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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 钱月英酬神还愿 冯子清误入桃园

词曰: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怎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然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话说这部小说故事,出在大明正德年间。自从武宗皇帝以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也不在话下。单讲浙江省杭州府钱塘县,有一世宦,姓钱名铣,表字自由,官拜两广都堂之职。夫人马氏,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名林,字文山;小姐芳名月英。兄妹二人,勤心苦读诗书,学富五车,外面人皆称为才子、佳人。不幸老爷去世,夫人领了子女,扶柩回归故里,送入祖茔。公子早已入学,却不好游戏,终日在家与妹子吟诗作赋,孝敬母亲。夫人见他兄妹二人,早晚侍奉殷勤,满心欢喜,常在他兄妹前说:“我家有此才女才子,不知后来娶媳、择婿如何?”公子道:“母亲大人,婚姻之事,皆由天定。”夫人道:“虽然如此,但你妹子年已长,成为娘的日夜忧愁,放心不下,必选个才貌之人,完他终身,使我为娘的却才放心。儿呀!难道你同学中就无其人么?”钱林道:“娘亲听禀,学中只有一人,孩儿十分敬重,论才学,孩儿甘拜下风,每逢考期,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论人品,杭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夫人闻言忙问道:“此人姓甚,名谁?门第若何?”钱林道:“论门第到也正对,他父亲做过刑部尚书,亡过多年。只有母子二人,姓冯,名旭,字子清。”夫人道:“他母亲可是做过太常寺少卿林灿之妹么?”钱林道:“正是。”夫人道:“门户相对,才貌又佳,为何不上紧央人作伐?以完为娘的心事。”公子道:“孩儿久有此意,只因他近来家业凋零,恐误妹子终身,故尔未敢禀告。”夫人道:“我儿此言差矣!古人道得好,正是:

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朝得第自然荣。”

公子道:“母亲吩咐孩儿知道。”那月英小姐在旁,听得母亲、兄长说他婚姻之事,将脸一红,起身回楼去了。耳中只听得说,冯旭是个才子。心中暗想,天下无实者多,倘若冯生名不称实,岂不误我终身大事!必须面试其才,方知真假。欲将此意禀告娘亲,兄长,怎奈我女孩儿家,羞人答答,怎好启齿。正是:

满怀心腹事,难向别人言。

不言小姐闷闷不乐。单言小姐身边有两个丫鬟,一个名叫翠秀,一个名叫落霞。二人生得容貌与小姐仿佛,却也聪明。跟随小姐拈弄纸笔,也知文墨。小姐见他伶俐,到也欢喜,故此待他二人如同姐妹,与众不同。翠秀、落霞见小姐连日闷闷不悦,自言自语,如醉如痴,觉得小姐有些心事。二人上前问道:“小姐为着何事这般光景?”小姐见问叹了一口气道:“你二人那里知我心。”就不言语了。二人道:“婢子自幼蒙夫人、小姐抬举,不以下人看待,小姐有何心事,说与婢子们知道,代小姐分忧。”小姐闻他二人之言,只得将夫人、公子商议之话,告诉一遍:“我想外边人虚名甚多,故此疑心,欲要面试其才,又不好启齿,是以不乐。”二人道:“小姐宽心,倘夫人、公子再议起小姐婚姻之事,婢子直告,要面试这姓冯的才学,然后再议便了。”小姐听了,方才放心。不觉光陰迅速,过了个月。夫人一日身体不爽,一病半月,慌得公子、小姐日夜不离左右服待。小姐各庙许愿,又在花园拜斗,保佑母亲安康。过了数月,夫人身体渐渐好了。公子、小姐见夫人好了,用心调理。不觉早又腊尽春回,到了新年景象,刚刚至初九日,乃是玉皇大帝圣诞之辰。月英小姐禀告母亲知道:“孩儿许下各庙香愿,今逢上好日期,孩儿意欲亲身赴庙酬谢,特来告禀母亲。”夫人闻言欢喜道:“我儿,一向累你兄妹二人服侍,既许下香愿,理当亲还。”遂吩咐家人,速备纸马、香烛、牲礼之类。唤了三乘轿子伺候,小姐同两个婢子,各庙烧香。不一时,小姐打扮十分齐整,带了翠秀、落霞二人上轿,往各庙还愿,后面随了许多家人。一行人众,先到了玉皇阁,小姐和两个丫环下轿,家人逐开闲人。小姐慢慢步上楼来,只见香烛贡献已经现成,小姐站立毡单礼拜上帝,转身又拜斗姥天尊,礼拜已毕。家人送上香仪,客师请小姐客堂坐下待茶,摆下果品,小姐坐了一刻,起身上轿,又望城隍山来。不一时,轿至寺内,只见山前游人如蚁,家人赶逐不开。小姐看见红烛点齐,只得将身出了轿子。那些游人,见三乘轿内走出三个美人,一哄拥挤上前争看,人人道好,个个称奇,如同月里嫦娥下降,好似西子重生。后面随着两个丫环,一般娇娆,不知谁家小姐。内中有一个书生,文质彬彬,头戴儒巾,身穿儒服,年纪只好十五六岁,生得貌比潘安,手执一柄金扇,也挤在人丛中争看。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钱林对母亲所说的礼部尚书之子冯旭,字子清。今日也来到城隍山游玩。不想遇见钱月英前来进香,他也不知是钱文山之妹,一见国色,神魂飘荡,痴在一边,两眼不转睛,只望着三人。小姐见人众多,慌忙礼拜神圣,上了轿,吩咐家人将各庙香烛送去,我回家向空礼拜酬谢便了。家人答应,将轿子搭了进来,请小姐上轿,那些游人一哄而至,围在轿前。事有凑巧,把一个冯旭,紧紧挤在轿前,动也不得动。那小姐正欲上轿,忽见一个少年书生品貌清奇。心中暗忖道:世上也有这般标致男子。又不好十分顾盼,匆匆上轿。家人连忙放下轿帘,轿夫抬起,如飞而去。冯旭又看翠秀、落霞二人上了轿,轿夫赶向前面,一直飞奔下山。冯旭见三个美人去了,他也不顾斯文体面,向后跟定轿子,跑下山来。满身汗透,儒巾歪斜,足下那管高低,转弯抹角,跑得喘息不定。有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后花园门,一直遥望里面去了。只见一个老苍头说道:“那里来的?好好走出去。”四面望望无人,反手将园门关闭。冯旭低低骂道“这个老狗头,好不知趣!见咱把门关闭去了。”只得走至门首,用手将门轻轻一推,那里推得动。冯旭无奈,绕着墙边走了一会,无法可入。只见对过矮矮门首,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门首,冯旭连忙走过来,叫声:“老婆婆,小生借问一声,对过花园可是李相公家的么?”那婆婆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又道:“可是张相公家的么?”婆子又摇头道:“不是,不是!”冯旭道:“却是谁家的呢?”婆子道:“相公请坐,待老身慢慢告诉与你听。”冯旭真个坐下,婆子道:“对过花园乃钱府的,这钱老爷在日,做过两广都堂,如今只有夫人、相公、小姐三人,并无别个。”冯旭暗道,原来就是钱文山的花园。又故意问道:“他家公子与那家结亲?”婆子道:“尚未联姻。”冯旭又道:“他家小姐自然是与过人家的了?”婆子道:“小姐今年方交一十六岁,亦未受聘。”冯旭口中应道:“原来如此。”心中暗喜道:年交一十六岁,也不为小了。婆子道:“说起这位小姐,婚姻却难,他家夫人要选才貌出众,又要门户相当,夫人方允。”冯旭道:“却是为此,这也该的,但不知他家小姐可知文墨?”那婆子道:“好个可知文墨,通杭州那个不知他是闺中才子,常与他哥哥吟诗作赋,连公子还要让他一筹哩!”冯旭道:“你老人家如何尽知他府中事?”婆子笑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就是这位小姐的侞娘。我姓赵,因年纪大了,自己要在家里同儿子过活。如今时常还去他家,听我要去就去,要来就来,一切事所以晓得。”二人谈了一会,天气渐渐晚了。婆子道:“老身要弄饭去了,恐儿子回来要饭吃,未得陪你谈了,你请回罢!”冯旭听了婆子这番言语,心中甚是欢喜,钱小姐竟是个才貌双全的。倘能与我为妻,也不枉为人一世。起身复又走到对过花园门首,看看园门紧闭。又站了一会,想道:天色已晚,我只是痴呆呆的站在这里,就站到明日也无益处。不如且回,明日起早些来,倘有机缘,也未可知。即移步转身才走了十几步,忽听得园门咿呀一响,冯旭即忙回头看时,园门已开,有个老苍头手中拿着把酒壶,走出来,带了园门,竟自去了。原来这个老儿,每晚瞒着夫人出来打酒吃。冯旭见了,忙忙走来,不论好歹,推开园门,竟自进去,仍然将门推上,一直往里就走不题。且言苍头取酒来,推门进来,回身关好,取锁锁了,提酒往自己房里吃去了。单讲冯旭在花园里东张西望,不见一人。他就放大了胆,朝里直走,到了丹桂厅上坐下,定定神想道:我好无礼,怎么黑夜里走到人家花园中来,倘被人看见如何应答?文山兄知道,体面何存?想罢立起身来,我且出去,竟奔园门打点回去。却说月英自进香回来,到夫人前禀道:“今日进香好不爇闹,孩儿见人众多,只到玉皇阁、城隍庙山上,余着安僮送香烛前去,孩儿先回来了。”夫人答道:“正该如此。”就在前面吃过夜饭,又说了些闲话。夫人吩咐:“我儿就此回楼睡罢。”小姐起身,叫翠秀、落霞掌灯。翠秀道:“今晚风大,不好点烛。”取了个灯笼点起,照着小姐回楼不题。且言冯旭来到园门,见门上拴了大闩又锁了,那里还得开来,冯旭惊道:“这事怎好,不想一时就拴锁了园门。愈想愈怕,无法可使。他是个读书君子,又比不得那种可以撬门扭锁的小人,只得又回身步到丹桂厅坐下,等候天明出去。正在自悔之时,忽听一派莺声燕语,嘻笑而来,灯光渐近。冯旭吓得觅处藏身,往来无路,暗道:若被人撞见,如何答话,权在山石背后躲避一回,但不知曾撞着人来捉住,认坚认贼。且听下回分解

第02回 赠金扇冯旭得意 拜天地翠秀许婚

词曰: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栋,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话说冯旭见有人来,慌慌张张走到假山背后躲避,不题。且说小姐和翠秀、落霞三人打从假山石旁经过,冯旭见灯到了面前,抬头观看,只见前面一个小丫环,手提一个灯笼,后随两个美人,心中大喜,便欲走出相会,或者小姐怜我一片真心,面订婚姻,也未可知。主意定了,正欲移步,心中回想,若小女子家叫喊起来,惊动人心,钱兄知道,体面何存。我且躲在假山背后,听他说些甚么言语。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且言翠秀提灯在前,叫道:“小姐今日城隍山上好些游人,内中有个少年书生挤在轿前好个人品,小姐可曾看见么?”那落霞接口道:“好个标致秀才,他那两个眼睛,只望着小姐。”翠秀道:“不知此生才学如何?我家小姐若配得此人,也不枉人生在世。”落霞道:“看他那般品貌,腹中自然不差。”翠秀道:“若果然如此,可算得才貌双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称赞。小姐只不言语。此日是正月初九日,残雪未消,那日间花园内,被鸦雀在地打食走得满地脚迹,小姐便叫:“你二人终日拈弄笔墨,因夫人去年病体沉重,我没工夫考你二人,今日见景生情,我有一对在此,你二人可对来。”二人道:“不知小姐所出何对?婢子等必然对不出来。”小姐道:“偶然看见此景,满地鸦脚迹,借此出对随口道:

雪地鸦翻,好似乱洒梨花墨数点。”

翠秀、落霞二人一时对答不出。那在假山后面人听得明白,欲要代他二人对来,一一想不出来,事有凑巧,忽听得空中伊呀一声,冯旭抬头一看,见三四十个宾鸿,分为三路,从北向南飞去。他一时间便高声对道:

霞天雁过,犹如醉书红锦字三行。

当下翠秀、落霞二人听见,叫道:“有贼!有贼!”只吓得冯旭战战兢兢不敢作声,转是小姐听得对句确当,声音清亮说道:“你二人不必惊慌,据我看来,并非是贼,你们将灯笼照看,看是何人?”二人答应,心中不得不怕,战兢兢提着灯笼,口中只是吆吆喝喝:“看你若是贼速速跑去罢了,要不是贼快快出来。”冯旭听见心中想道,都是女子,我就出去料然不妨。放大了胆,竟自走出月光之中,摇摇摆摆手中执着一把金扇,一方班古镌的碧玉图章。这玉器乃是他祖父传流之珍,此宝价值千金,他并不知其价;扣在扇上,忙忙走出来,看见翠秀、落霞,深深一揖道:“小生拜揖。”二人将灯笼提起一照,不是别人,就是日间在城隍山遇见那个标致书生,又惊又喜,故意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大胆,半夜更深却在我家花园之内,说得明白放你出去,如有一句谎话,登时叫喊起来,惊动家人拿住,当贼送官,严刑拷打,那时就要叫苦哩!”冯旭打一躬道:“二位姐姐请息怒,待小生直告。小生姓冯,名旭,字子清。杭州那个不知是个才子。”二人道:“住了!你既是个才子,可认得我家大相公么?”冯旭见问笑嘻嘻道:“怎么不认的,你家大相公钱兄与小生朝夕会文,又是同案好友。”二人道:“既是与我家相公相好,因何躲在我家花园内,且是黑夜之间,却是为何?”冯旭道:“有个原故,今在城隍山游玩遇见你家小姐进香,小生不知是那家小姐,故尔跟寻到此,细访方知是钱兄令妹,看见园门开着,因此走进游玩,不想园门下锁不得出去,只得躲在山子石边,坐守天明,好出花园。不意小姐出对子与二位姐姐对,小生斗胆对了一句,惊动小姐同二位姐姐,此系真言,不敢说谎,望二位姐姐恕罪,转达小姐恕小生不知之罪。”那钱月英见冯旭出来,连忙回避在丹桂厅上,一句句都听得明白,方知就是哥哥与母亲所说之人。今日间见其容貌,方才又听见对句,确是个才貌双全,早已打动少年爱嫦娥的心事,便在厅上叫道:“翠秀、落霞快来!”二人忙至厅上小姐面前,把冯旭的话告诉一遍。小姐道:“既是相公的好友,可快跟我进去取钥匙前来开了园门,送他出去。”二人答应晓得,翠秀向落霞道:“妹妹,你随小姐回楼,取了锁匙快来,我在此等候。”落霞应允,随着小姐到了楼中,来取锁匙,原来园门锁匙小姐经管,每日放在后楼。这且不表。再言冯旭见四下无人,走至翠秀身边,忙忙又一躬道:“姐姐,小生拜揖。”翠秀欠身还了个万福道:“相公方才见过礼了,为何又作揖?”冯旭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请问姐姐芳名。”翠秀道:“妾身父母姓赵,名唤翠秀,前跟小姐回楼去的名唤落霞,他的父母姓孙,小姐芳名月英,你可知道么?”冯旭连声道:“小生谨记,但小生今日到此原为婚姻,不能当面一言以定终身,岂不辜负小生一片真心,还求姐姐设个法儿引小姐面前一见,以表小生诚恳,不知姐姐可用情否?”翠秀道:“我家夫人好不严谨,小姐乃闺阁千金,怎能轻易得见外,又是黑夜,岂不令人谈笑,劝相公将此念头息了罢!至婚姻大事,必须央媒说合,那时明媒正娶,才是君子。”冯旭听了翠秀之言道:“姐姐说得有理,不知小生与小姐缘分何如?仗姐姐大力周全,小生无物相谢,有柄粗扇聊表进见寸心。”说毕将手中金扇递与翠秀。翠秀道:“妾身并无寸进之功,怎好收相公之谢。”冯旭道:“姐姐不收是不肯代小生出力了。”翠秀道:“我若不收使相公疑心,只得权且收下。”伸手接了,藏在身边,便道:“冯相公我先报个喜信与你,我家相公前日与夫人面议,要将小姐与你,你今回去,作速央媒求亲,夫人公子必允。”冯旭听了此言,不觉手舞足蹈,喜出望外道:“倘若如此三生有幸,不知姐姐可伴小姐同来否?”翠秀笑道:“我们两个服侍小姐寸步不离,怎么不随同来。”冯旭闻言满心欢喜道:“叫小生一时消受得起三位美人,正是:

知情语是针和线,就此引出是非来。

冯旭与翠秀说了一会,不见落霞到来,月色渐亮,自古道:

灯前观美女,月下看佳人。

越看越爱,那里按纳得住心猿意马,走到身边双手抱住。翠秀作色道:“妾认君子是个诚实之人,原来是一个狂徒,既读孔圣之书,难道就不知些礼法么?我虽然是个婢子,不是下流苟合之奴。高声叫狂生还不放手。”一夕话说得冯旭哑口无言,将手一松叫道:“姐姐言之有理,小生一时痴呆,万望姐姐恕罪。小生还有一言奉告,前蒙姐姐垂爱,见许终身,趁此月光之下,对天盟誓,以表真心,不知姐姐肯否?”翠秀道:“你今速速回去央人说合,对甚么天,盟甚么誓!”冯旭见他口软,将翠秀身子一把扯住,就半推半就二人双双跪下,同拜天地,冯旭盟誓道:“我若负了赵氏姐姐,前程不利。”翠秀道:“愿相公转祸呈祥,妾若负了相公。叫妾身不逢好死。”正是: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二人誓毕,立起身来,冯旭恭恭敬敬站着不动。只见落霞取了锁匙来到。叫声姐姐快送冯相公出去。冯旭无奈只得同着二人到了园门,开了锁,下了闩,开了门,冯旭走出转身朝着二人,作了一揖,“小姐姻事,还要仗二位姐姐大力扶持。”二人也不回言,咕咚一声将园门紧紧关上。这正是:

东边出日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

不言翠秀、落霞二人上楼。且言冯旭痴呆站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移步,趁着月光回来。心中暗想,明日央人说媒,不知央那一个与钱兄说合。一头打算,一头走,左思右想抬头一看,已过自家门首,只得走回数步,用手扣门。里面老苍头答应,连忙开门,看见冯旭道:“相公你到那里去的,太太着老奴各处找寻,张相公家、李相公家,无一处不找到,老太太好不着急。相公你那里去的,此刻才回来。”冯旭道:“太太为何着急,着你寻找?”苍头道:“今日舅老爷到了。”冯旭道:“舅老爷在那里?”苍头道:“现在后堂同太太用晚饭。”冯旭听了,直奔后堂而来,见他母亲与舅舅吃饭。

不知他舅舅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且听下回分解

第03回 游西湖林璋遇故 卖宝剑马云逢凶

词曰:

别馆寒砧,孤城画阁。一片秋声人寥廓,东飞燕子海边归,南来鹤向沙头落。楚台风、病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礼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醒时,酒阑后,思量着。

话说冯旭来到后堂,看见母舅深深见礼。看官,你道他舅舅姓甚,名谁?姓林,名璋,字正国,乃是一个举人,住在金华府,进京会试,顺便前来看看妹子。林璋看见外甥生成美貌,好不欢喜。太太向前问道:“我儿今日往何处去的,你舅舅来时我叫苍头四去找寻,你不在,为何此刻方归?”冯旭道:“孩儿今日遇见几个同学朋友,拉去游湖回来晚了。”当时就在横头坐下,陪舅舅吃酒,酒席之上林璋问他才学,冯旭对答如流。林璋满口称赞,回太太道:“外甥将来必夺元魁,也不枉忠臣之后。”太太道:“我儿方才说是游湖去的,罢罢你舅舅到来,也同舅舅观观景致。”冯旭答应了,彼时又说些闲话,不觉漏下三更,各自安寝,一宿无话。次日,冯旭忙叫苍头去叫船,到五柳园定席,又请钱林来陪舅舅。不一时钱林到来,冯旭连忙迎接,邀至书房与林璋见礼,分宾坐下。林璋问冯旭道:“此位长兄尊姓大名?”冯旭道:“此位姓钱,名林,字文山,是甥男同案好友,今特请来陪舅舅的。”林璋听说钱林,拱拱手道:“久仰久仰!”钱林口称:“年伯、小侄与冯兄同案,请问年伯合甫?”林璋道:“贱字正国。”叙毕起身,一路出门慢慢步出涌金门外,到了湖上,苍头预先在船看见,迎请登舟,艄子开船,游赏一会,端的好个所在。只见来的来,去的去,游人不绝,笙歌聒耳。正是:

十里西湖跨六桥,一株柳树一株桃。

林璋满口称赞道:“话不虚传,果然好景致。”旁午到了五柳园。这些船俱各泊下,那些游人弃舟登岸,都到园中吃酒吃饭。此馆乃是杭州第一名园,一切各样酒席肴馔俱全,器皿津洁,园中花草十分茂盛,真是八节长春之景,四时不卸之花。城中乡宦游人,皆是头一天定席,园门前有五颗大柳,借以为名。凡来游玩俱在此定席,来来往往,十分爇闹。苍头向冯旭道:“我们的席定在梅亭上面。”三人步上亭来,林璋举目观看,四面粉墙,俱是名公题咏诗赋。细细看去,竟有做的好的,也有胡言的,梅亭上面,只有四张桌子,先有一席有客坐了。苍头道:“这一桌是我们定的。”林璋、钱林、冯旭三人坐下,还有二席是别家定的,客尚未至。酒保忙来抹桌,献上茶来,摆下小菜。然后送上酒来,三人传杯弄盏,酒保慢慢上菜,忽然亭外有一英雄头戴服巾,身穿元缎箭衣,腰中束一条鸾带,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年纪不过二十以上,走来到处寻桌子。林璋看见,走将上来叫道:“汤相公请坐。”那人一听此言,忙道:“原来是老伯在此。”抢行一步,上亭来施礼,又同钱林、冯旭施礼,林璋就请他坐。各各通名道姓。原来此位汤彪,本是金华府人氏,他父亲名英,现任金陵总制,在父亲任上过了年,回去拜他母亲的节,打从杭州经过。今日也来游玩,遇见林璋是同乡之人,林璋问道:“公子为何在此?有失远迎。”汤彪道:“因在家父任上过了新年,如今回家拜节,偶尔顺便游赏到此,请问老伯为何在此?”林璋道:“试期将近,由此赴都会试,舍甥邀我一游。”话毕四人饮酒甚乐。正是: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按下四人饮酒不题。再说五柳园外有一英雄,身高丈二,膀阔三挺,头带一顶顺风倒瓦楞帽,身穿一件白布箭衣。说起这件箭衣,身穿到穿得又串,兜米兜不得半升,腰束牛皮槌带,足登鼓子皮靴,面如海兽,项下一部胡须,犹如钢针一般。此人乃江西南安府人氏,姓马名云,有个绰号,叫做火弹子。他有张弓,百发百中,打在人身上就着了,故有此名。昔日一人一骑,曾在紫金山为寇,劫了皇上八十三万帑银。那些官兵,那里是他的对手,一枝枪挑得纷纷落马,人人奔命,个个逃生。今日落魄缺了路费,手执一把宝剑,路过杭州到湖上卖剑,口中叫一声卖剑,这一声犹如轰雷一般,那些看的人见他这般异样,都来争看。只见那边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位公子,不上十七八岁,头带一顶片玉巾,身穿一件银红洒花直摆,足登朱履,手拿着名公诗扇,一步步摇奔五柳园来。后面一人头戴鸭嘴方巾,身穿元缎直摆,足登方头靴子,手拿一柄方头扇子,后跟十来个家丁,齐进园门。那些人看见许多人围着,不知做甚的事的,他也来看,早见一个异样汉子,手捧一把宝剑,上插着草标。公子知道是卖剑的,走至马云面前伸手接过宝剑,怞出鞘来略略照了一眼,只见宝光射目。那公子到也识货,随将剑入鞘,问道:“汉子你这宝剑是卖的么?”马云道:“是卖的。”公子随将宝剑递与家丁,也不问他价钱,竟摇摇摆摆走进园去了。那梅亭上一席,就是这个公子所定,家丁看主人到了,连忙迎接。钱林、冯旭看见叫道:“兄长就此间坐罢。”那公子连忙拱手道:“兄长俱在此,失敬了。”连忙见礼。冯旭就请他坐下,那戴鸭嘴巾的也笑嘻嘻作了揖,就在横头坐下来,各各通名道姓。看官,你道这位公子是谁。此人乃是当朝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之子花文芳,与冯旭、钱林同案,倚着父势无所不为,专放私债,滚剥小民,霸夺人家田地,强占人家妻女。外面的人,闻名丧胆,见影亡魂。那戴鸭嘴巾的是花文芳一个蔑片,姓魏,名临川,有个绰号叫做魏大刀,难道他会舞大刀不成,不是这个讲究,因他一笔会写刁词,包写包告,百发百中,故人将他一管笔,比刀还狠些,故叫做魏大刀。林璋听说花荣玉之子,心中好不烦恼,原来是他对头的儿子,想我兄长被这坚贼害了性命,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反与仇人之子共席,欲要起身先回,怎奈又有汤彪在席,只得勉强坐了。花文芳那里晓得这般曲折,见是冯旭舅舅,又是进京会试举人,口内老伯长,老伯短,殷勤奉酒。怎当得魏临川那张篾片嘴儿,见花文芳如此敬酒,他就分外奉承。六人在此饮酒。林璋此际无奈,又不好起身回船,只得眼观花文芳出言吐语,不像个读书之人,尽是一派胡言云月之话,说了一会,并没半句正经话。林璋暗想:不知那个瞎眼宗师竟将这个畜生进了学。原来当日花文芳进学有个原故,那个宗师出京,花太师亲自嘱咐道:“若到杭州务将小犬进个学的案首。”宗师屈不过花太师情面,只得答应。到了杭州考毕,将花文芳卷子一看,可发一笑,却都是些狗屁胡语,欲待不进,怎好回京见花太师之面,无奈只得取了冯旭的案首,钱林第二,勉强取花文芳第三名。不表他们在梅亭饮酒,单说马云在园外等了半日,不见那位公子出来,心中好不焦躁道:“宝剑尚未说价,怎么不见出来?哄咱等了许久,腹中又饥饿。”花文芳一个家丁刚刚走来听见马云口中言语,那个家丁口中叫道:“俺公子与众位老爷饮酒,你的宝剑,俺公子要了你的,今日回去,明日到相府领赏便了。”那马云听了这般言语,那里按耐得住,“甚么公子,这等放肆,敢拿咱的宝剑。”家丁道:“汉子你站稳了,听我说明,恐怕吓倒了你。我家太师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宰相,你知道么?”马云听了那人言语,一把无明火高有三千丈,大骂道:“快叫那狗娘养的好好送还咱的宝剑,万事皆休。若迟误了,咱就打进园去,将他狗娘养的抓将出来,叫他试试咱的皮槌。”那家丁怒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不知死活,我家公子那个不知道,若得罪了他,轻者送官究治,重则置于死地。”马云喝道:“便打了这狗娘养的,看他把咱怎样摆布。”家丁道:“除非你吃了熊心狗胆,也不敢如此放肆。”马云此时,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冲天,一声大喝道:“你这个狗娘养的,先试咱的拳头。”说着说着,早有一拳打来,那个家丁“嗳哎”一声倒栽葱跌在地下,挣了半日爬将起来。口中说道:“好打,你且莫慌。”说毕往园子里去了,来至梅亭上面看见主人道:“不好了,反了。”花文芳正与众人谈得高兴,听说反了,回头看见自己家丁,问道:“你为何这般光景,满身俱是泥哩。”家丁回道:“小人出去正听见那卖剑汉子大骂大爷,小人吩咐明日到相府去领赏,那汉子不由分说,举起拳头就打小人,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要打进来与大爷做个对头。”花文芳听见了这番言语,又当众人面前好不羞耻,站起身来拱拱手道:“失陪老伯与众兄长了。”便望着家丁道:“你们都跟我来:

那怕哪吒太子,怎逃地网天罗。

就是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袕。”

众家人一齐答应,魏临川也就跟了来,花文芳气冲冲的竟奔园门,抬头一看,只见马云圆睁怪眼,又听见他口中骂道:“狗娘养的,价钱也不讲明,就要白白的夺咱的宝剑,他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了。”花文芳向前一声大喝道:“你这狗才不要走,与我拿下。”众家丁听见一齐拥上,直奔马云。马云呵呵大笑,“我的儿来的好,越多越妙。”这十数个家丁那里打得过,都被马云打倒在地,跌跌爬爬,叫苦连天。花文芳与魏临川见势头不好,预先躲进园内。这些家丁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溜进园去了。马云大怒,一声吼叫,迈开大步,不免打进园去,将这些狗头打死,方消咱心头之气。正是:

马跑临崖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马云打进园来,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4回 马云大闹五柳园 汤彪仗义赠金帛

词曰:

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陰溪曲对一川,平野数椽茅屋。昨夜江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桥,回合柳,参天摇嫩缘。疏篱下,丛丛菊;虚窗前,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我问村酿酒如何,今朝熟。

话言马云闯进园门,不见家丁,大叫道:“狗娘养的躲到那里去了,清平世界,就要强夺咱的宝剑。”马云东寻西找,不见一人,按下不表。且讲跟花文芳的家丁,见了那汉子十分凶恶,恐怕寻到公子不得开交,他就跑到梅亭上面,问汤公子道:“这件事情要汤公子解围。”汤彪道:“所为何来?”家丁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汤彪听了立起身来,“老伯与二位兄长请坐,待我前去看来。”连忙走下梅亭。刚刚马云走到面前来,东张西望寻人撕打,口中骂道:“这狗娘养的躲得干净。”汤彪看见彪形大汉,虽然衣服破损,像貌轩昂。不比穷汉之像。便高叫道:“朋友为着何事,与人争闹。”马云恨不得寻着花文芳一拳打死,方才消了这口恶气,见有人问他,睁眼一看,见一位公子,像貌堂堂,武士打扮。这叫做英雄眼内识英雄,便道:“公子休管咱的闲事,咱只寻那厮。”汤彪道:“你就是与人吵闹,有人来解劝,朋友呀,你可知道。”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云见他劝,叫道:“公子不是咱家寻他的,可恨那厮无故拿我宝剑。”汤彪大笑道:“一把宝剑也是小事,兄长何必如此动怒,看小弟分上,且息雷霆,请坐,待小弟寻来还兄便了。”马云见公子这般周全便道:“咱家都看公子面上。”汤彪将身一让,邀马云上梅亭。马云见席上二三人,朝上见礼。汤彪请他坐下,忙叫冯旭的家人上酒道:“兄长请多用一杯,小弟去取宝剑还兄。”说毕,下了梅亭而去。马云此时腹中饥饿,见那些酒肴摆满席上,他就狼吞虎咽一顿,吃了尽兴,方请问三人姓名,并问那位公子是谁。林璋答道:“方才下亭去的公子,他是金陵总制躁江汤公的公子,名彪。在下姓林,此二位,一位姓钱,一位姓冯,转问壮士姓名。”马云一一通名道姓。只见汤公子走上梅亭叫道:“兄长,宝剑在此。”马云立起身叫道:“汤公子,咱有眼不识泰山,咱家闻名已久,欲要拜识尊颜,不想今日得遇公子,真三生有幸也。”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马云当下就拜。汤彪忙下跪道:“请问长兄尊姓大名。”马云道:“咱姓马,名云。”汤彪道:“莫非江湖上的火弹子就是长兄么。”马云答道:“正是。”汤彪大喜道:“闻名不如见面,一见面,胜似闻名。”二人拜罢起身,马云就要告别。汤彪道:“兄长意欲何往?”马云道:“大丈夫四海为家,踪迹无定,咱今日路过杭州,缺少盘费,将此宝剑卖了,谁知遇见这个狗娘养的,白白夺咱宝剑。”汤彪道:“都看小弟分上。”忙向怀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马云道:“此银长兄可作路费。”马云推道:“咱与公子萍水相逢,受之有愧。”汤彪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长兄何必见外。”马云道:“公子既然赐咱,异日相逢,再为补报。”汤彪大喜,忙将银子、宝剑双手递与马云。马云道:“银子咱家自然收下,但此宝剑公子收下,留为早晚防身。”正是: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付与佳人。

马云将手一拱,放开大步,头也不转,竟自去了,下回书中自有交代。且言汤彪见马云去了,随叫苍头将花文芳请来,不一时花、魏二人到来,假意问道:“足下可将那厮拿来,送到钱塘县去?”汤彪道:“看小弟分上,那人去之久矣。”遂将二人请至亭上坐下,花文芳一眼看见汤彪腰中佩着那口宝剑。问道:“那厮如何撇下宝剑而去?”汤彪见花文芳满口称赞,便道:“那人送与在下,我今转赠兄长何如?”即解下递与花文芳。文芳接过称赞“好剑”,遂谢汤兄,即递与家丁,大家又饮了一会,见红日西沉,各各起身。花文芳家丁早将马匹候着在园外,六人出园。花文芳叫声得罪即便上马,同魏临川而去。且言林璋邀汤彪一齐下船,不一时到了涌金门,弃舟上岸,将汤彪请至冯旭家又吃了几杯酒,谈了些闲话,见玉兔东升,钱林告辞回家。汤彪告辞回寓。只讲冯旭转身同母舅二人进内告禀母亲,今日游湖的话。太太说:“请哥哥坐下,难得哥哥到此,有句话对哥哥说,一者妹子年交半百,时常身子不爽,二者你外甥长成,我欲替他娶房媳妇,早晚也得亲近于我,又不知那家有贤德之女。”林璋道:“男大当婚,古之常礼,无奈愚兄进都匆匆不能在此作主,如之奈何?”冯旭听见他母亲与舅舅议婚姻之事,正合本心,接口道:“告禀舅舅与母亲知道,久闻钱林兄有一妹子,才德兼全。”林璋笑道:“何不早言,趁我在此,央人前去作伐。”太太道:“却央何人为媒?”冯旭道:“不若央请朱老伯前去。此婚必成。”太太道:“我却忘了。”林璋问道:“那个朱老伯?”太太道:“就是朱辉,与你妹夫最是相好。”林璋道:“可是翰林朱辉么?”太太道:“正是,此人如今告老在家。”林璋道:“既是朱年兄,明日同外甥拜他,托他作伐此事。”当日安寝,次日早起正欲出门,只见汤彪与家丁押着行李到来,林璋、冯旭接到厅堂,见礼献茶已毕。汤彪道:“老伯进都,小侄那有不送之礼,故今日同小价搬了行李到来,只是打搅。”冯旭道:“请还请不至。”林璋道:“劳驾垂爱,心感不尽。”登时用过饭,林璋同外甥上轿,苍头拿帖来到朱翰林门首,传进名帖。朱辉道:“快开门迎接进来。”各各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各叙了一番寒温。林璋道:“一来奉拜,二来有件小事,奉屈大驾,因舍甥长成特来烦请年兄做个月老。”朱辉笑道:“小弟目下是个闲人,最喜作媒,只是要吃杯喜酒,不知那家小姐,自当前去说合。”林璋道:“不是别家,就是钱文山令妹。”朱辉道:“要是别家小弟不一定应承,若是钱兄令妹,叨在通家,小弟包成在身上。”又叙了一会闲话,林璋告辞。朱辉送出大门,临上轿时道声:“得罪,千万托。”朱辉答应,一躬而别。话分两头,且言花文芳回到府中,将宝剑玩赏一回,十分得意,就吩咐书童挂在自家房里壁上,一宵已过。次日,同魏临川到妓女家吃酒作乐,忽见书童前来报信,“请大爷回去,舅老爷来了。现在后堂与老太太讲话,太太着小的来请大爷相陪。”花文芳只得回去,往外就走,到了家中只望后面而来。看官,这个书童名叫花有怜,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原是花文芳幸童,年已十七岁了,花文芳十分喜他。且言花文芳来到后堂,看见舅舅,向前施礼,就在旁边坐下。这花文芳的舅舅,曾做过都察院,如今告老在家,知外甥终日眠花卧柳,不习正务,恐误他终身。今日到来与妹子嘀咕,早早替他娶媳妇,收管他的心。看官,这花文芳年已十六岁,又是相府人家,难道娶不起一房媳妇?有个原故,花荣玉是个权臣,皇上宠爱他,他就是卖官鬻爵,无所不为,不知害了多少忠良。因此都中这些公卿宦家,不肯与他结婚。童仁向着文芳道:“你今终日闲游,不是常法,我今访得钱林和你同案好友,他家人有妹子才貌兼全,我欲前去说亲,特自前来通知你母子。”太太接口道:“前日你妹丈,有家报回来,信中挂着孩儿,因此还求哥哥做主。”童仁此时别去。话分两头,且言钱林与母亲闲谈,家人进来禀道:“外边朱老爷请相公有要话相商。”钱林慌忙出来,见礼献茶已毕。钱林道:“小侄不知尊叔到舍,有失远迎。”朱辉道:“不敢,不敢。造府有句话与贤侄商量。”正欲开口,又见家人前来报道:“今有都察院童老爷,来拜相公,要与面会,还有话说。”钱林寻思一会,向朱辉道:“小侄与他久不来往,今日来拜,有甚话说。”朱辉道:“何不请进,一会便知端的。”钱林只得迎进,到内见礼。童仁笑道:“原来朱年兄在此。”三人复又见礼,分宾坐下,家人献茶。童仁道:“不知朱年兄恐有密事,小弟告退。”朱辉道:“一句话人人皆可共听,未识童年兄恐有细话,小弟改日再来罢。”童仁笑道:“小弟也是一句话,人人可以共听之言。”钱林道:“请问年伯有何话说。”朱辉道:“非为别事,特求与令妹作伐。”童仁道:“小弟也为此而来,不知年兄所议那一家乡宦之子?”朱辉道:“不是别人,就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冯子清兄,奉求庚帖,请[问]童年兄所议何人?”童仁道:“也是钱林兄同案好友,就是舍甥花文芳,奉求庚帖。”钱林想两家一齐说讨庚帖,不好允成那家,回道:“二位年伯请坐,待小侄禀知家母,再来奉覆。”说毕,起身进内,将此话告诉母亲一遍。太太道:“两家求亲叫我允成那家。”刚刚翠秀走到太太跟前,听见公子与太太商议两家求亲之事,正在不决之际,翠秀插口说道:“小姐常对婢子说来,必要面试其才,选中其人。”太太道:“我儿就将此言回覆二人便了。”钱林来到前厅,回覆道:“二位年伯今日请回,舍妹子意思要试才学方许,改日奉请冯、花二兄一考,才定婚姻之事。”朱童二人点头称妙,即时告别,各散不题。且言朱辉回拜林璋。林璋、冯旭出迎,迎至厅上见礼,分宾坐下,就将求亲遇见童仁替花文芳也去求亲,钱林要面考之话,说了一遍。明日去考,此姻必成。林、冯称谢不表。再言童仁来到相府,将冯家也去求亲告诉妹子,如今择日面考才学,姻事可成。花文芳在旁,听其要考才学,吓了一跳,接口道:“既是冯旭要与他做亲,何须与他争论,又是外甥同案好友,让他订了。甥男另扳高门,叫做三只脚金蝉天下少,两只脚好人世间多。”童仁闻听此言,不觉面带怒色,向花文芳道:“据你说这头亲让与他人,难道你堂堂宰相之子,到不如一个穷秀才?”你今不去考,我偏要你去考,务要这头亲事结下,关你体面。”花文芳无奈,只得允成。正是:

世上三般都厌物,叔伯娘舅与先生。

不知花文芳此去考文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5回 真才子走笔成章 假斯文揉碎肚肠

词曰:

得岁月,迎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世事谋成总在天,何必劳心肠万结。放宽心,莫胆怯,金谷繁华眼底沉,淮陰事业锋头尘,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织。时来顽铁有辉光,运退黄金无艳色。逍遥且读圣贤书,养得浮生一世过。

话说童仁见外甥肯去考文,满心欢喜,当下别去,又到钱林家去催他择日。钱林择了日期,吩咐家人备下酒饭,堪堪到了那日,先是朱辉与冯旭到来见礼,分宾主坐下。随后童仁与花文芳来了,各各相见。钱林吩咐家人,在大厅上东西摆下两席,放下文房四宝,就请花、冯,二人谦逊了一会,冯旭只得攒坐了东首,花文芳坐了西首。钱林邀朱、童二公正中坐下,只等题目。不一时,家人送上题目,走到钱林面前看看,朱、童二公又看了,才送到冯旭面前。冯旭看过题目之后,送到花文芳面前,花文芳见那题目上边,只有四个字,写的是:孝慈则忠。心下暗想:还好,我最怕的多字眼题目。冯旭有了题目登时研起墨来,举笔也不思索,一挥就做完了一篇。花文芳见了这个题目只道容易,拿起笔来要写,心中先乱了手脚,左思右想,口内又哼了一会,站起来走了几步。只见冯旭到做了三四篇,心里越发慌张,只得走来坐下,提起笔来,也就胡乱做了几句。忽见冯旭走到朱、童二公面前道:“小侄不才已经完篇,请二位老伯与钱兄过目。”花文芳听了,分外着急。朱辉看了一看,递与童仁,童仁略略看了一眼,送与钱林。童仁眼看花文芳在坐上有惊慌之状,说道:“凡做文字不论前后,你可慢慢做来。”花文芳口虽答应,心中暗恨都是你这个老畜生,带累我今日出丑,那个要与冯兄争论婚姻之事。迟延一会方才写完,取了卷子,走出席道:“今已完篇。”朱辉接那卷子,童仁道:“且慢,天色已晚,可将二卷传进与小姐过目,看是取中那一卷?”随将卷子递与钱林,钱林接过就到里边去了。花文芳正欲上轿,童仁道:“你等卷子出来回去不迟。”文芳只得勉强坐下,心中痛恨。且说钱林走到后堂,见了母亲道:“两家卷子写完了。”太太随即着翠秀将卷子拿到后楼,听凭小姐选择。翠秀来到后楼,见了小姐道:“请小姐选择。”小姐展开一看,只见那冯旭的文字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不但文字做得好,看他笔法真乃龙蛇之体,心中赞道:话不虚传,果然高才。忙取笔在手圈了又圈,不一时卷子看完;又把花文芳的卷子展开一看,看了一两行小姐也忍不住笑,不觉笑将起来。小姐道:“你二人过来看看,文芳做的文字狗屁一般。”翠秀、落霞看了几行,一齐笑将起来。小姐提起笔来在他卷子上叉了又叉,将卷子批得稀烂,及至批完,心中想道:不该把他卷子批坏了。丫环道:“如今既已批了他的卷子,悔也迟了。”正是:

满天撇下针和线,从今钩出是非来。

不言小姐心中暗悔。翠秀心中想道,小姐今取中了冯旭的文字,也不枉我与他同拜天地一场。说道:“小姐,如今他们众人现在前厅等候,不若将这文字送出。”小姐无奈只得将二卷交与翠秀,翠秀送到太太面前道:“小姐取中了姓冯的文字了。”钱林接过一看果然圈而又圈,点而又点;又将花文芳的卷子一看,大惊道:“妹妹如何这般世情不懂,怎把花文芳的卷子批得稀烂,怎好拿出去见他。”太太吃惊道:“他的文字做得如何?”钱林道:“他的文字实在做得不通,只是不取他就罢了,为何动起笔来将他批得不堪。他乃宰相之子,又有舅舅现在前厅,人人有面,他就没趣。”太太叫声:“孩儿怎处,为今之计,只好将他文字存下便了。”钱林道:“这个使不得,今日考文原为的择婿,怎不送出。”又迟延一会,无奈只得走将出来,将花文芳的卷子藏在袖内,朱、童二公见钱林走出,一齐问道:“不知取中了那个,借来一观。”钱林只得将冯旭的卷子取出,送与二位,冯旭与花文芳也就走来观看。朱辉道:“恭喜贤侄,已经取了你的卷子。”童仁道:“如今取中冯旭的,可把舍甥的卷子取出。比看那个高下。”钱林脸上失色道:“老伯,长兄文字不消比罢!”童仁道:“两物一比自有高下,难道朱年兄的媒就做得成,老夫脸面就不如他。两人必须把原卷取出来看一看。若果然做得不通,老夫与舍甥就罢了。”钱林不觉出了个神,卷子从袖里掉下来了。童仁赶上前去一把拾起来一看,不看犹可,一看那时。正是: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大叫道:“如此欺人太甚,你家是个都堂之女,这般放肆,不把冢宰公子放在眼内,就是文章不好,为何批得这般模样?罢了!罢了!我看你两家的事是做得成,是做不成。”说罢,向着花文芳道:“你做的文章。”花文芳把脸一红,忙把卷子扯得粉碎,向地下一摔,也不作别,匆匆上轿而去。正是:

任君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童仁见外甥去了,心中好不气恼,只得也就上桥。钱林送至大门口打一躲道:“还求老伯周全,不必伤了和气。”童仁也不回答,一路来到相府下轿,进内看见妹妹,话也不说,只是叹气连天,恰好花文芳也到面前,也是气冲冲坐下。太太看见这等光景问道:“哥哥,你甥舅两个前去考文,为何如此气闷回来。”童仁就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岂不气死我也。太太道:“他也不该这等欺负我们。”童仁道:“我若让他两家做成亲事,我誓不为人。”花文芳道:“舅舅也不必气,我外甥自有主意。”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话分两处,且说朱辉见童花二人不悦而去,对钱林道:“他恼由他恼,我们只选吉日结亲。”钱林道:“老伯言之有理。”登时别了上轿,同冯旭回覆林璋。林璋便问考的如何?朱辉大笑,始末根由细说一遍:“我看花文芳,原不是读书之人,今日出他之丑,下次再不敢在人前卖弄了。”林璋道:“既然姻事已定,奈我场期渐近,明日便要起身进京,凡事都拜托年兄。”朱辉道:“小弟知道。”当下别过不表。次日,林璋别了妹子,汤彪、冯旭送下船,一路无辞。到了扬州钞关住下,要另换船只。岸上寻了下处住下。次日叫埠头,埠头道:“三日后也有一位是进京会试的,不若林老爷同舟如何?”林璋道:“妙极!妙极!”当时说了价钱,留下定银。汤彪道:“久闻扬州乃繁华之地,且喜今日空闲,何不前去一游?”林璋道:“甚好。”三人带了家丁,一路进城上埂子街,见三街六市做买卖的,来往纷纷,信步到教场,抬头一看,只见许多篷子,都是相面、测字、算命的,无数闲人争闹,又只见个布招牌,写着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又见牌上写着两句道:

一张铁嘴说尽人间生与死,

两只俊眼看见世上败和兴。

汤彪道:“老伯进京何不相相气色。”林璋心中也要相相面。汤彪叫他相面,正合他意,走进篷子,把手一拱道:“先生请了。”姚夏封看见三个斯文的人走进,连忙立起身道:“三位先生请坐。”彼时三人坐凳上,姚夏封道:“请问三位尊姓,贵处何方?到此何干?”汤彪道:“这位是进京去的,姓林。”指着冯旭道:“此位姓冯,在下姓汤,俱是浙江人。”林璋道:“请教先生法眼相相,我的气色如何?”姚夏封相了一会道:“尊相让小子看来,天庭丰满地阁方圆,他年必登科甲,日后定掌威权。”林璋道:“今春可得上进?”姚夏封又相了一会道:“水星照命,倘在船水之上,诸事小心为妙,但功名今春无望,应在明秋,皆有大贵人提拔,那时位列台臣之上,可掌生死之权。有诗为证:

正月寅官面带伤,加官进禄喜洋洋。

目下却当水星现,还须仔细向前行。

相毕林璋,汤彪道:“在下也请教先生。”姚夏封道:“请君正坐。”汤彪只得坐正了。大凡教场之中来的江湖,有些生意之人,便围了观看。姚夏封这篷外站了几层人,围得满满的,争看姚夏封相面。姚夏封才将汤彪相了一会,正欲开讲。只见外边来了一个英雄,头戴范阳毡帽,身穿一件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丝鸾带,足蹬元缎朝靴,后跟三四个家丁,身长丈二,腰阔三挺。他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他也不知甚么事,大踏步走将上来,分开众人走到里边,看见是个相面先生,替那人相面。他心里也要相相,他也等不得相完了汤彪,就把汤彪一推道:“待俺相相,再相你。”汤彪大怒喝道:“你这个人好无礼,事有先后,因何把我一推,先替你相。”那位英雄那里受得住他的气,登时大怒,圆睁怪眼,喝声:“该打奴才!”汤彪道:“你怎敢骂我,匹夫。”那人道:“俺骂你不算为奇,还要打你哩!”汤彪大怒道:“要打谁怕你,打你这狗娘养的忘八旦,要打就打,怕你也不算好汉。”那人只奔汤彪,汤彪只奔那人,二位英雄彼时就动了手,也不知谁强,谁弱,且听下回分解

第06回 姚夏封广陵风鉴 常万青南海朝山

词曰:

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许多是非成败。富贵高楼舞榭,凄凉废弛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惟有青山不改。

话言二位英雄交手相打,一个似风魔懒象,一个如酒醉斑彪。那些看的人越挤越多,把那林璋、冯旭二人吓得战战兢兢,也不敢上前解劝,口中叫道:“不要打!有话说话。”正是:

乱烘烘翻江搅海,闹嚷嚷地裂山崩。

那大汉的家丁,向汤彪道:“爷不要动手,我家爷是打不得的,乃世袭公侯的公子。”跟汤彪的家人也叫道:“爷不要相打,我家公子也是打不得的,我家老爷现任金陵总制躁江。姚夏封劝道:“俱是功臣之后。正是:

莲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二位英雄听了方才住手。林璋、冯旭二人看见他二人不动手,十分欢喜,忙向前邀那人道:“且请入坐,请问尊姓大名。”那人笑道:“俺是山东登州府姓常,名万青,俺高祖是高皇功臣,名遇春,只因功高加封世袭国公之职。今奉家母之命,南海朝山进香,打从此处经过。今日是俺不是,冲撞公子,请教尊姓大名。”汤彪道:“小弟高祖也是高皇驾下功臣,姓汤名和,家父名英,小弟汤彪,家父现任总制躁江。因送我叔父进京会试,今日得罪长兄,望乞恕罪。”常万青哈哈大笑道:“俺们祖父俱是一殿之臣,今日相逢就是在会之人,真是三生有幸。”说毕大笑起来。汤彪指定林璋道:“此位是小弟的年伯,姓林,名璋,金华府人氏。”又指着冯旭道:“此位是年伯的外甥,姓冯名旭,住在杭州,我二人同送年伯至此,不想幸遇常兄,真三生有幸。”万青闻言大喜道:“今日天已晚了,款待请教这位先生相相,只怕来不及了,不若将姚先生请到小弟敝寓,将尊兄二位细细请教,不知姚先生肯允否?”姚夏封听了满口应承,忙忙卷起招牌,收了笔砚,包将起来,寄在对门点心店内,板凳桌子,只有人收去,随了四人,一同而去。走出钞关门,来到寓处,恰好常万青也在此住着。万青吩咐家人,备办酒席伺候。说罢请姚先生观相,姚夏封观了一会,说:“爷莫怪小子直言。”万青道:“君子问祸不问福,吉凶祸福,但说何妨?”姚夏封道:“公爷的尊面,印堂红光直透天堂后面杀气,山根红白不分,半载就要见了。那时刀兵一动,只怕千军万马之中,死里逃生,应过方妙。”常万青道:“目下国家太平,那有刀兵之事。”姚夏封道:“公爷记着就是了,小子一言决不可忘,还要借左手一观。”常万青伸出左手,与他细细观看,看了一会,便道:“现观左掌这般喷火甲与腥血,真乃大贵人之手,也有诗为证:

天庭红光冒火星,满身杀气气冲冲。

刀轮队里应行遍,日后名扬到处闻。

相毕了常万青,又将汤彪相了一会道:“天庭饱满,一生衣禄无虑,而地阁方圆,独秉将才有日,看来日后必做封疆大吏,决不有诬,有诗为证:

目下天仓只取黄,一生富贵保荣昌。

有朝将相权在手,方表男儿当自强。

相毕又相冯旭,细相一会,说道:“冯相公莫怪小子真言。”冯旭道:“但言何妨。”夏封道:“目下天庭黑暗,必有大变,印堂不明,死里逃生,陰气太盛,准有五六位夫人。虽有几件坏处,还有几件好处,你天庭高耸,后来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年富贵定取,你过了这个土星交到三八二十四岁之外,那时夫妻团圆,腰金衣紫,他年必生贵子,目下须要小心。有诗为证:

土星照命有灾殃,谨防小人暗里伤。

家业凋残犹自可,分离骨肉兆非祥。

姚夏封相毕常、汤、冯三人,常万青命家丁取银子十两谢他。夏封称谢罢,登时酒席齐备,请他四人入席。林璋首坐,万青、汤、冯对面坐了,四人传杯弄盏饮了一会,酒至半酣,常万青道:“林老伯在上,小侄有一言奉告。”林璋道:“愿闻。”万青道:“小侄欲与令甥汤兄结为金兰好友,不知老伯可允否?”林璋道:“舍甥软弱,全仗二位公子扶持。”万青听了大喜,即取了文房四宝,叙了年庚,万青居长,汤彪第二,冯旭第三,三人同拜天地。正是:

指向南山拜友朋,朝着北海结盟昆。

山崩有日情常在,海若干枯义不分。

三人各发誓毕,起身又与林璋见礼。依旧坐下饮酒,兄弟相称,四个人吃到四鼓,方才安枕。次日,林璋动身,三人送他登舟而去。这且不表,后书交代。单言常、汤、冯三人又在此地游玩两三日,竟向杭州去了。若逢名山胜景,便停舟赏玩,一路无辞。那日,到了杭州,冯旭把常、汤二人邀至家中,备酒款待。冯旭进内见了母亲,把送舅舅的话说了一遍,“今有常、汤二兄要进来拜见母亲。”太太听了大喜。常、汤二人拜见已毕。伯母称呼,当日宴罢,安歇。次日,正欲邀常、汤二人游西湖,只见老家人进来禀道:“钱相公到来,闻得相公回来,特来奉候。”冯旭连忙邀进厅堂,与常、汤见礼毕。各道姓名,坐下献茶之后,钱林道:“小弟此来与兄商议舍妹之事,要上紧为妙,早早行聘过门,完了口舌。花文芳那厮怀恨在心,恐有风波如之奈何?”冯旭应道:“既蒙兄爱,只是小弟没有聘赀,为之奈何?”常万青立旁听见此言忙回道:“做亲乃两家情愿,花姓何人敢生风波?”汤彪道:“兄长不知,”遂将冯贤弟考文,又将文芳仗势之话告诉了一遍。万青闻言不觉大喜道:“原来为着贤弟的婚姻,不知所费几何?”冯旭道:“至少也得百金。”常万青道:“不过百金,有甚大事,愚兄有一言不知可中二位贤弟之听否?”二人答应道:“长兄之言,怎敢不听。”常万青道:“既钱兄令妹取中冯贤弟,何不将弟妇早早娶回门来,成全夫妻,俺方才听见只百金足矣,愚兄今相助百金。”汤彪道:“弟有此心久矣,只是一时不能救急。”万青大喜道:“趁俺们在此,大家吃杯喜酒。”这万青是个直心人,遂吩咐家丁,将包箱抬出来,取了一百两银子,交与冯旭。冯旭拜谢,叫家人送到后堂。自己又进内,如此这般对太太说了一遍。太太口称难得。冯旭走将出来,对常万青道:“家母多多致谢兄长。”万青道:“些须小事,何劳伯母挂齿,兄弟就此言过,不必再提称谢二字了。兄弟快把年庚开写明白,请位先生拣个好良辰,我们要吃喜酒哩。”当日也不去游西湖,就在家内备酒留钱林同席,饮至更深辞去。次日,着苍头到先生处取了年庚,万青、汤彪见了上面写的本年四月十八日,上吉合天恩紫微黄道良辰,乃三堂大吉大利之辰,又选二月二十六日纳聘大吉。常万青见了大喜道:“我们只好吃了行礼酒,等俺南海朝山回来,再看新人罢!”说毕哈哈大笑。此时是二月初旬,不过半月光景,就要过礼。冯旭坐了轿子先到朱辉家,将此事说了行礼吉日。朱辉道:“你请回,老天即到钱府通知便了。”冯旭辞别朱辉。即到钱林家来,迎进厅堂分宾坐下,礼毕。用茶之后,朱辉道:“向日老夫为媒,如今令亲那边有了吉期,就把所选吉日言了一遍,尊府好预备行人。”钱林满口称谢道:“又劳老伯大驾,既是舍亲婚娶,小侄所备不堪妆奁,还望老伯包涵。”朱辉道:“岂敢!岂敢!”当下别了钱林。钱林送出大门。朱辉又到冯旭家来,与常、汤二人相会,各各通名。冯旭称年伯只是劳动大驾。朱辉道:“恭喜贤侄,令亲那边并无别论,可准办大礼便了。”冯旭答应:“小侄知道。”当下朱辉别去不表。再言钱林送出朱辉,进内将朱辉之言告禀母亲。太太听了满心欢喜。且说翠秀听见小姐是四月十八日过冯生门,心中好生欢喜,转身来到楼上,对小姐说道:“恭喜小姐。”月英道:“喜从何来?”翠秀道:“婢子方才到前边去见太太同公子说话,今日朱翰林到来,说是冯姑爷那里有了吉日,选定四月十八日过门。”月英听了把头低下,也不再问,按下不言。话分两头,且说童仁着人打探得冯旭有了迎娶日期,心中大惊,忙至相府下轿进了内室,看见妹子,见礼坐下,忙命花有怜:“快把你大爷请来,我有要紧话与他说。”花有怜答应。且说花文芳,自从那日考文,被钱月英把文批坏,又当着众人出了丑态,回到府中,又被舅舅说一番,心中好不气恼,不觉身子有些不快,一病月余,不能离床。目下方好,那日正在书房纳闷,忽见有怜走到面前说道:“今日舅老爷到来,请大爷说话。”花文芳听了只得起身进内,看见舅舅见礼,坐下。童仁道:“你一向不曾出门,可知外面新闻否?”文芳道:“外甥一病月余,日下才觉好些,不知外边的新闻。”童仁道:“你不知冯旭择了日期,四月十八亲迎钱月英过门,本月二十六吉期行聘礼,你道可恼不可恼,难道你家堂堂相府寻不出一门高亲么?只是他两家欺人太甚,自古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故此前来告诉贤甥,听你决裁。”花文芳听了舅舅这番言语,不觉心中大怒道:“舅舅,这头亲事若被冯旭夺去,誓不为人。不必舅舅费心,愚甥自有主意。”正是: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童仁道:“他家日期甚近,必须上紧方妥。”花文芳道:“不消舅舅过虑。”童仁起身去了。文芳送过,回到书房,叫花有怜来说道:“你可把魏临川叫来,商议要夺冯旭这头亲事。”正是:

恬破纸窗容易补,坏人陰德最难容。

不知魏临川来此,怎样与花文芳议论可夺得月英过来,抑夺不过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07回 朱翰林代为月老 冯子清聘定月英

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是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福,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花有怜奉了主人之命,去寻魏临川。原来这魏临川住在花府隔壁,就是文芳的房子,花有怜出了大门,就是临川家,用手敲门,只听得里面莺声呖呖问道:“是那个敲门??有怜听见这一句,问是那个,这般嫩声,身体早已酥麻了半边。遂自暗忖道:人人说魏临川的老婆标致,我从不曾见过,方才从门缝里望见他一面,始知是真。连忙回道:“你且开门便知。”按下开门不题,且说魏临川见花文芳半月不见面,他就心中暗想:莫非花文芳辞我,故此不见我面,我们靠这张咀做蔑片,不但吃人家的,还想拿人家的,他既然不欢喜我,难道一定靠他不成。正是

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

若是在别家帮闲,要在各街门包揽人家打官司,写刀笔去了。不能照应家务,家中只有一个小丫头名唤小红,才得十五岁,常在家中灶下烧火,不得空闲。势处两难。且魏临川的老婆崔氏,今年才得二十一岁,生得百般娇娆,十分俊俏,也不是魏临川娶来的。那年魏临川苏州贩卖布疋,寓在阊门外崔家布行里,也不知崔氏怎么落在他眼中,他就千方百计,竟被缠上手了,并与他商议,雇下船只,逃回杭州,做了夫妻,次日,那个老儿不见了这个女儿,要去经官缉拿,无奈这丑名难当,传扬出去脸面何存。细查店中只少个姓魏的客人,明知是他将女儿拐去。叹了一声道:“养了这不孝的女儿,只当死去也就罢了。”这崔氏见小红在烧火,又听见打门甚急,只得走来轻轻把门开了,见一个俊俏书生,生得唇红齿白,好生标致。花有怜抬头一看,见那妇人千般娇媚,万种风流,此时魂不附体,遂暗想道:话不虚传,果有十分姿色。正是:

秋水盈盈两目,春山淡淡双蛾。金莲小巧袜凌波,嫩脸吹弹得破。唇似樱桃红绽,乌云巧挽蟾窝,月殿坠嫦娥,只少宫中玉免。

花有怜向前道:“娘子拜揖。”崔氏欠身,还了个万福。妇人笑嘻嘻问道:“官人何来?”花有怜道:“小子是隔壁花府来的,奉大爷之命,来请魏相公过去说话。”妇人听见满面堆下笑来说道:“原来是花府大叔。请进献茶。拙夫却不在家,等他回来,妾身叫他过府便了。”花有怜道:“千万请他就来。”只得转身就走。妇人道:“有慢大叔了。”花有怜道:“不敢!不敢!”慢慢走着,心中暗想:怎能得这个妇人上我的手,就死也甘心。按下不表,且言崔氏痴呆呆站在门首,两眼望着花有怜去了,直等花有怜走进府中,他才将门关上。走到堂屋里坐下,心中想道:世上的男子,竟有这般标致的。正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莫道无情却有情。

花有怜走到书房,看见花文芳低着头想主意,叫道:“大爷,魏相公不在家,对他娘子说了,来家就到。”花文芳道:“你为何就去这半日才回来,一定在外头耍。”花有怜道:“等他娘子慢慢开门。”花文芳道:“人人都说魏临川娘子标致,你方才见了否?”花有怜道:“他的老婆却有十二分人才,年纪已近二十岁,小人见了他也觉动火。”花文芳惊问道:“果然生得好?”有怜道:“小人怎敢哄大爷。”文芳道:“你可有什么法儿,使我见他一面,倘能到手,大爷府中丫头甚多,凭你拣那一个赏你为妻。”有怜道:“大爷不要哄小的。”想了一会道:“这妇人包管大爷上得手。”文芳听了大喜道:“你可快快说来。”有怜正欲说出,忽听窗外笑嘻嘻叫道:“大爷,连日晚生少来请安。”原来是魏临川到了。花文芳道:“老魏,我一向身子不快,你为何不来看我?”临川道:“晚生日日来请安,怎奈门公回我,大爷不能会客,晚生不敢进来面会。今日有些事出门走走,回来听见房下说大叔到舍,晚生听见大爷呼唤,飞奔而来。”文芳道:“你且坐下,我大爷有件机密事,要与你商议。”魏临川道:“是!”方才坐下,命书童献上茶来。临川接茶在手,有怜在旁叫道:“魏相公我方才到你府上,你到那里去来?”临川笑道:“真真得罪大叔了。”花文芳道:“老魏,我唤你来非为别事,都是我那舅舅,死不尽的老畜生,带累我许多丑处。”临川道:“大爷怎么出丑?晚生就不知道。”花文芳道:“我坐在家内好好的,他走来替我做媒,说我访得钱林的妹子,才貌双全,要到他家作伐,不想当日先有朱辉在那里,已与冯旭议亲。”临川道:“他见舅老爷代大爷做媒,就该让大爷了。”花文芳道:“钱林见两家议亲不好允成,回道改日奉邀冯花二兄到舍,待妹子出题一考,取中那个文字,便成就姻事。彼时我家老畜生回来告诉我,叫我前去考文,我大爷一想,我的文章那里做得过冯旭,我就不肯去。无奈我那老不死的在家母面前说了许多言语,一逼二逼,逼我到钱林家考文。那日,出了题目,各各做了进去,那知钱月英那贱人,不管人受得住,受不住,将我大爷的文章批得稀烂,将冯旭的文字圈了又圈,点而又点,当了众人使我没趣回家。因此一气,就害了一场大病,几乎要见阎君。今日,我那老不死的又来,说冯旭择四月十八要娶钱月英过门,二月二十六日下聘,叫我将钱月英夺将过来为妻。论理这头亲事,冯旭是我的好友,让他娶了也罢。无奈我那老不死的不肯,一定要我夺他过来,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叫有怜请你到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能将这头亲事夺将过来,关系脸面,重重相谢,决不食言。”临川听了这一番言语,半晌方才回言道:“大爷,这件事据晚生想来,却难办了。冯旭到看了年庚过门,如何扭得转来。必得想个万全妙策,方可行得,容晚生慢慢想来,此非一日之功,大爷切莫性急。”文芳道:“他行聘之日甚近,你可用心想去,断不可忘记了。”临川道:“大爷放心,都在晚生身上。”当日就留临川小饮,至更深临川别去。花文芳见临川去了,叫过有怜来问道:“我大爷记挂着魏临川的妻子,你有什么法儿,使我得了一面。”有怜道:“大爷明日带五十两银子,竟到他家说是讨信,倘魏临川在家时,就将银子与他家用,若是魏临川不在家就将银子递与他娘子,见机而作。”正是: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花文芳听了满心欢喜,当日就与花有怜宿了。次日,起来用了早膳,又换了一件华服,也不带人跟随,袖内笼了五十两银子,一人悄悄走出府来。到临川门首,用手扣门,里面听见有人扣门,慌忙将门打开,临川看见文芳,连忙问道:“不知大爷驾临,请进献茶。”花文芳借此言,遂走进去。原来临川住的是合面两进房子,朝南三间,做了客位,一厢做了锅灶,还有一厢与小红丫头做卧房。花文芳一看四面图书密密,俱是名人诗画斗方贴满墙壁。他是个倒开门,走至客位,就看见堂屋中间一座祖堂龛子,香炉烛台擦得如银子相似。只见那卧房门两扇,都做门窗垂下,又见客坐里正中挂了一幅条画。香几上摆着一只花瓶,内中插了一枝杏花,那边又摆着一面大理石的插屏,两旁放着六把楠木椅子,四把小茶杌。花文芳道:“一向未曾到府上,府上收拾的十分雅致洁净。临川道:“大爷请坐。”文芳才与他施礼坐下,只听房中叫道:“小红,有客到来,快送出茶去。”这一句娇滴滴的声音,把花文芳酥了半边身子,说道:“想是尊嫂,尚未拜揖。”妇人遂将门窗揭起,深深还了个万福。花文芳偷眼瞧去,果然生得俊俏,百般娇媚,万种风流,令人可爱,不好顾盼,只得又往客位坐下。小红献茶已毕。文芳道:“昨日别后,我一夜不曾合眼,特地到府讨信,可曾想出甚么计策?”临川道:“晚生昨日原说大爷不要性急,此非一日之功。”花文芳道:‘不是我性急,无奈我舅舅来催我。”忙取出五十两银子道:“你且收为日用,望兄早定良谋,后当重谢。”临川见了银子,就转过口来道:“大爷何必多心,这事包在晚生身上,明日到府奉覆。”那妇人站在门内,看见花文芳拿出一包银子来,好不欢喜,又叫小红捧出几样津致点心摆在桌上。临川忙请他吃茶,那花文芳一面吃茶,两只眼睛只是在房内勾看。坐了一会,只得起身,妇人口中说道:“有慢大爷了!”花文芳道:“不敢!不敢!”临川送出大门回来。崔氏走出来道:“花文芳为何送你许多银子?”临川就将始末根由说了一遍,倘若事成之后,不怕花文芳不养着我夫妻二人一世。妇人听了,大家欢喜不表。且言花文芳,回到书房看见花有怜道:“果然好个妇人,你有什么法儿,将他与我弄上了手?”有怜道:“大爷凡要想人有的老婆,慢慢商量,不要性急。”当日已过,次日吃了早饭,那里放得下心来,袖中又拿了十两银子,也不向花有怜说知,悄悄走出府门,要到魏家来想他的老婆,不知可能到手?正是:

不施万丈深潭计,安得骊龙颌下珠。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8回 魏家妇人前卖俏 花文芳黑夜逾墙

词曰:

尘世曾无月旦,红颜倏尔相看,未听笛意飞扬,闲来庭院,贪恋娇娘,辜负了半夜光陰梦一场。

且说花文芳悄悄出了府门,只奔魏临川家而来。用手将门一推,只听得呀的一声,把门推开,见那妇人站在堂屋门外,手中拿许多姜葱,往廊下走,要向那砂铫中丢下。原来魏临川爱吃脚鱼,那妇人正来下姜葱,不想恰遇着花文芳进来。魏临川先行出去时,妇人忘了关门。花文芳抬头看见,妇人脸似桃花,眉如柳叶,身穿一件银红衫子,上加水绸背心,束一条大红湖绉汗巾,下系一条玉色绸裙,下边露出两个红菱。花文芳一见,魂魄飘荡,此时乱了心猿意马,也不问临川在家不在家。自古道色胆如天,忙忙走到廊下,望着妇人道:“尊嫂拜揖。”妇人忙欠身还了个万福,叫道:“花大爷请客位里坐!”花文芳道:“临川兄可在家。”妇人笑嘻嘻回道:“不在家,方才出去,有什么话说,等他回来敬传尊命。”花文芳听了不在家三字,心中好不欢喜,回道:“没有什么话说,就是昨日托他的那事,特来讨他的实信,不想又不在家,只好在府等他回来。”妇人道:“大爷且请客位少坐。”花文芳也不到客位,就在堂屋椅子上坐下。假意问道:“前日吩咐木石两匠替府上收拾房子,不知可曾来。”妇人道:“收拾过了。”花文芳道:“可漏么?”妇人道:“有些漏。”花文芳道:“屋漏还可,人只怕漏,就来不得了。”妇人听见人漏二字,便不回答,微微笑了一声,赶紧走进房里去了。花文芳见有些意思,随将那袖内十两银子,立起身来走至房门首,将门窗一掀道:“尊嫂,这些微银子,送与尊嫂,置朵花戴戴罢!”妇人家原是水性,又见了一包银子,忙道:“怎好!多谢大爷的。”伸手来接,花文芳双手递这银子,趁势将白织织一只手,一把捏住,死也不放。妇人道:“大爷请自尊重些,恐我家来撞见不好看相。”花文芳见妇人如此言语,登时跪下叫道:“尊嫂,快快救命罢。”紧紧抱住就欲求欢。妇人见花文芳抱住不放,又恐小红来看见不雅,忙道:“大爷你且起来,有话与你商量。”花文芳只得起来,道:“尊嫂有话快说。”妇人道:“你今速速回去,恐魏临川回来,你今日把魏临川关到府内过宿,你到晚间悄悄前来便了。”花文芳道:“尊嫂,你叫我那里等得到晚上?只怕你哄我脱身之计。”妇人道:“我若哄你,不得好死。”花文芳见妇人发誓方才放心道:“只恐你家门关了,我若要鼓门打户,恐惊动邻舍,如之奈何?”妇人道:“这有何难,你怕惊动邻人,只要拾起一块瓦片来,朝着我家屋上一掷,以为暗号,那时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就轻轻的开了门,放你进来。你快些出去罢!我叫临川就来你家。”文芳道:“尊嫂不可失信。”妇人点头道:“不必多言!”花文芳抱住就对了一个嘴,那妇人也不做声,花文芳只得撒手走出。出了他的门首,走了数步已到自家门首,进了府门,走到书房坐了。想那妇人的好处,想了一会,不见临川到来,忙叫有怜过去,吩咐道:“你今快去将魏临川请来!”有怜应声而去。这花文芳等了一会,又不见有怜同临川到来,立起身走了几次,把日色望望,今日才得过午,走来走去,好不心焦。且言花有怜出了府门来至魏临川家扣门,魏临川正与崔氏吃脚鱼饭,听得扣门,魏临川开门,见是有怜,请他客位里坐下,忙叫小红献茶。花有怜道:“大爷在府不见你回信,好不心焦,叫我来请你就去。”魏临川道:“我吃饭就来。”有怜道:“我在此等你,一同前去罢。”临川道:“得罪你了。”连忙到堂屋吃酒饭。那花有怜又将妇人上下一看,越觉可爱,心中暗想:要是我家大爷到了手,我就有指望了。正在那里左思右想,心神不定,那魏临川饭吃完了,走过来道:“得罪!得罪!我同大叔过去罢!”花有怜同魏临川来到府门,进至书房。花文芳看见他二人到了,便道:“你好难请呀!”魏临川笑道:“大爷为何这般着急,晚生为这件事日夜思想,睡也睡不着,想了几个主意还不大好,故不回覆大爷,总要想个十全之计,要一箭射中才好。”说毕花文芳道:“非我着急,我舅舅日日来催,我也无话回他,你若去了就不放在心上,我如今只是不放你回去,你若想出去除非想出妙计来,那时才放你回去。”魏临川道:“晚生就住在府上与大爷解解愁闷便了。”花文芳听见才笑起来道:“老魏,你说了半日的话,这一句才中听”彼时说说笑笑,不觉红日西沉,玉兔东升,花文芳见天色晚了,好不欢喜,吩咐拿酒来。不一时小书童捧上盘碟摆下,同魏临川对面饮了三五盏,就吩咐取饭来。书童答应而去,取了饭来盛两碗。花文芳道:“你这奴才,我大爷吃了饭到舅老爷家去,魏相公还要饮酒,为何也盛上饭来?”这个书童想道:每常时又舍不得酒与魏临川吃,才吃得三两壶就要拿饭。今日到吃了三壶,盛饭到来,还说我不知人事,不知为何改了调门。花文芳吃毕饭道:“魏兄你可畅饮几杯,我到家母舅那边说话就来。”临川起身道:“大爷请便。”花文芳忙叫有怜过来,吩咐道:“魏相公一人饮酒不乐,你可陪着他饮几杯儿。”花有怜答应晓得。花文芳起身出门,来到魏临川家门首,弯腰拾了一块瓦片,不想又摸了一手的屎,急急的将瓦片向屋上一丢,那妇人听得瓦响,忙忙走出轻轻将门开了,花文芳听得门响,一手推开将身子闪进,那妇人将门关上。花文芳见了妇人一把抱住,妇人忙将他推,问道:“你身上为何这样臭?”花文芳笑道:“方才拾瓦片摸了一手的屎。”妇人听了也觉好笑道:“待我取水来与你洗洗。”花文芳道:“亲亲你快些取水来,不要等坏了我的身体。”妇人道:“忙甚的。”忙去取水,拿了香肥皂手巾来,花文芳洗了手问道:“小丫头那里去了?”妇人道:“我叫他先睡去了。”花文芳连忙抱住,扯他往房中去。妇人道:“魏临川你可把他关得牢固么?”花文芳说道:“已经关在书房内,书童花有怜看守着他吃酒,不妨的,不怕的,遂抱至房间,将欲上床取乐,忽听得打门甚急,叫道:“开门!是我回来。”妇人大惊道:“不好了,魏临川回来,如何是好。”花文芳听见魏临川回来,只吓得魂不附体。正是:

五脏内少了七魄,顶梁门吓走三魂。

不知花文芳怎得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09回 魏临川于中取利 花文芳将计就计

话说花文芳正欲上床,忽听魏临川回来,吓得目定神昏,说道:“怎么好?快快放我出去!”崔氏看见他如此模样笑道:“你这样小胆,就来偷人家老婆么?”花文芳道:“你叫我那处藏躲方好?”崔氏道:“你且莫慌,且把身子蹲下来,爬入床下躲避,等他睡了,放你出去,千万不可做声,倘若知道,你我性命难保。”花文芳此时要命,不顾灰尘,如狗一般爬进去,在床底下,战战兢兢叫道:“你快些叫他去睡。”崔氏道:“我晓得。”拿了一枝烛走来开门。魏临川进了门来问道:“如何这样久,才来开门。”崔氏道:“哄我等了一个更次,等得不耐烦,方才睡下。”临川道:“小红难道有这些磕睡?”崔氏道:“他平日到晚间就像个磕睡鬼。”说毕将门关好,到了房中。崔氏故意问道:“你在那里吃酒,此刻才回。”魏临川道:“我被花文芳这个狗头关在书房吃酒,要我定计去害那冯旭,他吃了几杯就到他舅舅家去了,叫花有怜陪我吃了一会,不见他来,我想着一件事情,不放心我就溜了回来。”崔氏道:“想起甚么事情,这等要紧。”魏临川道:“那花文芳这个狗头,不是好人,就像色中饿鬼,他昨日到我家中来,立意要见你作揖,后来坐到客位里,两只狗眼只是向房内里乱勾,莫要被他看见了你,将我关在家内。今日恐他溜在我家与你。”说到此处就不做声了。崔氏道:“与我怎的。”魏临川道:“与你那个。”崔氏一口啐道:“你在那吃了臊尿回来,有天无日头的嚼咀说胡话,你把老娘当做什么人看待,老娘也不是那等人。”魏临川道:“你若正经当初也不该跟我逃走了。”崔氏听见滴了他上水毛,哭骂道:“你这天杀的,好没良心,老娘是怎样待你。到今日拿着老娘散酒疯。”临川见崔氏认真哭起来,只得陪个笑脸道:“你我夫妻那里不说句闲话,顽耍顽耍,怎么就认起真来了。”崔氏骂道:“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强盗,别的话还可,这偷人养汉事情,都是赖得人的么?”临川笑道:“是我不是,请睡了罢!”崔氏道:“你要睡只管去睡,莫管我的闲事。”魏临川将衣巾解下,爬上床,把头放在枕上,就打起呼来。崔氏又叫了一会,方把烛台取在手中,转将下来,向床下一张,只见花文芳睡在一边,用手一招,花文芳自床下慢慢爬出来。崔氏遮了他的身子,出了房门,来至客位。花文芳低低笑道:“吓杀我也。”一把搂抱求欢。崔氏道:“不可,恐他醒来,不当稳便,我有一计,将魏临川明日叫到府中去,吩咐门上不可放他回来,你家花园在隔壁,明日晚间,取张梯子爬上墙头,我便拿条板凳接脚扶你下来,岂不为妙。免得在大街往来,被人看出破绽,墙上来,墙上去,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此刻快快回去!”有诗为证:

青竹蛇见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不毒,最毒妇人心。

看官,你说妇人中难道尽是毒的么?就没有几个贤慧而不毒的!不观史书中所载,王昭君和番北地,孟姜女哭倒长城,楚虞姬营中自刎,浣纱女抱石投江,难道四个古人的心肠也是毒的!不是这个原故,自古道滢心最毒,凡妇人滢心一生,不毒者亦毒,这就叫做最毒妇人心。花文芳道:“贤嫂重爱,只是叫我今夜如何耐法?”崔氏道:“今日是万万不能的。”花文芳无奈急将妇人搂抱,做了一刻干夫妻,方才撒手。于是妇人轻轻将门开了,花文芳那里舍得出门,妇人将他向外一推,把门紧关。正是:

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崔氏悄悄回来进房,上床睡了不题。且说花文芳到了街上,黑洞洞的好难行走,他生长富贵之门,何曾走过黑路,只因贪花好色,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得移步向前走去,不想脚下一滑,朴咚一交倒于地下。原来是一泡稀屎,跌了一身,臭气难闻,莫奈何爬起来,摸着墙根而走,摸了一会儿到了自家门前,用手扣门,里面问道:“是谁打门。”花文芳在外边骂道:“该死的狗才,还不开门!”门公听得是大爷声音,慌忙将灯照着开了大门。花文芳进了大门,门公闻得一阵臭气,将灯一照,只大爷浑身都是灰尘,又见黑地里一人回来不成模样,问道:“大爷为何这般光景,到那里回来?”花文芳大声喝道:“该死的狗才,要你管什么?”竟望里边去了。门公好不没趣,将门关上。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那管他家瓦上霜。

不表门公,且说花文芳来到书房,叫道:“有怜!快来!”那有怜已在床上打盹,猛然听得大爷呼唤,忙忙爬将起来,走到文芳面前,一见大爷这般光景。问道:“大爷为何如此模样?”花文芳道:“都是你带累我吃这场大苦,险些儿性命不保,我吩咐你将魏临川关住,你为什么放他回去?我几乎被他捉住,送了性命。”有怜听了,笑道:“正是: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有怜又问道:“大爷怎样脱身回来?”文芳道:“多亏妇人设谋定计,躲在床下,等他睡了放我出来,走到街上遇着什物一滑,跌了一身屎,你道气也不气。”有怜道:“小人去解了手,回来那临川就不见了,大爷不消气得,待我取些水来,与大爷洗手。”忙忙代他脱下衣服,洗手已毕,换了衣巾。有怜又问道:“大爷是尝着妇人的滋味了?”文芳摇头道:“正待上床,遇着他回来敲门。妇人约我明日晚上从墙头上过去。”你可明日早些把魏临川关在书房,不可放他出去。我到晚间过去,说毕就在书房歇了,少不得将有怜做妇人一回。次日早间,着有怜请魏临川,来至门前,用手扣门,妇人与魏临川尚未起来,听见扣门,问道:“何人扣门?”妇人也不答应,临川道:“我与你说话,你为何不做声?”妇人道:“你这天杀的,不知在那处吃了臊尿回来,拿咱老娘撒酒疯,今日要说个明白,老娘把头发一剪下来,就往庵堂去了。”魏临川道:“果然我昨日吃醉了,有甚言语,贤妻宽宏大量,且自恕过了罢,这叫做大人不记小人过,下次再如此,贤妻骂也可,打也可。”妇人忍不住笑将起来,“你真真是张滑利嘴,那个说得过你。”魏临川道:“就是个死人也要说活了哩!”妇人一笑又听见扣门甚凶,魏临川忙叫小红开门,看是何人。崔氏道:“你好个当家人,叫这个小红开门,倘遇着一个歹人,走将进来,把客座的物件拿去,那时怎处,你还不起来自己去开门。”魏临川道:“怎奈我昨夜晚,吃伤了身子,有些懒动,不然你起来,看是何人。”妇人道:“我不好去,清早头不梳,面不洗,倘或是个生人成何体统?”魏临川只得穿了衣服,走来开门,见是花有怜,请进坐下道:“你今日起得恁早?”花有怜道:“因你昨日晚上溜回,大爷把我责罚一顿,今日叫我绝早请你过去。”魏临川道:“你请坐着,我洗了脸去。”花有怜道:“到我府中洗脸罢!”拉他同行,魏临川道:“小红关门。”妇人在房听见应声晓得。不一时进了府门,来至书房内,见花文芳行礼毕坐下。花文芳道:“你好好的昨日为何溜了回去?我大爷回来不见了你,我就一夜不曾睡着。”临川道:“小人回去也不曾合眼。”文芳道:“你为何不睡?”临川道:“坐着想主意。”文芳道:“主意有了么?快快说与我知道。”临川道:“待小人洗过脸,吃些点心,再说。”文芳忙令魏临川说出害冯旭的主意。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不知怎样害得冯旭,且听下回分解

第10回 书房内明修栈道 墙头上暗渡陈仓

话说文芳问临川有何妙计,能害冯旭。临川道:“大爷要我献计不难,只要依着晚生用计便了。到了二十六日,是冯旭过聘吉期,大爷坐轿往两家恭喜。正是:

恼人须在暗,相见亦何妨。

如今你两家和睦,与他和好,除他疑心,渐入佳境,晚生,自有妙策。大爷若不依晚生另请高才计较。”花文芳原是想他的婆娘,不如将计就计,把他留住在此,等我今晚与他老婆成就了再处。便道:“我大爷依你之计,只是不放你回家。”魏临川道:“大爷既肯依晚生,晚生怎敢不依大爷。”又说了些闲话,只见书童摆下饭菜,二人用毕。文芳见日色尚早,怨道:“老天老天往日不久就晚了,今日如何还不晚。”叫过有怜附耳道:“如此如此。”有怜点头知道,堪堪天将晚,花文芳吩咐拿酒,书童摆下酒肴吃了两三杯。有怜道:“舅老爷着人来请大爷说话,就要过去。”花文芳道:“晓得,先拿饭来吃。”书童连忙送上饭来,文芳吃毕道:“老魏,你且慢慢饮,等我回来陪你。”临川道:“大爷请便。”随即起身去了,暗叫有怜吩咐门上,不许放魏临川出去,又叫人取张梯子,放在花园墙边,花有怜答应,不一时有怜走来回道:“那张梯子拿不动。”文芳道:“叫别人拿。”有怜道:“都不在花园。”文芳道:“我同你二人拿去。”走到花园费了几多气力,方才将梯子竖起,取了一块石子在手,吩咐有怜去罢。花文芳爬上梯子,上了墙头,将石子向他房屋一丢,只听得骨碌碌滚将下去,不一时见黑影中一人,爬上晒台来,台上放了一条板凳靠墙,口中说道:“你可垫定了脚,看仔细些慢慢下,我扶你。”文芳道:“你可扶稳了。”战战兢兢爬过墙头,接着板凳挪下来,二人携手下了晒台,进得房门,只见房中高烧银烛。花文芳作了一个揖道:“那个小丫头不见么?”妇人道:“先去睡了。”文芳道:“既蒙垂爱,万望早赴佳期。”妇人道:“何须着急,有句话儿说个明白,倘你日后娶有妻房,将妾身放于何地?”花文芳道:“我大爷岂肯负你今日之情?”妇人道:“你口说无凭,须要发个誓儿,我才肯信。”文芳慌忙跪倒尘埃道:“老天在上,弟子花文芳若负了崔氏今日之情,叫我死于刀剑之下。”崔氏将文芳扶起道:“愿君转祸呈祥!”看官,花文芳只说赌个口头咒儿,谁知后来果应其言。此是后话不题。且说花文芳即欲上床,崔氏道:“且慢!你我有缘,妾身置得一杯水酒,与你同饮一杯。”文芳道:“何须如此?”那妇人亲自办下六个小菜,一壶暖酒,两付杯筷,请文芳上坐,吃了两杯酒,文芳在灯下观看妇人,三杯酒下肚,脸上红里泛白,那有心肠吃酒,起身将妇人抱到床上,正是:

云鬓蓬松起战场,花团锦簇布刀枪。

手忙脚乱高低绊,唇舌相将吞吐忙。

说不尽的万种温柔,百般欢畅,不觉漏下五更。正是:

两个欢娱嫌夜短,一人寂寞恨更长。

妇人见天色微明,催文芳起来,起早过去。今夜早些过来,文芳起身穿了衣服,慌慌忙忙爬上晒台,妇人送上便扶住板凳道:“好生过去罢!不可失约。”文芳道:“不必叮咛!”慢慢走过墙头,接着梯子下去,走到自己房中去,睡到晌午方才起来。花有怜进来道:“大爷如今是相思如愿了!”文芳道:“我不瞒你说,今晚他还约我过去!”话休重叙,书中要简短为妙。花文芳自此夜夜去非止一日。堪堪到二十六日,却是冯旭行聘之期,魏临川催花文芳恭喜钱、冯两家,花文芳只得依他,坐了轿子登堂拜贺。家丁拿帖子先到冯旭家,传进名帖下轿。冯旭道:“一向少来奉候。”文芳道:“彼此少情。”茶毕。文芳起身,冯旭道:“花兄为何匆匆而行?”文芳道:“小弟还要到钱兄那里贺喜。”冯旭送出大门,文芳来到钱家,依然登堂。钱林道:“请坐!献茶。”文芳笑嘻嘻的道:“兄弟方才在令亲处恭喜,大礼尚未过来。”钱林道:“月老尚未过去。”文芳即便告辞回府。这且不言。单道汤彪见花文芳来,笑道:“一向不见面。”想他为此婚姻之事,今日为何反来恭喜。冯旭道:“他是小弟的好友,心中虽恼,不好不来。”说毕只见朱辉到了,众人见礼。冯旭称谢道:“又惊动老伯台驾。”旋邀同观大礼,朱辉逐一看过,人夫已齐,两边吹打,家人挂红,一盒一盒捧出,街坊上人争看好不爇闹。城中缙绅大人,凡有相识,与那些同学朋友,俱到两家来贺。那个不知冯旭与钱林家做亲,两家俱是车马盈门。等到礼毕回来时,冯旭着人下帖请酒。便问汤彪,“文芳可请他一声,不来就罢了!”汤彪点头道:“是!”且花文芳回书房,正在告诉临川到两家去的情景,忽见门公拿着名帖来道:“冯相公着人来请酒。”魏临川接过来看,写的是即午涤卮候光,下写着眷同学弟冯旭顿首拜。魏临川道:“我正要他来请大爷赴席,我好用计。”文芳依言,到晚间,竟自去赴席。暂且不言。再言花太太府中有一个丫头,名叫春英,生得有七八分人才,今年一十八岁了,也是文芳与他做些不尴不尬的事。文芳自从与崔氏勾搭上了,那有心情理他,他每晚间私走出来寻花文芳,常看见魏临川终日在书房,与大爷交头接耳说话。心中想道,今日大爷往冯家吃酒去了,花有怜自然跟去。趁此无人不免到书房与魏临川一会,免我胡思乱想。忙去搽搽粉,换了干净衣服,悄悄一人,走至书房门首。往里一张,却静悄悄一人都无,就进门来,只见魏临川伏在榻上打盹,走至身旁,用手轻轻在他身上一摸道:“魏相公,你好睡呀!”魏临川惊醒,见一个丫头站在面前,生得到也不俗。忙站起身来问道:“姐姐到此有何贵干?”春英见他问,无言回答,只得问道:“你为何终日在此歇宿,总不回家,家中娘子可不想你么?”魏临川乃是惯走风月的人,见他如此说来,心上便自明白,答道:“我原要回去,无奈你家大爷不肯放我回去,把我一人关在书房,寂寞不过。”春英道:“你既然寂寞,何不寻个人陪你顽耍?”临川道:“蒙姐姐垂爱,就请姐姐陪我顽耍顽耍!”说罢,便抱着春英不放。春英道:“恐有人来不当稳便,”忙去将灯吹灭,二人就在榻上做起事来。不言他二人欢娱。且说花有怜见大爷往冯家去吃酒,心中想道:魏临川的老婆,自从那日一见,怎么放得他下。连日我家大爷夜夜过去,他好不受用,我欲过去,又怕我家大爷晓得。且喜今晚大爷不在家,且将他的衣服穿了装做大爷的模样,悄悄爬上墙去,黑夜偷情谁知真假。主意已定,忙取衣巾着起,走至花园梯旁,拾起一块鹅卵石子,藏在袖内,慢慢爬上墙头。黑暗之中睁眼一看,只见那边有个晒台,却不甚高,欲要下去,无奈又矮,想道不知大爷怎么下去,将袖中那石子望他屋上一丢,只听得骨碌碌滚将下去。崔氏正叫小红灶前取水,房中去洗脚。听见石子响,心中想道:今日为何来得恁早?小红尚未去睡。忙叫:“小红你且睡罢!”小红道:“娘子洗脚水未倒呢!”娘子道:“水留在房中,我还要洗洗脚,你先去睡。”小红答应一声,便走向厢房去。不料花有怜在墙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想道:“我的符咒不灵,又将袖内五、六个石子一齐丢下,响得声大,小红大叫起来道:娘子,不好了,房上有贼!”吓得花有怜在墙上,慌了手脚。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回 武宗爷亲点主考 花荣玉相府详梦

且言花有怜,在墙头上听见下面说道:“有贼!”他就吓得战战兢兢,欲待下去,怎奈在梯子上,手脚都吓软了。又听见妇人道:“不是贼,是野猫争打,你可睡去。”花有怜听见了方才放心,妇人慌忙在水盆里起来,连忙爬上晒台,花有怜在黑中,看见妇人上了台来,好不欢喜。妇人将板凳端了来,低低说道:“冤家为何来得这般着急,就丢下许多石子,小红尚未睡,认你是贼,喊叫起来,我在房中洗脚,手忙得我揩也揩不干,上来接我。”花有怜也不做声,将凳垫着脚,妇人将他扶下来道:“我同你在台上坐坐,等小红睡熟,再到房中去。”花有怜暗喜,同妇人一板凳坐下,用手就将妇人抱住摸了一会,那里忍得住,就在黑地里,那妇人怎分真假,就凭他了,不一时云散雨收。妇人携手下台来,到房中一看大惊道:“你不是花公子,却是何人?”有怜道:“嫂嫂你难道认不得我了,我是花有怜。”妇人道:“你为何这般打扮?”有怜道:“自从那日到你家来,见了嫂嫂尊容,回去告诉我家大爷,你们如今好不受用。今日大爷衣巾在房,我就拿他的穿了来陪你,恐失了你的约。”妇人听见不觉叹了一声气道:“也是我命犯桃花。”细把有怜观看,比文芳更加俊秀,于是复将他抱上床,重整旗枪对阵不表。且言魏临川在书房内,与春英云散雨收。春英道:“你不要回去,我每晚来陪你。”临川答应后,春英回到后边去了。临川掌起灯来,正欲脱衣,听见文芳叫道:“老魏,可曾睡呢?”临川答道:“方才上床。”文芳道:“有话明日说罢!”转身竟往花园记挂着妇人,走至梯子旁边,拾起石子,爬上到五层,不觉酒涌上来。心中一想,今日到有二更后了,只怕他等不得我,也自睡去,只是失他之约,欲待践约,无奈多喝了几杯酒,手足软了,不是当耍的,性命要紧。转念间说道:“不过去的为止,到明日陪个小心就是了。”旋又爬下梯来,回到自己房中睡了。且说花府有个马夫,性直兼有气力,花文芳见他有些力气,就叫他夜间前后保护巡查,及走到花园根见梯子竖着,设有不测,岂不是我的干系,忙把梯子放倒,又到别处巡查去了。且说花有怜同妇人狂了半夜,不觉睡着,听得金鸡三唱,二人惊醒,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忙忙爬起穿好衣服,二人同登晒台,上得板凳,伏在墙头一望,叫道:“怎么好?”妇人问道:“为何?”花有怜答道:“不知哪个将梯子放下,如何得去?”妇人道:“你快快下来,我开大门放你出去。若还迟了,恐有人行走,不当稳便。”二人复又下晒台,妇人先开门望望,街上幸喜还早,不见一人行走,叫道:“冤家快快走罢。”花有怜道:“嫂嫂,我若得便,就过来陪你!”妇人将头点了几点。有怜紧三步出了他家门。正是:

双手劈开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门。

妇人见花有怜去了,关起大门,回房安睡不表。且说花有怜走到府门,见大门已开了,门公坐在凳上,手中捧着茶碗,在那里吃茶。心中想道:我穿的是大爷衣服,怎进去,左思右想并无主意。见门公呆呆坐着,也不起身,只得硬着头皮,待我撞个木钟,将袖子遮上脸直向里走。那个门公认得是大爷衣服,速忙站起叫声:“大爷,多早出去,小人没曾看见,连人也不带一个,从那里回来?”花有怜见门公如此说法,忍不住哈的一声,大笑起来。门公细看,方知是书童有怜。门公正色道:“你为何大胆穿大爷衣服,清早从那里回来,说得明白!放你进去。你若扯谎,我就回禀大爷。”有怜陪笑道:“伯伯且请息怒,听我奉告,我们伙伴今日起来甚早,大爷尚在安寝,我等在书房无事,他们众人道:若有人穿了大爷的衣巾,从街上走回来。”门公道:“你多早出去?”花有怜道:“我出去时,伯伯低着头扫地,我就溜了出去。”门公道:“下次不可儿戏,倘或大爷晓得,那时都有不是。”有怜道:“你说得一些不差。”说毕一溜烟跑进去了。把大爷衣服脱下,折好了放在原处。见大爷尚未起身,心中稍安不言。且说门公坐在凳上左思右想,怎么一个人出去,我还不知得,岂不渐渐无用了,下次须要存神,按下不表。话分两头,且言常万青向汤彪道:“俺本要等娶了弟妇,再游南海。怎奈吉期尚早,不若先去朝了观音菩萨,进了愿香回来再吃喜酒罢!不知汤贤弟的意下何如?”汤彪道:“弟也要返舍,拜过家母再来,弟当同行。”万青大喜,冯旭只得置酒饯行。次日雇只快船,带了家丁往金华府而来。下回书中自有二位英雄交代。话分两头,且言武宗爷那日正逢早朝,天子登殿,文武官员朝贺。正是:

从来不识诗书礼,今日方知天子尊。

朝贺已毕,王开金口问道:“诸聊有事出班启奏,无事散朝。”言还未了,只见文班中,闪出一人,俯伏金阶启奏道:“微臣面奏圣前。”天子向下一看,却是文华殿大学士沈谦。天子道:“卿有何奏。”沈谦道:“目下场期将近,天下举子纷纷而来,望陛下钦点大主考。”天子准奏,提起御笔点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为大主考。花荣玉谢恩。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且言花太师回到自己府中,各官闻知花太师点了大主考,齐来相府道喜。花荣玉一一迎送。晚间摆酒请合朝大臣,当日酒筵席散。夜间得了一梦。天明吩咐堂官,传详梦官来。堂官答应,不多时详梦官参见,花荣玉道:“老夫夜得一梦,不知主何吉凶?”详梦官道:“相爷所梦如何?”花荣玉道:“老夫梦见带领多人,郊外打猎,到一林子看见两株树。想道此林内,必有野兽,吩咐摆下围场,猛然见一个白额吊晴老虎跳将出来,从人四散,张牙舞爪直奔老天,老夫急了,将坐马加鞭飞跑前去,那虎随后赶着,堪堪赶上,照着老夫身子一抓,老夫大叫一声,我命休矣!不觉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详梦官听了寻思一会禀道:“相爷此梦十分凶恶,小官不敢实禀!”花荣玉道:“你且直说,老夫恕你无罪!”详梦官只得说出梦中之事,也不知说出些什么言语?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欲知如何详梦,且听下回分解

第12回 林正国除奸投水 徐弘基进香还朝

话说详梦官禀道:“据小官详来,一个树林,只有两株大树,树者木也,二树者即双木也,双木者岂不是个林字?猛虎者即此人也,赶来是要伤相爷性命,须要小心提防暗害。”花荣玉道:“那有此事,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甚么姓林的,我去年曾害了太常寺林璨性命,莫非他有了子侄前来赴考?恐怕一朝得第,皇上恩宠,要报前仇,亦未可知?不可不防,我自有主意。到了那日点名时候,若有姓林的,不取他入场便了。”到了头场,这日花太师清晨坐了大轿,排齐执事,两边吹打,抬到察院门首,放了三炮,进了察院升了大堂。这些入帘的官儿,都在辕门伺候。花太师吩咐开门,只听得大炮三声,两边吹打,把察院门开了,入帘官儿进来参谒,即便开点,点名已毕,各归本房,然后将各府州县举人册子献上。花太师逐一细看,看到浙江金华府有一举人,姓林名璋。再看别处颇多不是双木林。心中暗想当初林璨也是金华府人,这个林璋一定是他兄弟之辈,他的璨字是斜玉旁,这个璋字也是斜玉旁,梦中之事不可不信,随即吩咐取个一扇虎头牌,提笔就写在牌上,凡一切双木姓的举子,今岁停科,登时标出牌来,悬挂贡院门首晓谕,然后一省一省各府州县,挨次点名。此回单表林璋自从扬州别了常万青、汤彪、冯旭星夜赶到京都,寻了寓所。不多几日到了场期,又无小厮跟随,自己提了考篮,来到贡院门首,等候点名,只听得众举子纷纷议论,“怎么不许双木姓入场,是什么意思?”林璋听了吃惊道:“众位年兄,此事可真么?”众举子道:“怎么不真?现有牌挂在门外,你若不信,看牌便知。”那林璋在人丛中,挤到院门口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只吓得哑口无言。正是:

五脏内惊离七魄,顶梁上急走三魂。

看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千山万水到此,只望功名成就,不知为什么事,不许姓林的考,非双木便许进场,俺方才到此,不知大主考是那个?”众举子道:“大主考是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林璋听了暗恨道:“又是这坚贼,当初害杀我的兄弟,我恨不得连登金榜,得睹天颜,哭奏帝廷,拿这贼碎尸万段,方与兄长报仇,才消得我心头之恨。我如今只推未见此牌,竟进场去看他怎样?”于是同众举人挤进,只听得点到金华府金华县逐一挨次点过,也不叫他名字,将一府点完了,又叫别府。林璋只得推开众人,挤上去来至公案前深深打一躬道:“举子也是金华府,大人为何不点举子的名字?”花荣玉所以未点他名字,有个原故,将他名字早已勾除,不上册子,是以点他不着。花荣玉见举子打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林璋道:“举子名叫林璋。”花荣玉听了大怒喝道:“三日前已经示牌挂在头门,不许双木姓入场,你敢擅入,犯吾法度么?”林璋道:“但双木林姓,今岁停科,若是奉旨,就该颁行天下,举子就不来京应试。若是大人钧谕,竟不知其何故?”花荣玉把惊堂一拍骂道:“你这个匹夫,好张利嘴,敢侮谤大臣,该当何罪?”喝令左右拿下,重责四十大棍,两边巡场官跪下禀道:“此系朝廷大典,恐众举子议论,乞太师爷三思而行。”花荣玉亦恐天子知之,有关风化。遂道:“本该重责,众官讨饶,暂且宽恕,快取墨来用水磨之,涂了他面,替我赶出贡院大门。”众役答应,用墨水不由分说,没头没脑乱抹一顿,涂了林璋一脸,叉出大门。正是:

任君洗尽三江水,难免今朝满面羞。

林璋被众役叉出,气个半死,望着贡院门大骂道:“坚贼!我何罪之有,将黑墨涂得我这般模样。你这坚贼!我生不能报你之仇,死后必当追你之魂!”坚贼长坚贼短,骂个不了。那两个守贡院门的军士,见林璋骂不绝口,走近前喝道:“你这个忘八羔子,还不快走!”众举子道:“先生好不识时务,古语说得好,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附耳道:他是皇上的宠臣,年兄还不速速回寓。”众举子推的推,劝的劝。林璋无奈方才一头骂着,一路走着,不意走到顺城门,只见一条大河,此乃是运粮的天津河,一派滔滔水响,抬头一看,有许多粮船湾在河下。心中想道,我在扬州姚夏封说我水星命,今日被坚贼这般凌辱,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此河是我送命之地。大叫道:“坚贼我到阎罗天子面前哭诉,把你坚贼拿到陰司对案。”硬着心肠垫起脚来,往河内一跳。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

不知林璋性命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定国公早朝上本 林正国权为西宾

话说林璋气不留命,望河内一跳,这河好不利害,白浪滔天,水势汹涌,两岸的人,看见林璋在水中冒起。众人喊道:“快快救人!”又见下面来了三只官船,岸上有许多扦夫,船头站立许多家丁,舱门板上正站着定国公。原来是定国公徐弘基,到五雷山朝香。今日方回,徐千岁正坐舱中,猛听得两岸上大声嘈杂,因问道:“为着何事,如此喧哗?”家丁跪下禀道:“方才岸上有一人不知为的甚事,跳入河中,这些百姓喊叫救人,众人下水救他,故此喧哗。”徐千岁听了此言,忙传钧谕,不论军民人等,下水能救得此人,不论死活赏银五十两。钧谕一下,那些百姓喊叫道:“千岁爷有谕,如有救得此人者,不论死活,赏银五十两。”正是:

乱纷纷翻江搅海,闹吵吵地裂山崩。

那些百姓乱纷纷喊叫,这天津卫,都是卸空了的粮船,那些水手听得此言,都想要这五十两子,不顾性命,只听得扑咚咚,一连跳下七八个,指望救他,怎奈水势汹涌,白浪滔天,那里去寻。有个九江帮人,正坐在船梢上,拿了个窑碗吃饭,见一个人刚刚在他船边冒起来,依然又沉下水去了。他就把手中碗一掼,扑咚一声跳下水去,一个汆子,到底事有凑巧,财有应得,刚刚一把手抓住,托出水来,两只脚踹着水,一只手划着水,奔到岸边。百姓们看见齐声喝采道:“好本事。”那人到了岸边,将林璋夹到船旁,放下禀道:“投水之人是小人救起。”徐千岁站在吊窗跟前看得明白,问道:“是死的?是活的?”那人将手在他心上一摸,禀道“还有气呢!”徐千岁吩咐住船,三棒大锣一响,将船停住。把投水之人带来,水手忙把跳板搭起,就将那投水之人抬上船头。千岁将虎爪一摸,还有些微气息。吩咐家丁快取锅来,家丁答应,到梢后取了锅来,放在船头,三四个家丁将他抬起,伏在锅脐之上,命家丁赏捞起人来的人银五十两,那人得赏叩谢而去。千岁爷也不进舱,就坐在将军柱旁,那林璋口中吐出清水,只不能言语。千岁传谕开船,即刻锣声一响,鼓篷上吹打三通,扦夫拉扦如飞而去,不多时见林璋吐了一船头的清水,低低叹了一口气。千岁道:“回生了,快取姜汤来。”登时取到,将他扶起灌下姜汤,只听见腹中骨碌碌的响,响了一会。不一时林璋将眼一睁,又闭起来,口中骂道:“坚贼逼我到阎罗殿前,我一一告你。”徐千岁听了好不发笑,吩咐家丁替他换了干衣服,带进舱来见我。千岁进舱,家丁忙替他换了衣服。林璋此刻才知人事,低低哭道:“我林璋自被坚臣之辱,气忿投水而死,不知谁人救起我来?做了再生之人。”家丁道:“是我家千岁爷定国公徐弘基救活你性命,慢慢的带你进舱去见千岁爷。”林璋闻言方知是徐弘基,随家丁进了舱中,见定国公端坐在虎皮交椅。林璋上前跪下道:“落难举子,蒙千岁活命之恩,愿恩公千岁!千岁!千千岁!”徐弘基问道:“你是那里人氏,有甚冤屈投水,你可慢慢讲来。”林璋见问哭诉道:“千岁爷在上,听举子细禀。举子乃浙江金华府人氏,因到京中会试。”千岁道:“今日乃是头场,为何不去,反来投河是何缘故?”林璋禀道:“皇上钦点花荣玉做了大主考,不许双木林姓进场,举子不知其情,当面就问,还是奉旨的,还是太师的尊意。那太师大怒,将举子拿下,要打四十大棍,多亏众官讨情,不由分说将举子黑墨涂面,叉出贡院。”千岁道:“今科不许进场,还有下科,为甚的就投水?”林璋道:“举子千山万水,来到京师求取功名,荣宗耀祖,今日不许进场岂不负了十载寒窗之苦?又将黑墨涂面叫举子何颜归家?何面目见人?因此伤心着恼故尔寻个自尽。不想蒙千岁救了性命,真乃天高地厚之恩,叫举子何日报答千岁爷?”徐弘基听了林璋一番言语,大怒道:“气死我也,好生无礼,老夫数月不在朝,他就这般弄权,朦混皇上,明日早朝,上本务要把这坚贼拿下,清理朝纲,削除坚党,是老夫分内之事。”林璋又磕一个头道:“多谢千岁爷!”徐弘基道:“林举子起来,坐下。”林璋告坐。千岁问道:“昔日有一位太常寺林璨可是贵族么?”林璋答道:“正是举子胞兄,当日被花太师害了性命。”千岁叹道:“是位忠良,也死在这坚贼之手!”说话之间,只听得三棒锣响,鼓篷上吹打三通,早已住船。岸上人夫早已伺候千岁爷起驾,吩咐家丁,用小轿将林举子抬到府中,家人答应,不一时千岁坐了大轿,摆齐执事,三声大炮进城。文武百官那个不知定国公回朝,人人惧怕与他。到了府第下轿,竟入书房,也不回后堂,就在灯下写了本章,过宿一宵。到次日五鼓,直往午门见驾。正是:

五更三点着朝衣,文进东来武进西。

三下净鞭钟并响,阶前虎拜是三齐。

天子登殿,文武朝贺已毕,王开金口问道:“有事出班,启奏,无事散朝。”言还未毕,黄门官启奏,今有定国公进香回来,现在午门候旨。天子闻奏传旨,快宣进来。黄门官领旨走出午门,圣上有旨,宣定国公朝见。徐弘基答应领旨,来至金殿上,品级台跪下奏道:“臣定国公徐弘基朝见,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开金口道:“皇兄平身,一路风霜,寡人过意不去!”叫内侍取金墩赐坐。徐弘基谢恩起身坐下。天子道:“皇兄把朝山之事,一一奏与寡人知道。”徐弘基俯伏奏道:“臣冒万死之罪!”天子笑道:“皇兄当有何罪?赦卿无罪!快快奏来!”弘基道:“臣有短表,冒奏天颜,望乞圣裁!”两班文武闻知,尽皆失色,暗道:定国公他是昨日回来,今日面圣,他就有本章奏与皇上,不知他所参的何人?不管众官个个耽忧。单言徐弘基早把他的本章呈上,接本中书,随将本章接了摆在龙案之上,天子展开看了两行,不觉大惊,原来此本就是参花荣玉,从头至尾看完,冷笑了几声,心中暗想。

不知此本可能参的花荣玉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4回 魏临川暗使毒计 冯子清明受灾殃

话说武宗皇帝看罢徐弘基本章,欲要准了,又恐花荣玉问罪;欲待不准,又恐徐弘基不依。思想一会,向着徐弘基道:“朕久知皇兄与花荣玉不睦,候场事考毕,朕赐宴着诸大臣在中极殿,与你二人讲和。”言罢袍袖一展,天子回宫。君臣各散,徐弘基只得回府,将此话告诉林璋。林璋道:“皇上如此宠爱,无奈彼何?”徐弘基道:“不如住在小衙,权为西席,不知尊意若何?”林璋道:“多蒙千岁活命之恩!敢不尽心教授世子。”按下林璋在定国公府不表。单言花文芳留魏临川在府中,日日过去与他妻子作乐,府内大小人等皆知此情,那个敢说破。这魏临川恋着春英,也不想回去,故此大家明白。那日,童仁着人送一封字与花文芳,里面写着:目下已是三月初旬,冯旭迎娶只有个月光景,为何还不上紧?花文芳看了,忙到书房,叫声:“老魏,你终日思想妙计,不见你一言,今日我的舅舅又来催我。”魏临川道:“晚生连日有些心事。”花文芳道:“你有什么心事?快些说来!”魏临川道:“晚生今住在府上,不能回去,身上欠人些手尾,不得分身料理,连目下日需,只怕缺了。欲向大爷借些须,但此事未见分毫之功,又不好启齿,故此晚生心不安静,何有妙计?”花文芳听了,即叫花有怜取一百两银子前来道:“些须可以料理否?”魏临川道:“多谢大爷!今日放晚生回去一走,将各事料理一番,明日早来必有妙计。”文芳依允,当日吃过晚饭,临川回到自己家中,用手扣门,崔氏问道:“是那个!”魏临川道:“是我!”崔氏忙来开门,走到房中坐下,崔氏将门关好,也进房来问道:“你在谁家,有个月不回,家中好不心焦!”魏临川笑道:“你猜我在那家?”崔氏道:“你的好友甚多,叫我从那里猜起?”魏临川道“我告诉与你,我那一日被有怜寻去,这些时都在文芳家,定计要害冯旭。今日是我生法,又送我百两银子,叫我拿来,你可收好,明日还要往他家去。”崔氏听说笑道:“真好运气!”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就睡,一宿已过。次日,魏临川起来,问妇人家中可少什么,趁我在家,妇人一一说明。魏临川走上街,买齐各色应用之物,交与崔氏。他仍往花府去了。花文芳正坐在书房,临川笑嘻嘻进来叫声大爷,见礼就坐下道:“晚生昨日回家一夜,不曾合眼,想了一条妙计。”花文芳道:“请教,有何妙计?”魏临川道:“晚生想来这件事,必得弄出人命来,方能害得冯旭性命,冯旭既死,钱小姐无主,就肯嫁大爷了。”花文芳道:“人命虽好,但冯旭怎肯擅自杀人,难道叫我替他杀人?”魏临川道:“非也!大爷明日假写一个邀单,上写几个同案姓名,假打个知字,去诱冯旭、钱林到府,将酒灌醉,抬他去睡了。再着一个丫头,到冯旭房里,先着一个心腹之人,躲在黑暗之中,一刀杀了,诬他因坚不从,杀死人命。大爷吩咐钱塘县夹打成招,问成死罪,钱月英见冯旭死了,不怕他不嫁大爷。把钱林也灌醉了,拿些金银器皿放在他怀中,外面喊拿贼将他惊醒,他必然跑出,预先叫家人安放绊马索,等他出来,将索一扯跌倒在地,搜出器皿,岂不是赃证?一齐报入县中,人命盗案,两件重情,把他两家禁住,再着人到钱林家说亲。如他依允,大爷与知县说声放出钱林;如他不依,大爷在府中叫些家人去,到钱家硬把钱月英抢进府中,大爷便自成亲。就是钱家喊官告状,也是枉然!”文芳听了大喜,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于是文芳就依计而行,心中暗想:叫那个丫头前去?又叫人去杀他?想了一会,且到临时再处。随叫有怜取个知会帖过来,临川写了邀单,送与花文芳看。上面写着:是月十六日,奉邀同案诸友齐集小斋,诗文一会,今开同案诸友,姓名于左,下写:同举弟花文芳拜订;后面写着:冯子清兄、钱文山兄、高庄犹兄、袁齐福兄等共八人。假打了六个知字,随着家丁:“你到钱冯两家,打了知字回来。”家丁答应去了,走到冯府把这邀帖递与家人:“我是花府差来的,有个邀单烦你拿进去,请冯相公打个知字。”老家人接了走进,说道:“有个邀单,请相公打个知字!”冯旭接过一看,是花文芳邀请同案诸人,做诗文会,只得随手打了一个知字。老家人拿出来,付与花府家丁去了。又到钱府,也是如此打个知字。回府见了主人禀上,两处俱打过知字了。花文芳大喜,准备行大事不言。且说冯旭打过知字之后,着家人到钱府知会花府请做诗文会可否去做?钱林道:“他既来请,怎好不去?”老家人回覆主人。堪堪到了十六日,花文芳叫过有怜,吩咐,你可叫厨上备办酒席,再把季坤暗暗叫到花园无人之处,对他说道我有话要分付他,有怜答应去了。不一时季坤来到花园,文芳手中拿着五十两银子道:“赏你!”季坤道:“大爷赏小的银子,必有用着小人之处。”花文芳道:“我有一件机密事儿用你,你若干得下,太太房中丫头甚多,拣个好的赏你做老婆,事成之后,还有重赏。”季坤道:“多蒙大爷抬举,恩同天地,不知叫小人所干何事?”花文芳道:“我差你去杀人!”季坤道:“差小的杀人,小的怎敢推托?”花文芳赞道:“好好!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季坤连声答应道:“小人知道了。”说毕退去。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芳来到书房,临川问道:“安排定了!”文芳点头不言。再说钱林来到冯旭家里,约冯旭同赴花府,门官看见二位到了,连忙报进。花文芳连忙出来迎接,三人笑嘻嘻同进书房,见礼坐下,献茶已毕。花文芳道:“小弟偶然高兴,这些同案好友,多日未曾相会。小弟斗胆,出一邀单,请诸位到来,于此聚会聚会。”钱、冯二人道:“小弟等蒙兄见爱,敢不从命,故此早早到府,不知那几位可曾到否?”文芳道:“那几位尚未到来,小弟已差人请去了。”正说之间,临川从外走进,笑嘻嘻与冯、钱二人见礼,又与文芳假意作揖道:“晚生又来造府,今日特来进谒,不知府上有客在堂,晚生告退。”说毕就走。花文芳道:“老魏,你来的正好,冯、钱二位相公是你会过的,今日在此替我陪陪客。”魏临川只得坐下。只见家丁禀道:“那几位相公有人约了,游西游去矣。留信在家,今日必到。”花文芳听了假意道:“这几位仁兄好没分晓,游西湖叫人如何等得?”冯旭、钱林二人见如此说话,遂站起身来齐道:“诸兄今日既不到,我等权散,等改日诸兄到了,小弟等再来奉陪。”花文芳将他二人拦住道:“这如何使得?”

不知花文芳可能留住钱林、冯旭二人饮酒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5回 春英无辜遭毒手 季坤黑夜暗行凶

话说冯旭、钱林二人听见众友不到,站起身来要走。花文芳那里肯放,说道:“既然众位兄长去游西湖不久自当践约,留下一席候他众位。请二兄先坐一席,慢慢相饮,以待诸兄便了。”登时吩咐摆席,四人叙坐,钱林坐了首席,冯旭二席,花文芳三席,魏临川四席。酒过数巡,肴上几味,魏临川道:“今日饮的酒觉得冷清,何不请二位相公行下一令,代主人消消酒。”花文芳道:“自然要请教。”叫书童拿上令盆罚杯,送到钱林面前,钱林道:“小递不知行令!”魏临川道:“钱相公不喜行令,请教可点一令罢!”钱林只得饮过令酒道:“小弟要个曲牌名,合意三举士去谒金门。”冯旭道:“朝天子要穿皂罗袍。”魏临川道:“上小楼去饮沽美酒。”花文芳道:“红娘子抱耍孩儿。”钱林完令到冯旭,冯旭道:“小弟也有一令,要三字一样写法合意。”饮过令酒道:“小弟也有一令,要三字一样写法合意。”饮过令酒道:“官宦家,俱是三个宝盖头,穿的绫罗纱,若不是官宦家,怎能穿得绫罗纱?”花文芳道:“好个官宦家绫罗纱!如今请教钱林兄了。”钱林道:“铜铸镜须发鬓,若无铜铸镜,怎照得须发鬓?”魏临川道:“浪淘沙栽的是芙蓉花,若无浪淘沙,怎栽得芙蓉花?”冯旭道:“如今轮到花兄了。”花文芳道:“淡薄酒请的是左右友,若无淡薄酒,怎能请左右友。”钱林、冯旭齐声赞道:“好个淡薄酒,左右友。”花文芳道:“轮到老魏行令!”魏临川道:“晚生要响亮响亮,请教钱相公一拳三大杯。”钱林输了一拳,又到冯旭跟前,冯旭也输了。魏临川道:“如今轮到大爷了!文芳道:“我是主人,怎好豁拳?我吃杯算过罢!不然老魏再出一令。”临川道:“也说得是,请二位相公全了。”钱林一拳三大杯。看官,有心人算计一无心人,不过三五回转,把钱林、冯旭吃得大醉。花文芳见了大喜,暗叫家丁过来,吩咐道:“将冯旭抬到东书房,钱林抬到西书房。”对临川道:“你去叫个丫头来。”到得里面想到:那个春英丫头,每每与人做脸做嘴,等我叫他出去送他性命。“春英快来!”春英答应走来。文芳道:“连日有事不曾与你取乐,你且先到书房里去等着我,我随后就来。”那春英欢欢喜喜,竟奔东书房而去,走进房门忽听得大喝一声,一刀砍下,正是: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春英一跤跌倒在地。且说花文芳忙叫家丁将金银器皿打扁,放在钱林怀内,外面喊叫捉贼,钱林睡在梦中,猛然惊醒,一骨碌爬起来,便向外跑,跑出门来,脚下将绊马索一绊,早已跌倒在地。众家丁一齐拥上,不由分说,将绳索捆起,喊道:“贼拿住了,推到书房见大爷。”众家丁故意喊叫,将冯旭惊醒,也不知外边有什么事,从榻上猛然下来,往外边走,不想脚下死尸一绊,跌倒在地,伸手一摸,摸得一手腥血,喊叫起来道:“救命哎救命!”众家丁一拥而进,点灯一照,只见冯旭满身溅血,又见一个女子倒在地下,齐声喊道:“冯旭杀人!”不一时花文芳出来,众家丁禀道:“小人们拿住了一个贼,推来见大爷,打这东书房经过,听见有人喊救命,小人等进去一看,竟是冯旭相公杀了人,不知杀死那个?”花文芳道:“掌起灯来看,杀的何人?”假意看了一看,大惊道:“原来杀死我的爱妾春英!”向着冯旭骂道:“你好人面兽心,我与你何仇何冤?为何杀我的爱妾?”冯旭道:“不是小弟杀的。”花文芳骂道:“你这个该死的禽兽,遍身血迹还赖什么?”吩咐家人:“把凶手锁了,小心看守。此是人命重情,休要走了凶手,天明送官。”家丁齐声答应,登时把冯旭锁起。花文芳道:“把强盗带过来,搜看他身上可有赃证。”众家丁一齐动手,搜出怀中许多器皿,俱是打扁的金银。文芳大怒骂道:“你这两个匹夫,一个因坚不从,杀死爱妾;一个醉后起心偷盗府中金银器皿。”钱林道:“花兄不要错认了人,我家颇有一碗饭吃,怎做起强盗来?”花文芳道:“人赃现获,还要强赖。”吩咐家丁锁了。”正是:

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排牙说不清。

那个魏临川把报呈写得现现成成,只等天明报官。又听得杀的是春英,心中十分烦恼,堪堪天明就把报呈报到钱塘县去。这钱塘县姓孙名文进,乃山西平阳县人氏,两榜进士出身,初任钱塘县,为人耿直,心中明亮。只见管宅门的家人,将报呈送进,说花府今夜被盗,又有一张呈子,是因坚不从,杀死人命。孙老爷听了大惊道:“府城之内,那有大盗。”劫去金银不计其数,现捉获一身,搜出赃物。又有一张因坚不从杀死爱妾春英,凶手已获。孙老爷看了沉吟半晌道:“此事有些蹊跷,怎么就有两庄大事?”吩咐三班伺候,到相府看验,不一时知县出堂打道,竟奔相府而来。花文芳迎接到西厅坐下,献茶已毕。孙文进问道:“公子怎一夜就有两件大事?”花文芳道:“是晚生家门不幸,故遭此等异事,如今大盗、凶手俱已拿住,求老父母一问便知端的,务要凶手抵偿。”孙知县道:“公子放心,本县从公而断。”登时起身,走至东书房,公案早已摆定,知县坐下,忤作验伤,将春英尸首细看报道:“满身无伤,惟脑后一刀,深二寸有余。”孙知县亲自下来观看一回,权栓标了封条,用铁局抬去荒郊看守。吩咐带过凶手,冯旭走至公堂,深深一揖道:“生员冯旭叩见父母大人,文芳诬害生员,杀死人命。凶器在何处?见证是何人?只求父母详情。”知县见是生员冯旭,吓得一跳,沉吟一会,吩咐将凶手押着听审。又吩咐将大盗带上来,钱林走上打一躬道:“生员钱林叩见老父母。”孙知县惊讶道:“此两件事俱是生员,但二生高才,据我看来,其中必有原故。”吩咐押着回衙听审。就要起身,文芳道:“两件事全仗老父母,务要严刑拷问,抵偿人命。少不得治生写信进京到家父处,保举父母高才,不日就有升迁之喜。”知县道:“公子放心,自古道杀人者偿命,必然从公论断,何劳公子叮咛。”说毕吩咐回衙不表。且言冯旭、钱林两家家人来到花府,迎接相公,花家门公道:“你两家相公与我家相公游玩西湖去了,你们要到西湖边去接。”哄得两家家人跑了半夜,也不曾接着。今早又到相府来接,闻知此信吓得魂不附体,两家家人慌慌张张回去报信与老夫人知道。冯太太闻得儿子杀人,不觉一跤跌倒在地,早已呜呼,不知人事了。

要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 花文芳面嘱知县 孙文进性直秉公

话说冯太太听了家人这些言语,知道冯旭杀死人命拿到县中去了。听得吓了一跤跌倒在地,昏死过去了。丫头妇女慌忙救醒,哭道:“我儿不知此时怎生模样?为娘的放心不下!”家人一齐劝道:“太太如今不必悲伤,保重贵体要紧。速速差人前去打听相公消息,回来再为料理。”太太应允,家人前去,按下不题。且说钱家家人,也慌慌张张回家,至后堂正值小姐亦在夫人面前问道:“母亲,哥哥昨夜为何不回来?”话犹未了,家人进来高声喊叫道:“太太、小姐这场祸事不小?”夫人、小姐忙问道:“有什么祸事?”家人道:“小人今早到花府打听相公昨夜不回,为甚事故,听得人纷纷传说,今早钱塘县带了我家相公与姑老爷去了,小人细问端的,方知昨晚冯姑老爷,因坚不从杀死花文芳妾春英,我家相公见财起意,偷了花宅金银器皿。”钱太太与小姐,一闻此言吓得魂不附体,一齐放声大哭。翠秀在旁说道:“夫人、小姐不必悲伤,这件事婢子看来,分明是花文芳害两家公子,为的是小姐而起。事到其间,哭也无益,快快着人县前去打听,回来再处。”太太即命家丁前去,按下两家前去打听。且说孙知县回衙,心中想道:钱、冯二生皆是有才学的,怎会做此犯法之事?花文芳嘱我严刑拷问,寄信与花太师即有升迁之喜。今我是做朝廷命官,并非他家的官,其情可恼。且等晚间到内堂一审便知分晓。当下吩咐原差,带齐两案人犯伺候,晚堂听审。孙知县见天色已晚,出堂差人带齐各犯,当堂点名,先点花府家属花能,花能答应上堂,打个千儿立在一旁。孙知县道:“花大叔请外班房少坐,待对词之时再请进来。”花能答应走下。他又点凶手冯旭,冯旭答应;又点黑夜盗犯钱林,钱林答应。孙老爷吩咐将钱林带下,先审人命。正欲问冯旭的口供,忽听宅门外一派喧哗之声,有百十多人挤在宅门口。孙老爷问道:“何人喧哗?”管宅门的忙来禀道:“有朱翰林并三学秀才在宅门外要见老爷,有个公呈在此。”孙老爷接过公呈一看,原是保举冯旭、钱林的公呈。孙老爷道:“朱大人与众生员本当请进面会,怎奈有公事在身,公呈存下,自有公断,不少得通详各宪,列位请回。”家人到宅门口将此话向朱辉说了,朱辉对众人说道:“诸位年兄暂且请回,公呈收下,候父母审毕定夺。”众人道:“孙父母明见万里,我等暂退,等审过后再处!”说毕纷纷散去不题。且说孙老爷问道:“冯旭你既读圣贤书,怎不知礼法,因何杀死人命?从实招来,如有半字支吾,本县执法如山。”叫左右看大刑伺候,两边一声答应如雷。冯旭道:“父母大人在上,容生员细禀,生员一向与花文芳相好,不料他将人命害我,不知所为何事?望父母大人详察!”孙老爷道:“你既与花文芳相好,他怎么又将人命害你。一定是你终日在花府走动,看见他爱妾貌美起了滢心,昨日酒后自然逼他成坚,那女子性烈不从,你一时酒性将他杀死,岂不是因坚不从杀死人命,你还抵赖到那里去?”吩咐把钱林带上来,钱林上来跪下道:“老父母。”孙老爷道:“你可从实招来,怎么偷盗花府金银器皿,同伙还有几人,免得本县动刑。”钱林道:“父母大人在上,容生员细禀,生员世代书香岂不知谨守王法,怎肯做这污辱之事?明明花文芳诬良为盗?”孙老爷道:“你与花公子何仇何恨,他诬你为盗?”钱林道:“今年二月间,因有朱辉年伯至生员家代生员妹子为媒,与冯生员连姻。不意童都堂也至生员家,代他外甥花文芳说媒,生员因这一日两家说亲,不好允成,彼时应道花、冯二家皆是同学好友,小妹略知文墨,改日请花、冯二兄过舍一考,小妹取中那家文字,即便做亲。”孙老爷道:“他可来么?”钱林道:“二生俱到,生员妹子出了题目,却看中冯旭文字,无奈妹子年幼无知,动笔将花文芳的文字批坏,彼时怒恼而去。前月生员已受冯家之聘,分明是挟仇诬害生员二人,望老父母详情。”孙老爷道:“你既知与他家结怨,为何又到他家去”钱林道:“因花文芳有一邀单,要做诗文会,生员见他来请赴会,若不去又恐惹他发怒,故约了冯生员同去,谁知落了他的圈套?便把这人命盗案害死生员二人。”孙老爷道:“诗文会共有几人同席?”钱林道:“邀单上原有八人,却有六位不到,生员二人即便告退。花文芳同魏临川强拉不放,说那六人总会来赴席,于是四人先饮。”孙老爷道:“那四人?”钱林道:“生员同冯旭、花文芳、魏临川。”孙老爷道:“魏临川却是何人?难道也是同会的么?”钱林道:“不是同会之人,乃是花文芳之帮闲,席上猜拳行令将我二人灌醉,抬至东西两书房。猛听得喊叫,生员不知是计,向外观看,不想脚下,被绊脚索绊倒在地,他家家丁上前把生员拿住,怀中搜出许多金银器皿,生员怀中器皿也不知从何而来,花文芳诬害生员为大盗,此刻叫生员有口难分辩,求老父母大人详察就是了。”孙老爷听了这些口词,暗想道:“钱冯二人口供相同,且着头役到那六人家去,问可有邀单否?随叫钱林写下那邀单上六人姓名,即差两个衙役如飞而去,不一时回来,禀道:“小人奉老爷之命,差到那六位相公家去问,俱云未见邀单。”孙老爷心中明白,知两件事情,分明是花文芳挟仇诬害两家,但不知凶手实系何人?待本县将魏临川拿来,他必知情,在签筒内,取了一根红头签子,朱笔标着衙役速去,捉拿帮闲魏临川到案,当堂回话,火速火速。限次日早堂听审,如违重责不贷。原差领下朱签,知县吩咐将冯旭、钱林权且收监,俟拿到魏临川覆审,两边一声吆喝,知县退堂,正是: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不知原差领了朱签,去拿魏临川,可能到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17回 三学生员递公呈 知县缉拿魏临川

话说原差领了朱签,出了县门,直奔魏临川家而来。这且不表。却说花文芳差人打听知县回衙如何审讯,自己在书房与魏临川笑道:“钱林也未必逃得脱。”话犹未了,花能前来回话,文芳便问道:“你回来了,孙知县可曾审么?”花能答道:“审过了!”文芳又问道:“审的什么口供?孙知县可曾动大刑么?”花能道:“连呵叱也没有,若有呵叱,他们也不敢生员长,生员短。知县反出朱签拿魏临川相公到案听审!依小的看来,这件官事要打回来了。”花文芳听了不觉大怒道:“好大胆的狗官,我当面吩咐,叫他把冯旭严审刑讯,他不过是个七品前程,还大到那里去?反敢来拿我魏临川对质!”叫道:“老魏,你住在我府中,他的差人若到我府中拿人,就将他狗退打断,看那孙文进怎样奈何我?明早到都堂衙门见我世兄,叫他这狗官做不成!”说毕气冲冲怒犹未息,魏临川道:“大爷不消气的,且到明日上了辕门,见了都堂大老爷再处。”不表花文芳。单言钱塘县两个原差,奉本县之命拿魏临川,到了魏家门口,竟自扣门。崔氏问道:“是那个?”差人道:“我们来请魏相公说要紧的话。”崔氏道:“不在家,在隔壁花府里,你们那边寻他去罢!”差人道:“既然不在家,我们写下个字儿,等他回来看了便知端的。”崔氏听见忙叫小红开门,公差朝里就走,妇人站在房门口问道:“二位有甚话说。”公差道:“我们是县官差来的,要魏临川到案对质。”说毕将手中金头朱签拿出来道:“你且看看,快叫他出来,免得我们动手动脚的,那时不好看相。”妇人闻言吓了一跳,回他实实不在家,委实不在家,烦二位到花府去拿他。公差道:“这妇人可笑,千差万差,我们来人不差,只在此间拿人,如若没有魏临川,就要带家眷去回官。”妇人听了战战兢兢道:“不知他在外做出什么事只好拿他,妇人坐在家里,那里晓得。”公差道:“只怕魏临川躲家里,你不肯说,带累我们打了板子下来,那时不得开交。”妇人道:“我家几间房子,二位不信请搜一搜。”公差道:“这也是拿不定的。”二人商议道:“伙计你在此坐住,我去叫地方来。”不一时地方走来,看了朱签上面写得利害,这个地方叫做万把勾,叫道:“二位老爷请坐,待我问他娘子是怎样出去的。”万把勾走到房门口叫道:“魏娘子,你家魏官人往那里去了?老实说罢!县里老爷金头朱签上面写的好不利害,原差打下板子还是小事,不要连累我这老年人,为你家之事去打板子,那时怎处。”妇人道:“万大爷,我家的是花大爷叫进府中去,有一月未回,仰烦万大爷到花府一问便知。”万把勾道:“他们两个差人来了半日,茶也没有吃一杯,定要折个东道与他才是。”娘子道:“我是个妇人,那里晓得什么事体,全仗万大爷调里。”随问道:“与他们多少银子。”万把勾道:“你用二两做两包,算代饭用;四两做两包,算折席。”妇人忙去秤了几包银子,交与万把勾。万把勾就把原差一把扯住,低低说道:“我方才叫他娘子,折了个饭东,二位权且收下,少坐片时,等我到花府一走,便知端的。”原差说诸事要仗你调停,少不得个要二八提篮。万把勾道:“在我身上!”那知他先摸了二两头上腰,随到花府看见门公叫道:“老爷隔壁魏官人可在府上?今有县里二位公差在他家吵闹,要拿魏官人。小人是他娘子烦来问个实信。”门公道:“敢是原差问你地方要人,怎么不到我府?”万把勾连忙回道:“不是小人,是他娘子烦来问声,如若不在府上,小人就回他娘子的信。”门公道:“魏临川是俺家公子差他别处去干事了,待俺回禀大爷一声,看有甚话说。”万把勾连称小人在府门候信不表。且言门公来到书房,花文芳正与魏临川对面饮酒,门公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魏临川听了忙叫:“大爷,差人在舍吵闹终非了局,还要大爷照看。”花文芳道:“老魏,我叫有怜前去,说明你不得到案,看这狗官怎样奈何于我?”随叫有怜,有怜答应出来。万把勾看见叫声:“大叔!”有怜问道:“差人在那里?”万把勾道:“现在魏家!”有怜道:“待我会他,你先回去。”万把勾来到魏家,向差人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公差道:“我们奉差而来,拿的是魏临川,魏临川不在,问你地方要人,如若无人,带你去回官,哪个要会花府大叔?”正说之间,有怜推门进来问道:“你们是县里差来拿魏临川的么?”二差答应道:“正是!”有怜道:“魏临川是俺家大爷差往别处去了,不得到案,你们要拿将我拿去,见你老爷。”公差道:“怎敢拿大叔前去,既然魏大爷不在家,我们带地方前去回官。”有怜道:“与他无干,你家老爷要拿魏临川,只好到相府问俺大爷要人,你们不要在此痴想!”差人见花有怜语言不对,只得自己带笑道:“我们回禀老爷一声,如若真要人,我们明日再来拿他便了。”竟自去了不提。那万把勾问着花有怜道:“大叔,小人去罢。”有怜道:“倘若差人再来拿你,你可同他到相府门口来,把狗退打断,他方才晓得哩!事过之后,叫魏临川重重赏你。”那万把勾道:“晓得。”去了,崔氏见众位去了,在房里走出来,叫小红将门关上,就同花有怜坐下,问道:“为什么县里要拿临川?把奴吓了一跳,你们两个冤家一向都不过来,奴在这边记望你两个人。”花有怜将魏临川定计,杀死春英,诬害冯旭的话说了一遍。我家大爷因知县不大顺便,所以不得过来。我又是大爷时常呼唤,故才负了你孤单,看今日晚间偷空过来走走。崔氏带笑,轻轻在有怜脸上,打了一下说道:“都是你们负心男子!”有怜道:“那个像你有情!”一把抱住,“我的乖乖,怎肯负了你?今晚一定来。”妇人将眼一瞅道:“你到房中去,我有话对你说。”花有怜心中明白道:“小红叫他到那里去?”妇人道:“一个小丫头,晓得什么?”随即走进房中,有怜跟到进去,两人又耍了一会。云雨散后,有怜回转府中,走进书房,临川问道:“差人怎么样了?”有怜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花文芳听了不觉大怒,口中骂道:“这个瘟官,看他做得长久不长久。明日我到世兄都堂衙门,先叫他把这个瘟官坏了,方才消我大爷之恨。”当日过了一宵,次日早晨,花文芳坐了轿子,家丁拿了名帖,直奔都堂辕门而来。

不知花文芳要见都堂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18回 孙文进复审人命 魏临川花府潜身

话说花文芳一直来到辕门,家丁先将名帖送与号房,号房忙接了请官厅少坐,待小人传禀。看官,知道这个都堂是谁,原来是花太师的门生,他是个双姓东方,名白,乃是湖广天门县人,科甲出身。花太师保奏他,做了巡抚都堂之职,面托东方白照料家里各事,兼之约束己子,读书上进。自到任之后,三朝五日,就来到相府请师母金安,这花文芳也时常到他衙门来,这个号房,拿了帖子,禀了巡捕官,巡捕官转禀堂官,堂官见花公子到来,怎敢怠慢,登时到大人面前禀道:“花公子面会。”东方白看了名帖道:“快请!”不一时花公子到了内堂,东方白远远迎接,见礼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东方白开言道:“世兄连日少会。”文芳道:“无事小弟也不敢来,今有点小事,特来奉渎。”东方白道:“有什么事情,差人来说声就是了,何劳世兄台驾前来。”花文芳道:“前日失盗,杀死人命,世兄难道不知么?”东方白大惊道:“竟有这等事情?钱塘县未见详来。”花文芳道:“大盗、凶犯俱已拿获,钱塘县竟不把我放在眼里,将我的官司审输了,我特来求兄长做主。”东方白问道:“凶手、大盗却是何人?孙知县问的什么口供?”花文芳道:“因冯旭夺了我的妻子,将人命诬害他是真,钱林为盗却也非真,如今拜恳,把冯旭的妻子断归于我,因冯旭之事杀我一妾,理当以妻子偿抵,当堂写下一纸休书,交付我手,让我把钱月英娶过门来,方才罢了。”东方白道:“钱林为盗怎生发落。”花文芳道:“我将钱月英娶过来,他就是我的舅子,有什么话说!”东方白道:“世兄放心,即刻将知县传来嘱付他,着他将月英断与世兄。”花文芳道:“倘知县不肯,如何处置?”东方白笑道:“世兄不必挂意,难道小弟是他上司,分付与他怎敢违拗?”文芳听了大喜,随打一躬道:“全仗老世兄大力为我周全此事。”又打了一躬而别,不表文芳回府。再言都堂吩咐传钱塘县来,面谕要话,这且莫讲。单表孙知县正欲坐堂,忽听门上禀道:“今有都堂大老爷传。”知县闻上司来传,怎敢延捱迟滞,即刻坐轿来到辕门,报过手本。大人吩咐进见,孙知县来至后堂,参见已毕道:“大人传卑职,不知有何吩咐?”大人道:“本院耳闻相府失贼,并杀死人命,呈子是贵县勘问的,此事关系甚大,必须严审究办,才好详报。贵县前程要紧,不可容情。”知县旋打一躬道:“卑职审过一堂,未得实情,现有魏临川一人尚未拿到,无人对质。”大人道:“既然审过一堂,凶手可曾据实直吐?”知县道:“见证魏临川未经到案,且凶犯大盗皆系钱塘县有名秀才,大刑不能擅动,以卑职看来,此事诚恐诬害,不得不细加详察,以符公论,以究真伪。”大人听了这些说话,把脸一变道:“贵县好糊涂,说什么有名的秀才,不能动刑,独不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此乃人命重案,非同儿戏,难道你自己的前程也不顾了么?你才说是虚的,难道相府与他有仇自己杀死爱妾,赖他不成?大刑不动怎肯招认?你又说魏临川不到,不能对质,但花府报呈上有这个魏临川的名字,自古道杀人者偿命,有何质辩?贵县回衙,将凶手先行摘去衣巾,务须严刑审讯,星速详报,本院执法如山,就是贵县也要听参,莫谓言之不早!”孙知县打了一躬,即便退出,上轿回衙,心中好不烦恼,上司当堂如此吩咐严刑勘问,我想那三木之下,冯旭是个瘦怯书生,那能受得这刑,自然屈打成招,欲待怜悯哀矜,不动大刑,怎奈上司耳目,且上司台谕,不敢不依,只得勉强一用大刑,再作区处。遂吩咐三班衙役伺候,升了内堂,标了虎头牌,在监内提出冯旭、钱林听审,两边衙役一声吆喝,知县点名,将冯旭带上,只见拿魏临川的两个原差跪下禀道:“小的两个奉老爷之命,捉拿魏临川,魏临川不得到案。”知县将惊堂一指骂道:“你这两个卖法的奴才,得了魏临川家多少银钱,卖放了他。”将一筒签往下一倒,两边众役吆喝一声,两个原差禀道:“小的怎敢卖放老爷的法,因花府家人说魏临川是我家大爷差往别处去了,老爷要拿魏临川到案,除老爷发名帖到花府去要魏临川,才能到案对质。”知县道:“这是花府的家人当面对你们说的么?”原差道:“正是!”知县道:“本该重责你们。”原差道:“愿受责。”知县道:“权且恕你们一顿板子。”原差磕头谢过老爷天恩,就站立一旁。知县对花能道:“本县做了一个地方官,一个光棍百姓都拿不到案,叫本县如何审问?你家公子惟恐魏临川到案审出情由。其实不妨,本县自然回护,糊涂审过就罢!”花能又打个千儿回道:“魏临川实系小的主人差往别处去了。”知县笑了一笑,也就不问了。忙问:“冯旭,你为何杀死花府公子的爱妾?从实招来,免受刑法。”冯旭道:“老父母在上,容生员细禀,实系冤枉,这都是花文芳做成圈套,害死生员,方能夺得生员的妻子,只求老父母详察。”知县微笑道:“只怕你的衣冠已经革出了,还称什么生员父母?”冯旭听见衣冠已革,吓得魂不附体。忙道:“老父母大人,实在难招。”孙知县暗自忖道:“他不转供,怎么好放通详,于是假意道:你不受刑怎肯实吐,遂吩咐夹起来,众役将冯旭略套一套又问了几句供,就暂且松刑带去收监,正是:

当堂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知县吩咐刑房,连夜将冯旭各情节承招,定了流徒一千里外之罪,速速做成文书通详。刑房书吏连忙答应,又将钱林带上细问一番,与前口供一字不改,理该释放,权且寄监,候通详后定夺,知县退堂不题。再言花能回到相府,将官覆审,要拿魏临川的话,说了一遍。花文芳听了大怒道:“这个狗官如此放肆,将钱林释放到也罢了,不过我想他妹子,那冯旭只问了个徒罪,冯旭不死,月英怎肯嫁我。这个狗官岂不把我大事弄坏了?”魏临川说道:“其实可恨!”花文芳道:“还要到世兄那边去走一遭才好,钱塘县狗官怎么只定他流徒之罪,又将钱林释放,如此欺我,此恨怎消,罢了罢了,等我将冯旭之事结果,再将钱塘县狗官叫都堂世兄将他官坏了,方才出我心头之恨。”想罢必须到世兄那里去。魏临川道:“一定要去才好。”花文芳随即吩咐,打轿伺候,家丁拿了名帖,文芳上轿二次去见都堂。

也不知可能害得冯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19回 生员聚众闹辕门 巡抚都堂强断婚

话说花文芳,到了辕门,投过帖子,东方白远远迎着,见礼,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东方白道:“世兄昨日别后,即刻将钱塘县传到,吩咐将冯旭严夹讯问,定他死罪。他道冯旭是个生员,我又吩咐学官摘去他的衣衿,早早问罪,世兄好娶世嫂过门。”花文芳道:“多谢世兄,小弟特为此事而来,那孙知县传拿魏临川到案对质是我不肯放他出来,他就把我家人叫上堂讲了许多不情的话,又把钱林释放,这也罢了,不过是看他妹子分上,怎么将冯旭略略夹了一下,定了个罪。”东方白道:“定了个什么罪?”花文芳道:“问了个一千里徒流罪?但冯旭不死,钱月英怎肯改嫁,还求老世兄做主。”都堂听了大怒道:“孙知县这般胆大,不听我的话。”文芳道:“知县不把我放在眼里犹可,他是我的父母官,怎么连世兄是他亲临上司,吩咐他的言语,全然不理?令人可恼。”东方白被花文芳几句言语一激,满面通红道:“世兄请回,知县详文未到,如到批将下,着他将原差犯人一齐解到辕门亲讯,将冯旭问成死罪,钱氏断与世兄为婚便了。”花文芳道:“多蒙世兄费心,为我问了冯旭死罪,倘孙知县不肯如之奈何?”东方白道:“孙知县若再无礼,先将他参了。”花文芳打一躬道:“多谢世兄!”起身告辞,东方白送出仪门,一躬而别。不表花文芳回府。再表堂官,手捧各府州县文书进来送到大人面前批阅,东方白观看良久一一批过,看到钱塘县相府人命盗案,见他详文写得明白,冯旭夹讯已定徒流一千里,钱林无事释放回家。东方白看完自道:“花公子适才所言句句不差。”大怒,随将详文批道:赃物俱获,怎为无事?无辜释放,人命关天,安得千里流徒可偿?明是徇私,必有隐情,仰知县原差卷案一干人犯,亲自解辕听候,本部院亲提讯审。限次日早堂伺候,毋违慎之慎之。登时发出文书。孙老爷正坐私衙,只见宅门上的家人,将详文拿进禀道:“详文都堂大老爷批回。”孙知县将文书接见,见上面朱笔批下,要将人犯原卷,提解辕门听审,好不害怕,叹道:“冯旭也是你命该如此,遇了真对头,那个不知都堂是花太师的门生,这一解上去,只怕是九死一生。”只得标了虎头牌,到监将冯旭、钱林提到内堂。孙知县道:“本县念你二人俱是读书之人,本开活你的死罪,无奈抚台大老爷,将详文批下,要解辕门亲审,想你二人上去只怕凶多吉少,须要仔细小心,口供只照原词还有生路,倘若改变,性命难保。”冯旭、钱林禀道:“还求大老爷作主,奈小人实是冤枉!”知县道:“本县明知你是冤枉,亦非本县不代你二人做主,奈上司亲提,叫本县如何遮盖?”冯旭、钱林齐声哀告道:“还求老父母将文书再详上去!”孙老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县岂无恻隐之心,只怕为你这段公案,连本县的前程都付于流水,且到明日亲提辕门,候大人审过再处。”二人叩谢,仍然收监。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孙老爷吩咐刑书将原卷抱了,人犯一齐解到辕门,将文书手本,先投进去,候不多时,只听得传点开门,大炮三声,吹打三遍,衙役纷纷奔走,继后三咚鼓响升堂,但见:

三声大炮,轰天如雷。辕门鼓亭,奏乐开门。肃静回避牌分右左,部院牌巡抚牌摆列衙前;两面飞虎旗,绫锦顾绣清道旗、令字旗、尽是销金。刽子手头插雉尾,捆绑手手拿铁索。哐哐鸣锣军士惧,悠悠喝道鬼神惊。红黑帽似虎如狼,夜不收如魔似怪。明晃晃刀轮出鞘,寒森森钺斧惊人。瓜槌斜对金画戟,钢叉紧对铁勾镰。巡捕官站立高堂,手忙脚乱;中军官侍立两旁,拱候步趋。只听得三声鼓响,朴登堂一派高呼。

大人升堂已毕,各官参谒分立两旁。只听得一声报名,钱塘县进,内役应声进。孙知县来至大堂行礼,参见已毕,侍立公案前右首。大人问道:“原卷、人犯俱齐了么?”孙知县道:“俱在辕门伺候。”只见钱塘县刑房书吏捧了原卷,送上摆列公案,复转身走下堂来,向上跪禀道:“钱塘县刑房承行书吏,叩见大人。”都堂道:“相府人命、盗案两件事都是你承行么?”刑房又磕了一个头道:“是小人承行的。”大人将头一摇,门子唱道:“起去刑房。”又磕了一个头,站在旁边。都堂向着孙知县道:“原卷、人犯俱齐。贵县回衙理事,本院审明,贵县再出详文便了。”孙老爷连打三躬,至滴水檐前,又打三躬慢慢退下去,走到辕门外,上轿回衙不表。再言都堂将原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叫承行书吏,刑房忙跪下答道:“有!”大人道:“我看你这原卷,因坚不从杀死人命,是你承行的么?”刑房道:“小人承行的。”大人道:“怎么这样重事,只问个徒流之罪?”刑房禀道:“此乃小人本官所定,与小人无干?”大人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奴才,通同本官作弊,卖朝廷之法。”遂向签筒内怞出六根签,往下一掼,只听得一声响,众役吆喝如雷,五个衙役不由分说,扯将下去,五板一换,打了三十大板。大人刑法好不利害,这个承行的书办,那里当得住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死去还魂。大人吩咐放起,那书办那里扶得起来,只得拖过一旁。大人提起朱笔在冯旭名字上一点,站堂官叫道:“带冯旭进来。”冯旭看见这般威严,吓得魂不附体。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不知冯旭进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冯旭受刑认死罪 百姓罢市留青天

再表冯旭到了堂下,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开刑具。”两边吆喝一声,站堂官叫道:“犯人冯旭!”冯旭答应:“有!”大人问道:“冯旭,你因何强坚烈妇不允,杀死人命,快快招来,免得动刑!”冯旭禀道:“大老爷,小人实是冤枉!”大人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一声,骂道:“你这个刁奴,开口就叫冤枉!”吩咐打嘴,众役一声答应,打了五个嘴巴。可怜冯旭,满口鲜血朝下乱喷。大人喝道:“快快招来。”冯旭道:“爷爷听禀,”就将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前后口供同样,一字不差。大人大怒,骂道:“你这个利嘴奴才,都是一派花言巧语,在本院堂上支吾,人命重情不夹不招。”吩咐左右取大刑过来,夹这奴才。众役一声答应,如狼似虎走上来,把冯旭按倒,将退往下一踹,冯旭大叫一声,登时死去。正是:

人心似铁非真铁,官法如炉都是炉。

可怜个瘦怯怯的书生,怎么当得一夹棍?可怜昏死在堂上。大人见冯旭死去,叫左右取凉水喷面。没个时辰,哎呀一声,苏醒转来,哼了一声道:“人心天理,天理人心!”大人道:“快快招来!”冯旭道:“大老爷,犯生从何招起?平地风波,做成圈套,只求大老爷将魏临川拿到一问,犯生就有生路了。”大人发怒道:“自古一人杀一人,理当抵偿,难道魏临川到来替你不成?”吩咐一声收紧,众役答应,又收了一绳。可怜又昏死去,过了半晌,方才苏醒叫道:“犯生愿招了,”大人道:“你怎么杀死花公子的爱妾?”冯旭供道:“那日犯生到花公子府内,做诗文会,吃酒更深,不能回家,就在他家书房住宿,偶然看见他的爱妾,彼时犯生起了邪心,上前调戏,谁知那女子烈性不从,高声喊叫,犯生恐花公子知道,不好看相,一时性起将他杀死是实。”大人见冯旭招了。叫他画供,松了刑具,定了死罪,秋后处决。当堂上了刑具,交与钱塘县,大人退堂。正是:

任你铜口并铁舌,只怕问官做对头。

大人提起笔来批道:审得因坚杀死人命是实,已定秋后处决,着钱塘县收监,连夜做上详文通详。登时发下,将冯旭解出辕门。那钱林看见冯旭夹得这般光景,好不伤心。叫道:“妹夫无辜受刑,此冤何时得雪,我于心何安?”抱住冯旭,放声大哭。冯旭将眼一睁,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生前不能报此冤仇,死后必到阎罗面前辨个明白,钱兄念小弟母亲,只生小弟一人,我死之后,望乞照应一二,小弟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但令妹之婚,不必提了,恐误他的终身,听兄另择高门,不可将小弟挂怀,反伤性命。”钱林正要回答,只听得喊道:“带钱林!”把个钱林吓得战战兢兢,忙道:“妹丈!小弟不及细说,大人提审了。”众役一声报道:“犯人进。”内役应道:“进。”一声吆喝,来至丹墀,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点名已毕,打开刑具问道:“钱林,你为何因盗了相府许多金银器皿,从实招来,免受刑法。”钱林禀道:“公祖大老爷,容犯生细禀。”就将两家亲事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与钱塘县说详文一般。都堂道:“相府与你做亲也不为低,你怎么将妹子定要嫁冯旭,冯旭因坚杀死人命,本院审明已经定罪秋后处决,将来你妹子另嫁,不若本部院代为做媒,将你妹子许配相府,两家改为秦晋之好,一则除你贼盗之罪;二则免革衣衿;三则花太师看你妹子分上,把你做个官,荣宗耀祖,岂不好么?”钱林听了吓得哑口无言,惊了半晌方才禀道:“犯生的妹子已受冯家之聘,杭城那个不知。况又翰林朱老先生做的月老,于理不可,一女怎吃两家茶,求大老爷开恩,此事行不得。”都堂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如雷道:“不识抬举的畜生,本部院代你妹子做媒,难道不如一个翰林不成?什么理上不合。”忙叫过头役吩咐道:“将钱林押下,写了遵依上来,听花府择日纳采过门。”钱林禀道:“容生员回去,与母亲商议,再来禀覆。”都堂道:“自古云,为妇人之道,有三从。那三从?在家女子人父。出嫁女子从夫。夫死从子。你今在此做了主,令堂有甚别论?”钱林正欲再禀,猛听得堂上三通敲响,大老爷退堂。众役一声吆喝,承差催促钱林出了辕门道:“钱相公快写了遵依。”交与承差,才放钱林回去不表。再言都堂发下冯旭,仍叫钱塘县收监,孙知县正在内堂纳闷,家人走来禀道:“都堂大人将冯旭发回收监,又将承行书办,责了三十大板,冯旭定了秋后处决。现有文书请老爷观看!”孙知县大惊,忙把文书接过一看,罢了罢了!可怜杭州一个才子,被无辜冤枉,已定秋后处决,这也可恼,随即吩咐出来,将冯旭收监,又把承行叫进宅门,那个书办见了本官,两泪交流道:“大老爷责了小人三十大板,还要老爷连夜通详,如违官参吏革。”孙知县问道:“钱林什么口供?”书办道:“大老爷将钱林释放,硬断钱氏与花公子为婚,逼写遵依。”孙知县听了大怒道:“分明是将人命诬害冯旭,硬断钱氏与花姓,责本县的书办,就如打本县一般,又叫本县通详,本县也不通详,看他怎么参我?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理当报效朝廷,代民伸冤理枉,这样瞒天害理,岂是行得的?宁叫本县将前程革去,决不可做这样瞒天昧己之事。”吩咐刑房文书不可做,看他怎么奈何于我。

要知大人如何难为孙知县,且听下回分解

第21回 罗太守安抚百姓 孙知县复任钱塘

话说孙知县,吩咐书办莫出详文不表。再言那都堂只等详文到来,这也不提。却说花能在辕门伺候听审,都堂并未叫家属,他就站在旁边听审,只等都堂审毕退堂。他才回来报与少爷知道,如此如此,这般细细说了一遍。花文芳听了,不觉手舞足蹈,满心欢喜,随赏了花能一两银子。魏临川忙向前作了揖道:“恭喜大爷,晚生向大爷借几两银子家用。”花文芳便叫有怜拿五十两银子与他。花文芳道:“老魏不要回家,恐孙知县拿你,我叫有怜送到你家去。”魏临川称谢。不表花有怜送过去。再言冯旭老家人打听明白,即忙来到府中报与太太知道,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太太听了,正是:

惊走六叶连肝肺,少了三魂七魄心。

不觉一个筋头跌倒在地,登时气绝,慌得合家仆妇人等,上前搀扶,扶头的扶头,撮脚的撮脚,哭的哭,叫的叫,忙在一堆,救了半日方才醒来,口中咽咽啼哭道:“娇儿呀!自小时为娘的把你当作掌上之珍,长到一十六岁,连手也不曾向你弹一弹,不想今日被这坚贼害了,受这般酷刑,怎不叫做娘的伤心。只哭得死去还魂不表。再言钱林释放回到家中,见了母亲。太太看见好不欢喜,月英在后楼见哥哥来家,急下楼来看兄长。太太问道:“我的儿回来,你妹夫可曾释放?”钱林见母亲问起妹夫,不觉双目流泪。太太问道:“为何伤心?”钱林就将前后之事,说了一遍。太太、小姐合家仆妇人等齐哭起来。哭了一会,小姐叫声:“母亲慢哭,我想起来,都是孩儿不是,惹出这样灾祸,当日一时不知人事,将这坚贼文字批坏了,就害了冯郎。冯郎在一日,守他一日,倘若有些长短,惟有死而已!都堂这等丧心,硬将孩儿断与花贼。古言好马不配双鞍,孩儿宁死不从。”说罢又放声大哭,一家儿哭得天昏地暗不表。话分两头,再表东方白,问成冯旭死罪,又将钱月英硬断与花文芳,只等知县出详,要把冯旭秋后处决,等了一日不见详文,等到第三日还是无影响。都堂大骂道:“好大胆的狗官,这等放肆,随即出令箭一枝,着了旗牌,到钱塘县,将知县提来。旗牌领了令箭,怎敢怠慢,飞马来到了钱塘县,高声叫道:“今有都堂令箭,火速提知县到辕门。”孙知县不慌不忙早已预备现成,把印带在身边,即刻上轿。同了旗牌而来,不多一会来到辕门,旗牌进缴令箭。即刻将知县传进,报门已毕,知县来至内堂,看见大人坐在堂上,一脸怒色,且上前行过参礼,站在一旁禀道:“大老爷传卑职不知有何吩咐?”都堂将脸一变道:“前日相府人命,本院已经审得明白,定了罪案,着贵县速结通详,为何许久详文不到?贵县太疲软了。”知县忙打一躬道:“不知大老爷叫卑职怎么样详法?”都堂道:“本部院前已批明,冯旭已定秋后处决,难道贵县不知么?”孙知县又打一躬禀道:“如此通详,倘部内驳下,人命重情,又无证见,又无凶器,怎就问成死罪?卑职难以从命。”都堂大怒道:“据贵县说来,本部院屈断了冯旭,不肯出结通详?贵县怕部内驳下,难道不是本院属下?不要为他人之事,误了自己前程!可怜你十载寒窗之苦!”孙知县又打一躬道:“禀老大人,卑职已知,官参吏革。卑职愿听参革,断不肯做这没天理之事!”都堂听了此言,将惊堂一拍,两边众役吆喝一声,道:“你有多大前程?敢如此顶撞本院,难道参不得你么?”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大人请息台怒,何须动劳清心,卑职将印呈上就是了。”说毕向袖中取出印来,送至公案之上,禀道:“大人就请收过。”都堂道:“不识抬举的狗官,如此大胆,这般放肆,也罢!知县退出听参,本部院另委人护印。”孙知县告辞出来,上轿回衙,收拾出宅不表。话分两头,再言朱辉打听冯旭、钱林之事,家人探听明白回覆主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朱辉听了大惊道:“有这等事情!”随即取了一个名帖,着人邀请三学生员,有要紧的话说。此系大关风化之事,务要齐集舍下。家人领命而去,不一时众生员随后俱至,茶毕,分宾坐下。众秀才道:“不知老先生有何台谕?”朱辉道:“请诸位年兄,非为别事,只因抚台将冯旭夹讯,问成死罪,秋后处决;又把钱月英小姐硬断与花文芳为妻;逼勒钱林写遵依;叫孙父母照伊审断,出结通详。孙父母秉公详报,不肯瞒心昧己,逢迎上司,当堂缴印,现将孙父母摘印,委员护印。如此父母罢职,我等岂可坐视?是以请列位年兄到舍,共同商议,定有公论,以重国法,以维风化。”众秀才听了,一齐都道:“反了!反了!那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大乖轮纪,他也不过是个抚台,如此坚恶,我们齐集辕门递公呈,挽留孙父母之任,出脱冯旭生员之罪名,不知老先生意见若何?亦不知晚生卑职识见有当否?均乞老先生裁度速行,迟则鞭长莫及。”众人齐声道:“芝兰同味,他将吾辈如此屈害?我等岂肯甘心?”朱辉道:“诸位莫忙,先写公呈,将老夫为首,众秀才列后。”不一时,起稿者起稿,誉正者誉正,顷刻写完公呈,填明姓字,一时走出门来,只奔都堂辕门而来。但见街坊上百姓听见都堂将知县孙老爷坏了,又见绅士纷纷投递公呈,保留孙知县,于是大家吆喝道:“自从孙老爷到任之后,清如水,明如镜,不爱民财,不劳民力,士庶欢依,万民乐业,处公断直,爱戴咸施,清理讼狱,不怕乡绅,不徇人情,盗贼潜踪,百姓安堵,这位清廉正直的老爷,如今被都堂坏了,再换一位新官到来,我们百姓又要受他灾殃了。我们如今买卖也不做了,相率罢市,要保留青天,如有一家不关门,就将臭屎泼在他家,众人齐心。”即时传下黄旗家家闭户,个个关门。这些众秀才看见好不欢喜,叫道:“列位俱同我等到辕门,保留孙老爷。”众百姓齐声应道:“晓得!晓和!”只见纷纷而来,就有五六千人,众口叨叨拥至都堂辕门,保留孙知县,正是:

乱轰轰翻江搅海,闹嚷嚷地裂山崩。

不多一时,到了辕门,大家齐声喊道:“我等生员百姓有公呈在此,要面见大老爷。”喊毕一齐拥上挤满大堂,拿起鼓槌乱打乱敲,喊声如雷。

不知好歹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22回 冯子清钱塘起解 钱文山哭别舟中

话说众秀才同朱辉与众百姓一齐来至辕门,挤满大堂,不论青红皂白,拿起鼓槌乱打,只听得扑咚咚乱响,堂上一声叫喊,如山崩地裂之势。那些头役巡捕官儿,见人多势众,那里拦得住,一时乱了王法。东方白正在私衙,猛听得山崩地裂之声,吓了一跳,正是: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槌门心不惊。

慌忙传出话来问道:“什么事?如此喧哗。”堂官忙忙走出一看,只见大堂挤满,何止三五千人,忙问何事?巡捕官走来,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堂官听了好不着急,连忙走到内堂,细禀一番。东方白闻听此言,吃了一惊,暗想道:如何退得众人,欲待拿他正法,无奈人多,恐有不服,弄出事来。想道:“有了!”随向令箭架上取了一枝令箭,付与堂官,走出交与旗牌,快马而去,不一时合城文武官员,纷纷齐到辕门,看这般形状,杭州府忙忙问道:“你们这些生员百姓,不可罗皂,端的为件什么事?好向本府说明。”众秀才道:“老公祖听禀,今有抚台大人不公,诬断人命,硬配婚姻,将吾孙父母无故摘去印信,因此朱乡绅为首,同三学生员与众百姓大有不服,齐集辕门有公呈,保留孙父母复任。”知府听了众人之言,吩咐道:“那绅衿众秀才百姓们听着,你们既有公状,交与本府,面见大人,保留孙知县便了,你等须要守分,惜保身命,在此不可罗皂!”又对众生员道:“本府已知!尔等暂退,本府见了大老爷,自有道理。”众生员才将公呈递与太爷,方才住口。不一时藩司臬司俱到,文武百官纷纷去见抚台,见礼已毕。东方白道:“诸位年兄请坐,”备言此事,杭州府将公呈与都堂看了道:“列位年兄,为今之计,怎生发落?”杭州府打一躬道:“据卑职意思,先要安民,为钱塘县复任,慢慢参他,另委知县,复审人命定罪通详。”都堂道:“这些乡绅生员百姓们,在本院堂上,这般吵闹,就拿他不得?问他个哄堂之罪!”知府禀道:“奈人多势众,恐闹出事来,依卑职愚见,先要安民,乃国家之根本,倘民心一变,利害多端。”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都堂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甚觉无颜,好生没趣。正是:

纵教汲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这东方白只因顺了一人之情,被这些秀才百姓们一场大闹,又被这些属下官员冷一句,爇一句说得他脸上毫无光采,一时回答不出,半晌方才说道:“听众年兄高才便了!”藩司道:“就委罗知府无民。”知府慌忙走出大堂高声叫道:“三学生员听着,尔等俱是念书之人,必知礼法,不可在大老爷堂上造次,本府面求大老爷,着孙知县复任,审冯旭这案通详,尔等速速散去!”又叫道:“众百姓们!听着,本府已求过大老爷,孙知县仍复钱塘县,尔等各安生理,照常买卖,毋得在此混乱,致干法纪。”众秀才与众百姓听了太爷这一番言语,齐声道:“公祖大老爷示下,敢不领遵,孙老爷如果复任,将冯旭开活,我等各散。”知府道:“自然从公论断,不致枉法殃民。”于是众人大叫道:“快走!快走!”纷纷散去。不一时,散个干干净净。罗太守复进内堂,禀明抚台知悉,各官方才辞去。都堂称谢道:“诸位年兄,各自回衙理事。”不表。且言孙知县将印交与都堂,回衙打点出宅,吩咐家人收拾家伙。家人好不烦恼,只因我家老爷直性一生,今日为了一个秀才,把自己一个知县白白丢了。只见听事吏忙走至宅门,报道:“今有府大老爷亲自送印来,请老爷迎接!”家人忙忙禀报,孙老爷听了道:“那有此事!”言犹未了,只听得幌幌锣响,打上大堂来,孙知县只得出来迎接,进了内衙,见礼坐下,献茶已毕。孙知县道:“卑职解任,不知大老爷驾临,没有远迎,望大老爷恕罪!”说毕又道:“自然是盘查仓库,卑职丝毫不曾亏空!”罗知府笑道:“年兄不知复任之喜么?本府奉抚台之命,送印至此,请收了!”随向袖中取出文书,摆在案上。知县忙打一躬道:“卑职多谢大老爷恩德!”罗知府交代过了,即便起身,知县送出上轿,又打一躬转身回来,将文书细看,却是着他复审通详意思,只得坐了大堂,监中提出冯旭,知县抬起头来一看,见众役将一扇门抬了冯旭,可怜冯旭睡在门上,哭声不止,两只退有碗口粗大,好不凄惨。孙知县叹声道:“人心天理,于心何忍,这样刑法?”问道:“冯旭,你在抚台大老爷堂上,招成因坚杀死人命,问成死罪,如今没得说了么?”冯旭叫道:“青天大老爷,犯生怎当得三拷六问,那里受得起这样酷刑,只得屈打成招,犯生就死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了。”知县道:“你可知本县为你坏了官儿么?多亏三学生员与众百姓罢市保留本县复任,要本县复审此案,以便结详。你把口供慢慢从直招来,本县审出详文结案。”冯旭又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与前供一般。知县吩咐衙役好好抬冯旭去收监,仍照前定流徒之罪一千里之外,吩咐承行书吏出详不表。且说花文芳正坐书房同魏临川商量道:“如今冯旭是世兄一夹棍招了,问成死罪,秋后处决,我大爷那里等得秋后处决,再娶钱氏过门。我有一计在心,择日行聘,只就在这个月内把月英娶过门来。”话犹未了,只见花能过来报道:“大爷,今有都堂大老爷,叫孙知县出详,那知县不肯,大老爷下令箭,将知县即时摘了印信。”老文芳听了满心欢喜,说道:“这个狗官,一般也有今日!我明日出了邀单,倘若知县要借盘费,叫他们不要给,任凭讨饭回去。”随着人知会,各乡绅,方消我大爷之气。只见花兴走来报道:“街上反了,百姓纷纷罢市,不做买卖,要保留知县与冯旭,大闹辕门,还有朱翰林为首邀了三学生员,就有几千人齐在辕门堂上,连都堂大老爷也无了主意,竟传合城文武百官前来安民。又将孙知县复原任,把冯旭提出复审,仍照前供定罪,流徒一千里之外。”花文芳听得此言吃了一惊,叫道:“冯旭不死,吾之大患,如之奈何?”魏临川道:“斩草不除根,来春仍旧发。”花文芳道:“老魏你有何妙计,断送冯旭的性命?”魏临川道:“要送他的性命,有何难哉?”

不知魏临川说出什么计来,可能害得冯旭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23回 季坤奉主命差遣 花能黑夜暗放火

话说魏临川道:“大爷若要断送冯旭的性命不难,知县详文上司发配地方,大爷差个能干家丁随着在后,到了中途无人之处,将冯旭杀了,岂不除了大害?”花文芳听了大喜,按下不表。再言详文各宪俱准,臬司批发江南淮安府桃源县充军。孙知县点了一个长解,叫做萧升,起了文书,当堂起解。再说冯家家人打听明白,飞奔回家报与太太知道。太太听得此言,又惊又喜,喜的是孩儿得了生路,惊的是公子远离膝下,事到其间没奈何,只得收拾路费衣巾,着家人送与相公。不言冯太太家中啼哭,再言老家人拿了包袱路费走到县前,看见相公放声大哭。冯旭流泪道:“你是老家人,莫要哭坏了身子,但我此去生死未保,家中大小事体,要你料理。太太年纪高大,早晚劝解一声,不必记挂了我,少要伤悲,倘上天怜念,得回家乡,断不负你老仆情义。”说毕大哭一场,只见萧升走来叫道:“冯相公不要哭了,我知你的棒疮疼痛,不能行走,我已雇下一只好船,快些上船开行。”老家人止不住泪痕,取出盘费包袱呈与相公道:“这是太太叫送与相公的。”又另取出一个包儿,向萧升道:“些须薄礼送与大叔,望大叔路上照看我小主人,念他是负屈寒冤。”说毕双膝跪下,萧升一把搀起,叫道:“老家人放心,都在我身上,快些分手。”老家人又叫相公须要小心保重,要紧为是。冯旭此时回答不出,将头点了两点,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不表老家人啼哭。再言萧升等着冯旭下了船,正欲开行,只见岸上一人,跑得汗如雨下问道:“钱塘县有个姓冯的犯人不知在那只船上?”冯旭在舱中,听得是钱林的声音,忙答道:“钱兄,小弟在这个船上哩!”钱林连忙上船,并不言语,抱头大哭,船家道:“相公请岸上罢,我们要开船呢!”钱林道:“把船儿慢慢开行,待我相送一程。”船家解缆开行。钱林道:“妹夫不幸被花文芳这个坚贼诬害,此时诸般,都要你们照应,千万千万!拜托拜托!”又向冯旭道:“前日东方白把妹夫问成死罪,小弟合家悲伤,后来打听孙父母复任,将妹夫充发桃源县,小弟赶至县前,听说已经下船,特地赶来一会,还有些须微敬相送,路上买茶吃。”冯旭道:“多蒙钱兄挂念,小弟死里逃生,此去不知吉凶,只是放心不下家母,望兄照应,没齿不忘,是所深冀。”钱林道:“这些小事冯兄切莫挂怀,老姻母处诸凡事体,俱在小弟身上,倘若皇天开眼,圣主英明,得邀大赦,那时重返家门,举家聚首,共庆团圆,合当欢乐。”冯旭道:“但不知兄弟前番盗情,东方白怎生发落。”钱林道:“东方白将小弟释放,硬将舍妹断配花文芳。”冯旭道:“东方白如此硬断,彼时兄长怎处?”钱林道:“事到其间,也不得不从,兼之逼取小弟遵依,此时,怎敢违构?”冯旭听了这一番言语,大叫一声气死我也,登时昏去,不醒人事,慌得钱林把他的人中,用手掐住,过了半晌方才叫道:“这坚贼分明夺我婚姻,诬害于我。”忙问道:“令妹何以自处?”钱林道:“舍妹宁死不从!”冯旭道:“虽如此说,坚贼怎肯甘心,势必又起风波。”钱林哭道:“今日为送妹丈起身,过后自然另行计较,划一善策,以塞坚贼之口,以绝坚贼之心,但妹夫此行,一路务要小心,保重为要?”不觉二人又大哭起来,哭了一会,船家道:“相公请上岸去罢!”已到了白新关。”冯旭道:“兄长请回,小弟就此去也。”钱林此时无奈,只得上岸,挥泪而别。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不表钱、冯二人分手,再言花文芳打听明白,冯旭充军桃源已经起身。忙问临川道:“依你老魏,差人随去半路中杀死冯旭,绝其后患。”魏临川道:“依你大爷,今夜先差一人,至冯旭家中去放火,烧得他干干净净,将他主仆一齐烧死,免得兴词告状,绝了钱小姐妄想之心。大爷娶过门来,他也真心实意同大爷快乐。大爷再差个的当家丁,随在冯旭船后,水路上不便动手,等到起旱时节,至旷野所在,连解差杀了岂不永绝后患?”花文芳听了大喜,忙叫有怜取了两封银子来,摆在桌上。临川道:“此项何用?”花文芳道:“用此二人前去,须要把些盘费,他们方肯用心替我办事。”临川道:“晚生今有一句话,欲要禀明,又不好启齿。”文芳道:“有话但说何妨?”魏临川道:“不日大爷迎娶小姐,晚生少不得在府照应,那些到府恭贺之人必多,只愁无件好衣服,奉陪诸客。”花文芳不好回他,只得把些银子与了他罢!临川接过道:“容晚生今夜回家一走,明日早来。”花文芳相允回家不表。且说花文芳复又拿了银子,将花能唤到书房来,将要叫他到冯旭家夜里放火,怎长怎短,细细告说一遍,遂将五十两银子赏与花能。文芳吩咐道:“今夜身带硝磺,多运干柴,你悄悄堆在冯家前后门口,都要守到人静更深之时,放起火来,将他合家大小主仆人等,尽行烧死,休教走脱一个,事毕回家我大爷还有重赏。”花能答应下去。又把季坤叫到面前道:“先时叫你杀了春英,只望将冯旭害死,不想遇着孙文进这个狗官不肯,如今充发桃源县去了。冯旭一日不死,岂不是心腹中的大患?这是五十两银子,权且赏你作个盘费,你可悄悄随在他船后,等他路上遇着起旱无人之处,将冯旭并解差,一齐结果了两个人性命,文书带回我大爷修书荐你到太师爷都中,大小做个官儿。”季坤道:“小人蒙大爷抬举,敢不尽心报效微劳。”花文芳又道:“此事断不可走漏风声。”季坤答应就走。文芳叫住道:“今日夜已深了,明日黎明去罢!”季坤退出。花文芳又叫花有怜,有怜走来,文芳道:“我有一事和你商议,魏临川这个狗头不是好人,钱月英尚未过门他到用了好几百两银子,明日钱氏过门我就受他一世之累了,不若等他明日晚上用酒灌醉,将他杀了,尸首埋在花园,人不知鬼不晓,岂不干净?那时将他老婆带进府中,听我大爷受用,岂不为妙?崔氏如有真心向我,我便抬举他,如若做嘴做脸,那时打入下人,不怕他飞出府去,你道好也不好?”路上说话,草里有人。看官,相公书房之中那里有草,不是这个讲究,这叫作路旁说话,草里有人。不想季坤拿了五十两银子,在外边解解手回房睡觉,刚刚走到书房窗下,听得房内有人说话,他就侧耳听了一会。一一听得明白。暗骂道:花文芳这个驴囚■的,狗娘养的,原来不是好人,他终日思想钱小姐,叫魏临川定计,平空害了冯旭,目下已有八分到手,先又将他的老婆占了,到今日不念其功,反算计害他性命,料天地难容这般恶人。我季坤向日得他五十两银子,将春英杀了,如今又得他五十两银子,又叫我去杀冯旭、解差二人,事成之后钱月英过门来,岂不计算到咱家身上?咱家且留心看他,怎样害我的性命?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不言季坤回房,再言花有怜听了大爷这番言语,叫道:“大爷何须如此,自从杀了春英姐,书房之中时常见神见鬼,每逢陰雨夜间,出来作怪,倘再杀死魏临川,府中就有两个冤魂一齐作起怪来,怎了?不若依小人之计,叫做借刀杀人,借他人之力,除大爷心中之患,不知大爷肯行否?”花文芳忙问道:“你有何计策?快快说来!”

花有怜不慌不忙说出这条妙计,可能害得魏临川的性命,且听下回分解

第24回 有怜定计害临川 月英家门带姑孝

话说花有怜向花文芳道:“要送魏临川性命不难,小人明日做了三千两灌铅银子,等他明日来,大爷就说行聘要些绸缎,叫他南京去买。他若被人识破,告到当官审问,他定然招说是府中的银子。地方官必行文来查,大爷只回并无此人。回文一转,地方官怎肯轻放与他?自然夹打成招,问成死罪,下在牢中,又无人料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死在牢中,就叫做借刀杀人。”花文芳听了道:“好计!好计!”不表主仆定计,再说魏临川来到自家门首,用手敲门,崔氏正要上床,忽听得打门问道:“是那个!”魏临川应道:“是我回来了。”崔氏执灯开门,魏临川回身将门关好,进房将银子递与崔氏道:“你可收了。”崔氏问道:“你躲在花文芳家房里,差人来拿你,把老婆险些吓死,如今事情怎么样了?”临川道:“此事已经完结,冯旭今已充发出去,我又同文芳要了百两银子,只说要做衣服,送回家来,过些时,还要同他借几百银子便用哩!明日我就过去,只等他娶过钱月英,才得空闲,事毕之后,花文芳少不得还要重重谢我。”崔氏道:“这件事,你到好日子过,又用过他好几百两银子,只怕他事成之后,未必谢你了。”崔氏说毕,魏临川笑道:“他若不谢我,杭州城那个不知我的刀笔利害,我就出首,看他怕不怕?”夫妻二人谈谈说说,就睡觉了。再表花能奉了主人之命,悄悄带了众人搬运干柴,并硝磺引火之物,来到冯家门首,前后堆放。等到更鼓正打三下,忙取火种四面点着,不一时火焰冲天,火趋风威,风助火势,好不利害!但见:

烟连雾卷,红光灼灼掣飞天;势猛风狂,赤焰团团旋绕屋。一派声喧聒耳,四围逼住逃人。烈烈轰轰,好似千军万马;嘈嘈杂杂,几同地陷山崩。大厦高房,霎时间尽成灰烬。男奔女窜,都变作烂额焦头。冤魂渺渺诉阎罗,邻舍忙忙咸顾知。

此时可怜冯太太受过朝廷封诰,这时候全家仆妇人等,俱死于贼人之手。街上百姓左右邻人,看见火势凶狠,无不前呼后喊,乱叫救火。坊中保甲飞报,合城文武官员都来救火。那里救得,顷刻工夫,把个尚书府第烧得干干净净,人亡业尽。那些过往百姓们都为他嗟叹道:“冯公子遭了一场负屈官司,方才逃出活命,今家中又被火焚,真叫做人离财散,家破人亡。”三更天起火,烧到天明方熄,地方查点冯家共烧死男女上下人口,计二十九个。再说钱林闻得走水,着人探听何处,不一时家人报道:“冯姑老爷家,火烧得干干净净。”钱林问道:“冯太太现在何处?”家人道:“小的问那些邻舍,说是从外烧进,封了门户,一人都不能逃出,共烧死二十余口。”钱太太同公子、小姐听了此言,俱大哭起来,小姐哭了一会道:“哥哥、冯郎远配他乡,婆婆今被火烧死,还求哥哥前去找寻婆婆骨殖,买棺收殓。”钱林道:“正该如此。”同着家人到火场来,但只见一片光地,还有烧未了的木头在那里冒烟。钱林雇人来取骨殖,那里还分得清是太太,不是太太,只得将那些枯骨拣在一堆,用棺木盛了,寄在地藏庵中,请僧超度。钱林回家说与母亲、妹子知道。月英大哭一场,走至太太前双膝跪下哭道:“孩儿有句话禀告母亲。”太太用手搀起道:“我儿有何话说?起来讲。”小姐道:“孩儿自恨命苦,冯郎因为孩儿被坚人陷害充军,不幸婆婆遭此大难,亦因孩儿惹得灾殃。孩儿生则冯家之人,死则冯家之鬼,既为人妇,婆死不变其服,于心何忍?孩儿意欲变服,不知母亲、哥哥意下如何?”太太道:“我儿既受冯家之聘,则为冯家之人,你夫主远离,你该如此。但你尚在娘家,门内有我在上,不便十分重服。只略穿些素便了。”小姐上前拜了两拜道:“多谢母亲!”又向哥哥道了万福,方才回楼。换了一身素服,坐在后楼恸哭不题。且说花能放火回来之后,禀覆主人,冯家一个也不曾逃出,花文芳大喜道:“此乃你之功,另日还有重赏。”花能退出,只见魏临川笑嘻嘻的走来,作了一个揖坐下。花文芳道:“放火之人,功成回来。”临川道:“别无他说,快快差人将冯旭杀了,永无后患。大爷那时,打算迎娶完婚,岂不快乐?”花文芳听了,忙把季坤叫到面前道:“我昨日吩咐你的言语,可即前去,不可有误。”季坤答应,连忙追赶冯旭船只不表。再言花文芳到了晚上同临川吃酒叫道:“老魏,我明日钱府行聘,须要顶好绸缎各色上上东西,才显得我相府体面,叫那合城文武官员、绅衿百姓人等知道,见得相府行事,与别人不同。我意欲烦你代我往南京去,备办此礼物绸缎,你肯为我去么?”魏临川听得叫他置办行聘之物,满心欢喜,暗想道,银钱把我是件美事。满口应承道:“晚生蒙大爷许多抬举,敢不尽力买办!”花文芳道:“想我大爷这件事全亏你,若不是你的主意妙计,怎能夺得过来。就是你用我二三千两银子,那个与你计较,成亲之后,我还要谢你哩!”魏临川道:“岂敢?好说!”又吃了几杯酒,花文芳道:“我们杭州没有上好的缎子,必须打发人往南京买些时新的花样才好,只是目下府中能办事的人,又打发了两个进京去,此时实在没有妥当之人,若差他们前去实有些不放心。”魏临川道:“这有何难?大爷肯放心我晚生,我晚生就到南京一走。”文芳道:“怎好劳你!”吩咐有怜,“你明日兑起三千两银子,交与魏相公上南京买置绸缎。”又道:“老魏莫辞辛苦,早早回来,还要置办别物。魏临川道:“晓得!”心中打算至少也要赚他五六百金。花文芳道:“老魏你今晚归家,收拾行李,别了尊嫂,明日一准起身,乃是出行的上好日子。我叫有怜将银子兑了,装在箱内,明日先叫下一只船要紧。”魏临川答应别了回家。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知后事如何?魏临川几时才买齐货物回转杭州,几时才与崔氏相见?要知底细,且听下回分解

第25回 花文芳纳采行聘 钱月英认义姊妹

话说魏临川辞了花文芳,来到自己家中,崔氏问道:“你昨日原说不回家的,为什么又回来?”魏临川道:“有件大富贵与你知道,花文芳见我们有功,托我上南京买缎子,现兑了三千两银子,买办了一切行礼之物。你道是一件大富贵么,事完之后,还要重重谢我,岂不是你我夫妻一生受用?”崔氏道:“那时起身?”临川道:“后日一准起身,着我归家收拾行李。”崔氏笑道“你往南京发大财,拣那好花样的缎子代我买两件,心中快活。”又笑道:“你今出远门,我办个酒儿与你饯饯行,只是没有备得菜蔬。”魏临川道:“家无常礼,只要你有点好心,我老人家随便吃杯罢了!”崔氏笑嘻嘻摆下酒来,夫妻二人同饮。崔氏道:“我要的物件,你切莫忘记了。”临川道:“这个不必叮咛,等我回来,任你拣下几疋时样的就是了。”夫妻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吃完了酒,携手上床。次日崔氏起来,代他收拾齐备。临川走上街买了些鱼肉等物,叫崔氏炮制吃饭,饭毕,就去叫船,慢慢走到河边,叫了一只船,讲定价钱。过了一宵,到了第二日清晨,起来吃过早饭,叫人挑了行李,吩咐家中小心火烛,门户要紧。竟自押着行李下船交付船家,转身来到相府见了花文芳,作了揖道:“晚生的行李已发下船去,特来向大爷说声。”花文芳道:“我的银子俱已兑齐封好,盛贮箱内。”忙吩咐有怜着人抬下船去。有怜答应,将那三千两灌铅银子,抬下船去,交与船家。回来说道:“银子装下船去了。”魏临川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晚生就此告别。”花文芳又拿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老魏此项可作路费,那箱内装封的不用折动,一路须要小心。”临川接了银子道:“晚生告别,多则二十天,少则半个月即回。”花文芳又吩咐有怜,送魏相公上船。有怜答应一声就去,魏临川上船,有怜看至船家开了船,有怜回覆大爷,花文芳听了大喜道:“魏临川呀!魏临川!你可知道么?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随吩咐有怜,快把崔氏带进府来,花有怜暗想道:却是带进府来,有多少不便,府中人多眼众,我想早晚亲近,就不能了。接口道:“大爷你须思着,目下又无钱小姐过门,况且魏临川才去尚不知他事如何?崔氏笼中之鸟,网内之鱼,慢慢带他进府,有何难处?此刻魏临川出门去,大爷不如从墙头上过去,不走他家大门也是同在府内一样。”花文芳道:“你也说得是。”即吩咐花能:“到先生家拣选日期,并下聘吉日,回来禀我。”花能去不多时,回来禀道:“日子有了,文芳接过一看,选择四月二十八日迎娶,十八日行聘。花文芳随吩咐花能,你到钱家就说是都堂大老爷差来,知照十八日纳采,二十八日迎娶。花能果至钱府门首叫道:“有人么?”只见走出一个老家人,问道:“做什么?”花能道:“我是都堂差来,知照你家相公,花府十八日行聘,二十八日迎娶你家小姐,可预备行人。”说毕转身就走。老家人正待要问端的,花能就不见了。只得又到后堂,将此事说了一遍,太太、小姐、公子闻言,俱各大惊,齐哭将起来,后边仆妇、丫头听得前堂哭声甚高,一齐跑出来,方知花文芳明日行聘,二十八日迎娶小姐,大家俱哭起来。小姐硬着心肠住了哭声劝道:“母亲你乃年高之人,少要悲伤,恐坏了身子,只怨多生我不孝之女,连累母兄,受无限忧惊,孩儿拼一死,那坚贼自然罢休!”说毕朝廊下石沿上一头撞去。吓得众人连忙抱住,大家齐哭,哭得天昏地暗。翠秀说道:“太太、公子、小姐哭也无益,事已至此,就是小姐方才撞死,坚贼也不干休,又何必造患于公子,小婢倒有个计策,不知可使得否?”太太住了哭声道:“你有何计?快快说来!”翠秀道:“婢子自幼进府,蒙太太抚养之恩,真乃是天高地厚之德,又蒙公子、小姐不以下人看待,此恩此德无由得报。婢子细想起来,冯姑爷家失火,多因坚人所害,又将冯姑爷害得充军去了。他如今倚势欺人,又仗着都堂之威,硬来娶小姐过门,倘无人与他娶去,只怕我家也不得太平了。相公乃是读书之人,怎与坚人为亲?婢子无由可报小姐知遇之恩,意欲假扮小姐妆束,代嫁过去,那时才得安稳,不知太太尊意若何?”小姐道:“这个如何使得,祸乃我前生所造,怎好连累于你。”翠秀道:“小姐此言差矣,如婢子得嫁相府,做了媳妇也就罢了,有甚亏负于我。”太太叫道:“我儿,他也说得是。”小姐哭道:“姐姐呀!你若真心如此,乃我大恩人也。请上受我一拜。”太太道:“老身收为义女,你二人结个姐妹罢。”翠秀道:“婢子还有话说,我今抵嫁过去,小姐切不可在家居住,自古道墙有风,壁有耳,后来被坚人识破,那时反为不美。等他明日过礼之后,小姐必须寻个僻静去处,躲藏躲藏,方为上策。”太太闻言说道:“我儿说得极是,只是没有这个僻静之处,这便怎么了?”想了一会道:“有了!我有一个兄弟,现在山东,不免叫女孩投奔他舅舅任所去罢!怎奈是弓鞋袜小,路远山遥,怎生去得。”原来钱太太的兄弟名唤马天奇,现任山东道。小姐道:“母亲放心,待孩儿女扮男装,落霞扮作书童模样,一同前去便了。”太太点头向着落霞道:“你二人一向在府,我从不以下人相待,老身一总收为义女。”二人走过向太太拜了四拜,又与公子、小姐见礼已毕。小姐和二人回楼,翠秀今年十七,小姐今年十六,落霞与小姐同庚,月分比小姐小些,小姐叫翠秀是姐姐,落霞是妹妹。翠秀心中暗想:当日在花园内与冯郎同拜天地,实指望小姐过去,团圆一处,谁知被坚人害得冯郎家败人亡,我等东奔西逃。正是:

生生拆散鸳鸯侣,活活分开连理枝。

花文芳!花文芳!我与你不共戴天之仇,待明日抵嫁过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冯郎向日所赠之扇,留之无用,何不将此扇交与小姐。倘得后来团圆,转交冯郎也见我一片心肠。连忙取出叫道:“小姐我有一言相告。”小姐道:“姐姐有何说话。”翠秀道:“正月初九日冯郎赠妾这柄金扇,收藏至今,实指望三人同在一处,不想坚贼起这风波,妾到他家要这扇子无用,拜托小姐与贤妹,他日相逢冯郎,将妾这番苦衷转达冯郎,实非我赵翠秀负心,奈势处于无可如何,若不权宜之便,钱氏一门又与冯姓同遭其害,岂不玉石俱焚。”小姐与落霞,听了不觉大哭起来,三人在后楼哭个不了。次日,小姐仍是哭泣,二人劝道:“不必过于悲伤,哭坏了身子难以出门。”小姐见他二人解劝,略略收了些泪,这且不表。再说花文芳,礼物收拾齐备,各处亲眷俱下了请帖,舅舅童仁作媒,摆齐聘礼出了府门,十分爇闹。童仁坐了大轿,抬到钱家门口,下轿升堂。钱林勉强迎接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不一时大礼齐至,摆满厅堂。家丁上前叩贺。钱林打开礼单一看,上面写着二十八日吉时亲迎。遂向童仁道:“老先生为何吉期如此之速?叫晚生妆奁一时那处备办得来?”童仁答道:“亲翁说那里话,舍甥那边各色齐备,总不要亲翁费心,只求令妹早早过门!”说毕家人上酒,童仁起身打发行人回去。街坊百姓纷纷谈论道:“花公子这般作恶,硬将冯秀才的妻子夺将过去。”那一个道:“钱家也不该接他的礼物,这不是一家女儿吃两家茶。”又有一个说道:“那怕他吃三家的茶,管他作甚。”不言众百姓纷纷议论,早有人传到朱翰林耳内,大怒道:“花文芳本是禽兽之徒,竟自将亲夺去。钱林这个畜生好生无礼,为何收他礼物?况且冯旭尚在,尚蒙皇天睁眼,饶幸回家,老夫是他媒人有何言语回答他?我如今也不同花文芳讲,先将三学生员请来,同钱林讲讲理,且把这小畜打他一顿,然后扯他到孙父母堂上评评理。”取了一个单帖写了名姓,着家人请三学生员到来,我有大事相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6回 钱月英改妆避祸 文芳开宴款家人

话说朱翰林听得钱林受了花文芳的聘,他就动了无名之火,叫家人去邀三学生员,要与钱林讲理。惊动后面夫人,连忙走出,只见老爷气冲冲的。问道:“所为何事这般气恼?”朱翰林将钱林复受花家之聘,细说一遍,我如今邀三学秀才,先将钱林私行痛打一顿,然后拉至县前讲理。夫人劝道:“老爷年交七旬以外,那个叫他多事,做什么媒人,常言道得好,不做媒人不做保,这个快活那里讨,当日为媒,原是好意,只望他两家成其秦晋,那知道被花文芳将冯旭诬害了人命,判断充军。都堂硬断花、钱为婚,那钱林受聘,也是出于无奈,欲待不受,怎当都堂之威,你今若与他争闹,花文芳岂不与你结怨。他乃堂堂相府,都堂又是他的门生,那时反讨没趣,我劝老爷将此念头息了罢!”正是:

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

一夕话说得朱辉哑口无言,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多事,不该作媒,多这个烦恼。若林璋回来,叫我把什么面目去见他。”正是:

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朱辉因今日一口气忧忧闷闷,不上半月而亡。且说花文芳这日见行过礼去,家人回来,旋即取看庚帖,见钱林已允,满心欢喜,那合城文武皆知相府过礼,都来贺喜,东方白亦来称贺。惟有钱塘县孙老爷不到。摆下筵席酒宴,款待宾客,优人开场演戏,酒完席散。童仁向妹子道:“妹夫在朝,也该报个喜信与他。”犹恐又与文芳扳亲,太太吩咐花文芳写下家书,差人到京报喜,不提。再言钱林收了礼物,打发行人已去。太太叫道:“翠秀我儿,为娘恭喜你。”翠秀道:“太太呀!妾身不过全小姐的节躁,有何喜来?请太太速催小姐起身,迟则生变。”月英听了一阵心酸,不觉泪如雨下,哭将起来。翠秀道:“事已如此,小姐不必过于悲伤,快些改换衣巾。”众人劝小姐回楼,拿了公子的衣服行旅,登时更换起来,又与落霞改扮书童模样。钱林预先雇定船只,太太交付盘费,打在行李之内,诸色齐备,只待黄昏起身,一家人好不苦楚。将至初更,小姐与落霞叫声母亲请上,孩儿拜别了,太太流下泪来叫道:“两个孩儿一路小心,保重要紧。”放声大哭起来。小姐又向钱林道:“哥哥受小妹一拜。”二人拜毕。小姐道:“愚妹有一言奉告,父母单生你我二人,不幸爹爹去世太早,只有母亲在堂。妹子今又遭此大变,远离膝下,哥哥务要早晚体贴。母亲已老,时常从旁解劝,不要思念妹子,致伤身体。”钱林道:“妹子放心前去,何劳谆嘱。”小姐又向翠秀道:“恩姐请上,愚妹等拜别。”翠秀道:“愚姐也有一拜。”三人拜毕,小姐向翠秀寒泪道:“恩姐若到花府为媳,愿你夫唱妇随,早生贵子,千万照看母亲兄长要紧。”翠秀闻小姐相嘱之言,想道,那有恩有义的小姐呀!你竟说我翠秀是真心肯嫁此人么?我实欲为冯郎报仇之心甚切,又不好明说出来,只得寒泪应声道:“何劳小姐嘱咐!愚姐之心惟天可表!”他人那里知道?日后小姐方晓。落霞亦过来拜别,合府仆妇、丫头人等无不嚎啕痛哭。正是:

世上万船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翠秀见哭得无了无休,难分难舍,叫道:“小姐呀!夜已深了,不必留恋,快快上船去罢!”小姐无奈硬着心肠,叫母亲孩儿去了。又转身叫道:“哥哥、姐姐,小妹今日分离,不知何日相逢?”太太一闻此言,好不伤心,扯住小姐那里肯放,钱林早已预备两乘轿子,催促妹子上轿,正是:

半空落下无情剑,斩断人间恩爱情。

轿夫抬起悄悄出了城门,到了河边正要下船,钱林叫声,兄弟一路保重要紧。小姐只叫一声哥哥,别话回答不出,将头点了两点,船家登时开船,往山东去了。话分两头,再表季坤奉了主人之命,追赶冯旭,直至苏州浒墅关上,方才追着,一路紧紧随在船后,无奈人烟凑杂,难以下手,过了扬子江,堪堪到了扬州,解差萧升换了船只,直到淮安。季坤奉命之后,好不心焦!怎当他一路坐船,何能下手,到清江浦过了黄河,季坤想到前面王家营,离桃源县无多路了,少不得要起旱走些路,不在此处下手,等待何时?不免赶上前躲在树林之内,等他便了。不言季坤先自去了,再言解子萧升见冯旭是个读书之人,又打了一场屈官司,又蒙冯府老家人求他路上照应,一路上真个丝毫不难为他。及到王家营,萧升叫道:“冯相公此去桃源不过四十余里,想你棒疮疼痛走不动了,不免就在此间歇宿罢,明日起个五更,好早到了桃源县里去投文。”冯旭道:“但凭兄长尊意。”萧升遂拣了一个饭店歇了。再言季坤忙往前途去看,只见有个树林,想道,此处却也僻静,且在此处等他。堪堪天晚,二人到来必定是在王家营饭店歇了,我今在此等他,料他飞也飞不过去。再说冯旭、萧升二人,次日五鼓向前慢慢走去,不多时到了大树林,猛听得一人大叫道:“快快留下买路钱。”冯旭听得此言,早已跌倒在地,萧升大哭道:“朋友你是个新做强盗的,我是个奉公文解送军犯到桃源,你有盘费转送我些,好回去的。”季坤也不答话,举起朴刀,萧升不防备他杀人,水火棍不曾招架,被他一刀砍为两段。正是:

一刀过去红光冒,化作南柯一梦人。

季坤砍死解差,见冯旭跌倒在地,大叫一声跳到冯旭面前喝道:“着刀罢!”冯旭瞑目受死,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冯旭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7回 季坤仗义释冯旭 有怜智谋赚崔氏

话言季坤将解差一刀杀死,转身来奔冯旭,大喝一声看刀,冯旭此际无奈,先已跌倒在地,瞑目受死。季坤正欲提刀砍下,回心一想道:且住!我想花文芳这驴■的,是天下最没良心的人,那魏临川费了多少心机,害这冯旭;他主仆商量计策做下圈套,用假银子害他性命。前番叫我杀了春英,今日又叫我来杀了解差。只剩冯旭一人,我如今上前断送他的性命,有何难哉。就把冯旭杀了,回去花文芳见杀人容易,又要害咱。想冯旭又不是咱的仇人对头,何苦定要害他的性命?正是:

当场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

季坤想罢叫道:“冯相公,你且起来,咱有话对你说。”冯旭昏在地下,慢慢醒来,耳内听得叫他冯旭。口中叫道:“大王爷饶命,小人是个犯人,并无财帛。”季坤道:“咱不要你的银钱,咱也不是大王,你且起来!”冯旭听得不是强盗,心中稍安,慢慢爬起来。季坤将手扯住他道:“冯相公,你可认得咱么?”冯旭睁眼一看,却认不得大王爷是何人?又睁眼看了一会,到底认不得。季坤道:“咱不是别人,实对你说罢!咱是花府中的马夫,叫做季坤。奉主人之命,前来杀你,方才一刀将解差杀了。”冯旭听了,只吓得战战兢兢,双膝跪下哀告道:“饶命!”季坤道:“我若要杀你便不告诉你了,咱家见你负屈寒冤,故此有意放你逃生,你如今快快去罢。”冯旭听见,伏身跪下道:“恩人请上,受我冯旭一拜。”季坤扶起说:“不消如此,天色已明,快快逃生去罢!”冯旭正待转身,又叫道:“恩人如今放了我,你怎好回覆主人?”季坤想:世上那有这等厚道君子,咱要放了他,他还愁着咱怎见主人。季坤道:“冯相公此非说话之所,天已明了,杀了解差,现在道旁倘有人看见不当稳便,待咱家把这尸首拖到林内,还有细话说与你听。”即便走去,将尸首拖至林内,还搜出文书,走出林子,用手拾起水火棒来,叫道:“冯相公快走。”冯旭道:“恩人,我两退棒疮疼痛,不能行走。”季坤无奈只得抱了冯旭飞走,走了一会,见一个小小树林方才放下。季坤叫道:“冯相公,此处僻静,咱把花家的话告诉与你。那花文芳害你,是要夺你的妻子。故将爱妾春英叫我杀死,诬害于你,谁知你不肯招,他就到都堂那里告诉,将你拿去苦打成招,问成死罪,硬把月英断与花文芳为妻。亏的三学生员,与那众百姓罢市,大闹辕门,孙知县定你军罪,又叫花能将你……”就住口不说了。冯旭道:“恩人为甚不说了?”季坤道:“咱若说出来,恐你着惊!”冯旭道:“便说何妨?”季坤道:“他差花能将你家团团围住,用干柴放,烧得干干净净。”冯旭忙问老母及众人可曾逃出?季坤摇头道:“全家尽行烧死,一个都没有逃出!”冯旭叫道:“有这等事情。”即时昏绝于地。季坤连忙扶住,半晌方才叫道:“我的苦命亲娘,死的好不伤心!养我不孝之子,致令母亲这般惨死,我做了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有何面目生于人世,被人嗤骂无所逃罪。”说毕往树上撞去。季坤忙抱住道:“冯相公大仇未报,你就死在九泉之下,难见你令堂之面。”冯旭便放声大哭,起来叫道:“花贼花贼!我与你何仇,这般毒手害我?”哭个不了,季坤劝道:“哭也无益,你方才所云,咱怎见主人,他乃黑心之人,咱家如今也不回去了。咱家原是山西曲阳县人,就打从此处回家罢了!”叫声:“冯相公,咱料你也没有盘费,花文芳与我五十两银子,差咱来杀你,咱今将此银子奉送相公使用。”即取出递与冯旭道:“咱去也!”冯旭见季坤这般仁义,忙忙跪下道:“恩公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爷娘,我冯旭不得上进便罢!若有皇天睁眼,倘得寸进,必然报答深恩。”将头磕了几个,抬起头来,只见季坤去了有半里之遥。冯旭收了银子,哭哭啼啼,如醉如痴不表。再言萧升尸首在林子内,过了数日有些臭气出来,路上行人看见林内一个死尸,地保即忙报了桃源县,少不得相验,无有尸亲,不知是何方人,为什么杀死的?知县吩咐掩埋去罢。话分两头,再表魏临川在船催船家快走,直奔金陵,非止一日,那日早到,寻了寓所住下。次日来至缎行,将手一拱道:“店官请了,”那人连忙走出柜来见礼道:“客人请坐!”即叫小使献茶问道:“客官尊姓,贵府何处?”魏临川道:“在下姓魏,是浙江省人氏,请问店官尊姓?”店主道:“贱姓高。请问魏先生到此有何贵干?”魏临川道:“特到贵处办置些绸缎,久闻宝店主人公平,货真价实,故尔拜望。”店主人道:“不敢!请先看缎子!”随即邀魏临川到后厅,将各色缎子搬出来看,定了价钱,秤色共核银二千四百五十两有零。魏临川为何这等性急要赶回去?因花文芳过礼日子甚近,有好些银子经手,故此心急。对店主人说道:“银子现成在寓,着人同去发来,尚可代我备两个箱子,回来点数下箱。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开船。”店主人应允。随叫几个小使,跟魏临川去将银子发来,吩咐备席款待。魏临川起身,店主人送出门,一拱而别,来至寓所开了房门,拿出五百两,另外放在箱内叫了来人,抬去二千五百两银子回去。

不知店主人可认出真假,且听下回分解

第28回 使假银暗中奸计 公堂上明受非刑

再表魏临川回了缎店,小使抬了那二千五百两假银子到缎行,店主人忙迎接来至后厅坐下,魏临川叫把箱子打开,一封一封,交与主人,交代明白。店主人拆开一封见是纹银,就上天平一兑,一丝一毫不少,一连兑了十数封,平色一样,就包起来说道:“不消兑了!”吩咐小使,抬到后面,就将他号过的绸缎,查点明白,交代魏临川,下在箱内,封皮封好,叫人先抬往寓中去了。然后请客人坐席,魏临川用毕后,辞过店主。店主送出门外。自己回到下处,点了缎子放在箱内,叫人雇下船只。次日要回杭州不表。再言店主人次日,将银子抬出上天平一兑,封封都不少,连兑了二十余封,也没有看出假的来。忽有一人走进却是个银匠,系绍兴人,在这南京开了个银铺。是店主请来要看银子成色。店主人道:“请坐!”银匠道:“有坐!”他又拆了一封倒在天平内兑一兑倒出来,银匠一眼瞧去,伸手拿了一锭在手,细细一看,又在桌上将银子翻来覆去,那银子在桌上,两边歪了一歪,就不动了。银匠叫道:“是钻铅。”店主人吓了一惊道:“那有此事?”银匠道:“你若不信,剪开看来便知。”随即一剪,只听得格擦一声,剪成两段,大家一齐观看,外面是一层银皮,内里是铅,忙取第二锭剪开,俱是一般样的。一时剪了八九锭俱是一样,再将未兑的拆开,一样如是。店主人忙了手脚,忙叫昨日抬缎子的人来问道:“他寓在何处?”答道:“寓在水西门钱家客店。”店主人忙叫众人同他齐齐赴出了水西门钱家客店。问道:“魏客人可在店内?”店主人回道:“今早已雇下船回去了。”缎店主人道:“是个骗子,用钻铅银买我缎子。”饭店主人道:“莫要忙,此时尚未开船,是我替他叫的船,你们趁此赶至河边去看。”众人一齐赶向河边而走,正往前行,顶头撞见船驾长叫道:“钱大爷出城做什么?”饭店主人问道:“魏客人在船上否?”船家道:“现在船上。我上岸买些米,小菜就开船。”众人听了一齐赶到船边叫道:“魏客人!”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饭店主人,缎店主人俱到,不知是何事情?将手一拱道:“二位主人到此何干?”众人大喝一声道:“你这个贼子!”向前不分青红皂白,拳头巴掌,乱如雨下打将过来,两店主人骂道:“拿你这光棍,到县里去!”众人不由分说,推推搡搡,直奔县前而去。正是:

从前做过事,今朝一齐来。

众人将魏临川扭至县前,正遇上元县知县升堂,将魏临川带至堂上,知县问道:“甚事喧哗?”缎店主人跪下禀道:“小人是老爷的子民,开了一个缎店,这个光棍说是杭州人,到小人店中来买缎子,讲明价钱,共核银二千五百两,不想他的银子俱是钻铅假银,来拐小人的绸缎,故此扭来,求老爷做主。”知县听见叫魏临川问道:“你这奴才是那里人?叫什么名字?从实招来!因何用假银子买他的缎子?”临川道:“小人是杭州人,名字叫魏临川,特来此地置买缎子。小人的银子俱是一色纹银。这店家无故把小人打得浑身是伤,求老爷做主,救异乡孤客还乡。”缎店主人道:“有光棍的假银子在此为凭,他把假银哄骗缎子,俱发下船去了,是小人赶得快,连血本都骗了。”临川道:“小人原带来银三千整,价兑了二千五百两,现有五百两在船上箱内,怎么他就说是假的?分明是害小人。”知县道:“既然存有余剩银两,两下取来一对便见分明。”即刻差人到两处取银来比较,本县在堂立等,差人答应,来至两处将银取来对证,抬至县堂,知县先将缎店银两封封拆开,用剪剪开,锭锭俱是钻铅;又将船上取来的银子,剪开一看俱是一样。知县把惊堂一拍,骂道:“你这奴才!分明是个骗子,惯用假银,在本县堂上还想支吾,我地方百姓被害,快快招来?免受刑法。”魏临川强辩道:“小人实在是银子,一定是他捣换了。”知县道:“若照你供也只是在他家的,该是假银,为何你这木箱内的银,他也盗换去了么?”叫左右取大刑过来,将这光棍夹起,众役一声答应。魏临川大叫道:“老爷夹不得,这宗银子有来头的。”知县问道:“你这银子有什么来头?快快说来。”魏临川道:“这银子三千两,是花府公子娶亲,着小人来此买办绸缎,小人不知真假。”知县问道:“你是他家什么人?”临川道:“是跟随公子的。”知县道:“原来是蔑片。”吩咐收监,候本县行文到杭州查问。如果是花府假银,将他解回。若无此事,本县决不轻恕。临川磕了个头,多谢老爷,带下收监。知县又把缎店人叫上吩咐道:“候本县行文回来发落,你原缎抬回,照常生理,不必在此伺候。”缎店人磕了头,同众人来到河边,将原缎抬回不表。知县又吩咐刑房做下文书,差人往杭州去了。再言临川在监中思想道:“花府怎有这宗银子,为何害我至此,我替他出了许多心力,今日反来害我。想了一会道:“岂有此理?想是来头银子,他也不知。文书一到,自然代我料理,放我回去,恐怕我吃亏。”再言差人奉了本官差遣,走到钱塘县当堂,投递文书。再言知县一看,方知魏临川果系花府差往南京去了,如今为什么用假银子,押在监中,上元县行文来查有无,忙着人到花府去问。差人即刻来到花府,对门公说了备细,门公来至书房对大爷说了一遍。花文芳道:“果中了我的计策!”随吩咐道:“说我相府,并没有差个什么姓魏的往南京买缎子?一定是外边光棍假冒相府之名。”门公出来对差人说道:“相府中并没有差个姓魏的去买什么缎子?这是个光棍骗子。”孙知县听了相府之言,就写下回文,仍交与原来差人带回。赶了数日才到南京,竟至衙门呈上回文,当堂拆封,知县看了不觉大怒。即刻传下三班众役,坐了大堂,标了监票,提出魏临川来。

要知临川招与不招,且听下回分解

第29回 赵翠秀代主替嫁 花有怜奸拐红颜

话说上元县见了回文,即刻升堂,将魏临川提到丹墀下,知县喝道:“你这奴才!有多少匪党?在外坑害良民,快快招来!免得本县动刑。”魏临川听见,并无此事,吓了一跳,禀道:“这宗银子实在系花公子所付,只求大老爷开恩,将小的解回,便见明白。”知县喝道:“你这奴才!在本县境内,害本县子民,要想解上杭州,意欲半路脱逃,先把你这奴才狗退夹断,后问口供。”吩咐夹起,两边一声答应,走上三五个衙役,不由分说,拉上堂来扯去鞋袜,将退夹起,魏临川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晌方才醒来,口称“老爷,小的这件事真正冤枉。”知县大怒道:“这光棍还要抵赖,称什么冤枉?”吩咐收绳,两边一声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问道:“招不招?这假银子从何而来?”魏临川哀告道:“实系花府的。”知县喝道:“你还说是花府的,既然是花府的,为何花府不认?本县知道,你这奴才久走江湖,惯会熬刑。”吩咐左右再收,两边答应,又是一绳收足,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知县吩咐取凉水喷面,魏临川醒来。知县问道:“招也不招?”魏临川道:“老爷!小人实是冤枉难招。”知县大怒骂道:“你这光棍,如此熬刑,还称冤枉,又用棍打这狗头。”两边衙役一声答应,举起无情棍来,认定夹棍上打来。魏临川哎哟一声,又昏死过去了,半晌醒来叫道:“爷爷!小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这宗银子本不是花府的,是小人自造的,来骗他缎子是实,不想天网恢恢,被他识破。”知县见魏临川招了,又问道:“你匪党,共多少人?做过几次?”魏临川告道:“就是小人一个,没有匪党,这是初次出来,被人识破。”知县暗想这样光棍,也不知害了多少百姓,不如早早送他性命,替万民除害。吩咐松了刑具,两边答应,登时松了刑具。知县叫道:“魏临川,本县开活你。”魏临川磕了一个头道:“愿老爷高升一品,世代公侯。”知县笑道:“本县就此放你,恐百姓说本县断事不明,且带去收监。”后书没有交代。且说花府内,忙忙碌碌,今日是二十五,到二十八日娶钱氏小姐过门,只等钱氏小姐娶过门后,慢慢接崔氏进府。有怜听了此言,也就不提起了。一心料理娶亲之事。有怜心中暗想:我家大爷,几番要把崔氏带进府来,那时我却不能相会他了,要不是破头说他,才息了这个念头。将来把钱氏小姐娶过门,依旧将崔氏带进府来,终久我在空处,目下大爷娶亲的银子是我掌管,不如拐他几千两银子,与崔氏商议逃到他州外省,做个长久夫妻,岂不为美?强如这样偷偷摸摸,耽惊受怕,不知崔氏心中如何?不若到晚间去试试他的意思,然后用计拐他。主意已定,堪堪天色已晚,将身子溜出府门,到了魏家门首,轻轻用手扣门。崔氏正在房中,心里暗想:魏临川怎么去了一个多月不见回来,莫非把他的银子拐到别处去了?将我丢下也未可知。又想起花文芳足迹不来,连有怜的影子都不见,叫人摸不着一个实信,好不心焦。想了一会,正要去睡,忽听敲门,心下想道:不知是那个冤家到了?忙拿烛台走到门口,低低问道:“却是何人?”有怜道:“是你心上人!”崔氏轻轻把门开了。花有怜把门推上,崔氏关好,到房中坐下问道:“为何你这一向总不来走走,今日那阵风儿吹得来的。”花有怜笑道:“因大爷姻事甚忙,终日没有工夫前来。今日特地偷闲来走走,惟恐你寂寞。”崔氏问道:“魏临川为何还不回来?是何原故?花文芳亦不来走走?”花有怜笑道:“谁想着你?你还想着他?今日你断了他的想罢!”崔氏见花有怜说话蹊跷,难道他不回来了么?有怜道:“也差不多!”崔氏惊问道:“为什么事他不回来?你这冤家不要哄我,把实话对我说!若不把真话告诉我,我从今后不许你上我门。”花有怜见妇人急了,遂道:“你若有真心待我,我便把实话对你说。”崔氏道:“我怎么没有真心待你?你今日若不说真话?你就请回去,从今不必上我的门!”花有怜道:“我若把真话告诉与你,只怕你要着恼,原来我家大爷是天下第一个负心人,一向魏临川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把那钱氏夺了过来。谁知他生出一条毒计,害了他的性命,造下三千两假银子,打发他上南京买缎子,不知怎么犯在上元县那里,就行文来查。我家大爷好不狠心?他不招认,说临川是个光棍,假冒相府之名,叫上元县重究。那知县见了回文,自然重处,想魏临川久已作泉下之鬼!你想,我家大爷的心肠毒也不毒?狠也不狠?”崔氏一闻此言大惊道:“原来花文芳是这般狼心狗肺,把我的丈夫害了性命,叫我倚靠何人?”不觉大哭起来。花有怜劝道:“你且不必啼哭,我的话未曾说完。”崔氏收住泪道:“有话快对我说!”花有怜道:“我说来,你又会着恼,我家大爷连日不来,你道为什么原故,今日是二十五日,到了二十八日他将钱月英迎娶过门,就要带你进府,你若细心小胆伏待他,他就留心在你身上,倘有一些不到处,他一时性起,反过脸来,轻者是骂,重者是打,再重则置于死地。自古道:侯门深似海,地个敢与他要命。我今日特地把个底儿与你,你却要小心,不要落在他圈套之中。那时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崔氏听了花有怜这一番言语,登时恼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把银牙一咬骂道:“这个坚贼,如此可恶!无故将我丈夫害了性命,这般无情,不记当日对天发誓,死于刀剑之下,我只叫他犯了咒神,现报于我。”花有怜道:“你且定神细想主意,不必单是着急!”崔氏又道:“我明日拿个包头,齐眉扎起,到钱塘县那里,代丈夫伸冤报仇,将这个坚贼拿到当堂,把他做过恶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怎么把我强坚,怎要夺钱氏,怎么叫我丈夫定计害了冯旭,怎样叫马夫季坤杀了春英,怎么叫花能放火,烧死冯家许多人口,怎样做了假银,害了我丈夫的性命?”花有怜听了这一番话,慌了手脚。

不知崔氏如何出首,听下回分解

第30回 假小姐闺中哭别 真公子婚娶新人

话说花有怜见崔氏,说出许多话来,恐怕花文芳知道消息,那时难以脱逃,口中叫道:“姐姐不可乱动,你说明日要去喊官出首花文芳,此话亏得你在我面前说,墙有风,壁有耳,倘若他人听见,只怕事未成,而机先露,那时性命难保。”崔氏听了不觉大哭起来,“那知这个没天理的强盗,这般作恶,错在当时,恨不得咬这坚贼一口肉下来!才消我恨。”说毕哭个不止。花有怜道:“我也不管你进他府,不进他府。”崔氏道:“那个进他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别姐姐,下次不得相见了。”崔氏道:“你到那里去?”有怜道:“我今日特来辞你,想大爷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临川这般情义待他,他还要害了他的性命。姐姐待他这般恩爱,他还要设法陷害姐姐。我是他个门下,诸事俱是我作,倘一时做差了些微,白白的送了这条性命。目下他府中上千上万的银子在我手中支用,不如拿他数千两银子,逃到他州外县,手中有了银子,娶他一房家小,做起人家,岂不天长地久,过活日子,故此与姐姐作别,下次不得见面了。”崔氏听见大哭起来道:“花文芳这个坚贼,是个没良心的,那知你也是个歹人?你明日走了,我是个妇人家,怎能出这坚贼之手。不如我和你一同前去,不知你肯与不肯?”花有怜心中暗暗欢喜,口中说道:“我怎肯丢下你来,死在坚人之手。姐姐若肯同我去时,与你商议,早也不能,迟也不可,须到二十八日,是他坚贼娶钱小姐之日。府中唱戏乱哄哄的,人多出入,我预先一日,把金银透出,送到你家中,将包袱捆紧现成了,等我雇下船只,到那更鼓时分下船,叫船家不管跑到那里去便了。”崔氏听了不觉欢喜起来说道:“你不要失信。”有怜道:“大大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崔氏欢喜,有怜当夜就在这里歇宿。次日回家。崔氏在家收拾箱笼、细软等物,准备逃走不言。单表钱氏将妆奁收拾齐备,到了二十七日送去。有骂钱林是禽兽的,那些看的议论纷纷。内中也有说钱林嫌贫爱富,先受冯家之聘礼,目今冯旭遭祸,现在怎么又把妹子嫁到花府?又有人说这件事也怪不得钱林,朱翰林为了这件事情,活活气死,也是出于无奈。那花文芳势大,又有都堂压倒,不怕他不肯。街上百姓,群相疑讶,议论不一,到了相府。正是: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若要真富贵,除非帝王爷。

不觉一会,那些妆奁摆满厅上,家人道过了喜,款待酒饭,打发赏封已毕。花文芳着人邀请六眷,俱来坐酒席。开场演戏,戏完酒散,亲友俱各告辞。文芳送客回来,吩咐家人道:“酒席散去,打扫厅堂,叫各行人役听候。”将全副执事摆起发轿,一路上吹打不歇,花炮连声,直奔钱府而来。这且不言,再说钱太大,向侍婢道:“小姐可曾起来?”侍婢道:“小姐还未起来。”太太走到床边叫道:“我儿起来梳洗,彩轿已到门了。”翠秀道:“孩儿闻母亲欠安,也没有下楼来请安。”太太道:“为娘的为你喜事劳碌些,今日略略安好。我儿不必挂念,快快起来梳洗!”翠秀道:“母亲请下楼罢!孩儿起来了。”正在说话,听得三声大炮,鼓乐齐鸣,花炮不绝,那彩轿已到门首。只见家人来至后边,请太太下楼,花府行人恭喜钱太太。钱太太吩咐仆妇,小心伏侍小姐梳妆,说毕下楼去了。且说小姐自从月英去后,终日在楼啼哭,将一件大红洋绉紧身,预先穿上,与裤子缝在一块,钉了又钉,缝了又缝,惟恐失身于这坚贼,暗暗藏了剪刀一把,放在紧身之内。在太太公子面前并不做出忧愁形像,每至夜尽更深,心中想思冯旭越想越苦。我当日与冯郎订下盟誓,效鱼水之欢,不想坚贼平地起无风之波,将冯旭充军远去,不知生死吉凶。小姐、落霞二位妹妹,被他害得背井离乡,又不知安否若何?两家儿人离财散,骨肉难逢,怎不叫人痛恨!我今想此仇不报,枉立人世,我岂图他富贵?今日嫁了过去,那厮晚间必来缠我,那时把剪刀取出,将这坚贼杀死,奴家也拼一死,代小姐与冯郎报仇。想到此间,又不得不哭。那些丫鬟、小使大家暗笑道:这样贵家公子,嫁了过去,做个现现成成一位夫人,要修三世还修不到这个地步。不知我家小姐出嫁可有这样爇闹哩。”叫道:“小姐吉时已到,快快起来梳洗。”翠秀道:“快快把太太、公子请来!我有话说。”翠秀忙忙起来,丫头、仆妇们替他梳洗已毕,带上凤冠霞帔,不一时太太与公子俱到后楼。太太道:“我儿快快收拾,吉时已到,你莫要误了时辰。”翠秀道:“孩儿此刻有一言告禀母亲,孩儿一向蒙母亲抚养成人,孩儿无恩可报,此后难得相见之日,愿母亲不要思念孩儿。母亲请上,待孩儿拜别。”说毕双膝跪下,太太流泪道:“我儿莫要悲伤,哭坏身体呀!但愿你到他家做了媳妇,须要孝敬公婆,顺从丈夫,宽待下人,贤名难得,不可露出破绽!”太太搀扶起来。又叫道:“哥哥请上,也受小妹一拜。”钱林道:“愚兄也有一拜。”即时同拜已毕。翠秀道:“哥哥也该寻个僻静去处,读书才好。”翠秀心中自忖道:“我今到他家,若杀死那坚贼,岂不连累了钱林?又不好说明,此举叫他逃走远方,故此暗用隐语,不露真情,使他自揣。无奈钱林一时那里参详得透。钱林道:“愚兄用心读书,休要贤妹挂怀!”说完一家大哭起来。又听得外边鼓乐喧天,金鼓齐鸣,催亲甚急,钱林只得将他扶上了轿。三声大炮,彩轿抬起,花文芳千方百计,将假小姐谋夺过来,谁知错把丧门神当做喜神。

翠秀到花府不知可能杀死花文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31回 花文芳爱色受戮 赵翠秀为主报仇

话说假小姐是钱林扶上彩轿,百子炮响,开道鸣锣,军卒差役喝道,好不爇闹。那些街坊看的百姓,拥挤不开,人人道好,个个夸强,真正是相府人家,做事不小。此刻已到相府门首,预先放了三咚大炮,将新人大轿抬至大厅正中歇下。花老夫人请了两位有福有寿的夫人搀亲,将珍珠门一开,请出新人,到了洞房。新郎先在房中做过富贵,吃毕交杯,将盖头揭去。花文芳一看心中大喜,果然话不虚传也,不枉费我多少心机,今日方得到手。花文芳欢喜之极,走出房来,到了前厅款待亲友,合城文官员并亲戚邻舍,来恭喜的不计其数。不一时,开道鸣锣,都堂执事来到相府,东方白下轿,登堂拜贺。这日车马迎门,纷纷贺喜,花文芳见世兄到来,慌忙迎接,见礼作谢,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花文芳道:“向日多蒙美意,致有今日,尚未亲请行表叩谢,又蒙厚赐,欲待不受,又恐见责,只得权且领下,容再酬答。”东方白道:“微物恭贺,何劳挂齿?且谊属通家至好,怎么言谢!”说毕就要进内恭喜师母,花文芳再三推辞,东方白便上轿去了。花文芳送了都堂去后,回到厅上吩咐家人摆席,邀请诸亲友入座。童仁在此极力款陪。梨园开场演戏,送入洞房,半本之后,歇了锣鼓,邀亲友进喜房,观看新娘,一路灯球点的如同白昼,众人进得洞房,丫环掌灯一看,人人道好,个个称奇。童仁见众客赞美,心下也十分欣悦说道:“舍甥妇不独外貌出众,亦且腹内文才惊人。”众人齐赞道:“可谓才貌双全了,真是大富大贵福相,若生相府中,谁人配得他过?”里面正在称赞好,外边又催入席。童仁遂邀众客出厅入座,按下不题。且言花有怜,见诸客前厅看戏,家中大小仆从人等俱在那里伺候。他悄悄走进帐房,取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中慌忙出府,赶到魏临川家门首敲门,崔氏将门开了。有怜道:“东西可曾收拾齐备,此项你可收好,我还要拿他几百,然后叫轿同来。”崔氏道:“你却要快些,恐关了城门。”有怜道:“今日尚早,府中有客,看戏半本才完,何愁不得出城?”返身进府,又到帐房拿了三百银子,雇了两乘小轿,并抬轿的一齐来到。看官,你道黑夜之中,许多人行走,岂不怕人盘问?乃是花有怜头一日前吩咐过的,这些人都是在府中效过力的熟人,花有怜况且是相府中的总管,那个敢多言语?到了魏家门首,崔氏与小红上了轿子,将包裹放在轿内。有怜吩咐轿夫抬了轿,又叫挑夫扛了箱笼、行李出来,随手把门锁好,竟自去了。正是:

鳌鱼脱了金钩钓,摇头摆尾再不来。

一路行来,到了河边,下轿上船,搬取箱笼、行李。轿夫人等各自散去,开船走下许多路程,方行歇住,下面书中再行交代。话分两头,且说钱太太打发小姐上轿之后,身体有些不快,带病料理费了津神,不觉昏迷过去。慌得那些妇人,忙忙报与大相公知道,钱林来到房中,只见那些妇女扶着太太,公子着人去请太医来看,只问母亲此时如何?不一时医生到来,请进房中胗脉,老太太年老,又加劳碌,下了参汤服用。钱林走到自己书房,取一包人参约有五六两重,称了一枝顶大的人参,带在身边,恐其一时要用,亲自将参煎好,捧进房中与太太吃过了。半晌方才叫道:“我儿!为娘的不怎样,你可准备明日开门合礼。”钱林道:“母亲不必费心,孩儿俱已备办端正,明日早间送去。”按下钱林不表。且说花府做戏已完,诸亲友俱已散去,只有童仁,并留下两位福寿双全之人送房。此时将交二鼓,家丁掌了灯球,送花文芳入房,见房中酒席摆得现成。只见二位送房之客已退,花文芳坐在席上,叫众丫头走至床边说道:“请新人上席。”假小姐听了走至席前,竟坐在花文芳右手,文芳醉眼朦胧,观看小姐十分标致,越看越爱。吩咐丫头上酒,小姐偷看文芳鼠眼鹰鼻,鬼头鬼脑,恨不得即刻下手。无奈众丫头在旁,只得暂且忍耐。不一时酒席将终,花文芳站起身来吩咐道:“搬去酒席,取水洗手。”花文芳那边洗手,房内走上四个丫环道:“请小夫人更换大衣。”假小姐道:“你们不必在此伺候,我会更换衣服,你们将酒席搬出去,大家分散,吃杯喜酒,不必在此等候!”四个丫头一齐跪下,谢过小夫人赏赐,大家走出房去了。花文芳随即站起身来,将门关上,走到新人身边道:“请夫人宽衣,早赴佳期,莫要误了。”说毕就来动手动脚脱衣。假小姐用手推道:“你先去睡,待奴脱下冠衣就来。”文芳听了,忙忙解去衣衿,将被盖好,仰卧相等,口中叫道:“夫人快些睡罢!”假小姐忙忙除下凤冠,脱去霞帔,只穿着大红洋绉紧身,小衣俱是缝在一处,怀中取出剪刀,暗拿在手,来到床边,鹞子翻身躺在花文芳身上,花文芳道:“有趣之极!想是夫人要摸我有须无须么?小生尚未长须哩!待我伸长些,夫人好摸。”将头分外伸长了好些。叫道:“夫人不信且摸摸。”假小姐看得真,用手拿剪刀,将银牙一咬,狠狠的认定咽喉刺下。

不知文芳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2回 钱林闻信忙奔走 童仁飞报进都城

话言假小姐手持剪刀,恨了一声,骂道:“坚贼你也有今日。”用剪刀刺去,入肉已一寸多深,花文芳那里料他行刺,大叫一声,跌下床来,在踏凳上面乱滚,鲜血直流,忍着疼挣着爬起来,就奔房门,实指望开门逃出。假小姐被他翻跌在地,见他去开门,连忙爬起来拿起剪刀骂声:“坚贼,那里走?”花文芳正欲开门,忽被一阵陰风吹得花文芳毛骨悚然,抬头一看,见一妇人鲜血淋淋,骂道:“坚贼还我命来。”花文芳仔细一看,乃是春英,吓了一跳。那春英向花文芳劈面一掌,花文芳哼了一声跌倒在地,连忙爬起来又奔房门,拍头一看,看见门旁站立一个大汉,青面獠牙,蓬头赤脚,手中提着两口朴刀,浑身挂着许多人头,阻住去路。花文芳看见这般形状,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假小姐见花文芳在地下乱滚,正待用剪刀复刺,抬起头来见壁上挂着一口宝剑,忙去怞出来,举起一剑砍来项下,结果了坚贼的性命。假小姐尤恐不死,又一连砍了几剑,见他不会动,方才放手。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假小姐砍死花文芳,神魂皆散,不觉一阵昏迷,就倒在尸首旁边,手中宝剑吊落地板之上,一个时辰方才醒来,睁眼一看,见坚贼已死,大仇方雪,天明伊母知道,岂肯干休?不若就剑自刎,以报冯郎、小姐二人罢了。正待要去拾来那口宝剑,猛听得玎弦簧响,就起在半空中飞去,不见踪影。看官,你道奇也不奇?这口宝剑,原是当日马云在五柳园,相赠汤彪,汤彪因见花文芳爱他,故此转赠与他,谁知今日断送自己性命,却是前生注定。故此宝剑飞去,翠秀不该死,后来还要受朝廷封诰为贞烈夫人,此系后话不题。且说花文芳所见门旁大汉,却是何人?原来是个杀神,凡人起意杀人,就是这个杀神相随,翠秀是个软弱女子,为何连砍三剑?一者是杀神护佑;二者是春英冤魂要命;三者是花文芳一生作恶报应。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一时杀神退去,魂魄归身,春英冤魂亦散,假小姐见宝剑不在,慢慢爬起来,连四两气力全无,思量解下汗巾自缢,行至床边,不觉昏迷倒在床头,净桶巷内,如醉如痴,就睡着在地下了。看官,你道这相府中,许多丫头、仆妇,难道这等惊天动地,为何不知!这却有个原故。那些丫头、仆妇连日为娶小夫人忙了十多天,没有睡着觉,今日小夫人又赏酒席,大家又多吃了几杯酒,倒了头就呼呼睡着,那知道房里杀人!一觉醒来走至房外听了一听,不见动静,各各放心去梳洗。梳洗完了,又走来伺候,听了一会,房中还是静悄悄的。天色渐渐明了,小夫人还未起来梳洗,倘有贺客到来,老夫人岂不责备我们;又不敢推门进去,恐大爷责备我们。又等了一会,天色大亮,内中有个胆大丫头道:“你们怕骂,待我进去,请他起来。”把门推开,只见房中残灯未尽,他却奔床边走去,不防足下被尸首一绊,跌在上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把手去一摸,高声问道:“你是何人倒在地下?”慌忙爬起,灯下一看,两手鲜血,吓得魂不附体。口中叫道:“你们快些进来!不好,杀死人了。”外边妇人望里一拥而进,将灯一照,只见地下睡倒一人,浑身是血,仔细一看,方知是公子。大家喊叫起来,惊动合府,众人挤了一房。飞报与老太太知道,花老夫人听得此言,惊呆不醒人事,半晌方哭出来,着起衣服,蓬头赤脚,妇女搀扶,直奔新人房中,哭着到来,看见尸首抱住大哭,哭了一会问道:“小夫人在那里?”丫头执灯寻到床头,只见小夫人倒在地下。叫道:“小夫人在此。”太太听了,快把小夫人搀扶起来,服侍上床,众丫头伏侍已毕,假小姐上了床。看官,你道翠秀满身血迹,为何众人看不出来?只因他身上穿的是大红,红上加血,一时却难看出。太太带哭,走近床边叫道:“我的媳妇儿呀!你丈夫被那个杀死?快快说来!好替你丈夫报仇。”翠秀也不做声,只是咽咽的哭。太太见他哭泣,复走到尸首旁边抱住大哭,叫道:“我儿死得好苦,为娘看见好不伤心!”哭了一会,吩咐家人快把舅老爷请来,家人不敢怠慢,飞奔去了。再言钱林次日清早起来,开门的合子礼物着人挑了送至花府,门公不在,直至新人房下,忽听小姐在房哭泣声音,走到房首一看,只见许多妇女,哄哄忙乱。花太太蓬着头,坐在地下抱着尸首痛哭,却不晓得是何人?恰恰有个小丫头从房中走出,一手拉住道:“姐姐,你家中死的何人?太太为何哭他呢?”那小丫头答应道:“你如今还不晓得么?这地下死的就是你家姑爷,我家公子。昨晚好好进房,夜间不知被何人杀死?”钱家家人一闻此言,向外没命的就跑,只吓得他魂飞天外,魄散飞霄,出了相府,一路飞跑,来至家中,到里面慌慌张张没命的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相公在那里?”里面答应,相公在太太房中请安,你为何这等光景。家人也不理他,竟自飞跑至房中叫道:“不好了!”太太正与公子说话,听见吃了一惊,问道:“你到他家回来,因何事这等慌张?快快说与我们知道。”家人此时,跑得甚急,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见他把两只手乱摇。钱林道:“他是老人家,想必一路跑急了,你且喘喘气,慢慢的再将事情说来。”那家人定了一会,喘气才平。叫道:“太太、公子!老奴适才奉命送那开门合子,到花府中去,一直走至内堂,只听得新人房中哭泣之声,走进一看,只见地下睡着一个死尸。花太太坐在地下,抱住大哭。老奴问那小丫环是何人?小丫环回我道:“是他家公子,我家姑爷,昨夜不知被何人杀死?”老奴听了,飞奔回来报信。太太、公子吓得魂不附体,呆了半晌,钱林叫道:“母亲,我知道了。”太太惊问道:“我儿你知道什么了?”钱林道:“杀花文芳的不是别人,必是翠秀妹妹,一定无疑。”太太惊问道:“你如何知道是他杀的?”钱林道:“他昨拜别时节,叫我寻个僻静处读书去避避,于今他把花文芳杀死,岂不连累于我?”太太一听,登时昏倒在地。

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3回 都堂飞马闭城门 知县踏看定真假

话说钱林见母亲死过去,慌了手脚,放声大哭,众仆妇们一齐哭起来。有半个时辰太太苏醒过来,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好?”钱林慌忙叫声母亲。太太流泪道:“我儿!为娘的想来,定是他杀的,昨日说难得相逢之日。”太太向钱林说道:“我儿,此事必有人来拿你,在我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快快逃命去罢!迟则就不能脱身了。”钱林哭道:“母亲叫孩儿怎得放心前去?”太太道:“亲儿,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料想官府不能拿我,你不必挂念于我,快快去罢。”太太叫仆妇快快去收拾行李,叫声我儿,不必留恋!钱林哭道:“孩儿有大不孝之罪,就此拜别母亲。”双膝跪下,拜了两拜,万分无奈,只得抛别而去。正是:

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

按下钱林逃走,暂且不表。再言花府家人,奉太太之命,来请舅老爷,到了童家门首,见大门未开,他就拾起一块砖头乱打。看门的,不知甚事,慌忙起来,开了大门,见是花府的家人,把手一拱道:“你好冒失鬼,如此敲门!”家丁道:“舅老爷在那里?”看门的道:“昨晚在你家吃喜酒,想必多吃了几杯,尚未起来,你有什么话说下来,等老爷起来再回罢。”家丁道:“我家大爷好好成亲,不知被何人杀死?特来请舅老爷过去商议。”门公听了大惊,飞跑进内,报与童仁。童仁听了,吃惊不小,把酒都惊醒了,顷刻披衣起来,即忙叫抬轿过来,连忙上轿,一直来至相府下轿,直入新房。太太看见哥哥到来,放声大哭,“还要哥哥做主,代我儿报仇。”童仁流泪道:“妹妹须要保重,待我看来。”走进房中,看见文芳满身鲜血淋漓,死于地下,也就哭了几声。收泪道:“一定是大盗!见相府娶亲这般富贵,夜间来劫杀死花文芳。”写下报呈道:黑夜大盗劫杀花府公子。这杭州有五十多员堂官,上至都堂,下及典史,飞报文武各衙门。巡抚都堂大老爷,一见大惊,想道:府城之内,竟有大盗劫杀,岂不要怪我,此事怎么了?随即拔了令箭一枝,传齐旗牌来,飞马叫各城门紧闭,不许大盗走脱,即时来到相府,那些臬司府道,厅县吏目,文武职都统总兵游击参将十百把总一齐俱到相府。童仁一一迎接,东方白问着童仁道:“老先生,昨日世兄好好成婚,夜来就有如此大变,卑职吩咐,已将城门封锁,擒拿大盗,须代世兄报仇便了。”童仁答道:“昨日舍甥进房,到有二更时分,不知被何处大盗杀了?还求老祖台并各位老父母做主。治生即报到京师与舍妹丈知道。”东方白道:“何劳老先生吩咐?是学生们分内之事。”又向着众官道:“尔等须要小心察访大盗,恐防走脱,关系甚大。一者花太师见怪,二者怕皇上动怒,合城官员听参。”孙知县打一躬道:“待卑职看来,再禀大人。”都堂道:“是你的干系,务要小心。”孙知县打一躬退下,带了五六个衙役,直进内堂,至洞房门外,听得花夫人大啼哭,向着他家丁说道:“请夫人安息一会。”心中想道:如此高大之屋,大盗怎能进来。吩咐取张梯子过来,孙知县即自己爬上去,四下观看,并无形迹可疑。屋上的瓦片,都是摆得好好的,没有一处倒乱。摇头道:“非是大盗!”爬下梯子来,复走到前厅,向都堂打一躬道:“细观屋上动静,并无一点破绽,非是大盗劫杀。求大人将城门开了,令百姓贸易。”东方白道:“据贵县看来,不是大盗,将城门开了,倘或大盗走脱,是贵县的干系。”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倘有疏虞,知县听参无辞。”东方白道:“既然如此,本院就开城门便了。但凶手却是何人?”孙知县又打一躬道:“卑职看验之后,再审详报。”都堂向各官道:“诸位年兄且退,本院在此请师母的安。”童仁道:“老祖台请回!俟治生代答台意罢!”都堂只得起身,众官随后纷纷而去。只有孙知县在此相验,忤作刑房伺候,孙知县来到内堂,公案现成,忤作将花文芳尸首,翻来覆去,报道:“喉下剪刀伤深有二寸八分,宽二寸,肩上剑伤深有三寸,退上剑伤深有二寸六分,通身别处无伤。”刑房写得明白,送至公案上。知县看了一遍,亲自起身进房。”又细看一番,复身坐下,标了封皮,封了尸棺,吩咐收尸。向童仁道:“老先生!府中有多少下人,开个册子待本县一问便知明白。”童仁道:“容治生开来。”不一时开成一本册子,呈在案上,将这些家人叫来伺候。知县点名,从东边点至西边,一齐站立,点到花有怜不到。孙知县道:“花有怜却是谁人?”家丁道:“是主人书童。”知县道:“有多小年纪。为何不到?”家丁禀道:“十六岁了,不知躲在那块睡觉去了。”知县也就不问了,将合府家人点过,看其神情并无一个失色。知县向童仁道:“不是大盗,也不是家人,本县放肆,只得要请夫人一问,就得明白。”童仁道:“待治生问声舍妹!”走至房中,向着夫人道:“知县如今要问媳妇,可否容他出去。”太太思想一会道:“我们宰相之家,岂容儿媳见官?但如今孩儿被何人杀死,想他必知其情,只得叫他出去说明,代孩儿报仇。”叫丫环,“你们代小夫人收拾收拾,拿件上盖衣服换了,好好服侍他出去见知县。”丫头答应,拿了一件元缎衫子,代小夫人穿好,又代他梳了头。太太大哭道:“我儿,你见知县须要诉出真情,不要寒糊,丈夫的冤仇要在你口中伸。”假小姐并不做声,走至书房中来,正是:

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不知这假小姐见了孙知县可肯招认?不知孙知县问出什么口供?且听下回分解

第34回 孙文进通详咨部 花荣玉火速行文

话说假小姐走出房来,到了公案前,双膝跪下。知县道:“小夫人请起。”小姐道:“妾身有大罪在身,怎敢起来。”知县听了,大吃一惊,想道,有几分是他杀的。遂道:“小夫人夜来可知什么人杀死了公子?”假小姐道:“老爷是个明镜,不用细说,犯女情愿抵偿便了。”孙知县道:“如此说,是小姐杀的了。你们这段好姻缘,为什么杀死他?”小姐道:“明明是恶姻缘,有甚好处?犯女杀这坚贼,代夫报仇雪恨,以与万人除害。”花太太站在旁边,听得明白,儿子就是他杀的,那里忍耐得住,也不顾夫人体统,亦不怕知县在坐,蓬着头忙走出来骂道:“你这个小贱人,好大胆!我儿与你贱人何仇?绝我后代。”向假小姐脸上连打一气嘴巴子,又把嘴来咬小姐。孙知县起身拦住说道:“太太请息怒,既犯在卑职手里,自有王法处他,老太太不必乱打,倘有失误,公子人命是假,他家人命是真。吩咐带下,用小轿一乘抬至本衙。”说毕起身。童仁送出府门,转身进至内室,向夫人道:“可恨钱林这个小畜生,你的妹子不肯嫁来也罢了,为何叫妹子下这般毒手?害了外甥性命。我且到都堂那里去将此事说明,着他差人将这小畜生拿来,同他妹子一同问罪,与外甥报仇。”太太此时全无主意,哭道:“听凭哥哥做主。”童仁即刻上轿,来到都堂辕门道:“快报都堂!”执堂官不敢怠慢,随即禀过都堂。都堂请进,分宾坐下,童仁将知县审出情由,诉说一遍。都堂大怒道:“必是钱林同谋杀死世兄。”都堂拔下一枝令箭,即委巡捕官多带从人,锁拿了来。吩咐带到辕门听审,休得走了。巡捕官得了令箭,怎敢怠慢,即时带了从人,飞走来到钱家,静悄悄不见一人。那就晓得此事不好,公子早已逃去,恐有人拿他,那时不便。再者这些家丁又恐主人不在,拿他拷问,预先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没脚蟹的妇人,在家服侍太太。这巡捕官不见人影,有些犯疑,吩咐且进内室一走,来到内堂,见几个仆妇慌忙忙乱跑,巡捕官问道:“你家主人往那里去了?”仆妇们回道:“昨日没有回家。”巡捕官道:“胡说!”吩咐搜捉,从人一声答应。众人便在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四下搜过,并无一个人影儿。从人回道:“并无一个男人,只几个妇人。”巡捕官道:“必有隐情,逃脱去了,就此回禀大人便了。”即时来到辕门禀明,钱林预先逃走了。童仁道:“钱林情虚逃脱,还求老祖台缉获。”都堂道:“老先生请回,待本院缉获便了!”童仁起身,都堂送出,童仁回转相府,告诉妹子一遍。太太听了大哭起来,童仁吩咐家人快些收尸,天气渐暑,家丁早已备齐棺木现成,将花文芳入敛。童仁和太太、家丁等人大哭一场。童仁写下家报,打发花能连夜去报花太师不表。再言孙知县回到衙门中,叫过原差来问道:“钱小姐今在那里?”回道:“现在班房伺候。”知县吩咐带进听审,孙知县坐了内堂,早有三班书吏伺候,将钱氏月英带上堂来。知县叫道:“小姐因什么杀死花公子?”假小姐道:“犯女受冯旭之聘,坚贼陡起风波,诬害丈夫充军,又将犯女婆婆放火烧死,此仇深于海底,怎能不报?坚徒又来强娶犯女,只得将计就计,到他家要报此仇?”知县道:“凶器现在那里?”小姐道:“剪刀实系犯女带去的,宝剑却是他家壁上挂的,犯女见剪刀刺他不死,方才拿他宝剑砍他几剑是实。”知县道:“你的哥哥可知情么?”小姐道:“我哥哥要知情也不将犯女嫁去,实是犯女主意,要报此仇,别人那里知道。自古言道:一人杀人,一人偿命,与犯女哥哥并不相干,只求老爷早早通详,将犯女哥哥开豁,犯女情愿受斩,免得现人眼睛,就死在陰曹也得瞑目!留得我清白,传于后世。”孙知县听了这番言语,暗暗赞道:“烈女难得!”吩咐左右带去收监。着官媒伴他,做下文书,连夜通详不表。按转词来,且表花能奉了舅老爷之命,差往京都报与花太师知道,限定日期,怎敢怠慢,星速赴到京师。到了相府,见了太师爷叩头,呈上家报。花荣玉接到手中,见家报的封头上贴着蓝签儿,心中暗吃一惊,随问花能,太太在府好么?花能道:“好!”又问公子好么?花能停了一会答道:“也好!”又问新娶小奶奶可好么?花能道:“都好,请太师爷看家报便知。”花荣玉想道:府中亲眷不过三人,都好怎么这封上贴着蓝签?必是远门族中之事,亦未可知,待老夫拆开一看便知分晓。随即拆开一看,看了两行大惊,再将书字看完,不觉大叫道:“怎的好!”一阵昏绝过去。慌得花能抱住叫道:“太师爷醒来。”府中家丁不知是什么原故,一齐走来,半晌方醒来,大放悲声,哭了一会,收住眼泪问花能道:“他家这头亲事,不情愿的么?”花能禀道:“原是冯旭先定的。”就把舅老爷与公子强夺这头亲事,定计诬害冯旭与钱林,孙知县不肯通详。公子怎么去见都堂,就断与公子。公子怎样叫人放火烧冯旭家眷,怎样将钱氏强娶过门,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师听了不觉又哭起来,心中想道:都是夫人治家不严,晓得其中事情,也就该阻住孩儿不要为非作歹。又想道:东方白这个畜生,叫你做了都堂,照看我的儿子,怎么硬把钱氏断与吾儿,如今被他杀死,绝老夫之后,我且放在心里,早晚奏他一本,将这个畜生坏了,方消我心中之恨。只是我六旬之外,后嗣将来是不想的了。自古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候详文一到,吩咐刑部立刻回文,立决无疑,杀了这个贱人,代孩儿报仇。冯旭、钱林这两个小畜生,等我慢慢处治他。忙差人到刑部知照,倘杭州详文一到,即刻发回部文,立决钱氏。又吩咐花能,快快回去罢。花能答应下来,花太师终日如醉如痴,思念儿子不表。且言花能离了京都,直奔杭州,非止一日。那日到了山东高唐州地方,正往前走,只见林内走出三五个喽罗,一声大叫,往那里走!花能腰中拔出刀来,骂道:“狗强盗都瞎了眼么?连爷都认不得了,我乃当朝太师府中的,奉太师爷钧旨公干,还不退去?饶你们性命!”喽罗道:“当今天子从此经过,也要留下买路钱来,莫讲什么太师?”众人一齐上前,花能见势头不好,寡不敌众,转身就跑,被绊马索绊倒在地。众喽罗一齐拥上,绳捆索绑,推推拥拥,上山去了。原来此山叫做迎风山,山上有个大王,姓董名天雄,占住此山,打家劫舍,来往客商。不一时将花能推上山来,至银安殿,众喽罗禀道:“小的们拿到一个肥羊,请大王将令。”董天雄道:“推来!”众喽罗将花能推至银安殿,挺身站着。大王见他立而不跪,大怒道:“你这狗奴才,如此大胆,见了大王,敢立而不跪!”两边喽罗大喝一声,花能见势头不好,只得跪下说道:“我乃当朝宰相府中的家将,奉太师爷钧旨,差往杭州公干,路过此山,被你众喽罗拿我上来,却是为何?好好送我下山便罢,若还不让我回去,留我在山之时,太师爷知道,那时你这山上强徒,刀刀斩尽,个个杀绝!”董天雄听了此言,不觉三尸神暴跳,大叫道:“喽罗快斩了这该死的狗头!”喽罗齐声答应,将花能推出,不一时只见血淋淋人头献上,这也是放火烧冯家的报应!这且不表。再言都堂咨部文书已到,刑部差人送与花太师。这日太师看过,地方官判的秋后处决。太师道:“我那里等得秋后处决,恨不得立决这个贱人。”着刑部即刻行文,飞上杭州。不上数日已到,地方官接了刑部文书,怎敢怠慢,立刻坐堂标了监票,提出钱氏小姐上堂。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5回 假小姐市曹行刑 真丈夫法场劫犯

话说钱塘县将钱月英提到大堂,跪在案下。知县吩咐将人绑了,众役一齐动手绑了。假小姐并无半点惧怕,面不失色,抬头一看,只见知县身穿吉服,坐在公案上面,手着朱笔,书役叫道:“犯女钱月英!”假小姐应道:“有!”知县道:“今日是你的喜日。”小姐问道:“上面坐的可是孙老爷么?”众役道:“不是,孙老爷升了山东济宁州正常。”假小姐点点头道:“愿他高升一品,世代公卿。”后来孙文进断事如神,声名甚好,吏部更有提升。此是后事,暂且按下。这老爷是县丞,才署了三日县印,就要监斩这段公案。随即标了招子,赏了长离酒,永别饭,破锣破鼓推出县门,直奔市曹行刑。街坊百姓观看招子上面写得明白,奉旨枭斩犯女一名钱月英示众。人人叹息,个个垂泪道:“难得这个贞烈小姐替我们除了大灾,今日可怜受此非刑!”男男女女无不下泪。小姐双目紧闭,任凭众役推往前行不表。只见大路上来了一位英雄,头带范阳毡帽,身穿元缎箭衣,腰中一条丝鸾带,足踏一双粉底乌靴,四个家丁押着行李在后,大踏步来了。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常万青南海进香,今日回来。目下是五月将尽,天气渐渐暑爇。吩咐家丁不消寻寓所,就将行李挑到冯相公家去。家丁答应,这条路是认得的,进了城,直奔冯府。心中得意道:冯家弟媳已经过门,闻得才貌双全,我今少不得要见个礼。正往前走,只听得街坊上纷纷传说道:“有才、有貌、有贞、有节的小姐,今日被斩,我们大家前去看看。”常大爷虽闻其言,却不知道。一心直奔冯府前来,走了一会到了冯旭家住处,抬头一看,只见许多瓦砾堆积一片,火烧空地,回头问家丁道:“难道走错了?待俺问声看,只怕冯相公迁移别处也未可知。”话犹未了,那边来了一位老者,常大爷将手一拱道:“俺借问一声!”那个老者正急急前行到法场,看看钱小姐。猛听一声叫,犹如半空中一个霹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这位爷的形状早有三分胆怯,叫道:“爷问甚事?”常大爷道:“此处可是冯尚书府?”老者道:“正是!爷问他怎么?”常大爷道:“他家几时被火烧的?如今搬到何处去了?”老者道:“说来话长,待老汉告诉你。冯相公为定了一房亲事,弄得家败人亡!”常大爷大惊道:“请问老丈何至如此?”老者道:“说也可怜,怎样定了钱月英与花府争亲,后来诬冯相公人命,都堂将他问成死罪,把钱小姐硬断与花公子为婚,孙老爷不肯出详,将孙老爷坏了,多亏我们众百姓罢市,大闹辕门,方将孙老爷复任,将冯相公开活,发在桃源充军,花公子又暗地着人放火,烧死冯老太太,并合府二十余口;花公子前月二十八日硬将钱小姐娶去;那知钱小姐虽系软弱女子,却怀丈夫气概,即日夜将花公子杀死。”常大爷道:“杀得好!如今怎了?”老者道:“那知今日部文到了,要将这位有忠、有孝、有节、有义的千金小姐市曹行刑,故此小老儿前去观看观看。”说毕迈开大步,往法场去了。常大爷听了大怒,哎呀一声,说道:“气死我也!此恨怎消?”心中想道:我离了此地,冯家兄弟不过两个多月,就被花文芳害得家败人亡,俺想弟妇有这般节气,代婆婆与丈夫报仇,俺常万青乃是堂堂男子,既与冯贤弟为生死之交,弟妇今日行刑,俺若不救,岂不是大丈夫反不如个弱子女?人命之事怎么这般迅速?一月光景就要行刑?这都是坚贼弄的事。回头向着家丁道:“你们速速回府面禀老太太,说我后边就到,俺如今要劫法场去也!”四个家丁听说,吃了一惊道:“大爷还要三思而行,浙省有武将兵马,许多镇守官员,不是当耍的,劝主人早早回府,恐老太太在府中想望。”说毕一齐跪下说道:“大爷呀!古话说得好,正是:

各家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

常大爷听了大怒,忙向腰中取出一把刀,叫道:“如有人阻我,照此为例。”一朴刀将未烧过的木头砍为两段,飞身而去。四个家人吓得魂不附体,终日跟随主人,岂不知他的性格,说得出来,做得出来,那个敢向前来阻挡他,四人只得出城到寓所,慢慢打听主人消息不表。单言常万青跟着那些看的人,一直来到法场,犯人尚未到。常万青抬头一看,见座酒店,他就走入店内。酒保道:“客官是吃酒饭的么?”常方青答道:“正是!”酒保道:“酒饭虽有,只是此刻决人,我家酒楼紧靠法场,不便卖酒,你到别家去吃罢。”常公爷道:“俺是过路的客人,吃了就要赶路,多与你几个酒钱,悄悄吃了就走。”酒保道:“客官上楼,不可开窗瞧看,恐怕官府看见有人在楼上吃酒,就要责罚小人了!”常公爷道:“他杀他的人,俺吃俺的酒,看他做什么?”登时上楼靠窗坐下,酒保捧了酒饭摆下。常公爷取了一块银子,约有一钱多重,说道:“赏你!俺若叫时,你便上来;不叫你不可上来。”酒保得银欢喜,答应去了。常大爷虎食狼餐吃了一饱,将上盖衣服脱下,朴刀别在腰间,在那窗眼里观看,不一时听得人语喧哗起来,将犯人推至法场跪下。知县坐在上边,陰阳官报道:“午时三刻。”知县道:“斩讫报来!”猛听得一声炮响,刽子手提刀在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楼窗开处,大叫一声如半空中一个霹雳,跳下楼来劫法场。

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6回 劫法场英雄显武 调官兵追赶逃人

话说知县听得报道午时三刻,吩咐斩讫报来,只见酒楼上窗门开处,一声大叫,跳下一个彪形大汉,手提朴刀将刽子手砍死,手起刀落也不知杀死多少护场官兵。官兵见他如此英勇,早已四散。常万青不慌不忙救了小姐,将身一纵,直奔知县。那知县一见有人来劫法场,吓得痴呆一边,半晌方才说出一个拿字来。常万青早到面前,大喝一声:“狗官休走!”一刀砍死知县,那些众役见伤了本官,一齐拥来捉常公爷。常公爷道:“我的儿,来得越多越好”。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只听得哼哎喊叫之声,死者不计其数。这些官兵衙役,不到半刻工夫,都做了无头之鬼,刀下亡魂。那些看的人,力强胆大者,早已跑脱了;那些无胆气者,脚都吓软了,欲跑不能。常公爷杀得性起,那里还管官兵衙役百姓,遇着就杀,遇着就砍,也不知伤了多少。常公爷见人都散去,方走到小姐跟前,将刀尖挑断绳索,背在背上大叫一声,让俺者生,阻俺者死,手中朴刀一摆,迈开大步如飞而去。那些百姓人家,早已关门闭户,让他过去。跑了一会,到了涌金门。那守门的军士,不知劫法场之信,正来闭门,常公爷早已到了。认草不直举起刀来,一刀将门军杀死,开了城门,也认不得路,竟往大路飞奔而去。正是:

鳌鱼脱了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再表护场官兵,剩了几个,见大汉去了,忙忙飞报各衙门去了。怎么一个法场,常万青一人如何劫得这等容易?一则钱塘县初署任,不甚熟谙;二者所斩的犯人,乃官宦之女,谁敢前来劫得。因此,没有多备围护。不一时,各衙门知道,点了多少官兵,游击守备,千百把总,顶盔贯甲,擂鼓摇旗,追赶下去,这且不言。再言都堂东方白闻报大惊,说道:“此必是钱林窝藏大盗,防备妹子典刑,故来劫去。前番拿他不着,到也罢了,今番务要拿获。”即刻传出令来,本院亲点百十个从人,到钱家门首,一声呐喊团团围住,齐齐拥进。且说钱老太太自从钱林去后,病体十分沉重,合眼睡去。猛听一声呐喊,吓出一身冷汗,问道:“那里喧哗?”有个仆妇跑来叫道:“太太不好了!今有都堂带领人马将我家团团围住,说是今日出斩小姐,有个大汉,劫了法场,特来搜捉相公。”太太闻听此言,不觉大怒,恨了一声,双目紧闭,呜呼哀哉!仆妇们看见太太死了,一齐大哭起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喉中断了三寸气,化作南柯梦里人。

那些从人搜到内堂看见众仆妇大哭,众人一齐喝道:“奉都堂大老爷的钧旨,令我等搜捉犯人,还不走开。”众仆妇们哭道:“我家无人,方才你们吓死我家太太,要捉甚人?”众人不由分说,房里房外搜遍,不见一个男人,只得回复都堂,禀道:“不独钱林不在,连家人亦且全无。”都堂道:“主母在内么?”众人禀道:“适才死去,只有几个妇女啼哭。”都堂无奈吩咐回衙,来到署中,行文各处,捉拿大汉。委杭州府查检案伤之人详报。杭州府奉委查被杀之人,有钱塘知县一员,官兵三十九名,书役十七名,百姓九名,共计六十七名,被伤者不计其数,各处行文捕捉不提。且说那些追赶的捕役兵丁,追了一日一夜,并无踪影,游击守备回城详禀各宪不表。再言钱太太死了,那几个仆妇们忙作一堆,且喜寿木现成,将太太抬起,横七竖八入了殓。可怜一位诰命夫人,有子有女也不在面前披麻带孝,铁石心肠人闻之,也要下泪。众仆妇入殓之后,在家哭守灵柩不表。话分两头,再言常大爷背了假小姐往前乱跑,正是:

信步行将去,任天降福来。

渐渐天色晚了,到了一个林子,将小姐放下,四面一看,前后并无人行。方才叫道:“小姐受惊了!”假小姐此时犹如梦中一般,耳边听得呼小姐二字,将眼一睁,见一个大汉站在面前,便问道:“阎罗天子,今在那里?”常公爷叫声:“小姐,此刻你还不知么?你今绑在法场行刑,是俺救你到此。”假小姐方才醒觉说道:“妾身与恩公并非亲眷,因何救我至此?”常公爷道:“俺与冯相公乃八拜之交,闻你杀了花文芳,与丈夫、婆婆报仇,有这样志气,俺因此不避刀斧救你到此。”假小姐问道:“请问恩公高姓大名?将我带往何处?”常公爷道:“俺家住在山东,慢慢访问冯家兄弟,那时你们才知俺大丈夫之为人也。”假小姐闻言,双膝跪下道“如此拜谢恩公,犹如我重生父母,再养爹娘!”常大爷道:“弟妇请起!就此快走,迟则官兵追赶前来!”假小姐道:“恩人,妾鞋弓袜小,怎能行走?”常大爷道:“这个容易!”腰间解下鸾带,将小姐仍背在身上,拴紧道:“小姐你把个手伏在咱身上,把紧了好走。”小姐道:“只是连累恩公,叫奴怎生过意得去,只好容奴慢慢报答。”黑夜之中并无月色,常大爷认草不真,那顾高低,飞跑而去。走了一夜,见天色明亮,肚中饥饿,远远望见有个市镇人烟凑杂,脚下又紧一步,顷刻到了。看见一个点心铺门首摆着许多杂色点心,爇气腾腾。铺门首,挂着两面幌子,又有几把瓦壶,就走进店来,见里面摆有二十多张桌子,拣了靠墙一张坐下,叫道:“拿茶来!”合店中吃茶的,听他一声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大汉,身上背着一个女子,不知他是个什么人?大家乱猜。店小二走来问道:“客官,是吃茶?还是吃点心?”常大爷道:“拿茶带点心!”又问道:“你们这里叫什么地方?”小二道:“叫做乌金镇,过去就是石门县。”遂拿了四盘点心放下一壶茶,两个茶杯,两双筷子。常大爷道:“点心少了,多取几盘来,一总会帐。”小二想道,八十个点心,还叫少了。又去拿八笼来,放下道:“客官,少了再添!”常大爷道:“俺吃了看。”斟了两杯茶,拿了一杯递与小姐。小姐双手接了茶,遂拿了一笼点心道:“小姐你吃,剩下的带在怀中,以

便充饥。”小姐应道:“是!”常大爷放开英雄口,一手抓着十四五个,朝口中放了,又

抓那盘。即时吃了二百个十二笼,共是二百四十个。小姐吃了二十,又剩了二十在笼内。再言那石门县的捕快,在各乡各镇上日夜缉拿,忽有里长跑来报道:“镇上点心店内有个大汉,背着个女子,在那里吃点心。”众捕役听说有大汉,连忙赶去观看,果然见一大汉,背着一个女子。众捕役一齐拿着槌棒铁尺,就要进店擒拿。内中有个老捕快道:“你们要怎样拿得他?”众役道:“我们一齐拥进,叫他措手不及。”老捕快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一个人劫了法场,不知杀了多少官兵,你我不过二十多人,若进去枉送性命。我有一计策,此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众人道:“请教妙计!”

不知老捕快说出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37回 乌金镇瓦打英雄 刘家庄夜闹官兵

话说众捕快,请教老捕快的妙计,那老捕快姓薛名堂。那薛堂道:“我们叫了里长保长来,着他多带些人,将两头栅子关闭,叫他们多带兵器在店外伺候。你们众人陆续进店,或三五个,或五七个一桌吃茶,各人藏器械于身。我扮个乞人,进来问他化点心,他那里留神,我走至他面前,打他一铁尺,他能起手。你们一齐围住,他有双拳难敌我们众手,怎当得我们兵器如雨点打下。”众捕役道:“好计!好计!事不宜迟,可快去装扮起来,我等好陆续进店。”不一时店中桌子都坐满了,常公爷将英雄眼一睁,见满座都是袖筒内朴刀带在身边,常公爷正欲起身,只见一个乞丐走近前来,“客官!花子饥饿难忍,望施舍点心几个,与花子充饥。”常公爷将他一看,这个花子年近五旬,生得白白净净,头带一顶草帽,身穿一件鱼白布褂儿,足下穿了一双草鞋,手中拿着一根竹棍,原来铁尺贯在竹子内。常公爷道:“你要点心桌上现有,何不自取?”花子道:“多谢官人!”即伸手来拿点心,谁知露出马脚来了,被常公爷看破,这手臂半段是黑的,半段是白的。常公爷大喝一声将脚踢开桌子,向前一刀将薛堂砍死。那些捕快一齐喊叫,大家一齐拥上,口中喊道:“莫放走了大盗。”内中有一人道:“快快上屋揭瓦打这强盗。”一个个跳上楼屋,齐齐揭瓦在手,往下乱下。常公爷先前犹可,今见人都上屋揭瓦乱打,犹如雨点相似,常大爷此时,越觉有兴,迈开大步一直飞跑前去。不想一瓦打来正中小姐头上,将头打破鲜血往下直流。小姐叫道:“恩公,妾头已破,血都流下来了!”常公爷道:“小姐此时无可奈何,且自忍着痛!不多时就出了镇市。”口中说着,足下直往前走,只见栅门紧闭,那些把守栅门的人,见他杀了众人,只保性命都一溜烟逃了。常公爷举起朴刀,照着栅门,一刃砍去半边跑出。回头一看,见几个捕役还在屋上乱跑,一声大叫道:“你们这班狗头,要见高低可下来到此平地,见个上下。”那些捕役,听他一声大叫,正跑之间,就退回几步,屋上有几个连脚也站不稳,从屋上跌将下来。常大爷见无人敢来道:“谅你这些狗头也不敢上来!俺大爷去也。”迈开大步,一口气跑出二十里远。小姐叫道:“恩公,奴头上的血总流不住。”常大爷见空处有一树林忙走进,四下一望,并无人影,即将小姐放下。常大爷将自己衣衿扯下一幅,代小姐将头扎起来,依然背起小姐往前又跑,这且不表。单言众捕快见他走了,报知县,又到乌金镇相验,杀死捕役八个,百姓十余个,共计杀死二十余个,带伤者何止四十多人,石门县连忙通详。再言常大爷从早至晚走了一日,到了秀水县。天色渐渐晚了,肚中又饥,远远望见有个庄子,见灯光射目,想道:且到庄上去讨些东西充充饥。来到庄上,见庄门外,竖着一对红纸灯笼,写着一个刘字,后面写着世家二字。庄门外挂着一疋红绸子,想道:这个刘家一定有喜事,待俺进去看一看,若有酒饭,饱吃一顿再走。手中提着两把朴刀,往里直走,但见草堂灯球照着,有许多人在厅上吃酒。他就走至厅中,高声叫道:“列位请了!”这一声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高声叫道:“俺是过路客人,因天晚走错了路,肚中饥饿,借你贵庄一宿,庄主有酒饭送俺一顿充饥,后当补报;如若不肯时,俺手中的刀恐就得罪了。”说着就走到靠墙一席坐了,常大爷喝道:“还不走开。”这一席的人,早已吓得跌跌爬爬,一个个都走开了。那些众人正吃得高兴,猛听得这一声高叫,吓了一跳,见一个大汉背着一个女子,手中拿了两口明幌幌的刀,一个个吓吊落魂,不知是个什么人?常大爷此时,叫做事急无君子,见桌上许多菜蔬,常大爷将手拿过壶来,斟了一杯酒道:“小姐吃酒!”小姐接到手中,他又拿过一碗菜,向别个碗里一倒,将壶内酒顷刻倒空,口又叫道:“还不快拿酒来。”小二拿了酒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吃了一大碗。他也不拿筷子,伸手就在碗内,抓了些鸡鸭鱼肉,送与小姐,自己端过大碗,动手在碗内抓了个干净,又把汤端起,也是这般吃,一连几碗菜,吃得干干净净。连连叫道:“快拿酒来!”看官,你道为何就一直来到草堂上面?有个原故,乡间比不得城中,有管门的,今有这刘老儿娶媳妇,庄门大开。那些吃酒的见他这般凶恶,胆小的预先去了;有那胆大者,还在这里看他吃酒。这刘老儿听见吓得战战兢兢走上前来问道:“壮士何来?”常大爷见这老儿问,乃笑道:“俺实对你说罢!俺在杭州劫了法场,救了这位小姐到此。一路杀死无数人命,因俺肚中饥饿,借你酒饭一餐,异日再为补报,请问老翁尊姓大名,府上有什么喜事?”刘老儿听了这番言语,吓得魂不附体,半晌方才答道:“小老儿姓刘,这座庄子叫做刘家庄,今日小老儿娶媳妇,不知壮士驾到,没有远迎,望乞恕罪,切莫连累于我!”常大爷道:“快拿酒来,吃了就走,必不连累你们!”刘老便去拿酒,顷刻之间,送上几壶酒来。常大爷道:“古云主不饮,客不欢!”刘老儿道:“莫非壮士疑心?待小老儿奉陪。”刘老儿就在他碗中吃了一大口,常大爷方才端起碗来,一口一碗,把几大碗酒,吃得干净。吃毕正欲起身,猛听得声声呐喊,官兵团团围住,大叫休要放走大盗!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常大爷可能脱离此难?且听下回分解

第38回 观音点化常万青 马杰调兵捉壮士

话说常大爷,正待出刘家庄门,忽听得一声呐喊,只见灯球火把,许多官兵,将刘家庄团团围住。喊道:“强人往那里走。”这些都是石门县的官兵,详文报到秀水县,遂点了二百名官兵,各执兵器拦住庄门。常大爷便大叫道:“快快让开路!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狗头,早早闪开,让路者生,挡路者死。”忙舞动手中的朴刀,往外一纵,犹如一只斑斓猛虎跳出。那些官兵一见慌了手脚,齐把兵器打来。常大爷将刀一摆,只听官兵哎呀之声,死者不计其数。那些官兵,见他如此利害,怎敢上前阻挡,渐渐四散奔逃。常大爷道:“俺也没有什么谢你,多杀几个人谢你罢!”说罢,舞动朴刀,四下赶来,杀的那些官兵,人人要命,个个逃生,先前还叫休走强人,这会连声也不敢做了,怕他赶来厮杀。常大爷赶了一阵,不见个官兵,只得放开大步,认草不真,往前而去。再言那些官兵,连夜报与本官,知县听了大惊道:“此事怎么好?”连忙详文到嘉兴府,点了守府营官带了兵丁,埋伏城外缉拿。秀水县来到刘家庄,查点杀死官兵五十三名。吩咐各家收埋殡葬,立刻回衙详报上司不表。且言常大爷走了一夜,也不知走到何处地方。又走到下午,肚中饥饿,远远望见有个小小市镇,只得赶上一步,不一时到了,却不是市镇,只有数十户人家,并无饭店,心内好不烦恼。抬头一看,却有个豆腐店,豆腐卖完了,还剩下三十多块豆干,摆在篮子上面。常大爷出于无奈,只得将篮子拿着就走,店中看见忙跑出来叫道:“拿贼!”常大爷两脚如飞,已离了此处二三里之远。便拿几块豆腐干子与小姐吃,自己吃了十数块,将篮子丢在路上。走到傍晚,远远望见一座城,又怕官兵,不敢进城,只在城外,寻些东西充饥。只得落荒而走,渐渐天色已晚,腹中又饥饿,好生难走,足下渐渐无力。猛听得一声炮响,常万青吓了一跳,见四路俱是呐喊之声,不知有多少官兵。看官,你道他一个人,在杭州劫了法场,一路至此,杀了多少人,也没有胆怯,怎么到了嘉兴,听见炮响就吓了一惊?因有个原故,日夜奔走辛苦,肚中又饥饿了,又听四面炮响不绝,若遇官兵,怎生迎敌?见城上呐喊渐近,便到:“不好了!我今性命休矣!”忙移大步乱走,走不一会,将近二鼓,足下无力,又是黑夜,不知路径,追兵紧紧跟来,又无避身之所,怎生脱得此危。正欲前走,见路旁有一草庵,不过是两进草屋,耳边又听得木鱼之声。常大爷想道,庵中有僧在内,不免敲门进去,或者有甚东西吃些充饥,就有官兵也不怕他。忙起虎爪,在门上敲了数下,那和尚把经念完,执灯至门,口占七律一首,然后将门开了。诗曰:

杭州劫了钱月英,因何叩我老僧门。

乌金镇上来赌斗,刘家庄上受虚惊。

适才离了嘉兴府,又有官兵追你身。

不男不女门前站,莫非山东常万青。

常大爷听了和尚念这八句,说着他的心病,又知他的姓名,想道此僧非凡,连忙叫道:“师父开门。”和尚将门开了,常大爷进内。和尚将门关好,转身。常大爷正要叩见和尚,和尚望着常大爷道:“难得你这一片好心,辜负你一片痴心,错把那人当月英,你要同贫道见礼么,可拜了我佛如来!”常大爷放下小姐,拜了如来,叫道:“师父请上,待弟子拜见。”彼时拜毕,假小姐过来拜了如来,又拜见和尚。和尚道:“居士须和女菩萨请上坐。”二人方才坐下,万青问道:“师父宝号?”和尚道:“贫僧与居士有缘,特备素席奉候!”万青称谢,即时摆下六碗素菜,请他二人共食,食毕听得金鼓齐鸣,众人呐喊,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战马嘶嘶,从此经过。万青站起身来,执了朴刀就走,和尚止住道:“居士不可造次乱动,贫僧在此无妨,不多一时,人马去远。”和尚道:“连日辛苦,况有人马在前,贫僧备下草榻,权住一宵,明日早行如何?”常万青又向和尚称谢,和尚道:“还有四句,居士要紧记在心:

英雄此去莫心焦,逢州过县要坚牢,

扬子江心须仔细,波清浪涌祸难逃。”

和尚道:“女菩萨请在此房歇宿,居士请在隔壁歇宿。”二人称谢。和尚依然念他的经去了。常大爷辛苦日久,不觉睡到日红,方才醒来,忙睁二目一看,大惊道:“怎么睡到空地上?”站起身来,小姐也就醒了,都在草地上,那些佛像都不见了,草庵亦无。万青道:“菩萨感应。”二人在地下,望空拜谢神明,看官,你道是何神明?原来就是南海菩萨点化。因常大爷奉母命,朝南海烧香,其心最诚敬,虽然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路诚心进香,菩萨感应救他一命。常大爷拜罢,背了小姐又走,谨记菩萨偈言,逢州过县,俱是落荒而走。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一天到了镇江,在江口店内住宿,次日过江。再言江口有个总兵,名叫马杰,镇守江口,前有文书到各州、各县,捉获劫法场的大汉,将人马点齐,终日打听。忽见报来,江口饭店中有一个身长大汉,背着一个女子,住在饭店之中,不知可是劫法场的大汉否?故此一面来报知大老爷,请令定夺。马杰闻报,就点兵捉拿。

不知常大爷可能脱离此难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39回 金山寺总镇调将 扬子江英雄交锋

话说马杰闻报大惊,就要率大队人马,齐到江口擒拿劫法场的大汉。有个右营守备禀道:“大老爷不可擅动人马,想来此贼劫了法场,一路到此,不知杀了多少官兵,大老爷要拿此贼,卑职有一妙计,此贼明日必要过江,把江中民船尽千赶散,只留一只官船停泊码头。叫个水鬼扮做船家渡他过去,到了江心,大老爷稳坐金山,待末将生擒此贼,献于麾下。”马杰听了大喜,忙传将令,暗暗围着不表。再言常大爷叫道:“店主人,烦你叫只船渡我过去。”这店家是马杰吩咐过的,回道:“客官尚早!”常大爷道:“尔可收拾饭来,待俺饱餐一顿,好过江去。”店家答应揩抹桌椅,收拾打扫,拿东拿西,延捱了一会。常大爷好不心焦,问道:“店主人,你既开饭店,难道怕大肚汉,叫你收拾饭,待俺吃了好过江。为何慢慢吞吞的?”店主人道:“客官为着何事?这等性急!你看码头并无船只,叫我到那里寻船。”常大爷走出店门一看,只见一派长江,波涛滚滚,并无一只舟船。常大爷转身进店坐下,取了一锭小银子,交与店家道:“这锭银子,你拿去买十斤鱼肉,烹好了吃饭,多的你收了,算房钱。”店家接银上街买了十斤肉回来,不一时肉饭俱好。二人用毕,又催店家寻船,正待出门,只见水鬼从门前过去。店家叫道:“张大哥!你的船在那里?我店内有位客人,要过江去,烦你来渡他罢。”水鬼道:“今日风大,难以把舵,明日去罢!”常大爷道:“船驾长,俺多与你些钱,送俺过去!”那水鬼道:“客人,你看江中大风大浪,并无船只往来,有什么要紧之事?明日送客人去罢!”常大爷道:“俺有要紧公务,迟延不得,烦你送我过去!”水鬼道:“客人决意要过江去,却有大浪,休要害怕!”常大爷道:“俺也不知见过多少风浪,在乎这个扬子洋!”水鬼道:“既然不怕,先小人,后君子,单送客人过去,船钱是二两银子。”常大爷道:“依你就是二两银子。”随即取了二两银子与他道:“多的与你算酒钱。”那水鬼俱是做成的圈套,因道:“客人请上船,趁此刻风小。”常大爷雇下一乘小轿,抬了小姐,直至江边上船。小姐上了船坐在中舱,常大爷坐在后艄。艄公将绳子一拉,篷子一扯,将铁锚拉上,船篙子一点,船头撑开,两个船公在艄后摇起橹来,只听得咿呀咿呀,摇到江心之中。常大爷正看江景,只见那金焦二山景致十分有趣。猛听得金山顶上扑通一声响亮,又听得甘露寺大炮一响,又听得瓜州花园港内扑通大炮一响,又听得焦山顶上大炮一响,象山顶上大炮一响,又听得迎上门大炮一响,又见金山上摇旗呐喊,如山崩地裂之声,只见唰唰连声掌号不绝。少时,满江战船挤满,风帆赶着顺风,呼呼齐来,船头上站了许多官兵,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顶贯甲,挂锏悬鞭,船艄后坐宝纛旗,旗上写着镇海大将军。常大爷问船家,这些大炮连响,满江战船却是为何?水手道:“客人没相干,今日是大老爷水躁。”常大爷听了也不在意,那知水鬼将船摇到战船旁边。常大爷心中暗想:不好,其中有变。忙忙走到船头,将朴刀拿在手中,八字脚站稳船头。忽听金山顶上大炮一响,众军呐喊之声,马杰在上头将杏黄旗一展,只见各营中的军船上,呐喊一声,众兵丁各执兵器在手,只见那中军头带铁幞头,身穿乌油甲,手拿竹节钢鞭,将钢鞭梢一指,那只战船飞奔常大爷的船,将近船边,离有二丈远近,大喝一声:“劫法场的死贼,你想逃往那里去呢!”将身一纵,跳上船头,手举钢鞭,分顶就打。常大爷见他来势凶勇,将身一闪,手中朴刀往上一迎,只听得叮当一声响,将他的钢鞭隔飞三丈远,掉在江中去了。这个中军,手中没兵器,慌在一堆。常大爷大喝一声,叫道:“这样无用的狗头,这般没有用,也来送死!”手起刀落,一下砍为两段,尸首往江中一丢,战船上众兵丁看见主将死了,呐喊一声,大众放箭射来,势如飞蝗。常大爷将朴刀舞起,遮拦招架。那战船打着风帆,一阵风呼呼的摇将过来,马杰在山顶上看得明白,心中大怒,将手中令字旗招展,众军一声呐喊,猛见右营中军战船,风帆扯满,蜂拥而来。头戴一顶熟钢盔,身穿一件钢叶铠,手执两根镀金锏道:“怎敢伤我同寅。”隔船有二、三丈远,将身一纵,跳过船来,手举双锏打来。常大爷用刀一架,谁知用力大了些,那右营中军,站立不住,将身跌下水去。战船上看见右营中军跌下水去,大家一齐呐喊,各各放箭。常大爷舞起朴刀,遮拦隔架,并无半箭近身。不一时战船渐渐远了,马杰见了心中大怒道:“连伤我左右中军,岂不可恨,吾不生擒此贼,誓不为人!”忙取一面大红旗在手,站立于山顶之上,左展三展,右展三展,一声大炮,众军齐声呐喊,四面八方无数战船,将常大爷坐船围在中心。众军士一个个各执乌枪,下了战船,飞奔常大爷的船来。

不知常大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40回 万青被擒解杭州 飞鹏甘露逢旧友

话说马杰,见连伤左右中军,心中大怒,将红旗一连三展,众军呐喊,满江尽是战船,围裹上来,个个手执乌枪,各用火索极粗。原来马杰用的五色旗号,先前用的是杏黄旗,令将对阵;此刻用的大红旗,乃是火攻。便慌得那镇江府丹徒县连连禀道:“大人,此乃花太师要紧人犯,今用火攻,倘若伤了他的性命,那时花太师见罪,不当稳便,必须擒捉活的,解去浙省,听都堂发落,或者解京,或者枭首,也是大人威风。”马杰听了此言,口称年兄言之有理,忙把大红旗摆了又摆,忽听金锣一响,那些战船上的兵丁,收了乌枪趁着风帆,四散了去,不一时江中静悄悄,并无船只。忽然金山上面一声炮响,三军齐齐呐喊,马杰换了一面皂旗,在手展了一展。那摆船的两个水鬼,口中叫道:“你竟是劫法场的人么?如今大老爷要拿你,若拿了岂不连累我们船家也是死,不如我们先自投江死了罢,到还干净。”说毕先自向江中一跳,常大爷大惊,船上无人掌舵摇橹,横飘江心,随风逐浪,东转西弯,常大爷是陆地上英雄,那知水面之事,一时难得到岸。那个水鬼奉了总兵的将令,跳在水里,腰间取出斧头,凿子将船底连凿了八九个大洞。钱小姐坐在舱中叫道:“恩公不好了!船中漏了,满船都是水了!”常大爷进舱中一看,钱小姐到坐在水里,连忙将小姐扯起坐在上边,只见那水灌入船中,小姐坐在篾梁篷上,两只金莲仍在水里。小姐哭道:“奴好苦也,”叫道:“恩公,怎生是好?”常大爷见小姐哭将起来,没有主意,仰天大叫道:“这是天绝我也,英雄无用武之地,”将朴刀向江中一抛,“非是做好汉有始无终,此时却不能顾你了。”将身一跳,下了长江,那知江底下早有罗网,有多少水鬼在下等候。见他跳下,将网一收,打在网内。马杰把白旗一展,只见满江战船如飞而至,将网扯起,绳捆索绑,绑做一团。复又把小姐锁了,忽听金山上,双吹双打,得胜下山回营。三声大炮下了战船,不一时到了江岸,又是三炮进府。常大爷、小姐被兵丁扛抬,团团兵马护押,向总兵衙门而来。又听三咚大炮,两边吹打开门,马杰升堂,吩咐将那劫法场的贼推来,外面一声吆喝,犯人进内,将常公爷推推拥拥,来到大堂,背剪牢拴立而不跪。马杰大喝道:“好大胆的强人,今已被捉,见了本镇尚敢立而不跪!”常公爷骂道:“狗匹夫!你的诡计,水中擒俺,怎奈俺英雄无用武之地,误被汝擒来,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跪你这匹夫何用?”马杰听了大怒,把惊堂一拍,吩咐两边拿杠子,与我打这厮的狗退。两边一声答应,取了杠子,认定常公爷的退上,打了五、七杠子,一时打倒,睡在地下,倒底不跪。马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常公爷道:“爷爷叫做张大胆。”马杰道:“胡说!到底叫什么名字?”常公爷道:“爷爷叫张大胆,难道你这狗匹夫是个聋子么?”马杰又问道:“你这狗才!为何劫起法场来?把相府人犯劫了,一路杀死无数官兵,意欲逃走,快快招来!”常公爷大叫道:“莫说那些狗卒,连你这老匹夫,撞在爷爷手里,都莫想得活!”马杰大怒,吩咐把这恶贼夹起来,三绳收足,问道:“还是招不招?”常公爷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匹夫!叫老爷招什么?”骂不绝口。吩咐打边杠,常大爷越骂你,你那里打得狠,他这里骂得狠,并无半句口供。马杰无奈,吩咐抬过一边,带钱氏上来。假小姐来至丹墀跪下,马杰问道:“劫法场的贼子叫什么名字,你与他是何亲眷?将你劫了,带往何处?从实招来!”假小姐禀道:“犯女绑在法场,引颈受戮,不知那里来了这位好汉,将犯女救了,行到半路犯女才知道劫了法场。问他姓名,他说叫做张大胆,并非亲眷。犯女便问他带往何处去?他说带往山东地方去。”马杰听了口供,与张大胆一样。吩咐松刑,松了手扭脚镣,带去收监,连夜做起文书,点了兵丁解差,即送杭州不表。话分两头,再言汤彪自从那日别了冯旭,同常万青登舟到了严州府分路,他却带了家人回金华府,拜见母亲,又与妹子见过礼,将父亲任所之事,细细禀告一番,住了几天,择日祭祖。忽有汤公书信回来,叫汤彪星速赶来,任所有公干,只得辞别母亲、妹子竟奔金陵而来。却没有工夫到冯旭家中去,亦不知冯旭家中遭此大变。到得金陵地方住了个月,又打发他回去。来到京口西门外,住船上岸买些柴米。汤彪走上船头观看,只见埠头船行门口,有许多人观看,拥挤不开,不知为着何事。汤彪上岸也挤在里面观看,走到船行门口,抬起头来心中大惊,见那大汉脚镣手扭,盘脚坐在柜上,分明是常大哥的模样。又见一个轻年女子,坐在凳上,也带着刑具。常公爷忽然回头来,见汤彪好生没趣,慌忙把头低下。原来马杰将他们解送杭州,今在这埠头向行主要船。汤彪会意,转过身子就走,见个老者,拱拱手问道:“老丈!借问一声,那个大汉与这个轻年女子,犯的何罪?为什么许多兵丁围住?”老者道:“他在杭州劫了法场,杀死无数官兵,来到镇江,被总兵大老爷拿住,仍要解往杭州去,来此寻埠头要船动身。”汤彪听了吃了一惊,别过老丈回到船中,心里想道:怎生能够救得常大哥才好!随即吩咐家丁,寻了寓所,安放行李,左思右想,没个计策。家人去寻寓所不表。自己步行到甘露寺,上了严子陵的钓鱼台坐下,思前想后,没有计策。正在踌蹰之间,忽见山下来了一个人,威风凛凛,身高丈二,膀阔三挺,头带将巾,身穿元缎箭衣,腰束一条五色鸾带,足登一双朝靴,面如瓦兽,两道滚眉,步上台来,大叫道:“好一派江景也!某家数载未到此处,今日又来,复观江景。”说毕哈哈大笑。汤彪看见有人上台,即忙起身下去,二人打个照面,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那人抬头一看,大叫道:“原来是汤公子,为何独自在此?”汤彪道:“小弟见你有些面善,不知在那里会过兄长?”那人大笑道:“公子难道就不认得某家了?”汤彪道:“请教兄长尊姓大名?那方人氏?”那人答道:“某家就是。”那人住了口。

不知那人说出什么姓名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41回 钩鱼台英雄聚义 丹阳县夜劫犯人

话说那人大笑一声叫道:“汤公子难道忘了咱家,今春在西湖五柳园卖宝剑的就是咱家,姓马名云,多蒙公子赠咱路费,咱家时刻在心,何尝相忘?”汤彪听了此言便道:“原来就是马兄!小弟失照了。”两下见礼。看官,你道汤彪与马云不过相别半载,如何就认不得了?有个原故,当先卖宝剑之时,何等淡泊;今日在此相逢,何等威风。故此汤彪想不起来,二人正在讲话之间,见台下八个大汉押着抬盒上来,摆在台上。马云道:“难得公子在此,请坐下慢慢再说别后之事!”回头叫那八人过来,与汤公子见礼。汤彪只得坐了。彼时从人上酒,十位英雄举杯畅饮。马云问道:“公子从何而来?”汤彪答道:“自家君任所返舍。”酒过数巡,马云见汤彪眉头不展,面带忧容,问道:“公子为何不乐?”汤彪道:“小弟有些心事,不过勉强相陪,故此礼貌不周,望诸兄原宥。”马云道:“公子有何疑难?且说来,咱与公子分解分解,”汤彪道:“话却有一句,怎奈是件机密之事,惟恐走漏消息,不当稳便。”马云笑道:“公子疑咱这八位兄弟,俱是咱的心腹,咱家先把别后之话,告诉公子。自从在五柳园相别,行到宁波地方,有座山叫做东华山,遇见这八位兄弟阻截,咱家战了一日一夜,彼此相爱,结为兄弟,拜咱家为寨主,占住东华山。今同他八位兄弟下山,一则游玩山水,二则顺便做些买卖,以作住山之粮草。”随把八位姓名,逐一相告,指着左首二人道:“一个叫做浪里滚钟有德,一个叫水上飘钟有义,他二人能在波涛浪里行走如同平地。”又指着右首二人道:“一个叫做纵上天腾云,一个叫做平地风腾飞,他二人爬山过岭,如飞一般。”又指着东首二人道:“一个叫做过天星耿直,一个叫做闪电光廖成,此二人一日能行千里之遥。”又指着西首二人道:“一个叫做出肚豹毕顺,一个叫入洞蛟龙荣贵,此二人俱是万夫不当之勇。”马云说毕哈哈大笑道:“公子之事,说与咱们兄弟九人知道,或者可以稍为分忧。”汤彪道:“不瞒列位兄长说,小弟有个结义兄弟,姓常名万青,乃是高祖驾下功臣常遇春世袭子孙。只因一时仗义,独自一个在杭州劫了法场,沿途杀死无数官兵,到了此处过江,被马杰水内擒住,复解杭州。小弟欲要救他,怎奈独自一人,绝无帮助,故尔心中不快,忧形于色。已被诸兄长看出,说明此意为之奈何。”马云听了呵呵大笑道:“公子何不早言,公子的兄弟,即是咱们家的兄弟,常兄如此仗义,已是我辈朋友,公子放心,咱们兄弟九人,那怕他千军万马,咱们赶向前去,刀枪林中救出常兄,与公子相会。”汤彪称谢,又饮了一会,一同到了寓所。汤彪吩咐家人,发了行李,到了西门河下。那些鸭嘴船都在河岸边泊着,内中有个船家,认得汤彪,连忙向前回道:“汤大爷,小人服侍回府罢。”汤彪道:“你是熟人到好,送我们去罢!”马云道:“你的船小,装载不下我们,另自雇船。”船家道:“小人还有兄弟船,一同送爷们去罢!汤大爷时常是小人装载。”马云哼了一声,一眼看去船上共有九人,想道:因他叫了一声汤大爷,他一眼看去,船上断送了九条性命,即时下船。马云同汤公子一船,那钟有德等众人一船,不多时只听得一帮锣响,有二十只官船开下来,两岸上都是带甲马军,弓上弦,刀出鞘护送。船上众兵丁都是明盔亮甲,在船上耀武扬武,乱赶民船。那些民船早将船撑开,让他兵船过。马云吩咐船家,离他三里跟在后面慢行。暗道:不知常兄在那只船上?又行了一日,到了丹阳县,一帮锣响,将船住下,二十只一字摆开,船上的那些兵丁上岸,打酒的打酒,买菜的买菜,在岸上来往不断。马云见兵船住下,亦吩咐船家住船,船家道:“趁此兵船住了,我们摇过去,好走夜船。”马云道:“必须上岸买点神福,再走未迟。”船家听见有神福,连忙将船下锚,只离兵船二三里远。马云叫人上岸去买神福,不一时买了个整猪头,抬了两三坛酒,还有许多香烛纸马,一齐动手烧了神福。马云赏了船家一坛酒,一方肉,船家千恩万谢,欢天喜地,两只船上人合在一堆同吃。马云与汤彪同八员健将,一处共饮。两边从人亦同在一处饮,大碗小盏吃了一个不亦乐乎。忽听得锣声响亮,兵船上起了更鼓,两岸上灯烛齐明,兵丁来往巡哨,听得已打三鼓。马云吩咐八员健将,将这些船户杀了。汤彪忙止住道:“与船户无干,杀他怎么?”马云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并非咱家故意杀他,方才在河边他叫了一声汤大爷,自然晓得你来历,若不先绝了此九人,今日打劫了兵船,岂不是连累了尊大人么?”汤彪方才醒悟,众人飞过船去,见九个船家俱已醉倒,就如死的一般,登时杀了,将尸首抛入河中。马云道:“钟有德、钟有义、腾云、腾飞从水中到船上,咱家带耿直、廖成、毕顺、荣贵四人从岸上去。汤彪领众从人自船上去”说罢十位英雄换了行头,各执兵器,火把照着如同白日。汤彪带了自家四将上船去,马云的从人由水路而进。马云带了四将由旱路而来。不一时到了船边,齐声呐喊,犹如山崩地裂,正是:

乱滚滚翻江搅海,闹攘攘地裂山崩。

不知马云、汤彪等众人,可能救得常万青与假小姐性命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42回 马杰提兵追壮士 英雄踏水夺行舟

马云、汤彪并八员健将,来到船边齐声呐喊。那些护解官兵二百余人,都是吃了酒的睡着,如何得醒?忽听得一声呐喊,一个个慌忙爬起,怎当得十只猛虎,手起刀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只听哎哟之声,死者不计其数。一半死于英雄之手,一半溺于水中淹死。只剩得五六十人,各自奔散逃命去了。十位英雄杀散众兵丁,汤彪道:“不知常兄在那只船上?”便大叫一声,“常兄!常兄!”谁知常大爷在闷斗内,上面锁复板,盖着横担,担上加了封锁,还有许多绳捆住,那里听得有人叫他,亦不料有人救他。汤彪叫了一会,并无答应之声,心内焦躁,大声喊叫,“常兄在那里?”常大爷在内虽然听不明白,觉得似有人叫他,“常兄在那里?”好似汤家兄弟之声,待俺答应他来。“常万青在这里呢!”汤、马二人听见跳过船来,提刀砍断绳索横担,揭起锁复将常大爷拉上船来。众英雄见他,九条铁链锁着。马云大怒道:“用如此重刑。”遂将铁链一齐扭断,只听得当啷一声,落了一船头。常大爷将身一跳,又添了一只猛虎。马云递过一把刀与常大爷,来到中舱,一脚把舱门踢开,见了小姐,打开刑具,与众英雄一齐跳上岸来。正是:

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十一位英雄带领众人,奔丹阳县西门,望茅山大路而去,按下不表。且说那些败残官兵,远远避了,望着这班英雄去了,方才出来,有人远远尾在后面。连忙飞报大老爷,马杰闻报大吃一惊,即刻传出号令,忙唤五营四哨,千百把总,大小头目人等知悉,一个个顶盔贯甲,挂锏悬鞭,俱到辕门伺候。不一时,只听得三咚大炮,大老爷升堂,一齐参谒已毕。马杰叫道:“列位将军听着,今有相府劫法场的人犯,在丹阳县被贼人羽党劫去,尔等可带五百人马,连夜追去不可走脱强人。”众官领下令箭去了。马杰想道:贼人勇猛,必须亲自走一遭,即带领一千人马,向前追去。正是: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不讲马杰前来追赶,再言十一位英雄行了半夜,到了天明,行至胥镇地方,众人打伙吃了一顿饭。又往前走,至日中到了句容县交界,那知句容县闻报点了二百名官兵,四下巡哨,早已打探明白,忙令众官兵拿捉。那些官兵,一声大喝道:“贼犯逃向那里去?”一齐围裹上来。马云一见,哈哈大笑道:“列位兄长不必动手,这个生意让了咱家罢!”将身一纵,举起钢刀,如风卷残云,那二百名官兵那里抵挡得住,只听得哎呀之声,斩者不计其数,不到半个时辰,杀了一半。那些官兵见势头不好,各自逃生。马云见他们走了,也不追赶,便大笑道:“杀得快活!”汤彪道:“兄长快走!”十一位英雄望前走去不表。再言那些官兵飞报与句容县知道。县官听了,吓得哑口无音,半晌才吩咐道:“速查杀死官兵多少。”至晚听报共杀死九十有七名,只得连夜通详上司不表。再讲那十一位英雄走到天晚,并无打伙之处,腹中饥饿,正往前走,猛听得一声炮响,满山之中,五色旗号招摇,金鼓齐鸣,呐喊如雷,阻住去路。汤彪道:“前有车马阻住,腹中又饥,怎生对敌?”正说之间,又听得后面摇旗呐喊,旌旗招展,追赶上来。汤彪大惊道:“前有阻将,后有追兵,肚中又饥,怎生是好?”马云道:“公子莫慌!且从旁边小路而去,或者有打伙之处,大家吃些,就有官兵也不怕他!”于是众英雄直奔小路而去,刚刚天晚,并无卖饭之处,及至龙潭地方,只见一派长江,波涛滚滚。正值马杰捉兵到来,与前兵合在一处,不见贼子,着人打探,不一时飞报到来,贼子已奔龙潭去了。冯杰吩咐追赶,火把灯球如同白昼,众英雄一见,道声不好!满山遍野,都是官兵,呐喊渐近,如之奈何。欲待上前迎敌,肚皮饥饿,见旁边有一个大芦洲,众英雄只得走进,实指望走出,谁知是条江,一派大水,阻住去路。欲要退后,追兵又至。再言马杰到龙潭,又着探子打听,说贼子一个不见,只见一个芦洲,前面却是夹江。马杰道:“这班贼子,一定躲在芦洲之内,传令将芦洲围住。众军一声得令,呐喊如雷,随即将芦洲团团围住。正是:

满天撒下天罗网,云里飞禽脱也难

第43回 花荣玉哭奏天子 东方白锁解京都

话说马杰围住芦洲,料想这班贼子,插翅也飞不去了。等到天明,擒他不表。再言众英雄被困,无法可使,钟有义道:“莫慌!我看对过江边,黑丛丛,好似一只船。”众英雄睁眼一看。果是一只船,弯在那边。钟有德道:“小弟同兄弟踏水过去,将船夺来渡过江去,就有生路了。”即时跳在浪里踏水而过,到得岸边,看见船只,兄弟大喜,到了船边,爬将上去,不论青红皂白,扯起茅篷,拿起篙来荡过江来。一班英雄七手八脚,划过北岸。船中客人,听见水响,便大叫船驾长,“有歹人上船,快些起来!”常公爷大喝道:“俺们不是歹人!借你船一用,若要声张,一刀两段!”舱中客人听见声音颇熟,便问道:“外面非是常公爷么?”常公爷道:“你是何人?识得俺的声音?”那人从舱中走出,叫道:“公爷!小人是姚夏封。”常公爷叫道:“姚先生向日相俺有战斗之灾,今日果应其言!”汤彪道:“先生为何在此?”姚夏封道:“小弟回往江西,搬取行李,同拙荆小女,到淮上做些生意。”正是:

一旦浮萍归大海,有缘何处不相逢。

马云道:“某家有一言禀告公爷与公子,不知尊意如何?”常万青道:“俺蒙马兄虎袕龙潭救了性命,感再生之恩,不知马兄有何吩咐?”马云道:“姚先生上淮,常兄可同他一往,小姐与汤公子带回金华府去,咱家可夺一只船,过了金陵,走长江到江西境。”常公犹豫未决。马云又说道:“常兄送小姐到金华府,交代明白,那时某家再往东华山去便了,不知有当尊意否?”常万青道:“马兄金石之言,无有不依,但蒙恩救助,怎忍分手?”汤彪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吾辈后会有期。”常万青道:“既然如此,小弟就此拜别恩兄,再容补报。”说毕倒身下拜,拜毕,假小姐也来拜谢恩公,彼此大家拜别已毕,天色始明。你看那边有许多船只,马云道:“趁此夺他一只!”众人道:“言之有理!”八员虎将,一齐跳上岸来,不一时夺得一只船来,马云、汤彪、小姐众人一同上船,众英雄酒泪而别,两下一齐开船。不言常公爷望山东登州而去,下回书中再表。且云汤彪、马云并假小姐自从过江,正遇顺风,扯起风帆,向金陵进发,亦且不言。再说马总兵,将人马围住芦洲,天色渐明,不见动静。传令放箭,箭已射完,形影全无。又令众军各执兵器,直奔芦苇之中,寻了一会,不见一人。回禀道:“贼人一个也没有。”马杰道:“必躲在深处,传令将芦苇放火烧了,贼子要命自然出来。”众兵在上风放火烧芦苇,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好不利害,只听得刮刮喇喇,不一时将芦洲烧成一块空地,贼人全无。马杰想道:必是夜间投水而死。传令收兵,三通大炮,将人马收回到了镇江,进入府门,有丹阳县文书到来,杀死官兵一百三十三名,杀死船户三十二名,共计一百六十五名。句容县文书又来,也杀死官兵九十七名。马杰做下文书通详咨部不表。话分两头,再言花太师终日闷闷不乐,思想儿子,只见门公捧进许多部文,放在桌上。花太师也无心肠料理政事,不去观看。忽然想起前番行文到杭州,将钱氏枭首代儿子报仇,不见回文。今且将文书翻翻看看,看到杭州东方白的文书云,钱月英被个大汉劫了法场,杀死知县,又杀死无数的官兵。花太师看了大吃一惊,又看到江南德制文书,劫法场的贼人,被总兵马杰拿住审问明白,名叫张大胆,解往浙江省,行至丹阳县被羽党劫去,后至句容县杀死官兵无数,至今未曾拿获。花太师看完,放声大哭道:“苦死我娇儿,仇人枭首,又被人盗劫去,杀死无数官兵,如何是好?倘若皇上知道,罪即归老夫了。”又恨东方白这畜生,好生无理,知道老夫只有此子,硬将钱月英断与我儿,送了性命,绝了老夫后代,如今将法场劫去,杀死无数之人,岂不是都堂之过?待老夫修下本章。一宵晚景已过,次日早朝,天子登殿,百官参毕,王开金口道:“文官不少,武将齐班,有事早奏,无事卷帘!”言还未了,闪出一位大臣,跪在金阶奏道:“臣武英殿大学士,花荣玉有一短章,冒渎天庭。”武宗皇帝道:“先生有何奏章?这等哭泣!”花荣玉道:“臣年五旬以上,今有浙江都堂灭臣后裔,臣故具此短章奏达。”当驾侍从官,接了摆在龙案。天子看毕,龙颜大怒,即传旨,着锦衣卫,到浙江锁拿东方白来京,三法司勘问。回叫道:“先生不必悲伤!朕传旨,着地方官沿门搜索张大胆与钱月英,代卿子报仇。”花荣玉叩谢皇恩,天子袍袖一展,群臣各散不表。再言锦衣卫领了圣旨,星速赶到浙江,早有合省官员知道有圣旨到来。都堂率领文武官员出郭迎接,到了十里长亭安排香案,不一时锦衣卫到了,众官迎接圣旨,锦衣卫开读道:

“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早将东方白衣冠摘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着尔东方白代天巡狩,封疆大臣原为上报国恩,下抚万民。今尔失职,酷刑强断,错配婚姻,有伤天理,又伤大臣之子,绝花门之后,朕闻此事,有关风化,张大胆一人劫了法场,杀死官兵数百,俱系东方白之罪。着锦衣卫即日锁解赴阙,以便治罪,钦哉谢恩。”

东方白与合城文武官员,齐声万岁!万岁!万万岁。锦衣卫将九条铁链锁起东方白押解赴京,正是:

从前作过事,今朝一齐来。

不知东方白解赴京都,怎生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44回 三法司勘问东方白 地方官搜擒钱月英

却言锦衣卫,拿了东方白,星速赴京不表。再言杭州百姓听见锁拿东方白,好生欢喜。这个瘟官也有今日,此番进京一定杀头,还便宜了他,该万剐千刀,方消我们之恨。众人与他何仇?这般恨他。那人听见此言,哭将下来,这个瘟官不把钱月英断与花文芳,我的女婿也不得死。那日出斩钱月英,我女婿鬼使神差在家好好的,要去看出斩。那知遇着一个天诛地灭的强人,来劫法场,我女婿可怜一刀砍去半段,丢得我女儿无靠。如今累我养他,怎不叫我痛恨。不言百姓们唾骂他,再表锦衣卫将东方白,解到京师,缴还圣旨,交三法司勘问。刑部大堂这位老爷姓傅,名龙,乃高祖驾前功臣,傅有德五代之孙。为人耿直秉公。不一时,大理寺李嘉,与吏部大堂郭文进,一同到了。傅公迎入见礼已毕,郭文进同李嘉道:“年兄奉旨同审东方白,这案请傅年兄鞫问。”傅龙道:“年兄例该先问,小弟随后。”当时三法司,升了大堂,上面供着圣旨,九卿书吏,参见过了,分列两边。郭、李二公,将东方白带进,一声报名,来到法堂,傅公道:“打开刑具。”众役禀道:“犯官当堂开刑具。”东方白参拜圣旨已毕,跪于丹墀。郭公道:“东方白!圣上着你做了天子封疆重臣,为何不思报国,贪婪害民?”傅公道:“郭大人,不是这等问法,我等奉旨审他,如何枉断硬配婚姻,劫了法场,杀了有职官员并官兵百姓人等无数,东方白你可实实招来!我等好去覆旨。”东方白道:“三位大人在上,容犯官细禀,犯官非是硬断婚姻,钱氏原是花公子原配,后冯旭考文比花公子较胜,钱林又许了冯旭!”傅公大喝一声道:“你这狗官,一派胡言支吾,怎么钱氏原是花文芳之原聘,后嫁花门就该夫唱妇随,如何反将公子杀死?劫了法场,杀死官兵?都是因此而起。”叫左右取大刑过来夹这狗官。两边一声答应,即时把东方白夹起,可怜往下一踹,东方白早已死去了。看官,你道东方白那里知夹刑利害,他向日做都堂时,那晓得今日在三法司堂上受刑。当时逢迎花文芳,将冯旭夹打成招,只望花太师升任,谁知今日弄巧反成了拙。傅公见东方白死去,吩咐取凉水喷面,不一时东方白醒来,哼声不止,叫道:“三位大人在上,犯官情愿认罪。”三法司见他认罪,一一叫他书供,带出收监,候旨发落。就此复旨,天子见奏,龙颜大怒,传旨着校尉到湖广天门县,将东方白家产尽行抄查存库。将东方发配口外充军,到了半路而亡,这是东方白一段公案完了。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言马云、汤彪送得假小姐到了宁波地方,汤彪道:“马兄,自此处分路了!”马云道:“待某家送到尊府,某家才放心回山!”汤彪道:“此处到金华乃一水之地,尊兄放心回山!”马云只得拜别,带领八员健将,回东华山去不表。汤彪带着小姐来到金华,进了自己府门,拜见过母亲,假小姐进来拜见汤夫人。夫人问道:“我儿,此位小姐却是何人?”汤彪道:“此位小姐姓钱,名月英,是孩儿结拜兄弟冯旭之妻,因被花文芳谋婚,杀死坚人,代夫报仇,市曹行刑,多亏常兄救了性命,中途遇见孩儿,交与孩儿带回家中。”太太听了道声:“贤哉小姐!老身收为义女。”假小姐道:“蒙太太见爱,请上待女孩儿拜见!”彼此四双入拜,又叫汤彪与小姐拜为义妹。兄妹相称,拜毕。太太亲生女儿比翠秀小一岁,名唤秀英,也来相拜,亦是姐妹称呼。太太又吩咐家丁、仆妇人等叩见,俱以大小姐相称。即便款待酒饭,筵席散后,即吩咐小姐就同秀英往后楼居住,姐妹正是合机,二人终日拈弄笔墨,吟诗作赋,不觉过了个月有余。那知有奉旨搜捉张大胆与钱月英的旨意到了,各省行文到各府州县沿门搜捉。金华府张挂告示,晓谕军民人等,知悉。如有隐匿不报者,搜出一同治罪。不论绅衿仕宦人家,内眷不便搜捉,着该地方官饬令媒婆严行搜缉,不得视为具文。看官,你道此时官媒毋论绅衿仕宦人家,悉行穿房入室,逐一搜寻,不得漏网。告示一出,人人皆知。汤彪闻得此信,即入后堂禀告母亲,将此事细说一遍。太太吃惊问道:“这怎么处?”翠秀在旁流下泪来,太太看见叫道:“我儿休要慌忙,大家想个主意,藏过一时才好。”汤彪左思右想,并无藏身之处,汤小姐在旁叫道:“母亲、哥哥莫慌!何在乎钱家姐姐一人,就是几十个,孩儿也有藏身之处。”太太听说叫道:“我儿你有何计策?快快说来!为娘的方才放心。”

不知汤小姐说出何计,可能藏得假小姐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45回 功臣庙潜身避祸 迎风山姐妹遭凶

话说汤秀英叫道:“母亲!我家有座功臣庙,可以将钱家姐姐请在庙里躲避。那地方官怎敢进去搜寻?”太太与汤彪听了道:“好个功臣庙!我却忘了。”这功臣庙乃是太祖皇帝敕建。当日太祖创业登基,将这些功臣各镇一方。太祖道:“朕与诸位皇兄朝夕不离,怎忍分散?”故此各建一所功臣庙,正中塑太祖皇帝神像,左是军师刘基;左是领兵大元帅,中山王徐达。那些功臣挨次分列两旁。右首是开平王常遇春、歧阳王李文忠、宁河王邓三东、瓯王汤和、点宁王沐英等;右首却是颖国公傅有德、开国公胡大海、宗国公冯胜、韩国公李善长、管国公郭英等。如朕聚会,是这个原故。每逢春秋二祭,才敢开门祭祀,如有人擅登功臣庙者斩首示众。今何不将小姐请到功臣庙中?朝拜太祖与众家功臣,拜过依然封锁。那金华府沿门搜寻到了汤彪家,迎接到厅,见礼分宾主坐下。知府道:“公子休怪本府多事,此乃奉旨,又有部文,正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汤彪道:“老公祖奉上谕,不得不如此,治生怎敢见怪?”二人说毕,知府站起身来,汤彪陪着知府走了几处,来至功臣庙下,汤彪道:“请老公祖登功臣庙上一观!”知府:“此庙乃是太祖皇帝敕建,本府怎敢擅登?”此庙前后走了一遍,复至厅堂坐下,叫道:“唤过官媒头来,”吩咐道:“你到夫人内室一走,有无回禀本府!”不一时回禀,并无其人。知府打道起身,汤彪送出了大门。知府上轿出了府第,又往下家搜捉去了。如今按下假小姐住在金华府不题。再言钱月英同落霞二人,女扮男装往山东投他舅舅任所,自从那日雇船,直至扬州,换船到淮,过了黄河,到了王家营起早,雇下一乘骡轿,长行走了几日。那一日正往前走,只听得树林之内,射出一枝响箭来,山凹里跳出一伙强人,听他口中喝道:“

不种桑田不种麻,亦无王法亦无家。

有人打我山前过,十驼金银留九驼。

若无金银来买路,丢下人头由你过。

占住此山为好汉,巡捕官兵不奈何。

为首的大王大喝道:“会事的留下买路钱来!”两个骡夫道声:“不好了!强盗来了!”转身就走,金命水命跑个没命,丢下轿来。那大王看见哈哈大笑道:“顺手而得!”吩咐喽罗,将骡轿拉上山来!喽罗一声答应走来,将骡轿拉了就走,小姐同落霞吓得死去还魂。不一时,上了山。大王升了银安殿,坐了虎皮交椅,吩咐将轿内肥羊推上来,喽罗走至轿旁,将小姐和落霞从轿中扯出。即时绑起来,推至银安殿前,二人双膝跪下,哀告道:“大王爷爷饶命!”看官,你道此山叫甚名字?大王却是何人?原来就是迎风山,大王姓董,名天雄,就是杀花能的那个大王,占住此山,聚集喽罗,打家劫舍。凡遇客商经过,轻则劫去财物,重则丧他性命,也不知杀死了多多少少。董天雄睁眼一看,原来是两个后生,喝道:“你这两个狗头,在我山下经过,快献上宝来!饶你性命!”钱月英告道:“小人主仆二人投亲不遇,并无财宝,求大王爷爷饶命!”董天雄听了大怒道:“既无财宝,吩咐与我绑起来,取他的心肝,做个醒酒汤!”喽罗答应一声,将钱月英同落霞二人绑起,二人长叹一声,到了剥衣亭,喽罗动手剥他衣衿,钱月英与落霞暗想道:早知死在此处,不如死在家里。满面羞耻难当,将双眼紧闭,任他动手脱下靴子,露出一双小脚。众喽罗齐笑起来道:“原来是个女子,险些杀了。大王爷岂不责我们?”复至银安殿禀道:“那两个肥羊不是男子,却是两个女人,请大王爷爷定夺!”董天雄听了大喜道:“孤家正少一位押寨夫人,此乃天定良缘!吩咐将娘娘送入后宫,着宫女们伺候。孤家今晚花烛成亲。”喽罗答应,来到剥衣亭跪道:“请娘娘入宫梳妆!”小姐同落霞,听得此言吓得魂不附体,只求早死。喽罗将绑放了,送至后山宫内,有几个宫女迎接。众喽罗道:“大王有旨,着你们服侍娘娘梳洗。大王今夜就要成亲。”这些女子怎敢怠慢,就请娘娘沐浴。二人听得此言,吓得面如土色,说道:“众位姐姐,可开一线之恩,让我姐妹二人寻个自尽,保全名节。”众宫女道:“娘娘此言差矣,大王好不利害!娘娘若有差池,我们这些人都是要死的。娘娘,我们俱是附近良家女子,被他掳来,做了宫人,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小姐、落霞听了一齐大哭起来。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

按下小姐与落霞哭泣不表。再言董天雄吩咐宰牛杀马,做个喜筵。不一时酒席完备,请大王上席,众头目把盏,饮至半酣,只见巡山喽罗外报道:“禀上大王,今有山前来了数十辆车,俱是装载货物的,请大王令下定夺!”董天雄听了大喜道:“今日是洞房花烛之日,又有买卖送上门来,岂不是双喜?待孤家走一遭!”即刻披挂上马,手执一把斩将刀,一棒锣响,齐声呐喊,一马当先闯下山来。高声喝道:“速速献上宝来!”那些客人见强盗来了,撇下车辆货物,各自逃生去了。董天雄在马上看见,哈哈大笑道:“孤家有福,唾手而得,众喽罗推上山去。”复至银安殿前饮酒,见日色沉西,就要回宫成亲,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不知那钱月英与落霞二人可能脱得此难,且看下回分解

第46回 常万青路见不平 董天雄恶盈受戮

话说董天雄正欲回宫,众头目禀道:“大王爷今日双喜,待我们众头目各敬一杯酒!”董天雄听了大喜,众头目挨次奉酒,这且不言。再表那些客人跑了一会,不见强盗追来,大家方才放心。看见有个林子,大家打伙坐下,也有说道:“如今货物俱被强人抢去,怎好回家?”也有叹气的,也有哭泣的,也有暗自流泪的。只见那大路上来了一位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那常公爷,自从在龙潭,与马云、汤彪分别,同姚夏封到了淮安,别了夏封,独自一人回山东登州而去。到了这高唐州地方,见那些人在林内哭的哭,泣的泣,他就停了脚步,高声问道:“你等为何在此哭泣?”众人道:“我等俱是到东昌府做买卖的,来到前面迎风山,不想遇见山上强人,将我等货物车辆悉行劫去,不是我们跑得快,不然连性命也难保!可怜我们回不得家乡,所以在此哭泣。”这英雄听了不觉大怒道:“目今山东六府早已清平,不想高唐州地界又出这班强盗,害民不浅。”叫道:“尔等不要哭泣!俺不到这里便罢!既到此间,怎不与万民除害?将尔等货物夺来还你。”众人道:“爷爷,强盗不是好惹的!”常公爷笑道:“俺生来最喜的,是打抱不平之事,尔待跟俺,远远站开,看俺将这狗强盗灭了,替万民除害。”说毕手提两把朴刀,飞奔迎风山而去。众人见他狠恶恶、雄纠纠去了,只得远远跟来。那常公爷来到山前大叫道:“山上的狗强盗,快将方才劫去的车辆、货物,送下山来还俺,万事皆休,如有半个不字?俺就杀上山来,要你人人皆死!个个遭诛。”巡山的喽罗,听得这般言语,飞报上山来道:“启上大王爷得知,山下来了一大汉子,口出大言,要将方才车辆、货物还他,如不肯还他,就杀上山来。”那董天雄正欲回宫成亲,听了此言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陵豪气飞空,吩咐快备马来,将身一纵,上了马,手执大砍刀,众喽罗一齐呐喊,一马当先闯下山来。高声喝道:“谁敢这等放肆!”常万青见强盗来的凶恶,也就大喝道:“清平世界,你这狗头,因何打劫客商?”董天雄那容他说,把马一提,举起刀来就砍,犹如泰山压顶一般,剁将下来。常公爷把手中双刀用尽平生气力往上一迎,只听得叮当一声响亮,那董天雄在马上幌了八九幌,“我的儿,好本事!”常公爷叫道:“狗强盗休走,”用双刀当胸砍来,董天雄忙取刀来招架,那里架得开,将身一闪跌下马来。常公爷又是一刀,就结果了一个恶强盗。正是:

婚姻未遂身先死,笑杀双娥脱钓钩。

那些众喽罗看见大王死了,齐齐跪下禀道:“愿保将军为寨主!”常公爷道:“休得胡说!俺堂堂丈夫,岂肯做此草寇?你们这些狗头,因甚占住此山,打劫往来客商,不守王法?过来受死。”众喽罗禀道:“爷爷!非是小人之过,小人们俱是良民,被董天雄掳来做了喽罗,也是出于无奈!董天雄今已死,小人们都可见父母,而得生路矣。”公爷道:“既然如此,俺到山寨。”又回头叫道:“尔等客人,可上山来,各自查点车辆、货物。”众人一齐答应,俱到山上。常公爷来至银安殿,吩咐道:“尔等可将他平日所积之财帛分散,各人各安生理。”众喽罗叩谢,又叫众客人,各查货物下山。众客拜谢,各推车辆而去。常公爷走到后山,听得一派哭泣之声,忙问喽罗,”何人在此啼哭?”喽罗禀道:“今日掳来两个女子。”常公爷怒道:“快些唤来见我。”。小姐与落霞哀告道:“大王爷饶命!”常公爷道:“俺不是强盗,咱是过路客人,一时仗义,诛了强盗,你是谁家女子,因何来此,被他掳上山来?说个明白,待俺送你回去。”钱月英听得问他家乡,不由得两泪交流告道:“小女子是杭州人氏,因丈夫被坚人害去充军,又来强娶小女子,惟恐失身于坚人,故此带了仆女,女扮男装,去投舅舅家,来到此山,被强人掳掠,知妾是个女子,强逼为婚,幸遇恩人将贼灭了。”常公爷听了吃了一惊道:“难道又有个花文芳行恶的人?”又问道:“你丈夫叫什么名字?说与俺听!”钱月英道:“妾丈夫叫做冯旭!”常公爷大惊,忙问道:“你姓甚么?被何人所害?”小姐道:“妾身姓名是钱月英,被花文芳所害。”常公爷道:“住在杭州钱月英已嫁花文芳,将坚人杀死,已赴市曹行刑,是俺劫了法场,已送到金华府去了。你又是一个钱月英,咱今实难相信?你可有哥哥?”小姐与落霞听说翠秀杀了花文芳,暗谢天地回道:“妾的哥哥名唤钱林,抵嫁者是妾结义姐姐,名叫翠秀。”常公爷道:“你才真正是我弟妇了!”小姐问恩公是谁。常公爷道:“俺是世袭公爷,曾与冯家兄弟结义订盟,咱乃山东登州人氏,弟妇放心。你二人可到俺家住着,待俺慢慢访问冯家兄弟消息。”二人拜谢常公爷,又叫众妇女一同收拾下山,各自回家,即时放火烧了山寨。常公爷带领二人回登州而去,这且不表。再言花有怜拐了崔氏小红,四月廿八日晚上偷走,那日,来到江南淮安府,赁房住下。他就扮作书生模样,竟是夫妻做成一家。邻舍问他,他就假充当朝花太师的侄子,因此没有人敢欺他。那日是也合当有事,花有怜不在家,崔氏在后烦闷,同小红将大门打开,站在门首观看往来之人。只见一丛人,骑着六七匹马,马上坐着两位公子,后面跟着四匹马,坐着四个家丁,正打花有怜门首经过,两位公子在马上一眼看见崔氏,生得百般娇娆,万种风流,体态温柔,合人可爱,魂灵早已飞去,又把马头勒转过来,越看越爱。

要知二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47回 花有怜身入相府 沈廷芳花园得意

看官,你道那两位公子是谁?乃是文华殿大学士沈谦之子,哥哥名廷芳,兄弟名义芳,维扬住家,也不是守本分之人。倚仗父势,在这维扬地方,无所不为,强夺人家妇女,硬占人家田产,累放重利,刻剥小民。他有四个豪奴,一名沈连、一名沈登、一名沈高、一名沈奎,倚仗主人之威,在外欺人,个个闻名丧胆,人人见影消魂。沈家弟兄二人,今日路见崔氏,回至府中,沈廷芳叫道:“兄弟!妇人我也见过多少,从未见过此人。这个妇人,生得风流可爱!”义芳答道“何不请人访问谁家妇人?”廷芳道:“有理!有理!”遂叫过沈连等四人,前去访问,四人领命去了。兄弟二人心痒难挠,左思右想,坐卧不安,一心思想那妇人,恨不得一时到手,方遂其心。不一时见四人走来回禀道:“二位少爷,此人不是别人,就是花太师侄儿,名唤花有怜,不知怎么到淮陰居住?”二位公子道:“你们四人可有甚么主意?将他哄进府来,重重有赏。四人道:“二位少爷,要那妇人进府有何难哉?”二人道:“你且说来!是何主意?”四人道:“待小人们明日拿个名帖,走到他家,见了本人,只说我公子访得花太师的令侄老爷,下在此处。本该自己来奉拜,恐少老爷不会,故尔先差小人到寓,问个的确,即日就来奉拜,看他还是暂留,还是久住。若是进京,小人等扮做强盗,尾在后面,到了僻静之处,将那妇人抢进府来。若是久住在此更妙,二位少爷明日就去拜他,等小人骗进府来,不怕他飞上天。”兄弟二人听了大喜道:“事成之后领赏。”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四人走到有怜门首叩门。花有怜出来开门,见了四人问道:“何处来的?”四人道:“小人等是沈府差来的,奉我家二位少爷之命,昨日闻得相公是花相爷之侄,我家少爷本要亲身奉拜,恐传言不确,今差小人等先送上名帖。”花有怜看了名帖道:“小生与你家公子未经会面,怎敢领帖?”四人道:“我家太师爷与花太师爷同殿又同寅。家爷不知便罢,既知相公至此,必须尽个地主之情,那有不拜之礼!请问相公,有何贵干至此?”花有怜道:“小生带着房下进京,到家叔府中去,怎奈天时甚暑,暂住在此,延至秋后起身。”四人道:“原来为此!小人告退。”登时四人去了。花有怜关上了门进去。崔氏问道:“何人扣门?”有怜告诉一遍,明日等他来拜,看有甚话说,倘遇机缘,到他府中走动,也是好的。一宿已过,次日清晨,忽听有人扣门,外边叫道:“花相公、花相公!今有沈府二位少爷来拜!”花有怜听得明白,即忙开门,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沈廷芳道:“不知花兄驾临敝地,小弟等多失进谒。昨日方知,今特拜见!”花有怜答道:“昨蒙尊管赐帖,尚未进谒,今蒙光顾,有失远迎,望二兄原宥!”沈廷芳道:“花兄今至敝地,不知有何公干?”有怜道:“弟同房下进京,因天时炎爇,难以行走,所以暂住贵地,到秋凉即赴都中。”沈廷芳道:“这个寓所能有几间房子,且甚窄狭,如何避暑?不若请兄嫂过舍安歇,后来再得打算如何?”花有怜正在无门可入,一闻此言,心花都开了。答道:“承兄美意,何以克当,萍水相逢,怎好轻造打搅,还是在此暂住罢了!”沈廷芳道:“你我虽系初会,实为通家,何必太谦!只恐供膳不周,有慢兄嫂,少停着小价打轿来请。”。言毕弟兄告别,花有怜送出大门,一拱而别。花有怜进内对崔氏道:“快收拾行李,好进相府,也是我们时运来了,且到沈府过活几年,省得杭州事发。”崔氏也觉欢喜,连忙收拾。不一时,见四个管家,打了两乘轿子,一匹马来请。花有怜早已收拾现成,另外叫了几个脚夫,挑了行李,自己上马。崔氏与小红上轿,奔沈府而来。正是:

满天撒下钩和钱,从今引出是非来。

转弯抹角,到了相府,花有怜下马,只见沈廷芳弟兄远远迎接见礼。花有怜称谢,崔氏轿子抬到厅上,下轿出来,沈氏兄弟上前口称尊嫂见礼。崔氏还了一个万福,请他在东花园居住,当日摆酒款待,如兄似弟,非止一日。那沈廷芳兄弟商议,我们费了若干心机,将他骗进府来,他终日不离左右,怎得到手?岂不空养他三个闲人。等待今晚,将他请来同吃晚饭,烦他到典铺中去管理,他若肯去,不愁妇人不得到手。商议已定,堪堪天晚,着人请花有怜来同吃晚饭并消夜,酒至半酣,沈廷芳道:“我典铺中,缺少一个管理之人,意欲拜烦花兄前去照应几日,待有人接手,再请回来,不知尊意何如?”花有怜道:“弟在尊府,多蒙二兄美意,些须小事无不尽心之理!”兄弟二人听了大喜,彼时各散。次日,沈廷芳叫人请了花有怜来吩咐。沈廷芳道:“你把花大爷送至典铺中!”花有怜与二位公子作别去了。沈廷芳暗暗欢喜道:“小花今日离了眼前,我且瞒着兄弟先去会会这妇人,看他如何?倘有机缘也未可知?”想毕遂悄悄走至园门,只见崔氏一人,正在天井中磁礅上坐着乘凉。手拿一柄冰纱扇儿,背着面,在那里摇扇。身穿一件银红纱小短褂儿,下边穿一条元色罗裙,内里露出大红底衣头儿,梳得光油油的。沈廷芳不见犹可,见了之时,魂飞魄散,那里按捺得住心猿意马,紧走两三步,低低叫道:“尊嫂拜揖!”崔氏没有存神,反吓了一跳,回过脸来,见是沈廷芳。遂带笑道:“原来是大爷!”站起身来,还了个万福。沈廷芳道:“尊嫂贵庚几何?”崔氏答道:“贱妾今年二十一岁了。”沈廷芳惊问道:“请教花兄年方二八,为何尊嫂又长五岁?”崔氏将脸一红,微微笑了一笑,并不回答。沈廷芳见他不言语有些蹊跷,便说道:“我今日请花兄到典铺中去,撇下尊嫂独自一人,岂不冷清?”崔氏将眼一瞅,又笑了一笑。大凡妇人嘲笑,就有几分邪意。沈廷芳见他几次笑容,魂早已被他摄去,那里拴得住。走近身边叫道:“尊嫂!我今和你如此。”妇人又笑一声道:“有人来了。”沈廷芳一手抱住。

也不知崔氏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第48回 沈廷芳独占崔氏 姚夏封入赘东床

话说沈廷芳,一时乱了心猿意马,按捺不住,小红又不在眼前,走上前来,将崔氏抱住叫声:“亲亲!想杀我了!”那崔氏原是个水性之人,正合其意。叫声:“冤家!有人看见,不好意思,请尊重些。”沈廷芳道:“我家花园中,谁敢进来?一头说一头将崔氏抱住,来到房中,做起文章来。事完之后,沈廷芳问道:“到底为何你比花有怜长五岁?难道不是元配么?”崔氏道:“说来话长,待我后来慢慢的告诉你!”沈廷芳道:“何不今日说明?”崔氏被他逼问,只得说道:“他非是我真丈夫,我是魏临川的妻子,被他拐到此处,他那里是花太师的侄儿,他乃是花府中一个书童。”沈廷芳又问道:“你丈夫果系一个什么人?你为何被他拐了来?”崔氏道:“我夫妻说也话长,我丈夫乃是花公子一个帮闲篾客,花公子爱妾姿色,叫他金陵去买绸子,那知做了假银害他?如今现在上元县监内,不知生死。花有怜惧怕主人夺妾,因此先自拐来,也是妾身桃花犯命,与大爷有缘。”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沈廷芳听了妇人这番言语道:“我如今也不说破,只叫他在典铺中,你我二人便宜行事,倘若二爷要来缠你,千万不要顺他?”妇人点头。沈廷芳将园门锁了,只叫书童拿东拿西送到门口,着小红接进。非止一日,义芳见哥哥与妇人好不亲爇,自己不能上手,好不气闷。沈廷芳往往见兄弟无有好言语对他,心内明知为这妇人,问道:“兄弟因何这般光景?”义芳回道:“那有怜的老婆,你为何独自占着受用?时时关锁是何道理?”廷芳道:“不过一个妇人,也是小事,待愚兄外边寻一个绝色女了,与贤弟受用何如?”义芳道:“这个不劳,我只把花有怜叫回,你也终日关锁不着,大家没有受用。”廷芳道:“你就叫他回来,也不容他进去,他若有什么言语,我就摆布于他,贤弟但请放心!”义芳心中不服,遂叫沈连即去典铺中将花有怜请来,不一时有怜走到书房,看见他兄弟二人一个个气冲冲的,也不知为着什么事情:正是:

进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花有怜只得叫道:“二位兄长拜揖。”沈廷芳道:“老花,我有一句话告诉你,那魏家妇人是我受用了,少不得我大爷抬举你,拣好女子娶一个与你,若要多言,我大爷就摆布你了!少不得问你个拐骗妇人,假充宦家子弟之罪!”花有怜听得此言,犹如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呆了半晌暗道:罢了!罢了!骂声崔氏贱人,你与沈廷芳私通,到也罢了!为何将我根底倒出来了?叫我脸面何存。常言妇人水性杨花真乃不错,自恨当初失于检点。连忙转口向沈廷芳道:“大爷息怒,小人既蒙大爷抬举,还求大爷遮盖一二,崔氏但凭大爷罢了!”沈廷芳道:“好!”沈义芳在旁,听见不知就里,见花有怜如此小心,将自己老婆凭人怎样罢了,便大笑道:“老花,你真真是个乌龟了!”有怜道:“二爷要用也使得!”沈廷芳道:“老花你肯,我大爷是不肯哩?只好外边再寻一个与他!”有怜道:“这容易,包管寻一个比崔氏好些的与二爷受用!”义芳道:“既如此说,你也不必往别处寻,就在此处,与我寻来,限你十日。”花有怜满口应承,这且不表。再言冯旭那日蒙季坤放了又赠了五十两路费,不敢回杭州,在此维扬举目无亲,终日思想母亲死得好苦,又怕有人知他是个军犯,改了舅舅的姓,称为林旭。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又不会经营买卖,只得坐吃山空,将那五十两银子用了,所余有限,终日无情无绪,暗自悲伤。那日信步走到西湖嘴上,抬头见一招牌,上写“江右姚夏封,神相惊人”。林旭想道:我向日随舅进京,在扬州教场里相面的是姚夏封,莫非就是此人?待我问声。走到门口叫道:“姚先生!”只见内有个女子,站在房檐下,莺声呖呖的道:“不在家!”林旭见那女子生得十分齐整,身带重孝,年纪约有十五六岁,杏脸桃腮,娇嫩不过。林旭道:“小生特来请教姚先生,无奈不遇,改日再来罢。”原来姚先生无子,单生此女,芳名惠兰,今年十七岁了。尚未许配人家,同妻子带了女儿来至淮安,不想其妻到此不服水土,一病而亡。如今只有父女二人过活。姚夏封出门,就是女儿在家照应。姚夏封已有赘婿之心,怎奈不得其人。且言林旭次日又至馆,问姚先生在家么?姚夏封连忙走出问道:“是那位?”抬头一看,乃是冯旭,便道:“冯相公几时来此?”林旭摇头道:“一言难尽!”见过礼坐下,林旭道:“自从正月烦先生观过小生之像,一一皆应。今已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坐牢受刑,流落在此,回不到家乡,又恐人知我姓名,如今改了家母舅之姓。”姚夏封道:“原来如此,但令正钱小姐已嫁到花府去了!”林旭听了大惊道:“我的妻子已嫁花文芳了?叫我好不恨他!”说毕就一气昏迷过去了。姚夏封连忙抱住叫道:“林相公醒来!我还有话说哩。”林旭慢慢醒来流泪道:“花贼硬夺我妻子,怎不气杀人也?”姚夏封道:“林相公!小老儿一句话尚未说完,你便动气。”林旭道:“姚先生,人既过门,还有何说?”姚夏封道:“林相公你还不知道,你令正乃是三贞九烈之人,怎肯真心嫁他?”林旭惊异道:“怎的不是真心?”姚夏封道:“钱小姐心怀大义,代夫报仇,改忧作喜,到了洞房之夕,将花文芳杀死。”林旭大喜道:“杀死仇人,真乃可敬!”复又大惊道:“杀死花文芳,难道不要抵命?”姚先生道:“有何话说,押赴市曹行刑!”林旭又大哭道:“我那有情、有义、有贞、有节的贤妻呀!为我报仇,可怜市曹典刑,叫我林旭闻之,肉落千斤之重,这般大恩大德,叫小生何能补报?”姚夏封道:“莫哭!莫哭!未曾死。”林旭收泪,忙问道:“为何不死?”姚夏封道:“多亏了你结拜兄弟常公爷,独劫法场,路遇汤彪带往金华去了。”林旭道:“这也可喜,难得我两个好兄弟救了性命。”姚夏封道:“我自江西搬取货物,家眷至龙潭,遇见常公爷。”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林旭听了,如梦初醒,叫道:“姚先生,如今小生回不得家乡,在此又无亲人,不知可还有出头之日?”姚夏封道:“待我观观你的气色如何?”相了一会道:“相公好了,目下黑暗已退,红光出现,必有喜星照命。天庭丰满,必登黄甲。他年封妻荫子,必受朝廷诰赠。”林旭道:“小生这般落魄,那有喜事,衣衿已经革去,黄甲从何而来?”姚夏封道:“小老这双笨眼,从来事皆不错,尊相若不应,我姚夏封再不相面了。”不言二人在此谈相。且言姚小姐在房内,听得爹爹在外与人相面道:他后来必登黄甲,他就到房门口朝外偷看,原来就是昨日那生,细细偷看,越觉可爱,暗道:世上也有这般俊俏男子,早打动嫦娥爱少年之心。想道:我姚蕙兰也生得身材不俗,颇知礼义,后来怎样结局,可能嫁得这般一个人,也不枉为人在世一场。猛听得父亲说道:“相公你又无亲人在此,又不能回家乡,我有一言只是不好启齿。”林旭道:“多蒙先生指教,有话但说何妨!”

不知姚夏封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49回 花有怜智诱林旭 姚蕙兰误入圈套

话说姚夏封叫道:“林相公你又回不得家乡,此地又无亲人看顾,我有一言,不好启齿。”林旭道:“多蒙先生指迷,但说不妨。”姚夏封道:“不瞒相公说,我时运不济,来到淮安,方住了两月,不幸内人不服水土去世,丢下小女没人照应。就是人家来请我相面,舍下无人,小女在家,放心不下。意欲小女招赘相公,相公可以读书,以图上进,又完了我女终身大事,相公又有了安身住屋,又不致东奔西走,安坐攻书,他年及第,以报前仇,不知尊意若何?”那姚蕙兰听见爹爹将终身许配,心中暗暗欢喜。正是天从人愿,听他说些什么言语?林旭道:“多蒙先生美意,无奈小生已聘糟糠,先生尽知此情,怎好又做此事?实难从命。”姚蕙兰听了好生不悦,忽听姚夏封道:“但人生在世,妻财子禄,俱是前生计定,我在扬州看你陰水太多,命中有五六位夫人之像,我如今见你无有倚靠,被难在此,你执意不从,怎好强求?”林旭低头暗想道:我举目无亲,承他不嫌我落难之人,愿将女儿与我,不如将机就机,招在他家,权且过日子,又好用心读书。主意已定,答道:“只是落难在此,没有聘金,如之奈何?”姚夏封道:“你是客居,我也没有妆奁陪送。”林旭道:“如此岳父请上,受小婿一拜!”姚小姐听见他口称岳父,心中好生欢喜,忙忙走开去了。林旭拜毕,姚先生取过历日一看,后日是玉堂大吉日期,宜当合卺。林旭别去,不觉光陰迅速,到了那日,林旭与姚蕙兰同拜天地,转身又拜岳丈,送入洞房,夫妇和顺,如鱼得水,百般恩爱,分过三朝。林旭安心攻书,非止一日。那日,合当有事,花有怜每日替沈义芳寻绝色女子,正巧走到姚夏封门首,听得书声朗朗。心中想道:这相面先生馆中,竟有这勤苦攻书之人,把眼向里一勾,只见一个绝色女子,站在门首露出半截身子,对着那人道:“你吃茶么?”花有怜想道:我一向在外瞎跑,谁知此处有此绝色女子。正是:

深山出俊俏,无地不生财。

转眼又把那人一看,哎哟!此人非别人,就像是冯旭么!他问罪桃源县,我家大爷着季坤杀死他,今又怎生在此处?一定是半路脱逃。我如今回去对二爷说知,叫他到山阳县出首,他是个逃军,将他拿去,送进监中,那时把他妻子带进府中,岂不是我的功劳?正待转身又想道:不好!不好!那时山阳县问道何人知他是个逃军?岂不要我到案对审,我是花府的书童晓得情由,岂不丢了脸面。我却认得他,他却认不到我,我如今只做不认得,说是相面的,与他一谈,见机而作。随即走到里边叫道:“姚先生请了。”蕙兰见有人进来,即转身进内。林旭道:“请坐!”花有怜道:“久慕先生风鉴,特来请教!”林旭道:“家岳不在舍,另日尊驾再来相罢!”有怜道:“姚先生原来是令岳,未知兄长尊姓大名?”林旭答道:“小弟姓林,名旭。”有怜道:“兄长不像此地口音。”林旭道:“小弟是武林人氏。”遂问道:“兄长上姓大名?”有怜道:“小弟姓花本处人也。小弟看长兄用功太甚,但令岳处宾客往来,非读书之所,若有馆处做个西席也好。一则得了馆谷,二则又可以读书。”林旭道:“权且住过今岁,来春亦要谋个小馆。”有怜道:“小弟有个舍亲,到有几个学生,一向要访个高明先生,台驾若肯去,每年束修二百金,待小弟为荐,他是淮安城中第一家绅宦,这位老爷姓沈,就是当朝宰相,他家中有两个学生,意欲访个高明先生教训。尊兄若还肯去,本人明日亲自来拜请。”林旭回道:“等家岳还舍商议再为禀覆。”有怜起身去了。林旭送出店门,到了晚间姚夏封道:“正当如此!”蕙兰道:“也该访访!可是个良善人家!”林旭道:“他不过请先生,又不与他做儿女亲家,访他怎的?”且说花有怜回到相府,顶头撞见沈义芳。义芳道:“我叫你寻个美人来,你至今连信也不回!”有怜道:“正来与二爷商议,如今现有个美人,又不甚远,就是西湖嘴上,有个相面先生,叫做姚夏封,招了一个女婿,叫做林旭,却是杭州人氏,他的妻子大约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说不尽他的妙处,比崔氏胜强十倍。”义芳道:“怎么能勾到我手里?”有怜道:“我如今定下一个计策,他的丈夫却是个书呆子,假请他做先生。”义芳道:“我又没有儿子,请他做什么先生。”有怜道:“不过图他的老婆,把他哄到府中,将家生子选两个,只说是公子所生。”义芳道:“他老婆不进府来,奈何得他?”有怜道:“二爷但凡想人的老婆,非一朝一夕功夫,要用许多力气,待他丈夫进来,再想巧计将他老婆骗进府中,听二爷受用。”这一番话,说得义芳好不快活,说道:“你的主意千万要做妥当,依你行事。”有怜道:“二爷!明日假意下关书,备下礼物,前去拜请他上馆便了。”沈义芳听了十分欢喜。次日,同有怜骑了两匹马,带了家丁,往西湖嘴上而来。不一时,来至馆门口,二人下了牲口,花有怜看见姚小姐拿着茶杯,正欲进去。花有怜故意咳嗽一声,沈义芳心中明白,忙把头一抬,看见小姐站在一旁,那点灵魂,早已飞在九霄云外去了。姚小姐看见人来,忙忙进里边去了。花有怜叫道:“林先生!小弟与舍亲同来拜见。”林旭听了连忙出来,迎接入同,分宾主坐,献茶已毕。义芳道:“一向久慕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请。”彼时家丁,取出名帖关书礼单献上。林旭道:“请教东翁台甫,几位令郎?”义芳回道:“两个小犬,特请先生大驾到舍。”当时别去,林旭相送出门,回来将那帖儿一看,只见上写着年家眷弟沈义芳拜。又有关书上写每年俸金二百两,还有靴帽衣服,并贽敬礼。满心欢喜,对姚小姐道:“娘子可替我收拾琴剑书箱,恐他家明日来接。”少时,姚夏封把关书并名帖看了,心中好生欢喜,一宿已过。次日早间只见两个家丁走来,口称“相公,我家爷差小人来请相公到馆。”奉上名帖,林旭看了,随即叫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行李书箱,辞别岳父、妻子,同着家丁出得门来,上了牲口,竟奔沈府而来。

要知林旭此去吉凶,且看下回分解

第50回 沈义芳贪淫被戮 姚蕙兰斧劈奸徒

话说林旭上了马,家丁跟往相府而来,不一会到了相府门首下马。只见花有怜同沈义芳,远远迎接,来至大厅见礼,分宾主坐下,献茶已毕。请到花园闲游。原来沈义芳与哥哥各分一宅,哥哥那边亦有花园。义芳却住西园,哥哥园子居东边。来到花园只见花园造得十分津致,四面的亭台甚雅,阶下花木争荣。林旭一见心中暗想道:“好座花园!”忙叫把公子请来,拜见先生,不一时二位公子出来,先拜圣人,后拜先生。义芳同有怜陪坐吃茶已毕,即望外边去了。林旭到新书房上了书,晚间请先生坐首席,花有怜陪坐,义芳主坐相陪,酒至半酣。义芳道:“请教先生台甫?”林旭答道:“贱字林旭。”当时谈了一会,林旭告辞,义芳等送出大门,一拱而别。林旭回至家中,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次早又上馆去,不觉半月有余。那日,义芳对花有怜道:“依你主见,作何计策?已经过了半月,连他老婆面也未见。”有怜道:“这几日我便有个计策。”那时走到书房,林旭正在房中念书。有怜走到背后道:“先生太用功了!”林旭回头一看,见是有怜,忙站起身来道:“失照了,请坐!”坐下,有怜道:“先生几日回府一次?”林旭道:“逐日返舍。”有怜道:“天晴何妨,陰雨不便,待小弟与舍亲商酌,这花园房子甚多,凭先生拣一处好的,把师母请来住。一来免得逐日奔波,二来省得心挂两头,不知尊意若何?”林旭道:“好却好!只是东翁面上不好看,等回去商议便了。”当时花有怜又谈了些闲话,到前面去了。林旭见天色已晚,放学回家,将此事对岳父、小姐说了。小姐道:“他自恃相府,或来辱我等。那时进退两难,我是不去。”姚夏封道:“我儿你听我说,古言道嫁夫作主,我这馆又窄,来往许多不便,我又多在外少在家,你的丈夫,又早去晚回,你一人在家放心不下。依我说可同丈夫到那里去住下了,省得挂念。”一夕话说得小姐肯去了。次日,林旭到了馆中,花有怜随走来,到了书房,与林旭二人见礼坐下道:“昨晚同舍亲言及先生往返之劳,舍亲便说房子现空,何不将师母请来,只是供膳不周,休要见怪。又不知先生昨日回府,可与师母商议妥行止?小弟好回禀舍亲。”林旭道:“蒙兄美意,已与房下说明,择日得便就来。”花有怜道:“取历日来看,几时是个好日子。”即看道:“明日上好。”林旭道:“就是明日罢!”有怜道:“我叫家丁扫抹洁净房屋。”说毕起身去了,将此言回覆义芳。义芳听了大喜,随叫家丁,到书房请问先生道:“相公打扫那一进?”林旭起身,拣了一进,登时收拾干净。不一时义芳同有怜走来道:“林先生。”林旭起身迎接称谢。义芳道:“有此心久矣,请师母到此,又恐先生多心,昨日舍亲谈起,正合其意,只是家常供膳不周,万望原宥。”林旭道:“岂敢岂敢!”义芳遂叫家人搬取行李、桌椅等物,谈了一会,各各散去。林旭到晚才回,将此话对姚小姐说了,今日已经打扫房屋,明日过去。一宿晚景不表。次日,姚蕙兰收拾完备,只见沈府两个家人走来,口称相公,小人奉太太之命,请奶奶过去,轿子现成。林旭称谢,忙催上轿,姚蕙兰拜别爹爹。正是:

满天撒下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林旭也就辞别岳父,不一时来到相府下轿。早有沈义芳与花有怜,在厅上饱看了一会,家人引路到了花园,不见丈夫到来,只得坐下。不一时林旭走来,浑身是汗。沈义芳与花有怜二人,走上前来接住,恭喜候先生到了,好去见礼。林旭道:“不敢!”同花有怜二人走进园中,姚小姐见丈夫陪着二人进来,就知是东翁与花先生。林旭道:“快些出来见礼!”义芳、有怜齐声道:“恭喜师母!”就作了一揖。小姐站在门首,道声万福。义芳、有怜听见他声音这般娇嫩,那义芳的魂灵早已不知飞到那边去了,恨不得一手抓过。回道:“不敢!不敢!”当时退出去了。晚间里外摆席,请先生师娘。话休重叙,非止一日,过了月余。义芳终日思想,无奈林旭不离左右。有怜想道:“二爷休要心急,待我略施小计,包管人就到手。”忙忙走到书房,林旭站起身道:“请坐!请坐!”彼时叙了几句闲话,花有怜道:“忘了件大事,昨日打令岳门首经过,只见招牌也没有,店门又关了。小弟不能无疑,只得扣门,见令岳带病出来开门。小弟因问道:‘先生有何贵恙?’令岳答道:‘小老儿现在十分病重,小女小婿都不知道,烦驾传个口信,叫小婿回来走走。’”林旭听了大吃一惊道:“竟有这般异事,我那里知道?”忙忙就走入内室,将此话对小姐说了。小姐听见丈夫说他父亲病重,不觉就哭将起来。说道:“快叫轿子来,我回去看看爹爹。”林旭道:“莫忙!等我先去看看,你再回去不迟。”小姐道:“快去看来,什么光景?”这林旭一溜烟去了,按下不表。且说花有怜这个奴才见林旭去了,即将此事告诉沈义芳,义芳听得此言,他就换了一身齐齐整整新衣,摇摇摆摆奔往花园而来。抬头看见两个学生,在那里高声朗诵,他便走进书房吩咐道:“你们先生不在馆中,你等今日散去。”两个学生听得二爷吩咐,随即收拾书本,一溜烟去了。义芳暗想道:“此时还不下手,等待何时?”姚小姐手中拿着一条汗巾,在那里拭眼泪。沈义芳见了更觉可爱,直走到他背后,轻轻一把抱住叫道:“我的美人,想杀我也。”正是:

恬破纸窗容易补,坏人名节最难当。

不知姚小姐可肯依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51回 沈白清滥刑错断 林子清屈招认罪

话说沈义芳,轻轻走来双手抱住,叫声“亲亲,想杀我也。”姚蕙兰正在那里痴痴呆呆,想着爹爹病症。不防背后有人走来,将他抱住,吓了一跳,急回头见是沈义芳。大怒道:“你这厮,真乃衣冠中禽兽,还不放手!”义芳笑道:“我为美人不知费了几多心机!怎肯轻易放手,望美人早赴佳期,了我相思之愿。”姚蕙兰听了此言,越发大怒骂道:“你这没天理的匹夫!怎敢前来调戏师母,该当何罪?”义芳道:“只此一次,下次不敢了,只求美人方便。”小姐此时只急得满面通红,骂道:“你这狗男人狗强盗,休得胡缠,还不放手!”沈义芳陪笑道:“打我是爱我,骂我是疼我,正是打情骂趣。今日比做个染坊铺子,谅你也不得清白。”小姐被他缠了一会,又不见丈夫回来,累得半点气力全无,终是个柔弱女子,那里缠得过男人?便高声叫道:“杀人了!”沈义芳笑道:“美人!枉费神思,我府中高堂大屋,你便把喉咙喊哑了,那有人来?纵有家人听见,也不敢前来捉我二爷坚情。我劝美人从了罢!若不肯时,叫了家人前来将你捆起,任我二爷取乐莫怪。”姚蕙兰心中一想:这个坚徒决然不肯放手,陡生一计,假作欢颜道:“此事乃两相情愿,那有这等举动,你且放手,我自随你!”义芳道:“我就放手,也不怕你飞上天去?”即将手放了。蕙兰得他放了手,转身向外就跑,义芳道:“看你跑到那里去?”随后赶来。姚小姐口中喊道:“救命!”那管脚下高低,只管朝外乱跑。不料天井中,有一把劈柴斧子,将金莲一绊跌在地下。义芳见他跌倒在地,乘势将身向上一伏。姚小姐跌了一个仰面朝天,见他伏在身上,一个鹞子翻身,将义芳滚下来,刚刚凑巧,一把斧子在身旁,即摸起斧子,银牙一挫,恨了一声,朝天灵盖上咯喳一声,砍将下去,正是: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沈义芳被姚小姐一斧砍下,脑浆迸出,死于非命。姚小姐劈死沈义芳,既着吓又着累,气力全无半点,坐在地下哭泣,权且按下不表。再说林旭忙忙走到馆中,见姚夏封在馆中相面,候他相完了,那人已去。林旭方才问道:“岳父为何欠安?”姚夏封道:“我平素从无什么病,此话从何而来?”林旭将花有怜之言,述了一遍,姚夏封道:“那奴才说我病,我何尝看见他来,你今回去,问他因何咒我?”林旭别过岳父,慌慌张张走回相府,直奔书房,刚刚走到天井,见妻子坐在地下,不像模样,又见一个人倒在地下,花红脑浆淌得满地。林旭吓得哑口无言,半晌问道:“为何将他杀死?”姚小姐睁开杏眼,望着丈夫哭道:“我原说不来,你偏叫人来,今日险被坚人坚污,事已至此,情愿抵偿,有何话说?”林旭心中明白,必是沈义芳见我不在,进来强逼我妻子。妻子不从,因此杀死。不表夫妻面面相觑,毫无主意。再言花有怜将林旭哄去,二爷进内他就远远打听,见林旭回来,心中好生着急。二爷许久不出,走到书房探头探脑张望,不见动静。只得走进,到了天井边,见二爷直挺挺仰在地下,满地花红脑浆,吓得魂不咐体,便高叫道:“你们好大胆!因何将二爷杀死?”不一时,府中男男女女也不知来了多少,急忙报与老太太与大爷知道。老太太闻听此言,放声大哭,走来抱住尸首,哭个不了。沈廷芳吩咐家丁,先将林旭痛打一顿,可怜瘦怯怯的书生那里捱得,这般恶奴如狼似虎打得满身是伤。正是:

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排牙说不清。

沈廷芳又吩咐仆妇、丫环,将小姐痛打一番。沈廷芳吩咐将二人锁了,写了报呈,即刻到山阳县去报。说起这个知县,本是浙江人,在部中做过书办,已做了几年,赚了许多银子,他就捐了一个县丞,后又谋干,才放了这山阳县。此人姓沈,名白清,为人最爱贿财,有人告到他手里,不论青红皂白,得了贿赂,没理也就断他个有理。一味贪婪,逢迎上司,结交乡坤。这淮安百姓,将他的名改了一字,叫做沈不清,又有一个别号,叫做卷地皮。这日正要升堂理事,忽见沈府报呈送上,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大惊道:“怎么林旭夫妻因什么杀死沈府公子?我闻沈太师最爱的是他二公子,此乃是我身上之事,须要上紧赶办。”即刻传出话来,着三班差役伺候,沈府相验。不一时打道开锣,直至相府下轿,早有沈廷芳迎接见礼,分宾坐下,献茶已毕。沈白清问道:“因何二公子遭此大变?”沈廷芳道:“林旭夫妻无故将舍弟杀死,只求父母做主,代治生舍弟伸冤,少不得差人进京报与家君知道。”沈白清道:“自古杀人偿命,何必多嘱?待本县验过二公子的尸,再审凶手便了。”即起身走到尸场,公案现成,知县坐下,忤作人将公子翻看一会,走来报道:“脑门斧伤致命,宽二寸九分,深二寸二分,周身无伤。”沈白清出位,又自己细看一回。吩咐仵作道:“不可乱动,好好收殓。”又坐下标了封皮,吩咐带凶手上来。众役将姚小姐带上跪下,点过名,叫快头押下回衙听审。知县起身,廷芳相送道:“都是林旭同谋,务要抵偿。”沈白清道:“公子何须吩咐?”知县回衙坐了内堂,吩咐将犯人带进听审。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也不知沈白清如何断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52回 沈白清出详各宪 姚夏封得信探监

话说沈白清坐了内堂,吩咐将相府杀人凶手带上来。原差答应,将林旭、姚小姐带到内堂跪下。知县提起笔来,门子叫道:“林旭!”林旭答应有,又叫林姚氏,小姐答应有。点名已过,沈白清问道:“你夫妻二人,因何将斧劈死沈府公子,从实招来。你可知道本县刑法利害!”姚小姐爬上一步,叫道:“青天老爷,斧劈坚徒是犯妇,丈夫并不知情。只求青天老爷,将犯妇的丈夫释放,与他无干,犯妇情愿抵偿。”沈白清道:“你丈夫与沈公子是个宾主,你也不该下这等毒手。”小姐道:“今日丈夫去看犯妇的父亲,这坚徒走来勒逼强坚,犯妇宁死不从,一时不得脱身,斧劈坚徒是实,并无半句虚言,望青天老爷详察。”沈白清道:“胡说!那公子怕没有三妻四姜,你将坚情赖他,希图出罪,必是你夫妻见公子富贵,因此商议害了公子的性命,要想谋占他的家产。今日天网恢恢,事败犯在本县手里,你可知罪?还不招来!”林旭道:“老爷容小人上禀,小人正在书房,有个花有怜走来,向小人报道,你岳父病重,叫你速去省视。小人跑去,岳父无病,那知是两个坚徒,用计要强逼小人的妻子,只求老爷把花有怜拘来,一问便知端的,若谓谋相府的家财,那个敢谋?那个能谋?况杀死公子,情知要偿命,既将命去抵偿,又要家财何用?”沈白清将惊堂一拍,两边一声吆喝。知县道:“你这奴才,一派胡言,自己砍死人,还要扳扯别人,你这个狗头,不夹打不肯招认。”吩咐把这奴才夹起来,衙役一声答应,取过夹棍,朝下一掼,禀道:“大刑到!”只听两边吆喝一声,林旭见夹棍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禀道:“实是冤枉,小的不知。”沈白清道:“快将这奴才夹起来!”众役一声答应,将林旭紧扯下丹墀,不由分说,扯去袜子,往下一踹,林旭大叫一声,登时昏死过去。看官,你道这林旭前在杭州,被东方白夹过,至今尚未全好,每逢天陰还要作痛。今又被这沈白清一夹,登时死去。沈白清吩咐,取凉水喷面,不一时醒来,哼声不止。沈白清问道:“你这个奴才可是同谋?要想谋占他的家产,将公子砍死,可是真情。”林旭禀道:“小人乃是读书之人,岂不知礼法?并无此事。”沈白清听了,喝叫收紧,众役一声答应,一绳收足,林旭复又死去,不一时醒来,口中连称“老爷,小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姚小姐见丈夫要招,连忙爬上几步,叫声“官人,你不知情招什么来?”沈白清吆喝下去,众役将姚小姐扯下去。知县道:“快快招来!怎么同谋,杀死沈府公子?”林旭道:“小人一时同妻商议,指望谋占他的家产,急求富贵,不料被他人识破,犯在老爷台下,情愿抵罪。”沈白清道:“不怕你这奴才不招!”吩咐画供,松了刑具,带过一边。把姚氏带上来问道:“你的丈夫招了同谋,谋占沈府家产,杀死公子,你有何抵赖?”姚小姐道:“坚徒实系犯妇砍死,丈夫并不知情。”沈白清大怒道:“看你小小年纪,这张利嘴,你丈夫到招了,你还不招。”叫左右与我拶起来。众役答应,一声如狼似虎,登时拶起问道:“招也不招?”可怜那姚小姐娇皮嫩肉,何曾受过这般刑法,咬着牙说道:“丈夫实实不知情由,你就拶死小妇人,也没有什么话说!坚徒实是小妇人劈死,情愿抵偿,与丈夫无干。”沈白情大怒道:“好个熬刑的妇人!”吩咐左右打撺,两边一声答应,加上三十撺。姚小姐痛得十指连肝,只是不招。口喊道:“坚徒实是犯妇劈死,不干丈夫之事,犯妇情愿抵罪。”沈白清大怒,吩咐衙役再加撺,众役答应又是三十撺,姚小姐登时昏死过去,半晌醒来,口中叹了一声道:“老爷就把犯妇拶死在法堂之上,也没有丈夫的罪。”林旭在下边看见妻子一拶子,加了五大十撺,好不痛心,叫道:“娘子,老爷受沈廷芳嘱托,要害你我性命,我已屈打成招,你也招了下来,相直总是一死。”姚小姐听了恨一声道:“这也是我前世的冤仇。”只得招了,同丈夫说害沈公子,指望图占他的家产是实。沈白清见他们招认,吩咐松了刑具,叫他画供,带去收监。做下详文通详各宪。正是:

人心似铁却非铁,官法如炉果似炉。

沈白清将林旭夫妻问成死罪收监,这满城百姓,那个不知沈府作恶,强占人家妻女,霸占人家田产,多方作恶,被这女子劈死,也是上天报应。沈白清这个狗官,今日这般用刑,强打屈招,将他送下监中,问成死罪。自古一人杀人一人抵偿,为何要他二人偿命?人人谈说,个个不服。正是: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且说姚夏封听得此言,吓了一跳,忙走到县前打听实信,急急回来收拾酒饭下监,走到监门口,用了些使费,进得监来,看见女儿女婿好不伤心,抱头痛哭。林旭双眼流泪道:“岳父,少要悲伤,这亦是小婿命该如此,死而无怨。”小姐道:“爹爹呀!养儿一场,不能奉老,空费了一番劬劳。但沈义芳这个坚徒,实是女儿劈死,自该抵偿,只是连累丈夫,白白送命。”翁婿、父女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姚夏封道:“你二人放心,暂坐此处,待我赶上南京各处上司告状,救你二人出狱。”商量已定,姚夏封辞别女儿女婿,出了监门,要往南京告状。

也不知可能救得女儿女婿的性命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53回 护国寺奸僧造孽 马文山误陷土牢

如今按下姚夏封告状话暂且不表。再言钱林自从慌慌张张逃走,一路思想到何处去好,如今妹妹投舅舅那里去了,不如我也到山东去罢。又恐人知他姓名,只得改他舅舅之姓,叫做马林。一路上饥餐渴饮,直奔山东,思想家中之事,不知怎样,又想母亲,不知好歹。那日到了淮安府管辖,地名海州,听得街坊上传说,此处有个护国寺,来了一个大和尚,是当今皇上替身,名唤水月和尚。奉旨住持护国寺,御赐许多物品。这海州知州,时常同他往来。水月和尚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因此哄动海州地方,道他是个圣僧活佛临凡。这些百姓们求财得财,求子得子,无有不应。但凡人家没有子息,妇人斋戒,来往寺中礼拜,问水月和尚可有子息。他道你来求子,须要在寺求梦,有无自有灵应。他亲自送到一个静室,封锁祈祷到了夜间,水月和尚从地窖中走来,装做神圣,特来送子,与他滢欲已毕,天明依然从地窖子下去。邀他丈夫,只说得了梦。那等贪滢妇人,尝着滋味,不肯回家。因说道神灵吩咐过的,必须多日方能有验。那个秃驴,也不知坏了人家许多妇人。马林听说有这般圣僧下凡,前去问个吉凶何如。一路来到了护国寺,见那个大寺院,一个人也没有,一直朝里走来,走到方丈并无僧人,信步到了一个内室,其实收拾得十分津致,四壁俱有名人诗画贴满。见无人在此,只管细细观看,兼之坐下等候,等了一会,不见人来,立起身来往外就走,见下面香几上摆着一个铜磬,磬槌现在。马林看见,拿起磬槌朝上当啷打了一下,那晓得豁拉一声忽然开了两扇门,走出七八个女人来,俱是浓妆艳服,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妇人。抬头一看,见不是的,就说道:“你来不是当耍的,你是何人?还不快走?迟些性命难保。”说毕进去,依然将门关上。

看官,你道这些妇人从何而来?那是水月和尚看见人家妇人生得标致,到夜间带领徒弟打劫来此,任意滢欲。外边这个铜磬是他的暗号,他要进来将这磬敲上一下,内里这些妇人听见磬响,开门迎接。且言这马林听见这些妇人之言,只吓得魂不附体,急急往外就走,不想坚僧回来,一撞撞个满怀。马林看见也不言语,只往外跑。坚僧走进先看磬槌,不在原处,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就紧三步,赶出山门来,一声大喝道:“你这狗头,跑到那里去?”马林见他来得凶,料想跑不远,遂立住脚叫道:“师父!并未得罪。”水月和尚那里容他说,走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提起来犹如小洋鸡子一般,轻轻提回到了静室,往地下一丢,走到廊下,拿起三枝槌子,在那云板上,打了三下。不一时走出十来个徒弟,问道:“师父唤弟子们那边使用?”水月和尚道:“有个狗头撞入静室,看破行藏,是我拿回,现在静室,将他绑了,快取刀来,将这狗头杀了!”众徒弟一声答应,登时将马林绑了,跪在地下。水月和尚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走来骂道:“你这狗头,非是俺来寻你,是你自来送死!”马林告道:“小人无知,冒犯大师,恕小人不知之罪!求大爷开一线之恩,放条生路,小人感恩不浅矣。”水月和尚喝道:“休得胡说!俺如今放了你不打紧,你这个狗头在外揭扬,岂不坏了我的声名?”说毕将戒刀就要杀他,马林说道:“既然大师不肯饶命,只求大师留个全尸!”说毕泪如雨下。众徒弟们道:“既然这个狗头愿死,师父何必破了杀戒,不如送到土牢结果了他的性命便了。”水月和尚点头依允。众徒弟将马林推到土牢门口,将门开了放了脚,众徒弟将他往里一推,那土牢有名叫做锅底牢,一直滚到底,要想上来,万万不能够。众徒弟将他推下,依然关锁牢门去了,要想得活,除非再世。马林滚到底下,将眼一看,俱是黑洞洞的,并无半点亮光,伸手一摸,摸着小脚,并许多骨头,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原来都是那烈性女子,被他劫来,不肯依从,就推入此中,过不数日,活活饿死。可怜马林在底下,放声大哭,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纵有官府拿我审问,亦不至于死。又想老母病体如何,叫声娘!你那知道孩儿今日死在此处!越想越哭,哭个不止,不分日夜,好不凄惨。不觉肚中饿了,如何是好?忽想着我身边还有几两人参,俱是母亲吃的,既到此地,权且度命。正是:

命是五更寒山月,身如三鼓油尽灯。

也不知马林在土牢之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54回 武宗爷私游玩月 林正国幸遇明君

按下马林在土牢之内,有人参度日不表。且说当今武宗爷,时逢中秋佳节,在宫中饮宴,至更深时候,见月明如同白昼,万里无云,好月色也。寡人不免改换衣冠,往街坊玩月一回,莫负此秋光美景。武宗皇爷原是一条游龙,自己换了衣冠,也不带内侍,悄悄出了后宰门,到了街坊上,信步玩月。只见许多妇女嬉笑之声,步月而来。武宗爷站在一旁,让这班妇女过去,又往前走,抬头一看,见座高大府门,挂着一副对联:

门迎朱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

武宗皇帝看见,原来是徐弘基的府第,待寡人进去观望观望,好回宫去。皇爷移步就往里走,门官不在,都去吃酒赏月去了。皇爷也不呼唤,竟自进了府门,步至东书房,听得书声朗朗。皇爷想道:如此皓月佳节,不去步月赏玩,却是何人在此,这等用功苦读。朕且慢慢进去,听他一会。书已读完,又听得吟诗一首:

皓月当空照绮楼,秋光皎洁静中秋。

樗材愧我窥全豹,月爷轮他占上头。

壮志空怀情脉脉,沦才终挟思悠悠。

青灯坐诵将勤补,羡盼乘槎得自由。

皇爷听他吟诗已毕,心中想道:诗句清秀,真乃奇才。朕且看来,却是何人?移步叫道:“弘基。”看官,你道吟诗的却是何人,原来就是林璋。自从被花荣玉黑墨涂脸,推出贡院门首,因此一气投水,遇着定国公救了。次日,徐弘基上朝参见皇上,道他文武不和,徐千岁留他做了西宾,教训儿子。林璋在内,听见叫道弘基,心中一想,必是千岁爷的长亲,连忙走出迎接,口称老先生请了。皇爷龙目一看,见是个儒生,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摆,生得五短身材,年纪约来五十以外。皇爷进了书房,林璋施礼,皇爷略将腰弯了一弯。林璋好生不悦,暗想人将礼乐为先,树将花果为园,怎么这个人生得这般蠢!我同他见礼,还做这般大模大样。耐着性子道:“先生请坐!”皇爷也不谦逊,公然坐在上面。林璋暗想道:此人必是千岁爷的舅舅,他也不同我谦逊,怎么就坐下来了。皇爷向林璋问道:“足下是徐弘基家何人?”林璋见问暗想道:我看此人面貌不俗,怎么出此言语,这样蠢的。只得答应道:“徐千岁世子,是我教训的。”皇爷道:“原来是位先生了,你是何出身,姓甚名谁?”林璋答道:“姓林名璋,字正国,金华人氏,举子出身。”皇爷道:“我方才窗外听你吟诗,诗句清秀,必是高才,为甚去岁春间不去会试,出力皇家,在此做个西宾,何也?”林璋道:“去岁原进春闱会试,奈权臣当道,不许进场,只得权且居住徐府一载,待等下科。”正说之间,耳听窗外一阵金风,风过之后,又听得微微细雨,洒在芭蕉叶上。皇爷道:“我才听你读书之声,此刻又听见风雨之声,我有一对在此,足下可能对来?”随道: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林璋不用思想随口对道: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皇爷听了连声赞赏,真乃奇才,忙将手中一柄画扇递过道:“此柄粗扇相送足下。”林璋伸手去接,谁知没有拿得牢,失手掉落于地,将一根边骨跌断。这柄扇子乃是碧玉做成的,通股扇面画的是长江万里图,皇爷看见跌断边股好生不快。林璋知道随口说道:“边断乾坤在。”皇爷道:“好个边断乾坤在!”即起身向外走,也不作辞。林璋随后相送,皇爷走至书房门口,将一足放在外,一足放在内,回头向林璋笑道:“你知我出门,是出门?”林璋想到:说他出门,他就进门;说他进门他必然出门。林璋亦笑应道:“你知我送你,是不送你?”皇爷赞道:“好捷才。”大悦而去。竟自出了徐府,悄悄回宫。次日,五鼓百官朝贺已毕,皇爷即传一道旨意,速赴定国公府内,宣召金毕举子林璋见驾。内使捧了旨意飞马来至徐府道:“皇上有旨,宣召金华举子林璋朝见。”林璋不知头脑,不肯上朝道:“钦差大人召错了。”内使道:“皇爷御口传旨,那有差错,快快应召。”林璋只得随了内使,入朝到了金阶。内使奏道:“奉旨召到金华举子林璋朝见。”林璋朝拜已毕,俯伏金阶。皇爷道:“你抬起头来,可认得寡人么?”林璋领旨,抬头一看,只吓得魂不附体,原来昨晚就是皇爷。奏道:“臣该万死!”皇爷道:“卿有何罪,朕面试其才,知卿堪为国家栋梁,听朕封职,赐为御进士,翰林院侍读,兼左都御史,加礼部尚书,代朕巡狩七省经略。敕赐上方宝剑一口,先斩后奏,钦赐七斩之权:

一斩皇亲国戚;二斩附马仪宾;三斩朝官宰相;四斩六部公卿;五斩贪官污吏;六斩举监生员;七斩土豪光棍。

看官,你道何为七省经略,乃是山东、江南、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这七省。“朕昨日所赐之扇,卿家所到之处,如拿不得犯人,卿可裁页子,贴与本章之上,随到随奏,朕好批发。”原来此时天下官员,各省督抚,上本俱有一道帮本,到内门里。如今林璋但有本章贴上一页扇面,就不用帮本到皇爷面前。林璋受封之后,叩谢皇恩。登时平地登仙,迎接冠带,重谢皇恩。皇爷又道:“爱卿须要一心报国,毋负朕意。卿乃文员,须要一位武职伴卿前去巡狩七省,朕可放心。”话犹未了,只见黄门官奏道“今有江南总制躁江汤英,奉旨朝见,现在午门外。”皇爷传旨召进。黄门官领旨,将汤英召至金阶,朝贺已毕。皇爷道:“朕久知你为官清正,召卿朝见升为工部侍郎之职。”汤英谢恩,皇爷问道:“卿有几子,官居何职?”汤英道:“臣只一子,名彪,一向随臣任所,并未报效皇家。”皇爷道:“卿子既未受职,召来朝见寡人。”

汤英领旨,不知汤彪召来见驾,封为何职,且听下回分解

第55回 奉圣旨谒相辞阁 察民情理屈伸冤

且说汤英领了圣旨,带了汤彪来至金阶朝主,见驾已毕。皇上道:“你抬起头来。”汤彪领旨将头抬起,皇上龙目观看,见他虎背熊腰,像貌魁梧。皇上大悦道:“真乃将士也!朕赐你七省大厅之职,保护林璋,功毕还朝,论功封赏赐。”汤彪谢恩,天子向林璋道:“朕着汤彪保卿巡视,卿可拜文华殿大学士,沈谦为师。”林璋谢恩,天子袍袖一展回宫,百官朝散。林璋与汤公父子相见,各道其喜。林璋向汤彪问道:“不知舍甥冯旭可曾娶过甥妇否?”汤彪见问回道:“老伯若问冯旭贤弟娶亲之事,说也话长!”就将始末根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林璋大惊道:“别后半载,就有如此大变,难得舍甥妇贤名可表,冯旭却在桃源县。”这且不表,话分两头。且言沈义芳被姚小姐劈死,面嘱山阳县沈白清,将冯旭苦打成招,问成夫妇二人的死罪,详文上司。廷芳就修了家报,打发沈连去报父亲知道,沈连怎敢怠慢,不辞辛苦,连夜赶到京中,见了太师爷,叩头呈上家报。沈廉拆开家报,从头看毕,大怒道:“将姚氏、林旭速斩,以代公子报仇。”堂侯官领下钧旨。只见门官拿着手本禀道:“今有七省经略奉旨来谒相爷,现在府门伺候。”沈谦即看手本上写着的是御赐门生林璋,沈谦想道:欲要不会他,又是皇上御赐的门生;欲要会他,怎奈老夫心绪不佳,无可如何,只得请会。不一时,林璋进了偏厅,沈太师出来相见。林璋道:“太师请坐,待门生拜见。”沈太师笑道:“贤契与众不同,乃天子爱才,御笔亲点之臣,只行常礼吧!”两下谦逊一会,行了两礼,站立一旁。沈谦道:“贤契乃贵客,远来那有不坐之礼。”林璋道:“太师钧旨,门生告坐。”随打一躬坐下。堂官献茶已毕,沈谦道:“贤契几时荣行。”林璋打一躬道:“门生只在三两日内,就要起身,故此今日来拜辞老太师,恕门生不恭之罪。”沈谦道:“此系钦命,正该如此。贤契若到敝地,老夫舍下有一命案,恐凶手有人喊贤契的状子,不要准他的,部文一到,将凶犯斩首,代吾子报仇。”林璋打一躬道:“门生领命!”林璋又行了一礼起身。沈谦送至仪门道:“恕不远送了!”林璋忙打一躬道:“老太师留步请回。”登时出了相府,又往别衙门拜客,到了花荣玉的府门,只投了个年家弟名帖去了。且说花荣玉只因花文芳被钱月英杀死,终日思想忧闷成病,告假调养。只见门官手拿名帖进来禀道:“今有七省经略,拜见太师爷。”花太师接过名帖一看林璋名字,想道老夫抱病数日,未曾上朝,这个畜生,怎么就放了经略?且自由他,等老夫病痊,再来摆布于他。这且不言。次日,林璋辞王别驾,皇上着文武百官,在十里长亭送别,林璋谢恩,来到十里长亭,众官把盏,林璋辞别上船,三咚大炮,吹打开船。正是:

一朝权在手,言出鬼神惊。

林璋如何不到定国公府辞行?原来徐千岁前几日朝五台山去了。林璋坐在舱中,与汤彪相谈别后之话,所过州县自有迎送,不必细说。那日到了山东地界,林璋想道:蒙天子洪恩,寄托封疆重任,理应上体天心,下察民隐,岂可高坐舟中。我想到处俱有贪官、污吏、恶棍、土豪,不免改换衣装,私行察访。一面传中军进舱,中军进舱叩见大人。林公问道:“前面是何地方?”中军道:“前面是兖州府管辖济宁州了!”林公吩咐道:“本院先自坐一小船,前去私访民情,尔等照常办事,不可泄漏。将舱门封锁,如有地方官迎接,一概不许通报,如若卖法,本院决不轻贷。”那中军又叩了一个头,答应退出舱来,挽过一只小船,请大老爷过船。林璋同汤彪更换服色,二人过船去了,坐在船后,慢慢而行。林璋与汤彪在小船上,一路谈些家常事,不觉林璋要解手,吩咐左右叫船家住船。船家将船住了,林璋登岸,汤彪跟随左右。林璋见一带俱是空地,遂蹲下解手,汤彪远远站立相等。林璋蹲下,只见数十个屎头青蝇飞来飞去,不一时齐齐歇在林璋面前。林璋见这般多青蝇,心中暗想:必有原故。解完手起身,那些青蝇越飞越多,不一时将地下齐齐歇满。林璋看见汤彪,用手一招,汤彪走到面前叫道:“老伯唤小侄有何吩咐?”林璋道:“方才解手,见许多青蝇歇在此地,我想必有原故,你可将刀在此处掘他几刀,看是如何?”汤彪暗道:皇上差他管七省经略,他连青蝇也要管管。没奈何,只得将腰刀出了鞘,就在那块掘了几刀,那知地上空虚,不一时就掘了一个大塘,看见底下有一物件。汤彪大惊道:“有一个大包袱,不知里面什么东西?”林璋一见大笑道:“我说必有原故,快些取上来,看是什么东西?”汤彪此时才服林璋,连忙将那包袱取上。

要知是何物也,且听下回分解

第56回 姚夏封赴水投状 林经略行牌准投

再说汤彪将那件东西取来,林璋见是个长包袱,叫汤彪打开,汤彪将绳挑断,见是一条单被包裹着,内里却是绸缎包紧,一层一层剥去,内里却是一个死尸。林璋细看,见其尸未坏,脑门却是斧伤,那些花红脑子满面俱有。林璋向汤彪道:“此人必是图财害命的,但此事是无头公案,怎生拘问?又无尸主,又不知他的名姓!”想了一会,吩咐汤彪将那些绸缎,一疋一疋拿起细看,只见机头上有六个字,织着:金陵王在科造。林璋道:“有了!这六个字,就有处拿人。”仍吩咐汤彪,将尸首裹好,放下土去,将土盖好。回船又往前行,看到了济宁州城池,林璋又与汤彪私行,吩咐船家将船放到济宁州码头伺候,船家答应。林璋一路走来,到了一个市镇,地名叫做闸口,离城四五里之远,只见人烟凑杂,来到闸口,十分爇闹。林璋抬头一看,见钱店铺面前,挂着钱幌子,局内坐着一个人,生得奇形古怪。林璋暗想:此人必是个光棍。只见一人挑了一担高粱草来卖,那人叫道:“卖草的!你这草要卖多少钱?”那人歇下担子道:“要卖一百钱。”钱店那人道:“就要许多,与你四十文。”那人道:“少哩!”挑起就走。钱店那人道:“你不卖与我,下次不许走我门口。”那人道:“官街官地偏要走,看你把我怎么样?”那人从店中跳了出来,骂道:“你这狗娘养的,敢回我的嘴。”赶上前打了他两个嘴巴子。那个卖草的人,打他不过,只得挑了担子走了。林璋看见也不与他讲话,直走进店中,拿了一锭银子与他换钱,那人入局将银子称了一称,就拿了六百文钱往局上一掼,一屁股坐下去了。林璋道:“我银子乃是一两二钱。”那人道:“只得八钱,今与你六百二十文钱,扣二十底子,把六百个足钱与你。”林璋道:“我的银子明明是一两二钱,你不信拿来称过。”那人圆睁怪眼道:“我这里换钱,没有多话说,要钱就拿了去,如若饶舌,将钱放下,任你做甚么武艺,我是不怕的。”林璋道:“目下经略大老爷快到了,我劝你放小心些更好,不可十分凶恶。”开钱店的那人听得此言大怒,将那六百钱,一手抓住往局里一丢,骂道:“你这该死的囚囊养的,正要你喊了经略的状子,我再把钱与你。”林璋道:“你且莫慌。”说着走出店门去了。汤彪看见跟在后面。走了一箭之地,又见一个钱铺子。林璋走进将手一拱道:“借问一声!”那店主人立起身来道:“客官,请坐!问什么?”林璋道:“那个闸口,开钱店的人姓甚名谁?为人何如?”那人道:“客官难道你也吃了他的亏么?”林璋道:“我看他不像个开店的模样。”店主人道:“说来话长,等我说与你听。他在此地最喜私和人命,包管词讼,行强赌博,这个地方上人人怕他。他开个钱店为名,那等不知道的,走进他的店内,与他换钱,拿银子与他,听把多少钱,不说什么的,还是他的造化,如若与他讲究多少,轻者将银拿去,重者还要打了几个嘴巴子,也不知白白的拿了人家多少银钱使用?”林璋道:“难道你这里地方官不能治他么?”店主人道:“那些被害之人,气得不过,走到州里去告他,犹如激水一般,州中三班六房,都是与他交好,看见他的状子,登时拿过一边,那里到得官府面前去?”林璋点头道:“此人叫什么名字?”店主人道:“他姓王,名字叫做王义,旁人见他凶恶,起他一个绰号,叫他王老虎。”林璋又问道:“你们那济宁知州老爷为官可好么?”店主人道:“客官问我们这里州官太爷为官清正,不爱钱财,断事如神,人人称他为青天。说起这位老爷姓孙,名文进,原做过杭州钱塘县,后升济宁州正堂,前任那冯旭之事,亏他活命的哩!”林璋正与店主人说话之间,听得喝道,合成文武官员带领兵丁衙役人等如飞而去。林璋问道:“这些官员有何事情如此慌忙?”店主人道:“听见说新经略大老爷快到了,想必这些大老爷出城迎接去了。”林璋听说将手一拱,别了店主人,汤彪依然跟在后面,直往东门而来。但见河中,客商船只并民间的船,都被将爷赶开去了。汤彪将手一招,小船到岸,林璋下船问道:“是什么人赶船?”船家回道:“小的是大人吩咐过的,放在东门伺候,不想地方官带领衙役乱赶民船,清理河道,迎接大老爷,小人们不敢回他,只得被他赶到此处,幸遇见大老爷。”林璋吩咐迎上去,船家答应,不一时见岸上文武百官纷纷不绝,那些兵盔亮甲明,在岸上奔驰。汤彪吩咐快奔赶上去,船家怎敢怠慢,不时迎着座船,船夫搭起扶手,大人过船。那些济宁州带领文武百官,直奔船边,拿着两个手本,跪在船头喊道:“济宁州知州带领属下等官,跪接二位大老爷。”又见武职游击守备营卫千百把总,跪在船头喊道:“济宁游击带领中军千百把总,跪接二位大老爷。”看官,你道他们为何称跪接二位大老爷,只为汤彪封为七省大厅之职,所以如此接法。众官呈上手本,早有巡捕官接了手本,交与中军。中军禀道:“今有济宁州合城文武官员,叩接二位大老爷。”将手本摆在大人面前。林璋正待要看手本,猛听得一声喊叫“冤枉!”大人从窗中抬头看得明白,只见一只小船,船头上站着一人,往河中一跳。

不知此人有甚冤枉,且听下回分解

第57回 假老虎恶贯满盈 真老虎与民除害

且说林公正待要看官员手本,猛听得一声冤枉,那人朝水中一跳,大人在纱窗内看得明白,传出钧旨,快叫水手搭救告状之人。中军走向船头叫声“水手,快些搭救!”水手怎敢怠慢,向河中一撺,那告状人从水中冒起,喊道:“大老爷!大老爷!”依然沉下去了。那水手一个猛子撺下去,一把手抓住,从水中冒起。众水手看见,忙把桡子伸来,水手一把抓住,用力拖至船边。一齐用力拉上船来。那告状人水淋淋跪在船头,也不言语,口内只吐清水。旋把舱门推开,大人睁眼一看,认得是姚夏封。想道:“这姚夏封为何称冤枉,投水喊状?”吩咐中军将状子接来,中军官走至船头,叫声“汉子,你的状子在那里?”姚夏封此刻方才明白,从怀中取出状子,呈与中军。中军把油纸拆开,走进舱中,将状子摆在大人面前观看。这姚夏封偷眼一看,认得汤彪站立舱中,转眼一看,上面分明是林璋,心中暗想:原来就是我女婿的舅舅。复又想道:早知是亲家,做了经略,状子上就该写冯旭名字,可惜写错了林旭。不言姚夏封暗想。且言大人将状子从头至尾看毕,想道:怎么他女儿因坚不从,斧劈沈义芳,女婿林旭并不知情?山阳县为何夹打成招,将女儿女婿问成死罪?自古一人杀人,一人抵命,为何要二人偿命?好不糊涂!叫道:“姚夏封!本院细看你的状子,一人杀人,怎么要二人抵命?这问官好不糊涂!我今准了你的状子,俟本院到彼,亲提审讯。”。姚夏封禀:“大老爷老真乃明见万里,这一句话,我女婿就有生路了,只是部文将到淮安,恐一时出斩,大人到得迟,怎么处?”林公听了将头点点,“也说得是,本院行文到淮,着地方官权且缓斩,候本院到任之后,亲提发落便了。”姚夏封叩了一个头道:“多谢大老爷天恩!”中军叫道:“起去。”姚夏封答应,上了小船。且言林公传出话来,着济宁州与游击过船,有话吩咐。中军出舱道:“大老爷钧旨,传济宁州与游击过船。”一声答应,登时将小船傍着大船,知州与游击上了座船,双双跪在船头,叫道:“济宁州知州,孙文进叩见大老爷。”那游击道:“济宁州营游击孔成叩见大老爷。”林公叫游击进舱,孔成连忙起身来至舱中,跪下叩头禀道:“游击孔成叩见大老爷,不知大老爷有何吩咐?”林公道:“本院闻天井闸口钱铺,有个王老虎,是个光棍,可去锁拿,速解辕门,候本院到任之后听审,不可泄漏!倘若逃去,听参不恕。”孔成连连答应,退出过船去了。又传济宁州知州进舱,孙文进答应来至舱中磕过头,大人吩咐起身,道:“本院未曾出都,久知贵州清廉。”孙文进打一躬道:“卑职蒙大老爷过奖。”林公道:“本院有一事相烦贵州,闻知济宁是重要码头,四路客商买卖什物中,必有各色绸缎贩卖,贵州代本院,在各缎店搬取杂色花纹绸缎,送至辕门,候本院挑选,其价决不短少,平买平卖。”孙文进打一躬,退出舱来,暗想道:这位大老爷才到我这里,见面就要许多细缎,我乃是个清廉官,那有银子应酬上司?如若不依,怎奈上方宝剑利害,只得上岸伺候。这只座船早到东门,三咚大炮,吹打三起,住下船只,文武等官齐至迎接。大人传出钧旨,令文武回衙,本院明日辰时上任。一宿已过,次日文武早来伺候,三咚大炮,起身坐在八人轿中,两边吹打,摆齐执事,直奔察院而来。正往前走,只见两只乌鸦,一只喜鹊在桥前寡寡鹊鹊的叫,飞来飞去,不离左右。林公坐在轿中,见三个鸦鹊不离左右。林公想道:必有跷蹊的事,吩咐住轿。望着鸦鹊叫道:“你有什么冤枉?可都叫三声。”只见那两只乌鸦叫道嘎嘎嘎,又听得那个喜鹊也叫了三声。林公即叫济宁州捕快,“尔等可随着乌鸦喜鹊去,速拿两个穿白夹皂的,一个穿白的,随来听审。”捕快答应下来。大人依然往前面行,不一时,到了察院门口,三咚大炮,两边吹打,大人升了大堂,各官参拜已毕。只见游击孔成跪下,禀道:“王老虎已锁到了,现在辕门,请钧旨发落。”大人说道:“带进来!”孔成答应,离了大堂,吩咐犯人王老虎进,内役答应进来,来至丹墀。大人道:“打开刑具。”众役答应,开了刑具,王老虎跪下不敢抬头,跪在下面。大人道:“王老虎你可知罪么?”王老虎禀道:“小人不知何罪?望大老爷明示。”林公笑道:“今有个换钱的在本院台下告你,不知可是你么?”王老虎听说吓了一跳,禀道:“小人买卖公平,不知为何告在大老爷台下?”林公道:“那人告你硬取他的银两,又道你叫他告了经略状子,你才还他的银子。”王老虎禀道:“大老爷!并没有此事。”大人道:“你且抬起头来,认认本院是谁?”王老虎抬头往上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就是昨日换钱之人,跪在底下只是磕头,“小人该死。”林公笑道:“本院知你是个光棍,包写包告,私和人命,开场赌博,强占人家妻女,攘夺人的财物,结交书吏,无所不为,无法无天。”随向签筒内抓了八根签子,往堂下一丢,众役一声吆喝如雷,不由分说,将王老虎拉下堂来,拉去裤子,众役禀道:“求大老爷验刑。”大人道:“这畜生凶恶害人,取头号板子,打他四十,不可徇私。”众役听了一声吆喝,好不利害,打到三十以外,早已死去了,这才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降。

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已打死了。”大人吩咐拖出掩埋。只见孙文进进堂禀道:“卑职绸缎俱在辕门外,请大老爷拣选。”大人道:“取上来!”知州答应一声,登时将那些绸缎俱已抬上堂来,大人只看机头,并不开看。一连看了百十余疋,都不中意。孙知州在旁想道:这位经略大老爷,不知要什么样缎子,这些缎子竟一疋都不中意。大人将绸缎一疋一疋看过,也剩不多少,拿起一疋缎子,机头上织着“金陵王在科造”六个字。向着知州道:“本院只取此一疋,不知是那家店中的?贵州可将开店之人拘来一问。”知州打一躬答应。大人又问:“倘有客人在店,一同拘来,不可有失。可将那些不中意的绸缎,发回交还各店,不可倚本院的声名,蚤扰百姓。”知州又打一躬退下,大人方才退堂。

也不知孙文进前去如何拘开缎店人与店中客人同来,如何禀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58回 三鸟飞鸣冤屈状 二秃强奸谋杀人

且说济宁州孙文进领下钧旨,要拘缎店之人,来到缎行,店主人忙跪接,到了厅上坐下问道:“昨日头役取缎子,还是你自造的?还是有客人在此?”店主人道:“现在客人住在小店行中发卖。”知州听了,叫头役将他主客赶着带往辕门,听候审问。登时起身来到辕门,将此事说与巡捕,这巡捕转达中军,中军细细禀明大厅汤彪,禀明大人。即刻传外役进去,升了内堂,带进主、客二人听审。大人道:“先将主人带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店主人禀道:“小人叫做郑开成,在此开行多年,往来客商俱是现银代卖,行家并未分文欠客。”大人道:“本院那管你客帐,这疋缎子是金陵客人王在科的么?”郑开成禀道:“每年俱在小人行中发卖。”大人道:“如今王在科可在你店中?”郑开成禀道:“每年二人同来,今年家中有事,未曾到此。”大人道:“既未来此,这货怎得来的?”郑开成禀道:“每年王在科同他舅子来,今年只有他的舅子在此发卖。”大人道:“他的舅子叫什么名字?是几时到此?”郑开成禀道:“他叫姜天享,是前月十八日到小人行中来的。”大人想:前月十八日,今朝是二十,不过一个月,分明是姜天享与王在科同来,至半路上图财害命,这王在科的性命必是他舅子送了。又问道:“此刻有多少货物?其价值多少?”郑开成禀道:“他的缎子共有九百多疋,每疋价银四两有零。”大人听了,心中明白,“带姜天享上来。”众役将姜天享带上堂跪下。大人说道:“王在科是你什么人?他今在何处?”姜天享听见大人问起王在科是你什么人,吓了一跳,连忙禀道:“王在科是小人的姐夫,今年王家有事未曾出来。”大人问道:“你家姐夫还是与你合本的?还是王在科带你做伙计的?”姜天享禀道:“小人代姐夫出力的。”大人大怒道:“你这丧良心的奴才!你图财害命,将姐夫杀死,你还在本院面前强辩,快快招来,免受刑法。”姜天享禀道:“小人的姐夫现在家中。”大人将惊堂一拍,两边众役吆喝如雷,骂道:“你这奴才,还要强辩,本院还你一个见证,你用绸缎包束尸首,斧劈脑门,不是你的姐夫王在科么?你这奴才早早招来,本院开你一线之恩。如若强辩,取大刑过来。”姜天享听了此言,吓得魂不附体,口中支吾不来,只是磕头,求大老爷开恩。大人道:“可将怎样害了王在科的性命,从直招来,本院开恩与你。”姜天享招道:“小人一时该死,同姐夫每年到此贸易。今年小人陡起不良之心,将姐夫谋死,不想天网恢恢,一月后就败露出来。”大人问道:“你这奴才,自己姐夫如何下得这般毒手,你若回去时,姐姐问起姐夫,你这奴才如何回答?”姜天享道:“那时不过是之乎者也回答他。”大人答道:“好个之乎者也回答他!”随向签筒内抓了六根签子,往下一丢,两边众役吆喝一声,将姜天享扯下重打三十大板。大人提起朱笔批写道:

审得王在科姜天享一案,系江宁府上元县人氏,贩卖绸缎。姜天享陡起不良之心,图财害命,斧劈王在科脑门身死,将绸缎冲作自己之货,在郑开成行中发卖。本院审明坚徒,不动刑具,自己招认,秋后将姜天享斩首。委济宁州收尸,行文上元县,细查王在科家属亲丁,到此领银。郑开成可将公价兑还交明。如有分文私弊,本院耳目最长,访出之时,决不轻贷,立案存验。

林公判断明白,传进知州吩咐道:“将姜天享带去收监,速去收王在科尸首。”知州打一躬,领下犯人。大人叫上郑开成吩咐道:“速将价银兑足缴济宁州存库。”郑开成磕了一个头,答应下来,大人方才退堂。正是: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按下大人断案不题,且言济宁州四个捕快,领下林大人钧旨,跟着乌鸦喜鹊去,四人生怕离远了那几只鸟,紧紧跟住飞跑,那三个孽障一直飞往城外,望东北上飞去。四个捕快跑得满身汗淋,约有离城十几里,忽然飞不见了。四个捕快不见鸦鹊,好不着急,说道:“怎生是好!这位经略大老爷,好不清廉,若拿不得人去,我等如何担当得起?”内中有一人说道:“伙计,你们说这位老爷清廉,据我看来,还是个贪官。”三人道:“怎见得是个贪官?”昨日我跟知州太爷去接,见面就说要绸缎,岂不是个贪官?我们今日到公馆里去,遇见这三个孽障,在面前叫,他就说是冤枉,叫我们随来拿人,这三个凶人,又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天色将晚,不如前面借宿一宵,明日再去回覆大人。”四人商议已定,走向前去,不多一时到了一个寺院,只见四面墙垣倒塌,石碣上写着“斗峰古寺”四个大字。四人道:“我们进去问和尚借宿,明日早上进城回覆。”四人进了山门,静悄悄,并无僧人。一直往里走去,只见满地青草,长有尺余深,大殿两边,倒坏的不堪。进了大殿,只见有个菜园,园内有几间房子,四人想道:和尚必在这里。四人走进菜园,听得有人嘻笑之声,四人走到门口,看见三个和尚,在那里饮酒。正是两个穿白夹皂的,一个穿白的,四人一齐大喝道:“秃驴你的事犯了。”走上前,将三个和尚锁了,连夜进城,一宿不表。次日清晨禀覆林公,拿到三个犯人,两个穿白夹皂的,一个穿白的。大人吩咐传点,开门,升了大堂,要审这案乌鸦、喜鹊告状奇文。

不知怎么审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59回 赴市曹奸僧枭首 暗探访私渡黄河

话说林公听得拿到两个穿白夹皂的,一个穿白的,自己也觉有些奇异。即刻传点开门,升了大堂,众官参见已毕,分列两旁,四个捕役跪下禀道:“小的们奉大老爷钧旨拿到三个犯人。”大人道:“带进来。”一声报门,将犯人带至丹墀跪下。林公问道:“原来是三个和尚,你们是何处寺院的?”只见那穿白夹皂的喊道:“大老爷在上,小妇人如拨云见日,血海冤仇可伸也。”大人听他自称小妇人,惊问道:“有什么冤枉,细细禀上来。”那妇人禀道:“小妇人本是兖州府人氏,嫁到福建漳州府,丈夫叫做朱义同,与小妇人回家看亲。小妇人同着丈夫行至斗峰寺,天降大雨,我夫妇投寺避雨,撞见这两个坚僧,将酒灌醉丈夫,不知怎样害了我丈夫的性命。轮流强坚,又把刀剃了小妇人的头发,充做和尚。”林大人道:“你何不寻个自尽。”妇人道:“我丈夫死的冤枉,山海之仇未报,又兼坚僧防守甚严,小妇人只得苟延岁月。”林公听了大怒,将两个和尚带上来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两个和尚战战兢禀道:“犯僧叫做一空,一清。”大人道:“你怎样将朱义同害了性命?尸首现在何处?”两个和尚只是磕头道:“求大老爷开恩,犯僧该死。”林公大怒,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一声,喝道:“快将这两个奴才与我夹起来!”两边一声答应,取了两付夹棍,将二僧夹起,这两个秃驴酒色过度,怎当得夹棍一收,早已死去,半晌醒来,疼痛难禁,料想难脱此祸。禀道:“大老爷,犯僧愿招了。朱义同的尸首现在菜园井中。”大人问道:“怎样害了他的性命?”二僧道:“他们夫妻那日在寺中避雨,看见他妻子生得标致,将酒把他灌醉,哄他到井边,将他推落下去,上面用土填满是实,占他妻子亦是实。”大人即吩咐济宁州,将一空一清,带去收监,速去斗峰寺井中打捞尸首,买棺收敛,将一空一清田产变卖与朱义同妻,搬柩回兖州府去,事毕禀本院发落。众役将二僧松了刑具,朱义同的妻子叩谢老爷。大人即时退堂,济宁州当时到斗峰寺将朱义同尸首捞起,一一禀命而行。林公即吩咐济宁州将二僧,押赴市曹斩首示众。知州怎敢怠慢,即刻回衙,将两个秃厮剥去衣服,市曹行刑,炮响一声,两个秃厮驴头落地。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业迟。

这林公在济宁州断这两件无头公案,人人都道包公转世。林公离了济宁州,各官送出交界地方,方才各回衙门。林公又同汤彪上了船,行至黄河渡口,林公与汤彪上了渡船,等得许久,船上满了,方才开船。船家拿起篙来,荡起桨来,只见黄河水滚浪翻。好不惊人。到了河心,船家放下桨来收钱,先从林璋要起,林公抬头一看,见他头带一个草帽,身穿一件青布褂子,青色底衣,搬尖ヒ鞋,裹脚打退,腰中束了一条打腰布,肩上有把夹剪,手中拿了个稍马子,一脸黑麻子,嘴上糊刷的胡子。林公暗想:此人定然不是正道之人。回道:“满船的客人,为何先从俺收起?”那人道:“女子当门户,前后不等。”林公向腰中取了六十文钱道:“我与这位的船钱。”船家道:“这几个钱,装了一个头过去。”林公道:“一个人要多少?”那人道:“过个黄河要三钱银子一位,你二人要六钱银子。”林公道:“六钱银子也是小事,但向人要银子也要放和气些!”船家道:“老子平生的本相,少说废话,快拿钱来!”林公随取一锭银子道:“这是二两银子,你夹六钱去罢!”船家伸手拿过,向搭肩一丢:“你这是一两四钱,存在咱处,明日再渡你一遭罢!”又向别人求取,俱要三钱一位。那些人上了他的船,弄得来不来,去不去,在个河当中心里,只得每人三钱与他。那些客人也有零星银子的,亦有整锭银子的,与了他就向搭肩中一丢。林公看在眼里,船家收足了银子,方才拿起桨来,荡到岸边丢下桨来,却将木跳,放在烂泥里,叫声众客人上岸。林公见黄泥滩上说道:“怎好上岸?船驾长!自来古话说得好,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放到码头上,也好让我们上岸。”船家睁开怪眼说道:“别人上去得,你也上去得,若不上去,咱把船放过去,再把三钱银子,如少一厘,拿黄蜡补足了。”那满船客人,谁敢做声,一个个没奈何脱了鞋袜,走下跳来,到黄泥地中,一脚踏多深,拔起左足陷下右足。汤彪看见如此模样,好不焦燥。林公见汤彪一脸怒色,恐他发作,把头摇了两摇。汤彪只得忍气吞声说道:“伯父待侄儿脱了脚,背你上去。”汤彪脱去鞋袜,走下跳来,相扶林公。林公说道:“船驾长,你叫什么名字?”船家道:“你问咱的名字,咱老子叫桑剥皮。在这黄河渡口做了多年买卖,咱也知道你是个有来历的,不是咱说大话,就是坐牢坐狱,打板子,踹夹棍,那样老子没有见过?只有上法场我却不曾去。”林公道:“目下新经略大老爷快到了,难道你也不怕?”桑剥皮大怒回道:“你何不在经略那边告我一状?谅你也没有这般武艺?”骂道:“囚娘养的,上去罢!”用手一推,林公站立不稳,早已一个筋斗跌下黄泥滩去,满身俱是黄泥。汤彪看见不觉大怒起来,拔出腰刀,赶上船去,要杀桑剥皮。

不知汤大厅可能杀得桑剥皮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60回 林公月下准鬼状 臬司令箭催行刑

话说汤彪见桑剥皮,将林大人推落黄泥滩下,心中大怒,拔出腰刀要杀桑剥皮。林公看见叫声“贤侄,快快搀我起来!”汤彪只得走来,将林大人搀起,背在身上,从黄泥中,带水拖浆,背到高岸之上。抬头一看,只见一座庙宇,放下林公,脱去上身泥衣,晒在日色当中。林公见石碣上有四个金字,写着“黄河福地”。大人进了山门,见一位灵官站立,手执金鞭,像貌狰狞。林公将手一拱道:“请了!”就在门槛上坐下,脱去泥袜等件。汤彪拿了,放在日色里。林公吩咐寻只小船,大人同汤彪下了船,一路顺水,到了清江浦淮安城外,将近黄昏,吩咐住船,打点明日进城私访。林公同汤彪用过晚膳,各自安寝。林公睡在舟中,左思右想,桑剥皮这般凶恶,不知讹诈了多少百姓,明日到任先除此处一害。耳听得更鼓正打三下,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伸手将舱门板推开一看,只见月光如昼,又抬头看见一个和尚,披枷带锁,跪在岸上,只向船上磕头,又有个身长大汉,也跪在旁边,手执一条铁绳,锁住和尚。林公一见走出舱来,向着和尚叫道:“本院知你是冤,你有冤枉要本院代你报仇,可是么?”那和尚将头点了两点,磕下头去,只见那个大汉将身跳起,铁绳一扯,拉着和尚就走,那和尚暗暗哭泣而去。林公想道:“汤彪和船家都已睡熟,冤魂此去,我必须见个踪迹。”悄悄上了岸边,并不叫他们,见那和尚还在前面走,林公放大胆,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只见一家咯喇一声将门开了,手中拿着一盏灯,口中叫关门,慌慌张张去了。不多一会,走回来用手扣门,前面就是方才的男子,后面跟了一个妇人进来,然后将门关上。随见那大汉将和尚带到门首,门内走出一个穿皂的大汉来,将这和尚带进去了。那大汉解了铁绳,将手一拱而别。猛听得里面小娃娃哭声,大人想道:和尚已投胎去了,这段冤仇,不知结到何时?看官,你道先前那大汉是个解子,门内走出一个男子,是唤稳婆的,后从门内出来穿皂的是位灶君。林公想,这我必须记住在此,抬头一看有五六株柳树,心中紧记。离了此处,回头依然归了原处,轻轻悄悄的回船,汤彪与船家,影儿也不知。林公依然睡了不言。且说京中部文久已到了江西,移文到山阳县,又到七省经略文书,单将这案提审。沈白清弄得毫无主意,只得亲到相府与沈夫人商议,拿出移文并文书与沈廷芳看。沈廷芳道:“老父母这有何难?请放宽了心,林旭、姚氏出斩,新经略是家父的门生,有什么言语,治生一一承当。”知县道:“经略好不利害,皇上钦赐上方宝剑,本县有多大前程敢不遵依?只得要候大人到任,亲提审讯。”这且不言,再表沈廷芳将此言告诉老太太夫人一遍,老夫人忍不住放声大哭道:“娇儿死得好苦,京中部文已到,不想如今经略行牌,又叫停斩。孩儿仇人停斩,叫我心中何安?”说毕又哭,沈廷芳道:“母亲不要悲伤,孩儿想来,修书一封到金陵与世兄,叫那边行牌催斩文书就是了。那时经略到了,无奈宋世兄,已先有催斩文书到了,业行斩讫,他纵有话说,亦已迟了。”老夫人道:“你世兄如今做什么官?行牌到了山阳县不知可能遵依?”沈廷芳道:“就是南京按察司宋朝英,是爹爹得意门生,也是爹爹保举他做个臬司,是山阳县亲临上司,令箭到了山阳县,不敢不依。即刻提出林旭与姚氏处斩市曹,与兄弟报仇便了。”夫人道:“我儿快快修书!”沈廷芳答应,即刻写书一封,差了沈连。沈连星速赶到南京,报了文书,号房见是相府文书,加礼款待,奈封宪衙门文书,不便即回,而书中之意无不尽知,足下请先回府,不日就有差官到来。沈连得了这番言语,即忙回来见了主人,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沈廷芳将沈连这番言语,向老夫人说知,老夫人方才放心。只等臬司差官到山阳县催斩,过了一二日臬司差官到了,径进山阳县衙门。沈白清见臬司差官到来,不知什么事,故连忙请进,见礼坐下,献茶已毕。沈知县道:“请问尊兄有何事务到弟衙门?”差官道:“今臬司大人,有令箭一枝,着你将相府人犯押赴市曹斩首,不可迟延,弟立等行刑。”沈白清道:“非是小弟停留,只因凶手父亲在经略大人手里告状,经略大人早有令箭在此,候他到任提审。”差官道:“现有大人令箭,不是儿戏,如若不斩,快写回文,我去回覆大人。”沈白清见差官变脸,立刻就要回文,心中暗想:如若依他出斩,又怕经略大人早晚即到,怎好禀覆?若是不依差官一回提我上去,吉凶难保?眉间一皱,计上心来,不如将这差官软禁在此。竟自出决,倘经略大人到来,预先将此事禀明,现有差官令箭在此,不敢不遵,大人有甚言语,不得不向臬司身上一推。沈白清主意定了道:“尊兄何必着急,大人令箭催斩,知县焉敢逆构,倘经略大人有甚言语都是大人承当。”差官道:“这有何难?纵有言语,是俺家大人催斩,于你何干?”沈白清道:“尊兄既如此说法,今日夜暮,明日出决犯人,当时摆酒款待差官。”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1回 姚夏封法场活祭 林经略暗进淮城

话说山阳县款待臬司差官,已至三更歇息。次日五鼓升了大堂,标了监票,监中提出林旭、姚氏,众役来到狱中。众役说道:“今日是你夫妻喜日!”说着众人一齐动手,将身上衣服剥下去,登时绑起,推推搡搡来至大堂。林旭、姚氏面面相觑,各各流泪。只见知县身穿大红吉服,众役将二人带至丹墀跪下,禀道:“犯人当面。”沈白清提起朱笔,在招子上批下,赏他盏酒片肉,破锣破鼓齐鸣推出衙门,押赴市曹典刑。哄动淮安百姓来看,招子上写得明白:奉旨枭首典刑,谋占家产,斧劈人命,犯人姚氏、林旭二人示众。来看之人拥挤不开,众兵役逐赶闲人,挤至法场。二人跪下,只等午时三刻,就要动手。淮城之人,那个不知,都来看杀。姚夏封闻听此言,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打了两个包子,赶到法场,要来活祭,一头跑一头哭,赶到法场。只见那法场,挤得人山人海,怎挤得进去?姚夏封哭道:“老爷请让让路,可怜我女儿女婿,负屈寒冤,今日典刑,让我进去见他一面,也是我父女一场,少时就要做无头之鬼!”说毕放声大哭,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人跑得汗如雨下,手中提了两个包子,挤进内中,有认得的说道:“列位让开些!让姚先生进去,活祭女儿女婿。”众人见说站开,让他进去。姚夏封赶到里边,抬头一看,见女儿女婿,两膀背缚跪在地下,招子插在肩上,头发蓬松,一见时虽铁石人也要伤心,痛哭起来,两手抱住女儿。女儿两目一睁,双双珠泪叫声:“爹爹呀!女儿今死不足为惜,只是爹爹空养女儿一场,你偌大年纪无靠,叫女儿即死市曹,也放心不下!爹爹自家保重,千万莫把女儿为念,儿夫无辜受这一刀之惨,儿婿二人死后,爹爹念我二人负屈寒冤,收殓一处。”一面说,一面大哭起来。“今同儿夫不能在一处,但愿来生做个长久夫妻。”说罢父女放声大哭。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父女二人哭得死去活来,姚夏封转身抱住女婿,叫声:“贤婿呀!死得好苦,都是我生这不肖之女连累于你,你的舅舅不知几时才到?若来迟了,你就没命了。我在济宁州告状,才知是你舅舅做了七省经略,早知是他就写冯旭名字,他也早早赶来救你,如今不知还在何处?”林旭叫道:“岳父少要悲伤,还请保重要紧,也是前生造此冤孽的,以致一次脱去,一次又来。就是今日小婿死向陰司,心中也不能忘却岳父大人。”翁婿二人抱头大哭,按下不表。

且言林公次日同汤彪登舟到岸,进了淮城,丝毫不露出经略形像。这日,正在前行,只见前面拥挤多人,有四五个妇人拉着一个后生,约有十五六岁,那几个妇人,手中拿着锥子骂着叫道:“你若不说,我就拿出锥子钻你,那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又有几个男人喊道:“不要与他说,只把他接到山阳县去讲话,活的还我活的!死的还我死的!”一起人推推拥拥,竟奔山阳县去了。林公在后面跟定,内中见个老者,林公看见,用手一拱道:“老丈请了!方才这般人因何拿铁锥子?锥那个后生?”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方才这后生怪不得人如此痛恨,这几房只有这一个儿子,每日同这个后生上学,方才拉的那个孩子,姓许名成龙,今年十八岁了;不见的学生,姓庞名起凤,今年方才十六岁,他二人是表兄弟。”正在说话之间,许多人从城中跑出。林公道:“这些人为何这等慌慌张张?”老者道:“闻得今日杀人,想必是去看杀人的!”林公道:“杀的什么人?犯的什么罪?”那老者道:“这件事,却是冤枉,无故两条人命。客官不厌烦琐,待老汉告诉你。”林公道:“一定要请教的。”那老者把林公一拉道:“前面有个漂母祠,何不请到里面坐下,待老汉奉禀。”林公道:“甚好!甚好!”当下两人,手拉手儿,来到漂母祠茶棚坐下。老者道:“我们这淮安城中有个大乡宦,有二位公子,仗着父亲在朝做宰相,无所不为,惯放利债,盘剥小民,强占人家田产,硬夺人家妻子。我们这湖嘴上,有一相面先生,所生一女如花似玉,招了一个女婿,到也是个念书的人,不知怎么漏在二位公子眼内?将他夫妇二人说进府中教学,又用计哄开他丈夫,然后强坚他的妻子,那知这个女子烈性不从,举斧将二公子劈死,县官将他二人问成死罪,如今山阳县将他二人出决示众。”林公道:“一人杀人一人折命罢了!为何连他丈夫都要斩?”老者道:“人人惧怕他,是以这般作恶。大公子吩咐山阳县,要他二人抵命。”林公道:“这个大乡宦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被害之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老者道:“这个大乡宦,乃是当朝文华殿大学士沈谦大公子沈廷芳,砍死的二公子,名义芳。西湖嘴上相面的先生,叫做姚夏封,他的女婿名叫林旭,女儿名蕙兰,再迟一刻,就要做无头鬼了!”林公听了大吃一惊,原来是老师的儿子,犯了法,那天我记的姚夏封在济宁州,投水告状,我却行牌到山阳县,此案候本院亲讯。这知县如此大胆,不遵我的文书,抬头一看已将巳未午初,忙起身道:“在下也要去看看,却认不得路,求老丈指引。”老者道:“不用指引,只跟着这些人去,就是法场。”林公将手一拱,别了老者,跟定众人前去,要救这起犯人。正是:

远水漫流滩上月,快刀难斩梦中人。

也不知林公救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62回 林经略行香宿庙 府城隍各案显灵

话说汤彪在前开路,林公在后步行,无奈走不甚快,只因生得上身长,下身短。古云:上身长伴君王,下身长去忙忙。所以走不上来。堪堪走到法场,只见里一层人外一层人围裹争看。猛听一声报到午时三刻,沈知县道:“斩讫报来。”汤彪厉声大喝曰:“刀下留人!”众兵丁衙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前面,是个虎形开路,后面有个客官模样打扮,一摇二摆,朝里直走。众人不知是谁。汤彪望着马上那些护法场兵丁道:“俺看你们有几个驴头,还不站开!”众马兵一个个摸不着头绪,见那大汉说出大话,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得将马拉开,让出一条路来,在马上观看,看他见了知县怎样。林公抬头一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犯人,跪在地下,睁眼一看,吓了一跳,前面男子好像外甥冯旭,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因什么改姓林。猛想道:正是我的外甥,改了我的姓,我正要到淮安桃源县,查外甥之事,不想竟在山阳法场之上,我若到迟一刻,岂不误了大事。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汤彪早已认得明白,知是冯旭,连忙走来向着林公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林公点点头会意。汤彪走到知县面前,见沈白清身穿大红,公然端坐在上面,汤彪大喝一声:“狗官!你还不下来迎接七省经略大老爷,俺看你这狗官有几个驴头!”沈白清听了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走下公案,双膝跪下道:“接七省大厅大老爷,小官该死!不知二位大老爷入境,没有远迎,恕不知之罪。”汤彪道:“快去接大老爷!”沈白清连忙爬起来,只见林公一摇二摆走来。知县双膝跪下道:“淮安府山阳县知县沈白清,迎接大老爷叩头。”林公也不理他,走至公案上面坐下,沈白清膝行几步,跪在地下只是磕头,不敢仰视。那个姚夏封听见炮响,早被众役推拉旁边,看见林公、汤彪到了,哭也不哭了,好不欢喜,走到女婿身边道:“好了!救命主到了。”那些护法场的马兵,坐在马上看见本官只是磕头,一个个跳下马来细察其情,方知是经略大老爷,私行入境,飞报各官去了。林公向知县道:“好大胆的狗官,本院前有行文将这案停斩,候本院到任亲提审讯,你难道不知么?若是本院到迟一刻,岂不误杀两条人命?”沈白清又磕了一个头禀道:“大老爷息怒,容小官禀上,小官怎敢不遵大老爷的牌示,无奈小官的臬司差了差官,又有令箭催斩,小官怎敢违拗,现有差官并臬司令箭在此,非小官之罪。”林公道:“速将两个犯人放绑,好生收监,如有差池,知县抵罪,候本院到任之后,亲提覆审,可将臬司差官收监。”沈知县又磕了一个头退下。登时将林旭、姚氏放了,带去收监,好生看管,又将差官拿下,一同收监,候大老爷发落。不一时,淮安一府文武官员都到,跪的跪,接的接,递上手本,林公与各官见礼毕道:“诸位年兄,请回衙理事。游击何在?”把那个游击吓了一跳,双膝跪下禀道:“游击费全忠在此叩头。”林公道:“你可悄悄速去到黄河渡口渡船,拿桑剥皮解到辕门,不可走脱。”游击答应去了。不一时,地方官备下大轿,众役伺候请大老爷上公馆到任。林公换冠带,坐了八人轿,汤彪骑了顶马,三声大炮,两边吹打,众役开道前行。百姓纷纷拥着,正往前行,猛然一阵旋风,卷到林公轿前,林公一看想道:前风必有原故,吩咐住轿,向着那风道:“有什么冤枉?左转三转!”那风果然左转三转。林公取了朱笔,写了几行红字,仰你飞去,速拘人犯回话。即命两个差人道:“尔等随风而去拿人。”林公将朱笔一丢,谁知那阵风从地卷起,刮到半天去了,那朱笔好似一风筝,在天上乱转转了一会,不觉去了,林公速叫跟去拿人。两个差人望着朱笔飞跑。林公方才起身,到了公馆,三声大炮,三回吹打,进了辕门,升了大堂,众役参堂已毕。大人退堂,登时发出告示,于次日行香拜庙;又发出一角文书到山阳县,提林旭这案;又提许成龙一案着山阳县带到辕门亲审;又发出一枝令箭,到金陵拿按察司宋朝英到淮,审问他令箭催斩的原故。吩咐已毕,林公在内,同汤彪商议冯旭的话道:“为何做了姚夏封的女婿?叫我如何断此案?明日行香必须宿庙一宵。”一宿已过,次日各官早到辕门问安,不一时传点开门,林公坐了八抬轿,众衙役开道,来到城隍庙行香拜庙。道士跪接,两边吹打,大人下轿,早有礼生伺候,将林公引到大殿,先朝拜万岁龙牌,后拜城隍,只打了三躬,有一道表文,焚化炉中,就请入净室献茶。传出话来,各官与众役不必伺候,本部院在此宿庙,尔等明早再来,巡捕官将大人钧谕传出,众役官员俱散。堪堪红日西坠,早见玉兔东升,一轮明月照耀如同白昼。林大人端坐椅上,等至更深漏尽正变三鼓。正是:

天上诸星朝北斗,人间无水不东流。

大人朦胧睡去,似梦非梦,只见阶下一人走上殿来,蟒袍玉带,粉底朝靴,将手一拱道:“林大人请了!只因陰阳阻隔,天机不便漏泄。但淮城有许多公案,要大人判断。叫判官将各宗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大人过目。”判官推上各案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3回 冯旭解辕见母舅 林璋出票提有怜

话说那陰官,叫小鬼将各案人犯推来,与林大人过目。不一时,小鬼拿上一枝牡丹花,却有斗大,四面有铃铛,站在前面。城隍道:“请林大人过目。”林公抬头一看,那枝牡丹花连转三转,四面铃铛齐响,即时不见;又见推上一只牛来,却是两个头,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又不见了;又见推上一颗稻来,俱是花青的,也在林公面前转了三转,一时不见;忽然现出一轮明月,照耀当空,下面一池清水映着。城隍道:“这些案件林大人已过目了。”用手一推,林公忽然惊醒,一身香汗。耳边听得三更鼓敲,思想梦中之事,一桩桩记得明白,左思右想,不知冯旭应在那件事上。正想之间,不觉金鸡三唱,早已天明,外面各官俱到,请安已毕,众衙役伺候,巡捕官传出话来,吩咐伺候,回转察院衙门。三声大炮,大人起身,那道士跪送。不一时到了察院。升了大堂,众官参拜已毕。林公唤山阳县,本院先有文书到来,将林旭、许成龙解辕听审,可曾解到?沈白清道:“人犯俱已带到,现在辕门。”大人吩咐先审原告姚夏封、林旭一案。沈清白答应,走到辕门带过林旭听审。吩咐道:“尔等这供词一改,大人夹棍利害,不比本县之刑。”林旭口中答应,心内有主,知道舅舅做经略,一声报进,姚夏封、林旭、蕙兰一同到了丹墀,俱各跪下。众役禀道:“大老爷!犯人当面。”叫林旭,林旭答应有!犯妇姚氏蕙兰,答应有!又叫原告姚夏封,姚夏封答应有!又叫家人沈连,答应有!点名已过,吩咐将各犯带下去。先审林旭,众役答应,将各犯带过一边。大人道:“林旭不许抬头,你将犯罪情由,一一写来!”巡捕官将纸笔放下,叫林旭写来。林旭伏在丹墀,便把始末根由,细写一遍。怎样花文芳谋婚,诬害人命,发配充军,中途遇了季坤释放;后来蒙姚夏封招我为婿;改姓舅舅的姓,避祸淮安后,不幸遇见沈府花有怜,引进府来,沈义芳倚势强坚妻子,姚氏不从将斧劈死沈义芳;山阳县夹打非刑,实受不住,只得屈招,问成死罪,从头至尾写了一张。巡捕官接了,放在公案上。林大人观看良久,方知其中委曲,拿过山阳县原卷一看,上面口供内却有花有怜,传不到案,就问人一个死罪。本院宿庙梦见一枝牡丹花,上面又有许多铃铛,莫非就应了花有怜身了。“山阳县何在?”沈白清即连忙跪下道:“小官在此伺候。”大人道:“本院细看原卷上,有花有怜名字,他并未到案对证,怎么就将林旭、姚氏二人问成死罪?”沈白清道:“林旭谋占相府的家产,将公子杀死,理当抵偿。”大人听了,一声吆喝。沈白清跪在地下,只是磕头。大人道:“做了父母官,必须推情问事,设身处地,人命重大,怎么干证也不到堂,就将两个人问成死罪?你这瘟官,如此糊涂!”吩咐带上姚氏来,姚氏知是舅公,断然不肯加刑,走到丹墀便跪在一旁。林公道:“你与丈夫同谋杀死沈公了,现该抵命,因何叫父亲赴水喊本院的状子?你今把杀死的情由,诉将上来!”姚氏口称大人听禀:“犯妇生于贫门,颇知礼义。丈夫被花有怜诱进相府,做西宾后,又把犯妇诱进同住。那知坚贼串成恶计,要想逼犯妇通坚,无奈丈夫寸步不离。坚徒又生毒计,花有怜走来,说犯妇的父亲抱病危急,丈夫只得回去看我父亲。丈夫方才出门,那坚贼沈义芳走来将犯妇抱住,口中尽吐胡言,要行强坚。当时犯妇哄坚贼撒手,就向外跑,不想脚下有把劈柴斧头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坚徒赶来抱住犯妇,犯妇情急,举斧就将坚徒砍死。坚徒既死,丈夫并不知情。犯妇的父亲告了大老爷的状子,只求丈夫出罪,犯妇抵死无辞。”林公问道:“沈连,林旭谋占沈府家财,后来怎么杀死你主人,你把他杀死情形细细说来!”沈连道:“林旭不仁,见沈府富贵,同妻姚氏合心商议,将主人杀死,望大人代小的主人伸冤。”大人问道:“相府有许多人口?”沈连禀道:“有数百余人。”林公道:“林旭有多少人在你府中?”沈连禀道:“他只有夫妻二人。”大人将惊堂一拍,两边吆喝如雷,林公怒道:“大胆奴才,在本院台下支吾,相府人众,怎么谋占他的家产?分明是你主人贪滢好色,有这般豪奴,终日在外,缉访美色,看见姚氏生得有些姿色,在主人面前,串齐坚意,千方百计骗进府中,指望坚滢,谁知姚氏烈性不从?将义芳砍死,这也是他贪滢好色之报,却是你们豪奴之过!本院问你,花有怜是你主人什么人?今在何处?”沈连道:“是小的主人一个陪闲。”林公笑道:“原来是个篾片,住在何处?”沈连回道:“现在府中陪伴主人。”林公道:“把花有怜拿来,限次日早晨即要到案。”提起朱笔标了票子,发四个原差,星速前去。大人又吩咐山阳县将人犯仍然带去收监,候拿到花有怜再审,又向山阳县吩咐道:“前有许成龙一案,带进听审。”一声答应,报门犯人带进。

不知林公怎么审这一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64回 林公释放许成龙 经略正法桑剥皮

话说林公坐在大堂上,吩咐把许成龙这案带进听审,一声报到,来至丹墀跪下。林公往下一看,只见一个后生披枷带锁,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好似读书人,生得品貌端方。又见三五个妇人,同一男子跪在旁边。林公叫上一个年纪大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小的叫庞元,不在的是小的儿子,叫做庞起凤,年十六岁。每日与小的外甥许成龙上学,早去晚归,忽然不见,至今十多天了,不知死活。小人怎不着急!小人只有此子,岂不绝了小人之后。望大老爷作主。”林公道:“本院却亲见这些妇人,手拿锥子锥他,这许成龙是你外甥,也不该下这样毒手。”庞元禀道:“妻子原是吓他,要他说出真情话来。”林公道:“你去禀了山阳县,是什么口供?”庞元答道:“老爷听见是人命重事,把许成龙寄监,随即迎接大老爷,至今未审。”林公道:“你且下去,待本院向许成龙的口供。”大人道:“许成龙!我看你小小年纪,与你表弟一同上学,同来同去,为何不见?你必知情,可慢慢说来,如有半字虚言,可知道本院刑法利害。有人么,看夹棍伺候。”许成龙吓得战战兢兢,叫道:“老爷,小人实是冤枉,那日同表弟到了半路,小人进城有事,叫表弟先回。到晚上舅舅问起表弟,小人就说他已先回,彼时将灯球火把寻了一夜,至今不见,求老爷做主。”林公又唤庞元上来,问道:“你儿子不见,不是你外甥害了他,且放他回去,本院还你个儿子就是了。”正在那里审问,只见先前去拿风的两个差人跪下禀道:“奉大老爷钧谕,小的跟那风去拿人,谁知大人朱笔被风刮去,落在城内一个深塘里,小人即赶来回复缴票呈上。”林公道:“庞元、许成龙都去塘边伺候,本院亲自看来。”众役一声答应,即时抬过大轿,三声大炮,出了辕门,街上百姓纷纷前来观看。不一时到了,下轿。只见一池清水,深有丈余,林公吩咐着几个水鬼,下去打捞,看是何物。水鬼脱了衣服,一齐下去,不一会两个水鬼拉上一物,到塘边一看,却是一个死人,只是浑身绳绑定,背上绑了一块石头,年纪四十已外,眼中生出一颗稻来。林公想道:本院宿庙梦见一颗稻,就是此般。说犹未了,只见塘边水鬼喊道:“又有一个死尸。”拖在岸边林公看了,是个后生,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齿白唇红,一般百姓拥挤争看。只见庞元放声大哭,抱住死尸哭个不止。林公道:“是你什么人?”庞元道:“这就是小的儿子庞起凤,必是许成龙推入水中淹死,望大人做主,代小人的儿子伸冤!”林公道:“你且收尸,待本院还你个冤家。将许成龙放回,又将银两拿去,先将死尸收殓。”吩咐开道,回察院衙门。林公在轿中,一路思想梦中之事,梦见两个牛头,待本院出张票子,去捉牛二,便知端的。又想那尸首长出一颗稻来,与夜中相同,待本院出张票子,去拿易道清。只听得三声炮响,两边吹打,进了衙门,升了大堂。坐下,标了票子,仰原差去拿犯人牛二、易道清来回话,限三日内拿来,如拿不到,重责四十大板。差人领了这张无头票子,叫我们那里去拿人。林公正要退堂,只见游击费全忠跪下禀道:“游击奉钧票拿桑剥皮,现在辕门,请大人施行。”林公听了,吩咐带进来。一声报门,到了丹墀跪下。林公道:“桑剥皮,尔抬起头来,认认本院!”桑剥皮抬起头来一看,只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就是前日过渡的,咱推他下黄泥滩中的。叫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该死!只求大老爷开恩。”跪在下面只是磕头,大人道:“本院看你前日英雄何在?想你在黄河渡口讹诈客商多少财帛,陷害百姓多少性命,你的名字叫做桑剥皮,本院今日还你个剥皮。”吩咐游击,将这个恶人带去,剥皮揎草,发在黄河渡口示众。费全忠答应,大人退堂不表。且说游击带了桑剥皮来至外边,将衣服扯去,挖了一个深坑,约有丈二深,堆了柴炭引起火,就将炭火扇得通红,把坑烧得滚爇的,将炭火爬出。将桑剥皮松了绑,往下一推,桑剥皮大叫一声道:“我命休矣!”只在那爇塘内乱滚,又不能上来,跳了一会,浑身枯焦,还有丝毫冷气,又打开一坛醋向他头上一倒,只闻一声,恶人性命遂呜呼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又将桑剥皮从坑中拖起,用尖刀在脊背上一刀,两边用钩子一扯,剥下皮来,用草揎在腹中,发在黄河渡口示众。将他的肉撇在荒郊任凭犬食狼吞。这且不表。再说大老爷的四个公差,奉大老爷钧票去拿花有怜回话。四人商议道:“这老花躲在相府,如何拿得到他,我们又不敢进相府,怎的是好?”内中有一个说道:“真正这位大老爷不是好说话的,我们一同到相府,见机而作,他若发人出来便罢。倘不肯发人,我们回去直禀,听大老爷裁决。”四人商议已定,竟奔相府而来,要捉花有怜。

不知可能捉得花有怜,且听下回分解

第65回 经略拜本进京都 廷芳计害花有怜

却说四个公差走到相府叫道:“门上有人么?那位大爷在此?”门官出来问道:“做什么?”四人道:“我们是新经略大老爷差来的,府中有个人要他当堂对词,大叔请看朱票!”门公看了良久,见是要拿花有怜,便向公差道:“你们在此坐坐,待我禀问大爷。”拿了票子进去。到了内书房,听得沈廷芳大叫道:“老花,事情反了!这个瘟官,好大胆,初下车,一些民情不知,单将我家这案复审,停斩凶犯,将沈连当堂大骂一番,又将臬司差官收监。老花你在我府中,不要出去,看他有什么法儿来拿你?今日有我爹爹家报回来,说林璋是我父亲的门生,当堂吩咐了他,莫将我家人命提起,如今将我兄弟仇人延捱,明日写下家报,打发人进京去,报与我爹爹知道,坏了这个瘟官。”花有怜道:“全仗大爷做主。”二人正说之间,一时看见门公手中拿了票子,便问道:“你手中拿的什么票?”门公道:“今有经略差了四个公差来拿花相公。”沈廷芳听了大怒道:“什么差敢到我府中拿人?待我大爷出去看他有什么话说?”从书房一路喊叫出来,到了大厅,便叫道:“家人何在,取木柴过来伺候,将这班狗退打断,看这个经略怎奈我何?”四个公差句句听得明白,不敢言语一声。门公走出来,票子还与差人道:“我家大爷现在厅上,你们当面去讲明。”四个公差皆不言语,谁敢进去捱木柴打,这淮安城那个不知沈大爷利害,说得出做得出。况且我们大老爷是太师爷的门生,被他打了何处伸冤。向着门公道:“我们奉公差遣,既然府内不肯发人与我们何干?”四人竟自去了。离了相府商议道:“我们打个禀帖,说是我等不能入相府拿人,如若罗皂相府大爷,要锁起我们,进厅痛打,因此上禀。”林公正在内堂,与汤彪商议冯旭之事,将花有怜拿来,便知端的。忽见外边传进文书,大人细看是差人禀帖。大人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花有怜拘不来,必是相府情虚,待本院亲走一遭。”吩咐众役传点开门,不一时众役齐集,抬过八人轿子,三咚大炮,两边吹打,众役开道,全付执事,竟奔相府而来。不一时,到了相府,将手本递与门公,请老太太金安,三声大炮一响,进了府门,到了大厅下轿。门公接了手本,慌忙来报与大爷知道,沈廷芳此时见经略亲来,这等威风,若问我要这花有怜,倘被拿去动刑,招出人命是假,坚情是实,我相府岂不白白送了。如今到不如回他进京去了,到也干净。忙忙见了母亲,将此言语告诉一遍,太太听了也着一惊,吩咐家人挂下珠帘,等我出去。门公走来请林公道:“家主不在家,老太太请大人相见。”只听云板一响,夫人出堂。林公隔帘施礼,礼毕,家人移过坐儿,林公坐下。家人献茶,茶过,林公道:“门生下车以来,因国事纷纭,未得到府请安,望师母恕罪。”夫人回道:“大人奉命七省,正当代民伸冤理枉。”林公道:“这是门生分内之事。”夫人道:“大人因何原故单单将我家命案提起?可怜老身的次子死得好苦。”林公道:“非是门生停斩,因凶手之父在济宁赴水喊状,岂有出乎反乎之理。凶手招出花有怜诱坚,请师母将花有怜交出,带去一问,便知真假。那时,代世兄报仇。”夫人回道:“小儿打发他进京去了,若在舍下,就与大人带去审问何妨,实实不在家中。”林公道:“花有怜一日不到,此案一日不能清结,门生只得要拜本进京,请旨定夺。”遂打一躬,辞出上轿,众役开道,出了相府,回院而去。沈老夫人看见林公脸上,带了怒色而去,要拜本进京,忙将沈廷芳叫来商议,廷芳道:“母亲放心,些须小事,料然不能拜本,孩儿自有主意。”按下这边不表,且言林公回到衙内,心中好生烦恼,本院钦命巡视七省,一个平民百姓都拿不来,还做什么经略。随即修成本章,就将皇上御赐的扇子上,裁一叶粘在本章之上,此本章随到随奏。住宿一宵,次日三咚大炮,差官上马,星速飞去。这淮安城,那个不知大人拜本进京。沈连打听得明白,报与主人知道,沈廷芳听了吓了一跳道:“不好了,弄假成真,倘若奉旨要人如何是好?如今若把花有怜送出,他的本章已经进京去了。”左思右想:无有主意,想了一会道:“有了!不如将有怜害死,做个死无对证。此事要与崔氏商酌,看他肯与不肯?”就往花园而来,崔氏看见,喜笑相迎,叫道:“大爷请坐!”连忙倒了一杯茶送来叫道:“大爷请茶!”沈廷芳笑了一笑,叹了一口气道:“为这个冤家,白白送了我家兄弟的命,到今日要拿花有怜,是我不肯,那瘟官拜本进京,倘奉旨要人,将他拿到当堂夹打,他受不住刑,自然招出,你我不是就露出马脚来了,岂不被人谈笑?我同你商议,下个毒手,将花有怜害死,就无对证,你我就做个长久夫妻,不知你心下如何?”

崔氏听了此言,也不知崔氏肯与不肯?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66回 林经略判出奇冤 崔氏妇路遇对头

却言沈廷芳说出害花有怜的话,崔氏吓了一跳。低头一想,我当初为花文芳害了魏临川,丢下我来,怕落花文芳圈套,跟了花有怜到了淮安,遇了沈大爷有缘,他又不是我的真正丈夫,害了他性命,与我何干?即便笑了一笑叫道:“大爷,妾身蒙大爷抬举在此,到也隔手隔脚,不大方便,听大爷做主,妾身没有话说。”沈廷芳听了大喜道:“非是我要害他的性命,也是出于无奈!怕他到官熬不住刑,吐出真情,岂不害了我大爷之事?既然你真心跟我,我今晚行事便了。”崔氏道:“只要做得干净便了。”沈廷芳道:“包你无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服,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说林璋此时专等谕旨到来,前日差人去拿牛二、易道清,未曾到限。猛然想起那夜和尚冤枉告状,本院下车没有工夫,将此案搁开。今日闲暇,不免去查看一遭。吩咐中军传点开门,众役伺候出门,只听得吹打三通,众役纷纷,已不知大人往何处而去?中军传出话来,出东门顺河岸而走。不一时,坐了八抬轿到河边去做什么。一路行来,出了东门,顺河傍岸走去。林公在轿内观看,众役到住船所在。大人吩咐住轿。汤彪下马,大人出轿,众役同大人行走观看。行了一会,只见有灯笼挂在门首,写着王二房客寓。大人抬头见对面有数棵大柳树,正是此处,就往里走,众役一齐走来。一声吆喝,饭店里面人吓了一跳。大人走到天井,汤彪连忙移个坐儿,大人坐下,将饭店主人叫来。店主人摸不着头尾,即慌忙跪下叩头道:“小人不知大老爷驾临,没有远接。”林公道:“你叫什么名字?开的何店?”店主人道:“小人名叫王奇,开了二十余年的饭店。”林公问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王奇禀道:“小人今年四十九岁了。”林公道:“开了这多年饭店,可杀死多少人?”王奇吓了一跳禀道:“并无此事。”林公道:“和尚也没有害了一个么?”王奇大吃一惊禀道:“没有!”林公道:“十日前三更天,你家生下一个儿子,可是有的么?”王奇道:“是有的。”林公道:“那是你的儿子么?分明是你的对头来了,你这奴才不知怎么样害了和尚性命?和尚今来投胎,必定是报仇。”王奇禀道:“小人并没有害了什么和尚性命。”林公道:“本院还你一个对证。”遂立起身,走到卧房门首,向着房中道:“小孩子听着,你若是冤枉就将大哭三声。”小孩子只哭三声,就不哭了。林公道:“你这奴才,还不招来!”王奇吓得魂不附体,禀道:“小人愿招,五年前有个山西和尚,在小店投宿,露了财帛是实。”林公道:“有多少财帛?今尸首在何处?”王奇禀道:“百金财帛,尸首在天井中。”林公道:“百金财帛就害人性命?”吩咐将这天井掘开丈余深,只见露出衣服,果然是一个和尚。将尸首拖上来,,只见尸下一物,有足有头,还是活的,在坑中乱跳。汤彪说道:“好大个木鱼!”林公道:“不是木鱼,是身上流下来的血,一年下去一尺,到了千百年后,那物就成了形,这人才得五年,叫众役取上打死。”众人登时打死,并无肚脏,却是一堆紫血。人人看见暗道:“林公如神!”林公吩咐,将王奇锁了,带去交与山阳县,秋后抵偿和尚之命。林公起身向着汤彪道:“本院代这和尚伸冤,今且不免叫和尚早早脱身去罢。”走到卧房门首,叫道:“和尚!本院准你状子,已将仇人抵偿你命,快快托生去罢!”只听得房中小孩子,连哭三声气就绝了。王奇的妻子还在那边哭泣,林公即叫众役,将小孩子拖出与和尚尸首一同并葬。王奇得百两财帛,令山阳县断三十两银买口棺木收葬。大人上了八抬轿,众役开道回衙,百姓无一个不说是活佛下界。到了东门,三声大炮,进了城门,只见有一起送殡人,见了大人进城,连忙将棺材歇下,让大人过去。林公在轿子里看见一付火烧头的棺木,有一顶白布小轿,在棺材旁边,内有一个妇人暗暗啼哭。大人耳中听得哭声,不甚哀切。吩咐住轿,将轿中妇人叫出来听审,众役暗暗笑道:这位大老爷,好不抖搜,淮安府百姓,一日不知抬了多少棺材出城,怎么连送殡的人都要审起来了。既奉钧谕,谁敢不从。只得走至轿边喝道:“轿内是什么堂客?快些出来,大老爷立等听审呢?”轿内妇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出来,众役等一会,又不见出来,伸手将轿帘一掀说道:“快快出来,大老爷立等问话,免得我们动手动脚。”那妇人没奈何,只得从轿子里走将出来,到大人面前,众役一声吆喝跪着,妇人只得跪下,不敢抬头。林公看妇人生得十分齐整,上穿一件新白绫大褂,下着一条白绫裙。林公摇头暗道:必有原故!忙问道:“死者是你什么人?”妇人道:“是小妇人的丈夫。”林公道:“得何病症而死?”妇人道:“暴病而亡。”林公道:“看你身穿服色,非寒士之家,丈夫一死,就如此薄情,只与他一口火烧头的棺材,其中必有原故。”吩咐带回衙门听审。众役开道,回察院衙门。

也不知审出什么冤枉,且听下回分解

第67回 林经略开棺验伤 崔氏妇当堂受刑

话说林公带这妇人,进了察院衙门,升了大堂。唤过妇人问道:“你丈夫叫做什么名字?住居何处?做什么生理?几时得病?医师下的什么药?案存在何处?取来本院观看!快快实说上来!”看官,你道这个妇人是谁?原来就是花有怜拐来魏临川的妻子崔氏。花有怜被沈廷芳害了性命,叫崔氏送出城外,埋葬,掩外人耳目,要早一刻抬出城外,就无事了。刚刚抬到城门口,撞见大人进城,只得放下棺材,回避大人。那知林公听他哭声不甚哀切,带回审问,这也是花有怜一生作恶报应,故有窄路相逢,遇着对头。来到了堂下,崔氏禀道:“小妇人的丈夫叫做花有怜,杭州人氏,本是个清客出身,住居沈府旁边,今年二十岁,偶得暴病身亡,却没有请医生诊视。”林公听了妇人口气,一派胡言,便道:“你若不实说,本院就要动刑了!”崔氏道:“大老爷钢刀虽快,决不斩无罪之人。”林公听了大怒道:“你这泼妇,好利口!”吩咐拶起来,众役一声答应,登时拶起。林公问道:“招也不招。”崔氏大叫道:“冤枉难招!”林公问道:“你说是冤枉,本院开棺一验,你丈夫是何病症而亡?招供便罢,若是有伤你便怎么回我?”崔氏道:“情愿认罪无辞。”林公见那妇人顶真,即吩咐松刑。崔氏想道:“料得大人不敢开棺,为何?律例上载得明白,开棺者斩,挖掘坟墓者绞,妇人误认此律,是以大胆硬禀。不知林公传了淮安府来,吩咐带这妇人去收监,着山阳县仵作伺候,本院明日开棺验伤。崔氏跪下禀道:“有了伤痕,小妇人认罪,若无伤痕,大老爷怎么说?”林公道:“你这妇人好张利口,无伤痕本院罢职!”大人退堂,淮安府将妇人带去收监不表。且言沈廷芳的家人,送花有怜棺材出城,不想遇见林公将崔氏一拶子,明日要开棺验伤,连忙报与大爷知道。沈廷芳听了大惊,跌足道:“罢了!罢了!怎么恰恰遇见这个瘟官?”口中骂了家丁小使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见这个瘟官,就该把棺材抬回来便了。”家丁道:“小的们见大人来,即吩咐抬的歇在旁边,等他过去,不想遇见花大娘在轿中哭泣,彼时经略见他哭的不甚悲切,住下轿子,带过问了几句,就是一拶子。”沈廷芳道:“我那娇娇滴滴的美人,怎生受得这般刑法?如今却在那里?”家人道:“收禁在监。”沈廷芳道:“你快快带个信儿与他,叫他死也不要招出来,我大爷自然代他料理。”家人答应去了不表。再言林公次日传点开门,到尸场验伤,众役开道,三声大炮,出了辕门,来到尸场,只见那公座摆得现成,早有人把棺材抬来伺候。淮安府又把崔氏带来,林公坐下,仵作上来叩了头禀道:“大老爷开棺验伤。”林公道:“速上去开来!”仵作一声答应走到,拿木椿打下,将棺材头抬起,猛然向下一丢在椿上,咯喳一声响,棺材头离了三寸,又掇起来一丢,离了四寸,再四五下一丢,棺材猛然开了,将尸拖出来。林公出位观看,死者青春年少,约有二十向外年纪,身上穿的元色直摆,足下镶鞋,并无装殓,就是本来之衣,林公坐在尸场,仵作动手剥去衣服,将尸首翻来复去,细细验了一会,并无一处伤痕,禀道:“大老爷!并无伤痕。”林公站起身来走至尸边,亲自验了一会。仵作将尸首,又翻来覆去,林公看了并无半点伤痕。崔氏走来哭泣道:“我的丈夫呀!你死的好苦。”抱住尸首哭个不休,叫道:“丈夫你今日遇见这位老爷,翻尸倒骨,要验伤痕,如今伤在那里?”林公听了无伤,传淮安府吩咐道:“将妇人收监,调桃源县,海州宿迁县,高邮州四处仵作,明日调来重验,如若无伤?本院亲自拜本罢职便了。”淮安府打一躬退下。林公叫上忤作,问道:“你可处处验过?”仵作禀道:“凡致命之处,小人俱已验过,并无伤痕。”林公道:“你这奴才,莫非受了钱财朦混本院,今调四处仵作,到此重验,如果无伤便罢!倘若验出伤来?你这奴才的狗命莫想得活!”仵作叩头禀道:“小人怎敢卖老爷的法?其实无伤。”大人起身回转衙门,坐在那轿中思想验他的尸首,并无伤痕,又不像有病之人,怎么好好的人就死了?将这火烧棺材与他,其中必有原故。到了辕门,三咚大炮,进了内堂,与汤彪商议此事。汤彪道:“等调四处仵作来。”不表。再言仵作回家中,此人姓陈名有,年纪四十岁了,娶了一个后婚,姓武,这妇人年纪二十四、五岁,夫妻到也相爱。陈有想道:我在山阳县当了二十多年相尸,没有见过尸首并无伤痕,明日要调四处仵作重验。正说之间,到了自家门首。用手敲门,武氏走来开门,陈有坐下,闷闷无言。武氏问道:“今日回来,为何不乐?”陈有把今日开棺验伤的话说了一遍。武氏道:“你验了几处伤痕?”陈有道:“耳鼻口眼肚脐下身,俱细验过,并没有伤痕,大老爷对我说了许多狠话,故此不乐。”武氏笑道:“你买件东西请请我,我教你去验。”陈有道:“俱验过无伤,伤从何来?”武氏道:“头顶可曾验过!金针伤致命,是看不出来的。”陈有道:“好个头顶内金针伤!我却忘了没有验过,明日当面禀大人。”且过一宵,次日林公升堂,陈有禀道:“昨日小人回家想起,头顶内没有验过,求大人容小的再验。”林公听了,即刻传众役,再到尸场走一遭。

也不知此去验得出来否,且听小回分解

第68回 林大人二次开棺 宋朝英辕门听审

话说林公到了尸场,陈有禀道“大人验尸!”大人道:“速去验来!”陈有答应道:“是!”来到棺材前,将盖揭起,拖出尸首,把他头发打开细细验看,只见头顶内有点亮光。陈有跪道:“大老爷,小的才验尸首,头顶有伤,内一物不知是什么?”林公出位走至尸边一看,陈有取出一把小小锴子拔出一物,随即冒出许多血来。陈有献上。林公一看,见是一根金针,约有二寸,吩咐收尸。林公观看标了封皮,封了棺材。开道回衙,升了大堂,把陈有带上问道:“你昨日为何验不出来?今日如何又有了伤?”陈有道:“小的一时想不到,大老爷又要调四处仵作来验,回家告诉妻子,是小人的妻子指教。”大人问道:“你妻子多少年纪?是后娶的?还是自幼来的?”陈有道:“小人妻子是去年娶的一个寡妇。”又问道:“你妻子何氏?”陈有道:“小人的妻子武氏。”林公道:“他是个妇人如何知道?必有原故,待我拘来一问便知端的。”随即标了两张票子,一张提崔氏到辕门,明日早堂听审,一张票子去拿陈有的妻子武氏。大人方才退堂不表。再言四个差人,领下大人钧票,去拿牛二、易道清限三日到案听审。这一案是无踪无迹事情,只限三日,叫我们到那里去拿人?今日也是三限,就要逢比,一些形影全无,怎生得好?明日就要上比了。内中有一个人说道:“人人道这位老爷清廉,依我看来有些糊涂,出了这张票子,叫我们去拿牛二、易道清也不知为的什么事情?连累我们打板子,我们今日且到酒馆内吃酒,去散散闷。”彼时四人到得酒馆来,坐下吃酒,只见外边一人走来,店主人叫声“牛二爷请坐,”把他邀了进来,坐在这四人旁边,店小二取了酒菜,与他对面坐下吃酒。店主人道:“连日生意平常,得罪牛二爷驾临,明日一准送到尊府。”牛二道:“不然我不进城,有个原故,明日客人要起身,要些微银子凑数。”店主人道:“决不误事。”四个差人听得明白,就要动手,丢过眼色,一齐站起身来道:“牛二哥你的事犯了!”牛二与店主人吃了一惊,四个差人取出票子,把铁绳拿出,往地下一掼,知事的不要我们动手。牛二与店主人看见票子道:“四位请坐,但不知经略大老爷拿我何事?”四人道:“且到大老爷大堂上去讲。”说着,就动手把牛二锁了就走。人们把个饭店就挤满了,内中有个道士说:“牛二哥也还有些脸面,有话请坐下来说。”店主人道:“易道爷说得有理。”四个差人听了一个易字,暗想道:莫不是两案俱破了!道士就要坐下再问他。四人道:“这位道爷是那座宝刹,尊姓大名?”道士说:“小道是东门外清虚观住持,贱字易道清。”四个差人道:“来得正好!”将票子取出与他一看,亦用铁绳锁起,连牛二一齐带到辕门而来,一宿已过,次日传点开门,不一时大老爷升堂,只见淮安府带了妇人辕门伺候,臬司宋朝英,俱至辕门伺候。大老爷升了大堂,一一报名已毕。正待要审,只见四个公差跪下禀道:“奉大老爷朱票去拿牛二、易道清,现在辕门听审。”大人吩咐带进来,一声报门犯人进,二人来至丹墀,点名已毕。林公吩咐把易道清带下去,便问牛二,“你做什么生意?”牛二道:“小人是个屠户,今日在城中讨帐,遇见大老爷公差,不由分说,将小人锁来,也不知为的什么事情?求大老爷开恩释放,小人是个小本生意,一日不做,一日就没食用了。”林公道:“你为何把庞起凤丢入深塘?从实招来!省得本院动刑。”牛二道:“小人不知什么庞起凤?”林公道:“你这奴才,不动刑,料你不招。”吩咐将夹棍夹起来,两边一声吆喝,就将三绳收足,牛二咬定牙关,不肯招认,口中,只叫冤枉。林公道:“他不招,拿鞭杠敲这奴才!”众役一声答应,拿起杠子,照定夹棍,打了三四下,牛二一声大叫,昏死过去。不一时醒来,叫声不绝,口称“大老爷,小人愿招了。那天小人该死,每日见两个学生同上学堂,由小人门前经过,生得实在俏雅。这日只见一个独行,小人陡起不良之心,将他哄到树林,欲行鸡坚,谁知那个孩子不从,小人喊他,你若不从,我便丢你下水,那孩子道:‘宁可死于水,此等事断不可做。’小人就推他入水中,小人就走了。后来不知那孩子爬上来否?”林公道:“你即招了,吩咐松刑,”骂道:“你这千刀万剐的奴才,鸡坚陡起毒心,将人谋死,绝人家后代,真乃可恨!”向签筒内抓了一把签子,向下一丢,众役一声吆喝,如狼似虎,将牛二扯下打了三十大板,把牛二打得死去还魂。吩咐淮安府带去收监,三日后立决此人,以抵庞起凤之命。这些百姓无一个不赞林公断事如神,将这没头没脑之事,俱皆审出真情,实乃天神下降。许成龙与合族人等往辕门焚香叩拜,以谢林公。淮安府将牛二带下,林公吩咐带易道清听审。众役一声答应,将易道清带至丹墀跪下,禀道:“犯人易道清当面。”

林公点名,要审易道清,不知怎么审法?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9回 易道清立毙杖下 陈武氏得放回家

话说林公将易道清带上问道:“你是那里的道士?住居何处?”易道清禀道:“小的是本处人氏,在清虚观修行。”大人道:“你做了几年道士?”易道清禀说:“道士做了十余年!”林公道:“你做了十多年的道士,可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易道清听了,吓得一跳禀说:“道士出家人,怎敢害人的性命?”林公喝道:“你将人害死,拖在深塘,还说什么没有害死人命?快快招来!本院开你一线之恩,活你的狗命。若还抵赖,看夹棍伺候。”易道清口中强辩,林公大怒,吩咐夹起来,众役一声答应,拖下丹墀,拉了袜子,套上夹棍,往下一踹,易道清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个时辰,方才醒来,心中叫道:“救苦天尊!”林公道:“招与不招?”易道清喊道:“大老爷夹死小的也是枉然!”大人大怒,吩咐一声收足,众役答应一声,又是一绳收足,易道清死去,半晌醒来叫道:“大老爷,小道愿招了,五年前有一孤客借宿,小道化他十斤灯油,就允了。我当时就将灯油银称下,露出帛财,小道起了歹心,将他用酒灌醉,背上绑一块石,沉在深塘。这是实情。”林公道:“共有多少财帛?是那里人氏?”易道清道:“只得四十余金,却是山东人,到江南做生意的。”林公大怒骂道:“你这个丧良心的贼徒,为四五十两银子,就害了人性命,他父母妻室子女倚门而望。”吩咐将银还了本院,也没有什么法抵偿他人之命,把一筒签子往下一倒,众役吆喝一声,把易道清拖下丹墀,打到三十以外,堪堪气绝,众役禀道:“道士打死了!”林公吩咐拖出荒郊。众役答应,个个害怕,人人恐惧,正是出生入死,衙门好生利害。大人吩咐带陈有妻武氏上来,武氏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答应一声,报门来至丹墀跪下,林公点过了名,只见这妇人生得十分俊俏。大人问道:“陈有可是你原配夫妻么?”武氏道:“小妇人是后婚嫁与陈有。”林公道:“你先前丈夫得何病症而死?棺材在那里?”武氏吓了一跑,禀道,前夫痨病而死,棺材是火烧了。”林公道:“守几年孝后嫁与陈有?”武氏禀道:“小妇人守了四年孝,只因家业凋零,又无儿女养活,因此嫁与陈有。”林公问道:“头顶金针致命之伤,是你教陈有验的么?”武氏道:“是小妇人说的?”林公把惊堂一拍,两边吆喝一声,骂道:“你这泼妇,还在本院面前支吾,把从前之事,与何人通坚谋杀亲夫,从实说来!如有半字虚言,本院刑法利害。”武氏道:“没有此事!”大人大怒取上拶子,拶起这个泼妇,众役一声答应,将武氏拶起,武氏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半个时辰醒来,叫道:“大老爷,小妇人受刑不起,情愿招了。”大人问道:“你前夫叫什么名字?”武氏道:“前夫叫做王齐,是个木匠,早出晚归,家中无人,隔壁有个张友与他交好,为夜间不能常会,故此陡起毒心,将金针害了亲夫性命。”大人道:“张友如今在那里?”武氏道:“只因与小妇人来往数年,得了痨病,去秋死了,小妇人才嫁陈有。”林公听了沉吟半晌,想张友已死,不必究问。对陈有道:“你这妻子不是良善之人,谋害亲夫,本院不究,宽恕他了,重责几板,与他领回,小心带他。”陈有叩头谢恩。林公吩咐将武氏松刑,带上来,本院要问你谋死亲夫之罪,今姑宽免,后来务要改过,莫起歹心,倘若再犯,难免刀下之苦。伸手向签筒内抓出六根签子,往下一掼,责你几板,禁你下次,不许如此。众役一声吆喝,将武氏拖出仪门,打了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死去还魂,带至丹墀跪下,林公道:“你知自己之过么?从今后休起不良之心害你丈夫,去罢!”武氏叩头谢过大老爷,陈有领妻子回去不表。大人正欲再问别事,听得辕门外人语喧哗,大人传问中军出看。只见许多百姓拥挤在外,中军问道:“所为何事?”百姓禀道:“小人们是海州百姓,因州里有一护国寺,来了一个坚僧,名唤水月和尚,是当今万岁爷什么替身,住持此寺。这个坚僧滢人妻女,内里起造土牢,无所不为,百姓受害无处伸冤,望大老爷代万民除害。”众人各将公呈递与中军,中军呈上大老爷面前。大老爷观看良久,摇头道:“那有此事?”忽然想起本院下马宿庙,梦见一轮明月映在水中,莫非就是这个和尚,叫做水月。叫中军把这些递公呈的百姓,唤几个为首的上来,待本院问他。中军走出叫了几个百姓,进来跪下。大人问道:“据你们公呈上说,这和尚如此凶恶,难道地方官不知么?”百姓跪禀道:“因他是皇上御替身,故尔地方官不能管他。”林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待本院细访,如果属实,待本院替尔等除害。”

众百姓叩头而去,大人吩咐带那出殡的妇人上来听审,也不知什么口供,且听下回分解

第70回 林公严刑拷淫妇 崔氏受刑吐真情

话说林公叫带那妇人听审,崔氏战战兢兢进来,外边报门已毕,带至丹墀跪下。大人点过名问道:“你是何氏?丈夫叫什么名字?你与何人通坚,用金针害了丈夫性命,从实招来!”崔氏顺口说道:“丈夫叫做花有怜,小妇人叫崔氏,丈夫暴病而卒,并无坚夫,不知金针之事。”林公大怒骂道:“你这泼妇奴才,本院二次开棺,验出金针之伤,还在本院堂上支吾。”吩咐左右拶起来,众役答应,将崔氏拶起,崔氏大叫一声“疼杀我也!”林公问道:“招与不招?”崔氏咬定牙关,只叫冤枉!林公大怒道:“这个熬刑的滢妇,”吩咐左右打撺又加了几十撺,崔氏依旧不招。这是沈廷芳与他料理,叫他莫招。别个官府犹可谋为人情分上,这个铁面御史那个敢言一声。林公见打了一百二十撺,打也不招,吩咐松刑。又吩咐众役,把猪鬃取数根来,众役答应下去,不知要了何用?走出辕门,见了皮匠笑道:“大老爷要猪鬓做什么?”连忙拿了几根,差人呈上大老爷,猪鬃在此。林公又叫左右把那滢妇衣服剥去,两膀照前绑了。众役一声答应,将崔氏一绑,露出个白奶子令人可爱,众役皆笑。林公问道:“坚夫是何人?怎么害了亲夫性命?”崔氏道:“冤枉!”林公大怒,“你再不招?本院就要动非刑了,看你招也不招?”崔氏道:“宁可身死,冤枉难招。”林公听了大怒道,吩咐差人把猪鬃插入侞孔中,崔氏大叫一声,好似一把绣花针儿栽在心里,即时死去。林公叫取井水喷面,半晌方才哼声不绝。林公问道:“招也不招?”崔氏把头摇了两摇。大人大怒道:“滢妇如此可恶,金针现在头顶取出,这般熬刑。”吩咐将猪鬃与我搌他几搌,众役答应,走来将猪鬃一搌,崔氏昏死过去,半晌方醒,裤裆内流出许多尿来,叹了一口气道:“崔氏今日遇了对头。”林公问道:“招也不招?”崔氏不言。林公大怒道:“与我快些搌!”崔氏吓得魂不附体,叫道:“大老爷休搌,待小妇人招了罢!”林公道:“速速招来!”崔氏道:“求大老爷开恩,拔出猪鬃,待我招来。”林公道:“拔出猪鬃,你又反了口供。你且先招了,然后放你。”崔氏叹了一口气道:“欲待不招,又受刑不起,如今也顾不得他,我生生的坑在他手里,只因与他常常聚会,不想今日弄巧成拙,悔不当初,依然送了花有怜性命。”崔氏此时只得招道:“大老爷!小妇人本是杭州人氏,原配却是魏临川之妻,小妇人崔氏。”林公道:“魏临川名字甚熟,一时想不起来。”崔氏道:“只因花文芳要夺冯旭的妻子,叫我丈夫计议陷害冯旭。”林公想道:“在五柳园会见此人,乃是花文芳一个帮闲。你丈夫可代他计议?”崔氏道:“自杀死春英丫头,硬诬冯旭人命。将冯旭充军之后,花文芳陡起不良之心,造成假银,陷害我丈夫之命,要将小妇人带进相府。花文芳有个书童,名唤花有怜,把小妇人拐来此地,遇见沈府大公子,设计引诱,带进府中,将小妇人强坚占住。原来冯旭在此地,招了亲事,花有怜认得冯旭,冯旭认不得花有怜。有怜见他妻子十分标致,沈府二公子叫有怜诱进相府,指望强坚。谁知姚氏烈性不从,将斧劈死二公子。大公子报了山阳县,不论青红皂白,夹打成招,要他夫妻二人抵命。正要典刑,不想遇见大人救了,将此案复审,冯旭招出花有怜,如今大老爷要拿花有怜,大公子不肯放出,倘大老爷拷出人命是假,坚情是实,岂不把相府人命白送了?又闻大老爷拜本进京,倘若奉旨要花有怜到案,那时怎么处?大公子与小妇人商议,不如将花有怜害死,作个死无对证。因而将酒灌醉,金针刺死,叫小妇人送他出城埋葬,也是天眼恢恢,遇见大老爷开棺验出真伤。此是实情,并无虚言,望青天大老爷龙笔开恩。”林公看了一遍,方知外甥果是冤枉。林公问道:“你受这般非刑,为何不招?”崔氏道:“只因大公子差人面嘱,叫小妇人切莫招成,他代小妇人谋为料理,小妇人只望跟他过快活日子。”林公吩咐淮安府,将崔氏交与贵府,此是要紧人犯,小心看守,休要伤了他性命,候本院拿到沈廷芳对案。淮安府打了恭。林公随即标了票子,捉拿沈廷芳,差四个头役,头役禀上:“他乃堂堂相府,小人怎敢进去?”林公道:“若有闲人拦阻,可一同拿来。”四个差人叩头下去。林公遂发出一枝令箭,速到山阳县,将沈白清拿来,并提冯旭、姚氏,臬司差官齐到,明日早堂听审。吩咐已毕,南京按察司宋朝英为何用令箭催斩?今古未有此例,必受沈府嘱托,俟明日将山阳县严讯便知端的。三声炮响,大人退堂。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1回 沈廷芳潜身内院 宋臬司当堂受刑

按下林公退堂不表,且说四人公差奉经略大人之命,去拿沈廷芳。四人商议道:“沈大爷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如今大人着我们去拿他,岂不是个难字,叫我们怎好前去?”内中一个人道:“大人吩咐过的,如有人拦阻,就拿他去见大人。”众人道:“我们到相府见机而作便了。”四个人来至相府,只见大门已闭,此是初更时分,四人叩门,门公问道:“是谁?”四人应道:“是我!”那门公把门开了,四人进来,只见门房内有许多人,在那里吃酒,那些人问道:“是谁,黑夜到此何干?”四人道:“我们是经略大老爷差来,有要紧话说。”那沈奎、沈高立将起来,高声大叫道:“俺大爷久已进京,到太师府中去了,有什么话说来,我们禀过夫人。”四人道:“我们奉差而来,请大爷的。”二人走至后堂禀道:“林老爷差人来请大爷。”夫人道:“他们四人来要面见大爷么?”二人应道:“是!”太太吩咐二人道:“你去回覆他,要见我家大爷也不难,只须到京中就见了。”二人出来将此话对四人说。四人道:“既然大爷不在府中,请二公同我去,有要紧话说。”那沈奎、沈高不知是计,即便同行。出了府门,四个公差一同走了半里之遥,四人将铁链向沈奎、沈高项下一套,叫道:“快走!快走!”二人大怒道:“我得何罪?怎敢锁我?这等放肆!”四人道:“你方才说大爷进京去,只得锁你们去回覆大人便了。”沈奎、沈高道:“就去见你本官,看他把我怎的?”四个差人带了二人回去,住了一宿。次日,带到辕门伺候不表。忽听得传令开门,吹打三通,三声大炮,吩咐一声吆喝大人升堂。众官参见已毕,分列两旁,只见山阳县报门进来禀道:“卑职奉大人钧谕,将令箭提取臬宪差官,并提林旭等一案,今日带到辕门伺候。”林公道:“你且起来,站过一边。”沈白清叩了一个头,起来站在一边伺候。大人吩咐带差官听审,外边一声报门,来至丹墀跪下。林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差官回道:“小人名唤高升。”林公道:“向日前来催斩是你么?”高升道:“奉本官之命,到此催斩人犯。”林公吩咐带宋朝英进来。外边报道,犯官进内,便答应进。来至丹墀跪下,林公问道:“相府人犯是贵司令箭催斩么?”宋朝英道:“是犯官催斩。”林公笑道:“好个掌生死之权的按察司,本当候花有怜到案质对明白,情真罪当,方可拟抵。况自古以来,从未见县司出令箭催斩人犯之例,且令箭几与王命相衡。岂可轻出,贵司可速把催斩情由细细禀明,毋得饰词塞责,本院尚可宽恕,如有半字虚妄,本院刑法利害。”宋朝英道:“大人在上,容犯官细禀。部文已到,不见山阳县回文,犯官恐误朝廷大典,一时失于检点,令箭催斩是实,望大人开恩。”要公道:“好个一时失于检点,你做官岂不知朝廷的律例?快把情由从实说来!”宋朝英道:“犯官俱是实情,并无半字诳虚。”林公大怒道:“本院念你是朝廷命官,不肯加刑,叫你从实供来,你今一派胡言。”吩咐取大刑过来,夹起这个狗官。众役一声答应,即时扯去袜子,禀道:“大老爷!犯官动大刑了。”林公道:“夹起来!”众役往下一踹,宋朝英早已昏死过去,半晌方才醒来,心中暗恨沈廷芳,何苦害我受刑,你修书来,叫我发令箭催斩,一时却想不到,将箭发出,今日累我受此非刑,欲待不招,刑法难熬,只得叫道:“大老爷!犯官招了!只因沈大世兄修书与犯官,要代二世兄报仇,犯官顺了世兄之情,碍了太师之面,发出令箭催斩是实。”林公笑道:“好个一时顺了人情,碍了面子,因此误杀两条人命。”吩咐松了大刑,与高升无干,高升叩头下去。林公即传淮安府,听本院吩咐,宋朝英交与贵府,待拿到沈廷芳对词发落。淮安府打躬退出,将臬司拖去。又见四个公差跪下禀道:“小的奉大老爷朱票去拿沈廷芳,沈府太太叫家丁回说,大爷进京去了,小的们将他家丁拿来,现在辕门伺候。”大人吩咐带进来,一声报门,来至丹墀,欲待不跪,又见这等威武,只得跪下。大人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沈奎回道:“小人叫做沈奎,他叫沈高。”林公道:“你二人还是自幼在相府的?还是半路上来的?”二人道:“小人是自幼在相府的。”林公道:“你二人自幼在相府跟随主人,必知主人来踪去迹,目今沈廷芳在那里?快快说来!”二人道:“前月主人进京,到太师府中去了。”林公道:“崔氏现今招出沈廷芳同谋,用金针害了花有怜性命,宋臬司又招出写书叫他催斩,怎么前月去了?你这两个奴才不打如何肯招出主人情由?”吩咐夹起来。众役一声答应,即时将沈奎、沈高二人夹得大叫道:“疼杀我也!”沈奎叫道:“大老爷饶命,主人现在府中。”林公吩咐松了大刑,旋叫山阳县过来,沈白清慌忙跪下,“小官在此伺候,”林公吩咐“把这两个奴才带去看守,只待沈廷芳到案清结便了。”沈白清答应了,林公道:“尔等差人共有几个?”众役道:“通班共有二十四名。”林公道:“本院差你通班去拿沈廷芳到案,限你三日,如违定责三十大板。”众役一齐答应,林公退堂,合班二十四名,要到相府捉拿沈廷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2回 天子见表心不悦 林公失陷护国寺

话说众役出了辕门商议道:“我们如今想个什么法儿去拿沈廷芳?他躲在深宅大院,叫我们怎么入内?又比不得平常人家,他是堂堂相府,怎生去拿他?如今限我们三日到案,如何是好。”众人道:“我们四个人前去,你们只在后门等着,前门再着几个。”众人议定。四个公差奔相府而来不表。且说沈廷芳,听说拿了沈奎、沈高前去,心中大怒,骂道:“这个瘟官,如此大胆,我府中家丁如何拿去?”忙差人到辕门打听。次日,回报说:“大爷!不好了,昨日四个公差是来捉大爷的,因花大娘受不住刑法,招出大爷害死花有怜性命;今日又将宋老爷踹了一夹棍,招出大爷修书,叫他摧斩;又把沈奎、沈高每人一夹,招出大爷在府;又吩咐全班人役前来捉拿大爷到案对审。”沈廷芳听了这一句话,正是:

顶梁门飞去七魄,泥丸宫走了三魂。

半晌方才开口道:“罢了!罢了!这个瘟官到如此放肆,气杀我也。他还是我爹爹的门生,这等可恶,竟差人来拿我!”走入后堂,将此言告诉太太。太太听了也就大怒道:“这个畜生,如此无礼。”叫道:“我儿休要害怕,你在内里住着,看什么人进来拿你?自有为娘做主。”太太与沈廷芳论定。这日按下不表。且说四个公差,来到相府门上叫道:“有人么?”门官问:“是做什么的?”差人道:“我等奉经略大老爷差来的,请你家沈大爷说话。”门官道:“我家大爷久已进京去了,不在府中。”四人道:“我们是奉差来的,今日之事概不由己,如今你家大爷不在府,我们不好回话,只好得罪你老人家,到大堂上回声大老爷罢!”一头说一头就动手扯那门公,门公心急大叫道:“你们少要在此放肆!”正在吵闹,只见沈连、沈登二人从里面跑出来,不知什么事情,走到门口一声吆喝,“你是什么人敢来相府放肆!”四个人见沈连出来,也不做声,扯着门公同沈连就走,沈登见事不好,往后就溜了。四个差人把二人拉出门外,旁边闪出同伙诸人,不由分说,锁了门公及沈连,飞奔辕门而来。林公方才退堂,众人商议写了手本投递。林公批示还到相府拿人。且等沈廷芳到案对词发落。众人看了大人批示,又到相府捕守,仍去捉拿沈廷芳不表。且言沈廷芳又见拿了门公,并沈连去了,心中好不焦燥,骂道:“这个瘟官,真正该死!怎么乱拿我家丁?”吩咐将大门关了,家丁只得关了大门,到第二日。又听得后门有人,吩咐后门锁了,真正堂堂相府弄得关门闭户,众人那个还敢出来。话分两头,再表差官奉了经略大人之命,赍本进京。这经略之本非等闲可比,即刻传进不敢迟延,忙把本章接着,交与内官。内官接了,摆在御案,皇上见了大悦,朕恩赐林璋出洋,许久不见奏章,今见本上有扇子一折,知必是拿的要犯了,要朕降旨拿他。于是将本看完,好生不悦,暗道:“林璋乃大才之辈,朕向日赐他扇子,原说王子贵戚不能拿,他将扇子贴了一页,朕好降旨拿他。这花有怜一个光棍也将扇子贴本章,朕就赐他一百柄扇子,也不够他用,以此看来,是无用之才了。悔朕当日,误用此人,将本搁过一边,也不将扇页在心上。这且不表,再说众差人拿了沈府几个家人,他就将前后门关闭,无处捉拿,只有前后缉捕,不觉三日限满。众役投了一个手本,求大老爷宽限。林公宽限一次,众差人日夜不离相府,缉捉沈廷芳不表。却说林公在私衙与汤彪商议道:“本章进京久不见谕旨到来,倘得旨意发下,就到相府拿人,虽花有怜已死,若得了沈廷芳就可以结清冯旭一案。”汤彪道:“再候三日看。”林公道:“前日海州百姓有公呈,说护国寺水月和尚好滢不法,我想那有此事?趁此闲暇,同你私访一回。如果是真,必须与民除害。”随叫中军进来,吩咐道:“本院私访海州一案,不可泄漏,尔等照常办事,速备小舟一只,泊在河下伺候,再备大船一只,唤妓女二名,扮作良家妇人,先往海州,候本院到时,自有布置。”中军答应,即时备办已毕。林公与汤彪在船上谈些闲话,不觉到了海州。见那只大船早已到了,林公过船,妓者迎接。林公道:“你二人只称我员外,到此求子,不可泄漏机关。”二妓者答应晓得。随叫了三乘小轿子,二妓者与林公坐了,竟奔护国寺而来。不一时,到了山门,众徒见有客来,忙报与水月和尚。林公下轿与二妓者进寺,方丈水月迎接,见礼已毕,入坐。水月和尚道:“尊姓大名?到此何干?”林公道:“在下姓章,表字双木,字住山东,年过半百,尚无子息,闻得宝刹神圣有灵,特带二妾前来,乞求子息。”水月和尚道:“若要求子,心须虔诚,住在小寺,早晚叩求,断无不应验之理。”吩咐备斋款待,林公无事,自己散步走至静室。只见四壁诗画帖满,静悄悄不见一人。随身坐下,只见一张香几上,摆着一口铜磬,磬槌在旁。林公想道:此处又无佛像,摆这个做什么?拿起磬槌当啷打了一下,只听咿呀一声响了,就打开两扇门,走出八九个女子来。林公一见大惊,那些女子一见不是和尚,齐声说道:“你这客人,此地不比别处,有性命之忧,还不快走!”林公听了此言,吓得魂不附体道:“你们这些女子为何在此?”众妇女道:“我们俱是坚僧滢盗而来。”说毕关门进去。林公欲待再问,只见门已关闭,于是出了静室,一路思忖,谁知: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那水月和尚的徒弟,在外听见磬声,连忙报与水月。和尚水月道:“莫放走了,今夜结果他就是了。”晚饭后,水月道:“请员外与二位夫人在静室安歇。”又叫汤彪在别处歇宿。林公与二妓者遂同水月和尚来至静室门首。水月和尚道:“就请在此处罢!”林公见有许多客床,水月和尚别过,将门关锁,忙唤徒弟们快将我戒刀拿来,便从地窑里上来杀林公。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3回 汤彪急调海州兵 林璋初请上方剑

话说水月和尚带领徒弟,到地窖里上来,大喝一声道:“你这匹夫,不是我来寻你,这是你来寻我的,自取其死,你今识破我的行藏。”赶上就是一刀,林公正在思想,见水月和尚一刀砍来,将身一闪,那时把坐的交椅也劈得粉碎,两个妓女吓得战战兢兢,上前跪倒,口称“师父饶命!”水月道:“我不杀你,你二人也不能走出我的寺门,只杀这个匹夫。”林公就跪下哀求师父说道:“是我不知,一时冒犯虎威,乞饶性命。”水月道:“若留你的性命,除非西方日出。”林公听了心中好生害怕,早知如此,何不稳坐淮安,不知此时汤彪在于何处?林公又哀告道:“师父若不肯饶我,求留我一个全尸首。”众徒道道:“他既然知罪,恕他刀下之鬼,师父又不致破了杀戒,不如把他送到土牢,活活饿死他罢!叫他死而无悔。”水月和尚道:“只是便宜了这个匹夫。”吩咐将他捆了,就叫众徒扛到土牢边,打开门将林公往下一推,反手关下土牢去了。林公被摔下土牢,恰好遇着钱林先在底下,幸喜那腰内带了人参,不然久已饿死多时了。钱林问道:“你是何人?遇见这个贼秃,把你送进来?”林公听见他的声音慌忙问道:“我林璋好像在那里会过尊兄,我听你的声音甚熟。”钱林问道:“莫非正国老伯父么?”林公应道:“正是!你是何人?”钱林道:“小侄叫钱林。”林公道:“你为什么事也在此处?”钱林道:“小侄因花文芳夺亲,将妹丈冯旭害去充军到桃源县后,将翠秀代嫁过去,不料翠秀杀了花文芳。小侄闻了此凶信,吓走来到此地,遇见这个恶秃,将小侄陷于此地。”林公道:“我自从在舍甥家别过,进京会试,遇见花荣玉点了大主考,不许林姓进场。因此一气投水,亏了徐千岁救我性命,做了他家西宾。今年八月十五日夜,遇皇爷私行,回宫,次日召我入朝,钦赐进士及第,钦点七省经略。目下正在淮安府,有海州百姓数十人,告这水月和尚坚滢,特来此处私访。谁知正遇对头,被我认破他的机关,要杀害我的性命,再三哀求讨了个全尸,故此将我捆绑,摔在这里头,汤彪不知在那里?”钱林道:“汤兄同老伯一起进来么?”林公道:“不知何时才来?”钱林道:“汤兄既然在外,自然要救老伯父出去,不知我妹夫冯旭今充军到桃源县,目下如何?”林公道:“冯旭现在淮安府做了姚夏封女婿,姚氏用斧劈死沈义芳,山阳县将二人问成死罪,前日法场是我救了性命,只要拿到沈廷芳方可出狱。”钱林哭道:“原来妹夫受了这些折磨,好不痛杀我也。”闲言少叙,话归正传。此时不表林公与钱林在土牢里叙话。且言汤彪在外过了一宵,次日早间大便到了厕所,见有人说话,汤彪将身蹲下,侧耳细听,只见有个和尚叫道:“师兄!昨日来的那个员外,怎样得罪师父,定要杀他性命。”那个道:“不怪我家师父,昨日来的员外,怪他自己寻死。他原不该走入静室,看出行藏,就要杀他,是他再三哀求,求个全尸,收禁土牢。那两个小老婆,如今也曾吩咐,不许放他出去。今晚结果他的性命。”汤彪听了心中大惊想道:必是大人遇难,俺还不出去救他,等待何时。天将初亮,汤虎即起身出了寺门,一路问人,直奔海州衙门而来。不一时走到大堂。提起鼓槌咚咚打了三下,把那看堂的惊醒起来骂道:“忘八羔子,想是妈妈房里抓着了孤老,大清早起就来击鼓。”汤彪喝道:“休得胡言,俺看你本官长了几个狗头,是俺经略大老爷私访失陷护国寺中,叫你本官出来救护,若还迟延,我叫你本官颈上无头!”那些衙役闻得此言,吓得魂灵儿早从顶梁门中跳出,跪在地下,只是磕头道:“小的该死,不知大老爷驾临!”汤彪大喝道:“还不起去,速报本官知道。”那个衙役飞跑进去,不一时知州慌忙出来迎进大厅,汤彪道:“大人失陷护国寺,城守营在那里?还不速速唤来!”知州连忙答应,不敢停留,随即着人飞马报与城守营知道。不一时合城文武官员,都来迎接。汤彪吩咐众官,多带兵丁,将寺院前后围住,休叫放走一人。众官答应下去。只见汤彪上马,手执大刀一把,直奔寺院而来,后边游击守备千百把总,率领兵丁,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跟到寺门口。汤彪跳下马来,众官随后,见一个捉一个。问道:“水月和尚在那里?”和尚道:“现在静室与昨日两个夫人睡觉哩?”汤彪大怒,走到静室,见门关锁,用刀砍开。水月和尚与二妓者取乐一夜,正在睡熟,听得一声门响惊醒。早见汤彪到了面前,手执钢刀照定后面砍来,水月和尚哎呀一声,从床上滚将下来,汤彪上前一脚踢倒。吩咐绑了。前后搜捉众兵一齐动手前前后后搜了一番,搜出八九个妇女,并不见大人踪迹。汤彪此刻好不着急,难道我的厕所时误听了那些小和尚言语?心中疑虑参半。仔细一想,计上心来,随即问道:“你这个秃驴,俺且问你,昨日进你寺中那员外却在何处?快快招来!免得俺动怒。”此时水月和尚心中想道:若说来时,谅不能走脱;若不说时,罪在不赦。此时有不得不告之势,忙说道:“昨日来的那位员外老爷,在后园旁有一土牢,现在土牢里边。”汤彪听了这些言语已经发怒,又听了土牢二字,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冲天,哎呀一声,好大胆的和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这一个出家人,如此肆行凶恶。汤彪喝令水月和尚引路,来到土牢,打了进去看见林公,捆做一团,慌忙扯起来,又将钱林一齐救起,汤彪就把绳索割断,合城官员一齐跪倒,口称大老爷,小官等该死罪!死罪!

要知林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4回 林公火焚护国寺 公差受比捉廷芳

话说林公被汤彪救出,各官请罪,登时更冠裳坐下,众官参谒已毕。林公吩咐带那恶僧上来,众役答应一声,将水月和尚带上。那水月立而不跪,林公骂道:“圣上命你来此做个住持,就该朝暮焚香拜祝国裕民康,因何在此无法无天,强占人家妇女,私造土牢,杀害良善也不知多少?你这秃驴,造下如此罪孽,今犯在本院手里,就该屈膝求生,尚敢如此抗拒?”水月哈哈大笑连叫:“林璋!林璋!俺是当今御替身,些须过犯,情有可原,俺昨日知你是林璋,就将你性命结果,剁作十块了,怎容你今日作这威武。”林公听了大怒,吩咐取大板子,打这秃厮,众役遵令拿起板子,认定退肚上,一连打了几下,水月站立不住,倒在地下。林公道:“本院没有别的罪问你。”命汤彪取过上方宝剑,斩他的驴头。水月道:“你将俺解进京去罢!”林公大怒,吩咐斩讫报来。众役将水月和尚推出庙门,炮响一声,人头落地。可怜一个当今御替身,犯了王法也不能保全性命,可见为人在世,总要安分守己,不可造孽。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不一时刽子手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献上。林公吩咐用木桶盛贮,挂于百尺楼标杆上示众。又将水月和尚的徒弟们带上来,每人重责四十大板,也不知打死多少,活的边外充军。又将所掳妇女们俱令亲人领回,和尚田产入官,衣服等件赏济穷民,将庙宇举火焚毁,霎时间变成一块荒土,海州百姓无一个不称赞感戴。及到次日林公动身,百姓们家家焚香跪送,三声大炮开了船只,直奔淮安而去。林公在船上细细问别后之事,钱林将前后事说了一遍。汤彪方知杀死花文芳者,乃钱家侍女翠秀也。汤彪就将常万青劫法场,并自己和马云劫杀之事,亦细说了一遍。三人方知始末根由,如梦初醒。讲讲说说不觉已到淮安,众官迎接,林公上了大轿,三声大炮,众役开道,进了东门,不一时,到了察院,升了大堂,各官打躬已毕,分立两旁。林公叫上原差问道:“沈廷芳拿到了么?”众人禀道:“二次又拿了两个家人,沈府前后门紧闭,不得进去,如何拿得人到?因此误了大老爷的限期,还求大老爷再宽限一次。”林公大怒道:“你这大胆奴才,本院执法如山,先将你们狗退打断,才得上紧去拿人?”伸手向签筒内抓出四根签来,向阶下一掼,每人重责四十大板,众役吆喝一声,打了个灯名叫做满堂红。林公道:“再限你三日,如再拿不到沈廷芳,活活打死你这些狗才。”众役退下,三声大炮,大人退堂不表。且说众役出了辕门说道:“好没分晓,我们受这无辜比限,又限三日,如再拿不到,又要受刑。沈廷芳这个滥锏模你到底躲在何处?叫我等那里去拿他,不免到他前后门乱打乱骂,他听急了,或者出来也未可知?”众人商议已定,齐到相府,一半在前门,一半在后门,拾了些乱砖乱瓦,将门泼打泼骂道:“沈廷芳滥锏模你家亲父,是个当朝宰相,今日家中关门闭户,也不怕人家说。滥锏氖悄阕约鹤龅氖拢就该自己出来,因何连累我们打板子?滥锏模你再不出来,我们就拿梯子爬进来,看你又躲在哪里?”众人在前后门骂了一天,沈廷芳一句句听得明白,心中好不气闷。欲要出去,心中又怕;欲不出去,又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屈气。左思右想,没有主意,走到母亲房中,叹口气,不言不语。太太问道:“这连日,林璋可有差人前来否?”沈廷芳道:“气杀我也!就把差人乱打前后门,又出言詈骂,还要拿梯子爬进来,捉拿孩儿,我想爹爹堂堂宰相家中,弄得关门闭户,体面何存?不如寻个自尽,省得受这个瘟气。”太太闻言大吃一惊道:“我儿休得如此,为娘的生你兄弟二人,不幸你弟已遭惨死,爷娘全靠你一人,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要寻死。你只在我房中坐卧,看那个大胆之人,到我房中来捉你。”沈廷芳道:“母亲之言有理,只是孩儿如何出去?”夫人道:“如此说,我着个妥当之人,送你到爹爹府中去罢!将林璋这番言语告诉你爹爹,好代你出这口气。”沈廷芳道:“此计甚好,但是前后门,俱有那瘟官的差人把守,怎么得出去?”夫人道:“后园门从来不开,必然无人防守,快快收拾行李,夜静更深行走。”沈廷芳闻得此言,心中欢喜,准备当夜溜走。且说众役见门闭了一天,心里暗道:今日要等到三更,明日又到限期,这个滥锏亩阍谀抢铮克死也不出来,再拿不着,又要受比。这个滥锏模被我们闹急了,防他夜间逃之夭夭,赶到京中太师府中再不回来,我们活活就要被他比到死了,我们夜间要在此防备。却说沈廷芳将行李收拾完备,同家人沈登至半夜时候,拜辞母亲。太太道:“我儿,你去一路务要小心,到京中速寄家信,让我老身放心。”沈廷芳道:“孩儿知道,母亲在家,保重要紧。”母子洒泪而别。同家人开了花园门,如飞而去。公差道:“花园门从来不开,今日夜静更深开了此门,其中必有原故。”连忙约齐伙伴,一同喊道:“沈廷芳你想往那里去?”沈廷芳闻听此言,只吓得魂不附体。众差人随即赶到面前,想拿住他,好免明日满限比期。

要知拿住能免比期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75回 沈廷芳逃走被获 林经略勘问真情

话说沈廷芳黑夜逃走,众役齐喊,“沈廷芳你往那里走?”众人这一声喊把沈廷芳吓得目瞪口呆。沈登道:“休得胡说,沈廷芳是我家大爷,现在京城太师府中。”差人取灯火一照道:“你们半夜三更出来做什么?你家这花园门从来不开的,你二人到那里去?”沈登道:“你家老爷要拿我家大爷,大爷又在京中,我家太夫人差我二人进京,把大爷请来,因你在此缉拿吵闹,不敢行走,故此晚间开了花园门好走。”众人道:“为你家公子不打紧,连累我们比过几次,堪堪明日又逢比期,我们先把你二人拿去,暂宽一限再讲。”说毕一齐动手,取了两条铁索,将二人锁了。正是:

狱囚遇官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

众役将他二人锁了,堪堪天明,带至辕门伺候。内中有个衙役叫道:“伙计!此人就是沈廷芳,原来扮作书童模样,指望走脱,快把禀帖写上。”且表街坊这些百姓道:“包管无事,我等听说这位大老爷是他老子的门生,料然无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那些百姓纷纷向辕门而来。那知相府有个家丁,在外边要进府门,又闭着不得进府。今日听见这个信儿,飞跑来到相府打门,里边听见是熟人声音,走到门边问道:“你做什么事的?”那个家丁道:“快去报与老夫人知道,大爷被经略差人拿到辕门去了。”里边人听见飞跑报与老夫人知道。老夫人闻言,大惊失色道:“如今怎的好?”慌忙吩咐家丁打轿,老夫人央人去说分上。即时上轿,来到刘尚书府中,这老爷就是老太太的妹夫。禀过刘公与夫人,刘公听见说沈老太太到了,心中暗想:早上来此必有原故。慌忙同夫人出来迎接。口称姐姐这早至舍,有何要事?沈老太太流下泪来道:“妹妹有所不知,因你姨侄沈廷芳,被经略差人拿去,我特来央妹夫前去说个人情。”说毕放声大哭。刘公道:“若讨这个人情,却也甚难,他是个封宪衙门,又不容情,况且上方宝剑利害,怎生进去会他,我闻宋朝英被他拿来,当堂就是一夹棍。这人情只好另寻别人去说。”沈太太听了哭道:“妹夫不去救你姨侄,还有何人肯去。”刘夫人道:“你不肯去,谁肯前去。”说得刘琰只得依允。说道:“快请几位大乡绅同去。”刘公留沈夫人在府,即刻写下名帖,上轿去邀太仆寺蔡瑶、又去邀翰林院朱义、两署总督张成。他三人却不过情分,且去走走。又约了几个小乡绅,皆到辕门不表。且说林公正在内堂与钱林说话,只见中军官禀道:“差人拿着沈廷芳,现在辕门伺候。”林公听禀,吩咐传点开门。不一时大人升了大堂,众官参谒已毕,分立两边。林公正要审理公事,忽见中军官禀道:“今有合城文武大小官员、众乡绅,求见大老爷,现在辕门。”呈上帖子,林公看罢良久,心中明白这些众乡绅俱是为沈廷芳而来。向着禀事官道:“本院多多拜上众位老爷,本当面会,奈有公事在身,容日相见便了。”禀事官答应道:“是。”出了辕门,将大老爷言话,对众乡绅说了。刘琰道:“相烦再禀一声,我等有公事要见。”禀事官道:“大人回过,谁敢再禀。”众乡绅见不肯再禀,一时鼓噪起来。林公坐在堂上,听辕门外喧哗,忙叫中军官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中军官道:“众乡绅求见大人。”林公吩咐:“请各位老爷进公馆等候一时,本院审过公事,再来相会。”中军官即将此言回覆众人。刘琰听了此言道:“列位年兄,一同进去看审,公事审到沈大公子这案,我们大家挤上前去,也不怕他不准情。”众人道:“说得有理。”大家一同进去,坐在官厅之上。只见林公发出票来,传山阳县将林旭、姚氏、沈奎、沈高,淮安府带崔氏对词,并提臬司宋朝英到案对词。吩咐已毕,即叫汤彪取了上方宝剑过来,汤彪答应,即时取过。又唤中军过来吩咐,本院今在法堂剖断曲直,如有闲人上我法堂乱我堂规者,用上方宝剑先斩后奏。中军官答应,手执上方宝剑,走到堂下,大声叫道:“大老爷有令,今日法堂审理公事,如有一人紊乱堂规者,取上方宝剑,先斩后奏,不要自误性命。”众乡绅听说,吓了一跳,大家无言,面面相觑。只听得一声报名山阳县进,又报道淮安府进。山阳县来至丹墀跪下禀道:“奉大老爷钧谕,提到冯旭、姚氏、沈奎、沈高一案,人犯俱在辕门听审。”林公道:“起来!”知县站在一边,淮安府来到丹墀,行了礼,禀称臬司并崔氏俱已带在辕门伺候。林公道:“贵府站在一旁。”知府打一躬。林公提起朱笔,点了名字。中军官叫道:“带各犯进来!”外边一声报到,带各犯人进。林旭、姚氏、沈奎、沈高、崔氏、宋朝英俱到堂下,跪满丹墀。林公吩咐将各犯刑具打开,带在一旁。林公叫原差上来,众公差上堂跪下。林公问道:“尔等共拿了沈府几个家丁?”公差禀道:“前头拿了一个门公,一个沈连;再后有人,又拿了两个家丁;昨晚三更时分,拿了沈廷芳同一个家丁,现在辕门外听候发落。”林公吩咐带进来,众差人答应,飞出辕门外,将沈廷芳并沈府家人带进。只听里边报门犯人进!众役吆喝一声进,众差人将沈廷芳并家丁带至丹墀跪下。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晓。

毕竟沈廷芳到堂,不知可能说出真情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76回 沈廷芳供出实情 林经略结清各案

却说沈廷芳同众家丁,一齐来至丹墀跪下,独沈廷芳立而不跪,口中叫道:“老世兄,请了!”林公道:“你就是沈太师的公子么?”沈廷芳道:“正是!”林公道:“你是个什么前程?”沈廷芳道:“读书未成之公子。”林公大怒道:“今在本院堂上,立而不跪!”吩咐左右取大棍子,打他的狗退。众役一声答应,正欲要打,沈廷芳道:“莫打!莫打!就跪罢。”咕咚一声响跪下去。林公问道:“当日沈义芳被姚氏砍死,是你面嘱山阳县,教他审作同谋家产的重罪,可是有的?”沈廷芳道:“世兄,并无此事。”林公吩咐掌嘴,下边答应一声,打了五个嘴巴,打得沈廷芳口吐鲜血,只得改口,称“大老爷,没有此事。”林公问道:“林旭可是你兄弟两个慕他妻子颜色,着花有怜诱进相府,可是么?”这沈廷芳口中才吐出一个世字,兄字还未吐出,林公吩咐掌嘴。沈廷芳连忙叫:“大老爷没有。”林公问道:“本院差人拿花有怜,你与崔氏通坚,用金针将花有怜刺死,可是有的么?”沈廷芳道:“花有怜是得病自死的。”林公问道:“你修书叫臬司行下令箭催斩,可是有的么?”沈廷芳答道:“俱没有。”林公大怒道:“你这奴才!还要强辩么?本院还你一个对证。”吩咐把崔氏带上来,来到丹墀跪下。林公道:“本院前日审你,招出沈廷芳与你通坚,用金针害了花有怜性命,今日沈廷芳现在堂上,速速供来!”崔氏叫道:“沈大爷你害得我好苦,你自己怕大老爷拿到花有怜,审出真情,事体败露。人命是假,坚情是真,同我商议,把花有怜害死,做个死无对证。是妾身一时错了主意,依允了你,将我今日弄得去乖露丑,受了多少非刑。到今日在大老爷法堂之上,还抵赖什么?”说毕放声大哭,沈廷芳假意大喝道:“我认得你是何人?这般乱说?”林公在上面,看见沈廷芳不肯招认,吩咐把宋朝英带上来。臬司来到堂上,跪下口称大老爷,犯官叩头。林公道:“你招了沈廷芳修书,叫你用令箭催斩是实,今有沈廷芳在此,可对证明白。”臬司道:“沈世兄何苦害我,叫我发下令箭催斩。”沈廷芳道:“世兄此话从何而来?”臬司道:“你差人下书与我,是我一时碍老师面情,发下令箭,怎说没有?现在你亲笔写的书信在此。”沈廷芳也不开看,扯得粉碎,说道:“你这都是假的!”林公道:“看你如此大胆,在本部院堂上将书信撕烂。”吩咐取大刑过来。众役答应一声,那官厅上众乡坤,听见要夹沈廷芳,众人着急道:“列位年兄速速上去,说个人情。”众官回道:“我们正该上去,奈大人先有钧谕,带出上方宝剑,十分利害,性命要紧,且看审下来再作道理。”刘琰要想自己强行上去,怎奈先有钧谕,又恐经略大人变过脸来,那时要取上方宝剑斩起来,怎生得好?只得答应,列位年兄言之有理,惟有缩头而望不表。却说林公吩咐取大刑问道:“沈廷芳招也不招!若再不招,本院就要动刑了。”沈廷芳听说吓得魂不咐体,口称:“老爷,还看我爹爹分上。”林公听见把惊堂一拍,骂道:“该死的奴才,本院奉旨巡狩九省经略,先斩后奏,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此案既可准人情,也不至三番五次来拿你了。”吩咐夹起来,两边公差如狼似虎,走过十数人,不分青红皂白,将靴子扯了,踹下来,夹起来。沈廷芳大叫一声,“我的娘呀,疼杀我也!”沈廷芳是生长宦门,怎受得这般大刑,即时死去,半晌醒来,叫道:“快快松了刑具,我愿招了。”林公道:“速速招来!”沈廷芳招道:“我们兄弟二人,见崔氏齐整,着四个家丁,哄进府中坚滢。奈兄弟义芳与我争论,只得又叫花有怜,在外寻个绝色美女,与兄弟顽耍。后来花有怜在外瞥见林旭妻子,姚蕙兰生得俊俏,容貌美好,便与花有怜设计哄进府中,实为坚滢。谁知姚氏烈性不从,将斧劈死兄弟。是我面嘱山阳县,叫他审成谋占家产之罪,屈打成招是实。又写书,叫宋朝英世兄,发下令箭催斩,并同崔氏设谋害死花有怜,俱是实情,毫无虚词。”林公叫山阳县过来,沈白清答道:“小官在此!”林公大骂道:“食君之禄,理当公平断事,岂敢曲意徇?你为何听一面之词,非刑枉断,定成二人死罪?你这狗官,不论民情虚实,一味逢迎,还做什么地方父母官?不与皇家出力,只晓阿谀奉承,成何体制?”吩咐左右,将他冠带摘去,众役一齐动手,将沈白清冠带摘下,双膝跪倒,只管朝上叩头,求大人开恩。林公骂道:“本应请上方剑斩你的驴头才是。”遂叫淮安府,知府上前打一躬。林公道:“贵府你将沈白清发配充军。”知府答应,将沈白清领下去。林公叫宋朝英上来:“沈廷芳招出有书信叫你发下令箭催斩,你为朝廷显职,出生入死之门,自己轻易发下令箭,汝该得何罪?”宋朝英道:“犯官知罪,惟求大人开恩。”林公道:“今日本该取你首级,念汝十载寒窗之苦,速速将印献上来。”宋朝英叩谢大人开恩,遂将印捧上。林公看过,吩咐赶出辕门。正是:

任君洗尽三江水,难免今朝满面羞。

不言宋朝英被赶出辕门,林公吩咐带姚氏、林旭上来道:“本院亲结汝等这案,知县已经发配充军,你二人便得生路去罢!”林旭、姚氏二人齐声谢道:“蒙大老爷天恩,我二人冤已得伸矣!”叩头而去。林公又吩咐将沈廷芳家丁沈奎、沈高、沈连、沈登四人俱带了上来。众役禀道:“犯人当面!”林公骂道:“你们这些奴才!终日在外闲游,见良家妇女,生得齐整,面有姿色,就在主人面前说长道短,引动主人做些无耻之事。本院也没有什么口供问你,将签筒向下一倒,每人重责四十大板。”众役一声答应,每人打了四十大板,报道:“已打死了。”林公吩咐拖出去掩埋,余下家人一齐释放回家。又叫把崔氏带上来,旋把淮安府叫进,将崔氏交与贵府带去收监,以俟秋后处决便了。淮安府答应,带下崔氏哭哭啼啼进了府监,后来不上两月发个牢瘟症而死。林公发落各案已毕,吩咐松了沈廷芳的大刑,问道:“沈廷芳,你可知罪么?”沈廷芳道:“小人知罪了,求大人开恩。”

也不知林公怎生发落沈廷芳,且听下回分解

第77回 沈廷芳杖下立毙 刘尚书痛哭姨侄

话说林公见沈廷芳知罪,笑道:“汝父既为当朝元宰,就该闭户读书,思想功名以图上进,为皇家出力,报效朝廷,以继父志。为何纵放豪奴,终日倚势强占人家妻女,硬夺人家田地,滚放利债,盘剥小民,害人性命,无所不为,视同儿戏。本院要问你个罪,看你父亲分上,只此一子,且责你几板,警戒下次。”随手抓了八根签子,往下一丢,众役一声吆喝,将沈廷芳拉下堂来。官厅上刘尚书看见,好生着急,口称列位年兄快快上去,说个情儿,众人欲待上去,又怕上方宝剑利害。众人叫道:“刘兄且慢,古云:板子一响,官事就了,让他重责几下,我们再去说情。”刘尚书答道:“说得有理。”且说众役走上前来禀道:“请大老爷发刑。”林公道:“用头号板子打这个奴才。”众役一声答应,提起头号板子,好不利害,认定沈廷芳退上打下,沈廷芳大叫一声,“疼杀我也。”口中叫道:“大老爷饶命,”不觉打到十板以上,口中只有些须微气,可怜那娇皮嫩肉,何曾受过毛竹板子,又打了五七板,早已呜呼哀哉。众役禀道:“沈廷芳已死于杖下。”林公命拉出辕门外去。这是沈廷芳,一生作恶的公案。正是:

人犯王法身无主,祸到临头悔已迟。

众乡绅看见沈廷芳打死,人人大惊,一齐下了官厅,出了辕门而散。惟有刘尚书抱住尸首大哭,哭了一会吩咐家人看好了尸首,连忙报与沈老太太知道不表。且说林公将各案结清。即传淮安府道:“贵府可速往金陵,护理臬司印务,山阳县委官署印,候本院请旨定夺。”淮安府打一躬道:“蒙大老爷天恩!”接了臬司印信,出了辕门而去。林公方才退堂,按下不表。且言刘尚书来到沈府下轿,走至内堂,沈夫人正在吃午饭,见刘尚书回来,便立起身道:“难为妹丈,不知孩儿可曾同来否?”刘尚书道:“不好了,可恨林璋,竟把侄儿打死了。”太太一吓,即时昏死过去。吓得刘尚书与丫头仆妇人等忙取姜汤,同来灌下,半晌方醒,放声大哭,哭了一会,收泪道:“孩儿先前怎样说法?”刘尚书道:“我邀了合城文武乡绅,前去会他,他说有公事在身,不便相见。是我们在辕门外鼓噪起来,才将我等请进去,内厅坐下。谁知这个瘟官,捧出上方宝剑来,说道:“今日法堂审公事,如有闲杂人等搅乱堂规,先斩后奏,将我辈禁住。姨侄上堂立而不跪,他就叫取夹棍过来,又叫了他一声世兄,就被他打下五个嘴巴,后来又将姨侄一夹棍,招出许多情由。又将臬司赶出辕门,又把山阳县发配充军。后来又叫四个家丁上堂,每人责四十大板,一个个都被打死,次后又叫上姨侄,重责四十大板,可怜打到十板,一命呜呼哀哉!”太太又哭了一场,刘尚书叫道:“夫人,不必哭。一则叫人买棺收公子尸首,二来共同写信,着人进京报与太师爷知道。”不表相府之事,拨转书词,且言冯旭同了姚氏走出辕门来,至西湖嘴,到得家中,拜谢岳父活命之恩,见钱林走来,即时相逢,抱头大哭一场,各诉苦情。冯旭又问道:“不知老岳母在于何处?令妹嫁于花家,将花贼杀死,后来怎样?”钱林道:“那不是舍妹嫁于花家。”冯旭问道:“却是何人?”钱林道:“是我妹子的丫头名叫翠秀。”冯旭大喜,速称赞道:“我那翠秀姐姐,有此丈夫之志,代我杀了仇人,这也可敬,但不知后来如何?”钱林道:“我那里知后来的事?小弟在海州被陷,幸遇林老伯搭救,会见汤彪,方知翠秀市曹行刑,亏得常万青劫了法场,救了翠秀。如今寄居汤府,夫人收为义女。”冯旭听了道:“令妹却在何处?”钱林道:“舍妹同落霞两个,女扮男装,逃往山东家母舅处去了,至今音信不通,不知如何?”钱林又道:“林老伯方才对小弟说来,本该请你一会,怎奈耳目要紧,曾吩咐我来,同兄一起进京,求取功名,不可久停此地。”冯旭听了,次日就收拾行李,辞别岳丈进京,会试。下回自有交代。且说次日淮安城中,文武大小官员,军民人等,叩头相送,三咚大炮,吹打三起,开船,竟奔广陵而去不表。且说沈府老家人,奉了夫人之命,前往京都去报信与太师爷知道。这家人不敢怠慢,星速赶到太师府中,进了府门,叩见太师爷,呈上家报。沈太师拆开家报一看,放声大哭,昏死过去,吓得这些家丁目瞪口呆,不知书中有什么事情?连忙上去救醒,哭着叫道:“我儿死得好苦,可恨林璋这个畜生,如此无礼!”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记得那日,这个畜生出京时,老夫曾吩咐他,若至淮安府,把我家之事包寒要紧。怎么到淮安就与老夫做对?先次停斩我府中犯人。你又晓得老夫只有二子,次子已遭惨死,只存一子,应传后接嗣,怎么下这般毒手,将我儿子打死以绝我后代。此仇不报,枉在朝中执掌陰阳。不若灯下修成本章,明日五鼓启奏天子,拿下这个畜生,与我儿报仇。回心一想:倘天子问起我来,你儿子犯了何罪被林璋打死?那时我如何回奏?岂不有欺君之罪。想来并无主意,不免与花太师商议,又听见他每常要害林璋,见我解劝,看我分上,是我救了这个畜生,那里知道好歹。正是:

人无害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

也不知沈太师来会花太师,如何商议要害林璋性命,不知林璋可能保全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78回 林正国挂印征西 冯子清独占鳌头

且说沈谦到了花太师的府中,花太师见报,连忙出来迎接见礼,请至书房内,献茶已毕。花荣玉见沈谦面上带泪,二目通红,花太师问道:“年兄眼中带泪,是何缘故?”沈谦见问,不觉两泪交流,才欲开言,忽又忍住。花太师只得喝退左右,附耳问道:“所为何事?请教年兄直言不隐。”沈廉见左右无人,方把林璋打死儿子之事,说了一遍。花荣玉听了大惊道:“这个畜生,好大胆子,把老师都不放在眼里,老夫向日原要害他性命,看年兄分上,今日反害年兄后嗣。可恨!可恨!”正在书房思想计策,要害林璋。只见门官送来西凉边报,二人看了大惊,原来定国公奉旨征西凉,谁知西凉用了空城计,将徐弘基围困在锁阳城里,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堪堪被擒,定国公无奈上本求救。花荣玉叫道:“年兄,林璋必死也。”沈谦问道:“用何策能害这个畜生?”花荣玉道:“明早上朝,将徐弘基本章启奏,天子必要差人征西,待老夫保奏林璋前去,必死于西城。”沈谦问道:“年兄保奏林璋征西,是何道理?”花荣玉道:“老年兄不知其故,那林璋乃是白面书生,那晓得领兵出师出入进退之事,胡人好不利害,叫他前去送命。代老年兄报令嗣之仇,有何不可?”沈谦大喜道:“多谢年兄费心。”当日别过,一宿无话。次日早朝天子登殿,众官朝贺已毕,只见文华殿大学士花荣玉、武英殿大学士沈谦二人跪到金阶奏道:“二臣昨接一报,定国公徐弘基征西,被胡人用空城计,困在锁阳城里,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专望我主速速救援。”天子闻言大惊道:“徐皇兄乃久战之士,怎么失机于胡人?二卿速保能员前去救皇兄还朝。”花荣玉道:“臣保一人可以扫荡西域,御赐七省经略林璋,可以领兵前去,以平胡人,救得定国公徐弘基还朝。”天子道:“他乃文员,怎晓武事?”沈谦奏道:“林璋乃是文武全才,领兵前去定能奏凯而还矣。”天子道:“既二卿果真知他文武全才,即传旨调回。”沈谦又道:“救兵如救火,定国公久困城中,若等传旨召回,往返又多时日,乞即遣钦差,赴寻林璋驻扎之地,追回上方宝剑,叫他由该处速去征西,方能有济。”天子准奏,速速传旨,点钦差前去,加林璋两路征西大元帅,逢州过县,拣选兵将粮草,俟凯旋回朝,另行加封显职,上方宝剑缴回。天子传旨已毕回宫。群臣皆散不题。且言天使奉旨追赶林璋,非止一日,走到南京,林公在大堂审事,忽见上元县报道:“圣旨到来!”林公吩咐,速摆香案接旨,圣旨已下,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哈喇西凉,不守本分,大肆猖獗。朕前敕定国公前去讨罪,反被设计致陷城中,束手无策,几乎被擒。在京朝臣,俱乏全才,难胜此任。朕素知汝林璋,文武兼优,将才夙备。今特授汝两路征西大元帅,领兵前往,务须实心实力,相度机宜,奋勇攻击,速行剿灭,生擒逆匪,早靖边疆,保护定国公回朝,协同襄赞,朕当格外加封汝爵。所有经过州县地方,任汝裁派粮草,解往西凉,拣选津兵,随身带往,毋得俟延迟滞,钦哉谢恩。

林璋领旨,天使见礼,请出大印上方宝剑,交与天使回朝去了。汤彪前来恭贺。林公对汤彪道:“此必是沈、花二贼在天子面前保奏,立心要害了我性命。”汤彪道:“君命臣怎敢违拗?这是尽忠报国,惟愿吉人自有天相,且是天子洪福,马到成功。”林公道:“我岂不知为国忠君,但我手下并无心腹大将,如之奈何?”汤彪道:“老伯放心,马云现在东华山,手下有强将八员,行至彼处地方,侄去招来辅助老伯,有何不可?”林公听了大喜,遂传令择吉起兵,往东华山而来,不言。且说冯旭同钱林二人赶到京中,寻下寓所,只等场期。二人闭户读书,临场双双入内,三场已毕,出来各各得意,二人这回来应会试,正是:

窗外日光容易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不觉腊尽春回,早到新年,又见春回岁首,到二月初八日,冯、钱二人进场,三场已毕,主考忙选奇才,献于天子,点了状元,分定天地人三号。当驾官接得,将天号开了新状元冯旭,乃是浙江省钱塘县人氏,又看地字号榜眼,钱林也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天子大喜。状元榜眼俱出在此地,这也难得,再拆人字号探花朱珏,也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天子龙颜大悦道:“越发奇了,一县出了三个鼎甲。”向着花荣玉道:“卿处真好文风,一科而夺三鼎甲。”花荣玉尚不知取了何人?闻得本处一科而中三鼎甲,也觉光辉。乃奏道:“真乃陛下洪福齐天,可得栋梁辅助。”传旨宣三鼎甲朝见,冯旭、钱林、朱珏三人,入班府伏金阶候选。天子传旨,抬起头来,天子一见三个少年书生大喜,寡人有福出此年少英才。向三人道:“可各将祖父籍贯奏来。”“小臣父名冯高,原任礼部尚书。”钱林道:“小臣父名钱铣,原任两广都堂。”朱珏道:“小臣父名朱辉,曾授翰林院大学士。”天子大喜道:“原来都是功臣之后,可喜!可喜!传旨即赴琼林宴,游街三日,俟朕加封。”三人谢恩赴宴去了。天子袍袖一展,群臣各散。且说花荣玉听见三人奏出籍贯,大惊道:“原来三子俱是老夫杀子之仇人。向日家报上,朱辉代冯旭作媒,定了钱氏,我那不肖之子,定要这头亲事,致令钱林妹子杀死吾子。今日仇人相见,叫人怎不恼恨?若不报仇,枉为当朝元宰。”吩咐打轿往沈府而来,门官报与主人知道。沈谦出来迎接入内书房,见礼入坐,献茶已毕。花荣玉道:“皇上今日见了三个鼎甲少年,龙心大悦。”沈谦道:“都是年兄同乡,难得!难得!”花荣玉道:“这三个畜生,俱是小弟杀子仇人。”沈谦问起原由,花荣玉说了一遍。沈谦道:“如何才除得此患,代年兄报杀子之仇?”花荣玉道:“怎奈此三人乃天子得意门生,此时恐无除他之法。”沈谦道:“前日多蒙年兄代弟谋报小儿之仇,将那林璋送命到西凉去了,如今弟有一法害这三个畜生的性命。”花荣玉听了问道:“年兄有何妙计?请道其详!”

也不知沈谦说出什么妙计来?可能害得冯旭、钱林、朱珏三人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79回 结丝罗两国和好 献降书元帅班师

话说沈太师道:“别的计策不能害死这畜生,惟有保他一本,言前日林璋挂元帅印,实无先锋,今有新科状元冯旭,文武全才,可挂先锋之印,与林璋一同征西,奏凯还朝,论功封赏,钱林、朱珏可一同前去。弟想徐弘基南北大战久练兵法,今尚失机于胡人,被困空城。何况这几个书生晓得什么兵法?一定死于胡人之手,岂不快哉?”花太师大喜,难得年兄高才,正是如此如此,方可报仇雪恨。当日花太师别去,沈谦就在灯下写本。次日五鼓,天子登殿,百官朝拜已毕。左班中走出武英殿大学士沈谦,跪奏道:“臣有保本助徐弘基扫清寇贼,即日回朝。”天子问道:“卿举何人?”沈谦禀道:“新科状元冯旭,文武全才可挂先锋印。”天子大喜准奏,即降旨封冯旭为前部先锋,钱林、朱珏为左右参谋之职,速向西凉进发。冯旭在寓正与钱、朱二人商议上表谢恩,忽闻圣旨到来,三鼎甲连忙接旨,宣读已毕,三人谢恩。冯旭与钱、朱相见道:“我等文臣怎挂先锋之印。”钱、朱二人齐道:“君命怎违拗,闻得常国公住居山东登州府,兄长领兵前去请他同行,好夺大功。”冯旭大喜,即日收拾起行。正是:

一朝权在手,言出鬼神惊。

冯先锋带领兵马,竟奔登州而去,非止一日,早有探子报道:“前面登州,请令定夺。”冯旭下令,安下营寨。冯旭、钱林带些从人来拜常国公,到了府门,递进名帖,常万青看冯旭、钱林名字心中大喜,连忙出来迎接。三人相见,喜出望外,邀至内书房坐下。冯旭、钱、朱遂将前后之事,并遇汤彪,方知此事,细细说了一遍。常万青大笑道:“不但救了翠秀,连月英妹子,亦在舍下。”冯旭、钱林二人惊喜道:“如何却在此处?”常万青道:“自从劫法场之后,到了扬子江心被马杰擒住,多亏汤彪弟与马云兄救俺到龙潭。分别同姚先生分船,直往淮安,方才回家。及至高唐州管下,有座迎风山,山上出了一个草寇,名唤董天雄,打劫客商,掳掠妇女,俺就上山烧他山寨,与他大斗一场,被俺杀了。见有许多妇女,内有两个女子哭得甚凄惨,问他的根由,他说是杭州钱月英,同使女落霞,女扮男装,往山东舅舅住所,当日从山前经过,被贼掳上高山,识破行藏,晚间就要强逼。俺听得此言,即将二人带至家中,家母认为义女。俺一时要往桃源县,访问贤弟下落,不想贤弟已夺高魁,奉旨往西至此。”冯旭、钱林二人又起身至后堂,叩谢老伯母。拜毕,钱月英同落霞出来,夫妻兄妹相会,各诉别后之苦,两行珠泪乱滚,大哭一场。月英道:“哥哥,母亲现在何处?”钱林道:“愚兄自翠秀杀死花文芳,连夜逃走,也不知母亲下落,说罢兄妹抱头又哭。”常万青劝道:“今日相逢,尚翼团圆,少要悲伤。”吩咐速摆酒席,庆贺小团圆。内席是钱月英、落霞、老夫人三个;外席是冯、钱、朱常四人,重叙了一番别后之情。冯旭方才说道:“弟有一言相告,不知兄长见纳否?”常万青道:“你我弟兄有话请说。”冯旭道:“荷蒙天恩,敕赐征西先锋,同家母舅合兵一处,救徐千岁回朝,但弟软弱书生,那知枪舞剑,意欲请兄大驾,帮助成功。”万青大笑道:“自古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俺就有此意,出力皇家。前番劫了法场,杀死无数官兵,有罪在身,难得贤弟征西,愚兄愿去立功以赎前罪。”冯旭、钱林二人,听了大喜,暂宿一宵,次日起程。钱林辞别妹子,说道:“贤妹安心在此住着,待我班师回朝,同你一齐归家。”当日常万青辞别了母亲,同冯旭起程,星夜前进,按下不言。再言林璋奉旨征西,一路逢州过县,拣选雄兵,真是兵多将勇,早到东华山。汤彪道:“前面却是马兄山寨。待小侄一人前去招来见元帅。”林公大喜,吩咐扎下营寨。伏路喽罗看见,一路锣响,一齐喊道:“留下买路钱。”汤彪高声喝道:“你等听着,快报你的寨主得知,只说故人汤彪求见。”喽罗闻言飞报上山。汤彪来至银安殿上施礼已毕,分宾主坐下,马云吩咐宰羊杀猪,做个喜会筵席,便问汤彪别后之话,怎么今日到此?汤彪道:“自别后,即与家父进京,荷蒙圣恩,家父升了兵部尚书。皇上钦赐林伯父七省经略,要人相助,钦点小弟,七省大厅之职,同林老伯出京,由济宁到金陵。又下旨意封林老伯为两路征西大元帅,速赴锁阳城,救出定国公回朝。故尔前来,敢烦兄长相助一臂之力,不知尊兄意下如何?”马云道:“那个林老伯?”汤彪道:“就是当日在西湖五柳园与小弟同席的,此人姓林,名璋。”马云大笑道:“好好好,俺只记得他的品貌,必定大贵,今已果然。但咱家昔日一人一骑,劫了皇家八十三万皇杠,身犯大罪。为此聚集在山做了草寇,此事断不可从命。”汤彪道:“马兄,你既知有罪在身,今正当随林老伯征西,奏凯之时,将功赎罪,堂堂丈夫,也得封妻荫子,岂可久居绿林而终,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乎。”马云听了这番言语大喜道:“既然立功可赎前罪,就同兄前去走一遭。”于是汤彪亦大喜,遂同马云下山,到了营门迎接进去,汤彪领马云上了大帐。马云欲行参拜,林公连忙离位,双手相携道:“你我今日相逢,只行朋友之礼。”马云道:“小将愿投麾下,岂有不拜之礼?”林璋再三不肯,行了半礼,只得坐下,各诉别后之情。少停,马云别过上山。众喽罗兵将愿去者,随军而去,不愿去者,各给银两归农。吩咐已毕,放火烧了山寨,领众将下山,会合一处。林公取出令箭,催趱各路粮草,三声大炮,拔起营寨,一路上人马浩浩荡荡,往前而行。到了山西太原府,扎下营寨,候各处兵到齐。忽见蓝旗报道:“禀上大老爷,今有征西先锋在营门等候。”林公看那手本,新科状元冯旭敕赐征西先锋,林公吩咐进来。冯旭随即进帐,朝上鞠躬,口称元帅在上,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叩见。林公见是外甥,心中大喜道:“将军少礼。”彼此坐下,问道:“怎么中了状元?细细说来!”冯旭道:“前蒙舅舅搭救,同钱兄到了京中,得中魁元,皇上加封先锋之职,此是花、沈二坚贼欲害我等性命。但系圣旨不敢违拗。因同左右参谋,钱林、朱珏二人路过山东,相邀常兄佐助甥男在彼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林公与汤彪听了大喜,忙将常万青、钱林、朱珏相请进见,即吩咐挑选津兵,款待筵席,叫群贤聚会。次日,众将合兵一处,只见各府州县,粮草齐至,惟有阳曲县粮草兵马未到。林公又住了一天,报道:“阳曲县兵粮到。”林公升帐,众将分立两旁,林公问道:“你系何职?因何违限?”解官道:“元帅在上,容千总细禀,只因天雨泥泞难行,故迟缓一日,求元帅开恩。”林公怒道:“停兵一日,花费国家斗金,似此玩官,留他何用?”吩咐推出斩讫报来。刀斧手答应,将那人推出去了,只见那人大叫道:“俺季坤死得不明!”冯旭在旁听得季坤二字,猛想起当日松林之中,释放我命,又赠我路费,莫非就是此人。慌忙走出喝道:“刀下留人。”上前问道:“汉子方才口说季坤二字,你如何做了解粮官?细细说明,待我禀与元帅,好释放于你。”那人道:“咱向日在花文芳家充当马夫,只因主人差咱杀一姓冯的相公,我思想我与他无甚冤仇,又且花文芳,是无理之事。故于中途杀了解差,放走冯生,并将随身银两概赠于他,既无盘费又不敢回转,只得到阳曲县,吃了一分粮,薄有微功,得升千总。”冯旭道:“原来就是我的恩人,小弟就是你释放的冯旭。”季坤惊讶道:“原来冯相公今日做了将军,望乞救咱一命。”冯旭道:“恩人放心!”即走上帐,在林璋耳边说了几句话。林公吩咐放季坤进来,至大帐向上叩头,谢大元帅不斩之恩。林公道:“留你帐前伺候!”吩咐放炮起营,非止一日,大兵已到锁阳城。

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80回 受皇恩一门富贵 加封赠五美团圆

话说林元帅闻报,离锁阳城,只有三十里之遥。传令安营,埋锅造饭,众将各饱餐一顿,上帐听令。林公向众将说道:“本帅奉旨征西,以救定国公回朝。今日欲破此围,必须成功,望众将军努力前去,以助本帅,凯旋之日,论功升赏。”众将一齐打躬道:“谨遵元帅钧谕。”林公传令:“马将军何在?”马云上前道:“末将在此!”林公道:“你领本部人马,听吾号炮一响,杀奔东门。”马云应声得令去了。林公又叫常将军何在?常万青上帐打躬。林公道:“与你三千人马,听吾号炮一响,杀奔西门。”常万青应声得令。又叫汤将军何在?汤彪答应上帐。林公道:“与你三千人马,听吾号炮一响,杀奔南门。”汤彪得令去了。林公又道:“尔等众将,俱随本帅杀奔北门。”吩咐已毕,拔寨起营。听得号炮一响,众军大喊一声,如山崩地裂,旌旗招展,号令森严,一个个头盔贯甲,挂锏悬鞭,各按方向杀入。且说马云杀奔东门,手执大刀,正遇番将哈哩哈阻住去路喝道:“南蛮,在此休要撒野,某家在此等候多时。”马云也不答话,举刀就砍。哈哩哈举械相迎,两人斗了百十回合,不分胜败。马云大怒,卖了一个破绽,一刀将哈哩哈砍去半截。马云大喝一声:“孩子们!随俺快踹番营!”众军呐喊一声,跟定主将,杀到城中。且言定国公因闻城外杀声震地,忙上城楼观看,只见四门喊声连天,知是救兵到来,急忙开了城门,内外夹攻,杀得番兵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且说林璋率领众将,杀奔北门,谁知就是西凉王大寨,有许多人马扎住在此。小番报道:“禀上狼主!今有南蛮踹营。”这西凉王有一女儿,名唤飞英公主,生得面如西子,更且有万夫不当之勇。听得南蛮踹营,披挂齐整,叫道:“父亲放心,有孩儿保驾。”正说之间,只见林元帅兵将一拥而来,把番兵冲作几段。却说冯旭正遇西凉王拍马来迎,冯旭见他身穿金甲龙袍,知是西凉王,待俺生擒此人,岂不称为大功?把马一催,追赶前来。又见那人身旁转过一员女将,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金甲红袍,桃花马绣鸾刀,莺声燕语,说道:“来将莫要逞凶,快通名姓。”冯旭道:“吾乃大明武宗皇帝驾下新科状元,林元帅麾下前部先锋,冯旭是也。”飞英听说天朝状元,生得这般美貌,早动嫦娥爱少年的心肠,暗想道:若得此人,配为夫妇,也不枉人生天地之间。喝道:“放过马来!”冯旭听了此言,举枪就刺,飞英举起绣鸾刀相迎,二人打马交头而过,各自举起兵器来战,战了五七个回合,三四个照面,冯旭看见不济,虚幌一枪败下。飞英道:“南蛮休走!”拍马赶来,堪堪赶上,挂下钢刀,伸手提过马来,生擒活捉,来到番营,吩咐将冯刀绑了。西凉王查点败残人马,升了宝帐。飞英叫道:“父王在上,孩儿生擒南蛮在此。”西凉王听了大喜,吩咐推过来,冯旭来至帐前,立而不跪。西凉王道:“你今被擒,还不跪下求生。”冯旭道:“我乃天朝状元,怎肯屈膝于番奴?”西凉王大怒,吩咐推出斩首。飞英叫道:“刀下留人!父王在上听禀,孩儿若肯杀上人,早已杀了。”西凉王见公主如此说,心中暗自明白。吩咐推转过来,亲解其缚,延入帐中坐下,飞英早自回避。西凉王道:“方才孤家误犯虎威。”冯旭道:“被擒之将,理该斩首,反留赐坐,不知有何台谕?”西凉王道:“孤家只生一女,年方十七,尚未择婚,今状元来到敝地,意欲招赘为婿,两国和好,不知尊意允否?”冯旭道:“君命在身,怎敢先图伉俪?”西凉王道:“孤家预遣使臣一人前去天朝,通其媒约,兼可代为代伐,不致状元有背君恩,有负君命便了。”按下冯旭不表。且说林璋与众将进城,齐齐参见定国公,查点人马,单单少了冯旭。心中好不着急,差人打探,并无消息。过了一宿,忽报,西凉王遣使前来求见,定国公传令开城,着他进来。番使至帐中礼毕,说道:“小臣乃西凉王驾下,官拜丞相之职,名惜别特,奉我主之命,来呈求婚姻之喜。我主有一位公主,年纪及笄,昨将冯状元擒去,欲招为婿。冯状元道:今有君命在身,焉敢先行自为匹配。我主故遣小臣亲诣帐前,叩问明悉,倘蒙千岁允诺,情愿献上降表,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两国永远和好。”定国公大喜,款待来使,旋即吩咐道:“可将冯状元先送回来,我去准备花烛,汝主亲送公主到我帐中,成其亲事。”番使辞去。不一时,冯旭回来相见定国公,叩拜礼毕,又与诸将见礼。定国公笑谓冯旭道:“状元打点做新郎。”冯旭谢了定国公。忽报番王亲送公主銮舆前来。定国公命众将相见,迎接銮舆。傧相赞礼,请出新人。冯旭身穿大红,头戴乌纱与新人交拜天地,然后拜见西凉王,又拜定国公,林公大摆筵宴,款待西凉王,酒终席散,将冯状元送入洞房。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凯旋。西凉王献上降书,奇珍异宝,聊为投诚纳款之供。冯旭拜别岳父,飞英拜别父王。西凉王好不悲伤,自古道:女生外向,话不虚传,按下不表。西凉王这边,后来也没有交代了。再言公主同了丈夫,回朝交旨,又听得三声大炮,二帅率领众军起身,得胜回朝。正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

大兵在路,非止一日,那一天到了京城,人马扎住,三声大炮,安下营寨。定国公带领从军众将入朝见主,献上降书襄玉,功劳簿。天子看了大喜,将功劳细细看了一遍,传旨随军众将,暂且回营,候朕加封,定国公领众将回营。次日圣旨到来,摆下香案,跪下拜毕。钦差宣读圣旨,其诏内有云:天子征伐,惟在元戎;臣子尽忠,全凭沥胆。尔定国公徐弘基,两路元戎林璋合奏,西凉王愿将亲女飞英,叩恳天朝许配先锋臣冯旭,自此两国和好,各不相争,朕已允其所奏。但既慑服,永息干戈于日后;眼看边靖,自缘兵将以输忱。尔等收服不法之徒,寡人安享成平之福,各宜褒奖,用表奇勋,今将战功封赏名姓爵秩,详载于左:

徐弘基加俸米三万,仍袭定国公,世袭罔替,并赐蟒衣一袭,玉带一围;

常万青原任开国公之裔,仍袭祖职并赐蟒衣一袭,世袭罔替;

林璋着特授文华殿大学士,并赐蟒衣一袭;

汤彪之父汤英教子有方,着升授武英殿大学士,仍赐蟒衣一袭;

汤彪着升为兵部尚书;

马云着授为保驾将军;

冯旭着升为礼部尚书,并赐内帑银五千两为军婚之费;

钱林、朱珏俱着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

众人齐在午门前,山呼谢恩,各归本职。看官,你道为何出了两个大学士的缺。原来武英殿大学士沈谦,因二子俱死于非命,忧闷在心,遂成不起之症,一月身亡。文华殿大学士花荣玉,见边报风声,知林璋已救定国公于锁阳城中,不日班师回朝,怕徐、林二家会面,无颜相对,且恩眷势在必隆,自觉形秽,兼之陷害不着,愈想愈恨,因此染成一病,告老回家,死于半路。故将两相出缺情由,交代明白。单言冯旭、钱林、朱珏三鼎甲上表,辞归养亲。而冯旭又将月英、落霞、男装避祸,偕行远路,辛苦非常。翠秀、蕙兰持斧杀坚,不避显贵,皆缘臣下,致他身受无限苦楚。今臣蒙不次之恩,优渥频加,臣忍以糟糠发妻,萍踪义妾,忘其颠沛,默默无闻,故特另疏缕陈,乞陛下俯准给假回乡祭葬坟墓,成就婚姻,更求荣褒妇职。天子阅毕奉章,龙颜大喜道:“既有栋梁之材,又得贞烈之女,真我朝之隆庆也。朕准给假一年,归里完娶,事毕回朝,以助襄赞。”所封卿的妻妾事实品第,悉列于后:

钱月英苦守母兄之命,媒妁之言,改装履险,终成美志,封为纯贞一品夫人;

赵翠秀松亭一语,终身守之,胸怀义气,千古不磨,诛坚胆壮,足迈英豪,封为纯烈二品夫人;

钱落霞随主改装,不辞跋涉,贼寇逞凶,终归清洁,封为纯谨三品淑人;

姚蕙兰愿随贫士,能识英雄,斧劈权坚,自甘刑法,封为纯勇四品淑人;

哈飞英身产边地,婚缔英年,抛离父母,喜近天颜,封为纯恪五品宜人。

天子封毕,冯旭谢恩,偕钱、朱二翰林出朝,打点起身。复有武英殿大学士汤英拜请文华殿大学士林璋作伐,将女儿汤秀贞,招钱林为婿。钱林允诺,择吉下聘,秀贞过门,翠秀一同到京,请了汤英到来,将翠秀接过门,与冯旭同姚蕙兰及飞英公主相见。冯旭拜谢代夫伸冤之恩,择日起程长行,离了京师,往江州进发,接取钱月英与落霞,姊妹相逢,大哭一场,各诉离别之苦。常国公与钱林商议,就在江州择日花烛。冯旭大喜,准备筵席,款待常国公、钱、朱三人。临晚送入洞房,一日与钱小姐成亲;第二日翠秀;第三日落霞;第四日蕙兰;第五日飞英。可怜冯旭死里逃生,吃尽千辛万苦,如今方享受五位夫人之福。往不多日,辞谢常公,同钱林、朱珏二人望杭州而来,逢州过县,自有地方官迎接,堪堪到了杭州,早有地方官,起造尚书府,现成人夫轿马前来迎接。钱林、月英才知母亲过世,先自回家在灵前大哭。不一时,冯旭与众夫人俱各拜灵,合家大哭。复又治丧开吊,择日入祖茔安葬。冯旭回到家中,同众位夫人,俱到地藏庵,拜奠母亲太夫人,共立灵前大哭一场。斋僧超度,然后治丧问吊,合城文武官员,并乡宦人等,俱来叩吊。正是: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真是车马盈门,将老夫人送入祖茔。杭州百姓,只见钱、冯二家兴旺,无人不为他称快,俱云:忠良之后,自有上天怜佑。独有花文芳强悍行凶,父子俱亡,绝无一嗣。再言花太师夫人,闻得冯旭、钱林两家衣锦还乡,自己儿子被杀,太师悔恨向日所为,致令中途病亡。夫人在家,备礼往两家谢罪。冯、钱二人虽痛恨其非,但怜其夫亡子丧,不忍拒绝,仍以乡党伯母之礼待之。那花老夫人见了月英,并翠秀就想起自家儿子,不觉流泪回家,一病身亡。其赀财产业,俱被家奴分散,此表世人行恶之报。闲言少叙,且说冯旭为殡葬母亲之事,整整忙了两个多月,方才安闲。不觉光陰迅速,堪堪一年,限满,带了五位夫人,同钱林、朱珏一起进京覆命,永保山河,勤劳国政,矢忠矢慎,赞襄论扉;又上两疏,保荐孙文进、季坤二人,天子准奏,升了孙文进顺天府知府;季坤升了游击。这冯旭以恩报恩,后来五位夫人俱生贵子,永享朝廷厚禄,世代公卿,子孙绵绵,科第不绝。有诗为证:

一生忠直有收成,世代绵绵作宰卿。

试看文芳坚恶报,少年遭戮丧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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