不惯的多。”口中说,身子挨坐妙有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妙有假意一推:“师兄在此,尊重些好。”同人便去偎他脸儿,只见他热烘烘的,同人搂他做个吕字。妙有道:“莫罗唣,你今夜将门虚掩,夜深了我来会你。”说犹未了,只见妙能走来道:“相公请睡罢,师弟,我们去佛前做工课。”于是做了工课,点好了香灯,各进房去了。

  却说妙能一头睡,一头想道:“这张同人是年少秀才,且又乖巧,我本欲留他房里谈谈,只是妙有在此不雅相。方才见他两个说得热闹,我去就住了口,莫不他先着手了。”看官们听说,大凡人欲心一动,不是跳虱叮,就是老鼠响,再也睡不着了。不道妙有已约同人,便悄悄开了房门,竟到客座里来。同人人正寂寞之际,见他来,就捧他在被窝里。妙有道:“相公,可怜你冷,特来伴你。”同人道:“多谢。”即将手去摸他那牝儿,肥细光暖,道:“你自从幼出家的么?”妙有道:“奴家十五岁被人拐入烟花,在南京院子里二年,花案上考了个状元。奈徐国公家请我,去迟了些,被他百般凌辱,因此一口气同师兄落发修行,今已六七年了。我愿随个读书人,巴个出身,吐这口气。不道相公落魄至此,所以愿委身于相公,倘见怜不弃,愿为婢妾。”同人道:“极承美意,但我是个穷秀才,怎敢望如此错爱?”两人说得情浓,就云雨起来。正是:

  一个是久旷的惯家,一个是偶旷的宿积。一个恣意的不休,一个放心的迎敌。一个禅榻上,重整旧生涯;一个佛灯旁,好结新相识。一个吁吁的,只图茅庵久占春风;一个酣酣的,那顾山寺忽高红日。

  两个足足顽了半夜。那知睡不着的妙能,已隐隐听着,道:“为甚的客座里淅淅的响?”即跳起身来,悄悄开门去听。方开门,只见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他一步步挨到门边,轻轻把妙有房门一推,竟推开了。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张,帐儿揭起,并无半个人影儿。妙能私恨道:“我说他先去了,如今不要管,且将他门儿轻轻锁了,看他怎么进去。”竟将他房门锁着,却自去睡了。

  却说妙有与同人酣战一场,两个呼呼失了睡,直到日高不醒。妙能清晨起来,将报钟打了二下,妙有在梦中惊醒,道:“不好了,师兄起来了,如何是好?”同人道:“不妨。待我先去与妙能在佛堂前讲话,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这不是不知不觉的。”那同人忙穿了衣服,到佛堂前来。只见妙能道:“相公起得恁早。”同人道:“师父这样认真。”妙能道:“因有不认真的做了样,见得认真了。”同人见他说话来得跷蹊,便故意道:“妙有师父还未起身么?”妙能冷笑了笑道:“想是他不曾睡,每日打了钟,他随到佛前同做工课的,如今竟不见他来。”只这一句,说得同人脸上通红起来。谁知那妙有指望张同人搭住了师兄,悄悄到房里去,一闪闪到自己房前,只见门儿锁着,因暗暗大惊道:“他晓得了,如今怎么处?”左思右想道:“罢!我们左右是妓女出身,权得他骂我几声没廉耻罢了。虽然如此,却没面孔走出来,只得倒缩身向妙能房里去,睡在他床上不提。

  却说妙能走出来左张右望,寻妙有不见,只道他没趣走出去了。因走进来对张同人道:“吃了早粥再处因。”同张同人吃粥,妙能埋怨道:“相公,好好一个师弟,被相公赶走了。”同人局无地。妙能道:“我们本是杨花性儿,但不该瞒我做事,做了也与我无干。但竟不来陪个话儿,反走出去,是何道理?”张同人见也如此说,料想没甚大事,就思一箭射双雕起来。随口接道:“真正不知那里去了?我同师父再寻一寺。”妙能道:“也说得是。□□□张同人看左右无人,只有一老妪又在厨下,大着胆,向前一搂道:“师父,不叫你生得恁样标致,又恁有情。小生左右拼死的人,若师父见怜,肯舍一舍,我就死也彀了。”那妙能假意怒道:“相公怎么不尊重起来。”将手推了两推,怎当同人皮着脸搂紧不放。妙能说了两句,见左右无人,便低低含笑道:“我非不爱你,但青天白日,不好意思,我同你到房里去。”于是两个竟到房里,关上房门,在侧边挨着大干起来。两个干得高兴,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惊醒来,听得了,方才放心。因悄悄听,他只听得同人道:“其实昨夜妙有伴我睡的,睡得浓了,被你识破。”妙能道:“你一进门,我已有心了,我道慢慢与你通个情,谁知被他占了先。你如今可爱我么?”那同人极力奉承,妙能便痴痴谜谜的去了。同人笑道:“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里去,寻他回来,看看做个一团和气。”妙能醒来道:“放我起来,我去寻他来。说通了,同做你的侍妾。”只见妙有在床上接应道:“师兄,虽占先得罪,如今也不消寻我,把钥匙开了我房门,让你来床上睡。”那妙能大吃了一惊,只得带笑道:“你这乖贼头,倒睡在这里,我的丑态倒教你看得仔细了。”自古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窗下私情事,床中怎不闻。

  张同人也笑道:“如今大家不要说了。”两个揩抹起来。扯起妙有道:“如今我们要算个长策。”妙能道:“张相公穷,娘娘在家里又吃苦,我们若通知他,他捻酸吃醋起来,就不便了。我有一计,不知相公道好么?”同人道:“什么计策?使我家娘子有饭吃,我日里有工夫读书,夜间与你们作乐,就好了。”妙能道:“不能。你今日回去,我有一件玄色直身,制条护领,与你穿了。我把十两银子与你,只说我赢的,如今我戒了赌,再不去了,娘娘自然欢喜。到晚间你便说,宗师如今要岁考,我要借百花庵里坐了,用用功。你来住两日,我更有计送柴米银子你家去。”同人道:“好便好,还不是长策。”妙能道:“且隔两日,还你个常便就是了。你只依我行,莫要管。”果然张同人穿了玄色直身,袖十两银子归家,依妙能的话说了。琬娘果然欢喜道:“只要你如今不去赌,就是极好的事了。但是庵里读书,只是不便,未免要供给,我又无银子贴他。”同人道:“娘子不要愁,我自有个道理,且去坐两日再处。”张同人说了,竟到百花庵来,两个尼姑轮流取乐。

  光阴如箭,不觉又是月余。只见一日,妙有茶饭厌餐,低眉作呕,同人急了道:“莫不身子有些不快么?”妙有道:“不知为甚么,月信不来了。”同人道:“如此有胎了,快活快活。我又无子,这番养来,我便有儿子了。料想我们娘子,日后得知,必定喜欢的。”妙能道:“只是身子惭粗起来,不便出门,怎么处?”同人道:“如今叫他住在庵里,不要出门,外边施主人家,你自去应酬应酬罢。”妙能道:“若施主人家问道,为何妙有师父再不见出来,我只说有病还好遮掩,万一差个女使们到庵里来,怎么回避?”妙能因扯了妙有,附耳低声道:“除非如此如此,又不疑惑,且又两便。只是且瞒着张相公,恐他道拘束,不肯从我。”妙有道:“甚妙,甚妙。师兄竟是这等罢。”同人道:“你们有甚么妙计?”妙能道:“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里来,我教妙有择个日子,在施主人家说:妙有誓愿,要坐三年关房,以报母奉经。如此目下可以避得来的人眼目,日后分娩在关里,又无人得知,岂非绝妙计策。”同人道:“如此我常要会他,如何好进去。”妙能道:“相公,他有了孕,左右是你的人了,何必准日相聚。就是我一个在外边,你坐在这里,也惹外边人谈论,不好看相。你如今且回去,我在施主人家寻一个好馆,荐你去坐。如此家里又有盘缠,自己又好用功,一心去干功名。回家时,在我这里走遭,也不惹人口舌。”张同人听了道:“罢也。只是我来时,必要钻进关里去的。”妙能笑道:“不妨,待我留个狗洞与你钻就是。”三人笑了一回,同人竟回去了。

  且说同人一日正与琬娘在房里吃饭,只见妙能走到面前,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相公、娘娘俱在这里用早膳么?小尼惊动,甚是得罪。”张同人见了,忙立起身道:“娘子,这位就是百花庵里妙能师父。”琬娘也立起身来道:“师父请坐,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搅,甚是不当。”妙能道:“娘娘好说。我们出家人,时常在外,茶水也不能周到,甚是怠慢。只是我们是个女尼庵,外人看见读书相公坐在里头,口嘴不好,觉不稳便些。今日因有一句话,特来说与相公娘娘得知。我们有个施主人家,要请一位先生,只有两个学生子,束修肯出四十两,分外还有节仪盘盒相送。但是住在乡间,往来不便,只好一节归家一次,使得么?”那张同人见说,一节归一次,看着妙能,忙嚷道:“这个使不得,我是常要朋友人家走走的。”琬娘道:“怎么使不得?明年又是科举年时,只要束修寄归来,做在盘缠,便一年归一次也何妨?你性子又活动,难道倒是在外闲荡的好。”同人着了急,只管将妙能来看,妙能故意道:“只恐娘娘不允,若娘娘允了,不怕相公不肯。我明日就去持聘来。”同人问得道:“今年原在庵里坐坐,过明年正月十五到馆里去。”琬娘道:“论起我来,目下不知可就坐得么?若得就坐坐更好,省得上房打搅。”妙能道:“那施主家的亲娘最听我言的,若我说他就允的,学生子又在外边顽,有何不可。”

  那妙能说定了,明早果然拿了聘帖、聘礼来,又叫同人打发个回帖。妙能道:“我说就坐,施主家道极妙,明日就是吉日,他叫船来接了。”同人道:“恁的急促。”琬娘即将聘金送与妙能,妙能道:“托在相知,怎么娘娘也拘俗套起来?只要吩咐相公在施主家有坐性,便于汤有光了。”推还了就走。只见明早妙能同一童子,摇一只船在门首接张同人,同人只得吩咐了琬娘几句。琬娘道:“你放心去着实用功,图个出身,束修你托妙能师父寄来就是。”于是收拾书箱,下了船,竟去到馆。同人在船里,低声埋怨妙能道:“我与你们正好相与,怎么当真寻个馆来制度我,使我不得常常相聚。”妙能也不则声,只见那船一摇摇出了城,湾湾的,摇到一个空野丛丛野竹的所在。妙能笑道:“小门里就是了,船家,你挽好船,我先上去。”同人道:“这像个后门。”妙能道:“他家一向不在前门出入,且前门到馆地,必要经由内里,所以在后门进去便些。”只见妙能进去不多时,即出来叫童子搬了书箱进去,就将一包船钱打发了去,然后来请张同人进去。

  同人随妙能进了小门,小门转弯就是一条漆黑深巷。在深巷内又转了两个弯,又有一扇小门,乃是一间小小座起。过了座起,又有一条小黑巷,巷口露出两扇竹门,推竹门进去,乃是绝妙三间,精空白染,遮堂上一联,对云:

  煎茶烧落叶,扫径动闲云。

  庭中四株绝大梧桐,一带野栏石,野栏石内,耸出牡丹台。台边太湖石,玲珑如一朵翠云。后窗俱是紫竹,竹屏外,又是一所竹园。只见妙能道:“请坐了,待我进去,请主人出来。”进去了一回,妙能出来笑道:“先生请宽坐,主人就出来了。”少顷,只见侧边廊下,又走一个人出来,看看就是妙有。同人吃惊道:“怎么你也在这里?”妙有笑道:“师兄荐你与我,我出束修请你,我是主人,怎么不来接见先生。”张同人方才明白,大笑道:“妙计,妙计。只是这里什么所在?”妙能道:“就是庵后的屋前边,从浴堂后侧里进来,从无人到这里的,内边又与妙有的关房相通的。”原来那日与同人别后,即化施主打个斋,叫妙有进了关,将封皮封好了。同人道:“好甚好,只是供给要吃素,不耐烦,怎么处?”妙有道:“包你有荤有酒吃。”于是同人恰像与妙有坐关的一般,日里妙能在外念经礼忏应卦,妙有里边服侍同人读书,夜间妙能从关洞里钻进来,三人同来作乐。今日你买鱼,明日我买肉,通叫厨下的老佛去买。在老佛面前,只说送与张家娘娘的。那老佛年虽七十三四,强健步履如飞,那事有些觉着,也不去管他,落得口头肥鲜。隔了几日,妙能又到琬娘那边去送柴来,俱说馆中主人家托他送来的。因此妙能与琬娘,遂成相知。到了节中,依然买了节盘,封了束修,送张同人归家,只是叮咛同人不可泄漏。同人口紧,只不说出。隔了数日,又请他到馆了,因此琬娘再不觉着。张同人心上快活,静坐了,又好作文用功,因此感激他两个不尽。因对他道:“我若有个好日,当与娘子说明,将你两个多做夫人。”因此两人一意照顾他,百依百顺。

  忽一日,妙能在施主人家念经,听得说宗师发牌要考科举,又说是岁考兼科举。妙能打听确了,归来报与同人得知。同人道:“如此,我要归家,收拾行李起身。”妙能道:“不消你费心,你只顾读书,船儿我已替你叫了,出外安家的盘缠,我已替你料理了。你归去别了娘娘,只打点下船就是。”同人谢道:“费你这样心,怎么补报你。”于是归家别了琬娘,又来别了妙能、妙有,一径到江阴去了,独寻个下处,那些朋友遇见了,道:“老张一向在那里用功,影儿也不见你的。”同人支吾道:“其实在山里舍亲家读书。”那些朋友道:“明日考松江府了。”张同人收拾进场。是日考过了,正欲归家,只见宗师又挂一牌道:

  督学察院示:一应考过生员,俱留寓听肄业,候本院三日内,当面发落。特谕。

  同人看了,只得在寓等着。

  谁知三日后,门斗来报,竟是一等科举,当日发落。领了花红赏银,心上得意,星夜赶回家来,与琬娘欢喜不胜。过了两日,又到庵中见了妙能、妙有,说:“我有了科举。”两尼亦喜地欢天道:“如今再用功去,中了就好了。”妙有道:“今年必中的,我昨夜得一梦,梦见庭中桂花甚开,清香扑鼻,我去折一枝来供佛。一折折来看看,只见桂花中间,结极大一个青梅子在里边。”妙能道:“不但相公中,你又要养个大胖儿子哩。”三个又笑了一回。话休繁絮。

  同人又在庵里用功。看看六月将尽,外边纷纷说要送科举,南京乡试去了。妙能又去支持盘缠,择了吉日,与同人送行。恰好临行这日,妙有竟只管攒眉蹙额,口称腹痛,走到床上睡不觉,腹痛一阵紧一阵。妙能慌了,连忙去与他抱腰,竟私养了一个大胖孩子。欢喜得张同人了不得。同人道:“我不管中不中,归来一定要与娘子说知,先领他回去了。”他因吩咐妙有道:“分娩后,须小心谨慎。”并别了妙能,归家别了琬娘,竟到南京进场。他因心境好,又在庵中工夫用足,三场一挥而就,甚是得意。

  场事完了,走到书铺里,买了些南京人事,星夜回家。先去庵中会了两尼,又看了儿子,然后住在家中等报。琬娘道:“此番不中,我们活不成了。如今清苦,又亏得妙能荐这馆,然馆是常靠得的。”正在家中与同人愁个不了,只见外边纷纷道:“今夜一定要报举人了。”琬娘准准坐了一夜,同人哭了一夜,那妙能、妙有在庵中听了一夜,再不见个动静。只见天儿渐渐亮了,外边有人道:“今年解元姓张,再无报处。”听此一句,张同人急开门走出问道:“那一学?”那人道:“想是府学。县学门斗不晓得,如今又去府学里查了。”道犹未了,只见一起报人打进门来,把张同人一把揪住道:“写!写!写三千!”张同人那时又惊又喜,众人乱嚷道:“解元要上赏的。”于是不由同人做主,只得写了赏银一千。报人扯碎了,再写,又写赏银二千。然后报人坐了一屋里,只见叫喜的,送酒的,送米的,送柴的,送猪羊的,送银子的,认族通谱的,好不热闹。少顷,又有如花一般的美妇人来叩头,立在琬娘身旁服侍了。

  于是琬娘对同人道:“人要知恩报恩。若无妙能师父扶持,焉有今日!怎么今日倒不见他来走走,与我们料理料理,照管照管。”张同人只是笑。琬娘道:“为甚你笑起来?”同人道:“你怎晓得,妙能、妙有师弟两个,如今不好轻意来了。”琬娘道:“他虽是出家人,我们赛过至戚,为何不肯轻意来?”同人笑道:“如今要他来,须用驼骨花轿抬他方肯来。”琬娘道:“阿弥陀佛,休说这罪过的话。他是出家人,怎肯做这等事。”同人道“不如此,他也不肯来。”琬娘道:“莫不你与他们有约么?”同人笑道:“不瞒你说,一向你贤慧,两上俱佩服久了,只是不曾对你说得。如今我胡说了罢。”即将赌输寻死留宿,假聘送银周全等语,细细述与琬娘听了。琬娘道:“可知他不论钱财结识我。虽然如此,也难得他两个一片心。到底我今有个主意,你既有约,今中了,少不得要个小,如今将他两个蓄了发,抬他过门,相熟的倒好过些。”同人道:“还有一桩喜事,我已有了儿子了。是今年六月二十五日,妙有养的。”琬娘道:“这个更妙。我不生育,傲个儿子。”即着家人去领了来,只说远处过继的,同娘来了更好。

  于是择个吉日,琬娘随即唤两个家人,到庵里去请。谁知妙有头发预蓄年余已长了,悄悄先收拾停当,别了妙能,先同儿子私下过门。妙能在庵里,同人嘱他卖了这庵,将银子另买一所大厅房,连琬娘、同人俱搬入来。妙能也蓄发起来,竟同坐产招夫的一般。当时琬娘与妙能、妙有各叙了礼。两个道:“我们是妾,娘娘是正。”琬娘道:“前日相公的性命,亏你们救的。况且平日亏得你们周济,妙有替我养了儿子。我感你两人的恩情,愿姊妹相称,勿以妻妾介怀。”于是同人与两尼,愈加欢喜钦敬他。于是琬娘叫齐家人妇女,俱叩了头,叙称琬娘大娘娘,妙能称二娘娘,妙有称三娘娘。

  他日,相公中了进士,俱称奶奶。名位已定,妙能、妙有又谢了琬娘,一家团圆庆喜。同人送过举人,领了牌坊,即上北京会试,又中了会魁。殿试二甲,家中报捷,三个俱称奶奶。同人选了推官,三人同到任所,帮助做官,甚有贤名,行取了吏部。三位奶奶后来各有一子,俱封了夫人。一时人俱传二个尼姑,因救一个赌钱汉的命,后来得做夫人,以为慈心之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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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活花报活人变畜 现因果现世偿妻

  莫好淫,好淫丧却人伦,丧却人伦成兽形,灵山活世尊,笑杀贪人面吃,谁知换去馄饨,弄人不道弄其身,还债有夫人。

  昔有人到阴司里去,见森罗殿上,柱上帖着诗联一对。左边的道:万恶淫为首;右边的道:百行孝居先。因此还魂转来,专劝世人,切莫要不孝,孝乃德行中第一件事。在父则有教诲抚育、提携顾恋之恩;在母则有十月怀胎、三年乳哺之苦。所以不论贫富贵贱,孝顺的,则神人钦敬;不孝的,则雷霆共击。然孝顺的道理,人还易晓,独有淫之一字,人则不知不觉,犯之最易。随你读书君子,贞良妇女,一有所触,即有一点贪邪好色之心,从无明中,炽然难遏,将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头,抛向东洋大海里去了。正是:

  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虽然好淫之性,男女难免,然男子之淫,本于好色者多。若无美色在前,淫性也就减了一半。惟妇人之性,一淫则不论好歹,不顾人伦,其淫最为阴毒。智最巧,计最狠,心最险,手最辣,口最硬。内不管丧心,外不管悖理,逆伦犯法之事,公然为之,直同儿戏。所以吕太后以戚夫人为人彘,绣榻野史上的麻、金二氏,直至身为母驴。此二事,一是因淫生妒,将人做畜的;一是因淫至死,死去变畜的。这犹不足为奇,在下今述一个因淫上犯了忤逆大罪,现身活活变畜的,为世人警戒一警戒。

  话说镇江府丹阳县落乡地方,村名曰‘仁善村’。那村去城二三十里,村中有一人,姓魏名化,号奉溪。原是乡间小户,种田为业。妻陶氏,做人极其善淑。养了两个儿子,长名魏大,次名魏二,两个种租田。魏大娶了个同伙做工的女儿为妻,甚是孝顺;偏是魏二,从小陶氏爱他,百依百顺。那魏二就放刁起来,父母说的话,他便要相拘。

  一日,魏奉溪、陶氏道:“二郎年纪长大了,前村施家有一女儿,我看他甚勤俭,插秧、踏车、积麻、纺纱,件件多会,年纪又相仿,我央顺拐子去作媒,持用五六两茶礼讨与二郎,完了我两人一件事”。那魏二听得,便接口乱嚷道:“不要爵蛆,施家的大女,我也常常看见,又麻又黑又蠢,一世没老婆,也不要这个歪货。”陶氏道:“这儿,这样你知我见的到不要,你心上要怎么样的?”魏二道:“娘,我前日去还租米那家,有一个通房阿姐,叫做桃花,又白又标致,脚又不大不小,我心上甚爱他。不道昨日进城,去还他家的债米,只见那家主婆打了他一顿,他带哭走出来要寻死。我对他说:‘你有吃有着,家主婆打也是常事,谓甚就想寻死觅活起来。’他带了哭说:‘你那里晓得我的苦?上管头,下管脚,不是打,便是骂。前日家主公偶然对我笑了一笑,不道家主婆看见,直打骂到如今。你道苦也不苦!那如得你乡下人,自由自在过日子。’我问他道:‘你有对头么?’他口里囔道:‘什么对头,对头!我要出去的。要乡下一夫一妇,去之做自由自在人儿,强如在此伴好人过世。’我见他说得有些入耳,就被我嘻着脸道:‘我正要寻个城里人做老婆,你肯随我么?’那桃花两边一看,见没人来,就低声道:‘你果有心,我就嫁了你。家主婆妒忌家主公,巴不得即时卖我出去哩。我身价原只十两银子,你若出不起,我有些私房贴你。’于是即跑到里边去,将五六两一包碎银,暗暗递与我。我说:‘我回去凑足了银子来。’他说:‘千万就来,央宅里王阿叔进去,一说就是的,不要忘了。’临出门,又叮嘱了几次。我如今一定要讨他的了。”魏奉溪听了这句话,对陶氏道:“好便好,也要去卜卜,又恐怕他城里人,乡间住不惯。”魏二道:“你不要管。”竟替父亲要了七八两银子,到城里一跑,先买酒请了王阿叔,央他进去说。

  谁知那家主婆,正为家主公要去偷他淘气,见说了,欣然道:“既是我家的户魏二郎,就让他些。只要六两茶礼,备盛些的担盘进来,即讨了去就是。”那王管家回复了。魏二便封了银两,买了桃、枣、鹅肉、茶叶送进去,随撑只乡间小船,几个亲戚来接亲,那桃花也欣欣然剃了面,穿了两件新衣服,拜别了家主下船。斋

  到了仁善村魏家,原叫了一乘小轿,三四个吹手,高灯篾■来到船边,娶亲娶上岸了。在草屋里边拜了堂,拜了公婆,一时乡邻亲叙共请来吃杯喜酒。那魏奉溪,因两日陪客,劳碌了,又多吃了几杯酒醉了,先睡了。众人酒散,陶氏自己收拾完了,对魏二道:“你收拾新人睡罢。”魏二关了房门,笑嘻嘻对新人道:“夜深了,我们去睡。”那桃花当时吃打了,道嫁到乡下自由自在的好。谁知一到他家,见了钻头不进的草屋,不是牛屎臭,定是猪粪香,房里又气闷,出门又濠野,心上甚是不像意。但取魏二虽是乡下人,又精壮,又是童身,自己已与家主公破体过。见魏二脱衣解带,随手成其云雨。原来这魏二虽油嘴油脸,从不知此味的,桃花是经过狂风骤雨的,两个准准狂了一夜,直至五更,方鼾睡去了。

  那陶氏和衣睡了一觉,五更头他即起身,打扫家里,唤长工顾拐子田里收拾,只不见魏奉溪起身。陶氏忙去叫他道:“人都下田,像死狗睡了一夜,还不起身。二郎是新做亲贪睡,你为甚不走起来。”叫了几次,则不见则声。那陶氏道:“奇怪。”又去推他两推,动也不动,即忙去摸他一摸,只见冷气直冲,身体直直的硬了。正是:

  昨日红鸾,今朝白虎。

  一天喜事,变成愁苦。

  吓得陶氏号啕大哭起来,道:“好端端,为甚死了?”那魏大夫妻两个听见,吓得一跳,乱嚷乱哭道:“昨夜先睡,我只道他醉了,谁知他身子不快,如今怎么处?为第二个使空了银子,棺木那里来,快叫他来商量。”陶氏带哭叫道:“二郎快起来,爷死了,你只顾睡。”魏二狂了一夜,正睡得浓,那里听得。陶氏打着门道:“莫不也死了,为何这样好困。”魏二梦里哝道:“你为甚如此叫命。”陶氏道:“你爷为你这天杀的,使费着急,又劳碌,多吃了急酒,死了。你还要自由自在!”魏二听得说父亲死了,吃一跳,摸着头道:“为甚死了。”只得起身。陶氏哭道:“刚讨得媳妇进门,就无病急死,莫不媳妇的脚气不好。”那桃花在房里听得,接口道:“既是脚气不好,为甚你们讨我?好笑。”口里哝哝道:“不说你自己老骚,看他儿子做亲动了兴,与老公射捣,不顾他的性命,死了到来埋怨我。如今趁好撒开,我受不得这些不像人,不像鬼的腌■气。”那陶氏原是极善淑的,偶然气苦中,说了这句,缩口不迭。那魏二见说撒开二字慌了,就道:“休放闲屁!爷没命死了,与媳妇什么相权干?”魏大道:“不要淘闲气,如今棺木那里银子来买。”魏二道:“跟非前村许家庄上何敬山处,借几两印钱,来买棺入了殓再处。”魏大道:“我同你去合借罢。后日合还,省力些。”魏二道:“事不宜迟,如今就去。”

  两个走到许家庄上,只见何敬山正在家里收银子算帐。魏大向前道:“何阿叔两日忙得紧。”何敬山抬头一看,道:“魏二老,恭喜了。为甚有工夫走到这里来?”魏二道:“何阿叔,说也不肯信,有这样怪事。”何敬山笑道:“有甚怪事?莫是新娘子讨了个石女么?”魏二道:“不是。我昨夜做了亲,今早好端端父亲死了,你看奇也不奇。”何敬山吃惊道:“昨日我遇见他,在城里请和合纸,这真正奇。如今你们弟兄来甚么?”魏大道:“其实要与何阿叔借几两印钱,买个棺木,我弟兄两个合借罢,后来同还。”那何敬山是惯放印钱的,便道:“要几两?”魏大道:“借得四两,便宽转些。”何敬山道:“今日不能这许多,若要足这数,今日先拿二两五钱去,买起棺木来,后日找一两五钱。”魏二道:“承阿叔应我之急,任凭阿叔罢了。”兄弟两个写了借约,言定十个月连本利清还,当下秤了银子。何敬山又除了叩头,他两个袖了银子回来,就买棺木,将父亲入了殓。是日男男女女,号啕哭了一场,各自安息。

  至次日清晨,魏大对魏二道:“我们到何敬山处找了两半头来,大家分了,我明日要另租几亩田到别处去了。屋这边几亩,你如今有了妻室,你自种罢。何敬山的印钱,各人多种几亩田,抵当得这一主,娘住在你身边,我自支持盘缠来,来合养她。”陶氏听见,垂下泪来道:“我如今没了你的爷,我吃素修行了。大媳妇既要别处去,二媳妇又利害,我老人家自己过活。你弟兄两个贴我些柴米,先与我请一轴观音菩萨来,朝夕礼拜,在家出家的意思。”那桃花就口里哝道:“不要做张做势。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吃什么素,修什么行。”魏大道:“二娘子,老人家随他心上罢了,不要去管他。”桃花道:“我怎么管他?他说我利害,不知吃了多少人,正该请尊佛来,咒杀我这脚气不好的。”魏大道:“二娘子,如今大家不要计论了。”那魏大竟去租了十亩田,约悬仁善村十四五里;又租了三间草房,搬去不题。

  却说魏二见阿哥去了,竟与桃花困晏朝,买鱼买肉受用作乐。不几日,手中空了。桃花道:“我是城里出身,田是不种的,你莫若挑条担,日日进城去做些生意,日日见钱不好,倒去翻这泥块。”魏二道:“娘子说得是。我如今挑条鱼担罢。”两个商议定了,写一张退田契退了田,竟行鱼来卖。卖了数日,果然日日赚得几分。忽一日,魏二早起行鱼去了,那何敬山因是还利日上了,不见他送来,拿了一本帐,走到后村,来到魏家道:“有人么?”只见屋里走出一人来,乃是魏二的老婆。方梳了头,头上带了顶孝髻儿,身上穿一领白布衫,玄色绸背褡,搁搁的酱色汗巾,当胸束了。白绢裙褶,齐齐着起,露出了一双半小不大的脚儿,穿着玄色的小靴头鞋子。漂白膝裤,上玄色阔线带,拖在一边。一双梢眼儿,往外一睃,就道:“可是何阿叔么?”何敬山见了,连忙深深唱个肥喏道:“正是。”随接口问道:“娘子可是魏二阿弟的夫人么?”那桃花笑一笑道:“正是。”何敬山道:“昨日因不见他拿银子来,今日走过,带便来问声。”那桃花道:“因两日生意艰难些,所以不曾送得来,反复劳何阿叔拖步。请宽坐坐,吃了茶去。”忙去把一条凳出来道:“请坐。”口里说,眼里看那何敬山,头上带一顶京骚玄缎帽,身上穿一领黑油绿绸直身,拖出了蜜令绫绸绵袄,绵绸衫子衬里,脚上漂白绵袜,玄色辽鞋,白面,三牙须,甚是齐整。肚里转道:“不道乡间原有这样俊俏的人儿。”于是满面堆下笑来,把眼儿只顾睃他,那敬山本是许家幸童出身,又是□妇人的班头,竟来挨肩擦背。不道那陶氏正在观音前拜佛,拜完即忙出来道:“二娘子你进去,我去陪何阿叔说话。”那妇人只得进去了。何敬山就起身道:“老亲娘,魏二舍回来,千万说声,我还要出去,转来再会他罢。”于是佯佯的去了。他就一路胡思乱想道:“这雌儿竟生得齐整,好块羊肉,落在狗口里。我看他将我不住的睃。甚有我的意思,且慢慢括他,不怕他不上我的钩。”一步步归去,不题。

  却说那妇人心里道:“这个人我一定要结识他,可惜正要引他亲近一亲近,怎奈老贼婆出来打断了。虽然不怕他,也只觉碍眼不便,可恨,可恨!”正是气冲冲的坐着,只见魏二买了斤肉归来道:“娘把来烧烧,我们吃夜饭。”陶氏道:“今日何敬山来要印钱。”魏二道:“有在腰里,我明早送去。”那妇人就接口道:“有了银子,他自然会来拿的。你送去,可不又担阁一朝的生意。”魏二道:“说得有理。我明日放在家里,等他来拿罢。”陶氏将肉括净了,放在镬里,不见媳妇来烧,只得自己去替他烧。魏二与桃花在房里作乐了一回,待烧熟了,那妇人竟盛在房里去了。烫了酒,大啖,也不来问婆婆吃夜饭也不。两个吃完了,竟去睡了。魏二极力奉承,谁知那妇人一心挂在何敬山身上,当夜不题。

  明早,魏二起来道:“娘子,我去行鱼了,印钱二钱五分足纹,放在你处。若何敬山来,叫婆婆递与他。”那妇人道:“多说二三钱银子,见了鬼,要你娘递。难道我老娘,从不曾见这东西,托不得的。”魏二陪了笑道:“我恐怕你后生家,不便见他,故此我这等说。”妇人道:“羞也不羞,开了大门就是房,说你看,便见不便见。”说得魏二顿口无言,道:“我去了。”魏二才出门,那妇略睡了一回,扒起来梳洗打扮了,便待何敬山来。谁知那陶氏见儿子出去,起来开了门,烧了面汤,又炷熟了饭,盖住镬里,自己去观音前点了香,拜了佛,随即坐在门口绩麻。那妇人走出来,见他坐在门口,好生不然。陶氏道:“二娘子,我等你同吃朝饭。”那妇人把眼一瞅道:“我不要吃,你自先吃。”陶氏只得去灶前,自己坐了吃饭。

  那妇人走在场上,不住的远望,望不多时,果然远远见何敬山,从前村树林边来。那妇人见了,心里转道:“他来了,只是这老厌物在面前,怎么处?”心生一计,见场上的鸡,就扯一只来藏在柴堆里,口里浪道:“单吃粮,不管事。场上的鸡不见了,多因走在后门坟墩里去了,也不去寻一寻。那砍头的归来,不见了鸡,只道我在家里不当心。”陶氏听得不见了鸡,慌忙走到后门来寻,毫不见个影儿,只得一步步到坟里去,细细里寻。那何敬山远远道:“二娘子,在场上耍子。”那妇人道:“鸡不见了,在这里寻鸡。”何敬山道:“家鸡只在家里。”妇人带着笑答道:“家鸡团团战,那晓得野鸡要着天飞。”那何敬山见妇人说话有些跷蹊,便笑笑道:“若是野鸡,一定去寻野食吃了。”那妇人人把眼一瞅道:“眼前食吃不够,家鸡也要寻野食吃哩。”何敬山听得他言语,句句卖春,便近身来,低了道:“我来与魏二舍讨银子,他在家么?”妇人道:“不在家,银子在我处。”何敬山又道:“婆婆怎么不见?”妇人道:“我使他坟里寻鸡去了。”敬山道:“既如此,我同你屋里秤银子去。”妇人道:“你随我来。”只见妇人领了何敬山进门,便笑一笑,对敬山道:“银子我放在那枕头边,待我去拿来。”敬山见屋里无人,便笑着道:“我同你到房里秤何如?”妇人道:“恐怕人来,你关着门。”那何敬山见叫他关门,便大着胆儿竟把妇人一搿,手舞足踏起来。那妇人毫无拒意,也迎了何敬山的愿,亲一个嘴道:“我一见你,直想到如今。”敬山道:“我也见你,想得魂不附体。”两人竟在床上云雨起来。

  难道正高兴之时,那陶氏口里呼鸡,后门进来道:“天杀的,罚我老人家那一处不寻得到,不知躲在何处,并不见个影儿。”何敬山在床上听见,慌了道:“你婆婆归来了,如今怎么处?”女人道:“不要忙,待我打发他去。”口里嚷道:“我也寻了半日,寻得头晕起来,睡在这里。你如今再到柴堆里,细细寻寻,若迟了,恐怕鸡被偷了去。”那婆子果然又开了前门,往场上柴堆边寻。妇人对敬山道:“你如今快从后门出去罢,银子你明日来拿。”敬山慌忙向后门一溜烟去了。

  却说那老婆婆寻着了鸡,归来道:“二娘子,你猜我在那里寻着的?那只鸡自己钻在柴里。”那桃花因惊去了汉子,在床上恨恨声也不应他。陶氏把鸡罩了,又去念佛。那婆娘肚里思量道:“怎得这老厌物死了,我方遂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只听得老鼠在床下数钱。他口里道:“是了,是了。”道犹未了,魏二忽走进房来道:“怎么睡在此?何敬山可曾来拿银子去。”妇人道:“不曾来,我不见了鸡,寻倦子,暂困片时。”魏二道:“今日剩得一活鱼在此,起来煮一煮,吃吃么。”叫道:“娘可拿去刷一刷。”于是陶氏将鱼去刷净了,下锅煮熟了,分与媳妇吃。那妇人一头吃,一头道:“桑中老鼠多得紧,你明日千万买些老鼠药回来。”魏二道:“老鼠药是没用的,药不死老鼠的。莫若你明日去坟墩里,旧桫方棺木砒霜最利害,放在饭里,不要说个老鼠,就是人吃了,就要呜呼的。”桃花听了道:“有理,有理。”两个吃完了,上床去睡。明早魏二起来,依旧行鱼去了。

  却说何敬山逃了归去,一夜睡不着,一心想着那妇人。清早又摇摇摆摆走来。桃花正在房里梳头,陶氏看见他来了,忙叫道:“二娘子,何阿叔来讨银子了。”妇人应道:“怎么这样早。”那妇人听得婆婆看见他来,甚不快意,何敬山假意道:“魏二弟在家么?”陶氏道:“卖鱼去了,银子放在二娘子处。”桃花只得走出门外,叫妇人道:“进士子一个。”敬山故载状元落花,何口人。叫妇人道:“你是人悟了,怎么处。”那妇人会意,走去了。罗的衣带在行捏去了,婆婆可到婆村去,行人把手用婆婆题,使陶氏去了。不子那敬山忙勾着妇人,把一个你道:“我虽明日又曾岂来也。你婆婆打史了,我一夜间不若尧走,逆你去了,我也甚只怏这。我兄今想一个这里,在于叫明日午间来,思打重兴快流,且彼本建怏活公事,你史小姐怎么得这寺遂意。”妇人道:“你莫管,我自有处,明日千万来。”说鼻子是,又做了几个品字,那急忙借了戥子回家。敬山拿戥子行行道:“还轻些,二舍回家对他说声。”敬山竟去了。妇人见去了,口里哼哼的道:“娘子,弟兄两个合借的,让我们先还,做大儿子的,少鼻子大彼倩的,安坐在家受用。我们整日上门上户的受累,你的娘的也忒欺心,单会吃二媳妇。大小妇是小娘出来,你吃不得一碗半碗的,把婆婆聒絮个不了。”陶氏不开口。那妇人见婆婆不开口,又道:“明日走去对大儿子说,如今利钱你该凑去,钟不打不鸣,人不说不知。”陶氏只得应道:“我去说便了。”妇人道:“你明日早些去,吃他一两顿,也不为罪过。难道单养一个儿子的。若等朝饭不及,我做两个饼,路上当点心就是。”于是暗将砒霜放在饼里。

  那婆婆果然明日清晨起来,拜了观音,点了香,即便对媳妇道:“我去了就来。”魏二自行鱼去了。妇人慌忙起来,将饼与婆婆袖了,又道:“半路上肚饥就吃。”陶氏一径望大儿子家走。原来这魏大家,去仁善村有十四三里路,陶氏走得不耐烦,望见一个林子里,见一块长石头横着,他就坐着。口里道:“观世音菩萨,这些路就走不动了。”肚里转道:“我且将饼吃了再走。”袖中摸出来一看,只见又冷又硬,如石块一般。陶氏又道:“观音菩萨,我老人家怎吃得这个饼。”自言自语的说犹未了,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道姑立在面前。那道姑怎么样的?

  头上戴着古色幅巾,身上穿着纟耳色的道服。腰间束着黄色丝绦,耳边垂着银丝细坠。臂上挂着菩提数珠,脚上穿着僧鞋僧袜。纵然不是灵山治世专,也必定是救命主菩萨。

  话说那道姑手中携了一只篮,篮里放着一件背褡兜,向陶氏作个问讯道:“女菩萨,借坐一坐。”陶氏回礼道:“我也是过路的,同坐何妨。”那道姑口里念声:“观世音菩萨,老了,没用了。今早要紧到施主人家去,空心出门的,走了三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腿里又酸。”陶氏便道:“我走得五六里,就倦起来,莫说三十里。我点心也带些在此,只是冷硬难吃。”道姑道:“我饿极了,就是冷硬的,我情愿将这背褡换来免饥,不知女菩萨看慈悲否?”陶氏道:“若是吃得,我就舍与你吃,怎么要换。”一头说,一头在袖里摸出两个饼来,递与道姑。道姑道:“我生平不肯白吃人的东西。”就在篮里将这背褡送与陶氏。陶氏那里肯要他的。道姑道:“女菩萨,你若不拿我的,我宁饿死不吃你的饼。”陶氏见他推得真切,又见背褡是绒的,心上道:“我拿回去与媳妇穿,也可讨他欢心。”转转念头道:“我还有两个饼,一总与你吃罢,背裕权留我处。”那道姑见陶氏收了背褡,方肯将饼来吃。不吃犹可,一吃吃了,只见道姑大喊一声,往后便倒,七窍中鲜血迸流,吓得陶氏面如土色。口中:“救苦观音,为甚这道姑将饼子吃了,就死了,想是又冷又硬,咽坏了咽喉?虽然如此,我又不能救他。趁此无人看见,我只得走去罢,省得人来看见,惹是招非。”心上担了一肚皮惊惶,回身便走。话分两头。

  却说那桃花专等婆婆出了门,便去梳好了头,望何敬山来作乐。敬山因满口约定了,急忙忙早起出门,不道走得数步,只见一个人挑了担,撞着何敬山,便道:“何阿叔,清早那里去?”敬山一看,乃是惯卖犬肉的狗王二,何敬山道:“王二挑的是戌物么?”王二道:“我特特留一大块腰窝送来。”敬山转身道:“既如此,你随我来。”于是转身又到家里道:“通折倒与我罢。”王二见说,即将桶盖开了,拿出来。敬山道:“为何都是精的。”王二道:“不瞒何阿叔说,昨晚正打一只肥狗,遇着一个老妪,要我的狗皮与儿子做暖帽,肯出三钱银子,所以剥了皮去,纯是精肉了。”何敬山也称三钱银子与了他,王二去了。烫热一壶酒,空心吃了,又醉又饱,乘酒兴竟到魏家来。

  只见那妇人望着了何敬山,如获珍宝一般,满脸堆着笑容道:“真正不失信的冤家。”即携了手进门,随将门关了。何敬山火又动,狗肉性又发,酒兴又作,托在床上,脱下裤子,竖起两股就干。那妇人迎着,似渴龙见水,两个滚作一团。这一场好杀,怎见得:

  一个是偷汉子的都头,一个是撩妇人的宿积。一个恣意的不休,一个尽情的出力。一个是舍了缘砖抛黄金,一个是撇了家鸡偷野食。一个在柴仓窝里趁风流,一个在粪扫堆边矜出色。

  说话两人正在高兴之际,忽听听得外面有人扣门。何敬山慌忙道:“你婆婆回来了。”妇人道:“他要回来,今生不能够了。”说犹未了,只见门外叫道:“二娘子,开了门。”敬山道:“这个不是你婆婆的声音?”那妇人听见,吃一惊道:“怎么回来得,有如此奇怪。莫不是他的魂灵么?”于是只得起身来,遂叫何敬山从后门去了。然后开了门,只见陶氏手拿背褡道:“我走倦了,快取条凳子来坐坐。”气急急自言自语:“老来没用,吃力得紧。”那妇人即拿凳子与陶氏坐,随手即拈此背褡看看道:“在那里来的?”陶氏一一从头说知道:“今早出门,一径望大儿家走。走到五六里不耐烦,望见一个林子里横着一块长石头,我就坐着。不多时忽见一个道姑立在面前,打一个问讯,同坐在石上道:‘我今早空心出门,走到如今肚饿极了。’我道:‘有点心在此,只是冷硬难吃。’他将篮里背褡来换我点心吃,我不肯要他的,他道:‘你若不拿我背褡,我不吃你的饼。’我见此背褡是绒的,你着倒也对身,于是与他拿了。不道他将饼去吃了,想是他肚又饿,饼又硬又冷,一吃吃了,登时大喊一声,扑地跌倒,手脚也直直死了。慌忙起来,走也走不动,只得带跌跑到这,大儿家不去了。”那妇人听见吃一惊,即将陶氏拿回的绒背褡欣然穿在身上,相了又相,昏乱起来,不识人事。陶氏见媳妇两眼定了,神色如狂,走向观音佛前,口便哼哼道:“是我心最毒,只为贪淫好色,欲药死婆婆,与何敬山结永远私好。不想做这样事,天怒神殛,触独犯了菩萨。”说完这几句,身子只顾向佛台下钻进去,口再不语了,只管将舌头伸出来舔鼻子。那陶氏听他说,见他这模样,吓呆了。忙去扶他,只见媳妇在台底下蹲着足,摇着头,抖着身子,口不喷声。仔细看来,宛然变了一只肉色狗。正是:

  兽心人面,相由心变。两眼抛斜,四脚出现。

  嘴长耳耸,牙尖颈短。舌长三寸,尾呈一股。

  话说陶氏听他媳妇自称淫恶,见他变相,更是诧异。对着观音那个神位,蟠旋地下。于是传闻了,邻舍村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来看这个妇人变狗。有的道:“这是忤逆样子。”有的道:“这是偷汉的下场。”正在喧闹之际,只见魏二挑着担回来。见家中挤满了人,先吃一吓,及到家中,陶氏对儿子细说一番,又见妻子变了狗,不觉垂泪起来。那只狗见魏二,便摇头洒耳,攒住魏二,鼻子只管叫。魏二叹道:“你也是自作自受,我不道你起这样歹心。既背我偷汉,又去药死婆婆,天不容,地不载,怎的不做狗?如今养在家里,看者如市,也不像样,不如送他到放生庵里去,再念些经来超度他。”于是送他庵里不题。

  却说何敬山自后门逃归,正冒了风寒,染阴症在家。外边又纷纷传说新闻道:“魏家媳妇变了狗。”听见一吓,又变了夹惊伤寒,三四日一病而亡了。那何敬山原是城中许乡宦家管庄的。许家知他死了,即着人唤他妻子常氏进去,问他帐目。常氏年纪止廿五六岁,为人倒也伶利,将帐目一一交付清楚。但因何敬山最好包婆娘,所以缺少了一百余两本钱。常氏不待家主开口,即将自己首饰家火连夜变卖,清完零星。欠在人头的,留着自己慢慢的将他填空。家主盘清了帐目,另拨家人管了庄。常氏连忙化了棺木,自己寻间屋儿搬了。

  自此光阴如箭,不觉又是年余。常氏独自守寡,虽则一口,甚觉烦难,思量着道:“前村魏家弟兄,还欠我们四两银子,旧帐利钱,虽有些本钱,一毫未还。我去讨来,也可过得半年六个月。于是锁了门,望魏家来。那魏二自妻子变了狗,送在放生庵里,不多时死了埋了。他自后与母亲陶氏同住,甚是孝顺,随母亲念佛吃素,依旧卖鱼,甚有生意。

  是日,正同母亲吃饭,只见一个半中年妇人,带一身孝进门,道:“这里是魏家么?”陶氏道:“正是。”常氏道:“何敬山是我丈夫,前日你们借四两银子,利钱又年余没有了。我因丈夫故世,所以不曾来讨得。今日欲与你算算,连本利还我罢。”魏二道:“银是有的,只是如今来不及,只好先还些利钱。”常氏道:“不瞒你说,我如今孤身,专靠此项作纺绩的本钱。那一宗银子原是你与哥子合借的,你一时没有,闻得你哥子近来甚有生意,就央你与我讨一讨。”魏二道:“我去就是。何阿婶,你宽坐坐,娘你去烧烧茶。”魏二出了门,陶氏去烧茶,常氏道:“不必起动你。”陶氏道:“家里没人,这样不便。”常氏道:“妈妈,我正要问你,怎么你家二娘子有这样奇事。”陶氏道:“正是。不道他起这样淫恶的念头,佛菩萨也不容他,老身性命,几乎被他害了。”常氏叹口气,肚里暗转道:“我家丈夫也送在他手里。”陶氏道:“叔若在,今年几岁了?”常氏道:“长我二年,今年二十八岁了。”常氏道:“二娘子几岁?”陶氏道:“二十一岁,二郎长他三年。自古道‘无妇不成家。’我又老了,过几时也要寻个对头,完他终身之事。”常氏道:“正该如此。”陶氏道:“何阿婶有儿子么?”常氏道:“没有”陶氏道:“如此也难守。”常氏道:“且过十年五年再处。”正在话间,魏二归来了,道:“阿哥的一半有了,本钱贰两,利钱五钱,还有五分,隔两三日就送来,要将原契收一笔在上面。”常氏道:“只是我不识字,烦二舍写,我写个十字罢。”于是写了,常氏作谢回去不题。

  却说陶氏收拾夜饭吃了,又到观音前点了香,上了床,不觉睡去。梦见前日林子里的道姑走来,对陶氏道:“我有一偈付你,记着,记着。”念道:

  得妻失妻,失妻得妻。

  尔得我妻,我得尔妻。

  一点一滴,勿得差遗。

  陶氏乱叫道:“女菩萨,我正要谢你。”那道姑把他一推去了。魏二听得娘在那里魇,叫道:“娘醒醒。”觉转来,乃是南柯一梦。陶氏道:“奇怪。”因述梦中之语与儿子听,便说:“何阿婶我去问他,年纪正好,又无男女,又齐整,又老实,又不像贪吃懒做的。你得这样一个为妻,也不枉了菩萨脱梦。莫不是姻缘。”魏二道:“我也不想天鹅肉吃,他自大人家受用过的,我们那里容得他?不如还了银子撒开。”隔了两日,魏二果然凑足本利,自己去到何家。只见常氏坐在门前纺纱,魏二道:“何阿婶,银子在此。”常氏见送银子来,便道:“二舍,你这样至诚,难得难得,里边请坐。”就把戥子来秤一秤,一厘也不轻。即走房里去寻借契出来,道:“借契还了你,但你哥子还有五钱,一发劳你说声。送还了我,省得我穿了孝,又到你家来不稳便。”魏二道:“这个容易。”一头说,一头出门道:“我去了。”只见一个人走来,劈面撞见,便道:“魏二舍,你在何家做甚么?”魏二道:“我有句话儿会何阿婶。”那人笑笑道:“何不再坐一坐去。”魏二道:“我没工夫。”魏二去了。

  那人即来靠在何家矮墙上,叫声:“何阿婶,魏二来什么?”常氏道:“他来还我些旧帐头。”那人道:“如此何阿婶手头肥泛了。”常氏道:“二三两银子,干得什么正经?”看官,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惯卖戌物的狗王二。他是个破落户,卖完了戌肉,时常在村里闲荡,做些不三不四的事。不合常氏露了二三两这一句话,也就动了念头,因接口道:“你一个人又没使个,也够个把月用了。”常氏见他歪缠,不应他。王二见他不睬,回身一头走,口里一头唱唱去了。他唱这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来,那料介眉头锁仔哩。弗开怀,冷落仔介个眼前快活。弗快活,再去迢乡隔县介娶侈侈。

  那王二口里唱,心里想道:“魏二这厮,借还银子为由,想他要搭上那婆娘。那婆娘竟有些意思,我不如先下手为强,今夜乐得先去上一工,他孤身一个在此,不怕他不从。从了时,这银子一定是我的了。”算计已定,到夜来,约有二更天气,月明如昼,他就捏手捏脚的,走到何家门首来。见四面无人,竟去掘他的门。那常氏因单丁独一,到晚来就闭了门睡了。到二更时分,已睡醒了。听得门响,常氏便咳嗽一声道:“什么响?”那王二竟不睬他,只顾将门掘。那门历拉声,常氏慌了,忙起身穿了衣服去缝里张,月光之下认得王二的模样,肚里道:“不好了,日里不合说了银子也,见财起意了,如今怎么处?”常氏只得轻轻将根木顶住了门,自己靠着。不道王二掘不开门,便将矮闼来摇,又将指头拨开管闩儿。常氏急了,将手四面一摸,并没有东西,止摸得个研酱的槌儿在手。常氏就躲在闼边,只见王二两三拨,拨开了管闩,上边吊闼开了,那王二大着胆,先奖右脚跨进,常氏急了,不顾命的一把扯住他的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将研酱槌尽力就打,像敲木鱼的一般,口里嚷道:“我孤身有什么东西在家,你来掘我的闩?”那王二左脚在外,右脚被他扯牢,进又不能,缩又不得,登时脚骨子像发酵了的馒头,红肿起来。又不敢啧声,疼不过,口里嚷道:“饶我狗命罢。”常氏直打个气喘,将他脚往外一推,忙将闼儿闩好。王二往外一跌,跌得头晕眼花,口里恨恨的道:“不要慌。”忍着痛,一步步颠了去。

  常氏坐到天明,村中有两个近邻走过来道:“何阿婶,你怎么起得恁早?”常氏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两人道:“果然孤身难住。”常氏自去烧饭吃,一头垂泪道:“没男没女,吃这苦亏。倘然这天杀的脚好了又来,那时就要被他害了。我如今说不得,不是我没廉耻,守寡这样难的,只得寻个对头去罢了。”想了一回,饭熟了,正盛饭吃,只见门前顾拐子来道:“何阿婶吃饭了。”常氏道:“正是,往那里来?”顾拐子道:“魏大舍寄五钱银子,央我还你。昨日因二舍说了凑来的。”常氏道:“你们二舍这样至诚。”顾拐子道:“如此比前大不相同了,侍娘又孝顺,做人又老成,卖鱼又赚钱,依旧种租田,顾我相帮种,人口又少,甚是好过日子。昨日他娘劝他道:“无妇不成家,还是娶一个的是。”二舍说:“冬间再处。”常氏道:“他后生家,自然要讨的。”拐子道:“我听他常说:人不论头婚二婚,只要会作家,不忤逆就罢了。”那拐子说得高兴,嘻着脸道:“我有句取笑的话,何阿婶,你又没男没女,料想节妇牌坊抡不到你,不如以近就近,嫁了他罢。他人物又不甚粗蠢,又后生,又勤俭,做人又和气,婆又好,你知我见,你道何如?”常氏叹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已前指望守十年八年再处,不道近日被人公然欺负,我孤身,我如今一个也难住,只得要做这没廉耻的事了。若是魏二舍,只怕他嫌我年纪大些。”顾拐子道:“你今年纪几十岁?”常氏道:“二十六岁。”拐子笑笑道:“常言道:‘妻大二,米铺地。’绝妙的了,待我做着不着去说说看。”立起身就走。常氏收了银子,见顾拐子走,叫一声:“老顾,你既是这等说,好歹就来回复我一声。”拐子应道:“自然。”

  一路走,走不上一里路,只听得一间草屋里,有叫喊痛楚之声。拐子道:“这是狗王二家里。”因他门首过,叫一声:“王二舍,为甚的叫喊?”那王二道:“不要说起,脚上生了个肿毒,两日腐烂,熬不得这样痛。”问拐子道:“你那里来?”拐子道:“还了何婶帐头,在此走过。”“这妇人,两日你们魏二舍在这里搭他。”拐子口中不说,心里道:“可知那妇人,我说了,欣然就允嫁他,如此我今去说,正打在拳窠里去了。”于是回头答他,即抽身就走,走到魏家来。对陶氏说其备细,又将狗王二如此说,陶氏笑笑道:“既如此,二郎瞒在我面前假撇清,如今不要管,我要他成一桩事就是。”

  正说间,只见魏二回来,见了顾拐子道:“你田里不去做,坐在此什么?”拐子笑道:“你喜事到了,我特与你作媒。”魏二道:“是那家?”拐子道:“我不对你说,问大娘便是。”陶氏道:“二郎,那何阿婶,因人欺负他,急要嫁人,顾拐子说了你,竟有肯的意思,你不要错过了。况菩萨脱梦,如今应验,也不可知。”魏二道:“好是好的,那里来银子用?”陶氏道:“待拐子去说,既做夫妻,两省些就是了。”拐子道:“只要花红重些,我自会说,包你省就是。”魏二道:“你索性说一决裂,要朝晨种树,晚间乘凉的。”果然拐子明早,径走去对常氏说道:“魏大娘与二舍听我说了,俱各欢喜,只恐何阿婶嫌我家寒,讨他不起。”常氏道:“我又不要他一厘财礼,只要送盘茶枣来,我就悄悄过去了。羞答答,转嫁人,甚么好事,费费扬扬。”顾拐子得了这句,即道:“既如此,我们定了明日是吉,自然送盘来,晚间就悄悄过门罢。”常氏道:“说定了,先叫两个人来,只免我搬场,先扛了箱笼家什去。”拐子道:“有理,有理。”急忙忙来回复了魏二。魏二即央两个乡间人,去扛家伙会物。不料常氏竟有一二百金私蓄。魏二快活不过。忙去场上捉了两只鸡,买了大腿肉,并茶枣之类,一色端正。陶氏又将银宝簪、银千记、红棉袄、天蓝绸袄、月白绸袄,放在盘里送去。常氏收了。到晚间,常氏只说往亲戚人家去的光景,悄悄竟走到魏家来。只是魏家供了和合天地纸,魏二穿了新青布直身,新帽子,新鞋袜,同拜天地和合,又拜了观音四拜,然后拜了母亲,就进房坐一床,吃杯合欢酒。走出房来,就邀近邻与顾拐子同吃喜酒,又央人去接魏大夫妇来。是夜好不热闹,准准乱了一个更次,然后两人进房同睡,各聚己怀。

  一个道我的夫被你妻占;一个道我的妻被你夫偷。一个道我如今将身赔了你的妻,你道好不好,一个道我如今将身还了你的夫,你可休不休。他两个死去的姻缘,犹如胶漆;我两人现前的匹配,岂不风流。

  于是两人欢然睡了一夜。明日起来,魏二又备了酒,请众亲友。

  自此之后,魏二竟从容起来,常氏又连生二子,又随婆婆吃了长斋,买檀香塑了一尊观音菩萨,朝夕礼拜。陶氏寿至九十六岁,无病而终。魏二、常氏勤俭作家,后俱做了财主。可见淫恶之报,如影随形。正是:

  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一报还一报,点滴不差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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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 伉俪无情丽春院元君雪愤 淫冤得白蕊珠宫二美酬恩

  夫妻两足赤绳羁,嫁狗何能更逐鸡。

  女恋男与男恋女,到头恩怨不相离。

  这首诗说夫妇人伦之始,其相聚也,多在五百年前,绝非无因而合的。故世间恩怨不一,也有夫爱妻的,视妻如珍宝,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也有妻爱夫的,敬夫如父母,解衣推食,你恩我爱。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异。更有一种妻忌夫的,做丈夫的原没有什么不好,不知为甚缘故,见了他,如眼中之钉,随尔百般趋奉。他只道嫁丈夫不着愁个不了,不是分床独宿,定是吃个怨命长斋。又有一种夫怨妻的,做妻子的,或荆钗裙布,或粉白黛绿,也没甚么惹厌处。不知为甚缘故,做丈夫的见了,便千憎万厌,老实了,又道他蠢坌;活动了,又道他轻薄,毫无一些恩爱之情。不是待他冷落,定是将他磨灭,甚且有骂当说话,打当商量的。如此种种不齐,这等看来,不是天公错配,实是前世一段因缘果报,三生石上,定然注得明明白白的。遇此者,直须欢喜领受,切莫怨天尤人,叫神叫佛,若不安分,咒诅怨尤,不惟无益,适足贾祸。至于有才的人,有情而无缘,亦是前世未结良因。故令今有世情莫遂,尤切不可恃己之才,造作绮语,污人名节,何也?才人绮语,往往恨己之有情无缘,也偏要巧语花言,将无作有,勒成一篇美丽诗词,动人观听,竟不知诬陷多少的人,使千古沉冤不白。所以笔铭说得好,道:

  毫毛茂茂,陷水可脱,陷文不活。

  在下今说一个绮语诬人,因而招夫妻不相得的果报,以为世警。话说明朝万历年间,杭州钱塘县,有一个秀才姓山,名隽,字子佳,也是数一数二少年饱学之士。只是为人生得猜忌多疑,且傲睨纵性不拘,家中出外,俱要人去奉承他,他再不肯奉承人的。妻弁氏,小名真娘,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做人极其贤慧。但有一事作怪,偏与山子佳一做了亲,便生成不相投,你往东,我便往西;你要长,我偏要短。子佳才学虽有,面貌颇生得丑陋,真娘生得花枝一关,身材又俊俏,言语又伶俐,更且吃得温吞,耐得热,众亲戚无不赞其贤慧,喜欢他活动。外貌好像轻薄的,其实心里甚是正经。山子佳待他,偏一日冷落一日,然真娘却能曲尽妇道。

  一日,子佳的母亲,见儿子自做了亲,见了妻子如同陌路,终日往书房里去睡,全无缱绻之情,便道:“我劝他不转,待我请侄儿商量,劝他进房。”那内侄是子佳极相好的表弟,姓桓,名酉,字心伯。见姑娘请他,便走到山家来。那姑娘道:“你两日为甚不来走走,你表兄的性子,甚是作怪,你表嫂的性子,又甚温存、极其贤慧,工容言德四件,我道是俱全的了。不知为甚,偏不相合,一句说话,两句就是相骂,你入东,我入西。看他准日这样,我老身也没法,我如今请你来劝他一劝,或者听你也可不知。”桓心伯道:“这个容易,表兄极听我言语的,我到书房里去慢慢劝他,只是姑娘也要里边劝劝表嫂。”那桓心伯即往书房中去,见了山子佳。子佳道:“表弟何来?”心伯道:“姑娘请我来与你闲话。”子佳道:“我猜着了。我猜猜你来劝我进房,可是么?”心伯笑笑道:“进房要人劝的。”就诓他道:“天下有得美妻而不进房者,除了木石之人,若有一窍的,恐断不如此。”子佳道:“我原非木石,不知为甚见了这婆娘,气就冲起来,就要骂他。他见了别人,欢容笑口,见了我就像铁面夫人。所以觉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心伯大笑道:“没正经,少年夫妇,又无甚冤仇,却为甚如此!我如今其实特来劝你,凡有事体,要心上道,是好就好了。譬如吃件东西,心上道是他好吃,吃来就觉有滋味,若心上先厌他,上口就说无味了。你心上如今道,我与他又无冤仇,他又原生得标致,又不粗蠢,如此作想,进去包你就好起来了。今日你听我,我与姑娘说重新斋个和合纸,作成我吃杯和合酒。”于是子佳的母亲,果然去请和合纸来斋了,将福物留心伯吃,两个说些闲话,心伯道:“我送你进房,我今夜要住在你书房里了。”子佳被劝不过,勉强进去。

  虽知天下事,再吃不得有心对有心的。两个你不睬我,我不睬你。自古道:佳人有意村郎俏,才子无情美女蠢。”真娘又不好先开口,先开口恐怕道他轻贱了;子佳见他不瞅不睬,心上又似不值得下气的一般,因此你不动,我不动,又和而不和的,一夜各自睡了。明日清晨,子佳起身,对书房就走,桓心伯正在床上翻身,见子佳出来,笑道:“怎么恁早,可不道欢娱嫌夜短么。”子佳道:“你怎晓得?倒是个寂寞恨更长哩。”心伯道:“为甚你们如此,我想来,只是你不是。做了男子汉,自然你先该陪个笑脸。”子佳猴急起来道:“他不睬我,怎么反要我去奉承他。”心伯道:“蠢才全不晓半点闺房情趣的。可知表嫂不喜欢你?”子佳听得,说了他这句,就嚷道:“你不蠢,你知趣。”两个恰似相骂的一般,桓心伯起来道:“我是好意劝你,与我何干。”

  于是梳洗罢,进去见姑娘,说了些闲话,姑娘道:“我们儿子不好,媳妇也太执性,侄儿你与我劝他表嫂。”那心伯就同姑娘进去,唱了个喏道:“表嫂,如今与表兄还是和气的好。自古道:‘家和万事兴’。又道:‘是你也好,我也好,三好合到老’。”真娘道:“多谢叔叔,便这样说。我是无脚蟹,嫁鸡随鸡了。怎奈他只硬欺负我,动不动不是骂,就是打,见了他如铁面一般,睬也不睬我一睬。九年不见三笑。若像叔叔这样活动,我不睬,他便打死我也甘心的。”只这一句,子佳在房门外听见了,私心便疑惑道:“可知心伯只管来歪缠,原来这淫妇倒有意他了。我如今待他去后,吃醉了酒,打骂他一场,赶他回去。”只见桓心伯说完了,道:“表嫂耐心,我也去。”那真娘道:“同婆婆在外面再坐坐,吃杯茶了去。”真娘于是忙点茶三盅,叫丫环掇出,与婆婆、心伯、子佳吃。

  却说子佳口中不语,心里道:“我到房里,便如哑子木头一般,心伯出房,还会送茶出来吃。”一发火星爆出大阳,恼怒得紧。一等桓心伯出了门,忙对娘道:“我要吃壶酒。”他一碗冷,一碗热,闷闷的一吃,吃得大醉,也不言语,竟走进房去寻衅。千娼根,万淫妇的海骂。那真娘也无好气,接口道:“你这臭亡八,臭乌龟,你欺负得我也够了,为何今日囔了些脑浆,又来骂我。”山子佳道:“不要说骂,我就打死你这娼根,便怎么。”真娘骂道:“我也要说个明白,为甚的你要打我。”山子佳骂道:“臭淫妇,你见我做这鬼脸,见了桓心伯,便绒上也是笑脸儿。”真娘大怒道:“你这臭乌龟,人来劝我,点个茶与他吃,谢他声,婆婆也在这里,有甚笑脸。”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怎当得他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子佳赶上,竟把真娘一巴掌,打得势重。真娘脚又小,一交跌了去。真娘爬起大哭,子佳又提拳头来,三四拳,把真娘丫髻宝簪都打落来,牡丹头,披了一背。真娘哭道:“爹娘养我从不曾受这样凌辱,我如今待死了罢。”把头撞到子佳怀里去。一个撞,一个打,那做婆婆的慌忙进来解劝。你揪住我,我揪住你,绞做一团。婆婆横身劝开,子佳千娼根,万淫妇,恨恨的骂进书房里去了。那真娘连忙寻剪刀去剪头发,婆婆夺住了;又去寻汗巾头来,寻个自尽,婆婆慌了,又叫家人妇女守住他。因此叫天叫地,哭个不了。他恨一回,骂一回,怨一回,哭一回看看到下半夜,渐渐倦起来,慌忙把身子和衣倒在床上,不觉呼呼的睡去了。

  只见一个青衣丫环,走进门来道:“娘娘有旨,唤你说话。”真娘听见,连忙起来,随他就走。出了门,走到一个半村半野的所在,只见一个白发的老儿,手里拿着两本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丫环走去,他即问道:“娘娘唤他么?”丫环道:“正是。你先把簿子与他看明白了,省得他肚里不明亮,或言语间挺撞,使娘娘发恼。”那老儿笑道:“使得,使得。”真娘见老子,便问丫环道:“这个什么人?”丫环道:“是月下老人。”又问:“他手中拿着甚么书?”丫环道:“这是姻缘簿。”真娘道:“既是姻缘簿,我正要借他看了。”老人道:“是书有两本,你还是要看那一本。”真娘道:“何故有两本?”老人道:“姻簿一本,缘簿一本。姻簿计人前世所作的,缘簿计人后世所受的。”真娘恨恨道:“我今世为何受恁的苦,先借缘簿我看个明白。”老人笑笑,竟把缘簿与他。真娘揭开了数页,只见一页上,劈头一行写道:“弁真娘,应配山子佳为妻。三十年夫妇,应磨折一年,更因桓心伯受冤一次,恶而后好,后生二子。”真娘看了吓惊道:“即该三十年夫妇,又为何磨折受冤,恶而后好。”老人笑道:“你不晓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你要明白这个缘故,须再去看那姻簿。”又把姻簿与他,真娘揭开,只见上写道:“唐朝元稹绮语陷崔莺莺贞烈被污一案。下注道:“元稹,字微之,与博陵崔莺莺中表兄妹。崔有才色,元稹心慕焉。崔氏缘应与郑恒为夫妇。元稹慕而不得,就遂诡作会真诗三十韵,又假作慰情书,污蔑莺莺。后又诡吟决绝诗,以互相见意,使莺莺受淫奔之名于后世。元稹应罚作女身,受崔氏磨折以报负枉不白之罪。但情之所钟,不可泯灭,仍令作夫妻三十年,恶而后好,以了其缘。”真娘看了,叹口气道:“原来如此,难道我就是什么元稹?”

  道犹未了,只见又有两个丫环来道:“娘娘有旨,唤你快来发落。”真娘随着又走一个去处。只见门楼高大,两边一带粉墙,中间东西栅门,门内两个石狮子,门楼上三个大金字牌额,题:“丽春院。”进了门楼,只见又有二座大门,门前俱是青松翠柏。又进此门,然后中间一座大殿,殿外四周围俱是白石栏杆,中间一座罗台,台两班俱是仙女奏乐,仪仗甚是整肃。殿檐前又有六个大金字,题曰:“碧霞元君之宫。”宫前有无数仙女侍立。见那两个丫环,带了真娘到门内丹墀里,喝道:“不许上来!着他跪在左边伺候。”少顷,只听得仙乐齐鸣,喝一声道:“卷帘,元君升殿了。”即持珠帘半卷,只见里边宝烛辉煌。那元君鸣銮佩玉,凤别翠翩,两旁七宝日月掌扇分开,面貌如玉,美丽风艳,非人间所有。乐声一止,只见前来的那青衣丫环,上前跪下,禀道:“■使者叩头,启奏娘娘,元稹拿到了。”只见那元君睁圆星眼,即喝道:“快宣元稹这厮上来。”真娘未及应声,青衣丫环扯他上去跪着,元君又喝道:“元稹,你前日与崔莺莺为中表,见他貌美,即起奸心。他缘在郑恒,你有情未遂,怎么便冤他与你有染,捏造私书,污他清节,使他受枉千载。今日罚你为他妻子,使他少伸冤气,你却呼天叫地,不安果报,惊动本宫,是何道理?”真娘叩头道:“小妇人适才见月下老人两个簿上的果报,已甚明白。前因不知,所以怨天怨地,实为得罪,伏乞娘娘怜悯无知。况平日原是受他磨折的,只因冤我与桓心伯有情,难当诬陷。”元君道:“你做女身,这样将无作有的事,移在你身上,原是受不起的么?怎么将个相国小姐,断送在失节里边。”真娘叩头不止。元君道:“你如今知罪了么?我怜你原是多情才子,故着崔氏弃前冤,寻后好,命中注有两个贵子,许你后边原做夫人。你回世间,将这因果说明,使莺莺此冤得白,乃胜诵解冤释苦咒耳。”说罢,只见仙乐齐鸣,佩声■然,退宫去了。”青衣丫环道:“我带你出宫去罢。”真娘走出丽春院栅门,又有一个丫环道:“我们娘娘闻得元相公回去,并欲寄语世间,乞借一步。”真娘又随丫环走到一个所在。

  只见又是一个宫门,门上有三个石青大字,曰:“蕊珠宫”。进了宫门,只见四面俱是琪花野草,中间一带水池,环绕池上一座白石朱栏的方桥。过了桥,见一带粉墙,墙上两扇石门,门檐又有两个石青字,题曰:“琼楼”。进了石门,只见一带珠楼,四面俱垂了珠帘绣锦,中间立着两个仙女,一个轻盈绝世,如出水芙蕖;一个风艳柔腻,如牡丹含露。真娘向前叩头,两个齐来扶起道:“不消行礼。适才的元君,专司昭雪沉冤之主,所以古今不白沉冤,俱是他掌握。我们与令夫君,同是受冤之人。但他今日此冤得白,我们的冤,幽冥已昭,阳世未白,敢烦为一雪,当效结草衔环之报。”真娘道:“不敢动问两位娘娘,是谁家宝眷,那处夫人?”一个道:“我是吴宫西子,施姓,夷光名。”。真娘道:“原来如此。但娘娘宝忄吴王专宠,晚随范蠡仙游,更有何冤?”西子道:“正因此句,沉冤莫白。当时妾浣纱于苎萝村中,范大夫不过为越王访国色,聘妾到宫。越王教妾歌舞,送到吴国。蒙吴主宠爱专房,贮妾于姑苏台上。走马闻鸡,朝歌暮舞,妾亦一心侍奉。殆吴国既亡,妾身亦投湖而死。奈何世人好事,妄谓妾与范蠡成其夫妇,道妾始许身于范蠡,既又蛊惑于吴王,后又忘恩事仇,则世人视妾为狗彘不如之人矣。岂不冤哉!”

  道犹未了,只见那风艳柔腻的,长吁接口道:“就如我,生长杨家,唐宗因武惠妃死,后宫无当意者,高力士荐我入宫,赐号贵妃,宫中称为娘子。且七月七日与唐宗在长生殿设誓,订生生世世为夫妇。安禄山一胡儿耳,唐宗道是他猪婆龙,故着意尊宠他。且欲厌其欲心,以消其帝王之福,因拜唐宗为父,拜妾为母。一时取笑,岂母与子有淫媾之理。后禄山叛,不说禄山为吾兄杨国忠所激而成,反说妾与有染,实思媾妾,岂非极冤之事。”两个哓哓说个不了。且道:“你若能为我白此冤于民间,我两个情愿托生做你儿子,以报恩德。”说完,即叫两个青衣仙女捧出茶来,又请坐了。只见西子对杨贵妃道:“元稹原是做风流才子,他不过亦是少年习气,如今悔过,我两人何妨请崔家小姐出来,面劝一番,待他两人速好。”贵妃道:“如此极妙。”即唤了丫环道:“去琼花宫请崔家小姐过来。”

  去不多时,只见一位仙子,内家妆束,脸若凝脂,幽韵扑人,飘然而至。一见了真娘,怒容顿起,往后就走。西子太真忙拉他转来道:“不妨,你听我们相劝罢。”只见崔小姐骂道:“元稹,你这薄幸狂徒,言之可恨。”两人忙劝道:“他今日受你磨折,也是偿前日之冤了。况元君将因果说明,他已欢喜领受,毫无怨心了。但他前日一段妄情,今生已为老人赤绳系定,冤报之后,还该完此情缘。倘今生不释,生生世世相缠,便无穷极了。”只见崔莺莺向下道:“元稹,你知罪么?”真娘道:“知罪。”莺莺道:“只可恨你有情,既不能遂,我已许郑家,既假作我情书传世,又假决绝诗诬我,如今你万转千回,懒下床的滋味已尝遍了么?”真娘俯首无言,只是叩头。西子、太真又说道:“崔小姐,你恨终不释然,乌得有脱尘缘,成正果,入仙班的日子。”莺莺道:“既承两位娘娘劝解,如今罢了。”竟走下来,扶真娘道:“起来,我如今与你是好夫妻了。”那真娘抬头一看,就是山子佳的模样,只道他又来打,慌忙一闪,立脚不定,一跌跌去,醒转来,乃是南柯一梦。

  却说真娘昏昏的做梦,看守他的,俱道是气死了,忙去报了婆婆。那婆婆连忙走来,见他一丝半气,慌了道:“快去书房里,报与相公得知,请他来看看。”谁知山子佳闹了一场,酒又多了,一到书房,闭了门熟睡去了。睡到夜里,梦见一个美妇人来劝他道:“你妻子弁氏,有两个贵子在命里,你今后若不睬他,他气死了,要坐三十年牢狱。”子佳听罢,末及回答,只见背后是一个牛头青面赤发獠牙的人,向他一把扯住,将他眼珠揠去,又把肚肠心肝抽出;又一个鬼,血淋淋提一付来换。子佳痛极大喊起来,再喊不响,爬又爬不动。正在这里叫,外面一片打门声响,忽然惊觉醒来,呆了半晌,甚是惊疑。

  只见两个丫环走来道:“不好,娘娘气死去了。”惊得山子佳一身冷汗,慌忙到房里去了,口对口子打气,灌姜汤,叫道:“娘子苏醒苏醒。”又将砂仁汤灌下去,然后渐渐醒转来。山子佳坐在真娘身边,自己想道:“原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我怪他?万一叫他不醒,方才这梦,就要应了。”真娘醒来,睁眼一看山子佳,叹道:“有这样奇绝之事。如今我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也不气你了。我自合该受你的磨折,怨不得你。”可见夫妇之恩仇,皆有一定之数。那婆婆见真娘醒了,又有贤晓的话,便对子佳道:“你如今性子也要改一改,娘子原是极贤慧的,你今后再不可如此,又来吓我。”真娘道:“婆婆,我方才睡去,得一梦,甚是奇怪。”因细细述与子佳、婆婆听。听真娘说完了,子佳不觉失声道:“天下有此奇事!适才我在书房里睡去了,也得一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从前其实不知为甚见了娘子,即冲起气来,方才得了这抽肠换眼的梦,便觉娘子娇媚可爱,与前大不相同了,说来自己也不肯信。”真娘道:“这个缘故,我已明白。”又述西子、贵妃一段奇事,共相骇异。子佳即扶起真娘来,就觉亲熟,唤小厮即请桓心伯来,竟述夜来所梦,并西子、贵妃冤事。心伯道:“原来有如此缘故,可见事非偶然。怨毒之干人,甚矣哉!太史公这句,再不差的。”当日重新买三牲斋和合纸,并虚空祭了碧霞元君,两个双拜谢了,吃了酒。这番不要桓心伯送进房了。

  黄昏时,真娘打扮得齐整,欢天喜地,那山子佳进房,你恩我爱,脱衣解带,成其云雨。做了一二年亲,这是第一夜,况真娘前世原是慕子佳的,子佳前世亦是有深情的,所以极其欢爱。正是:

  你有情,我有情,一夜夫妻百夜恩。颠鸾倒凤,般般有,握雨握云事事新。一个爱根深,亲亲热热;一个情缘重,款款轻轻。笑当之情怀,如沙作饼;羡今时之恩爱,似芥投针。

  却说山子佳与真娘亲热一夜,清晨起来,真娘梳洗了道:“我前世会做诗,今世虽不甚会,也学得一二句。我做来,以说今日之事,你须和我。”子佳道:“极妙,极妙。我正要看看娘子的才学。”真娘援笔吟诗一绝。云:

  昔年曾弃置,今日何相亲。

  赖得惊时梦,还为再世人。

  子佳看了道:“妙,妙!我也依韵和你一绝。”遂援笔直书,云:

  恩中俄作怨,疏后念逾亲。

  所异今时宠,依然昔日人。

  自此之后,桓心伯来愈加亲密,山子佳与真娘夫妻两个,极其恩爱。不道第一夜,一个连枝炮,竟得了个双胎。十月满足,竟生下一对孩子来,俱生得眉清目秀,无致异常。真娘一发惊异道:“必定是西子、太真转世了。”对子佳道:“你今务要将此二事,布告相知。”不道隔了两日,桓心伯家中妻妾两个,连举二女,子佳道:“既是前生与我有因,就将两个儿与他为婿,可不道是三好合到老么。”当日就与心伯说知,心伯欣然从命,将礼物聘定了。

  不觉光阴如箭,子佳两个儿子渐渐长大起来,竟成一对玉人。一个取名山左玉,一个取名山右玉。里中人见了,无不称为再世的潘安,当时的卫。于是两个十五岁,俱进了学,在学中考得起。又隔一科,俱中了进士,考庶吉士,做了少年翰林。不道是科状元,姓李名明,字又明,也是一个风流年少,不但吟诗作赋,又且精于音律,夙有龙阳之好。自琼林宴上,见山氏弟兄,他大惊道:“世上有这等美男。”因而与他叙话,问:“山年兄妙龄。”左玉答道:“小弟一十八岁。”李状元道:“如此小弟痴长一年,令弟年兄妙龄。”左玉笑道:“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李状元笑道:“年兄又来取笑了,弟兄那有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左玉将双生的缘故,述了一遍,李状元啧啧称羡道:“贤昆玉生得如此俊秀丰姿,不要说别的,只小弟幸叨同榜,得一观玉颜,也便是无量的福分了。”一千三百人中,独与山氏弟兄两个异样绸缪。那李明宴罢归寓,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道:“怎么世上有如此美男,我李又明若得与他同睡一宵,就死也甘心了。”因踌躇了一夜,忽然道:“是了是了,如此如此,必着我手无疑。”天明了,遂爬起来,写个请酒帖儿,又将花笺写着几行。云:

  庭中牡丹甚盛,不数魏紫姚黄,然名花必得主人相对,始不虚负春光也。两年翁拨冗过我,弟且速红裙,发春醅以待。

  名具正肃

  却说山氏弟兄是日宴罢归来,也同羡李又明的风流年少,不道山左玉天性不饮,因心上得意,勉强在琼林宴上,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明日竟中酒,呕吐了一回,沉沉倦睡。忽见长班禀道:“李老爷今日请两位老爷赏花,且有书在此,一定要去的。”山左玉道:“我身子甚倦。”因对山右玉道:“二弟你去扰了他,我极欲去,因头尚疼痛,为我多多致谢罢。”那山右玉是个年少,又见了红裙两字,便欣然道:“我去,我去。”随唤家人打轿,到李状元寓所来。李又明接着忙着道:“令兄为何见却?”山右玉道:“家兄因病酒不能赴召,容日趋谢。”又明口中答道:“既如此,另日再屈。”心上却转道:“他一个来,更好行事。”茶罢,遂拉山右玉到花前赏花,两人说说笑笑。右玉爱又明是少年鼎甲,又明爱右玉是少年翰林,两个渐渐相狎起来。始称年翁,继呼老李,谑浪笑傲,无所不至。又明遂将手勾了右玉颈,亲道:“我若得你这样美人为妻,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右玉也反手将又明一搿,道:“我若得你这样人为妻,愿以金屋贮之。”两人取笑了一回。斋

  长班报院中一娘到了。却原来这个姣女,名唤董苹香,是李又明新结识的婊子。他进门与山右玉相见了,带笑向李又明道:“这位老爷是男老爷,女老爷?”又明带笑道:“你猜。”苹香道:“若男定潘安、卫;女必是织女、天仙,不然世上那有这般国色。”右玉道:“我是织女,你便做个牛郎配我何如?”又明支个眼色,对苹香道:“来,我有句私房话说。”两人携手到僻静处,附耳对,苹香道:“晓得。”遂唤家人排酒上席。苹香将山右玉百般调弄,眉来眼去,捏手捏脚,右玉遂魂不附体起来。正是:

  座中若有一点红,斗筲之量饮千盅。

  那山右玉酒量原窄,被苹香弄得烂醉,身子渐渐东倒西横。又明道:“山年兄,我们如今行一口令耍子。”右玉笑:“我要说一个字后,查合式者免饮,不合式者三大觥再说。”自己饮大杯道:“品字酒干。”又明已早会意,也饮一大杯道:“州字酒干。”随斟一杯,递与苹香,苹香接酒饮了道:“患字酒干。”右玉道:“不合式者听罚。”苹香道:“两位爷的字,说得有理,我便受罚。”右玉遂立起身来,左手将苹香搿着,右手去搿了李又明,将嘴一凑道:“这不是品字。”苹香道:“李老爷的州字,怎么解?”又明遂将苹香推在山右玉怀里,自己伏在右玉背后,笑道:“这不是个州字。”右玉笑道:“好便好,只是少了一点,要罚一大杯。”苹香带笑翻转身,即将右玉搿住,又扯又明在右玉背后,嚷道:“你两个做了一串,我将心对了你,这不是个患字么。”右玉与又明大笑道:“妙,妙!有窍,有窍!俱免罚。”又饮了一回,右玉不觉大醉。又明道:“年兄住在小寓罢,若寂寞,留苹娘陪榻何如?”右玉道:“使得,使得。”口中说,将手扯苹香往床上,一交跌去睡了。

  那苹香即将他衣服轻轻脱去,自己也脱了,与他一窝儿睡着。李又明与苹香俱留心未醉,见右玉睡浓,又明即脱下衣服,也向被窝里轻轻钻进。抚摩他的身子,真是羊脂玉一般;(注:此处有删节)于是三人弄了一回,各人揩抹干净,睡到天明。又明起来,重整杯盘,三人说说笑笑。

  正在热闹间,不道山左玉见兄弟昨夜不归,他就悄悄步到李状元寓所来看,竟撞见与苹香饮酒。左玉道:“你们这样快活,可知昨夜不归?”又明道:“昨候年兄,年兄见却,今日也必要尽欢。”右玉道:“年兄,晓得我今早有圣旨下么?因扶余国作乱,要弟同兵部官领兵赍诏去招安他,刻不可缓,星夜起身前去。”又明与右玉俱吃惊道:“如此远行,怎么处?”又明道:“今日便酌,就算饯行罢。”叫家人排起酒来。四人共饮了一回。饮罢,即回寓所。山左玉同兵部官收拾行李,下了海鳅船,一程竟到扶余国去。

  却说扶余国王,自虬髯公做了国王,不道后边子孙绝了。近有个打鱼的渔人姓范,名雄,乃是范蠡生十一世的云孙,有万夫不当之勇。知国王已绝,他即领几千渔船,各执器械,占了此国,竟不服王化。因此防海总兵官奏闻,特着山左玉同兵部郎中杨云、总兵徐健,相机行事,或战或抚。不日兵船到了扶余国,国王大惊,集众倭臣商议,众臣道:“我国僻处海隅,堂堂天朝,恐难抵敌,不如归顺讨封,乃为上策。”国王道:“寡人意立如此。”遂率众臣出城迎接,道:“僻隅弱国,并不敢有抗天朝,但不能及时朝贡。”山左玉见王如此有礼,即请上船,与他相见道:“贵国若不失来王之礼,及时贡献,我当力奏封汝,使汝国永安,长享富贵。”国王唯唯听从。于是国王回国,即设宴相请山左玉同兵部杨云、总兵徐健,三人同去赴宴。

  扶余国中,以天使到来,尽国男子妇人俱拥挤观看,不道惊动了国王爱女,名唤珠莹,年方一十六岁,尚未有配,也是海外的绝色。闻说天使赴宴,即便同宫蛾彩女,于后殿垂帘观看。看见了如花如玉的山左玉,他竟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喔喔个不了。夜间即出左玉道:“我若不嫁这一个天使,我就缢死了,将魂灵儿随他到中国去。”国王大惊道:“既如此,我明日即将你送与他。我有了中国女婿,有何不可,何出此言。”明日国王即到船上,将女儿言语对左玉细说,左玉道:“极承厚爱,只是在下已有妻室了,恐难从命。”国王道:“想小女之意,就是侧室,他也情愿。在寡人,譬如女儿死了,一定要求慨允。”那山左玉被国王逼不过,又被杨、徐二人极力怂恿,只得应允了。国王见允,大喜回去,即将十万两银子,一万两金子,无数珍珠宝贝,以为妆奁。又写归顺奏章一道,贡献珍奇宝贝,国王迎山左玉到宫中,与珠莹公主成亲。山左玉本意勉强,及见了珠莹公主,貌比嫦娥,颜如姑射,便不觉欢喜无量。但见车骑无数,鼓乐喧天,国王亲自送公主上船。即别了国王,一程竟回到北京。

  山左玉见了朝,面奏国王奉旨归顺,遂将表章、贡物献上;又奏国王见臣逆旅孤寂,赐臣公主为妾。圣上大喜道:“卿为国王之婿,扶余承顺,海外可保无虞矣。”于是以山左玉招安扶余有功,父母俱封赠了。那李状元感山右玉不胜之情,将千金买苹香奉赠为妾。即日圣旨特赐回籍就婚。弟兄两个奉旨立刻起程,各带一妾到了家中,拜见了山子佳、弁氏,遂择吉娶桓心伯二女,同日成亲。先向北拜了阙,又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山子佳、弁氏。两个儿子俱做少年翰林,娶了一对媳妇,又添两个美妾,俱极其孝顺,准准又做三十年夫妇,同享荣华。杭州莫不传为美事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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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买媒说合盖为楼前羡慕 疑鬼惊途那知死后还魂

  词曰:

  才各一方,相思莫释,美分两地,眷恋难忘。蹈逾墙钻,大丧身伤,心幸劫尸,撬棺回生遂意。不料好事多磨。离因走乱,讵知良缘有定,名就圆亲。始笑不守香闺,后羡传侵烈志,受无穷享用,历不尽荣华。

  却说情之一字,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初或因情以离,后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镜重圆,香勾再合,有自来也。

  在下说元朝姑苏,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顽。生来天资敏捷,博洽好学。但因元朝轻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隐于山林,做些词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诗酒之情浓。到至正年间,已是二十过头,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于前塘门外昭庆寺前,寻了一所精洁书院。安顿了行李书籍,却整日去湖上遨游。信步闲行,偶然步至断桥左侧,见翠竹林中,屹立一门,门额上有一扁曰:“乔木世家。”世高缓步而入,觉绿槐修竹,清阴欲滴,池内莲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缘景致佳甚,盘桓良久,忽闻有人娇语道:“美哉,少年。”世高闻之,因而四顾,忽见池塘之左台榭之东,绿阴中小楼内有一小娇娥,倾城国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世高欲进不敢,只得缓步而出,意欲访问邻家,又不好轻易问得。

  适见花粉店中,坐着一个老妇人,世高走近前,陪个小心道:“老娘娘,借宝店坐一坐。”老妇人道:“任凭相公坐不妨,只没有好茶相款。”世高见这老妪说话贤而有礼,便问道:“老娘娘高姓?”老妇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与施家,先夫亡过十年,只生一个小女。因先夫排行第十,人都称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乡何处,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苏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来一游。”施十娘道:“相公特特来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世高见他通文达礼,料道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门楼,是甚么样人家?”施十娘道:“是乡宦刘万户家。可惜这样人家,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岁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论起年纪十八岁,就是小户人家,也都嫁了,何况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刘万户只因这小姐生得聪明伶俐,善能吟诗作赋,爱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与平常人家,必要嫁与读书有功名之人,赘在家里,与他撑持门户。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差错过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见小姐过么?”施十娘道:“老身与他是紧邻,时常卖花与他,怎么不见。”世高听见,暗暗道:“合拍得紧,今日且未可说出。”遂叫声:“■噪。”起身回去。细细思想道:“这姻缘,准在此老妇人身上有些针线。但这老妇人卖花粉过日,家道料不丰腴,我须破些钱钞,用些甜言美话,以图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闺门处女,如何就轻易出口称赞我?他既称赞,必有我的意思,况又道:‘美哉,少年。’尤为难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不知不觉,梦到城隍庙里,一心牵挂着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祷告道:“不知文世高,与刘秀英有婚姻之缘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便就朱笔写下四句,与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细一看,上道:

  尔问婚姻,只看香勾。

  破镜重完,凄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详审之际,旁边判官高声一喝,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仔细思量,此梦实为怪异,但“破镜重圆,凄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离,离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区处。

  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带了两锭银子,踱到施十娘店中来。那施十娘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头来见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来?”文世高道:“有件事央说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当得效劳。”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银子来,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个媒人。”施十娘见他口气,明明是昨日说了秀英小姐身上来的,却故意问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说的刘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别家,便可领命,若是刘家,这事实难从命。只因刘万户生性古执,所以迟到于今,多少在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你是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敬领。”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世高连忙道:“老娘娘,你且收着,在下还有一个话要说。”即将店前椅子,移近柜边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入刘万户园庭,亲见小姐坐在小楼之内,见了我时,说一声道:‘美哉,少年。’看将起来,小姐这一句说话,明明有些缘故,今日特恳老娘进去,见一见小姐,于中见景生情。得使时,试问小姐,可曾有一句话说否?然而他是深闺小姐,如何就肯应承?这句话,毕竟要面红耳赤。老娘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须看风使船,且待他口声何如?在下这几两银子,权作酬劳之意,不必过谦。在下晚间再来讨回话。”施十娘听了,笑嘻嘻的道:“刘小姐若没这句话,你再也休想;若果有这句说话,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吊谎,若吊了谎,却不是老身偌大的罪过,反说是轻薄他,日后再难见他的面。这关系非同小可,你不可说空头话。”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说谎?若是在下说谎,便就天诛地灭,前程不吉。”施十娘见他发了咒,料道未必是谎,即忙转口道:“老身特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缘何如?若果是你姻缘,自然天从人愿;若不是你姻缘,你休痴想,缠我也是无益的。”文世高点首道:“自然晓得。”便回下处。正是:

  眼观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施十娘着落了袖里这两锭银子,安排午饭吃了,拣取几枝奇巧时新花儿,将一个好花篮儿来盛着,慢慢的走到刘家来。正是:

  本为卖花老妪,权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远当遵。

  却说这刘小姐,自见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断不是寻常之辈,若得与他夫妻谐老,不枉我这一只识英雄的俗眼儿。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与此等之人,更拣何人。但我爹爹执古,定要嫁势要之人,不知势要之人,就是贫贱之人做起的。拣到如今,就把青春耽误过了,岂不可叹。但不知所见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错过了,日后难逢。”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之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篮儿,来到刘家。见了老夫人,道个万福,夫人还礼道:“施妈妈,久不见你了。”施十娘道:“因家困穷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几枝好花儿,送与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儿戴,你来的好。”

  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绣房门口,掀开帘儿,走将入去。只见小姐,倚着栏杆,似一线两气模样,上前忙道个万福。恰值小姐思忆少年,一时不知,见施十娘道了万福,方才晓得有人到来,急转身回礼道:“妈妈,为何几时不来看我,可有什么时新巧色花头儿么?”施十娘道:“有,有。”连忙开了花篮儿,都是崭新花样,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却取起一朵,喜踏连科的金枝金梗异样好花儿,插在小姐头上,道:“但愿小姐明日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带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小姐笑笑,便随他戴了。

  恰好丫环春娇送进茶来,施十娘接杯在手,顺口儿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时受小姐的好处,一些也不曾补报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头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虽不做声,却也不怪他说。施十娘看房中无人,便走近小姐身边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敢在小姐面前说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说,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说了。”小姐道:“妈妈,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话但说不妨。”施十娘便轻说道:“小姐,你前日楼上可曾见一个少年的郎君么?”小姐脸色微红,慢慢的道:“没有。”口中虽然答应,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见他像个不嗔怪的意思,料道是曾见过来,因又说道:“你休瞒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来见我,说前日见了小姐,小姐称赞他美少,可是有的么?”小姐不觉满面通红,便不则声。施十娘知窍,便说道:“那少年郎君,是苏州人,姓文,真个好一个风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头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见小姐这般光景,料道十拿九肯,又说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从昨日至今日,一连来数次,要老身访问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说话?”那小姐道:“没有什么说话,但不知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说不曾娶妻,所以央老身做媒。据我看起来,这人不是个薄幸之人。论相貌,与小姐恰好是一对儿,不可错过了这好亲事。小姐若肯应允,老身出去就与他说知。”小姐将头点了一点,施十娘会意,忙收拾花篮儿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妈妈,谨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来见老夫人道:“小姐还要几枝好花儿,明日再送来。”说罢自去。正是:

  背地商量无好语,私房计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门来,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见了施十娘,面色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个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细细讲述一遍,喜得那世高浑身如虫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道:“小姐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首诗,劳老娘寄与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诗,或求他信物一件,以为终身之计,全仗维持。”施十娘依允了。文世高回寓,当晚一夜无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绫汗巾一方,磨浓了墨,写七言绝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写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与施十娘道:“愿老娘寄一寄去,千万讨小姐一个回信,事成重重相谢。”

  施十娘袖了诗,又拣几枝好花儿,假意踱到刘家来。见了老夫人道:“今选上几枝花儿,比昨日的又好,特送与小姐。”说完了,便望小姐卧楼上走。小姐见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见礼。施十娘四顾无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条汗巾儿递与小姐,小姐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仔细看来,大是钟情的意思。又见他写作俱妙,越发动了个爱才之念,看了不忍释手。施十娘见他这般不舍,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还要问你求件信物儿,以为终身之计。”小姐听罢,便走到箱子内取出亲手绣的一条花汗巾,拿起一枝紫毫笔,就题一诗于上:

  英英自是风云客,儿女娥眉敢认仙。

  若问武陵何处是,桃花流水到门前。

  题完诗,就递与施十娘。十娘道:“你两个既是这般相爱,定是前生结下的夫妻,但不知这诗中,可曾约他几时相会?”小姐道:“我诗中之意,虽未有期,却随他早晚来会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铜墙铁壁,门户深沉,却教他从何处进来?”小姐听了,没做理会。施十娘是偷香窃玉的老作家,推开窗,四围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门,紧靠着这花园墙内栖云石边。小姐你晚间可到石上,垂过一条索子来,教文相公执着索子攀着树枝,便可进来。”小姐道:“恰好有条秋千索在此,且喜这石畔有一株老树,尽可攀援,谅无失足之虞。”两个计较得端端正,小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旧的绣鞋儿,递与妈妈道:“以此为验。”施十娘袖了绣鞋儿并花汗巾,起身作别。临行时,小姐去奁妆里,取出金钗一股,赠与施妈妈,道:“权作谢仪,休嫌菲薄。”又叮嘱了几句,送至楼门口。正是:

  情到相关处,身心不自由。

  和盘都托出,闺阁惹风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许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贺喜,天赐良缘。我今日为你作合,你休负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巾绣鞋儿,递与文世高。世高一时见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胜。再看诗意,不独情意绸缪,而词采香艳风流,更令人爱慕。看了绣鞋儿,纤小异常,又令人爱杀。正在仔细玩弄之际,忽然想起梦中城隍之言,若问婚姻,只看香勾之句,遂叹一声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见夫妻真五百年结就的,不然一见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巾、绣鞋,放入袖中。施十娘道:“还有好处哩!约你晚间相会。”并从墙上挂索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开眼笑,连叫谢天谢地。

  走到寓所换了一套新鲜衣服,到黄昏街鼓微动,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侯不多时,只听得墙头上果有秋千索放过来,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墙头,慌慌张张攀着一枯树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断,从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时丧命。只道是:

  两地相思今会面,谁知乐事变成悲。

  施十娘见文生跨过了墙,只道落了好处,竟自闭门而睡,不题。小姐见文生已上墙头,正欲相迎,忽然跌下,竟不动了。急走近身边一看,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气息也无。小姐慌了手脚,一霎时满身寒颤起来。欲待救他,又无计策,只得又去口鼻边摸一摸,气息全无,身上愈冷了。凄惶无措,不觉两泪交流。一则恐明早父母看见尸首,查究起来,谴责难逃,二则文生因我而亡,我岂有独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将秋千索自缢而死。正是:

  可怜嫩蕊娇花女,顿作亡生殒命人。

  且说春娇这丫环,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几次叫他,也不就起来。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缢而死,竟睡得过不亦乐乎。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取面汤,随即自上楼来,叫春娇:“这时节,怎以还不拿面汤与小姐洗面?”那春娇从睡梦中惊醒起来,见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贪睡,口里道:“女儿,你也忒娇养了,这时候还不起来,莫非身子有些不快么?”总不见则声,急急走到床前一看,并不见影响,忙问春娇道:“小姐在那里?”春娇梦梦不知。下楼四周一看,只见栖云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举头一看,树上吊着的却是秀英女儿。一时吓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娇,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间解了秋千索子,放将下来,已是直挺挺一毫气息都无了。慌忙走到房中,见了刘万户,两泪如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刘万户不知甚么缘故,问道:“为何事,这般慌张?”夫人咽了半日,方说得一句出道:“女儿缢死。”刘万户听了,惊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边,看见两个死尸,便则声不得,点点头,叹一口气道:“这般丑事怎处?”细问春娇,知是施婆做脚,刘万户对夫人道:’女儿之死,到也罢了,但这贼尸,却怎么处。”因又想道:“这事既是施婆做的,须叫他来设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唤施婆。

  那时施十娘起五更,就立在后门首等文生下来。再不见秋千索子,好生疑虑,不住的走进走出,绝不见影儿,心里委决不下。忽然间刘家两个人走到面前,道:“施妈妈,奶奶立等你说句话。”那施妈妈听了这句话,吓得面上就像开染坊的,一搭儿红,一搭儿紫,料道:“这事犯出来了。”又没法儿做个脱身之计,只得硬着胆来见夫人。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妈妈道:“并不关我事,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赋诗相约,自家做出来的。”老夫人道:“如今两个都死了,怎么处?”施妈妈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都没有了,同到山石边一看,连施妈妈也哭起来。刘万户道:“做得好事,谁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家丑声,岂可外扬,却怎么弄得两个尸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厮得知,人多口多,不当稳便。”施妈妈接口道:“我有个侄儿李夫,原卖棺木为生,他家有两三个工人,待我去叫他晚间寂寞,抬一口大些的棺木来,把他二人共殓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谁人得知。”刘万户与夫人俱点头会意,取了三十两银子与施妈妈,叫他速去打点。又吩咐道:“切莫声张。来扛抬的人,都莫与他说真话,若做得干净,前情我也不计较你了。棺木须要黄昏人静,从后门抬进,不可与一人知觉。凡事谨言,不可漏泄。”说罢,施妈妈自出。

  暗暗的打点停妥,到得人静,刘万户只叫春娇开了后门,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厢,单叫李夫进来,把两个尸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声大哭,因爱惜这个女儿,虽有家资,已死无靠,遂将房中金银首饰,尽数都搬在棺内,方将棺材盖上钉好。老夫人又赏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开土来,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众人道:“你们抬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你们先自回去买些酒吃,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我自埋好了方回。”众人取了扛索而回,独李夫心怀歹意,因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尽数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准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子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掀开,放在一边。正要伸手去小姐头上拔那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还魂转来,■息一声,那李夫着实吃了一惊,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只见听见呼呼的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心慌。负极的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回转头一看,并没一个人影。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棘草,索索的不住拖着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生暗鬼起来。李夫原不是久惯劫坟之人,所以一惊便走,回去那里还再来。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文世高还魂转来,周身疼痛难当,又不知何处,举目茫然。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古木参天。见自己存身棺内,谁知棺内又有一尸,乃是秀英小姐了。抱看小姐的尸首,哭道:“我固为卿而死,卿必为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对面抱着只是哭。见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寻死地。忽见了孔中微有气息三生,急按耳哀呼,以气接气,良久,秀英星眼微开。文生大喜,慌忙扶起,觉音容如旧。二人既醒,非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复生,实出意表,这是天意不绝尔我之配。但我父母谓尔我已陷入死亡,无复再生之理,不可骤归,不若妾与君同去晦迹山林,待守清贫何如?”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将人从圹中走出。文生因跌坏,步履艰难,秀英只得帮着文生将棺内被褥打了一包,又将自己金银首饰收拾藏好,再将棺盖盖好,把铁锄锄些浮土掩了棺木,携了包裹,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来。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只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与船家长几钱银子,买些鱼肉酒果之类,烧个平安神福纸,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缆开船而去。正是:

  偷去须从月下移,好风偏似送归期。

  旁人不识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细知。

  这文生载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欢悦。又是死而复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觉不同。只是身体被跌伤之后,少不畅意,每到了村镇,便买些酒肉将息。过了三日,早到了苏州地面。文生先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轿下来,收拾了包裹,放在轿内。两人抬到家里,歇一轿子,请那新娘子出来,那时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说是仙子临凡。

  原来文生父母双亡,他独自当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内房,打扫洁净,立时买一花烛纸马,拜起堂来。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寝。从此夫妻相敬如宾,自不必说。

  且说老夫人当日打发了这棺材出门,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与他早定得亲,以致今日做出丑事来,没紧要把一块肉屈屈断送了。心里又懊恨,又记挂,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寻施妈,正要问他埋葬的事,叫人去问,并无人答应,推开门看时,细软俱无,只剩得几件粗家伙。家人忙回复了夫人,夫人愈加伤感道:“恐我与他日后计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

  千方百计虔婆子,逃向天涯灭影踪。

  那文生与秀英在家,正自欢娱,谁知好事多磨。其时至正末年,元顺帝动十七万民夫,浚通黄河故道,一时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刘福通以红巾倡乱,军民遇害,刘万户以世胄人才,钦取调用。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进京。经过苏州,又值张士诚作耗,路途骚动。那些军士们纷纷四散劫掠,遇着的便杀,有行李的便夺行李,到处父南子北,女哭儿啼,好不惨凄。刘万户欲进不能,暂羁吴门。过不几日,那张士诚乘战胜之势,沿路侵犯到苏州地面,合郡人民惊窜。文生在围城中,亦难存济,只得打叠行囊,挈了秀英,同众奔出,也投泊到驿中。

  秀英小姐远远望见一人,竟像父亲模样,急对丈夫道:“那是我父亲,不知为何在此?但我父亲不曾认得你,你可上前细细访问明白。”那文生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么?”刘万户答道:“学生正是钱塘。”文生又问:“老先生高姓?”万户道:“姓刘,家下原系世胄,近因刘福通作乱,学生因取进京调用,并家眷羁滞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满眼之际,不能前进,奈何。”文生听了这一番话,别了回来,对秀英小姐道:“果系是我泰山,连你母亲也来在此。”小姐听得母亲也在这里,急欲上前一见。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复生之人,恐一时涉疑,反要惹起风波,更为不美,且慢慢再作区处。”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亲骨肉一朝见了,如何免强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暂宿馆驿间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呜呼大哭,声彻远近。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宛然亲女秀英之声,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独刘万户尚然不信,因说女已死久,必然是个鬼祟变幻惑人。秀英闻言,细细说明前事,父亲只是不信。秀英见父亲古执,无计可施,只得说:“父亲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天竺峰下,原旧葬埋之处,掘开一看。若是空棺,则我二人不是鬼了。”刘万户依言,命仆速往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儿李夫掘开旧葬之处,看其有无,速来回报。

  刘道领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寻李夫,谁知李夫当夜开棺,怕日后事露,夜间就同姑娘逃走了,没处寻下落。却问得原先李夫手下一个抬材之人,领了刘道到山中掘开土来,打开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刘道方信还魂是真,急急奔到苏州,细细说知。刘万户始信以为实。然夫人见女儿重生,喜之不胜,独刘万户见女婿是个穷酸,辱没了家谱,心中只是不乐。几次要逐开他去,因干戈扰攘,姑且宁耐。

  到得癸巳六月,淮南行省平章福寿击□了张士诚,会伯颜帖木儿等,合兵进蕲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遂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文生亦欲同行,怎奈丈人是个极势利的老花脸儿,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文生却与妻子依依不舍。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说罢,登程如飞而去。气得那文生嚎啕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利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遂缓步而进,到得京师。

  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旁边又没个传消递息的红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捉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壶酒,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丢翻在地,连忙扒起,那酒已翻泼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谎,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的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亡。”并小姐亦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强携了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如此无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花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壶酒,烫得大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搬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若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贞洁。因此下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日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若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坚贞,只得罢了。

  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巍科。那榜上明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世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迭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决不贫穷,不晓贫穷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途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拟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了刘小姐原赠他的汗巾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事,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

  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的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断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的,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州城内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谈,至今脍炙人口不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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