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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

不兢叹南风,徒抒捧日功。

坚心诚似铁,浩气欲成虹。

令誉千年在,家园一夕空。

九嶷遗二女 ,双袖湿啼红。

大凡忠臣难做,只是一个身家念重。一时激烈,也便视死如归,一想到

举家戮辱,女哭儿啼,这个光景难当。故毕竟要父子相信,像许副使逵,他

在山东乐陵做知县时,流贼刘六、刘七作反,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

府州县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贼,超升佥事,后转江西副使。值宁王

谋反,逼胁各官从顺,他抗义不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解下腰

间金带打去,众寡不敌,为宁王所擒,临死时也不肯屈膝。此时他父亲在河

南,听得说江西宁王作乱,杀了一个都堂、一个副使。他父亲道:“这毕竟

是我儿子!”就开丧受吊,人还不肯信他。不期过了几时,凶报到来,果然

是他死节。又如他同时死的,是孙都堂燧。他几次上本,说宁王有反谋,都

为宁王邀截去了。到了六月十三日,宁王反谋已露。欲待除他,兵马单弱,

禁不得他势大;欲待从他,有亏臣节。终夜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到五更,

大声道:“这断不可从!”此时他已将家眷打发回家,止剩得一个公子、一

个老仆在衙内。孙都堂走到他房里道:“你们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么?”

公子道:“知道。”孙都道:“你知道些甚么?”公子道:“为宁王的事。”

孙都道:“这事当仔么?”公子道:“我已听见你说不从了,你若从时,我

们也不顾你先去。”孙都却也将头点了一点。早间进去,毕竟不从,与许副

使同死。忠义之名,传于万古。

若像靖难之时,胡学士广与解学士缙,同约死国。及到国破君亡,解学

士着人来看胡学士光景,只见胡学士在那厢问:“曾喂猪么?”看的人来回

覆,解学士笑道:“一个猪舍不得,舍得性命?”两个都不死。后来,解学

士得罪,身死锦衣卫狱。妻子安置金齿。胡学士有个女儿,已许解学士的儿

子。因他远戍,便就离亲,逼女改嫁。其女不从,割耳自誓,终久归了解家。

这便是有好女无好父。又像李副都士实,平日与宁王交好,到将反时来召他,

他便恐负从逆的名,欲寻自尽。他儿女贪图富贵,守他不许。他后边做了个

逆党,身受诛戮,累及子孙。这便是有了不肖子孙,就有不好父母。谁似靖

难时,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这一班好人,如方文学孝孺,不肯草

诏,至断舌受剐。其妻先自缢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黄侍中观的妻女,都

自溺全节。曾凤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使,夫妻同焚。胡闰少卿,身死

极刑。其女发教坊司 ,二十年毁刑垩面,终为处女。真个是有是父、有是子。

但中更有铁尚书,挺挺雪中松柏。他两个女儿,莹莹水里荷花。终动圣主之

怜,为一时杰出。

① 九嶷句——此句用娥皇、女英故事。相传尧将两个女儿送给舜为妻。后舜殁于九嶷山,二女哭于湘江,

洒泪染竹。

① 靖难——明建文帝用齐泰、黄子澄之谋,削夺诸蕃。燕王朱棣反,起兵清君侧,号曰靖难。后朱棣即帝

位,即永乐帝。

② 教坊司——朝廷养训女乐的官属,教以俗乐、供岁时晏享演唱。闲时亦可接待士子,如艺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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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铁尚书名铉,河南邓州人。父亲唤做仲名,母亲胡氏,生这铁铉。

他为人玮梧卓荦,慷慨自许,善弓马,习韬略。太祖时,自国子监监生,除

授左军都督府断事。皇侄孙靖江王守谦,他封国在云南,恣为不法,笞辱官

府,擅杀平民,强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问,各官都畏缩不敢问,他却

据法诘问,拟行削职。洪武爷见他不苛不枉,断事精明,赐他字教做“鼎石”。

后来升作山东参政。他爱惜百姓,礼貌士子。地方有灾伤,即便设处赈济。

锄抑强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员有亲丧,毕竟捐俸周给。时尝督率生儒,

做文会、讲会。会中看得一个济阳学秀才,姓高名贤宁,青年好学,文字都

是锦心绣肠,又带铜肝铁胆。闻他未娶,便捐俸,着济阳学教官王省为他寻

亲事。不料其年高贤宁父死丁忧 ,此事遂已。铁参政却又助银与营丧葬。在

任年余,军民乐业。恰遇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铁参政制了冠带,率

领两个儿子福童、寿安,两个女儿孟瑶、仲瑛,恭贺父母。只见那铁仲名受

了道:“我受此荣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报国,若你能不负朝廷,我

享此封诰也是不愧的。”铁参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题。

荏苒半年,正值靖难兵起,朝廷差长兴侯耿炳文领兵征讨,着他管理四

十万大军粮草。他陆路车马搬运,水路船只装载,催趱召买。民也不嫌劳苦,

兵马又不缺乏。后来长兴侯战败,兵粮散失。朝廷又差曹国公李景隆,督兵

六十万进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给粮草。又道济南要地,雇倩民夫,将济南

城池筑得异常坚固,挑得异常深阔。不料李景隆累次战败,在白沟大为永乐

爷所破。

此时铁参政正随军督粮,也只得南奔。到临邑地方,遇着赞画旧同僚、

五军断事高巍,两个相向大哭。时正端午,两个无心赏午,止计议整理兵马,

固守济南。正到济南,与守城参将盛庸三人,打点城守事务。方完,李景隆

早已逃来,靖难兵早已把城围得铁桶相似。铁参政便与盛参将背城大战,预

将喷筒裹作人形,缚在马上,战酣之时,点了火药,赶入北兵阵中。又将神

机铳、佛狼机 随火势施放,大败北兵。永乐爷大恼,在城外筑起高坝,引济

水浸灌城中。铁参政却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营

里。永乐爷越恼,即杀了那失事将官,从新筑坝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

户户心慌。那铁参政与盛参将、高断事分地守御,意气不挠。但水浸日久,

不免坍颓,铁参政定下一计,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营,说力

尽情愿投降,却于瓮城内掘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于墙边,高悬闸

板。只要引永乐爷进城,放下闸板,前有陷坑矢石,后又有闸板,不死也便

活捉了。曹国公道:“奉旨不许杀害,似此恐有伤误。”铁参政道:“阃外

之事,专之可也。”议定。只见成祖因见累年战争,止得北平一城,今喜济

南城降,得了一个要害地方,又得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胜忻喜,便轻骑张

着羽盖,进城受降。刚到城下,早是前驱将士多攧下陷坑。成祖见了,即策

马跑回。城头上铁参政袍袖一举,刀斧齐下,恰似雷响一声,闸板闸下。喜

成祖马快,已是回缰,打不着。反是这一惊,马直撺起,没命似直跑过吊桥。

城上铁参政叫“放箭”,桥下伏兵又起。成祖几乎不保,那进得瓮城这干将

士,已自都死在坑内了。正是:

③ 丁忧——遭父母丧亡为丁忧。旧制士逢丁忧要在家守丧三年,不做官、不婚娶、不应考。

① 神机铳、佛狼机——仿西洋制造的火药枪、炮。

② 阃(kǔn,音捆)外——指统兵在外。阃,谓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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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附翼游天汉,赢得横尸入地中。

成祖大恼,分付将士负土填了城河,架云梯攻城。谁知铁参政知道,预

备撑竿,云梯将近城时,撑竿在城垛内撑出,使他不得近城。一边火器乱发,

把云梯烧毁,兵士跌下,都至死伤。成祖怒极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贼,

誓不回军!”北将又置攻车,自远推来城上,所到砖石坍落。铁参政预张布

幔当他,车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将又差军士顶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

铁参政又将铁索悬铁炮,在上碎之。相持数月,北军乃做大炮,把大石藏在

炮内,向着城打来,城多崩陷。铁参政计竭,却写“太祖高皇帝神牌”挂在

崩处,北兵见了,无可奈何,只得射书进城招降。

其时高贤宁闻济南被围,来城中赴义,也写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射

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属有轻天子之意。

爵禄可捐,寄以居东之身,待感于风雷;兄弟可诛,不怀无将之心,擅兴夫

斨斧。诚不贪一时之富贵,灭千古之君臣。”成祖见了,却也鉴赏他文词。

此时师已老,人心懈弛。铁参政又募死士,乘风雨之夕,多带大炮,来

北营左侧施放,扰乱他营中。后来,北兵习做常事,不来防备。他又纵兵砍

入营,杀伤将士。北兵军师姚广孝在军中道:“且回军。”铁参政在城上遥

见北军无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拣选军士,准备器械粮食,乘他回军,便开

门同盛总兵一齐杀出,大败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论功,

封盛总兵为历城侯、充平燕将军。铁参政升山东左布政使,再转兵部尚书,

参赞军务。召还李景隆。

盛总兵与铁尚书自督兵北讨,十二月与北兵会在东昌府地方。盛总兵与

铁尚书先杀牛酿酒,大开筵席犒将士,到酒酣,痛哭,劝将士戮力报国,无

不感动。战时盛总兵与铁尚书分做两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劳。只见燕兵来

冲左翼,盛总兵抵死相杀。燕兵不能攻入,复冲中军,被铁尚书指挥两翼,

环绕过来。成祖被围数重,铁尚书传令“拿得燕王有重赏”,众军尽皆奋勇

砍杀。北将指挥张玉力护成祖,左右突围,身带数十箭,刀枪砍伤数指,身

死阵中。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三月,又在夹河大战。

盛总兵督领众将庄得等,戮力杀死了燕将谭渊,军声大振。不料角战之时,

自辰至未,胜负未定。忽然风起东北,飞沙走石,尘埃涨天。南兵逆风,咫

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却乘风大呼纵击,盛总兵与铁尚书俱不能抵敌,退

保德州。后来北兵深入,盛总兵又回兵徐州战守。铁尚书虽在济南,飞书各

将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粮草,并没一人来应他。径至金川失守,天下都归了

成祖。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

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

高秀才此时知道,道:“铁公为国戮力最深,触怒已极,毕竟全家不免,

须得委曲救全得他一个子嗣,也不负他平日赏识我一场。”弃了家,扮做个

逃难穷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驿中得他几个钱,与他做夫。等了十来日,只

见铁尚书全家已来,他也不敢露头面,只暗中将他小公子认定。夜间巡逻时,

在后边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乱时,领了他十二岁小公子去了。这边救灭火,

查点人时,却不见了这个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烧死了”,去寻时,又不见

骨殖。有的又解说道:“骨头嫩,想都烧化了。”铁尚书道:“左右也是死

① 《周公辅成王论》——文取西周初年周公旦与成王故事。周公为成王之叔,辅弼成王,不存僣越之心。

燕王朱棣与建文君亦为叔侄,故引此以劝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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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不必寻他。”这两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场。管解的就朦胧说中途烧死,止

将铁尚书父母并长子二女,一行解京。

却说高秀才把这小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甚事,只见走了六七

里,到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铁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

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

家一脉。”铁公子道:“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

与父亲姐姊死做一处到好。”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

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

父母,使铁氏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了兄弟。

公子道:“哥哥,我虽亏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

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原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

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公子道:“这却何

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高秀才道:“只

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

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

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

瓦壶儿,想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向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

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

止剩得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只见那个

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避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

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

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老人道:“家下无人,止有一个儿子,佥

去从军,在峨眉山大战死了。如今止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

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

晌,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葡,放在桌上,也

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高秀才道:“且喜

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既没了令郎,

也过房一个伏侍你老景才是。”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高秀才道:

“便雇也雇一个儿。”老人道:“那得闲钱。”说罢,看铁公子道:“好一

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

还不曾丢书本儿哩!”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

京看个消息,真么?”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

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

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是

出不起雇工钱。”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

罢。”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高秀才对铁公

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

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覆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

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次

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人商量的通么?”高秀才道:“只是

① 佥——通“签”,谓官府签书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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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

人事,要老奶奶教道他。”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

高秀才又吃了早饭,作谢起身,又分付了铁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

高秀才别了铁公子,星夜进京。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府用计图害,几

至杀身。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

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

子福童戍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

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

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径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

“你甚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

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

方遽行擒捉。”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

么?”高秀才应道:“是。”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

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

中。”高秀才道:“贤宁自被擒受惊,得患怔仲,不堪任职。”成祖道:“不

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

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

测,不从恐致召祸。”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

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他又去送别铁尚书父母、儿子,人晓

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

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只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 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

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 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

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

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

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

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

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

了。”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他姊妹卧房,中

间做了客座。房里摆列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

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他一待,后边要他输心依他。只见他两姊妹一到

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你安身之地。”大小姐道:“妹妹,

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

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

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

① 五城——即五城兵马司的省称。明制北京城设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

② 食廪——明制府州县学生员由官府供应廪米,故食廪即谓进学。此云食廪是云已食建文之廪,不当再为

永乐之官。

③ 大使——主管教坊司的事务官。

④ 龟婆——指教坊司乐户的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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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

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

两个早晚痛哭上食。那虔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

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他梳栊 ,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

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他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

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龟子道:“他须是

个小姐性儿,你可慢慢搓挪他。”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他,相叫了道:“二

位小姐,可怜你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

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

二位小姐只不做声。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他闲话,

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主,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

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

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又时直切到他身

上道:“似我这嘴脸,尚且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像小姐这样人品,又好

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采,十分听不得时,

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

帝发到这厢,习弦子箫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

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

个抗违圣旨罪名起。”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

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

虔婆道:“虽只如此,你们既落教坊,谁来信你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

坊中也没闲饭养你!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

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两小姐好不怨苦。他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

着人伏侍,要他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 叫骂道:“贱丫头,贱

淫妇,我教坊里守甚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䦶饭与你吃!”或时又将丫头

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识抬举,不依教

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

“这是个乐地,嚎甚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亏的龟子道:“看他两个

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

且他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他,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他的

是。若劝不转,他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他,也只索罢了。”虔

婆也只得耐了火性。

两年多,只得又向他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

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

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

你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你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

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你说清!”果然两小姐见他这三年伏侍,

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你,也曾

① 龟子——指乐户的家主人。

② 梳栊——妓女首次接客的隐语。

③ 起水——掀起是非波澜之意。

④ 䦶——同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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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下些针指 ,你可将去货卖,偿你供给。”他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

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他的《四时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

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杨一似客中身。

何时得逐天风去,离却桃源第一津。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

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

泪浥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

归梦不成天未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水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雪逐风来。

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

当时他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他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

慕他,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

① ②

坊是他辖下,定要见他,鸨儿 再三回覆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 白庆道:

“你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他见了料必动情招接。你再

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

子可恶,拿与大使,先拶他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径赶进去,排

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

玄纻巾垂玉结,白纱袜衬红鞋。薄罗衫子称身裁,行处水沉烟霭。未许文章领袖,却多风

月襟怀。朱颜绿鬓好乔才,不下潘安丰采。

侧边陪着一个:

① 针指——女红针线。

① 鸨儿——妓院的鸨母,或指招呼客人的妓女。

② 上舍——旧时太学分上、内、外之舍。此指在上舍读书的学生员。

③ 拶 (zǎn,音攒)——一种酷刑,用绳联起五根小木棍,套入五指间收紧。

④ 潘安——晋潘岳,字安仁,又称潘安。美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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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绸新染作天蓝,帮衬许多模样。

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耸成山。俗谭信口极腌臜,道是在行白想 。

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钉

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采的。大小姐红

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啰唣!”白监生道:

“这是本司院里,何妨?”小姐道:“这虽是本司院,但我们不是本司院里

这一辈人!”白监生道:“知道你是尚书小姐,特寻一个尚书公子相配。”

小姐道:“休得胡说!便圣上也没奈何我,说甚公子!”白监生道:“你看

这一表人才,也配得你过,不要做腔。做了几遍腔,人就老了。”小小姐听

了大恼,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门扑地关上,道:“不识得人的蠢材,敢

这等无礼!”这些家人听了,却待发作,那白监生便来兜收道:“管家,这

事使不得势的。下次若来,他再如此,挦他的毛,送他到礼部,拶上一拶,

尿都拶他的出来!”却好鸨儿又来,撮撮哄哄,出了门去。那小姐对妹子道:

“我两人忍死在此,只为祖父母与兄弟远戍南北,欲图一见,不期在此遭人

轻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小小姐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

正要令人见我们不为繁华引诱,不受威势迫胁,如何做匹妇小谅 ?如这狂且

②再来,妹当手刃之,也见轰烈。姐姐不必介意。”正说之间,鸨儿进来道:

“适才是礼部大堂公子,极有钱势,小姐若肯屈从,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

如何却恼了他去?日后恐怕贻祸老身。”铁小姐道:“这也不妨,再来我自

身有处。”正是:

已拼如石砺贞节,一任狂风拥巨涛。

不隔数日,那公子又来。只见铁小姐正色大声数他道:“我忠臣之女,

断不失身!你为大臣之子,不知顾惜父亲官箴 、自己行检,强思污人。今日

先杀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脸,去陪个不是话进去。只

见他已掣刀在手,白监生与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惊得面色皆青,转

身飞跑。又被门槛绊了一交,跌得嘴青脸肿。似此名声一出,那个敢来,三

三两两都把他来做笑话,称诵两小姐好处。又况这时尚遵洪武爷旧制,教坊

建立十四楼,教做:

来宾 重译 清江 石城 鹤鸣 醉仙

乐民 集贤 讴歌 鼓腹 轻烟 淡粉

梅妍 柳翠

许官员在彼饮酒,门悬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来,得知此事。

也是天怜烈女,与他机会。一日成祖御文华殿,锦衣卫指挥纪纲已得宠,

站在侧边,偶然问起:“前发奸臣子女,在锦衣卫、浣衣局、教坊司各处,

也还有存的么?也尽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纪纲道:“谁敢怨圣上。”

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与人歇宿么?”纪纲道:“与人歇宿的固多,

闻道还有不肯失身的。”成祖道:“有这等贞洁女子,却也可怜,卿可为我

查来。”纪纲承旨回到私衙,只见人报高秀才来见,这高秀才就是高贤宁。

他先时将铁尚书伏法与子女父母遣谪,报与铁小公子,不胜悲痛。因金老爱

⑤ 白想——科举无望的监生,戏称白想。

① 谅——同“量”。

② 狂且——狂徒。且,同介。

③ 官箴——为官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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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他,要他在身边作子,故铁公子就留在山阳,高秀才就在近村处个蒙馆,

时来照顾。后边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说:“父亲既没,不能奉养,我须一

往海南省视,以了我子孙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

来访两小姐消息,因便来见纪指挥。纪指挥忙教请进相见。见了,叙寒温,

纪指挥说自己得宠,圣上尝向他询问外间事务,命他缉访事件。因说起承命

查访教坊内女子事,高秀才便叹息道:“这干都是忠臣,杀他一身够了,何

必辱及他子女,使缙绅之女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怜惜之意,足下

何不因风吹火,已失身的罢了,未失身的为他保全,也是阴骘 。”纪指挥道:

“我且据实奏上,若有机括,也为他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

家中。

次日,纪指挥自家到坊中查问,有铁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

纪指挥俱教来,因问他怎不招人,小姐含泪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其

时胡少卿女故意髡发跣足,以烟煤污面,自毁面目。铁氏小姐虽不妆饰,却

也任其天然颜色,光艳动人。纪指挥道:“似你这样容貌,若不事人,也辜

负了你。三人也晓得做甚诗么?”胡小姐推道不会,铁小姐道:“也晓得些,

只是如今也无心做他。”纪指挥道:“你试一作。”只见小小姐口占一首呈

上,道:

教坊脂粉污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 。

纪指挥看了,称赞道:“好才!不下薛涛!”因安慰了一番。回家与高秀才

说及这几位贞节,高秀才因备说铁尚书之忠,要他救脱这二女。纪指挥也点

心应承。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诗。成祖看了道:“有这等才貌,不

肯失身,却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择三个士人配与他罢!”纪指挥得旨,到

家又与高秀才对酌。因问高秀才道:“兄别来许久,已生有令郎么?”高秀

才道:“我无家似张俭,并不要妻。”纪指挥道:“这样我有一头媒,为足

下做了罢。这女子我亲见来,才貌双绝,尽堪配足下。”高秀才道:“流落

之人,无意及此。”纪指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又不要费半分

财礼,我自择日与足下成亲罢。”因自到院中宣了圣谕,着教坊与他除名,

因说圣上赐他与士人成婚。铁小姐道:“不愿。”纪指挥道:“女生有家,

也是令先公地下之意,况小姐若不配亲,依倚何人?况我为你已寻下一人,

是你先公赏识的秀才,他为收你先公骸骨,几乎被刑,也是义士。下官当为

小姐备妆奁成婚。”大小姐又辞,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

姐可依命。”大小姐道:“骨肉飘零,止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细

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与我同适此人,庶日后始终得同。”纪指挥道:“当

日娥皇、女英,曾嫁一个大舜,甚妙!甚妙!”纪指挥就为高秀才租了一所

房屋成亲。高秀才又道与铁尚书有师生之谊,不可。纪指挥道:“足下曾言,

铁公曾赠公婚资,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赠婚,若在一女,应自不惜,兄勿辞。”

① 阴骘(zhì,音稚)——暗中施德于人,转指阴德。

② 今日二句——用白居易诗 《琵琶行》典故。白居易尝任青州司马,故称白司马。

③ 薛涛——唐代女妓,以音律诗词闻名。

① 张俭——东汉名人,因得罪权宦在外流亡,望门投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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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择日成了亲,用费都出纪指挥。

三日,纪指挥来贺。高秀才便请二小姐相见,纪指挥道:“高先生豪士,

二小姐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诗纪其盛么?”高秀才道:“没有。”

纪指挥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请教,小姐乃又作一诗奉呈:

骨肉凋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筯辞官舍,步敛金莲入教坊。

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

纪指挥不胜称赏去了。铁小姐因问高秀才道:“观君之意,定不求仕进了。

既不求仕,岂可在此辇毂之下!且纪指挥虽是下贤,闻他骄恣,后必有祸。

君岂可作处堂燕雀!倘故园尚未荒芜,何不同君归耕?”高秀才道:“数日

来我正有话要对二小姐讲,前尊君被执赴京,驿舍失火,此时我挈令弟逃窜,

欲延铁氏一脉。今令弟寄迹山阳,年已长成,固执要往海南探祖父母,归时

于此相会,带令先尊骸骨归葬,故此羁迟耳。”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

先君遗骸,不意复脱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从君尚难酬德。但不知舍弟何

时得来?”高秀才道:“再停数月,一定有消息了。”

过了数月,恰好铁公子回来,暗访教坊消息,道因他守贞不屈,已得恩

赦归一秀才。他又寻访,却是高秀才。径走到高家,却好遇着高秀才,便邀

进里边,与姊妹相见,不觉痛哭。问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将他骨殖焚毁,

安置小匣,藏在竹笼里带回。两小姐将来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贞墓

侧取了铁尚书骸骨,要回邓州。高秀才道:“二位小姐虽经放免,公子尚未

蒙赦,未可还乡。公子在山阳,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处曾有

小馆 ,还可安身。”高秀才就别了纪指挥,说要归原籍。纪指挥又赠了些盘

缠,四个一齐归到山阳。金老见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径。他女儿年已及笄,

苦死要与铁公子,高秀才与二位小姐也相劝毕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

一坟,安葬祖父母及铁尚书骸骨。高秀才也只邻近居住,两家烟火相望,往

来甚密。

向后年余,铁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纳粮,在店中买饭吃。只见一

个行路的,也在那边买饭吃。两个同坐,那人不转眼把公子窥视,公子不知

甚,却也动心,问道:“兄仙乡何处?”那人道:“小可邓州人,先父铁尚

书,因忠被祸,小弟也充军。今天恩大赦,得命还乡,打这边过。”铁公子

知道是自己哥子了,故意问道:“家还有甚人?”那人道:“先有一弟,中

途火焚了,两个妹子发教坊司,前去望他,道已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无依,

只得往旧家寻个居止。”铁公子道:“兄这等便是铁尚书长公子了,他令爱

现在此处,兄要一见么?”那人道:“怎不要见!”铁公子道:“这等待小

弟引兄同往。”铁公子就为他还了饭钱,与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见了姐姐,

又弟兄相认了。姊妹们哭了又哭,说了又说,都谢高秀才始终周旋,救出小

公子,又收遗骸,又在纪指挥前方便两小姐出教坊,真是个程婴再见。

② 嫁得句——刘郎,取喻东汉刘晨故事。借指漂泊无定的人。阮郎,指贪恋女色的男人,此指出入教坊的

士子。

③ 辇毂——指天子车驾所至之处。

① 小馆——借寓乡宦家中,教授子弟为处馆。小,谦称。

② 程婴——春秋晋人,为存忠臣赵氏遗孤,以己子代死,复养孤儿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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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边大公子往邓州时,宗姓逃徙已绝,田产大半籍没在官,尚有些未籍

的,已为人隐占。无亲可依,无田可种,只得复回山阳。小公子因将金老所

遗田让与哥哥,又为他娶了亲,两个耕种为事。后来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

才道不可泯没了金老之义,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脉。金老夫妇坟与铁

尚书坟并列,教子孙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阳有金铁二氏,实出一源。

总之天不欲使忠臣斩其祀,故生出一个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

生这二女。故当时不独颂铁尚书之忠,又且颂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显

得尚书之忠有以刑家,谁知中间又得高秀才维持调护!忠臣、烈女、义士,

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尝作 《古风》咏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义旗靡处鼓声死。

铮铮铁汉据齐鲁,只手欲回天步圮。

皇天不祚可奈何,泪洒长淮增素波。

刎头断舌良所乐,寸心一任鼎镬磨。

山阳义士胆如斗,存孤试展经纶手。

忠骸忍见犬彘饱,抗言竟获天恩宥。

宗祊一线喜重续,贞姬又籍不终辱。

纯忠奇烈世所钦,维持岂可忘高叔。

拈彩笔,发幽独,热血纷纷染简牍。

写尽英雄不朽心,普天尽把芳规勖。

① 蚩尤——传说黄帝时叛臣,与黄帝战。此喻燕王朱棣。

② 铮铮铁汉——指铁铉。

③ 山阳义士——指高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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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

长铗频弹,飞动处、寒铓流雪。肯匣中、徒作龙吟,有冤茹咽。怨骨沉沉应欲朽。凶徒落

落犹同列。猛沉吟、怒气满胸中,难摧灭。妻虽少,心冰冽。子虽稚,宗堪接。读书何事,饮

羞抱觖。碎击髑颅飞血雨。快然笑释生平结。便膏身、铁钺亦何辞,生非窃。

——满江红

做人子,当父母疾病之时,求医问卜,甚至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

哀哭号踊,尚且有终天之恨。若是被人杀害,此心当如何悲愤,自然当拼一

生向上司控告。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一个名色

① ②

分上 ,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揌,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

或央求上司分付,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

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仵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③

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

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了帐。只

有那有志气的,他直行其是,不向有司乞怜。当父亲被害时,岂不难挺剑刃

仇?但我身殉父危,想老母无依,后嗣无人,是我一家赔他一身。若控有司,

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当饮忍时饮忍,当激烈时激烈。只要得报亲仇,不必

论时先后,是大经纬人 。

话说浙江金华府,有个武义县,这县是山县,民性犷悍,故招集兵士,

多于此处。凡有争竞,便聚族相杀。便是自家族中争竞,也毕竟会合亲枝党

羽斗殴。本县有个王家,也是一个大族。一个王良,少年也曾读书,不就,

就做田庄。生有一个儿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聪明,在外附学

读书,十二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七岁,府县俱前取,但道间不录,未得进学。

父亲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遗,侄子王俊是长房,居

左,他在右,中间都是合用。王俊有了两分村钱,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

能。常叫族长王道来说,与他价钱,要他相让。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家子

孙,他买产我卖产,岂不令人笑话!幸家中略可过活,我且苦守。”后边又

央人来说愿将产换,王良毕竟不肯,成了仇。

自古私己的常是齐整,公众的便易坍损,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

当中的用则有人用,修却没人修。王俊暴发财主,甚要修饰体面,如何看得

过?只得买了木料,叫些匠人,将右首拆造。拆时同梁合柱,将中间古老房

屋震坍了。王良此时看见道:“这房子须不是你一个的,仔么把来弄坍了?”

王俊道:“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坍。关我甚事!”只

见泥水定磉 ,早已是间半开间。他是有意弄坍,预先造下了。王良见了,不

胜大怒,道:“这畜生恁般欺人,怎见那半间是你的,你便自做主,况且又

多尺余,如今坍的要你造还。”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赔你?”

你一声,我一句,争竞不了。那王良便先动手,劈脸一掌。这王俊是个粗牛,

怎生宁耐?便是一头把王良撞上一交。王良气得紧,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来

① 分上——用钱打通关系,疏通人情。

② 贴肉揌 (sāi,音塞)——指关系密切的媵妾使女。

③ 葫芦——囫囵。

④ 经纬人——谓有心计者。

⑤ 定磉 (sǎng,音嗓)——房屋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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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入娘贼,故意魇魅我。”也打来,来

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闪,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

一连几木梢,先是胁下两下,后来头上一下,早晕在地。他家人并他妻来看。

只见头破肩折,已是恹恹待尽。连忙学中叫王世名来,王良止挣得一声道:

“儿,此仇必报。”早已气绝。正是:

第宅依然在,微躯不可留。

空因尺寸土,尚气结冤仇。

此时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尸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儿哭骂。王俊

也不敢应,躲在家中。一班助兴的,便劝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到县间去

告,不怕不偿命的。”王俊听得慌了,忙去请了族中族长王道、一个叫做王

度、村中一个惯处事的单邦、屠利、魏拱一干人来,要他兜收。王道道:“小

官,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敌拳身死,偿命说不过的。”魏拱道:

“若是这样说,也不必请你来了,还是你与他做主和一和。”王度道:“一

个人活活打死,随你甚人,忍不过,怎止得他?”屠利道:“当今之世,惟

钱而已。偿命也无济死者,两边还要费钱,不若多与他些钱财,收拾了罢。”

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难去。”又一个单邦道:

“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不肯依,

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王俊道:“一凭列位。”

单邦道:“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话说。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

道、王度,屠、魏两个随了来。

到王世名家,只见母子正在痛哭,见了王道一干,正待告诉,单邦道:

“不消说得,我们亲眼见的。只是闻得你两家要兴讼,故来一说。”王世名

母亲道:“我正要告他,他有甚讼兴?”单邦笑道:“他有话,道因屋坍压

死,你图赖他,阖家去将他打抢。”王世名道:“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

活活打死的,怎说得这话!”便痛哭起来。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

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坍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

都知道的。”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拼老性命结织他!”屠利

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王

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

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

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

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王世名道:“有证见?”屠利道:“你

这小官官,有分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

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

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

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

地滚去,眼睁睁止看这两个族长。

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

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你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 ,再处些银子,

养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

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

① 结织——抓住不放。

① 七七做,八八敲——意思是十成已去七八,事已做到七八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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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

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

依我只是银子好。”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魏拱道:“又

来撒。”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

手段。”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屠利道:“官司断

不劝你打。”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单邦道:“和不可强

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②

有限。”

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母

亲道:“这等不要和了。”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世名便走出来道:

“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

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魏拱道:“这决定奉随,

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世名道:“如今列位分付,我没有个不

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 ,不要他断送。”魏拱道:“这等才圆活,

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

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屠利道:“原

没个不爱钱的。”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单邦道:“你帮

衬也不低。”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官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甘

心和了?”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魏拱道:“他甚是不肯。”

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就了。”

屠利道:“只是要大破钞。”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王道道:

“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魏拱道:“这单老爹

出题目。”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

他子母。”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王俊道:“来不得。”王度

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魏拱道:“王大郎,不

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

不知他意下何如?”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

文书。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

① ②

泉 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 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

产。”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

魏拱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

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果然分头去做。

王道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王道道:“有

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

财慌的。”世名自将己赀 ,将父亲从厚收殓。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

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

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王道与王度不收。乡里间便都道只要有钱,阿叔也

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

② 烧埋——此指由官府断给的安葬费。

③ 断送——送葬。

① 屠爱泉——即文中屠利。

② 魏趋之——即文中魏拱。

③ 赀——通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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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

站立随了。三年之间,宁可衣粗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

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

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苦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

④,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王世名去看道:“有刀么?”道:“有打

起的厨刀。”世名道:“不是。”铁匠道:“可是腰刀?”世名看了看道:

“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铁匠道:“甚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

过一把,世名嫌钝。铁匠道:“这等打一把纯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

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冷冷傲雪霜,剸犀截象有奇铓。

何须拂拭华阴土 ,牛头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铁匠道:

“这是尊号么?”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铁匠道:“写不出,

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

分酒钱。

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

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

我父亲瞑目泉下。”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

时常讽咏,每每泪下。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吃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

成甚么孝!枉读了书!”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

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

忘亲的。到了服阕 ,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王俊听得,心

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 ,他也收来封了。有个本县财主,一来见他

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遮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

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苒荏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

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了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

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其妻把他看了看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

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

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

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睁开

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只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

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

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

就勒。王俊把脚踭得两踭,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

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

④ —① 华阴土——晋张华曾以华阴之土拭剑,剑光照人。

② 服阕——守孝三年满。

③ 蓝衫——秀才所穿的服色。此谓以做蓝衫为名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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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

随我明日赴官正法。”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

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

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如省了这百来两银子。”单邦也带着酒走来,

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讲一讲,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

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

也吃了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

王度道:“若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

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

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首为除凶报父事:兽兄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

年五月毒殴身死,挜银卖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月日,是某亲手杀死,

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

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断

不逃去,贻累母亲。”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

宿罢。”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分付了妻子,教他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

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

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

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世名道:“前日与和,

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

俱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

惜!”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

里不监禁你,只暂在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

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守巡俱批金华汪知县会问。那汪知

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什么讲。世名道:“世名

复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

有伤,可以不死。”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恕王俊于当日?

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

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抚子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汪知县

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

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

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

一岁,谓可从父九原。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末减。但世名

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

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无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则杀叔有据,不

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

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

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汪知县

便把他放去,又分付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

① 里递——乡中上传下达的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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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

检。”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已。”世名听了,又

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

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甚蹉跌,

叫我如何?”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

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世名道:“你也莫

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

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分付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只见过了几日,汪知县来了。满城这些仗义的,并他本村的里邻,都去

迎接,道:“王俊杀叔是实,世名报仇也是理之当然。”要求汪县尊保全这

孝子。汪县尊已申了上司,见上司没个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检验,可以为他

出脱,只得又去取他父亲尸棺。世名听了,把头乱撞道:“他们只要保全我

的性命,苦要残我父亲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陈知

县分付,死命抱住,不能得死。到了次日,通学秀才都衣巾簇拥着世名,来

见汪县尊,道:“王俊杀叔去今六年,当日行贿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

必残遗骸、致残孝子!况且王俊可银产偿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银产,

以偿族兄之死。今日世名,还祈太宗师玉全。”汪县尊道:“今日之验,正

以全之。”此时适值棺至,世名望见,便以头触阶石,喷血如雨,地都溅得

火赤的。众秀才见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齐都哭起来。衙役与看的人,无

不下泪。两县尊也不觉为之泣下。

低徊往事只生悲,欲语凄凄双泪垂。

一死自甘伸国法,忍教亲体受凌夷。

众秀才又为他讲,汪县尊叫把棺木发回。孝子晕了半日方苏,又到滩边

看棺木上船,又恸哭了一番,仍至两县尊前就死。两县叫人扶起,又着医生

医治。两个县尊商议,要自见司道面讲,免他检尸,以延他的生,再为题请,

以免他的死。孝子道:“这也非法,非法无君。我只办了一死,便不消这两

县尊为我周旋委婉。”回到馆中,便就绝食,勺水不肯入口。这些亲族与同

袍 ,都来开讲道:“如今你父仇已报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县尊百计要为

你求生,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这身报国?”世名道:“我

断不要人怜,断不负杀人之名,以立于天壤间。”原是把头磕破的,又加连

日不吃,就不觉身体恹恹。这日忽然对着探望的亲友,长笑一声,俯首而逝,

殁在馆中。死之刻云雾昏惨,迅风折木,雷雨大作。两县令着他家中领尸,

只见天色开霁,远近来看的、送的云一般相似。到家他妻子开丧受吊,他妻

子也守节,策励孤子成名。当时在武义,连浙东一路,便是村夫牧竖,莫不

晓得个王秀才是王孝子。只是有识的道:“古来为父报仇,多有从未减的,

况以王秀才之柔刚并用,必能有济于世。若使以一戍全之,孝子必生,生必

有效于国。在王秀才,为孝子,又可为忠臣,而国家亦收人才之用。即其死,

良可为国家人才惜耳!”故吴县张孝廉凤翼高其谊,为立传。孝廉曰:杀人

者死,律也。人命是虚,行财是实,亦律也。彼买和契赃具在,可以坐俊杀

叔之罪,可以挽世名抵命之条,何必检厥父尸,以伤孝子之心哉!盖当事诸

① 通学秀才——同时进学的秀才称通学,亦称同学。

① 同袍——即同学秀才,仿古代将士同袍之称。

② 一戍——谓判以戍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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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急于念孝子,反乱其方寸,而虑不及此哉?抑天意不惜孝子,一死以

达其志,以彰其孝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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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

哀哀我母生我躯,乳哺鞠育劳且劬。

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

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

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

况复昵妻言,逆亲意。

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抟沙似。

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

肯耽床第一时乐,酿就终天无恨悲。

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

蒸黎何必羡曾子 ,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

只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

爱他的色,喜他的才,溺他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

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他还管到。若遇了个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

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他

供养;或有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絮絮,或到公

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

耳边,还把道理去责他,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情,也要逆

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

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他强悍,恐怕拂了他,

致他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

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生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

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若是大家恐坏了体

面,做官的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

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伦,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

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

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

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

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 娶了去,止剩他母子,两身相倚,

四目相顾。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

读书争气。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

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

了十五六岁,周于伦便去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

父业来。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

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他珍宝相似。

便他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周于伦对他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

① 曾子——战国时人,孔子弟子,以孝闻名。传说曾作《孝经》。

② 孝衰妻子——意思是孝顺父母之心往往因为妻子、孩子而衰懈。

③ 祭仲——春秋时郑国大夫。

① 荒亲——指父母新丧时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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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你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他,不要违

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只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

爱,任他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

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使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

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

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过了几月,与

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甚饮食都不得到口,希

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他。那周于伦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

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

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

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你是难得见的,老

亲娘不在,你便出来话一话。”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

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作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

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

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那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杨三

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拄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你还不曾见亲娘初嫁

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那倒瘦了,难道

嫁家公会弄瘦人?”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

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

吃,终日恕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甚恶人!”掌珠只是微笑不做

声!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甚事,慌忙关了门进去。

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

点心来。今日这家送甚点心来,明日那家送甚果子来。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

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反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

来定,买些甚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他走

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他光景。杨三

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他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 ,时尝说些趣话儿

取笑他三人。

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不期盛氏已自女儿

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他,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

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他婆婆撇古 ,也不来邀他。每日做着事时,听他

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

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

些凌驾。尝乘周于伦与他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

些甚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身子。”那周于

伦极知道理,道:“一日所撰,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

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尝言道:他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或有时

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周于伦道:“只是小心,有甚难服事。”

② 内眷——女流。

① 独拄门的——指守寡。

② 和子——打哈哈,附和着说话。

③ 撇古——死板守旧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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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伦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

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伦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趱下银子八九十

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周

于伦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着母亲又去做客?”盛氏道:“我只为

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䦶,可望家道殷实。”掌珠

听了,甚是不快,道:“顾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

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周于伦道:“既母亲分付,

我自出去。家中酒店,你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

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 ,在各村镇货卖,

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

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 ,收拾起身。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伦再

三安慰,叫他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店中喜得掌珠小时

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

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他生得好个儿,故意要

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

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

便添他些。盛氏道你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他。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

买时,他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

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

菜过一日,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

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

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加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忽抬

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

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

个个道你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

的意。”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䦶,一个家中䦶,供养着他,

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

不快活哩!亏你,亏你。”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

人煮茶,当茶罢!”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你。尝言道且守,倘

这一病殁了,你便出头了。”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

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说说,道店中生意

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他。亏得不是甚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

越发兜搭 ,两下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伦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

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

婆婆。生意他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 ,气

苦万状。周于伦道:“他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

你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

① 当中衣服——当铺中因物主过期未赎而变卖的衣服。

② 斛 (hú,音壶)了几主——称量了几件。

① 兜搭——互相为难,故意纠缠。

② 十主九憎嫌——样样不满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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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拽,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

出拼,依然时样。短小道袍,变改女袄,袖也有得拼,其余裙袄,乡间最喜

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

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

是老公添,怕不趁钱?若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你还在

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伦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

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他,病时竟不理我。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伦道:

“适才闻得你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你。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

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

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苦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

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

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也并没个不理的事。”于伦道:“你

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

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你。”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

又与晚母 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伦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

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分付他,量必小心。”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

可与他一般见识,想他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他!凡事看我面,不要记

恨。”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他难为人事。”周于伦两边嘱付了再三,

起身。

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他做生意手松,他这翻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

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

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

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他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

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他将就些。他便乱卖低银低

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

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你们享用。这生意死煞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煞人

不来,滥泛要折本。你怎不顾你们趁钱折本,反与我鳖气?”掌珠道:“初

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你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你们。反又来怨怅,

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

到次日他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他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

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难得见面,怎今日不

管店走出来?”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杨三嫂道:“前

日长孙来打酒,说你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他要讨苦吃,等他自去,你

落得自在。”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

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杨三嫂便道:“那里去了?”掌

珠道:“是甚人?”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

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

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

掌珠道:“怕家公要怪。”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甚!他若好好来劝,还

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

③ 晚母——即后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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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杨三嫂道:“只怕你先耐

不住。”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他离眼?”不期盛氏在

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伏,只得去

叫掌珠,那里肯来?听他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

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

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

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

竟不答应。他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你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

家、串西家?你小小年纪,丈夫不在,却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你看

这些人,有甚好样学?待你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掌珠自知欠

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你磨得着,我们邻舍怎厮

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他。”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

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

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

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击聒,

想是难过。”掌珠道:“击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李

二娘道:“怕他做甚!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你央及他,寻一计较,

弄送他便了。”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你?”徐

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

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

跑。”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他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

在里边。”徐婆道:“脚在你肚皮下,你偏尝走出来,不要采。他嚷与他对

嚷,骂与他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掌珠道:“怕他对丈

夫讲,丈夫说要休我。”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寻一家没大没小,人

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你。我想你丈夫原与你过得好,只为这老厌物。若没

了这老厌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

的,不若将他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李二娘道:

“脱货罢了,还求财?”掌珠道:“只是他怎肯嫁?”徐婆道:“他自然不

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他去。”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他,怎处?”

徐婆道:“临期我自教导你,决不做出来。直待他已嫁,或者记念儿子,有

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你婆婆了,就是你丈夫要与你费嘴,

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你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

罢了。你自依我行。”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

是非,便就应承。

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

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你可推病,等你婆婆看店,他好来看。”

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睡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

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问他,勉强应一声“肚疼。”

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你。”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

将次巳牌 ,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

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

① 击聒 (guō,音郭)——训斥、诟骂。

② 巳牌——古代记时方法。相当今上午九时至十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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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桐乡南乡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尽可过,

向贩震泽绸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

人家了,娶甚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

小的忒小,老的忒老,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

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他年纪虽过四十,人却

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

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他起身?”徐婆

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他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

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他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他守了

一向寡,巴不得寻个主儿,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他起身。”掌

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

突兀了一夜。

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

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毂碌扒起,道:“我说他这心疼

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

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他若去,将谁

嫁与客人?”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

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

送婆婆去,我得放心。”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

偏是姑娘病重来接他,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你送他,来与你计议。”徐婆

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你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

徐婆道:“你去,我正要送他交割与蛮子。”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

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

盛氏分付掌珠,叫他小心门户,店便晏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又分

付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是一个人,

带着方巾,穿着天蓝袖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

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

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徐婆问:“甚

缘故?”来定道:“是你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

物走了。告官,着你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你回去。”徐婆道:“周亲

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来定道:“好自在生性,

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 。他到官,终须当不得你。”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

且回去罢。”徐婆道:“这等你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

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张

旺笑道:“就到了。”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

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

到?”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他说了罢。”张旺道:“老亲娘,这

① 文君——即汉卓文君,与文士司马相如私奔,当垆蜀中。

② 逼火——指某种成色的白银。

① 大舍——即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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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

要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你要嫁,已送银十两与你媳

妇,嫁与我们阿爹了。你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②

章旺,那是甚张旺?这都是你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盛

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

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

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你从我不从我凭你。但既来之,则安之。你媳

妇既嫁你,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你在家中难与他过活。不若且在我

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

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

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

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䦶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分一两谢了徐婆,又

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他将盛氏细

软都藏了,妆他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他到张家。计议已定。不

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止只

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周于伦道:“去张

家做甚么?”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

娘有病,着人接我要去。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

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他。”周于伦道:“莫不你与他

有甚口面去的?”掌珠道:“我与他有甚口面?他回,你自得知。”周于伦

道:“这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

姐夫不在,先是姊姊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周于伦吃了一惊,道:

“母亲七日前说你病来接他,已来了。”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

“何曾有这事?是那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送到水口的,怎这

等说?”两下惊疑,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

家。对着掌珠道:“你还我母亲!”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

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

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那一个不见?”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

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

中太医。来接的是甚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那一个不道是

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

的是穿着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

“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

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

家,我又没有甚亲眷。若说有甚人勾搭,他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

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

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 去处,也都走遍。在

家如痴如呆,或时弹眼泪。过了半个多月,掌珠见遮饰过了,反来呆他道:

② 义男——卖身的家奴。

① 龟卜——占卜算命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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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

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

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闯来闯去,闯到一个村坊,忽抬头见一个

妇人,在水口洗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近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

服,右手提着槌棒,将走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你

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可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饷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他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他松时,他

又故意贱卖。再说时,他叫我自管店,他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了他几声,

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他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

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他借小姑病重赚我

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于伦道:“我回时他也说小姑家接

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合

老虔婆,用这等计策。”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

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

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

母子大痛。周于伦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

亲且收着,在此盘缠 。半月之间,我定接你回去。”两边含泪分手。

周于伦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

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他来换了去,叫

他也受受苦。”算计了,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

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甚

缘故。于伦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你独自在家,故此便回。”掌珠道:

“我原叫你不要出去,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伦也不回他。

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

意不利。后日与你去同还何如?”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

如今,便同你去。”

到第二日,催于伦买香烛。于伦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

那掌珠巴明不晓 ,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袖袄、灯红裙,黑髻

玉簪,斜插一枝小翠花儿,打扮端正。时于伦却又出去未回,等得半日,把

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伦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于伦道:

“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分付阿寿照管门

户。两个起身,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糊。掌珠见了:“我小时曾走,

不曾见这大湖。”于伦笑道:“你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

岸,于伦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止他儿子二郎在

家,出来相见。周于伦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

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他卖来的。我如今特带他来换去,望二郎方便。”

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于伦道:“一个换一个,小的

换老的,有甚不便宜?”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一边叫他母亲出来,

① 盘缠——旅居的费用。

② 巴明不晓——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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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着人看船中妇人何如。这边盛氏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

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于伦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

回去。”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于伦道:“这不贤妇要他何

用?”须臾看的人悄地回覆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

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

恐难换。”于伦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伦写了,依旧

复到船中,去领掌珠。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

一去竟不回。”于伦道:“没有轿,扶着你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伦臂上,

把鞋跟扯一扯上。上了岸,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

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

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盛氏正待发作,于伦道:“母亲不必动

气。”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你性命,也是夫妻一场。”

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伦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鸟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② ③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二郎道:“罢,你回去反有口舌,不

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伦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他母子同回,吃了

一惊,道:“早辰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

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

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他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

门,一些不带得,不知他去藏在那边?”于伦道:“他也被我把烧香骗去,

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他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

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伦又

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

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伦,道是个小乌

龟。如今都称赞周于伦,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于伦又

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

他残生。”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

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

妻子妒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他,又

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

这边周于伦有个三考出身 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

他。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

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

① 乌鸟——乌鸟有反哺之情,此寓母子。

② 隋珠句——隋珠,传说中隋侯的宝珠。合浦,产珍珠之地。此句意思是说母亲得回故乡。

③ 和璧句——和璧,传说中和氏之璧,归于赵,秦尝以连城易之,不与。此句反其意而用,意思之说以妻

换母。

① 三考出身——即经乡试、会试、殿试三考的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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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寸心远格神明 片肝顿苏祖母

忠孝本同理,何缘复低昂。

死君固宜褒,死亲岂非良。

朝宁有奇节,闾阎有真肠。

岂令卫弘演,千古名字香。

尝阅割股救亲的,虽得称为孝,不得旌表 ,这是朝廷仁政,恐旌表习以

成风,亲命未全,子生已丧,乃是爱民之心。但割股出人子一段至诚,他身

命不顾,还顾甚旌表?果然至孝的,就是不旌表也要割股;不孝的,就是日

日旌表,他自爱惜自己身体。又有一种迂腐的,倒说道:“割股亏亲之体,

不知若能全亲之生,虽亏也与全无异。”保身为置身不义的说:“不为。”

那以身殉忠孝的说:“若执这个意见,忠孝一般,比如为官的或是身死疆场,

断头刎颈;或是身死谏诤,糜骨碎身。这也都是不该的了。”古今来割股救

亲的也多,如《通纪》上记的,锦衣卫总旗卫整的女刲肝救母,母子皆生的。

近日杭州仁和沈孝子割心救父,父子皆亡的。都是我皇明奇事。不知还有个

刳肝救祖母,却又出十四岁的女子,这是古今希见!

此女是浙江处州府丽水县人,姓陈名妙珍。他父亲叫做陈南溪,祖传一

派山田并一块柴山、一所房子,与寡母林氏穷苦度日。后来娶妻李氏,生下

妙珍,不上三岁,南溪一病身故。这李氏却也有心守寡,一守三年。只是年

纪止得二十六岁,甚是少年。起初时想着夫妻恩爱,难以割舍,况对着冷飕

飕孝堂,触目惨伤,没甚他想。一到三年,恩爱渐渐忘记,凄冷渐渐难堪,

家中没个男子,自然支持不来。虽是山中有柴,也要雇人樵砍;田中有米,

也要雇人耕种。没人照管,一工只有半工,租息年年减去一半,少柴缺米,

衣衫不整,都是有的。又见这些亲邻,团头聚面,夫唱妇随,他却止得一个

婆婆、一个女儿。要说句知心话儿,替那个说?秋夜春宵,也有些不耐烦之

意。

喜得他的哥哥李经,他道守节自是美事,不惟替陈家争气,也与我家生

光,时常去照管他。不料他的妻赵氏是个小家子,道家里这些柴米也是艰难

得来,一粒米是我一点血,一根柴是一根骨头。便是饮食之类,自家也有老

婆儿女,仔么去养别人?常是争争闹闹。李经道:“手足之情,况且他一个

老人家,年纪老了,小的又小,也是恤孤怜寡。”赵氏道:“若说妹子,也

还有理。这老婆子与你何于?便是这点点小丫头,担柴送米,养得大,嫁了

人,料必不认得你了。你若怜悯他,不如叫他招一个妹夫,却不又管大管小!”

李经道:“改嫁也不是我做哥哥说的。只要我挣得来,他用得我多少?”仍

旧要去管他。

赵氏见丈夫不理,常是不愤。想得叔叔李权年纪又小,不大晓得道理,

是个贪根,故意一日叫他拿米去与姑娘。只见李权道:“仔么他家吃饭,倒

要我家送米去?”赵氏道:“正是,你才梦醒哩!时常拿去,我道你两弟兄

辛勤苦力做得来,怎等他一家安享?你哥道手足之情,我道既是手足之情,

② 卫弘——后汉人。

③ 旌表——表彰。朝廷对义夫、节妇、孝子、顺孙等乡里楷模以立牌坊、赐匾额等方式进行表彰,是称旌

表。

④ 刲 (kuī,音亏)——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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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叔叔衣服也须做些,叔叔亲事也须为他完就,怎只顾一边?”李权道:

“嫂嫂说得有理,我如今不要拿去。”赵氏道:“你不拿去,哥哥毕竟拿去,

倒不如你拿去做个人情。左右家事不曾分,一斗你有五升在里边,不要把哥

哥一个做好人。”李权道:“原来哥哥一向官路做人情,时常送去,也不是

小算。”赵氏道:“只除他嫁得,可以免得这搬送。”李权道:“这等我们

嫁他。”赵氏道:“如今他是陈家人,也要陈家肯,又还要姑娘肯。你便可

劝他一劝。”李权道:“我会说。”驼了这米,竟到陈家。姊姊出来相见,

他歇下道:“莫说种的辛苦,便驼也是烦难的。”李氏道:“真是累你弟兄。”

李权道:“这是该的,怎说得累?只是如今熟年也不打紧,日长岁久,怕撞

了荒年,管顾不来。”李氏留他到房中坐,那李权相了一相,道:“姊姊这

房子老了,东壁打西壁,仔么过?如今姊夫没得二三年,已是这操箱空笼空,

少长没短,过后一发难了。”李氏道:“没奈何,且捱去。上边老的老,下

边小的小,叫我怎生丢得?”李权道:“姊夫都丢了,何况你?也图个长策

好。”李氏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李权道:“这姊姊,我那边东村

周小一老婆,老公死得半月就嫁人,也没人说他。南向谢省祭,填房的也是

个奶奶,少穿少吃,一般也嫁了人。谁曾道他不是?忍饥受冷,甚么要紧?

就是县里送个贞节牌扁,也只送了有钱的,何曾轮着我们乡村?姊姊还要自

做主意,不要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李氏听了,不觉动心,只不好答

应得。李权吃了些酒回了,赵氏迎着道:“如何?”李权道:“他道没奈何,

且捱去。后来只是不做声。”赵氏道:“不做声便是肯了,二婚头也要做个

腔,难道便说我嫁?”李权道:“话得是,如今再过半月,哥哥三十岁,一

定他回来拜寿。嫂嫂再与他说,好歹要他嫁人,省了我们照管。”

只见这日,果然李氏带女儿回来拜寿。这些亲戚,你穿红,我着绿,好

不整齐。他母子两个,也只布素衣服。当日回的回了,李氏与几个亲眷还在

他家中。其时有一个胡孺人,是李经表嫂;一个刘亲娘,是李经表妹,同在

那边闲坐。胡孺人道:“陈亲娘,家下没人,不曾来看得你。真亏你,我们

这样年纪,没个丈夫在身边,一日也过不得。亏你怎么熬得这苦?”李氏道:

“这也是命中所招。”刘亲娘道:“说道守寡,小时好过,倒是四十边难过;

春夏好过,秋冬难过,夜长睡又睡不着,从脚尖上直冷到嘴边来,真是难当。”

赵氏便添一嘴来道:“亲娘,好过难过,依我只趁这笋条样小年纪,花枝般

好脸嘴,嫁上一个丈夫,省得忧柴忧米,弄得面黄消瘦。”李氏把妙珍头摸

一摸,道:“且守一守儿,等他大来。”却又李权闯到,道:“望桑树收丝,

好早哩!守寡的有个儿子,还说等他成房立户,接立香火。若是女儿,女生

外向,捧了个丈夫,那里记挂你母亲?况且遇着有公婆叔婶,上下兜绊,要

管也不能勾。不如嫁的好!你若怕羞不好说,我替你对那老婆子说。”此时

李氏听众人说来,也都有理,只是低头不语。李权便着媒婆与他寻亲。李经

知道来拦阻时,赵氏道:“妹子要嫁人,你怎管得一世!”寻了一个人家,

也是二婚,老婆死了,家里也丢个女儿。李权见他家事过得,就应承了。来

见林氏道:“姊姊年纪小,你又老了,管他不到底。便是我们家事少,也管

顾不来。如今将要出身,要你做主。”林氏便汪汪泪下,道:“我媳妇怕没

有这事。他若去,叫我更看何人?”李权道:“养儿子的,到今还说更看何

人,他养女儿,一发没人可看。他也计出无奈,等他趁小年纪好嫁,不要老

① 这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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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似你。”林氏也没奈何,只得听他。李氏初意要带妙珍去,那边自有女儿,

恐怕李氏心有偏向,抵死不肯。林氏又道:“尝见随娘晚嫁的,人都叫做拖

油瓶,与那晚爷终不亲热。初时还靠个亲娘顾看,到后头自己生了女儿,也

便厌薄。这是我儿子一点骨血,怎可把人作践?”也便留了。嫁时李氏未得

新欢,也不能忘旧爱,三个都出了些眼泪。自此祖孙两个,自家过活。正是:

孙依祖泽成翎羽,祖仰孙枝保暮年。

此时妙珍没了娘,便把祖母做娘。林氏目下三代,止得这孙女儿,也珍

宝样看待。这林氏原也出身儒家,晓得道理。况且年纪高大,眼睛里见得广,

耳朵里听得多,朝夕与他并做女工,饭食孙炊祖煮,闲时谈今说古,道某人

仔么孝顺父母,某人仔么敬重公姑,某人仔么和睦妯娌,某人仔么夫妇相得,

某人仔么俭,某人仔么勤。那妙珍到得耳中,也便心里明白,举止思想,都

要学好人。十一岁闻得他母亲因产身故,不觉哭踊欲绝。祖母慰他道:“他

丢你去,你怎么想他?”妙珍道:“生身父母,怎记他小嫌,忘他劬劳?”

三年之间,行服 悲哀。

到十四岁时,他祖母年高,渐成老熟 。山县里没甚名医,百计寻得药来,

如水投石,竟是没效。那林氏见他服事殷勤,道:“我儿,我死也该了,只

是不曾为你寻得亲事,叫你无人依靠,如何是好?”妙珍道:“婆婆,病中

且莫闲想。”只是病日沉重,妙珍想来无策,因记得祖母尝说有个割股救亲

的,他便起了一个早,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轻轻把左臂上肉撮起一块,

把口咬定,狠狠的将来割下。只见鲜血迸流,他便把块布来拴了,将割下肉

放在一个沙罐内,熬成粥汤,要拿把祖母。适值一个邻人邹妈妈,他来讨火

种,张见他在那里割肉,失惊道:“勒杀不在这里勒的,怎这等疼也不怕?”

推门进来,见他已拴了臂膊,把那块肉丢在粥里,猛然道:“你是割肉救婆

婆么?天下有这等孝顺的,一点点年纪有这样好心!似我那成天杀的,枉活

了三十多岁,要他买块豆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不打骂我也好了。难得!

难得!”相帮他把粥来扇滚了,自去。妙珍却将这碗粥来与祖母,拿到嘴边,

祖母道:“儿,那里这米,有这一阵香。”妙珍道:“这是家中的。”将来

喂了,只见祖母道:“儿,这碗粥好似几贴药,这一会我精神清爽起来了。”

到第二日,道:“我连日睡得骨头都疼,今日略健,你扶我起来坐一坐。”

妙珍便去扶他。祖母道:“你这衫上怎么有这几点血?”妙珍道:“是、是

昨日出鼻血累的。”林氏道:“这一定是连日为我辛苦缘故,累了你,累了

你。”又过了几日,道:“我要门前散一散。”拄了一根拐,出走门前来。

巧巧邹妈妈手里拾了几根枯柴在手里道:“忤逆贼,柴也不肯砍担,叫我忍

饿。”见了林氏道:“老孺人好了么?”林氏道:“亏了我孙儿。”邹妈妈

道:“真亏他。”此时妙珍也立在林氏侧边,邹妈妈道:“你臂上好了么?”

林氏便问:“你臂上生甚东西么?”邹妈妈道:“是为你割的股。”林氏忙

来摸,见了臂上拴的,便哭道:“儿,只说你服事我,已极辛苦了,怎又要

你割股?”一个哽咽,便晕了去。邹妈妈道:“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忙帮

着妙珍扶到床中,灌了汤水,渐渐苏醒。道:“儿子,这样孝顺,我怎消受

① 晚爷——后父。

② 行服——行止服色。

③ 老熟——衰老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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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起!”时常流泪,仍旧是这样病了。妙珍也仍旧寻医问卜,求神礼斗 ,并

不见好。他便早晚臂上燃香,叩天求把身子代祖母。似此数日。一夜不脱衣

服,伏在祖母床边,忽见一个道者:

剪箨为冠散逸,裁云作氅逍遥。

虬髯一部逐风飘,玉麈轻招似扫。

那道者走近前来道:“妙珍,汝孝心格天,但林氏沉疴非药可愈。汝果诚心

救彼,可于左胁下刳肝饮之。”将手中拂指他左胁,又与药一丸道:“食之

可以不痛。”妙珍起谢,吞所赐药。只见满口皆香,醒来却是一梦。妙珍道:

“神既教我,祖母可以更生。”便起焚香在庭中,向天叩道:“妙珍蒙神分

付,刳肝救我祖母,愿神天保佑,使祖母得生。”遂解衣,看左胁下红红一

缕如线,妙珍就红处用刀割之,皮破肉裂,了不疼痛。血不出,却不见肝。

妙珍又向天再拜道:“妙珍忱孝不至,不能得肝,还祈神明指示,愿终身为

尼,焚修以报天恩。”正拜下去,一俯一仰,忽然肝突出来。妙珍连忙将来

割下一块,正是:

割股人曾见,刳肝古未闻。

孝心真持异,应自感明神。

把胁下来拴了,把肚细细切了,去放在药内煎好了,将来奉与祖母吃。只见

他一饮而尽。不移时便叫妙珍道:“儿,这药那里来的?委实好。吃下去喉

咙里、心腹里,都觉爽俐,精神气力也觉旺相,手足便就运动如常。或者这

病渐渐好了,也未可知。”妙珍暗暗欢喜。到后边,也一日好一日,把一个

不起的老熟病,仍旧强健起来。正是:

涓滴起疲癃,精忱神鬼通。

这妙珍当日也只暗喜祖母渐有起色,感谢神天拯救,那里还想自己疮口

难完?不意睡去复梦见前夜神人道:“疮口可以纸灰塞之,数日可愈。”妙

珍果然将纸烧灰去塞,五六日竟收口,瘢疮似缕红线一般。又再三叮嘱那当

时看见的、听得的,叫他不要说。众人也为前日林氏因邹四妈说了割股,哽

咽复病,故此也没人敢说。只是这节事已沸沸传将开去了,一时邻里要为他

具呈讨匾 。妙珍道:“这不过是我一时要救祖母,如此岂是邀名?”城中乡

宦举监生员财主,都要求他作妻作媳。他道:“我已许天为尼,报天之德。”

都拒绝不应。林氏再三劝他,则道:“嫁则不复能事祖母,况当日已立愿为

尼,不可食言。”

从此又三年,林氏又病不能起,便溺俱撒在床上。他不顾秽污,日夜洗

涤。林氏又道:“我这三年,都是你割肝所留。但人没个不死的,就天恩不

可再邀,你再莫起甚意了。”不数日身故,他悲哀擗踊 ,三日水浆也不入口。

破产殡殓,亲营坟墓,结茅柴为庐,栖止墓上。朝夕进饮食,哭泣,庐止一

扉,山多猛兽,皆环绕于外不入。三年,坟上生出黄白灵芝五株。又有白鹊,

在坟顶松树上结巢。远近都说他孝异。服满,因城中有一监生坚意求亲,遂

落发出家无垢尼院,朝夕焚修,祈荐拔祖父母父母。

不料这院主定慧,是个有算计的人,平日惯会说骗哄人。这翻把妙珍做

个媒头,尝到人家说:“我院里有一个孝女,不上二十岁,曾割肝救祖母,

① 礼斗——古人以北斗为神,礼斗即拜求北斗神君保佑。

① 具呈讨匾——申报官府,希求旌表。

② 擗踊——捶胸顿足,悲哀之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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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当日观音菩萨剜眼断手救妙庄王一般,真是如今活佛。若人肯供养他,

供养佛一般。”哄得这些内眷,也有瞒着丈夫、公婆,布施银钱的、米谷的、

布帛的,他都收来入己。又哄人来拜活佛,聚集这些村姑老媪,念佛做会,

不论年大的小的,都称妙珍做佛爷,跪拜。妙珍已自觉酬应不堪,又细看这

干人,内中有几个老的,口里念佛得几声,却就扳亲叙眷,彼此互问住居。

问儿女,也有自夸儿女好的,也有诉说儿女贫寒,或是不肖,或是媳妇不贤。

有几个年少的,佛也不念,或是铺排自己会当家,丈夫听教训,或是诉说丈

夫好酒好色,不会做家,自家甘贫受苦,或又怨的是公姑琐屑、妯娌嫉忌、

叔姑骄纵。更有没要紧的,且讲甚首饰时样,带来好看?衣服如今仔么制度

才好?甚么颜色及时?你一丛,我一簇,倒也不是个念佛场,做了个讲谈所。

甚至旛竿长 ,十八九岁大女子、不晓事三五岁小哇子,不知甚么缘故也拖带

将来。又看那院主,搬茶送水,遇着舍钱的,“奶奶”、“孺人”口叫不绝,

去奉承他。其余平常也只意思交接,甚有炎凉态度。

止有一个清庵尼姑寂如,年纪四十模样,看他做人温雅,不妄言笑,只

是念佛。或时把自己诵习的《心经》、《金刚》等经,与妙珍讲说。”妙珍

礼他为师兄,像个可与语的。妙珍就想道:“我当日不要里递申举,正不肯

借孝亲立名。如今为这些人尊礼,终是名心未断。况聚集这些人,无非讲是

讲非,这不是作福,是造孽了。岂可把一身与他作招头?”遂托说喧嚣,就

避到清庵中。真好一个庵:

松桧阴阴静掩扉,一龛灯火夜来微。

禅心寂似澄波月,唯有疏钟出树飞。

妙珍看他房寮不惟清雅,又且深邃。一隙之地,布置委委曲曲,回廊夹道,

洞门幽室,仓卒人也不能进来。这寂如当家,带着个女童,叫做圆明,在外

边些。妙珍直在里边。妙珍止是早晚到佛前焚香,除三餐外,便独自个在房

念佛诵经,甚喜得所。

不知寂如这意也是不善。他虽不抄化,不聚众,却靠着附近一个静室内

两和尚,师父叫做普通,徒弟叫做慧朗,他时常周给。相去不远,乘着黑夜

过来,轮流歇宿。初时也怕妙珍来碍眼,因见他在无垢院时,一毫闲事不管。

又且施舍山积,道他身边必竟有物。若后日肯和同水蜜,他年纪小,是黄花

女儿,尽可接脚。故此留他在庵,闲时说些道听途说的经典,道:“这都是

普通老爷讲的,这和尚极是真诚,博通经典,城中仕宦、奶奶、小姐,没个

不拜他为师,求他取法名讲解。近在这厢,师弟也该随喜一随喜。还有一个

慧都讲 ,一发声音响亮,大有悟头。”妙珍也只唯唯。他见入不得凿,道:

“且慢看,这些贼秃有些眼睛里安不得垃圾,见了我,丢了徒弟。若见了他,

一定要丢了我。引上了他,倒把一个精精壮壮的好徒弟与他,岂不抢了我的

快活?如今只把来嗅这两个秃驴,等他破费两个银子。”他自仍旧与这两个

和尚往还,赞这妙珍标致,打动他不题。

一日,寂如因与慧朗有约,先睡一睡打熬精神。圆明厨下烧火,妙珍出

来佛前烧晚香,只听得门外连弹三弹,妙珍不知其意。住一会,又听响弹三

弹。妙珍只得去开门,外边道:“怎要我立这半日?”略开得一路门,那人

从门缝里递进一锡罐,热气腾腾,道:“你接去,我打酒就来。妙珍接了,

① 旛竿长——旛,同“幡”。此指寺院招摇的名声很大。

② 都讲——寺院中唱经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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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张时,背影却是个和尚,吃了一惊。看罐中,是一罐烂熩狗肉。他也就

拿来安在地上,往房中便跑。须臾,慧朗打了酒走来,随手拴门。看见锡罐

道:“丢在地上,岂不冷了?”一齐拿着,竟进房中。寂如只道是圆明放的,

也不问他,悄悄的吃了酒肉,两个仍旧行事。只是妙珍倒耽了一夜干系,怕

僧尼两人知道露机,或来谋害,或图污浼,理也有之。喜得天明,想道:“这

尼姑,我道他稳重,是个好人。不期做出这样事!我若在此,设或事露,难

分皂白,不若去了。”就略捡了些自己衣物,托言要访定慧,离了庵中。结

庵在祖母坟侧,每日拾些松枝,寻些野菜度日。又喜得种他田的租户,怜他

是个孝女,也不敢赖他的。定慧、寂如再三来邀,他道二位布施来的,我坐

享于心不安,不肯去。

自此之后不半年,定慧因一个于一娘私自将丈夫的钱米出来做佛会,被

丈夫知觉,赶来院中骂了一场。又听两个光棍拨置,到县中首他创做白莲佛

会,夜聚晓散,男女混杂,被县里拿出打了十五,驱逐出院。又两年,寂如

因与圆明争风,将圆明毒打,几次被他将私通和尚事,说与娘家。娘家就会

同里递密来伺候。一日慧朗进去,正在房中云雨。圆明悄悄放了众人,把来

拿了。慧朗苦要收拾,普通醋他与寂如过得绸缪,不肯出钱。送到县去,各

打二十,双连枷整整枷了两月,俱发还俗。人见妙珍在两处都不肯安身,莫

不称赞他有先见之明。

从此又十余年,只见妙珍遍辞亲邻,谢他平日看顾。回到草舍中,跏趺①

而会,其气虽绝,颜色如生。正是:

幻躯不可久,真性永不磨。

超然去尘寰,趺坐灵山阿。

众人看的,无不称异,就把他草舍为龛,一把火焚化。火光之中放出舍利②

如雨,有百许颗。众人将来置在瓶中,仍将他田产卖来建塔于上,人至今称

孝女冢,又称神尼塔。

总之,千经万典,孝义为先,人能真实孝亲,岂不成佛作祖?若舍在家

父母不能供养,纵使日日看经,朝朝理忏,恐阿鼻地狱 正为是人而设,岂不

丈夫反出女子之下?

① 跏趺——佛教徒盘膝打坐的方法。

② 舍利——佛教徒焚化后所出灵骨。

③ 阿鼻地狱——佛教八热地狱之一,居诸地狱之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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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

鱼肠剑,抟风利,华阴土拭光芒起。

匣中时吼蛟龙声,要与世间除不义。

媸彼薄情娘,不惜青琐香 。

吠厖撼帨不知耻,恩情忍把结发忘。

不平暗触双眉竖,数点娇红落如雨。

朱颜瞬息血模糊,断头聊雪胸中怒。

无辜叹息罹飞灾,三木囊头 实可哀。

杀人竟令人代死,天理于今安在哉!

长跪诉衷曲,延颈俟诛戮。

节侠终令圣主怜,声名奕奕犹堪录!

昔日沈亚之 作《冯燕歌》,这冯燕是唐时渔阳人,他曾与一个渔阳牙将

张婴妻私通。一日,两下正在那边苟合,适值张婴回家,冯燕慌忙走起,躲

在床后。不觉把头上巾帻落在床中,不知这张婴是个酒徒,此时已吃得烂醉,

扯着张椅儿鼾鼾睡去,不曾看见。冯燕却怕他醒时见了巾帻,有累妇人,不

敢做声,只把手去指,叫妇人取巾帻。不期妇人差会了意,把床头一把佩刀

递来。冯燕见了,怒从心起,道:“天下有这等恶妇,怎么一个结发夫妇,

一毫情义也没?倒要我杀他!我且先开除这淫妇。”手起刀落,把妇人砍死,

只见鲜血迸流。张婴尚自醉着不知,冯燕自取了巾帻去了。直到五鼓,张婴

醉醒讨茶吃,再唤不应。到天明一看,一团血污,其妻已被人杀死。忙到街

坊上叫道:“夜间不知谁人将我妻杀死?”只见这邻里道:“你家妻子,你

不知道,却向谁叫?”张婴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里知得?”邻里道:

“这也是好笑,难道同在一房,人都杀死了还不醒的?分明是你杀了,却要

赖人。”一齐将他缚了,解与范阳贾节度。节度见是人命重情,况且凶犯模

糊未的,转发节度推官审勘。一夹一打,张婴只得招了。冯燕知道:“有这

等糊涂官,怎我杀了人,却叫张婴偿命?是那淫妇教我杀张婴,我前日不杀

得他,今日又把他偿命,端然是我杀他了。”便自向贾节度处出首。贾节度

道:“好一个汉子,这等直气。”一面放了张婴,一面上一个本道:“冯燕

奋义杀人,除无情之淫蠹;挺身认死,救不白之张婴。乞圣恩赦宥。”果然

唐王赦了。当时沈亚之作歌咏他奇侠,后人都道范阳燕地,人性悻直。又道

唐时去古未远,风俗朴厚,常有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话说永乐时有一个,姓耿名埴,宛平县人。年纪不多,二十余岁,父母

早亡,生来性地聪明,意气刚直,又且风流倜傥。他父亲原充锦衣卫校尉,

后边父死了,他接了役缉事,心儿灵,眼儿快,惯会拿贼。一日在棋盘街,

见一个汉子打个小厮,下老实打。那小厮把个山西客人靴子紧紧捧定,叫:

“救命。”这客人也苦苦去劝他。正劝得开,汉子先去,这小厮也待走。耿

① 青琐香——缕花窗格称青琐。晋贾充之女于青琐中见美男子韩寿,悦之,思念之情发于吟咏。此喻引诱

男子的女子。

② 吠厖(máng,音忙)撼帨(shuì,音睡)——指男女幽会私情。

③ 三木囊头——指颈、手、足均戴有木刑具的老实人。

④ 沈亚之——唐代诗人。

① 役缉——巡察缉拿罪犯的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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埴道:“小子且慢着!”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里没甚物么?”客人

去摸时,便喊道:“咱靴桶里没了二十两银子。”耿植道:“莫慌,只问这

小厮要。”一搜,却在小厮身边搜出来。这是那汉子见这客人买货时,把银

子放在靴内,故设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

又一日,在玉河桥十王府前,见一个喊叫,道抢去一个貂鼠胡帽,在那

两头张望。问他是甚人,道不见有人。耿埴见远远一个人,顶着一个大栲栳②

走。他便赶上去道:“你栲栳里甚物儿?”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夺下来,却

是个四五岁小厮,坐在里边,胡帽藏在身下。还有一个光棍,妆做书办模样,

在顺城门象房边见一个花子,有五十多岁,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见了,一

把捧住哭道:“我的爷!我再寻你不着,怎在这里?”那花子不知何故,心

里道:“且将错就错,也吃些快活茶饭,省得终日去伸手。”随到家里,家

里都叫他是老爷爷,浑身都与换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过了五六日,光棍

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买三五百两尺头,老爷爷便同去一去。”悔气!

才出得门,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这是个花子,怎这样打扮?毕竟有些

怪,远远随他望前门上一个大段铺内走进去。耿埴也做去扯两尺零绢儿,这

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缠冷眼瞧那人。一单开了二三百尺头,两个小厮,一

个驼着挂箱,一个钳了拜匣。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两雪白锭银做样,把店

家帐略略更改了些,道:“银子留在这边,咱老爷爷瞧着。尺头每样拿几件

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兑银。”两个小厮便将拜匣、挂箱放在柜上,各人捧

了二三十匹尺头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声,道:“花子,你那里来钱?

也与咱瞧一瞧。”一个小厮早捧了段去了,这书办也待要走时,那花子极了,

道:“儿!这是工部大堂着买段子的官银。”便与他瞧。那书办道:“这直

到工部大堂上才开,谁人敢动一动儿?叫他有胆力拿去!”正争时,这小厮

脸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当,赚他段子去

么?”店主人听了这话,也便瞧头留住不放。耿埴道:“有众人在此,我便

开看不防。”打开匣子,里边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块。大家哄了一声,道真

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认爷爷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头,其

余都不曾赚得去。人见他了得,起了他个绰号,都叫他做“三只眼耿埴”。

这都是耿埴伶俐处,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来,不题。

且说崇文门城墙下,玄宁观前,有一个董秃子,叫名董文,是个户部长

班。他生得秃颈黄须,声哑身小。做人极好,不诈人钱。只是好酒,每晚定

要在外边噇几碗酒,归家糊糊涂涂一觉直睡到天亮。娶得一个妻子邓氏,生

得苗条身材,瓜子面庞,柳叶眉,樱珠口,光溜溜一双眼睛,直条条一个鼻

子,手如玉笋,乍茁新芽;脚是金莲,飞来窄瓣。说不得似飞燕轻盈、玉环

丰腻,却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极其奉承,日间遇着在家,搬汤送水,

做茶煮饭。晚间便去铺床叠被,扇枕捶腰。若道一声要甚吃,便没钱典当也

要买与他吃。若道一声那厢去,便脚瘤死挣也要前去,只求他一个欢喜脸儿。

只是年纪大了妇人十多岁,三十余了,酒字紧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尝时

邓氏去撩拨他,他道:“罢,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邓氏道:“咱便

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晓。”邓氏道:“天光亮咱叫

② 栲栳 (kǎolǎo,音考老)——柳条笆斗。

③ 尺头——布料。

① 酒字下——酒色连称,酒字下便是色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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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奈何应卯的时节多,推辞躲闪也不少。邓氏好不气苦。一日回家,

姐妹们会着,邓氏告诉董文只噇酒,一觉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这等苦

了妹儿,岂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二姐道:“下老实捶他两拳,怕他不醒!”

邓氏道:“捶醒他,又撒懒溜痴不肯来。”大姐道:“只要问他讨咱们做甚

来?咱们送他下乡去罢。”二姐道:“他捶不起,咱们捶得起来,要送老子

下乡,他也不肯去,条直招个帮的罢。”邓氏道:“他好不妆膀儿,要做汉

子哩,怎么肯做这事?”大姐道:“他要做汉子,怎不夜间也做一做?他不

肯明招,你却暗招罢了。”邓氏道:“仔么招的来?姐,没奈何,你替妹妹

招一个。”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让你?老实说,教与你题目,你

自去做罢。”邓氏也便留心,只是邻近不多几家,有几个后生,都是担葱卖

菜,不成人的。家里一个挑水的老白,年纪有四十来岁,不堪作养 。

正在那厢寻人,巧巧儿锦衣卫差耿埴去崇文税课司讨关,往城下过,因

在城下女墙里解手。正值邓氏在门前闲看,忽见女墙上一影,却是一个人跳

过去。仔细一看,生得雪团白一个面皮,眉青目朗,须影没半根,又标致,

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里风俗,只爱新,不惜钱。比如冬天做就一身

崭新绸绫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纱罗的。到冬不去取赎,又做新的,故

此常是一身新。只见他掀起一领玄屯绢道袍子,里面便是白绫袄、白绫裤,

华华丽丽,又是可爱。及至蹲在地上时,又露出一件又长又大好本钱。妇人

看了,不觉笑了一声,忙将手上两个戒指把袖中红绸汗巾裹了,向耿埴头上

“朴”地打去,把耿埴绒帽打了一个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黄黄打在人

头上。”抬起头一看,却是个标致妇人,还掩着口在门边笑,耿埴一见气都

没了,忙起身拴了裤带,拾了汗巾,打开却是两个戒指。耿埴道:“噫?这

妇人看上咱哩!”复看那妇人,还闪在那边张望耿埴。耿埴看看,四下无人,

就将袖里一个银挑牙,连着筒儿把白绸汗巾包了,也打到妇人身边。那妇人

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正如肚饿人看着别人吃酒饭,

看得清,一时到不得口。这边耿埴官差不能久滞,只索身去心留。这边邓氏

也便以目送之,把一个伶俐的耿埴,摄得他魂不附体。

一路便去打听,却是个良家妇人,丈夫做长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

造次进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那边邓氏

见他丢挑牙来,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里人,姓甚名谁。晚间只得心里想着

耿埴,身子搂着董文,云雨一场,略解渴想。早间送了董文出去,绝早梳头,

就倚着门前张望。只见远远一个人来,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厢望他。只见

这人径闯进来,邓氏忙缩在布帘内。道是谁?帘中影出半个身子来,果是打

扮得齐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点巫峰。蝉鬟微露影濛濛。已觉香风飞送。

帘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红。何须全体见芳容。早把人心牵动。

他轻开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见教?”耿埴便戏了脸,捱近帘边道:“昨

日承奶奶赐咱表记,今日特来谢奶奶。”脚儿趄趄便往里边跨来。邓氏道:

“哥,不要啰唣,怕外厢有人瞧见。”这明递春与耿埴,道内里没人。耿埴

道:“这等咱替奶奶拴了门来。”邓氏道:“哥不要歪缠。”耿埴已为他将

② 膀儿——强壮有力的样子。

① 作养——看顾调情。

① 檀口——檀为香木,檀口犹言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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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掩上,复进帘边。邓氏将身一闪,耿埴狠抢进来,一把抱住,亲过嘴去。

邓氏道:“定要咱叫唤起来!”口里是这样讲,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

正伸手扯他小衣,忽听得推门响,耿埴急寻后路。邓氏道:“哥莫忙,是老

白挑水来,你且到房里去。”便把耿埴领进房中。却也好个房,上边顶格,

侧边泥壁,都用绵纸糊得雪白的。内中一张凉床、一张桌儿,摆列些茶壶茶

杯。送了他进房,却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压得肩上生疼。”

邓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够了,

你明日挑罢。”打发了,依旧拴了门进来,道:“哥恁点点胆儿,要来偷婆

娘?”耿埴道:“怕一时间藏不去,带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

邓氏任他解,口里道:“咱那烂驴蹄,早间去,直待晚才回,亲戚们咱也不

大往来,便邻舍们都隔远,不管闲事,哥要来只管来。就是他来,这灶前有

一个空米桶,房里床下尽宽,这酒糊涂料不疑心着我。”一边说时,两个都

已宽衣解带,双双到炕儿上恣意欢娱。但见:

一个仰观天,一个俯地察。一个轻骞玉腿,一个款搂柳腰。一个笑孜孜猛然独进,恰似玉

笋穿泥;一个战抖抖高举双鸳,好似金莲泛水。一个凭着坚刚意气,意待要直捣长驱;一个旷

荡情怀,那怕你翻江搅海。正是战酣红日随戈转,兴尽轻云带雨来。

两个你贪我爱,整整顽勾两个时辰。邓氏道:“哥,不知道你有这样又长又

大又硬的本钱,又有这等长久气力,当日嫁得哥,也早有几年快活。咱家忘

八,道着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么?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这里来。他

是早去了,定到晚些来的。”两个儿甚是惓惓不舍,耿埴也约他偷空必来。

以后耿埴事也懒去缉,日日到锦衣卫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来。邓氏终日问

董文要钱,买肉买鸡、果子黄酒吃,却是将来与耿埴同吃。耿埴也时常做东

道。尝教他留些酒肴请董文,道:“不要采他,有的多把与狗吃。”

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门。不曾开门,只听得董文怪唱来了。耿埴道:

“那里躲?”邓氏道:“莫忙,只站在门背后是哩。”说话不曾了,董文已

是打门。邓氏道:“汗邪哩,这等怪叫唤。”开门,只见董文手里拿着一盏

两个钱买的茹桔灯笼进来,邓氏怕照见耿埴,接来往地下一丢,道:“日日

夜晚才来,破费两个钱,留在家买菜不得!”又把董文往里一推道:“拿灯

来照咱闩门。”推得董文这醉汉东磕了脸,西磕了脚,叫唤进去。拿得灯来,

耿埴已自出门去,邓氏已把门闩了。耿埴躲在檐下听他,还忘八长,忘八短:

“以后随你卧街倒巷,不许夜来惊动咱哩,要咱关门闭户。”董文道:“嫂

子,可怜咱是个官身,脱得空,一定早早回来。”千陪不是,万陪不是,还

骂个不了。

第二日,耿埴又去。邓氏忙迎着道:“哥,不吃惊么?咱的计策好么?”

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没奈何,将就些罢。”邓氏道:“他

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边,厌刺刺

看他不上眼,好歹与哥计较,闪了他与哥别处去过活罢。”耿埴道:“罢!

嫂子,怎丢了窠坐儿别处去?他不来管咱们,便且胡乱着。”邓氏道:“管

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懒待与他合伙。”从此任董文千方百计奉承,只是不采,

还饶得些嚷骂。

一日与耿埴吃酒,撒娇撒痴的,一把搂住道:“可意哥,咱委实喜欢你,

真意儿要随着你,图个长久快乐。只吃这攮刀的碍手碍脚,怎生设一计儿了

① 汗邪——指患伤寒之类热病。此指象汗邪了一样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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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才得个干净。”逼着耿埴定计,耿埴也便假妆痴道:“你妇人家不晓

事。一个人怎么就害得他?”这妇人便不慌不忙,设出两条计来,要耿埴去

行,道:“哥,这有何难?或是买些毒药,放在饮食里面,药杀了他。他须

没个亲人,料没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着强盗,教人扳他,一下狱时,摆

布杀他,一发死得干干净净。要钱咱还拿出钱来使,然后老娘才脱了个‘董’

字儿,与你做一个成双捉对。哥,你道好么?”那知这耿埴心里拂然起来,

想道:“怎奸了他的妻子,又害他?”便有个不爽快之色,不大答应。

不期这日董文衙门没事,只在外吃了个醉,早早回来。邓氏道:“哥,

今还不曾替哥耍,且桶里躲着。”耿埴躲了,只听得董文醉得似杀不倒鹅一

般,道:“嫂子,吃晚饭也未?”邓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饭?”董文道:

“等待咱打酒请嫂子。”邓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只见耿埴在

桶闷得慌,轻轻把桶盖顶一顶起。那董文虽是醉眼,早已看见,道:“活作

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便蹱蹱动要来掀看。耿埴听了惊个小死,

邓氏也有些着忙,道:“花眼哩,是籴得米多,蛀虫拱起来。噇醉了,去挺

尸罢,休在这里怪惊怪唤的,蒿恼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

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蹱蹱,自进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

邓氏忙把桶盖来揭,道:“哥,闷坏了。”耿埴道:“还几乎吓死。”一跨

出桶来,便要去。邓氏道:“哥,还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两个就在凳

儿上做了个骑龙点穴势,耍够一个时辰。邓氏轻轻开门放了,道:“哥,明

日千定要来。”只是耿埴心里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结发夫妻,又

百依百随。便吃两钟酒也不碍,怎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劝他,毕竟要他夫

妻和睦才是。”尝时劝他,邓氏道:“哥,他也原没甚不好,只是咱心里不

大喜他。”

一日耿埴去,邓氏欢天喜地道:“咱与你来往了几时,从不曾痛快睡得

一夜。今日攘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转了员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间我懒

得开门,你自别处去歇。■了他去,咱两个儿且快活一夜。”两个打了些酒

儿,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个爽利。到得上灯,只听得董文来叫门,两

个忙把酒肴收去。邓氏去开门,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闭好了门,正待

睡个安耽觉儿,又来鸟叫唤。”董文道:“咱怕你独自个宿寒冷,回来陪你。”

径往里边来。耿埴听了,记得前日桶里闷得慌,径往床下一躲。只见进得房

来,邓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来。如今门是咱开了,谁为你冷冰

冰夜里起来关门?”董文道:“嫂子,咱记念你,家来是好事。夜间冷,咱

自靠一靠门去罢。嫂子不要恼。”邓氏道:“咱不起来。”还把一床被自己

滚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里钻进钻出,冻了咱。”董文只得在脚

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着。苦是一个邓氏,有了汉子不得在身边,翻来覆去,

不得成梦,只啯啯哝哝,把丈夫出气。更苦是一个耿埴,一个在床上,一个

在床下,远隔似天样。下边又冷飕飕起来,冻得要抖,却又怕上边知觉,动

也不敢动,声也不敢做。捱到三更,邓氏把董文踢上两脚,道:“天亮了,

快去。”董文失惊里跳起来,便去煤炉里取了火,砂锅里烧了些脸水,煮了

些饭,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饭,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饭

咱已整治下了,没事便晏起来些。”邓氏道:“去便去,只恁琐碎,把人睡

头搅醒了。”董文便轻轻把房门拽上,一路把门靠了出去。耿埴冻闷了半夜,

① ■了——支开,摒在外面。■,同“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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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得爬出床来。邓氏又道:“哥,冻坏了,快来趁咱热被。”耿埴也便脱衣,

跳上床来。忽听外边推门响,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来也。”仍旧钻入

床下。董文一路进门来,邓氏道:“是谁?”董文道:“是咱,适才忘替嫂

子揌揌肩,盖些衣服,放帐子。故此又来。”邓氏嚷道:“扯鸟淡,教咱只

道是贼,吓得一一跳。怪攮刀子的!”董文听了,不敢做声,依旧靠门去了。

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语自重。

谁知不贤妇,心向别人浓。

这边耿埴一时恼起,道:“有这等怪妇人,平日要摆布杀丈夫,我屡屡

劝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个恩爱丈夫,他竟只是嚷骂。这真是

不义的淫妇了,要他何用!”常时见床上挂着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杀邓

氏。邓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来,天冷冻坏了。”那耿埴并不听

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听得跌上几跌,鲜血迸流,可怜:

情衰结发恋私夫,谬谓恩情永不殊。

谁料不平挑壮士,身餐一剑血模糊。

若论前船就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样子,只是与

他断绝往来也够了。但耿埴是个一勇之夫,只见目前的不义,便不顾平日的

恩情,把一个惜玉怜香的情郎,换做了杀人不斩眼的侠士,那惜手刃一妇人

以舒不平之气!此时耿埴见妇人气绝,也不惊忙,也不顾虑,将刀藏在床边

门槛下,就一径走了出门来,人都不觉。

悔气是这白老儿,挑了担水,推门直走进里边,并不见人。他倾了水道:

“难道董大嫂还未起来?若是叫不应,停会不见甚物事,只说咱老白不老实,

叫应了去。”连叫几声,只是不应。还肩着这两个桶在房门叫,又不见应。

只得歇下了,走进房中,看见血淋淋的妇人死在床上,惊得魂不附体,急走

出门叫道:“董家杀了人。”只见这些邻舍一齐赶来,道:“是甚么人杀的?”

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来,叫不人应,看时已是杀死了。”众人道:“岂

有此理!这一定是你杀的了。”老白道:“我与他有甚冤仇来?”众人一边

把老白留住,一边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谁人来杀他?这便是

你挑水进去,见他孤身,非奸即盗,故此将人杀了。”一齐拥住老白道:“讲

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处。”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门来,免不得投文唱名。

跪在丹墀 听候审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来。你怎么说?”

董文道:“小的户部浙江司于爷长班,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并无别人。今早

五鼓伏侍于爷上任,小的妻子邓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饭时,忽然小的挑水的

白大挑水到家来,向四邻叫唤,道小的妻子被杀。众邻人道小的去后,并无

人到家,止有白大。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辄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杀

了。只求青天老爷电察。”这御史就叫紧邻上来问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

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众人答应道:“董文极是本分的,夫妻极过得和睦。”

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甚人时常来往么?”众人

道并没有。御史道:“可有姿色么?”众人道:“人极标致的。”御史叫:

“带着,随我相验。”果然打了轿,众人跟随,抬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

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御

① 丹墀 (chí,音迟)——殿前石阶。

① 电察——明察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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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边?”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

衙门审。一到衙门,叫董文:“你莫不与邓氏有甚口舌杀了他,反卸与人?”

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他一声,敢去杀他?实是小的

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怎么不多时就把他杀死了?爷爷可怜见。”御史道:

“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

推得进去的。”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白大道:

“是掩上的。”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的灶前,缘何知他房里杀了人?”白

大道:“小的连叫几声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

门口寻个人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么敢去行凶?”御史“咄”的一声,

道:“胡说!他家有人没人,干你甚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他姿色,

这日乘他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

巧语来抵赖。夹起来!”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

遂,以致杀死。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

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③ ④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庸 ,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瞷邓氏之未起。图奸不遂,凶念顿

生。遂使红颜碎兹白刃,惊四邻而祈嫁祸。其将能乎?以一死而谢贞姬,莫可逭也。强奸杀人,

大辟何辞!监候俱题处决。

呈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

白,花绑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

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

在家也懒干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

不出一句话儿。

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忿激起来,想道:“今日法场上的白

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们做好汉的,为何自己杀人,要别人去偿命?况

且那日一时不平之气,手刃妇人是我,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

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阴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

这颗头颅?做这样缩颈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

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

“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

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他不义,将刀杀死。

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

求老爷释放白大。”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

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笑他廷尉 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

② 反卸——诬陷他人。

③ 庸——庸夫,此指佣人。

④ 瞷(Jiàn,音见)——窥视。

⑤ 逭 (huàn,音宦)——逃避。

⑥ 大辟——死刑古称大辟。

① 廷尉——秦汉两朝官名,掌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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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官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此时满

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淫妇,也该杀的。

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

信他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他贞节,连满京人也信他贞节。只是这耿

埴,得蒙圣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

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

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

把向来趱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

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其时京城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

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

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谭些佛法,也能

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床,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何须念佛想无生。

② 谳 (y àn,音燕)——议罪,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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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完令节冰心独抱 全姑丑冷韵千秋

独耸高枝耐岁寒,不教蜂蝶浪摧残。

风霜苦涴如冰质,烟雾难侵不改肝。

丽色莹莹缕片玉,清香冉冉屑旃檀 。

仙姿岂作人间玩,终向罗浮第一磐。

五伦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妇、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来

人合的。合的易离,但君臣不合,可以隐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缄口自全。

只有姑媳、夫妻,如何离得?况夫妻之间,一时反目,还也想一时恩爱。到

了姑媳,须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儿,反道他不行劝谏;

儿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帮扶。还有妯娌相形,嫌贫重富;姑叔憎恶,护

亲远疏;婢妾挑逗,偏听信谗。起初不过纤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

百般承顺,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这便是媳妇的苦了。在那媳妇,也有不

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势,作丈夫的娇;也有结连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

也有窥他阴事,挟制公婆;背地饮食,不顾公姑;当面抵触,不惜体面。这

便是婆婆口顽,媳妇耳顽,弄得连儿子也不得有孝顺的名,真是“人家不愿

有的事,却也是常有的事”。到宁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这便亘古

难事。

这事出在池州贵池县,一个女子姓唐名贵梅,原是个儒家女子,父亲是

个老教书,一向在外处个乡馆。自小儿叫他读些甚《孝经》,看些《烈女传》,

这贵梅也甚领意。不料到十二岁,母亲病死了。他父亲思量:“平日他在家,

母子作伴。今日留他家中,在家孤恓,若在邻家来去,恐没有好样学,也不

成体面。若我在家,须处不得馆。一时要纠合些邻舍子弟就学,如今有四五

两馆,便人上央人,或出荐馆,钱图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没了馆,不惟一

身没人供给,没了这几两束修 ,连女儿也将甚养他?只除将来与人。我斯文

之家,决无与人作婢妾之理。送与人作女儿,谁肯赔饭养他,后来又赔嫁送?

只好送与人作媳妇罢。”对媒婆说了,寻了几日,寻得个开歇客店的朱寡妇

家。有个儿子叫做朱颜,年纪十四岁。唐学究看得这小官儿清秀,又急于要

把女儿,也不论门风,也不细打听那寡妇做人何如,只收他两个手盒儿,将

来送他过门。在家分付道:“我只为无极奈何,将你小小年纪与人作媳妇,

你是乖觉的,切要听婆婆教训,不要惹他恼,使我也得放心。”送到他家,

又向朱寡妇道:“小女是没娘女儿,不曾训教,年纪又小,千万亲母把作女

儿看待,不要说老夫感戴,连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送了,自去处馆去

了。

只是这寡妇有些欠处,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撑,他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

饭,并不见人。不期那丈夫病了弱病,不能管事,儿子又小,他只得出来承

值,还识羞怕耻。到后边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这股生意。让人,家中

又没甚过活,只得呈头露脸,出来见客。此时已三十模样,有那老成客人,

道是寡妇,也避些嫌疑。到那些少年轻薄的,不免把言语勾搭他,做出风月

态度愰他,乍听得与乍见时,也有个嗔怪的意思,渐渐习熟,也便科牙撩嘴。

① 旃 (zhān,间沾)檀——即檀香。

② 罗浮——山名,道教列为第七洞天,传为仙山。

① 束修——学生致送老师的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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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见他活动,一发来引惹他。他是少年情性,水性妇人,如何按捺得定?尝

有一赋叙他苦楚:

② ③

吁嗟伤哉!人皆欢然于聚首,綦我独罹夫睽乖 。忆缱绻之伊始,矢胶漆之靡懈。银灯笑

吹,罗衣羞解。衬霞颊兮芙蓉双红,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语勾郎怜,娇痴得郎爱。醉春风与

秋月,何忧肠与愁债。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难回,搴穗帏而痛伤。空房亦何寂?遗

孤对相泣。角枕长兮谁同御,锦衾班而泪痕湿。人与梦而忽来,旋与觉而俱失。眷彼东家邻,

荷戟交河滨,一朝罢征戍,杯酒还相亲。再阅绿窗女,良人远服贾 ,昨得寄来书,相逢在重午。

彼有离兮终相契合,我相失兮凭谁重睹?秋风飒飒,流黄影摇。似伊人之去来,竟形影之谁招?

朱颜借问为谁红?云散巫山鬓欲松。寥落打窗风雨夜,也应愁听五更钟。

想那寡妇怨花愁月,夜雨黄昏,好难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话。儿女夫妻,

家事好过,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长地久,怎生熬得?日间思量,不免在

灵前诉愁说苦,痛哭一场。夜间思量起,也必竟捣枕捶床,咬牙切齿,番来

覆去,叹气流泪。

忽然 是他缘凑,有个客人姓汪名洋号涵宇,是徽州府歙县人,家事最厚,

常经商贵池地方,积年在朱家歇,却不曾与寡妇相见。这翻相见,见他生得

济楚可爱,便也动心,特意买了些花粉膝裤等物送他。已在前边客楼上住下,

故意嫌人嘈杂,移在厢楼上,与寡妇楼相近。故意在那厢唱些私情的歌曲,

希图动他。不料朱寡妇见他是个有钱的,年纪才近三十,也像个风月的,也

有他心,眉来眼去,不只一日。一日,寡妇独坐在楼下,锁着自己一双鞋子。

那汪涵宇睃见,便一步跨进来,向寡妇肥叫一声道:“亲娘,茶便讨碗吃。”

那寡妇便笑吟吟道:“茶不是这里讨的。”涵宇笑道:“正要在宅上讨。”

随即趱上前,将鞋子撮了一隻,道:“是甚段子?待我拿一块来相送。”寡

妇道:“前日已收多礼,怎再要朝奉送?”涵宇道:“亲娘高情,恨不得把

身子都送在这里。”把手指来量一量,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攧一

攧道:“真好。”在手掌上揿。寡妇怕有人来,外观不雅,就擘手来抢。涵

宇早已藏入袖中,道:“这是你与我的表记,怎又来抢?”把一个朱寡妇又

羞又恼。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楼上,把这鞋翻覆看了一会,道:“好

针线!好样式!”便随口嘲出个 〔驻云飞〕道:

金剪携将,剪出春罗三寸长。艳色将人愰,巧手令人赏。嗏!何日得成双?鸳鸯两两,

行雨行云,对浴清波上。沾惹金莲瓣里香。

把这曲轻轻在隔楼唱。那妇人上楼听见,道:“嗅死这蛮子。”却也自己睡

不成梦。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听汪涵宇魇将起来,道:“跌坏了,跌坏

了。”却是他做梦来调这妇人,被他推了一跌,魇起来。两下真是眠思梦想。

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段铺内买了一方蜜色彭段、一方白光绢,又是

些好绢线,用纸包了。还向宝笼上寻了两粒雪白滚圆、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

并包了,藏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见寡妇呆坐在那边,忽见汪涵宇走

到面前,吃了一惊。汪涵宇便将段绢拿出来道:“昨日所许,今日特来送上。”

② 睽(huí,音奎)乖——背离,此处指亡故。

③ 矢——同“誓”。

① 服贾——在外经商。

② 忽然——同偶然。

③ 春罗——一种丝织物。此指丝质鞋面。

④ 魇——梦中惊骇以致发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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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这断不敢领,不劳费心。”汪涵宇便

戏着脸道:“亲娘,这是我特意买来的。亲娘不收,叫我将与何人?将礼送

人,殊无恶意。”寡妇道:“这段绢决是不收的。只还我昨日鞋子,省拆了

对。”汪涵宇道:“成对不难,还是不还了。”把段绢丢在妇人身上。妇人

此时心火已动,便将来缩在袖中,道:“不还我,我着小妹在梁上扒过来偷。”

汪涵宇道:“承教,承教。”也不管妇人是有心说的,没心说的,他却认定

真了。在房中仔细一看,他虽在厢楼上做房,后来又借他一间楼堆货,这楼

却与妇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间生。这间在右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扒得。

他等不得到晚,潜到这房中。听妇人上了楼,儿子读晚书,妇人做针指。

将及起更,儿子才睡,丫头小妹也睡了。妇人也吹了灯上床,半晌不见动静。

他便轻轻的扒到梁上,身子又胖,捱了一会,浑身都是灰尘。正待溜下,却

是小妹起来解手,又缩住了。又停半刻,一脚踹在厢上,才转身,楼板上身

子重,把楼板振了一振。只听得那儿子在睡中惊醒道:“是甚么动?”妇人

已心照,道:“没甚动,想是猫跳。”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处,再不敢

响。听他儿子似有鼾声,又挪两步。约莫到床边,那儿子又醒道:“恰似有

人走。”妇人道:“夜间房中有甚人走?”儿子道:“怕是贼。”妇人道:

“没这等事。”那儿子便叫小妹点灯。汪涵宇听得,轻脚轻手缩回。比及叫

得小妹梦中醒起来,拨火点灯,汪涵宇已扒过去了。妇人起来假意寻照,道:

“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贼?这等着神见鬼。若我也似你这等大惊小怪,可不连

邻里也惊动。你寻这贼来!”儿子被骂得不做声,依旧吹灯睡了。妇人又道:

“安你在身边,拪拪耸耸,搅人困头。明日你自东边楼上去睡,我着小妹陪

你。我独自清净些。”此时汪涵宇在间壁听得,事虽不成,晓得妇人已有心

了。只是将到手又被惊散,好生不快活。捱到天明,甚是闷闷。

走出去想道:“这妇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须寻甚送他,与他个甜头儿。”

去换了一两金子,走到一个银店里去,要打两个钱半重的戒指儿、七钱一枝

玉兰头古折簪子。夹了样金,在那厢看打。不料夜间不睡得,打了一个盹,

银匠看了,又是异乡人,便弄手脚,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钱密陀僧 。打完,

连回残一称,道:“准准的,不缺一厘。”汪涵宇看了簪,甚是欢喜,接过

等子来一称,一称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样不好,另打做荷花

头罢。”银匠道:“成工不毁,这样极时的!”汪涵宇定要打过:“我自召

工钱。”匠人道:“要打明日来。”汪涵宇怕明日便出门不认货,就在他店

中夹做两段,只见密陀僧都散将出来。汪涵宇便豹跳,要送官。匠人道:“是

熯药 。”汪涵宇道:“难道熯药装在肚里的?”说不理过。走出两个邻舍来,

做好做歹认赔。先扯到酒店吃三钟赔礼,一面设处银子。汪涵宇因没了晚间

出手货,闷闷不悦。因等银子久坐,这两个邻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几钟,

已是酩酊。

这边朱寡妇绝早起来,另铺了儿子床,小妹铺也移了。到晚,分付儿子

就在那边读书,自在房中把床里收拾得洁净,被熏香了。只不听得汪朝奉来,

斜坐灯前,心里好不热。须臾起更,喜得儿子、丫鬟睡了,还不见到,只得

① 拪拪耸耸——叽叽咕咕说话,不断弄出响动来。拪当作恓。

① 密陀僧——一种矿物,可研成粉末入药。

② 等子——称量金珠或珍贵药材的小秤。

③ 熯药——金银器锻火时的药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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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衣睡了。直到二更,听得打门,是汪朝奉来。妇人叫小厮阿喜开门。起来

摸得门开,撞了他一个“瓶口木香”,吐了满身。闯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

在地下。到得四更醒来,却睡在吐的中间,身子动掸不得,满身酒臭难闻,

如何好去?那朱寡妇在床上眼也不合,那得人来?牙齿咬得龁龁响。天明小

厮说起,那寡妇又恼又笑:恼的是贪杯误事,笑的是没福消受。那壁汪涵宇

懊恼无及,托病酒预先将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间换了一身

齐整衣裳,袖了一锭十两重白银,正走过堆货楼上,只听得房门乱敲响,却

是客伙内寻他往娼家去。只得复回来睡在床上,做梦中惊醒般道:“多谢!

身子不快,已早睡了。”再三推辞,只不开门。那人去了,折身起来再到隔

楼,轻轻扒将过去,悄悄摸到床前。妇人只做睡着,直待汪涵宇已脱了衣服,

钻入被来,轻轻道:“甚人?好大胆!”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搂住。正是:

蛱蝶穿花,鸳鸯浴水。轻勾玉臂,软温温暖映心脾;缓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个重

开肉食店,狼攀主顾,肯令轻回?一个乍入锦香丛,得占高枝,自然恣采。旧滋味今朝再接,

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笔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坏教数载竹松心。

两个还怕儿子知觉,不敢畅意,到天明仍旧扒了过去。似此夜去明来,三月

有余,朱寡妇得他衣饰也不下百两。到临去时,也百般留恋,洒泪而别,约

去三四个月便来。谁知汪涵宇回去,不提浑家去收拾他行囊,见了这只女鞋,

道他在外嫖,将来砍得粉碎,大闹几场,不许出门。

朱寡妇守了半年,自古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吃了这野食,

破了这羞脸,便也忍耐不住,又寻了几个短主顾,邻舍已自知觉。那唐学究

不知,把个女儿送入这龌龊人家,进门怜他没娘的女儿,也着实爱惜他,管

他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边都道朱寡妇有接脚的了。那唐贵梅性格温柔,

举止端雅,百说百随,极其孝顺。朱寡妇怎不喜他?后边也见寡妇有些脚蹋

手歪,只做不晓,只做不见。寡妇情知理亏,又来收罗他,使不言语,并不

把粗重用使他。屋后有一块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他在里浇植,

闲玩。到了十六岁,两下都已长成,此时唐学究已殁,自接了几个亲眷,与

他合卺 ,真好一对少年夫妻!

绿鬓妖娆女,朱颜俊逸郎。

池开双菡萏,波泛两鸳鸯。

两个做亲之后,绸缪恩爱,所不必言。

只是两三年前,朱寡妇因儿子碍眼,打发他在书馆中歇宿,家中事多不

知。到如今因做亲在家,又值寡妇见儿子,媳妇做亲闹热,心里也热,时时

做出妖娆态度,与客人磕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读书人家,母亲出头

露面做歇家,也不雅。一日对母亲道:“我想我亏母亲支撑,家事已饶裕了。

但做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开了别样店,省得母亲劳碌。”

寡妇听了拂然道:“你这饶裕是那里来的?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着

这生意另寻?想是媳妇怕辛苦,立这主意。”那儿子只说声“不关事”,就

歇了。自此寡妇便与贵梅做尽对头。厨灶上偏要贵梅去支撑,自坐在中堂与

客人攀话,偏讨茶、讨水,要贵梅送来。见有人躲避,便行叱骂。一日恰好

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几年,托人经营,帐目不清,只得要来结帐,又值他

④ 瓶口木香——俚语。此指满嘴酒气。

① 浑家——妻子

② 合卺——旧时婚礼饮交杯酒称合卺,此指补行正式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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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人死了,没人阻拦,又到贵池。寡妇见了,满面堆下笑来,正在攀谈,贵

梅拿茶出来与婆婆,见有人,便待缩脚。寡妇道:“这是汪朝奉,便见何妨?

做甚腔!”那汪涵宇抬头一看,这妇人呵:

眉弯新月,鬓绾新云。樱桃口半粒丹砂,瓠犀齿一行贝玉。铢衣怯重,停停一枝妖艳醉春

风;桃靥笑开,盈盈两点秋波澄夜月。正是当垆来卓女,解珮有湘灵 。

那汪涵宇便起来,一个深揖,头上直相到脚下。一双脚又小又值,比朱寡妇

先时又好些。虽与寡妇对答,也没甚心想,仍旧把行李发在旧房,两个仍行

旧法。

不期这日儿子也回来,夜间听得母亲房中似有人行动,仔细听去,又似

絮絮说话,甚是疑惑。次早问小厮:“昨日又到甚人?”道:“是徽州汪朝

奉。”问:“在那厢下?”道:“在厢楼上。”朱颜只做望他,竟上楼。已

早饭时候,还睡了才起。就在楼上叙了些寒温,吃了杯茶,一眼睃去,他堆

行李的楼,与母亲房止隔一板。就下了楼,又到自己楼上看,右首架梁上半

边灰尘有寸许厚,半边似揩净的一般,一发是了。因说风沙大,要把楼上做

顶格。母亲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楼上与母亲楼上,上边都幔了天花板,梁上

下空处都把板镶住。把那母亲焦得没好气处,只来寻贵梅出气。贵梅并不对

丈夫说,丈夫恼时,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扬,也伤你的体面。”但是

客伙中见汪涵宇当日久占,也有原与朱寡妇好的,有没相干的,前日妒他,

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颜面前点缀,又在外面播扬。朱颜他自负读书装好汉的,

如何当得?又加读书辛苦,害成气怯,睡在楼上,听得母亲在下面与客人说

笑,好生不忿。那寡妇见儿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开板过来。病人没

睡头,偏听得清,一气一个死,道:“罢,罢!我便生在世间也无颜。”看

看恹恹待尽,贵梅衣不解带,这等服事,日逐虽有药饵,却不道气真药假。

到将死先一日,叫贵梅道:“我病谅不能起,当初指望读书显祖荣妻,如今

料不能了。只是你虽本分端重,在这里却没好样,没好事做出来,又无所出,

与其日后出乖露丑,不若待我死后,竟自出身 。”又叹口气道:“我在日尚

不能管你们,死后还管得来?只是要为我争气,勉守三年。”言罢泪如雨下。

贵梅也垂泪道:“官人,你自宽心将息,还有好日。脱或不好,我断不作失

节妇人。”朱颜道:“只怕说便容易。”正说,母亲过来。朱颜道:“母亲,

孩儿多分不济,是母亲生,为母亲死。只是孩儿死后,后嗣无人,母亲挣他

做甚么?可把店关了,清闲度日。贵梅并无儿女,我死听他改嫁。”又对贵

梅道:“我死母亲无人侍奉,你若念我恩情,出嫁去还作母子,往来不时看

顾,便我九泉瞑目。”那寡妇听了,也滴了几点眼泪,道:“还不妨,你好

将息。”到夜,又猛听得母亲房中笑了一声,便恨了几恨,一口痰塞,登时

身死。可怜:

夜窗羞诵《凯风》篇,病结膏育叹不痊。

梦断青云迷去路,空余红袖泣旻天。

此时几哭死了一个贵梅。那寡妇一边哭,一边去问汪涵宇借银子,买办衣衾

棺椁,希图绊住汪涵宇。

那汪涵宇得陇望蜀,慨然借出三十两与他使用,又时时用钱赏赐小厮阿

① 湘灵——湘水之女神。

② 出身——改嫁。

① 《凯风》——《诗经》中的一篇,诗中讲一位生有七子的母亲,未能守住节操,七子自责怨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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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丫头小妹,又叫寡妇借丧事名色,把这些客人茶不成茶、饭不成饭,客

人都到别店去了,他竟做了乔家主 ,公然与朱寡妇同坐吃酒。贵梅自守着孝

堂,哭哭啼啼,那理来管他?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边张得贵梅,满身缟素,

越觉好看,好不垂涎。一日乘着醉,对寡妇说:“我有一事求着你,你不要

发恼。我家中已没了娘子,你如今媳妇也没了丈夫,若肯作成我,与我填房,

我便顶作你儿子,养你的老,何如?”寡妇道:“他须还有亲戚,我怎好嫁

他到异乡?”汪涵宇道:“我便做个两头大,娶在这边。”只见寡妇笑道:

“若是这等,有了他,须不要我?”汪涵宇道:“怎敢忘旧!”寡妇道:“这

等先要起媒。”两个便滚到一处云雨,不题。

次日果然对贵梅道:“媳妇,我想儿子死了,家下无人支撑,你又青年,

不可辜负你。如今汪朝奉家中没了娘子,肯入赘在这里,倒也是桩美事。”

贵梅听了,不觉垂泪道:“媳妇曾对你孩儿说誓死不嫁,怎题起这话?”寡

妇道:“我儿,我是过来人,节是极难守的,还依我好。他有钱似我万倍。”

贵梅道:“任他有钱,孩儿只是不嫁。”寡妇道:“你夜间自去想,再计议。”

到晚汪涵宇过来,道:“媒人,姻事何如?”寡妇道:“做腔哩!”汪涵宇

道:“莫管他做腔不做腔,你只不吃醋,听我括上罢。”寡妇道:“这等先

兑财礼一百两与我,听你们暗里结亲。不要不老到,出了丧讨材钱。”汪涵

宇道:“六十两罢。”寡妇不肯,逼了他八十两银子,放他一路。只是贵梅

见了汪涵宇便躲开去,那里得交一言?无极奈何,又求朱寡妇。寡妇道:“待

我骗他。”又对贵梅道:“媳妇,前日说的想得何如?”贵梅道:“这也不

必想,是决不可的。”寡妇道:“媳妇不必过执,我想这汪蛮是个爱色不爱

钱的,不嫁他便与他暂时相处,得他些财物可以度日。”贵梅道:“私通苟

合,非人所为。”寡妇听了便恼道:“怎就不是人所为?小小年纪,这样无

状。”便赶去要打,得小妹劝了方住。贵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题。

过了两日,寡妇为这八十两银子,只得又与他说:“我不是定要你从他,

只是前日为儿子死,借他银子三十两,遭他逼迫。你若与他好了,他便题不

起,还有赍助。若不,将甚还他?”贵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

卖偿他。若说私通,断然不可。”寡妇听了平跳起来,将贵梅一掌道:“放

屁!典了房子,教我何处安身?你身子值钱,我该狼藉的么?”贵梅掩着脸,

正待灵前去哭,又被一把头发挦去,道:“你敢数落我么?”贵梅连声道“不”,

又已打了几下。走得进房,小妹来看,道:“亲娘如今已在浑水里,那个信

你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乐。”贵梅道:“这做不得。”

一连几日没个肯意,汪涵宇催寡妇作主,寡妇道:“家中都是凭你的,

你撞着只管蛮做,我来冲破,便可作久长之计。”果然汪涵宇听了,一日乘

他在后园洗马桶,他闯进去,强去抱他,被他将刷帚泼了一身秽污去了。一

日预先从寡妇房中过去,躲在他床下,夜间正演出来,被他喊叫“有贼”,

涵宇欺他孤身,还来抱他,被他抓得满脸是血。底下小厮又赶起来要上楼,

寡妇连忙开了自己房,等他溜走。外边邻舍渐渐已晓得朱寡妇有落水拖人的

意思。一个汪涵宇弄得伤了脸,半月不得出门,也待罢了。倒是寡妇为银子

分上,定要将这媳妇道他不孝,将来打骂。汪涵宇乘机来做好相劝,捏他一

把。贵梅想起是为他姑媳参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闪,到把寡妇脸上指尖伤

了两条。汪涵宇便道:“你这妇人怎么打婆婆?这是我亲眼见的。若告到官,

② 乔家主——假冒的男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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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吃不起。”寡妇得了这声,便道:“恶奴!你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

我,告到官去打你个死。”贵梅便跪下道:“贵梅失误得罪,但凭打骂。若

要与这光棍私通,便死不从。”寡妇道:“有这样强的。”便向门前喊叫道:

“四邻八舍,唐贵梅打婆婆,列位救命。”便往县前走。汪涵宇对贵梅道:

“从了我,我与你劝来。”贵梅道:“光棍,你搅乱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

肉!我肯从你?”汪涵宇做劝的名色,也到县前来。这些邻舍打团团道:“一

定婆媳争风厮闹了。”有的道:“想是看得阿婆动火闹嫁。”恰好小妹走到

门前来,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贵梅为甚打婆婆?”小妹把头摇一摇。

这人道:“想是闹嫁?”小妹道:“肯要嫁倒不闹了。”这人道:“是甚人

来说亲?”小妹道:“汪朝奉。”这些人便道:“古怪,这蛮子,你在他家

与老寡妇走动罢了,怎又看想小寡妇,主唆婆婆65逼他?我们要动公举①

了。”谁料那边婆子已在县前叫屈,县里已出了差人来拿。只是汪涵宇到心

焦,起前拨置,只说妇人怕事,惊他来从。如今当了真,若贵梅说出真情,

如何是好?打听得县官是个掌印通判,姓毛,极是糊涂,又且手长。寻了他

② ③

一个过龙书手 陈爱泉,送一名水手 ,说道此妇泼悍,要求重处。拿进去,

只见这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银子来?一定有前亲晚后偏护

情弊,我还要公审。”不收。汪涵宇极了,又添一名,又与书手三两,道:

“没甚情弊,只是妇人泼悍,婆婆本分,不曾见官,怕一时答应不来,宽了

他,他日后一发难制,故此送来要老爷与他做主。”毛通判道:“这等落得

收的,晓得了。”

须臾贵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带过去,先叫朱寡妇,寡妇道:“妇

人守寡二十年了,有个儿子两月前已死,遗下这媳妇唐贵梅,不肯守制,日

逐与妇人厮闹,昨日竟把妇人殴打,现有伤痕可证。”毛通判听了,便叫唐

贵梅,不由他开口,道:“你这泼妇,怎夫死两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

来!”贵梅道:“妇人原不愿嫁。”毛通判也不来听,把贵梅拶上一拶,拶

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你这样泼妇,还叫你坐一坐,耐耐性。”发

了女监。其时邻舍来看的,都为他称屈。朱寡妇且是得志,一到家中,与汪

涵宇没些忌惮,两个吃酒说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实处这一番,这时候不

知在监里仔么样苦哩!”汪涵宇道:“生铁下炉也软,这番一定依你了。消

停一日,保他出来。”两个公然携灯上楼睡了。

只可怜贵梅当日下了女监,一般也有座头 ,汪涵宇又用了钱,叫众人挫

折他。将来拴在柱上,并无椅桌倚靠,那有铺盖歇宿?立时禁不得两腿疼痛,

要地下坐时,又秽污杀人,只是两泪交流,一疼欲死。听那狱里一更更这等

捱将来,筛锣、摇铃、敲梆,好不徬惶。贵梅自想:“当日丈夫叫我与他争

气,莫要出乖露丑,谁知只为守节,反到吃打、吃拶、吃监?早知如此,丈

夫死时,自缢与他同死,岂不决烈!”千思万想,到得天明,禁子又来索钱,

道:“你这妇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骂婆,这里狠不出的,有钱可将出来,

座头可将我们旧例与他说。”座头来对贵梅说,贵梅道:“我身边实是无钱。”

① 公举——乡里的公议。

② 过龙书手——传收贿赂的书吏。

③ 水手——一种行贿的名目。

④ 座头——监中犯人的头头。

⑤ 禁子——管监的狱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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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头道:“身边晓得你无钱,但你平日趱下私房藏在那边?或有亲眷可以那

借,说来等禁子哥与你唤来。”贵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亲戚,

在家帮家做活,那有私房?”禁子听了,叫道:“看这样泼妇,平日料应亲

邻闹断,身边有钱料也背阿婆卖吃,没有是真,只叫他吃些苦罢!”炒一阵

去了。去得,又一阵,故意来轻薄,捏脚捏手,逼得贵梅跌天撞地,痛哭号

啕。这干又道:“不承抬举!”大骂而去。水米不打牙一日,忽见一个禁子

拿了两碗饭、两样菜来,道:“是你姓汪的亲眷送来的,可就叫他来替你了

落我们。”贵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没这亲眷。”竟不来吃。等了一会,

禁子自拿去了。又捱一日,只见外边有票取犯妇唐氏,离了监门,却是汪涵

宇必竟要他,故意用钱叫禁子凌辱他,后来送饭,以恩结他。又叫老寡妇去

递呈子,道:“老年无人奉养,唐氏已经责罚知改,恳乞释放养老。”通判

道:“告也是你,要饶也是你,官是你做么?”还要拘亲邻,取他改过结状

释放。汪涵宇恐怕拘亲邻惹出事来,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来。

只见这些邻舍见他拶打狼狈,也都动怜,道:“你小年纪,平日听得你

极本分孝顺,怎么打婆婆?”贵梅道:“贵梅也知事体,怎敢打婆婆?”只

见一个旺尖嘴,是左邻吴旺,道:“昨日他家说来,是要他嫁汪蛮,不肯告

的。”又一个老邻舍张尚义道:“这等你死也挣两句说个明白,怎受这苦?”

贵梅道:“这是我命运,说他怎么?”一个对门的李直又道:“他不仁,你

不义。这样老淫妇,自己养汉,又要圈局媳妇,谎告。汪蛮谋占人家妇女,

教唆词讼。我们明日到道爷处替他伸冤。”贵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罢了,

不敢劳列位费心。”一步步挪到家中,朱寡妇正在那边与汪涵宇讲话,见了

道:“恶奴!若不是汪朝奉劝,监死你,不是他送饭,饿死你。”汪涵宇道:

“罢,罢!将就些。”贵梅不敢做声,两泪汪汪,到了房里。小妹进来见了,

道:“爷呀!怎拶做这样肿的?想是打坏了!你从不曾吃这苦,蚤知这样,

便依了他们罢。”贵梅道:“丈夫临终,我应承守他,断不失节,怎怕今日

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邻舍为我要攻击婆婆,是为我洗得个不孝的名,却添

婆婆一个失节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分付奉养他,怎又污蔑他?”说了

一番,夜间穿了几件缟素衣服,写四句在衣带上,道:

亲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两无愧。

趁家人睡,自缢在园中古梅树下。正是:

节劲偏宜雪,心坚不异冰。

香魂梅树下,千古仰遗馨。

次早,老寡妇正又来骂他、逼他,只见房中悄然,道:“这恶奴,想逃

走了?”忙走下楼看时,前门尚闭,后门半开,寻去,贵梅已气绝在梅树下

了,惊得魂不附体,来见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只是惧罪自尽,不

妨。”拿出五七两银子来,与寡妇买材,哄得出门,他自忙到婆子房内,把

平日送他的席卷而去。婆子回来寻汪涵宇时,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楼上,箱

笼又空,真是人财两失,放声大哭。邻舍们见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

想是贵梅拶打坏死了。那吴旺与李直悄地赶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蛮

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那里去?”汪涵宇极了,买求,被二个身边挤

① 圈局——设圈套摆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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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空。婆子又吃地方飞申,亏毛通判回护自己,竟着收葬,也费了几两银

子,房子也典与人。似此耽延,贵梅三日方敛,颜色如生,见者无不叹息称

羡。后来毛通判为贪罢职。贵梅冤抑不伸,凄风淡月时节,常现形在古梅树

下。四川喻士积有诗吊之,杨升庵太史为他作传,末曰:

呜呼!妇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为名,死于梅之林。冰操霜清,梅

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书。有司失职,咄哉可吁!乃为作传,以附露筋

碑 之跗。

① 飞申——给地方官府申递的、不具姓名的检举书。

② 露筋碑——宋米芾作《露筋廟碑》,云有女露处于野,义不寄宿田家,为蚊所■,露筋而死。此以唐氏

比诸露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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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胡总制巧用华棣卿 王翠翘死报徐明山

③ ④

鹿台黯黯烟初灭。又见骊山 血。馆娃歌舞更何如。唯有旧时明月、满平芜。笑是金莲消

国步。玉树迷烟雾。潼关烽火彻甘泉。由来倾国遗恨、在婵娟。

——虞美人

这词单道女人遗祸。但有一班,是无意害人国家的,君王自惑他颜色,

荒弃政事,致丧国家,如夏桀的妹喜、商纣的妲己、周幽王褒姒、齐东昏侯

潘玉儿、陈后主张丽华、唐明皇杨玉环;有有意害人国家,似当日的西施。

但昔贤又有诗道:

谋臣自古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

但愿君臣诛宰嚭 ,不愁宫里有西施。

却终是怨君王不是。我试论之:古人又有诗道昭君: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当日西施锦帆遨游,蹀廊闲步,采香幽径,斗鸡山坡,清歌妙舞馆娃宫中,

醉月吟风姑苏台畔,不可说恩不深,不可说不知心。怎衽席吴宫、肝胆越国,

复随范蠡遨游五湖?回首故园麋鹿,想念向日欢娱,能不愧心?世又说范蠡

沉他在五湖,沉他极是,是为越去这祸种,为吴杀这薄情妇人,不是女中奇

侠。

独有我朝王翠翘,他便是个义侠女子。这翠翘是山东临淄县人,父亲叫

做王邦兴,母亲邢氏。他父亲是个吏员,三考满听选,是杂职行头,除授了

个浙江宁波府象山县广积仓大使。此时叫名翘儿,已十五岁了:

眉欺新月鬓欺云,一段娇痴自轶群。

柳絮填词疑谢女 ,云和斜抱压湘君。

随父到任不及一年,不料仓中失火,延烧了仓粮。上司坐仓官吏员斗级赔偿,

可怜王邦兴尽任上所得,赔偿不来。日久不完,上司批行监比 。此时身边并

无财物,夫妻两个慌做一团。倒是翘儿道:“看这光景,监追不出,父亲必

竟死在狱中。父亲死,必竟连累妻女,是死则三个死。如今除告减之外,所

少不及百担,不若将奴卖与人家,一来得完钱粮,免父亲监比;二来若有多

余,父亲母亲还可将来盘缠回乡,使女儿死在此处,也得瞑目。”两老口也

还不肯。延捱几日,果然县中要将王邦兴监比,再三哀求得放。便央一个惯

做媒的徐妈妈来寻亲,只见这妈妈道:“王老爹,不是我冲突你说,如今老

爹要将小姐与人,但是近来人用了三五十两要娶个亲,便思量赔嫁。如今赔

是不望的,还怕老爹仓中首尾不清,日后贻累。那个肯来?只除老爹肯与人

做小,这便不消赔嫁,还可多得几两银子。”王邦兴道:“我为钱粮,将他

丢在异乡,已是不忍的。若说作小,女人有几人不妒忌的,若使拈酸吃醋,

甚至争闹打骂,叫他四顾无亲,这苦怎了?”不肯应声。媒婆自去了。

③ 鹿台——商纣王所筑之台。周武王伐商,纣王兵败,登鹿台自焚而死。

④ 骊山——周朝山名。相传周幽王为犬戎所逐,死于骊山之下。

⑤ 甘泉——秦朝宫室。项羽、刘邦率军攻破潼关,灭秦。

① 宰嚭——吴太宰嚭。

② 范蠡——越大夫,设谋送西施与吴。吴亡后,复携西施亡去。

③ 谢女——指晋谢道蕴。谢安尝以“白雪纷纷何所似”问子姪,侄女道蕴云:“未若柳絮因风起”。

④ 监比——坐监追征欠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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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诓捱了两限不完,县中竟将王邦兴监下。这番只得又寻这媒婆,道情

愿做小。那妈妈便为他寻出一个人来,这人姓张名大德,号望桥。祖父原是

个土财主,在乡村广放私债。每年冬底春初将米借人,糙米一石,蚕罢还熟

米一石。四月放蚕帐,熟米一石,冬天还银一两,还要五分钱起利。借银九

折五分钱,来借的写他田地房产,到田地房产盘完了,又写他本身。每年纳

帮银,不还便锁在家中吊打。打死了,原写本身,只作义男 ,不偿命。但虽

是大户,还怕徭役,生下张大德到十五六岁,便与纳了个吏。在象山,又谋

管了库。他为人最啬吝,假好风月,极是惧内。讨下一个本县舟山钱仰峰女

儿,生得:

面皮靛样,抹上粉犹是乌青;嘴唇铁般,涂尽脂还同深紫。稀稀疏疏,两边蝉翼鬓,半黑

半黄;歪歪踹踹,双只牵蒲脚,不男不女。圆睁星眼,扫帚星天半高悬;倒竖柳眉,水杨柳堤

② ③

边斜挂。更有一腔如斗胆,再饶一片破锣声。人人尽道鸠盘茶 ,个个皆称鬼子母 。

他在家里把这丈夫轻则抓挦嚷骂,重便踢打拳槌。在房中服侍的,便丑是他

十分,还说与丈夫偷情,防闲打闹。在家里走动,便大似他十岁,还说是丈

夫勾搭,絮聒动喃。弄得个丈夫在家安身不得,只得借在县服役,躲离了他。

有个不怕事库书赵仰楼道:“张老官,似你这等青年,怎挨这寂寞?何不去

小娘家一走?”张望桥道:“小娘儿须比不得浑家,没情。”赵书手道:“似

你这独坐,没人服事相陪,不若讨了个两头大罢。”张望桥只是摇头,后边

想起浑家又丑又恶,难以近身,这边娶妾,家中未便得知,就也起了一个娶

小的心。却好凑着,起初只要十来两省事些的,后来相见了王翘儿,是个十

分绝色,便肯多出些。又为徐婆撮合,赵书手撺哄,道他不过要完仓粮,为

他出个浮收,再找几两银子与他盘缠,极是相应。张望桥便也慨然。王邦兴

还有未完谷八十石,作财礼钱三十二两,又将库内银那 出八两找他,便择日

来娶。翘儿临别时,母子痛哭。翘儿嘱咐,叫他早早还乡,不要流落别所,

不要以他为念。王邦兴已自去了。

这边翘儿过门,喜是做人温顺勤俭,与张望桥极其和睦,内外支持,无

个不喜,故此家中人不时往来。一则怕大娘子生性惫赖,恐惹口面,不敢去

说;二则因他待人有恩,越发不肯说,且是安逸。争奈张望桥是个乡下小官,

不大晓世务。当日接管,被上首哄弄,把些借与人的作帐,还有不足,众人

招起,要他出结。后边县官又有那应,因坏官去不曾抵还。其余衙门工食,

九当十预先支去,虽有领状,县官未曾札放。铺户料价,八当十预先领去,

也有领状,没有札库。还有两廊吏书那借,差人承追纸价未完,恐怕追比,

债出虚收。况且管库时是个好缺,与人争夺,官已贴肉揌,还要外边讨个分

上,遮饰耳目。兼之两边家伙,一旦接管官来逐封兑过,缺了一千八百余两,

说他监守自盗,将打来了三十板。再三诉出许多情由,那官道:“这也是作

弊侵刻,我不管你,将来监下。”重复央分上,准他一月完赃,免申上司。

可怜张望桥不曾吃苦惯的,这一番监并,竟死在监内。又提妻子到县,那钱

氏是个泼妇,一到县中,得知娶王翘儿一节,先来打闹一场,将衣饰尽行抢

去。到官道:“原是丈夫将来娶妾,并那借与人,不关妇人事。”将些怕事

① 义男——卖身的男佣人。

② 鸠盘茶——佛教中噉人精气的恶鬼。

③ 鬼子母——佛教中喜食人小儿的恶神。

④ 那——当作挪。下文多有同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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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还银的,却抹下银子鳖在腰边。把些不肯还银,冷租帐借欠开出,又开王

翘儿身价一百两。县官怜他妇人,又要完局,为他追比。王翘儿官卖,竟落

了娼家。正是:

红颜命薄如鹈翼,一任东风上下飘。

可怜翘儿一到门户人家,就逼他见客。起初羞得不奈烦,渐渐也闪了脸,

陪茶陪酒。终是初出行货,不会捉客,又有癖性,见些文人,他也还与他说

些趣话,相得时也做首诗儿。若是那些蠢东西,止会得酣酒行房,舍了这三

五钱银子,吃酒时搂抱,要歌要唱,摸手摸脚。夜间颠倒腾那,不得安息,

不免撒些娇痴,倚懒撒懒待他。那在行的不取厌,取厌的不在行。便使性,

或出些言语,另到别家撒漫。那鸨儿见了,好不将他难为,不时打骂。似这

样年余,恰一个姓华名萼字棣卿,是象山一个财主,为人仗义疏财,乡里都

推尊他。虽人在中年,却也耽些风月。偶然来嫖他,说起,怜他是好人家儿

女,便应承借他一百两赎身。因鸨儿不肯,又为他做了个百两会 ,加了鸨儿

八十两,才得放手。为他寻了一所僻静房儿,置办家伙。这次翘儿方得自做

主张,改号翠翘,除华棣卿是他恩人,其余客商俗子,尽皆谢绝。但只与些

文墨之士联诗社,弹棋鼓琴,放浪山水。或时与些风流子弟清歌短唱,吹箫

拍板,嘲弄风月。积年余,他虽不起钱,人自肯厚赠他。先倍还了人上会银,

次华棣卿银,日用存留。见文人苦寒、豪俊落魄的,就周给他。此时浙东地

方,那一个不晓得王翠翘?

到了嘉靖三十三年,海贼作乱,王五峰这起寇掠宁绍地方:

楼舡十万海西头,剑戟横空雪浪浮。

一夜烽生庐舍尽,几番战血士民愁。

横戈浪奏平夷曲,借箸谁舒灭敌筹。

满眼凄其数行泪,一时寄向越江流。

一路来官吏婴城固守,百姓望风奔逃,抛家弃业,掣女抱儿。若一遇着,男

妇老弱的都杀了,男子强壮的着他引路,女妇年少的将来奸宿,不从的也便

将来砍杀。也不知污了多少名门妇女,也不知害了多少贞节妇女。此时真是

各不相顾之时,翠翘想起:“我在此风尘,实非了局。如今幸得无人拘管,

身边颇有资蓄,不若收拾走回山东,寻觅父母。就在那边适一个人,也是结

果。”便雇了一个人,备下行李,前往山东。沿途闻得浙西、南直都有倭寇,

逡巡进发,离了省城。叫舡将到崇德,不期海贼陈东、徐海又率领倭子,杀

到嘉湖地面。城中恐有奸细,不肯收留逃难百姓。北兵参将宗礼领兵杀贼,

前三次俱大胜。后边被他伏兵桥下突出杀了,倭势愈大。翠翘只得随逃难百

姓再走邻县。路上风声鹤唳,才到东,又道东边倭子来了,急奔到西方。到

西,又道倭子在这厢杀人,又奔到东,惊得走头没路。行路强壮的凌虐老弱,

男子欺弄妇人,恐吓抢夺,无所不至。及到撞了倭子,一个个走动不得,要

杀要缚,只得凭他。翠翘已是失了挑行李的人,没及奈何,且随人奔到桐乡。

不期徐海正围阮副使在桐乡,一彪兵撞出,早已把王翠翘拿了。

梦中故国三千里,目下风波顷刻时。

一入雕笼难自脱,两行清泪落如丝。

此时翠翘年方才二十岁,虽是布服乱头,却也不减妖艳。解在徐海面前

时,又夹着几个村姑,越显得他好了。这徐海号明山,插号徐和尚。他在人

① 百两会——以百两为限起会。自愿者将钱汇在一起,每人轮流收用以做起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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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中见了翠翘,道:“我营中也有十余个女子,不似这女子标致。”便留入

营中。先前在身边得宠的妇女,都叫来叩头。问他,知他是王翠翘,分付都

称叫他做“王夫人”。

已将飘泊似虚舟,谁料相逢意气投。

虎豹寨中鸳凤侣,阿奴老亦解风流。

初时翠翘尚在疑惧之际,到后来见徐和尚输情输意,便也用心笼络他。今日

显出一件手段来,明日显出一件手段来,吹箫唱曲,吟诗鼓琴,把个徐和尚

弄得又敬又爱,魂不着体。凡掳得珍奇服玩,俱拣上等的与王夫人。凡是王

夫人开口,没有不依的。不惟女侍们尊重了王夫人,连这干头目们那个不晓

得王夫人?他又在军中劝他少行杀戮,凡是被掳掠的多得释放。又日把歌酒

欢乐他,使他把军事懈怠。故此虽围了阮副使,也不十分急攻。

只是他与陈东两相掎角,声势极大。总制胡梅林要发兵来救,此时王五

峰又在海上,参将俞大猷等兵又不能轻移,若不救,恐失了桐乡,或坏了阮

副使,朝廷罪责,只得差人招抚,缓他攻击。便差下一个旗牌,这旗牌便是

华萼。他因倭子到象山时,纠合乡兵,驱逐得去,县间申他的功次,取在督

府听用,做了食粮旗牌。领了这差,甚是不喜,但总制军令,只得带了两三

个军伴,来见陈东、徐海。一路来好凄凉光景也:

村村断火,户户无人。颓垣败壁,经几多瓦砾之场;委骨横尸,何处是桑麻之地。凄凄切

切,时听怪禽声;寂寂寥寥,那存鸡犬影?

正打着马儿慢慢走,忽然破屋中突出一队倭兵。华旗牌忙叫:“我是总制爷

差来见你大王的。”早已揪翻马下。有一个道:“依也其奴瞎咀郎。”华言

“不要杀”。各倭便将华旗牌与军伴一齐捆了,解到中军来,却是徐明山部

下巡哨倭兵。过了几个营盘,是个大营,只见密密匝匝的排上数万髡头跣足

倭兵,纷纷纭纭的列了许多器械。头目先行禀报道:“拿得一个南朝差官。”

此时徐明山正与王翠翘在帐中弹着琵琶吃酒,已自半酣了,瞪着眼道:“拿

去砍了。”翠翘道:“既是官,不可轻易坏他。”明山道:“抓进来。”外

边应了一声,却有带刀的倭奴约五七十个,押着华旗牌到帐前跪下。那旗牌

偷眼一看,但见:

左首坐着个雄纠纠倭将,绣甲锦袍多猛勇;右首坐着个娇倩美女,翠翘金凤绝妖娆。左首

的怒生铁面,一似虎豹离山;右首的酒映红腮,一似芙蕖出水。左首的腰横秋水,常怀一片杀

人心;右首的斜拥银筝,每带几分倾国态。蒹葭玉树,穹庐中老上醉明妃 ;丹凤乌鸦,锦帐内

虞姬陪项羽。

那左首的雷也似问一声道:“你甚么官?敢到俺军前缉听!”华旗牌听了,

准准挣了半日,出得一声道:“旗牌是总制胡爷差来招大王的。”那左首的

笑了笑道:“我徐明山不属大明,不属日本,是个海外天子,生杀自由。我

来就招,受你这干鸟官气么?”旗牌道:“胡爷钧语,道两边兵争,不免杀

戮无辜。不若归降,胡爷保奏与大王一个大官。”左边的又笑道:“我想那

严嵩弄权,只论钱财,管甚功罪?连你那胡总制还保不得自己,怎保得我?

可叫他快快退去,让我浙江。如若迟延,先打破桐乡,杀了阮鹗。随即踏平

杭州,活拿胡宗宪。”旗牌道:“启大王:胜负难料,还是归降。”只见左

边道:“唗!怎见胜负难料?先砍这厮。”众倭兵忙将华旗牌簇下。喜得右

首坐的道:“且莫砍。”众倭便停了手。他便对左首的道:“降不降自在你,

① 穹庐句——用汉王昭君故事。老上,指称韩邪单于,明妃,即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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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杀他来使,以激恼他?”左首的听了道:“且饶这厮。”华旗牌得了命,

就细看那救他的人,不惟声音厮熟,却也面貌甚善。那右边的又道:“与他

酒饭压惊。”华旗牌出得帐,便悄悄问饶他这人,通事道:“这是王夫人,

是你那边名妓。”华旗牌才悟是王翠翘:“我当日赎他身子,他今日救我性

命。”

这夜王夫人乘徐明山酒醒,对他说:“我想你如今深入重地,后援已绝,

若一蹉跌,便欲归无路。自古没有个做贼得了的。他来招你,也是一个机括 。

他疑你,你也疑他。使他不防备你,便可趁势入海,得以自由。不然桐乡既

攻打不下,各处兵马又来,四面合围,真是胜负难料。”明山道:“夫人言

之有理。但我杀戮官民,屠掠城池,罪恶极重。纵使投降中国,恐不容我,

且再计议。”次早王夫人撺掇,赏他二十两银子,还他鞍马军伴,道:“拜

上胡爷,这事情重大,待我与陈大王计议。”

华旗牌得了命,星夜来见胡总制,备说前事。胡总制因想徐海既听王夫

人言语,不杀华萼,是在军中做得主的了,不若贿他做了内应,或者也得力。

又差华旗牌赍 了手书礼物,又取绝大珍珠、赤金首饰、彩妆酒线衣服,兼送

王夫人。此时徐明山因王夫人朝夕劝谕,已有归降之意。这番得胡总制书,

便与王翠翘开读道:

君雄才伟略,当取侯封如寄,奈何拥众异域,使人名之曰贼乎?良可痛也!倘能自拔来归,

必有重委。皦日在上,断无负心。君其裁之!

两人看罢,明山遂对王夫人道:“我日前资给全靠掳掠,如今一归降,

便不得如此,把甚养活?又或者与我一官,把我调远,离了部曲,就便为他

所制了。”王夫人道:“这何难?我们问他讨了舟山屯扎,部下已自不离。

又要他开互市,将日本货物与南人交易,也可获利。况在海中,进退终自由

我。”明山道:“这等夫人便作一书答他。”翠翘便援笔写:

海以华人,乃为倭用。屡逆颜行,死罪死罪。倘恩台曲赐湔除 ,许以洗涤,假以空御,

屯牧舟山,便当率其部伍,藩辅东海,永为不侵不畔之臣,以伸衔环吐珠之报。

又细对华旗牌说了,叫他来回报,方才投降。

这边正如此往来,那厢陈东便也心疑,怕他与南人合图谋害,也着人来

请降,胡总制都应了。自轻骑到桐乡受降,约定了日期。只见陈东过营来见

徐明山计议道:“若进城投降,恐有不测。莫若在城下一见,且先期去出他

不意。”计议已定,王翠翘对徐明山道:“督府方以诚招来,断不杀害。况

闻他又着人招抚王五峰,若杀了降人,是阻绝五峰来路了。正当轻裘缓带,

以示不疑。”至日陈东来约,同到桐乡城,俱着介胄,明山也便依他。在于

城下,报至城中。胡总制便与阮副使并一班文武,坐在城楼上。徐海、陈东

都在城下叩头。胡总制道:“既归降,当贷汝死。还与汝一官,率部曲在海

上,为国家戮力,勿有二心。”两个又叩了头,带领部曲各归寨中。

胡总制与各官道:“看这二酋桀骜,部下尚多,若不提备他,他或有异

志,反为腹心之患。若提备他,不惟兵力不足,反又起他畔端。弃小信成大

① 机括——转机。

② 赍 (lài,音赖)——赐予,赠送。

① 湔 (jiān,音尖)除——荐任官职。

② 衔环吐珠——衔环,即黄雀衔环,传说汉杨宝年少时救一黄雀,乃西王母使者,衔白环四枚赠宝,许子

孙洁白、位登三公。吐珠:传说春秋时隋侯见大蛇伤断,施药救治,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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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势须剪除方可。”回至公署,定下一策,诈做陈东一封降书,说前日不

解甲、不入城、不从日期,都是徐海主意。如今他虽降,犹怀反侧。乞发兵

攻之,我为内应。叫华旗牌拿这封书与明山看,道督府不肯信他谗言,只是

各官动疑,可速辨明。且严为防御,恐他袭你。明山见了大骂道:“这事都

是你主张,缘何要卖我立功?”便要提兵与他厮杀。王翠翘道:“且莫轻举,

俗言先下手为强,如今可说胡爷有人在营,请他议事,因而拿下。不惟免祸,

还是大功。”明山听了,便着人去请陈东,预先埋伏人等他。果是陈东不知

就里,带了麻叶等一百多人来。进得营,明山一个暗号,尽皆拿下,解入城

中。陈东部下比及得知来救,已不及了。从此日来报仇厮杀,互有胜负。王

翠翘道:“君屠毒中国,罪恶极多,但今日归降,又为国擒了陈东,功罪可

以相准。不若再恳督府,离此去数十里有沈家庄,四围俱是水港,可以自守,

乞移兵此处。仍再与督府合兵,尽杀陈东余党。如此则功愈高,尽可自赎。

然后并散部曲,与你为临淄一布衣,何苦拥兵日受惊恐?”去求督府,慨然

应允。移往沈家庄,又约日共击陈东余党,也杀个几尽。

只是督府恐明山不死,祸终不息,先差人赍酒米犒赏他部下,内中暗置

慢药。又赏他许多布帛饮食,道陈东余党尚有,叫他用心防守。这边暗传令

箭,乘他疏虞,竟差兵船放火攻杀。这夜明山正在熟寝,听得四下炮响,火

光烛天。只说陈东余党,便披了衣,携了翠翘,欲走南营,无奈四围兵已杀

至,左膊中了一枪。明山情急,便向河中一跳。翠翘见了,也待同溺。只听

得道:“不许杀害王夫人。”又道:“收得王夫人有重赏。”早为兵士扶住,

不得投水。次日进见督府,叩头请死。督府笑道:“亡吴伯越,皆卿之功。

方将与卿为五湖之游,以偿子,幸勿怖也。”因索其衣装还之,令华旗牌驿

送武林 。王翠翘尝怏怏,以不得同明山死为恨。华旗牌请见,曰:“予向日

蒙君惠,业有以报。今督府行且赏君功,亦惟妾故。”拒不纳。因常自曰:

“予尝劝明山降,且劝之执陈东,谓可免东南之兵祸。予与明山亦可借手保

全首领,悠游太平。今至此,督府负予,予负明山哉!”尽弃弦管,不复为

艳妆。

不半月,胡总制到杭,大宴将士,差人召翠翘。翠翘辞病。再召才到,

憔悴之容可掬。这时三司官外,文人有徐文长、沈嘉则,武人彭宣慰九霄。

总制看各官,对翠翘道:“此则种蠡卿、真西施也!”坐毕,大张鼓乐。翠

翘悒郁不解。半酣,总制叫翠翘到面前道:“满堂宴笑,卿何向隅?全两浙

生灵,卿功大矣!”因命文士作诗称其功。徐文长即席赋诗曰:

仗钺为孙武 ,安怀役女戎。

管弦消介胄,杯酒殪袅雄。

歌奏平夷凯,钗悬却敌弓。

当今青史上,勇不数当熊。

沈嘉则诗:

灰飞烟灭冷荒湾,伯越平湖一笑间。

为问和戎汉公主,阿谁生入玉门关。胡梅林令翠翘诵之,曰:“卿素以文名,

何不和之?”翠翘亦援笔曰:

① 武林——杭州别称。

② 蠡卿——一即范蠡。

③ 孙武——战国吴兵家,著《孙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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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载飘摇瀚海萍,不堪回盼泪痕零。

舞沉玉鉴腰无力,笑倚银灯酒半醒。

凯奏已看欢士庶,故巢何处问郊坰?

无心为觅平吴赏,愿洗尘情理贝经 。

督府酣甚,因数令行酒,曰:“卿才如此,故宜明山醉心。然失一明山矣,

老奴不堪赎乎?”因遽拥之坐,逼之歌三诗。三司起避,席上哄乱。彭宣慰

亦少年豪隽,属目翠翘,魂不自禁,亦起进诗曰:

转战城阴灭獍枭,解鞍孤馆气犹骄。

功成何必铭钟鼎,愿向元戎借翠翘。

督府已酩酊,翠翘与诸官亦相继谢出。

次早督府酒醒,殊悔昨之轻率。因阅彭宣慰诗,曰:“奴亦热中乎?吾

何惜一姬,不收其死力?”因九霄入谢酒,且辞归,令取之。翠翘闻之不悦,

九霄则舣舟钱塘江岸,以舆来迎。翠翘曰:“姑少待。”因市酒肴,召徐文

长、沈嘉则诸君,曰:“翠翘幸脱鲸鲵巨波,将作蛮夷之鬼,故与诸君子诀。”

因相与轰饮,席半自起行酒,曰:“此会不可复得矣!妾当歌以为诸君侑觞。”

自弄琵琶,抗声歌曰:

妾本临淄良家子,娇痴少长深闺里。

红颜直将芙蕖欺,的的星眸傲秋水。

十三短咏弄柔翰,珠玑落纸何珊珊。

洞箫夜响纤月冷,朱弦晓奏秋风寒。

② ③

自矜应贮黄金屋,不羡石家珠十斛。

命轻逐父宦江南,一身飘泊如转轴。

倚门惭负妖冶姿,泪落青衫声摗摗。

雕笼幸得逃鹦鹉,轻轲远指青齐土。

干戈一夕满江关,执缚竟自羁囚伍。

龙潭倏成鸳鸯巢,海滨寄迹同浮泡。

从胡蔡琰 岂所乐,靡风且作孤生茅。

生灵涂炭良可测,殁弓拟使烽烟熄。

封侯不比金日磾 ,诛降竟折双飞翼。

北望乡关那得归,征帆又向越江飞。

瘴雨蛮烟香骨碎,不堪愁绝减腰围。

依依旧恨萦难扫,五湖羞逐鸱夷老 。

他时相忆不相亲,今日相逢且倾倒。

夜阑星影落清波,游魂应绕蓬莱岛。

歌竟欷歔,众皆不怿。罢酒,翠翘起更丽服,登舆,呼一樽自随,抵舟漏已

下。彭宣慰见其朱裳翠袖,珠络金缨,修眉淡拂,江上远山,凤眼斜流,波

① 贝经——即佛经。

② 黄金屋——此指书籍,取“书中自有黄金屋”之意。

③ 石家——指晋石崇,富甲天下。

① 蔡琰——东汉蔡邕之女,字文姬,有才名。嫁南匈奴左贤王,居胡地十二年。作《悲愤诗》与《胡笳十

八拍》等。

② 金日磾——日磾,读做睐 (mī)梯(t ī),汉时匈奴休屠王太子,武帝时归汉,赐姓金,后封秺侯。

③ 鸱夷老——范蠡号鸱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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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澄碧,玉颜与皎月相映,真天上人。神狂欲死,遽起迎之,欲进合卺之觞。

翠翘曰:“待我奠明山,次与君饮。”因取所随酒洒于江,悲歌曰:

星陨前营折羽旄,歌些江山一投醪。

英魂岂逐狂澜逝,应作长风万里涛。

又:

红树苍山江上秋,孤篷片月不胜愁。

铩翎未许同遐举,且向长江此目游。

歌竟大呼曰:“明山!明山!我负尔!我负尔!失尔得此,何以生为!”因

奋身投于江。

红颜冉冉信波流,义气蓬然薄斗牛。

清夜寒江湛明月,冰心一片恰相俦。

彭宣慰急呼捞救,人已不知流在何处,大为惊悼,呈文督府,解维而去。

正是:

孤篷只有鸳鸯梦,短渚谁寻鸾凤群?

督府阅申文,不觉泪下,道:“吾杀之!吾杀之!”命中军沿江打捞其尸。

尸随潮而上,得于曹娥渡,面色如生。申报督府,曰:“娥死孝,翘死义,

气固相应也。”命葬于曹娥祠右,为文以祭之,曰:

嗟乎翠翘,尔固天壤一奇女子也。冰玉为姿,则奇于色;云霞为藻,则奇于文;而调弦弄

管,则奇于技。虽然,犹未奇也。奇莫奇于柔豺虎于衽席,苏东南半壁之生灵,竖九重安攘之

大烈,息郡国之转输,免羽檄之征扰。奇功未酬,竟逐逝波不反耶!以寸舌屈敌,不必如夷光②

之蛊惑;以一死殉恩,不必如夷光之再逐鸱夷尔!更奇于忠、奇于义!尔之声誉,即决海不能

写其芳也。顾予之功,维尔之功。尔之死,实予之死。予能无怃然欤!聊荐尔觞,以将予忱,

尔其享之。

时徐文长有诗吊之曰:

弹铗江皋一放歌,哭君清泪惹衣罗。

功成走狗自宜死,谊重攀髯定不磨。

香韵远留江渚芷,冰心时映晚来波。

西风落日曹娥渡,应听珊珊动玉珂 。

沈嘉则有诗曰:

羞把明珰汉渚邀,却随片月落寒潮。

波沉红袖翻桃浪,魂返蓬山泣柳腰。

马鬣常新青草色,凤台难觅旧丰标。

④ ⑤

穹碑未许曹瞒识,聊把新词续《大招》。

又过月余,华旗牌以功升把总,渡曹娥江。梦中恍有召,疑为督府。及

至,璚楼玉宇,瑶阶金殿,环以甲士。至门,二黄衣立于外,更二女官导之,

金钿翠裳,容色绝世。引之登阶,见一殿入云,玳瑁作梁,珊瑚为栋,八窗

玲珑,嵌以异宝。一帘半垂,缀以明珠,外列女官,皆介胄,执戈戟。殿内

列女史,皆袍带抱文牍。卷帘,中坐一人,如妃主,侧绕以霓裳羽衣女流数

① 曹娥——东汉孝女,其父溺于江,娥沿江哭号十四日,投江而死。

② 夷光——西施别称。

③ 玉珂——以贝壳装饰的马勒,摆动有声。

④ 曹瞒——三国曹操小字阿瞒,故称曹瞒。

⑤ 《大招》——楚辞篇名,相传为屈原作,为招魂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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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或捧剑印,或执如意,或秉拂麈,皆艳绝,真牡丹傲然,名花四环,

俱可倾国。俄殿上传旨曰:“旗牌识予耶?予以不负明山,自湛罗刹巨涛。

上帝悯予烈,且嘉予有生全两渐功德,特授予忠烈仙媛,佐天妃主东海诸洋。

胡公诛降,复致予死,上帝已夺其禄,命毙于狱。尔其识之!”语讫,命送

回。梦觉,身在篷窗,寒江正潮,纤月方坠。正夜漏五鼓,因忆所梦,盖王

翠翘。仅以上帝封翠翘事泄于人,后胡卒以糜费军资被劾下狱死,言卒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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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矢智终成智 盟忠自得忠

风雨绵山陌上田,凄凄犹带旧时烟。

羞将辛苦邀君宠,甘丧遗骸野水边。

这首诗单道战国时一个贤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晋献公朝中做下大夫

之职,他见献公宠了个妃子,叫做骊姬,却把几个儿子一个叫做申生,一个

叫做重耳,一个叫做夷吾,都打发在外边镇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后来骊姬

用下计策,差人对申生说梦见他母亲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极孝,果然

依他,备了祭祀祭献母亲,就来献胙 。骊姬暗将毒药放在里边,献公打帐要

吃,骊姬道:“食自外边来,还该他人尝之。”献公便将来与个小臣吃,不

料吃下便死。献公见了大惊大恼。骊姬即便谮说:“这是申生要毒死父亲,

希图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毕竟同谋。”献公其时就差军马捉

拿三人。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竟不辨明,自缢在新城。重耳、

夷吾各自逃往外国。当日介子推弃了官,随着重耳奔窜,周流日久,缺了盘

费,到在五鹿山中,粮食俱绝。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惯膏粱,怎禁得这苦楚?

便也饿倒。同行的人都面面相看,没有计策,独有子推在背地将自己股肉割

来,烹与重耳吃,稍得存济。落后经历十八年,重耳亏秦国相助,得了晋国,

做了诸侯,重赏那从行的人,倒忘了子推。子推也不言语,只是同事的却不

安道:“当先在五鹿时,主上绝食,亏得子推舍着性命,割股供他。这是首

功,如今怎不赏他?”要与他理论。只见子推想道:“我当日割股,也只要

救全主上,全我为臣的事,并没个希望封赏意思。若依着他们,毕竟要报我,

恰是放债要还模样,岂是个君臣道理?”便逃入绵山去了。这边晋文公忽然

想起,要召他来与他官爵,却寻不见。四面差人体访,道在绵山去,找寻时

又没踪影。这些愚夫跑了几日,没做理会,里边有一个人道:“我想这山深

旷,甚是难寻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烧了山,他怕死必竟出来,却不省了一

番找探工夫。”众人道声:“有理。”便四下去寻了些枯枝折树、败叶干柴,

放起火来。烟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与藏的野兽,那一个不赶出来?子

推见了道:“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缘故了。我当日不走是贪利,今日出去是

贪生。世上安可着我这贪夫?不如死了罢。”便走入茅屋之中,任他烟焰逼

迫身死。只见这些人守了两日,并不见有个介子推出来,只得又寻。直到穷

谷又中,只见一个人一堆儿烧死在那壁,看来不是别人,正是介子推。这些

人见了,互相怨畅,互相叹息,只得报与晋公。晋公听了,也不胜悲伤,着

有司以礼殡葬,仍立庙在绵山。死时是三月三日,仍禁民间每年这三日不许

举火,叫做禁烟。这便是当先一个不避艰难,不贪利禄,一味为君的豪杰。

不料我朝靖难时,也有这样一个好男子。

说话此人姓程名济,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与儿子却躬

耕为业,不愿为官。生下此子,自小聪明,过目成诵。弱冠时,与一个朋友

姓高名翔字仲举,同在里中维摩寺读书。高翔为人慷慨髒髒,程济为人谦和

委婉,两人生性不同,却喜意气甚合。忽日有个西僧游方到这寺安下,那高

仲举道他是异端,略不礼貌。只有程君楫道他是远方僧家,却与他交接,与

他谈论。高仲举见了道:“程兄,这些游方和尚一些经典不识,有时住在寺

里刮佛面上的金子,盗常住的花息换酒换食;有时坐在人家门前,看他路径,

① 献胙 (zuò)——将祭祀用过的肉食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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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他妇女,非盗即奸。若只抄化 ,■人钱财的,也还是上品,兄理他做恁?”

程君楫笑道:“好歹自是不同。”

一日,两人正在房中闲论,只见那西僧人来,对着程君楫道:“贫僧在

此盘桓许久,明日欲往川中,来此话别。”高仲举便附程君楫耳道:“是要

化盘缠了。”程君楫便自起烹茶,留他清话。那西僧又对高仲举道:“檀越

亦是国器,但与此间程檀越,功名都显而不达。程檀越还可望令终。”仲举

笑道:“功名是我们分内事,也不愁不显达。若说令终,大丈夫生在世间,

③ ①

也须磊磊斝斝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便刎颈决脰 ,也得名标青史,何必

老死牖下。”此时程君楫正烹茶来,听了道:“高兄,我道士荣杀身,无济

于卫,到不如宁武子 ,忍死全君。”高仲举又待开言,西僧又道:“二位檀

越,一为忠臣,一为知士,不惟今日志向已定,后来所遇恰符。”茶罢,高

仲举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着,对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诬,后

当自验。”因在袖中摸出一卷书来,递与程君楫道:“熟此,不能匡扶时艰,

也可保全身命。”言罢起身,道:“三十年后,还与君相见。”两下作别。

程君忙启书来一看,却是观星望气、奇门遁甲之书,道:“如今天下太平,

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语奇怪,也时尝有意无意去看他。遇晓得些的人,

也虚心去问他。每日早晚暗暗去观星象,望气色,也都累累有验。只是时正

在洪武末年,海内宴安,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未几才娶得一个妻子,又值

了双亲交病,日间汤药不离,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书上?到殁时,把

一个新娶的媳妇衣装都变卖了,来备衣棺。一哭每至晕绝。庐墓三年,并不

与媳妇同房,也无心出仕了。

不期诏举明经,有司把他与高仲举都荐入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岳池县教

谕,高仲举授了试御史。仲举留京,程君楫自携了妻子到任。此时天下遭元

鞑子搔扰,也都染了夷人风习,又是兵争之后,都尚武不尚文。这些生员都

里递报充的,那个有意在文字上?他却不像如今的教官,只是收拜见、索节

钱,全不理论正事的,日逐拘这些生员在斋房里,与他讲解,似村学究训蒙

一般。有亲丧又与周给,加意作兴。还有一种奇处,他善能行遁法,每日在

岳池与诸生讲谈,却又有时在朝邑与旧相知亲友议论,每晚当月白风清时,

仍旧去观察天象。

③ ④

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戌十月间,忽见荧惑星 守在心度上,这荧惑星为

执法之星,出则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为血光不止,火来守

之,占为国无主。程君楫见了失惊道:“不好了,国家从此多事了。这不可

不对朝廷说知,令他预防。”只见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尽信?你又

不是司天监,说什么星象?”程教谕道:“这事众人不知,我独晓得,怎么

不说?若得听信,免起干戈,岂不是南北生灵大幸?”即便上本道:“荧惑

为蚩尤旗,所在兵兴。窃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边防,饬武备,杜不虞,

① 抄化——僧人零星募求财物。

② 檀越——施主的梵音,意如为施舍以越苦海。

③ 磊磊斝斝 (jiǎ,音假)——指胸次分明,举止合乎礼义。

① 决脰(dòu ,音豆)——砍头。脰,颈项。

② 宁武子——即介子推。

③ 荧惑星——古星名,今称火星。

④ 心度——天象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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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安新祚。”本上,只见这些当国的道:“有这样狂生,妄言祸福。”又有

几个心里皆在那厢要处置燕王的,疑心他来游说,即差官召他至京廷问。使

命到来,其妻的道:“教你莫做声,果然今日惹出事来。”程教谕道:“何

妨?我正要面阙一说。”其妻道:“你既去,我孤身也难回家,不若随你入

京,看个下落。”

两个一路到京,只见建文君责问他妄言惑众,要把他来处死。程教谕也

不慌忙,叩头道:“臣小臣,据所见直言,期圣上消弥,不意反见罪。今且

囚臣,若明年不验,杀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于刑部。可怜程教

谕:

直声拟作朝阳凤,囊首嗟同槛内猿。

入得刑部来,这狱卒诈钱,日间把来锁在东厮侧边,秽污触鼻,夜间把来上

了柙床,有几个捉猪儿、骂狗儿,摆布他要钱。有几个作好道:“程老爹也

是体面中人,不可冲撞他。管狱老爹要见面钱,提控要纸笔钱,我们有些常

例,料必晓得,料必拿来。难道肯爱几个钱,把身子吃苦?”又有几个来激

的道:“他这些酸子官,拿得甚钱出!不过把身子与面皮捱捱罢。”做好做

歹,甚是难听。及至程奶奶着人来望,送些饭来,这些狱卒见他不来使用,

故意着牢中死囚都抢去吃了。正在难过,喜得高御史知道程教谕被监,恐怕

狱中人难为他,便也着长班来分付狱官狱卒,叫不许啰唣,又不时差人送饮

食衣服来与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时送与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针指,足

以自给。

囚禁半年,不料永乐爷封为燕王,在北平。因朝中齐尚书、黄太常虑诸

王封国太大,兵权太重,要削他们封国,夺他们兵,废了周王、齐王,渐次

及燕。以致起兵靖难,取了蓟州,破了居庸,攻下怀来,天下震动。其时朝

廷差长兴侯耿炳文为将,督兵三十六万,前往征讨。高御史因上本道:“教

谕程济,明于占候,谙于兵机,乞放他从军自效。”建文君准奏,即便差官

召他入朝,升他为翰林院编修,充军师,护诸将北征。程编修谢了恩回家,

夫妻相见,犹如梦中,各诉苦楚,共说高御史好处。正欲去拜谢,只见高御

史已来拜望。程编修即忙出见,谢他周给。高御史道:“这是朋友当然,何

必称谢。但只是北方兵起,已如兄言,不知干戈几时可息?”程编修叹息道:

“仁兄,小弟时观星象,旺气在北,南方将星暗汶无色,胜负正未可知。”

高御史道:“以兄大才,借着帷幄,必能决胜,勿负国家。”程编修道:“知

而不言,罪在小弟。言如不用,弟亦无如之何。”两个别了。

这厢自听耿总兵择日出师,随军征讨,大兵直抵真定。程编修进见道:

“敌兵虽屡胜,然人心尚未归,况辽东杨总兵、大宁刘总兵,各拥重兵,伺

其肘腋,未敢轻动。公不若乘此兵威,直抵北平,三面受敌,可以必胜。”

不知这耿总兵长于守城,怯于迎战,且道自是宿将,耻听人调度,止将兵分

屯河间、郑州、雄县等处,不料靖难兵乘中秋我兵不备,袭破雄县,并取郑

州,直攻真定,杀得耿总兵大败入城。朝中闻知,召回耿总兵,另用曹国公

李景隆。不知这曹国公又是个膏粱子弟,不谙兵机,又且愎谏自用,忮刻忌

人。始初闻知耿总兵不听程编修,以致失律,便依他言语,乘靖难兵在大宁,

乘虚攻他北平。及至都督瞿能攻破张掖门,反又恐他成功,传令候大兵同进。

① 柙 (xiá,音匣)床——枷囚犯的木笼。

② 齐尚书、黄太常——齐泰、黄子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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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被燕兵把水淋了城上,冻得铁桶一般,如何攻打?军士们又日在

雪中,冻得手足都僵,如何会战?那些靖难兵马都是北人,受惯寒苦,全不

在心上。先是燕王提攻大宁兵来救,次后城中杀出,内外夹攻,景隆大败而

走。后复战于白沟河,先胜后败。随走济南,被围三月。程编修与铁参政、

盛统兵,出奇战却。内召还景隆,以盛庸为将,编修遂与景隆还京师。四年

正月,复与魏国公徐辉祖率师援山东。四月,在齐眉山下大破靖难兵,魏国

公与何总兵福、平总兵安,都议勒石纪功,建碑齐眉山下,以壮军威。碑上

尽载当日总兵与参赞力战官员姓名。竖碑的晚些,程编修独备牲醴,暗暗去

祭那石碑,众人都道他不知捣甚鬼。不料就是这年,朝中道京师无人,召魏

国公与程编修还朝,何总兵无援,不能守御。靖难兵长驱过此山。燕王爷见

这新碑,问:“是甚么碑?”左右答道:“是南兵纪功碑。”燕王爷听了大

怒,道:“这厮们妄自矜夸,推碎了!”只见帐前力士飞也似来,才椎得一

下,又一个内侍跑来道:“不要敲!爷叫抄碑上名字哩。”书写的来抄,碑

上早已敲去一片,没了一个名字,却正是程编修的。后边这些碑上有名的,

都不得其死,却不知有程编修。

六月,各处兵降的降,败的败。靖难兵直至龙潭,又至金川门。曹国公

谷王献了门,京师大乱。此时程编修在京,忙对夫人说:“我将顾君,势不

能顾卿矣!卿自为计。”夫人道:“妾计在一死,断不贻君之羞,烦君内顾。”

言罢掩泪进房,解下系腰丝绦,悬梁自缢身死。正是:

莫因妾故萦君念,孰识吾心似若坚。

一死敢随陵母后,好披忠赤亟回天。

这边程编修竟奔入宫,只见这些内侍,多已逃散,没人拦挡,直入大内。

恰是建文君斜倚宫中柱上,长吁浩叹道:“事由汝辈作,今日俱弃我去,叫

我如何?”望见程编修道:“程卿何以策我?”编修道:“燕兵已入金川门,

徐、常二国公虽率兵巷战,料也无济于事了。陛下宜自为计。”建文君道:

“有死而已。”只见里面马皇后出来,道:“京城虽破,人心未必附他。况

且各处都差有募兵官员,又有勤王将士,可走往就之,以图兴复。岂可束手

待毙?”建文君道:“朕孤身如何能去?”程编修道:“陛下如决计出逊,

臣当从行。”马后便叫宫人,里边取些金珠,以备盘费。建文君便将身上龙

衮脱去,早宫人已拿一匣来至,打开一看,却是扬应能度牒一张,剃刀一把。

② ③

建文君见了道:“这正是祖爷所传,诚意伯所留,道后人有大变开此,想

端为今日。朕当为僧了,急切得何人披剃?”程编修道:“臣去召来。”这

边马后另取金珠。那边程编修竟奔到兴隆寺,寻了主僧溥洽,叫他带了几件

僧行衣服,同入大内,与建文君落了发,更了衣。建文君对溥洽道:“卿慎

勿泄。”溥洽叩首道:“臣至死不言。”先出宫去了。建文君对马后垂泪道:

“朕不能顾卿了,但北兵入城,寻朕不得,必至研求。卿何以隐之?”马后

④ ⑤

道:“圣上只顾去,臣妾当作诳楚之韩成,断不作事文之怀嬴 。”两下痛

① 谷王——朱橞。

① 度牒——僧尼出家的凭证。

② 祖爷——明太祖朱元璋。

③ 诚意伯——刘基,字伯温,封诚意伯。

④ 韩成——明将军。从太祖征楚陈友谅,乔扮太祖,代太祖而死。

⑤ 怀嬴——秦穆公女,嫁晋质于秦的太子圉,后太子圉逃归,怀嬴不从,复嫁晋公子重耳,重耳归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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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分手。建文君为僧,程编修改妆作一道人,从宫中地道里出天坛去了。可

是:

天意潜移不可留,衮衣难驻旧神州。

飘零一似云无蒂,冉冉随风度岭头。

这厢马后送了建文君,便回入宫中,将当时在侧边见闻的宫人尽驱入宫,

闭了宫门,四下里放起火来。马皇后着了衮冕,端坐火中而死:

几年硕德正中宫,谁料今来国运终。

一死不辞殉国事,化烟飞上祝融 峰。

此时靖难兵已入城,见宫中火起,都道是建文君纵火自焚,大家都去拥

立新君,护从成祖,谒了陵,登极。当日群臣有不肯归附自尽的,有周是修

一起;不肯归附逃去的,有御史叶希贤一起;成祖所指名做奸党族灭的,方

文学 一起。还有高御史翔,他知北兵入城,着人去寻程编修,只见回复道:

“程编修不知去向,只有夫人自缢在房,尚未收敛。”高御史道:“程君果

以智自全了。”拿出几两银子,着人去殡敛程夫人,葬于燕子矶隙地,立石

纪名。闻道宫中火发,建文君自焚,就制了斩衰 ,入宫哭临。恰遇着成祖登

极之日,成祖见了大恼道:“你这干奸臣,作此举动,殊是可怪!”高御史

道:“先君初无失德,今日宾天,在殿下虽云叔侄,犹是君臣,当为举哀发

丧。自不行礼,反责行礼之臣?”成祖道:“他今日之死,俱是你们奸党陷

他,还来强词!”叫驱出斩首。高御史道:“我之此来,自分必死,但我死

正从先君于九泉。日后你死,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便放声大骂。成祖越恼,

传旨剐在都市,还又将他九族诛灭。可怜高御史:

酬君宁惜死,为国不知家。

义气凌云直,忠肝伴日斜。

不说高御史身死,话说建文君与程编修两个离了京城,还拜辞了皇陵,

好生凄惨。两个商议,建文君主意道:“齐、黄二人在外征兵,又苏州知府

姚善、宁波知府王琎、徽州知府陈彦回,俱各起兵,不若投他,以图恢复。”

程编修道:“北兵入京,圣上出逊,上下人心解体,小人贪功害正。臣还虑

此数人不免,如何能辅助圣上?不若且避向湖广不被兵之处,徐图机会。”

建文君道:“似此仅可苟免一身,何如一死为愈?”两个只得向湖广进发,

那建文君在路上呵:

水泻辞宫泪,山攒失国眉。

野花皆惹恨,芳草尽生悲。

只见建文君对程编修道:“如今我你在路,也须避些嫌疑,已后你只称我师

父,我只叫你做程道者,君臣二字再休题起了。”说罢泪如雨下。道者见了

说:“人都道出家离烦恼,师父这烦恼是离不得的。但似这等悲哀郁抑,也

是惹人疑处。师父还宜节哀。”建文道:“当日龙楼凤阁,今日水宿山栖;

当日弁冕衮衣,今日缁衣皂笠。忧愁之极,也不想珍羞百味、粉黛三千,但

晋文公。

⑥ 衮冕——帝后的礼服。

⑦ 祝融——传说中的火神。

① 方文学——方孝孺。燕王朱棣入京,命孝孺草即位诏,孝孺不从,遭灭族,连坐死者凡十族八百四十七

人。

② 斩衰——麻布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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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祖爷百战挣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淫暴虐,竟至一旦失了!云

水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两个反又悲伤了一番。于路一应肩挑

行李,借宿买饭,俱是程道者支撑。后边建文君知道马皇后死于火,程道者

访知他妻自缢、高御史不屈被刑,草草备了些祭礼,深夜在旷野之处祭奠了

一番。以后只遇春秋,高皇、太后、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麦饭山

蔬祭献。

行至黄州,建文君因为忧郁,感成一病。那程道者便借下个小庵歇宿,

赎药调理,无所不至。建文君终是皇帝生性,自在惯了,有些需索不得,不

免不快,形之词色。程道者略不在意,越加小心。忽一日对程道者道:“我

这沦落,于理应该。以你的才,若肯改节,怕不得官?就不然,回到家乡,

田园还在,也可得个快乐。不若你去罢!”道者道:“一自入宫,臣妻已是

自缢,绝无家累相牵。师父若无我,一步也如何去得?此后只愿恢复得成,

同归金阙。恢复不成,也同老草莽,再无退悔之心。”建文君道:“看此光

景,恢复难望了,只是累你受苦,于心不安。”道者道:“师父且将息身体,

莫把闲事在念。”一病数月,渐已痊安。道者见庵中人是有厌烦的意思了,

便扶持建文君离了小庵,把些银子谢了他,再往武昌进发。正是:

难同皎日中天丽,却作游云海角浮。

行至长沙,有干无藉的人倡为白莲教,拥一个妖僧为主。有一妖镜,妖

僧照时,就见他头带平天冠,身穿衮龙袍,其余或是朝衣朝冠,或是金盔金

甲,文武将吏。也有照出驴马畜生,都求妖僧忏悔,信从了他。那妖僧道:

“天数我当为中原天子,汝等是辅弼大臣,汝等当同心合意,共享富贵。”

当日山野愚民为他诳惑,施舍山积,聚作粮饷。结有党与数万,意将欲作乱。

建文君要往相从,道者道:“这干人断不能济事,况他已拥立妖僧作主,必

不为师父下。若去往从,徒取其辱。”建文君道:“与其泯泯死在道路,还

是猛烈做他一番。”道者说:“不若待他作红巾之类,先扰乱了天下,离乱

了人心,师父乘势而起。”建文君不听,到那地方,只见妖僧据一个大寺中。

先有一来礼拜女人,生的标致,曾在镜中照得他带着皇后冠服,便立做皇后。

还有好些妇女做了嫔妃。两个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只是叫人念佛布施。

两个村夫张铁、周逞做将军,也只取他身体瑰伟,形状凶猛。入伙的,先备

礼见了宰相,后见妖僧,要称臣舞蹈。程道者对建文君说:“师父你甘心么?”

两个就不入伙。不多几时,他兵不是训练的,又没个队伍,不上一月,已被

官兵剿除,还行州县捉拿余党。凡是游食僧道,多遭拘执。多亏得有了度牒,

又是程道者遇着盘诘,或是用钱,或是用术,脱身入川。

闻得重庆府大善庆里有一个僧人,极奇怪,好饮酒狂哭,不念经典,只

是读《易经·乾卦》、《离骚》,里人为他建有丛林,必竟是靖难遗臣,不

若投他,暂时息肩。不期到得白龙山,此僧又已圆寂。有几个和尚,恰似祖

传下的寺宇,那肯容留人?两人只得又离人,往来蜀中。一日,在成都市上

遇着一个箍桶的,一见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到在地,迎他回家,一市惊

怪。及到家,却是一斗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惊疑,势难驻足,只得又

往别县。在江油时借宿正觉禅寺,薄晚只见一个补锅的挑了个担儿走入来,

一见便掩了房门,倒地哭拜道:“臣于市中已见陛下,便欲相认,恐召人物

① 丛林——寺庙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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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故特晚间来见,愿随陛下云游。”建文君垂泪道:“此来足征卿忠荩,

但我二人衣食尝苦不给,尝累程道者餐粗忍冻,多卿又恐为累。且三人同行,

踪迹难隐,卿可在此,朕已铭卿之忠矣。”补锅匠再三要随行,建文君再三

谢却。补锅匠只得将身边所有工银,约五七钱,却有百十余块,递上道者说:

“权备中途一饭之费。”垂泪叩辞去迄。

此时微微听得朝廷差胡尚书访求张三丰 ,自湖广入川。程道者道:“此

行专为师父。”两人又舍了蜀中,往来云贵二省。十余年,或时寄居萧寺,

遭人厌薄;或时乞食村夫,遭他呵骂;或时阴风宿雨,备历颠危;或时受冻

忍饥,备尝凄楚。尝过金竺长官司,建文君作一诗题在石壁上道:

雨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犹望翠华临。

其二: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着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欠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乌早晚期。

程道者也作一诗相和道:

吴霜点点发毛侵,不改唯余匪石心。

作客岁华应自知,避人岩壑未曾深。

龙蛇远逐知心少,鱼雁依稀远信沉。

强欲解愁无可解,短筇高岫一登临。

其二:

灶冷残烟择石敲,奔驰无复旧丰标。

迢迢行脚随云远,炯炯丹心伴日遥。

倦倚山崖成石枕,闲寻木叶补寒袍。

金陵回首今何似,烟雨萧萧似六朝。

建文君忽对程道者说:“我年已老,恢复之事竟不必言。但身死他乡,

谁人知得?不若寻一机会回朝,归骨皇陵,免至泯没草野。”两个就也尝在

闹市往来,却无人识认。一朝在云南省城游行,见有头踏过来,两人便站在

侧边,偷眼一看,那轿上坐的却是旧臣严震直,奉使交趾过此。建文君即忙

突出道:“严卿何处我?”那时严尚书听见,愕然忙跳下轿道:“臣不知陛

下尚存,幸陛下自便,臣有以处。”等建文君去了,上轿回到驿中,暗想道:

“今日我遇了建文君,不礼请他回去,朝廷必竟嗔我。倘同他回去,朝廷或

行害了,恰是我杀害他了,如何是好?”又叹息道:“金川失守,我当为他

死节,就如今为他死,已多活几十年了。”便于半夜自缢身死。次早这边建

文君又往见他,要他带回京,只见驿前人沸沸腾腾,道:“不知甚原故,严

爷自尽身死了。”县官在驿里取材取布,忙做一团。建文君听了,吃了一惊

道:“我要去不得去,又害了他一条命。”只得与程道者隐入深山。

又是年余,是正统庚申,决计要回。走至云南省城大灵禅寺中,对住持

② 荩 (j ìn,音进)——忠爱。

③ 张三丰——元末修道之士。名全,一名君宝,又号张邋遏。云游四方,有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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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是建文皇帝。”这些和尚尽皆惊怪,报与抚按三司,迎接到布政司

堂上坐定,程道者相随,对各官道:“我朱允炆,前胡给事名访张儠傝,实

是为我。今我年老,欲归京师,你们可送我至京。”三司只得将他供给在寺

中,写本奏上,着驰驲进京。在路作诗曰:

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下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泣未休。

迤而来,数月抵京,奉旨暂住大兴隆寺。朝廷未辨真伪,差一个曾经伏事

的太监吴亮来识认。只见建文君一见便道:“吴亮,你来了么?”那吴太监

假辨道:“谁是吴亮?我是太监张真。”建文君道:“你哄谁来?当日我在

便殿,正吃子鹅,撇一片在地上赐汝,那时你两手都拿着物件,伏在地下把

舌餂来吃了,你记得么?”吴亮听得,便拜在地下嚎啕大哭,不能仰视,自

行覆命去了。

十年辞凤辇,今日拜龙颜。

只见当晚程道者走到禅堂,忽见一个胡僧,眉发如雪,有些面善,仔细

去看他,只见那胡僧道:“程先生,你大事了毕,老僧待你也久了。”程道

者便也醒悟,是维摩寺向遇胡僧,就向前拜见了,道:“劳师少待,我当随

行。”时已初更,程道者来对着建文君道:“吴亮此去,必来迎圣上了。臣

相从四十年,不忍分手,但圣上若往禁中,必不能从,故此先来告辞。”建

文君道:“我这得归骨京师,都是你的功。我正要对官里道你忠勤,与你还

乡,或与你一大寺住持,怎就飘然而去?”程道者道:“臣已出家,名利之

心俱断,还图甚还乡、住持?只数十年相随,今日一旦拜别,不觉怅然。”

两个执手痛哭,道者拜了几拜相辞。

这边建文君入宫,那边程道者已同胡僧去了。其时朝中已念他忠,来召

他;各官也慕他忠,来拜。也不知他已与胡僧两个飘然长往,竟不知所终。

这便是我朝一个不以兴废动心,委曲全君,艰难不避的知士么!这人真可与

介子推并传不朽!

① 驲(rì,音日)——古代驿站用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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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

残日照山坞,长松覆如宇。

啾啾宿鸟喧,欣然得所主。

嗟我独非人,入室痛无父。

跋踄宁辞远,栉沐甘劳苦。

朝寻鲁国山,暮宿齐郊雨。

肯令白发亲,飘泊远乡土。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之恩,昊天罔极 。若使父母飘泊他乡,我却

安佚故土,心上安否?故此宋时有个朱寿昌,弃官寻亲。我朝金华王待制祎,

出使云南,被元镇守梁王杀害,其子间关万里,觅骸骨而还。又还有个安吉

严孝子,其父问军辽阳,他是父去后生的。到十六岁,孤身往辽阳寻问。但

他父子从不曾见面,如何寻得?适有一个乞丐问他求乞,衣衫都无,把席遮

体。有那轻簿的道:“这莫不是你父亲?”孝子一看,形容与他有些相似,

问他籍贯姓名,正是他父亲。他便跪拜号哭,为他沐浴更衣,替父充役。把

身畔银子故意将来借与同伴,像个不思量回乡意思,使人不疑。忽然他驼了

爷回家,夫妇、子母重聚。这虽不认得父亲,还也晓得父亲在何处,如今说

一个更奇特的,从不曾认得父亲面庞,又不知他在何处,坚心寻访,终久感

格神明,父子团圆的。

这事出在山东青州府,本府有个安丘县,县里有个弃金坡,乃汉末名士

管宁与华歆在此锄地得金,华歆将来掷去,故此得名。坡下有个住民,姓王

名喜,是个村农,做人极守本分。有荒地十余亩,破屋两三椽,恰是:

几行梨枣独成村,禾黍阴阴绿映门。

墙垒黄沙随雨落,椽疏白荻逐风翻。

歌余荷耒时将晚,声断停梭日已昏。

征缮不烦人不扰,瓦盆沽酒乐儿孙。

他有一妻霍氏,有一个儿子叫做王原,夫耕妇饁 ,尽可安居乐业。但百姓有

田可耕,有屋可住,胡乱过得日子,为何又有逃亡流徙的?却不知有几件弊

病:第一是遇不好时年,该雨不雨,该晴不晴;或者风雹又坏了禾稼,蝗虫

吃了苗麦。今年田地不好,明年又没收成,百姓不得不避荒就熟。第二是遇

不好的官府,坐在堂上,只晓得罚谷罚纸,火耗兑头,县中水旱也不晓得踏

勘申报。就勘报时,也只凭书吏胡乱应个故事。到上司议赈济,也只当赈济

官吏,何曾得到平人?百姓不得不避贪就廉。第三是不好的里递,当十年造

册时,花分诡寄,本是富户,怕产多役重,一户分作两三户,把产业派向乡

官举监名下。那小户反没处那移,他的徭役反重。小民怕见官府,毕竟要托

他完纳,银加三、米加四,还要津贴使费,官迟他不迟,官饶他不饶。似此

咀啮小民,百姓也不能存立。

这王喜却遇着一个里蠹,姓崔名科,他是个破落户,做了个里胥,他把

一家子都要靠着众人养活。王喜此时是个甲首 ,该有丁银;有田亩,该有税

粮。他却官府不曾征比,便去催他完纳。就纳完了,他又说今年加派河工钱

① 昊天罔极——像苍天一样深广无极。

② 饁(yè,音业)——往田野送饭。

① 甲首——轮值的差役。明制百户设一里长、十甲首,轮年应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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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哩,上司加派兵饷哩,还要添多少。穷民无钱在家,不免延捱他两个日子,

一发好不时时去骚扰。一到,要他酒饭吃,肉也得买一斤,烧刀子也要打两

瓶请他;若在别家吃了来时,鸡也拿他只去准折,略一违拗,便频差拨将来。

其时正是国初典作之时,筑城凿池,累累兴师北伐,开河运米,正是差役极

多、极难时节。王喜只因少留了他一遭酒,被他拨得一个不停脚。并不曾有

工夫轮到耕种上,麦子竟不曾收得,到夏恰值洪武十八年,是亢旱时节,连

茹茹都焦枯了,不结得米。便有几株梨枣,也生得极少。家中甚难过活。

村中有一个张老三,对王喜道:“王老大,如今官府差官赈济,少也好

骗他三五钱银子,你可请一请崔科,叫他开去。”王喜为差拨上,心上原也

不曾喜欢他,只是思量要得赈济,没奈何去伺候他。他道:“今日某人请我

吃饭,某人请我吃酒,明日也是有人下定的,没工夫。”王喜回来对妻子道:

“请他他又道没工夫,怎处?”霍氏道:“这明白是要你拿钱去。”王喜道:

“要酒吃还好去赊两壶,家里宰只鸡,弄块豆腐,要钱那里去讨?”霍氏道:

“咱身上还有件青绵布衫,胡乱拿去当百来文钱与他罢。”王喜拿了去半日,

荒时荒年,自不典罢了,还有钱当人家的?走了几处,当得五十钱。那王原

只得两岁儿,看了又哭,要买馍馍吃。王喜也顾他不得,连忙拿了去见崔科。

他家里道:“南村抄排门册去了。”到晚又去,道:“五里铺赵家请去吃酒

去了。”一连走了七八个空。往回,才得见崔科,递出钱去,道:“要请你

老人家家去吃杯酒,你老人家没工夫。如今折五十个钱,你老人家买斤肉吃

罢。”那崔科笑了笑道:“王大,我若与你造入赈济册,就是次贫,也该领

三钱银子,加三也该九分。这几个钱,叫老子买了肉没酒,买了酒没肉,当

得甚来?好歹再拿五十钱来,我与你开做次贫罢。”王喜回去闷闷不快,霍

氏问时,他道:“攮刀的嫌少哩!道次贫的有三钱,加三算还要我五十文。”

霍氏道:“适才拿钱来,原儿要个买波波不与他,还嫌少?哥,罢!再拿我

这条裙去,押五十个与他,若得三钱银子,赎了当,也还有一二钱多,也有

几日过。”王喜只得又去典钱,典了送崔科,却好崔科不在。嫂子道:“他

在曹大户家造册,你有甚话,回时我替你讲。”王喜便拿出五十个钱道:“要

他开次贫。”嫂子道:“知道了,我教他开。”王喜道:“奶奶不要忘了。”

他嫂子道:“我不忘记,分付他料不敢不开。”王喜欢天喜地自回。那嫂子

果然钱虽不曾与崔科,这话是对他话的,曾奈崔科噇了一包子酒,应了却不

曾记得。

到赈济时,一个典史抬到乡间,出了个晓谕,道:“极贫银五钱、谷一

石;次贫银二钱、谷五斗。照册序次给散。”只见乡村中扶老携幼,也有驼

条布袋的,也有拿着栲栳的,王喜也把腰苎裙联做丫口赶来,等了半日,典

史坐在一个古庙里唱名给散,银子每钱可有九分书帕 ,谷一斗也有一升凹

谷、一升沙泥,先给极贫。王喜道:“这咱不在里边的。”后边点到次贫,

便探头伸脑去伺候,那里叫着?看看点完,王喜还道:“钱送得迟,想填在

后边。”不知究竟没有,王喜急了,便跪过去。崔科怕他讲甚么,道:“你

有田有地的,也来告贫?”那典史便叫赶出去。王喜气得个不要,赶到崔科

家里。他家里倒堆有几石谷,都是鬼名领来的,还有人上谢他的。他见了不

② 茹茹——稻麦的嫩苗。

③ 波波——即饽饽。

① 书帕——旧时送礼具一书一帕,遂以书帕作礼物的代称。文中所云书帕是指官吏强为苛扣的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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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得不心头火发,道:“崔科,忘八羔子!怎诓了人钱财,不与人造册?”

崔科道:“咄!好大钱财哩!我学骗了你一个狗抓的来。”王喜道:“我有

田有地,不该告贫,你该诓这许多谷在家里么?我倒县里首你这狗攮的。”

崔科道:“你首!不首的是咱儿子。”便一掌打去。王喜气不过,便一头撞

过来,两个结扭做一处。只见众人都走过来,道王喜不是道:“他歹不中也

是一个里尊,你还要他遮盖,怎生撞他?”那崔科越跳得八丈高,道:“我

叫你不死在咱手里不是人,明日就把好差使奉承你。”那王喜是本分的人,

一时间尚气,便伤了崔科。一想想起后边事:“他若寻些疑难差使来害我,

怎么区处?”把一天愤气都冰冷了,便折身回家。

霍氏正领了王原立在门前,见王喜没有谷拿回,便道:“你关得多钱,

好买馍馍与儿子吃?”王喜道:“有甚钱!崔科囚攮的得了咱钱,又不己咱

造册。咱与他角了口,他要寻甚差使摆布咱哩!”霍氏道:“前日你不请得

他吃酒,被他差拨了半年,如今与他角了口,料也被他腾倒个小死哩!”两

个愁了一夜。清早起来,王喜道:“嫂子,如今时世不好,边上达子常来侵

犯,朝廷不时起兵征剿,就要山东各府运粮接济。常见大户人家点了这差使,

也要破家丧身的。如今恶了崔科,他若把这件报了我,性命就断送在他手里,

连你母子也还要受累。嫂子,咱想咱一时间触突了崔科,毕竟要淘他气 ,不

若咱暂往他乡逃避,过一二年回来,省得目前受害。”指着王原道:“只要

你好看这孩子。”霍氏道:“哥,你去了,叫咱娘儿两个靠着谁来?你还在

家再处。”王喜道:“不是这般说,我若被他算计了,你两个也靠我不得,

这才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且喜家徒四壁,没甚行囊,收拾得了,与妻

子大哭了一场,便出门去了。正是:

鳄吏威如虎,生民那得留?

独余清夜梦,长见故园秋。

王喜起了身,霍氏正抱着王原坐在家里愁闷。那张老三因为王喜冲突了

崔科,特来打合他去陪礼,走来道:“有人在么?”霍氏道:“是谁?”张

老三还道王喜在,故意逗他耍道:“县里差夫的。”那霍氏正没好气,听了

差夫,只道是崔科,忙把王原放下,赶出来一把扭住张老三道:“贼忘八!

你打死了咱人,还来寻甚么?”老三道:“嫂子,是咱哩!”霍氏看一看,

不是崔科,便放了。老三道:“哥在那厢?”霍氏道:“说与崔科相打,没

有回来。”老三道:“岂有此理!难道是真的?”霍氏道:“怎不真?点点

屋儿,藏在那里?不是打死,一定受气不过,投河了。”张老三道:“有这

等事?嫂子,你便拴了门,把哥儿寄邻舍家去,问崔科要尸首,少也诈他三

五担谷。”果然霍氏依了赶去,恰好路上撞着崔科,一把抓住道:“好杀人

贼哩!你■了咱丈夫钱,不与他请粮,又打死他!”当胸一把,连崔科的长

胡子也扭了。崔科动也动不得。那霍氏带哭带嚷,死也不放。张老三却洋洋

走来,大声道:“谁扭咱崔老爹?你吃了狮子心来哩!”霍氏道:“这贼忘

八打死咱丈夫,咱问他要尸首!”老三道:“你丈夫是谁?”霍氏道:“王

喜。”老三道:“是王喜?昨日冲撞咱崔老爹,我今日正要寻他陪礼。”霍

氏道:“这你也是一起的,你阎罗王家去寻王喜,咱只和你两个县里去。”

扯了便走。张老三道:“嫂子,他昨两个相打,须不干咱事。”霍氏道:“你

也须是证见。”霍氏把老三放了,死扭住崔科,大头撞去。老三假劝。

① 淘他气——惹发他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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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路,又撞出一个好揽事的少年、一个惯劈直的老者,便丛做一堆。

霍氏道:“他骗咱丈夫一百钱,不与丈夫请粮。”崔科道:“谁见来?”霍

氏便一掌打去,道:“贼忘八!先是咱一件衫,当了五十钱,你嫌少。咱又

脱了条裙,当五十钱,你瞎里不瞧见咱穿着单裤么?”这老者道:“崔大哥,

你得了他钱,也该与他开。”霍氏道:“是晚间咱丈夫气不愤的,去骂他。

他一家子拿去,一荡子打死,如今不知把尸首撩在那里。”指着老三道:“他

便是证见,咱和他县里去讲。”崔科道:“昨日是他撞咱一头,谁打他来?”

老者道:“这等打是实了。嫂子,我想你丈夫也未必被他打死,想是粮不请

得,又吃他打了两下,气不愤,或者寻个短见,或者走到那厢去了。如今依

咱处,他不该得你钱不与你粮,待他处几担谷与你罢。”少年连叫:“是!

是!”霍氏道:“你老人家不知道,他一向卖富差贫,如今上司散荒,他又

诈人酒食才方报册,没酒食的写他票子,领出对分,还又报些鬼名,冒领官

钱。咱定要官司结煞。”少年道:“这嫂子也了得哩!嫂子,官司不是好打

的,凭他老人家处罢。”那老者道:“你当了裙衫,也只为请粮;今日丈夫

不见,也只为请粮。我们公道处,少也说不出,好歹处五名极贫的粮与你,

只好二两五钱银子、五担谷罢。”霍氏道:“谁把丈夫性命换钱哩?”崔科

还在那里假强,张老三暗地对他道:“哥,人命还是假的,冒粮诈钱是真,

到官须不输他妇人?”崔科也便口软,处到五两银子、八担谷。霍氏道:“列

位老人家,我丈夫不知仔么,他日后把些差拨来,便这几两银子也不够使用。

咱只和他经官立案,后边还有成说。”张老三道:“你如今须是女户,谁差

得着?”霍氏还不肯倒牙,张老三道:“嫂子,这老人家处定了,崔老爹也

一厘加不得了,你怕他后边有事,再要他写个预收条粮票,作银子加你。”

众人团局,崔科也只得依处。霍氏也便假手脱散了伙,自与儿子过活。这边

崔科劳了众人处分,少不得置酒相谢,又没了几两银子,不题。

却说王喜也是一味头生性,只算着后边崔科害他,走了出去,不曾想着

如何过活,随身止带一个指头的刷牙、两个指头的筯儿、三个指头的抿子、

四个指头的木梳,却不肯做五个指头伸手的事。苦是不带半厘本钱,又做不

得甚生理,就是闯州县,走街坊,无非星相风水课卜,若说算命,他晓得甚

么是四柱?甚么是大限、小限、官印、刃杀?要去相面,也不知谁是天庭?

谁是地角?何处管何限?风水又不晓得甚来龙过脉、沙水龙虎?就起课也不

曾念得个六十四卦熟,怎生骗得动人?前思后想,想起一个表兄,是个吏员,

姓庄名江,现做定辽卫经历,不若且去投他。只是没盘缠,如何去得?不如

挨到临清,扯粮舡纤进京再处。果然走到临清,顶了一个江西粮舡的外水缺,

一路扯纤到通湾。吃了他饭,又得几钱工银,作了路费,过了京师,也无心

观看。趱过了蓟州昌平,出了山海关,说不尽千辛万苦,才到得定辽卫。

走到那边,衙门人道:“目下朝廷差宋国公征纳哈出,差去催趱军粮不

在。”等了两日,等得回来,去要见,门上道:“你若是告状的,除了帽、

拴了裙进去;若是来拜,须着了公服,待我替你投帖,若肯见请见。”王喜

道:“我只有身上这件衣服,你只替我说表弟王喜拜就是了。”门上道:“这

里不准口诉,口里拜帖儿是行不通的。”王喜见他做腔,道:“不打紧,我

自会见。”自在那边伺候,恰值他出来,便向前一个喏,道:“表兄,小弟

王喜在这里。”那庄经历把头一别,打伞的便把伞一遮去了。王喜大没意思,

又等他回,便赶过去把轿杠攀住道:“表兄,怎做这副脸出来?”手下几掀

掀不开,庄经历只得叫请进私衙来。两个相见,做了许多腔,道:“下官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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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国恩,参军边卫,止吃得这厢一口水,喜得军民畏伏。”王喜备细告诉遭

崔科蔽抑。庄江道:“敝治幸得下官体察民隐,却无此辈。”留了一箸饭,

道:“请回寓,下官还有簿程。”走到下处,只见一个人忙忙的送一封书帕,

说老爷拜上,道老爷在此极其清苦,特分俸余相送,公事多,不得面别去了。

王喜上手便拆,称来先先二钱六分,作三钱。王喜呆了半日,再去求见。门

上不容他,又着人分付店主人,催起身。只得叹了几口气出门,思量无路可

投,只得望着来时这条路走。

行了两日,过了广宁,将到宁远地方,却见征尘大起,是宋国公兵来。

他站在大道之旁,看他一起起过去,只见中间一个管哨将官,有些面善。王

喜急促记不起,那人却叫人来请他去营中相见。见时,却是小时同窗读书的

朋友全忠,他是元时义兵统领,归降做了燕山指挥佥事,领兵跟临江侯做前

哨。一见便问他缘何衣衫蓝缕,在这异乡?他备细说出来的情由,并庄表兄

薄情。全忠道:“贤兄,如今都是这等薄情的,不必记他。但你目今没个安

身之所,我营中新死了一个督兵旗牌,不若你暂吃他的粮。若大军得胜,我

与你做些功,衣锦还乡罢。”王喜此时真是天落下来的富贵,如何不应允?

免不得换了一副缠粽大帽、红曳撒,捧了令旗、令牌,一同领兵先进。过了

三坌河,却好上司拨庄经历,解粮饷到前军来,见了王喜,吃一大惊,就来

相见,说他荣行,送了三两赆礼,求他方便,收了粮。王喜道宁可他薄情,

也便为他周旋,自随全先锋进兵。进兵时,可奈这些鸦雀日日在头上盘绕,

王喜也便心上不安。那主将临江侯陈镛,又是个膏粱子弟,不晓得兵事,只

顾上前,不料与大兵相失了,传令道:“且到金山屯兵,抓探大兵消息。”

离金山还有百余里,一派林木甚盛,忽听得林子里一声铜角,闪出五六百鞑

子来。临江侯倚部下有兵万余,叫奋勇杀上去。全指挥便挥刀砍杀,谁知这

是他出哨的兵,初时也胜他一阵,不料还有四五万大兵在后,追不过一二里,

他大兵已到。跑得个灰尘四起,天地都黑,两边乱砍。全指挥马已中箭跌倒

了,王喜便把自己的马与他骑。争奈寡不胜众,南兵越杀越少,鞑兵越杀越

多,全军皆死。

王喜因没了马,也走不远,与一起一二百人只逃到林子边,被追着砍杀。

王喜身中一枪,晕倒在地。两个时辰醒来,天色已晚,淡月微明。看一看地

下时,也有折手的、折脚的、断头的、马踹的,都是腥血满身。那死的便也

不动了,那未死的还在那里挣跳,好不惨伤。自己伤了枪,也不能走动,坐

在林子里,只见远远有人来,王喜道:“可可还剩得一个人,好歹与他走道

儿罢。”到面前时,却是个妇人,穿着白,道:“王喜,你大难过了,还有

大惊,我来救你。”便拾一枝树枝,在地下画一个丈来宽大圈子,道:“你

今夜只在此圈里坐,随甚人鬼不能害你,异日还在文登与你相会。”说罢这

妇人去了。王喜道:“这所在有这妇人?非仙即佛。又道文登相会,这话也

不解。但坐在这圈中,若有鞑子来,岂不被他拿去?且坐了试一试看。”坐

到初更,只听得林子背后。■■风起,跳出一个夜叉来,但见:

两角孤峰独耸,双睛明镜高悬。朱砂鬓发火光般。四体犹如蓝靛。

臂比刚钩更利,牙如快刃犹铦。吼声雷动小春天。行动一如飞电。

竟望着王喜扑来。王喜不是不要走,却已惊得木呆,又兼带伤,跑不动了。

只见那夜叉连扑几扑,到圈子边就是城墙一般,只得把王喜看上几眼,吼了

几声。回头见地上无数的死人,他便大踏步赶去,把头似吃西瓜般,呝搜呝

搜一连抓来,啃上几十个。手足似吃蕨般,啯■啯■,吃了几十条。那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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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魂都没了。那夜叉吃饱了,把胸前揉上两揉,放倒头睡了一觉,跳将

起来,双爪把死人胸膛挖开,把心肝又吃上几十副才去。渐渐天明,王喜道:

“若没这圈,咱一个也当不得点心哩!若得到家,咱也只拜佛看经,谢神圣

罢了。”又到战场上看时,看见个人,身边一个钞袋,似有物的。去捏一捏,

倒也有五七两兵粮,他就去各人身边都搜一搜,到搜得有七八十两。笑了笑

道:“惭愧,虽受了惊险,得这横财,尽好还乡度日了。”

一个人孤孤影影、耽饥受饿了几日,走到辽阳,恰好撞见庄经历,只道

他差回,忙请他到衙。问起却是军败回来,他就道:“足下如今临阵逃回,

是有罪的了。下官也不敢出首,也不好留足下。还须再逃到别处,若再迟延,

恐我衙门人知得不便。”王喜只得辞了,道他原是薄情的,只是我身边虽有

几两银子,回家去怕崔科来查我来历,我且到京师去做些生意,若好时,把

妻子移来便是。一路向着京师来,已不差得一日路,在路上叫驴,集儿上已

没了,只得走着。看见远远一个掌鞭的骑着驴来,他便叫了。不料上驴时掌

鞭的把他腰边一插,背后一搀,晓得他有物了,又欺他孤身客人,又不曾赶

着队,挨到无人处所,猛地把驴鞭上两鞭,那驴痛得紧,把后脚一掀,把个

王喜“扑”地一声,跌在道儿上。那掌鞭的将来按住,搜去暖肚内银两,跳

上驴去了。比及王喜爬得起来,只见身边银子已被拿去,两头没处寻人,依

然剩得一个空身。正是:

薄命邓通应饿死,空言巴蜀有铜山。

王喜站在道儿上,气了一回,想了一回,道:“枉了死里逃生,终弄得

一钱没有,有这等薄命!”走了半饷,见一个小火神庙,道:“罢,罢!这

便是我死的所在了,只是咱家妻子怎生得知?早知如此,便在家中,崔科也

未便奈何得我死。”坐在神前,呜咽哭了半日。正待自缢,只听得“呀”地

一声里边门响,道:“客官不可如此!人身难得。”却是五十来岁一个僧人。

王喜把从前事告诉这僧人,僧人劝慰了一番,道:“小僧大慈是文登县成山

慧日寺和尚,因访知识 回来,不期抱病在此两月,今幸稍痊,不若檀越与小

僧同行,到敝寺,小僧可以资助檀越还乡。”王喜道:“小可这性命都是师

父留的,情愿服事师父到宝刹。”过了两日,大慈别了管庙道人,与王喜一

路回寺,路上都是大慈盘缠。到得寺中,原来这大慈是本寺主僧,那一个不

来问候?大慈说起途中抱病,路上又亏这檀越扶持得回,就留王喜在寺中安

寓。一日大慈与王喜行到殿后白衣观音宝阁,王喜见了,便下老实叩上十来

个头,道:“佛爷爷,果然在这里相会。”大慈道:“檀越说救夜叉之患的,

便是此位菩萨么?敝寺原是文登县地界。”王喜因道:“前日原有愿侍奉菩

萨终身,如今依了菩萨言语,咱在此出了家罢。”大慈道:“檀越有妻有子,

也要深虑。”王喜道:“沙场上、火神庙时,妻子有甚干?弟子情愿出家。”

大慈道:“若果真心,便在此与老僧作个伴儿,也不必落发。前许资助盘费,

今你不回,老僧就与你办些道衣,打些斋,供佛斋僧罢。”随即择了个好日,

不两日点起些香烛,摆列些蔬果,念了些经文,与他起个法名叫做“大觉”,

合寺因叫他“大觉道者”。自此王喜日夕在大慈房中搬茶运水,大慈也与他

① 掌鞭的——指赶驴拉脚的庸夫。

② 邓通——汉人。尝有相士相通,言当贫饿死。汉文帝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由是邓氏钱荡天下。

景帝继位,尽没通财产,通寄人篱下,果贫饿而死。

③ 知识——佛教徒对朋友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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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些经典,竟不思家了。

家中霍氏虽知他是逃在外边,却不知是甚所在,要问个信,也没处问,

只是在家与儿子熬清受淡,过了日子。光阴迅速。王喜去时,王原才得两周

三岁,后边渐渐的梳了角儿读书,渐渐蓄了发。到十五六岁时,适值连年大

熟,家中到也好过了。常问起父亲,霍氏含着泪道:“出外未回。”到知人

事时,也便陪着母亲涕泣思想。只是日复一日,不见人来,又没有音信。他

问母亲道:“爷在外做甚?怎再不见他?”霍氏细把当日说起,王原道:“这

等爹又不是经商,他在外边仔么过?我怎安坐在家,不去抓寻?”便要起身。

霍氏道:“儿,爹娘一般的,你爹去了,你要去寻,同在一家的,反不伴我?

你若又去了,叫我看谁?”王原听了,果是有理,就不敢去,却日日不忘寻

爹的念头。到十八岁时,霍氏因他年纪已大,为他寻了个邻家姓曾的女儿做

媳妇。虽是小户人家,男家也免不得下些聘物,女家也免不得赔些妆奁,两

个做亲。才得一月,那王原看妻子却也本分孝顺,便向母亲道:“前日要去

寻爹,丢母亲独自在家里,果是不安。如今幸得有了媳妇,家中又可以过得,

孩儿明日便起身去寻父亲。”霍氏道:“你要去,我也难留你。只是没个定

向,叫你那厢去寻?寻得见寻不见,好歹回来,不要使我计念。”又拿一件

破道袍、一条裙道:“这布道袍因你爹去时是秋天,不曾拿得去,这裙是我

穿的,你父亲拿去当钱与崔科,这两件他可认得。你两边都不大认得,可把

这个做一执照。”姑媳两个与他打点了行李,曾氏又私与他些簪珥之类,道:

“你务必寻了回来,解婆婆愁烦。”王原便拜别起身,正是:

矢志寻乔木,含悲别老萱。

白云飞绕处,瞻望欲消魂。

想道他父亲身畔无钱,不能远去,故此先在本府益都、临淄、博兴、高

苑、乐安、寿光、昌乐、临朐、诸城、蒙阴、莒州、沂水、日照各县,先到

城市,后到乡村,人烟凑集的处在,无不寻到。又想道父亲若是有个机缘,

或富或贵,一定回来。如今久无音信,毕竟是沦落了,故此僧道、星卜,下

及佣工、乞丐里边,都去寻访。访了几月,不见踪迹,又向本省济南、兖州、

东昌、莱州各府找寻。也不知被人哄了几次,听他说来有些相似,及至千辛

万苦寻去,却又不是。他并没个怨悔的心,见这几府寻不见,便转到登州,

搭着海船行走。

只见这日忽然龙风大作,海浪滔天,曾有一首 〔黄莺儿〕咏他:

砂石走长空。响喧阗,战鼓轰。铜墙一片波涛涌,看摧樯落篷。

苦舟欹楫横。似落红一点随流送。叫天公,任教舴艋,顷刻饱鱼龙。

那船似蝴蝶般东飘西侧,可可里触了礁,把船撞得粉碎。王原止抱得一块板,

凭他■来■去。上边雨又倾盆似倒下来,那头发根里都是水,胸前都被板磨

破了,亏得一软浪,打到田横岛沙上阁住了。他便望岸不远,带水拖泥,爬

上岸来。只见磨破的胸前经了海里咸水,疼一个小死,只得强打精神走起,

随着路儿走去,见一个小小庙儿:

荒径蓬蒿满,颓门霹荔缠。

神堂唯有板,砌地半无砖。

鬼使趾欲断,判官身不全。

苔遮妃子脸,尘结大王髯。

几折余支石,炉空断篆烟。

想应空谷里,冷落不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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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只得走进里边暂息,向神前拜了两拜,道:“愿父子早得相逢。”水中

淹了半日一夜,人也困倦,便扯过拜板少睡,恍惚梦见门前红日衔山,止离

山一尺有余,自己似吃晚饭一般,拿着一碗莎米饭在那里吃,又拿一碗肉汁

去淘。醒来却是一梦,正是:

故乡何处暮云遮,漂泊如同逐水花。

一枕松风清客梦,门前红日又西斜。

正身子睡着想这梦,只听得祠门■■,似有人行走,定睛看处,走进一

个老者来,头带东坡巾,身穿褐色袍,足着云履,手携筇杖,背曲如弓,须

白如雪,一步步那来,向神前唱了一个喏。王原见了也走来作上一个揖,老

者问少年何来,王原把寻亲被溺之事说了,老者点头道:“孝子,孝子!”

王原又将适才做的梦请教,那老者一想道:“恭喜,相逢在目下了。莎米根

为附子 ,义取父子相见;淘以肉汁,骨肉相逢;日为君父之象,衔山必在近

山,离山尺余,我想一尺为十寸,尺余十一寸,是一 ‘寺’字,足下可即山

寺寻之。”王原谢了老者,又喜得身上衣衫已燥,行李虽无,腰边还有几两

盘缠,还可行走,便辞了老者,出了庙门,望大路前进。因店中不肯留没行

李的单身客人,只往祠庙中歇宿。一路问人,知是文登县界,他就在文登县

寻访。过了文登山、召石山、望海台、不夜城,转到成山。成山之下,临着

秦皇饮马池,却有一座古寺,便是王喜在此出家的慧日寺。王原寻到此处,

抬头一看,虽不见壮丽闳玮,却也清幽庄雅。争奈天色将晚,不敢惊动方丈,

就在山门内金刚脚下将欲安身。只见一个和尚搂着一个小沙弥,两个一路笑

嘻嘻走将出来,把小沙弥亲了一个嘴,小沙弥道:“且关了门着。”正去关

门,忽回头见一个人坐在金刚脚下,也吃了一惊。小沙弥道:“你甚么人?

可出去,等我们关门。”王原道:“我也是个安丘书生,因寻亲渡海,在海

中遭风失了行李,店中不容,暂借山门下安宿一宵,明日便行。”这两个怪

他阻了高兴,狠狠赶他。又得里面跑出一个小和尚来,道:“你两个来关门,

这多时,干得好事,我要捉个头儿!”看他两个正在金刚脚边催王原出门,

后来的,便把沙弥肩上搭一搭道:“你是极肯做方便的,便容他一宵,那里

不是积德处?”沙弥道:“这须要禀老师太得知。”沙弥向方丈里跑来,说:

“山门下有个人,年纪不上二十岁,说是寻亲的,路上失了水,没了行李,

要在山门借宿。催逼不去,特来禀知师太。”大慈道:“善哉!是个孝子了。

那里不是积善处?怕还不曾吃夜饭,叫知客留他茶寮待饭,与他在客房宿。”

只见知客陪吃了饭,见他年纪小,要留他在房中。那关门的和尚道:“是我

引来的,还是我陪。”王原道:“小生随处可宿,不敢劳陪。”独自进一客

房。这小和尚对着知客道:“羞!我领得来,你便来夺。”知客道:“你要

思量他,只怕他翻转来要做倒骑驴哩。”

次早王原梳洗了,也就在众僧前访问,众僧没有个晓得。将欲起身,来

方丈谒谢大慈,大慈看他举止温雅,道:“先生尊姓、贵处?”王原道:“弟

子姓王名原,青州府安丘县人,有父名为王喜,十五年前避难出外,今至未

回。弟子特出寻访。”大慈道:“先生可记得他面庞么?”王原道:“老父

离家时,弟子止得三岁,不能记忆。家母曾说是柑子脸,三绺须,面目老少

不同,与弟子有些相似。”大慈道:“既不相识,以何为证?”王原道:“有

老父平日所穿布袍与家母布裙为验。”大慈听了半饷,已知他是王喜儿子了,

① 附子——中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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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道:“先生且留在这边,与老僧一观。”正看时,外边走进一个老道人,

手里拿着些水,为大慈汲水养花供佛。大慈道:“大觉道者,适才有一个寻

亲的孝子,因路上缺欠盘缠,将两件衣来当,你可当了他的?”那道人看了

一看,不觉泪下。大慈道:“道者缘何泪下?”那道人道:“这道袍恰似贫

道家中穿的,这裙恰是山妻的,故此泪下。”大慈道:“你仔么这等认得定?”

那道者道:“记得在家时,这件道袍胸前破坏了,贫道去买尺青布来补,今

日胸前新旧宛然。又因没青线,把白线缝了,贫道觉得不好,上面把墨涂了,

如今黑白相间。又还有一二寸,老妻把来接了裙腰,现在裙上。不由人不睹

物凄然。”大慈道:“这少年可相认么?”道者说:“不曾认得。”大慈道:

“他安丘人,姓王名原。”因指那道者对王原道:“他安丘人,姓王名喜。”

王原听了道:“这是我父亲了。”便一把抱住,放声大哭,诉说家中已自好

过,母亲尚在,自己已娶妻,要他回去。

莫向天涯怨别离,人生谁道会难期?

落红无复归根想,萍散终须有聚时。

王道人起初悲惨,到此反板了脸道:“少年莫误认了人,我并没有这个儿子。”

王原道:“还是孩儿不误认,天下岂有姓名、家乡相对,事迹相同如此的?

一定要同孩儿回去。”王道人道:“我自离家一十五年,寄居僧寺,更有何

颜复见乡里?况你已成立,我心更安,正可修行,岂可又生俗念?”王原道:

“天下没有无父之人,若不回家,孩儿也断不回去。”又向大慈并各僧前拜

谢道:“老父多承列位师父看顾,还求劝谕,使我一家团圆,万代瞻仰。”

只见大慈道:“王道者,我想修行固应出家,也有个在家出家的。你若果有

心向善,何妨复返故土?如其执迷,使令嗣系念,每年奔走道途,枉费钱财,

于心何安?依我去的是。”众僧又苦苦相劝,王喜只得应允了。王原欢喜不

胜,就要即日起身。大慈作偈相送道:

草舍有净土,何须恋兰若?

但存作佛心,顿起西方钥。

又送王原道:

方寸有阿弥,尔惟忠与孝。

常能存此心,龙天自相保。

父子两个别了众僧,一路来到安丘,亲邻大半凋残,不大有认得的了。

到家夫妻相见,犹如梦里。媳妇拜见了公公,一家甚是欢喜。此时崔科已故,

别里递说他以三岁失父,面庞不识,竟能精忱感格,使父复回,是个孝子,

呈报县中。王原去辞,都道已开报上司了。其年正值永乐初年,诏求独行之

士,本省备开王原寻亲始末,将他起送至京。圣上嘉其孝行,擢拜河南彰德

府通判。王原谢恩出京,就迎了两老口赴任禄养。后因父母不伏水土,又告

养亲回籍。不料数年间,父母年纪高大,相继而殁,王原依礼殡葬,自不必

说。终日悲泣,几至丧生。服阅荐补常德通判,再转重庆同知,所至皆能爱

民报国。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有由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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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烈妇忍死殉夫 贤媪割爱成女

廉耻日颓丧,举世修妖淫。

朱粉以自好,靡丽竟相寻。

① ②

香分韩氏帏 ,情动相如琴 。

自非奇烈女,孰砺如石心。

蜉蝣视生死,所依在藁砧。

同衾固所乐,同穴亦足歆。

岂耽千古名,岂为一时箴。

一死行吾是,芳规良可钦。

妇人称贤哲的有数种,若在处变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节妇,或是夫亡

子幼,或是无子,或是家贫,他始终一心,历青年皓首不变,如金石之坚;

一种是烈妇,当夫之亡,便不欲独生,慷慨捐躯,不受遏抑,如火焰之烈。

如今人都道慷慨易,从容难,不知有节妇的肝肠,自做得烈妇的事业;有烈

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我太祖高皇帝,首重风教,故即位未几,

旌表辽东高希凤家为五节妇之门、裴铁家为贞节之门,总是要激砺人。但妇

人中有可守而不守的,上有公姑,下有儿女,家事又尽可过,这时代亡夫养

公姑、代亡夫教子嗣,岂不是好?他却生性好动不好静,饱暖了却思淫欲,

天长地久,枕冷衾寒,便也不顾儿女,出身嫁人。或是公姑伯叔、自己弟兄,

为体面强要留他,到后来毕竟私奔苟合,贻笑亲党。又有欲守而不能的,是

立心贞静,又夫妇过得甚恩爱,不忍忘他。但上边公姑年老,桑榆 景逼,妯

娌骄悍,鶺鴒无依,更家中无父兄,眼前没儿女,有一餐,没有一餐,置夏

衣,典卖冬衣,这等穷苦,如何过得日子?这便不得已,只得寻出身。但自

我想来,时穷见节,偏要在难守处见守,即筹算后日。

却有一个以烈成节的榜样,这便无如苏州昆山县归烈妇。烈妇姓陈,他

父亲叫作陈鼎彝,生有二女,他是第二。母亲周氏生他时,梦野雉飞入床帏,

因此叫他做雉儿。自小聪明,他父亲教他识些字,看些古今列女传,他也颇

甚领意。万历十八年,他已七岁。周氏忽然对陈鼎彝道:“我当日因怀雉儿

时,曾许下杭州上天竺香愿,经今七年,不是没工夫,便是没钱。今年私已

趱下得两匹布、五七百铜钱,不若去走一代,也完了心愿。”陈鼎彝道:“这

两个女儿怎么?”周氏道:“在家中没人照管,不若带了他去,也等他出一

出景。”夫妇计议已定,便预先约定一只香船,离了家中,望杭州进发。来

至平望,日已落山,大家香船都联做一帮歇了。船中内眷都捉队儿上岸,上

茅厮中方便。周氏与这两个女儿也上涯来,遇着一个白发老婆婆,却是有些

面善,细看,正是周氏房分姑娘。他嫁在太仓归家,十九岁丧了丈夫,他却

苦守,又能孝养公姑,至今已六十五岁,有司正在表扬题请,也与两个侄儿

媳妇来杭烧香。大家都相见了,周氏也叫这两个女儿厮叫。姑娘道:“好好

几年不见,生得这两个好女儿,都吃了茶未?”道:“大的已吃了,小的尚

① 香分句——用战国时韩凭故事,凭妻貌美,为宋康王所夺,且戍凭修筑长城。后夫妇双双自杀,其墓有

双木相交,鸳鸯栖于树上。

② 情动句——用汉司马相如弹琴以诱卓文君故事。

③ 桑榆——喻晚年,年已迟暮。

④ 鶺鴒——鸟名。喻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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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正说,只见归家船上跳起一个小哥儿来,穿着纱绿绵绸海青,瓜子

红袜子,毛青布鞋,且自眉目清秀。他姑娘见了道:“这是我侄孙儿,才上

学,叫做归善世。倒也肯读书,识得字,与你小女儿年纪相当。我作主,做

了亲上亲罢。”周氏道:“只怕仰攀不起。”那姑娘道:“莫说这话,都是

旧亲。”上了船,便把船镶做一块。归家便送些团子、果子过来,这边也送

些乌菱、塔饼过去,一路说说笑笑,打鼓筛锣,宣卷念佛,早已过了北新关,

直到松木场,寻一个香荡歇下。那姑娘又谈起亲事,周氏与陈鼎彝计议道:

“但凭神佛罢,明日上天竺祈签,若好便当得。”

次日就上了岸,洗了澡,买了些香烛纸马,寻了两乘兜轿,夫妻两个坐

了,把两个女儿背坐在轿后。先自昭庆过葛岭,到岳王坟,然后往玉泉、雷

院、灵隐、三竺,两岸这些开店妇人,都身上着得红红绿绿,脸上搽得黑黑

白白,头上插得花花朵朵,口里道:“客官请香烛去。”“里面洗澡去。”

“吃饭。”再不绝声,好不闹热。一到上天竺,下了轿,走进山门,转到佛

① ②

殿,那些和尚又在那边道:“详签这边来,写疏这边来。”陈鼎彝去点蜡

烛,正点第二枝,第一枝已被吹灭拔去了,只得随众,把些牙降香往诸天罗

汉身上一顿撒,四口儿就地上拜上几拜。陈鼎彝叫周氏看了两女儿,自去求

签问婚姻之事,摸了个钱去讨签票时,那里六七个和尚且是熟落,一头扯,

一头念道:

春日暖融融,鸳鸯落水中。

由他风浪起,生死自相同。

又道:“这是大吉签,求什么的?”鼎彝道:“是婚姻。”和尚道:“正是

婚姻签。有人破,不可听他。”又骗三五个详签的铜钱。鼎彝正拿着签票来

与周氏说时,只见几个和尚也有拿缘簿的,拿椽木的,拦这些妙年妇女道:

“亲娘舍舍。”内中有一个被他缠不过,舍了一根椽子。和尚就在椽木上写

道:“某县信女某氏,喜舍椽木一根,祈保早生贵子,吉祥如意。”写的和

尚又要了几个钱。又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还要众人舍。内中一个老

世事亲娘道:“舍到要舍,只是你们舍了,又要跑去哄人。”那和尚便道:

“个亲娘那话?抱了你几次?哄了你几次?”这妇人红了脸便走。一齐出了

寺门,到饭店吃了饭。苦是在寺里又被和尚缠,在阶上又被花子卧满阶,叫

的喊的,扯的拽的,轿夫便放箭,一溜风便往法相摸一摸长耳相真身,净寺

数一数罗汉,看一看大锅,也不曾看得甚景致。回到船时,轿钱酒钱也去了

一钱伍分一乘。抬的、走的,大约傍晚都到船中。那归老亲娘便问:“求得

签何如?”周氏便把签递去,老亲娘道:“大吉,是好签了。我这里也求得

一签上上。”签道:

柳色满河津,桃花映水滨。

天边好光景,行乐在三春。

归老亲娘道:“看起签来都是好,我们便结了亲罢。”一路船上都“亲家”

称呼。到家不多几时,归家行了些茶,两家定了这门亲。

不料不上一年,陈鼎彝染病身亡,丢他母子三人,剩得破屋一间、薄田

几亩。三人又做针指,凑来度日。后来长姊出嫁,止他母子二人。到万历三

十一年,归善世年十八,烈女已年十九了。善世父亲因善世生得瘦弱,又怕

① 详签——求签问吉凶祸福,得签需由和尚解说,谓详签。

② 写疏——写疏头,佛寺中拜懺时焚化的祝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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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分了读书心,还未肯做亲。倒是善世母道:“两边年纪已大,那边穷苦,

要早收拾他。”遂做了亲。烈妇自穷困来,极甘淡泊勤俭,事公姑极是孝顺,

夫婿极是和睦。常对善世道:“公姑老了,你须勉力功名,以报二亲。”每

篝灯相向,一个读书,一个做针指。

一日将次初更,善世正读书,忽然听听呜呜的哭声,甚是凄惨,道:“是

何处?这哭声可怜。”烈妇道:“不读书,又闲听!是左邻顾家娘子丧了丈

夫,想这等哭。”细细听去,又听得数说道:“我的人,叫我无儿无女看那

个?”又道:“叫我少长没短怎生过?”善世听了,不觉叹息道:“这娘子

丈夫叫顾諟,是我小时同窗,大我两岁,做得三年夫妻,生有一女,又因痘

子没了。他在日,处一个乡馆,一年五七两银子尚支不来,如今女人真是教

他难过,倒不如一死完名全节。”又叹息道:“死也是难,说得行不得。”

烈妇道:“只是不决烈,不肯死,有甚难处!”似此年余,适值学院按临,

善世便愈加攻苦,府县也得高取,学院也考了,只是劳心过甚,竟成弱症。

始初还是夜间热,发些盗汗,渐渐到日间也热,加之咳嗽。爹娘慌张请医调

治。这疾原三好两怯的,见他好些,医生便道:“我甚么药去捉着了。”不

数日又如旧,道:“一定他自欠捉摸。”痰疾加贝母,便买贝母,为虚加参,

便买参,只是不好。可可院中发案无名,越发动气,床头有剑一口,拔来弹

了几弹道:“光芒枉自凌牛斗,未许延津得化龙。”不觉泪下。此后肌骨渐

消,恹恹不起,自知不好了。烈妇适送药与他,他看了两眼,泪落道:“娘

子,从今这药不须赎了,吃来无益,不如留这些钱财与父母及你养赡。”烈

女道:“官人,你且耐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顾将息你病好,钱

财那里惜得?”善世又叹息道:“谁将绛雪生岩骨,剩有遗文压世间。读甚

么书!功名无成,又何曾有一日夫妻子母之乐?”说罢,又执住了烈妇的手

说:“我病中曾为你思量打算,我虽与你是恩爱夫妇,料不能白头相守了。

但若是我父母年力精强,还可照管得你,我可强你守;家事充足,你衣食不

忧,我可强你守;若生得一男半女,你后日还望个出头,也可强你守。如今

两个老人家年老,我为子的不能奉养,还望你奉养。你的日子长,他的日子

短,上边照管人少了,家中原止可过日,只为我攻书,又为我病,费了好些,

强你守也没得供膳你。到子嗣上,可怜做了两年夫妻,孕也没一两个月,要

承继过房,也没一个,叫你看着何人?况且你母亲年纪大,没有儿子,你去

嫁得一个有钱有势丈夫,还可看顾你母亲。故此你只守我三年,以完我夫妇

情谊便是。”烈妇道:“我与你相从二年,怎不知我心性?倘你有不幸,我

即与你同死,主意已定。”善世道:“娘子,你固要全节,也要全孝,不可

造次。”正是:

鸡骨空床不久支,临危执手泪交垂。

空思共剪窗前烛,私语喁喁午夜时。

烈妇与丈夫说后,心已知他不起,便将自己箱笼内首饰典卖,买了两株

杉木,分付匠人合了一副双椑 、一副三椑的棺木。匠人道:“目下先赶那一

副?”烈妇道:“都是要的。”又发银子买布,都可做两副的料。人都道这

娘子忒宽打料,不知数目,不知他自有主见。过了数日,是十月初九日,虚

极生痰,喘吼不住。便请过父母来,在床上顿首道:“儿不孝,不能奉养爷

娘了,不可为我过伤。”此时烈妇母亲也来看视,善世道:“岳母,你好调

① 椑 (pí,音皮)——棺木的内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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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你女儿,与他同居过活,我空负了个半子的名。”又对烈妇道:“你的心

如金石,我已久知,料不失节,不必以死从我。”一席说得人人泪流。善世

也因说到痛伤处,清泪满眼,积痰满喉,两三个白眼,已自气绝了。正是:

忌才原造物,药裹困英雄。

寂寞寒窗夜,遗编泣素风。

此时善世父母莫不痛哭,烈妇把善世头捧了,连叫上几声,也便号淘大

哭。见枕边剑,便扯来自刎,幸是剑锈,一时仅拔得半尺多。他母亲忙将他

双手抱住,婆婆的忙把剑抢去。烈妇道:“母亲休要苦我,我已许归郎同死,

断不生了。我有四件该死:无子女要我抚育,牵我肠肚,这该死;公姑年老,

后日无有倚靠,二该死;我年方二十二,后边日子长,三该死;公姑自有子

奉养,不消我,四该死。我如何求生?只是我妇人死后,母亲可就为我殡敛,

不可露尸。”他母亲道:“我儿,夫妇之情,原是越思量越痛伤的,这怪不

得你。况如今正在热水头上,只是你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兄弟又无一个,姊

姊上嫁着个穷人,叫我更看何人?况且你丈夫临终有言,叫你与我过活,你

怎一味生性,不愿着我?”烈妇道:“母亲,你但听得他临终之言,不知他

平日说话。他当日因顾家寡妇年纪小,没有儿女,独自居住守寡,他极哀怜,

道似他这样守极难,若是一个守不到头,反惹人笑,倒不如早死是为妙事。

这语分明为我今日说,怎么辞一死?”他母亲见他一日夜水米不打牙,恐怕

他身子狼狈,着人煎些粥与他吃。他拿来放在善世面前,道:“君吃我亦吃。”

三日之间,家中把刀剑之类尽行收藏过了,凡是行处、住处、坐时、卧时,

他母亲紧紧跟随。烈女道:“母亲何必如此?儿虽在此,魂已随归郎,活一

刻,徒使我一刻似刀刺一般。”未殓时,抚着尸哭道:“我早晚决死,将含

笑与君相会九泉,这哭只恐我老母无所归耳。”殓时,出二玉珥,以一纳善

世口中,以为含,一以与母道:“留为我含,九泉之下,以此为信。”复宽

慰母曰:“我非不怜母无人陪侍,然使我在,更烦母周恤顾管,则又未有益

母亲。”其母闻言,见他志气坚执不移,也泫然流泪道:“罢,罢!你死,

少不得我一时痛苦,但我年已老,风中之烛,倒也使我无后累。”便将原买

的布匹都将来裁剪做烈妇衣衾,母子两个相对缝纫。只见他姑见了道:“媳

妇如此,岂不见你贞烈?但数日之间子丧妇丧,叫我如何为情?”烈女道:

“儿亦何心求贞烈名?但已许夫以死,不可绐之以生。”他姑又对他母亲道:

“亲母,媳妇光景似个决烈的,但我与你,岂有不委曲劝慰,看他这等死?

毕竟止他才是。”周氏便泪落如雨道:“亲母,你子死还有子相傍,我女亡

并无子相依,难道不疼他?不要留他?”说了便往里跑,取出一把钉棺的钉,

往地下一丢道:“你看,你看,此物他都已打点了,还也止得住么?”其姑

亦流泪而去。

到第五日,家中见不听劝慰,也便听他。他取汤沐浴,穿了麻衣,从容

走到堂上见舅姑,便拜了四拜道:“媳妇不孝,从此不复能事舅姑了。”公

姑听了,不胜悲痛。他公姑又含泪道:“你祖姑当日十九岁,也死了丈夫,

也不曾有子,苦守到今,八十多岁,现在旌表。这也是个寡居样子,是你眼

里亲见的,你若学得他,也可令我家门增光、丈夫争气,何必一死?”烈妇

道:“人各有幸有不幸,今公姑都老,媳妇年少,岁月迢遥,事变难料,媳

妇何敢望祖姑?一死决矣!”正是:

① 绐 (dài,音代)——欺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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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无起日,一死有贞心。

众亲戚闻他光景,也都来看他,也有慰谕他的,也有劝勉他的,他一一

应接,极其款曲。到晚闻拿饭与他母亲,他也随分吃些。这些家中人也便私

下议论道:“他原道郎吃我吃,怎如今又吃了?莫不有些回心转意么?”一

个趁口长的道:“便是前两日做着死衣服,甚是急。今日到懈懈的,衾褥之

类还不完,一定有不死光景了。”又一个道:“死,是那一个不怕的?只是

一时间高兴,说了嘴,若仔细想一想,割杀颈痛,吊杀喉痛,就是去拿这刀

与索子,也手软。你看他再过三头五日,便不题起死了。巴到三年,又好与

公姑叔婶寻闹头,说家中容不得,吃用没有,好想丈夫了。你看如今一千个

寡妇里边,有几个守?有几个死?”

只见到晚来,他自携了灯与母亲上楼。家中人都已熟睡,烈妇起来悄悄

穿了入殓的衣服,将善世平日系腰的线绦轻轻绾在床上自缢。正是:

赤绳恩谊绾,一缕生死轻。

此时咽喉间气不达,拥起来,吼吼作声。他母亲已是听得他,想道:“这人

是不肯生了。”却推做不听得,把被来狠狠的嚼。倒是他婆婆在间壁居中听

了,忙叫亲母,这里只做睡着,他便急急披衣赶来,叫丫鬟点火时,急卒点

不着,房门又闭着,亏得黑影子被一条小凳绊了一绊,便拿起来两下撞开了

门。随着声儿听去,正在床中,摸去却与烈妇身子撞着,道:“儿,再三劝

你,定要如此短见。”急切解不得绳子,忙把他身子抱起,身子不坠下,绳

子也便松些。须臾灯来,解的解,扶的扶,身子已是软了,忙放在床上,灌

汤度气。他母亲才来,众人道:“有你这老人家,怎同房也不听得?”停了

一半日,渐渐脸色稍红,气稍舒,早已苏了,张眼把众人一看,蹙着眉头道:

“我毕竟死的,只落得又苦我一番。”大家乱了半夜,已是十四日,到了早

辰,烈妇睡在床中,家中众亲戚都来劝他,你长我短,说了半日。他母亲道:

“他身子极是困倦,不要烦了他。”众人渐渐出来,烈妇便把被蒙住一个头,

只做睡着。到午间,烈妇看房中无人,忙起来把一件衣服卷一卷,放在被中,

恰似蒙头睡的一般,自己却寻了一条绳,向床后无人处自缢死了。正是:

同穴有深盟,硁硁不易更。

心随夫共死,名逐世俱生。

磨笄应同烈,颓城自并贞。

愧无金玉管,拂纸写芳声。

饭后,人多有来的,看一看道:“且等他睡一睡,不要惊醒他。”坐了

半日,并不见他动一动,他母亲上前去,意待问他一声,恐他要甚汤水,觉

得不闻一些声息,便揭被看时,放声大哭。众人一齐拥来,还只道死在床中,

谁知被盖着一堆衣服。众人就寻时,见烈妇缢在床后,容貌如生,怡然别无

悲苦模样,气已绝了半日了。这番方知他略饮食是缓人防闲的肚肠,又伏他

视死如归,坦然光景。遂殡敛了,与其夫一同埋葬在祖坟上。其时文士都有

诗文,乡绅都来祭奠。里递备述他贞烈呈县,县申府,府申道院待旌。归子

慕为立传。如此烈妇,心如铁石,即使守,岂为饥寒所夺、情欲所牵,有不

终者乎?吾谓节妇不必以死竖节,而其能死者,必其能守者也!若一有畏刀

避剑肚肠,毕竟可以摇动,后来必守不成。

① 九原——墓地别称。此指已亡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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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暮。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

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峻■侠骨,肯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

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绿绮闲挑,陋宋玉 彩笺偷赋。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绮罗香

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

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

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咏,入耳牵心;媚脸妖姿,刺目挂胆。我有

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

他无行;元微之莺莺 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

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

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

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

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

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又仔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

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

父,与寡母相依,织絍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

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

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

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说作文讲

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

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

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

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

丰神飘逸。他父亲是个老白想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

把这些教他,故此这女子无件不通。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

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

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陆仲含

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便前程万里;

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

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蠢。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

西席 ,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修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罢。”

陆仲含道:“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

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母亲道:“家中斗

① 夫差——吴王,因迷恋西施以至亡国。

② 宋玉——楚辞人,作《登徒子好色赋》,自云邻女隔墙窥情三年而终不许。

① 吾家尼父——孔子字仲尼,又称尼父。

② 元微之莺莺——唐元稹,字微之,作《莺莺传》,述书生张珙与崔相国之女莺莺的爱情故事。

③ 贤契——旧时对晚辈男子或学生的敬称。

④ 西席——古代宾主相见以西为尊位,后将家塾教师尊称为西席。又称西宾。

① 关书——聘请家塾教师的文书,载明教学时间和报酬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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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

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饭食伏侍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

果然隔了两日,谢老来送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

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绕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逊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

谢老道:“今日西兵,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

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书房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阴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一个古铜瓶,插着几

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

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内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首过一小环洞

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

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

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晚间开宴,似

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他。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

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说,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

入内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日一回家,不题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他性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身技艺,尝道是“苏

② ③

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几头有本朱淑真 《断肠集》,看了每

为他叹息,道:“把这段才色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

名高千古。”况且又因谢老择配,高不成,低不就,把岁月磋跎。看他冬夜

春宵,好生悒怏。曾记他和 《断肠集》韵,有诗道:

初日晖晖透绮窗,细寻残梦未成妆。

柳腰应让当时好,绣带惊看渐渐长。

平日也是无聊无赖。自那日请陆仲含时,他在屏风后蹴来蹴去看他,见他丰

神秀爽,言语温雅,暗想:“他外貌已这如此,少年进学,内才毕竟也好。

似这样人,可是才貌两绝了。只不知我父亲今日拣,明日择,可得这样个人

么?”以此十分留意。自谢老上年丧了妻,中馈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

备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萝苦茗与他。那陆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

是常事,并不问他。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先生曾道这茶好么?”采菱

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厢看了这两张纸呜呜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

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芳

卿道:“痴丫头,这他是一心在书上,是一个狠读书秀才。”采菱道:“狠

是狠的,来这一向,不曾见他笑一笑。”芳卿道:“你不晓的,做先生要是

② 苏小妹——传说苏东坡妹,有诗才,嫁诗人秦观。元明以来传奇多演绎此故事,然考诸史乘,实无此女,

盖传奇家虚构而已。

③ 朱淑真——宋女诗人。其《断肠集》多婚姻不满的怨艾之诗。

① 中馈——饮食等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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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若对着这顽皮,与他戏颠颠的,便没怕惧了。这也是没奈何,那一个

少年不要顽耍风月的?”采菱道:“这样说起来是假狠了。”

处馆数月,芳卿尝时在楼上调丝弄竹,要引动他。不料陆仲含少年老成

得紧,却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谢鹏面前问一声是谁人吹弹。那芳卿见

他这光景,道他致诚,可托终身,偏要来惹他。父亲不在时,常到小坐憩边

采花,来顽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时直到他环洞门外,

听他讲书。仲含却不走出来,即或撞着,避嫌折身转了去。谢鹏要来说姐姐

时,自娘没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却又书讲不出时,又亏姐姐把窃听

的教道他,他也巴不得姐姐来听。芳卿又要显才,把自己做就的诗,假做父

亲的,叫兄弟拿与他看,那陆仲含道:“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

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脱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吟诗

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谢鹏一个扫兴而止。芳

卿道:“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几番要写封情书,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

得知。要自乘他归省时,到房中留些诗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亲到馆中看

见,不敢。

一日又到书房中来听他讲书,却见他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儿,正是陆仲含

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华丽的人,怎不耽风月?”忙回房中写了一首诗

道:

日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凰相对飞。

叫采菱道:“你与我将来藏在陆相公鞋内,不可与大叔见。”又怕采菱哄他,

又自随着他,远远的看他藏了方转。

绮阁痛形孤,墙东有子都 。

深心怜只凰,寸缄托双凫。

又着采菱借送茶名色,来看动静。那采菱看见天色阴,故意道一句:“天要

下雨了。”只见陆仲含走出来,将鞋子弹上两弹,正待收拾,却见鞋内有一

幅纸在,扯出来时,上面是一首诗。他看了又看,想道:“这笔仗柔媚,一

定是个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内?”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笔写在后首

道:

阴散闲庭坠晚晖,一经披玩静垂帏。

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一时高兴写了,又想道:“我诗是拒绝他的,却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与

他?留在书笥中,反觉不雅。”竟将来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张见,忙去回

覆。芳卿已在那边等信,道:“仔么了?”采菱:“我在那边等了半日,不

见动静,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却来收这鞋子,见了诗儿,复到房中,一头走,

一头点头播脑,轻轻的读,半日,也在纸上写上几句,后边又将来扯碎了。

想是做姐姐不过,故此扯坏。”芳卿道:“他扯是恼么?”采菱道:“也不

欢喜,也不恼。”芳卿道:“他若是无情的,一定上手扯坏;他又这等想看,

又和,一定也有些动情。扯坏时他怕人知道,欲灭形迹了,还是个有心人。”

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道:“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儿子愚蠢,

一女聪明,吹弹写作,无所不能,这一定是他做的,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

② 戴了纱帽——指已经做了官。明制文武官员礼服戴纱帽。

① 子都——古代美男子之名,见《诗经·山有扶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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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谢老以通家延我,我却淫其女,于心何安?况女子一生之节义,我一生之

行简,皆系于此,岂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铁石,可质神明。但恐此女不喻,

今日诗来,明日字到,或至泄漏,连我也难自白。不若弃此馆而回,可以保

全两下,却又没个名目!”正在摆划不下时。

不期这日值谢老被一个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

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却明妆艳饰,径至书房中来。走至洞门边,

又想道:“他若见拒,如何是好?”便缩住了。又想道:“天下没有这等胶

执的,还去看!”乘着月光,到书房门首,轻轻的弹了几弹。那陆仲含读得

高兴,一句长,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里听得?芳卿只得咬着指头,

等了一回,又下阶看一回月,不见动静,又弹上几弹,偏又撞他响读时,立

了一个更次,意兴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地一声,开出房来,却是

陆仲含出来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个女子:

肌如聚雪,鬓若裁云。弯弯翠黛,巫峰两朵入眉头;的的明眸,天汉双星来眼底。乍启口,

① ②

清香满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团斜掩赛班姬 ,翠羽轻投疑汉女 。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闪了脸,径望房中一闯。仲含便

急了,道:“我是书馆之中,你一个女流走将来,又是暮夜,教人也说不清,

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说不清了!陆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

也。我自负才貌,常恐落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备箕帚 ,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

词。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来一见。”仲含道:“如此学生失瞻了!

但学生已聘顾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泪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

慕君才貌,形之寤寐,今日一见,后会难期,愿借片时,少罄款曲,即异日

作妾,亦所不惜!”遽牵仲含之衣。仲含道:“父执之女,断无辱为妾之理,

请自尊重,请回!”芳卿道:“佳人难得,才子难逢。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郎何恝然 ?”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来。陆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

节义二字不可亏。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节;我今日与女郎苟合,便是

不义。请问女郎,设使今日私情,明日泄露,女郎何以对令尊?异日何以对

夫婿?那时非逃则死,何苦以一时贻千秋之臭!”芳卿道:“陆郎,文君、

相如之事,千古美谭。怎少年风月襟期 ,作这腐儒酸态?”仲含道:“宁今

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负心之事,断断不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见了,满面羞惭道:“有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识好!不

识好!”还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阴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

和衣睡下,一时想起好羞:“怎两不相识,轻易见他?被他拒绝,成何光景?”

一时好恼:“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拿甚班儿 ?”又时自解道:“留得

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好歹要寻个似他的。”思量半夜,到天明反

睡了去。采菱到来,道:“亲娘辛苦。”芳卿道:“撞着呆物,我就回了。”

采菱道:“亲娘谎我,那个肯呆?”芳卿道:“真是。”把夜来光景说与他。

采菱道:“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亲娘捱半年,怕不嫁出个好姑夫?要这样呆

① 班姬——班伃,汉成帝姬,有才名,作赋传世。

② 汉女——传说中汉水的神女。

③ 备箕帚——为人妻妾的谦称。

④ 恝 (jiá,音夹)然——无动于衷。

⑤ 风月襟期——情爱心怀。襟期:抱负。

① 班儿——犹言摆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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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料也不溜亮 的。”芳卿点了点头。

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缠,托母老抱病,家中无人,不便省亲,要辞馆回

家。谢度城道:“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莫不小儿触突,家下伏侍不周?”

仲含道:“并不是,实是为老母之故。”谢度城见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

甚是恋恋不释。问女儿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极好,想

为馆谷少,一个学生坐不住他身子。”谢度城见仲含意坚,只得听他,道:

“先生若可脱身,还到舍下来终其事。”仲含唯唯。到家母亲甚是惊讶,道:

“你莫不有甚不老成处,做出事回来?”仲含道:“并没甚事,只为家中母

亲独居,甚是悬念,故此回来。”母亲道:“固是你好意,但你处馆,身去

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过几时,谢度城着人送束脩,且请赴馆。只在

附近僧寺读书。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闻得谢老捡女儿

箱中,见有情书一纸,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谢度城执此告官,此时薄

喻义已逃去,家中止一母亲,拖出来见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广捕。

陆仲含听了,叹息道:“若是我当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脚,今日也不得

辨白了!”

苒荏三年,恰当大比,陆仲含遗才进场。到揭晓之夕,他母亲忽然梦见

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应该下科中式,因有阴德,改在今科,

还得联捷。”母亲觉来,门前报的已是来了。此时仲含尚在金陵,随例饮宴

参谒,耽延月余。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旧院耍;也有挟了妓女在桃

叶渡、燕子矶游船的,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牛首山各处观玩的。他却无事

静坐,萧然一室,不改寒儒旧态,这些同年都笑他。事毕到家,谒母亲、亲

友,也不去拜谢度城。度城出来相见,道及:“小儿得先生开导,渐已能文,

只是择人不慎,误延轻薄,遂成家门之丑。若当日先生在此,当不至此。”

十分凄怆。

仲含在家中,母亲道及得梦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阴德及人?”十

月启行北上,谢老父子也来相送。一路无辞。抵京,与吴县举人陆完、太仓

举人姜昂,同在东江米巷作寓。两个扯了陆仲含,同到前门朝窝内顽耍,仲

含道:“素性怕到花丛。”两个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还可奈哩!”

也不强他。两个东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鸨儿见客,道:“红儿有客。”

只见一个妓者出来,年纪约有十七、十八岁,生得丰腻,一口北音,陪吃了

茶,问了乡贯姓字。须臾一个妓女送客出来,约有二十模样,生得眉目疏秀,

举止轻盈。姜举人问红儿道:“这是何人?”红儿道:“是我姐姐慧哥,他

晓得一口你们苏州乡谭 ,琴棋诗写,无件不通。”正说时,慧儿送客已回,

面前万福。红儿道:“这一位太仓姜相公,这位吴县陆相公,都是来会试的。”

慧儿道:“在那厢下?”姜举人道:“就在东江米巷。”慧儿道:“两位相

公俱在姑苏,昆山有一位陆仲含,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姜举人道:“近

来同宗。”陆举人道:“他与我们同来会试,同寓,慧哥可与有交么?”慧

儿觉得容貌惨然,道:“曾见来。”姜举人道:“这等我停会挈他同来。”

姜举人叫小厮取一两银子,与他治酒。

两个跳到下处,寻陆仲含时,拜客不在,等了一会来了。姜举人便道:

② 溜亮——潇洒之意。

③ 馆谷——指处馆的酬金。

① 乡谭——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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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仲含,好个素性懒入花丛,却日日假拜客名头,去打独坐!”陆仲含道:

“并不曾打甚独坐!”陆举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并不

曾晓得甚梁家慧哥。”姜举人道:“他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仲含道:“这

是怪事。”姜举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萧条,便适兴一适兴何妨?”

陆仲含道:“这原不妨,实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说间,又是一个同年王举

人来,听了,把陆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陆

兄果不曾去,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如果是旧相与,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

何如?”姜举人连道:“使得,使得!”陆仲含道:“这一定你们要激我到

娼家去了,我不去!”姜举人便拍手道:“辞馁了。”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

陆仲含推着道:“去!去!饮酒宿娼,提学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

见赏德行。今日便带挈,我吹一个木屑罢!”三个人簇着便走。

走到梁家,红儿出来相迎,不见慧哥。王举人道:“慧哥呢?”红儿便

叫:“请慧哥!姜相公众位在这里!”去了一会,道身子不快,不来。盖因

触起陆仲含事,不觉凄恻,况又有些惭惶,不肯出来。姜举人道:“这样病

得快?定要接来!”王举人道:“我们今日东道都在他一见上,这决要出来

的。”姜举人道:“若不是陆相公分上,就要挦毛了!”逼了一会,只得出

来与王举人、陆仲含相见了。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

慧儿却满面通红,低头不语。姜举人道:“贼,贼,贼!一个眼色丢,大家

都不做声了。”王举人道:“两个不相识,这东道要姜兄做。”姜举人道:

“东道我已做在此了,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

须臾酒到,姜举人道:“慧娘,你早间道曾见陆仲含,果是何处见来?”

只见慧哥两泪交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身飘泊似游丝,未语情伤泪雨垂。

今日相逢白司马,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陆仲含道:“果

曾处来。”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日曾以诗投

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

继之者为洪先生,挈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

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父见尤,商之薄生为

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父,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

免。因令予尽挈予妆奁,并窃父银十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

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衣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于遽蹴邻人,欲以拐带执

薄生。予骇谓所窃父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饘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

予寄居斗室。邻有恶少,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詈 ,继以捶楚,曰:

‘尔故态复萌耶?’虽力辨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

诡曰偕予往扬投母舅。予甫入舟,生遽挈银去。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

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验,使予当日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父兄

夫妻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老父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躯,终

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四人亦为悒怏。

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陆仲含道:

“不可,我不乱之于始,岂可乱之于终?”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

① 诟詈 (lì音历)——恶语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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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之桑 ,何碍?”陆仲含俛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蹰,殊有不能释然

光景。芳卿又对仲含道:“妾当日未辱之身,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日既垢之

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别来乡国景色,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

邪想也。”众共赞成。陆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

可共我三人清谭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

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令弟俱来相送。令尊甚健,

令弟亦已能文。”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

脱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廊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 ,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

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

白发萧森入梦新,别时色笑俨然真。

何缘得似当垆女,重向临筇谒老亲。

《忆弟》:

喁喁笑语一灯前,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到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脱得身

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

受尽饥寒。今入风尘,■颜与贾商相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

假母 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快。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他之意?”

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被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

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

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

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原欲遘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阱。

但当日薄生所得止五十金,龟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为我,

使得返故园,生死衔结 !”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

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碁达曙。早归,命

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随将所蓄银密封放匣中,

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陆仲含便央姜、陆两人与龟子说,

要为芳卿赎身。那龟子道:“我为他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

他赎?”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陆仲

含意思要赎他,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

人发恶,道:“这奴才!他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

良为娼。他现告操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

② 陌上之桑——指萍水相逢的女子。

① 韦弦佩——韦、弦各为一种饰物。《韩非子·观行》:“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心缓,

故佩弦以自急。”后遂以佩韦弦为自警之词。

② 押衙——即古押衙,唐传奇 《无双传》中人物,肯舍生救人,成人之美。

③ 假母——即鸨母。

④ 衔结——报恩之意,即衔环结草之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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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

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他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

自己并不近他。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他在这边之

理?”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

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

我钟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

回耳!”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

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

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

之舅,芳卿母舅。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知道么?”杨典

史道:“不知。”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学生助他赎身,见在敝旅。”杨

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老先生

若如此救全,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仲含

道:“这何足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他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

老先生与他是甥舅,不若带他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杨典史道:“以学生

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他,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

今一中举,婚妾常事。”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

说了,叫了一乘轿,连他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

金,也原封不动交还。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

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

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色欲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阴德。

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

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

还他赎身之银。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

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郎,尝沮征安南之师,止内监李

良请乞。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外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

当时少有苟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

① 卷子钱——贺人中第的送礼名目。

① 生位——为在世的人所设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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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宝钗归仕女 奇药起忠臣

劲骨连山立,孤忱傲石坚。素餐时诵 《伐檀》篇。忍令圣朝多缺、效寒蝉。胁折心偏壮,

身危国自全。就中结个小因缘。恰遇酬恩义士、起危颠。

——南柯子

昔日《南村辍耕录》中载着一人,路见钱三百文,拾了藏在怀中。只见

后边一个人赶上道:“兄拾得什么?”此人道:“不曾拾什么。”这人道:

“我不要你的,只说是什么。”此人在怀中摸出来,是三百青钱。那人叹息

道:“莫说几千几百,怎三百文钱也有个数?我适才远看是一串钱,弯腰去

拾时,却是一条小蛇,不敢拾,这该你的,不消讲了。”可见钱财皆有分限。

但拾人遗下的,又不是盗他的,似没罪过。只是有得必有失,得的快活,失

的毕竟忧愁。况有经商辛苦得来,贫困从人借贷,我得来不过铢锱,他却是

一家过活本钱,一时急迫所系,或夫妻、子母至于怨畅,忧郁成病有之,甚

至有疑心僮仆,打骂至于伤命。故此古来有还带得免饿死的,还金得生儿子

的,正因此事也是阴德。■世俗所传罗状元赴试京中,一路忧缺盘费。家人

道:“前日在下处拾得金环一双,换来可以济用。”罗状元道:“不可,他

家失了,追寻无获,不知做出甚事来,速可转去还他。”家人道:“要还待

回来时还罢,如今若往返,也须费六、七日工夫,不惟误了场期,越没有盘

费了。”罗状元不听,定要转去。到得主家,家里道是个丫鬟盗了,已打个

垂死。后来罗状元到京,恰场中被火,另改了场期。放榜时,正中了状元。

又有个姓李的,曾拾了四两银子,只见一个妇人要来投江,说:“丈夫遭债

逼,卖个女儿,得银四两,我一时失却。若是丈夫回来,必竟打死,不如自

尽,也得干净。”李君听他说得凄楚,便将原银还了。过一年后,正要渡江,

却遇那妇人抱了个小儿,一见李君,道:“亏你前年救我,今日母子完全,

乞到家里淡酒表意。”一扯扯到家中,吃酒未完,忽然风暴,那先过江的都

被渰死,李君得免。这都是行阴德的报。人都道是富贵生死,都是天定,不

知这做状元的,不渰杀的,也只是一念所感,仔么专听于天得?

我只说一个“人生何处不相逢”,还钗得命之事。我朝有位官人,姓李

名懋先,字时勉。原籍金陵人氏,后边移居江西安福县,把表字改做名字,

中了江西乡试、会试中永乐二年朱缙榜进士。做人极其忠厚,待物平恕,持

身谨严,语言鲠直。到了三年正月,圣旨命解缙学士将新进士才识英敏的选

文渊阁进学,当时喜得选在里边,授官庶吉士。司礼监供纸墨笔,光禄寺供

早晚膳,礼部供油烛,工部择第宅,五日一出外宅,内官随侍,校尉笼马,

好不荣耀。往常翰林不过养相度,终日做诗、吃酒、围棋,此时圣上砺精,

每日令解学士教习。圣上闲时,也来试他策论,或时召至便殿,问经史、史

乘,考谈中道。庶吉士中有个刘子钦,也是名人,一日只因吃了两钟酒,睡

在阁中,适值圣上差内侍来看,见了奏与圣上。圣上大怒,道:“我阁中与

他睡觉的么?”发刑部充吏,刘吉士便买了吏巾,到刑部中与这些当该一体

参谒,与这些人谈笑自如。圣上又着人去看,回覆,又传旨着他充皂隶。刘

② 《伐檀》——《诗经》篇名。

③ 《南村辍耕录》——元朝陶宗仪所著。

④ 铢锱——指些微的银两,两的二十四分之一为一铢,六铢为一锱。

① 当该——值事的下级吏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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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士也做起皂隶来。时人曾有几句道头巾夥中扮打:

黑漆盔,四个凹。孔雀毛,光皎洁。青战袍,细细折。红裹肚,腰间歇。毛竹刀,头带血。

线捍枪,六块铁。来者何人?兀的力。

圣上又着人来看,回覆他在皂隶中毫无介意。圣上也赏他是个荣辱不惊的度

量,假说道:“刘子钦好无耻。”还他官职,依然做了吉士。圣上如此劝惩,

那一个不用心进业?况李吉士又是一个勤学的人么!似此年余,不料丁了母

忧回籍。三年服阕,止授刑部主事,明冤雪滞,部中都推他明决。九年,奉

旨充纂修官,重修《太祖实录》。事完例有升赏,从部属复升翰林侍讲。这

时节依旧是:

① ②

香含鸡舌趋兰省 ,烛赐金莲入玉堂。

话分两头。本京苏州胡同,有一个锦衣卫王指挥,年纪才得三十来岁,

娶一个嫂子,姓司,年纪也才二十八岁,夫妻两个极其和睦。忽一日,永乐

爷差他海南公干,没奈何只得带了两个校尉起身。那嫂子道:“哥,你去了

叫咱独自的怎生过?”王指挥道:“服侍有了采莲这丫头,与勤儿这小厮,

若没有人作伴,我叫门前余姥姥进来陪你讲讲儿耍子。咱去不半年就回了。”

嫂子道:“罢,只得随着你,只是海南有好珠子,须得顶大的,寻百十颗稍

来己 咱。”王指挥道:“知道了。”起了夫马前去。这余姥姥也时常进来相

陪,争奈王嫂子只是长吁短叹,呆坐不快的。余姥姥道:“王奶奶,你这样

懒懒的,想是想王爷来。他是钦差官,一路有夫马,有供给,若是坐,便坐

在各官上头;若是行,便走各官前头,那个不奉承?好不快活哩!想他作甚?

你若不快,待咱陪着你,或是东岳庙、城隍庙去烧香,就去看做市儿消遣,

正是这两日灯市里极盛,咱和你去一去来。”王奶奶道:“咱走不得。”余

姥姥道:“着勤儿叫两个驴来,咱和奶奶带了眼纱去便了,在家里闷得慌。”

果然带了个升箩大髻儿,穿了件竹根青段子袄儿,带了眼罩儿,恰似:

淡雾笼花萼,轻烟罩月华。

神姬来洛浦,云拥七香车。④

王奶奶叫勤儿搀上驴子,那掌鞭的豁上一声响鞭,那驴子“扑刺刺”怪跑,

却似风送云一般,颠得一个王奶奶几乎坠下驴来。可可的走出大街,又撞着

巡城御史,几声下来,叫王奶奶好没摆布。亏的掌鞭的赶到,扶得下驴。等

他去了,又撮上驴,骑到灯市。余姥姥叫勤儿己了他钱,两个在灯市上闲玩,

只见:

东壁铺张珠玉,西摊布列绫罗。商彝周鼎与绒紽。更有苏杭杂货。

异宝传来北虏,奇珍出自南倭。牙签玉轴摆来多。还有景东奇大。

王奶奶见了景东人事,道:“甚黄黄,这等怪丑的。”余姥姥道:“奶奶,

这是夜间消闷的物儿。”正看时,只见一阵风起:

一片惊尘动地来,蒙头扑面目难开。

素衣点染成缁色,悔上昭王买骏台。①

① 兰省——亦称兰台,本指汉代宫廷藏书处,此借指文渊阁。

② 玉堂——唐宋以下称翰林院为玉堂。

③ 己(j ǐ,音挤)——给字音误。

④ 神姬等两句——用传说中洛神故事。

① 昭王买骏台——用燕昭王故事。郭槐尝以马为喻劝昭王招贤,云古代仁君以千金求千里马,三年后,仅

得一死马,然仍以五百金买下马骨,未几即获千里马三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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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奶奶正吹得头也抬不得,眼也开不得,又没处扯余姥姥时,又听得开道,

便慌慌张张闪到人家房檐下去躲。风定却见一个官骑着匹■ 马,后边掌着黑

扇过来,正是李侍讲拜客,在那厢过。此时王奶奶寻得余姥姥,见时头上早

不见了一只金钗。正是:

钗溜黄金落路隅,亡簪空有泣成珠。

心上着忙,急要去寻。余姥姥道:“知道掉在那边?半尺厚灰沙,那里去寻?”

只得浑帐 寻了半日,也没心想再看,忙叫了两个驴回家。一到家中,好生不

快。余姥姥道:“爷呀,这老媳妇叫你去的不是了,怎在你头上掉下,一些

儿也不知道?”王奶奶道:“是骑了驴,把髻子颠得松松的,除眼纱时,想

又招动了,故此溜下来也不知道。”余姥姥道:“好歹拿几两银子,老媳妇

替你打一只一样的罢。”王奶奶道:“打便打得来,好金子不过五七换罢,

内中有一粒鸦青、一粒石榴子、一粒酒黄,四五颗都是夜间起光的好宝石,

是他家祖传的,那里寻来?”说一会焦躁一会。这一晚晚饭也不吃,夜间睡

也睡不着。直到晌午,还没有起来。

不知这钗儿却是李侍讲马夫拾得,又是长班先看见,两个要分,争夺起

来,且闹得李侍讲知道,分付取来看。只见钗儿金光耀目,宝色映人,李侍

讲心下便想道:“这钗儿料不是小户人家有的,也料不是几两银子价值的,

为遗失了钗儿,毕竟不知几人受冤,几人吃苦,怨畅的不知几时得了,忧郁

的不知几时得舒。若是这两个花子拿去吃酒赌钱,不消一日就花费个罄尽,

不如我与这钗儿一个明白。”便对马夫与长班道:“钗儿我收在这里,与你

两个二两银子去买酒。”两个只得叩头而出,马夫道:“这金子少也值伍两。

如今入了官,一是老鼠养儿子,替猫䦶。”长班道:“譬如不拾得,却不道

渔人得利。”侧边的道:“老爷讨了些便宜,只当三脚分了。”那眶这李侍

讲走进去,却写出一条纸下来,道:“十三日灯市内拾金钗一只,失者说明

来取。”贴了几日。只见这日,余姥姥见王奶奶连日愁得饮食少吃,叫勤儿

拿钱去买合汁,正在那边买时,却见一个婆子走来,那卖合汁的道:“认得

来么?”婆子道:“咱媳妇家中不见的钗子,是嵌珠子的,他是嵌宝石的,

不对。”勤儿忙问时,道是东角头李翰林拾得只钗儿,叫人去认领。勤儿听

了,飞跑到家,道:“奶奶,钗儿有哩!”王奶奶道:“在那哩?”勤儿道:

“在东角头李翰林家,奶奶去认。”王奶奶道:“我说了,你与余姥姥去认

罢。”勤儿道:“适才一个说不对,他不肯,还是奶奶去。”王奶奶只得和

余姥姥雇了驴,来到东角头,正值李侍讲送客出来,余姥姥过去见了个礼,

李侍讲忙叫请起。余姥姥道:“十三日是老媳妇与锦衣卫王指挥奶奶,在灯

市失下钗儿一只。道是爷收得,特来说明,求爷给发。”李侍讲便叫说来。

王奶奶过去一说,并没有一毫儿差。李侍讲忙取来发与他。王奶奶见了泪下,

忙过来叩头称谢。李侍讲道:“仕宦妻女,不消。”余姥姥道:“这等待他

丈夫回时谢爷罢。”李侍讲道:“一发不消。”两个领了钗儿,一路快活回

去。

不半年,王指挥回京,夫妻欢会,所不必言。问丈夫道:“你在广南曾

带甚珠子来么?”丈夫道:“我已带得百十粒与你。”王奶奶道:“还有甚

送得人的么?”因说自己同余姥姥灯市失钗,亏李侍讲给还,不然几乎忧愁

② ■(bié,音别)——同“蹩”。

③ 浑帐——胡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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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死。王指挥道:“这钗是我家祖传下来的,上边宝石值银数百。他清冷官,

肯还与你,我明日去谢他。”就备了些礼,是端砚、血竭、英石、玳瑁带、

红藤蕈、沉速香、花梨文具、荔枝、龙眼、海味,来见李侍讲。李侍讲不知

为些什么。坐定,说起失钗原故,道:“若非大人,房下愁虑,必致成病。

今日夫妻重会,皆大人所赐。”李侍讲道:“这小事,何劳致谢?”送上礼

单,李侍讲并不肯收。再三央求,李侍讲只是不肯。王指挥道:“余物也不

值甚,只有血竭也是一时难得之物,大人可勉收了。”李侍讲见他苦苦的说,

收了这一件进里边。李夫人道:“你这样冷气官,谁人来送礼”?李侍讲说

起谢钗缘故,李夫人道:“这不该收他的。”李侍讲道:“他苦苦要我收,

又说道这血竭也是难得的,治金疮绝妙。”李夫人笑道:“正是,如今圣上

杀鞑子,正要你去做前锋哩。”两个也说笑了一会。

过后数年,是永乐十九年,只见四月初八这夜,大内火光烛天,却是火

焚了奉天殿、谨身殿、华盖殿三殿。圣上传旨求直言,李侍讲条陈一个本,

是“停王作,罢四夷朝贡,沙汰冗官,赈济饥荒,清理刑狱,黜赃官,罢遣

僧道:“优恤军士”,共十五事。圣上也都施行。又到洪熙元年五月,李侍

讲又上两个时政阙失的本,激怒了圣上,道他出位言事,叫武士把金瓜打。

此时金瓜乱捶下来,李侍讲道:“陛下纳谏如流,不意臣以谏死。”圣上传

旨叫住,时已打了十八瓜,胁下骨头已折了三条。圣旨着扶出,改他作御史。

李侍讲已是话都说不出了,抬到家中,昏晕欲绝。李夫人忙去请医买药。这

些医人道:“凡伤皮肉的可治,不过完他疮口,长肉;伤在骨,已就难活了。

况且胁骨折了三条,从那一个所在把手与他接?这除非神仙了。”李夫人听

了,无计可施,唯有号泣,与他备办后事。不期过得一日,圣旨又着拿送锦

衣卫。常言道:“得罪权臣必死,得罪天子不死。”只是到了卫,少不得也

要照例打一套,管你熬得熬不得。打了落监,管监却是王指挥,见了李御史,

道:“我闻得今日发一李御史来,不知正是恩人!”忙叫收拾狱厅边一间小

房,把他安下,又着人去请医生。管监的做主,狱卒谁敢掯勒?连忙请到医

生,医生道:“这位李爷,学生已看了,胁骨已断,不可医治了。”王指挥

道:“你再瞧一瞧。”王指挥去把衣裳掀起看,只见半边红肿,肿得高高的。

医生才把手去摸,李御史大声叫起疼来。医生道:“奇事,昨日看时,胁骨

三条都断的,怎今日却都相接?”李御史又有丝肠没力气道:“两日被胁骨

不接,交擦得疼不可言,今早是用挺掍一闪,忽然接了。”医生道:“都是

老爷精忠感格上天保祐,不然医生也难治,但须得好血竭才妙。”王指挥道:

“有,我在广南曾带来。”着小厮去取,去了一饷,回报道:“寻得没有,

想送了翰林李爷了。”王指挥想了想,道:“果是送了李爷。”就着人去李

御史家取。夫人捡了半日,捡得出来,拿到狱中。王指挥着医生如法整治,

将来敷上,可是:

忠何愁折胁,义欲起残生。

当时王指挥又着人对李夫人道:“李爷儒官,久处冷局,又在客边,狱中供

给医药,都不要费心,我这里自备。”自此之后,无日不来看视,自为敷药,

与他讲些白话慰安他。李御史伏枕一个多月,才得安痊,时当亏得王指挥在

狱中照管,却也不大烦恼:或时与王指挥说些忠臣、孝子、义士、高人的典

故,王指挥也时常来说些朝中新政,阶市上时事消遣时日。本年洪熙爷宴驾,

① 挺掍 (hùn ,音混)——挺:伸直。掍:滚。此指挨打时用力一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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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爷登基。次年改元,也不赦得。直至十月,例有冷审,刑部锦衣卫都有

狱囚册献上,内开李御史名字。圣上见了,想起他当日触怒先帝的事,次日

设朝传旨拿来面讯。此时时一个锦衣卫官领了旨,飞也似到卫监,取出李御

史来缚了,从东华门押解进来。李御史此时全无悔惧模样,一边起解,一边

圣旨宣过王指挥道:“李时勉不必缚来,你可竟押至西角头处决。”那王指

挥接了这旨,却似心头上有个鹿儿突突地撞,脚下一条绳儿绊住,走不去一

般,道:“才方旨意拿来,还可办上几句,在死里求生。如拿去杀,再没救

了。”走出西华门,便叫一个校尉到李衙去,叫李夫人可到西角头与李爷一

面。一边着人寻上好棺木,道:“不能勾救他,只好把他从厚殓殡,赍助他

妻子回乡去罢。”走到监门口,簌籁调下泪来,道:“李先生,再要与你在

这边讲些天话,也不能勾了。”忙问李爷时,狱卒道:“适才许爷领旨抓去

了。”王指挥道:“这等我且覆旨,看他消息。”来覆旨时,李御史已蒙圣

恩,怜他翰院儒臣,却能言人所不敢言,不可深罪,不惟不杀,反脱去他枷

杻,仍旧着他做翰林院侍读,纂修永乐爷实录。此时李夫人听了报,正悲悲

咽咽,赶到西角头,只见家僮没命似跑来道:“奶奶,爷回家了。”李夫人

听得满心欢喜,忙回家时,却是从天落下一个李侍讲一般。正是:

三载囹圄困仪羽,各天幽恨梦魂知。

今朝忽得金鸡放,重向窗前诉别离。

一个诉不尽狱中苦楚,一个说不尽家中消条,两下又都同称扬王指挥知恩报

恩,这数年管顾。正说间,王指挥又来恭贺。李侍讲与夫人都出来拜谢。王

指挥道:“这是大人忠忱天祐,学生有甚功。”李侍讲留了饭,后边有这些

同年故旧来望,李侍讲只得带了几年不曾带白梅头纱帽,穿了几年不曾穿黰

气圆领,出去相见。王指挥家从此竟作了通家往还。本年因纂修,升了学士。

正统改元,升了春坊大学士。其时王指挥因弱症病亡,先时李侍讲为他迎医,

也朝夕问候,殁时亲临哭奠。遗下一子一女。一子年已十六,为他就勋戚中

寻了一头亲事,也捐俸助他行聘;一女为他择一个文士,也捐俸为他嫁送。

未后他儿子荫袭时,为他发书与兵部,省他多少使费。

七年十一月,李学士升了北京祭酒 。这国子监,是聚四方才俊之地,只

因后边开个纳粟例,杂了些白丁,祭酒都不把这些人介意,不过点卯罚班。

就是季考,也假眼瞎,任这些人代考抄窃,止取几个名士放在前列罢了。还

有些无耻的,在外面说局诈人。李祭酒一到任,便振作起来,凡一应央分上、

讨差、免历,与要考试作前列的,一概不行,道:“国学是天下的标准,须

要风习恬雅,不得寡廉鲜耻。”待这些监生,真是相好师生。有贫不曾娶妻

的,不能葬父母的,都在餐钱里边省缩助他;有病的,为他医药;勤读的,

大加奖赏。一个国学,弄得灯火彻夜。英国公闻得他规矩整饰,特请旨带侯

伯们到国子监听讲。李祭酒着监生把 《四书》、《五经》各讲一张,留宴,

只英国公与祭酒抗礼,其余公侯都傍坐。监生歌《鹿鸣》诗,真是偃武修文

气象!

争奈这时一个太监王振,专用着一个锦衣卫指挥马顺,因直谏支解了一

个翰林侍讲刘球,因执法陷害了一个大理寺少卿薛瑄。那些在朝文武,也弄

得“巡抚叩头如捣蒜,侍郎扯腿似烧葱”,那一个不趋炎附势?只这李祭酒,

① 北京祭酒——指北京国子监的主管官。祭酒:官名。

① 《鹿鸣》——《诗经》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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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要元旦一个拜帖角儿,也是不肯的,道:“我是国学师表,岂可先为奔竞?”

王振恼了,着人缉访他的过失。那里有一些事迹?只因是他作兴士子,这些

士子来得多了,庭前枯柏倒了,碍住庭中,不便行礼,将来砍了去。王振就

奏他擅伐官树,将来枷在国子监前。王振意思,道李侍讲年纪已大,枷了几

日,不是气死也应累死。只见国学数千监生,都穿了这一套儿衣巾,都在紫

金城外午门号哭,乞圣上恩赦。内中独有一个监生姓石名大用,独在通政司

上本,请以身代,大意道:

臣不敢谓祖宗有枷大臣之制,亦不敢谓伐树罹枷项之法,更不敢谓时勉为四朝耆旧宜赦。

独念时勉景入桑榆,势有不堪;忝为师表,辱有不可。而臣谊在师生,理应身代。伏乞圣恩怜

准,庶臣得伸师弟之情,国亦无杀老臣之名,士亦无可辱之体。

本上去,圣上看了,传旨放免。李祭酒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亦何面目复

对诸生?”遂上本乞致仕,与家眷回家,行李萧条,不及二三扛。诸生涕泣

奔送,填街塞道。李祭酒回家,正统元年病卒,赐谥文毅。至成化中,又赠

礼部侍郎,改谥忠文。大都李公忠肝义胆,历久不磨;姜性桂质,至老不变。

以忠激义,至于相成,两两都各传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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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击豪强徒报师恩 代成狱弟脱兄难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气。

试问天合亲,伦中能有几?

泣树有田真,让肥有赵礼。

先哲典型存,历历可比数。

胡为急相煎?纷纷室中阋。

池草徒萦梦,杕杜 实可倚。

愿坚不替心,莫冷傍人齿。

四海之内皆兄弟,实是宽解之词。若论孩稚相携,一堂色笑,依依栖栖,

只得同胞这几个兄弟。但其中或有衅隙,多起于父母爱憎,只因父母妄有重

轻,遂至兄弟渐生离异。又或是妯娌牴忤,枕边之言日逐谮毁,毕竟同气大

相乖违。还又有友人之离间,婢仆之挑逗。尝见兄弟,起初嫌隙,继而争竞,

渐成构讼,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气生来,

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试问人,这弟兄难道不是同胞?难道不同是父母遗下的

骨血?为何颠倒若此?故我尝道,弟兄处平时,当似司马温公兄弟 ,都到老

年,问兄的饥,问兄的寒,煦煦似小儿相恤。处变当似赵礼兄弟,汉更始时,

年饥盗起,拿住他哥子要杀,他知道赶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

兄。”贼也怜他义气,放了。至于感紫荆树枯,分而复合,这是田家三弟兄 。

我犹道他不是汉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张?直待草木来感动?即一时间性分或

有知愚,做兄的当似牛弘 ,弟射杀驾了车的牛,竟置之不问;做弟的当似孙

⑤ ⑥

虫儿 ,任兄惑邪人,将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览 同父异母兄弟,王祥

卧冰之孝,必能爱弟。那王览当母亲要药死王祥时,他夺酒自吃,母亲只得

倾了。凡把疑难的事与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况同父母的弟兄!

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郑义门,坐事解京,圣旨原宥,还擢他族

长郑琏为福建参政。以后凡有数世同居的,都蒙优异。今摘所同一事,事虽

未曾旌表,其友爱自是出奇。

话说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宣德间有个姚氏弟兄,长名居仁,次名利仁,

生得仪容丰丽,器度温雅,意气又激烈,见义敢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

貌如一。未冠时,从一个方方城先生。这先生无子,止得妻马氏生得一个女

儿慧娘,家事贫寒。在门还有个胡行古,他资质明敏,勤于学问。一个富尔

穀,年纪虽大,一来倚恃家事充足,无心读书,又新娶一妻,一发眷恋不肯

到馆。一个夏学,学得一身奸狡,到书上甚是懵懂,与富尔穀极其相合。先

生累次戒谕他,他两人略不在意。五人虽是同门,意气犹如水火。后来两姚

连丧父母,家事萧条,把这书似读不读。止有胡行古进了学,夏学做了富尔

穀帮闲。

一日方方城先生殁了,众门生约齐送殓,两姚与胡行古先到,富尔穀与

① 杕 (dì,音弟)杜——孤生的杜梨树,比喻骨肉情谊。

② 司马温公兄弟——指宋司马光与司马旦。

③ 田家三兄弟——后汉田真、田庆、田广三兄弟分财故事。

④ 牛弘——隋时人。

⑤ 孙虫儿——不详。

⑥ 王祥、王览——后汉时人。王祥尝卧冰求鱼,以馈后母。兄弟并有孝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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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学后来。那富尔穀原先看得先生女儿标致,如今知他年已长成,两眼只顾

向孝堂里看。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不住在里边来往,或时一影,依稀见个

头,或时见双脚。至哭时,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穀耳忙眼忙,心里

火热,双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这三人原与他不合,不去

采他。只有夏学,时与他挜家怀 说话,他也不大接谈。事完散酒,只见夏学

搭了富尔穀肩头走,道:“老富,你今日为甚么出神?”富尔穀道:“我有

一句心腹对你说。方先生女儿,我见时尚未蓄发,那时我已看上他,只是小,

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见他孝堂里一双脚,着着白鞋子,真是笋尖

儿。又亏得风吹开布帏,那一影真是个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摄去了!老夏

怎弄个计议,得我到手,你便是个活古押衙。”夏学道:“这有何难?你只

日日去帮丧,去嗅他便了。”富尔穀道:“只今日已是几乎嗅杀,若再去,

身子一定回来不成了。你只仔么为我设法弄来作妾。”夏学道:“罢了,我

还要在你家走动,若做这样事,再来不成了,作成别个罢!”富尔穀道:“房

下极贤。”夏学道:“我日日在你家,说这话,你尊脸为甚么破的?昨日这

样热,怎不赤剥?”富尔穀把夏学一拳,道:“狗呆!妇人们性气,不占些

强不歇。我们着了气,到外消遣便罢了。他们不发泄得,毕竟在肚中,若还

成病,又要赎药,你道该让不该让?”夏学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个

如夫人,足下须搬到北边去,终日好带眼罩儿,遮着这脸嘴!”两个笑了一

回,夏学道:“这且待小弟缓图。”

次日夏学就借帮丧名色,来到方家。师母出来相谢,夏学道:“先生做

了一生老学究,真是一穷彻骨,亏了师母这等断送,也是女中丈夫。”师母

道:“正是,目下虽然暂支,后边还要出丧营葬,毫忽无抵。”夏学道:“这

何难?在门学生,除学生贫寒,胡行古提不起个穷字;两姚虽是过得,啬吝

异常;只有富尔穀极甚挥洒。师母若说一声,必肯资助。”师母道:“他师

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夏学道:“只因先生酸腐,与他豪爽的不同。不

知他极肯周济,便借他十来两,只当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

弱症,不能起床,没人管家,肯出数百金寻填房的,岂是个不肯舍钱人?只

是师母不肯开口,若师母肯下气,学生当得效劳。”师母道:“若肯借三五

两也勾了。”

夏学别了,来见富尔穀道:“老富,我今把这啬鬼竟抬做了大豪侠了!

我想他是孤儿寡妇,可以生做。不若择一个日,拿五十两银子、几个段子,

只说借他。他若感恩,一说便成,这就罢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财礼,只凭

我这张口,何如?”富尔穀道:“二十两罢!”夏学道:“须说不做财礼,

毕竟要依我,我这强媒也还该谢个五十两哩。”富尔穀只得依说,拿了五十

两银子、两个段子、两个纱与他。他落了十两,叫小厮一拜匣捧定,来见师

母,道:“师母,我说他是大手段人,去时恰好有人还他本银四十两,把四

个尺头作利钱,我一谈起,他便将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个尺头,他道:

‘一发将去,怕不彀用。’学生特特送来。”师母道:“我只要三五两,多

余的劳大哥送还。”夏学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师母,物自来而取之,

落得用的,师母条直收了。”这边马氏犹豫未决,夏学一边就作了个揖,辞

了师母,一径出门去。只是慧娘道:“母亲,富家在此读书,极其鄙吝,怎

助这许多?宁可清贫,母亲只该还他的是。”马氏便央人去请夏学,夏学只

① 挜 (yà,音亚)家怀——强做知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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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来,马氏也只得因循着。

不一日,举殡日子到了,众人斗分祭尊,富尔穀不与分子,自做一通祭

文来祭,道:

呜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书,极其苦辛。早起晏眠,读书讲经。腐皮蓝衫,石衣头

巾。芊头须绦,俭朴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题名。一朝得病,呜呼命倾。念我小子,日久在门。

若论今日,女婿之称。情关骨肉,汪汪泪零。谨具薄祭,表我微情。乌猪白羊,代以白银。呜

呼哀哉,尚飨!

夏学看了道:“妙,妙!说得痛快!”富尔穀道:“信笔扫来,叶韵而已。”

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

岂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学道:“尧以二女与舜,一个做正妻,一

个也是妾,这也何妨?”姚居仁道:“胡说!这事怎行得通!”只见里边马

氏听得,便出来道:“富尔穀,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轻薄我女儿!先生临

终时,已说定要招胡行古为婿,因在丧中,我不题起,你怎么就这等轻薄?”

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发不通。”富尔穀道:“姚

居仁!关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无知,怎禁得人说?”富尔穀道:

“我也用财礼聘的,仔么是占?”马氏道:“这一发胡说了,谁见你聘礼?”

夏学道:“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来那四十两银子、四个尺头,师母说是借

他的,他道却是聘礼。”马氏道:“你这两个畜生!这样设局欺我孤寡。”

便向里边取出银、段,撒个满地。富尔穀道:“如今悔迟了,迟了。”与夏

学两个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转。夏学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

猛,扯个番斤斗,道:“这那个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让胡兄行礼。若

不收去,有我们在这里,学生的银子,师母落得用的。过几时,我们公众偿

还。”夏学见不是头,道:“富兄原不是,怕那里没处娶妾?做这样歪事!”

拾起银、段来,细细合数,比原来时少了五两一定。夏学道:“师母既是要

干净与胡兄,这五两须胡兄召,他如今如何肯折这五两!”胡行古自揣身边

没钞,不敢做声。又是姚利仁道:“我代还!夏学这等,兄兑一兑出,省得

挂欠。”姚居仁道:“怎这样慌?五日内我还便罢了。”夏学道:“求个约

儿。”姚居仁道:“说出就是了。”夏学道:“寄服人心。”姚利仁道:“便

写一约与他何妨?”夏学就做个中人,写得完,也免不得着个花字,富尔穀

收了。各人也随即分散回家。

夏学一路怨畅富尔穀:“这事慢慢等我抟来,买甚才?弄坏事!”富尔

穀道:“我说叫先生阿爱也晓得有才,二来敲一敲实。”夏学道:“如今敲

走了!这不关胡行古事,都是两姚作梗,定要出这口气。布得二姚倒,自然

小胡拱手奉让了。”富尔穀道:“何难?我明日就着小厮去讨银子,出些言

语,他毕竟不忿赶来嚷骂,关了门,打上一顿,就出气了。”果然第二日就

着小厮去讨银子,恰好撞着姚居仁,居仁道:“原约五日,到五日你来。”

小厮道:“自古道:招钱不隔宿。谁叫你做这好汉?”居仁道:“这奴才!

这等无状!”那小厮道:“谁是你奴才?没廉耻,欠人的银子,反骂人。”

居仁听了,一时怒起,便劈脸一掌,道:“奴才!这掌寄在富尔穀脸上,叫

他五日内来领银子。”那小厮气喷喷自去了。此时居仁弟兄服 已满,居仁已

① 因循——姑且如此。

① 阿爱——女儿尊称。

② 服——服丧三年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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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刘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县中菇环女儿,尚未娶回。刘氏听得居仁

与富尔穀小厮争嚷,道:“官人,你既为好招银子,我这边将些首饰当与他

罢。”居仁道:“偏要到五日与他,我还要登门骂他哩。”晚间利仁回来,

听得说,也劝:“大嫂肯当了完事,哥哥可与他罢,不要与这蠢材一般见识。”

第二日刘氏绝早将首饰把与利仁,叫他去当银子。那富家小厮又来骂了,激

得居仁大怒,便赶去打。那小厮一头走一头骂,居仁住了脚,他也立了骂。

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赶去。这边利仁当银回来,听得哥哥赶到富家,他也赶

来,不知那富尔穀已定下计了。

昨日小厮回时,学上许多嘴,道居仁仔么骂尔穀,又借他的脸打富尔穀。

便与夏学商议,又去寻了一个久惯帮打官司的,叫做张罗,与他定计。富尔

穀道:“我在这里是村中皇帝,连被他两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摆布

他才好。”张罗道:“事虽如此,苦没有一件摆布得他倒的计策。”正计议

时,恰好一个黄小厮送茶进房,——久病起来,极是伶仃,——放得茶下,

那夏学提起戒尺,劈头两下,打个昏晕。富尔穀吃了一惊,道:“他病得半

死的,怎打他?”夏学道:“这样小厮,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赖

姚家。你的钱势大,他两个料走不开。”张罗连声道:“有理,有理!”富

尔穀听了,便又添上几拳几脚,登时断气。只是这小厮是家生子 ,他父亲富

财知道,进来大哭。夏学道:“你这儿子病到这个田地,也是死数了,适才

拿茶,倾了大爷一身,大爷恼了,打了两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义男,也

没甚事。”富财道:“就是倾了茶,却也不就该打杀。”张罗道:“少不得

寻个人偿命,事成时还你靠身文书罢。”富尔穀道:“他吃我的饭养大的,

我打死也不碍。你若胡说,连你也打死了。”富财不敢做声,只好同妻子暗

地里哭。

三人计议已定,只要次日哄两姚来,落他圈套。不料居仁先到,嚷道:

“富尔穀,你怎叫人骂我?”富尔穀道:“你怎打我小厮?”正争时,利仁

赶到,道:“不必争得,银子已在此了。”那富尔穀已做定局,一把将姚居

仁纽住厮打,姚居仁也不相让。利仁连忙劝时,一时间那里拆得开?张罗也

赶出来假劝,哄做一团。只见小厮扶着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

好了,把我们官孙 打死了。”大家吃了一惊,看时,一个死尸头破脑裂,挺

在地下。富尔穀道:“好,好!你两兄弟仔么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

并不曾交手,怎图赖得我?”富尔穀道:“终不然自死的?”姚利仁道:“这

要天理。”张罗道:“天理,天理!到官再处。”两姚见势不像,便要往家

中跑。富尔穀已赶来圈定,叫了邻里,一齐到县,正是:

坦途成坎坷,浅水蹙洪波。

巧计深千丈,双龙入网罗。

县中是个岁贡知县,姓武,做人也有操守明白。正值晚堂,众人跪门道:

“地坊人命重情!”叫进问时,富尔穀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

银子五两,怪小的小厮催讨,率弟与家人沿路赶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时打

死,里邻都是证见。”知县叫姚居仁:“你仔么打死他小厮?”姚居仁道:

“小的与富尔穀俱从方方城,同窗读书。方方城死时,借他银五两,他去取

讨,小的见他催迫,师母没得还,小的招承代还。岂期富尔穀日着小厮来家

① 家生子——家中卖身佣人所生之子。

② 官孙——卖身为奴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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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闹,小的拿银还他,虽与富尔穀相争,实不曾打他小厮。”富尔穀道:“终

不然我知道你来,打杀等的?”知县叫邻里,其时一个邻舍竹影,也是富尔

穀行钱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邻叩头。”知县道:“你仔么说?”这边就

开口道:“小的在富尔穀门前,只见这小厮哭了在前边跑,姚居仁弟兄后边

赶,赶到里边,只听得争闹半饷,道打死了人。”知县道:“赶的是这个小

厮么?”道:“是。”知县道:“这等是姚居仁赶打身死的,情实了。”把

居仁、利仁且监下,明日相验。那富尔穀好不快活,对张罗道:“事做得成

狠了些。”不知张罗的意思,虽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儅儿做富尔穀。头一

日已自暗地叫富财藏了,打死官孙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买仵作,就回言

道:“狠是狠了,但做事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验,仵作看见伤痕,不是新伤,

是血污两三日,报将出来,如何是好?你反要认个无故打死家僮,图赖人命

罪了,这要去揌撒才好。”富尔穀道:“这等我反要拿出钱来了。”夏学道:

“要赢官司,也顾不得银子。”吃他一打合,只胡卢提叫他要报伤含糊些,

已诈去百余两。富财要出首,还了他买身文书,又与他十两银子。张罗又叫

他封起留作后来诈他把柄。富尔穀好不懊恨。

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监,在里边商议。居仁道:“看这光景,他硬证狠,

恐遭诬陷。我想事从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当。你可推开,不要落

他穽中。”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无,你一被禁,须丢得嫂

嫂不上不落,这还是我认,你还可在外经营。”到了早饭后,知县取出相验,

此时仵作已得了钱,报伤道:“额是方木所伤,身上有拳踢诸伤。”知县也

不到尸首边一看,竟填了尸单,带回县审。两个一般面貌,连知县也不知那

一个是姚居仁,那一个是姚利仁,叫把他夹起来要招,利仁道:“赶骂有的,

实不曾打,就是赶的也不是这小厮。”知县又叫竹影道:“这死的是富尔穀

小厮么?”竹影道:“是他家义男富财的儿子。”知县道:“这等是了。”

要他两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尔穀用了倒捧钱,当不得刑罚,居仁便认是

打死。利仁便叫道:“彼时哥哥与富尔穀结纽在一处,缘何能打人?是小的

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来帮打的。”利仁道:“小人打死是

实,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知县道:“姚利仁讲得是,叫富尔穀,

他两人是个同窗,这死也是失手误伤,坐不得死罪。”富尔穀道:“老爷,

打死是实,求爷正法。”知县不听。此时胡行古已与方方城女儿聘定了,他

听得姚居仁这事,拉通学朋友为他公举冤诬。知县只做利仁因兄与富尔穀争

斗,从傍救护,以致误伤。那张罗与夏学又道骑虎之势,撺哄富尔穀用钱,

把招眼 弄死了,做了文书解道,道中驳道:“据招赶逐,是出有意,尸单多

伤,岂属偶然?无令白镪有权,赤子抱怨也!”驳到刑厅,刑厅是个举人,

没甚风力,见上司这等驳,他就一夹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孙之殴兄,遂拳

挺之交下,比斗殴杀人,登时身死律绞,秋后处决。还要把姚居仁做喝令 。

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那里待呼唤?小的一死足抵,并不干他事。”

每遇解审,审录时,上司见他义气,也只把一个抵命,并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费了书耕种,将来供养兄弟。只是刘氏在家,尝尝责备

居仁道:“父母遗下兄弟,不说你哥子照管他,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偿?”

① 揌撒——即送礼买通关节。揌,通“塞”。

① 招眼——可以灵活变通之处。

② 喝令——唆使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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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仁道:“我初时在监计议,他道因你新嫁,恐丢你,误你一生。说我还会

经营、还可支撑持家事,故此他自认了,实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换

也改不得了。”刘氏道:“你道怕误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分付,叫茹家另

行嫁人,他并不肯,岂不误了婶婶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监有

哥哥替他用钱,也倒自在。倒是富尔穀,却自打官司来,尝被张罗与富财串

诈,家事倒萧条了。

日往月来,已是三年,适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时刘氏已生一子,周岁,

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穷,不能养活,刘氏张主接到家中,分为两院,将

家事中分,听他使用。闻得恤刑将到,刘氏道:“这事虽云诬陷,不知恤刑

处办得出办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钱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调了,

等他在家与婶婶成亲。我你有一子,不教绝后了。”居仁连声道:“是”。

果然邀到家中,买了解子,说要缓两日,等他夫妇成亲。解子得钱应了。利

仁还不肯做亲,居仁道:“兄弟,弟妇既不肯改嫁,你不与成亲,岂不辜负

了他?若得一男半女,须不绝你后嗣。”利仁才方应承。到起解日,居仁自

带了枷锁,嘱付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来。”正是:

相送柴门晓,松林落月华。

恩情深棣萼,血泪落荆花。

解人也不能辨别,去见恤刑,也不过凭这些书办,该辨驳的所在驳一驳,过

堂时唱一唱名,他下边敲紧了,也只出两句审语了帐。此时利仁也赶到衙门

前,恐怕哥受责。居仁出来,便分付利仁:“先回,我与解人随后便到。”

不期居仁与刘氏计议已定,竟不到家,与解人回话就监。解人稍信到家,利

仁大哭,要行到官禀明调换。解子道:“这等是害我们了,首官定把我们活

活打死。你且担待一月,察院按临时,必然审录,那时你去便了。”利仁只

得权且在外。他在家待嫂,与待监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终是不能一时弄

他出来。

但天理霎时虽昧,到底还明。也是他弟兄有这几时灾星。忽然一日,张

罗要诈富尔穀,假名开口借银子,富尔穀道:“这几年来,实是坎坷,不能

应命。”张罗道:“老兄强如姚利仁坐在监里,又不要钱用。”富尔穀见他

言语不好,道:“且吃酒再处。”因是荡酒的不小心,飞了点灰在里边,斟

出来,觉有些黑星星在上,张罗用指甲撩去。富尔穀又见张罗来诈,心里不

快,不吃酒,张罗便疑心。不期回家,为多吃了些食,泻个十生九死,一发

道是富尔穀下药。正要发他这事,还望他送钱,且自含忍不发。不期富尔穀

实拿不出,担阁了两月。巧巧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对家里道:“我夫

妇完聚,姚氏二兄之力,岂期反害了他!”中时自去拜望,许周济他,不题。

一日,赴一亲眷的席,张罗恰好也在坐。语次,谈起姚利仁之冤,张罗

拱阔 ,道:“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问富财便也。”胡行古也

无言。次日去拜张罗请教。张罗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亲来请教,又怪富尔

穀药他,竟把前事说了。胡行古道“先生曾见么?”张罗道:“是学生亲眼

见的。”又问:“有甚指证么?”道:“有行凶的戒尺,与买嘱银子,现在

富财处。”胡行古听了,便辞了,一竟来与姚利仁计议。又值察院按临,他

教姚利仁把这节事去告,告富尔穀杀人陷人。胡行古是门生,又去面讲。按

院批。”如果冤诬,不妨尽翻成案。”批台、宁二府理刑官会问。幸得宁波

① 拱阔——说大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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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官却又是胡行古座师,现在台州查盘。胡行古备将两姚仗义起衅,富尔穀

结党害人,开一说帖去讲。那宁、台两四府就将状内干连人犯,一齐拘提到

官。那宁波四府叫富财道:“你这奴才!怎么与富尔穀通同,把人命诬人么?”

富财道:“小的并不曾告姚利仁。”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那

富财正不好做声,四府道:“夹起来!”富财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学先

将戒尺打晕,后边富尔穀踢打身死,是张罗亲眼见的。”四府道:“你怎么

不告?”富财道:“是小的家主,小的仔么敢告?”又叫张罗,张罗也只得

直说。四府就着人追了戒尺、买求银两,尸不须再检,当日买仵作以轻报重,

只当自耍自了。夏学与富尔穀还要争辩,富财与张罗已说了,便难转口。两

个四府喝令各打四十,富尔穀拟无故杀死义男,诬告人死罪未决,反坐律,

徒;夏学加工杀人,与张罗前案硬证害人,亦徒;姚利仁无辜,释放宁家。

解道院时,俱各重责。胡行古又备向各官说利仁弟兄友爱,按院又为他题本

翻招。居仁回家,夫妇兄弟完聚,好不欢喜。外边又知利仁认罪保全居仁,

居仁又代监禁,真是个难兄难弟。那夏学、富尔穀,设局害人,也终难逃天

网。张罗反覆挟诈,也不得干净。虽是三年之间,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却也

成了他友爱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图报,虽是天理必明,却也见他报复之义。

这便是:

错节表奇行,日久见天理。

笑彼奸狯徒,终亦徒为尔。

① 四府——明制府衙长官以知府、同知、通判、推官为最高长官,推官亦称四府,掌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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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

屈指交情几断魂,波流云影幻难论。

② ③

荒坟树绝徐君剑 ,暮市蛛罗翟相门 。

① ②

谁解绨袍怜范叔 ,空传一饭赠王孙。

扶危自是英雄事,莫向庸流浪乞恩。

世态炎凉,俗语尝道得好: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即如一个富

人,是极吝啬,半个钱不舍的,却道我尽意奉承他,或者也怜我,得他资给;

一个做官的,是极薄情不认得人的,却道我尽心钻拱他,或者也喜我,得他

提携,一介穷人,还要东补西折,把去送他。若是个处困时,把那小人图报

的心去度量他;年幼的,道这人小,没长养年;老的,道人老,没回残;文

士笑他穷酸;武夫笑他白木;谨慎的,说道没作为;豪爽的,道他忒放纵。

高不是,低不是,只惹憎嫌,再没怜惜。就是钱过北斗,任他堆积;米烂成

仓,任他烂却;怎肯扶危济困?况这个人,又不是我至亲至友。不知豪侠汉

子,不以亲疏起见,偏要在困穷中留意。昔日王文成阳明先生,他征江西桃

源贼,问贼首:“如何聚得人拢?”他道:“平生见好汉不肯放过,有急周

急,有危解危,故此人人知感。”阳明先生对各官道:“盗亦有道!”若是

如今人,见危急而坐视,是强盗不如了!

国初曾有一个杜环,原籍江西庐陵,后来因父亲一元游宦江南,就住居

金陵。他父亲在日,曾与一个兵部主事常允恭交好。不期允恭客死九江府,

单单剩得一个六十岁母亲张氏,要回家,回不得,日夕在九江城下哭。有人

指引他道:“安庆知府谭教先,是你嘉兴人,怎不去见他?”张氏想起,也

是儿子同笔砚朋友,当日过安庆时,他曾送下程 、请酒,称他做伯母,毕竟

有情。谁料官情纸薄,去见时,门上见他衣衫褴褛,侍从无人,不与报见。

及至千难万难得一见,却又不理,只得到金陵来。其时一元已殁,这张氏问

到杜家,说起情事,杜环就留他在家。其妻马氏,就将自己衣服与他,将他

通身褴褛的尽皆换去。住了一日,张氏心不死,又寻别家,走了几家,并没

人理,只得又转杜家。他夫妇就是待父母般,绝无一毫怠慢。那张氏习久了,

却忘记自己流寓人家,还放出旧日太奶奶躁急求全生性来,他夫妻全不介意,

屡写书叫他次子伯章,决不肯来。似此十年,杜环做了奉祀,差祭南镇,与

伯章相遇,道他母亲记念,伯章全不在心。歇了三年方来,又值杜环生辰,

母子抱头而哭,一家惊骇,他恬然不动。不数月,伯章哄母亲,道去去来接

母亲,谁知一去竟不复来。那杜环整整供他二十年,死了又为殡殓。夫以爱

子尚不能养母,而友人之子,反能周给,岂不是节义汉子!

不知还有一个,这人姓王名冕字孟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他生在元末,

也就不肯出来做官,夫耕妇织,度这岁月。却读得一肚皮好书,便韬略星卜,

无所不晓。做得一手好文字,至诗歌柬札,无所不工。有一个吉进,他见他

② 徐君剑——不详典自何出。

③ 翟相门——汉翟公,为廷尉时宾客盈门,及废,门可罗雀。

① 范叔——秦范睢。

② 空传句——用漂母赠饭韩信故事。韩信,韩王孙之遗。

③ 王文成阳明先生——明王守仁,谥文成,号阳明先生。

④ 下程——即程仪,赠给旅行者的礼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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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学,道:“王兄,我看你肚里来得,怎守着这把锄头柄?做不官来,便

做个吏。你看如今来了这些鞑官;一些民情不知,好似山牛凭他牵鼻,告状

叫准便准,叫不准便不准;问事说充军就充军,说徒罪就徒罪,都是这开门

接钞,大秤分金,你怎么守死善道?”王孟端仰天哈哈大笑道:“你看如今

做官的甚样人,我去与他作吏?你说吏好,不知他讲公事谈天说地,轮比较

缩脑低头。得几贯枉法钱,尝拼得徒、流、绞、斩;略惹着风流罪,也不免

夹、打、敲、捶。挨挨挤挤,每与这些门子书手成群;摆摆摇摇,也同那起

皂隶甲首为伍。日日捧了案卷,似草木般立在丹墀,何如我或笑或歌,或行

或住,都得自快?这便是燕雀不知鸿鹄志了。”

后边丧了妻,也不复娶,把田产托了家奴管理,自客游钱塘,与一个钱

塘卢太字大来交好,一似兄弟一般。又联着个诗酒朋友,青田刘伯温。他尝

与伯温、大来,每遇时和景明,便纵酒西湖六桥之上,或时周游两峰三竺,

登高陟险,步履如飞。大来娇怯不能从,孟端笑他道:“只好做个文弱书生。”

一日席地醉饮湖堤,见西北异云起,众人道是景云 ,正分了个“夏云多奇峰”

韵,要做诗。伯温道:“甚么景云!这是王者气,在金陵,数年后,吾当辅

之。”惊得坐客面如土色,都走了去,连卢大来也道:“只何狂易如此?”

也吓走了。只有王孟端陪着他,捏住酒钟不放。伯温跳起身歌道:

云堆五彩起龙纹,下有真人自轶群。

愿借长风一相傍,定教麟阁勒奇勋。

王孟端也跳起来歌道:

胸濯清江现■纹,壮心宁肯狎鸥群?

茫茫四宇谁堪与,且让儿曹浪策勋。

两个大醉而散。闲中两人劝他出仕,道:“兄你看,如今在这边做官的,不

晓政事,一味要钱的,这是贪官,不惟要钱,又大杀戮,这是酷官;还又嫉

贤妒能,妄作妄为,这是蠢官。你道得行我的志么?丈夫遇合有时,不可躁

进。”

更数年,卢大来因人荐入京,做了滦州学正,刘伯温也做了行省都事。

只是伯温又为与行省丞相议论台州反贼方国珍事,丞相要招,伯温主剿。丞

相得了钱,怪伯温阻挠他,劾道擅作威福,囚禁要杀他。王孟端便着家人不

时过江看视,自己便往京师为他申理。此时脱脱丞相当国,他间关到京,投

书丞相道:

法戒无将,罪莫加于已著;恶深首事,威岂贷于创谋?枕戈横搠,宜伸忠义之心;卧鼓弢

弓,适长奸顽之志。海贼方国珍,蜂虱余蠕,疮痏微毒。揭竿斥澛,疑如蚁斗床头;弄楫波涛,

恰似沤漂海内。固宜剪兹朝食,何意愎彼老谋。假以职衔,是畔乱作缙绅阶级;列之仕路,衣

冠竟盗贼品流。欲弥乱而乱弥增,欲除贼而贼更起。况复误入敌彀,坚拒良图!都事刘基,白

羽挥奇,欲尽舟中之敌;赤忱报国,巧运几前之筹。止慷慨而佐末谈,岂守阃而妄诛戮!坐以

擅作威福,干法不伦。竟尔横付羁囚,有冤谁雪?楚弃范增 ,孤心膂将无似之;宋杀岳飞,快

仇雠谅不异也!伏愿相公,秤心评事,握发下贤。谓畔贼犹赐之生全,宁幕寮混加之戮辱。不

能责之剿捕,试一割于铅刀;请得放之田里,使洗愆于守剑。敢敷尘议,乞赐海涵。

① 景气——即祥云,应天下太平之象。

① 遇合——遭逢机遇。

② 脱脱丞相——元宰相耶律楚材。

③ 范增——秦末楚汉相争时,项羽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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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脱脱丞相看毕,即行文江浙丞相,释刘伯温,又荐他做翰林承旨。王

孟端道:“此处不久将生荆棘、走狐兔,排贤嫉正,连脱公还恐不免,我缘

何在此?”且往滦州探望卢大来。只见卢大来两边相见,卢大来诉说:“此

处都是一班鞑子,不省得我汉人言语,又不认得汉人文字,那个晓尊师重傅?

况且南人不服水土,一妻已是病亡,剩下两个小女,无人抚养。我也不久图

南回,所苦又是盘费俱无,方悔仕路之难!”王孟端道:“兄你今日才得知

么!比如你是个穷教职,人虽不忌你的才,却轻你。甘清受淡,把一个豪杰

肚肠,英雄的胸次,都磨坏了。你还有志气,熬不过求归。有那些熬不过,

便去干求这些门生,或是需索这些门生,勒拜见,要节礼,琐琐碎碎,成何

光景!又如刘伯温,有志得展,人又忌他的才,本是为国家陈大计,反说他

多事,反说他贪功。这个脏肮之身,可堪得么?我如今去便遨游五岳三山,

做个放人。归只饮酒做诗,做了废士甚要紧?五斗折腰,把这笑与陶渊明笑!

兄且宁耐我目下呵,遍走齐鲁诸山,再还钱塘探望伯温。”就别了卢大来,

大来不胜凄怆。他走登州,看海市。登太山,上南天门,过东西二天门,摩

秦无字碑。踞日观,观日出,倚秦观望陕西,越观望会稽。上丈人、莲花诸

峰,石经、桃花诸峪,过黄岘、雁飞众岭,入白云、水帘、黄花各洞,盥漱

玉女、王母、白龙各池,又憩五大夫松下,听风声。然后走阙里,拜孔庙,

遨游广陵、金陵、姑苏,半载方到家。刘伯温已得他力,放归青田隐居。

不期卢大来在滦州,因丧偶悲思成了病,不数月恹恹不起。想起有两个

女儿,一个馨兰,一个傲菊,无所依托,只得写书尝与王孟端道:

弟际蹇运,远官幽燕,复遘危疾,行将就木,计不得复奉色笑矣!弱女馨兰、傲菊,倘因

友谊,曲赐周旋,使缙绅之弱女,不落腥膻,则予目且瞑,唯君图之。

孟端回杭不过数日,正要往看伯温,忽接这书,大惊道:“这事我须为了之!”

便将所有田产,除可以资给老仆,余尽折价与人,得银五十余两,尽带了往

滦州进发。行至高邮,适值丞相脱脱率大兵往讨张士诚,为逻兵所捉,捉见

赞画龚伯璲。孟端道:“我诸暨王冕也,岂肯从贼作奸细乎!”伯璲连忙下

阶相迎,道:“某久从丞相,知先生大名。今丞相统大兵至此,正缺参谋,

是天赐先生助我丞相。愿屈先生共事,同灭剧贼。”王孟端道:“先生,焉

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今日功成则有震主之威,不成适起谗譛之口,

方为脱公进退无据。虽是这般说,小生辱脱公有一日之知,当为效力。但是

我友人殁在滦州,遗有二女,托我携归杭。脱公此处尚有公等,二女滦州之

托,更无依倚,去心甚急,不可顷刻淹滞。”龚伯璲道:“这等公急友谊,

小生也不能淹留。”就在巡哨士卒里边,追出王孟端原挈行李,又赠银三十

两。王孟端不肯收,龚伯璲道:“公此去滦州,也是客边,怕资用不足,不

妨收过。”还赠他鞍马、上都公干火牌一张,道:“得此可一路无阻。”又

差兵护送一程。

果然王孟端得鞍马、火牌,一路直抵滦州。到州学探访时,只见道:“卢

爷已殁,如今新学正孛罗忽木已到任了。”问他家眷时,道:“他有两个小

姐、一个小厮。一个大小姐,十三岁,因卢爷殁了,没有棺木,州里各位老

爷,一位是蒙古人,一位色目人,一位西域人,都与卢爷没往来。停了两日,

没有棺木,大小姐没极奈何,只得卖身在本州万户忽雷博家,得他棺木一口、

银一两、米一石,看殡殓卢爷去了。还有一个小厮、一位十岁小姐,守着棺

木。新爷到任,只得移在城外,搭一个草舍安身,说道近日也没得吃用,那

小厮出来求乞,不知真不真。”王孟端便出城外寻问,问到一个所在,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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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茹梗编连作壁,尽未搪泥;芦席片搭葢成篷,权时作瓦。绳枢欲断,当不得刮地狂风;

柴户偏疏,更逢着透空密雪。内停一口柳木材,香烟久冷;更安一个破沙灌,粒米全无。草衣

木食,那里似昔日娇娥?鹄面鸠形,恰见个今时小厮。可是逢人便落他乡泪,若个曾推故旧心!

王孟端一间,正是卢大来棺木、家眷,便抚棺大哭道:“仁兄!可惜你南方

豪士,倒做了北土游魂!”那小姐与小厮,也赶来嘤嘤的哭了一场。终是旧

家规模,过来拜谢了。王孟端见他垢面蓬头,有衫无裤,甚是伤感。问他姐

姐消息,道:“姐姐为没有棺木,自卖在忽雷万户家。前日小厮乞食到他家,

只见姐姐在那厢,把了他两碗小米饭,说府中道他拿得多了,要打,不知仔

么。”王孟端便就近寻了一所房儿住下,自到忽雷府中来。

这忽雷是个蒙古人,祖荫金牌万户,镇守滦州,他是个胜老虎的将军,

家中还有个赛狮子的奶奶。大凡北方人,生得身体长大,女人才到十三岁,

便可破身。当日大小姐自家在街上号泣卖身,忽雷博见他好个身分儿,又怜

他是孝女,讨了他,不曾请教得奶奶。付银殡葬后,领去参见奶奶,只得叩

了个头,问他:“那里人?”小姐道:“钱塘人。”他也不懂,倒是侧边丫

鬟道:“是南方人。”问道:“几岁了?”答应:“十三岁。”只见那奶奶

颜色一变。只为他虽然哭泣得憔悴了些,本来原是修眉媚脸,标致的;又道

是在时年纪,怎不妒忌?巧巧儿忽雷博回家来,问奶奶道:“新讨的丫鬟来

了么?他也是个仕宦之女。”奶奶道:“可是门当户对的哩!”忽雷道:“咱

没甚狗意,只怜他是个孝心女儿。”奶奶道:“咱正怪你怜他哩!”分付新

娶丫鬟叫做“定奴”,只教他灶前使用。苦是南边一个媚柔小姐,却做了北

虏粗使丫鬟。南边烧的是柴,北边烧的煤,先是去弄不着。南边食物精致,

北边食物粗粝,整治又不对绺。要去求这些丫鬟教道,这边说去,那边不晓;

那边说来,这边不明,整治的再不得中意。南边妆扮是三柳梳头,那奶奶道:

“咱见不得这怪样。”定要把来分做十来路,打细细辫儿披在头上,鞑扮都

是赤脚,见了他一双小小金莲,他把自己脚伸出来,对小姐道:“咱这里都

这般走得路,你那缠得尖尖的甚么样?快解去了。”小姐只得披了头,赤了

脚,在厨下做些粗用。晚间着两个丫头伴着他宿,往坐处有两个奶奶心腹丫

头贵哥、福儿跟定,又常常时搬嘴弄舌。去得半年,不知打过了几次。若是

忽雷遇着来讨了个饶,更不好了,越要脱剥了衣裳,打个半死。亏得一个老

丫头都卢,凡事遮盖他。也只是遮盖的人少,搠舌头的多。几番要寻自尽,

常常有伴着,又没个空隙,只是自怨罢了。

一日在灶前,听得外面一做小花子叫唤,声音厮熟,便开后门一看,却

是小厮琴儿,看了两泪交流,可是:

相见无言惨且伤,青衣作使泪成行。

谁知更有堪怜者,洒泣长街怀故乡。

忙把自己不曾吃的两碗小米饭与他。凑巧福儿见了,道:“怪小浪淫妇!是

你孤老来,怎大碗饭与他?”小姐道:“是我不吃的。”福儿道:“你不吃,

家里人吃不得?”又亏得都卢道:“罢,姐姐!他把与人,须饿了他,不饿

我,与他遮盖咱。”那琴儿见了光景,便飞跑,也不曾说得甚的,小姐也不

曾问得。常想道:“我父亲临殁,曾有话道:‘我将你二人托王孟端来搬取

回杭,定不流落。’不知王伯伯果肯来么?就来还恐路上兵戈阻隔,只恐回

南的话也是空。但是妹儿在外,毕竟也求乞,这事如何结果?”不料王孟端

一到,第二日便拿一个名帖,来拜忽雷万户。相见,孟端道:“学生有一甥

女,是学正卢大来女,闻得他卖身在府中,学生特备原价取赎,望乞将军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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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便生死感激的事!”忽雷道:“待问房下。”就留王孟端在书房吃茶,

着人问奶奶。只见贵哥道:“怕是爷使的见识,见奶奶难为了他,待赎了出

去,外边快活。”奶奶道:“怕不敢么?”福儿道:“爷料没这胆气,奶奶

既不喜他,不若等他赎去,也省得咱们照管,只是多要他些罢了。”奶奶听

了,道:“要八两原价,八两饭钱,许他赎去。”忽雷笑道:“那要得许多?”

王孟端道:“不难。”先在袖中取出银子八两,交与忽雷,道:“停会学生

再送四两,取人便了。”随即去时,那奶奶不容忽雷相见,着这两个丫鬟传

话,直勒到十六两,才发人出来。王孟端叫乘轿子,抬了到城下,小姐向材

前大哭。又姊妹两个哭了一场,然后拜谢王孟端道:“若非恩伯,姊妹二人

都向他乡流落。”王孟端道:“这是朋友当为之事,何必致谢。”就为他姊

妹、小厮,做些孝服,雇了人夫、车辆,车至张家湾雇船,由会通河回。此

时脱脱丞相被谗譛谪死,赞画龚伯璲弃职归隐。前山东、江淮一带,贼盗仍

旧蠭起,山东是田丰,高邮张士诚,其余草窃,往往而是。也不知担了多少

干系,吃了多少惊恐,用了多少银两,得到杭州,把他材送到南高峰祖坟安

葬了。先时卢大来长女,已许把一个许彩帛子。后边闻他死在滦州,女儿料

不得回来,正要改娶人家,得王孟端带他二女来,也复寻初约。次女孟端也

为他择一士人。自己就在杭州,替卢大来照管二女。

不觉五年,二女俱已出嫁。金华、严州,俱已归我太祖。江南参知政事

胡大海,访有刘伯温、宋景濂、章溢,差人资送至建康。伯温曾对大海道:

“吾友王孟端,年虽老,王佐才也,不在吾下,公可辟置帐下。”留书一封,

胡参政悄悄着人来杭州请他。这日王孟端自湖上醉归,恰遇一人送书,拆开

看时,乃是刘伯温书,道:

弟以急于吐奇,误投盲者,微兄几不脱虎口。虽然躁进招尤,怀宝亦罪。以兄王佐之才,

与草木同腐,岂所乐欤?幕府好贤下士,倘能出其底蕴,以佐荡平,管乐之勋,当再见今日。

时不可失,唯知者亟乘之耳!

王孟端得书,道:“我当日与刘伯温痛饮西湖,见西北天子气,已知金陵有

王者兴。今金陵兵马,所向成功,伯温居内,我当居外,共兴王业。”就弃

家来到兰谿,闻得金华府中变,苗将蒋英、刘震作乱,刺死胡参政。他便创

议守城,自又到严州李文忠左丞处,借兵报仇,直抵城下。蒋英、刘震连夜

奔降张士诚。李左丞便辟他在幕下,凡一应军机进止,都与商议。此时张士

诚闻得金、处两府,都杀了镇守,大乱。他急差大将吕珍,领兵十万,攻打

诸、全。孟端与李左丞计议,先大张榜文,虚张声势,惊恐他军心。又差人

进城,关合守将谢再兴,内外夹攻,杀得吕珍大败而走。次年四月,诸、全

守将谢再兴,把城子畔降张士诚,攻打东阳。他又与李左丞来救东阳,创议

要在五指岩立新城,可与谢再兴相拒,李左丞就着他管理。他数日之间早已

筑成高城深池,是一个雄镇。张士诚差李伯升领兵攻城,那边百计攻打,他

多方备御,李左丞亲来救应,李伯升又是大败。后来李左丞奉命取杭州,张

士诚平章潘原明,遣人乞降,孟端劝左丞推心纳之,因与左丞轻骑入城受降。

左丞就着孟端,协同原明,镇守杭州,时已六十余。未几,以劳卒于杭州。

卢氏为持三年丧。如父丧一般。识者犹以孟端有才未尽用,不得如刘伯温共

成大业,是所深恨。然于朋友分谊,则已无少遗恨,岂不是今人之所当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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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灵台山老仆守义 合溪县败子回头

① ②

天生豪杰无分地,屠沽每见英雄起,马前曾说卫车骑 。难胜纪,淮南黥面开王邸。偶然

沦落君休鄙,满腔义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声堕。真堪数,个人绝胜童缝士。

——渔家傲

如今人鄙薄人,便骂道:“奴才”,不知忘恩负义、贪利无耻,冠盖中

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人说他是奴,不过道他

不知书,不晓道理,那道理何尝定在书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夺

的光景。古来如英布、卫青,都是大豪雄,这当别论。只就平常人家说,如

汉时李善,家主已亡,止存得一个儿子,众家奴要谋杀了分他家财,独李善

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带了这小主逃难远方,直待抚养长大,方归告理,

把众家奴问罪,家财复归小主。元时又有个刘信甫,家主顺风曹家,也止存

一孤,族叔来估产 ,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父亲药死诬他,

那郡守听了分上,要强把人命坐过来。信甫却挺身把这人命认了,救了小主,

又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这事辨明,用去万金。家主要还他,他道:“我

积下的原是家主财物,仔么要还?”这都是稀有的义仆。我如今再说一个。

说话四川保宁府合溪县有一个大财主,姓沈名阆,是个监生。他父也曾

做个举人同知,家里积有钱财。因艰于得子,娶有三个妾,一个李氏、一个

黎氏、一个杨氏。后来黎氏生得一个儿子,此时沈阆已四十余岁了,晚年得

子,怎不稀奇?把来做一个珍宝一般,日日放在锦绣丛中、肥甘队里。到六

岁时,也取了个学名,叫做沈刚。请一个先生开蒙,只是日午才方二个丫头

随了出来。那先生便是个奶公,他肯读,便教他读几句,若不肯,不敢去强

他;肯写,与他写几个,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来没一个时辰,又要

听几刻与他吃果子,缘何曾读得书?到了十三岁,务起名来,请一个经学先

生,又寻上两个伴读,一个是先生儿子花纹,一个是邻家子甘毳。有了一个

老陪堂,又加上两个小帮闲,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是书,什么样的是经,什么

样的是时文。轮着讲书,这便是他打盹时候,酣酣的睡去了;轮着作文,这

便是他嚼作时节,午后要甚鱼面、肉面,晚间要甚金酒、豆酒,梦也不肯拈

起书,才拈起,花纹道:“哥,有了三百两,怕不是个秀才?讨这等苦!”

才捉着笔,甘毳道:“哥,待学典吏么?场中不看字的。”这沈刚略也有些

资质,都不叫他把在书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铺得好牌,掷得好色子。先时

抛砖引玉,与他赌东道,先输几分与他,后边渐渐教他赌起钱来。先时在馆

中,两个人把后庭拱他,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吃空茶,那沈刚后生家,

怎有个见佛不拜之理?这花纹、甘毳两个本是穷鬼,却偏会说大话道:“钱

财臭腐,仔么恋着他做个守钱虏?”没主意的小伙子,被这两个人一扛,扛

做挥金如土。先时娘身边要,要得不如意,渐渐去偷。到后边没得偷,两个

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戤,一时没利还,都写一本一利借票,待

父天年后还足。

① 卫车骑——汉卫青,少时贫贱,为人牧羊,后同母妹得幸武帝为皇后,青亦发迹、以伐匈奴之功,拜大

将军。

② 淮南黥面——汉英布,曾因犯法被黥面,后随刘邦兴汉,封淮南王。

③ 估产——估、估量。此指谋划侵占产业。

① 戤 (gài,音盖)——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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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家有个家人,叫做沈实。他也是本县宋江口人,父亲沈俭,也是

沈家家人。他从小在沈阆书房中伏事。沈阆见他小心忠厚,却又能干,自己

当家后,把一个当铺、前后房产,还有隔县木山,俱着他掌管。只是这人心

直口快,便沈阆有些不好,他也要说他两句。沈阆晓得他一团好心,再不责

备他,越好待他。只是沈阆年纪有了,只在家中享福,那知儿子所为?到是

沈实耳朵兜着,眼睛抹着,十分过意不去,尝在沈阆面前劝他教沈刚读书。

沈阆道:“我独养儿子,读出病来怎处?好歹与他纳个监罢!”后边又劝他

择个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读书不成的,等他胡乱教教罢!”沈实见老家

主这等将就,在外嫖赌事,也不敢说了。只是沈刚已是十七岁,在先一周时,

也曾为他用了三百两,定下一个樊举人女儿,平日尝来借贷,会试一次,送

一次礼,所费也不下数百两了。这番去要做亲,还不曾寻得个女儿到手,也

不知故意掯勒,道:“有几个连襟都是在学,且进学做亲。”再三去说,只

是不肯。沈刚见未得做亲,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馆,也不来管他。这两个伴

读的,只图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银子怎么来的。东道、歇钱之外,还又撺掇

他打首饰,做衣服,借下债负岂止千金?只瞒得个沈阆。

似此半年,喜得学道按临。去央樊举人开公折 。樊举人道:“我有了亲

子,又是七八个女婿,那里开得许多?只好托同袍转封。”开端只出了三、

四十金。沈阆怕这时不进,樊举人还要作难,去寻分上。寻得一个,说是宗

师母舅,三面议成,只等进见,应承了封物。按临这日,亲见他头巾圆领进

去,便就信了。不知他是混在举人队里,一见,宗师原不细查,正是一起脱

空神棍 。见了宗师出来,便说:“已应承了,先封起银子,待考后我与送破

题 ,进去查取。”沈阆听了,一发欢喜得紧,连忙兑了三百两足纹,又带了

些使费,到他下处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兑时,不防备一班光棍赶进来一打,

尽行抢去。沈阆吃打了一顿,只饶得不送官,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出案也

料得没名了。不期这宗师又发下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却在里

边。流水 央了个分上,免解,又罚了三十两修学。沈阆这一气,竟不起了。

沈实每日也进来问病,沈阆道:“我当日为晚年得此一子,过于爱惜,不听

你劝,不行教训,不择先生,悔无及矣!但他年幼,宗族无人,那樊举人料

只来剥削,不来照管。你可尽心帮扶,田产租息,当中利银,止取足家中供

给,不可多与浪费。”沈实哭泣受命,不知沈刚母子在侧边,已是含恨了。

沈阆一殁,棺殓是沈实打点,极其丰厚。又恐沈刚有丧,后边不便成亲,

着人到樊家说,那樊家趋势也便送一个光身人 过来。数日之间,婚丧之事,

都是沈实料理。只是沈刚母子甚是不悦,道:“我是主母,怎不用钱?反与

家奴作主!”又外边向借债负,原约“待父天年”,如今来逼讨,沈实俱不

肯付,沈刚与母亲自将家中存下银两,一一抵还。只是父丧未举未葬,正在

那里借名儿问沈实要银子,却又听信花、甘两个撺哄,道祖坟风水不好,另

② 纳监——用捐纳财物取得监生资格。

① 开公折——请亲朋好友凑分子。

② 脱空神棍——意思是没有着落。

③ 破题——指送给主考官的见面礼。

④ 流水——赶忙的意思。

⑤ 光身人——指没有陪嫁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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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寻坟。串了一个风水厉器 ,道:“尊府富而不贵,只为祖坟官星不显,禄

陷马空。虽然砂水环朝,但是砂抱而不贵,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进

取艰难。若欲富贵称心,必须另寻吉地。”沈刚听了,也有几分动心,又加

上花、甘两个撺掇,便一意寻风水。丢了自家山偏不用,偏去寻别处山。寻

了一块荒山,说得龙真穴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龙落脉,真水到堂,定是

状元、宰相,朱紫满门之地。用价三百多两,方才买得。倒是他三个回手,

得了百两。又叫他发石造坟,不下百金,两个又加三扣头除。及至临下葬打

金井时,风水叫工人把一个大龟预先埋在下边,这日掘将起来,连众人都道

是个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块礼。这时沈实虽知他被人哄骗,但殡

葬大事,不好拦阻,也付之无可奈何。就是他母亲黎氏,平日被沈阆制住,

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个家主婆腔,却不知家伙艰难,乱使乱用,只顾将

家里积落下的银子出来使,那沈实如何管得?葬了沈阆,不上百日,因沈刚

嫌樊氏没赔嫁,夫妻不和。花、甘两个一发引他去嫖个畅快,见他身边拿得

出,又哄他放课钱,从来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还么?又勾引几个破落户

财主,到小平康与他结十弟兄:一个好穿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名伯

盈,一个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顽耍的姓游名逸,

一个贪懒的姓安名所好,一个好歌唱的姓侯名亮,连沈刚、花、甘共十人,

饮酒赌钱。他这小官家,只晓得好阔快乐,自己搂了个妓女小银儿,叫花纹

去掷,花纹已是要拆拽他的了。况且赢得时,这些妓者你来抢,我来讨,何

曾有一分到家?这正是赢假输真。沈实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进见黎氏,

道:“没的相公留这家当,也非容易。如今终日浪费、嫖赌,与光棍骗去,

甚是可惜。”黎氏道:“从来只有家主管义男,没有个义男管家主。他爷挣

下了,他便多费几个钱,须不费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沈实吃了

这番抢白,待不言语,舍不得当日与家主做下铁筒家私,等闲坏了。

一日,沈刚与花纹、甘毳在张巧儿家吃早饭回来,才到得厅上,沈实迎

着厮叫一声,就立在侧边,沈刚已是带酒,道:“你有甚说?”沈实道:“小

人原不敢说,闻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没,怕人笑话。”沈刚正

待回答,花纹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沈刚道:“小价。”花纹

道:“我只道足下令亲,原来盛价,倒会得训诲家主!”甘毳道:“老管家

自要压小家主。”沈刚也就变脸道:“老奴才,怎就当人面前剥削我?你想

趱足了,要出去,这等作怪!”沈实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没此心,

相公休要疑我。”连忙缩出去。花纹与甘毳便拨嘴道:“这样奴才是少见的。”

便撺掇逐他。此时沈刚身伴两个伏事书房小厮,一个阿虎、一个阿獐,花、

甘两个原与他苟且的。一日叫他道:“我想你们两个,正是相公从龙旧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还不与你管事?你请我一个东道,我叫去了那沈实用

你。”这阿虎、阿獐听了,两个果然请上酒店,吃了一个大东。花纹道:“然

虽如此,也还要你们搬是斗非,搠得沈实脚浮,我好去他荐你。”两个小厮

果然日日去黎氏与沈刚面前,说他不是。家中银子渐渐用完,渐渐去催房租,

又来当中支银子。沈实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当中银子,也没个整百十

支的理。”少少应付些住了。争奈那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齐整衣服,花纹一

⑥ 风水厉器——即能言善道,惯以吉凶冲煞吓人的风水先生。

① 课钱——放债生利。课,税利。

② 小价——对自家仆人的谦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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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顾价钱,做来披挂。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饮食,花纹、

甘毳极口称赞,道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沈刚便赌气认贵,定要卖来厮赛。

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戏的朋友,花纹帮衬,沈刚家里做个囊家 ,这一干

人就都嚼着他,肉山酒海,那里管嚼倒太山?或是与游逸等轮流,寻山问水,

傍柳穿花,有时轿马,有时船只。那些妓者作娇,这两个帮闲吹木屑,轿马

船只,都出在沈刚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妈儿生日,都撺哄沈刚为他置酒庆

贺,众人乘机白嚼。还又拨置他与曹日移两个争风,他五钱一夜,这边便是

八钱;他私赠一两,这边二两。便是银山也要用尽!正是这些光棍呵:

舌尖似蜜骨如脂,满腹戈矛人不知。

纵使邓通钱百万,也庆星散只些时。

一日正在平康巷,把个吴娇儿坐在膝上,叫他出筹马,自己一手搂着,

一手掷,与管缺相赌,花纹捉头儿,且是风骚得紧:

怀有红颜手有钱,呼卢喝雉 散如烟。

谁知当日成家者,拮据焦劳几十年。

不期一输输了五十两,翻筹又输廿两。来当中取,沈实如何肯发?阿虎去回

道:“没有!”吴娇儿道:“没有银子成甚当!”甘毳道:“老家主不肯。”

花纹便把盆来收起,道:“没钱扯甚淡!”弄得沈刚满面羞惭,竟赶到当中。

适值沈实不在,花纹更耸一嘴道:“趁他不在,盘了当,另换一个人罢。”

甘毳道:“阿虎尽伶俐,听教训,便用他管,更好!”沈刚便将银柜、当房

锁匙都交与阿虎,叫管帐的与收管衣饰的,一一点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

沈实回来,得知在里厢盘当,自恃无弊,索性进去,交典个明白。点了半日

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纹暗地叫沈刚道:“一发问他讨了房租帐簿,交与阿

獐;封了他卧房,赶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两!”沈刚果然问他要了帐

簿,赶到家中,把他老婆、儿女都撵出房去。看时,可怜房中并不曾有一毫

梯己钱财、有一件当中首饰衣服。沈刚看了也没意思,道:“我虽浪费银子,

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难?本待要送你到官,念你旧人。闻得灵台、离堆

两山,我家有山千来亩,向来荒芜,不曾斫伐,你去与我清理、召佃,房里

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带了妻小快去,不要恼我!”此时里边,黎氏怪

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经,不管闲事;杨氏掳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

嫁人,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他的。沈实带了老婆秦氏,儿子关保,在灵前

叩了几个头,又辞别了三个主母,又别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当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转撤不来,便将当物转

戤大当酬应。又两月,只取不当了。房租原是沈实管,一向相安的,换了阿

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软口汤,也就讨不起,没得收来。花纹道:“怕

有银子生不出利钱?”又要纳粮当差,讨不起租,撺掇他变卖嫖赌,交结朋

友。自己明得中人钱,暗里又打偏手。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心里也

怪他,尝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只是说不入。父亲没不三年,典当收拾,

田产七八将完,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人不敢买,樊家却也就认做自

己的了。尝言道:败子三变:始初蛀虫坏衣饰,次之蝗虫吃产,后边大虫吃

人。他先时当人的,收人利钱,如今还债,拿衣饰向人家当,已做蛀虫了;

先时贱价买人产,如今还债,贱卖与人,就蝗虫了;只是要做大虫时,李氏

① 囊家——设局聚赌的地方,此泛指一干无赖胡闹的场所。

② 呼卢喝雉——古时的一种赌博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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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个小花园,里边三间书房,在中出家了。杨氏嫁人去

了,奴婢逃走去了,止得母亲与老婆。母亲也因少长没短,忧愁病没了。外

边酒食兄弟,渐也冷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个也渐踪迹稀疏,只

得家中闷坐。樊氏劝他务些生理,沈刚也有些回头,把住房卖与周御史,得

银五百两,还些债,剩得三百两。先寻房子,只见花、甘这两个又来弄他。

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都道里边有藏神

①。花纹道:“你这所房子没人来买的了,好歹一百两到你,余外我们得。”

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领他去看,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

待沈刚来看时,暗将火焠着,只见遍地阴阴火光。沈刚问道:“那地上是甚

么?”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道:“有几件破坛与缸,买了他便移出去。”

沈刚心里想:“地下火光,毕竟有藏,众人不见,一定是我的财。”暗暗欢

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花、甘两个打合二百两,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

也就不与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着实修理,又用了五十余两,身边剩得百

余金。樊氏甚是怨怅,道他没算计。沈刚道:“进门还你一个财主。”两个

择日过屋,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樊氏道:“若有这样福,你也不到今日了。”

捱得人散,约莫一更多天气,夫妻两个动手,先在厢房头掘了一个深坑,不

见一毫。又在左侧掘了一个深坑,也不见动静。一发锄了两个更次,掘了五、

六处,都二三尺深,并不见物。身体困倦得紧,只得歇了。高卧到得天明,

早见花纹与勇子赶来,沈刚还是梦中惊醒,出来相见。花纹道:“五鼓我舅

子敲门,说昨日得一梦,梦见他母亲说,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昨夜被

兄发掘,今日要我同来讨。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来,这一

定是没有的事。”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道:“姐

夫,何如?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花纹也来一张,道:“舅子也说不得,

写契时原写 ‘上除片瓦,下连基地,俱行卖出’,这也是他命。”沈刚说:

“实是没有甚物。”花纹道:“沈兄也不消赖,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

么要得?”那人便变起脸来道:“你捧粗腿奉承财主么?目下圣上为大工

差太监开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罢!”沈刚惊得木呆,道:“恁

凭你。里边搜。那人道:“便万数银子也有处藏,我怎么来搜?只是出首罢。”

花纹道:“狗呆!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还好应急。沈兄,你便好歹

把他十之一罢!”沈刚道:“我何曾得一厘?”花纹道:“地下坑坎便是证

见,只可处一处,到官就不好了。”那人开口要三千,花纹打合要五百,后

来改做三百。没奈何还了他这所房子,又贴他一百两。

夫妻两个无可栖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你到灵台山

去寻沈实,或者他还怜你有之。”沈刚道:“我不听他好话,赶他出去,有

甚脸嘴去见他?还寻旧朋友去。”及至去寻时,有见他才跨脚进门,就推不

在的;又有明听他里边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

见;甘毳寻着了,假做忙,一句说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叹气如雷。樊氏早

已见了光景,道:“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原只为得富,穷时自不相顾;富

时敢来说你的,这是真为你,贫时断肯周旋。如今我的亲也没干,你的友也

没干,沈实年年来看望,你是不采他,依我还去见他的是。

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二钱盘费与他,雇了个驴,向灵台山来。问沈实时,

① 藏神——内藏神异灵宝之物。

① 大工——皇家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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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晓得,问了半日,道:“此处只有个沈小山,他儿子做木客的,过了小

桥,黄土墙里便是。”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墙门,坐着许多客作,在

里边吃饭。沈刚不敢冒实进去,只在那边张望。却见一个人出来,众人都站

起来。这人道:“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只见几个答道:“完了。”又

问道:“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又有几个答道:“还有百余株未到。”

这人道:“你们不要偷懒才是。”沈刚一看,正是沈实,分付完了,正待进

去。沈刚极了,忙赶进去,把沈实一扯,道:“我在这里。”这人一回头道:

“你是谁?”一见道:“呀!原来是小主人。”忙请到厅上,插烛似拜下去。

沈刚连忙还礼,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沈刚看

一看,上边供养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

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都不解其意。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就叫沈实

同坐,沈实抵死不肯。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沈刚羞惭满面道:“人

虽无恙,只是不会经营,房产尽卖,如今衣食将绝。”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

怅他的说话,道:“小主莫忧,老奴在此两年,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

尽可供小主用费。”就将自己房移出,整备些齐整床帐,自己夫妻与以下人

都“相公”不离口。沈刚想道:“这个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儿怎过?”

过了一晚,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道:“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先时

都已芜荒,却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银数十两,就把这庄

子兴造,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远山木植,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

大树阴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已得银七百余两,老

奴都一一封记。目下有商人来买皇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大木尽行判

与,计五千株,先收银五百两,尚欠千两,待木到黄州抽分主事处,关出脚

价 找还,已着关保随去。算记此山,自老奴经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可

以供给小主。现在银千余,还可赎产,小主勿忧。”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

一个小厢,点与沈刚,果是租钱、卖钱,一一封记。沈刚道:“我要与娘子

在此,是你住场,我来占了,心上不安。要赎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沈

实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产是相公房产,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如今

便同相公去赎祖房,他一时尚未得出屋,主母且暂到这边住下。余银先将好

产赎回,待老奴为相公经理。”沈刚道:“正是,我前日一时之误,把当交

与阿虎,他通同管当的人,把衣饰暗行抵换,反抵不得本钱来。阿獐管房产,

只去骗些酒吃,分文不讨。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凭你说。”两个带了银子,

去赎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与回赎。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管家、

陪堂在里边撺掇的要钱,共去七百两之数,只见花、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

闻他赎产,也便来探望,沈刚也极冷落待他。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一时未

出,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花、甘两个见了他先时弄得精光,如

今有钱赎产、假借探望来到山庄。沈刚故意阔他,领他看东竹林、西桑地、

南鱼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产。这两个就似胶样,越要拈拢来,洒不脱了。

沈刚在山庄时,见他夫妻、媳妇自来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终如一,全无懈

怠之意。关保回带有银千余,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沈刚就与沈实将来仍赎

曲当衣物,置办家伙,仍旧还是一个财主。只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定要

沈实一同在城居住。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

① 关出脚价——扣除搬运费用。

① 阔——夸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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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应俱送进城,与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房,亲眷也渐来了。十弟兄你一席,我一席,沈刚再三推

辞不住,一边暖屋十来日。末后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来暖屋置酒。就是

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两个一齐又到书房内:“我们掷一回,耍

一耍!”这也是沈刚向来落局常套,只是沈实不曾见。这回沈实知道,想说:

“前日主人被这干哄诱,家私荡尽,我道他已回心,谁知却又不改。这几年

租,彀他几日用?须得我撒一个酒风了。”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脚踢进书房。

此时众人正掷得高兴,花纹嚷道:“还我的顺盆!”听得门响,急抬头看时,

一个人恶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脑揪翻花纹在地,一脚踏住,又把甘毳

劈领结来揿住,把刀搁在脖项里。这两个已吃得酒多,动掸不得,只是叫“饶

命”。其余十弟兄,见沈实行凶,急促要走时,门又吃他把住了。有的往桌

下躲,有的拿把椅子遮,小银儿便蹲在沈刚胯下,张巧闪在沈刚背后,把沈

刚推上前。吴娇先钻在一张凉床下,曹日移也钻进去,头从他的胯下拱。吴

娇道:“这时候还要取笑!”东躲西缩。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动不得,只

两眼看,那沈实大声道:“你这干狗男女,当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荡产也罢。

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复祖遗业,你们来暖屋,这也罢,怎做美人局,弄这些

婆娘上门?又引他赌,这终不然是赌房?我如今一个个杀了,除了害!”把

刀“荡”的一声,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个田伯盈翻斤斗跌下椅来。要

杀甘毳,沈刚道:“小山!你为我的意儿我已知道,只是杀了人,我也走不

开。”沈实道:“这我自偿命。”甘毳极了,沸反叫:“饶命”道:“以后

我再不敢来了,若来跌折孤拐 !”花纹道:“再来烂出眼珠。”沈刚也便跪

下,赌誓道:“我再与他们来往嫖赌,不逢好死。”死命把刀来夺。那沈实

流泪道:“罢!罢!我如今听相公说,饶你这干狗命!再来引诱,我把老性

命结识你!”一掀,甘毳直跌倒壁边,花纹在地下爬起来道:“酒都惊没了。”

田伯盈也在壁边立起身来,道:“若没椅子遮身,了不得!”只见桌底下走

出糜丽,床底下钻出曹日移、吴娇,糜丽推开椅子,管缺掳得些筹马,却又

没用。沈实道:“快走!”只见这几个跌脚绊倒飞跑,那小银儿、张巧、吴

娇,也拐也拐你牵我扯,走出门:

剑挺青萍意气豪,纷纷鬼胆落儿曹。

休将七尺昂藏骨,却向狂夫换浊醪。

沈刚也不来送,只得个沈实在里边赶,丫头、小厮门掩了嘴笑。

樊氏见这干人,领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边,听得说道

沈实在外边要杀,也赶出来,看见人去,便进书房道:“原不是前翻被这干

光棍哄个精光,后边那个理你?如今亏得他为你赎产支持,怎又引惹这些人

在家胡行?便迟穷些儿也好,怎么要霎时富,霎时穷?”沈刚道:“前日这

些人来,我也不理。说暖屋,我也苦辞,今日来了,打发不像。我也并不曾

与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着。”樊氏道:“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

也渐要来。”沈刚道:“我已赌下誓了。”正说,那沈实赶进,就沈刚身边

叩下四个头,道:“老奴一点鲠直,惊触相公。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体面,

恐怕这些人只图骗人,不惜羞耻,日逐又来缠绕,一败不堪再复。如今老奴

已得罪相公,只凭相公整治。”樊氏道:“相公平日只是女儿脸,踢不脱这

干人,至于如此,你这一赶,大是有功。”沈刚道:“这些人我正难绝他,

① 孤拐——即踝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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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恐吓,正合我意。我如今闲,只在房中看书,再不出去了。”

果然沈刚自此把家事托与沈实,再不出外,这些人要寻,又不敢进来,

竟断绝了。后来沈实又寻一个老学究,陪他在家讲些道理,做些书柬。又替

他纳了监,跟他上京援例 ,干选了长沙府经历,竟做了个成家之子。沈实也

活到八十二岁才死,身边并无余财,儿子也能似爷,忠诚谨慎。沈刚末后也

还了他文书,作兄弟般看待。若使当日没有沈实在那厢经营,沈刚便一败不

振;后边若非他杜绝匪人,安知不又败?今人把奴仆轻贱,谁知奴仆正有好

人!

② 援例——由有司按成例授予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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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内江县三节妇守贞 成都郡两孤儿连捷

峡云黯黯巫山阴,岷源汩汩江水深。

地灵应看产奇杰,劲操直欲凌古今。

有笺不写薛涛咏,有琴岂鼓文君音。

石镜纤月照夜抒,白帝轻风传秋砧。

凄然那惜茹蘖苦?铿尔益坚如石心。

白首松筠幸无愧,青云兰桂何萧森。

我今谩写入彤管,芳声永作闺中箴。

这首诗,单咏几个蜀中女子。蜀中旧多奇女子,汉有卓文君,眉若远山,

面作桃花色,能文善琴。原是寡居,因司马相如弹《凤求凰》一曲挑他,遂

夜就相如。有识的人道他失节。又有昭君,琵琶写怨,坟草独青,也是个奇

女子,但再辱于单于,有聚尘之耻。唐有薛涛,人称他做女校书,却失身平

康,终身妓女。蜀有两徐妃,宫词百首,却与天子荒淫逸游,至于失国。还

有花蕊夫人,蜀亡入宋,他见宋太祖,有诗道:“二十万人齐解甲,并无一

个是男儿。”才色都可称。后来又宠冠宋宫,都有色有才,无节无德。不知

女子当以德与节为主,节是不为情欲所动、贫贱所移、豪强所屈、贤贞自守;

德是不淫、不盗、不贪、不悍、不妒,不骄奢、懒惰、利口、轻狂。但内中

淫泆、窃盗、悍泼、懒惰,不是向上事,都妇人所羞;独贪啬就托言说是做

人家,骄就托言说是存体面,轻狂便托言风逸,利口便托言伶俐,这不易除。

然一个朴实,都可免得。只是一个妒字最难,一个相形,便不能禁遏。如晋

谢安石夫人,子弟称咏《关雎》诗,说他不妒,夫人问:“此诗是谁人作的?”

道:“是周公。”夫人道:“若是周婆,毕竟不作了。”就是我朝有个杨侍

郎,因妻妒忌杀妾,至于下狱。一个朱知县,因后妻妒忌,杀前妻之子,至

于身死杖下。真有妒悍之妇,夫不能制,遂为所累的。若是视妾如姊妹,视

他人子如己子,能死守不变,岂不是有节有德?

这事也只在蜀中成都府内江县,县中有一个大族,姓萧名腾,字仲升,

一个兄弟名露,字季泽,也是孝友人家。两个少年都读书,后边不能成就,

萧仲升改纳了吏,萧季泽农庄为活。仲升娶的是阴氏,已有一子世建,秀泽

娶的是吴氏。吴氏因见自己成亲已久,尚无子息,一日对季泽道:“人说无

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如今我尚无子息,不若娶一个妾,使有生长。”季

泽道:“我与你夫妇甚是恩爱,不要生这余事。况且你年尚少,安知你不生

长?倘讨一个,不知做人何如?或至生气。”吴氏道:“生气与不生气,都

在我。”便着媒婆与他寻亲,自己去相,要人物齐整的。只见吴氏妹子知道

来见道:“姐姐,从来男子没个好人,都好的是怜新弃旧,若与他名色娶妾,

寻个丑头怪恼的与他,还恐怕他情人眼内出西施;若寻了个年纪又小,又标

致,好似你的,丈夫必竟喜他。况且夫妻们叫做君子夫妻,定没那些眉来眼

去,妆妖撒痴光景,觉得执板。这些人只要奉承家主,要他欢喜,那件不做

出来?自然他亲你疏。起初时还服你教训,到后来一得宠,或是生了儿子,

他就是天蝴蝶有了靠山,料不服你。姐姐你只想一想,他在那边,他两个调

情插趣,或是他两个在床里欢笑,你独自一个冷冷清清,怎生过得?你若说

为生儿子,别人的肉,须贴不在自己身上。你若生一个儿子出来,岂不反被

① 《关雎》——《诗经》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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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劈去一半家私!姐姐你莫听姐夫骗,他们未讨小一样脸,讨了小又一样脸,

后来悔得迟了。”吴氏不听。

相来相去,相了一个本县梧桐里住的李家女儿,十八岁。吴氏便把自己

钗梳卖来娶了,娶到家中,为他打点一间房,动用床帐,都与自己一般。妹

子又来道:“姐姐,你这样为姐夫娶妾,人都道你贤惠了,便里边兜搭些,

人也不信。你如今须把他一个下马威,不要好颜待他。做个例,一月或是许

姐夫去一遭,或是两遭,日里须捉他坐在面前,出亲眷人家去,须带了去,

晚间锁了他房门,不要等姐夫不听你分付,偷去惯了。”吴氏笑道:“汉家

自有制度,不须妹妹费心。”妹子道:“姐姐,不是我多说,三朝媳妇,月

里孩儿,是惯不得的。人说好是假,自淘气是真。你不听得我那边朱监生老

婆,做人本分,只为一时没主意,应了丈夫讨小。后来见丈夫意思偏向,气

不忿吊死了。还有个党公子,撇了大娘子,与小住在庄上不回去,家里用度

不管。这都是前船就是背后眼。”无奈吴氏执定主意。到后来,萧季泽虽是

两下温存,不免顾此失彼,吴氏绝不介意。喜而李氏又极笃实,先没那些作

态哄老公局度,又谨饬,待吴氏极其小心。不半年有了娠,吴氏就不把家中

用叫他做,临产十分调护,喜得生了个儿子。妹子又叫他把李氏嫁了,“这

儿子后来只认得你,当得亲生。”又不听。与他做三朝,做满月,雇奶子抚

养,并不分个彼此。到六岁上学读书,取名世延。小世建两岁,生得且是聪

明伶俐。

这年萧仲升因两考满,复疏通三考又满,要赴京。考功司办了事,送文

① ②

选司题与冠带 。这吏员官是个钱堆,除活切头、黑虎跳、飞过海,这些都

③ ④

是个白丁 。吏部书办作弊,或将远年省祭咨取,不到人员,必是死亡,并

因家贫、路远、年高,弃了不来,竟与顶补;或是伪印,将札上填有实历考

满起送,并援纳行款题请冠带;或将卯簿那移,籍册走拶,使得早选。这是

吏部作弊了。还吏员自己作弊,是央人代考、贴桌等项,捷径是部院效劳,

最快的是一起效劳堂官亲随。吏部折衣服的,叫做渔翁撒网;一起班官,随

出入打衣箱的,叫做二鬼争环;提夜壶的,叫做刘海戏蟾;报门引进的,叫

做白日见鬼。这些可以作考中,免省祭,还可超选得好地方。萧腾也只随流

平进,选了一个湖广湘阴巡检候缺,免不得上任缴凭。因妻阴氏自生世建后,

身体多疾,不惟不复生育,又不能管家。娶一个妾同行,是富顺县陈见村之

女,年十九岁,却也生得有些颜色,还又晓得一手女工针指,更性格温柔,

做人谨慎。阴氏因自己多病,喜静,竟不因陈氏标艳,怕他专宠,有忌嫉的

肚肠。陈氏也并不曾有一毫撒娇作痴,在丈夫前讨好,在背后间离光景。两

个一似姊妹般在任,真是一双两好:

风细娇荷对语,日晴好鸟和鸣。

不数湘灵二女,一双倾国倾城。

至任候缺,幸得新来一个知府,是他旧服事的县尊,就作兴,差委着他署事。

混了两年,后来实授。拿了一起江洋强盗,不曾送捕厅,竟自通申,恼了捕

① 汉家——即丈夫。

① 冠带——官吏礼服。此指授官。

② 活切头、黑虎跳、飞过海——均为科学考试作弊之法。

③ 白丁——指吏员官中无职位的小吏。

④ 省祭——殿试进士,中第后要归宁省亲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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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那强盗又各处使钱,反说他贪功生事。任满了,不准考满,只得回家。

弟兄相会,季泽道:“哥哥,我们都有田可耕,有子可教,做这等卑官

作甚?”便家中请了一个先生,教世建、世延读书。两个在家只是训子务农,

甚是相安。不期此年天灾流行,先病了一个萧腾,请了一个医生来,插号叫

做“李大黄”,惯用大黄。他道:“胸膈有食,所以发热,下边一去,其热

自清。”不知他下早了,邪热未清,反据于中,一连五六日不好。只得又请

一个,叫甘麻黄,喜用麻黄。问道:“今日是七日了么?”道:“是七日。”

他道:“这等该发汗!”一大把麻黄,只见是吃大黄多的,便汗出不止。萧

腾自知不好,忙讨笔砚,写得几个字道“世建年已十一,已有头角,将来必

竟成人,贤妻可为我苦守。陈氏随我七年,无子,年纪尚小,可与出身。家

中田亩租税,贤弟为我料理。”写毕气绝。其时阴氏母子哭做一团,萧季泽

为他料理殡殓,正是:

风雨萧条破鶺鴒,不堪凄咽泪交零。

人生聚散浑难定,愁见飘飘水上萍。

萧季泽料理仲升丧事,不上十余日,不期这病最易缠染,却又病倒。家

中见那两个医人不济,又去请两个医人。一个叫顾执,他来一见他一妻一妾,

立在侧边,都有些颜色,道:这不消说得,内伤外感,是个阴证,撮药是附

子理中汤。又一个任意又到,看了脉,道是少阳。经家里说适才顾大医道是

阴症,任意道:“胡说!他晓得看甚病。”也撮了一帖,加减小柴胡汤。家

中倒不知用那一帖好,次日只得都接来,两个争得沸反。顾执道:“你破我

生意。”任意道:“你一窍不通。”正争时,喜得李氏家里荐得一个医生何

衷来,道:“二位不是这样了,人家请我们看病,怎请我来争?须要虚心。

如今第二日了,当用些发表攻理的药。拿箱来,我们各出几种。”一个认定

太阴,一个认定少阳,一个放些果子药。你一撮,我一撮,一扶也到十四日。

如今又为要用人参、不用人参争了。昔日有个大老,极会说笑话。一日有个

医者,定要请教,大老道:“没甚得说!只我家一个小厮,他把一个小坛装

些米在里面,一个老鼠走了进去,急卒跳不出来。小厮把火筋烧红了,去刺

他,只见一火筯下去,那老鼠 ‘噫’这样一声;又一火筯,又一声;又一火

筯,又一声。”那大老便不言语了。医者又问道:“后来如何?”大老道:

“三个‘噫’,医死了,还有甚么讲?”这便是萧家故事了。幸得萧季泽已

预料不起,先已分叫:“吴氏、阴氏一同守寡,看管萧氏的这两儿。李氏虽

有子,但年纪止廿六岁,恐难守节,听他改嫁,不可索他的钱。”可怜一月

间两弟兄呵:

树摧谢氏玉,枝折田家荆。

剩有双珠在,呱呱夜泣声。

吴氏也少不得尽礼殡殓埋葬。两边寡妇,彼此相倚,过了百余日,阴氏

因遗言,叫陈氏出嫁。陈氏挥泪道:“我生作萧家人,死作萧家鬼,况大娘

多病,我愿相帮,愿管小郎,断无二心。”阴氏道:“我亦久与你相依,不

忍言,但你无子,恐误你青春,不若出嫁。”两个都涕泪交流,哭了一场。

那边吴氏怕李氏年小,不肯守,又萧季泽遗命,叫他出嫁,日日看了世延痛

哭,道:“你小小儿子,靠谁照管?”李氏听了,便罚誓道:“天日在上,

我断不再醮 决老死萧家牖下!”与吴氏两个朝夕相傍,顷刻不离,抚育儿子,

① 再醮——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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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彼此。

其时陈、李两家父母,因两人年小,萧家又穷,都暗地里来劝他出嫁。

劝陈氏的道:“他家贫寒,怕守不出,况且你无子,守得出时也是大娘儿子,

须不亲热。你到老来没个亲儿倚靠,不如趁青年出嫁,还得个好人家。”劝

李氏的道:“结发夫妻,说不得要守。你须是他妾,丢了儿子,吴氏要这股

家私,怕弟男子侄来夺,自然用心管他。何苦熬清受淡,终身在人喉下取气?”

又有一干媒婆,听得说萧家有两个小肯嫁人,就思量撮合撰钱来说。媒婆道

某家丧了偶,要娶个填房,本等人已四、五十岁,道只得三十多岁,人又生

得标致,家事又好,有田有地;本有上五、六个儿女,却说止得一、两个儿

女,又没公婆,去时一把撩绳,都任手里,还有人服事,纤手不动,安耽快

活。某家乡宦,目下上任,不带大奶奶,只要娶个二奶奶同去,这是现任,

一路风骚,到任时只他一个,就是大奶奶一般,收的礼,括的钞,怕走那里

去?还没有公子,生出来便是公子,极好。还有一家大财主,因大娘子病,

起不得床,家中少了个管家人,要娶个二娘。名虽做小,实是做大。还有个

木商,是徽州人,拿了几千银子在这里判山发木,不回去的,要娶两头大。

这都是好人家。两三个媒婆撞着便道:“这是我认得的。”也不曾问这边肯

不肯,便道:“替你合做了,你管女家,我管男家。”或至相争,都把这些

繁华富贵来说。还又争道:“我说的好,他说的不好。”阴氏与吴氏还看陈

氏、李氏光景,不拒绝他,倒是他两个决烈,道:“任你甚人家,我是不嫁,

以后不须来说!”一个快嘴的便道:“二娘嫁字心里肯,口里不说的。这只

是大娘主张,不须问得二位,便守到三年,也终须散场,只落得老了年纪。”

缠着不去,直待陈氏、李氏发怒,还洋洋的走去,道:“且看,只怕过几个

月还要来请我们哩!不要假强。”似此都晓得他两个坚心守寡,都相安了。

不期阴氏原生来怯弱,又因思夫,哀毁过度,竟成了个弱症。陈氏外边

支持世建读书,内理调停阴氏药饵,并无倦怠。吴氏、李氏也不时过望。阴

氏对陈氏道:“我病已深,便药饵也不能好,这不须费心了。况我死,得见

夫君地下,也是快事。只是世建尚未成立,还要累你。若得他成人,不唯我

九泉瞑目,便是你丈夫也感你恩德。”又叫世建道:“你命蹇,先丧了父,

如今又丧我。你平日我多病,全亏亲娘管顾,如今我死,止看得他了。你须

听他教诲,不可违拗,大来要尽心孝顺,不要忘了他深恩。努力功名,为父

母争气。”又向吴氏,托他照管。彼此饮泣。不数日,早已命终。陈氏又行

殡敛。他家里父母又来说:“他萧家家事,原甚凉薄,如今又死了一个,断

送越发支持不来了。就是世建,得知他后来何如?生他的尚且管不了,没了,

你怎管得?不若趁早!萧家无人,也没人阻挡得你。若再迟延,直到家产日

渐零落,反道你有甚私心,不能为他管守。或是世建不成人,忤逆不肖,不

能容你。那时人老花残,真是迟了。”陈氏听了,痛哭道:“世建这个小儿,

关系萧家这一脉断续,若丢了他,或至他不能存活,或至他流于下贱,是萧

家这脉无望了。我看得世建身子重,就看得我这身子不轻。如今任他仔么穷

苦,我自支撑,决不相累。我自依着二房两个寡妇,尽好作伴,不要你管!

再不要你胡缠!”他自与吴氏、李氏,互相照顾,产上条粮,亲族□婚丧礼

仪,纤毫不缺。也经过几个荒歉年程,都是这三个支持。每日晚必竟纺纱绩

麻,监督儿子读书至二三更。心里极是怜惜他,读书不肯假借他。不是如今

人家,动口说是他爷没了,将就些,在家任他做娇作痴,或是逞狂撒泼,一

字不识,如同牛马,一到十四、五岁,便任他在外交结,这些无籍棍徒,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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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宿娼,东走西荡,打街闹巷,流于不肖。正是:

① ②

画荻表节劲,丸熊 识心苦。

要令衰微门,重振当年武。

至于两人出外附学,束修、朋友交际、会文供给,这班寡妇都一力酬应。

这两个小儿,从小聪明勤读,加之外边择有明师,家中又会教训,十二、

三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五、六岁,都文理大通。其时还是嘉靖年间,有司都

公道,分上不甚公行,不似如今一考,乡绅举人有公单,县官荐自己前烈,

府中同僚,一人荐上几名,两司各道,一处批上几个,又有三院批发,本府

过往同年亲故,两京现任,府间要取二百名,却有四百名分上。府官先打发

分上不开,如何能令孤寒吐气?他两个撞了好时候,都得府间取了送道,道

中考试又没有如今做活切头、代考、买通场传递、夹带的弊病,里边做文字

都是硬砍实凿,没处躲闪;纳卷又没有衙役割卷面之弊,当时宗师都做得起,

三院不敢批发,同僚不敢请托,下司不敢于求,挠他的权,故此世建、世延

两个都小小儿进了学。其时内江一县哄然,都称扬他三个,不唯能守节,又

能教子。有许多豪门贵族,都要将女儿与他。他三人不肯,道:“豪贵人家,

女多娇痴,不能甘淡薄,失教训。”止与两家门户相当的结了亲。世建娶了

个余氏,世延娶了个杨氏,都各成房立户。这三个寡妇又不因他成了人,进

了学,自己都年纪大,便歇,又苦苦督促他,要他大成。不期世建妻余氏生

得一个儿子,叫做萧蘅,余氏又没了。陈氏怕后妻难为他,又道眼前止得这

个孙儿,又自行抚养他,不教系儿子读书的心。果然这两个儿子都能体量寡

母的心肠,奋志功名,累累考了优等,又都中了举。登堂拜母,亲友毕集。

过数日,又去坟上竖旗立匾。其时这三个方才出门,到山中时,道:“如今

我们可不负他三人于地下矣!”冬底,两弟兄到京,也后先中了进士。回来

省亲祭墓,好生热闹。正是:

廿载深闺痛未亡,那看收效在榆桑。

堂前松柏欣同茂,阶下芝兰喜并芳。

后来世建做了知县,世延做了御史,都得官诰封赠父母。生的拜命 ,死

的焚黄 。这三节妇都各享有高年,里递公举,府县司道转申,请旨旌表。李

南洲少卿为他作《双节传》,道:“堂前之陈,断臂之李,青史所纪,彤管

有炜焉!然皆为人妻者也,而副室未之前闻也;皆异地者也,而一门未之前

见也;皆异时者也,而一代未之前纪也;喜其难乎?亶其传乎?”而杨升庵

太史又为立传。

① 画荻——宋欧阳修四岁而孤,家贫,母亲以荻代笔,画地学书。后遂以画荻喻母教。

② 丸熊——唐柳仲郢母善教子,尝和熊胆丸,使仲郢夜读时咀咽,以助勤学。

① 拜命——拜守诰封。

② 焚黄——将诰命焚于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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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逃阴山运智南还 破石城抒忠靖贼

仗钺西陲意气雄,斗悬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帐筹何秘,缶渡鲸波计自工。

血染车轮螳臂断,身膏齐斧兔群空。

归来奏凯麒麟殿,肯令骠骑独擅动!

大凡人臣处边陲之事,在外的要个担当,在内的要个持重。若在外的手

握强兵数十万,不敢自做主张,每每请教里边,取进止,以图免后来指摘,

岂不误了军机?在内的,身隔疆场千百里,未尝目击利害,往往遥制阃外,

凭识见以自作,禁中颇收,岂不牵制了军事?故即如近年五路丧师,人都说

是□□□□人马骁劲,丧我的将帅,屠我士卒;后来辽广陷没,人都说是□

□□奸谋诡计,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经抚和衷,文武效力,朝中与阃外同心

应手,如古时卒知将意,将知帅意,谋有成局,而后出师,那得到这丧师失

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胆力的人,识得定,见得破,看定事,做得来,何

心张张皇皇惊吓里边,张大自己的功?看定这人,做得来,何必纷纷纭纭挠

乱外边,图分人的功?内外协心,内不专制,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

谏任意,不惜身家,不辞艰苦,就是灭虏而后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个榜样来,我朝有个官人,姓项名忠,字荩臣,浙江嘉兴府嘉

兴县人。中正统七年进士,选刑部主事,升员外。正统十四年七月,北虏也

先犯边,太监王振创议御驾亲征,举朝谏阻,王振不从,留了御弟郕王监国,

与几个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员,有才力谋略的,都令从驾。十七日出师,

但见:

阵列八方,队分五色。左冲雄,右突武,前茅英,后劲勇,都拥着天子中央;赤羽日,白

旄月,青盖云,皂纛雾,都簇着圣人黄钺。浩荡荡雪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凛凛雷钲霆鼓,势

若山移。但只是顶盔贯甲,不免是几个纨袴儿郎;挺剑轮枪,奈何皆数万市井子弟。介胄虽然

鲜朗,真羊质而虎皮;戈矛空自锋铦,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贪他数斗粮,今朝难免阵前亡。

爹娘妻子走相送,只恐骸骨何年返故乡。

大驾出了居庸关,过怀来,到宣府,那边报警的雨也似来。这阉奴王振,倚

着人马多,那里怕他?还作威福,腾倒得户、兵二部尚书,日日跪在草里;

百官上本请回驾的,都叫他掠阵,督兵上前。先是一个先锋西宁侯宋谟、武

进伯朱贵,遇着虏兵,杀得片甲不还。驸马井源接应,也砍得个七零八落。

每日黑云罩在御营顶上,非风即雨,人心惶惑。钦天监道:“天象不吉。”

这阉奴才思想还京。到鸡鸣山,鞑兵追来,遣成国公朱勇断后,被他赶到鹞

儿岭,杀个精光。八月十四日,将到怀来城,他又不就进城,且在土木地方

屯札人马。只见一夜,鞑兵已团团围定,各管兵官只得分付排下鹿角,地上

铺了些铁蒺藜、钉板,鞑子也不敢来冲营。只是营中没了水,穿井到二丈,

没个水影儿。一连三日,鞑子势大,救兵又不敢来,那阉奴荒得没法处。却

是鞑子太师也先,差人讲和。这阉奴便叫大学士曹鼐写敕与和,也不待讲和

的回,他竟叫拔营。这一个令传下,这些兵士便跑,那里分个队伍?那鞑兵

早已赶到了,也不管官员将士,乱砍。这些兵士只顾逃去,那一个愿来迎敌

与护驾?可怜一望里呵:

① — — 原本被墨涂去。

② — — 原本被墨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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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草殷红,黄沙腥赤。血泻川流,尸横山积。马脱鞍而悲嘶,剑交卧而枕藉。创深血犹滴,

伤寡气犹息。首碎驼蹄劲,躯裂霜锋剧。将军颈断,空金甲之流黄;元辅身殂,徒玉带之耀碧。

吊有乌鸦,泣唯鼯鼫。梦绕金闺,魂离故国。浪想珠襦,空思马革。生长绮罗丛,零落阴山碛。

恨化鬼燐飘,愁绪浓云湿。试风雨于战场,听呜呜之哀泣。

莫说二十万军,王振这阉奴,把内阁曹鼐、张益、尚书鄜埜、王佐、国公张

辅,一干文武官员,不知是车辗马踏,箭死刀亡,都没了。还弄得大驾蒙尘,

圣上都入于虏营。后边也亏得于忠肃 定变,迎请还朝。

只是当时鞑兵撩乱,早以把项员外抓了去,囚首垢面,发他在沙碛里看

马。但见项员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这苦楚?思想起来,好恼好苦:“若论

② ③

起英雄失志,公孙丞相 也曾看猪,百里大夫也曾牧牛,只是我怎为羯奴管

马?到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这边,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国,那相忌

的,还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还要死个爽快。”在那沙碛里,已住了几

日,看这些鞑子,每日不见一粒大米,只是把家里养的牛羊骡马,又或是外

边打猎,捉来的狐兔黄、牛、麞麀、熊鹿,血沥沥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

牛羊乳骆,吃罢把手在胸前袄子上揩抹。这搭袄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

的,油腻却无一些儿轮到他。项员外再三想:“罢!在这里也是死,逃去拿

住也是死,大丈夫还在死里求生。”便就在管的马中,相上了两疋壮健的在

眼里,乘着夜间放青,悄悄到皮帐边,听他这些鞑子鼾声如雷,他便偷了鞍

辔,赶来拴上,慌忙跳将起去。又为肚带拴不紧,溜了下来,只得重又拴紧,

骑了一匹,带了一匹,加上两鞭,八只马蹄,扑碌碌乱翻银盏,只向着南边

山僻处所去。日间把马拴了吃草,去山凹里躲,夜间便骑了往外跑。偏生躲

在山里时,这些鞑子与鞑婆、小鞑,骑了马山下跑来跑去,又怕他跑进山来,

好不又惊又怕。却又古怪,那边马嘶,这边马也嘶起来,又掩他的口不住,

急得个没法,喜是那边鞑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难的人,不带得粮,

马也何尝带得料?一片瞭地,不大分辨,东跑西跑,一日也三百余里。虽是

轮流骑,却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只是不肯走起来。没及奈何,只得

弃马步走,昼伏夜行:

山险向人欹,深松暗路歧。

惊尘舞飞处,何处辨东西。

不一日,闯到一个山里,一条路走将进去,两边石块生得狼牙虎爪般,

走到山上一望,四围石壁有数十丈,更无别路可来,山顶平旷,可以住得。

前边还有坐小山,山空中都筑着墙,高二三丈,有小门,宛然是个城,城中

有几个水池。项员外看了,道:“这是个死路了。”喜得无人,身子困倦,

便在松树下枕了块石头睡去。只见□个人道:“项尚书,这是石城山,你再

仔细看一□□,下山北去。”项员外惊醒,擦擦眼,却见那壁树根□一个青

布包,拿来看时,却是些棋炒肉脯。他道天赐之物,将来吃了些,又在石池

内掬了些水吃,多余棋炒肉脯藏了,便觉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

又是两日,渐渐望见墩台,知道近边了,便走将近去。只见墩上军道:“咄!

甚汉子,敢独自这厢走。”项员外道:“这是甚么地方?”墩军道:“是宣

① 于忠肃——明于谦,谥忠肃。正统十四年,瓦剌军大败英宗,兵抵北京。谦拥立景帝,守卫北京,击退

瓦剌军。

② 公孙丞相——汉公孙弘。

③ 百里大夫——秦百里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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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项员外道:“我是中国随驾官,被鞑子拿去逃回的。”墩军道:“你

是官,你纱帽员领呢?”项员外道:“拿了去,还有哩?”墩军道:“你不

要哄我,停会出哨的回,我叫带你去。”项员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

的来,墩军与他讲了,就与他马骑,送到总兵府,回哨就禀了总兵郭登。这

总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贤下士,听说是个刑部员外,就请相见。只见这项

员外,日日在树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条条似的,头不见木梳,面可也

成了个饼,脸不见水面,又经风日,憔黑可怜。郭总兵叫取冠带,梳洗相见。

及至着靴时,腿上又是鲜血淋漓,蒺藜刺满脚底,也着不得靴。行了礼,送

在客馆,着人为他挑去。向来只顾得走,也不知疼痛,这番挑时,几至晕去。

将息了半月余,郭总兵为备衣装,资送到京。上本面阙,蒙圣恩准复原职。

此时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实信,开丧回南。不意得见,真是喜从天降。后来

升郎中,转广西副使。洁己爱民,锄强抑暴,道:“当日我为虏擒去,已拼

一死报国,如今幸生,怎不舍生报国?”

天顺三年,因他曾在虏中,习知边事,升陕西廉使,整饬边事,训练士

卒,修筑墩台,积谷聚粮,士民悦服。适丁母艰,士民赴京上民本请留。夺

情起复,升大理卿。又奏留,改巡抚陕西右副都御史。成化元年,鞑贼挖延

绥边墙抢掳。二年来犯边,都被项副都设奇制胜,大败鞑贼,一省士乐民安。

不期到三年间,固原镇有个土鞑满四,他原是个鞑种。他祖把丹率众归降,

与了个平凉卫千户。宗族亲戚随来的,精壮充军,其余散在平凉崇信各县,

住牧耕种射猎,徭役极轻,殷富的多。满四是个官舍,家事又有,收罗一班

好汉扬虎力、南斗、火敬、张把腰,常时去打围射猎。一日,赶到石城,身

边见一个雪色狐狸,满四一箭射去,正中左腿。满四纵马赶去,直赶入深山,

一条路追去,只是追不着。刚赶到平地上,马一个前失,落下马来。狐狸也

不见了。只见张把腰一马赶到,道:“哥,跌坏了么?好个所在,咱每不知

道。这番鞑子来,咱们只向这厢躲。”火敬一起也到了,道:“鞑子是咱一

家人,他来正好赶着做事,咱们怎去躲。”大家一齐下马去瞭看,道这高山

上喜得又有水,盘桓了一回下来,不题。

只是这张把腰是个穷土鞑,满四虽常照管他,也不勾他用,尝时去收拾

些零落牛羊儿,把手弄惯了。一日,往一个庄子上,见人一只牛,且是肥壮,

他轻轻走去把牛鼻上插上一个大针,自己一条线远远牵着,走不上半里,撞

着一班人田里回来,道:“这是我家牛,怎走在这里?”去一看,道是那人

偷牛了,赶上把张腰拿住,打上一顿。正是双拳敌不得四手,怎生支撑?回

去告诉火敬,火敬大恼:“你寻牛去罢,怎打我兄弟?明日处他。”过得五

六日,火敬与南斗一干人,装做鞑子赶将来,弓上弦,刀出鞘,一吓的把这

些人吓走,一家牛羊都赶去了。不知这个是致仕张总兵的庄子,被他访知,

具状在陈抚台。其时适有个李俊,是通渭县人,他包揽钱粮,侵用了不完,

县中来拿,他拒殴公人,逃在满四家中。又有个马骥,是安东卫军余,醉后

与人争风,把人打死,逃奔满四。各处访知,都来提拘。兵道苏燮,着他族

中指挥满要人。满只得带了二十多个家丁去拿。满四便聚了众人计议,

南斗道:“兵爷来拿,此去九死一生,没个投死之理!”李俊道:“大丈夫

就死,也须搅得天下不太平,怎束手就缚?”满四道:“凭着咱胆气,料没

得与他拿去,只他官兵来奈何?”马骥道:“大哥长他人志气!便这些官兵,

① 夺情——官员守父母之丧未满三年,即为朝廷复用,称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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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囔饭,鞑子来惊得不敢做声,待他去了十来里放上一个炮,去赶一赶儿,

有甚武艺。若来定教他片甲不回。”满四道:“咱这里须人少。”杨虎力道:

“目今刘参将到任,冯指挥在咱们人家要磕头礼,不若着人假他一张牌,每

户加银多少,又着去催促,要拿去追比,人心激变,那时我们举事,自然听

从。前日看的石城山,是个天险,我们且据住了,再着人勾连套虏,做个应

手。势大攻取附近城池,不成逃入套去,怕他怎生?”满四连声“有理”,

先着杨虎力督领各家老少、牛羊、家产,走入石城山。

这厢满已是来了,摆了几对执事 ,打了把伞,自骑了匹马,带了二十

余家丁,走到堡里。满四欢然出来相见,道:“上司来提,这须躲不去。”

就分投着人领他的家丁去吃酒饭,一面唤人,那边布定了局。到一家,一家

杀,二十多个家丁执事,不消半个时辰,都开除了。满吃了两钟酒,等到

日斜,不见人来,叫满四去催促。满四道:“就来了。”只见火敬一干提了

血淋淋二、三十颗首级进来,惊得满魂不赴体。满四道:“从咱则生,不

从则死。”一把扯满上马,同入石城山,把堡子一把火烧了罄尽,都在石

城山顶安身。那时李俊又去煽哄这些土鞑,便有千余之众。

参将刘清知道,便领兵赶来,只见这一枝兵:

介胄锈来少色,刀枪钝得无铓。旌旗日久褪青黄,破鼓频敲不响。

零落不成部伍,萧疏那见刚强。一声炮响早心忙,不待贼兵相抗。

正行时,那厢满四道:“不要把他近山,先与他一个手段。”自己骑了匹白

马,挺枪先行,这班马骥、南斗一齐随着。远远见了,刘参将忙叫扎住。满

四一条枪,侄儿满能一捍刀,直冲过来。刘参将见兵势凶锐,无心恋战,拨

回马便走。其余军士也只讨得个会跑,早已被他杀死百数,抢去衣甲刀枪数

百。满四欢喜回兵。刘清雪片申文告急,陈巡抚便会了任总兵,着都司邢端、

申澄,领各卫兵讨捕。这边满四探听这消息,更集众商议。杨虎力道:“咱

兵少,他兵多,不要与他对敌。且等他进山来,只须如此如此,便可全胜。”

摆布已定。那邢郡司哨见无人,果然直抵山下,只听得一声喊起,石头如雨

点下来,申澄督兵救援,早被一石块打着面门,死在山下。邢都司带着残兵

逃之夭夭了。贼复整兵出城追赶,大赢一阵。贼势大震,穷民都去随他。

镇巡只得题本,请兵剿杀。奉旨着陈巡抚、任总兵,会同宁夏吴总兵、

延绥王都堂,合兵征讨。先是吴总兵到,他道:“这等小贼,何必大兵齐集?

只与固原兵马,连夜前进,便可取贼首如探囊。”一面照会了王巡抚、任总

兵,便浩浩荡荡望前征进。不上走得数十里,只见南斗领了一干人,说情愿

投降。吴总兵不听,只顾进兵,参谋冯信进见道:“我兵连夜兼行,不免疲

敝,不若且屯兵少息。”吴总兵道:“胡说!贼是假降以款我兵,岂可迟滞

以缓军心!”传令且杀上去。前面早是满能领精兵接战,正是以逸待劳之法。

只是南兵多,贼兵少,人心还要求胜,未便退后。正在那里大战,只见山两

边一声炮响,又杀出两队人马,一边是火敬、李俊,一是马骥、南斗。这两

支生力兵,如从天降,我兵三面受敌,如何抵敌得住?便大败而归,杀得任、

吴两总兵直退守东山,才得札住。遗下军资器械,不计其数,都被满四等搬

去。这翻满四越得志,山下札了几个大寨,山路上筑了两座关,分兵攻打静

宁州,抢夺粮饷,贼势猖獗。连连进京报警,圣旨便拿了陈巡抚,任、吴两

总兵并刘参将、冯指挥,俱以军令失机听勘。随升项副都做了总督,刘玉做

① 执事——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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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总兵,督率甘州、凉州、延缓、宁夏、陕西各镇官兵证讨。

项总督一到固原,大会文武,议进兵方略。人都道石城险峻,不易攻打,

止宜坐困。总督道:“石城形势,我已知道。若说坐困,屯兵五万,日费数

千,岂可令师老财匮?”分兵六路,自屯中路延绥镇巡屯酸枣沟,伏羌伯毛

忠屯木头沟,京军参将夏正屯打刺赤,宁夏总兵林胜屯红城子,陕西都司张

英屯羊房堡,各路都着先锋出兵。延绥兵进攻的,正值着满能寨栅,两边合

战,被满能杀死二十多人,只得暂退。过了三日,总督传令,六路齐举。此

时贼见官兵势大,都撤了营寨,都入石城。先是伏羌伯兵到,奋勇攻杀,破

他山路上两座关隘。山路窄狭,被他两边飞下乱石弩箭,又伤了一个伏羌伯。

刘玉闻报大怒,与项总督督兵直抵城下大战,被贼兵抵死拒战,围在中间。

众兵惶惶,都思逃窜。刘总兵身中飞箭,家丁已折了几个,一个千户房旄,

见贼势凶勇,自己支撑不来,折身便走,早被项总督伏剑斩于马前,取头号

令。众将士见了,莫不拼命砍杀,杀退贼兵,及斩了他首级数百。遣人奏捷,

就奏伏羌伯毛忠战死,又揭报 内阁与兵部,道:“各镇兵俱集,分为六路困

贼,贼已敛兵入城,犹如釜中之鱼。止虑叛贼钩连北虏,救援入寇,喜得时

虽仲冬,黄河未冻,虏兵不能渡河。又已不时差人哨探,拨兵防御,可以无

虞。”

此时内阁大学士彭时他看了揭,已晓得项总督甚有经纬,灭贼有日了。

只是兵部程尚书担扶不住,道:“满四原是鞑种,必竟要去降虏。那时虏兵

一合,关中不保了。”题本要差抚宁侯朱永领京兵四万,前往帮助。抚宁侯

就把事来张大,要厚给粮饷,大定赏格,正像近年李如桢总兵往救开铁时,

不曾会得在外边争先杀战,只晓得在里边竞气争赏。那彭阁老票旨 ,只叫抚

宁侯整饰戎装,待报启行。一时官员都纷纷道:“彭阁老轻敌,定要送了陕

西才歇。”奉旨与兵部会议,鼓学士道:“满四若四散出掠,他势还大,还

要虑他。他如今退入山中,我兵分了六路,团团困定,要通虏时,插翅也飞

不出。不过一月,料一个个生擒献俘了。京军只有空名,都不堪战阵。目今

四万人,一动,工部便要备器械银两,户部便要备行粮,贵部便要措马价。

出师之日,还要犒赏。震动一番,无益于事,不若且止。”其时商学士辂道:

“看项荩臣布置,力能灭贼,不必张皇。”程尚书道:“人只知京军不行,

可以惜费,若使关中震摇,不知那用费更大,且至误国。”彭学士道:“足

下计京军何时可到固原?”程尚书道:“在明年二三月。”彭学士道:“这

等缓不及事。看这光景,岁终必能破贼。且据项总督所奏,止须朱永率宣大

精兵五千,沿边西来,贼平自止。若使未平,当协力进剿。”明明已示一个

不必发兵的意思了。程尚书忿然出阁道:“不斩数人,兵不得出。”

不知项总督把贼已困住,机会不可错过,每日与陕西巡抚马文升率兵围

城,身坐矢石之下,并不畏怯。有将士拿防牌与他遮护,总督道:“人各有

性命,何得只来卫我?”麾而去之:

征衫满战尘,破险入嶙峋。

灭贼全凭胆,忠君岂惜身。

又对众官道:“我昔年被掳鞑中,备观城形胜,山顶水少,止靠得几个石池,

不足供他数千人饮食,又上边少柴,分付拨兵断他采樵、汲水。”若是道路

① 揭报——申报上司的公文。文中当详述所报事件之始末情节、利害缘由等。

① 票旨——即票拟。明制重要文书由内阁首辅先行拟定批答之辞,墨书于票签,送呈皇帝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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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着,擒拿追杀,真把个满四困得是瓮中之鳖。每日统兵到城下搦战,他又

不敢出来;及至日暮鸣金收军,他又出兵追来。项总督差指挥孙玺,领兵八

百屯驻东山,若城中贼出,便截其归路,前后夹攻。贼兵看了,半个不敢出

城。又来请降,要项总督亲至城下。项总督便单骑前往。刘总兵恐有不测,

将兵屯着,自全装贯带陪着总督。马巡抚也到。那贼在门边排下许多精锐,

都带着盔甲,拿着兵器,耀武扬威。马巡抚叱他收歛进城。满四与马骥诉说

遭刘参将、冯指挥激变,原非本心,求天爷免死投降。项总督分付道:“刘、

冯二人激变,朝廷已扭解进京,已正法了。尔要降,速降可保你命。”又对

满道:“你原非反贼,为何尚自崛强?”满便叩头道:“当日被他劫来,

今日教人进退两难,只求都爷赦宥。”项总督就准降,带了满归营。到次

日,那贼又在城下立起木栅,讨战不降。项总督与马巡抚计议道:“兵屯城

下月余,师已老了,倘或黄河冰冻,虏兵南来,若两处抵敌,势分力薄。若

他或是乘我懈怠,连兵合虏,势更猖獗。这功要速成!”与马巡抚计议,伐

木做厢车攻城,又用大将军炮攻打,城中震得山摇地动,胁从贼人渐渐出降。

总督都给与执照,许他近地安插,不许人生事。降者无日没有,满四军势渐

渐衰弱。

杨虎力见势头不好,心里想道:“当初谋反,竟该结队逃入套中,可以

存活。如今这山中是个死路,四下兵围住,料不能脱身,不如投降。”及至

项总督营中,又自思他是与满四一起首恶,恐不肯饶他,好生惊恐。只见项

总督叫近前来道:“你为满四谋主,本不该饶你,但我誓不杀降。倘你若能

献计,生擒得满四出来,原有赏格:擒获满四,赏银五百两、金一百两,子

孙世袭指挥。这赏与官,我一一与你,断不相负。”刘总兵使刮刀与他赌誓。

杨虎力思量半日,道:“满四党与虽然降的多,还有个侄儿满能,骁勇绝伦,

马骥、南斗一干,尝在左右。要在城中擒他不能,不若哄他出城,天爷自行

擒获,这个便可。”总督道:“这等明日你可着他到东山口,我这里用计擒

他。”与了他酒食,着他归城。有两个雨司道:“虎力,满四亲信,今日来

降,是假降看我兵势。正该斩首孤他羽翼,不该放他回营。”总督道:“贼

势大则相依,势败则相弃,有甚亲信?他如今见我兵势,从则必死,投降诱

擒满四,可以得生,还有官赏,怎不依我?真否明日便见。”东山口是延绥

兵信地 ,总督带兵五千,到他信地,道:“你这枝兵,连日厮杀辛苦,今日

我代你守。”将兵分为左右翼,只待满四出来。

那边杨虎力逃去,见了满四,以手加额道:“恭喜,我们有了生路了。”

满四忙问时,道:“适才到项总督营边探听,见他兵心都已懈怠,只听得鞑

子杀到延绥地方,延绥将官怕失守,要撤兵回去,进军中来辞,他说自要分

兵来守东山口。不若乘他兵马新来,营寨未定,冲他一阵,杀他一个胆寒。

若杀了他总督,其兵自退。俺们乘势杀出,投了鞑子,岂不得生?”满四道:

“有这机会!”马骥道:“我们一齐杀出去。”满四道:“割鸡焉用牛刀?

只我领一千精兵去勾了,你们守城,怕有别路兵来攻打。”次日吃了些饭,

整点一枝人马,杀出城来。只见:

白马飞如雪,蛇矛色耀霜。

绣旗招飐处,罗刹出旻苍。立马山上一望,果然一枝兵远远离开,又有一

枝兵到,打着皂纛旗。满四道:“这是老项了,我且做个张翼德,百万军中

① 信地——奉命守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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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上将头。”拍马下山,竟至东山口。官军中瞭望见一个骑白马的出城,也

知是满四来了,各作准备。满四到了军前,挺枪直进。刘总兵也舞刀来迎,

两边部下:

撩乱舞旌旗,轰轰振鼓鼙。

愁云连汉起,杀气压城低。

血染霜戈赤,尘扬马首迷。

战余谁胜算,折戟满沙堤。

此时项总督拔剑督战,延绥王巡抚见贼兵出城,也督兵相接,马巡抚指挥伏

兵齐起,截住贼兵后路。满四大叫:“中计了。”大家努力杀出,杀到前,

是项总督兵;杀到左,王巡抚兵;杀到右,刘总兵兵;后边马巡抚兵。往前,

后又到;右首杀去,右边又兵来。箭如雨发,先射倒了白马。城里要发兵救

援,又怕别路官兵乘虚袭城,只得听他。杀到两个时辰,满四渐渐力乏,官

兵如潮似来,不能抵当。满四被项总督标下把总常得胜拿了,其余尽行杀死。

马巡抚道:“贼首已擒,城中丧胆,可乘势攻城。”项总督道:“战了半日,

士卒皆疲。石城险峻,一时难破,且待明日。”就将满四上了囚车,差人奏

捷,止住抚宁侯兵马。次日攻城,城中闻得满四被擒,都心慌撩乱,只有马

骥、南斗道:“我们当在死中求活,还杀出去,破围逃命,怎住在城里,滚

汤泼老鼠——一窠儿死?”拼死杀将出去。这边兵见总督捉了满四,也都要

立功,一齐攒住,把这两个要杀杀不出,要回回不得,一个个都被生擒活捉,

各在总督处报功。城里李俊、张把腰都战死,尚有火敬,他还在那里要守。

刘总兵道:“自这几番战阵,已擒三个贼首,擒杀从贼数千,所存不多,不

若撤兵听他散去。不然,五万人屯在此,每日钱粮费大。”项总督道:“贼

杀我一伯、三都司,官兵死者数千,若纵他去,后日必为陕西后患。且贼不

过守一二日自散,下令凡贼人逃出城向南的罢了,往北投虏的俱要擒拿。”

此时城中人住马不住,你守我不肯,只顾得自己,那里顾家属?一夜一齐逃

出,被总督分兵擒杀,都不得漏脱。只有满能逃在青山洞,被官兵把火熏出

来,也拿了。先行搜山,又拿得贼五百多名,破城捉获他家属数千。内中杨

虎力的家属,就行给还虎力。总督自到山上一看,只见当日枕石卧梦之处,

并石池石墙,宛然如故,也不免睹今悲昔。又恐留这地胜,还是后患,传令

拨兵万名,把石城险阻尽行平去,拆毁古墙,立石山顶纪功,写当日平贼日

月并征讨的各官,又将诸军士的骸骨起一个大冢,杀猪羊祭他。回兵固原,

犒赏各处将士。生擒贼有千余,除将满四、马骥、南斗、火敬并罪大的二百

名,囚车献俘京师,其余都斩首军门。又增设一千户所防守。捷奏,朝廷旨

下,项总督与马王二巡抚,各升一级,刘玉升左都督,其余有功官员以次升

赏。杨虎力也得蒙恩免死。

后项总督仍回院办理朝事。至成化六年,荆襄流民李胡子作乱,项总督

又奉命往讨平,发流民还乡,计四十余万。八年讨平野王贼王洪,十年升刑

部尚书,十一年转兵部尚书,适值汪直开西厂,荼毒缙绅、士民,项尚书上

疏奏劾,反为中伤,廷勘削籍。汪直败,仍复官。家居二十六年,悠优山水,

卒赠太子太保,赐谥襄毅,与祭葬。盖唯公有此多福,自不湮没于胡沙;然

亦唯公历尽艰苦,有不惜死之心,故卒能成大功于关中,荆楚所在尸祝 。天

之福豪杰者多矣!

① 尸祝——立牌位而祭拜。此指项忠平荆楚之乱、故当地百姓为之尸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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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拔沦落才王君择婿 破儿女态季兰成夫

怪是裙钗见小,几令豪杰肠柔。梦雨酣云消壮气,滞人一段娇羞。乐处冶容销骨,贫来絮

语添愁。谁似王娘见远,肯躭衾枕风流。漫解钗金供菽水,勖郎好觅封候。鹏翮劲抟万里,鸿

声永著千秋。

——菩萨蛮

世上无非富贵、贫贱两路:富贵的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意气易骄,

便把一个人放纵坏了;贫贱的人,衣食经心,亲朋反面,意气易灰,便把一

个人折挫坏了。这其中须得一提醒,一激发。至于久居骄贵,一旦寥落,最

是难堪;久在困苦,一旦安乐,最是易满,最不可少这提醒激砺一着。如苏

秦,他因妻嫂轻贱,激成游说之术,取六国相印。后就把这激法激张仪,也

为秦相。这都是激的效验。但朋友中好的,过失相规,患难相恤。其余平交,

不过杯酒往还,谈笑度日,那个肯要成他后日功名,反惹目前疏远?至到父

兄之间,不免伤了天性。独有夫妻,是最可提醒激发的。但是这些妇人,遇

着一个富贵良人,穿好吃好,朝夕只是撒些娇痴,或是承奉丈夫,谁晓得说

他道他?若是贫的,或是粗衣淡饭,用度不充,生男育女,管顾不到,又见

亲戚邻里富厚的来相形容,或相讽笑,本分的还只是怨命,陪他哭泣怨叹,

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强梁的,便来炒闹,絮聒柴米,打骂儿女,寻死

觅活,不恤体面,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颓了志气!是这些没见识女子内,

不知断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贤妻都喜得内助,正喜有提醒激发处,能令丈

夫的不为安逸、困苦中丧了气局 ,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战国时乐羊子妻,因

其夫游学未成,回来,他将自家织的布割断,道:“为学不成,如机之断,

不得成布。”乐羊子因这一点醒,就努力为学,成了名儒。又唐时有个杜羔

妻刘氏,他因夫累举不第,知他将回,写一首诗寄去,道:

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时近夜来。

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力学举了进士。这皆贤哲妇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个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中。这丰城有一个读书的,

姓李名实甫,他父亲姓李号莹斋,曾中进士,初选四川内江知县。那时实甫

只七八岁,其时父亲回家祭祖,打点上任,凡是略沾些亲的,那一个不牵羊

担酒来贺?今日接风,明日送行,那一日不笙歌聒耳,贺客盈门?正是:

堂前痴客方沾宠,阶下高朋尽附炎。

好笑一个李实甫,那一个豪门宦族,除没女儿的罢了,有女儿的便差上两三

岁,也都道好个公子,要与他结亲。李知县道儿子小,都停着。待后日,自

择吉赴任去了。一到,参谒上司,理论民词,真个是纤毫不染,视民如伤 。

征收钱粮,止取勾转解上司,并不加耗;给发钱粮,实平实兑,并不扣除;

准理词讼,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准的,愿和便与和,并不罚谷要纸;情轻

的竟自赶散,势豪强梗的,虽有分上,必不肯听,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

状好准好结。弄得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没。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头掯

勒他呈堂,这人犯都情愿呈堂,或是重问他罪,重罚他谷,到堂上又都免了,

① 气局——雄心志气。

② 视民如伤——视民如有疾患而不加惊扰,深加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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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甚么头由诈人?至于六房 ,他在文书牌票上,极其详细,一毫朦胧不得。

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门里都一清如水,百姓们莫不道好。

谁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两年,焦劳过度,一病身故。临终对夫人道:

“我在任虽无所得,家中薄田还有数亩,可以耕种自吃。实甫年小,喜得聪

明,可叫他读书,接我书香一脉。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丧水

手,有例的,可收他。其余乡绅、里递、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

说罢气绝。正是:

谩有口碑传德政,谁将大药驻循良。

魂归故国国偏远,泪落长江江共长。

此时衙内哭做一团,二衙便为他申文上司,为他经理丧事。可怜库中既无纸

赎,又无兑头,止得些俸粮、柴薪、马丁,银两未支不过百两,将来备办棺

木、衣衾,并合衙孝衣。此时本县粮里怜他清廉,都来助丧,夫人传遗命,

一概不收。止是抚院司道:“府间有些助丧水手银两,却也展转申请批给,

反耽延了许久,止彀得在本县守候日用,路上盘缠。”母子二人扶柩下舡,

本县衙官免意思来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余里。一路回来,是没威势的

是故官家小舡,虽有勘合,驿递里也懈懈的来支应,水手们也撒懒不肯赶路,

母子凄凄守着这灵柩:

集唐②

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伤心水自流。

艳骨已成兰麝土,云山漫漫使人愁。

迤来到家中,亲邻内有的道:“是,可惜是个好官,天没眼。”有的

道:“做甚清官,看他妻子怎生样过活?”他母子经营殡葬,葬时止不过几

个乡绅公祭,有几个至亲来送,也止是来应故事,那得似上任时闹烘,送上

船或送一两程才散光景?逡巡年余,乡绅中分子 ,初时还来搭他,到后来李

夫人渐渐支应不来,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入达,没人来理他,他率性

竟不去了。家中有几个能干家人,原是要依势擢些钱来靠的,见公子小,门

户冷落,都各生心。大管家李荣,他积趱些私房,央人赎身去了。还有个李

贵,识得字,在书房中服事的,他投靠了张御史,竟自出去。一个小厮来福,

他与李夫人房中丫环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寻,也没踪迹。止有

个老苍头李勤,只会噇饭不会支持。遗下田有百余亩,每亩也起租一石,租

户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苍头去催讨,吃他两瓶酒,倒为他说穷说苦。每

年反要纳粮当差,不免典衣戤饰,日渐支撑不来。故此公子先时还请先生,

后来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读。

且喜他聪明出人,过目成诵,把父亲留下子史诗赋,下到歌曲,无不涉

猎。守得孝满,年纪十五六岁,夫人也为他寻亲。但只是低三下四人家,公

子又道自家宦门旧族,不屑要他。至乡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穷,不肯。起初

也有几个媒妈子走来走去,落后酒没得噇,饭没得吃,便也不肯上门。逢着

考试,公子虽是聪明,学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们开填 ,撇不过情面的,

③ 六房——指县衙里礼、户、吏、兵、刑、工六科。

① 粮里——指良耆里老,有钱财声望的百姓。粮,疑当作良。

② 集唐——指下诗为集唐人诗句而成。

③ 分子——指起分,凑分子之类。

① 开填——凑分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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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后边搭一名。府间价重,就便推托,尚未得进。公子见功名未成,姻亲

未就,家事又寥落,大是不快。只是豪气未除,凡是文会上、酒席上,遇着

这干公子富家郎,他恃着才胜他,不把他在意。见这些人去趋承他,偏要去

扫他,或是把他文字不通处,着实涂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联诗作耍难他。所

以这干人都道他轻薄,并不肯着他。他也便自放,常自做些诗歌词曲,有时

在馆中高歌,有时在路上高唱。甚而市井小人也与他吃酒歌唱,道:“我目

中无非这一流,还是这一起率真,不妆腔。”满城中不晓得他是发泄一种牢

骚不平之气,尽传他是狂荡之士。以耳为目的乡绅,原没有轸恤故旧的肚肠,

听得人谤他,都借来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植。那李公子终不望他们提携。

似此又年余,忽一日,一个王翊庵太守,也是丰城人,与他父亲同举进

士,同在都察院观政。他父亲做知县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转抽分员

外,升河道郎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谅,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

在乡绅面前问起李年兄去后家事何如?后人何如?这些乡绅却道他家事凌替

②,其子狎近市井游棍,饮酒串戏,大坏家声。王太守听了,却也为他叹息。

次日就去拜李夫人,公子不在,请年嫂相见。王太守问了些家事,又问公子。

夫人道:“苦志攻书,但未遇时。”王太守也道他是护短的言语,也不相信,

送了些礼,又许后边周济,自去了。李公子回,夫人叫他答拜。李公子次早

也便具帖来王太守宅中,不料王公不在,门上见他面生,是不大往来的了,

又是步行,一个跟随的老仓头又龙钟褴褛,接帖时甚是怠慢。公子不快,止

投一帖,不候见就回。彼此不题。

偶然一晚,王太守在一乡绅家吃酒回家,其时大月,只听远远一个人在

月下高唱,其声清雅。王太守在轿中细听,却是一个[桂枝香]:

云流如解,月华舒彩。吐清辉半面窥人,似笑我书生无赖。笑婆娑影单,婆娑影单,愁如

天大。闷盈怀,何日独把蟾宫桂,和根折得来?

学深湖海,气凌恒岱。傲杀他绣虎雕龙,写向傍人怎解?笑侏儒与群,侏儒与群,还他穷

债。且开怀,富贵原吾素,机缘听天付来。

王太守听了道:“这一定是个才人,落魄不偶的。”着人去看来,那小厮便

赶上前把那人一瞧。那人见了,道:“谁不认得李相公,你瞧甚么?”那小

厮转身便跑,对王太守道:“那人道是甚李相公,细看来,似前日老爷不在

家来拜老爷的李公子。”王太守道:“一定是李家年侄了,快请来相见。”

家人忙去相请。王太守便也下轿步来,抬头一看,却也好个仪表:

昂藏骨格,潇洒丰神。目摇岩下电,灼烁射人;脸映暮天霞,光辉夺目。乱头粗服,不掩

① ②

那年少风流;不履不衫,越显出英雄本色。正是美如冠玉轻陈孺 ,貌若荷花似六郎 。

王太守与那人相揖了,便道:“足下莫非李莹斋令郎么?”那人便道:“卑

末正是,不敢动问老先生是何人。”王太守道:“老夫便是王翊庵。”那人

便道:“这等是王年伯了,小侄一时失于回避。”王太守道:“老夫与令先

尊同第时,足下尚是垂髫,故老夫尚未识荆。可喜贤侄如许豪爽,应能步武

前人。”李公子道:“惭愧!功名未成,箕裘未绍。”王太守道:“前见年

嫂,道贤侄力学攻文,不胜欣快,更日还要屈过与小儿、小婿会文。”李公

② 绫替——变乱衰败。

① 陈孺——春秋时,陈武子。

② 六郎——唐武则天之宠臣张昌宗,以貌美名。

③ 箕裘未绍——未能继承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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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道:“当得趋赴。”说毕两下分手。李公子笑道:“可笑这年伯,你那儿

子、女婿,只好囊酒袋饭,做得甚文字!却要我去同作文,到作文时可不羞

死了他。”仍旧高歌步月而回。

次日,王太守因前日曾应承周济,着人送白银五两、白米五石,就请公

子明日赴会。李公子至日便欣然前去,一到,王太守便出相见。公子致谢,

王太守道:“些须不足佐菽水,何烦致谢!”吃了茶,延进茶园里面,却是

三间厂厅,朱櫺,绿槛,粉壁纱窗。厅外列几行朱朱粉粉的妖花,厅内摆几

件班班驳驳的古董。只见里边早有先生,姓周号公溥,是南昌府学一个有名

廪生。引着两王太守公子,长字任卿,次字槱之,两个王太守女婿,一个刘

给事公子,字君遹,一个曹副使公子,字俊甫。一齐都相见了。家童早已列

下几个坐儿,铺下笔砚。王太守便请周先生出题。周先生再三谦让,出了两

个题目。王太守还要出,周先生道:“只两个执罢。”那王任卿把一本《四

书》翻了又翻;王槱之便想得面无人色,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刘君遹在厂厅

外走来走去,再不停足;那曹俊甫似个做得出的模样,在那厢写了几行,扯

去了又写,写了又扯,也不曾成篇。只有李公子点了几点头,伸开纸来,一

笔扫去,午饭后,两篇已完了。正是:

入瓮攒眉笑苦吟,花砖日影又移阴。

八叉谁似温郎捷 ,掷地还成金石音。

王太守逊周先生看,周先生不肯,推了半日。周先生看了,道:“才气横轶,

词调新雅,这是必售之技。”王太守也接过去看了一看,道:“果然笔锋犀

利,英英可爱。”收在一边。那四个也有有了些草的,也有一字未成的,王

太守恐妨众人文思,邀李公子到水阁上去,问道:“一向失问,贤侄令岳何

人?”公子道:“小侄尚未有亲。”王太守又沉吟了一会。将晚,里面已备

下酒肴,先生忙帮衬道:“列位相公有未完的,吃了酒后清罢。”众人便都

坐了。席上那李公子应对如流,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酒罢,李

公子自去了。王太守回来讨文字看,一个篇半,是来得去不得的文字;两个

一篇,都也是庸谈,一个半篇,煞是欠通。王太守见了,也没甚言语,到叫

先生有些不安。

王太守进内见了夫人,道:“今日邀李家年侄与儿子、女婿作文,可笑

我两儿、女婿,枉带这顶头巾,文理俱不甚通。倒是李郎,虽未进,却大有

才气,看来不止一青衿终身。”夫人道:“你儿子、女婿,都靠父亲骗的这

顶头巾,原不曾会做文字。既你看得他好。可扶持他进学,也不枉年家分谊。”

王太守道:“正是。适才问他尚未有亲,我两个女婿,都是膏粱子弟,愚蠢

之人。我待将小女儿与他,得一个好女婿。后边再看顾他,夫人意下何如?”

夫人道:“李郎原是宦家,骨气不薄,你又看得他好,毕竟不辱门楣。但二

女俱配豪华,小女独归贫家,彼此相形,恐有不悦。”王太守道:“我那小

小姐,识见不凡,应不似寻常女流,不妨。”次日,竟到书房,对周先生道:

“昨见李生文字,学力尚未充,才华尽好。”周先生道:“是进得的。”王

太守道:“岂止进而已!意待招他作婿,敢烦先生为我执柯。”先生道:“曾

与夫人相商么?后边恐厌他清贫,反咎学生。”王太守道:“学生主意已定,

④ 菽水——豆和水,指粗茶淡饭,表示微薄之意。

① 八叉句——唐温庭筠才思敏捷,其作诗赋叉手构思,八叉则成八韵,人称温八叉。

② 执柯——作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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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相咎。”去后,只见刘君遹道:“我丈人老腐,不知他那里抄得这几句

时文,认他不出,便说他好,轻易把个女儿与他。”曹俊甫道:“若是果然

成亲,我辈中着这个穷酸,也觉辱没我辈。”王槱之道:“不妨,我只见母

亲说他又穷,又好吃酒、串戏,自然不成。”先生道:“令尊要我去说,怎

生是好?”王任卿道:“先生自去,料他不敢仰攀。”先生去见了李公子,

又请见李夫人。说及亲事,公子推却,夫人道:“既承王大人厚意,只是家

贫不能成礼。”先生去回覆,王太守道:“聘礼我并不计。”这边李夫人见

了他意思好,便收拾些礼物,择日纳采。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母亲前破

发 。母亲道:“你父亲主意已定了,说他不转。”两兄弟见母亲不听,却去

妹子前怨畅父母道:“没来由,害你,家又贫寒,人又轻狂,若成亲,这苦

怎了?”王小姐只不言语。后边两个嫂嫂与两个姐姐,又假做怜惜,来挑拨

他,道:“人又尚未进,不知读得书成么?又家中使唤无人,难道娇滴滴一

个人,去自做用么?小姐可自对爹爹一说。”小姐听得不奈烦,道:“这事

我怎好开口?想爹爹必有主见。”两嫂嫂与姐姐见他不听,便番转脸来,当

面嘲笑,背地指搠他。小姐略不介意。

过了数月,李家择日毕姻。王太守与夫人加意赠他,越惹得哥嫂不喜欢。

所喜小姐过门,极其承顺孀姑,敬重夫婿,见婆婆衣粗食淡,便也不穿华丽

衣服。家里带两房人来,他道他在宦家过,不甘淡薄,都发回了,止留一个

小厮、一个丫鬟。家中用度不给,都不待丈夫言语,将来支给,并没一些娇

痴骄贵光景。只是李公子他见两个舅子与连襟,都做张致,妆出宦家态度,

与他不合,他也便傲然,把他为不足相交。倒是旧时歌朋酒友,先日有豪气

无豪资,如今得了妆奁,手头宽裕,尝与他往还。起初王小姐恐拂他意,也

任他。后来见这干人也只无益有损,微微规讽他。李公子也不在心上。一日

王太守寿日,王小姐备了礼先往。到得家中,父母欢悦如故,只是哥嫂与姐

姐,不觉情意冷落。及至宾客来报刘相公、曹相公来,两个哥便起身奉迎;

报李公子来,道:“甚贵人么?要人迎接。”直至面前,才起身相揖。这李

公子偏古怪,小姐来时,也留下甚阔服、绫袜朱履,与他打扮。他道:“我

偏不要这样外边华美。”止是寻常衣服,落落穆穆走来。相揖时,也只冷冷

不少屈。但是小姐见了,已大不然,又见哥哥与刘、曹两姐夫说笑,俱有立

做一团,就是亲友与僮仆,都向他两人虚撮脚。到李公子任他来去,略不加

礼。及至坐席,四人自坐一处,不与同席。李公子想也有不堪,两眼只去看

戏,不去理他,看到得意之处,偶然把箸子为他按拍。只见他四人一齐哄笑

起来。里面大姨道:“想心只在团戏上,故此为他按拍。”二位嫂嫂道:“做

一出与丈人庆寿也可。”小姐当此,好生不快,不待席终,托言有疾,打轿

便行,母亲苦死留他不肯。此时李公子闻得小姐有疾,也便起身。两个舅子

也不强留。行到芒湖渡口,只见小姐轿已歇下,叫接相公一见,便作色道:

“丈夫处世,不妨傲世,却不可为世傲。你今日为人奚落可为至矣,怎全不

激发,奋志功名?”因除头上簪珥,可值数十金,道:“以此为君资斧,可

勉力攻书,为我生色。且老母高年,河清难待,今我为君奉养,菽水我自任

之,不萦君怀。如不成名,誓不相见。”遂乘轿而去。李公子收了这些簪珥,

道:“正是,炎凉世态不足动我,但他以宦室女随我,甘这淡薄,又叫他受

① 破发——挑拨说坏话。

① 资斧——生活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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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轻笑,亦是可怜。我可觅一霞帔报母亲,答他的贫守。”因就湖傍永福庵

赁下一小房读书。王小姐已自着人将铺陈柴米送来了。此后果然谢绝宾朋。

一意书史,吟哦翻阅,午夜不休。每至朔望归家定省,王小姐相见,犹如宾

客一般,止问近日曾作甚功课么。如此年余,恰值科考。王太守知他力学,

也暗中为他请托。县中取了十名,府中也取在前列,道中取在八名。进学,

入学之日,王太守亲自来贺,其余亲戚也渐有拢来的了。正是:

萤光生腐草,蚁辈聚新膻。

不隔数日,王小姐对公子道:“你力学年余,谅不止博一青衿便了。今

正科举已过,将考遗才,何不前往?功名正未可知。”公子道:“得陇足矣,

怎又望蜀?”小姐不听,苦苦相促,只得起身。府间得王太守力取了,宗师

考试,却是遗才数少,宗师要收名望。府县前列,抚按观风批首,紧要分上。

又因时日急迫,取官看卷,又在里边寻自己私人,缘何轮得他着?只得空辛

苦一场。回时天色尚未暮,忽然大雨骤至,顷刻水深尺许,遥见一所古庙,

恰是:

古木萧森覆短垣,野苔遮径绿无痕。

山深日暮行人绝,唯有蛙声草际喧。

到得庙中,衣衫尽湿,看看昏黑,解衣独坐,不能成寐。将次二更,只听得

庙外喧呼,公子恐是强人,甚是惊恐。却是几盏纱灯,拥一贵人,光景将及

到门,听得外边似有人道:“李天官在内,暂且回避。”又听分付道:“可

移纱灯二盏送回。”忽然而散。公子听了,却也心快,只是单身庙中,凄冷,

坐立不住,又失意而回,怕人看见,且值雨止,竟跣足而回。到家,老仆与

小厮在庄上耘田不回,止得一个从嫁来粗婢,又熟睡,再也不醒。王小姐只

得自来开门,见了道:“是甚人拿灯送你?”公子道:“停会对你说。”进

了门,就把庙中见闻一一说知。小姐道:“既然如此,没有个自来的天官,

还须努力去候大收。”

幽谷从来亦有春,萤窗休自惜艰辛。

青灯须与神灯映,暂屈还同蠖屈伸。

极热天气,小姐自篝灯绩麻,伴他读书。将次到七月尽,逼他起身,公

子道:“罢了,前日人少,尚不见收。如今千中选一,一似海底捞针,徒费

盘缠无益。”小姐道:“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么?”到晚间,还逼他读书,

叫他看后场。公子笑道:“那里便用得他着?”逼不过,取后场来看,是篇

《蛟龙得云雨论》,将来读熟了。次早起身,跟的小厮挑了行李,赶不得路。

一路行来,天色已晚,捱城门进得,各饭店都已关了,无处栖止。公子叫小

厮暂在人家檐下,看着行李,自到按院前打听。清辰寻歇家,在院前行来行

去,身子困倦,便在西廊下打盹。不期代巡梦中,梦见一条大黑龙,蟠在西

廊下,惊醒道:“必有奇人。”暗暗传出,道凡有黑夜在院前潜行打听的,

着巡捕官,留羁明日解进。此时深夜,缘何有人?四下看,止得一个秀才,

就便在睡中拿住。李公子急切要脱身时,又无钱买脱,只得随他。明辰解进,

只见御史在堂上,大声道:“你是甚人?敢黑夜在我衙前打点?”公子对道:

“生员是丰城新进生,闻得大宗师大收遗才,急于趋赴,过早,在院前打盹,

别无他情。”御史见是个秀才,已道他是梦中龙了,问了名字,分付一体考

试。及至到考时,因梦中梦龙,便出 《蛟龙得云雨论》题。李公子便将记的

略加点窜,赶先面教。其余这些人,有完得早的,只用钱买得,收在卷箱内

好了,还有捱不上不得收的。他却得御史先看,认得他,竟批取了。后边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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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来看,见是代巡所取,也便不敢遗落。出案有名,王太守便着人送卷子钱,

送人参,邀去与两个公子同寓。头场遇得几个做过题目,他便一扫出来。二、

三场,两个王公子道他不谙,毕竟贴出 。不期他天分高,略剽窃些儿,里边

却也写得充满,俱得终场。人都为他吃惊。归家,亲友们就有来探望送礼的

了。

到揭晓之夜,李公子未敢信道决中,便高卧起。只见五更之时,门外鼎

沸,来报中了三十一名。王衙是他丈人,也有人去报。里边忙问:“是大相

公?是二相公?”道:“是李相公。”王家兄弟正走出来时,吃了一个扫兴。

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认得人。此时李衙里,早是府县送捷报旗竿,先时

冷落亲戚都来庆贺。李夫人不欲礼貌,王小姐道:“世情自是冷暖,何必责

备他?但使常如此,等他趋承便好。”还有赎身去李荣,依旧回家。李夫人

不许,又是王小姐说:“他服事先边老爷过,知事,便留他罢。”内外一应

支费,王小姐都将自己妆奁支持,全不叫李夫人与丈夫费心。旗匾迎回,李

公子拜毕母亲,深谢岳丈提携、小姐激劝。此后闹烘烘吃赛鹿鸣 ,祭祖。人

都羡李知县阴德,产这等好子孙。有道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有道王太守有

识见,知人得婿,谁得知王小姐这等激发劝勉?既中后,王氏弟兄与刘、曹

两连襟,不免变转脸来亲热,斗分子贺他,与他送行。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

来轻玩,微有鄙薄之意,又是王小姐道:“当日你在贫穷,人来轻你,不可

自摧意气;今日你得进身,人来厚你,也不可少带骄矜,举人进士也是人做

来的。”又为他打点盘缠,赍发上京。

凡人志气一颓,便多扼塞;志气一鼓,便易发扬。进会场便中了进士,

殿试殿了二甲十一名。观政 了告假省亲。回来,捐资修戢了向日避雨神祠。

初选工部主事,更改礼部,又转吏部,直至文选郎中。掌选完,迁转京堂,

直至吏部尚书,再加宫保。中间多得夫人内助,夫妻偕老,至八十余岁。生

二子,一承恩荫,一个发了高魁。不惟成夫,又且成子,至今江右都传做美

谈。

① 贴出——科举考试时,凡有夹带、冒名顶替及试卷违式者被摈斥场外。

① 赛鹿鸣——即鹿鸣宴,乡试放榜时由主考官为新中的举人举行的宴会。

② 观政——授了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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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怜穷 卜屯无心得地

干济吾儒事,何愁箧底空。

脱骖非市侠,赠麦岂贪功。

饭起王孙色,金怜管叔穷。③

不教徐市媪,千载独称雄。

天下事物,尽有可以无心得,不可有心求,自钱财至女色、房屋、官禄,

无件不然。还有为父母思量,利及一身;为一身思量,利及后嗣。这是风水

一说。听信了这些堪舆 ,道此处来龙好,沙水好,前有案山,后有靠,合甚

格局,出甚官吏,捐金谋求,被堪舆背地打偏手。或是堪舆结连富户做造风

水,囤地骗人。甚至两边俱系富家,不肯归并一家。或是两人都谋此地,至

于争讼,后来富贵未见,目前先见不安。还有这些风水,见他喜好风水,都

来骗他。先一个为他造坟,已是说得极好,教他费尽钱财。后边一个又来破

发,道是不好,复行迁改,把个父母搬来搬去,骨殖也不得安闲。不知这风

水,却有自然而来的。如我朝太祖葬父,异 至独龙冈,风雨大至,只闻空中

道:“谁人夺我地?”下边应道:“朱某。”太祖因雨暂回,明日已自成坟。

这是帝王之地,所不必言。就如我杭一大家,延堪舆看风水,只待点穴,忽

两堪舆自在那厢商议,道:“穴在某处,他明日礼厚,点与他;不厚,与他

右手那块地。”不期为一个陪堂听了,次日见堪舆所点,却是右手的,他就

用心。后来道:“如今生时与你朝夕,不知死后得与你一块么?”因问他求

了这块地,如今簪缨不绝 。一家亦因堪舆商议,为女儿听了,道:“在杨梅

树下。”后来也用计讨了,如今代代显宦。这都有鬼使神差般。但有一人,

却又凭小小一件阴骘,却得了一块地,后来也至发身。

话说福建三山,有一个秀才,姓林名茂,字森甫。他世代习儒,弱冠进

了一个学。只是破屋数椽,■田数亩,仅可支持,不能充给。娶了一个妻黄

氏,做人极其温柔,见道理,甘淡泊。尝道这些秀才,一入学了,便去说公

话事,得了人些钱财,不管事之曲直,去贴官府的脸皮,称的是老父师、太

宗师,认的是舍亲敝友,不知若说为人伸冤,也多了这些侠气。若是党邪排

正,也关阴骘,镇日府、县前,奴颜婢膝,也不惜羽翎。若为穷所使,便处

一小馆,一来可以藉他些束修,资家中菽水,二来可以益加进修。盖人做了

一个先生,每日毕竟要讲书,也须先理会一番,然后可讲与学生。就是学生

庸下,他来问,也须忖量与他开发。至于作文,也须意见、格局、词华胜似

学生,方无愧于心,故此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处馆也难,豪宦人家,他先主

一个意要寻好先生,定要平日考得起的。这些秀才见他豪宦可扰,也人上央

人去谋。或是亲家,或是好友,甚是出荐馆钱与他陪堂,要他帮衬,如何轮

得到平常人?况且一捱进身,虽做些名士模样,却也谦卑巽顺,笼络了主翁;

猫鼠同眠,收罗了小厮;又这等和光同尘 ,亲厚了学生。道人都是好奉承的,

讲书有句像,便道“特解”;作文有一句是,便与密圈。在人前与他父母前

③ 金怜句——用春秋管仲与鲍叔牙故事。管仲少贫,与鲍叔分金每多取,鲍叔不争。

④ 堪舆——风水术旧称堪舆。

① 舁 (yú,音鱼)——抬。

② 簪缨不绝——即世代为官显贵。簪缨,古代贵吏冠上的配饰。

③ 和光同尘——指随俗而处,不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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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扬,学生怎不喜他?这便是待向上学生了。还有学生好懒惰的,便任他早

眠晏起,读书也得,不读书也得;作文也可,不作文也可。就是家中有严父,

反为他修饰,自做些文字,与他应名。若父亲面试,毕竟串他小厮,与他传

递。临考,毕竟掇哄主人,为央分上;引领学生,为寻代考。甚至不肖的,

或嫖,或赌,还与帮闲。只要固目下馆,那顾学生后来不通,后来不成器?

故此阔馆也轮不着林森甫。仅在一个颜家,处一个半斤小馆,是两个小鬼头

儿。一个聪明些,却要顽;一个本分些,却又读不出书。喜得一个森甫有坐

性,又肯讲贯,把一个顽的拘束到不敢顽,那钝的也不甚钝。学生虽是暂时

苦恼,主翁甚是欢喜。捱到年,先生喜得脱离苦根,又得束修到手,辞了东

家起身。东翁整了一桌相待,临行送了修仪,着个小厮挑了行李,相送回家:

一窗灯影映青毡,书债今宵暂息肩。

① ②

不作凤凰将九子 ,且亲鸳鹭学双骞 。

床头声断歌鱼铗,囊底欣余润笔钱。

莫笑书生镇孤另,情缘久别意偏坚。

不说森甫在路。且说麻叶渡口,有个农庄,姓支名佩德,年纪已近三十

岁,父母蚤亡,遗得几亩荒山,两亩田地,耕种过活。只是没了妻室,每日

出入,定要锁门。三飡定要自家炊煮,年年春夏衣服,定要央人,出些缝补

钱、浆粉钱,甚是没手没脚,到夜来,虽是辛苦的人,一觉睡到天亮,但遇

了冬天长夜,也便醒一两个更次,竟翻覆不宁,脚底上一冷,直冷到腿上;

脚尖一缩,直缩到嘴边,甚是难过。一日回来吃饭,同伴有人锄地,他就把

锄头留在地上,回了去时却被人藏过。问人,彼此推调。他叫道:“是那个

儿子藏过我的?”一个尖嘴的道:“你儿子还没有娘哩!”众人一齐笑将起

来。他就认真,说人笑他没有老婆,他一发动情起来,回去坐在门前纳闷。

一个邻舍老人家巫婆,见了他道:“支大官,一发回来得蚤,你为煮粥

煮饭,一日生活只有半日做,况又没个洗衣补裳的,甚不便当,何不寻个门

当户对的,也完终身一件事?”支佩德道:“正要在这里寻亲,没好人家。”

巫婆道:“你真要寻亲,我倒有个好头代,是北乡郑三山的女儿,十八岁,

且是生得好,煮茶做饭,织布绩麻,件件会得。匡得一个银子,他娘有私房,

他自有私房,到有两个银子,赔嫁极好,极相应。”支佩德道:“他肯把我

这穷光棍?”巫婆道:“单头独颈,有甚不好!”支佩德道:“还没有这许

多银子。”巫婆道:“有底椿的,便借两两何妨?”支佩德听了,心花也开,

第二日安排个东道,请他起媒。巫婆道:“这亏你自安排,若一讨进门,你

就安闲了。”吃了个妈妈风回去。择日去到那边说,郑家道他穷,巫婆道:

“他自己有房子住,有田,有地,走去就做家主婆,绝好人家。他并不要你

赔嫁,你自打意不过与他些,他料不争你。”郑三山听得不要赔嫁,也便应

承。他来回报,支佩德也乐然。问他财礼,巫婆道:“多也依不得,少也拿

不出,好歹一斤银子罢。”支佩德摇头道:“来不得。我积趱几年,共得九

两。如今那里又得这几两银子?”巫婆道:“有他作主,便借些。上一个二

婚头,也得八九两。他须是黄花闺女,少也得十二两。还有谢亲、转送、催

妆、导日,也要三四两。”支佩德自度不能。巫婆道:“天下没有娘儿两个

① 不作句——传说凤凰九子。此指教书课徒事。

② 且亲句——鸳鹭即鸳鸯和鹭鸟,性双飞。此指回家夫妻团聚。

① 底椿——家底。此指有将到手的陪嫁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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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爷儿两个事!你且思量,若要借,与你借。除这家再没相应亲事了。”支

佩德思量了一夜,道:“不做得亲,怕散了这宗银子,又被人笑没家婆。说

有赔嫁,不若借来凑了,后来典当还他。”算计定了,来见巫婆,道:“承

婆婆好意,只是那家肯借?”巫婆道:“若要借,我房主邹副使家广放私债,

那大管家尝催租到我这里,我替你说。”果然一说就肯,九折五分钱,借了

六两,约就还。巫婆来与他做主,先是十两,后来加杂项二两,共十二两。

多余二、三两,拿来安排酒席,做了亲。廿七、八光棍,遇了十八、九娇娘,

你精我壮,且是过得好。但只是郑家也只是个穷人家,将饼卷肉,也不曾赔

得。拿来时,两只黑漆箱、马桶、脚桶、梳桌、兀凳,那边件件都算钱,这

边件件都做不得正经。又经支佩德先时只顾得自己一张嘴,如今两张嘴,还

添妻家人情面分,只可度日,不能积落还人。邹衙逼讨,起初指望赔嫁,后

来见光景也只平常,也不好说要他的典当。及至逼得紧去开口,女人也欣然,

却不成钱,当不得三五两,只得那些利钱与他管家,来请他吃些酒,做花椒

钱。

拖了三年,除还,积到本利八两。那时年久要清,情愿将自己地一块写

与,不要。又将山卖与人,都不捉手。也曾要与颜家,颜家道逼年无银。先

时管家日日来炒,里边有个管家看他女人生得甚好,欺心占他的,串了巫婆,

吓要送官。巫婆打合女人准与他,正在家逼写离书,那女人极了,道:“我

是好人家儿女,怎与人做奴才?我拼一个死,叫邹家也吃场官司。”外边争

执,不知里边事,他竟开了后门,赶到渡头,哭了一场,正待投水。这原是

娶妻的事,先时要娶妻,临渴掘井。后来女家需索,挑雪填井。临完债逼,

少不得投河奔井。

不期遇了救星。林森甫看见妇人向水悲哭,也便疑心,就连忙赶上,见

他跳时,一把扯住道:“不要短见。”女人只得住了。问他原故,他将前后

细诉:

差向豪门曳绮罗,一番愁绝蹙双蛾。

恨随流水流难尽,拼把朱颜逐绿波。

森甫道:“娘子,你所见差了。你今日不死,豪家有你作抵,还不难为你丈

夫。如你死,那债仍在你丈夫身上还,毕竟受累了。你道你死,你丈夫与母

家可以告他威逼,不知如今乡宦家逼死一个人,那个官肯难为他?也是枉然。

喜得我囊中有银八两,如今赠你,你可将还人,不可作此短见。”便箧中去

检此银,只见主家仆揿住道:“林相公,你辛苦一年才得这几两银子,怎听

他花言,空手回去?未免不是做局哄你的,不可与他!”森甫道:“我已许

他,你道他是假,幸遇我来。若不遇我,他已投河了,还哄得谁?”竟取出

来,双手递与。这娘子千恩万谢接了,又问:“相公高姓?后日若有一日,

可以图报。”森甫笑而不对。倒是仆人道:“这是三山林森甫相公,若日后

有得报他,今日也不消寻死了。”两边各自分手。

森甫分了手,回到家中,却去问妻子觅得几分生活钱,犒劳仆人。仆人

再三推了不要,自回家去。到晚,森甫对其妻趑趄 的道:“适才路上遇着一

个妇人,只为丈夫欠了宦家银八两无还,要将他准折,妇人不欲,竟至要投

水,甚是可怜!”那黄氏见他回时,不拿银子用,反问黄氏取,还道或者是

成锭的,不舍得用。及半饷不见拿出来,也待问他,听得此语,已心会了,

① 趑趄 (z ījū,音资居)——吞吞吐吐欲言还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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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何不把束修济他,免他一死?”森甫道:“卑人业已赠之,也晓得娘

子有同志,只是年事已逼,恐用度不敷。”黄氏道:“官人既慨然救人,何

故又作此想?田中所入,足备朝夕,薪水之费,我女工所得,足以当之,切

勿介意。”森甫听了,也觉欣然。捱到除夜,一物不买。宗族一个林深,送

酒一壶与他,他夫妻收了他的,冲上些水,又把与小厮不收的银子,买了半

升虾,把糟汁煮了,两个分岁。森甫口占两句道:

江虾糟汁煮,清酒水来淘。

两个大笑了一场,且穷快活。外边这些邻人亲族,见他一件不买,道:“好

两个苦做人家的,忙了一年,鱼肉不舍得买。”后边有传他济人这节事,有

的道:“亏他这等慷慨,还亏他妻子倒也不絮聒他。”有的道:“没算计穷

儒!八两银子生放一年,也得两数利钱,怎轻易与人,可不一年白弄卵?便

分些儿与他也罢,竟把一主银子与人,这妇人倒不落水,他银子倒落水了。”

他也任人议论,毫无追悔。

除夜睡时,却梦到一个所在,但见:

宇开白玉,屋铸黄金。琉璃瓦沉沉耀碧,翡翠舒翎;玳瑁楼的的飞光,虬龙脱海。碧阑干

外,列的是几多瑶草琪花;白石街中,种的是几树怪松古柏。触目是朱门瑶户,入耳总仙乐奇

① ②

音。却如八翼 扣天门,好似一灵来海藏 。

信步行去,只见柱上有联,镌着金字,道:

门关金锁锁,帘卷玉钩钩。

须臾过了黄金阶,渐上白玉台。只见廊下转出一个道者,金冠翠裳,贝带朱

履,道:“林生何以至此?”森甫就躬身作礼。那道者将出袖中一纸,乃诗

二句,道:

鹧鸪之地不堪求,麋鹿眠处是真穴。

道:“足下识之。”言讫相揖而别。醒来正是三更,森甫道:“这梦毕竟有

些奇怪。”次日即把“门关”二句写了做春联,粘在柱上。只见来的亲友见

了都笑:“有这等文理不通秀才,替你家有甚相干,写在这边?”又有一个

轻薄的道:“待我与他换两句。”是:

蓬户遮芦席,苇帘挂竹钩。

有这样狂人!那森甫自信是奇兆。

到了正月尽,主家来请,他自收拾书籍前往。当日主人重他真诚,后来

小厮回去说他舍钱救人,就也敬他个尚义,着实礼待他。一日,东翁因人道

他祖坟风水庸常,不能发秀,特去寻一个杨堪舆来。他自称“杨救贫”之后,

他的派头与人不同。他知道,人说风水先生常态是父做子破,又道撺哄人买

大地,打偏手。他便改了这腔,看见这家虽富,却是臭吝不肯舍钱,风水将

就去得,他便极其赞扬,道:“不消迁改。”见有撒漫,方才叫他买地造坟,

却又叫他两边自行交易,自不沾手。不知那卖主怕他打退船鼓,也听与他。

又见穷秀才阔宦,便也与他白出力一番,使他扬名。故此人人都道他好。颜

家便用着他,他初见卖弄道:“某老先生是我与他定穴,如今乃郎又发。某

老先生无子,是我为他修改。如今连生二子。某宅是我与他迁葬,如今家事

大发。某宅是我定向,如今乃郎进学。如今颜老先生见爱,须为寻一大地,

可以发财、发福的。”说得颜老好生欢喜,就留在书房中歇宿。森甫也因他

① 八翼——晋陶侃尝梦生八翼,飞而上天,扣击天门。

② 海藏——传说中东海大龙宫有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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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方外 ,也礼貌他。

一日间与颜老各处看地,晚间来宿歇。颜老与杨堪舆、林森甫,三个儿

一桌儿吃晚饭。颜老谈起:“森甫至诚有余,又慈祥慷慨,旧岁在舍下解馆

回去,遇见一妇人将赴水,问他是为债逼,丈夫要卖他,故此自尽。先生就

把束修尽行赠他,这是极难得事。”杨堪舆道:“这妇人可曾相识么?”森

甫道:“至今尚不知他是何等人家,住在何处,叫甚名字。”杨堪舆道:“若

不曾深知,怕是设局。”森甫道:“吾尽吾心,也不逆他诈。”堪舆道:“有

理,有理!如此立心,必发无疑。但科第虽凭阴骘,也靠阴地,佳城何处,

可容一观么?”森甫不觉颜色惨然,道:“学生家徒四壁,亡亲尚未得归浅

土。”杨堪舆道:“何不觅一地葬之,学生当为效劳,包你寻一催官地,一

葬就发。”森甫道:“只恐家贫不能得大地。”杨堪舆道:“这不在大钱才

有。人用了大钱,买了大片山财,却不成穴。就是看来,左右前后环拱,关

锁尽好,穴不在这里。人偶然一、二两得一块地,却可发人富贵,这只在有

造化巧遇着。”颜老道:“先生若果寻得,有价钱相应的,学生便买了送先

生。”杨堪舆道:“这也不可急遽,待我留心寻访便了。”那杨堪舆为颜家

寻了地,为他定向、点穴,事已将完,因闲暇在山中闲步,见一块地,大有

光景。归来道:“今日看见一地,可以腰金,但未知是何人地,明早同往一

看,与主家计议。”次日,森甫与杨堪舆同去,将到地上,忽见一个鹿劈头

跳来,两人吃了一惊。到地上看时,草都压倒,是鹿眠在此,见人惊去。杨

堪舆道:“这是金锁玉钩形,那鹿眠处正是穴。若得来为先生一做,包你不

三年发高魁,官至金紫。得半亩之地也便彀了,但不知是谁家山地。”林森

甫心中暗想:“地形与梦中诗暗合,穴又与道者所赠诗相券。”便也欢喜。

佳气郁菁葱,山回亥向龙。

牛眠开胜域,折臂有三公。

正在那边徘徊观看,欲待问,只见这隔数亩之远,有个人在那边锄地,

因家中送饭来,便坐地上吃饭。森甫便往问他,将次走到面前,那妇似有些

认得,便道:“相公不是三山林相公么?”堪舆道:“怎这妇人认得?”妇

人便向男子前说了几句。那男子正是支佩德,丢了碗,与妇人向森甫倒身下

拜,道:“旧年岁底,因欠宦债,要卖妻子抵偿。他不愿,赴水,得恩人与

银八两,不致身死。今日山妻得生,小人还得山妻在这厢送饭,都是相公恩

德。”森甫扶起,道:“小事,何足挂齿。”因问:“相公因何事到此?”

森甫道:“因寻坟地到此。”佩德道:“已有了么?”堪舆道:“看中此处

一地,但不知是谁家的。”支佩德道:“此山数亩,皆我产业。若还可用,

即当奉送。”堪舆便领着他,指道:“适才鹿眠处,是这块地,略可。”支

佩德道:“自此起正我的地。”便着妻先归,烹了家中一只鸡。随苦苦邀了

森甫与杨堪舆到家,买了两坛水酒,道:“聊为恩人点饥。”吃完,即当面

纸一张,写了山的四至都图,道出买与林处,杨堪舆作中。送与森甫,森甫

决不肯收。杨堪舆把森甫捏一把道:“这地是难得的,且将机就机。”森甫

再三坚拒道:“当日债逼,使你无妻。今日白收你产,使你必致失所。这断

不可!”支佩德道:“这边山地极贱,都与相公,不过值得七八两,怎还要

① 方外——即方士。古代占筮、练丹、求仙之士均称方外。

② 腰金——金带缠腰,显贵之极。

③ 相券——相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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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森甫道:“我当日与你,原无心求偿。你肯卖与我,必须奉价收契。”

杨堪舆道:“林先生不必过执。”森甫不肯。

次日,支佩德自将契送到颜家,恰遇颜老,问两个有些面善,道:“我

是有些认得你,那里会来。”支佩德道:“是旧年少了邹副使债,他来追逼,

曾央间壁钟达泉,来要卖产与老爹,连见二次,老爹回覆。后来年底催逼得

紧,房下要投河,得这边林相公救了,赠银八两。昨日林相公同一位杨先生

看地,正是小人的,特写契送来。”颜老道:“旧岁林相公赠银的正是你令

正 。”又叹息道:“我遍处寻地,旧年送地来不要。无心求地,却送将来,

可见凡事有数,不可强求。”领进来见了森甫。颜老道:“既是他愿将与先

生,先生不妨受他的。况前已赠他银子,不为白要他产。”森甫只是不肯,

两边推了半日。颜老道:“老夫原言助价,到里边称出银三两付他。”遂收

了契。杨堪舆便与定向点穴。支佩德却又一力来营造。择了日,森甫去把两

口棺木移来,掘下去果然热气如蒸,人人都道是好坟,杨堪舆有眼力。不知

若没有森甫赠银一节,要图他地也烦难哩。

森甫此时学力已到,本年取了科举,次年弘治戊午,中了福建榜经魁。

己未连捷,自知县升主事,转员外。又迁郎中,直到湖广按察司副使。历任

都存宽厚仁慈,腰了金。这虽是森甫学问足以取科第,又命中带得来,也因

积这阴功,就获这阴地,可为好施之劝。

① 令正——对对方妻室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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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不乱坐怀终友托 力培正直抗权奸

《易》著如兰,《诗》咏鸟鸣。涤瑕成媺,厥唯友生。贫贱相恤,富贵勿失。势移心贞,

迹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伦 之一。

当初刘孝标 曾做《广绝交论》,着实说友道的薄:财尽交疏,势移交断;

见利相争,见危相弃;忽然相与,可叫刎颈。一到要紧处,便只顾了自己。

就如我朝阉臣李广得宠,交结的便传奉与官。有两个好朋友,平日以道学自

励的。谈及李广得宠之事,一个道:“岂有向阉奴屈膝之理?”到次日,这

个朋友背了他去见时,不料已先在那里多时了。此是趋利。就是上年逆珰③

④ ⑤

用事时,攻击杨、左 的,内中偏有杨、左知交;弹射崔、魏的,内中偏有

崔、魏知己。此岂故意要害人,不过要避一时之害。不知这些人原也不堪为

友,友他的,也就是没眼珠,不识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毕竟要信得他过。

似古时范、张 ,千里不忘鸡黍之约;似今时王凤洲与杨焦山,不避利害,托

妻寄子。我一为人友,也要似古时庞德公与司马徽 ,彼此通家,不知谁客谁

主;似今时马士权待徐有贞,受刑濒死,不肯妄招。到后来徐有贞在狱时,

许他结亲,出狱悔了,他全不介意。这才不愧朋友。若说一个因友及友,不

肯负托,彼此相报,这也是不多见的人。

如今却说一个人,我朝监生,姓秦名翥字凤仪,湖广嘉鱼人氏,早年丧

母,随父在京做个上林苑监付,便做京官子弟,纳了监在北京。后边丁忧回

家,定了个梅氏,尚未做亲。及至服满,又值乡试,他道:“待乡试回来毕

姻。”带了一个家人,叫做秦淮,一个小厮,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讨了

一只船,自长江而下。只见:

水连天去白,山夹岸来青。

苇浦喧风叶,渔舲聚晚星。

一路来,不一日已到扬州。秦凤仪想起有一个朋友,姓石名可砺,字不

磷,便要去访他。不知这石不磷也是嘉鱼人,做人高华倜傥,有胆气,多至

诚,与人然诺不侵。少年也弄八股头做文字,累举不第,道:“大丈夫怎么

随这几个铜臭小儿,今日拜门生,明日讨荐书,博这虚名!”就撇了书,做

些古文诗歌,弹琴击剑,写字画画。虽不肯学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

颜婢膝的捧粗腿,呵大卵胞;求荐书,东走西奔;钻管家,如兄若弟。只因

他有了才,又有侠气,缙绅都与他相交。尝往来两京,此时侨寓在扬州城砖

街上。秦凤仪到钞关边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带了秦京,拿了些湖广土仪、

莲肉、湘簟、鲟鳇、鱼鲊之类,一路来访石不磷。却也有人晓得他,偶然得

个人说了住处,寻来,凑巧石不磷在家。数间厅事,几株花木,虽无车马盈

门,却也求诗的、乞画的、拜访的,高朋满座。一见凤仪,两个是至交,好

生欢喜,忙送了这些人,延入书斋留饭,问些故乡风景、平日知交,并凤仪

① 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种关系。

② 刘孝标——南朝宋人。

③ 珰——党之俗字。

④ 杨、左——杨涟、左光斗,均为东林党人。

⑤ 崔、魏——崔呈秀、魏广微。均为宦官魏忠贤一党。

⑥ 范、张——东汉范式与张劭。

⑦ 庞德公与司马徽——三国时人,同居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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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起居。随即置了酒,拉了两个妓,同游梅花岭,盘桓半饷。秦凤仪别了

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难得相遇,便在此顽耍数日何妨?”秦凤仪道:

“怕舟子不能担待。”只见石不磷停了一会,似想些甚么,道:“这等明日

兄且为我暂住半晌,小弟还有事相托。”凤仪道:“拱候。”

次日,船家催开船,凤仪道:“有事且慢。”将次早饭时,石不磷却自

坐了一乘轿,又随着一乘轿,家人挑了些箱笼行李之类,来到船边,恰是石

不磷和一个二八女子,这女子生得:

花疑妖艳柳疑柔,一段轻盈压莫愁。

试倚蓬窗漫流盻,却如范蠡五湖游。

下了船,叫女子见了秦凤仪,就在侧边坐了。石不磷道:“这女子不是别人,

就是敝友窦主事所娶之妾。扬州地方,人家都养瘦马,不论大家小户,都养

几个女儿,教他吹弹歌舞,索人高价。故此娶妾的都在这里,寻了两个媒妈

子,带了五七百开元钱,封做茶钱,各家看转。出来相见,已自见了,他举

动、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妈子又掀他唇,等人看他牙齿;卷

他袖,等人看他手指;挚起裙子,看了脚;临了又问他年纪,女子答应一声,

听他声音。费了五七十个钱,浑身相到。客冬在北京,过临清,有个在京相

与的内乡窦主事,见管临清钞关,托我此处娶妾。小弟为他娶了此女,但无

人带去,担延许久,只道小弟负托。如今贤弟去,正从临清过,可为小弟带

一带去?”秦凤仪听了,半日做不得声,心里想道:“他是寡女,我是孤男,

点点船中,怎么容得?况此去路程二千里,日月颇久,恐生嫌疑。”正在应

不得、推不得时节,只见石不磷变色道:“此女就是贤弟用了,不过百金,

仔么迟疑?”取出一封与窦主事书,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叶新红托便航,雨云为寄楚襄王 。

② ③

知君固是柳下惠 ,白璧应完入赵邦 。

这时,秦凤仪要推不能,却把一个湿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难过。就在中

舱另铺下一个铺,与他歇宿,自己也就在那边一张桌儿上焚香读书。那女子

始初来也娇羞不安,在船两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面前,也怕不得许多羞,

倒也来传茶送水,服事秦凤仪。凤仪好生不过意。行不过一二日,早是高邮

湖。这地方有俗语道:“高邮湖,蚊子大如鹅。”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庙,这

庙中神道是一个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难借宿商人船中。夜间蚊子多,其

嫂就宿在商人帐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来得多,自晚打扑到五鼓,身子弱,

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后人怜他节义,为他立庙,就名为“露筋娘娘”。

秦凤仪到这地方,正值七月天气,一晚船外飞得如雾,响得似雷,船里边磕

头撞脑都是,秦凤仪有一顶纱帐,赶了数次,也不能尽绝。那女子来船慌促,

石不磷不曾为他做得帐子,如何睡得?凤仪睡了,听他打扑再不停手,因想

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难为了他,叫他床中来宿。女子初时也作腔,后

边只得和衣来睡在脚后。那家僮听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过了,这

女儿子落了靛缸也脱不得白了。”倒在那里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担忧。

似此同眠宿起,到长淮,入清河,过吕梁洪,向闸河,已去了许多日子。

来到临清,只见秦凤仪写了个名帖,叫小厮拿了石不磷这封书,来见窦主事。

① 云雨句——用楚襄王游云梦后馆,梦巫山神女与之相会故事。

② 柳下惠——春秋鲁大夫,不为女色所迷,有坐怀不乱之誉。

③ 白璧句——用战国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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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把书捏捏道:“只怕不是原封了。”到了衙门,伺候了半饷,请相见。

见了送上石不磷这封书,留茶,问下处。说在船中。窦主事就来回拜,看见

是只小舟,道:“先生宝眷也在舟中么?”秦凤仪道:“学生止一主一仆,

没有家眷。”只见那主事脸色一变,吃了一钟茶就回。坐在川堂,好生不快,

心里想道:“这石不磷好没来由,这等一个标致后生,又没家眷,又千余里

路,月余日子,你保得他两个没事么?”也不送下程请酒,只是闷坐。到晚

想起,石不磷既为我娶来,没个不收的理,分付取一乘轿,到水次抬这女子。

这女子别时甚不胜情,把秦凤仪谢了上轿。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个绝

色。又看他举止都带女子之态,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卧房安下,这

夜就宿在女子房中。夜间一试,只见轻风乍触,落红乱飞;春意方酣,娇莺

哀啭。那窦主事好不快活。又想道:“天下有这样人?似我老窦,见了这女

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却月余竟不动念,真是圣人了!”不曾起床,便分付

叫秦相公处送双下程一副,下请书,午间衙中一叙。

这边家人见窦主事怠慢,道:“我说想有些不老成,窦爷怪了。”天明,

秦凤仪也催开船,家人又道:“再消停,窦爷不欢喜,或者小奶奶还记念相

公。”正开船不上一里,只见后边一只小船飞赶来,道:“窦爷请秦相公。”

赶上送了下程。秦凤仪不肯转去,差人死不肯放,只得转去。相见时,窦主

事好生感谢,道:“学生有眼不识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学生即写书谢石不

磷,备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连捷。学生曾记敝乡有一节事,

一个秀才探亲,泊船渭河。夜间崖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来,这秀才便把被

与他拥了,过了一夜而去。后来在场中,有一个同号秀才,做成文字,突然

病发,道:‘可惜了,这几篇中得的文字用不着。’意与了这秀才。揭晓时,

这秀才竟高中了。那时做文字的秀才来拜道: ‘生平在文字上极忌刻,便一

个字不肯与人看,怎那日竟欣然与了足下?虽是足下该中,或者还有阴德。’

再三问他,那举人道: ‘曾记前岁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

不敢有一毫轻薄,护持至晓送还,或者是此事。’那秀才便走下来,作上两

个揖,道:‘足下该中,该中!便学生效劳也是应该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

当日房下道及,学生不信天下有这好人,今日却得相报。’自学生想起来,

先生与小妾同舟月余,纤毫不染,绝胜那孝廉。但学生不知何以为报耳!”

随着妾出来拜谢,送两名水手作赆礼。凤仪坚辞,窦主事道:“聊备京邸薪

水,不必固辞。”又叫秦相公管家,也赏银二两。自写书谢不磷去了。正是:

临岐一诺重千金,肯眷红颜负寸心?

笑杀豫章殷傲士 ,尺书犹自付浮沉。

秦凤仪到京,恰值司成考试,取了前列。在西山习静了几时,一体入场。

他是监生,这“皿”字号中,除向已拨历挂选,这是只望小就,无意中式的。

又有民间俊秀,装体面应名,虽然进场,写来不成文字的;还有怕递白卷被

贴出,买了管贡院人,整整在土地庙里坐一日一夜的。实落可中的也不多,

秦凤仪便中了个经魁。顺天府中吃了鹿鸣宴,离家远,也不回去,仍旧在西

山里习静。恰好窦主事回京,转了员外,不时送薪米。到得春试时,又中了

进士。窦主事授他秘诀,道:“卷子有差失,不便御览,可带海螵蛸骨进去,

遇差错可以擦去。又 ‘皇帝陛下’四字,毕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凤

① 殷傲士——晋殷羡。为豫章太守,临去,都人托带信件百余封,及行至赣水石头,皆投之水中,祝曰:

“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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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用这法,果然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未及选官,因与同乡李天祥进士、同

年邹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论时政,道:“进君子,退小人。清政本,开

言路。”触忤了内阁,票本道:“秦凤仪与李天祥,俱授繁剧衙门县丞,使

老成历练。”吏部承旨,天祥授陕西咸宁县县丞,凤仪授广西融县县丞。凤

仪也便辞了朝,别了窦员外。窦员外着实安慰一番,道:“烟瘴之地,好自

保重。暂时外迁,毕竟升转。年少仕路正长,不可介意。”又为他讨了一张

勘合,送了些礼。

一路出来,路经扬州,秦凤仪又去见石不磷。石不磷道:“贤弟好操守,

不惟于贤弟行检无玷,抑且于小弟体面有光。当贤弟沉吟时,已料贤弟必能

终托。”因问他左迁之故,凤仪备道其事。石不磷道:“贤弟,官不论大小,

好歹总之要为国家干一番事。如今二衙不过是水利、清军、管粮三事。若是

水利,每年在农工歇时,督率流通堤坊,使旱时有得车来,水时有得泄去,

使不至饥荒,是为民,也是为国。清军为国家足军伍,也不要扰害无辜。管

粮不要纵歇家包纳,科敛小民;不要纵斗斛、踢斛、淋尖,鱼肉纳户,及时

起解,为国也要为民。如今谪官,还要做前任模样。倨傲的,讨差回家,或

是轻侮同列。懒惰的,寻山问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谋差、谋印,恣意扰

民。这须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贤弟莫作腐话看。”因送他在金焦两山,登眺

了两日。不磷又见柳州在蛮烟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还恐有险阻,要同他

到任。秦凤仪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听,陪他到

家,做了亲,相帮他雇了一只大船之任。

行了几日,正过洞庭,两个坐在船上,纵酒狂歌。只见上流飞也似一只

船来,水手一齐失色,道:“不好了!贼船来了!”石不磷便掣刀在手。那

船已是傍将过来,一挠钩早塔在船上,一个人便跳过船来。那石不磷手快,

一刀砍断挠钩,这边顺风,那边顺水,已离了半里多路。这强盗已是慌张了,

石不磷却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闪,不觉跌入舱中。石不磷举刀便劈,秦凤仪

说道:“不可,不可!这些人尽有迫于饥寒,不得已为盗的。况且他也不曾

劫我,何必杀他?”石不磷道:“只恐我们到他手里,他不肯留我。”便扶

他起来,只见这人呵:

阔额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胡须一部似钢针,启口声同雷震。

并无一毫惧怯。秦凤仪道:“好一个好汉!快取酒与他压惊。”秦淮道:“这

是谢大王不杀之恩了!”吃酒时,只见他狼吞虎嚼,也没有一毫羞耻。秦凤

仪道:“我看兄仪度,应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杀了多少人,使人

妻号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复如此。兄何不改之?”那人道:

“我广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毕竟出来劫掠。今承分付,便当改行。”正

饮酒时,船上人又反道:“贼又来了!”却是贼船道贼首被杀,齐来报仇。

四橹八桨,飞似赶来。将近船,那人道:“不得无礼!”这干人只把船傍拢

来,都不动手。这人便挥手向秦凤仪、石不磷谢了,一跃而过,其船依旧箭

般去了。石不磷道:“饶人不是痴。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毕竟遭害,

还是凤仪远见。”凤仪道:“偶然一哀怜他,也不曾虑到此事。”

行了许久,到了湘潭。那边也打发几个人、一只船来迎接。石不磷便要

辞回,帮凤仪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只见景色甚是萧条。去谒上司,

有的重他一个新进士;有的道他才得进步就上本,是个狂生,不理他;还有

① 歇家——生意经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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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道他触忤内阁,远选来的,要得奉承内阁,还凌轹他。一个衙宇,一发齐

整,但见:

烂柱巧镶墨板,颓椽强饰红檐。破地平东缺西穿,旧软门前■后补。川堂巴斗大,纸糊窗

每扇剩格子三条,私室庙堂般,朽竹笆每行搁瓦儿几片。古桌半存漆,旧床无复红。壁欹难碍

日,门缺不关风。

还有一班衙役,更好气象:

门子须如戟,皂隶背似弓。管门的,向斜阳捉虱;买办的,沿路寻葱。衣穿帽破步龙钟,

一似卑田院 中都统。

每日也甚兴头:

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两部鸣蛙。告状,有几个噪空庭乌雀嘴喳喳;跪拜,有一只

骑出入摇铃饿马。

秦凤仪看了这光景,与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诗送石不磷看,道:

青青草色映帘浮,宦舍无人也自幽。

应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于秋。石不磷也作一首:

堪笑浮生似寄邮,漫将凄冷恼心头。

相携且看愚溪晚,傲杀当年柳柳州 。

不数日,石不磷是个豪爽的人,看这衙斋冷落,又且拘局得紧,不能歌

笑,竟辞秦凤仪去了。凤仪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个署印二府 ,

是个举人,是内阁同乡,他看报晓得凤仪是触突时相选来的,意思要借他献

个勤劳儿,苦死去腾倒他,委他去采办大木,到象山、乌蛮山各处。这山俱

是人迹罕到处所,里边蚺蛇大有数围,长有数十丈;虎豹猿猱,无件不有。

被秦凤仪一伙烧得飞走,也只数月,了了这差。他又还憎嫌他糜费,在家住

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粮未完,着他到峒征收。这些苗子

有两种:一种生苗,一种熟苗。生苗是不纳粮当差的,熟苗是纳粮当差的。

只是贪财好杀,却是一般。衙门里人接着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惊,道:

“这所在没钱撰,还要赔性命。这所在那个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

只有几个吃点定了,推不去的,共四个皂隶: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

手、一个门子。出得城,一个书手不见了。将次到山边,一个伞夫把伞“扑”

地甩在地下,妆肚疼,再不起来,只得叫门子打伞。那开路的皂隶又躲了,

没奈何,自带了缰,叫马夫喝道。那门子道:“老虎来了!”喊了一声,两

个又躲了魆静。秦凤仪看了又好恼,又好笑,落落脱脱,且信着马走去,那

山且是险峻:

谷暗不容日,山高常接云。

石横纡马足,流瀑湿人巾。

秦凤仪正没摆拨时,只听得竹筱里籁籁响,钻出两个人来。秦凤仪道:

“你是灵岩峒熟苗么?我是你父母官,你快来与我控马,引我峒里去。”这

苗子看了不动,秦凤仪道:“我是催你粮的,你快同我走。”只见这苗子便

也为他带了马进去。过了几个山头,渐有人家,竹篱茅舍,也成村景。走出

些人来,言语侏■,身上穿件杂色彩衣,腰系一方布,后边垂一条似狗尾一

般。女人叫夫娘,穿红着绿,耳带金环,也有颜色。见这两个人为他牵马,

① 卑田院——即养济院。

① 柳柳州——唐柳宗元,因贬谪柳州大守,故号柳州。

② 二府——指府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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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你爷娘来?”这两个回道:“道是咱们父母官。”一路引去,听得

人纷纷道:“头目来了!”却是一个苗头走来,看了秦凤仪便拜,道:“恩

人怎到这个所在来?”凤仪一看,正是船上不杀他的强盗。秦凤仪跳下马,

道:“我在此做了个融县县丞,府官委我来催粮。”这苗目道:“催粮,再

没一个进我峒来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与父母。”到他

家里,呼奴使婢,不下一个仕宦之家,摆列熊掌、鹿脯、山鸡、野彘与村酒。

秦凤仪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体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铜鼓,

驼枪弄棒,赶上许多人来,他与他不知讲些甚么,又着人去各峒说了,不三

日之间,银子的,布的,米谷的,都拿来。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

己与秦凤仪控马,引了这些人,相随送到山口,洒泪而别。

秦凤仪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积年粮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赃,

百般难为。恰喜得一个新太府来,这太府正是窦员外,临出京时,去见内阁,

内阁相见,道:“这地方是个烟瘴地方,当日曾有一个狂生,妄言时政,选

在那边融县做个县丞。这个人不知还在否?但是这个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选

去?且暂去年余。学生做主,毕竟要优擢足下。”窦知府唯唯连声而退,心

下便想道:“怎老畜生!你妨贤病国,阻塞言路,把一个言官弄到那厢,还

放他不过。”想起正是秦凤仪,又怕他有小人承内阁之意,或者害他,即起

身上任。只见不曾出城,有一个科道送书道:“秦生狂躁,唯足下料理之。”

窦知府看了大恼。路经扬州,闻石不磷不在,也不寻访。未到任,长差来迎,

便问:“融县秦县丞好么?”众人都道他好。到了任,同知交盘库藏文卷,

内有“各官贤否”,只见中间秦凤仪的考语道:

恃才傲物,黩货病民。

窦知府看了一笑,道:“老先生,秦生得罪当路,与我你何干?我们当为国

惜才,贤曰贤,否曰否,岂得为人作鹰犬。”弄得一个二府羞惭满面,倒成

了一个仇隙。

数月后,秦凤仪因差到府,与窦知府相见,竟留入私衙。秦凤仪再三不

肯,道是辖下。窦知府道:“我与足下旧日相知,岂以官职为嫌?”秦凤仪

只得进去。把科道所托的书与秦凤仪看了,又把同知的考语与看。秦凤仪道:

“县丞在此,也知得罪时相,恐人承风陷害,极其谨饬。年余奔走,不能亲

民事,何尝扰民,况说通贿?”窦知府道:“奸人横口诬人,岂必人之实有?

但有不佞在,足下何患?考语我这边已改了。”道:

一勤涖事,四知盟心。

秦凤仪道:“这是台台培植,穷途德意,但恐为累。”窦知府笑道:“为朋

友的死生以之。他嗔我,不过一削夺而已,何足介怀?足下道这一个知府,

足增重我么?就今日也为国家惜人材,增直气,原非有私于足下。”因留秦

凤仪饮:

作客共天涯,相逢醉小斋。

趋炎图所丑,盛德良所怀。

两个饮酒时,又道:“前娶小妾,已是得子。去岁丧偶,全得小妾主持中馈。”

定要接出来相见。

自此各官见府尊与他相知,也没人敢轻薄他。只是这二府与窦知府合气,

① 科道——监察御史。

② 四知——指天知、神知、我知、子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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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血在秦凤仪身上。巡按按临时,一个揭帖,单揭他“采木冒破,受贿缓

粮。”过堂时,按院便将揭内事情扳驳得紧。窦府尊力争,道:“采木不能

取木,虚费工食,是冒破。他不半年,采了许多木头。征粮不能完粮,是得

钱缓。他深入苗峒,尽完积欠,还有甚通贿?害人媚人,难为公道!”这会

巡按,也有个难为秦凤仪光景,因“害人媚人”一句,签了他心,倒避嫌不

难为他。停了半年,秦凤仪得升同州州同。窦知府反因此与同知交讦,告了

致仕 ,同秦凤仪一路北回。秦凤仪道:“因我反至相累!”窦知府道:“贤

弟,官职人都要的,若为我要高官,把人排陷,便一身暂荣,子孙不得昌盛!

我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罢了,这不公道时世,还做甚官?”后来秦凤仪考满,

再转彰德通判,做了窦知府公祖,着实两边交好。给由升南工部主事,转北

兵部员外,升郎中,升扬州知府。恰好窦知府又荐地方人材。补凤翔知府,

升淮扬兵道。此时石不磷方在广陵,都会在一处。两个厚赠石不磷,成一个

巨富人。

呜呼!一言相托,不以女色更心,正是“贤贤易色”。一日定交,不以

权势易念,真乃贫贱见交情!若石不磷非知人之杰,亦何以联两人之交?三

人岂不足为世间反面寡情的对证!

① 致仕——辞官归里。

② 贤贤易色——孔子语,意思是以贤人间的交谊代替对女色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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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

金鱼紫绶拜君恩,须念穷檐急抚存。

丽日中天清积晦,阳春遍地满荒村。

四郊盗寝同安盂,一境冤空少覆盆。

亹亹 弦歌歌化日,循良应不愧乘轩。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未做官时,须办有匡济之心,食君之禄,忠君之

事;一做官时,更当尽展经纶之手。即如管抚字 ,须要兴利除害,为百姓图

生计,不要尸位素飡;管钱谷,须要搜奸剔弊,为国家足帑藏,不要侵官剥

众;管刑罚,须要洗冤雪枉,为百姓求生路,不要依样葫芦。这方不负读书,

不负为官。若是戴了一顶纱帽,或是作下司凭吏书,作上司凭府县,一味准

词状,追纸赎,收礼物,岂不负了幼学壮行的心?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

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极廉洁不免太威严,也是美中不美。

我朝名卿甚多,如明断的有几个。当时有个黄绂,四川参政。忽一日,

一阵旋风在马足边刮起,忽喇喇只望前吹去。他便疑心,着人随风去,直至

崇庆州西边寺,吹入一个池塘里才住。黄参政竟在寺里,这些和尚出来迎接。

他见两个形容凶恶,他便将醋来洗他额角,只见洗出网巾痕来。一打一招,

是他每日出去打劫,将尸首沉在塘中。塘中打捞,果有尸首。又有一位鲁穆,

出巡见一小蛇随他轿子,后边也走入池塘。鲁公便乾了池,见一死尸缒一磨

盘在水底。他把磨盘向附近村中去合,得了这谋死的人。还有一位郭子章,

他做推官,有猴攀他轿杠。他把猴藏在衙中,假说衙人有椅,能言人祸福,

哄人来看。驼猴出来,扯住一人,正是谋死弄猢狲花子的人。这几位都能为

死者伸冤。不知更有个为死者伸冤,又为生者脱罪的。

我朝正统中有一位官,姓石名璞,仕至司马,讨贵州苗子有功。他做布

政时,同寮夫人会酒,他夫人只荆钗布裙前去,见这各位夫人穿了锦绣,带

了金银,大不快意。回来,石布政道:“适才会酒,你坐第几位?”道:“第

一位。”石布政道:“只为不贪赃,所以到得这地位。若使要钱,怕第一位

也没你坐分。”正是一个清廉的人,谁晓他却又明决!

话说江西临江府峡江县有一个人家,姓柏名茂,号叫做清江,是个本县

书手。做人极是本分,不会得舞文弄法,瞒官作弊,只是赚些本分钱儿度日。

抄状要他抄状钱,出牌要他出牌钱,好的便是吃三钟也罢。众人讲公事,他

只酣酒,也不知多少堂众,也不知那个打后手。就在家中,饭可少得,酒脱

不得。吃了一醉,便在家中胡歌乱唱,大呼小叫。白了眼是处便撞,垂着头

随处便倒,也不管桌,也不管凳,也不管地下。到了年纪四十多岁,一发好

酒。便是见官,也要吃了钟去,道是壮胆。人请他吃酒,也要润润喉咙去,

道打脚地。十次吃酒,九次扶回,还要吐他一身作谢。多也醉,少也醉,不

醉要吃,醉了也要吃,人人都道他是酒鬼。娶得一个老婆蓝氏,虽然不吃酒,

倒也有些相称:不到日午不梳头,有时也便待明日总梳;不到日高不起床,

有时也到日中爬起。鞋子常是倒跟,布衫都是油腻。一两麻绩有二十日,一

匹布织一月余。喜得两不憎嫌。单生一女,叫名爱姐。极是出奇,他却极有

颜色,又肯修饰:

① 亹亹 (wěi,音伟)——勤勉不倦的样子。

② 抚字——抚养爱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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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蹙湘山雨后,身轻垂柳风来。

雪里梅英作额,露中桃萼成腮。

人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只是爹娘连累,人都道他是酒鬼的女儿,不来说亲。

蹉跎日久,不觉蚤已十八岁了,愁香怨粉,泣月悲花,也是时常所有的。

一日有个表兄,姓徐,叫徐铭,是个暴发儿财主。年纪约莫二十六七,

人物儿也齐整。极是好色,家中义儿、媳妇、丫头不择好丑,没一个肯放过。

自小见表妹时,已有心了。正是这日,因告两个租户,要柏清江出一出牌,

走进门来,道:“母舅在家么?”此时柏清江已到衙门前,蓝氏还未起。爱

姐走到中门边,回道:“不在。”那蓝氏在楼上,听见是徐铭,平日极奉承

他的,道:“爱姐,留里边坐,我来了。”爱姐就留来里边坐下,去煮茶。

蓝氏先起来,床上缠了半日脚,穿好衣服,又去对镜子掠头。这边爱姐蚤已

拿茶出来了。徐铭把茶放在桌上,两手按了膝上,低了头,痴痴看了道:“爱

姑,我记得你今年十八岁了。”爱姐道:“是。”徐铭道:“说还不曾吃茶

哩!想你嫂嫂十八岁已养儿子了。”爱姐道:“哥哥是两个儿子么?”徐铭

道:“还有一个怀抱儿,雇奶子奶的,是三个。”爱姐道:“嫂嫂好么?”

徐铭故意差接头道:“丑,赶不上你个脚指头。明日还要娶两个妾。”正说

时,蓝氏下楼,问:“是为官司来么?”“吃了茶,便要别去。”蓝氏道:

“明日我叫母舅来见你。”徐铭道:“不消,我自来。”次日,果然来,竟

进里边,见爱姐独坐,像个思量什么的。他轻轻把他肩上一搭,道:“母舅

在么?”爱姐一惊,立起来道:“又出去了。昨日与他说,叫他等你,想是

醉后忘了。”徐铭道:“舅母还未起来?”爱姐道:“未起。我去叫来。”

徐铭道:“不要惊醒他。”就一把扯爱姐同坐。爱姐道:“这什么光景!”

徐铭道:“我姊妹们何妨?”又扯他手,道:“怎这一双笋尖样的手,不带

一双金镯子与金戒指?”爱姐道:“穷,那得来?”徐铭道:“我替妹妹好

歹做一头媒,叫你穿金戴银不了。只是你怎么谢媒?”的缠了一会,把

他身上一个香囊扯了,道:“把这谢我罢。”随即起身,道:“我明日再来。”

去了。

此时爱姐被他缠扰,已动心了。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门前寻酒吃,蓝

氏不肯蚤起,这徐铭便把官事做了媒头,日日早来,如入无人之境。忽一日,

拿了枝金簪、两个金戒子走来,道:“贤妹,这回你昨日香囊。”爱姐道:

“什么物事,要哥哥回答!”看了甚是可爱,就收了。徐铭道:“妹妹,我

有一句话,不好对你说。舅舅酒糊涂,不把你亲事在心,把你青年误了。你

嫂嫂你见的,又丑又多病,我家里少你这样一个能干人。我与你是姊妹,料

不把来做小待。”爱姐道:“这要凭爹娘。”徐铭道:“只要你肯,怕他们

不肯?”就把爱姐捧在膝上,把脸贴去,道:“妹妹,似我人材、性格、家

事,也对得你过。若凭舅老这酒糟头,寻不出好人。”爱姐道:“兄妹没个

做亲的。”徐铭道:“尽多,尽多。明做亲多,暗做亲的也不少。”爱姐笑

道:“不要胡说。”一推,立了起身。只听得蓝氏睡醒,讨脸汤。徐铭去了。

自此来来往往,眉留目恋,两边都弄得火滚。

一日,徐铭见无人,把爱姐一把抱定,道:“我等不得了。”爱姐道:

“这使不得。若有苟且,我明日仔么嫁人?”徐铭道:“原说嫁我。”爱姐

道:“不曾议定。”徐铭道:“我们议定是了。”爱姐只是不肯。徐铭便双

① 吃茶——旧时定亲称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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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跪下,道:“妹子,我自小儿看上你到如今,可怜可怜。”爱姐道:“哥

哥不要歪缠,母亲听得不好。”徐铭道:“正要他听得,听得强如央人说媒

了。事已成,怕他不肯?”爱姐狠推,当不得他恳恳哀求,略一假撇呆,已

被徐铭按住,揿在凳上。爱姐怕母亲得知,只把手推鬼厮闹,道:“罢,哥

哥饶我罢,等做小时凭你。”徐铭道:“先后一般,便早上手些儿更妙。”

爱姐只说一句“羞答答成甚模样”,也便俯从。早一点着,爱姐失惊,要走

起来,苦是怕人知,不敢高声。徐铭道:“因你不肯,我急了些。如今好好

儿的,不疼了。”爱姐只得听他再试,柳腰轻摆,修眉半蹙,嘤嘤甚不胜情。

徐铭也只要略做一做破,也不要定在今日尽兴。爱姐已觉烦苦极了,鲜红溢

于衣上:

娇莺占高枝,摇荡飞红萼。

可惜三春花,竟在一时落。

凡人只在一时错。一时坚执不定,贞女淫妇只在这一念关头。若一失手,

后边越要挽回越差,必至有事。自此一次生,两次熟,两个渐入佳境,兴豪

时也便不觉丢出一二笑声,也便有些动荡声息。蓝氏有些疑心,一日听得内

坐起边竹椅“咯咯”有声,忙轻轻蹙到楼门边一张,却是爱姐坐在椅上,徐

铭站着,把爱姐两腿架在臂上,爱姐两只手搂住徐铭脖子,下面动荡,上面

亲嘴不了。蓝氏见了,流水跑下楼来。两个听得响,丢手时,蓝氏已到面前。

要去打爱姐时,徐铭道:“舅母不要声张,声张起来你也不像。我们两个已

约定,我娶他做小,只不好对舅母说。如今见了,要舅母做主调停了。十八

九岁,还把他留在家里,原也不是。”爱姐独养女儿,蓝氏原不舍难为的,

平日又极趋承这徐铭,不觉把这气丢在东洋大海,只说得几声:“你们不该

做这事。叫我怎好?酒糊涂得知怎了?”只是叹气连声。徐铭低声道:“这

全要舅母遮盖调停。”这日也弄得一个爱姐躲来躲去,不敢见母亲的面。第

二日,徐铭带了一二十两首饰来送蓝氏,要他遮盖。蓝氏不收。徐铭再三求

告。收了,道:“这酒糊涂没酒时,他做人执泥,说话未必听;有了酒,他

使酒性,一发难说话。他也只为千择万选,把女儿留到老大,若说做你的小,

怕人笑他,定是不肯。只是你两个做到其间,让你暗来往罢。”三个打了和

局,只遮柏清江眼。甥舅们自小往来的,也没人疑心,任他两个倒在楼上行

事,蓝氏在下观风。

日往月来,半年有余。蓝氏自知女儿已破身,怕与了人家有口舌,凡是

媒婆,都借名推却。那柏清江不知头,道:“男大须婚,女长须嫁。怎只管

留他在家,替你做用?”蓝氏乘机道:“徐家外甥说要他。”那柏清江带了

分酒,把桌来一掀,道:“我女儿怎与人做小?姑舅姊妹嫡嫡亲,律上成亲

也要离异的。”蓝氏与爱姐暗暗叫苦。又值一个也是本县书手简胜,他新丧

妻,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家事也过得。因寻柏清江,见了他女儿,央人来

说。柏清江道他单头独颈,人也本分,要与他。娘儿两个执拗不定,行了礼,

择三月初九娶亲。徐铭知道,也没奈何。一日走来望爱姐,爱姐便扯到后边

一个小园里,胡床上,把个头眠紧在他怀里,道:“你害我。你负心。当时

我不肯,你再三央及,许娶我回去,怎竟不说起?如今叫我破冠子怎到人家

去?”徐铭道:“这是你爹不肯。就是如今你嫁的是简小官,他在我后门边

① 撇呆——发呆的样子。

① 不像——没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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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做人极贫极狠,把一个花枝般妻子,叫他熬清守淡,又无日不打闹,将

来送了性命。如今把你凑第二个。”爱姐道:“爹说他家事好。”徐铭道:

“你家也做书手,只听得你爹打板子,不听得你爹撰银子。”爱姐听了,好

生不乐,道:“适才你说在你后门头,不如我做亲后,竟走到你家来。”徐

铭道:“他家没了人,怕要问你爹讨人,累你爹娘。”爱姐道:“若使我在

他家里,说是破冠子,做出来到官,我毕竟说你强奸。”徐铭道:“强奸可

是整半年奸去的?你莫慌,我毕竟寻个两全之策才好。”

杨花漂泊滞人衣,怪杀春风惊欲飞。

何得押衙轻借力,顿教红粉出重围。

爱姐道:“你作速计议。若我有事,你也不得干净。”徐铭一头说,一头还

要来顽耍,被爱姐一推道:“还有甚心想缠帐?我嫁期只隔得五日,你须在

明后日定下计策覆我。”

徐铭果然回去,粥饭没心吃,在自己后园一个小书房里,行来坐去,要

想个计策。只见一个奶娘王靓娘抱了他一个小儿子,进园来耍,就接他吃饭。

这奶娘脸儿虽丑,身材苗条,与爱姐不甚相远,也䦶得一双好小脚。徐铭见

了道:“这妮子,我平日寻寻他,做杀张致。我与家人媳妇丫头有些帐目,

他又来缉访我,又到我老婆身边挑拨,做他不着罢?”筹画定了,来回覆爱

姐。爱姐欢喜,两个又温一温旧。回来。做亲这日,自去送他上轿。

那简小官因是填房,也不甚请亲眷。到晚,两个论起都是轻车熟路,只

是那爱姐却怕做出来,故意的做腔做势,见他立扰来,脸就通红,略来看一

看,不把头低,便将脸侧了,坐了灯前,再也不肯睡。简小官催了几次,道:

“你先睡。”他却:

锦抹牢拴故殢郎,灯前羞自脱明珰。

香消金鸭难成寐,寸断苏州刺史肠。

漏下二鼓,那简小官在床上摸拟半日,伸头起来张一张,不见动静。停一会

又张,只见他虽是卸了妆,里衣不脱,靠在桌上。小简道:“爱姑,夜深了。

你困倦了,睡了罢。”他还不肯。小简便一抱抱到床里,道:“不妨得。别

个不知痛养,我老经纪伏事个过的,难道不晓得路数?”要替他解衣。扭扭

捏捏,又可一个更次。到主腰带子与小衣带子,都打了七八个结,定不肯解。

急得小简情极,连把带子扯断。他道:“行经。”小简道:“这等早不说,

叫我吃这许多力。”只得搂在身边,干调了一会睡了。三朝,女婿到丈人家

去拜见。家中一个小厮,叫做发财。爱姐道:“你今做新郎,须带了他去,

还像模样。”小简道:“家中须没人做茶饭与你。”爱姐道:“不妨,单夫

独妻,少不得我今日也就要做用起。”小简听了,好不欢喜。

出门半饷,只见一个家人挑了两个盒子,随了一个妇人进门。爱姐也不

认得。见了,道是徐家着人来望,送礼。爱姐便欢天喜地,忙将家中酒肴待

他。那奶子道:“亲娘,我近在这里,常要来的,不要这等费心。”爱姐便

扯来同坐,自斟酒与他。外边家人正是徐豹,是个蛮牛,爱姐也与他酒吃。

吃了一会,奶娘原去得此货,又经爱姐狠劝,吃个开怀,醉得动不得了。外

边徐豹忙赶来道:“待我来伏事他,”将他衣服脱下,叫爱姐将身上的衣服

脱了与他,内外新衣,与他穿扎停当。这奶子醉得哼哼的,凭他两个抟弄。

徐豹叫爱姐快把桌上酒肴收拾,送来礼并奶子旧衣都收拾盒内,怕存形迹,

被人识破。他早将奶子头切下,放入盒里。爱姐扮做奶子,连忙出门:

纷纷雨血洒西风,一叶新红别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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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信计成能诳楚,是非应自混重瞳。

徐铭已开后门接出来,挽着爱姐道:“没人见么?”爱姐道:“没人。”又

道:“不吃惊么?”爱姐道:“几乎惊死,如今走还是抖的。”进了后园,

重赏了徐豹。又徐铭便一面叫人买材,将奶子头盛了,雇仵作抬出去。只因

奶子日日在街上走东家、跑西家的,怕人不见动疑,况且他丈夫来时,也好

领他看材,他便心死。一面自叫了一乘轿,竟赶到柏家。小简也待起身,徐

铭道:“简妹丈,当日近邻,如今新亲,怎不等我陪一钟?”扯住又灌了半

日,道:“罢,罢。晚间有事,做十分醉了,不惟妹丈怪我,连舍妹也怪我。”

大家一笑送别了。

只见小简带了小厮到家,一路道:“落得醉,左右今日还是行经。”踉

踉跄跄走回,道:“爱姑,我回来了。你娘上覆你,叫你不要记挂。”正走

进门,忽见一个尸首,又没了头,吃上一惊道:“是是是那个的?”叫爱姑

时,并不见应,寻时并不见人,仔细看时,穿的正是爱姐衣服。他做亲得两

三日,也认不真,便放声哭起“我的人”来,道:“甚狠心贼,把我一个标

标致致的的真黄花老婆杀死了。”哭得振天吟。邻舍问时,发财道:“是不

知甚人,把我们新娘杀死。”众人便跟进来,见小简看着个没头尸首哭。众

人道:“是你妻子么?”小简道:“怎不是?穿的衣服都是,只不见头。”

众人都道:“奇怪。”帮他去寻,并不见头。众人道:“这等该着人到他家

里报。”小简便着发财去报。柏清江吃得个沉醉,蓝氏也睡了。听得敲门,

蓝氏问时,是发财。得了这报,放声大哭,把一个柏清江惊醒,道:“女大

须嫁。这时他好不快活在那里,要你哭?”蓝氏道:“活酒鬼!女儿都死了。”

柏清江道:“怎就弄得死?我不信。”蓝氏道:“现有人报。”柏清江这番

也流水赶起来,道:“有这有这等事?去去去!”也不戴巾帽,扯了蓝氏,

反锁了门,一径赶到简家。也只认衣衫,哭儿哭肉。问小简要头,小简道:

“我才在你家来,我并不得知。”柏清江道:“你家难道没人?”小简道:

“实是没人。”蓝氏道:“我好端端一个人嫁你,你好端要还我个人,我只

问你要。斧打凿,凿入木。”小简对这些邻舍道:“今日曾有人来么?”道:

“我们都出外生理,并不看见。”再没一个人捉得头路着,大家道:“只除

非是贼,他又不要这头,又不曾拿家里甚东西,真是奇怪。”胡猜鬼混,过

了一夜。

天明一齐去告,告在本县钮知县手里。知县问两家口词,一边是嫁来的,

须不关事,一边又在丈人家才回,贼又不拿东西,奸又没个踪影,忙去请一

个蒙四衙计议。四衙道:“待晚生去相验便知。”知县便委了他。他就打轿

去看了,先把一个总甲,道是地方杀死人命大事,不到我衙里报,打了十板

发威。后边道:“这人命奇得紧,都是偿得命,都是走不开的。若依我问,

平白一个人家,谁人敢来?一定新娘子做腔不从,撞了这简胜酒头上,杀死

有之。或者柏茂夫妻纵女通奸,如今奸夫吃醋,杀死有之。只是岂有个地方

不知?这是邻里见他做亲甚齐备,朋谋杀人劫财也是有的。如今并里长一齐

带到我衙中,且发监,明日具个由两请。”果然把这些人监下。柏茂与简胜

央两廊人去讲,典史道:“论起都是重犯。既来见教,柏茂夫妻略轻些,且

与讨保。”这些邻舍是日趁日吃穷民,没奈何,怕作人命干连,五斗一石,

加上些船儿钱、管家包儿、小包儿、直衙管门包儿,都去求放,抹下名字。

① 纪信——楚汉相争时刘邦部将。尝假扮刘邦以诳楚,为项羽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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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了,只把两个紧邻解堂。里长他道不行救护,该十四石,直诈到三两才

歇。次日解堂。堂尊道:“我要劳长官问一个明白,怎端然这等葫芦提?我

想这人,柏茂嫁与简胜,不干柏茂事了。若说两邻,他家死人,怎害别人?

只在简胜身上罢。”把个简胜双夹棍。简胜是个小官儿,当不过,只得招“酒

狂,一时杀死”。问他要头,他道:“撇在水中,不知去向。”知县将来打

了二十,监下。审单道:

简胜娶妻方三日耳,何仇何恨,竟以酒狂手刃,委弃其头,惨亦甚矣。律以无故杀妻之条,

一抵不枉。里邻邴魁、荣显坐视不救,亦宜杖惩。

多问几个罪奉承上司,原是下司法儿。做了招,将一干人申解按察司。

正是石廉使 ,他审了一审,也不难为,驳道:“简胜三日之婚,爱固不深,

仇亦甚浅。招曰酒狂,何狂之至是也?首既不获,证亦无人,难拟以辟。仰

本府刑厅确审解报。”这刑厅姓扶,他道:这廉宪好多事。他已招了水■头

去,自然没处寻;他家里杀,自然没人见。”取来一问,也只原招。道:

手刃出自简胜口供,无人往来,则吐之邴魁、荣显者,正自杀之证也。虽委头于水,茫然

无迹,岂得为转脱之地乎!

解去。石廉使又不释然,道:“捶楚之下,要使没有含冤的才好。若使枉问,

生者抱屈,那死的也仇不曾雪,终是生死皆恨了。这事我亲审,且暂寄监。”

他亲自沐浴焚香,到城隍庙去烧香。又投一疏道:

璞以上命秉宪一省,神以圣恩血食一方,理冤雪屈,途有隔于幽明,心无分于显晦。倘使

柏氏负冤,简胜抱枉,固璞之罪,亦神之羞。唯示响迩,以昭诬枉。

石廉使烧了投词,晚间坐在公堂,梦见一个“■”字。醒来道:“字有两个

‘人’字,想是两个杀的。”反覆解不出,心生一计,吊审这起事。

人说石廉使亲提这起,都来看。不知他一捱直到二鼓才坐,等不得的人

都散了。石廉使又逐个个问,简胜道:“是冤枉。实是在丈人家吃酒,并不

曾杀妻。”又叫发财,恐吓他,都一样话。只见石廉使叫两个皂隶上前,密

密分付道:“看外边有甚人,拿来。”皂隶赶出去,见一个小厮,一把捉了,

便去带进。石廉使问他:“你甚人家?在此窥伺。”小厮惊得半日做不得声,

停了一会,道:“徐家。”石廉使问道:“家主叫甚名字?”小厮道:“徐

铭。”石廉使把笔在纸上写,是双立人、一个“夕”字,有些疑心,道:“你

家主与那一个是亲友?”小厮道:“是柏老爹外甥。”石廉使想道:“莫非

原与柏茂女有奸。怪他嫁杀的?”叫放去这起犯人,且另日审。外边都哄然

笑道:“好个石老爷,也不曾断得甚无头事。”

过了一日,又叫两个皂隶:“你密访徐铭的紧邻,与我悄地拿来。”两

个果然做打听亲事的,到徐家门前去。问他左邻卖鞋的谢东山,折巾的一个

高东坡,又哄他出门,道:“石爷请你。”两个死挣,皂隶如何肯放?到司,

石廉使悄悄叫谢东山道:“徐铭三月十一的事你知道么?”谢东山道:“小

的不知。”石廉使道:“他那日曾做甚事?”道:“没甚事。”石廉使道:

“想来。”想了一会,道:“三月他家曾死一个奶子。”石廉使道:“谁人

殡殓扛抬?”道:“仵作卢麟。”石廉使即分付,登时叫仵作卢麟即刻赴司,

候检柏氏身尸。差人飞去叫来。石廉使叫卢麟:“你与徐铭家抬奶子身尸在

何处?”道:“在那城外义冢地上。”石廉使道:“是你入的殓么?”道:

“不是小人。小人只扛。”石廉使道:“有些古怪么?”卢麟道:“轻些。”

① 石廉使——即前文石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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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廉使就打轿,带了仵作到义冢地上,叫仵作寻认。认了一会,认出来。石

廉使道:“仍旧轻的么?”仵作道:“是轻的。”石廉使道:“且掀开来。”

只见里边磆碌碌滚着一个人头。石廉使便叫人速将徐铭拿来,一面叫柏茂认

领尸棺。柏茂夫妻望着棺材哭,简胜也来哭。谁知天理昭昭,奶子阴灵不散,

便这头端然如故。柏茂夫妻两个哭了半日,揩着眼看时,道:“这不是我女

儿头。”石廉使道:“这又奇怪了。莫不差开了棺?”叫仵作,仵作道:“小

人认得极清的。”石廉使道:“只待徐铭到便知道了。”

两个差人去时,他正把爱姐藏在书房里,笑那简胜无辜受苦,连你爹还

在哭。听得小厮道石爷来拿他,道:“一定为小厮去看的缘故。说我打点,

也无实迹。”爱姐道:“莫不有些脚蹋?”徐铭笑道:“我这机谋鬼神莫测,

从那边想得来?”就挺身来见。

不期这两个差人不带到按察司,竟带到义冢地,柏茂、简胜一齐都在,

一口材掀开,见了,吃上一惊,道:“有这等事?”带到,石廉使道:“你

这奴才,你好好将这两条人命一一招来。”徐铭道:“小的家里三月间,原

死一个奶子,是时病死的。完完全全一个人,怎止得头?这是别人家的。”

卢麟道:“这是你家抬来的三■松板材。我那日叫你记认,见你说不消,我

怕他家有亲人来不便,我在材上写个 ‘王靓娘’,风吹雨打,字迹还在。”

石廉使叫带回衙门,一到,叫把徐铭夹起来。夹了半个时辰,只得招是因奸

不从,含怒杀死。石廉使道:“他身子在那里?”徐铭道:“原叫家人徐豹

埋藏。徐豹因尝见王靓娘在眼前,惊悸成病身死,不知所在。”石廉使道:

“好胡说!若埋都埋了,怎分作两边?这简胜家身子定是了。再夹起来,要

招出柏氏在那里,不然两个人命都在你身上。”夹得晕去,只得把前情招出,

道:“原与柏氏通奸,要娶为妾,因柏茂不肯,许嫁简胜,怕露出奸情,乘

他嫁时,假称探望,着奶子王靓娘前往,随令已故义男徐豹将靓娘杀死。把

柏氏衣衫着上,竟领柏氏回家。因恐面庞不对,故将头带回。又恐王氏家中

人来探望,将头殓葬,以图遮饰。柏氏现在后园书房内。”石廉使一发叫人

拘了来,问时供出与徐铭话无异。石廉使便捉笔判:

② ③ ①

徐铭奸神鬼域,惨毒虺蛇,镜台 未下,遽登柏氏之床;借箸偏奇,巧作不韦之计。纪

信诳楚,而无罪见杀;冯亭嫁祸,而无辜受冤。律虽以雇工从宽,法当以故杀从重。仍于名下

追银四十两,给还简胜财礼。柏茂怠于防御,蓝氏敢于卖奸,均宜拟杖。柏氏虽非预谋杀人,

而背夫在逃,罪宜罚赎官卖。徐豹据称已死,姑不深求。余发放宁家。

判毕,将徐铭重责四十板。道:“柏氏,当日人在你家杀,你不行阻滞,本

该问你同谋才是。但你是女流,不知法度,罪都坐在徐铭身上。但未嫁与人

通奸,既嫁背夫逃走,其情可恶,打了廿五。柏茂,本该打你主家不正,还

可原你个不知情,已问罪,姑免打。蓝氏纵女与徐铭通奸,酿成祸端,打了

十五。徐豹,取两邻结状委于五月十九身死,姑不究。卢麟扛尸原不知情。

邻里邴魁等该问他一个不行觉察,不行救护,但拖累日久,也不深罪。”还

① 脚蹋——露出马脚之意。

② 镜台——女子梳妆之镜。此指女子未嫁。

③ 借箸——施以计谋。箸,筷子。用汉张良借箸为刘邦画策故事。

① 不韦——吕不韦,战国赵人。秦庄襄王为储时质于赵,与不韦善,不韦纳邯郸姬,有娠,献之,后生子

政,即始皇。

② 冯亭——不详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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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内中有未尽隐情,批临江府详究。却已是石廉使问得明白了,知府只就石

廉使审单敷演成招。自送文书,极赞道:“大人神明,幽隐尽烛。”知府不

能赞一辞,称颂一番罢了。

后来徐铭解司解院,都道他罪不至死,其情可恶,都重责。解几处死了。

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称他做“断鬼石”。若他当日也只凭着下司,

因人成事,不为他用心研求,王靓娘的死冤不得雪,简胜活活为人偿命,生

冤不得雪,徐铭反拥美妾快乐,岂不是个不平之政?至于柏茂之酒,蓝氏之

懒,卒至败坏家声;徐铭之好色,不保其命;爱姐之失身,以致召辱;都是

不贤,可动人之羞恶,使人警醒的。唯简胜才可云“无妄之灾,虽在缧絏,

非其罪也”。

③ 缧 (léi,音雷)絏——缚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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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任金刚计劫库 张知县智擒盗

蜂虿起须臾,最刺庸愚手。惟是号英雄,肯落他人囿?笑谈张险局,瞬息除强寇。共羡运

谋奇,岂必皆天祐。

——生查子

从古最不好的人,莫如强盗窃贼,人人都是切齿的。不知原非父母生出

来就是贼盗,只是饥寒难免,或是祖业原无贻留,自己不会营运;时年荒歉,

生计萧条;在家有不贤妻子琐聒,在外有不肖朋友牵引,也便做出事来。小

则为贼,大则为盗,甚而至于劫牢劫库,都是有的。但是为官,在平时要禁

游惰行乡,约拘他身心;遇凶年也须急蠲免时,赈济救他身家。人自学好的

多,毕竟盗息民安。若是平常日子不能锄强抑暴,缓征薄敛,使民不安其生,

是驱民为盗。不能防微杜渐,令行禁止,使民敢于作奸,是养民为盗。及至

盗起,把朝廷仓库、自己身命一齐送他,岂不可笑?

以我论之,若临民之上,只处平静无事时节,一味循良也彀了;若当事

机仓猝,成败治乱只在转眼之间,毕竟要个见机明慧,才是做官的手段。即

如先年诸理斋先生名燮,他被谪通判,在广西。其年适当朝觐,县无正官,

上司便委他去一个属县掌印。这日恰值守道临府,只得离县往府迎接。路上

遇风吹折了引导蓝旗,他便急回府中,且不去接官,忙进牢点押。不期牢中

有几个海贼,与外边的相应,被他进去一搜,搜出器械,他就拿来勘问。正

勘问时,他又行牌属县,叫衙官整肃人役,把守狱库。也不待问完,交与本

府一个孙推官研究,他自带了民壮,复赶到县。恰值强盗劫库,在县与人役

拒敌,恰得他带人到县赶散。各官都称诵他神明,他道:“强贼越狱,未有

外无应而能成事者。料他毕□□□去接上司劫狱,此计不遂,故此乘□□□

□□□来劫库,理之显然,没有神术。”只是门个还在事尚未成,我可预防

的。据我闻见还有个事起于卒,终能除盗保身,这也是极能的能吏。

我朝嘉靖间有一位官人,姓张,名佳胤,号■崃,曾在两浙做巡抚。此

时浙江因倭子作乱,设有十营兵士,每月人与粮银一两。后来事平,要散他,

只是人多,一时难散,止把兵粮减做一半银、一半钱给他。但当时钱不通行,

他粮不彀吃,自然散去。不料这些兵中间有个马文英、杨廷用,作起耗 来,

拥到巡抚辕门,鼓噪进去讲。这巡抚没担当,见人来一跑,反被他拿去,把

他丢在草■上,还把他要上称竿。逼得司道应许,复他粮,又与他二千两犒

赏才罢。奏上,朝廷旨下九卿会议,便会推了张佳胤督抚浙江军门。他闻报

便单骑上道,未及择日到任。

先是杭州遭兵变之后,盗贼蜂起。有几个好事乡官,因盗贼搅扰,条陈

每巷口要添造更楼,居民轮流巡逻。只是乡宦、大户、生员、官吏俱已有例

优免,止是这些小户人家轮守。可怜这些小户辛苦一日,晚间又要管巡更。

立法一新,官府正在紧头里,毕竟日夜出来查点。不造的要问罪,不巡逻的

要打要申,又做了巡捕官的一个诈局。小民便不快道:“我们穿在身上,吃

在肚里,有甚偷去?如今忙了一日,夜间又与乡官大户管贼,小民该吃苦的?

便有一个馀姚老学究丁仕卿来条陈,官府不理。又闪出几个来,拥了多人去

告,又不理。大家便学兵样,作起怪来,放火烧了首事乡宦住屋,尽拆毁了

更楼,汹汹为变。张副都闻了这消息,兼程到省,出示禁约。这些无赖扯毁

① 耗——多而乱,此指聚众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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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示,反又劫勍人财物,抢夺人酒食,这边放火,那边劫财。张副都知道大

恼,暗暗请游击徐景星商议已定。

此时■木营兵十营,八营出海守汛,止有两营守省。张副都分付游击徐

景星,率领把总哨官到辕门听令,便与总哨队什道:“往日激变兵心,固失

于调停,不尽是尔等之罪。今日民乱,尔等若能为我讨捕,便以功赎罪。只

是不许恣行杀戮。”又叫马文英、杨廷用二人分付道:“有功不唯赎罪,还

有重赏。”杨、马两个随了徐游击出来。乱民听得发兵,那乖滑的得一手躲

了,还有这些不识俏的,还这等赶阵儿,一撞兵来,束手就缚。中间也有无

辜的。捆到辕门,先把拒敌官兵与身边搜有金银的,砍了五十多人,其馀也

打死百余。省城大定。张副都特赏了这两营,马文英、杨廷用都与冠带,安

了他心。

汛毕,八营都回。暗着徐游击访了那八营助乱的与马、杨共九个,先日

计议定了,择日委兵巡顾副使下操,十营齐赴教场。这厢徐游击暗暗差人,

将这九人擒下,解入军门,历数他倡乱凌辱大臣罪状,绑出枭首,就将首级

传至教场。顾副使正操,只见外边传这血淋淋九个头进来。众军正在惊愕,

顾副使与徐游击便传令道:“你们都得命了,快些向北谢恩。”众人没个主

意,都面北叩头。顾副使又分付:“当日作乱,你等都该处死。如今圣上天

恩,都爷题请,止坏了为首九人,你们都免死。以后要尽心报国,不可为非。”

循例颁了些赏,十营寂然。你看他何等手段!何等方略!不知他平日已预有

这手段了。

当时初中进士,他选了一个大名府滑县知县。这滑县一边是白马山,一

边滑河,还有黎阳津、灵昌津,是古来战争之地。还附近高鸡泊,是唐窦建

德为盗之处。人性慓悍,盗贼不时出没。他一到任,立意在息盗安民。训练

民壮,就里选出十六个好汉,轮番统领,缉捕巡警城里四隅、城外四乡。这

十六个人叫做:

元善 卜兆 平四夷 和颜

禹鼎 狄顺 贝通 明鉴

伏戎 成治 纪绩 席宠

麻直 柯执之 昝盛 经纶

都是膂力精强,武艺纯熟,又伶俐机巧。每轮八个管巡,八个衙前听差。且

喜贼盗不生,人民乐业。不知人不激不发,这些无赖光棍平日惯做歹事,如

今弄得鸡犬也没处掏一个,自然穷极计生。

本县有个惯做剪绺头儿 ,坐地分赃的,叫做吉利。他不管你用铜皮、用

铜钱,剪得来,要孝顺他;若不来,他会叫缉捕拿着你。又有一个应捕头儿、

惯飬贼的,叫做荀奇。由你挖壁扒墙,挢门掇窗,他都知道是那个手迹。一

时孝顺不到,他去抓来送官。一个做响马的,叫做支广。尝时抓得些儿,到

一个姓桑、插号“桑门神”家赌博。这桑神家里是个惯开赌场,招引无赖,

惯撮些头儿,收管放筹,买尊买酒过日子的。这吉利、荀奇、支广一班儿坐

落在他家耍子。忽一日赌兴正高,却是你又缺管,我又无银,赌来都不畅意。

支广道:“兄弟,我连日生意少,怎你们也像没生意?”吉利道:“可恨张

知县,他一来,叫这些民壮在这闹市上巡绰。这些剪绺的靠是人丛中生意,

① 剪绺头儿——指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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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做不来,连我们也干阁 。”荀奇道:“正是,我也吃他的亏。冷了他们的

生意,便绝了我衣食饭碗。”桑门神道:“生意各别,养家一般。只许他罚

谷罚纸,开门打劫,不许我们做些勾当。”支广道:“如今我们先动手他起

来,勾合一班,打入私衙,或是劫了他库,大家快活受用一受用,便死也甘

心。”吉利道:“我们这几个人做得甚来?还须再勾几个可做。”荀奇道:

“我那些部下可也有四五十个,叫他齐来。”支广道:“那些鼠窃狗偷的,

当得甚事?须我那几个哥哥来才好。”桑门神道:“寻来时,须带挈我,不

要撇了我。”支广道:“自然。”便一个头口,赶到高鸡泊前,寻着一个好

朋友,叫做张志,绰号张生铁,也是常出递枝箭儿 、讨碗饭吃的。两个相见,

道:“哥一向哩。”支广道:“哥生意好么?”张志道:“我只如常。这些

客如今等了天大明才行,也毕竟二三十个结队,咱一两个人,了他不来。已

寻了几个兄弟,哥可来么?”支广道:“兄弟也要做一■儿,也只为人少,

故来寻哥。”张志道:“贤弟挈带一挈带。是甚么客人?”支广道:“不是。”

悄悄附耳道:“滑县县库。”张志道:“这事甚大,又险。”支广道:“我

们那一主银子不从险来?客人的货有限,库中是豆麦熟时征彀,有六七千银

子,这才彀咱们用。”张志道:“然虽如此,你我合来不过百馀个人,怕不

济事。我这里还有一个任金刚任敬,他开着个店,外边卖酒,里边下客,做

些自来买卖,极有志气,也须合着他才好。咱与你去寻他来。”两个便到任

敬店中来。

任敬正立在柜里,见了张志,便走出来,邀进里面一座小小三间厅上坐

下。任敬道:“此位何人?”张志道:“咱朋友,姓支名广,特来拜大哥的。”

任敬道:“是有何见教?”张志蹴去他耳边轻轻的道:“他有一主大财,特

来照顾哥哥。”任敬道:“是甚么财?”张志又近前道:“是滑县库里。”

任敬道:“这财在县里,有人,不容易要他的。哥,过得罢了,走这险做甚

么!”张志道:“哥,你过得些,咱过不得哩。银子可有多的么?哥不去,

咱自去。”任敬道:“冒失鬼,且住着,待咱想。怎轻易把性命去博钱。”

坐了一会,吃了杯茶,只见任敬走了进去,须臾戴了一顶纱帽,系了一条带,

走将出来。张志便赶将过去,磕一个头道:“爷,小人磕头。”任敬道:“起

来。”大家笑了一笑。张志道:“哥,那里来这副行头?”任敬道:“二月

间是一个满任的官,咱计较了他,留下的。兄弟,咱戴了像个官么?”张志

道:“像,只是带些武气。”任敬道:“正要他带武哩。”连忙进去脱了冠

带,来附耳与张志说了几句,张志拍手道:“妙!妙!我道是毕竟哥有计较。”

任敬道:“论起这事,只咱两做得来。”张志道:“是。咱前年在白马山遇

着个现世报,他道: ‘拿宝来。’咱道:‘哥递一枝箭儿来。’那厮不晓得

递甚箭,我笑道:‘哥,性命恁不值钱?撞着一个了得的,干干被他送了。’

那厮老实道: ‘咱不晓得这道儿。嫂子嫌咱镇日在家坐,教咱出来的。不利

市,咱家去罢。’咱道: ‘哥也是恁造化。停会有一起客人,十来个,你照

样去问他。他不肯下马,你道且着一个上来,咱便跑来,包你利市。’那厮

道: ‘他来,我怎生?’我道:‘现世报,适才独自不怕,有帮手倒怕?照

这样做去,客人不下马,吃咱上去一连三枝箭,客人只求饶命。’咱去拿了

两个挂箱,一个皮匾,赏一个挂箱与他,教他已后再不可出来。这便是只两

② 干阁——没事做,得不到好处。

③ 递枝箭儿——拦路打劫的江湖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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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做了营生。”任敬道:“怎还叫过不得?”张志道:“自古空里来,巧里

去,不半年了在巢窠儿,并在赌场上了。”任敬道:“但这劫库也不是小事,

这也要应手。我又还寻两个人去。支兄不消得说,就是支兄所约的,也毕竟

借重,没有个独吃自痾的理。”支广道:“多谢哥带挈。”

须臾,只见又到了三个虎体彪形的大汉。相见了,大家一齐在酒店中坐

下。任敬指着对张志与支广道:“这三个都是咱兄弟。一个步大,他家有两

个骡子,他自己赶脚,捉空也要布摆两个人。这阙老三,他虽是个车夫,颇

有本事。这个桓福,是灵昌津渡子,也是个河上私商。”说了姓名,就对这

三人道:“后日蚤晨,咱有用着你处。”三人道:“哥有用咱处,汤火不辞。”

任敬道:“明日阙老三与步老大与咱雇一辆大车,后日蚤在南门伺候,只见

咱与张大哥抓一个人出来,都来接应。支大哥与你约的朋友,也都在南门车

边取齐。一辆车坐了十多人也动疑,桓大哥可带小船一只,与咱家丁二人应

咱,以便分路。是必不可误事。”正是:

闲云傍日浮,萧瑟野风秋。

浅酌荒村酒,深筹劫库谋。

六个人吃得一个你醉我饱,分手都各干自己的事。支广、步大一起自在门外,

桓福自在津口,不题。

只见这日,张知县正坐堂,忽有门上报道:“外边有锦衣卫差官见爷。”

张知县心下也便狐疑,且叫“请”,便迎下卷篷来。却是一个官,一个校尉,

随着行了礼。那官道:“借步到后堂有话。”张知县只得请进后堂留茶。又

道:“请避闲人。”张知县一努嘴,这些门子吏书都躲了。也不曾坐下,那

官一把扯住张知县道:“张爷不要吃惊。咱不是差官,咱是问爷借几千银子

用的。”那校尉蚤已靴内搜地一声,掣出一把刀来。张知县见了道:“不必

如此,学生断不把银子换性命。只下官初到,钱粮尚未追征,库中甚虚,怎

么好?”那官道:“爷不必赖,咱已查将来了。”拿出一个手摺来,某限收

银若干,某限收银若干,库中也不下一万。张知县见了,侵着底子 ,也不敢

辨,道:“是也差不远。只县壮士不过得钱,原与学生无仇,不要坏学生官。

若一时拿去这些银子,近了京师,急卒不能解,名声播扬,岂不我要削职?

况且库中银子壮士拿去也不便用,不若我问本县大户借银五千,送与二位,

不曾动着库中,下官还可保全草芥前程,二位亦可免异日发露。”那官道:

“五千也不彀咱用,你不要耽延弄咱。”张知县道:“五千不彀使,便加二

千。若说弄二位,学生性命在二位手里,这断不敢。”那校尉道:“便库中

银胡乱拿些去罢,谁有工夫等。”张知县道:“这不但为学生,也为二位。”

那官道:“只要找截些。”

张知县便叫听事吏。此时衙门人已见了光景,不肯过去。叫不过,一个

兵房吏喻土奎过去,也是有算计的人。张知县道,“我得罪朝廷,奉旨拿问。

如今二位讲他里面有亲识,可以为我挽回,急要银七千两,你如今可为我一

借。”喻外郎道:“在那厢借?”张知县道:“拿纸笔来,我写与你。”拿

过纸笔便写道:

丁二衙 朱三衙 刘四衙 共借银一千两

吏平四夷等 共借银六百两

① 侵着底子——指知道底细。

② 找截——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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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手元善等 共借银四百两

当铺卜兆四铺 各借银四百两

富户狄顺八户 各借银三百两

里长柯执之八名 各借银一百两

又对这吏道:“这银子我就在今年兑头、火耗、柴薪、马丁内扣还,决不差

池。银子不妨零碎,只要足纹。”打发了吏去,张知县就与那官同坐在侧边

一间书房内,那校尉看一看,是斗室,没有去路,他便拿把刀只站在门口。

张知县道:“下官蚤间出来,尚未吃午膳。二位也来久了,吃些酒饭何如?”

那官道:“通得。”张知县便叫备饭。只见外边拿上两桌饭与酒,进来逊那

官。那官不吃,道:“你先用。”张知县道:“你怕咱用药来?多虑。”便

放开肚皮,每样吃上许多,一连斟上十来大杯酒,笑道:“何如?”这两个

见了,酒虽不敢多吃,却吃一个饱。

只是喻外郎见了三个衙头,合了这一起民壮,道:“老爷叫借银,却写

出你们□□人,明白借银子是假,要在我俩身上计议救他了。如今仔么处?”

明鉴道:“如今这贼手拿着刀子,紧随着老爷,动不动要先砍老爷,毕竟要

先驱除得这贼才好。”众人道:“这贼急切怎肯离身?”伏戎道:“罢,做

咱们不着。喻提控,这要你先借二三百两银子做样,与他看众,兄弟料绞的、

哨马的、顺袋的都装了石块,等咱拿着个挂箱。先是喻提控交银子,哄他来

时,咱捉空儿照脑袋打上他一挂箱,若打交昏晕好了,或者打得他这把刀落,

喻提控趁势把老爷抢进后堂,咱们这里短刀石块一齐上,怕不拿倒他?只是

列位兄弟都要放乖觉些。”经纶道:“这计甚好。”三个衙头道:“果好,

果好。”喻外郎便去库上那出二三百两银子。平四夷与元善装了书吏,准备

抢张知县。其馀都带了石块,身边也有短棍、铁尺、短刀,一齐到县。

喻士奎到书房门口禀道:“蒙老爷分付借银,各处已借彀了六千两,还

欠一千,没处设处。”张知县道:“这一个大县,拿不出这些些银子来?叫

他们胡乱再凑些。十分不勾,便把库里零星银子找上罢。如今这干人在那

边?”道:“都在堂上。”张知县便一把扯了那官,道:“我们堂上去收去。”

那官也等了一会,巴不得到手,就随出来。只见三个衙头都过来揖,卷篷下

站上一二十个人,都拿着拜匣皮箱、哨马料绞,累累块块,都是有物的。那

官道:“张爷可点八个精壮汉子与咱拿着,张爷自送咱到城门外。”张知县

道:“这不难。只是这借来银子,下官也到过一过眼,怕里边夹些铅锡,或

是缺上许多兑头,哄了二位去,我倒还他实银实秤。也要取几封兑,取几封

瞧。”那两个见已是到手银子,便凭他兑。张知县叫取天秤过来,那喻土奎

便将一张长桌横在当中,请那官儿看兑,早把假官与张知县隔做两下。只有

校尉还拿着刀,紧紧随着。这边喻外郎早把银子摆上一桌,拆一封,果然好

雪白粉边细丝,那里得知:

漫道钱归箧,谁知鸟入樊?

伏戎也就手捧一个顺袋,是须先兑模样,挤近校尉身边,兑一封,到也不差。

张知县对着校尉道:“你点一点收去。”校尉正去点时,那伏戎看得清,把

顺袋提起,扑直一下子,照头往那校尉打下。一惊一闪,早打了肩上。喻士

奎与平四夷一掉,早把张知县掉入川堂,把川堂门紧紧拄好。那官儿见了慌

张,拔出小刀赶来,门早已闭上,一脚踢去,止落得一块板,门不能开。校

尉流水似把刀来砍伏戎,伏戎已是走到堂下。三个衙头、四衙已护张知县进

后堂了,三衙走得,躲在典史厅。二衙是个岁贡,老了,走得慢,又慌,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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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交,亏手下扶在吏房躲避。

堂下石块如雨似打来,假官便往公座后躲,校尉把张椅子遮。这边蚤已

都有器械,竟把仪门拴上,里边传道:“不要走了两个贼人,生擒重赏。”

这两人听了,好不焦燥。瞧着石块将完,那官儿雷也似大吼一声,一手持刀,

一手持桌脚,赶将出来道:“避我者生,当我者死。”那校尉也挺着刀夹帮

着。这些民壮原也是不怕事好汉,又得了张知县分付,如何肯放他?一齐攒

将拢来,好场厮杀:

① ②

剑舞双龙,枪攒众蟒。纱帽斜按,怒吽吽闹鬼钟馗 ;戈戟重围,恶狠狠投唐敬德 。一边

的势孤援绝,持着必死之心;一边的戮力显功,也有无生之气。怒吼屋瓦震,战酣神鬼惊。纵

饶采囊取物似英雄,只怕插翅也难逃网罟。

始初堂上下来还两持厮杀,只为要奔出门,赶下丹墀,被这些民壮一裹却围

在中央,四面受敌,刀短枪长。那官儿料不能脱,大叫一声道:“罢!咱中

了他缓兵之计,怎受他凌辱?”就把刀来向项下一刎,山裂似一声响,倒在

阶下。

未见黄金归槖,却教白刃陨身。

假校尉见了慌张,也待自刎,只见伏戎道一声“着”,蚤把他腿上一枪,也

倒在地。众人正待砍时,元善道:“老爷分付要活的。”只见一齐按住捆翻。

假校尉只叫“罢了”。

众人扯向川堂,禀:“假官自刎,假校尉已拿了,请爷升堂。”张知县

便出来,坐了堂上丹墀,里边排了这些民壮,都执着刀枪。卷篷下立了这干

皂隶,都摆了刑具,排了衙。先是二三衙来作揖问安,后边典史参见,外郎

庭参,书手、门子、皂隶、甲首、民壮以次叩了头。张知县分付各役不许传

出去,掩了县门,叫带过那强盗来。张知县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朝廷库

怎么你来思量他?据你要银七千,这也不是两个人拿得,毕竟有外应余党。

作速招来。”那假校尉道:“做事不成,要杀便杀,做我一个不着罢,攀甚

人!”张知县道:“夹起来。”他只是不做声。张知县一面分拨人到城外市

镇渡口,凡系面生可疑之人暗暗巡缉,一面分付将假校尉敲夹。那校尉支撑

不过,只得招承。假官叫做任敬,自己叫做张志。又要他招余党,只得又招

原是任敬张主,要劫了库;还要张知县同人役送出城外,打发银子上车先行;

还要张知县独自送几里才放回。雇车辆在城外接应的有支广、步大、阙三、

吉利、荀奇、桑门神六个。车去在昌灵津,水口接应的是桓福与任敬家里两

个火家绞不停、像意吃三人。张知县即刻佥牌,两处捉拿。

一路赶到城外集儿上,先是卜兆在那边看一辆大车,几个骡子在那里吃

料,有几个人睡在车里,有几个人坐在人家门首,似在那边等人的。卜兆已

去踹他,不知正是步大一起。步大与阙三叫车子五鼓前来,这厢支广已邀了

荀奇、吉利、桑门神,说道只要他来收银子,那个不到?只是支广一起是本

地入,怕有人认得,便睡在车中;步大、阙三两个坐在人家等待。初时巳牌

模样,渐渐日午,还不见影,欲待进城打听,又怕差了路,便赶不着队,分

不着银子,故此死定在那厢等。不期差人来拿,四衙随着。内中一个做公的,

怕一捉时,走了人不好回话,先赶出城,见了车子道:“是甚的车?本县四

爷要解册籍到府,叫他来服事。”步大听了,便赶来:“我们李御史家里车,

① 钟馗——传说唐终南进士,尝应举不第,触阶而死,死后为神,专事捉鬼。

② 敬德——唐尉迟敬德。隋灭随刘武周起事,后投唐,从李世民征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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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定的,你自另雇。”那公人道:“胡说!本县四爷叫不你车动?”揪住步

大便打。这些人欺着公人单身,便来发作。卜兆与众人便来团,把这几个帮

打的都认定了。典史到,叫拿,众人已把这来争闹的共八个、两个车夫背剪

绑起来,起解进城。一路又来拿桓福。到河边道:“那里是揽载船?”各船

都撑拢问:“是要那去?”大的嫌大,小的嫌小,有一只不来揽,偏去叫他。

掀开篷,只见三个雕青大汉坐在船中,要叫他,他不肯。众人晓得是桓福了,

道:“任敬攀了你,你快走。”只见这三个人脸都失色。桓福便往水中一跳,

早被一挠钩搭住。船里一行五个,都拿进城来。

一到,张知县叫他先供名字。一个个供来,张知县把张志供的名字一对,

只有四个: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都是

供状上没名的。张知县将这几个细审,两个是车夫,两个是船户。这三个,

张老二是张志哥子,任秃子任敬兄弟,桓小九桓福儿子,张知县道:“韩阿

狗、施黑子是车夫,华阿缺、戚七船户,他不过受雇随来,原非知情。张老

二、任秃子、桓小九,这是任敬等家丁,虽供状无名,也是知情的了。将张

志与支广等各打四十,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各打二十。韩阿狗四个免打,

下了轻罪监,其余下大监。分付刑房取供,把任敬、张志,比照造谋劫库、

持刀劫刺上官律,为首。支广、荀奇、吉利、桑门神、步大、阙三、桓福,

比例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律,为从,从重律。绞不停、像意吃、张老二、任

秃子、桓小九,比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为从,从轻律。韩阿狗、施黑子、

华阿缺、戚七,原系车夫船户,受雇而来,并不与谋,供明释放。连夜成招,

申解大名府。转解守巡道,巡抚,巡按,具题参他这干:

处畿省之地,恣鬼域之谋,持刃凌官,拥众劫库,事虽未竟,为恶极深,宜照响马例袅示。

圣旨依拟,着巡按监决,将张志袅首,支广等斩首,绞不停等充军。

张知县、巡抚、巡按都道他贤能,交荐,后来升到部属,转镇江知府,

再转两司,升抚台。若使当日是个委靡的,贪了性命,把库藏与了贼人,失

库毕竟失官。若是个刚狠的,顾了库藏,把一身凭他杀害,丧身毕竟丧库。

何如谈笑间,把二贼愚弄,缓则计生,卒至身全,库亦保守,这都是他胆略

机智大出人头地,故能仓卒不惊。他后来累当变故,能镇定不动,也都是这

厢打的根脚。似支广一干,平日不务生理,妄欲劫掠致富,任敬家既可以自

活,却思履险得财,甚至挈弟陷了兄弟,携子害了儿子,这也可为图不义之

财的龟鉴 。

① 雕青——青花纹身。

② 龟鉴——吉凶祸福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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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白镪动心交谊绝 双猪入梦死冤明

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临财轻似纸。何盟誓?真蛇豕。犹然嫁祸思逃死。天理昭昭似。业

镜高悬如水。阿堵难留身弃市,笑冷傍人齿。

——应天长

如今人最易动心的无如财,只因人有了两分村钱,便可高堂大厦,美食

鲜衣,使婢呼奴,轻车骏马。有官的与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粧

起憨来。又有这些趋附小人,见他有钱,希图叨贴,都凭他指使,说来的没

有个不是的,真是个钱神。但当日有钱,还只成个富翁,如今开了个工例。

读书的萤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县取,又怕府间数窄分上多。府间取了,

又怕道间遗弃。巴得一进学,侥幸考了前列,得帮补,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

十年,没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学门,还止选教职、县佐贰,希有遇恩遴选,

得选知县、通判。一个秀才与贡生何等烦难!不料银子作祸,一窍不通,才

丢去锄头匾挑,有了一百三十两,便衣巾拜客 。就是生员,身子还在那厢经

商,有了六百,门前便高钉贡元扁额,扯上两面大旗,偏做的又是运副运判、

通判州同、三司首领,银带绣补,就夹在乡绅中出分子、请官,岂不可羡?

岂不要银子?虽是这样说,毕竟得来要有道理,若是贪了钱财,不顾理义,

只图自己富贵,不顾他人性命,谋财害命,事无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

不得。

话说南直隶有个靖江县,县中有个朱正,家事颇颇过得。生一子叫名朱

恺,年纪不上二十岁,自小生来聪慧,识得写得,打得一手好算盘,做人极

是风流倜傥。原是独养儿子,父母甚是爱惜,终日在外边闲游结客,相处一

班都是少年浪子。一个叫做周至,一个叫做宗旺,一个叫做姚明。每日在外

边闲行野走,吃酒弹棋,吹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这班人便驾着他寻花

问柳。一日,三四个正捱着肩同走,恰好遇一个小官儿,但见:

额覆青丝短,衫笼玉笋长。

色疑娇女媚,容夺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轻衫曳暗香。

从教魂欲断,无复忆龙阳。

那朱恺把他看了又看,道:“甚人家生这小哥?好女子不过如此。”那宗旺

道:“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龙的好朋友,叫陈有容,是他紧挽的。”朱恺道:

“怎他这等相处得着?”姚明道:“这有甚难?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紧挽

了,待我替你筹画。”姚明打听他是个寡妇之子,极在行的。

次日绝早,姚明与朱恺两个同到他家,敲一声门,道:“陈一兄在家么?”

只见陈有容应道:“是谁?”出来相见了,问了姓名,因问道:“二位下顾,

不知甚见教?”姚明道:“朱兄有事奉渎,乞借一步说话。”三个同出了门,

到一大酒店,要邀他进去。陈有容再三推辞,道:“素未相知,断不敢相扰。”

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陈兄殊不脱酒。”陈有容道:“有

话但说,学生实不在此。”朱恺道:“学生尽了一个意思,方敢说。”陈有

容道:“不说明,不敢领。”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处戤几两银

① 阿堵——指钱财。

② 衣巾拜客——此指花银买来个秀才身份。

③ 贡元——乡试弟一称贡元,此泛指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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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个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三个便

就店中坐下。朱恺只顾叫有好下饭拿上来,摆了满桌,陈有容只是做腔不吃。

姚明便放开箸子来,吃一个饱。吃了一会,那陈有容看朱恺穿得齐整,不似

个借银的,故意道:“二位有约在这边么?”姚明道:“尚未曾写,还要另

日奉劳。”那朱恺迷迷吐吐,好不奉承,临起身又捏手捏脚,灌上两钟,送

他下楼,故意包中打开,现出三五两银子,丢一块与店家,道:“你收了,

多的明日再来吃。”别了。

次日侵早,朱恺丢了姚明自去。叫得一声,陈有容连忙出来道:“日昨

多扰。”朱恺道:“小事。前日苏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粗扇在此,转送足下。”

袖中取来,却是唐伯虎画、祝枝山写、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条白湖绸汗

巾儿。陈有容是小官生性,见了甚觉可爱,故意推辞道:“怎无功受禄?”

朱恺道:“朋友相处,怎这样铢两!”推了再四,朱裘起身往他袖中一塞,

陈有容也便笑纳,问道:“兄果是要问老裘借多少银子?此人口虽说阔,身

边也拿不出甚银子。且性极吝啬,不似兄慷慨。”朱恺便走过身边,附耳道:

“小弟不才,家中颇自过得,那里要借银子?实是慕兄高雅,借此进身,倘

蒙不弃,便拜在令堂门下,与兄结为弟兄。”此时陈有容见朱恺人也齐整,

更言语温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朱恺道:“说那里话!小弟择

日便过来拜干娘。”朱恺自去了。不多时,裘龙走来,见了陈有容,拿着这

柄扇子道:“好柄扇儿。”先看了画,这面字读也读不来,也看了半日,道:

“那里来的?”有容道:“是个表兄送的。”裘龙道:“你不要做他表子。

是那个?”道:“是朱诚夫,南街朱正的儿子。”裘龙道:“哦,是他。是

一个浪子,专一结交这些无赖,在外边饮酒宿娼赌钱。这人不该与他走,况

且向来不曾听得你有这门亲。”有容道:“是我母亲两姨外甥。”裘龙听了,

就知他新相与了,也甚不快。从此脚步越来得紧,钱也不道肯用,这陈有容

也觉有些相厌。不过两日,朱恺备了好些礼来拜干娘。他母亲原待要靠陈有

容过活,便假吃跌 收了他礼物,与他往来。朱恺尝借孝顺干娘名色,买些时

新物件来,他母亲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户,做了入幕之宾,又假眼瞎,任他

做不明不白的勾当。朱恺又因母亲溺爱,尝与他钱财,故此手头极松,尝为

有容做些衣服。两个恰以线结鸡,双出双入,真是割得头落。

那裘龙来时,母亲先回报不在家。一日,伺候得他与朱恺吃了酒回来,

此时回报不得,只得与他坐下。那裘龙还要收罗他,与他散言碎语,说平日

为他用钱,与他恩爱。那陈有容又红了脸道:“揭他顶皮。”勉强扯去店中,

与他作东赔礼。他又做腔不肯吃,千求万告,要他复旧时,也不知做了多少

态,又不时要丢。到后来朱恺踪迹渐密,他情谊越疏,只是不见。及至路上

相遇,把扇一遮过了。裘龙偏要捉清 ,去叫住他,朱恺却又站在前面等。陈

有容就有心没相,回他几句话,一径去了。裘龙见了,怎生过得?想道:“这

个没廉耻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几时?就是朱恺,你家事也有数,料也把

他当不得老婆。我且看他,”又一回想道:“我当日也为他用几分银子,怎

就这样没情,便朱恺怕没人相与,偏来抢陈有容。”不觉气冲冲的。

一日,朱恺带着陈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楼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龙

① 吃跌——作跌跤状。

② 揭他顶皮——骂人语。意思是责怪对方揭短。

③ 捉清——纠缠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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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与两个人走来。陈有容见了,便起身。只见裘龙道:“我这边也坐一坐,

怎就要去?”一把扯住。陈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来。”裘龙那里

肯放。朱恺道:“实是他家有事,故此我们不留他。”裘龙道:“你不留,

我偏要留。”一把竟抱来放在膝上。那陈有容便红了脸道:“成甚么模样!”

裘龙道:“更有甚于此者。”朱恺道:“人面前也要存些体面。”裘龙便把

陈有容推开,立起身道:“关你甚事,你与他出色?”那陈有容得空,一溜

风走了。朱恺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脸,把人搂抱也不像,

却怪人说?”裘龙道:“没廉耻小畜生,当日原替我似这样惯的,如今你为

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又是一个人道:“罢!不要吃这样寡醋。”姚

明道:“甚寡醋?他是干弟兄,傍观不忿,也要说一声。”裘龙道:“我知

道,还是入娘贼。”朱恺道:“这厮无状,你伤我两个罢,怎又伤他母亲?”

便待起身打去。那裘龙早已跳出身,一把扭住,道:“甚么无状?”众人见

了,连忙来拆,道:“没要紧,为甚么事来伤情破面?”两个各出了几句言

语。姚明裹了朱恺下楼,裘龙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两个死在我手里罢

了。”两下散了火。

朱恺仍旧自与陈有容往来,又为姚明哄诱,渐渐去赌,又带了陈有容在

身边,没个心想。因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钱,却叫姚明掷色,赢来三七分

钱,朱恺发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与那些积赌合了条儿,

暗地泻出,不该出注,偏出大注,不该接盆,翻去抢。输出去倒四六分分,

姚明得四股。却是姚明输赢都有,朱恺只是赢少输多,常时回家索钱。他母

亲对朱正道:“恺儿日日回家要钱,只见拿出去,不见拿进来,日逐花哄,

怕荡坏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访,见他同走有几个积赌,

便计议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赶得到赌场上,他已走了,回来不过说他

几声,习成不改,甚是不快。只是他母亲道:“恺儿自小不拘束他,任他与

这些游手光棍荡惯了,以后只有事生出来,除非离却这些人才好。我有个表

兄盛诚,吾见在苏州开段子店,不若与他十来个银子兴贩,等他日逐在路途

上,可以绝他这些党羽。”朱正点头称是。

次日朱正便对朱恺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闲荡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两

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个嗻 的人,明日与你十来个银子,到苏州盛家母

舅处撺贩些尺头来,也可得些利息。”朱恺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

马见路,况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说做生意,朱恺也是懒得,但闻得苏

州有虎丘各处可以顽耍,也便不辞。朱正怕他与这干朋友计议变卦,道:“如

今你去,不消置货,只是带些银子去。今日买些送盛舅爷礼,过了明后日,

二十日起身罢。”朱恺便讨了几钱银子出去买礼,撞见姚明,道:“大哥那

里去?”朱恺道:“要买些物件到苏州去。”姚明道:“是那个去?”朱恺

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甚么?”朱恺道:“去买些尺头来本地卖。”

姚明道:“几时起身?”朱恺道:“后日早。”姚明道:“这等我明日与大

哥发路。”朱恺道:“不消,明日是我做东作别。”姚明就陪他买了些礼物,

各自回家。次日果然寻了陈有容与姚明、周至、宗旺,一齐到酒楼坐下。宗

旺道:“不见大哥置货,怎就起身?”朱恺道:“带银子去那边买。”陈有

容道:“多少?”朱恺道:“百数而已。”周至道:“兄回时,羊脂、玉簪、

纱袜、天池茶、茉莉花,一定是要寻来送陈大兄的了。”姚明道:“只不要

① 嗻——能干、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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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衖新马头顽得高兴,忘了旧人。”朱恺道:“须吃裘龙笑了,断不,断

不。”到会钞时,朱恺拿出银子道:“这番作我别敬,回时扰列兄罢。”众

人也就缩手,谢了分手。宗旺道:“明日陈兄一定送到船边。”朱恺道:“明

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也便省了罢。”朱恺自

回。

只有姚明因没了赌中酒,心里不快。正走时,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姚

二哥那里去?”正是赌行中朋友钱十三,道:“今日赵家来了个酒,你可去

与他来一来。”姚明道:“不带得管。”钱十三道:“你常时大主出,怕没

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尝有甚银子?”利动人心,也便

走去。无奈朱恺不在,稍管 短,也就没胆,落场掷着是跌八尖五,身边几钱

碎银输了,强要去,复连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一到家中,迎着家婆,开

门见他这光景,道:“甚模样!前日家中没米,情愿饿了一顿,不曾教你把

衣帽来当。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条条的?要赌,像朱家有爷䦶在前边,身边

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你有甚家计,也要学样?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贴他些,

明日去了,将甚么去赎这衣帽?”姚明道:“没了朱恺,难道不吃饭?”家

婆道:“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声。弄得姚明翻翻覆覆,

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条计策。忙走起来,寻了一顶上截黑下截白的旧绒帽,

又寻了一领又蓝又青一块新一块旧的海青,抖去些黰气 穿上了。又拿了一件

东西,悄悄的开了门,到朱恺家相近,此时朱恺已自打点了个被囊,一个挂

箱、雨伞、竹笼等类,烧了吉利纸出门。那父亲与母亲送在门首,道一路上

小心,早去早回。朱恺就肩了这些行李走路,才转得个湾,只见姚明道:“朱

大哥,小弟正来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两。”朱恺道:“多谢金

口。”姚明道:“兄挑不惯,小弟效劳何如?”朱恺道:“岂有此礼?”两

个便一头说,一头走,走到靖江县学前。此时天色黎明,地方僻静,没个人

往来。朱恺是个娇养的,肩了这些便觉辛苦,就庙门槛上少息。姚明也来坐

了。朱恺见他穿带了这一套,道:“姚二哥,怎这样打扮?”姚明道:“因

一时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种得火,急率寻不见衣帽,就乱寻着穿戴来了。”

随即叹息道:“小弟前日多亏兄维持。如今兄去,小弟实难存活。”朱恺道:

“待小弟回时,与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难过,如何待得回来?兄若

见怜,借小弟一二十两在此处生息,回时还兄,只当兄做生理一般。”朱恺

道:“说迟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处那趱?”姚明道:“物在兄身边,

何必那趱?”朱恺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挂箱便待

起身。姚明把眼一望,两头无人,便劈手把挂箱抢下,道:“借是一定要借

的。”往文庙中径走。朱恺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赶进去。姚明道:“朱

兄好借二十两罢。”朱恺道:“岂有此理。人要个利市。”忙来夺时,扯着

挂箱皮条,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时九月霜浓草滑,一闪早把朱恺跌在草

里。姚明便把来按住,扯出带来物件,却尺把长一把解手刀。朱恺见了,便

叫:“姚明杀人!”姚明道:“我原无意杀你,如今事到其间,住不得手了。”

便把来朱恺喉下一勒,可怜:

① 张公衖 (xiàng,音向)新马头——俚语,义不详。

② 酒——朋友。疑酒字下缺字。

③ 稍管——赌本。亦称管。

④ 黰 (zhěn,音枕)气——因存放而生的尘屑和陈腐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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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昔盟言誓漆胶,谁知冤血溅蓬蒿。

堪伤见利多忘义,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断,知他不得活了,便将行囊背

了,袖中搜有些碎银、锁匙,拿来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门。看见道袍上溅

有血渍,便脱将来,把刀裹了,放在胁下,跨出学宫,便是得命一般。只见

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着相识,毕竟动疑。

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将行囊背到他家。”正值开门,姚明直走进去,

见了妹妹道:“前日一个朋友央我去近村帮行差使,今日五鼓回来,走得倦

了,行囊暂寄你处,我另日来取。”姊姊道:“你身子懒得,何不叫外甥驼

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没甚物在里边,我自来取。”就把原搜锁匙

开了挂箱,取了四封银子,藏在袖内。还有血衣与刀,他暗道:“姊夫是个

盐捕,不是好人,怕他识出。”仍旧带了回去。将次走到家中,却见一个邻

人陈碧问道:“姚辉宇,那里回,这样早?”姚明失了一惊,道:“适才才

去洗澡回来。”急急到家,忙把刀与衣服塞在床下,把银子收入箱中。家婆

还未起来。吃些饭,就拿一封银子去赎了衣帽回来。家婆问道:“怎得这衣

帽转来?”姚明道:“小钱不去大不来,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转

来,还赢他许多银子。”就拿银子与妇人看,道:“你说朱恺去了我难过,

这银子终不然也靠朱恺来的?”妇人家小意见,见有几两银子,也便快活,

不查他来历了。

话说靖江有一个新知县,姓殷名云霄,是隆庆辛未年进士,来做这县知

县。未及一年,正万历元年。他持身清洁,抚民慈祥,断事极其明决,人都

称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却见两个猪跪伏在他面前,呶呶

的有告诉光景。醒来却是一梦:

霜冷空阶叫夜虫,纱窗花影月朦胧。

怪来头白辽东豕,也作飞熊入梦 中。

那殷知县道:“这梦来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见十余只乌鸦咿咿哑哑

只相向着他叫,这些丫鬟,小厮你也赶、我也赶。他那里肯走?须臾出堂,

这些乌鸦仍旧来叫,也有在柏树上叫的,也有在房檐边叫的,还有侧着头着

着下边叫的。殷知县叫赶,越赶越来。殷知县叫门子道:“你下去分付,道

有甚冤枉,你去,我着人来相视。”门子掩着嘴笑,往堂下来分付。这堂上

下人也都附耳说:“好捣鬼。”不期这一分付,那鸦哄一声都飞在半天,殷

知县忙叫皂隶快随去。皂隶听了,乱跑,一齐赶出县门。人不知甚么缘故,

问时道:“拿乌鸦,拿乌鸦。”东张西望,见一阵都落在一个高阁上,人道

是学中尊经阁。又赶来,都沸反的在着廊下叫。众人便跑到廊下,只见一个

先跑的一绊一交,直跌到廊下。后边的道:“是原来一个死尸,一个死尸。”

看时,项下勒着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两日的了。

忙到县报时,这厢朱正早起开门,见门上贴一张纸,道:“是甚人把招

帖粘我门上?”去揭时,那帖粘不大牢,随手落下。却待丢去,间壁一个邻

人接去,道:“怎写着你家事?”朱正忙来看时,上写:“朱恺前往苏州,

行到学宫,仇人裘龙劫去。”朱正便失惊道:“这话跷蹊。若劫去,便该回

来了。近日他有一班赌友,莫不是朱恺将银赌去,难于见我,故写此字逃去?

却又不是他的笔?且开了店,再去打听。”又为生意缠住。忽听街坊上传道:

① 飞熊入梦——昔周文王梦飞熊,后得姜太公于渭水之滨,辅周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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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中杀死一个人了。”朱正听了,与帖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顾生

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学,只见一丛人围住。他努力分开人进去,看了不觉

放声大哭。这时知县正差人寻尸亲,见他痛哭,便扯住问。他道:“这是我

儿子朱恺。”众人便道:“是甚人杀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使

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帖。他母亲得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

朱正一到县中,便大哭道:“小的儿子朱恺二十日带银五十两,前往苏

州。不料遭仇人裘龙杀死在学宫,劫去财物。”殷县尊道:“谁是证见?”

朱正便摸出帖子呈上县尊,道:“这便是证见。”殷县尊道:“是何人写的?

何处得来?”朱正道:“是早间开门,粘在门上的。”殷知县笑道:“痴老

子,若道你儿子写的,儿子死了;若道裘龙,裘龙怎肯自写出供状?若是傍

观的,既见他,怎不救应?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爷,裘龙原与小

人儿子争丰有仇,实是他杀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说,要杀小人儿子。”

殷知县道:“谁听见?”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陈有容、宗旺、周至,都

是证见。”殷知县道:“明日并裘龙拘来再审。”次日,那裘龙要逃,怕事

越敲实了,见官又怕夹打,只得设处银子。来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钱,要

打个出头,夹棍长些,不要收完索子。

临审一一唱名,那殷知县偏不叫裘龙,看见陈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

龙仔么杀朱恺?”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与小的在酒店中相争,后来

并不知道。”县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门俟候,待我逐名叫审。”又

叫周至道:“裘龙杀朱恺事有的么?”周至:“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争是

有的。”殷知县道:“可取笔砚与他,叫自录了口词。”周至只得写道:“裘

龙原于本月初三与朱恺争丰相斗,其杀死事情并不得知。”又叫宗旺,也似

这等写了。临后到姚明,殷知县看他有些凶相,便问他:“你多少年纪了?”

道:“廿八岁,属猪的。”殷知县又想与梦中相合,也叫他写。姚明写道:

“本月初三日裘龙与朱恺争这陈有容相斗,口称要杀他二人。至于杀时,并

不曾见。”殷知县将三张口词仔细看了又看,已知杀人的了,道:“且带起

寄铺。”即刻差一皂隶臂上朱标,仰拘姚明两邻赴审。皂隶赶去,忙忙的拿

了二个。殷知县道:“姚明杀死朱恺,劫他财物,你可知情?”两个道:“小

人不知。”殷知县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杀人,天明拿他衣囊、挂箱回家,

仔么有个不见?”一个还推,只是陈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着,他说

洗澡回来,身边带有衣服,没有被囊等物。”殷知县道:“他自学宫到家,

路上有甚亲眷?”陈碧道:有个姊姊,离学宫半里。”殷知县又批臂着人到

他姊家,上写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赃物赴究,毋违。”

那差人火人火马赶到他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抠住,道:“奉

大爷明文,起姚明盗赃。”姊姊道:“他何曾为盗?有甚赃物在我家?”差

人道:“二十日拿来的,他已扳你是窝家,还要赖。”他外甥道:“二十日

早晨,他自出去回来,驼不动,把一个挂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没甚赃。”差

人道:“你且拿出来,同你县里去办。”即拿了两件东西,押了姚氏到县。

叫朱正认时,果是朱恺行李。打开看时,止有银三十两在内。殷知县便叫姚

氏:“他赃是有了。他还有行凶刀仗,藏在那边?”姚氏道:“妇人不知道。

他说出外回来,驼不动,止寄这两件与妇人。还有一件衣服,裹着些甚么,

他自拿去。”再叫陈碧道:“你果看见他拿甚衣服回家么?”陈碧道:“小

① 仰拘——奉命拘拿。仰,公文用语,下行文表示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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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见来。”殷知县道:“这一定刀在里边。”即差人与陈碧到姚明家取刀,

并这二十两银子。到他家,他妻子说道:“没有。”差人道:“大爷明文,

搜便是了。”各处搜转,就是灶下、凡黑暗处、松的地也去掘一掘,并不见

有。叫他开箱笼,止得两只破箱。开到第二只,看见两封银子,一封整的,

一封动的。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这两封银子?这便是赃了。”妇人听

了,面色都青,道:“这是赌场上赢来。”逼他刀仗,连妇人也不知。差人

道:“这赖不过的。赖一赖,先拿去一拶子,再押来追。”妇人道:“我实

不知。我只记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听得他把甚物丢在床下,要还在床下

看。”差人去看时,只见果有一团青衣,打开都是血污,中间捲着解手刀一

把,还有血痕。众人道:“好神明老爷。”带了他妻,并凶器、赃银回话。

殷知县见了,便叫带过姚明一起来。那殷知县便拍案大怒,道:“有你

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杀了他,劫了他,又做这匿名,把事都卸与别人。

如今有甚说?”口词与匿名帖递下去,道:“可是你一笔的么?”众人才知

写口词时,殷知县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赃仗都在面前,晓得

殷知县已拘来问定了,无言可对。不消夹得,县尊竟丢下八枝签,打了四十,

便援笔写审单道:

审得姚明与朱恺石交也!财利熏心,遽御之学宫,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祸裘龙,不惨而狡

乎?劫赃已存,血刃具在,枭斩不枉矣。姚氏寄赃,原属无心;裘龙波连,实非其罪;各与宁

家。朱恺尸棺着朱正收葬。

审毕,申解了上司。

那姚明劫来银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裘龙也懊悔道:“不老成,

为一小官争闹,出言轻易。若不是殷青天,这夹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

在家中供了一个殷爷牌位,日逐叩拜。只有朱正,银子虽然得来,儿子却没

了,也自怨自己溺爱,纵他在外交游这些无赖,故有此祸。后来姚明准强盗

得财伤人律,转达部。部覆取旨处决了。可是:

谩言管鲍共交情,一到临财便起争。

到底钱亡身亦殒,何如守分过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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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飞檄成功离唇齿 掷杯授首殪鲸鲵

莲幕吐奇筹,功成步武侯 。

南人消反侧,北阙奏勋猷。

襦袴歌来暮,旌旄卷素秋。

笑谈铜柱立,百世看鸿流。

用兵有个间谍之法,是离间他交好的人,孤他羽翼,没人救应;或是离

他亲信的人,溃他腹心,没人依傍。但审情量势,决决信得他为我用,这才

是得力处。若今平辽倚西虏,西虏在奴酋,势不能制奴酋,在我势不受我制,

徒受要挟,徒费赏赉。只是羁哄他,难说受我间谍之计。不特西虏,我朝先

以冠带羁縻他,目今为乱,为患中国的,东有建酋,黔有安位、奢崇明。奴

酋之事不必言。安、奢二酋,一个杀了巡抚,攻城夺印,垂两三年,困捉了

樊龙、樊虎。后来崇明部下刺死崇明,献送首级,也是内间之力。独有安位,

杀抚臣王三善,杀总兵鲁钦,尚未归命,这也只在将士少谋。西南土官最桀

骜。致大兴师动众的,是播州杨应龙,还有思恩府岑濬、田州府岑猛,这几

个都因谋反被诛。我且说一个岑猛,见用间得力,见将官有谋。

这岑猛他祖叫岑伯颜,当初归我朝,太祖曾有旨,岑、黄二姓,五百年

忠孝之家,礼部好生看他。着江夏侯护送岑伯颜为田州土官知府,职事传授

于子孙,代代相继承袭。也传了岑永通、岑祥、岑绍、岑鉴、岑镛、岑溥。

每有征调,率兵效用。就是岑猛也曾率兵攻破姚源叛苗,剿杀反贼刘召,也

曾建功。其妻是归顺知州岑璋的女儿,生三个儿子:邦彦、邦佐、邦相。名

虽是个知府,他在府中不下皇帝。说他宫室呵:

画阁巧镂蹙柏,危楼尽饰沉香。花梨作栋紫檀梁,檐缀铜丝细网。绿绮裁窗映翠,金铺钉

户流黄。椒花泥壁暗生光,岂下阿房雄壮。

说他池馆:

香径细攒文石,露台巧簇花砖。前临小沼后幽岩,洞壑玲珑奇险。百卉时摇秀色,群花日

弄妖妍。五楼十阁接巫天,疑是上林池馆。

说他衣服:

裘集海南翠羽,布绩火山鼠毫。鲛宫巧织组成袍,蜀锦吴绫笼罩。狐腋暖欺雪色,驼绒经

压风高。何须麟补玉围腰,也是人间绝少。

说他珍宝:

珠摘骊龙颔下,玉探猛虎巢中。珊瑚七尺映波红,祖母绿光摇动。帘卷却寒奇骨,叶成■

■神工。猫睛宝母列重重,那数人间常用。

说他古玩:

② ③

囊里琴纹蛇腹,匣中剑炳龙文。商彝翠色簇苔茵,周鼎朱砂红晕。逸少 草书韵绝,虎头

小景宜人。牙签万轴列鱼鳞,汉迹秦碑奇劲。

说他器用:

① 武侯——三国时诸葛亮,封武乡侯,简称武侯。

② 阿房——秦宫室。

① 上林——汉宫苑。

② 逸少——晋王羲之字逸少。著名书法家。

③ 虎头——晋顾恺之小字虎头。著名画家。

④ 牙签——象牙做的图书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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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密金丝巧织,枕温宝玉镶成。水晶光映一壶冰,五斝金杯奇称。屏刻琉璃色净,几镶玳

瑁光莹。锦帏绣幄耀人明,堪与皇家争胜。

说他姬侍:

眉蹙巫山晚黛,眼横汉水秋波。齿编贝玉莹如何,唇吐朱樱一颗。鬓軃轻云冉冉,貌妍娇

萼猗猗。秦筝楚瑟共吴歌,燕赵输他婀娜。

说他饮食:

南国猩唇烧豹,北来黄鼠驼蹄。水穷瑶柱海僧肥,脍落霜刀细细。翅剪鲨鱼两腋,髓分白

凤双栖。荔枝龙眼岂为奇,琐琐葡萄味美。

世代相沿,有增无损。又府中有金矿,出金银;有宝井,出宝石。府城内外

有凌时、砦马、万洞等四十八甲,每甲有土目卢苏、王受等,共四十八甲,

每轮一个,供他饮食支用。有事每甲出兵一百,可得四千八百。好不快活。

只是这些土官像意惯了,羞的是参谒上司。凡遇差出抚巡,就差人到家送礼,

古玩珍奇,不惜万金。若是收了他的,到任他就作娇,告病不来请见,平日

还有浸润 。若是作态不收,到任只来一参,已后再不来。任满回时,还来打

劫。所以有司识得这格局,只是恐吓诈他些钱罢了。

岑猛累次从征,见官兵脆弱,已有轻侮中国的心了。一日,只见田州江

心浮出一块大石,倾卧岸边。民间谣言道:“田石倾,田州兵;田石平,田

州宁。”岑猛怪他,差人去锤凿。不期去得又生,似日夜长的般。又来了一

个呆道士钱一真,原在柳州府柳侯祠内守祠。祠中香火萧条,靠着应付。始

初带了这祖传的金冠、象简、朱履、绣衣,做醮事甚是尊重。后来只为有了

个徒弟,要奉承他,买酒买肉。象简当了,换了块木片;金冠当了,换个木

的;一弄把一领道衣当去,这番却没得弄了。常是在家中教徒弟伏章做些水

火炼罢了。一日穷不过,寻本道经去当酒吃,检出一本,也是祖传抄下的书,

上面有斩妖缚邪、祈晴祷雨的符咒。在家没事,记了,就说“我会斩妖伏邪”。

近村中有个妇女,有了奸夫,不肯嫁人,假妆做着邪的。爹娘不知,请他去。

他去把几块砖摆了,说是设狱,要拿那妖怪进去。鹤儿舞,踹了半日罡 ;鬼

画符,写了半日篆 。赶到女人房里,念了都天大雷公的咒,混帐到晚。那奸

夫冷笑了,却乘着阴晦,背后大把泥打去,惊得他“太乙救苦天尊”不绝声。

抄近欲往树木里走,又被树枝钩住了雷巾,喊叫有鬼。那奸夫赶上,把他打

上几个右手巴掌,噀了几个噀唾,还又诈也袖中衬钱折东 。回来整整病了一

月。好得,又遇府中祈雨,里递故意耍他这说嘴道士,他又不辞。花费府县

钱粮,五方设五个坛,五只缸注水,坛下二十四个道士诵经,二十四个小儿

洒水,自家去打桃针 。不期越打越晴,一会偶见云起,道:“请县官接雨,”

那知一个干天雷,四边云散了。知县跪了半日,大恼,将了打了十五,逐出

境。只得丢了徒弟,出外云游。恰值岑猛因看田州石浮江岸,寻人魇镇,他

便赶去见了。他道:“老爷曾读《鉴》,岂不闻汉宣帝时山石自立么?这正

① 浸润——不断的送钱财等好处。

② 醮事——设坛祈神等道士所做的法事。

③ 罡——北斗星的斗柄称罡。此指脚踏星位。

④ 篆——本指篆文,为先秦古文字。此处指无人能识的涂鸦。

⑤ 折东——反赔东道的意思。

⑥ 打桃针——用桃木剑作法。

⑦ 《鉴》——指宋司马光编纂的《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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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吉兆,不须得禳。且贫道善相,老爷有天日之表;又会望气,田州有王气,

后边必至大贵。”岑猛喜甚,就留在府中,插科打诨,已自哄得岑猛。他又

平日与这些徒弟闲耍,合得些春药,又道会采战长生,把与岑猛,哄得岑猛

与他姬妾个个喜欢,便也安得身。

田州原与泗城州接界,两处土目因争界厮打,把这边土目打伤了。岑猛

便大恼,起兵相杀。钱一真道:“我已请北斗神兵相助,往必大胜。”不知

岑猛的兵是惯战之兵,岂有不胜之理?连破泗城州兵马几次。那知州大恼,

雪片申文,呈他谋反。司道拿住这把柄,来要诈他。岑猛笑道:“这些赃官,

我又不杀他。朝廷的百姓攻夺朝廷的城池,我两家相争,要你来闲管?他要

钱,我偏不与他钱。”这些官扫了兴,便申到抚台。这抚台也有个意儿要他

收拾,他恼了不肯来;委司道勘理,他又不来相见。司道就说他跋扈不臣,

不受勘理,巡抚就题本,命下议剿,议处了兵粮,分兵进讨。算计得第一路

险要是工尧隘口,岑猛已差儿子邦彦与个士目陆绶率兵守把。众议参将沈希

仪,他谋略超群,武勇出世,着他带兵五千攻打。那边岑猛听得抚台议剿,

仰天笑道:“当初累次征讨,都亏得我成功,加今料没我的对手。我把来捉

田鸡似,要一个拿一个,怕不彀我杀。”钱一真道:“小道前日望气而来,

今日相逼,正逼老爷早成大业。江中石浮,正是老爷自下而升的兆。”两个

只备些房中之术快乐。听得省中发兵,第一路沈参将领兵攻打工尧隘,便吃

了一惊,道:“此老足智多谋,真我敌手。”分付陆绶只是坚守,不许出战;

一边又差出头目胡喜、邢相、卢苏、王受,各路迎敌守把。

此时沈参将已逼隘口一里下寨,分兵埋伏左右山林,自领兵出战。无奈

只是不出。沈参将在寨中与监军田副使两个计议道:“岑猛自恃险固,他四

面固守,以老我师。若乘兵锐气,前往急攻,我自下仰攻,他自上投下矢石,

势甚难克。这须智取,不可力攻。”田副使道:“正是。此酋斗力尚有余,

斗智则不足。势须绝他外援,还图内间,可以有功。”沈参将道:“他外援

有两支,一支武靖州岑邦佐,是他儿子。他父子之情,难以离间。我已差兵

阨住他两下往来之路了。还虚声说要发兵攻武靖、除逆党,他必自守,不敢

出兵。只有归顺知州岑璋,是他丈人,但闻得他女儿失宠,岑璋道是丈人分

尊,岑猛道是知府官尊,两个不相下,近虽以儿女之情,不能断绝。以我观

之,这支不惟不为外援,还可为我内应。”田副使道:“妙,妙。但我这边

叫他不要救援,难保不为阴助。这须以术驾驭他才妙。”沈参将便把椅子移

近,与田副使两个附耳低言了一会。只见叫旗牌赵能领差,赵能便过来跪下。

田副使亲写一牌与他。沈参将又叫近前,悄悄分付了几句。赵能便连夜往归

顺进发。

灭寇计须深,军中计断金。

兵符出帷幄,狂贼失同心。

这归顺州知州是岑璋,也是个土官。他长女与岑猛为妻,生有三子。后

边岑猛连娶了几个妾,恩爱不免疏了。这岑氏偏是吃酣捻酸,房中养下几个

鬼见怕的丫头,偏会说谎调舌:“今日老爷与某姨笑”,“今日与某姨顽”,

“今日与某姨打甚首饰”,“今日与某姨做甚衣服”,“今日调甚丫头”。

这岑氏毕竟做嘴做脸,骂得这侍妾们上不得前,道他哄汉子,打两下也有之。

把一个岑猛道:“你是有了得意人,不要近我。”不许他近身,又不与他去,

数说他。弄了几时,弄得岑猛耳顽了,索性闪了脸,只在众妾房中,不大来。

这些妾见了岑猛光景,也便不怕他。等他嚷骂哭叫,要寻死觅活,只不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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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岑璋差人探望,只是告苦去,道他欺爷官小没用,故此把他凌辱。岑猛

因与其妻不睦,便待岑璋懈怠,两边原也不大亲密。

不料沈参将知这个孔隙,就便用间。着赵能口称往镇安泗城,便道过归

顺。岑璋向来原托赵旗牌打探上官消息的,这日听得赵能过,不来见,心里

大疑,便着人来追他。赵能假说限期紧急,不肯转。这些差人定要邀住,只

得去见。两个相揖了,岑璋道:“赵兄,公冗之极,怎过门不入?”赵旗牌

道:“下官急于请教,柰迫于公事,不得羁迟。”言罢又要起身。岑璋道:

“怎这等急?一定要小饭。”坐定,岑璋道:“赵兄,差往那边?”赵能道:

“就在左远。”岑璋道:“是那边?”赵能迟疑半日,道:“是镇安与泗城。”

岑璋听了,不觉色变,心里想道:“泗城是岑猛仇敌,镇安是我仇家,怎到

这边不到我?”越发心疑。那赵旗牌又做不快活光景,只是叹气,不时要起

身。岑璋定要留宿,又在书房中酌酒。岑璋道:“赵兄,你平日极豪爽,怎

今日似有心事?”他又不做声。岑璋道:“莫不于我有甚干碍?”赵旗牌又

起身,叹上一口气。岑璋便不快道:“死即死耳!丈夫托在知己,怎这等藏

头露尾,徒增人疑!”赵能便垂泪道:“今日之事,非君即我。我不难,杀

一身以救君全家。只是家有老母、幼子,求君为我看管耳。”岑璋便道:“岑

璋有何罪过,至及全家?”赵能道:“各官道你是岑猛丈人,是个逆党。声

势相倚,势当剪除,意思要镇安、泗城发兵剿灭,今我泄漏军机,罪当斩首。

想为朋友死,我亦无辞。”就拿出牌看:

广西分守梧州参将沈:为军务事,看得归顺州知州岑璋系叛贼岑猛逆党,声势相倚,法在

必诛。仰该府督同泗城州知州密将本管兵马整饬,听候檄至进剿。如违,军法从事。倘有漏泄

军机,枭斩不贷。

右仰镇安府经历司准此

岑璋看了,魂不附体,连忙向赵能拜道:“不是赵兄——镇安与我世仇毕竟

假公济私,——我全家灭绝了。只是我虽与岑猛翁婿,岑猛虐我女如奴隶,

恨不杀他。今天兵讨罪。我岂有助之理?今赵兄肯生我,容我申文洗雪。”

赵能道:“便洗雪也没人信你,还须得立奇功,可以保全身家。”岑璋想了

一想,道:“兄说得是。若沈公生我,我先为沈公建一大功,十日之内,还

取岑猛首级献沈爷麾下。”赵能道:“做得来么?只怕无济于事。我你都不

免。”岑璋道:“不妨。”因附耳说了一会,道:“这决做得来的。三日后

叫沈参将竟领兵打工尧隘,只看兵士两腋下缀红布的,不要杀他。”赵能道:

“事不宣迟,你快打点。”岑璋连忙写一禀帖道:

归顺州知州岑璋死罪,死罪。

璋世受皇恩,矢心报国。属逆婿之倡乱,拟率众以除奸,岂以一女致累全家?伏乞湔其冤

诬,赐之策励,祈锄大憝 ,以成伟功。

又封了许多金珠与赵旗牌,叫他送田副使、沈参将。赵能道:“他两个是不

爱钱的,我且带去赂他左右,叫他撺掇。只是足下不可失约。我误军机,不

消说是一死,却替不得足下。”岑璋道:“我就发兵。”差头目马京、秦钺

领兵三千,前至工尧隘。又写书一封与岑邦彦道:

闻天兵抵境,托在骨肉,不胜惊惶。特选精兵二千,以当一面。幸奏奇捷,以慰老怀。

邦彦接书大喜,就留他两个头目协同守隘。

① 柰——同奈。

① 憝——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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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赵旗牌回覆。田副使与沈参将看了大喜道:“虏人吾彀中矣。”赵

旗牌将发兵打隘事说了,又献金珠。二人道:“这不好受他的。但还他,他

必生疑。你且收下,待班师时给还。”一面就议打隘事。沈参将道:“我差

细作打听,他粮饷屯在隘后一里之地,已差精勇十个,■山越岭去放火焚毁,

以乱他军心。期在明日。明蚤我就进兵。”次日三个炮响,留五百守寨,沈

参将领三千为前军,田副使督兵一千五百为后应,径到隘前,上边矢石如雨,

这边各顶捱牌滚牌,步步拶进,直逼隘口。只是大石塞定,不能前去。忽见

隘后黑烟四起,火光通红。岑邦彦忙自去救时,马京与秦钺大喊道:“天兵

已进隘了。”先领兵一跑,田州兵也站脚不住,便走,那一个来射箭抛打石

块?这边沈参将传令拆去石块,一齐杀进。陆绶还领几个残兵,要来抵敌,

被沈参将兵砍做肉泥。归顺兵赶不上的,都张着两腋,执兵不动。沈参将已

预先分付不杀。追去时,尽邦彦已因惊堕马,被马踹死。沈参将自鸣金收军,

与田副使整队而进,一面差人督府报捷。

先时岑猛只怕得一个沈参将,听得他阻住工尧隘口,又听得归顺差兵二

千协守,一发道是万全无事,日日与钱一真讲些笑话儿,与群妾吃些酒,或

歌或舞,且是快活。忽听得道工尧隘已失,岑邦彦已死,心胆俱碎,道:“我

怕老沈,果然是他为害。”忙传令土目韦好、黄笋,督兵三千,迎敌沈参将;

罗河、戴庆把守城池。沈参将兵已是过了险阻,望平川进发。只见前面来了

一阵苗兵:

人人虎面,个个狼形。火焰焰红布缠头,花斑斑锦衣罩体。诸葛弩满张毒矢,线杆枪乱点

新锋。铛铛鸣动小铜锣,狠狠思量大厮杀。

那韦好、黄笋正舞动滚牌滚来,沈参将便挺着长枪杀去。滚得忙,搠得快,

一枪往他臀上点去,韦好已倒在地下,众军赶上砍了。黄笋见了,倒滚转逃

去了。这厢田副使又驱兵杀进。苗军也是英勇,奈没了头目,只得走回。各

路士目闻得工尧隘失,兵至城下,逃的逃了,有胆量的还来协理守城。各路

官兵俱乘虚而入,都到田州,绕城子安营垒。

岑猛登城一看,好不心惊,道:“似此怎了?要降未必容我,要战料不

能胜。守也料守不来,如何是好?”坐在府中,寻思计策。钱道士道:“三

十六着,走为上着。不若且逃之夭夭,不要坐在这里等他拿去。”只见归顺

两个头目进来相见,道:“天兵势大,不能抵当。小人们主意,且率领本部

杀开重围,护送老爷与家眷到我归顺,再图后举。”钱道士道:“正是。大

人且去,留公子守城。到归顺借他全州人马,再招集些各洞苗蛮来救,岂可

坐守孤城?”岑猛便叫韦好与卢苏、王受辅佐邦佐守城,自向归顺讨救。将

兵都留下,止带得四五十个家丁,收拾了些细软,打发妻妾都上了马。悄悄

开了北门,马京当先,秦钺押后,岑猛居中,一齐杀出。三更天气,巡更知

觉,报得赶来,他已去远了。止有沈参将已与归顺预定谋画,怕他从容生变,

逃向别处,一路差人放炮,又于别路虚插旌旗,使他死心逃往归顺。将到隘

口,只见一支兵来,岑猛怕是官兵邀截,却是岑璋。下马相见,道:“前日

闻得工尧隘破,怕天兵临城,特来策应,喜得相遇。”两个并马进城,在公

馆安下。岑璋就请去吃酒,道:“贤婿,敝州虽小,可以歇马。你不若一边

出本辩冤,道原系泗城州仇揭 ,初非反畔朝廷,又一边招集旧时部曲,还可

复振。再不地连安南,可以逃至彼安身,官兵也无如何矣。”就为他觅人做

① 仇揭——指因仇上揭诬以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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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稿揭帖,次日复请他吃酒,准备发本。岑猛就带了印本,正写时,有人来

报道:“田州已被官兵打破,罗河拒战被杀,三公子与卢苏一起不知去向。

见在发兵四处搜捕老爷与公子。”岑猛面如土色。只见岑璋斟上一杯酒,差

人送来,道:“官兵搜君甚急,不能相庇,请饮此杯,遂与君诀。”岑猛看

了,却是杯鸩酒。看了大怒道:“老贼敢如此无礼。”又叹道:“一时不深

思,反落老贼计中。”四顾堂下,见带刀剑的约有四五十人,自己身边并无

一个,都是岑璋使计,在外边犒赏,都已灌醉擒下。他料然脱身不得,便满

饮这杯,把杯劈脸望岑璋甩去。须臾七窍中鲜血并流,死于坐上。

杯酒伏干戈,弦歌有网罗。

英雄竟何在,热血洒青莎。

岑璋叫把他首级取了,盛在匣中,着人悄悄的送与沈参将。

这边各路正在猜疑,道他走在安南,走在武靖,四处找探。田副使已草

就露布道:

玉斧画大渡之河,宋德未沦百粤;铜柱标点苍之麓,汉恩久被夜郎。易鳞介而衣裳,化刀

剑为牛犊。白狼槃木,宜歌向化于不忘;金马碧鸡,共颂天威于不朽。素受羁■,谁外生成?

② ③

今逆酋岑猛,九隆 余绪,六诏 游魂。锡之鞶带,久作在鞲之鹰;宠以轩輶,宜为掉尾之犬。

乃敢触轮以纤臂,肆虿如毒蜂。巧营燕垒,浪比丸泥;计藉蚁封,竟云磐石。包茅不入,来享

不闻。阴崖朽木,甘自外于雨濡;大野槁枝,首召端于霜陨。罪与昆仑而俱积,恶同昆明而俱

④ ⑤

深。乃勒明旨,于赫天威,五道出师,一战尽敌。幕府老谋方召 ,留一剑以答恩;奇略范韩,

散万金而酬士。白羽飞而纤月落,黄钺秉而毒霭消。前茅效命,后劲扬威。战酣转口,纠纠貔

虎之师;阵结屯云,济济鹳鹅之列。或槎山而通道,或浮罂以渡军;或借筹而樽俎折冲,或枕

戈而鼓鼙起士。杀戒五伐六伐,谋深七纵七擒。尸积山平,血流水赤。首恶岂逋诛,已县稿街

之首;胁纵敢逃戮,终为京观之魂。再鼓而妖魅清,三驾而氛祲息。威灵丕振,疥癞不存。从

此帝曰康哉,雨露风霆莫非教;民曰安矣,生杀予夺皆知恩。挂弓卧鼓,四郊无烽燧之惊;鼓

腹含哺,百郡酝弦歌之化。地埒禹服,德并尧天,烈与汤武而齐驱,仁并唐虞而首出。

岑猛首级解至军门,军门具题,把田副使与沈参将做首。圣旨重行升赏,议

改田州为流官知府。

后边岑猛部下土目卢苏、王受作乱,朝廷差王阳明总督。阳明先平江西

宁王,威名大著。这两土目情愿投降,只求为岑猛立后。阳明把他旧管四十

八甲割八甲做田州,立岑猛三子邦相,改府为田宁府。府用流官作知府,卢

苏等九人作土巡检。又因苗夷畔服不常,议要恩威素著大将镇守,题请把沈

参将以副总兵管参将事,驻札田宁府。一应生苗熟苗,都服他。卢苏还率兵

随他征讨,尽平藤峡八寨乱苗,立功后升总兵,镇广西。他出兵神出鬼没,

凡有大伙苗夷,据住高箐深洞,阻兵劫掠的,他定发兵往剿。来的奸细都被

他擒获。平日预备兵粮,择日讨贼时,今日传至某处驻札,明日传至某处屯

兵,莫说苗人不知道,他来捣巢,连兵也不知。一日托病,众将官问安,他

道:“连日抑郁,欲思出猎,诸君能从乎?”各将官点选精锐从行,依他将

令前去,却又是捣红华洞作乱生苗。共余小小为寇,不安生理的,他当时黑

夜差人在山崖上放上一个炮,惊得这些苗夷逃的逃,躲的躲,跌死的跌死。

② 九隆——山名,即云南牢山。

③ 六诏——指云南及四川南部之少数民族,唐时称六诏。

④ 方召——指周方叔召虎,二人为辅周宣王中兴的大臣。

⑤ 范韩——此似将秦时范睢与汉时韩信并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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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妻子都怨怅道:“怎不学好,惹老沈?”都来投降,愿一体纳税,再不

敢为非,一省安戢。即岑猛,若非他有奇计,使他翁婿连兵,彼此援应,毕

竟不能克。那时赦他们威令不行,若定要剿他,他固守山险,一时不克。行

军一日,日费万金,岂特广西一省受害?故善用兵的,一纸书贤于十万师。

那些士官,莫看今日奢崇明,作乱被诛,石柱宣抚司秦夫人被奖,也该知警。

只看此一节,岑猛得死,岑璋得生,也可明乎顺逆,思想趋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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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

纷纷祸福浑难定,摇摇烛弄风前影。

桑田沧海只些时,人生且是安天命。

斥卤茫茫地最腴,熬沙出素众所趋。

渔盐共拟擅奇利,宁知一夕成沟渠。

狂风激水高万丈,百万生灵倏然丧。

庐舍飘飘鱼鳖浮,觅母呼爷那相傍。

逐浪随波大可怜,萍游梗泛洪涛间。

天赋强梁气如鳄,临危下石心何奸。

金珠已看归我槖,朱颜冉冉波中跃。

一旦贫儿作富翁,猗顿陶朱 岂相若。

谁知飘泊波中女,却是强梁鸳凤侣。

姻缘复向他人结,讼狱空教成雀鼠。

嗟嗟人散财复空,赢得人称薄幸侬。

始信穷达自有数,莫使机锋恼化工。

天地间祸福甚是无常,只有一个存心听命,不可强求。利之所在,原是

害之所伏。即如浙江一省,杭、嘉、宁、绍、台、温都边着海,这海里出的

是珊瑚、玛瑙、夜明珠、砗磲、玳瑁、鲛鮹,这还是不容易得的物件。有两

件极大利、人常得的,乃是渔盐。每日大小鱼船出海,管甚大鲸小鲵,一罟

打来货卖。还又是石首、鲳鱼、鳓鱼、呼鱼、鳗鱺各样,可以做鲞;乌贼、

海菜、海僧可以做干。其余虾子、虾干、紫菜、石花、燕窝、鱼翅、蛤蜊、

龟甲、吐蛈、风馔、蟺涂、江■、鱼螵、那件不出海中,供人食用、货贩?

至于沿海一带沙上,各定了场分,拨灶户刮沙沥卤、熬卤成盐,卖与商人。

这两项,鱼有渔课,盐有盐课,不惟足国,还养活滨海人户与客商,岂不是

个大利之薮?

不期崇祯元年七月廿三日,各处狂风猛雨,省城与各府县山林被风害,

坍墙坏屋,拔木扬砂,木石牌坊俱是风摆这一两摆,便是山崩也跌倒,压死

人畜数多。那近海更苦。申酉时分,近海的人望去,海面黑风白雨中间,一

片红光闪烁,渐渐自远而近,也不知风声水声,但听得一派似雷轰虎吼般近

来。只见:

急浪连天起,惊涛捲地来。白茫茫雪 平移,乱滚滚银山下压。一泊两泊三四泊,那怕

你铁壁铜垣;五尺六尺七八尺,早已是越墙过屋。叫的叫,嚷的嚷,无非觅子寻妻;汆的汆,

流的流,辨甚富家贫户。纤枝蔽水,是千年老树带根流;片叶随波,是万丈横塘随水滚。满耳

是哭声悲惨,满眼是水势汪洋。

正是陆地皆成海,荒村那得人。横尸迷远浦,新鬼泣青燐。莫说临着海,

便是通海的江河浦港,也都平长丈余,竟自穿房入户,飘櫈流箱,那里遮拦

得住。走出去水淹死,在家中屋压杀,那个逃躲得过。还有遇着夜间时水来,

睡梦之中,都随着水赤身露体汆去。凡是一个野港荒湾,少也有千百个尸首,

弄得通海处水皆腥赤。受害的凡杭、嘉、严、宁、绍、温、台七府,飘流去

房屋数百万间,人民数千万口,是一个东南大害。海又做了害薮了。但是其

① 陶朱——即范蠡,蠡佐越王勾贱灭吴后,浮海之齐,复之陶积财逾万,自号陶朱公。

②  (音yǎn,音演)——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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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贫的富,富的贫,翻覆了多少人家;争钱的,夺货的,也惹出多少事务。

内中却有个主意谋财的,却至于失财失妻;主意救人的,却至于得人得财。

这也是尽堪把人劝戒。

话说海宁县北乡个姓朱的,叫做朱安国,家事也有两分,年纪二十多岁,

做人极是暴戾奸狡。两年前曾定一个本处袁花镇郑寡妇女儿,费这等两个尺

头、十六两银子,择在本年十月做亲。他族分中却也有数十房分。有一个族

叔,叫做朱玉,比他年纪小两岁,家事虽穷,喜做人忠厚。朱安国倚着他年

小家贫,时时欺侮他。到了七月廿三日,海水先自上边一路滚将下来,东门

海塘打坏,塔顶吹堕于地,四回聚涌灌流。北乡低的房屋、人民、牛羊、鸡

犬、桑蔴、田稻、什物,汆个罄尽。高的水也到楼板上。朱安国乖猾得紧,

忙寻了一只船,将家私尽搬在船中,傍着一株绝大树缆了,叫家中小厮阿狗

稍了船,他自簑衣箬帽,立在船上捞汆来东西。此时天色已晚,只见水面上

汆过两个箱子,都用绳索联着,上面骑着一个十七八岁女子,一个老妇人也

把身子扑在箱上汆来。见了朱安国,远远叫道:“救人!救人!救得情愿将

东西谢你。”安国想到:“这两个女人拼命顾这箱子,必定有物。”四顾无

人,他便起个恶念,将船拨开去,迎着他手起一篙,将妇人一搠。妇人一滑,

忙扯得一个索头。那女子早被箱子一荡,也滚落水,狠扯箱子,朱安国又是

一篙,向妇人手上下老实一凿。妇人手疼一松,一连两个翻身,早已不知去

向了。他忙把箱儿带住。只见这女子还半浮半沉,扑着箱子道:“大哥,没

奈何只留我性命,我将箱子都与你,便做你丫头,我情愿。”安国看看,果

然好个女子,又想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我若留了他,不惟问我

讨箱子,还要问我讨人命。也须狠心这一次。”道:“我已定亲,用你不着

了。”一篙把箱子一揿,女人身子一浮,他篙子快复一推,这女子也汩汩渌

渌去了。

泊天波浪势汤汤,母子萍飘实可伤。

惊是鱼龙满江水,谁知人类有豺狼。

他慢慢将箱子带住了,苦是箱子已装满了一箱水,只得用尽平生之力,扯到

船上,沥去些水,叫阿狗相帮,扛入船。忙了半夜,极是快活。

只是那女子一连几滚,吃了五六口水,料是没命了。不期撞着一张梳桌,

他命不该死,急扯住他一只脚,把身扑上。漾来漾去,漾到一家门首撞住。

这家正是朱玉家里。朱玉先见水来,就赤了脚。赤得脚时,水已到腿边了,

急跳上桌,水随到桌边。要走走不出门,只得往楼上躲。听得这壁泥坍,那

厢瓦落,房子也■■响,朱玉好不心焦。又听得什么撞屋子响,道:“悔气。

现今屋子也难支撑,在这里还禁得甚木植磕哩。”黑影子内开窗看,是一张

桌子,扑着个人在上面。那人见开窗,也嘤嘤的叫“救人”。朱玉道:“我

这屋子也像在水里一般了,再摆两摆,少不得也似你要落水,怎救得你?罢,

且看你我时运捱得过,大家也都逃了性命出,逃不出再处。”便两只手狠命

在窗子里扯了这女子起来,沥了一楼子水。那张桌子撞住不走,也捞了起来。

这夜是性命不知如何的时节,一个浸得不要,蹲在壁边吐水,一个靠着窗口,

看水心焦。只见捱到天明,雨也渐止,水也渐退,朱玉就在楼上煨了些粥请

他吃。问他住居,他道:“姓郑,在袁花镇住。爷早殁,止得一个娘。昨日

水来,我娘儿两个收拾得几匹织下的布、银子、铜钱、丝绵、二十来件绸绢

衣服、首饰、又一家定我的十六两财礼、两匹花绸,装了两个小黑箱,缚做

一块,我母子扶着随水汆来。到前边那大树下,船里一个强盗把我母亲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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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去,又把我推落水中,箱子都抢去。是这样一个麻脸,有廿多岁后生。如

今我还要认着他,问他要。只是我亏你救了性命,我家里房屋已汆光,母亲

已死,我没人倚靠,没甚报你,好歹做丫头伏侍你罢。”朱玉道:“那人抢

你箱子,须无证见。你既已定人,我怎好要你?再捱两日,等你娘家、夫家

来寻去罢。”朱玉在家中做饭与他吃,帮他晒晾衣服。因他有夫的,绝没一

毫苟且之心。

水退,街上人簇簇的道:“某人得采,捞得两个箱子,某人收得多少家

伙,某人汆去了多少什物,某人几乎压死,某人幸不淹杀……”朱玉的紧邻

张千头道:“我们隔壁朱小官也造化,收得个开口货。”众人道:“这合不

来,倒要养他。”一个李都管道:“不妨。有人来寻,毕竟也还些饭钱,出

些谢礼。没人来,卖他娘,料不折本。”张千头道:“生得好个儿,朱小官

正好应急。”适值朱玉出来,众人道:“朱小官,你鼻头塌了,这是天付来

姻缘。”朱玉道:“甚么话!这女人并不曾脱衣裳困,我也并不敢惹他。”

只见李都管道:“呆小官,这又不是你去拐带,又不是他逃来,这是天灾偶

凑。待我们寻他爷和娘来说一说明,表一表正 。”朱玉道:“他袁花郑家只

得娘儿两个,前日扶着两个箱子汆来,人要抢他箱子,把娘推落水淹死,只

剩得他了。他又道先前已曾许把一个朱家,如何行得这等事?”李都管道:

“什么朱家?这潮水不知汆到那里去了。我看后日是个好日,接些房族亲眷

拢来,做了亲罢。不要狗咬骨头干咽唾。”正说,只见朱玉娘舅陈小桥在城

里出来望他,听得说起,道:“外甥,你一向不曾寻得亲事,这便是天赐姻

缘,送来佳配。我做主,我做主。”前日朱玉捞得张抽斗桌,到也有五七两

银子,陈小桥便相帮下帖,买了个猪,一个羊,弄了许多酒,打点做亲。

只是那日朱安国夺了两个箱子,打开来见了许多丝布、铜钱、银子、衣

服,好不快活。又懊悔道:“当时一发收了这女子,也还值几个银子。”又

见了两匹水浸的花紬,一封银子却有些认得,也不想到,且将来晾上一楼,

估计仔么用。只听得外面叫声,却是朱玉来请他吃亲事酒。他就封了一封人

情,到那日去赴筵。但见里面有几个内眷,把这女子打扮的花花朵朵,簇拥

出来,全不是当日在水里光景了:

涂脂抹粉一时新,袅袅腰肢煞可人。

缭绕炉烟相映处,君山薄雾拥湘君。

两个拜了堂,谒见了亲邻,放铳吹打,甚是兴头。只是这女子还有乐中之苦:

独影煌煌照艳妆,满堂欢会反悲伤。

鸾和幸得联佳配,题起慈乌欲断肠。

这些亲邻坐上一屋,猜拳行令,吃个爽快。只朱安国见这女人有些认得,去

问人时,道水汆来的。又问着张千头,张千头道:“这原是袁花郑家女儿,

因海啸,娘儿两个坐着两个箱子汆来,撞了个强盗,抢了箱子,推他落水。

娘便淹死了,女儿令叔收得。他情愿嫁他,故此我们撺掇,叫他成亲。”朱

安国道:“袁花那个郑家?”张千头道:“不知。”朱安国道,“我也曾定

一头亲在袁花,也县郑家,连日不曾去看得,不如怎么?”心里想到:“莫

不是他?”也不终席赶回去。这边朱玉夫妇自待亲戚酒散,两个行事。恰也

是相与两日的,不须做势得。真白白拾了个老婆!

只是朱安国回去,看箱里那几锭银子与花绸,正是聘物,不快活得紧。

① 表正——正式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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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不困,赶到袁花郑家地上,片瓦一椽没了。复身到城里,寻了原媒张篦

娘,是会篦头绞脸、卖髻花粉的一个老娘婆。说起袁花郑家被水汆去,张

篦娘道:“这也是天命,怨不得我。”朱安国道:“只是如今被我阿叔占在

那边,要你去一认。”张篦娘道:“这我自小见的,怕不认得?”便两个同

走。先是张婆进去,适值朱玉不在,竟见了郑道:“大姑娘,你几时来的?”

那郑氏道:“我是水发那日汆来的。”张篦娘道:“老娘在那里?”郑氏哭

道:“同在水里汆来,被个强人推在水里淹死了。”张篦娘道:“可怜,可

怜。如今这是那家,姑娘在这里?”郑氏道:“这家姓朱,他救我,众人撺

掇叫我嫁他。”张篦娘道:“那个大胆主的婚?现今你有原聘丈夫在那边,

是这家侄儿。他要费嘴。”郑氏惊的不敢做声。张篦娘吃了一杯茶,去了。

朱玉回来,郑氏对他一说,朱玉也便慌张,来埋怨李都管。李都管倒也没法。

只见朱安国得了实信,一径走到朱玉家来,怒吼吼的道:“小叔,你收留迷

失子女不报官,也有罪了。却又是侄妇,这关了伦理,你怎么处?”朱玉正

是无言,恰好郑氏在里面张见他模样,急走出来道:“强贼,原来是你么?

你杀死我的母亲,抢了我箱子,还来争甚亲?”朱安国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道:“鬼出了!”还一路嚷出去道:“有这等事。明日就县里告你,你阿叔

该占侄儿媳妇的么?”回去想了一夜,道:“我告他占我老婆,须有媒人作

证;他告我谋财杀命,须无指实。况且我告在先,他若来告时,只是拦水缺。

自古道:先下手为强。”

这边亲邻倒还劝朱玉处些财礼还他,他先是一张状子,告在县里。道:

灭伦奸占事切。某于天启六年二月凭媒张氏礼聘郑敬川女为妻。兽叔朱玉贪女姿色,乘某

未娶,带棍劈抢,据家淫占。理说不悛,反行狂殴。泣思亲属相奸,伦彝灭绝;恃强奸占,法

纪难容。叩天剪除断给,实为恩德。上告。

县尊准了,便出了牌,差了两个人,先到朱安国家吃了东道,送了个堂众包

儿,又了后手,说自己明媒久聘,朱玉强占。差人听了这些口词,径到朱玉

家来。见朱玉是小官儿,好生拿捏道:“阿叔奸占侄儿媳妇,这是有关名分

的。据你说,收留迷失子女也是有罪,这也是桩大事。”朱玉忙整一个大东

道,央李都管陪他。这讲公事是有头除的,李都管为自己,倒为差人充拓 ,

拿出一个九钱当两半的包儿,差人递与李都管,道:“你在行朋友,拿得出?

譬如水不汆来,讨这妇人,也得觔把银子,也该厚待我们些。”只得又添到

一两二钱。一个正差董酒鬼后手三钱,贴差蒋独桌到后手五钱。约他诉状,

朱玉央人作一纸诉状,也诉在县里,道:

劫贼反诬事。切某贫民守分,本月因有水灾,妇女郑氏,众怜无归,议某收娶。岂恶朱安

国先乘氏避患,劫伊箱二只,并杀伊母胡氏。惧氏告理,驾词反诬。叩拘亲族朱凤、陈爱、李

华等电鞫,殄贼超诬,顶恩上诉。

谢县尊也准了,出了牌,叫齐犯人,一齐落地。

差人销了牌,承行吏唱了名,先叫原告朱安国上去。道:“小的原于天

启六年用段四匹、财礼十六两聘郑氏为妻,是这张氏作媒,约在目今十月做

亲。不料今遇水灾,恶叔乘机奸占。”谢县尊听了,便问道:“莫不是水汆

到他家,他收得么?这也不是奸占了。”便叫张氏问道:“朱安国聘郑氏事

有的么?”张氏道:“是,妇人亲送去的。”县尊道:“这妇人可是郑氏么?”

① 充拓——送礼疏通。

② 觔——通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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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道:“正是。”又叫朱玉:“你仔么收留侄妇,竟行奸占?”朱玉道:

“小人七月廿三日在家避水,有这妇人汆来,说是袁花人,母子带有两个黑

箱,被人谋财害了母亲,剩得他,要小人救。小人救在家里,等他家里来寻。

过了五六日,并无人来。他说家里没人,感小的恩,情愿与小的做使女。有

亲族邻人朱凤等,说小的尚未有妻,叫小的娶了。小的也不认得他是侄妇。

后来吃酒时,郑氏认得朱安国是推他母子下水、抢他箱子的人。妇人要行告

理,他便来反诬。”县尊道:“你虽不知是侄妇,但也不该收迷失子女。”

朱玉道:“小的也不肯收,妇人自没处去。”县尊叫郑氏,问道:“你母亲

在日曾许朱安国来么?”郑氏道:“许一个朱家,不知是朱安国不是朱安国。”

张篦娘道:“这是我送来的礼,怎说得不是?”郑氏道:“礼是有,两匹花

绸、十六两银子,现在箱内,被这强贼抢去,还推我落水。”县尊道:“你

既受朱家聘,也不该又从人了。”郑氏道:“老爷,妇人那时被这强贼劫财

谋命,若不是朱玉捞救,妇人还有甚身子嫁与朱家?”县尊道:“论理他是

礼聘,你这边私情,还该断与朱安国才是。”郑氏道:“老爷,他劫妇人财,

杀妇人母,又待杀妇人。这是仇家,妇人宁死不从。”县尊道:“果有这样

奇事?”叫朱安国:“你怎谋财谋命?”朱安国叩头道:“并没这事。”郑

氏道:“你歇船在大树下,先推我母亲,后推我,我认得你。还有一腊梨

小厮稍船,你还要赖。只怕劫去箱子与脏物在你家里,搜得出哩。”朱安国

道:“阿弥陀佛!我若有这事,害黄病死。你只要嫁朱玉,造这样是非。”

县尊道:“也罢。”叫郑氏:“你道是仔么两个箱,我就押你两人去取来。”

郑氏道:“是黑漆板箱二个,一个白铜锁,后边脱一块合扇;一个是黄铜锁,

没一边铜錧”县尊又问道:“箱内是什么物件?”就叫郑氏报,一个书手写:

丝一百二十两计七车 绵布六匹 苧布二匹半 绵兜斤半 铜钱三千二百文 锭银五两

碎银三两 银髻一顶 银圈一个 抹头一圈 俏花八枝 银果子簪二枝 玉花簪四枝 银古折

簪二枝 银戒指八个 银穵一枝 银环二双 木红绵绸一匹 红丝绸袄一件 官绿丝绸袄一件

月白绵绸袄一件 青绢衫一件 红绸裙一条 蓝绸裙一条 大小青布衫三件 蓝布衫二件 白

布裙二条 红布袄一件 沙绿布裙一条 聘礼红花绸一匹 沙绿花绸一匹 聘银四锭十六两

田契二张 桑地契一张 还有一时失记的

县尊就着两个差人同朱安国、郑氏去认取:“这两箱如有,我把朱安国定罪;

如无,将郑氏坐诬。”

差人押了到朱安国家,果见两只黑箱。郑氏道:“正是我的。”朱安国

说:“不是。”差人道:“是不是,老爷面前争。”便叫人扛了,飞跑到官。

朱安国还是强争,郑氏执定道:“是我的。”谢县尊道:“朱安国,我也着

吏与你写一单,你报来我查对。”朱安国道:“小的因水来,并做一处乱了,

记不清。”县尊道:“这等竟是他的了。”朱安国无奈,胡乱报了几件。只

见一打开,谢县尊道:“不必看了,这是郑氏的。”朱安国叩头道:“实是

小的财物,那一件不是小的苦䦶的!”谢县尊道:“且拿起来,你这奴才!

你箱笼俱未失水,他是失水的。你看他那布匹衣服,那件没有水渍痕?你还

要强争。”捡出银于、铜钱,数都不差。谢县尊叫夹起来,倒是朱玉跪上去

道:“小的族兄止得这子,他又未曾娶妻,若老爷正法,是哥子绝了嗣了。

况且劫去财物已经在官,小的妻子未死,只求老爷天恩。”谢县尊道:“他

谋财劫命俱已有行,怎生饶得?”众人又跪上去道:“老爷,日前水变,人

① 腊梨——即癞痢,拟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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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有打捞的,若把作劫财,怕失物的纷纷告扰,有费天心。据郑氏说,杀

他母亲也无见证。”朱安国又叩头道:“实是他箱子撞了小人的船,这女子

振下水去,并不曾推他,并不曾见老妇人。小的妻子情愿让与叔子,只求老

爷饶命。”县尊道:“看你这人强梁,毕竟日后还思谋害朱玉,这决饶不得。”

朱安国又叩头道:“若朱玉后日有些长短,都是小人偿命。”亲族邻里又为

叩头求饶,县尊也就将就。出审单道:

朱安国乘危射利,知图财而不知救人。而已聘之妻遂落朱玉手矣,是天祸凶人夺其配也。

人失而宁知已得之财复不可据乎?朱玉拯溺得妇,郑氏感恩委身,亦情之顺。第郑氏之财归之

郑氏,则安国之聘亦宜还之安国耳。事出异常,法难深绳,姑从宽宥。仍立案以杜讼端。

县尊道:“这事谋财谋命,本宜重处。正是灾荒之时,郑氏尚存,那箱

子还只作捞取的,我饶你罪,姑不重究。朱安国还着他出一结状,并不许阴

害朱玉。我这里还为他立案,通申三院。”众人都叩谢了出来。那边朱玉与

郑氏欢欢喜喜,领了这些物事家去。到家,请邻舍,请宗族,也来请朱安国。

朱安国自羞得没脸嘴,不去。他自得了个花枝样老婆,又得了一主钱,好不

快活。

一念慈心天鉴之,故教织女出瑶池。

金缯又复盈笥箧,羞杀欺心轻薄儿。

只有朱安国叹气如雷,道当初只顾要财,不顾要人。谁知道把一个老婆

送与了叔子,还又把到手的东西一毫不得,反吃一场官司,又去了几两银子,

把追来的财礼也用去一半。整日懊恨不快,害成一个黄病,几乎死了。乡里

间都传他一个黑心不长进的名。朱玉人道他忠厚慈心,都肯扶持他。这不可

见狠心贪财的,失人还失财;用心救人的,得人又得财。祸福无门,唯人自

召。故当时曾说江西杨溥内阁,其祖遇江西洪水发时,人取箱笼,他只救人。

后来生了杨阁老,也赠阁老。这是朱玉对证。又有福建张文启与一姓周的,

避寇入山见一美女。中夜周要奸他,张力止,护送此女至一村老家,叫他访

他家送还。女子出钗钏相谢,他不受。后有大姓黄氏招文启为婿,成亲之夕,

细看妻子,正山中女子。是护他正护其妻,可为朱安国反证。谁谓一念之善

恶,天不报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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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吴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

绰约墙头花,分辉映衢路。

色随煦日丽,香逐轻风度。

蛱蝶巧窥伺,翩翩竞趋附。

缱绻不复离,迴环故相慕。

蛛网何高张,缠缚苦相怖。

难张穿花翅,竟作触株兔。

朱文公有诗云:“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见得人到女色

上最易动心,就是极有操守的,到此把生平行谊都坏。且莫说当今的人,即

如往古楚霸王,岂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轮到虞姬身上,至死犹然恋恋。

又如晋朝石崇,爱一个绿珠 ,不舍得送与孙秀,被他族灭。唐朝乔知之爱一

妾,至于为武三思所害。至若耳目所闻见,杭州一个秀才,年纪不多,也有

些学问,只是轻薄,好挨光,讨便宜。因与一个赌行中人往来,相好得紧,

见他妻子美貌,他便乘机勾搭,故意叫妇人与他首饰,着他彻夜去赌,自己

得停眠整宿。还道不像意,又把妇人拐出,藏在坟庵里。他丈夫寻人时,反

帮他告状,使他不疑。自谓做得极好,不意被自家人知觉,两个双双自溢在

庵中,把一个青年秀才陪着红粉佳人去死,岂不可惜?又还有踹人浑水,占

了人拐带来的女人,后来事露,代那拐带的吃官司吃敲吃打;奸人妻子,彼

人杀死;被傍人局诈。这数种,却也是寻常有的,不足为奇。如今单讲的是

贪人美色,不曾到手,却也骗去许多银子,身受凌辱的,与好色人做个模样。

话说浙江杭州府,宋时名为临安府,是个帝王之都。南柴北米,东菜西

鱼,人烟极是凑集,做了个富庶之地,却也是狡狯之场。东首一带,自钱塘

江直通大海。沙滩之上,灶户各有分地,煎沙成盐,卖与盐商,分行各地。

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桥设立批验盐引所,称掣放行,故此盐商都聚在杭城。有

一个商人姓吴名爚字尔辉,祖籍徽郡,因做盐,寓居杭城箭桥大街。年纪三

十二三,家中颇有数千家事。但做人极是啬吝,真是一个铜钱八个字。臭猪

油成坛,肉却不买四两。凭你大熟之年,米五钱一石,只是吃些清汤,不见

米的稀粥。外面恰又妆饰体面,惯去闯寡门,吃空茶,假耽风月。见一个略

有些颜色妇人,便看个死。苦是家中撞了个妪人,年纪也只三十岁,却是生

得胖大,虽没有晋南阳王保身重八百斤,却也重有一百廿。一个脸大似面盘,

一双脚夫妻两个可互穿得鞋子。房中两个丫鬟,一个秋菊,年四十二;一个

冬梅,年三十八。一个髻儿长歪扭在头上,穿了一双趿鞋,日逐在街坊上买

东买西,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儿,龌龊也有半寸多厚。正是:

何处生来窈窕娘,悬河口阔剑眉长。

不须轻把裙儿揭,过处时闻酱醋香。

只因家中都是罗刹婆、鬼子母,把他眼睛越弄得饿了,逢着妇人,便出神的

看。时尝为到盐运司去,往猫儿桥经过。其时桥边有个张二娘,乃是开机坊

王老实女儿,哥哥也在学,嫁与张二官,叫名张彀。张家积祖原是走广生意,

遗有帐目。张彀要往起身进广收拾,二娘阻他,再三不肯,止留得一个丫鬟

桂香伴他。不料一去十月有余,这妇人好生思想。正是:

① 朱文公——宋朱熹,谥文公,理学大师。

② 绿珠——歌妓名。善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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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窗睡起静支颐,两点愁痕滞翠眉。

云髻半髽慵自整,王孙芳草系深思。

尝时没情没绪的倚着楼窗看。一日,恰值着吴尔辉过,便钉住两眼去看他。

妇人心有所思,那里知道他看?也不躲避。他道这妇人一定有我的情,故此

动也不动,卖弄身份。以后妆扮得齐齐整整,每日在他门前幌。有时遇着,

也有时不遇着。心中尝自道:“今日这一睃,是丢与我的眼色,那一笑,与

我甚是有情。”若不见他在窗口时,便踱来踱去,一日穿梭般走这样百十遍。

也是合当有事,巧巧遇着一个光棍,道:“这塌毛甚是可恶,怎在这所

在哄诱人良家妇女。”意思道他专在这厢走动,便拿他鹅头。不料一打听,

这妇人是良家,丈夫虽不在家,却极正气,无人走动。这光棍道:“待我生

一计美这蛮子。”算计定了,次日立在妇人门首,只见这吴尔辉看惯了,仍

旧这等侧着头、斜着眼,望着楼窗走来。光棍却从他背后轻轻把他袖底一扯,

道:“朝奉。”吴尔辉正看得高兴,吃了一惊,道:“你是甚人?素不相识。”

这光棍笑道:“朝奉,我看你光景,想是看想这妇人。”吴尔辉红了脸道:

“并没这事。若有这事,不得好死,遭恶官司。”光棍道:“不妨,这是我

房下,朝奉若要,我便送与朝奉。”吴尔辉道:“我断不干这样事。”板着

脸去了。次日,这个光棍又买解,仍旧立在妇人门前,走过来道:“朝奉,

舍下吃茶去。”吴尔辉道:“不曾专拜,叨扰不当。”那光棍又倍着他走,

说:“朝奉,昨日说的,在下不是假话。这房下虽不曾与我生有儿女,却也

相得。不知近日为些甚么,与老母不投,两边时常竞气,老母要我出他。他

人物不是奖说,也有几分,性格待我极好,怎生忍得?只是要做孝子,也做

不得义夫。况且两硬必有一伤,不若送与朝奉,得几十两银子,可以另娶一

个。他离了婆婆,也得自在。”吴尔辉道:“恩爱夫妻,我仔么来拆散你的?

况且我一个朋友讨了一个有夫妇人,被他前夫累累来诈,这带箭老鸦,谁人

要他!”光棍道:“我写一纸离书与你是了。”吴尔辉道:“若变脸时,又

道离书是我逼勒写的,便画把刀也没用。我仔么落你局中?”光棍道:“这

断不相欺。”吴尔辉道:“这再处。”自去了。

到第三日,这光棍打听了他住居,自去相见。吴尔辉见了,怕里面听得,

便一把扯着道:“这不是说话处。”倒走出门前来。那光棍道:“覆水难收,

在下再无二言。但只是如今也有这等迷痴的人,怪不得朝奉生疑。朝奉若果

要,我便告他一个官府执照,道他不孝,情愿离婚,听信改嫁,朝奉便没后

患了。”吴尔辉沉吟半日,道:“怕做不来。你若做得来,拿执照与我时,

我兑二十两;人到我门前时,找上三十两,共五十两。你肯便做?”光棍道:

“少些。似他这标致,若落水,怕没有二百金?但他待我极恩爱,今日也是

迫于母命。没奈何,怎忍做这没阴骘事?好歹送与朝奉,一百两罢。”吴尔

辉道:“太多,再加十两。”两边又说,说到七十两,先要执照为据兑银。

此时,光棍便与两个一般走空骗人好伙计商量起来,做起一张呈子,便

到钱塘县。此时本县缺官,本府三府署印面审词状。这光棍递上呈子,那三

府接上一看:

具呈人张青。

呈为恳恩除逆事。切青年幼丧父,依母存活。上年蹇娶悍妇王氏,恃强抵触,屡训不悛,

① 朝奉——对富翁、商贾的尊称。

① 三府——指府通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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忤母致病。里邻陈情、朱吉等证。痛思许逆不孝,事关七出。■妇 不去。孀母不生。叩乞批照

离嫁,实为恩德。上呈。

那三府看了呈,问道:“如今忤逆之子,多系爱妻逆母。你若果为母出

妻,可谓孝子。但只恐其中或是夫妻不和,或是宠妾逐妻,种种隐情,驾忤

逆为名有之。我这边还要拘两邻审。”光棍道:“都是实情。老爷不信,就

着人拘两邻便是。”三府便掣了一很签,叫一个甲首分付道:“拘两邻回话。”

这甲首便同了光棍,出离县门。光棍道:“先到舍下,待小弟邀两邻过

来。”就往运司河下便走。将近肚子桥,只见两个人走来,道:“张小山,

仔么这样呆?”光棍便对甲首道:“这是我左邻陈望湖,这是右邻朱敬松。”

那敬松便道:“小山,夫妻之情,虽然他有些不是,冲突令堂,再看他半年

三月处置。”光棍道:“这样妇人,一日也难合伙,说甚半年三月。”陈望

湖道:“你如今且回去,再接他阿哥,同着我们劝他一番。又不改,离异未

迟。”光棍道:“望湖,我们要做人家的人,不三日五日大闹,碗儿、盏儿

甩得沸反,一月少也要买六七遭。便一生没老婆,也留他不得。如今我已告

准,着这位老牌来请列位面审,便准离了。”敬松道:“只可打拢,仔么打

开?我不去,不做这没阴骘事。”甲首道:“现奉本县老爷火签拘你们,怎

推得不去?”陈望湖道:“这也是他们大娘做事拙,实的虚不得。”光棍道:

“今日我们且同到舍下坐一坐,明日来回话。”甲首道:“老爷立等。”敬

松道:“这时候早堂已退了,晚堂不是回话的时节,还是明日罢。”陈望湖

道:“巧言不如直道。你毕竟要了落老牌。屋里碗碟昨日打得粉碎,令正没

好气,也不肯替你安排,倒不如在这边酒店里坐一坐罢。”四个便在桥边酒

店坐下,一头吃酒,一头说。敬松道:“看不出,好一个人儿仔么这等狠。”

陈望湖道:“令堂也琐碎些。只是逆来顺受,不该这等放泼,出言吐语,教

道乡村 。”甲首道:“这须拿他出来,拶他一拶,打他二十个巴掌,看他怕

不怕。”光棍道:“倒也不怕的。”敬松道:“罢,与他做甚冤家。等他再

嫁个好主顾。”差人道:“不知甚么人悔气哩。”吃了一会,光棍下楼去了

一刻,称了差使钱来。差人不吃饭,写了一个饭票。这三个都吃了饭,送出

差使钱来。差人捏一捏,道:“这原不是斗殴户婚田土,讲得差使起的。只

是也还轻些。”敬松道:“这里想有三分银子,明日回话后,再找一分。”

差人道:“再是这样一个包儿罢。”陈望湖道:“酌中找二分罢。”差人道:

“明日我到那边请列位。”望湖道:“没甚汤水,怎劳你远走?明日绝早,

我们三个自来罢。”差人道:“这等明早懊来桥边会,火签耽延不得的。”

次早,差人到得桥边,只见三个已在那边,就同到县中。伺候升了堂,

差人过去缴签,禀道:“带两邻回话的。”三府便道:“仔么说?”光棍道:

“小人张青,因妻子忤逆母亲,告照离异,蒙著唤两邻审问,今日在这边伺

候。”三府道:“那两邻仔么说?”只见这两个道:“小人是两邻。这张青

是从小极孝顺的。他妻子委是不贤,常与他母亲争竞。前日失手推了母亲一

交,致气成病,以致激恼老爷。”三府道:“这还该拿来处。”光棍便叩头

道:“不敢费老爷天心,只求老爷龙笔赐照。”三府便提起笔写道:

王氏不孝,两邻证之已详,一出无辞矣。姑免拘究,准与离异。

批罢,光棍道:“求老爷赐一颗宝。”三府便与了一颗印。光棍又用了一钱

② ■(qū,音区)妇——指无礼之恶妇。

① 教道乡村——教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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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挂了号,好不欣然,来见吴尔辉。吴尔辉看了执照,道:“果然你肯

把他嫁我?”光棍道:“不嫁你,告执照?”尔辉满心欢喜,便悄悄进去,

拿了一封银子:十七两摇丝,三两水丝。光棍看了道:“兑准的么?后边银

水还要好些,明日就送过来。”尔辉道:“我还要择一日。今日初七,十一

日好,你可送到葛岭小庄上来。”那光棍已是诓了二十两到手了。

第二日,央了个光棍,穿了件好齐整海青,戴了顶方巾,他自做了伴当,

走到张家来。那光棍先走到坐启布帘边,叫一声:“张二爷在家么?”妇人

在里边应道:“不在家。”光棍便问道:“那里去了?”里边又应道:“一

向广里去,还未回。”只见戴巾的对光棍道:“你与他一同起身的,怎还未

回?”光棍道:“我与他同回的。想他不在这边,明日那边寻他是了。”戴

巾的转身便去。那妇人听了,不知甚意,故忙叫:“老爹请坐吃茶,我还有

话问。”那人已自去了。妇人道:“桂香,快去扯他管家来问。”此时这光

棍故意慢走,被桂香一把拖住,道:“娘有话问你。”光棍道:“不要扯,

老爹还要我跟去拜客。”桂香只是拖住不放。扯到家中,妇人问道:“你们

那家?几时与我二爷起身?如今二爷在那边?”这人趦趄不说。妇人叫桂香

拿茶来,道:“一定要你说个明白。”光棍道:“我姓俞,适才来的是我老

爹,叫我在广东做生意。你们二爷一同起身,因二爷缺些盘缠,问我借了几

两银子,故此我老爹来拜。”妇人道:“他仔么没盘缠?”光棍道:“他银

子都买了苏木、胡椒与铜货,身边剩得不多,故此问我们借。”妇人道:“他

几时起身?”光棍道:“是三月初三。妇人道:“你几时到的?”光棍道:

“前月廿八。”妇人道:“怎同来,他又不到?你说明日那边寻,是那边?”

光棍道:“我说明日再寻,他不曾说那边。”妇人道:“我明明听得的。好

管家,说了我谢你。”光棍道:“说了口面狼藉,又是我的孽。”又待要走,

妇人便赶来留,说:“桂香,我针线匾里有一百铜钱,拿来送管家买酒吃。

光棍道:“说便说,二娘不要气。”妇人道:“我不气便了。”光棍道:“你

二爷在广时,曾阚一个杨鸾儿,与他极过得好,要跟二爷来。二爷不肯,直

到临起身,那杨鸾哭哭啼啼,定要嫁他,身边自拿出一主银子,把二爷赎身,

二爷一厘不曾破费。因添了一个内眷,又讨了一个丫头,恐怕路上盘缠不彀,

问我借银十两同来。”妇人道:“既同来,得知他在那里?”光棍道:“这

不好说。”妇人道:“这一定要说。”光棍道:“这内眷生得也只二娘模样,

做人温柔,身边想还有钱。二爷怕与二娘合不来,路上说要寻一个庄——在

钱塘门外——与他住。故此到江头时,他的货都往进龙浦赤山埠湖里去,想

都安顿在庄上。目下也必定回了。”妇人道:“如何等得他回?一定要累你

替我去寻他。”光棍道:“我为这几两银子毕竟要寻他,只是不好领二娘去。

且等明日,寻着了他来回覆。”这光棍骗了一百钱去了。

这妇人气得不要,人上央人,去接阿哥王秀才来。把这话一说,连那王

秀才弄得将信将疑,道:“料也躲不过,等他自回。”妇人道:“他都把这

些货发在身边发卖,有了小老婆,又有钱用,这黑心忘八还肯回来?好歹等

那人明日回覆,后日你陪我去寻他。”兄妹两个吃了些酒,约定自去。等到

初十下午,只见这光棍走将来。桂香看了,忙赶进去道:“那人来了。”这

妇人忙走出道:“曾寻着么?”光棍道:“见了,在钱塘门外一个庄上。早

① 口面狼藉——争吵得面红耳赤,伤了情面。

② 阚——当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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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老爹去拜,你二爷便出来相见,留住吃饭。这货虽发一半到店家,还未曾

兑得银子,约月半后还。姨娘因我是同来熟人,叫我到里面,与我酒吃。现

成下饭,烧鸭、熩蹄子、湖头卿鱼,倒也齐整。姨娘不像在舡中穿个青布衫,

穿的是玄色冰纱衫,白生绢袄衬,水红胡罗裙,打扮得越娇了。二爷问我道:

‘你曾到我家么?’我道:‘不曾。’他说:‘千定不可把家中得知。’昨

日不曾分付得,我又尖了这遭嘴。”这妇人听了,把脚来连顿几顿,道:“有

这忘八,你这等穿吃快活,丢我独自在家。明早央你替我同去寻他。”光棍

道:“怕没工夫。况且我领了你去,张二爷须怪我,后边不好讨这主银子。”

妇人道:“你只领我到,我自进去罢。日后银子竟在我身上还,没银子我便

点他货与你。”又留他吃了些酒,假喃喃的道:“没要紧,又做这场恶。”

妇人又扎缚他道:“我们明日老等你,千定要来。”光棍去了。妇人隔夜约

定轿子,又约了王秀才。清晨起来,煮了饭,安排了些鱼肉之类。先是轿夫

到,次后王秀才来。等了半饷,这光棍洋洋也到。那妇人好不心焦,一到便

叫他吃了饭,分付桂香看家。妇人上了轿,王秀才与光棍随着,一行人望钱

塘门而来。

这厢吴尔辉自得了执照,料得稳如磐石,只是家中妪人不大本分,又想

张家娘子又是不怕阿婆的料,也不善,恐怕好日头争竞起来。他假说芜湖收

帐,收拾了铺陈,带了个心腹小郎欢哥、一个小厮喜童,来到湖上,赁了个

庄,税了张好凉床、桌椅,买了些动用家伙碗盏,簇新做顶红滴水月白胡罗

帐,绵绸被单,收拾得齐齐整整,只等新人来。只见这张家轿夫抬个落山健,

早已出钱塘门。光棍与王秀才走了一身汗,也到城外。妇人推开帘儿问道:

“到也不曾?”光棍道:“转出湖头便是。只是二娘这来,须见得张二爷好

说话。若他不在,止见得姨娘,他一个不认帐,叫我也没趣。况且把他得知

了,移了窠,叫我再那里去寻?如今轿子且离着十来家人家歇,等我进去先

见了,我出来招呼,你们便进去,我不出来,你们不要冲进。我直要骗他到

厅上,叫他躲不及你们方好。”王秀才连声道:“有理,有理。”就歇下轿,

王秀才借人家门首坐了。

光棍公然摇摆进去,见了吴尔辉。吴尔辉道:“来了么?”光棍道:“轿

已在门前,说的物可见赐。”吴尔辉说:“待人进门着。”光棍道:“这吴

朝奉,轿在门前,飞了去?只是在下也有些体面,就是他令兄,也是个在庠

朋友,见在外边送。当面在这里兑银子,不惟在下不成模样,连他令兄也觉

难为。如今我自领了银子去,等他令兄进来。只是他令兄,朝奉须打点一个

席儿待一待,也是朝奉体面。”吴尔辉便叫小厮去看,道果然轿子歇在十来

家门前。尔辉便叫小厮去叫厨子,将银子交出。都不是前番银子,一半九二

三逼冲 ,一半八程极逼火。光棍道:“朝奉不忠厚,怎拿这银子出来?要换

过。”吴尔辉道:“兄胡乱用一用罢。这里寓居,要换不便。”光棍定要换,

吴尔辉便拿出一两逼火,道:“换是没得换,兄就要去这两作东罢。”光棍

恐怕耽延长久,妇人等不得赶进来,便假脱手道:“罢,罢,再要添也不成

体面。”作辞去了。走到轿边,道:“两个睡得高兴,等了半日才起来。如

今正在厅上与个徽州人说话,快进去。”妇人听了,忙叫轿夫,一个偏在那

里系草鞋带,不来。妇人恨不得下轿跑去,便与王秀才一同闯进庄门。

吴尔辉正穿得齐齐整整的,站在那边等王秀才。这妇人一下轿道:“欺

① 逼冲——某种成色的白银,亦称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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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忘八,讨得好小!”那吴尔辉愕然道:“这是你丈夫情愿嫁与我,有甚欺

心?”妇人一面嚷,王秀才道:“舍妹夫在那里?”吴尔辉道:“学生便是。”

王秀才道:“混帐!舍妹夫张二兄在那里?”吴尔辉道:“他收了银子去了,

今日学生就是妹夫了。”王秀才道:“他收拾银子躲了么?闻他娶一个妾在

这里。”吴尔辉道:“娶妾的便是学生。”王秀才道:“妹子不要嚷,我们

差来了,娶亲的是此位,张二已躲去了。我们且回罢。”吴尔辉道:“仔么

就去?令妹夫已将令妹嫁与学生,足下来送,学生还有个薄席,一定要宽坐。”

王秀才道:“这等叫舍妹夫出来。”吴尔辉道:“他拿了银子去了,还在轿

边讲话。”此时说来,都是驴头不对马嘴。妇人倒弄得打头不应脑,没得说。

王秀才道:“才方轿边说话的是俞家家人,是领我们来寻舍妹夫的,那里是

舍妹夫。”吴尔辉道:“正是你前边令妹夫。他道令妹不孝,在县中告了个

执照,得学生七十两银子,把令妹与学生作妾。”王秀才道:“奇事,从那

边说起?舍妹夫在广东不回,是这个人来说,与他同回,带一个妾住在这厢,

舍妹特来白嘴 。既没有妾在此,罢了,有甚得你银子、嫁你作妾事?”吴尔

辉道:“拿执照来时,兑去二十,今日兑去五十,明明白白。令妹夫得银子

去,仔么没人得银?”扯了王秀才道:“学生得罪!宅上不曾送得礼来,故

尊舅见怪,学生就补来。桶儿亲 ,日后正要来往,恕罪,恕罪。”王秀才道:

“仔么说个礼?连舍妹早丧公婆,丈夫在广,有甚不孝,谁人告照?”吴尔

辉道:“尊舅歪厮缠,现有执照离书在此。”忙忙的拿出来看,王秀才看了

道:“张青也不是舍妹夫名字。是了,你串通光棍,诓骗良人妻子为妾。”

一把便来抢这执照。吴尔辉慌忙藏了,道:“你抢了,终不然丢去七十两银

子?这等是你通同光棍,假照诓骗我银子了。”王秀才道:“放屁!”一掌

便打过去,吴尔辉躲过,大叫道:“地方救人!光棍图赖婚姻打人。”王秀

才也叫道:“光棍强占良人妻子,欧辱斯文。”哄了一屋的人,也不知那个

说的是。王秀才叫轿夫且抬了妹子回去:“我自与他理论。”吴尔师如何肯

放,傍边人也道:“执照真的,没一个无因而来之理。”两下甚难解交。

巧巧儿按察司湖舡中吃酒回,一声屈,叫锁发钱塘县审,发到县来。王

秀才说是秀才,学中讨收管。吴尔辉先在铺中受享一夜。次日王秀才排了破

靴阵 ,走到县中,行了个七上八落的庭参礼。王秀才便递上一张,是假照诓

占事,道:“生员有妹嫁与张彀。土豪吴爚乘他夫在广,假造台臺执照!强

抢王氏,以致声冤送台,伏乞正法。”你一句,我一句,那三府道:“知道,

我一定重处。”就叫这一起。只见吴爚也是一张状子,道诓劫事,道:“无

子娶妾遭光棍串同王氏,诓去银七十两。”那三府道:“王生员,你那妹子

没个要嫁光景,怎敢来占?”王秀才道:“生员妹子原有夫张彀,在广生理。

土豪吴爚贪他姿色,欺他孤身,串通光棍,假称同伙,道生员妹夫娶妾在吴

爚家,诓生员妹子去。若不是生员随去,竟为强占了。”三府叫吴爚道:“你

怎敢强占人家子女?”吴爚道:“小人因无子,要娶妾。王氏夫张青拿了爷

台执照,说他妻子不孝,老爷准他离异,要卖与小的。昨日他送这妇人到门,

兑七十两银子去,却教这王生员道小人强占,希图白赖。”就递上抄白执照,

三府道:“王生员,这执照莫不是果有的事?”王秀才道:“老大人,舍妹

① 白嘴——讲理。

② 桶儿亲——对女婿与妻舅之间关系的俗称。

③ 破靴阵——文人秀才聚众生事,戏称破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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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无公婆,张彀未回,两邻可审,见在外边。”三府道:“叫进来。”只见

众邻里一齐跪在阶下。三府道:“叫一个知事体的上来。”一个赵裁缝便跪

上去。三府道:“张青可是你邻里么?”赵裁道:“小的邻舍只有张壳,没

有张青。”三府道:“是张彀么?”赵裁道:“是,是。”三府道:“如今

在那里?”赵裁道:“旧年八月去广里未回。”三府道:“王氏在家与何人

过活?”赵裁道:“他阿婆三年前已死,阿公旧年春死在广东,家中止有一

个丫头桂香。”三府道:“他前日为甚么出去?”赵裁道:“是大前日,有

个人道他丈夫讨小在钱塘门外,反了两日,赶去的。余外小的不知。”三府

道:“你不要谎说。”赵裁道:“谎说前程不吉。”三府道:“你莫不是买

来两邻?”赵裁慌道:“见有十家牌,张壳过了赵志,裁缝生理便是小的。”

三府讨上去一看,上边是:

周仁酒店 吴月织机 钱十淘沙 孙经挑脚

冯焕篦头 李子孝行贩王春缝皮蒋大成摩镜

共十个,并没个陈清、朱吉,心里也认了几分错,就叫吴爚道:“执照是你

与张青同告的么?”吴爚道:“是张青自告的。”三府道:“你娶王氏,那

个为媒?”吴爚道:“小的与他对树剥皮,自家交易的。”三府道:“兑银

子时,也没人见了?”吴爚道:“二十两摇丝,五十两冲头,都是张青亲收。”

三府道:“在那家交银?妇人曾知道么?”吴爚道:“昨日轿子到门,交的

银子。原说瞒着妇人的。”三府道:“好一个兀突蠢才!娶妾须要明媒,岂

有一个自来交易的?”吴爚道:“小的有老爷执照为据。”三府道:“拿上

来。”吴爚道:“小的已抄白在老爷上边,真本在家里。”三府便叫前日拘

张青两邻差人。那甲首正该班,道:“是小的。”三府道:“张青住在那里?”

答应道:“说在荐桥。”三府道:“你仍旧拘他与两邻来。”甲首道:“那

日是他自来的,小的并不曾认得所在。”三府道:“又是一个糊涂奴才。”

三府便叫王生员:“我想你两家都为人赚了。你那妹子原无嫁人的事,不消

讲了。”便叫吴爚:“你这奴才,若论起做媒没人,交银无证,坐你一个诓

骗人家子女,也无辞。”吴爚便叩头道:“老爷冤枉。”“只是你还把执照

来支吾,又道见妇人到门发银,也属有理。如今上司批发,不可迟延。限你

五日内,与那差人这奴才寻获张青。若拿不到,差人三十板,把这朦胧告照、

局骗良人妇女罪名坐在你身上。”叫讨的当保王生员与王氏邻里暂发宁家。

可笑这吴爚在外吃亲友笑,在家吃妪人骂,道:“没廉耻入娘贼,瞒我

去讨甚小老婆。天有眼,银子没了,又吃恶官司。”耐了气,只得与差人东

走西闯,赔了许多酒食,那里去寻一个人影儿?到第四日,差人对吴爚道:

“吴朝奉,我认晦气,跑了四日了,明朝该转限。我们衙门里人,匡得伸直

脚打两腿;你有身家的人,怎当得这拷问?况且朦胧诓骗都是个该徒的罪名。

须寻得一个分上才好。”吴爚原是一个臭吝不舍钱的,说到事在其间,也啬

吝不得,便与他去寻分上。正走间,一个人道:“张二倒回来了,王秀才妹

子着甚鬼,东走西跑打官司。”差人道:“我们也去看看,莫不是张青?”

去时只见张家堆上许多货,张彀还立在门前收货,妇人立在帘边。这张二且

是生得标致,与张青那里有一毫相像。吴爚见了,越觉羞惭。

柳姬依旧归韩子,叱利应羞错用心。

差人打合吴爚,寻了一个三府乡亲,倒讨上河,说要在王氏身上追这七十两

① 摇丝——某种成色白银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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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分上进去,三府道:“他七十两银子再不要提起罢了。只要得王秀才

不来作对,说你诓骗,还去惹他?”但是上司批发,毕竟要归结,止可为他

把事卸在张青身上,具由申覆。只这样做,又费两名水手。三府为他具由,

把诓骗都说在张青身上,照提缉获。吴爚不体来历,罚谷,事完也用去百十

两。正是:

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羶,

当时街坊上编上一个 〔挂枝儿〕道:

吴朝奉,你本来极臭极吝。人一文,你便当做百文。又谁知,落了烟花穽。人又不得得,

没了七十金。又惹了官司也,着甚么要紧!

总之,人一为色欲所迷,便不暇致详,便为人愚弄。若使吴君无意于妇人,

棍徒虽巧,亦安能诓骗得他?只因贪看妇人,弄出如此事体,岂不是一个好

窥瞷良家妇女的明鉴?古人道得好:他财莫要,他马莫骑。这便是个不受骗

要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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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

莫笑迂为拙,须知巧是穷。奇谋秘计把人蒙。浪向纤纤蜗角,独称雄。险招人忌,骄盈

召鬼恫。到头输巧与天公。落得一身萧索,枉仲仲。

——南柯子

这调是说巧不如拙。我尝道拙的计在迟钝,尺寸累积,鸠巢燕垒,毕竟

成家;巧的趋在便捷,一旦繁华,海市蜃楼,终归消灭。况且这天公又怜拙

而忌巧。细数从来,文中巧的莫如班、马,班固死于狱中,史迁身下蚕室 ;

武中巧的莫如孙、吴,孙膑被庞涓刖足,吴起被楚宗室射死;诗中巧的莫如

李、杜,李白身葬采石,杜甫客死四川;游说中巧的莫如苏、张,苏秦车裂

齐国,张仪笞辱楚相。就是目今,巧窃权是阉宦魏忠贤,只落得身磔家藉 ,

子侄死徒;巧趋附是崔尚书一流,崔宦戮尸,其余或是充军,或是问徒,或

是罢职。看将起来,真是巧为拙奴,巧为拙笑。就我耳中所闻,却有个巧计

赚人,终久自害的。

说话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个乡宦姓陈,自进士历官副使。因与税监

抗衡,致仕回家。夫人郑氏,生有一子,止得九岁。到是初中时,在扬州娶

得一个如夫人,姓杜,生有一子,已是十七岁了,唤名陈镳,字我闲,已娶

李侍御次女为妻。陈副使为他求师,略在亲友面前讲得一声。只见这边同年

一封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青年笃学,现考优等,堪备西席。这相知一封

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老成忠厚,屡次观场 ,不愧人师。又有至亲至友荐

的,陈副使摆拨不下,道青年的文字毕竟合时,但恐怕他轻佻没坐性;老成

的毕竟老于教法,但恐怕笔底违时。

正迟疑间,适值李亲家李侍御荐一个先生,姓钱名流,字公布,前道帮

补,新道又是一等第六,是个时髦。陈副使道丈人为女婿访求,必定确的了,

便自家去一拜,就下了一个请书。只见这先生年纪三十多岁,短胡,做人极

是谦虚,言语呐呐不出口,叩他经史,却又响应。陈副使道:“小儿虽是痴

长,行文了两年,其实一窍不通。今遇老师,一定顿开茅塞。”钱公布道:

“未学疏浅,既蒙老先生、李老先生重托,敢不尽力!”陈副使想道:“我

最怪如今秀才,才一考起,便志气嚣,逞才傲物。似这先生,可谓得人了。”

谁知这钱公布,他笔底虽是来得,机巧甚是出人。他做秀才,不学这些不肖,

日夕上衙门自坏体面,只是往来杭州代考。包覆试三两一卷;止取一名,每

篇五钱;若只要黑黑卷子,三钱一首。到府间价又高了。每考一番,来做生

意一次。及至帮补了,他却本府专保冒籍 ,做活切头,他自与杭、嘉、湖富

家子弟包倒。进学三百两,他自去寻有才有胆不怕事秀才,用这富家子弟名

字进试,一百八十两归做文字的,一百二十两归他。覆试也还是这个人,到

进学却是富家子弟出来,是一个字不做,已是一个秀才了。回时大张旗鼓,

向亲邻道冒籍进学。又捱一两年,待宗师新旧交接时,一张呈子,改回原籍,

怕不是个秀才?是一个大手段人。

陈副使不知道,送了张五十金关书,择日启馆,却在陈副使东庄上。但

① 史迁句——史迁指汉司马迁。蚕室,旧狱名,被处宫刑者居之。

② 身磔家藉——磔,弃市。藉,抄没。指人亡家破。

③ 观场——参加乡试。

④ 冒籍——在外籍参加科举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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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翠竹敲风,碧梧蔽日。疏疏散散,列几树瑶草琪葩;下下高高,出几座危楼高阁。曲房临

水倚,朱栏碧槛水中浮;孤馆傍山开,碧瓦红檐山畔出。香拂拂花开别径,绿阴阴树满闲阶。

萧条草满少人来,一鸟不鸣偏更寂。

这先生初到馆,甚是勤谨,每日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下人极其宽厚。陈

公子是公子生性,动不动打骂,他都为他委曲周旋劝解,以此伏侍僮仆没一

个不喜欢。就与陈公子,或称表字,或称老弟,做来文字只是圈,说来话只

是好。有时园中清话,有时庄外闲行。陈公子不是请个先生,到是得个陪堂,

两边殊是相安。

忽一日,对陈公子道:“我闲,知道令岳荐我来意思么?”陈公子道:

“不知。”钱公布道:“令岳闻知令尊有个溺爱嫡子之意,怕足下文理欠通,

必至为令尊疏远。因我是他得意好门生,故此着我来教足下。足下可要用心,

不可负今岳盛意。”陈公子道:“正是。连日家父来讨文字,学生自道去不

得,不敢送去。”钱公布道:“足下文字尽清新,送去何妨?”陈公子道:

“这等明日送去罢。”钱公布道:“这且慢。令尊老甲科,怕不识足下新时

调,还得我改一改拿去。”次早将来细细改了,留得几个之乎也者字,又将

来圈了,加上批语送去。果然陈副使看了大喜,道:“这先生有功。”对如

夫人说,这如夫人听得儿子文理通,也大欢喜,供给极是丰厚。后边陈副使

误认了儿子通,也曾大会亲友面课,自在那边看做,钱公布却令小厮,将文

字粘在茶杯下送与他,照本誉录。一次,陈公子诈嫌笔不堪写,馆中取笔,

把文字藏在笔管中与他,把一个中外都瞒得陈公子是个通人了。但是钱公布

这番心,一来是哄陈副使,希图固馆,二来意思要得陈公子感激,时尝赍助。

不料止博得一个家中供给齐整,便是陈公子也忘记了自己本色,也在先生面

前妆起通来,谭文说理。先生时常在他面前念些雪诗儿 ,道家中用度不足,

目下柴米甚是不给,欲待预支些修仪,不好对令尊讲。陈公子不过答应得声

“正是呢”,也不说是学生处先那几何。几番又道缺夏天衣服,故意来借公

子衣服,要动他。公子又不买。钱公布心中便也怏怏,道:“这不识好的,

须另用法儿敲他。”

一晚步出庄门,师徒两个缓缓的走,打从一个皮匠门首过。只听得一声

道:“打酒拿壶去!”这声一似新莺出谷、娇鸟啼花,好不呖呖可听。师徒

二人忙抬头看时,却是皮店厨边,立着一个妇人,羞羞缩缩,掩掩遮遮,好

生标致:

髻拥轻云堕,眉描新月湾。

嫣然有余媚,嬝娜白家蛮。

天下最好看的妇人,是月下、灯下、帘下,朦朦胧胧,十分的美人,有十二

分。况村庄之中,走出一个年纪不上二十来,眉目森秀,身体娇柔,怎不动

人?钱公布道:“这妇人是吃钟儿的。”陈公子道:“先生怎知道?”钱公

布道:“我只看见他叫打酒,岂不吃钟儿?”陈公子道:“那秋波一转,甚

是有情。”钱公布道:“谁教你生得这等俏。”也是合当有事,陈公子走不

过十数间门面,就要转来,来时恰好皮匠打酒已回,妇人伸手来接,青苧衫

内露出只白森森手来,岂不可爱?陈公子便是走不动般,佇了一会方去。回

到庄中,道:“好一个苧罗西子,却配这个麦粞包。”钱公布道:“只因老

① 雪诗儿——咏雪的诗,此指借此表示自己清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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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配得不匀,所以常做出事来。你想这样一个妇人配这样一个蠢汉,难道不

做出私情勾当?”陈公子道:“只怕也有贞洁的。”钱公布道:“我闲,那

个人心不好高?只因他爹娘没眼,把来嫁了这厮,帽也不戴一顶,穿了一领

油腻的布衫,补洞的水袜,上皮湾的宕口草鞋,终日手里拿了皮刀,口中衔

了苧线,成甚模样?未必不厌他。若见一个风流子弟,人物齐整,衣衫淹润,

有不输心输意的么?虽然是这样说,我们读书人须要存些阴德,不可做这样

事。”谁知陈公子悔气到了,恰是热血在心,不住想他。撇开先生,常自观

望。似此数日,皮匠见他光景,有些恼了,因是陈公子,不敢惹他。

只见这日钱公布着了一双旧鞋,拿了十来个钱,去到他家里打掌,把鞋

脱与他,自坐着等。巧巧陈公子拜客回来,见了道:“先生在这里做甚么?”

钱公布道:“在这里打掌。”陈公子便捱到先生身边,连张几张不见。钱公

布道:“你先回去。”那陈公子笑一笑道:“让你罢。”去了。那皮匠便对

钱公布道:“个是高徒么?”钱公布道:“正是。是陈宪副令郎。”皮匠便

道:“个娘戏!阿答虽然不才,做个样小生意阿答家叔洪仅八三,也是在学。

洪论九十二舍弟见选竹溪巡司。就阿答房下也是张堪舆小峰之女。咱日日在

个向张望,先生借重对渠话话,若再来张看,我定用打渠,勿怪粗鲁。”钱

公布道:“老兄勿用动气,个愚徒极勿听说,阿答也常劝渠,一弗肯改,须

用本渠一介大手段。”洪皮匠道:“学生定用打渠。”钱公布道:“勿用,

我侬有一计,特勿好说。”便沉吟不语。皮匠道:“驼茶来,先生但说何妨。”

钱公布道:“渠侬勿肯听教诲,日后做向事出来,陈老先生毕竟见怪。渠侬

公子,你侬打渠,毕竟吃亏。依我侬,只是老兄勿肯。”皮匠道:“但话。”

钱公布道:“个须分付令正,哄渠进,老兄拿住子要杀,我侬来收扒,写渠

一张服辨,还要诈渠百来两银子,渠侬下次定勿敢来。”皮匠欢天喜地道:

“若有百来两银子,在下定作东,请老先生。钱公布道:“个用对分。”皮

匠道:“便四六分罢,只陈副使知道咱伊?”钱公布道:“有服辨在东,怕

渠?”此时鞋已缝完,两个又附耳说了几句,分手。

到得馆中,陈公子道:“先生今日得趣了。”钱公布道:“没甚趣,女

子果然好个女子,拿一钟茶出来请我,一发洁净喷香。”陈公子道:“果然?”

钱公布道:“真当。”陈公子道:“这先生吃醋,打发我回,便同吃钟茶也

不妨。”钱公布道:“妇人倒是有情的,只是这皮匠有些粗鲁,不好惹他。”

陈公子道:“先生,你本怕我括上手,把这话来矬我。”钱公布道:“我好

话,若惹出事来,须不关我事。”陈公子一笑,自回房去了。次日,把脚下

鞋子拆断了两针线脚,便借名缝绽,到他家来。只见皮匠不在,叫了两声,

妇人出来,道:“不在家。”陈公子看时,越发俊俏。道:“要他做些生活,

不在,大娘子胡乱替我缝一缝罢。”那妇人笑道:“不会。”公子便脱下来

递去,道:“大娘子看一看,不多几针。”妇人来接时,公子便捏上一把,

甚是软滑柔润。那妇人脸上一红,道:“相公,斯文家不要粗鲁。”公子也

陪笑了一笑。妇人道:“明日来罢。”公子道:“明日晚来。”妇人道:“晚,

他在邻家吃酒未得回,饷午罢。”公子趦趄出门,妇人也丢一个眼色,缩进

去了。陈公子巴不得天明,又巴不得天晚,打扮得齐齐整整,戴了玉簪金穵,

金茉莉筌,一身纱罗衣服,袖子内袖了二三两小锞儿,把一条白纱汗巾包了,

① 阿答——自称。下文中多采用江南方言。

① 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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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厮道:“我出去就来,不必跟我。”径到皮匠家来。

此时局已成了。听得他叫,皮匠便躲了,教妇人在里面回报不在。陈公

子听得声不在,便大踏步跳来,妇人已怜他落局,暗把手摇,道不要来。那

公子色胆如天,怎肯退步?妇人因丈夫分付,只得往楼上便跑。陈公子也跟

上,一把抱住,便把银子渡去。那妇人接了,道:“且去,另日约你来。”

陈公子道:“放着钟不打,待铸?”一连两个“亲亲”,伸手去扯小衣。只

听得楼门口脚步响,回头看时,皮匠已拿了一把皮刀赶来了。公子急了,待

往楼窗跳下,一望楼又高,舍不得性命,心又慌,那不得脚步。早被皮匠劈

领一把,拿在地下,忙把刀来切时,却被妇人一把抢去,道:“王大哥,做

甚贼势!”那皮匠便将来骑住,劈脸墩上两拳,公子便叫“饶命”。妇人又

道:“打杀人也要偿命,不要蛮。”公子又叫:“娘子救命。”只见櫈上放

着这妇人一双雪白好裹脚,被皮匠扯过来,将手脚捆住。这公子娇细人,惊

得莫想挣一挣。正捆时,只听得先生高高的唱着“本待学”过来。公子便高

叫:“先生救我一救。”皮匠道:“我也正要捉这蛮子,一同送官。”便跳

起身来,往下便走。

却好先生正到门前,这皮匠一把揪住,便是两掌。钱公布道:“这厮这

样可恶。”皮匠道:“你这蛮子,教学生强奸人妇女,还要强嘴!”钱公布

道:“那那有有这这样样事?”陈公子又叫:“先生快来。”一结一纽,两

个一同上楼。钱公布道:“我教你不要做这样事,令尊得知,连我体面何在?”

那皮匠又赶去陈公子身上狠打上几下,道:“娘戏个,我千难万难讨得个老

妈,你要戏渠。”公子熬不得,道:“先生快救我!”

野花艳偏奇,狂且着贪想。

浪思赤绳系,竟落青丝网。

先生便问道:“老兄高姓?”皮匠道:“我是洪三十六。”先生便道:

“洪兄,愚徒虽然弗好,实勿曾玷污令正。如今老兄已打了渠一顿,看薄面,

饶了渠,下次再弗敢来。”皮匠道:“苍蝇戴网子,好大面皮。虽是不曾到

手,也吃渠亲了两个嘴,定用打杀。”钱公布道:“罢!饶了渠,等渠再陪

老兄礼罢。”皮匠道:“打虎不倒被虎咬。我弗打杀,定用送官立介宗案。”

钱公布道:“到官也须连累尊正。”皮匠摇得头落,道:“也顾勿得。”亏

得妇人道:“我宁可死,决勿到官个。你怕后患,写渠一张,放子渠去罢。”

公子道:“一凭娘子。”钱公布道:“洪兄,放渠起来写。”皮匠只不做声。

钱公布道:“你还有甚题目话么?”皮匠道:“我还要三百两银子,饶渠性

命。”钱公布道:“那得多何!送五两折东陪礼。”皮匠便跳起道:“放屁!

你家老妈官与人戏,那三五两便歇?”钱公布道:“不要粗糙。”公子捆缚

不过,便道:“先生加他些。”自十两起,直加至一百两。皮匠还做腔,又

亏得妇人道:“没廉耻,把老婆骗钱,还只顾要。”皮匠与公布怕做出马脚

来,便住手。一时没现钱,把身上衣服、头上簪穵 都除去,先生又到馆中,

将他衣被,有七八十两玩器手卷都押在他家,限三日内银赎,才放陈公子起

来,手脚已麻了。又拿了一枝烂头笔,一张纸,要他写。公子没奈何,只得

随着皮匠口里说写去:

立服辨人陈某不合于今四月廿三日,窥见邻人岑氏,颇有姿色,希图奸宿,当被伊夫洪三

十六拿住,要行送官。是某情极央求亲人钱某求释。如或不悛,仍行窥伺,听凭告理。立此服

① 穵——同“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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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是实。

写到“听凭告理”处,皮匠还念两句道:“如岑氏遭逼不愤,致生事端,亦

某抵偿。”陈公子也待下笔,倒是钱公布道:“这事断没有得,不消写,不

写了。”公子与钱公布俱押了字,方得出门。

那陈公子满脸惭惶,钱公布又路上动喃道累他受气,累他陪口分拆,后

生家干这样没要紧事。陈公子默默无言。到得房中,房中已收拾得罄尽,只

得回家,对他妻说,某好友要将田戤银百两,骗得出来。果是先生去了半日,

随着人把衣服书玩都一一搬来,只说妇人留住了金穵玉簪,说不曾有。次日

连皮匠夫妇俱已搬去,公子甚是欢喜,道:“省得拿这张服辨在此,劫持我。”

不知里边有许多委曲。廿四日,陈公子回家去设处银子,他就暗地到皮匠家

去分了这些物件,只检好玉瓶、古炉、好手轴袖回馆中,又吃了他一个肥东。

到了廿五日,陈公子拿了银到馆,交付钱公布,道:“先生,银子已有了,

快去赎来,怕老父到馆,不见这些玩物生疑。”公布道:“我就去。只是你

忒老实,怎都是纹银,你可收去十两,我只拿九十两去,包你赎来。”打发

他出房,就将九十两银子收入书箱,把这几件玩物带到皮匠家,慌慌张张的

径入里边。皮匠道:“银子来了么?”钱公布道:“还要银子?那日我这节

事,众小厮都分付了,独不曾分付得一个,被他竟对主母说了。主母告诉了

陈副使,昨日便叫了陈公子回去,说他不肖,今日亲自府间下状,连公子都

告在里边,说你设局诓诈,明日准准差公来。我想这事,怎好我得钱,累你

受害?故此把这些物件都归了你,把你作官司本,只不要扯我在里边。”皮

匠便跌脚道:“这原是你教我的,如今这些物件,到官都要追出去,把我何

用?”妇人道:“我叫你不要做这事,如今咱伊还是你侬同我,将这多呵物

件到陈衙出首便罢。”钱公布道:“这拿头套枷戴,勿可,勿可。陈老先生

只为钱,你不若把个些物件还了陈公子,等渠还子爷,便无话哉。便公差来,

你暂躲一躲便了。”皮匠还没主意,到是妇人立定主意交还,止落得几两陈

公子暗与他的银子。钱公布自着人搬回了。他夫妻两个计议,怕一到官要难

为,苦使家私无些,便收拾做一担儿,两个逃往他乡,实何尝得这九十两银

子,勒他簪穵?到午节边,先生回,陈公子把存下十两银子分五两送他,又

送几件玩器,彼此相忘。直至午节后,复到馆,师生越加相得。

一日,两个在竹阴中闲谭,只见花径两个人走将进来,要见钱相公与陈

相公。钱公布道:“是甚么人?”两个俱披着衫儿,与他相见。那两人道:

“小人是本府刑厅,有事来见二位相公。”钱公布道:“刑厅有甚事来见我

们?”那两人道:“小可唐突。钱相公不讳流,陈相公不讳镳么?”钱公布

道:“正是。”两人道:“这等小可来得不差了。本主奉有按院批准洪三十

六告词,特来奉请二位相公。”钱公布道:“我们并不晓这人。”陈公子早

已脸色惊白了。只见年纪老成公差道:“昨日那原告来请封条去封尸棺,两

在下曾会来,道是个皮匠,陈相公倚势强奸他妻岑氏,以致身死。”钱公布

道:“捉奸见双,有何凭证?”那后生公差道:“岂有无证之理?他道有陈

相公的服辨,买求的银子,与钱相公过付。这事二位相公自与他分理,不干

二在下事。”陈相公听得事逼真,低了头思想,不发一言。公布道:“官差

吏差,来人不差。且备饭。”陈公子叫摆饭在水阁,问他两个姓名。一个姓

吴名江号仰坡,一个姓冯名德号敬溪。两个略谦一谦,便坐上边,在席上假

斯文,不大吃,又掉文淡,道:“敝厅主极是公明,极重斯文,二位去见,

必定周旋。况有令尊老爷分上,这蛮子三十板,一名老徒稳稳,二在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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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效劳。就是两班门上一应人,若是两在下管的,便没敢来做声。就是仵

作,也听两在下说的。”吃了半日,假起身告辞。钱公布假相留,冯敬溪道:

“正是扰了半日,牌也不送看一看,倒是白捕了。伙计看牌,虽有个例,如

今二位相公体面中,且先送看。”吴仰坡便在牌包中检出一张纸牌来,双手

递与钱公布,公布便与陈公子同看。上写道:

绍兴府理刑厅为奸杀事。本月初六日,蒙浙江巡按御史马,批准山阴县告人洪三十六告。

词到厅,合行拘审。为此仰役即拘后开人犯,赴厅研审,毋违。须至牌者。计拘:

陈镳 钱 流俱被犯,

张德昌 岑 岩俱干证

洪三十六原告

差人 吴江

钱公布看了,将来送还,道:“张、岑两个是甚么人?”吴仰坡道:“是他

亲邻。”说罢,师生两个计议送他差使钱,是六两作十两。钱公布道:“拿

不出,加到九两作十五两。”钱公布递去,那吴仰坡递与冯敬溪,道:“伙

计,二位相公盛意,你收了。那冯敬溪捏在手中道:“多谢二位相公。不知

是那一位见惠的?两在下这一差,非是小可,原是接老爷长差,又央门官与

管家衬副 ,用了一二十两,才得到手,怎轻轻易易拿出这个包儿来?也须看

理刑厅三个字。”吴仰坡道:“伙计,这是看牌包儿。若说差使钱,毕竟我

你二人一人一个财主。”陈公子听了木呆,钱公布附耳道:“口大,怎么处?”

陈公子道:“但凭先生,今日且打发他去。”钱公布道:“这不是甚差使钱,

因馆中有慢。……”吴仰坡便插一句道:“这等,明日陈爷那边去领赏罢。”

陈公子忙道:“不要去。只到这厢来。”钱公布道:“因慢,以此折东,差

使后日了落。”吴仰坡道:“敝主甚是性急,洪三十六又在那厢催检尸,二

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敝主出文书到学道申请,恐两在下也扶持不得。”

钱公布道:“且耽延两日。”两个差人便起身作别,道:“这等后日会。”

饮若长鲸吸,贪如硕鼠能。

从教挽大海,溪壑正难平。

送了两个差人出去,钱公布连声叹气道:“罢了。这前程定用送了。”又对

陈公子道:“这事弄得拙,须求令岳、令尊解纷。”陈公子道:“家父知道,

定用打杀。还是先生周支。”公布道:“我怎周支得?须求孔方。如今若是

买上不买下做,推官向贴肉揌,少也得千金,检尸仵作也得三百,个日铺堂

也要百来两,再得二三百两买嘱这边邻里,可以胜他。这是一着。恐怕他又

去别处告,若上和下睦做,上边央了分上,下边也与洪三十六讲了,讨出了

那张服辨,买了硬证,说他自因夫妻争殴身死,招了诬,可也得千余金。”

陈公子道:“怎不见官,免致父亲得知方好。”钱公布咬指道:“这大难。”

想了又想,道:“有个机会。目今李节推行取,你如今匡得二百时银与差人,

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处,我游学苏州。里边还要一个三百金分上,不然节推

疑我们脱逃。书房中也得二百时银,教他搁起莫催。洪三十六也得五七百金,

与他讲绝,私和,不要催状。待到新旧交接,再与差人与书房讲,竟自抹杀。

这可以不见官。但这项银子就要的。如何是好?还再得一个衙门中熟的去做

① 白捕——没有公牌的逮捕。

① 衬副——帮衬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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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方好。”陈公子道:“又去央人彰扬,只累先生罢。但急切如何得这银子?”

钱公布道:“这须不在我,你自家生计策。或者亲友处借贷些?”陈公子道:

“如今这些乡绅人家,欠他的如火之逼,借与他其冷如冰,谁人肯借?”钱

公布道:“自古道:儿女之情,夫妻之情。你还到家中计议,或者令堂有些

私房,令正嫁资少可支持。后日差人就来了,被他逼到府前,四尊有令尊体

面,讨保这也还好。若道人命事大,一落监,这使费还多。你自要上紧。”

陈公子思量无计,只得回家。

走到房拿来茶水,只是不吃,闷闷昏昏,就望床中睡去。他夫妇是过得

极恩爱的,见他这个光景,便来问他道:“为着甚事来?”只见陈公子道:

“是我作事差,只除一死罢。”李小姐道:“甚事到死的田地?说来。”陈

公子只是拭泪不说。李小姐道:“丫鬟,叫书童来,我问他。”陈公子道:

“不要叫。只是说来,你先要怪我。”李小姐道:“断不怪你。”陈公子便

将前日被皮匠逼诈,如今他妻死告状,与先生计议事都说了。李小姐也便惊

呆道:“因奸致死,是要偿命的。如何是好?”陈公子越发流泪,道:“我

只是一死。”李小姐道:“若说丈人在家,教他与你父亲去讲,还是白分上,

好做。若说要二三千银子,便我有些,都将来生放,箱中不过一二百,首饰

一时典换不及,母家又都随任,无可掇那,怎生来得?不若先将我身边银子

且去了落差人,待我与婆婆再处。”可笑陈公子是娇养惯的,这一惊与愁,

便果然病起,先将银子寄与钱公布,教他布置。自己夫妻在家中暗地着入倒

换首怖,一两的也得五钱,折了好些。那边钱公布又雪片般字儿来,道洪三

十六又具状吊尸棺,房里要出违限,真是焦杀。这边陈公子生母杜氏闻得他

病,自到房来。媳妇迎着,问道:“为甚忽然病起来?”李小姐道:“是个

死症,只是银子医得。”杜氏道:“是甚话!”来到床边,看了儿子,道:

“儿,你甚病?”陈公子也只不应。李小姐要说时,他又摇头。杜氏道:“这

甚缘故?”李小姐道:“嫡亲的母亲,便说何妨。”便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

道:“故此我说是死症,只要银子。”杜氏听了,不觉吃了一惊,道:“儿

子,你真犯了死症了。我记得我随你父亲在关内做巡道时,也是一个没要紧

后生,看得一个寡妇生得标致,串通一个尼姑骗到庵中,欺奸了他。寡妇含

羞自缢,他家告状,县官审实,解到你父亲。那边也有分上,你父亲怪他坏

人节,致他死,与尼姑各打四十,登时打死。这是我知道的,怎今日你又做

这事。你要银子,你父亲向做清官,怎有得到我?就你用钱挣得性命出来,

父亲怪你败坏他门风,料也不轻放你。”叹一口气,道:“我也空养了你一

场。”立起身去了。到晚间,千思万想,一个不快活起来,竟自悬梁缢死。

正是:

舐犊心空切,扶危计莫筹。

可怜薄命妾,魂绕画梁头。

到得次日,丫鬟见了,忙报陈副使。陈副使忙来看时,果是缢死。不知

什么缘故,忙叫两个伏侍丫鬟来问时,道不知。再三要拷打,一个碧梧丫头

道:“日间欢欢喜喜的,自看大相公回来,便这等不快。吃晚饭时,只叹一

口气道:‘看他死不忍,要救他不能。’只这两句话。”陈副使想道:“为

儿子病,也不必如此。正坐在楼上想,此时陈公子俱在房中来看。陈公子抚

着尸,在那边哭。只见书房中小厮书童走到陈公子身边,见他哭,又缩了开

去,直待哭完了,蹴到身边,递一个字与他。不期被陈副使看见,问道:“是

什么字,这等紧要?”书童道:“没甚字。”问公子,公子也道没有。陈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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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便疑,拿过书童要打,只得说钱相公字儿。陈副使便讨来看,公子道:“是

没紧要事。”副使定要逼来,却见上边写道:

差人催投文甚急,可即出一议。

陈副使见了,道:“我道必有甚事。”问公子时,公子只得直奏。陈副使听

了大恼,将公子打上二三十,要行打死,不留与有司正法。却是李小姐跪下,

为他讨饶,道:“亡过奶奶只这一点骨血。还求老爷留他。”陈副使哭将起

来,一面打点棺木殡殓,一面便想救儿子之计。

问公子道:“妇人是本日缢死的么?”公子道:“事后三日搬去,那时

还未死。初十日差人来说,是死了告状。”副使道:“若是妇人羞愤自缢,

也在本日,也不在三日之后。他如今移在那里?可曾着人打听么?”公子道:

“不曾。”副使道:“痴儿,你一定被人局了。”教把书童留在家中,要去

请一个陪堂沈云峦来计议。恰好此人因知如夫人殁了,来望,陈副使忙留他

到书房中。那云峦问慰了,陈副使便道:“云老,近日闻得不肖子在外的勾

当么?”沈云峦道:“今郎极好,勤学,再不见他到外边来,并没有甚勾当。”

陈副使道:“云老,不要瞒我。闻得不肖子近日因奸致死一个妇人,现告按

院,批在刑厅。”沈云峦道:“是几时事?”陈副使道:“是前月。”沈云

峦道:“这断没有的。一个霹历天下响,若有这事,阶坊上沸反,道陈乡宦

公子因奸致死了某人家妇人,怎耳朵里并不听得?”陈副使道:“不肖子曾

见牌来。”沈云峦道:“这不难。晚生衙门极熟,一问便知。”就接陈公子

出来,问了差人名姓模样,原告名字硃语,便起身别了陈家父子。径到府前,

遇着刑厅书手、旧相知徐兰亭。沈云峦道:“兰老一向!”两个作了揖。沈

云峦道:“连日得采?”徐兰亭道:“没事。”沈云峦道:“闻得陈副使乃

郎人命事,整百讲公事不兴?”徐兰亭道:“没有。”沈云峦道:“是按院

批的。”徐兰亭道:“目下按院批得三张,一张是强盗,上甲承应;一张是

家财,中甲承应;我甲是张人命,是个争地界打杀的。没有这纸状子。”云

峦道:“有牌,差一个甚吴江,老成朋友。”兰亭道:“我厅里没有个吴江,

只有个吴成,年纪三十来岁,麻子;一个新进来的吴魁,也只廿五六岁,没

有这人。莫不批在府县?”沈云峦说:“是贵厅。”兰亭道:“敝厅实是没

有。”沈云峦得了这信,便来回复陈副使。副使道:“这等是光棍设局诓我

犬子了。”云峦道:“这差不多。看先生狠主张用钱,一定也有跷蹊。”陈

副使道:“他斯文人,断无这事。”云峦道:“老先生不知。近日衙门打发,

有加二除的 ,怕先生也便乐此。如今只拿住假差,便知分晓。”

这是三日开丧,先生见书童不来,自假吊丧名色来催。这边陈公子因父

亲分付,假道:“有银几百两,与先生拿去。却有吊丧的人,不得闲,先生

便一边陪丧,一边守银。”不期这陈副使与沈云峦带了几个家人,在书房中。

巧巧这两个假差走来,管园的道:“相公去见公子便来,二位里面请坐。”

一进门来,门早关上。两个撞到花厅,只见陈副使在那厢骂道:“你这两个

光棍,便是行假牌逼死我夫人的么?”那小年纪的倒硬,道:“官差吏差,

来人不差。现奉有牌。”副使道:“拿牌来看。”那小年纪的道:“厅上当

官去看。”沈云峦道:“你两个不要强。陈爷已见刑厅,道没有这事。仔么

还要争?”这两个听了这一句,脸色皆青,做声不得。陈副使便问:“洪三

① 硃语——即牌上公文。

① 加二除——以官司为名、两头获利,除,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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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在那边?”两人答应不出。沈云峦道:“这等你二人仔么起局?”陈副

使叫声打,这些管家将来下老实一顿,衣帽尽行扯碎,搜了纸牌。陈副使问

他诈过多少银子,道止得六十两。沈云峦道:“令郎说一百二十,可见先生

到得六十两。”陈副使道:“这是先生串你们来的么?”两个被猜着了,也

不回言。陈副使教拴了,亲送刑厅,一边教公子款住先生。到得府前,阴阳

② ③

生递了帖,陈副使相见。陈副使道:“有两个光棍,手持公祖这边假牌,

说甚人命,吓要小儿差使,诈去银一百二十两,西宾钱生员付证。如今又要

打点衙门,与了落书房银三百两。小儿因此惊病,小妾因此自缢。要求公祖

重处。”那四府唯唯。副使递过假牌,便辞起身。四尊回厅,就叫书房拿这

牌与看,道:“这是那个写的牌?”众书吏看了,道:“厅中原没这事,都

不曾写这牌。便是花押也不是老爷的。甲首中也没吴江名字。”四府听了,

便叫陈乡宦家人与送来两个光棍,带进,道:“这牌是那里来的?”两人只

叫“该死”。四府叫夹起来,这些衙门人原不曾得班里钱,又听得他假差诈

钱,一人奉承一副短夹棍,夹得死去。那年纪小的招道:“牌是小的,硃笔

是舅子钱生员动的。”四府问:“那洪三十六在那边?”道:“并不曾认的,

干证也是诡名。”四尊道:“这等你怎生起这诈局?”道:“也是钱生员主

张。”四尊道:“诈过多少银子?”道:“银子一百二十两,钱生员分去一

半。”四尊道:“有这衣冠禽兽。那一名是吴江?”道:“小人也不是吴江,

小的是钱生员妹夫杨成,他是钱生员表兄商德。”四尊道:“钱生员是个主

谋了,如今在那里?”道:“在陈副使家。”四尊叫把这两人收监,奉人拿

钱生员。

陈管家领了差人,径到家中,先把问的口词对家主说了,然后去见钱公

布,道:“钱相公,外边两个刑厅差人要见相公。”钱公布道:“仔么来到

这里?”起身来别陈公子,道:“事势甚紧,差人直到这里。”公子也只无

言。陪宾送得出门,却不是那两人。钱公布道:“二位素不相识。”两个道:

“适才陈副使送两个行假牌的来,扳有相公,特来奉请。”钱公布慌了道:

“我是生员,须有学道明文才拿得我。”差人道:“拿是不敢拿,相公只请

去见一见儿。”钱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脱,只得去见四尊。四尊道:“有你

这样禽兽。人家费百余金请你在家,你驾妇人去骗他,已是人心共恶。如今

更假官牌去,又是官法不容。还可留你在衣冠中?”钱公布道:“洪三十六

事,生员为他解纷,何曾骗他?”四尊道:“假牌事仔么解?”公布道:“假

牌也不是生员行使。”四尊道:“硃笔是谁动的?且发学收管,待我申请学

道再问。”钱流再三恳求,四尊不理,自做文书申道。次日陈副使来谢,四

尊道:“钱流薄有文名,不意无行一至于此,可见如今延师,不当狥名,只

当访其行谊。如夫人之死,实由此三人,但不便检验,不若止坐以假牌。令

郎虽云被局,亦以不捡招衅,这学生还要委曲。”陈副使道:“公祖明断。

只小犬还求清目 。”四尊道:“知道,知道。”过了数日,学道批道:“钱

流设局穽人,假牌串诈,大干行止。先行革去衣巾,确审解道。”四尊即拘

了钱流,取出这两个假差,先问他要洪三十六。杨成、商德并说不曾见面。

问钱流,钱流道搬去,不知去向。四尊要卫护陈公子,不行追究,单就假牌

② 阴阳生——旧称相面、相宅、占卜等术士为阴阳生,此处指身穿黑白衣服的家人。

③ 公祖——明清时对知府以上的地方官的尊称。

① 清目——照看回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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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定罪。不消夹得,商德认了写牌,钱流也赖不去佥押,杨成、商德共分银

一半,各有三十两赃,钱流一半,都一一招成。四尊便写审单道:钱流,宫墙

跖 也。硃符出之掌内,弄弟子如婴孩;白镪敛之囊中,蔑国法如弁髦。无知稚子,床头之骨

欲支;薄命佳人,梁上之魂几绕。即赃之多寡,乃罪之重轻。宜从伪印之条,以惩奸顽之咎。

商德躬为写牌,杨成朋为行使,罪虽未减,一徒何辞。陈镳以狂淫而召衅,亦匍匐之可矜,宜

俟洪三十六到官日结断。张昌、岑岩俱系诡名,无从深究。

四尊写了,将三人各打三十。钱流道:“老爷,看斯文分上。”四尊道:“还

讲斯文,读书人做这样事?”画了供,取供房便成了招。钱流准行使假牌、

吓诈取财律,为首,充军。杨成、商德为从,拟徒。申解,三个罪倒轻了。

当不得陈副使各处去讲,提学守巡三道,按察司代巡各处讨解,少也是三十,

连解五处,止商德挣得命出。可怜钱公布用尽心机,要局人诈人,钱又入官,

落得身死杖下。正是:

穽人还自穽,愚人只自愚。

青蚨竟何往,白骨委荒衢。

后来陈副使课公子时,仍旧一字不通,义知先生作弊误人。将来关在家

中,从新请一个老成先生另教起。且喜陈公子也自努力,得进了学,科考到

杭,一日书童叫一个皮匠来上鞋子,却是面善,陈公子见了道:“你是洪三

十六?”那皮匠一抬头,也认得是陈公子,便捣蒜似叩头,道:“前日都是

钱相公教的,相公这些衣服、香炉、花瓶各项,第三日钱相公来说,老爷告

了状,小人一一央钱相公送还,并不曾留一件。”陈公子道:“我有九十两

银子与你。”皮匠又磕头道:“九厘也不曾见,眼睛出血。”书童道:“你

阿妈吊死了么?”皮匠道:“还好好在家,相公要,就送相公,只求饶命。”

陈公子笑了又笑,道:“去,不难为你。”皮匠鞋也不缝,挑了担儿飞走。

书童赶上,一把扯住。皮匠道:“管家,相公说饶我了,管家你若方便,我

请你呷一壶。”书童道:“谁要你酒吃。只替我缝完鞋去。”似牵牛上纸桥

般,扯得转来。书童又把钱公布假牌事一一说与,那皮匠道:“这贼娘戏,

他到得了银子,惊得我东躲西躲两三年。只方才一惊,可也小死,打杀得娘

戏好。”陈公子又叫他不要吃惊,叫书童与了他工钱去了。方知前日捉奸,

也是钱公布设局。

可见从今人果实心为儿女,须要寻好人,学好样。若只把耳朵当眼睛,

只打听他考案,或凭着亲友称扬,寻了个倨傲的人,不把教书为事,日日奔

走衙门,饮酒清谭,固是不好;寻了一个放荡的人,终日把顽耍为事,游山

玩水,宿娼赌钱,这便关系儿子人品;若来一个奸险的,平日把假文章与学

生哄骗父兄,逢考教他倩人怀挟,干预家事,挑拨人父兄不和,都是有的。

这便是一个榜样,人不可不知。

① 跖——行为邪恶之盗贼。跖,春秋时人,后世污称其为盗跖。

① 倩人——请人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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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痴郎被困名缰 恶髡竟投利网

壮夫志匡济,蠹简为津梁。

朝耕研田云,暮撷艺圃芳。

志不落安饱,息岂在榆枋。

材借折弥老,骨以磷逾强。

宁逐轻薄儿,肯踵铜臭郎。

七幅豁盲者,三策惊明王。

杏园舒壮游,兰省含清香。

居令愆缪格,出俾凋瘵康。

斯不愧读书,良无惭垂黄。

穷达应有数,富贵真所忘。

毋为贪心炽,竟入奸人缰。

——五言排律

男儿生堕地,自必有所建立,何必一顶纱帽?但只三考道是奴才官,例

监道是铜臭。这些人借了一块九折五分钱重债出门,又堂尊处三日送礼,五

日送礼,一念要捉本钱,思量银子,便没作为。贡举又道日暮途穷,岁贡捱

② ③

出学门,原也老迈,恩选孝廉,岂无异才?却荐剡十之一,弹章十处八,

削尽英雄之气。独是发甲 可以直行其志,尽展其才,便是招人忌嫉,也还经

得几遭跌磕,进士断要做的。虽是这样说,也要尽其在己,把自己学问到识

老才雄、悟深学富,气又足、笔又锐,是个百发百中人物。却又随流平进,

听天之命,自有机缘。如张文忠五十四中进士,遭际世庙,六年拜相,做许

多事业,何妨晚达?就是嘉兴有个张巽解元,文字纰缪,房官正袋在袖中,

要与众人发一番笑话。不期代巡见了讨去,看做个奇卷,竟作榜首,是得力

在误中。后来有一起大盗,拿银三千,央他说分上。在宾馆中遇一吏部,是

本府亲家,吏部谭文,将解元文字极其指摘唾骂。骂了请教姓名,他正是解

元,自觉惭惶,竟一肩为他说了这分上。是又得力在误中。人都道可以幸胜。

又见这些膏粱子弟、铜臭大老得中,道可以财势求,只看崔铎,等到手成空,

还有几个买了关节?自己没科举,有科举又病,进不得场,转卖与人。买得

关节,被人盗去,乾赔钱。买关节,被中间作事人换去,自己中不着,还有

事露,至于破家丧身。被哄银子被抢,都是一点操心,落了陷阱。又有一个

也不是买关节,只为一念名心未净,被人赚掇,不唯钱财被诓,抑且身家几

覆。

话说湖州有个秀才姓张,弱冠进了学。家里田连阡陌,广有金银,呼奴

使婢,极其富足。娶妻沈氏,也极有姿色,最妙是个不妒。房里也安得两个

有四五分姿色丫头,一个叫做兰馨,一个叫做竹秀。还有两个小厮,一个叫

做绿绮,一个叫做龙纹,伏侍他。有时读书,却是:

柔绿侵窗散晓阴,牙签满案独披寻。

飞花落研参朱色,竹响萧萧和短吟。

② 荐剡——荐举人才的公牍。

③ 弹章——弹劾官吏的章疏。

① 发甲——指中在三甲的进士。

② 张文忠——明张居正谥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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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时花径闲步:

苔色半侵屐,花梢欲殢人。

阿谁破幽寂,娇鸟正鸣春。

客来时,一室笑谭:

对酒恰花开,诗联巧韵来。

玄诠随麈落,济济集英才。

也是个平地神仙,岂是寒酸措大 ?

一日,只见其妻对着他道:“清庵王师父说,南乡有个道睿和尚,晓得

人功名迟早、官职大小,附近乡官举监都去拜在门下,你也去问一问。”张

秀才道:“仔么这师姑与这和尚熟?我停日去看他。”恰好一个朋友也来相

拉,他便去见他。不知这和尚是个大光棍,原是南京人,假称李卓吾第三个

徒弟,人极生得齐整,心极玲珑,口极快利,常把些玄言悟语打动乡绅,书

画诗词打动文士,把些大言利嘴诳惑男妇。还有个秘法,是奉承结识尼姑。

尼姑是寻老鼠的猫儿,没一处不钻到,无论贫家、富户、宦门,借抄化为名,

引了个头,便时常去闯。口似蜜,骨如绵,先奉承得人喜欢,却又说些因果

打动人家,替和尚游扬赞诵。这些妇女最听哄,那个不背地里拿出钱,还又

撺掇丈夫护法施舍。但他得了这诀,极其兴了。还又因这些妖娆来拜师的、

念沸的,引动了色火,便得两个行童徒孙,终不济事,只得重贿尼姑,叫他

做脚勾搭,有那一干。或是寡妇独守空房,难熬清冷,或是妾媵,丈夫宠多,

或是商贾之妇,或是老夫之妻,平日不曾餍足,他的欲心形之怨叹,便为奸

尼乘机得入。还有喜淫的借此解淫,苦贫的望他济贫。都道不常近妇人面,

毕竟有本领,毕竟肯奉承,毕竟不敢向人说。有这几件好,都肯偷他。只这

贼秃见援引来得多,不免拣精拣肥;欲心炽,不免不存形迹。那同寺的徒弟

徒孙,不免思量踹浑水、捉头儿。每每败露,每每移窠,全无定名。这翻来

湖州,叫做道睿,号颖如,投了个乡绅作护法,在那村里谭经说法。

这王师姑拜在他门下,因常在张家打月米 ,顺口替他荐扬。又有这朋友

叫做钟暗然,来寻他同去。好一个精舍:

径满松杉日影微,数声清梵越林飞。

花烹梭水禅情隽,菜煮饡蓠道味肥。

天女散花来艳质,山童面壁发新机。

一堂寂寂闲钟磬,境地清幽似者稀。

先见了知客,留了茶,后见颖如。看他外貌极是老成慎重!

满月素涵色相,悬河小试机锋。

凛凛泰山乔岳,允为一世禅宗。

叙了些闲文,张秀才道:“闻得老师知人休咎,功名早晚,特来请教。”颖

如道:“二位高明。这休咎功名只在自身,小僧不过略为点拨耳。这也是贵

乡袁了凡老先生己事。这老先生曾遇一孔星士,道他命中无子,且止一岁贡,

历官知县。后边遇哲禅师指点,叫他力行善事,他为忏悔。后此老连举二子,

发甲,官至主政。故此小僧道在二位,小僧不过劝行仟悔而已。就是这善行,

③ 措大——贫寒酸腐的读书人。

① 李卓吾——明李贽号卓吾,落发讲学,专崇佛教,士人好佛者,争从其游。

② 打月米——每月化斋。

③ 饡篱 (zànlí,音赞离)——指僧人化来的百家饭混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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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者行心,富者行事,都可行得。就如袁了凡先生宝坻减粮一事,作了万善,

可以准得。故此和尚也尝尝劝行,尝尝有验,初不要养供小僧,作善行也。”

钟暗然道,“张兄,你尚无子,不若央颖老师起一愿,力行千善,祈得一子。

这只在一年之间,就见晓报的。况且你们富家,容易行善。”张秀才道:“待

回家计议。”钟暗然道:“这原是你两个做的事,该两个计议。”两个别了,

一路说:“这和尚是有光景的。我自积我的阴德,他不骗我一毫。使得,使

得。”钟暗然道:“也要你们应手。”

果然张秀才回去计议,那尊正先听了王师姑言语,只有撺掇,如何有拦

阻?着人送了二两银子、两石米,自过去求他起愿。颖如道:“这只须先生

与尊正在家斋戒七日,写一疏头,上边道愿力行善事多少,求一聪明智慧、

寿命延长之子就是了,何必老僧。”张秀才道:“学生不晓这科仪,一定要

老师亲临。”颖如见他已着魔了,就应承他。到他家中,只见三间楼上,中

悬一幅赐子白衣观音像,极其清雅。他尊正也过来相见。颖如就为他焚符起

缘,烧了两个疏头,立了一个疏头。只是这和尚在楼上看了张秀才尊正,与

这两个丫头,甚是动火。

呖呖一群莺啭,嬝嬝数枝花颤。

司空见惯犹闲,搅得山僧魂断。

这边夫妻两个也应好日起愿,那边和尚自寻徒孙泄火。似此张秀才夫妻遂立

了一个行善簿,上边逐日写去,今日饶某人租几斗,今日让某人利几钱,修

某处桥助银几钱,砌某处路助银几钱,塑佛造经,助修寺、助造塔,放鱼虾、

赎龟鳖。不上半年,用去百金。一千善立完,腹中已发芽了,便请他完愿。

张秀才明有酬谢,其妻的暗有酬谢。自此之后,常常和尚得他些儿,只是和

尚志不在此。

不期立愿将半年,已是生下一个儿子。生得满月,夫妻两个带了到精舍

里,要颖如取名,寄在观音菩萨名下。颖如与他取名观光,送了几件出乡的

小僧衣、小僧帽,与他斋佛看经,左右都出豁在张秀才身上。夫妻两个都在

庵中吃斋,王师姑来陪。回家说劝,劝行善有应,不若再寻他起一个愿,求

功名。张秀才道:“若说养儿子,我原有些手段,凑得来。若说中举中进士,

怕本领便生疏,笔底坌滞,应不得手。”其妻道:“做看。”巧是王师姑来,

见了他夫妇两个,道:“睿老爷怠慢相公、大娘。”沈氏道:“出家人甚是

搅他。”王尼道:“前日不辛苦么?”沈氏道:“有甚辛苦。正在这里说,

要睿师父一发为我们相公立愿,保祐他中举,我们重谢他。”王尼道:“保

祐率性保个状元。中了状元,添了个护法了,还要谢。只是要奶奶看取见尼

姑,这事实搭搭做得来。上科县里周举人,还有张状元、李状元,都是他保

的。我们出家人怎肯打诳语?我就去替相公说。只是北寺一尊千手千眼观音

要装,溪南静舍一部《法华经》缺两卷,我庵里伽蓝 不曾贴金,少一副供佛

铜香炉,这要相公、亲娘发心发心,先开这行善簿子起。”沈氏道:“当得,

当得。”吃了些斋,就起身来见颖如。一个问讯道:“佛爷好造化。前日立

愿求子的张相公,又要求个状元,要你立愿。他求个儿子,起发他布施酬谢,

也得二三十两。这个愿心,怕不得他五七十金?”颖如道:“我这里少的那

里是银子?”王尼道:“是,是,是少个和尚娘。”颖如道:“就是个状元,

可以求得的?”王尼道:“要你的?求不来要你赔?把几件大施舍难他,一

① 伽蓝——指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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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完不来的,便好把善行不完推。这科不停当,再求那科,越好牵长去。只

是架子要搭大些。”颖如道:“不是搭架子,实是要他打扫一所净室,只许

童男童女往来。恨我没工夫,我也得在他家同拜祷三七日才好。”王尼道:

“你没工夫我来替。”颖如:“怕你身子不洁净。”王尼道:“你倒身子洁

净么!有些符咒文疏,这断要你去的。只是多谢你些罢了。”他两个原有勾

搭,也不必定要在这日,也不必说他。去回复道,“去说,满口应承,道要

礼拜三七日,怕他没工夫,我道张相公仔么待,你便费这二十日工夫,张相

公料不负你。”

张秀才夫妇欣然打扫三间小厅,侧首三间雪洞,左首铺设一张凉床、罗

帐、净几、古炉、蒲团等项。右首也是床帐,张秀才自坐。择了日,着人送

了些米银子,下一请书去请他来。厅内中间摆设三世佛、玉皇各位神祗,买

了些黄纸,写了些意旨,道愿行万善,祈求得中状元。只见颖如道:“我见

道家 上表,毕竟有个官衔,甚么上清三洞仙卿、上相九天采访使,如今你表

章上也须署一个衔才好。”张秀才道:“甚么官衔?填个某府某县儒学生员

罢。”颖如道:“玉帝面前表章,是用本色了。但这表要直符使者传递,要

迸天门,送至丘、吴、张、葛各天师,转进玉帝。秀才的势怎行得动?须要

假一个大官衔佥署封条牒文,方行得去。”张秀才道:“无官而以为有官,

欺天了。”颖如道:“如今俗例,有借官勘合,还有私书用官封打去,图得

到上官前,想也不妨。”张秀才道:“这等假甚么官?”颖如道:“圣天子

百灵扶助,率性假个皇帝。”张秀才道:“这怎使得。”颖如道:“这不过

一时权宜上得,你知我知,哄神道而已。”两个计议,在表亟上写一个道:

“代天理物抚世长民中原天子大明皇帝张某谨封”,下用一个图书,牒上写

道“大明皇帝张”,下边一个花押,都是张秀才亲笔。放在颖如房中,先发

符三日,然后斋天进表。每日颖如作个佛头,张秀才夫妇随在后边念佛,做

晚功课。王尼也常走来,拱得他是活佛般。苦是走时,张秀才随着,丢些眼

色,那沈氏一心只在念佛上,也不看他。夜间沈氏自在房中宿,有个“相见

不相亲”光景。到了焚表,焚之时,颖如都将来换过了。

堪笑痴儒浪乞恩,暗中网罟落奸髡。

茫茫天远无从问,尺素何缘达帝阍。

鬼混了几日,他已拿住了把柄,也不怕事。况且日日这些娈童艳婢,引

得眼中火发,常时去撩拨这两个小厮。每日龙纹、绿绮去伏侍他,一日他故

意把被丢在床下,绿绮钻进去拾时,被他按住。急率走不起,叫时,适值张

秀才在里边料理家事,没人在,被他弄一个像意。一个龙纹小些,他哄他作

福开挡,急得他哭时,他道:“你一哭,家主知道,毕竟功德做不完,家主

做不得状元,你也做不成大管家。”一破了阵,便日日戏了脸,替这两个小

厮缠。倒每日张秀才夫妇两个斋戒,他却日日风流。就是兰馨、竹秀,沈氏

也尝使他送茶送点心与他,他便对着笑吟吟道:“亲娘,替小僧作一个福儿。”

两个还不解说。后来兰馨去送茶,他做接茶,把兰馨捏上一把。兰馨放下碗,

飞跑,对沈氏道:“颖如不老实。”沈氏道:“他是有德行和尚,怎干这事?

你不要枉口拔舌。”兰馨也便不肯到他房里,常推竹秀去。一会竹秀去,他

见无人,正在那边念经,见了竹秀,笑嘻嘻赶来,一把抱定。那竹秀倒也正

经,道:“这甚模样!我家里把你佛般样待,仔么思量做这样事?”颖如笑

② 道家——指道教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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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佛也是做这样事生出来的。姐姐便做这好事。”竹秀道:“你这贼秃

无礼。”劈头两个栗暴。颖如道:“打凭你打,要是要的。”涎着脸儿,把

身子去送,手儿去摸。不料那竹秀发起性来,象他个不备,一掀,把颖如掀

在半边,跑出房门:“千贼秃、万贼秃,对家主说,叫你性命活不成。”颖

如道:“我活不成,你一家性命真在荷包里。”竹秀竟赶去告诉沈氏。颖如

道:“不妙,倘或张秀才知机,将我打一顿,搜了这张纸,我却没把柄。”

他就只一溜走了。

竹秀去说,沈氏道:“他是致诚人,别无此意。这你差会意,不要怪他。”

只听得管门的道:“睿师太去了。”张秀才夫妇道:“难道有这样事?一定

这丫头冲撞。且央王师姑接他来,终这局。”不道他先已见王师姑了。王尼

道:“佛爷,张家事还不完,怎回来了?”颖如道:“可恶张家日久渐渐怠

慢我,如今状元是做不成了,他如今要保全身家,借我一千银子造殿。”王

尼道:“一千银子,好一桩钱财,他仔么拿得出?”颖如道:“你只去对他

说,他写的表与牒都在我身边,不曾烧,叫他想一想利害。”王尼道:“这

是甚话!叫我怎么开口。”只见张家已有人来请王尼了,王尼便邀颖如同去。

颖如道:“去是我断不去的,叫他早来求我,还是好事。”颖如自一径回了。

这王尼只得随着人来,先见沈氏。沈氏道:“睿师太,在这里怎经事不

完去了?”王尼道:“正是,我说他为甚么就回,他倒说些闲话,说要借一

千两银子,保全你们全家性命。”沈氏道:“这又好笑。前日经事不完,还

要保禳甚的?”此时张秀才平日也见他些风色,去盘问这两个小厮,都说他

平日有些不老成。张秀才便恼了,见了王尼道:“天下有这等贼秃,我一桩

正经事,他却戏颠颠的,全没些致诚。括我小厮,要拐我丫头,是何道理?”

王尼道:“极好的呢!坐在寺里,任你如花似玉的小姐奶奶拜他,问他,眼

梢也不抬。”沈氏道:“还好笑,说要我一千银子,保全我一家性命。”张

秀才听到这句,有些吃惊,还道是文牒都已烧去,没踪迹,道:“这秃驴这

等可恶,停会着人捉来,打上一顿送官。”王师姑:“我也道这借银事开不

得口,他道你说不妨,道相公亲笔的表章文牒都不曾烧,都在他那里,叫相

公想一想利害。”张秀才道:“胡说,文牒我亲眼看烧的。你对他说莫说一

千,一钱也没得与他,还叫他快快离这所在。”沈氏道:“这样贪财好色的

和尚,只不理他罢了,不必动气。”

王师姑自回了,到庵里去回复,怨畅颖如道:“好一家主顾,怎去打断

了?张相公说你不老实,戏弄他小厮、丫鬟。”颖如道:“这是真的。”王

尼道:“阿弥陀佛,这只好在寺里做的,怎走到人家也是这样?就要也等我

替你道达 一道达才好,怎么生做!”颖如笑道:“这两个丫头究竟也还要属

我,我特特起这衅儿,你说的怎么。”王尼道:“我去时,张相公大恼,要

与你合嘴 ,亏得张大娘说罢了。”颖如笑道:“他罢我不罢,一千是决要的。”

王尼道:“佛爷,你要这银子做甚?”颖如道:“我不要银子,在这里做甚

和尚?如今便让他些,八百断要的。再把那两个丫鬟送我,我就在这里还俗。”

王尼道:“炭堑八百九百,借银子这样狠。”颖如道:“我那里问他借,是

① 保禳——去恶求福的法事。

② 道达——透风,说合的意思。

③ 合嘴——当面对质。

① 炭堑——礼敬的银财。堑,疑当作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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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送我的买命钱。他若再做一做腔,我去一首,全家都死。”王尼道:“甚

么大罪,到这田地?我只不说。”颖如道:“你去说,我把你加一头除;若

不说,把你都扯在里边。”王尼道:“说道和尚狠,真个狠!”只得又到张

家来,把颖如话细细告诉。

沈氏对张秀才道:“有甚把柄在他手里么?”张秀才又把前事一说,沈

氏道:“皇帝可假得的?就烧时也该亲手烧,想是被他换去,故此他大胆。

你欠主意,欠老成。”张秀才道:“这都是他主谋。”沈氏道:“须是你的

亲笔。这仔么处?”张秀才道:“岂有我秀才反怕和尚之理?他是妖僧哄我,

何妨!”嘴里假强,心中也突突的跳。那王尼听了“头除”这句话,便扯着

沈氏打合,道:“大娘,这和尚极是了得的,他有这些乡官帮护,料不输与

相公。一动不如一静,大娘劝一劝,多少撒化些,只当布施罢。常言道:做

鬼要羹饭吃。”沈氏道:“他要上这许多,叫我怎做主?况这时春三二月,

只要放出去,如何有银子收来与他!”王尼道:“我不晓得这天杀的,绝好

一个好人,怎起这片横心?他说造殿,舍五十两与他造殿罢。”张秀才道:

“没这等事。舍来没功德。”沈氏道:“罢!譬如旧年少收百十石米,赏与

这秃罢。”王尼只得又去,道:“好了,吃我只替他雌儿缠,许出五十两。”

颖如道:“有心破脸,只这些儿?”王尼道:“你不知道,这些乡村大户也

只财主在泥块头上,就有两个银子,一两九折五分线,那个敢少他的?肯藏

在箱里?得收手罢,人极计生。”颖如道:“银子没有,便田产也好。五百

两断断要的。”王尼道:“要钱的要钱,要命的要命,倒要我跑。”赶来朝

着沈氏道:“说不来,凭你们。再三替你们说,他道便田产也定要足到五百。

张相公,打意得过,没甚事,不要理他。作腔作势,连我也厌。”张秀才道:

“没是没甚事。”沈氏道:“许出便与他,只是要还我们这几张纸。”王尼

道:“若是要他还甚么几张纸,他须要拿班儿。依我五十两银子、十亩田,

来我庵里交手换手罢。”张秀才假强摇头,沈氏口软,道:“便依你,只是

要做得老到。”跑了两日,颖如只是不倒牙,王尼见张家夫妇着急,也狠命

就敲紧。敲到五十两银子,四十亩田,卖契又写在一个衙院名下,约定十月

取赎。临时在清庵里交。他又不来,怕张秀才得了这把柄去,变脸要难为他。

又叫徒弟法明临下一张,留着做把柄,以杜后患。张秀才没极奈何,只得到

他静室。他毕竟不出来相见,只叫徒弟拿出这几张纸来。王尼道:“相公自

认仔细,不要似那日不看清白。”张秀才果然细看,内一张有些疑心。法明

道:“自己笔迹认不出,拿田契来比么。”张秀才翻覆又看一看,似宝一般

收下袖中,还恐又变,流水去了。王尼却在那边逼了十两银子,又到张家夸

上许多功。张秀才与了他五两银子、五石米,沈氏背地又与他五七两银子、

几匹布。张秀才自认悔气,在家叹气叫屈,不消说了。

颖如也怕张秀才阴害他,走到杭州。他派头大,又骗着一个瞎眼人家,

供养在家,已是得所了。只是颖如还放不这两个丫头下,又去到王尼庵中道:

“我当日还留他一张牒文做防身的,我如今不在这边,料他害我不着。不若

一发还了他,与他一个了断。如今他家收上许多丝,现在卖丝,我情愿退田

与他,与我银子。这只完得旧事,新事只与我两个丫头罢了。”王尼道:“这

做过的事,怎又好起浪。明明白白交与他这四张纸,怎又好说还有一张?”

颖如道:“当日你原叫他看仔细,他也看出一张不像,他却又含糊收了。他

自留的酒碗儿,须不关你我事。”王尼道:“是倒是,只是难叫我启口。就

是你出家人,怎带这两个丫头?”颖如道:“我有了二三百银子,又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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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就还了俗,那个管我。”王尼道:“一日长不出许多头发。”颖如道:

“你莫管我。你只替我说。”王尼道:“不要。你还写几个字脚儿与我,省

得他疑我撮空 。”颖如道:“不难,我写我写。”写道:

张秀才谋做皇帝文字,其真迹尚在我处,可叫他将丫头兰馨、竹秀赠我,井将前田俱还价,

我当尽还之。不则出首莫怪。

写了道:“歇半月我来讨回覆。”去了。王尼道:“也是不了事件,还与他

说一说。”又到张家来。

恰是沈氏抱着儿子吃乳,张秀才搭着肩头在那厢逗他耍。只见王尼走到

相唤了。王尼对着张秀才道:“好不老成相公,当日仔么替你说?又留这空

洞儿等和尚钻。”张秀才道:“甚空洞儿?”王尼道:“你当日见有一张疑

心,该留住银子,问颖如要真的,怎胡乱收了,等他又起浪?”便递出这张

字儿。其时兰馨在面前,王尼故意作耍景他,道:“难道这等花枝样一个姐

儿,叫他去伴和尚?”沈氏道:“便与他,看他仔么放在身边。”王尼道:

“放在身边,包你还两个姐姐快活?”张秀才看字,待扯,沈氏笑道:“且

慢,我们计议,果若断绝得来,我就把兰馨与他。”只见兰馨便躲在屏风后

哭去了。

雨余红泪滴花枝,惨结愁深不自持。

羞是书生无将略,和戎却自倩蛾眉。

正说时,却遇舅子沈尔谟来,是个义烈汉子,也是个秀才。见他夫妻不

快,又听得兰馨哭,道:“妹子,将就些,莫动气。”沈氏道:“我做人极

将就,他哭是怕做和尚婆。”张秀才忙瞅一眼,沈氏道:“何妨得我哥哥极

直、极出热,只为你掩耳偷铃,不寻个帮手,所以欺你。”便把这事认做自

家错,道:“是我误听王尼姑,他又不合听和尚哄,写甚官衔。遭他捏住,

诈去银子五十两,并田四十亩。如今又来索诈,勒要兰馨、竹秀,故此我夫

妇不快,兰馨这里哭。”沈尔谟道:“痴丫头,人人寻和尚,你倒怕他。”

又大声道:“妹子,这妹夫做拙了。要依他,他不要田,便与他银子,没有

我那边拿来与他。丫头他也不便,好歹再与他二十两罢。不要刀口上不用,

用刀背上钱。”张秀才忙摇手叫他不要说时,那里拦得住,都被王尼听了。

须臾整酒在书房,三个在那边吃,沈尔谟道:“妹子,这是老未完,诈不了

的。毕竟要断送这和尚才好。如今我特把尼姑听见,说我们肯与他银子,哄

他来。县尊,我与妹夫都拜门生,不知收了我们多少礼,也该为我们出这番

力,且待此秃来动手。”两个计议已定,只等颖如来。不期这和尚偏不失信,

到得月尽来了。王尼把事说与他,道:“他舅子肯借银子,丫头与你二十两

自讨。”颖如道:“怕讨不出这等好的。”王尼道:“看他势头,还掯得出。

多勒他几两就是,定要这绊脚索。”颖如道:“也是,省得有了他,丢了你。

叫他明日我庵中交银。”王尼来说,沈氏故意把银子与他看了,约在次日。

这边郎舅两个去见县尊,哭诉这节情事。县尊道:“有这等光棍和尚。”

便分付四个差人,叫即刻拿来,并取他行李。张秀才便拿出二十两送了差人,

自己还到庵里。只见王尼迎着道:“在这里等了半日。”颖如倚着在自己庵

里,就出来相见。只见驼拜匣的两个后生放下拜匣,将颖如缚住。颖如忙叫

徒弟时,张秀才径往外跑,又领进六个人来,道是县里访的,搜了他出入行

囊。这些徒弟都各拿了他些衣钵走了,那个来顾他?带至县里,适值晚堂。

① 撮空——弄虚作假、无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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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尊道:“你这秃厮,敢设局诈人?”颖如道:“张生员自谋反,怕僧人发

觉,买求僧人。”县尊道:“有甚么证据?”道:“拜匣中有他文牒。”忙

取出来看了,道:“这又不干钱谷刑名,是个不解事书生胡写的,你就把来

做诈端。”便拔签叫打四十。一声“打”,早拿下去,张秀才用了银子,尿

浸的新猫竹板子着着实打上四十下,文牒烧毁,田契与银子给还。颖如下监,

徒弟逃去,没人来管,不二日,血胀死了。尝戏作一颂子,云:

睿和尚,祝发早披缁。夜枣三更分行者,菩提清露洒妖尼,犹自起贪痴。

睿和尚,巧计局痴迷。贪想已看盈白镪,淫心犹欲搂娇姿,一死赴泥犁。

在监中搁了两日,直待禁子先递病呈,后递绝呈,才发得出来,也没个人收

葬。这便是设局害人果报。

张秀才也因事体昭彰,学道以行捡 退了前程。若使他当日原是个书呆

子,也只朝玩夜读,不能发科甲,也还作秀才。只为贪而愚,落人机阱,又

得县令怜才,知他不过一时愚呆,别无他想,这身家才保得,诈端才了得。

还又至状元不做得,秀才且没了,不然事正未可知,不可为冒进的鉴戒么!

① 行捡——因行为失检被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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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杀身 徐行贪财受报

酒为悮基,色为祸资。

唯贪招愆,气亦似之。

展转纠缠,宁有已时。

② ③

桀殒妹喜 ,纣丧酒池 。

回洛亡隋,举世所嗤。

刚愎自庸,莽也陈尸 。

覆辙比比,曷不鉴兹。

聊付管彤 ,明者三思。

世上称为累的,是酒色财气四字。这四件,只一件也彀了,况复彼此相

生?故如古李白乘醉,丧身采石,这是酒祸;荀倩爱妻,情伤身毙,这是色

② ③

祸;慕容彦超 聚敛吝赏,兵不用力,这是财祸;贺拔岳 尚气好争被杀,这

是气祸。还有饮酒生气被祸的,是灌夫 ,饮酒骂坐,触忤田蚡,为他陷害。

因色生气被祸的,是乔知之,与武三思争窈娘,为他谤杀。因财生气被祸的,

是石崇,拥富矜奢,与王恺争高,终为财累。好酒渔色被祸的,是陈后主,

宠张丽华、孔贵嫔,沉酣酒中,不理政事,为隋所灭。重色爱财被祸的,是

唐庄宗,宠刘后,因他贪黩,不肯赏赉军士,军变致亡。这四件甚是不好。

但传闻中一事,觉件件受害,都在里边,实可省人。

话说贵州有个都匀府,辖下麻哈州,也是蛮夷地方。州外有座镇国寺,

寺中两房和尚。一边东房,主僧悟定。这房是守些田园花利,吃素看经,杜

门不出,不管闲事的。西房一个老僧悟通,年纪七十多岁,老病在床不出。

他有个徒弟妙智,年纪四十,吃酒好色,刚狠不怕事的。徒孙法明,年纪三

十来岁,一身奸狡。玄孙圆静,年纪十八九,标致得似一个女人。他这房,

悟通会得经营算计,田产约有千金,现银子有五七百两,因富生骄,都不学

好。有了一个好徒弟,他还不足,要去寻妇人。本地有个极狡猾、略有几分

家事的土皇帝,叫做田禽,字有获,是本州的礼房吏,常来寺里扯手,好的

男风,倒把圆静让他。把一个禅居造得东湾西转,曲室深房,便是神仙也寻

不出。

这悟通中年时曾相处一个菩提庵秋师姑,年纪仿佛,妙智也去踹得一脚

浑水。当日有一个秋尼徒弟管净梵,与妙智年纪相当,被秋尼吃醋,管得紧,

两个有心没相,亏得秋尼老熟病死,净梵得接脚,与妙智相往。法明又搭上

他徒弟洪如海,彼此往来,已非一日。只是两个秃驴得陇望蜀,怪是两个尼

② 桀殒妹喜——夏王桀因宠爱妹喜而亡国身死。

③ 纣丧酒池——商纣王建肉山酒池、耽于酒色,以致亡国身死。

④ 回洛亡隋——隋炀帝即位后,扩建东都洛阳,以洛阳为基地三下江都,劳民伤财,以致亡国。

⑤ 莽也陈尸——汉王莽篡汉,建立新朝。而纷事改革,独断专行,使民乱纷起,在位仅十余年,为更始帝

刘玄所杀,所灭。

⑥ 管彤——即彤管,指记在书册。

① 荀倩——即晋荀奉倩。

② 慕容彦超——五代汉将军。

③ 贺拔岳——后魏将军。

④ 灌夫——汉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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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年纪相当,生得不大有颜色,又光头光脑,没甚趣向,耍寻一个妇人。师

徒合计,假道人屠有名出名,讨了个官卖的强盗婆,叫做钮阿金,藏在寺中,

轮流受用。那屠有名有些不快,他便贴他几两银子,叫他另讨。这屠有名拿

去便嫖便吃,吃得稀醉,就闯进房里寻阿金,道:“娼妇躲在那里?怎撇了

我寻和尚?”妙智定要打他,法明出来兜收。屠有名道:“罢!师父没有个

有名没实的,便四个一床夹夹儿。”法明连道:“通得。”便拿酒与他。他

道:“酒,酒,与我好朋友。”拿住钟子不放,一面说,一面吃,道:“师

父,不是我冲撞你,都是这酒。故此我怪他,要吃他下去。”绵绵缠缠,缠

到二三更,灌得他动不得,才得脱身去快活。如此不止淘他一日气了。毕竟

妙智狠,做一日灌他一个大醉,一条绳活活的断送了他。

三杯壮胆生仇隙,一醉昏沉赴杳冥。

浪道酒中能证圣,须知荷锸笑刘伶 。

自家寺里的人,并无亲戚,有了个地老虎管事,故没人来说他。搁两日,

抬到寺后,一把火烧了。这番两个放心作乐。就是两个尼姑因他不去,就常

来探访他,他只留在外边自己房里,不令他到里轩,也都不知。争奈两个人

供一个人,一上一落,这个人倒不空,这边两个合一个,前边到任,后边要

候缺。过去佛却已索然兴尽,未来佛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的,未免眼红耳

热难熬。要让一边,又不怯气,每日定要滚做一床。只是妙智虽然年纪大些,

却有本领,法明年纪虽小,人儿清秀,本事也只平常。况且每日一定要让妙

智打头,等了一会,欲火动了,临战时多不坚久,妇人的意思不大在他。他

已识得,道:“三脚虾蟆无寻处,两脚婆娘有万千。”便留心了。去到人家

看经,便去涎脸,思量勾搭。

一日,在城里一家人家看经,隔壁帘里几个内眷,内中有两个绝色。他

不住偷眼去看他。那妇人恼了,折拽他,故意丢一眼,似个有情。他正看经

时,把他袖底一扯。他还不懈,又扯一扯。低头去看,是一个竹箬包的包儿,

帘里递来的。他便轻轻的丢在袖里,停会看时,两个火热馒头,好不欢喜。

坐定又扯,又递一个火热箬包,他又接了,回头一看,却是那最标致的这个。

口里喃喃假念,心里只想如何近他。一会,众人道:“那里烧布衣臭?”彼

此看,没有。又一会,法明长老袖子烟出,看时袖里一块大炭,把簇新几件

衣服烧穿,连声道:“适间剪烛落下个灯煤。”忙把手揿水泼,几件衣服都

是酱了。

难禁眼底馋光,惹出身边烈焰。

那边女人欢笑,他就满面羞惭,不终事去了。

只是这色心不死,要赌气寻一个。恰好遇着个姓贾的寡妇,原往寺中房

子,法明讨房租尝见的,年纪廿二三,有五六分颜色,挣得一副老脸,催修

理,要让租,每常撩口。法明也尝做些人情,修理先是他起银子,是他后收,

便七成当八成,九分半作一钱,把这些私恩结他。丈夫病时,两个就有些摸

手摸脚,只不得拢身。没了丈夫,替他看经,衬钱都肯赊,得空便做一手儿。

这些邻舍是他房客,又道这是狠过阎罗王的和尚,凶似夜叉的妇人,都不敢

来惹他。况且房子临着他寺中菜园,极其便当。死不满百日,他便起更来,

⑤ 道人——寺院中带发的佣工。

① 刘伶——晋人,竹林七贤之,最善饮酒,每出行,以车载酒,令人荷锸相随,说:“死便埋我。”

② 折拽——折辱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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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鼓去,尝打这师父偏手。他还心里道:“我在这里虽是得手,终久贼头狗

脑,不得个畅快。莫若带他进寺中,落得阔他一阔,不要等阿金这狗妇。”

只道独他是个奇货妆憨。这贾寡妇原是没有娘家,假说有个寡居姑娘,要去

搭住,将家伙尽行卖去。一个晚出了门,转身从寺后门中,竟到了西房。进

了小厅,穿过佛堂,又进了一带侧房,是悟通与圆静房;转一个小衕,一带

砖墙小门,是妙智、法明内房。当中坐启,两边僧房,坐启后三间小轩,面

前摆上许多盆景,朱栏纱窗,是他饮酒处,极其幽雅。又转侧边一带白粉门,

中有一扇暗门,开进去是过廊。转进三间雪洞,一间原是阿金住,一间与贾

氏。两个相见,各吃一惊。妙智道:“一家人,不要疑忌。”四个都坐在一

堆,喜得这两个女眷恰好老脸,便欣然吃了一会,四个滚作一床:

桃径游蜂,李蹊聚蝶。逞着这纷纷双翅,才惊嫩蕊,又入花心;凭着这袅袅娇姿,乍惹蜂

黄,又沾蝶粉。鸇巍巍风枝不定,温润润花露未晞。战酣人倦,菜园中倒两个葫芦;兴尽睡浓,

绿沼里乱一群鸳鸯。正是那管秽污三摩地,直教春满梵王宫。

两个好不快活。

只见一日,圆静忙忙的走来,神色都失。妙智问他是甚缘故,圆静道:

“不好说得。我一向在田有获家,两边极是相好,极是相知。他的老婆怀氏

与妾乐氏都叫我小师父,都是见的。有两个丫头,大的江花,十八岁,小的

野棠,十三岁,时常来书房里耽茶送水。江花这丫头极好,常道:‘小师父,

你这样标致,我嫁了你罢。’又替他里边的妾拿香袋与我,拿僧鞋与我,逼

着要与我好。我一时间不老成,便与他相处。后来我在那边歇时,田有获毕

竟替我吃酒,顽到一二更才去。去得他就蹴出来陪我。后边说出田有获妾喜

我标致,要我相见。我去对,他不由分说一把抱住,道: ‘小冤家,莫说他

爱你,我也爱你。前日你替他在书房中做得好事,教我看得好不气。如今你

抢了我的主顾去,依然要你赔。’我见他比江花生得又好,一时间进去,出

不得来,只得在那边歇了,缠了一夜辛苦。出来得迟,撞了野棠,又慌忙落

了一个头上搭儿。不料野棠拾了,递与他怀氏,怀氏收了。昨日与乐氏争风,

他便拿出来道: ‘没廉耻?你有了个小和尚彀了,还要来争。’江花来对我

说,吃我走来。他来白嘴怎处?”妙智道:“不妨。他也弄得你,你也弄得

他小阿妈,兑换。”法明道:“不是这样说。我们做和尚的,有一件好,只

怕走不进去。走了进去,到官便说不得强奸,自然替我们遮盖。田有获是个

有手段光棍,他为体面,断不认帐。只是你已后不要去落局,来是断不来说

的。”圆静道:“既然如此,他丫头江花要跟我逃来,索性该领来,他决不

敢来讨。”法明道:“这却使不得。”果然,田有获倒说野棠造谤,打了几

下。后来见圆静不来,知是实事。他且搁起,要寻事儿弄他。

恰值本州州尊升任,一个徐州同署事,是云南嵩明县入,监生出身,极

是贪狠。有个儿子徐行,字能长,将二十岁。妻真氏标致,恩爱得紧。患了

个弱病,医人道须得萧散几时才好。田有获就荐到寺里来。徐州同道:“我

见任官,须使不得。”田有获道:“暂住几日不妨。”就在西房小厅上暂住,

拨了个门子、一个甲首服事。田有获不时来望,来送小菜。他当日圆静与田

有获相好时,已曾将寺中行径告诉他,他就在徐公子面前道:“徐公子,你

曾散一散,到他里边去么?绝妙的好房,精致得极。”公子道:“怎不借我?”

田有获道:“这借不得的。”便在徐公子耳边,附耳说了一会,徐公子笑道:

“有这等事。”两个别了。田有获故意闯到圆静房里,抱住一连做了几个嘴,

道:“狗才,丢得我下,一向竟不来看我,想是我冲突了你。不知是师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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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还是新来收南货的徐相公,忘了我?”两个抱着笑,只是妙智怕田有获

来寻圆静甚事,也赶来,却是抱住取笑。田有获忙叫:“妙公走来,你莫怪

我,我两个向来相与的。只为他见怪,向来不肯望我,特来整个东道赔礼。”

便拿出三钱一块银子,道:“妙公,叫道人替我做东道请他。”正说,法明

走来道:“这怎要田相公作东?圆静薄情,不望相公,该罚圆静请才是。”

妙智道:“也不要田相公出,也不要圆静罚。田相公到这里,当家的请罢了。”

大家一笑,坐下。说起徐公子,田有获道:“这些薄情的”,把手抄一抄,

道:“又恶又狠,好歹申府申道,极恶的恶人。他儿子须好待他些。”须臾

摆上酒肴,田有获且去得此货。四个人猜拳行令,吃个热闹,扯住了妙智的

耳朵灌,捏住了法明的鼻头要他吃,插科打诨,都尽开怀。

杯中浮绿蚁,春色满双颐。

争识留连处,个中有险■。

大家吃酒。不知这正是田有获缒住这两个,使徐公子直走魏都。

果然这徐公子悄悄步入佛堂,蹴过僧房,转入墙门,闯入小轩:

静几余残局,茶炉散断烟。

萧萧檐外竹,写影上囱间。

真是清雅绝人。四顾轩侧小几上,菖蒲盆边,一口小金馨,他将来“精精”

三下,只听得划然一声,开出一扇门,笑嘻嘻走出两个女人来,道:“是那

一个狗秃走来?”跑到中间,不提防徐公子凹在门边,早把门拦住,道:“好

打和尚的,试打一打我。”抬眼看这两个:

一个奶大胸高,一个头尖身小。一个胖憨憨,好座肉眠床,一个瘦伶伶,似只■鸭子。一

个浓描眉、厚抹粉,妆点个风情,一个散挽髻、斜牵袖,做出个窈窕。这是蘼芜队里篷蒿树,

饿鬼丛中救命王。

这两个正要进去,不得进去,徐公子戏着脸去呆他。这边行童送茶,不见了

徐公子,便赶来寻着田有获道:“徐相公在么?”田有获假醉,瞪着眼道:

“一定殿上散心去了。”把法明一推,道:“你去陪一陪。”法明走得出去,

只见行童慌慌张张的道:“徐相公在轩子里了。”田有获道:“也等他随喜

一随喜。”那妙智听了,是有心病的,竟往里面跑来。只见徐公子把门拦住,

阿金与贾寡妇截定在那里,惊得呆的一般。徐公子道:“好和尚,做得好事!

我相公在这里,也该叫他陪我一陪,怎只自快活!叫门子拴这狗秃去。”妙

智一时没个主意,连忙叩头道:“只求相公遮盖。”

门户锁重重,深闭倾城色。

东风密相窥,漏泄春消息。

那徐公子摇得头落要处。

那田有获假妆着醉,一步一跌,撞将进来,道:“好处在,我一向也不

知道。”见了两个妇人,道:“那里来这两个尿精?想是公子叫来的妓者,

相公不要秽污佛地。”徐公子道:“他这佛地久污的了,我今日要与他清净

一清净。”田有获又一把去扯妙智起来:“我这徐相公极脱洒的。”那妙智

还是磕头。徐公子对田有获道:“这两个秃驴,不知那边奸拐来的,我偶然

进来遇见,一定要申上司究罪,毁这寺。”田有获连连两个揖道:“公子,

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看学生狗面,饶了他罢。”徐公子道:“这断难饶的。”

田有获道:“学生也赔跪,饶了他,等他送五十两银子买果子吃。”徐公子

道:“我那里要他钱,我只要驱除这秃。”田有获道:“我就拜,一定要相

公宽处。”一踵跌了一交。妙智道:“田相公处一处。”田有获道:“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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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尽一个礼罢了。”徐公子道:“既是田先生说,送我一千。”田有获道:

“来不得,来不得。吃得把这几个和尚、两个婆娘称,好歹一百。”徐公子

道:“他一房性命都在我手,怎只一百两?我只叫总甲与民壮拿他。”折身

就走,妙智死命扯住。田有获道:“相公,实是来不得,便二百罢。”这公

子如何肯,一掯掯到五百两。诉穷说苦,先送二百两。田有获做好做歹,收

了。

谩喜红颜入掌,那堪白镪归人。

田有获道:“和尚,料不怕他再敢生变,且到明日来了帐。”

不期到晚,妙智叹气如雷。终是法明有些见识,道:“师父,我们只藏

过这两个,没了指实,就不怕他了。他现任官儿子,该在僧房里住,诈人么!”

妙智道“是”,忙进里边,与这两个叙别,连夜把这两个妇人戴了幅巾缁衣。

不敢出前门,怕徐公子有心伺候,掇条梯子■墙。法明提了灯笼远远先走,

妙智随了,送到菩提庵来。敲门,净梵开门,见了法明道:“甚风吹你来?”

道:“送两个师父与你。”净梵到里头一相,道:“怪见有了这两个师父,

竟不采我。我这里庵小,来往人多,安身不得。”妙智再三求告,许他三钱

一日,先付现银十两,后边妙智为事。净梵见他久住,银子绝望,琐聒起来。

两个安身不牢,只得另寻主顾去了。

妙智师徒两个如今放心,早起田有获来,要足五百两数。这两个和尚你

推我攮,道:“我们和尚钱财,十方来的,得去也难消受,怎要得我们的?

如今只有两条穷命在这里。他现任子弟,怎该倚官诈人?”田有获挑一句:

“昨日是他拿住把柄,所以我只得替你许他。若要赖他的,须得移窠才好。”

法明道:“我们原没甚的。”田有获道:“若是闪了开去,可以赖得了。只

是他爷在这里做官,怕有后患。”妙智道:“我还要告他。”田有获道:“告

他须用我证见。不打紧,我打发他去,只要谢我。”来见徐公子道:“昨说

僧人一时来不及,求公子相让。”徐公子道:“昨日我因先生说,饶了他一

房性命。申到上司,怕他一房不是死?怎么还说让。”田有获把椅移一移近,

道:“把柄没了,他不知藏在何处去,如今还在那边油嘴。可即回,与令尊

商议摆布他。”徐公子假道:“这都是公哄我了。公缓住我,叫和尚赖我钱。”

田有获道:“公子,得放手时须放手罢。”公子道:“公欺我,公欺我。”

便竟自带人起身去了。田有获道:“如今他使性走去,毕竟说与乃尊,还修

饰才是。”妙智道:“我们和尚,‘钱财性命,性命卵袋’,那二百两也是

多的。只等他升任,田相公,你作作硬证,这二百两定要还我。”田有获道:

“是,是。”

那厢徐公子回去,果然把这桩事说与徐州同。州同道:“怎不着人来通

知我?可得千金。轻放了,轻放了。”公子道:“他昨日送得二百两,讲过

今日还有三百,他竟然赖了。”徐州同顿足道:“你不老到,你不老到。不

妨,有我在。”叫一个皂隶,封了一两银子,道:“老爷说公子在这厢搅扰,

这些须薄意谢你的薪水之资。公子还吃得你们这里的泉水好,要两瓶。”这

两个和尚得志得紧,道:“薪水不收。要水,圆静领他去打两吊桶。”差人

回覆。徐州同还望他来收火,发出水去,道这水不是泉水,要换,他端只将

这水拿两瓶去,徐州同看了大恼。田有获原要做和尚一裆儿报仇,自己要索

① 一裆儿——粗话。意思是折辱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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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百来两谢,见事走了滚 ,故意在徐州同面前搠他道:“他还要上司告公子。”

徐州同越恼,要寻事摆布。正值本州新捉着一伙强盗杨龙等,就分付狱卒,

教“攀他做窝家,我饶他夹打”。杨龙果然死口攀了。登时出牌,差人拿妙

智、法明。两个先用了一块差使钱。一到,不由分剖就夹,要他招赃。两个

抵死不招,下了重监。田有获道:“他还有个圆静,是行财的,决该拿来,

要他身上出豁。”徐州同即便拘来一夹,讨保,教田有获去赴水,要他一千。

圆静只得卖田卖地,苦凑五百,央田有获送去。田有获乘此机会,也写得十

来亩田。不意徐州同贪心不满,又取出来一夹。这妙智是个狠和尚,气得紧,

便嚷道:“我偷妇人,罪有所归。你儿子诈了我二百,你又诈我五百,还不

如意?得这样钱,要男盗女倡。”徐州同体面不像,便大恼道:“这刁秃驴,

你做了强盗,怪老爷执法,污蔑我。”每人打了四十收监。与儿子计议,道

刁僧留不得,取了绝呈。可怜这两个淫僧,被狱卒将来,上了匣床,脸上搭

了湿毛纸。狱卒道:“这不关我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只寻徐爷去。”一

时间活活闷死,倒还不如屠道人,也得一醉。

脂香粉腻惹袈裟,醉拥狂淫笑眼斜。

今日朱颜何处在,琵琶已自向他家。

又:

披缁只合演三车 ,眷恋红妆造祸芽。

怨气不归极乐国,阴风圜土鬼怜斜。

寺中悟通年纪已老,因念苦挣衣钵,一朝都尽,抑郁身死。圆静因坐窝

脏,严追自缢。起根都只为一个圆静奸了田有获的妾,做了火种,又加妙智、

法明拐妇人做了衅端,平白里把一个好房头至于如此。徐州同为此事,道间

把做贪酷逐回。在任发狠诈人,贴状的多,倒赃的亦不少,衙门几个心腹却

被拿问。田有获因署印时与徐州同过龙 说事,问了徒。百姓又要抢徐州同行

李,徐州同将行李悄悄的令衙役运出,被入乘机窃去许多。自己假做辞上司,

一溜风赶到船边,只见四个和尚立在船边,抬头一看,一个老的不认得,这

三个一个妙智,一个法明,一个圆静。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下船。数日来

惊忧悒郁,感成一个怔忡,合眼便见这四个和尚。自家口里说道:“他罪不

至死,就是赖了公子的钱可恼。但我父子都曾得他钱,怎就又伤他性命?原

也欠理。”时常自言自语。病日重,到家便作经事超度禳解,济得甚事?毕

竟没了。临没对儿子道:“亏心事莫作,枉法钱莫贪。”

笑是营营作马牛,黄金浪欲满囊头。

谁知金丧人还丧,剩有污名奕世流。

喜得宦囊还好,徐公子将来从厚安葬。却常懊悔自家得了二百两,如何

又对父亲说,惹出如许事端,渐觉心性乖错。向娶一妻真氏,人也生得精雅,

又标致,两个甚是和睦。这番因自己心性变得不好,动辄成争。家里原有两

个人,如今打发管庄的管庄,管田的管田,家里只剩得一房家人徐福,年纪

三十四五,一个丫头翠羽,十五岁,一个小厮婉儿,十三岁。自己功不成,

名不就,游嘻浪荡,也喜去嫖,丢了一个真氏在家,甘清守静。还又道自在

② 走了滚——越闹越大。

③ 三车——佛家以牛车、鹿车、羊车比大、中、小三乘。

④ 过龙——经手递送贿赂。

① 宦囊——作官时积攒的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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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嫖,怕他在家嫖,日渐生疑。没要紧一节小事,略争一争,就在自己书房

捧了个翠羽,整整睡了半月,再不到真氏房中。真氏只因当他不得的暴戾,

来不来凭他。他倒疑心,或时将他房门外洒灰记认,或时暗将他房门粘封皮。

那真氏觉得,背地冷笑。偏古怪,粘着封儿常被老鼠因是有浆咬去,地下灰

长因猫狗走过踏乱,他就胡言枉语来争。这真氏原是个本分人,先着了气,

不和他争。他便道有虚心事,故此说不出,这是一疑无不疑。

一日,从外边来,见一个小和尚一路里摇摇摆摆走进来,连忙赶上,转

一个湾就不见了,竟追进真氏房中。只见真氏独坐刺绣。真氏见他竖起两道

眉,睁起两只眼,不知着甚头由,倒也一慌。他自赶到,床上张一张,帐子

掀一掀,床下望一望,把棍子搠两搠,床顶上跳起一看,两只衣厨打开来寻,

各处搜遍。真氏寻思倒好笑他。他还道:“藏得好,藏得好。”出去又到别

处寻。叫过翠羽要说,翠羽道实没有,拶婉儿,婉儿说是没人。还到处寻觅

嚷叫。从此竟不进真氏房中,每晚门户重重,自去关闭记认。真氏见这光景,

心中不快,道:“遇这等丈夫,无故受他这等疑忌,不如一死罢了。”倒是

徐福妻子和氏道:“大娘,你若一死,倒洗不清。耐烦,再守三头五月,事

决明白。他回心转意,还有和美日子,自古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且自宽

心。”可怜那真氏呵:

愁深日似深填黛,恨极时将泪洗妆。

一段无辜谁与诉,几番刺绣不成行。

徐公子书房与真氏卧房隔着一墙,这日天色已晚,徐公子无聊无赖,在

花径闲行。只见墙上一影,看时却是一个标致和尚,坐起墙上,向着内房里

笑。徐公子便怒从心起,抉起一块砖打去,这砖偏格在树上落下,和尚已是

跨落墙去了。徐公子看了大怒:

墙阴花影摇,纤月落人影。

遥想孤帏中,双星应耿耿。

道:“罢,罢。他今日真赃实犯,我杀他不为过了。”便在书房中,将一口

剑在石上磨,磨得风快。赶进房来,又道:“且莫造次,再听一听。”只听

得房中大有声响,道:“这淫妇与这狗秃正高兴哩。”一脚踢去,踢开房门。

真氏在梦中惊醒,问是谁,徐公子早把剑来床上乱砍。真氏不防备的,如何

遮掩得过,可怜一个无辜好女人,死在剑锋之下。

身膏白刃冤难白,血与红颜相映红。

案上一灯,欲明欲灭,徐公子拿过来照时,只见床上止得一个真氏,拥着一

条被,身中几剑气绝。徐公子道:“不信这狗秃会躲。”又听得床下有声,

道:“狗秃在了。”弯着腰,忙把剑在床底下搠去。一连两搠,一只狗弃命

劈脸跳出来。徐公子惊了一跌,方知适才听响的是狗动。还痴心去寻这和尚,

没有。坐在房中,想这事如何结煞,想一想道:“如今也顾不得丑名,也顾

不得人性命。”竟提了剑走出中堂来叫:“徐福!徐福!”和氏道:“相公

昨日打发去庄上未回。”徐公子道:“这等怎处?”没处摆布,这做婉儿不

着。赶到灶前来叫婉儿,叫了八九声,只见他应了,又住,等了一会,带着

睡踵将出来。徐公子等得不耐烦,一剑砍去,便砍死了。一连杀了两个人,

手恰软了,又去擂了半日,切下两个头。

已是天亮,和氏与翠羽起来,看见灶下横着婉儿的尸,房中桌上摆着两

个头,公子提着一把剑呆坐,床里真氏血流满床。和氏暗想:“自己丈夫造

化,不然就是婉儿了。”忽然见徐公子吃了些早饭,提头而去。两个看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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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痛哭,替他叫冤说苦。这徐公子已赶到县间去,哄动一城人,道徐家杀死

奸夫奸妇,也有到他家看的,也有到县前看的,道真是个汉子。连真家也有

两三个秀才,羞得不敢出头,只着人来看打听。须臾县尊升堂,姓饶,贵州

人,选贡 ,精明沉细,是个能吏。放投文,徐公子就提了头过去,道:“小

人徐州同子徐行,有妻真氏,与义男婉儿通奸,小人杀死,特来出首。”那

饶县尊就出位来,道:“好一个勇决汉子,只不是有体面人家做的事。”一

眼看去,见一颗头一点儿的,便叫取头上来,却见一个妇人头,颇生得好,

一个小厮,头发才到眉。县尊便道:“这小厮多少年纪了?”徐行道:“十

四岁。”那县尊把带掇了一掇,头侧了一侧,叫打轿相验,竟到他家。轿后

拥上许多人。县尊下轿进去,道:“尸首在那边?”徐行道:“在房里。”

进房,却见床上一个没头女尸,身上几剑,连被砍的身上还紧紧裹着一条被。

县尊看了道:“小厮尸怎不在一处?”道在灶前。到灶前,果见小厮尸横在

地上,身中一剑,上身着一件衣服,下身穿一条裤子。县尊叫扯去裤子,一

看,叫把徐行锁了,并和氏、翠羽都带到县里,道:“徐行,你这奴才,自

古撒手不为奸。他一个在床上,一个在灶前,就难说了。况且你那妻子尚紧

拥着一条被,小厮又着条裤,这奸的事越说不去了。若说平日,我适才验小

厮尚未出幼,你仔么诬他?这明明你与妻子不睦,将来杀死,又妄杀一个小

厮解说。你欺得谁?”叫取夹棍,登时把徐行夹将起来。徐行道:“实是见

一和尚扒墙进真氏房中,激恼杀的。”县尊道:“这等小厮也是枉杀了。你

说和尚,你家曾与那寺和尚往来?叫甚名字?”徐行回话不来,叫丢在丹墀

内。叫和氏道:“真氏平日可与人有奸么?”和氏道:“真氏原空房独守,

并没有奸。只是相公因嫖,自己不在家,疑心家中或者有奸情,镇日闹炒。

昨晚间就是婉儿并不曾进真氏房中,不知怎的杀了真氏,又杀小厮。”叫翠

羽,翠羽上去与和氏一般说话。县尊道:“徐行,你仔么解?”徐行只得招

了,因疑杀妻,恐怕偿命,因此又去杀仆自解。县尊大恼,道:“既杀他身,

又污他名,可恶之极。”将来重打四十。

这番真家三两个秀才来讨命,道:“求大宗师正法抵命,以泄死者之冤。”

县尊道:“抵命不消讲了。”随出审单道:

真氏当傲狠之夫,恬然自守,略无怨尤,贤矣。徐行竟以疑杀之,且又牵一小童以污蔑,

不惨而狡欤?律以无故杀妻,一绞不枉。

把徐行做了除无故杀死义男、轻罪不坐外,准无故杀妻律,该秋后处决。解

道院,复行本府刑厅审。徐行便去央分上,去取供房用钱,要图脱身。不知

其情既真,人所共恶,怎生饶得?刑厅审道:

徐行无故惨杀二命,一绞不足以谢两冤。情罪俱真,无容多喙 。

累次解审,竟死牢中。

冤冤相报不相饶,圜土游魂未易招。

犹记两髠当日事,囹圄囊首也萧条。

这事最可怜的是一个真氏,以疑得死,次之屠有名,醉中杀身。其余妙

智,虽死非罪,然阴足偿屠有名;徐行父子,阴足偿妙智、法明;法明死刑,

圆静死缢,亦可为不守戒律,奸人妇女果报。田禽淫人遗臭,诈人得罪,亦

可为贪狡之警。总之,酒色财气四字,致死致祸,特即拈出,以资世人警省。

① 选贡——举人出身。

① 喙(huì,音会)——嘴,此指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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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

袵席藏戈,虿蜂有毒,不意难防。嚬笑轻投,威权下逮,自惹抢攘。英雄好自斟量,猛然

须奋刚肠。理破柔情,力消欢爱,千古名芳。

——柳梢青

历代尝因女色败亡,故把女色比做兵,道是女戎。我道内政不出壶,女

人干得甚事?若论如今做官,能剥削我官职,败坏我行谊,有一种男戎。男

戎是甚么?是如今门子。这些人出来是小人家儿子,不大读书,晓得道理,

偶然亏得这脸儿有些光景,便弄入衙门。未得时时节,相与上等是书手外郎,

做这副腻脸,捱他些酒食;下等是皂隶、甲首,做这个后庭,骗他银子。耳

朵里听的,都是奸狡瞒官作弊话;眼睛里见的,都是诡诈说谎骗钱事。但只

是初进衙门,胆小怕打,毕竟小心,不过与轿夫分几分押保认保钱,与监生

员递呈求见的,骗他个包儿,也不坏事。尝恐做官的喜他的颜色,可以供得

我玩弄;悦他的性格,可以顺得我使令,便把他做个腹心。这番他把那一团

奸诈藏在标致颜色里边,一段凶恶藏在温和体度里面。在堂上还存你些体面,

一退他就做上些娇痴,插嘴帮衬。我还误信他年纪小,没胆,不敢坏我的事,

把他径窦 已熟,羽翼已成,起初还假我的威势骗人,后来竟盗我威势弄我,

卖牌批状,浸至过龙、撞木钟,无所不至。这番把一个半生灯窗辛苦都断送

在他手里了。故有识的到他,也须留心驾驭,不可忽他。我且道一个已往的

事。

我朝常州无锡县有一个门子,姓张名继良。他父亲是一个卖菜的,生下

他来,倒也一表人材。六七岁时,家里也曾读两句书,到了十四五岁,越觉

生得好:

双眸的的凝秋水,脸娇宛宛荷花蕊。

柳眉瓠齿绝妖妍,贯玉却疑陈孺子。

恰也有好些身分,浅颦低笑,悄语斜身,含情弄态,故做撩人,似怨疑羞,

又频频拒客。

徙倚类无骨,娇痴大有心。

疑推复疑就,个里具情深。

可惜一个标绝的小厮,也到绝时年事,但处非其地,也不过与些市井俗流、

游食的光棍,东凹西靠,赚他几分钱罢了。不料十五岁上娘亡,十六岁上爷

死,这样人家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甚家事?却也一贫彻骨。况且爹亲娘

眷都无,那里得人照管。穿一领不青不蓝海青,着一双不黑不白水袜,拖一

双倒根鞋,就是如花似玉,颜色也显不出了。房钱没得出,三飡没人煮,便

也捱在一个朋友家里。不期这朋友是有妻小的,他家婆见他脸色儿有些丰艳,

也是疑心。不免高兴时也干些勾当儿,张继良不好拒得,浅房窄屋,早已被

他知觉,常在里边喃喃骂,道:“没廉耻!上门凑!青头白脸好后生,捱在

人家,不如我到娘家去,让你们一窠一块。”又去骂这家公道:“早有他,

不消讨得我。没廉没耻,把闲饭养闲人。”就茶不成茶,饭不成饭,不肯拿

出来,还饶上许多絮聒。张继良也立身不住,这朋友也难留得。又捱到一家

朋友,喜是光棍,日间彼此做些茶饭儿过日,夜间是夫妇般。只是这人且会

吃寡醋。张继良在穷,也便趁着年纪滥相处几个,他知得便寻闹,又安不得

② 径窦——门路和漏洞,指不正常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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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亏得一个朋友道:“锡山寺月公颇好此道,不若我荐你在那边栖身。”

便领他去寺中,见月公道:“我这表弟十六岁,父母双亡,要在上刹出家,

我特送来。”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孙没有,等他做我徒孙罢。”就留

在寺中。这张继良人是个极会得的,却又好温性儿,密得月公魂都没,替他

做衣服,做海青。自古道:人要衣装,马要鞍装。这一装束便弄得绝好了。

也是他该发迹。本县何知县忽一日请一个同年游锡山。这何知县是个极

好男风、眼睛里见不得人的。在县里吏书皂快,有分模样的便一齐来,苦没

个当意的。这时同年尚未来,他独坐,甚是无聊,偶然见张继良一影,他见

是个扒头,便道:“甚么人?”叫过来问时,是本寺行童。何知县道:“不

信和尚有这等造化。我老爷一向寻不出一个人,问他有父兄么?”道:“没

有。”那答应的声儿娇细,一发动人。就道:“你明日到县伏侍我罢,我另

眼看你。”他自吃酒去了。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道:“仔么被他看见了?

父母官须抗他不得。”两个叙别了一夜,只得送他进县,分付叫他小心伏侍,

闲暇时也来看我一看。一进衙门,何知县道:“你家中无人,你就在后堂侧

边我书房中歇落。”本日就试他,是惯的,没甚畏缩,还有那些媚态。何知

县就也着了迷,着库上与他做衣服,浑身都换了绸绫。每日退堂,定要在书

房中与他盘桓半日,才进私衙。他原识两个字,心里极灵巧,凡一应紧要文

书、词状简札,着他收的,问起都拿得来,越发喜他有才。又道他没有亲眷,

没人与他兜揽公事,又向在和尚寺里,未必晓得在衙门作弊,况且又在后堂

歇落,自己不时叫在身边,也没人关通,凡事托他做腹心,叫他寻访。

不知这衙门中,书吏、皂甲极会钻,我用主文 ,他就钻主文;我用家人,

他就钻家人。这番用个门子,自然寻门子。有那烧冷灶的!不曾有事寻他,

先来相处他,请酒送礼,只拣小官喜欢的香囊、扇子、汗巾之类送来,结识

他做个靠山。有那临渴掘井的,要做这件,大块塞来,要他撺掇。皂甲要买

牌讨差,书吏要讨承行,渐渐都来从他。内中也有几个欺他暴出龙 ,骗他,

十两公事做五两讲。又有那讨好的,又去对他讲,道这件事毕竟要括他多少,

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与他做。他不乖的,也教会了,况且他原是个乖的人。

但是官看三日吏,吏看三日官。官若不留些颜色,不开个空隙把他,他也不

敢入凿。先是一个何知县,因他假老实,问他事再不轻易回覆,侧边点两句,

极中窍,便喜他,要抬举他。一日佥着一张人命牌,对张继良道:“这差使

是好差,你去,那个要的,你要他五两银子,佥与他。”一个皂隶莫用,知

得就是五两时银来讨。正与张继良说,一个皂隶魏匡,一个眼色,张继良便

回莫用道少。这边魏匡就是五两九成银递去。张继良见光景可掯,道要十两,

魏匡便肯加一两。这边一个李连忙央一个门子,送八两与张继良。魏匡拿得

银子来,这厢已佥了李连,张继良已将牌递与了。一日有张争家私状子,原

烧冷灶的一个吏房书手陈几,送他两匹花绸,要他禀发。张继良试去讨一讨,

不料何知县欣然。

这番衙门里传一个张继良讨得差,讨得承行,有一个好差,一纸好状子,

便你三两,我五两,只求得个他收。他把几件老实事儿结了何知县,知县说

着就依,他就也不讨。讲定了见佥着这牌,便道原差某人、该差某人,某人

接官该与、某人效劳该与,何知县信得他紧,也就随他说写去。呈状也只凭

① 主文——衙门中的师爷。

② 暴出龙——意思是刚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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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是原行,或是该承。还有巧处,该这人顶差,或该他承应,他把没帐

差牌呈状,踏在前面,佥与了他,便没个又差又批的理,这就是夺此与彼的

妙法。到后他手越滑,胆越大,人上告照呈子,他竟袖下,要钱才发。好状

子他要袖下,不经承发房挂号,竟与相知。莫说一年间他起家,连这几个附

着他的吏书、皂甲,也都发迹起来。何知县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这些衙门里

人,便颠倒些也不是坏法,故此不在意。不知富的有钱买越富,穷的没钱买

越穷,一个官、一张呈状,也不知罚得几石谷、几个罪。若撞着上司的,只

做得白弄,他却承行差使都有钱赚,他倒好似官了。

其时一个户房书手徐炎,见他兴,便将一个女儿许与他,一发得了个教

头,越会赚钱。却又衙门人无心中又去教他,乘有一个人有张要紧状子,连

告两纸不准,央个皂隶送二两,叫他批准。皂隶因而就讨这差,自此又开这

门路。书手要承应,皂隶要差,又兜状子来与他批,一二两讲价。总之趁着

这何知县,尝与他做些歪事,戏脸惯了,倚他做个外主文。又信他得深了,

就便弄手脚,还不曾到刑名上。争奈又是狱中有狱卒牢头,要诈人钱,打听

有大财主犯事,用钱与他,要他发监,他又在投到时,叫写监票,可以保的

竟落了监,受尽监中诈害。人知道了,便又来用钱,要他方便。至于合衙门

人,因他在官面前说得话,降得是非,那个不奉承?那个敢冲突他?似库书

库吏收发上有弊,吏房吏农充参,户房钱粮出入,礼房礼仪支销,兵房驿递

工食,刑房刑名,工房造作工价,那一房不要关通他?那一处不时时有馈送?

甚至衙头书房里都来用钱,要批发,二三四衙都有礼送他,阖县都叫他做张

知县。

先时这何知县也是个要物的,也有几个过龙书吏,起初不曾合得他,他

却会得冷语,道这事没天理,不该做的,那何知县竟回出来。或时道这公事

值多少,何知县捏住要添。累那过龙的费尽口舌,况且事又不痛快,只得来

连他做。连着要打那边三十,断不是廿五下;要问他十四石,断不是一两三;

要断十两,断不是九两九钱。随你甚乡官阔宦,也拗不转。外边知道消息,

都不用书吏,竟来投他。他又乖觉,这公事值五百,他定要五百;值三百,

定要三百。他里边自去半价儿,要何知县行。其馀小事儿,他拿得定,便不

与何知县,临审时三言两语一点掇,都也依他。外边撞太岁、敲木钟的事也

做了许多,只有他说人是非,那个敢来说他过失?把一个何知县竟做了一个

傀儡。

简书百里寄专成,闾里须教诵政声。

线索却归豪滑手,三思应也愧生平。

凡是做官,不过爱民礼士。他只凭了一个张继良,不能为民辨明冤枉。

就是秀才举监有些事,日日来讨面皮,博不得张继良一句。当时民谣有道:

“弓长固可人,何以见君王。”又道:“锡山有张良,县里无知县。”乡官

纷纷都要等代巡来讲他是非。亏得一个同年省亲回来的周主事,知道这消息,

来望他,见一门子紧捱在身边。他看一看道:“年兄,小弟有句密语。”何

知县把头一侧,门子走开。周主事道:“年兄,这不是张继良么?”何知县

道:“是。年兄仔么认得?”周主事道:“外边传他一个大名。”何知县道:

“传他能干么?”周主事说:“太能了些,几乎把年兄官都坏了。”何知县

道:“他极小心,极能事。”周主事道:“正为年兄但见其小心,见其能事,

所以如此。若觉得,便不如此了。外边士民都说年兄宠任他,卖牌准状,大

坏衙门法纪。”何知县道:“这一定衙门中人怪他,故此谤他。”周主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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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还道他招权纳赂,大为士民毒害。”何知县道:“年兄,没这样事。”

周主事道:“年兄,此人不足惜,还恐为年兄害。外面乡绅虽揭他的恶,却

事都关着年兄,小弟是极力调停。只恐陈代巡按临,上司有话,怎么处?”

何知县颜色不怡,周主事也别了。

只见何知县走到书房中,闷闷不悦。张继良捱近身边,道:“老爷,适

才周爷有甚讲?”何知县一把捏住他手,道:“我不好说得。”张继良道:

“老爷那一事不与小的说?这事甚么事,又惹老爷不快?”何知县把他扯近,

附耳道:“外边乡绅怪我,连你都谤在里边。周爷来通知,故此不快。”张

继良便跪了道:“这等,老爷不若将小的责革,以舒乡绅之愤,可以保全老

爷。”何知县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我怎舍得。他们不过借你来污蔑

我,关你甚事?”张继良道:“是老爷除强抑暴,为了百姓,自然不得乡绅

意。要害老爷,毕竟把一个人做引证。小的不合做了老爷心腹,如今任他乡

绅流谤,守巡申揭,必定要代巡自做主。小的情愿学貂蝉 ,在代巡那边,包

着保全老爷。”何知县道:“我进士官,纵使他们谤我,不过一个降调,经

得几个跌磕,不妨。但只是你在此,恐有祸,不若你且暂避。”张继良道:

“小的也不消去,只须求老爷仍把小的作门役,送到按院便是。”何知县道:

“我正怕你在此有祸,怎还到老虎口中夺食?倘知道你是张继良,怎处?”

张继良道:“不妨。老爷只将小的名字改了,随各县大爷送门役送进,小人

自有妙用。”何知县还是摇头。

过了半月,按院巡历到常州。果然各县送人役,张继良改做周德,何知

县竟将送进。也是何知县官星现,这陈代巡是福建人,极好男风。那张继良

已十七岁了,反把头发放下,做个披肩。代巡一见,见他矬小标致竟收了。

他故意做一个小心不晓事光景,不敢上前。那代巡越喜,道是个笃实人。伏

侍斟酒时,便低着头问他道:“你是无锡那里人?”道:“在乡。”他脸也

通红。代巡道:“你是要早晚伏侍我的,不要怕得。”晚间就留在房中。这

张继良本是个久惯老手,倒假做个畏缩不堪的模样,这代巡早又入他彀 。

才离越国又吴宫,媚骨夷光应与同。

尺组竟牵南越颈,奇谋还自压终童。

初时先把一个假老实愚弄他,次后就把娇痴戏恋他,那代巡也似得了个奇宝。

凡是门子进院,几时一得宠,不敢做别样非法事?若乞恩加赏,这也是常情。

他在那边木木讷讷,有问则答,无问则止,竟不乞恩讨赏,陈代巡自喜他,

每次赏从厚。要赏他承差,他道日后不谙走差,不愿,道办也不愿,道是无

锡人,求赏一个无锡典吏。陈代巡竟赏。闲时也问及他本地风俗,他直口道

乡官凶暴,不肯完纳钱粮,又狠盘算百姓,日日告债告租。一县官替他管理

不了,略略不依,就到上司说是非,也不知赶走多少官,百姓苦得紧。已自

为何知县解释。又得查盘推官与本府推官,都是何知县同年,也为遮盖,所

以考察过堂,得以幸全。

及至代巡考察,审录、比较、巡城、阅操,各事都完。因拜乡宦,只见

纷纷有揭。代巡有了先入之言,只说乡宦多事。后边将复命纠劾有司,已拟

定几个,内中一个因有大分上来,要改入荐,只得把何知县作数,取写本书

吏。要待写本,张继良见了,有些难解,心里一想,道:“我叫他上不本成。”

① 貂蝉——三国时美女,初为司徒王允侍女,用离间之计,并许董卓、吕布,后使布杀卓。

① 彀——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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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值这日该书办众人发衣包,先日把陈代巡弄个疲倦,乘他与别门子睡,暗

暗起来,将他印匣内关防取了,打入衣包里边。次日早堂竟行发起这关防,

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徐炎转送了何知县。

篆文已落段司农,裴令空言量有容。

始信爱深终是祸,变兴肘腋有奇凶。

次早用印,张继良把匣一开,把手一摸,又假去张一张,只见脸通红,悄俏

来对陈代巡道:“关防不见。”陈代巡吃了一惊,还假学裴度模样,不在意,

一连两个腰伸了,道:“今日困倦,一应文书都明日印。”坐在后堂不悦。

张继良倒假做慌忙,替他愁。陈代巡道:“不妨。这一定是我衙门中盗去印

甚文书,追得急,反将来毁了。再待一两日,他自有。”等了两三日,不见

动静,这番真是着急。知是门子书办中做的事,一打拷追问,事就昭彰,只

得粧病不出,叫掌案书办计议。书办听得也呆了,只教且在衙门中寻。这四

个门子、两个管夫、八个书办着鬼的般,在衙门里那一处不寻到?还取夫淘

井,也不见有。

寻思无计,内中一个书办道:“如今寻不出,实是不好。闻得常州府学

曾教官是个举人出身,极有智谋,不若请他来计议。”果然小开门,请曾教

官看病。他是泰和人,极有思算、有手段的。曾教官道:“甚么人荐我?我

从不知医。”一到传鼓,请进川堂相见了,与坐留茶,赶去门子,把这失印

一节告诉他。那教官也想一会,道:“老大人,计是有一个,也不是万全。

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尝与那个有隙?曾要参何人?”陈代巡也想一想,附耳

道:“我这里要参无锡何知县。”曾教官道:“这印八分是他。如今老大人

只问他要。”陈代巡道:“我问他要,他不认怎生?”曾教官道:“也只教

他推不得。目下他也在这厢问安,明日老大人暗将空房里放起火来,府县毕

竟来救,老大人将敕交与别县,将印竟交与他。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内边

有关防没有,他不得已,毕竟放在里;他若不还,老大人说是他没的,也可

分过。这是万或可冀之策,还求老大人斟酌行之。”陈代巡道:“这是绝妙

计策,再不消计议得,只依着做去。”曾教官道:“教官还有一说。观此人

既能盗印,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此事不能中伤,必复寻他事。况

且今日教官之谋,他也毕竟知道,日后必衔恨教官。这还祈老大人赦他过失,

使他自新。这在老大人可以免祸,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代巡点头道,“他

若不害我,我也断不害他。”留了一杯茶,就送了教官出来。还倚张继良做

个心腹,叫与一个掌案书办行事。在里边收拾花园中一间小书房,推上些柴,

烧将起来。

这边何知县自张继良进了院去,觉得身边没了个可意人,心中甚是不快。

到参谒时,略得一望,相见不见亲,趁觉懊恼。喜得衙门中去了他,且是一

清。凡有书信,都托徐炎送与何知县。考察过堂无事,何知县满心欢喜:“这

一定是张继良的力,好一个能事有情的人。”这日只见徐炎悄悄进见。何知

县知有密事,赶开人叫他近来,只见递出一个信并印。何知县见了访款,倒

也件件是真,条条难解,又见关防,笑道:“这白头本也上不成。”收了,

重赏徐炎。打听甲首报按院有病不坐,他又笑道:“是病个没得出手。”也

② 关防——大印。

① 裴度——唐人,为官数起数罢,不以荣辱变故为意。同与白居易、刘禹锡等名士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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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量要似薛嵩送金盒与田承嗣般 ,惊他一个,两边解交,恐怕惹出事来,且

自丢起,将关防密密随着身子。此时也只因问代巡安,来到府中。这日正值

张知县来拜,留茶,两个闲谭。只见一个甲首汗雨淋淋赶来,道:“禀老爷,

察院里火起,太爷去救去了。”这知县连忙起身,何知县打轿相随。那知府

已带了火钩火索,赶入后园去了。这两个赶到,却早代巡立在堂上,在那里

假慌。见他两个,道:“不要行礼,不知仔么空屋里着起来,多劳二位。”

忙取过敕寄与张知县,把印匣递与何知县,道:“贤大尹,且为我好收。”

递得与他,自折身里面去了。

烟火暗庭除,奔趋急吏胥。

片时令璧返,画策有相如。

须臾火熄,分付道:“一应官员,晚堂相见。”

那张继良见何知县接了印匣,已自跌脚道:“你是知道空的,仔么收他

的?如今怎处?”这何知县掇了个空印到下处好生狐疑,道:“这印明明在

我这里,他将印匣与我,我又不好当面开看。如今还了印,空费了张继良一

番心;若不还时,他赖我盗印,再说不明,如何是好?”想了半日,道:“没

印,两个一争就破脸,不好收拾;有印,或者他晓得我手段,也不敢难为我,

究竟还的是。”将印放在匣内,送到院前。先是知府进见,问慰了,留茶。

次得张知县交敕,何知县交印,就问候,代巡也留茶送出。这班书办晓得匣

里没印,不敢拿文书过来用印。倒是代巡叫:“连日不曾佥押用印,文书拿

过来。”众人倒惊道:“印没了,难道押下写一印字的理?把甚么搭?难道

这两日那里弄得方假印来?被人辨认出也不像。”都替代巡踟蹰,只见文书

取到,批佥了,叫张继良开匣取印。只见一颗印宛然在里边,将来印了。书

办们已知这印如何在何知县身边。周德原是何知县送来的人,一定是他弄手

脚了。次日,何知县辞回,巡按留饭,道:“贤大尹好手段。”何知县道:

“不敢。”便诌一个谎道:“知县未第时,寄居在本地能仁寺读书。邻房有

一人,举止奇秘。知县知他异人,着实加礼。一日在家,他薄晚扣门,携着

一人首,道在此有仇已报,有恩未酬,问知县借银二十两酬之。知县将银饰

相赠,许后有事相报。别来音信杳然。数日前忽中夜至衙,道:‘奸人谤你,

代巡有意信谗。我今取其印,令不得上疏,可以少解。’知县还要问个详细,

只见他道:‘脱有缓急,再来相助。’已飞身去了。知县细看,果是代巡的,

耍送来,怕惹嫌疑,不敢。昨蒙老大人委管印匣,乘便呈上。”代巡道:“有

这等事!前已知无锡乡绅豪横,作令实难,虽有揭帖,本院这断不行的。贤

大尹贤能廉介,本院还入荐剡,贤大尹只用心做官,总之不忤乡绅,便忤了

士民了。”何知县谢了,自回县。

陈代巡初时也疑张继良,印来到时,竟疑了八分,但是心爱得他紧,不

肯约他。何知县又说这一篇谎,竟丢在水里。果然复命举劾。不惟不劾,何

知县又得荐。曾教官也在教职内荐了,得升博士。一县乡绅都尽惊骇,道是

神钻的,若是这样官荐,那一个不该荐?这样官不劾,那一个该劾?如此作

察院,也负了代巡之名。有的道:“如今去了个张门子,县中也清了好些,

应是这缘故。”不多几时,只见按院批下一张呈子,是吏农周德的,道在院

效劳,乞恩赏顶充户房吏农王勤名缺,是个现缺,那个敢来争他的?这是陈

① 薛嵩句——用古代传奇故事。唐潞州节度史薛嵩与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不睦,田欲伐薛,薛家侍女红线有

绝技,夜盗田承嗣床头金盒。田惧,遣使谢薛。而事成后红线辞去,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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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巡复命,要带张继良进京。张继良想道:“自为何知县进院,冷落了几时

不赚钱,如今还要寻着何知县补。若随去,越清了。”故此陈代巡要带他复

命,他道家有老母,再三恳辞,只愿在本县效役,可以养母。陈代巡便叫房

里查一个本县好缺与他,还批赏好些银两。送至扬州,陈代巡还恋恋不舍。

他记挂县中赚钱,竟自回了。

计就西施应返越,谋成红线 自归仙。

他一到县,做了亲,寻了大宅住下。参见了何知县,喜得不胜,感得不

胜。县里这些做他羽翼的,欢喜他靠山复来,接风贺喜,奉承不暇。这些守

本分的,个个攒眉。向来吏书中有几个因他入院,在这厢接脚过龙。门子有

几个接脚得宠,不惟缩手,也还怕他妒忌。知机的也就出缺告退,不识势的

也便遭他陷害。先时在县还,只当得个知县,凌轹一县的人。如今自到了察

院去,也便是个察院了,还要凌轹知县。说道:“他这个官亏我做的,不然

这时不知是降是调,赶到那里去了。”六房事,房房都是他,打官司没一个

不人上央人来见他。官司也不消何知县问得,只要他接银子时仔么应承,他

应承就是了。一个何知县只在堂上坐得坐,动得动笔罢了。一年之间,就是

有千万家私的,到他手里,或是陷他徭役,或人来出首,一定拆个精光,留

得性命也还是绝好事。县里都传他名做“拆屋斧头”、“杀人刽子”。何知

县先时溺爱他,又因他救全他的官,也任着他。渐渐到后来,立紧桌横头,

承应吏捧得一宗卷过来,他先指手划脚,道这该打,这该夹,这该问罪,竟

没他做主,也觉不成体面。又是他每事独捉,不与何知县,又不与里边主文

连手,里边票拟定的,他都将来更乱。向来何知县也得两分,自此只得两石

谷、两分纸,他还又来说免。更有他作弊处。凡一应保状,他将来裁去,印

上状格,填上告词、日子,是何知县亲标,就作准出牌,来买便行搁起,和

息罚谷,自行追收,不经承发挂号,竟没处查他。何知县甚是不堪,道:“周

外郎,你也等我做一做。你是这样,外观不雅。难道你不怕充军徒罪的?”

他也不采,只是胡行。何知县几次也待动手,但是一县事都被他乱做,连官

不知就里,一县人都是他心腹,没一个为官做事的。那周德见他愤愤的,道:

“先下手为强。莫待他薄情,反受他的祸。”挽出几个举人、生员,将他向

来受赃枉法事在守道府官处投揭。这番里边又没个张继良,没人救应,竟嫡

了闲散。

私情不可割,公议竟难逃。

放逐何能免,空为泽畔号。

张继良自援了两考,一溜风挈家到京,弄了些手脚,当该官办效劳,选

了一个广州府新会县主簿。到家闹哄哄上了任。有的人道:“没天理,害了

这许多人,却又兴,得官。”他到任又去厚拱堂官,与堂官过龙。执行准事

惯了,又仍旧作恶害人,靠了县尊。有一个生员家里极富,家中一个丫头病

死,娘家来告,他定要扭做生员妻打死,要诈他,又把他一个丫头夹拶。秀

才哄起来,递了揭,三院各处去讲。百姓乘机来告发。刑厅会同查盘官问。

这查盘是韶州府推官,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来的,正是何知县。知是张继良,

当日把他坏事、又揭害他的事,一一说与广州推官。两个会问时,揿定他几

件实事,坐了他五百赃,问了充军,着实打了他二十,在广州府监里坐得个

不要,家眷流落广州。这的是张继良报应。但是这些人有甚人心?又有一班

① 红线——即古代传奇中之红线。见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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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的,驾着有钱要撰,有势就使,只顾自饭碗里满,便到充军摆站,败坏

甚名捡?做官,官职谪削事小,但一生名捡已坏,仔么不割一时之爱?至如

养痈一般,痈溃而身与俱亡,此是可笑之甚。故拈出以佐仕路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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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阴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只为穷愁枯,破忧作笑为君娱。

无端忽作附炎想,弃我翻然地上芜。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可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翻成不自保。

水流花落两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未来光景竟何在,空教离合如浮云。

——去妇词

眉公云:福厚者必忠厚,忠厚而福益厚;薄福者必轻薄,轻薄而福益薄。

真是薄幸空名,营求何在?笑是吾人妄作思想,天又巧行窥伺,徒与人作话

柄而已。“富易交,贵易妻”,这两句不知甚么人说的,如今人作为口实。

但是富易交之人,便是不可与友的人,我先当绝他在臭味未投之先也,不令

他绝我在骄倨之日。只是一个妻,他苦乐依人,穷愁相守;他甘心为我同淡

泊,可爱;就是他勉强与我共贫穷,可怜。怎一朝发迹,竟不惜千金买妾,

妄生爱憎?是我处繁华,他仍落莫,倒不如贫贱时得相亲相爱。我且试把一

个妄意未来之钱,竟去久婚之配,终至钱物不得,客死路傍的试说一说。

话说直隶江阴县有一个相士胡似庄,他也是个聪明伶俐人儿,少年师一

个袁景庄先生学相,到胡诌得来。娶一个妻叫马氏,生相矬小,面色紫膛,

有几点麻。喜得小家出身,且是勤俭得紧,自早至晚,巴家做活,再不肯躲

一毫懒。这胡似庄先在人丛中摆张轴儿,去说天话勾人,一口去骗得几个乡

里人,分得两三张纸,也不过赚得二三分铜钱银子。还有扯不人来时,只是

他在外边行术,毕竟也要披件袍仗儿动人,这件海青是穿的。立了一日肚饿,

也到面店中吃碗。苦是马氏在家有裙没裤,一件衫七补八凑,一条脚带七接

八接,有一顿没一顿,在家捱。喜是甘淡薄性儿,再没个怨丈夫光景。那胡

似庄弄到一个没生意,反回家来贼做大,叹气连声,道:“只为你的相贫寒,

连我也不得发达。”马氏再也不应他,真个难捱。亏得一个房主杨寡妇,无

子,止得一女,尚未适人,见马氏勤苦,不来讨他房钱,还又时常周济。一

日,杨寡妇偶然到他家中,急得马氏茶也拿不一钟出。却是胡似庄回来,母

子去了。胡似庄问道:“方才那女子那家?”道是房主人家。胡似庄道:“也

似一个夫人,等我寻个贵人与他,报他的恩。”不题。

他行术半年,说些眼前气色,一般也吃他闯着几个,生意略兴。他道:

“我们方术人,要铺排大,方动得人。”积趱得一百七八十块银子,走到银

店里一销,销得有五钱多些,买了三匹稀蓝布,几枝粗竹竿,两条绳,就在

县前撑了。凭着这张嘴,一双眼睛,看见衣服齐整的拱上一篇,衣衫蓝缕的

将上几句,一两句讨不马来,只得葫芦提收拾。亏他嘴活,倒也不曾吃大没

意思。

面有十重铁甲,口藏三寸钢钩。

惯钓来人口气,乱许将相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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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立在县前,只见县里边走出几个外郎来。内中一个道:“我们试他一试。”

齐环住了这帐儿下,一个捱将近来。他个个拱上几句,道一定三尹、一定二

尹,可发万金、可发千金。将次相完,有这等一个外郎,年纪二旬模样,也

过来一相。他暗暗称奇,道:“此位却不是吏道中人。他两颧带杀,必总兵

① ②

权;骨格清奇,必登八座;虎头燕颔,班超 同流;鹤步熊腰,萧何一辈。

依在下相,一妻到老,二子送终,寿至八旬,官为二品。目下该见喜,应坐

一个令郎。”一个外郎道:“小儿尚未有母,娶妻罢。”胡似庄道:“小子

并无妄言,老兄请自重。”这人笑道:“我如今已在吏途中混了,有甚大望。”

胡似庄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后日显达,小生要打抽丰。”这人道:“说

他仔么?”却是一个同伴要扯他同走,怪胡似庄缠住,道:“是兵房徐老官,

叫做徐晞,在县里西公■住。”

风尘混迹谁能鉴,长使英雄叹暗投。

喜是品题逢识者,小窗嘘气欲冲牛。

本日亏这一起人来,胡似庄也赚了钱数骚铜 ,回到家中道:“我今日撞

得一个贵人,日后要在他身上讨个富贵。”正说,只见一个丫鬟拿了些盐菜

走来,道:“亲娘见你日日淡吃,叫我拿这些菜来。”恰是杨家。胡似庄道:

“多谢奶奶亲娘,承你们看顾,不知亲娘曾有亲事么?我倒有一头绝好亲事,

还不晓要甚人家。”丫头道:“不过是过当得人家,只是家里要入赘。”胡

似庄道:“我明日问了来说。”丫头去了。胡似庄道:“妙,妙。后面抽丰

且慢,先趁一宗媒钱。”马氏道:“媒不是好做的。如今杨奶奶且是好待,

不要因说媒讨打吃。”胡似庄道:“不妨。”次日拿了一个钱买了个帖子,

来拜徐晞。恰值官未坐,还在家下。徐外郎道:“昨承先生过奖。”胡似庄

道:“学生这张嘴再不肯奉承,再不差。依学生还该读书才是,”徐外郎道:

“这不能了。”正说间,堂上发梆,徐外郎待起身,胡似庄一把扯住道:“还

有请教。昨闻老先生未娶,不知要娶何等人家?”徐外郎道:“学生素无攀

高之心,家事稍可存活,只要人是旧家,女人齐整罢了。”胡似庄道:“有

一寡居之女,乃尊二尹,殁了,家事极富,人又标致,财礼断是不计的。公

若入赘,竟跌在蜜缸里了。”徐外郎道:“学生意在得人,不在得财。”胡

似庄道:“先生,如今人说有赔嫁,瞎女儿也收了。只是这女儿,房下见来,

极端庄丰艳,做人又温克。”徐外郎要上堂,忙忙送他。他又道:“学生再

不说谎的。”别了,来县前骗了几分银子,收拾了走到杨家。杨家小厮杨兴

道:“胡先生来还房钱么?”道:“有话要见奶奶。”其时杨寡妇已听丫鬟

说了,便请进相见。胡似庄先作五七八个揖,谢平日看取,就道:“昨日对

阿姐说,有一个本县徐提控,年纪不上二十岁,才貌双全,本县大爷极喜他,

家事极好。我前日相他,是大贵之人,恰与令爱相对。学生待要作伐,若奶

奶肯见允,明日他来拜学生,可以相得。这人温柔,极听在下说,可以成得,

特来请教。”杨寡妇道:“老身没甚亲眷,没个打听。先生,他根脚也清,

家事果好么?”胡似庄道:“学生不打听得明白,怎敢胡说?”寡妇道:“不

是过疑。只这些走街媒婆只图亲事成,便人家义男,还道是旧族人家;一文

① 班超——汉西域都护。曾率三十六人出使西域,结好西域五十余国。

② 萧何——汉丞相。辅刘邦建汉,并为汉制定了法规。

③ 抽丰——旧时称找关系走门路向人求取钱财。亦作秋风。

① 骚铜——钱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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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拿不出,还道是财主;四五十岁,还道廿来岁;后生有疾的,还道齐整。

更有许一百财礼,行聘时,只得五六十两哄人。事到其间,不得不成,就是

难为了媒人,女儿已失所了。故此要慎重。”胡似庄道:“奶奶,须知学生

是学做媒的,那里有这些奸狡?这徐老官是出得钱起,现参,日日有钞括 。

若说人品年纪,明日便见。”吃了杯茶出来。次日徐外郎果然来拜,杨寡妇

先在里边张望。胡似庄又在徐外郎前,极口赞扬一翻。去后,又在杨寡妇前

读上几句相书,说他必贵。这杨寡妇已是看中了人物,徐外郎处胡似庄一力

撺掇,竟成了这亲,徐外郎就入赘他家。胡似庄也得了两家谢礼,做了通家

往还。

一日徐外郎在家,只见这胡似庄领了一个人来见,衫蓝褛得紧。徐外郎

与他相见坐了。胡似庄道:“这一个是我表外甥,他叫史温,是廿三都里当

差的。本都里有一户史官童,他为三丁抽一事,在金山卫充军,在籍已绝,

行原籍勾补。他与史官童同姓不亲,各立户头的,里长要诈他丢儿,他没有,

要卸过来。这事在贵房,特来相恳。”徐外郎道:“既是户绝,自应免勾,

岂有把别户代人当军之理?你只明日具呈,我依理行。”正说了,送出门,

那杨兴悄悄走来,把胡似庄一拽,要管家包儿。胡似庄笑道:“连相公怕还

脱白,你的在我身上补来。”杨兴道:“你招得起?不少房钱了。”大家分

手。次日,果然史温具呈,他便为清查,原系别籍。正在做稿回卫。却是胡

似庄又来道:“舍亲要求清目,特具一杯奉屈,这是芹敬。”徐外郎道:“令

亲事我已周支,只要回卫了,也不须得酌。”胡似庄道:“脱一名军,小事。

若没有提控,这时佥妻起解。炒菜当肉香,提控不要嫌怠慢罢。”一把扯了,

步出城,见破屋一间,桌凳略具。那史温忙出来相迎。茶罢,便是几盘下饭,

也不过只鸡鱼肉而已,却也精洁。酒不上三巡,那胡似庄放开肚皮大嚼一阵,

吃得盘碟将完,忙失惊道:“忘了,忘了,今日县里邹都堂家成一块坟地,

要我作中,为邀徐提控跑来,讲久才成。仔么有煮成饭与他人吃的?不得奉

陪了。”立起便走。徐外郎也待同行,胡似庄道:“如此是学生得罪了,一

定还要一坐。”徐外郎只得坐下。史温相送出门,把门带上。

二人一去不来,天色又将晚,徐外郎踌蹰,没个不别而行之理。只见里

边闪出一个妇人来:

容色难云绝代,娇姿也可倾城。

不带污人脂粉,偏饶媚客神情。

脸琢无瑕美玉,声传出谷新莺。

虽是村庄弱质,妖娆绝胜双成。

这妇人向前万福了,走到徐外郎身边。看他也是不得已的,脸上通红,言语

羞缩,说不出来。一会道:“妾夫妇蒙相公厚恩,实是家寒无可报答,剩有

一身,愿伏侍相公。”徐外郎头也不抬,道:“娘子,你是冤枉事,我也不

过执法任理。原不曾有私于你,钱也不要,还敢污蔑你么?”言罢起身,妇

人一把扯住道:“相公,我夫妇若被勾补,这身也不知丧在那里。今日之身

原也是相公之身。”徐外郎道:“娘子,私通苟合,上有天诛,下有人议。

若我今日虽保得你一身,却使你作失节之人,终为你累。你道报德,因你我

亏了心,反是败我德了。”妇人道:“这出丈夫之意,相公不妨俯从。不然,

② 钞括——指好处费等钱财进帐。

① 佥妻——旧制处流刑者,妻妾应随同前往,谓之佥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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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丈夫嗔我不能伏侍相公。”徐外郎道:“这断不可,我只为你就行罢了。”

忙把门拽,门是扣上的,着力一拽才开,连道:“娘子放心,我便为你出文

书。”赶了回来。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恋瞬息欢,顿令红妆浼。

史温是与胡似庄串通的,在一个附近古庙里捱了一夜,直到早饭时才回,

道:“去了么?没奈何,没钱做身子着。”其妻的道:“他昨晚不肯,就去

了。”史温道:“没这等事。这事原是我强你的,也不妨。”其妻的道:“实

是没事,苦留不依。”史温便呆了,道:“不好了,这些拖牢洞的狗吏,原

是食在嘴头,钱在心头。见钱欢,见你不见钱,就不欢,一定做出来。”其

妻的道:“他说就行。”史温道:“正是,没钱就行出来?且走趱几钱银子,

再央胡似庄去求求他。”走到县前,胡似庄丛紧许多人,说不得话。直待人

散,悄悄扯胡似庄道:“昨日事不妥,怎处?”胡似庄道:“美人局是极好

的,难道毕竟是钱好?”史温道:“如今东挪西凑,设处得五钱银子,央你

去再求。”史温留胡似庄在店中吃了两壶,走去见徐外郎。只见杨兴在门前

道:“不在。”胡似庄道:“提控昨日出去,几时回的?”道:“傍晚就回。”

这番两个信他真没事。史温道:“管家,提控在那边?”杨兴道:“不知道。”

胡似庄晓得,便在史温身边取出银子,与他一幌,道:“招的在这边。”杨

兴道:“我买物事才回,我与你去问一声。”胡似庄道:“史大官,你道何

如?毕竟要钱。昨日没钱,自然没干。”只见杨兴走来道:“在,是我不曾

回,他先回的。”两个就进去相见。徐外郎道:“日昨多扰。”胡似庄道:

“昨日得罪,失陪。”徐外郎道:“所事今早已佥押用印,我亲手下了封筒,

交与来勾差人,回是户绝了。”胡似庄看一看史温道:“拿出来。”史温便

将出那五钱银子,道:“昨日提控见弃,今日有个薄意。”徐外郎道:“这

断不收。老丈当贫困之时,又是诬陷,学生可以与力便与力,何必索钱。”

胡似庄道:“意思是不成的,看薄面。”徐外郎道:“若我收,把我一团为

人实心都埋没。兄自拿回。”胡似庄道:“恭敬不如从命。徐提控是赚大钱

的,那在些须。”史温便下拜道:“这等愚夫妇只立一生位,保佑提控前程

远大罢了。”别了出来,杨兴赶来,扯住要钱。胡似庄打合,与他一个三分

包儿。史温又称一个二钱银子,谢了胡似庄。

本年一考役满,转参又得兵房,凡有承行都做些阴骘,似此三年两考了,

进京,考功司拨在工部营缮司当该。不期皇木厂被焚;工部大堂与管厂官心

焦,道将甚赔补,只得呈堂转题。此时大堂姓吕名震,做成本稿,正与管厂

主事看稿计议。此时徐当该恰随本司在堂上,看见本上道“烧毁大木三千株”,

也是他福至心灵,过去禀大堂道:“这本上,恐圣旨着管厂官吏赔补,毕竟

贻害。不若将大木上加 ‘拣存’二字,或者可以饶免。”吕尚书道:“这也

说得是。你叫甚名字?”道:“营缮司当该徐晞。”吕尚书道:“好,倒也

有识见。”依此具题,只见圣旨道:“既是拣存的,免追补。”这番一部都

道:“好个徐当该了得。”吕尚书也奇他。恰值着九卿荐举人材,吕尚书就

荐举了他,升了个兵部武库司主事。

材生岂择地,人自多拘牵。

① 丛紧——周围围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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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具萧曹才,何妨勒凌烟。

一边去取家眷。胡似庄也来贺喜,因是他做媒,在杨奶奶面前说得自己相术

通神,作娇要随行,道:“县间生意萧条,差不多这几个人都骗过了,还到

京中览封荐书,东跑西走,可以赚块大钱。”徐奶奶道:“我老爷虽做了主

事,却终久吏员出身,人不重他,恐你去不大得力。不若等转外官,来请你。”

胡似庄道:“只恐贵人多忘事。”徐奶奶道:“断不。”义原赠了他起身。

他也勉强寻些赆礼,还与杨兴送行。临行,他妻马氏也借了两件衣服来相送。

杨奶奶母子也有私赠。

一行到了北京,果是徐主事出身吏员,这些官员轻他,道:“我们灯窗

下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中举中进士。若县侥幸中在二甲,也得这个主事;殿

了三甲,选了知县推官,战战兢兢,要守这等六年,能得几个吏部、两衙门?

十有八九得个部属,还有悔气,遇了跌磕降调,六年也还巴不来。怎他日逐

在我们案前跑走驱役的,也来夹在我们队里?”有一个厉主事,他是少年科

第的,一发不奈烦,常在他面前,故意把吏员们来骂,道你这狗吏长,狗吏

短。徐主事恬然绝不在意。众人也向厉主事道:“既做同僚,也存些体面。”

厉主事道:“那里是我们同袍?我正要打狗与猢狲看。”常是这样作呆。无

奈徐主事反谦恭欢笑,倒也觉没意思,才歇。本年厉公病死,他须不似徐主

事,须有三百个同年,却也嗔他暴戾,也不过体面上吊赙罢了。倒亏得徐主

事怜他少年,初任京官,做人也清,宦囊凉薄,为他经理,赍助送他棺槨还

乡。人上见这个光景,都道他量大能容,又道他忠厚,肯恤孤怜寡。在部数

年,转至郎中,实心任事,谙练边防。宣德十年九月,朝议会推,推他兵部

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等处地方。前任巡抚得知命下,便差

了个指挥,率领军士至京迎接。因未起身,夫人在私寓说起胡似庄相术颇通,

未曾看他,如今到任,等他来说一个小小分上,也是一番相与。徐抚台便也

点头。夫人就差了杨兴,还与他一个公干小票,叫他同胡似庄到任所相见。

他自与夫人杨奶奶一齐离京。一路呵:

旌干摇日影,鼓吹杂鸿声。林开绣帐,与宝幰而交辉;风蹙红尘,逐香车而并起。打前站,

诈得驿丞叫屈;催夫马,打得徒夫呼冤。席陈水陆,下马饭且是整齐;房满帷,上等房极其

整肃。正是:纷纷武士拥朱轮,济济有司迎节钺。

一到任,那一个守巡参游不出来迎接?任你进士官也要来庭参谒见他。全带

豸绣,好不整齐。

这边杨兴有了小票,是陆路马二匹,水路船一只,口粮二分。他都折了

一半,来到家中。此时胡似庄年已四十多岁,生意萧条,正是难过。一日,

把原先画的各样异相图粘补一粘补,待要出去,只听得外面叫一声:“胡相

公在么?”胡似庄在门里一张,连忙走将出来,道:“杨大叔,几时回来的?

小弟不知,风也不接。”杨兴道:“不消。”胡似庄就一连两个揖,请来上

坐,道:“老爷、奶奶、太奶奶好么?”道:“都好。老爷已升甘肃巡抚。”

胡似庄道:“一发恭喜。学生因家寒,不曾问候。”杨兴道:“正是,老爷、

夫人也道你薄情。”胡似庄慌道:“这老爷上明不知下暗。我们九流,说谎

骗人,只好度日,那里拿得三两出来做盘缠上京?况且又要些礼仪,实是来

不得,不是不要来。”杨兴道:“我也似这样替你解,如今老爷叫请你任上

相见。”胡似庄又惊又喜,道:“果有这事么?”杨兴道:“果然。只是说

① 萧曹——汉萧何与曹参。萧何故后,曹参为相,谨守萧何法度,治国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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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分上,要三七分分。”胡似庄道:“既承老爷不忘旧,大叔提携,但凭,

但凭。”杨兴道:“这等停五六日,与先生同行。”胡似庄忙叫马氏打点饭。

马氏在里边也替他欢喜,忙脱一个布衫,把胡似庄去当,买鱼买肉。自立在

中门边,问老爷奶奶的万福。须臾胡似庄买了酒食回来,胡似庄与杨兴对酌,

灌得杨兴一些动不得,还未住。两个约了日期起身。

只见这胡似庄倒不快活起来。马氏道:“好了,徐老爷这一来请,少也

趁他十来两,我们有年把好过。”胡似庄道:“正是,正是。”一头且想道:

“我这一去,少也得湖绸二匹,湖绵一觔。杨奶奶所好是苏州三白、火腿、

白鲞,还再得些好海味,还要路上盘费,要得十来两才好。这那里得来?”

翻翻覆覆,过了一夜将天亮,生出一个计来,道:“我想我这妻子生得丑,

又相也相得寒,连累我一生不得富贵。况且我此去要措置那边去的盘缠,又

要打点家里安家,越发来不得。不如卖了他,又有盘缠,又省安家。出脱了

这寒乞婆,我去赚上他几百两。往扬州过,讨了一个绝标致的女子,回到江

阴,买一所大宅子;再买上百来亩肥田,呼奴使婢,快活一快活。料他也没

这福。”便四处兜人。巧是史温夫妇勤俭,家事已好了,不料其妻病亡,留

下两个儿女,没人照管,正要寻亲。他去见道:“史大哥,我前相你日下该

有刑克、令正也该身亡,果然。只是丢下两个儿女,你男人照管不来,怎处?”

史温道:“正是,如今待将就娶一个重婚的,作伴罢了。”胡似庄道:“我

到有个表妹,年纪已近三十,人儿生得不如令正,恰是勤俭。也因丧偶,在

我舍下,亲族无人,我做得主。他也不要甚财礼,只有十多两债是要还人,

这是极相应的。我料不要你媒钱。”史温道:“可以相得么?”胡似庄道:

“不消得,我学生断不肯误人。你看我为你脱军一节,拿定做得与你做。”

史温倒也信他,说道:“来不得。”与了十二两银子,他才说:“这是房下,

不是表妹,穷得紧,要到徐都院任上去,没钱,只得如此。我与你原是朋友,

没甚名分,娶得的。”此时史温倒心中不快,却闻得他老婆勤俭,也罢了。

胡似庄回到家中,对马氏道:“我如今设处得几两银子,要往徐老爷任上。

你在家中无人养赡,我已寄你在一个史家,我去放心。明早叫轿送你去。”

马氏道:“你去不过半年,我独自个熬清受淡过罢,又去累人。”胡似庄道:

“罢!你只依我。”夜间两个叙别,只说叙个数月之别,不期倒也做个永别。

第二日,轿已在门,马氏上轿来到史家,只见点着花烛,不解其意。不意进

门,史温要与交拜,马氏不肯。史温道:“胡先生要到甘肃去,已有离书,

退与我了。”马氏气得哑口无言,道:“这薄情的,你就拿定一时富贵,就

把我撇去了。我也须与你同有十来年甘苦,并没一些不好,怎生下得?”要

转去时,也没得把他做主,只得从了史温。

薄命似惊花,因风便作家。

才悲沾浅草,又复寄枯槎。

胡似庄一溜风与杨兴去了。杨兴知道,也怪他薄情。一路行着这张小票,

到也不消盘缠。来到甘州,此时徐佥都已到任半年了。他与杨兴在外先寻了

两个人情,一个是失机指挥,只求免过,铁不要翻黄 ,子孙得荫袭的,肯出

三千两;一个要补嘉峪关管兵把总,三百两,都应了,心里想道:“大的说

不来,说小的。”封停当了物,私自许杨兴一个加三。两个进见,送了些礼,

就留在里面书房中。晚间小酌,那胡似庄把身子略在椅上沾得一沾,横一躬,

① 翻黄——取消册封的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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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一躬,道:“老爷威望一路远播,这兵部尚书手掌上的了。”徐佥都道:

“到此已是非望,还敢得陇望蜀?”胡似庄道:“不然。当日萧何也曾作丞

相,一定还要大拜。”满口奉承而已。徐佥都问他家事,极道凉薄;问他妻

子,也含糊道好。不知里头徐夫人母子在杨兴前问起家中亲眷,也问起马氏。

杨兴道:“因要来没盘缠,要买礼没钱,卖与史温了。”徐夫人道:“我这

里也不消得礼,倒是我要看他夫妻,反拆他夫妻了。”杨兴道:“他也原主

意要在扬州讨个标致的,故此卖了。”徐夫人听到这句,也大恼道:“未见

风,先见雨,怎就见得打帐富贵了,把一个同甘苦的妻子卖去。这真薄情人。

如今我们盛来趋我,若是寥落,也不在他心上了。”就不与相见。

过了两日,说起这分上,徐佥都道:“把总事小,率性听了你那指挥的,

你也得二三千金,家中夫妇好过。”次日升堂,正值外边解审,将来一造板

子打死,免了揭黄。胡似庄怕外边赖了他的银子,就辞了要回。徐佥都也送

了他五六十金,因他有银子,路上不便,假认他作亲,还分付一个浙直采买

马市官,叫带他回家。他一出衙门,央分上的已置酒交还银两。贫人骤富,

好不快活,一连在甘州嫖上几夜,东道歇钱已去几两。不数日,马市官起行,

他也赶着同走。一路算计道:“有心这样快活,率性在扬州做三百两不着,

讨二个小,两个丫鬟。县里吴同知房子要卖,倒也齐整,也得八百。还又张

小峰他有田八十亩,央我做中出卖,没有主子,好歹回去买了。衣服、首饰、

酒器、动用家伙,也得三百。余下一千,开个小小当儿。我那妇人那有这等

福消受?”一路算计,可也一夜没半夜睡。马市官又因他是都院亲,极其奉

承,每日上坐吃酒,说地谭天。这一夜快活得紧,大六月吃上许多烧刀子,

一醉竟醉死在驿里。

囊中喜有三千,筹算不成一梦。

那知薄命难消,竟作道傍孤冢。

此时已离甘州五六日,马市官只得拿银子出来,为他殡殓。又道他辞抚

台时好端端的,如今死了,怕抚台见疑,将他行李点明固封,差人缴上,还

将病故缘因并盘出银两数目具一密揭报与徐抚台。一日抚台正坐,外面投交,

递有禀揭,并有行李。看揭是胡似庄已故,缴他的行李,吃了一惊,分付抬

进私衙。拿了揭来见夫人,道:“我本意欲扶持胡似庄,不料倒叫他死在异

乡。”开他行李箱笼,见自己赠他的与外面参游把总送他程仪赆礼,也不下

八百余金。又有银三千,内中缺了十二两,查他的日用使费帐,却是嫖去。

徐佥都道:“我着意作兴他一场,不意只用得十二两银子,反死异乡。想银

子这等难消受。”只见徐夫人方才道:“只这十二两是偿他的。他这样薄倖

人,也该死哩。”徐佥都道:“夫人何所见,道这两句?”徐夫人道:“胡

相士极穷,其妻马氏极甘淡泊,真是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守他。幸得相公这

厢看取,着人请他,他妻喜有个出头日子,他却思量扬州另娶,将他卖了与

人。可与同贫贱,不与同安乐。岂有人心的所为?原卖马氏十二两盘费,故

我道十二两是偿他的。才将得志,便弃糟糠,故我道他薄倖。”徐佥都也叹

息道:“可见负心的天必不佑。若使胡似庄不作这亏心事,或者享有此三千

金也未可知。”

富贵方来便易心,苍苍岂肯福贪淫。

囊金又向侯门献,剩有游魂异国吟。

将银子收了,差一个管家,与他些盘缠,发遣他棺木回家。封五十两为他营

坟,一百两访他妻马氏与他。这管家到家,胡相士又无弟男子侄,只得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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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妻,道在城外史家。去时家里供着一个徐佥都生位,正是他因脱军时供的。

见说与他妻银子,不胜感激,道:“他时犬马相报。”管家就将胡相士棺木

托他安葬,自己回话。

后来徐佥都直升到兵部尚书,夫妻偕老。只可笑胡似庄能相人,不能相

自;能相其妻不是财主的,怎不相自己三千金也消不起?马氏琵琶再抱,无

夫有夫;似庄客死他乡,谁怜谁惜?如今薄情之夫,才家温食厚,或是须臾

峥嵘,同贫贱之妻毕竟质朴少容华,毕竟节啬不骄奢,毕竟不合,遂嫌他容

貌寝陋,不是富贵中人,嫌他琐屑,没有大家手段。嫌疑日生,便有不弃之

弃,记旧恨、问新欢,势所必至。那妇人能有几个有德性的?争闹又起了。

这也不可专咎妇人之妒与悍,还是男子之薄。故此段我道薄情必不看,却正

要薄情的一看。

① 琵琶再抱——指妇女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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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邮 一鼎终归故主

世情变幻如云乱,得失兴亡何足叹。

金人十二别秦宫,又见铜仙泣辞汉 。

繇来富贵是皇家,开落须臾春日花。

且将虚衷任物我,放开眼界休嗟呀。

鬼蜮纷纷满世路,相争却似荷盘露。

方圆离会无定所,劝君只合狗天赋。

造化小儿,尝把世间所有,颠弄世间,相争相夺,逞智逞强,得的喜,

失的忧,一生肺肝,弄得不宁。不知识者看来,一似一场影戏。人自把心术

坏了,机械使了。我观人最可无、人最要聚的,是古玩。他饥来当不得食,

寒来当不得衣,半个铜钱不值的,被人哄做十两百两。富贵时十两百两谋来

的,到穷来也只做得一分二分。如唐太宗要王羲之《兰亭记》,直着御史萧

翼扮做商人,到山阴,在智永和尚处赚去,临死要殉入棺中。后被温韬发陵,

终又不得随身。桓玄见人有宝玉,毕竟赚他赌,攫取他的。及至兵败逃亡,

兵士拔刀相向,把只碧玉簪导要买命。可笑杀了你,这玉簪不是他的么?我

朝有一大老先生,因权奸托他觅一古画,他临一幅与之,自藏了真迹,竟为

权奸知得,计陷身死。还有一个大老先生,闻一乡绅有对碧玉杯,设局迫取

了。后来他子孙还礼,也毕竟夺去此杯,还至子孙受他凌辱。这都是没要紧,

也不过与奸人小人同做一机轴,令人发一场笑便了。

试说直隶徐州有个秀才,姓任名杰,字天挺。祖也曾做云南副使,父是

一个监生,才选得一个湖广都司副断事,未到任病亡。援纳等项,费去银千

余两,无处打捞,还揭下许多债负。任天挺只得将田地推抵,孑然一身,与

一个妻惠氏苦苦过日。喜得任天挺勤学好问,沉心读书,早已进学本州。只

是家事寥落,不能存济,又没个弟兄为他经营。惠氏娘家也好,又因时常去

借贷无还,也没脸嘴再说。衣衫典尽,渐渐家伙也难留。这年恰值大比,满

望得名科举,或者还望一个中。不期遇了一个酒糊涂,考时也是胡乱。到出

案时,尽了些前道前列、两院观风、自己得钞的,与守巡批发,做了一等,

其余本地乡绅春元、自己乡亲开荐衙门人役禀讨,都做二等,倒剩下真材。

任天挺早已在剩数里边,只得与这起穿了衣巾、拿了手本,捱去求续,门上

又推攮不放。伺候得出来,他伞一遮,一跑去了。众人情急,等得他回时,

远远扯住轿扛,也有求的,也有嚷的,也有把手本夹脸甩的,只不放他进门。

知州被缠不过,道捡卷续取,喜得续出一名来。不意学院截下,不得赴考,

只得闷坐家中。

适遇一个父亲手里的帮闲水心月来,道:“官人,如今时势,只论银子,

那论文才?州中断要分上。若靠文字,便是锦绣般,他只不看怎处?这还该

文财两靠。”任天挺道:“不是我不央分上,奈家中柴米不敷,那得银子请

托?”水心月道:“瘦杀牯牛百廿觔。你们这样人家,莫说衣饰,便书画古

玩可也有百两银子。”任天挺道:“衣饰苦已当完,书是要的,画与古玩也

① 金人等两句——秦始皇尝收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各重二十四万斤,置于秦宫。汉武帝于汉宫内以

铜铸仙人,手托承露盘,以接甘露,以为饮之可以延年。上述两句引用了这两个故事。

② 温韬——不详其人其事。

③ 桓玄——晋荆江二州刺史。举兵反晋,入建康逼安帝禅位。后兵败被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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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当去,不甚有了。”又想道:“还有一个鼎。”水心月道:“不是那龙纹

鼎么?这我经手,窦尚书家卖与你们的,讨一百二十两,后边想三十两买的。”

任天挺道:“这是六十两。”水心月道:“是,想是加到六十两。这样物件

还留在家,真看米饿杀,只是这件东西也是穷憎嫌,富不要,急难脱手的。

拿来我看一看。”任天挺果然去取出来,却是玛瑙座,沉香盖,碧玉顶,一

座龙纹方炉,放在一个紫檀匣内:

点点朱砂红晕,纷纷翡翠青纹。微茫款识灭还明,一片宝光莹莹。嗅去泊然无气,敲时哑

尔无声。还疑三代铸将成,岂是今时赝鼎!

水心月看了,道:“好一个鼎,倒也粧饰得好,打扮价钱多似鼎。”仔细看

了一看,道:“任相公,也不知甚人骗了窦尚书,如今又转骗令尊。凡古铜

入水千年则青,入土千年则绿,人世传玩则有朱砂班。如今都有,便是伪做

了。”任天挺道:“我先君眼力不错,当道可值三百。”水心月道:“这些

贵公子识古董,也只三脚猫,看得是红红绿绿便好了,自道在行,偏不在行。

如今亏得这粧点,可以得十来两银。”任天挺道:“怎这等天渊相隔?这等

我且留着。”水心月道:“正是,正是。”去了。

倒是他妻惠氏道:“这些东西当不得羹,做不得饭,若是你得了科举,

中得举,做得官,怕少这样东西?”任天挺道:“也有理。”次日来见水心

月,道:“那鼎我甚不舍,倒是房下说,不若且卖去,成名再置。”水心月

道:“好说。如今放在家里也没要紧,只是我也认不真。南门有个詹博古,

不若拿到他家一估,就知真假了。我在门边候。”任天挺去取鼎时,他已与

詹博古说定。博古一上手,弹一弹,看一看,道:“可惜,好个模样儿,却

是假的。”水心月道:“这他令尊估过几处才买,都道值一百多两。”詹博

古笑一笑道:“零头是值。如今卖马的卖鞍罢。这个座儿、盖与顶、匣儿倒

也值几两,骗得着,骗他十来两,骗不着五七两罢了。”水心月道:“我不

信,不信。”任天挺拿了对水心月道:“有甚主儿么?可拿去卖一卖看。”

道:“州前有个孙家,他家倒收古玩。相公相托,我拿去与一看。”任天挺

道:“你拿去,便二三十两罢。”递与水心月,自己回家。水心月去见孙家,

也是个监生。见了这鼎,道:“好一个鼎。要多少?”道:“要三百两。”

孙监生道:“六十两。”水心月道不肯,“若要,实得一百五十两。一百两

到他,五十两我的后手。”孙监生只肯八十,道留着再估。他一竟来见任天

挺,道:“恭喜,有了主儿了。先寻周参政家,不要,又到邵御史家,还得

四两。王公子家,也还八两。临后到孙监生家,被我一哄,也到十二两了。

留在那壁,候相公分付。”任天挺道:“实是六十两买的,便三十两罢。”

水心月摇头道:“不能。”只见里边惠氏叫任天挺道:“便十二两,把六两

央了府考,六两盘缠应试罢了。”任天挺道:“好歹廿四两,事完送兄加一。”

水心月道:“我巴不得为你多要些,也是相处分上。这些财主便宜了他,他

也不知,只说是他有钱,杀得人落。我去与你做,做不来只看得。”

正回家,恰见詹博古在家,道:“水兄得采。”水心月道:“没甚兴头。”

詹博古道:“州前孙监生是我赌场中最相知,他适才接我去看一个古鼎,正

是早间估的。我就极力称赞。只是早间那主儿是个败落人家,又不识货的,

料得二三十两可以打倒。兄里边可坐小弟一脚儿。”水心月道:“兄来迟了,

我已回覆卖主,道孙家止肯八十,他还不肯。怎打得落?兄再去称扬一称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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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之外,与兄八刀 。”詹博古辞了,心里想:“这厮央我估做假的,岂有

与他八十之理?他要独捉,不肯分些儿把我。记得在我店里估时,挑水的张

老儿也来看一看,与他叹口气,毕竟有因,我去问他。”将次到家,适值张

老儿挑担水别家去,詹博古忙叫一声:“张老儿歇下。”博古道:“老张,

早间拿香炉来看的人,你可认得么?”老张道:“他便是任副使孙子。这香

炉我还认得,是我旧主人窦公子的。卖时我还披着发,我捧去。那时他父亲

好不兴,如今他却自捧出来要卖,故此我见了叹气。”詹博古道:“如今住

在那里?”老张道:“督税府东首一所破落房子内。”詹博古问了径来,任

天挺正在家等水心月,詹博古叫了声:“有人么?”任天挺出来相见。詹博

古道:“早间那炉,相公实要多少?”任天挺道:“原价六十,如今少些罢。”

詹博古:“曾对一个敝友讲,他是少了宦债,要拿去推的,出不起大钱,只

可到十五六两之数。相公假的当了真的卖,他少的当了多的推,两便益些,

不知肯么?”任天挺道:“水兄在此已还我十六两了。兄要,好歹三十两罢。”

詹博古道:“相公再让些,我叫那人添些,明早过来。”

这边去后,那水心月去与孙监生杀到一百,还假不肯,拿了鼎来,心里

想道:“孙监生是决要的了,任天挺是急要卖的了,不若我贱打了他的,得

老孙高价。”家中原有自己积下银八两,又当了三两,出些八九成银,做十

二两,连晚来见任天挺,道:“那人不肯,只肯十二两,银子与鼎都在这里,

凭你要那一件。”任天挺道:“再十二两罢。”水心月道:“十二厘也不能

彀,宁可我白效劳罢。”任天挺暗想:“卖与詹博古,已还了十六两,不卖

怕詹的不来,走了稍。”道:“天晚了,银子兄且带回,明日再议。”水心

月道:“正是,这也不可强你,夜间再与令正商议一商议。”夫妻两个正商

议不下,早起詹博古已同一人来了,拿出鼎去。那人再三憎嫌,詹博古再三

撺掇,兑出二十两。任天挺看看银子比水心月多八两,又拴整,不似昨日的,

便假吃跌道:“这廿四两断要的。”詹博古道:“这事成,相公也毕竟要谢

我两数银子,如今我不要罢。”任天挺收了银子,詹博古捧着鼎去了。

马牛役役岂言烦,居积深思及后昆。

冢上松杉方欲拱,龙纹已自向他门。

早饭时,水心月拿定决肯的,来时,惠氏回报籴米去了,不在。水心月

道:“这穷鬼那里弄得丢儿来?”午后又去,道:“香炉的事肯不肯?如不

肯,我好还他银子。”只听得里边道不卖了,倒吃了一惊,想道:“他要卖,

没这样快,想是那里那得一二两银子,就阔起来。少不得是我囊中之物。”

只见路上遇着任天挺赎当回来,水心月还拿着这银子,道:“所事如何?不

要,我好将银子还孙家。”任天挺道:“价太少。”水心月道:“这是足价,

一厘也加不得。你再寻人看。”任天挺故意要塞他嘴,道:“倒亏得古董店,

出二十两拿去了。”水心月道:“不是那姓詹的么?”道:“正是。”水心

月道:“那银子莫不有假?”任天挺道:“都是好的。早间籴米,如今赎当,

都是他。”水心月木呆了半日,道:“也不知骗着那个。”别了去,一路想

道:“一个白老鼠赶去与老詹,自己银子不赚得。”去见詹博古,一见道:

“老詹好道化,你倒得采了,也亏我领来。”詹博古道:“待我寻着主儿,

一百两之外,与兄八刀。”

① 八刀——分字的隐语。

① 籴 (dí,音迪)——买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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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心月一个扫兴来回报孙监生,道:“被詹博古抢买去了。”孙监生道:

“我日一百两还不肯,他那有这主大钱?”水心月道:“不晓得。”那孙监

生便怪了詹博古,心里想一想,道:“他是有个毛病的。前日赢了二十多两,

想是把来做揎头,夺买我的。我如今有个处,我做一百博他罢。”原来这詹

博古收些古董在清行里,也常在大老里边顽耍,不过是助助兴儿,是个有赢

脸,没输脸的。赢了二三十两便快活,一输就发极、就慌。孙监生算定了,

邀了个舅子惠秀才、外甥钮胜,合伙要局詹博古。着人去道:“相公闻得你

买了个好鼎,要借看一看。”这詹博古原只思量转手,趁人些儿,巴不得要

钓上孙监生,少也有一百。把来揩磨了半日,带到孙家,大家相见。孙监生

看了看,道:“好个鼎,正是我前日见的。你多少买了?”詹博古道:“照

相公价。”孙监生道:“百两。”詹博古道:“差不多。”孙监生连声道好。

坐了一会,孙监生道:“舍亲在此,同到书房小酌。”坐在书房里,可有一

个时辰,不见酒来。钮胜道:“没兴,我们掷一掷。詹老兄也来?”詹博古

道:“没管。”惠秀才道:“鼎就是管了。”詹博古也想几次赢了,就技痒,

打了筹马。不料这三个做了一路,只拣手硬的与他对。詹博古不敢大注出,

这三个偏要大注庄他。早已输了二十多两,詹博古心慌,把骰子乱甩。众人

又趁他手低一赶,到晚输下六十两,这鼎也就留在孙家作当头了。大家吃了

一会,散讫。次早詹博古急急来翻筹,不期胆怯,又输了二十两。做几日连

输,弄到一百八十两,只得把炉归了孙监生。孙监生应银打发,原议输只独

召,赢时三七分分。孙监生出不过四五十两。却好水心月走来,见了道:“詹

兄便宜,二十两买的,做一百八十输,有甚不好?”

莫作得时欢忭,休为失处嗟呀。

须信世间尤物,飘流一似飞花。

詹博古也就知他们局赌他了。喜的是亏得买时占了便宜,故此输时做得这计,

多恼的是连自己这二十两也弄没了。

闷闷昏昏正在家里坐着,只见一个人走来,京帽屯绢道袍,恰是督税府

王司房的小司房时必济,走来道:“詹兄,目下税府陈增公公寿日,王爷已

寻下许多寿锦、玉杯、金卮,还要得几件古铜瓶炉之类,我特来寻你。”詹

博古道:“家下止有一个商尊,汉牛耳鼎,兄可拿去一看。”只见去了。第

二日来道:“王爷道商尊‘商’字不好听,牛耳鼎‘牛’字不雅,再寻别一

件。”詹博古道:“没有。只有一个龙纹鼎,我输了孙监生赌钱,被他留在

那里,委是好个鼎。”时必济道:“要多少?我与你赎,怕不赎来?”果然

时必济去,拿出两个元宝道:“王爷着你去赎来。”再找上,去时巧巧遇水

心月,见他来赎,故意在孙监生面前耸嘴儿,道:“这鼎实值三百,他不得

这价,断不来赎。”孙监生就不肯起来,要一百八十。詹博古道:“这鼎先

时你只要用一百两买,如今我兑一百两,该还我了。”孙监生道:“先时推

一百八十两赌钱,我要一百八十两。”詹博古道:“赌钱也没讨足数的。”

水心月道:“兄呀,他当日看鼎分上,便把你多推些。如今论银子,他自要

一百八十两。”往返了几次,只是不肯。王司房因是次日要送礼,又拿出一

个元宝来,孙监生只做腔不肯。詹博古强他不过,也罢了。

倒恼了一个王司房,道:“送是等不着送了,但他这等撇古,我偏要他

的。”打听得他家开一个典铺,他着一个家人拿了一条玉带去当。这也是孙

监生悔气,管当的不老成,见是玉带,已是推说不当。那人道:“你怕我来

历不明么?我是贺总兵家里的,你留着,我寻一个熟人来。”去得不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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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个人闪进来,看见条玉带,道借过来一看,管当的道:“他是贺总兵

家要当的,还未与他银子。”这人不容分说,跳进柜来拿过一看,道:“有

了贼了。”就外边走上七八个人来,把当里四五个人一齐拴下,道:“这带

是司房王爷代陈爷买来进上的,三日前被义男王勤盗去,还有许多玩器。如

今玉带在你这里,要你们还人,还要这些赃物。”把这个当中人惊得面如土

色,早已被拿进府中。先见两个小掌家内相,王司房过去讲了几句,那小内

相叫抓过来,先是一人一套四十京板,一拶一夹,要他招赃。管当道:“实

是贺总兵家里人来当的,不与小的相干。”小内相便着人去问贺家,道家里

别没有玉带,别没人去当。两内相道:“这等你明明是个贼了,还要推谁?

你道是当的,你寻这个人来与咱。你偷盗御用物件,便该斩;你擅当御用物

件,也该充军。据王司房告许多赃,一件实,百件实。且拿去墩 了,拿他家

主追。”一面把这几个人墩在府中,一面来拿孙监生。孙监生没奈何央了两

个乡官。王司房做了主,只不许他相见。又寻了些监生秀才去,撞了这两个

蛮掌家,道:“他盗了咱进御玉带,还要抄没他。干你鸡巴鸟事,来闲管!”

嚷做一团,全没一些重斯文意思,众人只得走了。孙监生家里整整齐齐坐了

八个牢子,把了他八十两差使钱,还只要拿孙监生,没有要拿女人。逼得孙

监生极了,只得央几个至亲、惠秀才一干去拜王司房。门上不肯通报,早去

伺候他出来,道府中事忙去了。直到将午后,他回来,只得相见。坐定,众

人道:“舍亲孙监生,他家人不知事,当了老先生玉带,如今被拿,实是家

人不知事,与主人无干。就是余赃,这干人不过误当,并不知道,求老先生

开恩。”王司房道:“寒家那有玉带,是上位差学生买来进御的。有些古玩

酒器,这是家下之物,只要还了学生这些物件,把这几人问罪,不及令亲罢

了。”惠秀才道:“实是没有。”王司房道:“我知道令亲极好古董,专惯

局赌人的,窝藏人盗来的。赃若不还,令亲窝家也逃不去。上位还要具疏,

题他偷盗御用器物,这样事列公也少管。”众人见说不入,只得辞了。

来见孙监生,说起,孙监生道:“是了,是了。他说我局赌,应是为龙

纹鼎起的祸了。”惠秀才道:“既晓得病,就要服药。这些内官虎头蛇尾,

全凭司房拨置。放得火,也收得火。毕竟要去寻他。”孙监生道:“这等做

你不着。”惠秀才道:“我去不妥。王司房见我们正人,发不话出。”又道:

“我们有前程,日后要倒赃,断是要做腔。还只寻他家走动行财的。”孙监

生道:“他先时曾叫詹博古来赎鼎,如今还去寻詹博古。”詹博古道:“不

曾与他相识。”复身又央时必济,说情愿送鼎,要他收局。时必济道:“如

今单一个鼎,收不局来了。”去见王司房,道:“我仔么要这铜炉?一钱五

分买了一觔。只要他还我金银酒器罢了。”时必济道:“委实没有,求爷宽

处罢。”王司房道:“这等两掌家处要他收拾。”时必济道:“他仔么收拾

① ②

得,这还要爷分上。”王司房道:“没有我得一个惫炉,却应银了落之理。

还要他自去支持。”回覆,孙监生只得送了鼎,又贴他金杯二对、银台盏、

尺头,两个内相二百两,衙门去百金,玉带还官,管当人问个不应完事。这

孙监生鼎又不得,还赔了好些银子。

龙纹翠色郁晴岚,触处能生俗子贪。

① 墩——一种带着枷具,蹲在某地的关押和刑罚方法。

① 惫炉——破鼎炉。

② 了落——打点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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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识奸谋深似海,教人低首泣空函。

这边为鼎起上许多口面,那厢任天挺到亏了这鼎,脱得这几两银子,果

然六两银子取了个一等,到道里取了一名遗才。剩下银子,足备家中盘费。

① ②

着实去读,落在个易二房 。这房官是淮安府推官,要荐他做解元,大座师

道他后场稍单弱,止肯中在后边些。房官不肯,要留与他下科做解元。又得

易四房这位。房官道:“兄不要太执,不知外边这人,便中六十,他也快活

的。你不看见读书的,尽有家事寒的,巴不得侥幸。一日难过,况是三年?

又有因座师鳖气不中得,一个备卷,终身不振,有愤郁致死的。不如且中他,

与兄会场争气罢。”本房倒也听了,中在中间七十名上。中后谒见座师,座

师极言自己不能尽力,不能中他作元,负他奇才。不知这任天挺果是只要得

中,顾甚先后。到家,夫妻两个好生欢喜。任天挺对惠氏道:“亏得这个鼎

央得分上,那有场外举人?故此人要尽人事,听天命。”惠氏道:“莫说分

上,只这几个月饱食暖衣,使你得用心读书,也是鼎的功。”就兑了二十两

银子,来见詹博古。博古备说自己夺买了这鼎,被孙监生怪恨局去,折了廿

两。孙监生又因王司房来买不肯,被他计害,也折数百金。如今已归王司房,

不能赎了。任举人怏怏而回,对惠氏道:“可惜这鼎,是我父遗,又是我功

臣,如今不能复回了。”惠氏道:“你道是功臣,看起这两家没福消受,便

也是祸种了。”

将次十一月,任举人起身进京。不期到京联捷,中了进士,在京观政。

一个穷儒,顿然换了面目,选了黄州推官,却也就是乡试房师的公祖。一路

出京到家,声势赫奕。当日水心月这干也就捱身帮闲趋奉。正打点起身,只

见税监陈增身死了。这些爪牙都是一干光棍,动了一个本,弄他出来,也有

做司房的,也有做委官的。一个村镇,便扯面黄旗,叫是皇店,诈害商民,

着实遭他扰害,有司执持的,便遭参题革任,官民皆是痛恨的。如今没了主,

被这些官民将来打死的打死,沉水的沉水。王司房是奏带参随,拿来监了,

要着我清查经手钱粮,并陈增家私,是淮安推官审问。那王司房原做过个主

簿,家事也有数千,没来由贪心不足,又入这网。军 是他一做司房时便打点

做的了,他意思只求免打,少坐些赃私,可以挣出头。晓得任推官是淮安推

官的门生,又是公祖,央水心月来钻。任推官道:“这些人蠢国嚼商,死有

余辜,我不管。”水心月道:“如今罪料不到死,不过充军。他也是不求减

的,只怕四府重刑拷打,要求老爷说,将就些。还有给主赃,少不得要坐的,

求坐少些。这也不伤阴骘事。”任推官只是不肯。又央惠氏兄弟,惠及远再

三来说,道这干光棍诈人钱财,原是不义的,正该得他些,不为过。讲到二

千分上,饶打少坐赃,先封银一千两,金银酒器约有五百两。这遭龙纹鼎、

白玉瓶、一张断纹琴、端溪鸲鹆眼砚,还有手卷杂玩,封着正要去说,恰好

淮安四府把这件事做赆礼送来,叫他说。任推官就随机发一封书,为王司房

说要少坐赃饶打。果然审时,那四府逐款款审过,连孙监生也在被害数内。

孙监生道:“他的解京赃多,料轮不我着。”省了这奔波,不出官。四府也

不来提,只就现在一问,道:“据你为害诈人,今日打死你不为过,坐你十

万赃也该。如今我从宽。”打了二十板,坐赃二万,做拨置内臣充军。王司

① 易二房——科举考试分房阅卷,易二房即分房之名。分房的房官亦称房师。

② 大座师——指乡试的主考官。

③ 军——此指充军之罪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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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已自甘心。这边任推官银子、古董、酒器,已自落手。任推官道:“看这

些物事我也不介意,喜得这鼎是我功臣,今日依然还我。”惠氏道:“你曾

记得卖鼎时我说,若得中举做官,料不少这东西,此言可应么?”

小窗往事细追寻,自是书中却有金。

指顾竟还和氏璧,笑他奸诡枉劳心。

后来任推官屡任,道:“财物有主,詹博古还是以财求的,孙监生便以

术取,王司房却以势夺,如今都不能得,终归于我。财物可以横得么?”所

至都清廉自守,大有政声。就此一节看,如今人捐金聚古玩,把后人贱卖,

为人智取,也是没要紧。若是乘人的急,半价买他,夺人所好,用强使术,

还怕不是我传家之物,还是我招祸之媒哩!高明人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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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八两银杀二命 一声雷诛七凶

天意岂渺茫,人心胡不臧。

阴谋深鬼蜮,奇穽险桁杨 。

鉴朗奸难匿,威神恶必亡。

须严衾影惧,遮莫速天灾。

暗室每知惧,雷霆恒不惊。人心中抱愧的,未有不闻雷自失。只因官法

虽严,有钱可以钱买免,有势可以势请求。独这个雷,那里管你富户,那里

管你势家。故我所闻有一个牛为雷打死,上有朱字,道他是唐朝李林甫,三

世为娼七世牛,这是诛奸之雷。延平有雷击三个忤逆恶妇,一个化牛,一个

化猪,一个化犬,这是剿逆之雷。一蜈蚣被打,背有“秦白起”三字,他曾

坑赵卒二十万,是翦暴之雷。一人侵寡嫂之地,忽震雷缚其人于地上,屋移

原界,是惩贪之雷。一妇因娶媳无力,自佣工他人处,得银完姻。其媳妇来,

不见其姑,问夫得知缘故,当衣饰赎姑,遭邻人盗去,其媳愤激自缢。忽雷

打死邻人,银还在他手里,缢死妇人反因雷声而活,这是殄贼之雷。不可说

天不近。《辍耕录》又载:一人欲谋孤侄,着婢买嘱奶娘,在乳中投毒。正

要放他口中,忽然雷震,婢与奶娘俱死,小儿不惊。若迟一刻,小儿必死,

道是性急之雷。已是奇了,还有一雷之下,杀七个谋财害命凶徒,救全两个

无辜之人,更事之出奇了。

话说苏州府嘉定县有一疁城乡,有一个乡民姓阮名胜,行一,人取他个

号叫敬坡。母亲温氏,年已六十多岁。一妻劳氏,年才二十多岁,也有几分

颜色。至亲三口,家里有间小小住屋,有五七亩田,又租人几亩田,自己勤

谨,蚤耕晚耘,不辞辛苦。那妇人又好得紧,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

织得一手赛过绢的好布,每日光梳头、净洗脸、炊煮三飡之外,并不肯偷一

刻的闲。能得六七家邻舍,也住得散,他也并不肯走开去闲话。家中整治些

菜蔬,毕竟好的与婆婆,次些的与丈夫,然后自吃,并不贪嘴。就是家事日

渐零落,丈夫挣不来,也没个怨怅的意思,琐碎话头。莫说夫妻相安,婆婆

欢喜,连乡里乡间也都传他一个名,道阮大遇得个好家婆,又勤谨,又贤惠。

但是妇人能干,能不出外边去,这全靠男子。无奈阮大一条忠厚怕事的肚肠,

一副女儿脸,一张不会说的嘴。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银

子做准扣到加二三,粮米做准扣到加四五,又乱派出杂泛差徭,干折他银子;

巧立出加贴帮助,科■他铜钱。不说他本分怜他,越要挤他。还租时,做租

户的装穷说苦,先少了几斗,待他逼添。这等求爷告娘,一升升拿出来,到

底也要少他两升。他又不会装,不会说。还有这些狡猾租户,将米来着水,

或是洒盐卤、串凹谷,或是熬一锅粥汤,和上些糠拌入米里,叫糠拌粥,他

又怕人识出不敢。轮到收租时节,或是送到乡宦人家,或是大户自来收取,

因他本分,都把他做榜样,先是他起,不惟吃亏,还惹得众人抱怨,道他做

得例不好,连累众人多还,还要打他骂他,要烧他屋子。只得又去求告。似

此几年,自己这两亩田戤与人赔光了,只是租人的种。出息越少,越越支撑

不来。

一个老人家老了,吃得做不得。还亏家中劳氏能干,只是纺纱,地上出

的花有限,毕竟要买。阮大没用,去买时只是多出钱,少买货。纺了纱,织

① 桁 (héng,音横)杨——加在颈上或脚上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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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布,毕竟也阮大去卖,他又毕竟少卖分把回来。日往月来,穷苦过日子,

只是不彀。做田庄人,毕竟要吃饭。劳氏每日只煮粥,先 几碗饭与阮大吃,

好等他田里做生活;次后把干粥与婆婆吃,道他年老饿不得;剩下自己吃,

也不过两碗汤、几粒米罢了。穿的衣服,左右是夏天,女人一件千补百衲的

苎布衫,一腰苎布裙、苎布裤;男人一件长到腰,袖子遮着肘褂子,一条掩

膝短裩,或是一条单稍。莫说不做工的时节如此,便是邻家聚会吃酒,也只

得这般打扮。正是他农家衣食,甚是艰难得紧。

催耕未已复促织,天道循环无停刻。

农家夫妇何曾闲?撚月锄星岂知息?

夜耨水没踝,朝耕日相逼。

嗟晴苦雨愁满怀,直是劳心复劳力。

布为他人衣,谷为他人殖。

才复偿官租,私贷又孔亟。

大儿百结悲悬鹑,小儿羹藜多菜色。

嗟彼老夫妇,身首颇黎黑。

朝暮经管徒尔为,穷年常困缺衣食。

谁进祁寒暑雨箴,剜肉补疮诉宸极。

遍选循良布八方,击壤重见雍熙域。

他两个虽苦,倒也相安。只是邻舍中有这两个光棍,一个是村里虎鲍雷,

是个里书,吃酒撒泼,欺善怕恶,凡事出尖,自道能的人。一个是村中俏花

芳,年纪也到二十,只是挣得一头日晒不黄的头发,一副风吹不黑的好脸皮,

妆妖做势,自道好的人,与鲍雷是紧挽好朋友。这花芳见阮大穷,劳氏在家

有一飡没一飡,披一爿,挂一片,况且阮大忧愁得紧,有个未老先老光景。

他道这妇人毕竟没老公的心,毕竟甘清淡不过,思量这野食。自己也是个一

表人材,要思量勾搭他。二十岁不冠巾的老扒头 ,他自己还道小,时常假着

借锄头、借铁扒名色,或是假献勤,替他带饭到田头去。把个身子戤了他门

拮道:“一嫂,亏你得势,我们一日也不曾做得多呵,又要煮饭,又要纺纱

织布,这人家全是你做的。”劳氏道:“不做那得吃?”花芳道:“一嫂,

那不做的倒越有得吃哩!”常这等奖他,要他喜欢。又时道:“一嫂,一哥

靠得个锄头柄,一嫂靠得这双手,那做得人家起?只好巴巴结结过得日子。

只是捱得熟年,怕过不得荒年,也不是常算。”把这等替他计较的话儿,要

把他打动。还有絮絮的话:“我看一哥一会子老将下来,真是可惜。后生时

不曾快乐得,把这光阴蹉过了。就是一嫂也觉得苍老些,也还是一嫂会打扮。

像前村周亲娘,年纪比一嫂大五七年,每日蓬子头、赤子脚,一发丑杀子人。

且是会养儿女,替个里皮三哥一发过得好。那周绍江自家穷,没得养,请他,

竟放他这条路。”把这榜样撩拨他,争奈这劳氏是懒言语的,要甚物事递与

了他,便到机上织布、车边纺花,任他戏着脸,只当不见。说着话,一只耳

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做不听得一般,真是没处入凿。他没处思量,不知那

里去打了一只银簪、两个戒指,拿来样与他看,道:“这是皮三官央我打与

周亲娘的,加一工钱,不吃亏么?这皮三官为周亲娘破费得好钱,周亲娘做

这身子不着,倒也换得他多哩。首饰衣裳,又每日大鱼大肉吃。”把这私通

① ■(bì,音毕)——有茶有饭。

② 扒头——江南方言以壮年未包纲巾者为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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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利益哄他,他又只是不理。扫兴得紧,那痴心人偏会痴想,道脸儿扳扳,

一问就肯,他不做声,也只是不好开口。他便大了个胆,一日去带饭,把他

手掌捏上一把。只见劳氏便竖起眉,睁着眼,道:“臭小乌龟,那介轻薄。”

花芳连道:“失错,失错。”拿了饭飞跑。劳氏也只恼在心里,怕动丈夫的

气,不说。只是花芳低了头跑时,也不顾人乱撞,劈头撞了一个人,饭篮儿

几乎撞翻,恰是鲍雷。鲍雷一把抱住道:“小冤家,那介慌。”花芳道:“是

怕饭迟了。”鲍雷道:“贼精,迟了饭,关你事?一定有甚,要对我说。”

花芳被他抱住不放,只得把捏劳氏被骂说了。鲍雷道:“这妇人阮大料也留

不牢,好歹讨了他的罢了,偷的长要吃惊。”花芳道:“他这样个勤谨家婆,

又好个儿,他肯放他?”鲍雷道:“消停,包你教他嫁你便了。”

可可天启七年,这一年初夏百忙里,阮大母亲温氏病了个老熟。劳氏日

逐去伏事,纺绩工夫没了一半。这牵常的病已费调理,不期阮胜因母亲病,

心焦了,又在田中辛苦,感冒了风寒,又病将起来。一病病了十四日,这人

便瘦得骷髅一般。此时劳氏调理病人尚没钱,那有钱雇人下田?这田弄得一

片生,也不知个苗,分个草,眼见秋成没望了。没将息,还又困了半月,阮

胜勉强挣来,坐在门前。

骨瘦崚如削,黄肌一似涂。

临风难自立,时倩杖来扶。

劳氏正叫道:“门前有风,便里面坐罢。”不期一个邻舍尤绍楼、史继江肩

着锄头,一路说来。见了,尤绍楼道:“恭喜,阮敬老好了。我们三分一个

与他起病。”史继江道:“也是死里逃生,只是田荒了,怎处?”正说,鲍

雷插将来道:“阿呀,阮敬老好了。恭喜,恭喜。”阮胜道:“荒田没得吃,

左右是死数。”鲍雷道:“除了死法有活法,只捱得今年过,明年春天就有

豆,可度活了。”阮胜道:“田荒了,家中什物换米吃、当柴烧了,寡寡剩

得三个人,仔么捱?”鲍雷道:“有了人就好设处了。譬如死了,那个还属

你?”尤绍楼道:“他靠的是大嫂,怎说这话。”鲍雷道:“你不看《祝发

记》 有米三口生,无米三口死,夫人奶奶也换米。”大家散了。过了两日,

实是支持不来,阮胜倒也想鲍雷说话有理,对着劳氏道:“我娘儿两个亏你

拾得这性命,但病死与饿杀,总只一般。不若你另嫁一个,一来你得吃碗饱

饭,我母子仅可支持半年。这也是不愿见的事,也是无极奈何。”劳氏道:

“宁可我做生活供养你们,要死三个死,嫁是不嫁的。”过了两日,实没来

路,两日不上吃得两顿。只见温氏道:“媳妇,我想我们病人再饿了两日,

毕竟死了。不若你依了丈夫,救全我们两个罢。”劳氏听了,含泪不语。阮

胜也就着媒婆寻人家。

花芳听了,去见鲍雷道:“阮胜老婆嫁是实了,怎得嫁我?”鲍雷道:

“不难,打点四两银子,包你打他个烂泥桩。”花芳道:“只不要说我,前

日调了他,怕他怪。”鲍雷道:“正该说你,晓得你是个风月人儿,这一村

也标致你不过。”鲍雷自倚着他强中硬保惯了,又忒要为花芳,道是二两银

子,二两票子,陆续还。阮胜道:“待我与房下计议。”劳氏道:“有心我

出身,也要彀得养你母子半年。二两银子,当得些甚事?”温氏道:“这人

四两银子拿不出,必是穷人。你苦了他几年,怎又把个穷鬼?且另寻。”阮

胜便回报阿妈不肯。鲍雷冷笑了一笑,道:“且停一日,我教他凑足四两罢。”

① 《祝发记》——明张奉翼所著传奇。写南朝梁徐孝克卖妻以奉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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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芳来见道:“哥有心周旋,便是四两现物。只蚤做两日亲,也便好了。”

鲍雷道:“不要急,要讨的毕竟要打听我们两邻。我只说有夫妇人,后边有

祸的,那个敢来讨?稳稳归你。且阁他两日。”

鲍雷正计议阁他,不料前村一个庾盈,家事也有两分,春间断了弦,要

讨亲。听得劳氏肯嫁,他已知得他是个极勤谨妇人,竟也不打听,着个媒人

来说,财礼八两,又自家说要成个体面,送了一只鹅、一肘肉、两只鸡、两

尾鱼,要次日做亲。劳氏见了。不觉两泪交流。两个夜间说不尽几年绸缪艰

苦,一个教他善事新人,一个教他保养身体;一个说“也是不得已,莫怨我

薄倖”,一个说“知是没奈何,但愿你平安”,可也不得合眼。到天明,婆

媳两个又在那边哭了说,说了哭,粥饭不吃,那个去打点甚酒肴。到晚媒婆

走来,三口儿只得哭了,相送出门。

白首信难偕,伤心泪满怀。

柴门一相送,咫尺即天涯。

这些邻舍,鲍雷因不替花芳成得事,与花芳都不来。其余尤绍楼、史继

江,还有个范小云、郎念海、邵承坡,都高高兴兴走来相送。他这边哭得忙,

竟也不曾招接,扑个空散了。次早,花芳故意去扫鲍雷道:“我来谢你这撮

合山 ,你估计包得定,怎走了帕子外去?”鲍雷道:“不消说,我替你出这

口气,叫那讨老婆的也受享不成。”知得众人埕不酒着,偏去景他道:“昨

日有事失陪,他打点几桌奉请?”史继江道:“昨日走去,留也不留。我自

回家打得坛白酒,倒也吃了快活。”尤绍楼道:“不晓事体的,嫁了一个人,

得了十来两银子,不来送,也须请我们一请。”范小云道:“昨日没心想,

或者在今日。”邵承坡道:“不像,葱也不见他买一个钱,是独吃自痾了。”

郎念海道:“怕没个不请之理。”鲍雷道:“列位,吃定吃他的不着了,晚

间到是小弟作一东罢。”果然鲍雷抬上两埕酒,安排两桌,去请这五个。邵

承坡怕回席不肯来,被他一把扯住,也拖将来。猜拳行令,吃个八六三,大

家都酒照脸了。鲍雷道:“可耐阮大这厮欺人,我花小官且是好,我去说亲,

他竟不应承;列位去送,也不留吃这一钟。如今只要列位相帮我,拆拽他一

番。若不依的,我先结识他。”众人见他平日是个凶人,也不敢逆他,道:

“使得,使得,只不知出甚么题目?”鲍雷见众人应了,便又取酒来,叫道:

“壮一壮胆,吃了起身。”又道:“你们随我来,银子都归你们,我只出这

口气。”乘着淡月微茫,赶到阮大后门边来。

可怜这阮大娘儿两个有了这八两银子,算计长,算计短,可也不睡,藏

起床头。听得鲍雷抉笆篱,就走起来,摸出门边,只见鲍雷正在那厢掇门,

忙叫有贼。鲍雷蚤飞起一脚,踢在半边,花芳赶上,照太阳两下。久病的人,

叫得一声,便呜呼了。尤绍楼见了,道:“鲍震宇,仔么处?”鲍雷道:“事

到其间,一发停当了婆子,拿银子与你们。”郎念海道:“我们只依着大王

就是了。”那黑影子里,温氏又撞将起来,大家一齐上,又结果了。鲍雷去

寻时,一只旧竹笼,里边是床被■,有两件绵胎。又去寻,寻到床头,阮大

枕下草■上,一块破布千结万结的包着。鲍雷拿了银子,大家同到家中,一

人一两三钱,六个均分。这五个人穷不得这主银子,也都收了,道:“你仔

么一厘不要?”鲍雷道:“原说不要。”不知他阮胜户绝,这间屋子只当是

他们的了。其时花芳道:“大哥,他这两个尸首怎处?”鲍雷道:“包你有

① 撮合山——指拉拢说合双方以成事的介绍人或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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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偿命。若不偿命,还是我们一主大财。”便指天划地,说出这计策来。众

人听了,齐声道:“好,这脱卸干净。凡是见的就要通知,不可等他走了。”

一行计议了,自行安息。

却说劳氏虽然嫁了,心里不忘阮大母子两个,道:“原约道三日,婆婆

拿两个盒儿来望我,怎不见来?”要自去望看,庾盈道:“你是他家人,来

的两日又去,须与人笑话。我替你去看个消息。”戴了一顶瓦楞帽,穿了一

领葱色绵绸衟袍,着双宕口鞋,一路走将过来。花芳迎着道:“庾大哥来回

郎么?”庾盈笑道:“房下记念他母子,叫我来望一望。”花芳道:“好,

不忘旧。”便去寻鲍雷去了。庾盈自向阮家来,见门关得紧紧的,心里道:

“这时候还睡着?”想只为没了这妇人,两个又病,便没人开门闭户。要回

去,不得个实信,便敲门,那里得应?转到后门边,只见这笆篱门半开,便

趁步走进去,才把门推,是带拢的,一推豁达洞开。看时,只见门边死着阮

大,里边些死着温氏,惊得魂不附体,转身便走。将出柴门,听一声道:“庾

大郎望连联 么!好个一枝花娘子没福受用,送与你。”就一把扯着手道:“前

日送来的鸡鹅还在,可以作东,怎就走去?待小弟陪你,也吹个木屑。”扯

了要同进去,庾盈道:“来望他娘儿两个,不知仔么死了。”鲍雷笑道:“昨

日好端端的,怎今日死得快?不信。”扯了去看,只见两个尸首挺着。鲍雷

道:“这甚缘故?”庾盈道:“我并不知道。”鲍雷道:“你在他家出来,

你不知道,那个知道?兄来得去不得了。”便叫:“尤绍楼在么?”一叫却

走过两三个来。鲍雷道:“昨日阮家娘儿两个好端端的,今日只有庾盈走出

来,道他娘儿两个已死了。列公,这事奇么?”尤绍楼道:“这事古怪,庾

仰 仔么说?”庾盈道:“我房下教我来望,前门敲不开,我转进后门去,只

见两个死人在地下,我并不晓得甚缘故,并不关我事。”史继江道:“只是

仔么死得快,恰好你来见?也有些说不明。”范小云道,“如今做庾仰不着,

等他收拾了这两个罢。”花芳道:“还要做个大东道请我们。”鲍雷道:“这

小官家不晓事。这须是两条人命,我们得他多少钱替他掩?做出来,我们也

说不开个同谋。”邵承坡道:“庾仰,仔么?”庾盈道:“叫我仔么?这天

理人心,虚的实不得。我多大人家,做得一个亲,还替人家断送得两个人?”

鲍雷道:“只要你断送,倒便宜了。”花芳道:“兄,也是你悔气,若我讨

了他的老婆,我也推不脱。庾仰处好。”庾盈道:“我处?终不然我打杀的?”

鲍雷道:“终不然我打杀的?”鲍雷见庾盈口牙不来、中间没个收火的,料

做不来,兜胸一把结了,道:“我们到县里去。”这些人听他指挥的,便把

一个庾盈一齐扛到县里。正是:

高张雉网待冥鸿,岂料翩翩入彀中。

任使苏张 摇片舌,也应难出是非丛。

此时劳氏听得,要寻人来救应,也没个救应。蚤被这些人扯了,送到县

中。县官是宁波谢县尊,极有声望,且是廉明。鲍雷上去禀道:“小的们是

疁城乡住民,前日有邻人阮胜,因穷将妻子嫁这庾盈。昨夜阮胜母子俱是好

的,今日小的们去看时,只见庾盈在他家走来,说道阮胜母子都死了。小的

们招集排邻去看时,果然两个都死在地下。小的们因事关人命,只得拿了庾

① 连联——指妻子的前夫。

② 庾仰——即文中庾盈。

① 苏张——指战国时苏秦、张仪,皆纵横游说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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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具呈在台前。”县尊道:“你叫甚名字?”道:“小人鲍雷。”县尊道:

“那两个是他紧邻?”尤绍楼道:“小的尤贤与那史应元是他相近,委是他

家死两个人。庾盈说与鲍雷,小的们知道的。”县尊道:“仔么一个近邻不

知些声息?”尤贤道:“小的与他隔两亩绵花地。”史应元道:“小的与他

隔一块打稻场,实不听得一毫动静。”叫庾盈道:“你仔么说?”庾盈道:

“小人前日用银八两,娶阮胜妻为妻。今日小人妻子教小人去望,小人见前

门不开,去到后门边,推进去,只见他母子已死。”县尊道:“你进去,有

人见么?”道:“没人见。”县尊便委三衙去相尸,回覆道:“阮胜阴囊踢

肿,太阳有拳伤,死在后门内。温氏前后心俱有拳伤,死在中门边。俱系殴

死,已着地方收尸。”县尊见了,回覆手本道:“我道没个一齐暴亡之理。

我想这一定是八两银子为害了,那夜莫不有甚贼盗么?”尤贤道:“并不听

见有。”县尊道:“这还是你两个紧邻见财起意,谋财害命。”尤贤与史应

元道:“老爷,小的与他老邻舍,极过得好的,怎为这八两银子害他两条性

命?这明是庾盈先奸后娶了劳氏,如今虽讨了有夫妇人,怕有后患,故此来

谋害他,要移祸把小的们邻里。老爷,不是光棍,敢讨有夫妇人?老爷只问

他来做甚么,仔么前门不走,走后门?这是天网恢恢,撞了鲍雷。不然他打

杀人,小的们替他打没头官司?”一片话却也有理。县尊便道:“庾盈,我

想妇人既嫁,尚且与他义绝,你仔么倒与他有情?”庾盈道:“实是小的妻

子记念,着小的去望。”县尊道:“就望,怎不由他前门,却由后门?这都

可疑。这一定假探望之名,去盗他这几两银子,因他知觉,索性将他谋害。

这情是实了。”庾盈道:“爷爷冤枉,实是去时已死在地下了。”鲍雷道:

“看见他死,也该叫我们地方,为何把他门层层带上竟走?不是我撞见问起,

直到如今,我们也不得知。杀人偿命,理之当然,不要害人。”庾盈道:“其

实冤屈,这还是你们谋财害他的。”鲍雷道:“我还得知你来,推与你?从

直认了,省这夹打。”谢知县叫把庾盈夹起来,夹了把来丢在丹墀下,半日

叫敲,敲上五六十,庾盈晕了去,只得招是打杀的。教放了夹棍,又叫:“爷

爷,实是无辜,被这一干倾陷的,宁可打死不招。”谢知县疑心,教将将庾

盈收监,尤贤等讨的当保再审。这些人虽是还怀鬼胎,见光景道也不妨,却

称赞尤绍楼会话,鲍雷帮衬得好,一齐回到家中。苦只是苦了个庾盈,无辜

受害。那劳氏只在家拜天求报应。这日还是皎日当天,晴空云净,只见:

灿烁烁火飞紫焰,光耀耀电闪金蛇。金蛇委转绕村飞,紫焰腾腾连地赤。似塌下半边天角,

疑崩下一片山头,怒涛百丈泛江流,长风弄深林虎吼。

一会子天崩地裂,一方儿雾起天昏,却是一个霹雳过处,只见有死在田中的,

有死在路上的,跪的,伏的,有的焦头黑脸,有的偏体乌黑。哄上一乡村人,

踏坏了田,挤满了路,哭儿的,哭人的,哭爷的,各各来认。一个是鲍雷,

一个是花芳,一个是尤绍楼,一个史继江,一个范小云,一个邵承坡,一个

郎念海,却是一块儿七个。

衬人乃衬己,欺人难欺天。

报应若多爽,举世皆邪奸。

里递做一桩奇事呈报。劳氏也去替庾盈出诉状,道“遭鲍雷等七人陷害,今

七人俱被天谴,乞行审豁。”县尊见了事果奇特,即拘七人家属。只见尤贤

的儿子正拿了这分的一两三钱银子去买材,被差人拿住,一齐到官。县尊一

② 史应元——即文中史继江。与尤绍楼即尤贤同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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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将鲍雷主谋、花芳助力、众人分赃,一一供出。县尊因各犯都死,也不

深究,止将银子追出,将庾盈放了。房屋给与劳氏,着他埋葬温氏。庾盈虽

是一时受诬,不数日便已得白。笑是鲍雷这七凶,他道暗室造谋,神奇鬼秘,

又七个证一个,不怕庾盈不偿命。谁知天理昭昭,不可欺昧。故人道是问官

的眼也可瞒,国家的法也可骫,不知天的眼极明、威极严,竟不可躲。若使

当日庾盈已成狱,也不奇;七人剩一个,也不奇;谁知昭昭不漏如此乎?可

以三省。

① 骫 (wěi,音韦)——欺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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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

有腹皤然,有发卷然。须萧萧而如戟,口沥沥而流涎。下溷犬豕,上友圣贤。心炯炯兮常

灵,是其颠也而犹仙。

——周仙赞

天地以正气生圣贤豪杰,余气生仙释之流。释不在念佛看经,仙岂在烧

丹弄火?但释家慈悲度人,要以身入世:仙家清净自守,要以身出世。先把

一个身子如痴如狂,断绝妻子、利名之想;然后把个身子处清,高卧山林也

使得;把个身子处浊,栖迟玩世也得;把个身子在市井,友猪侣犬,人也不

能糜我以衣食;把个身子在朝廷,依光近日,人也不能豢我以富贵。却又本

性常存,色身难朽。常识帝王在将达未达之间,又超然远举,不受世染,这

便是真仙。若那些炼丹养气,也只旁门;斩妖缚邪,还是术士。在宋,识宋

太祖在尘埃之中,许他是做紫薇帝星,闻他陈桥兵变,即位称帝,抚掌欢庆,

道天下自此定矣,因而堕驴。后来三聘五召,不肯就官;赐他宫女,洁然不

近。这是陈抟。我朝异人类聚,一个冷谦,怜友人贫,画一门一鹤守着,令

他进去取钱。后来内库失钱,却见他友人遗下一张路引,便来拿友人。友人

急了,供出他来。他现做协律郎,圣旨拘拿。到路上,他要水吃,吃了,一

脚插入水瓶中,后边和身隐在瓶里。拿的人只得拿这瓶去见圣上。问时,他

在瓶里应,只不肯出来。圣上大怒,击碎此瓶。问时,片片应,究竟寻不出。

一个金箔张,在圣上前能使火炙金瓶,瓶内发出莲花。又剪纸作采莲舟,在

金水桥河下,许多娇女唱歌,他也跃身在舟。须臾风起,船并金箔张俱不见。

这也是汉左慈 一流。若能识太祖在天下未定时,有个铁冠道人,有个张三丰。

至能识天子,又能救天子在疾病之中,终飘然高逝,天子尊礼之,不肯官爵,

这个是周颠仙。

颠仙家住江西建昌县。江西山有匡庐,水有鄱阳,昔许旌阳仙长尝于此

飞升,是个仙人之薮。他少年生得骨格崚嶒,气宇萧爽,也极清雅。六七岁

在街上顽耍,曾有一头陀见了,一看,道:“好具仙骨,莫教蹉坏了。”及

到了十四岁,家里正要与他聘亲,忽然患起颠病来。

眼开清白复歪斜,口角涎流一似蜗。

晓乞街坊惊吠犬,晚眠泥滓伴鸣蛙。

千丝缕结衣衫损,两鬓蓬松鬒发髿。

潦倒世间人不识,且将鸾凤混乌鸦。

风狂得紧,出言诳诞。家中初时也与他药吃,为他针炙,后来见他不好,也

不采他,任他颠进颠出。他渐渐在南昌市上乞起食来,也不归家。人与他好

饮食,吃;便与他秽汙的,也吃。与他好说,笑;打骂他,也是笑。在街上

见狗也去弄他,晚来又捧着他睡。尝时在人家猪圈羊棚中,酣打得雷一般,

人还道他是贼。后边人都认得他是周颠,也不惊异。

此时我太祖起兵滁和,开府金陵了。他不拘与人说话乞食,先说了告太

平。庸人那解其意?一日,忽然在街上叫道:“满城血,满城血。”好事的

道他胡说,要打他。他不顾而去,一路乞食到南京。不多时,降将祝宗复反,

杀个满城流血。游到金陵,适值太祖建都在那厢。他披着件千拼百凑、有襟

② 左慈——汉末方士,惯行奇幻之术。

① 许旌阳——晋许逊,官旌阳令,学道修仙,后举家拔宅飞升。道教中称许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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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里的件道袍,赤了脚,蓬了头,直撞到马前,一个大躬,道:“告太平。”

太祖吃了一惊,问人,是颠的,也不计较他。他便日日来马首缠,道告太平,

手下扯不开,赶不退。太祖道:“这颠人,打也不知痛,拿烧酒来与他吃。

他却:

一杯复一杯,两碗又两碗。那管瓮头乾,不怕钟中满。何须肴和馔,那问冷和暖。放开大

肚吃,开着大口嚥。筛的不停筛,灌的不停灌。面皮不见红,身子不见软。人道七石缸,我道

漏竹管。人道醉酩酊,他道才一半。李白让他海量,刘伶输他沉湎。他定要吸干瀚海涛千尺,

方得山人一醉眠。

他斜着眼,歪着个身,似灌老鼠窟般,只顾吃。看那斟酒的倒也斟不过了,

他道:“也罢,难为你了,把那壶赏与你吃。”那人正待拿去,他跳起夺住,

道:“只道我量不济,要你替?还是我吃。”一个长流水,又完了。跳起身

道:“不得醉,不得醉。”把张口向太祖脸上一呵,道:“一些酒气也没,

那一个再舍些?”太祖道:“再吃便烧死。”道:“烧不死,烧不死。内烧

烧不死,你便外烧。”太祖道:“仔么外烧?”道:“把缸合着烧。”太祖

道:“不难。”叫取两只缸,取柴炭来。他欣然便坐在缸中。兵士将缸来盖

上,攒了好些炭,架上许多柴,一时烧将起来。只听烘烘般的柴声,逼剥是

炭声,可也炼了一夜,便是铜铁可烊,石也做粉。这些管添炭的道:“停会

要见是个田鸡干了。”又个道:“还是灰。”比及太祖升帐,只听得缸一声

响,爆做两开,把炭火打得满地是,缸里端然个周颠。他舒一舒手,叩一叩

齿,擦一擦眼,道:“一觉好睡,天蚤亮了。”这些兵士看了倒好笑,道:

“莫说他皮肤不焦,连衣摺儿也不曾■坏一些,真是神仙。”先时太祖还也

疑他有幻术,这时也信他是个真仙,也优待他。帐下这些将士都来拜师,问

他趋避。周颠道:“你们问趋避,活也是功臣,死也是个忠臣。”平章邵荣

来见,周颠道:“莫黑心,黑心天不容。”邵荣不听,谋反被诛。

其时太祖怕他在军中煽惑了军心,把他寄在蒋山寺,叫寺僧好待他。住

持是吴印,后来太祖曾与他做山东布政。因太祖分付,每日齐整斋供他,他

偏不去吃,偏在遍寺遍山跳转。走到后山树林里,看见微微烟起,他便闯去,

见是一坛狗肉,四围芦柴、草鞋爿熩着,道:“我前熩不熟,你今日却被这

秃熩熟了。”双手拿了,竟赶到讲堂,扑地一甩。众僧见了掩口。周颠道:

“背面吃他,当面怕他。”几个哈哈走了。众僧自在那厢收拾。到了夜,众

僧在堂上做个晚功果,搂了个沙弥去房中睡。他到中夜,把他门鼓一般擂道:

“你两个干得好事,还不走下来?”去惊他,搅他。见僧人看经,就便要他

讲,讲不出,大个栗暴打去。说是入定,他偏赶去,道:“你悟得甚么?悟

得婆娘那个标致?银子仔么赚?”说止静,他偏去把那云板敲。今日串这和

尚的房,那日串那个和尚的房,藏得些私房酒儿都拿将出来,一气饮干无滴。

佛殿日痾屎,方丈屡溺尿,没个饥,没个饱,拿着就吃。偏要自上灶,赶将

去,把他锅里饭吃上半锅。火工道人来说,他便拿着火又打去。其时还是元

末,各寺院还照着无时风俗,妇人都来受戒。他便拍手道一阵“和尚婆”。

扯住那些男子,道:“不识羞,领妻子来打。”和尚妇人们到僧房去受戒,

他也捱将去。一寺那一个不厌他,却没摆布他。

一日走到灶前,见正煮着一锅饭,熬上大锅豆腐,灶上灶下忙不及。只

见他两手拿了两件道:“我来与你下些材料儿。”两只手一顿撚,撚在这两

① ■——烫的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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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锅里,却是两撅干狗屎。这些和尚道人见了,你也唾唾,我也掩嘴,一阵

去了。他一跳坐在灶栏上,拿一个木杓,兜起来只顾吃。众和尚见他吃了一

半,狗屎末都吃完了,大家都拿了淘箩瓦钵,一齐赶来。他道:“你这些秃

驴,藏着妆佛钱、贴金钱、买烛钱、烧香钱,还有衬钱、开经钱、发符饯,

不拿出来买吃,来抢饭?”坐得高,先霹栗扑碌把手一掠,打得这些僧帽满

地滚,后边随即两只手如雨般,把僧头上栗暴乱凿。却也吃这些僧人抢了一

光。还有两碗来饭,一个小沙弥半日夹不上,这番扑起灶上来盛,被他扯住

耳朵,一连儿个栗暴,打得沙弥大哭,道:“这风子,你要吃,我要吃,怎

蛮打我?”这些和尚也一齐上道:“真呆子,这是十方钱粮,须不是你的,

怎这等占着不容人?”

餐松茹术神仙事,岂乐蝇营恋俗芬。

却笑庸僧耽腐鼠,横争蚁穴故纷纭。

周颠笑道:“你多我吃来,我便不吃你的。此后莫说粥饭不来吃,连水也不

来吃。”众僧怕太祖见怪,只得拿去与他吃,他只是不吃。厨头道:“好汉

饿不得三日,莫采他,他自来。”故意拿些饮食在他面前吃,他似不见般。

似此半月,主僧只得来奏与太祖,太祖知他异人,分付再饿他。这些和

尚怪得他紧,得了这句,把他锁在一间空房里,粥饭汤水纤毫不与,他并不

来要,日夜酣酣的睡。太祖常着人来问,寺僧回官道:“如今饿已将一月,

神色如故。”太祖特一日自到寺中,举寺迎接。只见他伏在马前,把手在地

上画一个圈儿,道:“你打破一桶,再做一桶。”这明明教道:陈友谅、张

士诚这两个大寇使他连兵合力,与我相杀,我力不支;若分兵攻战,也不免

首尾不应。只该先攻破了一个,再攻一个。正是刘军师道:“陈友谅志大而

骄,当先取之;张士诚是自守虏,当后边图他。”也是此意。太祖到寺中,

见他颜色红润,肌肤悦泽,声音洪亮,绝不是一个受饿的,叫撤御馔与他吃。

随行将士带有饮食,与他的可也数十人吃不了,他也不管馍头蒸、干粮煤

炒,收来吃个罄尽。这班僧人道:“怪道饿得,他一顿也吃了半个月食了,

只当饿得半月。”又一个道:“只是这肚皮忒宽急了些。”太祖依然带他在

军中。他对这些和尚道:“造化了你们,如今拐徒弟也得个安稳觉儿,吃酒

吃狗肉也不管了。”

其时陈友谅改元称帝,率兵围住南昌。太祖在庐州领兵来救,叫他来问

道:“陈友谅领兵围住南昌,我如今发兵去救,可好么?”他连把头颠几颠

道:“好,好。”太祖道:“他如今已称帝,况且他势强,我势弱,恐怕对

他不过。”那周颠伸起头,看一看天,摇手道:“上面有你的,没他的。不

过两个月狂活,休要怕他。”太祖一笑,择日兴师。时只见他拿了根拐杖,

高高的舞着,往前跳去,做一个必胜模样。太祖整兵十万,下了船,沿江向

南昌进发。只一路都是逆水,水势滔滔汩汩滚下来,沿江都是芦苇,没处扯

牵,一日不过行得几里儿。太祖心焦,着人来问周颠道:“此行去几时得遇

顺风?”周颠道:“有,有,有,就来了。只是有胆行去,便有风助你;没

胆不去,便没风。”差人回覆,太祖催督各军船只前进行。不上二三里,只

见:

天角乱移云影,船头急溅浪花。虚飘飘倒卷旗旛,声晰晰响传芦叶。前驱的一似弩乍离絃,

布帆斜挂;后进的一似泉初脱峡,篷扇高悬。山廻水转,入眼舟移;浪激波分,迎耳水泻。正

① 刘军师——即刘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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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雀舫急如梭,冲风破白波。片时千里渡,真不愧飞舸。

初时微微吹动,倏然风势大作。各只兵船呼风发哨,都放了挠楫,带着篷脚

索,随他前进,飘飘一似泛叶浮槎。一会才发皖城,早已来至小孤山了。

风涌浪起,江中癞头鼋随水洋洋漾将来;那江猪水牛般大,把张莲蓬嘴

铺铺的吹着浪,一个翻身,拱起身子来,一个翻身,漾起头来,在江心作怪。

这时周颠正坐在兵船上,看见了道:“这水怪出现,前头毕竟要损多人。”

不期太祖不时差人来听他说话的,听了这句,大恼道:“他煽惑军心。”分

付把这颠子撇在江里,祭这些水怪。帐下一个亲军都指挥韩成,便领了钧旨,

也不由分说,赶将来,夹领子一把扯住,道:“先生,不关我事,都是你饶

舌惹的祸。你道损人多,如今把你做个应梦大吉罢。”周颠道:“你这替死

鬼,要淹死我么?你淹,你淹,只怕我倒淹不死,你不耐淹。”早被他“朴

洞”一声,甩下水去。众人道:“这两个翻身,不知那里去了。”却又作怪,

上流头早漾下一个人来,似灼龟人家 画的画儿,人坐在大龟背上模样,正是

周颠坐在一个太白盖癞头鼋身上来了。众人都拍手笑道:“奇!”韩成分付

叫推,军士一齐把篙子去推,果然两个水窝儿,又下去了。众人道:“这番

要沉到底了。”正看时,却又是骑牛的牧童跨在一个江猪身上,又到船边,

衣服也不曾沾湿。众人道:“他是道家,学的水火炼。前日火炼不死,今日

水炼一定也不死。”一个好事的水手道:“三遭为定。这遭不死,再不死了。”

劈头一篙打去,那周颠又侧了下水,众人道:“这番一定不活。”那知他又

似达磨祖师 般,轻轻立在一枝芦上,道:“列位,承费心了。”众人道:“真

神仙!”韩成道:“周先生,我如今与你见殿下,若肯饶便饶了你,不要在

这边弄障眼法儿哄人。”周颠道:“去,去,去。”那芦柴早已浮到船边,

周颠举身跃上船来。韩成与他同见太祖,太祖道:“仔么同他来?”韩成道:

“推下水三次,三次淹不死。”只见周颠伸了个头向太祖道:“淹不死,你

杀死了罢。”太祖笑道:“且未杀你,适值船中进膳。”太祖就留他在身边,

与他同吃,他也不辞。到了第二日,他驼了拐杖,着了草鞋,似要远去的模

样,向着太祖道:“你杀了么?”太祖道:“我不杀你,饶你去。”周颠看

一看,见刘伯温站在侧边,道:“我去,我去。你身边有人,不消得我。此

后二十五年,当差人望你。还有两句话对你说,道:

临危不是危,叫换切要换。”

他别了,便飘然远去,行步如飞。

这厢太祖与陈友谅相持,舟凑了浅,一时行不得,被汉兵围住。正危急

之时,得韩成道:“愿为纪信诳楚。”就穿了太祖衣服,自投水中,汉兵就

不来着意。又得俞通源等几只船来,水涌舟活,脱了这危难,这是“临危不

是危”,韩成的替死又已定了。“叫换切要换”,这也在鄱阳湖中。正两边

相杀,忽然刘伯温在太祖椅背后,连把手挥道:“难星过度,难星过度,快

换船。”太祖便依了。正过船时,一个炮来,原坐船打得粉碎。他又见在刘

伯温先了。此后他踪迹秘密,并不来乞食入城。但认得的,常见他在匡庐诸

山往来。本年太祖破陈友谅,定江湖;又平张士诚,取苏杭;分兵取元都,

执陈友定,有福建;降何真,有两广;灭明玉珍,取四川;灭元梁王,取云

贵。天下大定,从此尽去胡元的腥膻、举世的叛乱,才见太平。他逢人告太

① 灼龟人家——古代以火灼龟甲,视其裂纹以占吉凶。擅此术者,多以人坐龟上的画像作招幌。

① 达磨祖师——天竺僧人,南朝梁时来华传播佛教,为汉地禅宗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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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的,正是先见。

到二十五年,太祖忽患热症,太医院一院医官都束手,满朝惊惶。忽然

一个和尚:

面目黑如漆染,须发一似螺卷。

一双铁臂捧金函,赤脚直趋玉殿。

赤着一双脚,穿件破偏衫,竟要进东长安门来。门上挡住,拿见阁门使刘伯

温之子刘璟,道:“小僧奉周颠分付道,圣上疾病非凡药之所能治,特差小

僧进药二品。他说曾与令尊有交,自马当分手,直至今日。”刘阁门道:“圣

上一身社稷所系,诸医尚且束手,不敢下药,你药不知何如,怎生轻易引奏?”

赤脚僧道:“君父临危,臣子岂有不下药之理?况颠仙不远千里,差山僧送

药,若阁门阻抑不奏,脱有不讳,岂无后悔?”刘阁门为他转奏,举朝道:

“周颠在匡庐,仔么知道圣上疾病?这莫非僧人谎言?”只是太祖信得真,

取函一看,内封道:

温凉石一片其石红润,入手凉沁心骨。

温凉药一丸圆如龙眼,亦淡红色,其香扑鼻。

道:“用水磨服。”又写方道:“用金盏注石,磨药注之,沉香盏服。”圣

上展玩,已知奇药,即叫磨服。医官如法整治。只见其药香若菖蒲,醆 底凝

朱,红彩迥异。圣上未刻进药,到酉■遍体抽掣,先觉心膈清凉,繁燥尽去。

至夜遍体邪热皆除,霍然病起,精神还比未病时更好些,道:“朕与周颠别

二十五年,不意周颠念朕如此。”次日设朝,延见文武臣寮,召赤脚僧见,

问他:“周颠近在何处?几时着你来?”那僧道:“臣天眼尊者侍者,半年

前周颠仙与臣师天眼尊者同在广西竹林寺,道紫薇大帝有难,出此一函,着

臣赍捧到京投献。臣一路托钵而来,至此恰值圣上龙体不安,臣即恭进。”

圣上道:“如今还在竹林寺么?”僧人道:“他神游五岳三山,踪迹无定,

这未可知。期臣进药后,还于竹林寺相见。”圣旨着礼部官陪宴,着翰林院

撰御书,道皇帝恭问周神仙。差一个官与赤脚僧同至竹林寺,礼请周神仙诣

阙。

差官与赤脚僧一路夫马应付,风餐水宿,来至竹林寺。寺僧出来迎接了,

问:“周颠仙在么?”道:“在竹林里与天眼尊者谈玄。”那差官赍了御书,

同赤脚僧前去。但见:

满前苍翠,一片笙竽。清影离离,绿凤乘风摇尾;翠梢历历,青鸾向日梳翎。苍的苍,紫

的紫,海底琅玕;低的低,昂的昂,澄湖翻浪。梢含剩粉,青女理妆;笋茁新苞,佳人露指。

因烟成媚色,逐风斗奇声。迎日弄金晖,丽月发奇形。郁郁清凉界,冷冷仙佛林。

只见左首石凳上坐着一位:

卷发半垂膝,双眸微坠星。金环常挂耳,玉麈每随身。蚕眉狮鼻稀奇相,十八阿罗第一尊。

右首坐着一个,

长髯飘五柳,短髻耸双峰。坦腹蟠如斗,洪声出似钟。色身每自溷泥沙,心境莲花浑不染。

赤脚僧先过来问讯了,次后差官过来,呈上御书。周颠将来置在石几上,恭

诵了。差官道上意,说:“圣躬藉先生妙药,沉疴顿起,还乞先生面诣阙庭。”

周颠道:“山人麋鹿之性,颇厌拘束。向假佯狂玩世,今幸把臂入林。若使

当日肯戮力竖奇,岂不能与刘伯温并驱中原?今日伯温死而山人生,真喜出

① 醆——同“盏”。

① 把臂入林——与友人一起归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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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早,宁复延颈以入樊笼哉!就是日前托赤脚侍者致药,也只不忘金陵共

事之情,原非有意出世,妄希恩泽也。使者幸为山人善辞。”差官道:“圣

上差下官敦请,若先生不往,下官何以复命?下官分付驿递,明日整齐夫马,

乞先生束装同行。”周颠道:“山人一杖一履,何装可束?亦断不仆仆道途,

以烦邮传。往是断不往的了。”次日差官整备夫马复往,只见竹林如故,石

几宛然,三入都不见影,止在石几上有一书,是答圣上的。忙叫寺僧问时,

道:“三人居无床褥,行无瓢笠,去来无常,踪迹莫测。昨夜也不知几时去

的,也不知去向。”

云想飘然鹤想踪,杯堪涉水杖为龙。

笑人空作鸿冥慕,知在篷莱第几峰。

差官只得赍书复命,道:“已见颠仙,他不肯赴阙,遗书一封,飘然远

去。”圣上知他原是不可招致的,也不罪差官。后来又差官访张三丰,兼访

颠仙,名山洞府,无不历遍,竟不可得。至三十一年,赤脚僧又赍书到阙下,

也不知道些甚么,书在宫禁不传。圣上念他当日金陕夹辅之功,又念他近日

治疾之事,亲洒翰墨,为他立传,道《周颠仙传》,与御制诸书并传不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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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两生冤无垢复仇

报。非幽,非杳,谋固阴,亦复巧。白练横斜,游魂缥渺。漫云得子好,谁识冤家到。冤

骨九泉不朽,怒气再生难扫。直教指出旧根苗,从前怨苦方才了。

——一七体

天理人事,无往不复,岂有一人无辜受害,肯饮忍九原,令汝安享?故

含冤负屈,此恨难消。报仇在死后的,如我朝太平侯张輗,与曹吉祥、石亨

计害于忠肃,波及都督范广。后边路见范广身死,借刀杀人,忠良饮恨。报

仇在数世后的,如汉朝袁盎,谮杀晁错,后过数世,袁盎转世为僧,错为人

面疮以报,盎作水忏而散。还有报在再生,以误而报以误的,如六合卒陈文

持枪晓行,一商疑他是强盗,躲在荆棘丛中,陈文见荆棘有声,疑心是虎,

一枪刺去,因得其财,遂弃铺兵,住居南京。一晚见前商走入对门皮匠店,

他往问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家来了,便朝妻子说:“我梦一贵人生在

对门,可好看之,视之如子。”九岁,此人天暑昼卧,皮匠着儿子为他打扇

赶苍蝇,此子见他汗流如雨,以皮刀刮之。陈文梦认作蝇,把手一记打下,

刀入于腹。皮匠惊骇,他道莫惊,这是冤业,把从前事说之,将家资尽行与

他,还以一女为配。这是我朝奇事。

不知还有一个奇的,能知自己本来,报仇之后,复还其故。道是天顺间,

英山清凉寺一个无垢和尚。和尚俗姓蔡,他母亲曾梦一老僧持青莲入室,摘

一瓣令他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满足,生下这儿子,却也貌如满月,音若洪

钟,父母爱如珍宝。二岁断了乳,与他荤都不吃,便哭;与他素便欢喜。到

三岁,不料身多疾病,才出痘花,又是疹子,只见伶仃,全不是当日模样了。

他母亲求神问佛,一日见一个算命的过来:

头戴着倒半边三角方巾,身穿着新浆的三镶道服。白水袜有■无底,黄草鞋出头露跟。青

布包中一本烂鲞头似 《百中经》,白纸牌上几个鬼画符似课命字。

他在逐家叫道:“算命起课,不准不要钱。”可可走到蔡家,蔡婆道:“先

生会算命?”道:“我是出名兰溪邹子平,五个钱决尽一生造化。”蔡婆便

说了八字,他把手来轮一轮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于庾日,产在

申时,作身旺而断,只是目下正交酉运,是财官两绝之乡,子平叫做身旺无

依,这应离祖 。况又生来关杀重重,落地关,百日关,如今三岁关,还有六

岁关,九岁关,急须离祖,可保长生。目下正五九月,须要仔细。”蔡婆道:

“不妨么?”道:“这我难断。再为你起一课,也只要你三厘。”忙取出课

筒来,教他通了乡贯,拿起且念且摇。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

孙临应,青龙又持世,可以无妨。只嫌鬼爻发动,是未爻,触了东南方土神。

他面黄肚大,须要保禳,谢一谢就好。”蔡婆道:“这等,要去寻个火居道

士来?”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发替你虔诚烧送,只要把我文书钱,我

就去打点纸马土诰,各样我都去请来。若怕我骗去,把包中《百中经》作当。”

就留下包袱。蔡婆便与了二分银子,嫌不彀,又与了两个铜钱。蔡公因有两

个儿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着意,打点了礼物。他晚间走来,要什么镇代

替银子、祭蛊鸭蛋,鬼念送半日,把这银子鸭蛋都收拾袖中。还又道文书符

都是张天师府中的,要他重价。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龙虎山一会

① 《百中经》——星命术士所用之书。

② 离祖——即出家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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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走个往回?”还是蔡婆被缠不过,与了三分骚铜、一二升米去了。

这病越是不好,还听这邹子平要离祖,寄在清凉寺和尚远公名下。到六

岁,见他不肯吃荤,仍旧多病多痛,竟送与远公做了徒弟。那师祖定公甚是

奇他,到得十岁,教他诵经吹打,无般不会。到了十一二岁,便无所不通。

定公把他做活宝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着他,便发恼,只是留他在房中,

行坐不离。喜得这小子极肯听说,极肯习学经典,人却脱然换了一个,绝无

病容。看看十三,也到及时来。不期定公患了虚痨,眼看了一个标致徒孙,

做不得事,恹恹殆尽。把所有衣钵交与徒弟远公,暗地将银一百两与他,道:

“要再照管你几年,也不能彀,是你没福;我看了你一向,不能再看一两年,

也是我没福。”又分付徒弟:“我所有衣钵都与你了,只有这间房与些动用

家伙,与了这小徒孙,等他在里边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后便与他披剃了,

法名叫无垢。”不数日涅槃 了。

转眼韶华速,难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处,空自日修焚。

无垢感他深恩,哭泣尽礼。这远公是个好酒和尚,不大重财,也遵遗命,将

这两间房儿与他。他把这房儿收拾得齐齐整整,上边列一座佛龛,侧边供一

幅定公小像,侧边一张小木几,上列《金刚》、《法华》诸经、梁王各忏,

朝夕看诵,超荐师祖。尚有小屋一间,中设竹床纸帐,极其清幽。小小天井,

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草卷石,点缀极佳。

只是无垢当时有个师祖管住,没人来看相他。如今僧家规矩,师父待徒

弟极严的。其余邻房、自己房中、长辈同辈,因他标致,又没了个吃醋的定

公,却假借探望来缠。一个邻房无尘,年纪十八九,是他师兄,来见他诵经

资荐师公,道:“师弟,有甚好处,想他?我那师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气。

记得像你大时,定要我在头边睡,道: ‘徒孙,我们禅门规矩,你原是伴我

的,我的衣钵后来毕竟归你,凡事你要体我的心。’就要我照甚规矩,先是

个一压,压得臭死。到那疼的时节,我哭起来,他道:‘不妨,慢些,慢些。’

那里肯放你起来。一做做落了规矩,不隔两三日就来。如今左右是惯的,不

在我心上。只是看了一日经,身子也正困倦,他定要缠;或是明早要去看经,

要将息见,他又不肯。况且撞着我与师兄师弟众人伙里说说笑笑,便来炒闹。

师弟,你说我们同辈,还可活动一活动,是他一缠住,他到兴完了,叫我们

那里去出脱?如今你造化了,脱了这苦。又没他来管,可以像意得。”无垢

道:“我也没甚苦。师祖在时也没甚缠。”无尘道:“活贼,我是过来人,

哄得的?”就捱近身边去,道:“你说不苦,我试一试看,难道是黄花的?”

就去摸他。无垢便不快道:“师兄,这个甚么光景?”无尘道:“我们和尚

没个妇人,不过老的寻徒弟,小的寻师弟,如今我和你兑罢。便让你先。”

无垢道:“师兄不要胡缠。”无尘道:“师弟两方便。”又扯无垢手去按他

阳物,道:“小而且细,须不似老和尚粗蠢。”无垢道:“师兄不来教道我

些正事,只如此缠,不是了。”无尘道:“师弟,二婚头做甚腔?”直待无

垢变脸,才走。一日,又来道:“师弟一部《方便经》你曾见么?”无垢道:

“不曾。”无尘便将出来,无垢焚香礼诵。只见上面写道:

如是我闻:佛在给孤独园,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天人咸在。世尊放大光

明,普照恒河沙界。尔时阿难于大众中,离坐而起,绕佛三匝,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叉手长

① 涅槃——僧人故去曰涅槃,取脱离苦海,进入无碍境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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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而白佛言:我闻众僧自无始劫来,受此色身,即饶欲想,渐染延灼,中夜益炽,情根勃兴,

崛然难制。乃假祖孙,作为夫妇,五体投地,腹背相附,一苇翘然,道岸直渡,辟彼悟门,时

进时止,顶灌甘露,热心乃死,此中酣适,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脱此苦?世尊:阿难,人各

有欲,夜动昼伏,丽于色根,展转相逐,悟门之开,得于有触,勇往精进,各有所乐,心地清

凉,身何秽浊积此福田,勉哉相勖。大众闻言,皆忘此苦,皆大欢喜。作礼而退,信受奉行。

无垢念了一遍,道:“我从不曾见此经,不解说。”无尘道:“不惟可讲,

还可兼做,师弟只是聪明孔未开。”又来相谑,无垢道:“师兄何得歪缠。

我即持此经,送我师父。”无尘道:“这经你师父也熟读的。”无垢便生一

计,要师父披剃,要坐关三年,以杜众人缠绕。师父也凭他,去请位乡绅,

替他封关出示。他在关中,究心内典,大有了悟。因来往烧香的见他年纪小,

肯坐关,都肯舍他。

他坐关三年,施舍的都与师父。止取三十余两,并师祖与他的,要往南

京印大乘诸经,来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阅。师父也不阻他。他便将房屋封锁,

收拾行李就起身。师父道:“你年纪小,不曾出路。这里有个种菜的聋道人,

你带了他去罢。”无垢道:“一瓢一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事?”竟自

跳船。到南京,各寺因上司禁游方僧道,不肯容他,只得向一个印经的印匠

徐文家借屋住宿。一到,徐文备斋请他,无垢就问他各经价数。徐文见他口

声来得阔绰,身边有百来两之数,听了不觉有些动火,想道:“看这和尚不

出,倒有这一块。不若生个计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钱财,他也是骗来的。”

晚间就对老婆彭氏道:“这和尚是来印经,身边倒有百来两气候。他是个孤

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彭氏道:“等他出去,抉进房门,偷了

他的,只说着贼便了。”徐文道:“我须是个主人家。我看这小和尚毕竟有

些欠老成,不若你去嗅他。”彭氏道:“好,你要钱,倒叫我打和尚。”徐

文道:“困是不与他困,只嗅得他来调你,便做他风流罪过,打上一顿,要

送。他脱得身好了,还敢要钱?哄得来大家好过。”彭氏到点头称是。次早

见无垢只坐在房中不出来,彭氏便自送汤送水进去,娇着声儿去撩他。那无

垢只不抬头,不大应声,任他在面前装腔卖俏。彭氏道:“小师父,怎只呆

坐。报恩寺好个塔,十庙观星台,也去走一走。”无垢道:“小僧不认得。”

彭氏道:“只不要差走到珠市楼去。”笑嘻嘻去了。午间拿饭去,道:“小

师父,我们家主公,他日日有生意不在,只有我。你若要什么,自进来拿。

我们小人家没甚内外的。”无垢道:“多谢女菩萨,小僧三飡之外,别不要

甚的。”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师父,你多少年纪?”牙垢道:

“十八岁了。”彭氏道:“好一个少年标致师父。说道师公替徒孙,是公婆

两个一般,这是有的么?”无垢道:“无此事。女菩萨请回,外观不雅。”

彭氏道:“这师父还脸嫩。我这里师父们见了女人,笑便堆下来,好生欢喜

哩。也只是年纪小,不知趣味。”无垢红了脸,只把经翻。入不得港,去了。

一日,徐文道:“何如?你不要欠老到,就跌倒。”彭氏道:“胡说,

只是这和尚假老实,没处入港,仔么?”徐文想想道:“这和尚嗅不上,我

想他在我家已两日,不曾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个不伏,经官

也坏自己体面,倒不如只是谋了他罢。再过两日,人知道他在我家下银子散

了,就大事去了。”夫妇两个便计议了。到次日是六月六日,无垢说了法,

念了半日经,正睡。只见他夫妇悄悄的做下手脚,二更天气,只听得他微微

有鼾声。徐文先自己去抉开房门,做了个圈,轻轻把来套在颈上。夫妻两个

各扯一头,猛可的下老实一扯,只见喉下这一■紧,那和尚气透不来,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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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挣得几挣,早已断命。他夫妻尚紧紧的扯了一个时辰,方才放手。放时

只见和尚眼突舌吐,两脚笔直。

疏月绮窗回,金多作祸媒。

游魂渺何许,清夜泣蒿莱。

徐文将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将锄头掘开地下,可二尺许,把和尚埋在

那小房床下,上面堆些坛瓮。把他竹笼打开来,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不

欢喜,不消得说。

只此时彭氏见有娠了,十月将足。这日夜间,只听得徐文魇起来,失惊

里道:“有鬼!有鬼!”彭氏问时,道:“我梦见那无垢,直赶进我房中来,

因此失惊。”彭氏也似失惊般,一会儿身子困倦,肚腹疼痛,一连几次痛阵,

紧生下一个小厮来。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细一看,与无垢无二,便要淹死。

彭氏道,“当日你已杀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杀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

们儿子,把这一主横财仍旧归了他,也是解冤释结。”徐文也便住了手,彭

氏便把来着实好看待他。只是这小厮真性不移,也只吃胎里素,母亲抱在手

里,见着佛堂中供养,原是他的经,他便扑去要看。他看见他原带来竹笼尚

在,常扑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家,也没心去管理他,自把这宗银子暗暗出来,

合个伙计在外做些经商生意。彭氏因没子,倒也顾念他。更喜得这小厮一些

疮毒不生,一毫病痛没有。不觉已是六岁,教他上学读书。他且是聪明,过

目成诵,叫名徐英。只是这徐英生得标致,性格儿尽是温雅,但有一个,出

门欢喜入门恼。在学中欢欢喜喜,与同伴顽也和和顺顺的;一到家中便焦躁,

对着徐文也不曾叫个爷,对着彭氏也不曾叫个娘,开口便是“老奴才”、“老

畜生”、“老淫妇”、“老养汉”。几次徐文捉来打,他越打越骂,甚至拿

着刀,便道:“杀你这两个老强盗才好!”那徐文好不气恼。

间壁一个吴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儿,仔么着实打他?这没规矩,

也是你们娇养惯了。比如他小时节,不曾过满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说叫得

一两个字出,就教他骂人, ‘老奴才’、‘老畜生’、‘老养汉’、‘小养

汉’,骂得一句,你夫妻两个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

便笑道儿子会打人了,做桩奇事。日逐这等惯了,连他不知骂是好话、骂是

歹话,连他不知那个好打、那个不好打。也是你们娇养教坏了他。如今怎改

得转?喜得六岁上学,先生训他,自然晓得规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摇摇摆

摆,好个模样,替这些学生也有说有道,好不和气,怎你道他不好?且从容

教道他,恕他个小。”彭氏道:“不知他小时节也好,如今一似着伤般,在

家中就劣崛起来,也是我老两口儿的命。”吴婆道:“早哩,才得六七岁,

那里与他一般见识得。”彭氏也应声道:“正是,罢了。”无奈这徐英一日

大一日,在家一日狠一日,拿着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这老畜生、老淫妇。”

捉着块石头道:“定要打死你这老忘八、老娼根。”也曾几次对先生讲他,

他越回家嚷骂不改。邻舍又有个唐少华,也来对徐英道:“小官,爷和娘养

儿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说十个月怀着这苦,临产时也性命相搏,三年乳哺,

那一刻不把心对?忙半日不与乳吃,怕饿了小厮;天色冷,怕冻了小厮;一

声哭,不知为着什么,失惊里忙来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饭,何曾空闲?大

冷时夜间,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来收拾?还推乾就湿,也不得一个好觉

儿。你不听得那街上唱歌儿的道: ‘奉劝人家子孙听,不敬爹娘敬何人。三

① 劣崛——顽恶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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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乳哺娘辛苦,十月怀耽受母恩。’学生这句句都是真话。学生你要学好,

不可胡行。”徐英道:“我也知道,不知仔么见了他便生恼。”唐少华又道:

“没有不是父母,你要听我说。”这徐英那里得个一日好?到得家里便旧性

发了。

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呕了多少气。这日学中回来,道饭冷了,便

骂彭氏。彭氏恼了,赶来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个翻筋斗,气得脸色如土。

复身赶来,一把要捍他头发,被他臂上一拳,打个缩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面

与这些邻舍说天话,听得里面争嚷,知是他娘儿两个争了,正提了一根棍子

赶将进去,恰遇他跑出来时,一撞也是一交。徐英早是跳去门外了。众人看

见徐英,道:“做什么?做什么?”随即见徐文夫妇忙赶出来,道:“四邻

八舍,替我拿住这忤逆贼。”徐英道:“我倒是贼?我不走,我不走。”彭

氏道:“我养了他十四岁,不知费了多少辛苦。他无一日不是打便是骂,常

时驮刀弄杖要杀我。适才把我推一交,要去挦他头发时,反将我臂膊上打两

下,老儿走来,又被他丢一交。列位,有这等打爷骂娘的么,”徐文道:“我

只打死了这畜生罢,譬如不养得。”徐英道:“你还要打死我!”便就地下

一抉两抉,抉了一块大石头,道:“我先开除你这两个老强盗。”

怒气填胸短发支,夙冤犹自记年时。

拟将片石除凶暴,少泄当年系颈悲。

正待打来,亏得一个邻舍来德抢住了,道:“你这小官真不好。这须是我们

看见的,教道乡村个个是你,也不要儿女了。”唐少华道:“学生,我们再

要如何劝你?你不肯改,若打杀爷娘,连我们邻舍也不好。你走过来,依我,

爹娘面前叩个头陪礼,以后再不可如此。”徐英道:“我去磕这两个强盗的

头?不是他死,我死。今日不杀,明日杀,决不饶他。”众人听了,都抱不

平。跳出一个邻舍李龙泉道:“论起不曾出幼,还该恕他个小,但只是做事

忒不好得紧。我们不若送他到官,也惊吓他一番,等他有些怕惧。不要纵他,

弄假成真,做人命干连。”便去叫了总甲。这时人住马不住,徐英道:“宁

可送官,决不陪这两个强盗礼。”众人便将他拥住了,来见城上御史。

这御史姓祁:

冠顶神羊意气新,闲邪当道誉埋轮。

霜飞白简古遗直,身伏青蒲今诤臣。

辇毂妖狐逃皎日,郊圻骢马沐阳春。

何须持斧矜威厉,已觉声闻自轶尘。

他夜间忽梦一金甲神,道:“明日可问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

早间坐堂,适值地方解进,道地方送忤逆的。御史问时,道:“小的地方有

个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骂父母。昨日又拿石块要打死他两个。小的拿住,

送到老爷台下。”御史叫徐文道:“这是你第几个儿子?”徐文道:“小的

止得这一个。”御史道:“若果忤逆,我这里正法,该死的了,你靠谁人养

老?”徐文道:“只求爷爷责治,使他改悔。”御史便叫徐英,徐英上去,

御史一看:

短发如云仅覆肩,修眉如画恰嫣然。

瓠牙樱口真堪爱,固是当今美少年。

御史心里便想道:“他恁般一个小厮,怎做出这样事来?”便叫徐英:“你

① 瓠 (hù,音户)牙——洁白整齐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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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止生得你一个,你正该孝顺他。况你年纪正小,该学好,怎忤逆父母,

是甚缘故?”徐英道:“连小的也不知道甚缘故,只是见他两个,便心里不

愤的。”御史把须撚上一撚,想了一会,就叫彭氏道:“这不是你儿子,是

你冤家了。他今年十几岁?”彭氏道:“十四岁。”御史道:“你把那十四

年前事细想一想,这一报还一报。”连把棋子敲上几声,只见彭氏脸都失色。

御史道:“你快招上来。”这些邻舍听了道:“这官好糊涂,怎告忤逆,反

要难为爹娘?”只见那御史道:“昨日我梦中,神人已对我说了。快将那事

招来。彭氏只顾回头看徐文,徐文已是惊呆了。御史又道:“六月六日事。”

这遭彭氏惊得只是叩头道:“是,神明老爷,这事原不关妇人事,都是丈夫

主谋。”御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谋了。快快招,不招

看夹棍伺候。”徐文只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说:“十四年前六月初四,

有个英山清凉寺和尚叫做无垢,带银一百二十两来南京印经。小人一时见财

起意,于初六日晚将他绞死,这是真情。”御史道:“尸骸如今在那里?”

徐文道:“现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御史随着城上兵马发验。又问:“这

徐英几时生的?”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御史道:“这就是无垢

了。”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该打死,如今我饶你。你待做些什么?”徐英

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御史点一点头道:也罢,我将徐文家产尽给与

你,与你做衣钵之资。”只见徐英叩头道:“小人只要原谋的一百二十两,

其余的望老爷给彭氏,偿他养育的恩。”御史又点头道:“果是个有些来历

的,故此真性不迷。”这些邻舍听了,始知徐文谋杀无垢,徐英是无垢转世,

故此还报要杀。若使前世杀他,今世又枉杀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梦,

又得这神明的官勘出。须臾兵马来报,果然于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御史就

将徐文问拟谋财杀命斩罪,参送法司。又于徐文名下追出原谋银一百二十两、

当日随身行李。其余邻里因事经久远免究。

徐英出衙门,彭氏便于房中取出他当日带来竹笼,并当日僧鞋、僧帽、

僧衣、经卷还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旧名无垢,穿了当日衣帽,来谢祁御

史伸冤救命大恩。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忘本来,也是有灵性的了。此去

当努力精进,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将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印造大乘诸经,

又在南京各禅刹参礼名宿。他本来根器具在,凡有点拨,无不立解。小小年

纪,也会讲经说法。

真性皎月莹,岂受浮云掩。

翻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满。

一时乡绅富户都说他是个再来人,都礼敬他,大有施舍。

在南京半年,他将各部真经装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辞各檀越名宿,复

归英山。只见到寺山麓,光景宛然旧游。信步行去,只见寺宇虽是当年,却

也不免零落,见一个小沙弥,道:“你寺里一个无垢和尚,你晓得么?”道

不晓得。一个老道人道:“有一个无垢师父,是定师太徒孙,远师太徒弟。

十来年前,定师太死,把他七八个银子,他说要到南京去印经,一去不来,

也不知担这些银子还俗在那边?也不知流落在那边?如今现关锁着一所关

房,是他旧日的。”无垢道:“如今远师太好么?”道:“只是吃酒,一坛

也醉,两坛也醉。不去看经应付,一发不兴。”无垢听了,便到殿上礼拜了

世尊,把经卷都挑在殿上,打发了这些挑经的。这各房和尚都来看他,道那

里来这标致小和尚。他就与这干和尚和南了,道:“那一位是远师父?”一

个和尚道:“师祖在房中。”无垢道:“这等烦同一见。”众人道:“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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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来这相识?”无垢竟往前走,路径都是熟游,直到远公房中。此时下午,

他正磁壶里装上一壶淡酒,一碟醃菜儿,拿只茶瓯儿在那边吃。无垢向前道:

“师父稽首。”把一个远公的酒钟便惊将落来,道:“师父那里来?”无垢

道:“徒弟就是无垢。”远公道:“出家人莫打诳语。若是我徒弟去时还了

俗,可也生得出你这样个小长老哩。”无垢道:“师父,我实是你再生徒弟。

你把这行李竹笼认一认。”远公擦一擦模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

在你手里?”无垢便将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谋害,后来托生他家,要杀他

报仇,又得神托梦与祁御史,将徐文正法,把原带去银一百二十两尽行给我,

我仍旧将来造经以完前愿,如今经都带在外边。连忙请远公在上忝拜了。远

公道:“这等我与你再世师徒了。只是自你去后,我贪了这几钟酒,不会管

家。你这些师弟师侄都是没用的,把这一个房头竟寥落了。那知你在南京吃

这样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龙天保祐,使你得还家,你来我好安耽了。

只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来,也不曾开,不知里面怎么的了。”无垢来

开时,锁已锈定,只得敲脱。开门,里边但见:

佛厨面蛛丝结定,香几上鼠矢堆完。莲经零落有风飘,琉璃无光唯月照。尘落竹床黑,苔

生石凳青。点头翠竹,如喜故人来;映日碧梧,尚留当日影。

无垢一看,依然当日栖止处,在就取香烛,在佛前叩了几个头,又在师祖前

叩了几个头。

各房遍去拜谒,叙说前事,人人尽道稀奇。相见,无尘道:“前日师弟

标致,如今越标致了。年纪老少不同,可也与无垢师弟面庞相似,一个塑子

塑的。”无垢又在寺中打斋供佛,谢佛恩护祐,并供韦驮尊者,谢他托梦。

又将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来修戢殿宇,装彩殿中圣像,每日在殿上把造来

经讽诵解悟。其时蔡老夫妇尚在,也来相见,说起也是再生儿子,各各问慰

了。阖城知他这托生报仇,又不忘本来,都来参谒、施舍。他后来日精禅理,

至九十二岁,趺坐而终。盖其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却终能遂其造经之愿,

这事也极奇,僧人中也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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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奇 赚金冠杜生雪屈

天理昭昭未许蒙,谁云屈抑不终通。

不疑岂肯攘同舍,第五何尝挞妇翁 。

② ③

东海三年悲赤地 ,燕台六月睹霜空 。

繇来人事久还定,且自虚心听至公。

忠见疑,信见谤,古来尝有。单只有个是非终定,历久自明。故古人有

道:

④ ⑤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下士时 。

假若一朝身便死,后来真假有谁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东三年之后,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是他兄

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电疾风,警动成王,这是无屈不伸,

就如目下魏忠贤,把一个“三案”,一网打尽贤良。还怕不彀,又添出“封

疆行贿”一节,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贪秽,防微的扭做生事,削

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赃的追赃。还有一干巧为点缀,工为捃摭,一心

附势,只手遮天,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不期圣主当阳,覆盆尽烛,忠

肝义胆,终久昭然天下。这是大事,还有小事。或在问官之糊涂,或事迹之

巧凑,也没有个一时虽晦,后来不明之理。

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纳银充参在本府

刑房。家里有三五十亩田,家事尽可过得。妻王氏生有一个儿子,因少乳,

雇一个奶娘金氏。还有小厮阿财,恰倒是个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门里。西边

公廨 ,有一冯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邵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

髻,尝请人专用些银杯之类。两家相近,杜外郎后门正对着冯外郎前门,两

家尝杯酒往来,内里也都相见,是极相好的。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

子,闯到他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尝走的。一日,只见冯

外郎有个亲眷生日,要阖家去拜贺。这奶子便去帮他戴冠儿、插花儿、撺掇

出门。冯外郎倚着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管,锁了门,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这人年纪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赌,争

奈家中便只本等,娶得一个妻小,稍稍颇有些儿赔嫁,那里彀他东那西掩?

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

众包儿。讲了一二两,到他不过一二钱,不彀他一掷。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

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几钱分子在某处串戏,明日请某人游山,在某处小娘家

嫖,也是小事。只坏事是个赌,他却心心念念只在这边。不知这赌场上最是

难赌出的,初去到赢一二钱银子与你个甜头儿,后来便要做弄了。如钳红捉

绿,数筹马时添水,还有用药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个人善赌,善

① 第五句——不详典自何出。

② 东海句——东海孝妇养姑甚谨,姑自尽,姑女诬孝妇杀人,含冤而死,其地大旱三年。

③ 燕台句——用元剧《窦娥冤》故事。

④ 周公句——周公辅幼主成王,国有流言,谓将夺位。

⑤ 王莽句——王莽篡政以前,谦恭下士,而即位后专权刚愎。

⑥ 三案——即明末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

⑦ 捃摭 (jùnzhí,音骏直)——取舍钻营。

① 公廨——官署内的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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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药骰子,一个公子与他赌,将他身边搜遍。只见赌到半阑时,他小厮拿一

盘红柿卖尊,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出皮与核时,已将骰子出在手中,连掷

几掷,已赢了许多。他复身又裹在柿皮里,撇在地下,对个知得?所以都出

不得积赌手。他自道聪明,也在赌行中走得的,钻身入去。不期今日输去■

帽,明日当下海青。输了当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饰,及到后头没了,连家中

铜杓、镟子、锡壶,灯台一概偷去。管头少不彀赌,必至缩手缩脚,没胆,

自然越输。

这日输得极了,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走到门上,见一老一少女

人走出来,上轿,后边随着一个带騣方巾、大袖蓝纱海青的,是他本房冯外

郎,后面小厮琴童挑着两个糕桃盒儿。张三道:“这狗蛮倒阔,不知那里去。”

走进房里,只见一人也没,坐了一会,想道,“老冯这蛮子,向来请我们,

他卖弄两件银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作寻他,没人时做

他一裆,决然彀两日耍。公事这两分骚铜,那当得甚事?”从来人极计生,

又道近赌近贼,走到他门前,见是铁将军把门,对门没个人影,他便将锁扭,

着力一扭,拳头扭断,划了指头,鲜血淋漓。心里想道:“出军不利。”又

道:“是血财,一定有物。”反拴了门,直走进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

条布儿将来缠了。径入房中撬开箱子,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两对银杯、一

双金钗、几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银,又几两碎银,都放在身边。

心忙手乱,早把手上布条落在箱中,他也不知,走出来,竟往外边一溜。

素有狗偷伎俩,喜得钱财入掌。

只顾一时不知,恐怕终成魔障。

又想:“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骳鬼,那得这许多物件?况六月单衣单裳,吃人

看见不雅。”转入房中,趁没入将金冠、钗花、银杯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

卷箱内,直藏在底里,上面盖了文卷。止将银子腰在身边,各处去快活。

只是冯外郎在那箱吃酒看戏,因家中无人,着琴童先回来看家。琴童贪

看两折戏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见门上锁已没,一路进去,重重门都开。

直到里边,房门也开的,箱子也开的,急忙跑出门来,报知家主公。偶然杜

家奶子开出后门,见他慌慌的,问道:“琴童,甚么忙?”回道:“着了贼,

着了贼。”一径走到酒席上,对冯外郎道:“爷,家下着贼了,着贼了。”

冯外郎道:“不没甚么?”琴童道:“箱子都开了。”冯外郎丢了酒钟便走,

两个内眷随即回来。外面铜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见打开两只箱子,

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不见了金冠、钗花、酒杯、银两。这两个内眷又将衣

服逐件提出来查,却见这布条儿圆圆筒着,上边有些血痕。两个道:“衣裳

查得不缺,这物是那里来的?”冯外郎道:“这一定是贼手上的,且留着。”

随即去叫应捕来看,应捕道:“扭锁进去,不消得说,像不似个透手儿?只

青天白日,府里失盗,外贼从何得来?这还在左右前后踹 。”冯外郎就在本

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杜外郎也来探望,亦劝慰他。

但是失物怨来人,冯家没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乱猜。又是应捕说了句府

中人,因此只在邻近疑猜。晚间三个儿吃酒,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这事

我有些疑心。对门杜家与我门紧对门,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

路径都熟,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晓得我们没人,做这手脚。路近搬

② 騣 (zōng,音宗)——原指马鬃毛。此指方巾上装饰的长穗。

① 踹——勘察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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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所以无一人看见。”琴童立在那边筛酒,听得这话,便道:“正是,我

昨日出门来说的时节,那奶子还站在后门边看。说道箱子里寻出甚缚手布条

儿,我记得前日他在井上破鱼,伤了指头,也包着手。想真是他。”邵氏道:

“这些奶子,乡下才来的还好,若是走过几家的,过圈猪,那里肯靠这三四

两身钱?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还又贼手贼

脚,偷东摸西,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故此我说这些人不要把他穿房入户,

那小厮阿财鹰头鹘脑,一发是个贼相。一个偷,一个递,神出鬼没,自然不

知不觉。”冯外郎道:“这事不是作耍的,说不着,冤屈平人,反输一帖。

况且老杜做人极忠厚,料不做这事。”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与阿财须

不忠厚。应捕也说是脚跟头人。”冯外郎道:“且慢慢着应捕踹他。”又道

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带了气,认了真,即便对着杜家后门骂道:“没廉耻的,银

子这等好用,带累我要打。若要银子,怎不养些汉?你平日看熟路,正好掏,

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走出走进,只在那厢骂。后门正是杜家厨房,这

奶子平日手脚绝好,只是好是与人对嘴儿,听了道:“这小厮一发无礼,怎

对着我家骂?”王氏道:“他家里不见物事,家主要打他。他要骂,不要采

他。”捱到晚,奶子开门出去泼水,恰好迎着这小厮在那里神跳鬼跳,越发

骂得凶,道:“没廉耻养汉精,你只偷汉罢了,怎又来偷我家物事?金冠儿

好戴怕没福,银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应他。不合骂了,来把奶子手

一扯,道:“奶阿姆,我记得你前日手上破鱼伤了,缚条白布条,我家箱里

也有这样一个白布条?”奶子听他骂了半日,声声都拦绊着他,心中正恼;

听了这一句,不觉脸儿通红,一掌打去,道:“你这小贼种,在此骂来骂去,

与我无干,我并不理你,怎说到我身上来?终不然我走熟路径,掏你家的?”

琴童捏住手道:“真赃实物现在,难道我家里做个箍儿冤你?”奶子动气,

两个打做一团。两家主人与邻舍都出来看,一个道:“你冤人做贼。”一个

道:“你手上现现是个证见,再折不开。”杜外郎道:“我这阿姆,他手脚

极好,在我家一年,并不曾有一毫脚塌手歪,莫错冤了人。”冯外郎道:“事

值凑巧,怪不得我小厮疑心。”两下各自扯开自己的人,只是两边内里都破

了脸。杜家道:“他自在衙门,不晓法度,贼怎好冤人?这官司怕吃不起。”

冯家道:“没廉耻,纵人做贼,还要假强。”两边骂个不歇。杜家阿财也恼

了,就赶出来相骂,渐渐成场。众人都暗道冯家有理。连这两个男人,一个

要捉贼,一个要洗清,起初还好,夜来被这些妇人一说,都翻转面来。冯外

郎告诉两廊,却道再没这凑巧的。张三也每日进衙门看些动静,看看卷箱,

夹在人伙里道:“这指头便是此处无银。

两个外郎一齐拥到经历司,经历出来,两个各执一说,你又老公祖,我

又老公祖。这经历官小,压不伏,对了冯外郎道:“这原有些形迹。”对杜

外郎道:“贼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开,道:“这事大,我只呈堂罢了。”

不敢伤及那边,只将冯外郎原递失单并两家口词录呈。早间知府升堂时,两

边具状来告,一个告是“窝盗”,一个告是“诬陷”。知府先问冯外郎,道:

“小的本府吏,前日举家去拜寿,有贼抉入公廨,盗去金冠、银两等物。箱

内遗有带血布一条。小厕琴童见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他指上带有

伤痕。去问他,两边争闹激恼。”老爷又问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

家里有奶子金氏,平日极守分。前日实在家中,并不曾到冯外郎家,遭他诬

陷,不甘具告。”知府道:“我这府里尝告失盗,我想门上把守甚严,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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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如水,谁敢进来作贼?一定是我衙门人役。”叫拿那布条来看,原是裹

在指上,筒得圆圆的。知府看了,叫皂隶:“看奶子指上果有伤么?”皂隶

看了,道:“有伤,似划开的,将好了。”叫拿这布条与他套,皂隶走去,

扯过指头,只一揿,果然揿上,道:“套得上的。”知府笑了一笑,道:“这

明是平日往来,轻车熟路,前日乘他无人,盗他财物,慌忙把这物落在箱中。

再不消讲得,不然天下有这等凑巧的事?拶起来。”一拶拶得杀猪般叫道:

“实是不曾。”知府道:“他一个女人也没胆,他家还有人么?”冯外郎道:

“他家还有个阿财。”叫拿来,捉到要他招同盗,阿财道:“前日金氏在家,

并不曾出门,说他偷,真是冤枉,怎干连得小人?”知府道:“你说得他干

净,说你也干净,正是同谋。”一夹棍不招,再一夹棍,夹得阿财晕去,脚

都夹折。那边奶子一夹棍,当不得,早已招成盗了。问是与阿财同盗,他又

招了。只有赃指东话西,推阿财,阿财推奶娘,招得糊涂。知府问他两人家

住那里,一个是龙泉,一个是宣平,都是外县。知府道:“这不消说,赃还

在杜外郎家。”要夹起来,杜外郎道:“他两个胡打乱招,赃实是没有。”

知府道:“他两个没你做窝主,怎敢在我府中为盗?决要在你身上追赃。给

王 ,搁上夹棍。”一个杜外郎叹口气,道:“这真是冤屈无伸,枉受刑罚。”

只得认个赔赃。知府已将来打了二十,拟做窝盗,免刺发徒,前程不消说了。

阿财窃盗刺徒,金氏赎徒。把阿财监了,杜外郎、金氏召保。

一府书吏都道这事是真,杜外郎不该来争,惹火烧身。有怪他的道:“府

里常常着贼,杜外郎坐地分赃,应该吐些出来。又有怜他的道:“人是老实

人,或者是这两个做贼,赃必是他两个人寄回家去,没奈何只得认赔,”那

刻毒的又道:“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赃出来,实搭搭是贼,赔赃还好解说,

这是后来辨复前程巧法。”可怜一个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这冤枉,在府

中出入,皂甲们都指搠,道是个贼头。候缺典吏道他缘事,要夺他缺;各公

廨道他窝家,要他移出府去。气不愤,写一张投词,开出金氏生年月日,在

本府土谷、并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恶薄的,在投词后标一笔道:

“窝贼为盗,本府太爷审确,无冤可伸,不必多说。”

事成弓影只生疑,众口寻声真是迷。

独恃寸心原不枉,冥冥好与老天知。

又粘几张招帖,写道:“冯家失物,有人获着,情愿谢银十两。”人都道“胡

说”。还惹得一个奶娘在家枉躭了贼名,只要寻死觅活,亏得王氏道:“你

看我家无辜,担了一个窝家臭名,还在这里要赔赃。你如今死了,有事在官,

料诈他不得,人还说你惧罪寻死。这都是天命,莫把性命错断送。天理昭彰,

日久事明。”时刻只在家求神拜佛,要辨明冤枉,洗雪他一身行止。审单已

出,取供房一面做稿,申解守巡。

只便宜了张三,今日这坊里赌,明日那家里嫖,每日只进来看一看卷箱,

他自心照去了,那里顾杜外郎为他负屈含冤,为他干受罪?只是没本心的银

子偏不彀用,随手来,随手去,不多几日,弄得精光。如今要来思量金冠之

类,只是几次进来时,或是撞着有人在那里书写,不好去翻动。自己不动笔,

痴呆般在那里坐又不像,只得回去。这日等得人散,连忙揭开卷箱,取出金

冠放在袖中。正要寻纸包,恰值本房一个周一官失落一把扇子,走来东张西

望。扇在桌下,低头拾时,却见张三袖中突然。两个取笑惯的,便道:“张

① 王——此字似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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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你今日得采,要做个东道请我。”伸手去捏他的,张三忙把袖子洒了

开去,道:“捏不得的。”周一道:“甚么纸糊的?”道:“不是,是个亲

眷要主银子用,把一顶金冠央我去兑换。若换得有茶钱,我请你。”周一道:

“我姑娘目下嫁女儿,他说要结金髻,供给费事,不如换了现成的省事。你

多少重?要几换?我看一看,若用得着,等我拿去换了。”扯住定要看。张

三道:“是旧货,恐不中意,不要看他。”周一道:“我姑娘原也不接财礼,

聊且将就赔嫁。你但拿我一看,难道便抢了去?”只得把与周一看了,道:

“这个倒是土货,不是行货。怎口都掀匾了,梁上捏了两个凹,又破了一眼。”

张三道:“少不得要结髻的,盔洗 不妨得。”周一道:“是,是。”又看

了看,里边有个花押,是冯外郎的一般,因对张三道:“料你不肯相托,我

问姑娘拿银子来,只是要让他些。”张三道:“自然。”流水里去了。

周一是一个伶俐人,想道:“张三这赌贼,抓得上手就要赌,便是老婆

的,也不肯把他,怎有这瞎眼亲眷?拿与他,左右是送了。”后边又想道:

“既是央他换,怎的分两晓不得?口都弄匾了,其中必有跷蹊。”正沉吟时,

却见冯外郎带了个甲首来,道:“早间签下一张拨马的牌,你寻一寻与他。”

寻与了甲首。那周一忽然触起,道:“冯老官,你前被盗去金冠是五梁儿、

半新、当面又破着一眼的么?”冯外郎道:“破一眼我原不知,只是五梁暗

云,在家里结的,不上戴得三四年。”问:“里边有甚花字么?”冯外郎道:

“是旧年我因争缺要用,将来当在府前当里,诚恐调换,曾打一花押在圈边,

就与平日一样的。”周一道:“我只为花押有些疑心。这人要换,不若你有

银子,拿十两来,我替你押来细看。”冯外郎道:“是那个?”周一道:“若

是说出这个人,不是,道我冤他,那人知道怪我。”冯外郎道:“你莫哄我。”

周一道:“我你一房人,胳膊离不得腿,难道哄你这几两银子?只是寻着自

己原物,须大大请我一个东道。”果然冯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锭冲头,付与周

一。周一便来寻张三。不料张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当铺内,已是当了五两

银子。赶去一个时辰,都送了。周一到张三家,他妻子道,“早间府里去未

回。”周一只得走转,不上走了十间门面,张三闷闷的恰好撞来。周一道:

“方才已对姑娘说,拿十两银子押去一看,中意,公估兑换。”张三道:“迟

了些,他因会钱要紧,当了五两,票子在我身边。”周一道:“既是当了,

我替你同到当中抵去兑换,也免得后日出利钱。”张三想道:“换得,又多

两两,可以翻筹。”就同他去。走到当里,道:“这冠不止十两。”周一道:

“你只要估值五两当头。”当中只得注了票子,将金冠付与周一。周一道:

“这事只在明日定夺,你明日在家等我。”两个别了,周一竟到府前来寻冯

外郎。冯外郎正在家里等回报,见了周一道:“物来了么?”周一道:“八

分是你的,脚迹像。”还是一张写坏的牌花包着,递与冯外郎。冯外郎看冠

儿倒不大的确,见了花字,连声道是。周一道:“这不可造次,你还拿进里

边一看。”进去,只见江氏认得的真,道:“正是我家的,面前是小女儿不

晓得,把簪脚搠破一眼。”冯外郎见了真赃,便留住周一吃酒,问:“是那

个?莫不是老杜?”周一道:“不是,是本房赌贼张三。”冯外郎道:“一

定是老杜出不得手,央他兑换的了。”周一道:“老杜与张三不熟。”冯外

郎道:“莫管他,明日捉了张三,便知分晓。”周一自去了。

① 盔洗——金冠的外壳。

② 花押——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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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归箧底何从识,怨切沦肌孰与伸。

谁料傍观饶冷眼,不教抱璞泣荆人 。

此时杜外郎招成,只待起解。因要人脏起解,没有原脏,只得卖田,得

银八十两。急于脱手,折了一个加三。在家里叹息道:“有这样命运?人只

破财不伤身罢了,如今打了又赔钱,还担了一个贼名,没了一个前程。”后

日解道,少则十五板,还添班里门上杖钱。要今日设处,好生怨恨,道:“有

这样歪官!”只见这厢冯外郎早堂竟禀府尊道:“前日盗赃已蒙老爷判价八

十两,批着杜外郎赔偿,见在候解。昨日适有吏员本房书手张三,拿金冠一

顶,央同房书手周一兑换。吏员看见,正是吏员的。伏乞老爷并究。”知府

道:“这就是杜外郎一伙了。”叫张三,房里回覆不在,知府就差人去拿。

到他家里时,他正等老周,听得叫一声,便道:“周一哥么?”走出来,却

是一个皂隶,道:“老爷叫你。”张三道:“没甚事?”就分付老婆道:“周

一老来,叫他在这里等我。”皂隶道:“他在府前等你哩。”张三便往府前。

知府还未退堂,皂隶道:“张三带到。”知府道:“你是我这边书手么?咋

日金冠是那里来的?”张三道:“是小的亲眷央小的换的。”知府道:“是

那一家的?”张三答应不来。知府道:“是杜外郎央你换的么?”张三便含

糊道:“是。”只见杜外郎正在家设处解道班里钱,听得说冯外郎家金冠是

他本房张书手偷,便赶出来看。听得张三含糊应是他央换,便跪下去道:“张

三,天理人心!你做贼害得我奶子被夹,小厮腿都夹折,我坏了前程,吃打

赔赃。如今天近做出来,你还要害人。是我那只手那边与你的?没的有不得。

张三要执执不住,只是磕头。知府叫夹起来,一上夹棍,张三只得招承。原

在府门首,见他夫妇出外,乘他无人,前往窃取;扭门进去,开他箱子,盗

有金冠一项、金钗一双、珠花六支、银杯四只、银十六两。俱自盗,并不与

奶娘、阿财相干。问他赃物,道银子已经与周一嫖赌花费,金冠抵付周一,

银杯、钗花藏在本房卷箱内。即时起出,冯外郎都认了。知府问那箱中血染

布条,道因扭锁伤指裹上,随即脱落箱中。知府点头道:“事有偶然如此。

若非今日张三事露,岂不枉了奶子与小厮?杜外郎枉赔了许多钱钞,坏了一

个前程。”叫着实打,打了廿五,画招,拟他一个窃盗。便叫杜外郎道:“是

我一时错认,枉了你了,幸得尚未解道,出缺文书还未到布政司,你依旧着

役。”把冯外郎小厮琴童打了十五板,自己给二两银子与阿财,还着冯外郎

出银将养,即时释放。又叫六房典吏道:“他两个典吏原无仇隙,只因一边

失盗,急于寻赃,却有这凑巧事,便至成讼,中间实是难为了杜典吏。我如

今一一为他洗雪,还要另眼看他。那冯典吏也须赔他一个礼。这在你们同袍,

也该与他处一处。”又对冯外郎道:“我当日原据你告词勘问,若到上司,

你该坐诬。你不可不知机。”冯典吏连叩头道:“只凭老爷分付。”

暂尔浮云蔽太阳,覆盆冤陷痛桁杨。

中天喜见来明鉴,理直须知久自彰。

那周一虽是无心为杜外郎,却像使他洗雪。只是张三恨他,扯做赌友,道他

赢去银五两,费了好些唇舌。这番阖衙门才方信天下有这样冤枉事。奶子原

是个好人,连阿财是个无辜,杜外郎乃老实人,赔□□冤枉。他家神拜佛求

神,果然报应。事一明白,奶子要赶到冯外郎家,与他女人白嘴,道冤他做

① 抱璞泣荆人——指楚人卞和,相传他得一块玉璞,献诸楚厉王、武王,均不识,且以欺君之罪断和双脚。

楚文王即位,和抱璞哭于荆山下,文王命人制璞,得美玉,即和氏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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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害他出丑受刑。阿财也瘫去,要冯外郎赔这只脚。奶子老公与阿财父母

先前怕连累,不敢出头,如今一齐赶来替老婆儿子出色,登门嚷骂。喜得一

个冯外郎躲了不敢出头,央人求释。那杜外郎量大,道:“论起他这等不认

得人,诬人做贼,夹拶坏了我的家人,加我一个贼名,一个前程几乎坏了,

还破费我几两银子,该上司去告他,坐他一个诬陷,才雪我的气。但只是怕

伤了本府太爷体面,况且是我年命 。只要列位晓得我不是个窝盗养贼,前日

投词上都是真情罢了。”众人道:“当日我们都说你原是个正直的人,到是

太爷当了真,救解不来。如今日久见人心了。冯老官原是你相好的,便将就

些罢。”冯外郎即便自己登门谢罪,安排戏酒,央两廊朋友赔老杜的话。冯

外郎道:“小弟一时误听小价、老母与房下,道奶娘频来,事有可疑,得罪

了老丈。”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说过也罢了。只是才方说误听阿价

与内人,差了。我们全凭着这双眼睛认人,全凭着肚里量人,怎么认不出老

杜不是窝盗的?量不出老杜不肯纵人为非的?却凭着妇人女子之见。妇人女

子能有几个识事体的?凡人多有做差的事,大丈夫不妨直认,何必推人!”

冯外郎连声道是。众人都道说得有理,大家欢饮而散。又将息阿财,求释奶

子,结了个局。

后来张三解道解院,发配篷莱驿摆站 。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诬,着

实看取,诸事都托他,倒起了家。只是这事杜外郎受枉,天终为他表白。奶

子惯闯人家,至有取疑之理。但天下事何所不有?冯外郎执定一个偶凑之事,

几至破人家,杀人身。若一翻局,自己也不好。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见得

是,便把刑威上前。试问,已死的可以复生,已断的可以复续么?故清吏多

不显,明吏子孙不昌,也脱不得一个严字。故事虽十分信,还带三分疑。官

到十分明,要带一分恕。这便是已事之鉴。

① 年命——疑当作年家。旧时科举考试同榜登科者称年家。此指同府为吏之意。

② 摆站——犯人在驿站中充当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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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别妻 郃阳县男化女

举世趋柔媚,凭谁问丈夫。

狐颜同妾妇,猬骨似侏儒。

巾帼满缝掖,簪笄盈道涂。

莫嗟人异化,寓内尽模糊。

我尝道:人若能持正性,冠笄中有丈夫;人若还无贞志,衣冠中多女子。

故如今世上有一种娈童,修眉曼脸,媚骨柔肠,与女争宠,这便是少年中女

子。有一种佞人,和言婉气,顺旨承欢,浑身雌骨,这便是男子中妇人。又

有一种蹐躬踽步,趋膻附炎,满腔媚想,这便是衿绅 中妾媵。何消得裂去衣

冠,换作簪袄?何消得脱却须眉,涂上脂粉?世上半已是阴类。但举世习为

妖淫,天必定与他一个端兆。尝记宋时宣和间,奸相蔡京、王黼、童贯、高

俅等专权窃势,人争趋承。所以当时上天示象,汴京一个女子,年纪四十多

岁,忽然两颐痒,一挠挠出一部须来,数日之间,长有数寸。奏闻,圣旨着

为女道士,女质袭着男形的征验。又有一个卖青果男子,忽然肚大似怀娠般,

后边就坐蓐,生一小儿,此乃是男人做了女事的先兆。我朝自这干阉奴王振、

汪直、刘瑾、与冯保,不雄不雌的,在那边乱政,因有这小人磕头掇脚、搽

脂画粉去奉承着他,昔人道的举朝皆妾妇也。上天以炎异 示人,此隆庆年间,

有李良雨一事。

这李良雨是个陕西西安府镇安县乐善村住民,自己二十二岁。有个同胞

兄弟李良云,年二十岁。两个蚤丧了父母。良云生得身材瑰玮,志气轩昂。

良雨生得媚脸明眸,性格和雅;娶一本村韩威的女儿小大姐为妻。两个夫妇

呵:

男子风流女少年,姻缘天付共嫣然。

连彼菡萏双双丽,交颈鸳鸯两两妍。

这小大姐是个风华女子,李良雨也是个俊逸郎君,且是和睦。做亲一年,生

下一个女儿叫名喜姑,才得五个月,出了一身的疹子,没了。他兄弟两个原

靠田庄为活,忽一日李良雨对兄弟道:“我想我与你终日弄这些泥块头,纳

粮当差,怕水怕旱,也不得财主。我的意思,不若你在家中耕种,我向附近

做些生意,倘撰得些,可与你完亲。”良云道:“哥,你我向来只做田庄,

不晓得生理,怕不会做。”李良雨道:“本村有个吕达,他年纪只与我相当,

到也是个老江湖。我合着他,与他同去。”李良云道:“不是那吕不拣么?

他终年做生意,讨不上一个妻子,那见他会撰钱?况且过活得罢了,怎丢着

青年嫂嫂,在外边闯?”韩氏便道:“田庄虽没甚大长养,却是忙了三季,

也有一季快活,夫妻兄弟聚做一块儿。那做客飡风宿水,孤孤单单,谁来照

顾你?还只在家。”那李良雨主意定了,与这吕达合了伙,定要出去,在邻

县郃阳县生理,收拾了个把银子本钱。韩氏再三留他不住,临别时再三嘱付,

道自己孤单,叫他蚤蚤回家。良雨满口应承,两两分别。

客路暮烟低,香闺春草齐。

从今明月夜,两地共凄凄。

韩氏送出了门,良云恰送了三五里远,自回家与嫂嫂耕种过活。

① 衿绅——衿即学子所服青衿。此指读书士人。

② 炎异——即灾异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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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李良雨与吕达,两个一路里带月披星,来至郃阳,寻了一个主人闵

子捷店中安下。这李良雨虽是一个农家出身,人儿生得标致,又好假风月。

这吕达日在道路,常只因好嫖花哄,所以不做家。两个落店得一两日,李良

雨道:“那里有甚好看处,我们同去看一看。”此时吕达在郃阳原有一个旧

相与,妓者栾宝儿,心里正要去望他,道:“这厢有几个妓者,我和兄去看

一看,何如?”李良雨道:“我们本钱少,经甚嫖?”吕达道:“嫖不嫖由

我。我不肯倒身,他仔么要我嫖得?”两个笑了,便去闯寡门,一连闯了几

家。为因生人,推道有人接在外边的,或是有客的,或是几个锅边秀在那厢

应名的。落后到栾家,恰值栾宝儿送客,在门首见了吕达,道:“我在这里

想你,你来了么。”两边坐下,问了李良雨姓,吃了一杯茶。吕达与这栾宝

儿两个说说笑笑,打一拳,骂一句,便缠住不就肯走起身。李良雨也插插趣

儿。鬼混半饷,吕达怕李良雨说他一到便嫖,假起身道:“我改日来望罢。”

那栾宝道:“我正待作东,与你接风。”吕达道:“仔么要姐姐接风?我作

东,就请我李朋友。”李良雨叫声不好叨扰,要起身,吕达道:“李兄,你

去便不溜亮了。”栾宝儿一面邀入房里,里面叫道;“请心官来。”是他妹

子栾心儿,出来相见,人材不下栾宝儿,却又风流活动。

冶态流云舞雪,欲语鹦声鹏舌。

能牵浪子肝肠,惯倒郭家金穴 。

便坐在李良雨身边,温温存存,只顾来招惹良雨。半酣,良雨假起身,吕达

道:“宝哥特寻心哥来陪你,怎舍得去?”良雨道:“下处无人。”吕达道:

“这是主人干系,何妨?”两个都歇在栾家。次日就是李良雨回作东,一缠

便也缠上两三日。

不期李良雨周身发起寒热来,小肚下连着腿起上似馒头两个大毒。吕达

知是便毒了,道:“这两个一齐生,出脓出血,怎好?”连吃上些清凉败毒

的药,遏得住。不上半月,只见遍身发瘰,起上一身广疮。客店众人知觉,

也就安不得身,租房在别处居住。只有吕达道:“我是生过的,不妨。”日

逐服事他。李良雨急于要好,听了一个郎中,用了些轻粉等药,可也得一时

光鲜。谁想他遏得蚤,毒毕竟要攻出来,作了蛀梗,一节节儿烂将下去,好

不奇疼。吕达道:“这是我不该留兄在娼家,致有此祸。”李良雨道:“我

原自要去,与兄何干?”并没个怨他的意思。那吕达尽心看他。将及月余,

李良雨的本钱用去好些,吕达为他不去生意,赔吃赔用。见他直烂到根边,

吕达道:“李大哥,如今我与你在这边,本钱都快弄没了。这也不打紧,还

可再䦶,只是这本钱没了,将甚么赔令正?况且把你一个风月人干鳖杀了。”

李良雨在病中竟发一笑。不上几日,不惟蛀梗,连阴囊都蛀下。先时李良雨

嘴边髭须虽不多,也有半寸多长,如今一齐都落下了。吕达道:“李大哥,

如今好了,绝标致一个好内官 了。”那根头还烂不住,直烂下去。这日一疼

疼了个小死,竟昏晕了去。只见恍惚之中,见两个青衣人一把扯了就走,一

路来惟有愁云黯黯、冷雾凄凄。行了好些路,到一所宫殿,一个吏员打扮的

走过来见了,道:“这是李氏么?这也是无钱当枉法,错了这宗公案。”须

臾,殿门大开:

① 郭家金穴——汉郭况为郭后之弟,帝数幸其家,赏赐无数,富有无比时,人称其家为金穴。

② 瘰——即瘰疬,今称淋巴结核。

③ 内官——即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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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殿珠帘隐隐,四边银烛煌煌。香烟缭绕锦衣旁,珮玉声传清响。

武士光生金甲,仙官风曳朱裳。巍巍宫殿接穹苍,尊与帝王相抗。

良雨偷眼一看,阶上立的都是马面牛头,下边缚着许多官民士女,逐个个都

唱名过去。到他,先是两个青衣人过去道:“李良雨追到。”殿上道:“李

良雨,查你前生合在镇安县李家为女,怎敢贿嘱我吏书,将女将男?”李良

雨知是阴司,便回道:“爷爷,这地方是一个钱带不来的所在,吏书没入敢

收,小人并没得与。”一会殿令传旨:“李良雨仍为女身,与吕达为妻,承

行书吏,免其追赃,准以错误公事拟罪。李氏发回。”

廿载奇男子,俄惊作女流。

客窗闲自省,两颊满娇羞。

就是两个人将他领了,走有几里,见一大池,将他一推,霍然惊觉。开眼,

吕达立在他身边,见了道:“李大哥,怎一疼竟晕了去?叫我耽了一把干系。

同你出来,好同你回去才是。”忙把汤水与他。

那李良雨暗自去摸自己的,宛然已是一个女身,倒自觉得满面羞惭,喜

得人已成女,这些病痛都没了。当时吕达常来替他敷药,这时他道好了,再

不与他看。将息半月,脸上黄气都去,髭须都没,唇红齿白,竟是个好女子

一般。那吕达来看,道:“如今下面仔么了?”李良雨道:“平的。”吕达

道:“这等是个太监模样么?”出他不意,伸手一摸,那里得平,却有一线

似女人相似。李良雨忙把手去掩了。吕达想道:“终不然一烂,仔么烂做个

女人不成?果有此事,倒是天付姻缘,只恐断没这理。”这夜道天色冷,竟

钻入被中。那李良雨死命不肯,紧紧抱住了被。吕达道:“李大哥,你一个

病,我也尽心伏事,怎这等天冷,共一共被儿都不肯?”定要钻来。那李良

雨也不知仔么,人是女人,气力也是女人,竟没了,被他捱在身边,李良雨

只得背着他睡。他又摸手摸脚去撩他,撩得李良雨紧紧把手掩住胯下,直睡

到贴床去。吕达笑了道:“李大哥,你便是十四五岁小官,也不消做这腔。”

偏把身子逼去,逼得一夜不敢睡。吕达自鼾鼾的睡了一觉,心里想:“是了,

若不变做女人,怎怕我得紧?我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倒停了两日,不

去扰他。这日打了些酒,买了两样菜,为他起病。两个对吃了几钟酒,那李

良雨酒力不胜,早已:

新红两颊起朝霞,艳杀盈盈露里花。

一点残灯相照处,分明美玉倚蒹葭。

正是酒儿后,灯儿下,越看越俊俏。吕达想道:“我闻得南边人作大嫩,似

此这样一个男人,也饶他不过。我今日不管他是男是女,捉一个醉鱼罢。”

苦苦里挜他酒。那李良雨早已沉醉要睡,吕达等他先睡了,竟捱进被里。此

时李良雨在醉中不觉,那吕达轻轻将手去扪,果是一个女人。吕达满心欢喜,

一个翻身竟跳上去。这一惊,李良雨早已惊醒,道:“吕兄不要啰唣。”吕

达道:“李大哥,你的光景我已知道,到后就是你做了妇人,与我相处了三

四个月,也写不清。况我正无妻,竟可与我结成夫妇,你也不要推辞。”李

良雨两手恨命推住,要掀他下来时,原少气力,又加酒后,他身子是泰山般

压下来,如何掀得?急了,只把手掩。那吕达紧紧压住,乘了酒力,把玉茎

乱攻。李良雨极了道:“吕大哥,我与你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今日虽

然转了女身,怎教我羞搭搭做这样事?”吕达道,“你十五六岁时不曾与人

做事来?左右一般。如今我兴已动了,料歇不得手。”李良雨道:“就是你

要与我做夫妻,须要拜了花烛,怎这造次!”吕达道:“先后总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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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力把他手扯开,只一挺,李良雨把身子一缩,叫了一声“罢了”,那吕达

已喜孜孜道:“果然就是一个黄花闺女。事已到手了,我也不要轻狂,替你

温存做。”浑了一会,那李良雨酒都做了满身汗,醒了,道:“吕大哥,这

事实非偶然。我在那日晕去时,到阴司里,被阎王改作女身,也曾道该与你

为夫妇,只嫌你太急率些。”吕达道:“奶奶,见佛不拜,你不笑我是个呆

人么?我今日且与嫂嫂报仇。”自此之后,两个便做了人前的伙计,暗里夫

妻。吕达是久不见女人的男子,良雨是做过男子的妇人,两下你贪我爱,灯

前对酌,被底相勾,银烛笑吹,罗衫偷解,好不快乐。

杯传合卺灯初上,被拥连枝酒半酣。

喜是相逢正相好,猛将风月担儿担。

吕达道:“李大哥,我与你既成夫妇,带来本钱用去大半,不曾做得生

意。不如且回,待我设处些银两,再来经管。”李良雨道:“我也思量回家。

只是我当初出来,思量个发迹,谁知一病,本钱都弄没了,连累你不曾做得

生意。况且青头白脸一个后生走出来,如今做了个女人,把甚嘴脸去见人?

况且你我身边,还剩有几两银子,不若还在外生理。”吕达道:“我看如今

老龙阳剃眉绞脸,要做个女人也不能彀。再看如今,呵卵泡、捧粗腿的,那

一个不是妇人,笑得你?只是你做了个女人,路上经商须不便走,你不肯回

去,可就在这边开一个酒店儿罢。”李良雨道:“便是这地方也知我是个男

人,倏然女扮,岂不可笑?还再到别县去。”两个就离了郃阳,又到鄠县。

路上李良雨就不带了网子,梳了一个直把头,脚下换了蒲鞋,不穿道袍,布

裙短衫不男不女打扮。一到县南,便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一片酒饭店。吕达

将出银子来,做件女衫,买个包头,与些脂粉。吕达道:“男是男扮,女是

女扮。”相帮他梳个三柳头,掠鬓,戴包头,替他搽粉涂脂,又买了裹脚布,

要他缠脚。

绾发成高髻,挥毫写远山。

永辞巾帻面,长理佩和环。

自此,在店里包了个头,也搽些脂粉,狠命将脚来收,个把月里收做半拦脚,

坐在柜身里,倒是一个有八九分颜色的妇人。

两个都做经纪过的,都老到。一日正在店里做生意,见一个医生,背了

一个草药箱,手内拿着铁圈,一路摇到他店里买饭,把李良雨不转睛的看。

良雨倒认得他,是曾医便毒过的习太医,把头低了。不期吕达在外边走来,

两个竟认得。这郎中回到郃阳,去把这件事做个奇闻,道:“前日在这里叫

我医便毒的吕客人在鄠县开了酒饭店,那店里立一个妇人,却是这个生便毒

的男人,这也可怪。”三三两两播扬开去,道吕达与李良雨都在鄠县。只见

李良云与嫂嫂在家,初时接一封书,道生毒抱病,后来竟没封书信。要到吕

达家问信,他是个无妻子光棍,又是没家的。常常在家心焦,求签向卜,已

将半年。捱到秋收时候,此时收割已完,李良云只得与嫂嫂计议,到鄠阳来

寻哥哥。一路行来,已到郃阳,向店家寻问,道:“有个李良雨,在这里因

嫖生了便毒广疮,病了几个月,后来与这姓吕的同去。近有一个郎中曾在鄠

县见他。”李良云只得又收拾祈李,往鄠县进发。

问到县南饭店里边,坐着一个妇人:

头裹皂包头,霏霏墨雾;面搽瓜儿粉,点点新霜。脂添唇艳,较多论少,启口处香满人前;

黛染眉修,锁恨含愁,双蹙处翠迎人面。正是丽色未云倾国,妖姿雅称当垆。

李良云定睛一看:“这好似我哥哥,却嘴上少了髭须。”再复一眼,那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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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低了头。李良云假做买饭,坐在店中,只顾把良雨相上相下看。正相时,

吕达恰在里面走将出来,李良云道:“吕兄一向?”吕达便道:“久违。”

李良雨倒一缩,竟往里边走。李良云道:“吕兄,前与家兄同来,家兄在那

厢?”吕达道:“适才妇人不是?他前因病蛀梗,已变作一个女身,与我结

成夫妇。他因羞回故里,只得又在此开个店面。”良云道:“男自男,女自

女,阉割了也只做得太监,并不曾有了做女人的事,这话恐难听。”正说时,

只见那妇人出来道:“兄弟,我正是李良雨,别来将近一年,不知嫂嫂好么?

西安府都有收成,想今年收成尽好。我只因来到郃阳时,偶然去嫖,生了杨

梅疮。后因烂去阳物,又梦到阴司,道我应为女,该与吕达为夫妇,醒时果

然是个女身,因与他成了夫妇。如今我那有嘴脸回得?家里遗下田亩,竟归

你用度,嫂嫂听他改嫁。”良云道:“才方道因蛀梗做了个女人,真是没把

柄子的说话。又说阴司判你该与吕兄作妻,只系捣鬼。身子变女子,怎前日

出门时有两根须,声音亮亮的,今髭须都没,声音小了?”吕达道:“他如

今是个女人,没了阳气,自然无须声小,何消说得?”良云道:“这事连我

对面见的尚且难信,怎教嫂嫂信得?你须回去,说个明白。”良雨道:“我

折了本,第一件回不得;变了女人,没个嘴脸,第二件回不得;又与吕达成

亲,家里是不知是个苟合,第三件回不得。你只回去,依着我说,教嫂子嫁

人,不要耽误他。兄弟,你疑心我是假的,我十四岁没娘,十八岁死爹,二

十岁娶你嫂嫂韩氏,那一件是假的?”良云只是摇头。次日起身,良雨留他

不住。吕达叫他做舅舅,赠他盘缠银两。又写一纸婚书,教韩氏另嫁。

良云别了,竟到家中。一到,韩氏道:“叔叔,曾见哥哥来么?”良云

道:“哥哥不见,见个姐姐。”韩氏道:“寻不着么?”良云道:“见来,

认不的。”韩氏道:“你自小兄弟,有个不认得的?”良云道:“如今怕嫂

嫂也不肯认、也不肯信。嫂嫂,我哥说是个女人。韩氏道:“这叔叔又来胡

说。哥是女人,讨我则甚?前日女儿是谁养的?”良云道:“正是奇怪。我

在郃阳寻不着,直到鄠县才寻着他。吕达和着一个妇人在那厢开酒饭店,问

他哥哥,他道这妇人便是。”韩氏道:“男是男,女是女,岂有个妇人是你

哥哥的?”良云道:“我也是这般说。那妇人死口认是我哥哥,教我认。我

细认,只差得眉毛如今绞细了,髭须落下,声小了,脚也小了,模样只差男

女,与哥不远。道是因生杨梅疮烂成了个女人,就与吕达做了夫妇。没脸嘴

回家,叫田产归我用度,嫂嫂另嫁别人。”韩氏道:“叔叔,我知道了。前

次书来说他病,如今一定病没了,故此叔叔起这议论。不然,是那薄情的另

娶了一房妻小,意思待丢我,设这一个局。”良云道:“并没这事。”韩氏

道:“叔叔,你不知道,女人自有一个穴道,天生成的,怎烂烂得凑巧的?

这其间必有缘故。还是吕达谋财害命是实,杀了你哥哥,躲在鄠县,一时被

你寻着,没得解说,造这谎?若道是女人,莫说我当时与他做的勾当一一都

想得起,就是你从小儿同大,怎不见来?变的这说,一发荒唐。”李良云听

了,果然可疑,便请韩氏父亲韩威,又是两个邻舍,一个高陵,一个童官,

把这事来说起。一齐摇头道:“从古已来,并不曾见有个雄鸡变作雌的,那

里有个男人变作女的?这大嫂讲得有理,怕是个谋了财、害了命,计得一个

老婆,见他容貌儿有些相像,造这一篇谎。既真是李良雨,何妨回来,却又

移窠到别县,李老二,你去他把带去本钱与你么?”李良云道:“没有,因

将息病用去了。只叫这厢田产归我,嫂子嫁人。”高陵道:“没银子与你,

便是谋了财了。哥不来,这田产怕不是你的,嫂子要嫁,也凭他这张纸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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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便告,竟告他谋财杀命,同府的怕是提不来?”果然把一个谋财杀命事

告在县里。县里竟出了一张关,差了两个人,来到鄠县关提。那吕达不知道,

不提防被这两个差人下了关。

鄠县知县见是人命重情,又添两个差人,将吕达拿了。吕达对良雨道:

“这事你不去说不清。”就将店顶与人,收拾了些盘缠,就起身到镇安县来。

这番李良雨也不脂粉,也不三柳梳头,仍旧男人打扮,却与那时差不远了。

一到,吕达随即诉状道:“李良雨现在,并无谋死等情。”知县叫讨保候审。

审时李良云道:“小的哥子李良雨,隆庆元年四月间与吕达同往郃阳生理,

去久音信全无。小人去寻时,闻他在鄠县。小人到鄠县,止见吕达,问他要

哥子,却把一个妇人指说是小的哥子。老爷,小的哥子良雨上册是个壮丁,

去时邻里都见是个男子,怎把个妇人抵塞?明系谋财害命,却把一个来历不

明妇人遮饰。”知县叫吕达:“你仔么说?”吕达道:“小人上年原与李良

云兄李良雨同往郃阳生理。到不上两月,李良雨因嫖得患蛀梗,不期竟成了

个妇人。他含羞不肯回家,因与小人做为夫妇,在鄠县开店。原带去银两,

李良雨因病自行费用,与小人无干。告小人谋命,李良雨现在。”知县道:

“岂有一个患蛀梗就至为女人的理?”叫李良雨:“你是假李良雨么?”李

良雨道:“人怎么有假的。这是小的弟弟李良云。小的原与吕达同往郃阳,

因病蛀梗,晕去,梦至阴司,道小人原该女身,该配吕达,醒来成了个女人。

实是真正李良雨,并没有个吕达谋财杀命事。”知县道:“阴司一说,在我

跟前还讲这等鬼话。这谋李良雨事,连你也是知情的了。”李良雨急了,道:

“李良云,我与你同胞兄弟,怎不认我?老爷再拘小的妻子韩氏,与小的去

时左邻高陵、右邻童官辨认就是。在郃阳有医便毒的葛郎中、医蛀梗的温郎

中,老爷跟前怎敢说谎?”知县便叫拘他妻韩氏与邻佐。

此时都在外边看审事,一齐进来。知县叫韩氏:“这是你丈夫么?”韩

氏道:“是得紧,只少几根须。”李良雨便道:“韩氏,我是嘉靖四十五年

正月二十讨你,十二月十一日生了女儿。我原是你亲夫,你因生女儿生了个

乳痈,右乳上有个疤,我怎不是李良雨?”叫两邻,李良雨道:“老爷,这

瘦长没须的是高陵,矮老子童官,是小人老邻舍。”两个邻舍叩头道:“容

貌说话果是李良雨。”知县又叫韩氏:“你去看他是男是女。”韩氏去摸一

摸,回覆道:“老爷,真是丈夫,只摸去竟是一个女人。”知县道:“既容

貌辨验得似,他又说来言语相对,李良雨是真,化女的事也真了。良雨既在,

吕达固非杀命。良雨男而为女,良云之告似不为无因。他既与吕达成亲已久,

仍令完聚。韩氏既已无夫,听凭改嫁。男变为女,这是非常灾异,我还要通

申两院具题。”因是事关题请,行文到郃阳县,取他当日医病医生结状,并

查郃阳起身往鄠县日期,经过宿店,及鄠县开店,两邻结状。回来,果患蛀

梗等病,在郃阳是两个男人,离郃阳是一男一女,中间到无谋杀等事。这番

方具文通申府道两院:

镇安县为灾变异常事。本月准本县民李良云告词,拘审间,伊兄李良雨于上年六月中,因

患杨梅疮病,溃烂成女,与同贾吕达为妻,已经审断讫。窃照三德有刚柔,权宜互用;两仪曰

阴阳,理无互行。故北鸡鸣而唐亡,男子产而宋覆。妖由人兴,灾云天运。意者阴侵阳德,柔

掩刚明,妇寺 乘权,奸邪骫政。牝牡林淆于贤路,晦昧中于士心。边庭有畔华即夷之人,朝野

① 三德—— 《尚书·洪范》以正直、刚克、柔克为三德。

② 妇寺——指宫中后妃与太监。寺,即寺人,太监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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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背公死党之行。遂成千古之奇闻,宜修九重之警省。事干题请,伏乞照详施行

申去,两院道果是奇变,即行具题,圣旨修省。

挥戈回日驭,修德灭妖桑。

君德咸无玷,逢灾正兆祥。

这边县官将来发放宁家。良雨仍与吕达作为夫妇,后生一子。李良云先

为兄弟,如今做了姊弟,亲眷往来。就是韩氏没有守他的理,也嫁了一个人,

与良雨作姊妹相与。两个尝想起当日云情雨意,如一梦,可发一笑。在陕西

竟作了一个奇闻,甚至纪入《皇明从信录》中,却亦是从来所无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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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

破壁摇孤影,残灯落红烬。旅邸萧条谁与伴?衾儿冷,更那堪风送几阵砧声紧。打门剥啄,

隐隐惊人听。猛然相接也,多娇靓,喜萧斋里,应不恨更儿永。又谁知错认,险落妖狐阱。为

殷勤寄语少年,须自省。

——阳关引

刘晨、阮肇天台得遇仙女 ,向来传做美谭。独有我朝程燉篁学士道:“妖

狐拜斗成美女,当日奇逢得无是。”他道深山旷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

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嘘气化作楼阁,飞鸟飞去歇宿,便为吸去。人亦有迷

而不悟,反为物害者。如古来所载,孙烙秀才遇袁氏,与生二子,后游山寺,

见数弥猴,吟诗道:“不如逐伴归山去。”因化猿去,是兽妖;王榭入乌衣

② ③ ④

国,是禽妖;一士人为长须国婿;谢康乐遇双女,曰:“我是潭中鲫。”

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后令见狄梁公不从,迫之入壁中,自云花月

之妖;檇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晓去,此僧日病,众究问其故,令簪

花在他头上,去时击门为号,众僧宣咒随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

物久为酉,即能作怪,无论有情无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

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个客坐新谭,动世人三省。

话说湖广有个人,姓蒋名德休,字日休,家住武昌。父亲蒋誉号龙泉,

母亲柳氏,止生他一人,向来随父亲做些籴粜 生理。后来父亲年老,他已将

近二十岁,蒋誉见他已历练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汉阳贩米。柳氏道:“他

年纪小小儿的,没个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诱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钱,还恐

坏了他身子。不若且为他寻亲事,等他有个羁绊。”蒋誉道:“你不得知,

小官家一做亲,便做准恋住,那时若叫他出去,毕竟想家,没心想在生意上。

还只叫他做两年生意做亲。”柳氏道:“这等二三百两银子,也是干系。我

兄弟柳长茂,向来也做籴粜,不若与他合了伙计同做,也有个人钳束他。”

蒋誉连声道有理,便请柳长茂过来,两边计议,写了合同,叫蒋日休随柳长

茂往汉阳籴米。只看行情,或是团风镇,或是南京撺粜。汉阳原有蒋誉旧相

与主人熊汉江,写书一封,叫他清目。甥舅两个便渡江来,到汉阳寻着熊汉

江寓下。

这熊汉江住在大别山前,专与客人收米,与蒋誉极其相好,便是蒋日休

也自小儿在他家里歇落,里面都走惯的。他无子,止有一个女儿,叫做文姬,

年纪已十七岁,且是生得标致:

一段盈盈、妖红腻白多娇丽。晚山烟起,两点眉痕细。斜軃云,映得厐儿媚。声儿美,低

低悄悄,莺啭花阴里。

——秋波媚

生得工容双绝。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帮母亲做用,蒋日休也是见的。只是隔

了两年,两下都已长成,岂但容貌觉异,抑且知识渐开。蒋日休见了,有心

① 刘晨句——后汉刘晨、阮肇到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半年后回家,子孙已过了七代。

② 乌衣国——神话中的燕子之国。

③ 长须国——神话中虾的王国。

④ 谢康乐——晋谢灵运,字康乐。

⑤ 狄梁公——唐狄仁杰,卒后退封梁国公。

⑥ 籴粜 (tiào,音跳)——将米买进卖出,从中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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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他,赶上前一个肥喏,文姬也回个万福,四目交盼,觉都有情。只是文姬

虽是客店人家,却甚端重。蒋日休尝是借些事儿要钻进去,他是不解一般,

每见蒋日休辞色有些近狎,便走了开去。蒋日休虽然讶他相待冷落,却也重

他端庄。一日乘着两杯酒照了脸,道:“娘舅,我有一事求着你,不知你肯

为我张主么?”柳长茂道:“甥舅之间,有甚事不为你张主?”蒋日休趦趄

了半日,说一句出来道:“娘舅,我如今二十岁了,还未有亲。我想亲事拣

得人家好,未必人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汉江这个女儿标致稳

重,我要娘舅做主,在这里替我向熊汉江做媒,家中还要你一力撺掇,我日

后孝顺娘舅。”只见这柳长茂想了一想,道:“外甥,这事做不来。你是独

养儿子,他是独养女儿。你爹要靠你,决不肯放你入赘;他要靠他,如何肯

远嫁?贤甥,这事且丢下罢。”蒋日休听了,也只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

在汉阳不上半个月,柳长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齐,须

误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来。只你客边放正经些,主人家女儿切不

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须不像样。我回家中,教你爹娘寻一头绝好亲事

与你罢。”蒋日休相帮娘舅发货上船,自家回在店中。情眼里出西施,他自

暗暗里想像这文姬生相仔么好,身材仔么好,性格仔么好。又模拟道:“我

前遇着他,这眼睛一睃,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讨茶,与我一钟喷香的茶,也

是暗中留意。”行里的沉吟,坐着的想像,睡时的揣摸,也没一刻不在文姬

身上。欲待瞒着娘舅,央邻房相好客人季东池、韦梅轩去说亲,又怕事不肯

成,他父母反防闲他,也不敢说。几遭要老脸替文姬缠一番,终久脸嫩胆小,

只是这等镇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机而入。不期来了一个妖物,这妖是大别山中紫

霞洞里一个老狸。天下兽中猩猩猿猴之外,狐狸在走兽中能学人行,其灵性

与人近。内中有通天狐,能识天文地理。其余狐狸,年久俱能变化。他每夜

走入人家,知见蒋日休痴想文姬,他就在中山拾了一个骷髅顶在头上,向北

斗拜了几拜,宛然成一个女子,生得大有颜色:

朱颜绿鬓色偏娇,就里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态,须知人类更多妖!

明眸皓齿,莲脸柳腰,与文姬无二。又聚了些木叶在地,他在上面一个斤斗,

早已翠襦红裙,穿上一身衣服,俨似文姬平日穿的,准拟来媚蒋日休。

只见日休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紧,拿了一本《吴歌儿》在那边轻轻的

嘲道:

风冷飕飕十月天,被儿里冰出那介眠。姐呀,你也孤单我也独,不如滚个一团团。

相思两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来姐没心。姐呀,猫儿狗儿也有个思春意。那为铁打心

肠独拄门。

正在那厢把头颠,手敲着桌,谩谩 的讴,只听得房门上有人弹上几弹。

月弄一窗虚白,灯摇四壁孤青。

何处数声剥啄,惊人残醉初醒。

侧耳听时,又似弹的声。他把门轻轻拨开,只见外面立着一个女子:

轻风拂拂罗衫动,发松斜溜金钗凤。

娇姿神女不争多,恍疑身作襄王梦。

① 模拟——脑海里想象。

① 谩谩——同“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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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个蒋日休惊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开,悄语低声道:“请里面坐。”

那女子便轻移莲步,走进房来,蒋日休便把门关上。女子摇手道:“且慢,

妾就要去。”两个立向灯前,日休仔细一看,却是文姬。日休见了,便一把

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甚风吹得你来?我这几日为你饮食无心,睡

卧不宁。几次要与你说几句知心话,怕触你恼,要进你房里来,又怕人知觉。

不料今日姐姐怜念,这恩没世不忘。”便要替他解衣同睡。文姬道:“郎君

且莫造次,我只为数年前相见,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发留念,意思要与

你成其夫妇,又不好对父母说,恐怕不从。你怎生计议,我与你得偕伉俪?”

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与我母舅计议,他道你爹娘断断不

肯。后来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你爹娘一番疑忌,故此

迟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诉心事。”文姬道:“这等我且回。”日休道:

“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欢,那文姬叹息道:“我今日之来,

原非私奔,要与你议终身之计。今事尚未定,岂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

之妇?且俟六礼行后,与君合卺。”蒋日休急忙跪下发誓道:“我若负姐姐,

身死盗手,尸骨不得还乡。”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倖的,只恐你我

都有父母,若一边不从,这事就不谐。那时欲从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

如何是好?”日休道:“我有誓在先,毕竟要与姐姐成其夫妇。姐姐莫要掯

我。”文姬道:“还怕后日说我就你。”日休千说誓、万罚咒,文姬就假脱

手,侧了脸,任他解衣。将到里衣,他挥手相拒。蒋日休晓得灯前怕露身体,

忙把灯吹了,竟抱他上床,自己也脱衣就寝,一只手把文姬搂了,又为他解

里衣。文姬道:“我一念不坚,此身失于郎手了。只是念我是个处子,莫要

轻狂。”日休道:“我自深加爱惜,姐姐不要惊怕。”此时淡月入帏,微茫

可辨,只见他两个呵:

粉脸相偎,香肌相压,交搂玉臂,联璧争辉。缓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轻投玉杵,羞

答答半蹙翠眉。羞的侧着脸儿承,风紧柳枝不胜摆;喜得曲着身而进,春深锦箨不停抽。低低

微笑,新红片片已掉渔舟;宛宛娇啼,柔绿阴阴未经急雨。偎避处金钗斜溜,仓卒处香汗频流。

正是乍入巫山梦,云情正自稠。直教飞峡雨,意兴始方休。

两个顽勾多时,一个用尽款款轻轻的手段,一个做尽娇娇怯怯的态度。文姬

低低对日休道:“今日妾成久之始,正欢好之始,愿得常同此好。”日休道:

“旅馆凄凉,得姐姐暂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赐顾。”文姬道:“这或不能。

但幸不与爹娘同房,从今以后,倘可脱身,断不令你独处。只是我你从今倒

要避些嫌疑,相见时切不可戏谑。若为人看出,反成间阻。待从容与你商量

谐老之计。”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门,日休叮嘱他晚间早来。文姬点头去了。

日休回到房中,只见新红犹在,好不自喜得计。

自此因文姬分付,也不甚进里边去,遇着文姬时,倒反避了,也不与他

接谭。晚间或是预先日里悄悄藏下一壶酒,或是果菜之类,专待他来。把房

门也只轻掩,将房内收拾得洁洁净净,床被都熏得喷香。傍晚先睡一睡,息

些精神,将起更听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门边蹴来蹴去等候,才弹得一声门,

他早已开了。文姬笑道:“有这样老实人,明日来迟些,叫你等哩。”日休

一把搂住道:“冤家,我一吃早饭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你还要耍我。”

就将出酒来,脸儿贴了脸儿,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绸缪 。那文姬作娇

作痴,把手搭着他肩,并坐说些闲话。到酒兴浓时,两个就说去睡,你替我

① 绸缪——情意甚浓的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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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衣服,我替你脱衣服,熟客熟主,也没那些惧怯的光景。蒋日休因见他惯,

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鱼得水、火得柴,再没一个脱空之夜。有时文姬也拿

些酒肴来,两个对饮。说起,文姬道:“我与你情投意合,断断要随你了。

如今也不必对我爹娘说,只待你货完,我是带了些衣饰随你逃去便是。”蒋

日休道:“这使不得。倘你爹娘疑心是我,赶来,我米船须行得迟,定然赶

着。那时你脱不得个淫奔,我脱不得个拐带,如何是了?且再待半月,我舅

子来,毕竟要他说亲,我情愿赘在你家便了。”文姬道:“正是。爹爹不从,

我誓死不嫁他人,也毕竟勉强依我。”蒋日休是个小官儿被他这等牢笼,怎

不死心塌地?只是如此二十余日,没有个夤夜来就使他空回之理。男歇女不

歇,把一个精明强壮后生,弄得精神恍惚,语言无绪,面色渐渐痿黄。

袅袅是宫腰,婷婷无限娇。

谁知有膏火,肌骨暗中消。

这个邻房季东池与韦梅轩,都是老成客人。季东池有些耳聋,他见蒋日

休这个光景,道:“蒋日休,我看你也是个少年老成、惯走江湖的,料必不

是想家,怎这几日,这等没留没乱,脸色都消瘦了?欲待同你到妓馆里去走

走,只说我老成人,哄你去嫖,你自病还须自医。客边在这里,要自捉摸。”

蒋日休道:“我没甚病。”韦梅轩道:“是快活出来的,我老成人不管闲事,

你每日房里唧哝些甚么?”蒋日休红了脸道:“我自言自语,想着家里。”

季东池侧耳来听,道,“是甚么,”韦梅轩大声道:“说是想家。”季东池

道:“又不曾做亲,想甚的?”韦梅轩又道:“日休,这是拆骨头生意,你

不要着了魔,事须瞒我不过。”午后,韦梅轩走到他房中来,蒋日休正痴睡。

韦梅轩见他被上有许多毛,他动疑道:“日休,性命不是当耍的。我夜间听

你房中有些响动,你被上又有许多毛,莫不着了甚怪?”日休道:“实没甚

事。”韦梅轩道:“不要瞒我,趁早计较。”日休还是沉吟不说。

韦梅轩也是有心的,到次早钟响后,假说肚疼解手,悄悄出房躲在黑影

子里,见日休门开,闪出一个女子来。他随趁脚进去,日休正在床中。韦梅

轩道:“日休,适才去的甚么人?”日休失惊,悄悄附韦梅轩耳道:“是店

主人之女,切不可露风,我自做东道请你。”梅轩摇头道:“东道小事,你

只想,这房里到里边也隔几重门户。怎轻易进出?怎你只一二十日弄到这嘴

脸?一定着鬼了,仔细,仔细。”日休小伙子,没甚见识,便惊慌,要他解

救。韦梅轩道:“莫忙。你是常进去的,你只想你与店主人女儿仔么勾搭起

的?”日休道:“并不曾勾搭,他半月前自来就我。”梅轩道:“这一发可

疑。你近来日间在里边遇他,与你有情么?”日休道:“他叫日间各避嫌疑。”

梅轩道:“这越发蹊跷,你且去试一试,若他有情,或者真的;没情,这一

定是鬼。”果然日休依他,径闯进去,文姬是见惯的,也不躲他。他便戏了

脸,叫道:“文姬!”文姬就作色道:“文姬不是你叫的。”日休道:“昨

夜夜间辛苦,好茶与一碗。”文姬恼恼的道:“干我甚事!要茶台子上有。”

便闪了进去。

日休见了光景,来回覆梅轩。梅轩道:“你且未可造次。你今晚将稀布

袋盛一升芝麻送他,不拘是人是鬼,明日随芝麻去,可以寻着。”日休依了。

晚间战战兢兢,不敢与他缠。那文姬捱着要顽,日休只得依他。临去与他这

布袋作赠,道:“我已是病了,以此相赠,待我病好再会。”文姬含泪而去。

① 拆骨头生意——指好淫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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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日休忙起来看时,沿路果有芝麻,却出门往屋后竟在山路上,一路洒

去。一路或多或少,或断或连,走有数里,却是径道,崎岖崄峋,林木幽密。

转过山岩,到一洞口,却见一物睡在那壁:

一身莹似雪,四爪利如锥。

曾在山林里,公然假虎威。

是一个狐狸,顶着一个骷髅,鼾然而睡。芝麻布袋还在他身边。蒋日休见了,

便喊道:“我几乎被你迷杀了!”只见那狐惊醒了,便作人言道:“蒋日休,

你曾发誓不负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还有事报你。你在此等着。”他走入

紫霞洞中,衔出三束草来,道:“你病不在膏盲,却也非庸医治得。你只将

此一束草煎汤饮,可以脱然病愈。”又衔第二束道:“你将此束暗地丢在店

家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脓作臭,人不可近。他家厌恶,

思要弃他,你可说医得,只要他与你作妻子。若依你时,你将此第三束煎汤

与他洗,包你如故。这便是我报你。只是我也与你相与二十日,不为无情,

莫对新人,忘却昔日。”不觉泪下。日休也不觉流涕。将行,那狐狸又衔住

衣道:“这事你要与我隐瞒,恐他人知得害我。”日休便带了这三束草下山,

又将剩下芝麻乱撒,以乱共迹。回时暗对梅轩道:“亏你绝了这鬼。”梅轩

道:“曾去寻么?”道:“寻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寻不去。”

韦梅轩道:“只要你识得破,不着他道儿罢了,定要寻他出来作甚!”当晚,

日休又做东道请韦梅轩,道:“不亏你,几乎断送性命,又且把一个主人女

子名来污蔑。还只求你替我隐瞒,莫使主人知道,说我轻薄。”到次日依了

狐狸,将一束草来剉碎,煎汤服了。不三日,精神强壮,意气清明,脸上黄

气也脱去了。

意气轩轩色相妍,少年风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疴脱,奇遇山中云雨仙。

季东池道:“我说自病自医。你看我说过,想你会排遣,一两日便好了。”

此时收米将完,正待起身,他舅子来道:“下边米得价,带去尽行卖完。

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带去,身边还有银百余两,你再收赶来。”也是姻缘,

竟把他又留在汉阳。日休见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将第二束草撇在店家屋上

试他。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觉得遍身作痒,不住的把手去搔,

越搔越痒,身上皮肉都抓伤,次日,忽然搔处都变成疮,初时累累然是些红

瘰儿,到后都起了脓头儿。家中先时说是疥疮,后来道是脓窠疮,都不在意。

不期那脓头一破,遍身没一点儿不流脓淌血,况且腥秽难闻。一床席上,都

是脓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脓血的迹。这番熊汉江夫妻着急,蒋日休却暗暗

称奇。先寻一个草头郎中,道:“这不过溜脓疮,我这里有绝妙沁药,沁上

去一个个脓干血止,三日就褪下疮靥,依然如故。”与了他几分银子去,不

验。又换一个,道:“这血风疮,该用敷药去敷。”遍身都是敷药,并无一

些见效。这番又寻一个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疮毒皆因血脉不和,

先里边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面,反把毒气逼入里边,虽一时好得,

还要后发。还该里外夹攻,一边吃官料药和血养血,一边用草药洗,洗后去

敷,这才得好。”却又无干。一连换了几个郎中,用了许多钱钞,那里得好?

一个花枝女子,头面何等标致,身体何等香软,如今却是个没皮果子,宛转

在脓血之中。莫说到他身边,只到他房门口,这阵秽污之气已当不得了。熊

汉江生意也没心做,只是叹气。他的母亲也只说他前生不知造甚业,今在这

里受罪。文姬也恹恹一息的,道:“母亲,这原是我前生冤业,料也不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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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但只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你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

脓血浆的一般,触着便疼,好不痛楚。母亲可对爹爹说,不如把我丢入江水

中,倒也干净,也只得一时苦。”母亲道:“你且捱去,我们怎下得这手?”

那蒋日休道:“这两束草直恁灵验,如今想该用第三束草了。”来问熊

汉江道:“令爱贵恙好了么?”熊汉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这里淘气。

医人再没个医得,只自听天罢了。”蒋日休想道:“他也厌烦,要他的做老

婆,料必肯了。”此时季东池、韦梅轩将行,日休来见他道:“我一向在江

湖上走,学得两个海上仙方,专治世间奇难疾病。如今熊汉江令爱的病,我

医得,只是医好了,要与我作妻室。”季东池道:“这一定肯。若活得,原

也是个拾得的一般。只是他不信你会医。你晓得他是什么疮?什么病?”蒋

日休道:“药不执方,病无定症。我只要包医一个光光鲜鲜女子还他便了。”

东池道:“难说。”韦梅轩道:“或者有之。他前日会得医自,必然如今医

得他。我们且替你说说看。”两个便向店主道:“熊汉江,适才蒋日休说他

医得令爱。只是医好了,就要与他作阿正,这使得么?”熊汉江道:“有甚

么使不得?只怕也是枉然。”韦梅轩道:“他说包医。”熊汉江道:“这等

我就将小女交与他,好时再赔嫁送便是。”韦梅轩道:“待我们与他计议。”

那蒋日休正在那里等好消息,只见他两个笑来,对着蒋日休道:“恭喜,一

口应承,就送来。好了再赠妆奁。”蒋日休道:“这等待我租间房,着人抬

去,我自日逐医他罢了。”韦梅轩道:“日休,这要三思。他今日死马做活

马医,医不好料不要你偿命。但是不好,不过赔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

若是一个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个月耽延起来,那时丢了去,不是;

不丢他,不得仔么处?终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这里伏侍病人?

日休,老婆不曾得,惹个白虱子头上挠。故此我们见他说送与你包医,便说

再计较,都是开的后门。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后边懊悔。”日休见前边灵验,

竟呆着胆道:“不妨。我这是经验良方,只须三日,可以脱体。只怕二位行

期速,吃不我喜酒着。”季东池道:“只怕我再来时,足下还在这里做郎中

不了。”蒋日休道:“我就去寻房子,移他出去,好歹三日见功。”两个冷

笑,覆了熊汉江。

可可里对门一间小房子出了,他去租下,先去铺了床帐,放下行李,来

对熊汉江道:“我一面叫轿来请令爱过去。”熊汉江道:“苦我小女若走得

动,坐得轿,可也还有人医。蒋客人且到我楼上看一看。”两个走到楼上,

熊汉江夫妇先掩了个鼻子。蒋日休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

满房秽气,遍地痰涎。黄点点四体流脓,赤沥沥一身是血。面皮何处是,满布了蚁垒蜂窠;

肢体是痴般,尽成了左瘫右痪。却也垂头落颈势恹恹,怕扁鹊仓公难措手。

蒋日休心里想道:“我倒不知,已这光景了。怎么是好?叫声一个医不得,

却应了他们言语。”文姬母亲道:“蒋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连着席儿扛

去罢。”蒋日休道:“罢!借一床被,待我裹了驼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

一床布被与他。他将来裹了,背在肩上。下边东池与梅轩也立在那厢,看他

做作。只见背着一个人下楼,熏得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开去。他只

凭着这束草,径背了这人去。熊汉江夫妻似送丧般,哭送到门前。

病入膏盲未易攻,阿谁妙药起疲癃 。

① 扁鹊仓公——二人均为春秋时的名医。

① 疲癃 (lóng,音隆)——身体残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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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红粉归吾手,泣送明珠离掌中。

蒋日休驼了文姬过来,只见季东池也与韦梅轩过来。东池道:“蒋日休,

赔材是实了。”韦梅轩道:“日休,只是应得你两日急买材,譬如出嫖钱,

如今干折。”蒋日休道:“且医起来看。”送了两个去。他把第三束草煎起

汤来,把绢帕儿揩上他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这女子沉沉的凭他洗

涤。却可煞作怪,这一洗,早已脓血都不出了。

红颜无死法,寸草著奇功。

蒋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验!”他父母来望,见脓血少了,倒暗暗称

奇。到第二日,略可声言,可以着得手。他又煎些汤,轻轻的扶他在浴盆里,

先把汤淋了一会,然后与他细洗。只见原先因脓血完,疮靥干燥,这翻得汤

一润,都趫起来靥。蒋日休又与他拭净了,换了洁净被褥。等他歇宿一夜,

疮靥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体莹然,似脱换一个,仍旧是一花枝样女子。

云开疑月朗,雨过觉花新。

试向昭阳 问,应称第一人。

真是只得三日,表病都去。只是身体因疮累,觉神气不足。他父母见了,都

道蒋日休是个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女子却有气没力的说

道:“这打发我出来,爹娘也无恶念。只怎生病时在他家,一好回去?既已

许为夫妇,我当在此,以报他恩。”倒是蒋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

不妨暂回。待我回家与父说知行聘,然后与姐姐毕姻。”文姬因他说,回到

家中。

这汉阳县人听得蒋日休医好了熊汉江女儿,都来问他乞方求药,每日盈

门。有甚与他?只得推原得奇药,今已用尽。那不信的还缠个不了。他自别

了熊汉江,发米起身。一路到家,拜见父母,就说起亲事。蒋誉夫妇嫌远,

蒋日休道:“是奇缘,决要娶他。”这边熊汉江因无子,不肯将女远嫁。文

姬道:“我当日虽未曾与他同宿,但我既为他背,又为他抚摸洗濯,岂有更

辱身他人之理?况且背约不信。”不肯适人。恰好蒋日休已央舅子柳长茂来

为媒行聘,季、韦两人复来,道盟不可背。熊汉江依言允诺,文姬竟归了蒋

日休。自此日休往来武昌、汉阳间,成一富户。文姬亦与偕老,生二子,俱

入国学 。人都称他奇偶,亏大别狐之联合。我又道:“若非早觉,未免不死

狐手。”犹是好色之戒。

② 昭阳——汉代后妃所居之宫室,汉帝妃赵飞燕尝居之。

① 国学——即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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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护身符 妖蛟竟死诛邪檄

刚直应看幽显驯,岂令驱鳄独称神?

龙潜罗刹尊君德,虎去昆阳避令仁。

表折狐妖摇媚尾,剑飞帝子泣残鳞。

凭将一点精忱念,鬼火休教弄碧燐。

吾儒斡全天地,何难役使鬼神?况妖不胜德,邪不胜正,乃理之常。昔

有一妇人,遭一鬼,日逐缠扰,妇女拒绝他,道:“前村羊氏女极美,何不

往淫之?”曰:“彼心甚正。”妇人大怒,道:“我心独不正么?”其鬼遂

去不来。此匹妇一念之坚,可以役鬼,况我衿绅之士乎?则如唐郭元振为秀

才时,夜宿野庙,有美女锁于小室悲泣。问之,道:“村人把他来祭赛乌将

军,恐遭啖食,故此悲哭。”顷刻乌将军到来,从人道:“郭相公在里边。”

元振出来相见,乘机断其臂,乃是猪蹄。天明,竟搜得杀之,焚其庙,又韩

文公谪潮州刺史,州有鳄鱼,尝在水边,尾有钩,能钩人去到深水处食之。

有老妪子被吃,诉于文公,文公作缴文驱之。次日潭水尽干,鳄鱼竟自入海。

宋孔道辅为道州知州,州有野庙,要生人祭他,不然就烈风雨雹,扰害地方。

他将死囚缚在庙中,见有蛇在神像后来,将食其人。道辅奋笏击之,蛇逃入

柱。他竟放火焚庙,烧死妖怪。我朝林俊按察云南,鹤庆府有一寺,每年要

出金涂佛的脸,若不便,有风雹伤损人田地。他道妖僧惑众,竟架柴要烧佛,

约有风雹就住,竟被他烧毁,那得风雹?不惟省每年糜费,还得向来金子,

助国之用。这都是以正役邪,邪不能胜正,也是吾儒寻常之事。更有我朝夏

忠靖公,名原吉,字维喆,湘阴人。他未中举时,县中有个召紫仙姑的,他

在桃箕 ,会得作诗作赋,决人生死,指人休咎,却不似如今召仙人,投词时

换去,因而写几句鹘突诗答应,故此其门如市。他有个友人易信,邀他去问。

去时正是人在那边,你拜我求,桃丫上写诗写赋时节。夏维喆一到,桃箕寂

然,一连烧了八九道符,竟没些动静,夏维喆一笑而去。去后桃箕复动,道:

“夏公贵人,将来当至一品。”众人道:“他来时原何不写与他?”道:“他

正人,我不可近。”这是他少年事。他后来由举人做中书,历升户部主事、

员外郎中,再转侍郎。永乐中升户部尚书,相视吴浙水利。

还有一桩奇事。话说浙江有个湖州府,府有道场、浮玉二山,列在南,

卞山峙于北,又有升山、莫干环绕东西,五湖、苕霅四处萦带。山明水秀,

绝好一个胜地。城外有座慈云寺,楼观雄杰,金碧辉煌。寺前有一座潮音桥,

似白虹挂天,苍龙出水。桥下有一个深潭:

绀色静浮日,青纹微动风。

渊渊疑百尺,只此是鲛宫。

水色微绿,深不可测。中间产一件物件:

似蟹却无脚,能开复能合。

映月成盈亏,腹中有奇物。

他官名叫做方诸,俗名道做蚌,是个顽然无知、块然无情的物件。不知他在

潭中,日里潜在水底,夜间浮出水上,采取月华。内中生有一颗真珠,其大

② 斡 (wò,音握)全——即斡旋;经天纬地之意。

③ 韩文公——唐韩愈,谥文公。

① 桃箕——箕卜用的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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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拳,光芒四射。不知经过几多年代,得成此宝。每当阴天微风细雨之际,

他把着一片壳浮在水面,一片壳做了风篷,趁着风势,倏忽自西至东,恰似

一点渔灯,飞来飞去,映得树林都有光。人只说这渔船划得快,殊不知是一

粒蚌珠。渐渐气候已成,他当月夜也就出来,却见:

隐隐光浮紫电,莹莹水漾朱霞。金蛇缭绕逐波斜,飘忽流星飞洒。疑是气冲狱底,更如灯

泛渔槎。辉煌芒映野人家,堪与月明争射。

——西江月

各舟看见这光,起自潭中,复没于潭中,来往更捷,又贴水而来,不知

何物。有的道是鬼火,有的猜做水光,仔细看来,却是个蚌。蚌壳中有一粒

大珠,光都是他发出来的,烁人目光,不可逼视。彼此相传,都晓得他是颗

夜明珠,都有心思量他。湖州人惯的是没水 ,但只是一来水深得紧,没不到

底,二来这蚌大得紧,一个人也拿不起。况是他口边快如刀铓,沾着他就要

破皮出血,那个敢去惹他,用网去打,总只奈何他不得深,只好看一看罢了。

好事的就在那地方造一庄亭子,叫“玩珠亭”,尝有许多名人题咏。只是他

出入无时,偏有等了五七日不见的,偶然就见的,做了个奇缘。

但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珠中有火齐木难、九曲青泥各样,这赤蚌之珠

光不止照乘,真叫做明月珠,也是件奇宝。不特人爱他,物亦爱他。物中有

蛟龙,他畏的是蜡,怕的是铁,好吃的是烧燕,贪的是珠。故梁武帝有个杰

公,曾令人身穿蜡衣,使小蛟不敢近,带了烧燕,是他所好,又空青函,亦

是他所喜,入太湖龙宫求珠。得夜光之珠与蛇珠、鹤珠石余。蛟龙喜珠,故

得聚珠。湖州连着太湖、风渚湖、苕溪、箬溪、罨画溪、箬溪、余石溪、前

溪,是个水乡,真个蛟龙聚会的所在,缘何容得他?故此洪武末革除年,或

时乘水来取,水自别溪浦平涌数尺;或乘风雨至潭,疾风暴雨,拔木扬沙,

浓烟墨雾里边,尝隐隐见或是黄龙,或是白龙,或是黑龙。挂入潭里,半饷

扰得潭里如沸,复随风雨去了。一日也是这样乌风猛雨,冰雹把人家瓦打得

都碎,又带倒了好些树木,烟云罩尽,白昼如夜。在这一方,到第二日,人

见水上浮着一个青龙爪,他爪已探入蚌中,将摘取其珠,当不过蚌壳锋利,

被他夹断。龙负痛飞腾,所以坏了树木,珠又不得,只得秃爪而去。却这些

龙终久要夺他的。

还有一日,已是初更,只听得风似战鼓一般响将来,摇得房屋都动。大

胆的在窗缝中一张,只见风雨之中,半云半雾,拥着一个金甲神,后边随了

一阵奇形异状的勇猛将士,向东南杀来:

乌贼搴旗,鼍兵挝鼓。龟前部探头撩哨,鲤使者摆尾催军。团牌滚滚,鼋使君舞着,奋勇

冲锋;斧钺纷纷,蟹介士张着,横行破阵。剑舞刀鳅尾,枪攒黄鳝头;妖鳗飞套索,怪鳄用挠

钩。

还有一阵虾鱼之类,飞跳前来。这厢水中也烟雾腾腾,波涛滚滚,杀出三个

女将,恰有一阵奇兵:

白蛤为前队,黄蚬作左冲。■挥利刃奏头功,蚶奋空拳冒白刃。牡蛎粉身报主,大贝鸵臂

控弓。田螺滚滚犯雄锋,簇拥着中军老蚌。两边各率族属相杀。这边三个女子、六

口刀,那边一个将官、一枝枪。那当得他似柳叶般乱飞、霜花般乱滚。他三

个三面杀将来,这一个左支右吾,遮挡不住,如何取胜?

① 没水——潜水。

② 行妨——行为离开正轨,受到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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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意明珠入掌来,轰轰鼍鼓响如雷。

谁知一战功难奏,败北几同垓下灾。

这边,蚬蛤之类腾身似炮石弹子般一齐打去,打得那些龟鼋缩颈、鳅鳝婉蜒,

金甲神只得带了逃去。地方早起,看附近田中禾稼却被风雹打坏了好些,这

珠究竟不能取去。这方百姓都抱怨这些龙,道这蚌招灾揽祸,却是没法处置

他。

其时永乐元年,因浙、直、嘉、湖、苏、松常有水灾,屡旨着有司浚治,

都没有功绩。朝旨着夏维喆以户部尚书,来江南督理治水。他在各处相看,

条陈道:“嘉、湖、苏、松四府,其地极低,为众水所聚。幸有太湖,绵延

五百里,杭州、宣、歙各处溪涧都归其中,以次散注在淀山湖,又分入三泖

入海。今为港浦壅闬 ,聚而不散,水不入海,所以溃决,所至受害。大势要

水患息,须开浚吴淞南北两岸,安定各浦,引导太湖之水。一路从嘉定县、

刘家港出海,一路常熟县、白茆港到江。上流有太湖可以容留,下流得江海

以为归宿,自然可以免患。”奉旨着他在浙直召募民夫开浚。夏尚书便时常

巡历四府,相度水势,督课工程。

一日出巡到湖州,就宿在慈感寺中。询问风俗,内有父老说起这桥下有

蚌珠,尝因蛟龙来取,疾风暴雨,损禾坏稼。夏尚书寻思,却也无计。到晚

只见钟声寂然,一斋萧瑟。夏尚书便脱衣就枕,却见一个妇人走来:

发覆乌云肌露雪,双眉蹙翠疑愁绝。

缁衣冉冉逐轻风,司空见也应肠绝。

后边随着一个女子,肌理莹然,烨烨有光:

灿灿光华欲映人,莹然鲜洁绝纤尘。

莫教按剑惊投暗,自是蛟宫最出群。

夏尚书正待问他何人,只见那前边妇人愁眉惨目,敛袂长跪道:

妾名方诸,祖应月而生,曰蚬、曰蛤、曰■、曰蛎、曰蚶,皆其族属,散处天下。妾则家

于济,以漫藏诲盗。有鹬生者来攫,辄抟执之,执事者欲擅其利,竟两毙焉,因深藏于碧潭。

昔汉武帝游河上,藻兼因东方朔献女侑觞,盖予女赤光也。既复家于此,坚确自持,缄口深闭,

盖有年所。唯有一女,莹然自随,容色净洁,性复圆转,光焰四射,烨烨逼人。火齐木难,当

不是过,羞于自炫,同妾韫藏,避世唯恐不深。不意近迩强邻,恣其贪淫之性,凭其爪牙之利,

觇女姿色,强欲委禽,屡起风波,横相恐吓。妾女自珍,不欲作人玩弄,妾因拒之。郎犹巧为

攫夺,妾保抱虽固,恐势不支。愿得公一帖,可以慑伏强邻,使母子得终老岩穴,母子深愿。

尚书道:“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倘其人可托终身,何必固拒?”妇人泣曰:

“氏胎此女,原与相依。宁共沉沦,不愿入人之手。”后面女子也垂着泣道:

“交郎贪淫,聚我辈无限,犹自网罗不已。妾宁自湛深渊,以俟象罔之求。

不能暗投,遭人按剑 。唯大人怜之。”夏尚书梦中悟是蚌珠,因援笔作诗一

首与之:

偷闲暂尔憩祗林,铃铎琳琅和苦吟。

投老欲从猿作伴,抒忱却有蚌倾心。

九重已见敷新泽,薄海须教奉德音。

① 闬(hàn,音汗)——乡村、闾里的门户。

① 东子朔——汉人,善辞赋,性滑稽,为武帝所宠。后人多神化其事,以为仙人。

② 象罔——《庄子》中所述无形天象之神异。黄帝遗玄珠于赤水,象罔得之。

③ 按剑——指威胁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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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语妖蛟莫相攫,试看剖腹笑贪淫。

书罢,付与妇人,道:“以此为你母子护身符验。”妇人与女子再拜谢道:

“氏母子得此,可以无患,与人无争矣。”悠然而去。

夏尚书醒来,却是一梦,但见明月在窗,竹影动摇,一灯欲烬,四壁悄

然。自笑道:“蠢然之物也晓我夏尚书。倘从此妖邪不敢为祸,使此地永无

风雨之惊,乃是地方一幸。”想得蛟龙畏铁,把铁牌写了此诗,投在桥下潭

中,自此地方可少宁息。

不知几次来争的,不是个龙神,却是一条前溪里久修炼的大蛟。他也能

嘘气成云,吸气成雨,得水一飞可数里,又能变成幻相。累次要取蚌珠,来

争不得。后边又听得蚌珠在夏尚书那厢求有一诗,道:“妖蛟莫相攫”。“夏

公正人,我若仍旧兴云吐雨,扰害那方,毕竟得罪。若就不去,反为老蚌所

笑。他去赚得夏公诗,我亦可去赚得夏公诗。若有了夏公的手迹,这蚌珠不

动干戈,入我掌中了。”此时夏尚书巡历各府,自苏州到松江,要相度禹王

治水时三江入海故道。这夜宿在邮亭里边,听得卧房外簌簌似有人行的一般,

只见有一个鱼头的介士禀道:“前溪溪神见。”夏尚书着了冠带出来相见。

只见这神人:

烈焰周身喷火光,鱼鳞金甲耀寒芒。

豹头环眼多英猛,电舌雷声意气强。

他走向前一躬道:“某溪神也,族类繁多,各长川渎。某侍罪前溪,曾礼聘

邻女。不意此女奸诡异常,向尚书朦胧乞一手札,即欲亲迎,借此相拒。乞

赐改判,以遂宿心。”夏尚书道:“所聘非湖州慈感寺畔女人乎?他既不愿,

则不得强矣。岂可身为明神,贪色强求?”金甲神道:“聘娶姬侍,不特予

一人为然。予于此女,誓必得之。如尚书固执,不唯此女不保,还恐祸及池

鱼。尚书不闻钱塘君怒乎?神尧之时,一怒而九年洪水;泾水之战,一怒而

坏稼八百里。大陆成池,沧田作海。窃恐尚书党异类而贻百姓之忧耳。”他

意在恐喝,只见尚书张目道:“圣明在上,百神奉令。尔何物妖神,敢尔无

① ② ③

状!昔澹台灭明斩蛟汉水,赵昱诛蛟于嘉陵,周处杀蛟于桥下,其难脯尔

乎?吾且正尔湖州荼毒之罪,当行天诛,以靖地方,以培此女。还不速退!”

大叱妖神,愤愤而去。

夏尚书愤怒惊醒,道:“适来是个龙神,他若必欲蚌珠,毕竟复为地方

之扰,不得不除。”遂草檄道:

张官置吏,职有别于崇卑;抑暴惩贪,理无分于显晦。故显干国纪,即阴犯天刑,势所必

诛,人宜共殛。唯兹狡虺,敢肆贪婪,革面不思革心,黩货兼之黩武。兴风雷于瞬息,岂必暴

姬公之诬;毒禾稼于须臾,自尔冒泾河之罚。泾苕饮其腥秽,黎庶畏其爪牙。咸思豫且网罗,

共忆刘累驯狎。唯神东洋作镇,奉职恭王,见无礼者必诛,宜作鹰鸇逐免。倘有犯者不赦,毋

令鲸鲵漏诛。一清毒秽,庶溥王仁,伫看风霆,以将威武。

右檄东海龙神准此。

写毕,差一员听事官,打点一副猪羊,在海口祭献,把这檄焚在海边。是夜,

也不知是海神有灵,也不知是上天降鉴,先是海口的人听得波涛奋击,如军

马骤驰;风雪震荡,似战鼓大起,倏忽而去。前溪地方住的但听:

① 澹台灭明——春秋时儒者,孔子弟子,斩蛟事出后人杜撰。

② 赵昱——隋人。为嘉州太守,斩蛟除害,后因世乱隐去。

③ 周处——晋人。相传少时横行乡里,与蛟、虎并称三害,后斩蚊射虎,改行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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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交加,风雨并骤。响琅琅雷驰铁马,声吼吼风振鼓鼙。扬沙拔木,如兴睢水之师;振

瓦轰雷,似合昆阳之战。怒战九天之上,难逃九地之踪。铦牙到此失雄锋,利爪也疑输锐气。

正是:残鳞逐雨飞,玄血随风洒。贪淫干天诛,竟殪轰雷下。

风雷之声,自远而近。溪中波涛上射,云雾上腾,似有战伐之声。一会儿霹

雳一声,众声都息,其风雨向海口而去。这些村民道:“这一个霹雳,不知

打了些甚么?”到得早间,只听得人沸反,道好一条大蛇,又道好一条大龙,

又道是昨夜天雷打死的:

蜿蜒三十丈,覆压二三亩。鳞摇奇色,熠耀与日色争光;爪挺刚钩,犀科与戈锋竞锐。双

角峥嵘而卧水,一身偃蹇而横波。空思锐气嘘云,只见横尸压浪。

仔细看来,有角有爪,其色青,其形龙,实是一条大蛟。众人道:“这蛟不

知有甚罪过,被天打死?”有些道:“每年四五月间,他在这里发水,淹坏

田禾,都是他罪过。今日天开眼,为民除害。”不知他也只贪这蚌珠,以致

丧身,死在夏公一檄。里递申报县官,县官转申,也申到夏尚书处。夏尚书

查他死这一日,正夏尚书发檄之夜。尚书深喜海神效命,不日诛殛妖蛟。这

妖蛟,他气候便将成龙,只该静守,怎贪这蚌珠,累行争夺,竟招杀身之祸。

叹息道:“今之做官的贪赃不已,干犯天诛的,这就是个样子。”又喜蚌珠

可以无患,湖民可以不惊,自己精忱,可以感格鬼神。

后来因为治水,又到湖州,恍惚之中,又见前妇人携前女子,还有一个

小女子,向公敛衽再拜,道:“前得公手札,已自缩强邻之舌,后犹呶呶不

已。公投檄海神,海神率其族属,大战前溪。震泽君复行助阵,妖蛟无援势

孤,竟死雷斧之下。借一警百,他人断不复垂涎矣。但我母子得公锄强助弱,

免至相离,无以为报。兹有幼女朗如,光艳圆洁,虽不及莹然,然亦稀世之

珍,愿侍左右。”夏尚书道:“妖蛟以贪丧身,我复利子次女,是我为妖蛟

之续耳。这断不可。”妇人道:“妾有二女,留一自卫,留一事公。脱当日

非公诛锄,将妾躯壳亦不能自保,况二女乎?实以公得全,故女亦输心,愿

佐公玩。”公曰:“据子之言,似感我德。今必欲以女相污,是浼我非报我

了。且夺子之女不仁,以杀蛟得报不义。”却之再三。妇人见公意甚坚,乃

与二女再拜泣谢:“公有孟尝之德,妾不能为隋侯之报,妾愧死矣。唯有江

枯石烂,铭德不休耳。”荏苒而去。公又叹息:“一物之微,尤思报德。今

世多昧心之人,又物类不若了。”

在浙直三年,精心水利,果然上有所归,下有所泄,水患尽去,田禾大

登。功已将竣,京中工部尚书郁新又卒,圣旨召公掌部事。公驰驿回京。此

时圣上尝差校尉采访民情吏治,已将此事上奏。公回,召对便殿,圣上慰劳

公,又问:“前在湖州,能使老蚌归心,在吴淞檄杀妖蛟。卿精忱格于异类,

竟至如此。”公顿首道:“圣上威灵,无远不格。此诸神奉将天威,臣何力

之有?”侍臣又请此事宣付史馆,公又道:“此事是真而怪,不足取信于后,

不可传。”圣上从之,赐宴赏劳。所至浙直诸处,皆为立祠。后公掌部事,

本年圣驾北巡顺天,掌吏礼兵都察院事;北征沙漠,总理九卿事。十九年谏

征北虏,囚于内官监。洪熙元年,升户部尚书,阶少保。宣德元年,力赞亲

征,生摛汉王。三年,圣上三赐金银图书,曰“含弘贞静”,曰“谦谦斋”,

曰“后天下乐”。生日,圣上为绘寿星图,为诗以赐。卒赠太师,谥忠靖。

① 孟尝——战国齐孟尝君田文,善养士,门下有食客数千。

① 格——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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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公以正人,膺受多福,履烦剧而不挠,历忧患而不惊,何物妖蛟能抗

之哉?若使人而鬼物得侵,当亦是鬼之流,不能驱役妖邪?当亦是德不能妖

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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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陈御史错认仙姑 张真人立辨猴诈

藏奸笑沐猴,预兆炫陈侯。

巧泄先天秘,潜行掩日谋。

镜悬妖已露,雷动魄应愁。

何似安泉石,遨游溪水头。

尝读《晋书》张茂先事,冀北有狐已千岁,知茂先博物,要去难他,道

他耳闻千载之事,不若他目击千年之事。路过燕昭王墓,墓前华表也是千年

之物,也成了妖。与他相辞,要往洛阳见张茂先。华表道:“张公博物,恐

误老表。”这狐不听,却到洛阳化一书生,与张公谈。千载之下,历历如见;

千载之上,含糊未明。张公疑他是妖物,与道士雷焕计议,道:“千年妖物,

唯千年之木可焚而照之。”张茂先道:“这等止有燕昭王墓前华表木,已有

千年。”因着往取之。华表忽然流涕道:“老狐不听吾言,果误我。”伐来

照他,现身是一老狐,身死。又孙吴时,武康一人入山伐木,得一大龟,带

回要献与吴王。宿于桑林,夜闻桑树与龟对语,道:“元绪元绪,乃罹此祸。”

龟道:“纵尽南山之薪,其如我何?”桑树道:“诸葛君博物,恐不能免。”

进献,命烹之,不死。问诸葛恪,诸葛恪道:“当以桑树煮之即死。”献龟

的因道夜间桑树对语之事,呈王便伐那桑烹煮,龟即溃烂。我想这狐若不思

逞材,犹可苟活;这龟不恃世之不能烹他,也可曳尾涂中。只因两个有挟而

逞,遂致杀身。

我朝也有个猢狲,他生在凤阳府寿州八公山。此地峰峦层叠,林木深邃,

饥飡木实,渴饮溪流,或时地上闲行,或时枝头长啸。这件物儿虽小,恰也

见过几朝开创,几代沦亡。

金陵王气巩南唐,又见降书入洛阳。

垒蚁纷争金氏覆,海鸥飘泊宋朝亡。

是非喜见山林隔,奔逐悲看世路忙。

一枕泉声远尘俗,逈然别自有天壤。

自唐末至元已七百余年。他气候已成,变化都会,常变作美丽村姑,哄诱这

些樵采俗子,采取元阳。这人一与交接,也便至恹恹成疾;若再加一痴想,

必至丧亡。他又道这些都是浊人,虽得元阳,未证仙果,待欲化形入凤阳城

市来。恰遇着一个小官,骑着一匹马,带着两个安童,到一村庄下马。生得

丰神俊逸,意气激昂,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唇碎海底珊瑚,骨琢昆岩美玉。

脸飞天末初露,鬓染巫山新绿。

却是浙东路达鲁花赤阿里不花儿子阿里帖木儿,他来自己庄上他催租。

这猴见了,道:“姻缘事非偶然,我待城中寻个佳偶,他却走将来凑。”

当日阿里帖木儿在庄前后闲步,这猴便化个美女,幌他一幌。

乍露可餐秀色,俄呈炫目娇容。

花径半遮羞面,苔阶浅印鞋踪。玉笋纤纤,或时拈着花儿嗅;金莲缓缓,或

时趁着草儿步。或若微吟,或若远想,遮遮掩掩,隐隐见见。那帖木儿远了

怕看不亲切,近了又怕惊走了他,也这等凫行鹤步,在那厢张望。见他渐也

② 张茂先——晋张华,字茂先,著《博物志》。

① 元绪——此称龟,后遂以元绪为龟之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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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避,欲待向前,却被荆棘钩住了衣服,那女子已去。回来悒怏,睡也睡不

着。次日打发家僮往各处催租,自己又在庄前后摇摆。那女子又似伺候的,

又在那厢。两个斜着眼儿瞧,侧着眼儿望,也有时看了低头笑。及至将拢身

说句话儿,那女子翩然去了。似此两日,两下情意觉道熟了。这日帖木儿乘

着他弯着腰儿、把纤手弹鞋上污的尘,不知道他到,帖木儿悄悄凹在他背后,

叫一声“美人”,那女子急立起时,帖木儿早已腻着脸,逼在身边了。此时

要走也走不得,帖木儿道:“美人高姓?住在何处?为何每日在此?”那美

人低着头,把衫袖儿衔在嘴边,只叫让路。问了几次,道:“我是侯氏之女,

去此不远,因采花至此。”帖木儿道:“小生浙东达鲁花赤之子,尚未有亲。

因催租至此,可云奇遇。”这女子道:“闪开,我出来久,家中要寻。”帖

木儿四顾无人,如何肯放?道:“姐姐若还未聘,小生不妨作东床。似小生

家门年貌,却也相当,强似落庸夫俗子之手。”女子听了,不觉长叹道:“妾

门户衰微,又处山林,常有失身之虑。然也是命,奈何,奈何?”帖木儿道:

“如姐姐见允,当与姐姐偕老。”女子道:“轻诺寡信。君高门,煞时相就,

后还弃置。”帖木儿便向天发誓道:“仆有负心,神明诛殛。”一把搂住了,

要在花阴处顽耍。女子道:“不可。虽系荒村,恐为人见不雅。如君不弃,

君庄中儿幼时往来最熟,夜当脱身来就。”帖木儿道:“姐姐女流,恐胆怯,

不能夜行,怕是诓言。”女子道:“君不负心,妾岂负言?幸有微月,可以

照我。”帖木儿犹自依依不释,女子再三订约而去。

帖木儿回来,把催租为名,将两个安童尽打发在租户人家歇宿,自己托

言玩月,伫立庄门之外。也听尽了些风声树声,看尽了些月影花影。远远望

见一个穿白的人,迤迤来。烟里边的容颜,风吹着的衣裾,好不丰艳飘

逸。怪是狗赶着叫,帖木儿赶上去,抉几块石片打得开,道:“惊了我姐姐。”

忙开了门,两个携手进房。这女子做煞娇羞,也当不得帖木儿欲心如火:

笑解翡翠裳,轻揭芙蓉被。缓缓贴红腮,款款交双臂。风惊柳腰软,雪压花稍细。急雨不

胜支,点点轻红泻。

两个推推就就,顽勾多时。到五鼓,帖木儿悄悄开门相送,约他晚来。似此

数日,帖木儿在庄上只想着被里欢娱,夜间光景,每日也只等个晚,那里有

心去催租?反巴不得租收不完,越好耽延。不期帖木儿母亲记念,不时来接。

这两个安童倒当心把租催完。捱了两日不起身,将次捱不去了。晚间女子来,

为要相别,意兴极鼓舞,恩情极绸密,却不免有一段低回不快光景。女子知

道了,道:“郎君莫不要回,难于别离,有此不怡么?”帖木儿道:“正是。

我此行必定对母亲说,来聘你。但只冰人往复,便已数月,我你朝夕相依,

恩情颇热,叫我此去寂寞何堪?”那女子道:“郎君莫惊讶,我今日与郎暂

离,不得不说。我非俗流,乃篷莱仙女,与君有宿缘,故来相就。我仙家出

有入无,何处不到?郎但回去,妾自来陪郎。”帖木儿道:“我肉眼凡胎,

不识仙子。若得仙子垂怜,我在家中扫室相待,只是不可失约。”两个别了。

帖木儿自收拾回家,见了母亲,自去收拾书房,焚了香,等俟仙子。却也还

在似信不信边,正对灯儿,把手支着腮,在那厢想。只见背后簌簌有似人脚

步,回头时,那女子已搭着他肩,立在背后。帖木儿又惊又喜,道:“真是

仙子了,我小生真是天幸。”夜去明来,将次半月。帖木儿要对母亲说聘他,

他道:“似此与你同宿,又何必聘?”帖木儿也就罢了。

① 冰人——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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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是帖木儿是一个丰腻极伶俐的人,是这半个月却也肌骨惟悴,神情恍

惚,渐不是当时。这日母亲叫过伏侍的两个梅香 ,一个远岫,一个秋涛,道:

“连日小相公仔么憔瘦了?莫不你们与他有些苟且?”远岫道:“我们是早

晚不离奶奶身伴的,或者是这两个安童冶奴、逸奴?”那老夫人便叫这两安

童,道:“相公近来有些身体疲倦,敢是你两个引他有些不明白勾当么?”

冶奴道:“相公自回家来,就不要我们在书房中歇宿,奶奶还体访里边人么!”

两边都没个形迹,罢了。这晚远岫与秋涛道:“他怎道奶奶体访里边人?终

不然是咱两个?我们去瞧这狗才,拿他奸。”秋涛道:“有心不在忙。相公

与他的勾当,定在夜么?”远岫不听,先去了。不期安童也在那边缉探。先

在书房里,见远岫来,道:“小淫妇儿,你来做甚的?”远岫道:“来瞧你,

你这小没廉耻!你道外边歇,怎在这厢?”两个一句不成头,打将起来,惊

得帖木儿也跑出房外,一顿嚷走开。远岫不见只环,在那厢寻。秋涛后到,

说相公房里有灯,怎不拿来照,闯入房中,灯下端端严严坐着一个穿白的美

人。这边远岫已寻着环,还在那厢你羞我、我羞你。秋涛道:“不消羞得,

也不关我们事,也不关你们事,自有个人。”把灯递与冶奴道:“你送灯进

相公房,就知道了。”帖木儿那里容他送灯,一顿狠都赶出来。他自关了门

进去,道:“明日对奶奶说,打。”

远岫进去,奶奶问他:“为甚在书房争闹?”远岫道:“这两小厮诬了

咱们,去拿他。两个果在相公房里,倒反来打我。”奶奶道:“果是这两奴

才做甚事么?”秋涛道:“不是。远岫脱了环,我去书房中拿灯,房里自有

一个绝标致女人,坐在灯下。”奶奶道:“果然?”秋涛道:“我又不眼花,

亲眼见的。”奶奶道:“这也是这两个奴才勾来的娼妇了。”次早帖木儿来

见奶奶,奶奶道:“帖木儿,你咋房内那里来的唱的?”帖木儿道:“没有。”

秋涛道:“那穿着白背子的?”帖木儿知道赖不得了,道:“奶奶,这也不

是娼妓,是个仙女。孩儿在庄上遇的,与孩儿结成夫妇,正要禀知母亲。”

奶奶道:“这一定鬼怪了。你遇了仙女,这般模样?”帖木儿道:“他能出

有入无,委是仙女。”奶奶道:“痴子!鬼怪也出有入无。你只教他去,我

自寻一个门当户对女子与你。”帖木儿道:“我原与他约为夫妇的,怎生辞

得!”奶奶道:“我断不容。”这帖木儿着了迷,也不肯辞他,辞时也辞不

去。着小厮守住了房门。他也不消等开门,已是在房里了;叫在房中相陪帖

木儿,他已是在帐中,两个睡了,无法驱除。奶奶心焦,要请个法官和尚。

帖木儿对女子道:“奶奶疑你是妖怪,要行驱遣,如之奈何?”女子笑道:

“郎君勿忧,任你通天法术,料奈何不得我,任他来。”先是一个和尚来房

中念咒,他先撮去他僧帽;寻得僧帽,木鱼又不见了。寻东寻西,混了半日,

只得走去。又接道士,到得,不见了剑;正坐念经,一把剑却在脖项里插将

下来。喜得是个钝,道士惊走了。似此十余日,反动街坊,没个驱除得他。

巧遇着是刘伯温先生,为望天子气来到凤阳,闻得,道:“我会擒妖。”

他家便留了饭,问是夜去明来,伯温叫帖木儿暂避,自在房中。帖木儿怕伯

温占了女子,不肯,奶奶发作才去。伯温就坐在他床上,放下罗帷。将起更

时,只见香风冉冉,“呀”地一声门响,走进一个美女来:

② 梅香——使女的雅称。

③ 体访——即提防的意思。

① 反动——轰动惊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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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肌玉骨傲寒梅,淡淡霓裳不惹埃。

坐似雪山凝莹色,行时风送白云来。

除却眉发,无一处不白。他不见帖木儿在房中,竟到帐中道:“郎君,你是

身体疲倦,还是打熬精神?”不知伯温已做准备了,大喝一声道:“何方泼

怪,敢在此魅人?”劈领一把揪住,按在地下,仗剑要砍下来。这女子一惊,

早复了原身,是个白猴,口叫“饶命”。伯温道:“你山野之精,此地有城

隍社令管辖,为何辄敢至此?”白猴道:“金陵有真主,诸神前往护持,故

得乘机到来。大人正是他佐命功臣,望大人饶命,从此只在山林修养,再不

敢作怪。”伯温道:“你这小小妖物,不足污我剑。饶你去,只不许在此一

方。”白猴道:“即便离此,如再为祸,天雷诛殛。”伯温放了手,叩上几

个头去了。次日,伯温对阿里不花妻道:“此妖乃一白猴,我已饶他死,再

不来了。”赠与金帛不收,后来竟应了太祖聘,果然做了功臣。

这猴径逃往山东,又近东岳,只得转入北京地方,河间中条山藏身。奈

是每三年遇着张天师人觐,一路除妖捉怪,毕竟又要躲往别处。他道不是了

期,却生一计,耍弄张真人,竟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老妇人:

一身踡曲恰如弓,白发萧疏霜里蓬。

两耳轰雷惊不醒,双眸时怯晓来风。

持着一根拐捧,乞食市上。市人见他年老,也都怜他。他与人说些劝人学好、

诫人为非的说话,还说些休咎,道这件事该做,好;这件事不该做,有祸;

这病医得不妨,这病便医也不愈,先时人还道他偶然,到后来十句九应,胜

是市上这些讨口气、踏脚影课命先生,一到市上,人就围住了,向他问事。

他就捣鬼道:“我曾得军师刘伯温数学,善知过去未来。”人人都称他是圣

姑。

就有一个好事的客店姓钦名信,请在家里,是待父母一般供养他,要借

他来获利。一日对钦信道:“今日有一位贵人,姓陈,来你家歇。我日后有

事求他,你可从厚款待。”果然,这家子洒扫客房,整治饮食等候。将次晚

了,却见一乘骡轿,三匹骡子随着,到他家来下,却是庐州府桐城县一个新

举人,姓陈号骝山,年纪不及三十岁。这钦信便走到轿边道:“陈相公,里

边下。”陈骝山便下了轿,走进他家,只见客房一发精洁得紧。到掌灯,听

道请陈相公吃晚饭,到客座时,主人自来相陪。先摆下一个攒匾儿,随后果

子肴馔摆列一桌,甚是齐备。陈骝山想道:“一路来客店是口里般般有,家

中件件无。来到镇上,拦住马道:‘相公我家下,吃的肥鹅嫩鸡、鲜鱼猪肉、

黄酒烧酒都有。’及至到他家,一件也讨不出。怎这家将我盛款?莫不有些

先兆?”便问主家姓,主家道:“小人姓钦,外面招牌上写的‘钦仰楼安寓

客商’,就是在下了。”陈骝山道:“学生偶尔侥幸,也是初来,并未相识。

怎老丈知我姓,又这等厚款?”钦仰楼道:“小人愚人,也不知。家下有一

位老婆婆,敝地称他做圣姑,他能知过去未来,不须占卜,晓得人荣枯生死。

早间分付小人道: ‘今日有一位贵人陈骝山到此,你可迎接。’故此小人整

备伺候。”陈骝山道:“有这等事,是个仙了。可容见么?”钦仰楼道:“相

公要见,明早罢了。”

次日,陈骝山早早梳洗,去请见时,却走出一个婆婆来:

两耳尖而查,一发短而白。额角耸然蹱,双腮削目凹。小小身躯瘦,轻轻行步怯。言语颇

① 数学——阴阳数术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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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 ,惯将吉凶说。

那陈骝山上前深深作揖,道:“老神仙,学生不知神仙在此,失于请教。不

知此行可得显荣么?”圣姑道:“先生功名显达。此去会试,当得会试第一

百八十二名,殿试三甲一百一名,选楚中县令。此后再说。”陈骝山欢喜,

辞了圣姑,厚酬主人,上路。

白发朱颜女偓佺,等闲一语指平川。

从今顿作看花想,春日天街快着鞭。

一路进京,投文应试。到揭晓这日,报人来报,果是一百八十二名。骝山好

不称奇。到殿试,又是三甲一百一名。在礼部观政了三个月叙选,却得湖广

武昌府江夏县知县。过后自去送圣姑的礼,相见,问向后荣枯。圣姑道:“先

生好去做官,四年之后又与先生相见,当行取作御史,在福建道。若差出时

千万来见我,我有事相烦你。”骝山便应了,相辞到家,祭祖,择日上任。

一到任,倒也是个老在行,厚礼奉承上司,体面去结交乡宦,小惠去待

秀才,假清去御百姓。每遇上司生日,节礼毕竟整齐去送。凡有批发一纸,

毕竟三四个罪送上十余两银子。乡官来讲分上,心里不听,却做口头人情,

道这事该问甚罪,该打多少,某爷讲改甚罪,饶打多少,端只依律问拟,那

乡官落得撮银子。秀才最难结,一有不合,造谣言,投揭帖,最可恨。他时

尝有月考、季考,厚去供给,婚丧有助。来说料不敢来说大事。若小事,委

是切己,竟听他;不切己的也还他一个体面。百姓来告状,愿和的竟自与和;

看是小事,出作不起的,三五石谷也污名头,竟立案免供。其余事小的,打

几下逐出免供,人人都道清廉,不要钱。不知拿着大事,是个富家,率性诈

他千百,这叫削高堆,人也不觉得。二三衙日逐收他的礼,每一告状日期,

也批发几张,相验踏勘也时常差委。闲时也与他吃酒,上司前又肯为他遮蔽。

衙门中吏书门皂,但不许他生事诈钱,坏法作弊。他身在县中服役,也使他

得骗两分书写钱、差使钱。至于钱粮没有拖欠,词讼没有未完,精明与浑厚

并行,自上而下,那一个不称扬赞诵。巡抚荐举是首荐,巡按御史也是首荐。

四年半,适值朝觐历俸已合了格,竟留部考选。这也是部议定的,卷子未曾

交完,某人科,某人道,某人吏部,少不得也有一个同知之类。他却考了个

试御史,在福建道。先一差巡视西城,二差是巡视十库。差完,部院考察毕,

复题他巡按江西。

命下出京,记得圣姑曾有言要他出差时相见,便顺路来见圣姑,送些京

绢息香之类。那圣姑越齐整:

肌同白雪雪争白,发映红颜颜更红。

疑是西池老王母,乘风飞落白云中。

相见之时,那圣姑抓耳挠腮,十分欢喜,道:“陈大人,我当日预知你有这

一差,约你相会。不意大人能不失信。”一个出差的御史,那有个不奉承的?

钦仰楼大开筵席,自己不敢陪,是圣姑奉陪。圣姑道:“大人巡按江西,龙

虎山张天师也是你辖下,你说也没个不依。尝见如今这于念佛的老妇人,他

衣服上都去讨一颗三宝印,我想这些不过是和尚胡说的,当得甚么?闻道天

师府里有一颗玉印,他这个说是个至宝,搭在衣服上须是不同。我年老常多

惊恐,要得他这颗印镇压。只是大人去说,他不敢不依。怕是大人忘了。”

陈御史道:“既蒙见托,自必印来。”圣姑道:“大人千万要他玉印。若寻

① 侏■——言语怪异,难以听懂的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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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符录上边的,也没帐。”陈代巡道:“我闻得,”大凡差在江西的,张真

人都把符录作人事。我如今待行事毕,亲往拜他,着他用印便了。”圣姑道:

“若得大人如此用心,我不胜感激。”自去取出一个白绫手帕来:

莹然雪色映朝暾,机抒应教出帝孙 。

组凤翩翩疑欲舞,缀花灼灼似将翻。

好个手帕,双手递与陈御史,道:“只在这帕上求他一粒印。”陈御史将来

收了。

辞别到家,择日赴任。来到江西巡历,这南昌、饶州、广信、南康、九

江、建昌、袁州、赣州、临江、瑞州、抚州等府,每府都去考察官吏,审录

狱囚,观风生员,看城阅操,捉拿土豪,旌表节孝。然后拜在府乡官,来到

广信府,也狥例做了这事。拜谒时因见张真人名帖,想起圣姑所托之事,道:

“我几忘了。先发了帖子到张真人府去,道代巡来拜。”然后自己在衙取了

这白绫手帕,来问张真人乞印。人役径往龙虎山发道,只见一路来:

山宿晓烟青,飞泉破翠屏。

野禽来逸调,林蕚散余馨。

已觉尘襟涤,还令俗梦醒。

丹丘在人世,到此欲忘形。

来至上清宫,这些提点都出来迎接,张真人也冠带奉迎。这张真人虽系是个

膏粱子弟,却有家传符录,素习法术。望见陈御史,便道:“不敢唐突。老

大人何以妖气甚浓?”陈御史却也愕然。坐定献了茶,叙些寒温,陈御史道:

“学生此来专意请教。一来更有所求,老母年垂八十,寝睡不宁,常恐邪魔

为祟。闻真人有玉印可以伏魔,乞见惠一粒,这不特老母感德。”因在袖子

里拿出白绫汗巾,送与真人,道:“此上乞与一印。”真人接了,反覆一看,

笑道:“适才所云妖气,正在此上。此岂是令堂老夫人之物?”陈御史见他

识货,也不敢回言。真人道:“此帕老大人视之似一个帕,实乃千年老白猴

之皮变成,以愚大人,并愚学生的。此猴历世已久,神通已大,然终是一个

妖物。若得了下官一印,即出入天门,无人敢拘止了。这猴造恶已久,设谋

更深不可不治。”陈御史道:“真人既知其诈,不与印便是,何必治之?”

真人略略有些叱咤之声,只见空中已闪一天神:

头戴束发冠,金光耀日;身穿绣罗袍,彩色飘霞,威风凛凛似哪吒,怪物见时惊怕。

天师道:“河间有一妖猿为祟,汝往擒之。”天神喏喏连声而去。此时白猿

还作个老妇在钦家谭休说咎,不堤防天神半风半雾径赶入来,一把抓住,不

及舒展。这一会倒叫陈御史不安,道此帕出一老妇人,他在河间也未尝为害,

不意真人以此督过。须臾早听得一声响喨,半空中坠下一个物件来:

两眼辉辉喷火光,一身雪色起寒芒。

看来不是人间物,疑是遐方贡白狼。

睁着两眼道:“骝山害我。”又道:“骝山救我。”望着天师,只是叩头,

说:“小畜自刘伯温军师释放,便已改过自新,并不敢再行作恶,求天师饶

命。”陈御史也立起身,为他讨饶道:“若真人今日杀他,是他就学生求福,

反因学生得祸了。”真人道:“人禽路殊,此怪以猴而混于人中,恣言休咎,

漏泄天机。今复欲漏下官之印,其意叵测。就是今日下官欲为大人赦之,他

前日乞命于刘伯温时,已有誓在先,天不肯赦了。”言尚未已,忽听一声霹

① 帝孙——织女星亦称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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雳,起自天半,屋宇都震,白猴头颅粉碎,已死于阶下。

山鬼技有限,浪敢肆炫惑。

唯余不死魂,矻矻空林哭。

细看绫帕,果是一白猴皮。陈御史命从人葬此猴。后至河间,钦仰楼来见,

问及,道:“一日旋风忽起,卷入室中,已不见圣姑,想是仙去了。”问他

日期,正是拜天师这日。就此见张真人的道法世传,果能摄伏妖邪。这妖邪

不揣自己力量,妄行希冀,适足以杀其躯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