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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侠义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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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坐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反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
满襟。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
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
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
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缘
此骤致贵显。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
权尊势重,朝野侧目。儿子严世蕃系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狠,因
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
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
门下,做干儿子,即得升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门,
皆其心腹爪牙,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
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他句言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
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延,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时事,
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
少小休勤学, 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 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 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 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
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
家多孝子亲安乐, 国有忠臣世太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
世安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 《前出师表》《后出师
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篇,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
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
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他共做了三处
知县。那三处?溧阳,荏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 官清不受钱。
豪强皆敛手, 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抗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锦衣卫经历。一到京师,看见严家
赃秽狼借,心中甚怒。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是九分不乐。
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
这巨觥约容酒十余盅,坐客惧世蕃威势,无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
性绝饮,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许。马给事
略沾唇,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走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
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吃尽;不吃也罢,才
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世
蕃拍手呵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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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起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
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
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
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
去。世蕃一饮而尽。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唬得众官员面如土
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去了。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
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
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人只怕世蕃听见,
倒替他捏两把汗。
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
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
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延宠
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
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
样。”就枕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已就,起身焚香盥手,写起奏疏。疏中备
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
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
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亏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
的人。那人姓陆,名柄,平时极敬重沈公气节;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合,
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房部注籍保安州为民。
沈炼带着棍疮,即日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乘车儿,出了国门,
望保安进发。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
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裘,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
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
一纸封章忤庙廊, 萧然行李入遐荒。
但知不敢攀鞍送, 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地方。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
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
倍加惨戚。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徬徨之际,只见一人,打着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
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
“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
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
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
作区处。”
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
个大大宅院,却也精雅。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
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
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
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
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
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
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
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猪整酒,款待沈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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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
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成厚款,何以当此?”贾
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
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
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
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
转来道:“凭房尽多,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
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
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贾石道:“小人虽
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随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
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
话毕,即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
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
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一介村
农,怎敢僭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投,那有贵贱?”贾石小沈
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
都相见了,做了一家亲戚。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
去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
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
来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又有
遣子弟拜于门下求教的。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
义士的故事;说到伤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
交流。地方若老若少,无不耸听欢喜。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
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仁不义。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又
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才,都来合他去射箭。
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
“宋奸相秦桧”,一为“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假如要
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
直,被沈经历聒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
自古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
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
杀却沈炼,方免其患。
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人干儿子杨顺做
去。吏部依言,就把那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
酒送行,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人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
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名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
为追袭之计,一般击锣击鼓,扬旗放炮,鬼混一场,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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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拿获避兵的平民,将他剃头斩首,充做
鞑虏首级,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
沈经历是个惹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进。沈炼就穿
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
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
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恶,更甚于鞑虏矣!”书后又
附诗一首。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卢。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冤死
之鬼;又作 《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
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虏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都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镫,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
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
何似借他除侫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镫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恨着相国父
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
除之语,意在不轨。
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处,
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
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之
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
路楷应诺;不一日,奉了钦差敕命,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
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
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
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错过。”杨顺道:“说得是。
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
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杨顺道:“唤进来。”解官
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
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
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焚香惑众,哄骗虏酋俺
答,说自家有奇术,能骂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信,
尊为国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道。
中国屡受其害。
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
愿与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主 ‘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
安乐,此是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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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小人,全无术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
信,可叫萧芹试其术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骂人
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
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却强如抢掠的勾当。”
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
骑随之,从其术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
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招
称妖党甚众,山西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
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
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陷害沈炼,如何不喜;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
堂商议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
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
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
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复本。料这番沈炼之命,
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帖,便教严
世蕃传话刑部。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
敢怠慢,连心复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
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记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
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
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
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
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
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
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
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
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不过
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
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
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息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陷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
中大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
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
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咐狱卒:“若官
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
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
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兄弟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
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
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
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
敢相强。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
了。”觑着壁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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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
揭下两纸,双手折叠,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
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
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复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
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
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
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信,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响,答道:“沈
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发,相
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再上个
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
知惧。再访他同时射箭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
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偿,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
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打尽,岂不快哉!一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
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贴到严府
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
逸,只候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来。州官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
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
石见机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
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
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
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裘,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徒
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第,
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
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分付心腹
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
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急急回衙,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
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
“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
的,叫你齐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自去回话。”
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
了银子,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
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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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
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
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徒极边,放声大哭;
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
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一家人口尽皆逐出。
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
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
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人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
子又沃上金钗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
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
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叫他改嫁。
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
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时,等待十月满
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
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哭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
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
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
“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
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
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辨,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
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
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
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当晚众人齐到孟春元
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促上路。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
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千、李万
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
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
那两个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所在,
须是用心提防。”
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半信。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
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
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
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梁山泊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
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
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
两个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
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只
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
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闻氏
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
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
睡,全然不觉。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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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
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
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
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
随口应承了,向张干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
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
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
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
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东门走一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
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
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
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
“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
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
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
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着,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
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
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
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咐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
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
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
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
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已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
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熟识,此时相见,
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
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
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诬陷,
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
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
杨路二贱之嘱,到前边太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
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
小侄便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冯主事道:“贤
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尺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
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
而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光亮,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图裹,果是
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
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密柳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
“你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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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你老爷,可曾相会?”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留饭哩。”李万听说,一
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走上前看
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
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
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
“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倒不知。”李万道:“方才那
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老
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三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
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
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
宅,他进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
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哩。”老门公故意道:“你
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了一遍。老门公
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尝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
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系,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
白日撞,强装什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
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
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
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李万道:“这
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
钧贴,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
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沈公子,好
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
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
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
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
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
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
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干
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怒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
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
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
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
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
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
等候,等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
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
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钱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系,不关我事!”说罢,
便走。
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
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干道:“他
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
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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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张千先去了。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
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衣衫,抵当几文钱的火
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
道:“我做了一世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
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你也该寄
一个信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
来,与他说话。”
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
都沾湿了,好生凄楚。挨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
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
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
七张八嘴,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吵,也聚扰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
动了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
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戴梔子花匾折孝头巾。身穿反折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
革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
道:“为甚事喧嚷?”张千、李万向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
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
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
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张千便在胸前取
出解批和官文呈上。
冯主事看了问道:“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
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
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
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可当得起他?怪的你
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银子,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
叫家童,“与我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
不是当耍!”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主人之命,推的
推,㧐的㧐,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
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
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
“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
了两三个更次。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
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
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
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
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
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出去好寻。”
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
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寻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
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找寻,你倒问我要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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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们藏过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倒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老店主
听得,忙来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取奴为妾。
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
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回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
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性急。那牌
头与你丈夫,平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
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
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
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
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叫奴家孤身妇女,看
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里叫冤。”
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老店主听见
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
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
“依公公等候他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
谁当?”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
甚?”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主张,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
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
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下四五十
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
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
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上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
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
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牌长不消辨得,虚则虚,实则实,
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走,众人
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
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震
天的响。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七魄,一齐跑来,将绷缚住,喝
道:“这妇人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吆喝
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可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闻氏且
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人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
又被分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
王兵备喝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
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道:“那严府势
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
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提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
的口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
失。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
像个真情;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
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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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
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腌着两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
平素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
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
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
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
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
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
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
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到
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张千兀自向小
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
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
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言语
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叫李万乘
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小妇人。望青
天爷爷明鉴!”
贺知州道:“说得是。”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分喝道:“你做
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卖放。有何理说?”喝叫手下将
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
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那公差其
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
要夹时,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
差人押小的找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
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壮锁
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释放宁家,将情具由,申详兵
备道;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缠,都被
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
来千去万,那里去寻沈公子?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
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
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比较差人。张千、李万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
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
求闻氏道:“小的情机,不得不说了;其实奉差来时,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
督钧旨,叫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我等口虽应承,
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涉。青天在上,
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
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妇相逢有日。且求小娘子休去
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
闻氏道:“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
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李万喏喏
连声而退。有诗为证:
白金廿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
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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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
所以上紧严比。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
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
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
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嘉靖爷正当设醮祝厘,见说杀害平民,大
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
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
为人笑,有何益哉!
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
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分付打
开铁链,与他个广捕文书,只叫他用心缉访,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
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府门,一道烟走了,身边
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
是冯主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过
了年余,已知张千、李万都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
三间,安放沈襄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
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复做官。光阴似箭,一住
八年,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父亲上本留己侍
养,却于丧中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其事,心中
甚是不悦。
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叫他请仙,问以辅臣贤否。
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上界真仙,正直无阿。万一乩下判断,有忤圣心,
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罪卿之
理?”蓝道行画符念咒,神乩麾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
高山翻草,父子阁老;
日月无光,天地颠倒。
嘉靖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
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高山者,山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
字草头,乃是蕃字: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
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卿不可泄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
受赐而出。从此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
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父势,卖官鬻爵,许
多恶迹,宜加显戮;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殃民误国,宜亟赐休退,
以清政本。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下法司,拟成
充军罪,严嵩回籍。
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
强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
实复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
昭雪。
冯主事得此音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寻闻
淑女。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
已十岁了。闻氏亲自教他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
补官,叫沈襄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内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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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襄从其言,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义,将沈炼父子冤
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
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持号投处。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
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
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恩,疏中奏道:
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叹;
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刑,
并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
臣家。今严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延万家之
怨骨,衔恨无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
心也。
圣旨准奏,复提杨顺、路楷到京,问成了死罪,监禁刑部牢中待决。沈
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裘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
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
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裘已在彼游痒了,下官当遣人迎
之。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公堂可也。”
沈襄领命,经往保安,一连访寻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困倦,借坐
人家门首。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
孔明两张“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著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
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
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
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
他作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
带得这二幅 ‘出师表’,裱成一轴,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
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裘,徒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近日
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往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
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叫他认认父亲遗笔。”沈小霞听罢,
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
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
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
全?”沈小霞将济宁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
饭款待。
沈小霞同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务求指引一拜。”贾石道:“你
父亲屈死老夫一片用心。”说罢,刚欲出门,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
来。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官便是沈裘,下马相
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令兄讳襄的便是。”
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
青霞墓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
贾石劝了一回道:“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才收泪。贾石道:
“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
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扶令先
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
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次日另
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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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也。
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招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
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
幸勿见拒。”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
沈裘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
复了说知,拜谢了冯主事起身。
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
合的,也有赠赙金的,有也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
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
不一日,来到济宁,沈襄分付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
投了主事平安书信,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
人。那徐氏见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然有子
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
到底便宜。
闲话休题。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
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舶码头,府县官员都往唁吊,旧时家产
已自清查给还。二子扶柩葬于祖墓,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
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祀祭。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祠堂之中。
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闻
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父沈裘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冯主事
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
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以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
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明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已
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精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雄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古今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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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浪说曾分鲍叔金, 谁人辨得伯牙琴?
于今交道奸如鬼, 湖海空悬一片心。
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夷吾,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为商
贾,得利均分。时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来管夷吾
被囚,叔牙脱之,荐为齐相。这样朋友,才是个真正相知。这相知有几样名
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
音:总来叫做相知。今日听在下说一椿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们,要听者,
洗耳而听;不要听者,各随尊便。正是: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话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都人氏,即今
湖广荆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虽楚人,官星却落于晋国。仕至上大夫之位。
因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伯牙讨这个差使,一来,是个大才,不辱君命;
二来,就便省视乡里,一举两得。当时从陆路至于郢都。朝见了楚王,致了
晋主之命。楚王设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
看坟墓,会一会亲友。然虽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迟留。公事已
毕,拜辞楚王。楚王赠以黄金彩缎,高车驷马。伯牙离楚一十二年,思想故
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要打从水路大宽转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
不幸有犬马之疾,不胜车马驰骤。乞假臣舟楫,以便医药。”楚王准奏。命
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正船单坐晋国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都是
兰桡书桨,锦帐高帆,甚是齐整。君臣直送至江头而别。
只因览胜探奇,不顾山遥水远。
伯牙是个风流才子。那江山之胜,正投其怀。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
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汉阳江口。时当八月十五日,中
秋之夜。偶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崖之下。不多时,
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舱
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操。以遣情怀。”童子焚香
罢,捧琴囊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
下“刮喇”的一声响,那琴弦绝了一根。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这
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
些草树,并无人家。”伯牙惊讶,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庄,或有
聪明好学之人,盗听吾琴,所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那得有
听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贼盗,伺候更
深,登舟动我财物。”叫左右:“与我上崖搜检一番。不在柳阴深处,定在
芦苇丛中。”左右领命,唤齐众人,正欲搭跳上崖。忽听崖上有人答应道:
“舟中大人,不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骤
雨狂风,雨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雅操,少住听琴。”伯牙大笑道:
“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称 ‘听琴’二字!此言未知真伪,我也不计较了。左
右的,叫他去罢。”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说道:“大人出言谬矣!岂不闻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负山野中
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伯牙见他出言
不俗,或者真是个听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啰唣,走近舱门,回嗔
作喜的问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听琴,站立多时,可知道我适才所弹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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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却也不来听琴了。方才大人所弹,乃孔仲尼
叹颜回,谱入琴声。其词云: ‘可惜颜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
巷箪瓢乐,’——到这一句,就绝了琴弦,不曾抚出第四句来。小子也还记
得: ‘留得贤名万古扬’。”
伯牙闻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窵远,难以回答。”命左右:
“掌跳,看扶手,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个
樵夫。头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手下人那知
言谈好歹,见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舱去,见我老爷叩头。
问你甚么言语,小心答应。官尊着哩。”樵夫却是个有意思的道:“列位不
须粗鲁,待我解衣相见。”除了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
蓝布衫儿;搭膊拴腰,露出布裩下截。那时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尖担、
板斧,俱安放舱门之外。脱下芒鞋,■去泥水,重复穿上,步入舱来。官舱
内公座上灯烛辉煌。樵夫长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礼了。”俞伯牙是晋
国大臣,眼界中那有两接的布衣。下来还礼,恐失了官体,既请下船,又不
好叱他回去。伯牙没奈何,微微举手道:“贤友免礼罢。”叫童子看坐。童
子取一张杌坐儿置于下席。伯牙全无客礼,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
“你我”之称,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谦让,俨然坐下。伯牙见他不告而坐,
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问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时,怪而问之:
“适才崖上听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问
你,既来听琴,必知琴之出处。此琴何人所造?抚琴有甚好处?”正问之时,
船头来禀话,风色顺了,月明如画,可以开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
“承大人下问。小子若讲话絮烦,恐担误顺风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
不知琴理。若讲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况行路之迟速乎!”樵夫
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谈。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
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
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
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
太清,以其过轻而发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发之;取中
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
候之数。取起阴乾,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砍成乐器。此乃瑶池之
乐,故名 ‘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
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
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
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
弦琴,歌 ‘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弟子伯邑考,添
弦一根,清幽哀愁,谓之 ‘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
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
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
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何为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
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
不遇知音者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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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
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伯牙听见他对答如流,犹恐是记问
之学。又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了。我再试他一试。”此时已不似
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乐理,当时孔仲尼鼓琴于室中,
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问之。仲尼曰: ‘吾
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遂露于丝桐。’
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
知之否?”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试抚弄一过,
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时,大人休得见罪。”伯牙将断弦重整,沉思半晌。
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樵夫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美哉汤
汤乎!志在流水!”只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子
期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
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
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钟子期先生。”子期转问:“大人高姓,荣任何
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
来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茶罢,
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子期称“不敢”。
童子取过瑶琴,二人入席饮酒。伯牙开言又问:“先生声口是楚人了,但不
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便是荒居。”伯
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道艺何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
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僭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
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賷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
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
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馀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
伯牙道:“如此大孝,一发难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子期宠辱无惊,
伯牙愈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伯牙
道:“下官年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子
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
俯就!”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
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
重添炉火,再爇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
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让伯牙上坐。伯牙
从其言。换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正是: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
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
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
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馀情不尽,
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
亲年老, ‘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
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 ‘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
敢轻诺而寡信。许于贤兄,就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
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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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
尊驾。”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
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
君子。”叫童子:“分付记室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
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
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贤弟且住。”命童子取黄金
二笏,不用封贴,双手捧定,道:“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
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出
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怕牙直送至船
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
心心悒怏,想念知音。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
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想着
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
从水路而行。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事有偶
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
船相会子期之处。分付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其夜晴明,
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
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
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他约定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
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
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
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
伯牙开囊,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声音。伯牙停琴不操。“呀!
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丧,必是母亡,
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也。来日天
明,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
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巾帻便
服,止命一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倘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迤逦望马安山而行,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
道“老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
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
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
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
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篮轻轻放下,双手举藤
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
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
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
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个集贤村去?”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
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
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
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伯牙道:
“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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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 ‘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这
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友,
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老者道:
“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子期”二
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不觉大声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
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进论之间,意气相
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
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
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钟公惊悸,含泪
搀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
爷。”钟公道:“元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甦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
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
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钟公拭泪相劝。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
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
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痤郊外了?”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
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付道: ‘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
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
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儿钟徽之
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
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钟
公策杖上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
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
别矣!”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
住的,远的近的,哭声悲切,都来物色。知是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廻绕坟
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
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
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已,众
人为何而笑?”钟公道:“乡野之人,不知音律。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
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钟公道:“老夫幼
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
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钟公道:“老夫愿
闻。”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旁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
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羲,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
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
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
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钟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
贤村,还是下集贤村?”钟公道:“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
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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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十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那一半买几亩祭田,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
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
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
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钟公感泣答拜,盘桓半
晌而别。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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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哀舍命全交
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两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
来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
政,始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
知我有老母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
与鲍叔谈论,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有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
多,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人说
知心结交,必曰管鲍。
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春秋时,
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西羌积
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学
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
未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士,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
径奔楚国而来。迤逦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
道冬天雨景:
习习悲风割面,濛濛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肘和气。
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
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黄昏,走向村间,
欲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迳奔那个去处。见矮矮
篱笆,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
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礼曰:“小人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
不期中途遇雨,无觅旅邸之处,求借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
那人闻言,慌忙答礼,邀入屋内,伯桃视之,止有一榻,榻上堆积书卷,别
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
干衣服,却当会说。”当下烧竹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
意甚殷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
居于此,平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遇贤士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
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蔽,更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
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寝。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
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昆仲。伯桃年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
兄。
一住三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贤弟有王佐之才,抱经纶之志,不图
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道:“非不欲仕,奈未得其便耳。”伯
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愿从兄
长之命。”遂收拾些少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行不两日,
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费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输换负之,冒雨而
走,其雨未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
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门空搅阵,
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客多清趣,路上行人
欲断魂。
二人行过岐阳,道经梁山路,问及樵夫,皆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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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是深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
角哀曰:“自古道:‘生死有命’。既然到此,只愿前途,休生退悔。”
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次日,雪越下得紧,
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绝无人家,行粮不
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死,亦必饿死
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弟可独赉
此粮,于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待贤弟见了楚王,
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
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
不十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旁寻个歇处。”见一株枯
桑,颇可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
石取火,爇些枯枝,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些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
条的,浑身衣服,都脱做一堆放著,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
曰:“吾寻思无计,贤弟勿自误了,速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
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伯桃曰:“若皆饿死,
白骨谁理?”角哀曰:“若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赉粮去,弟宁
死于此。”伯桃曰:“我平生多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
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宜速往。”
角哀曰:“今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
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劝弟求进;
不幸风雪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亦亡于此,乃我之罪也。”言讫,欲
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开。角
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已变,四肢厥冷,口不能言。以手挥令去。
角哀再将衣服拥护,伯桃已是寒入腠理,手直足挺,气息奄奄,渐渐欲绝。
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冻死矣;死后谁葬吾兄?”乃于雪中再拜伯桃而
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厚葬。”伯桃点头半
答,少顷气绝。角哀只得取了衣粮,一步一回顾,悲哀哭泣而去。伯桃死于
桑中。后人有诗赞云:
寒来雪三尺,人去途千里。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并粮一人生,
同行两人死。两死诚何益?一生尚有恃。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角哀捱着寒冷,半饥半饱,来至楚国,于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
曰:“楚君招贤,何县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
纳天下之士。”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而揖。裴
仲见角哀衣虽褴褛,器宇不凡,慌忙答应。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
“小生姓羊,双名角哀,雍州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入宾
馆,具酒食以进,宿于馆中。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
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
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十策,皆切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
以待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彩缎百疋。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
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将左伯桃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
闻其言,为之感伤。诸大臣皆为痛惜。元王曰:“卿欲如何?”角哀曰:“臣
乞告假,到彼处安葬伯桃已毕,却回来事大王。”元王遂赠已死伯桃为中大
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角哀辞了元王,径奔梁山地面,
寻旧日枯桑之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颜貌如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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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于薄塘之原,前临大溪,后靠高崖,左石诸峰环
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置内棺外郭,安葬
起坟,四围筑墙栽树,离坟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表柱,上建
牌额,墙侧盖瓦屋,令人看守。造毕,设祭于享堂,哭泣甚切。乡老从人,
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
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叹不已。忽然一阵阴风飒飒,烛减复明。角
哀视之,见一人于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声。角哀叱曰:“何人也?
辄敢夤夜而入!”其人不言。角哀志而视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问曰:
“兄阴灵不远,今来见弟,必有事故?”伯桃曰:“感贤弟记忆,初登仕路,
奏请葬我,更赠重爵,并棺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坟地与荆轲墓相连近。
此人在世时,为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渐离以其尸葬于此处。神极威猛,每
夜仗剑来骂吾曰:“汝是冻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
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野外!’有此危难,特告贤弟,望改葬于他处,
以免此祸。”角哀再欲问之,风起,忽然不见。角哀在享堂中一梦惊觉,尽
记其事。天明,再唤乡老,问此处有坟相近否?乡老曰:“松阴中有荆轲墓,
墓前有庙。”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戮,缘何有坟在此?”乡老
曰:“高渐离乃此间人,知荆轲被害,弃尸野外,乃盗其尸,葬于此地。每
每显灵,土人建庙于此,四时享祭,以求福利。”角哀闻其言,送信梦中之
事,引从者迳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曰:“汝乃燕帮一匹夫,受燕太子奉养,
名姬重宝,尽汝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长,入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
处惊感乡民,而求祭祀!吾兄左伯桃当代名儒,仁义廉节之士,汝安敢逼之!
再如此,吾当毁其庙而发其塚,永绝汝之根本!”骂讫,却来伯桃墓前祝曰:
“如荆轲今夜再来,兄当报我。”归至享堂,是夜秉烛以待,果见伯桃哽咽
而来,告曰:“感贤弟如此,奈荆轲从人极多,皆土人所献。贤弟可束草为
人,以彩为衣,手执器械,焚于墓前。吾得其助,使荆轲不能侵害。”言罢
不见。
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以彩为衣,各执刀枪器械,建数十于墓侧,以
火焚之,祝曰:“如其无事,亦望回报。”归至享堂,是夜闻风雨之声,如
人战敌,角哀出户观之,见伯桃奔走而来,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
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贤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免
受此祸。”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当力助以战之!”伯桃曰:
“弟阳人也,我皆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焉能战阴鬼也?虽芻草
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强魂。”角哀曰:“兄且去,弟来日自有区处。”
次日,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打毁神像;方欲取火焚庙,只见乡老数人再
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触犯之,恐贻祸于百姓。”须臾之间,土人
聚集,都来求告。角哀拗他不过,只得罢了。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谢
楚王,言:“昔日伯桃并粮与臣,因此得活,以遇圣主,重蒙厚爵,平生足
矣;容臣后世尽心图报。”词意甚切。表付从人,然后到伯桃墓前大哭一场,
对从者曰:“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去住无所,我所不忍,欲焚庙掘坟,又
恐拗土人之意。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汝等可将吾尸葬于
此墓之右,生死共处,以报吾兄并粮料之义。回奏楚君,万乞听纳臣言,永
保山河社稷。”言讫,掣取佩剑,自刎而死。从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殡殓,
埋于伯桃墓侧。
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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轲墓上震裂如焚,白骨散于墓前,墓旁松柏和根拔起,庙中忽然起火,烧做
白地。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将此事上奏元王。
元王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敕赐庙额曰“忠义之祠”。
就立碑以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祀,祈
祷甚灵,有古诗云:
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
二士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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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
丰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
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
缕绽开,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
余得两疋布儿,欲要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
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
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答,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说得死了去,
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
欺负。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只得让他,渐渐有几分惧内。是日,
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狈,如何得个好日?却又怨父母,嫁错了
对头,赚了终身,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头上,乃道:“老大一个
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说出
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只得老着脸,
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落薄,少
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贝氏摇
手道:“老大年纪,尚如此嘴脸,那得你发积?除非天上吊下来,还是去那
里打劫不成!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疋布,老娘自要做件
衣服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一
场,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敢
言,憋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
起来。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了,冒着风雨,
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
长大汉子,坐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右廊槛上坐下,呆
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渐渐止了,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
却待转身,忽掉转头来,看见墙上画了一支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
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
顾,有甚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这
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
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难处,何不把来续完。”
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出,却也不十分丑,
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刚画时,左廊那汉子就捱过来观
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说话。”房
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去,自
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
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
到乐游原旁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
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
心中疑道:“这两个汉子,他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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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谁家?”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
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房德看时,荆蓁满目,衰草满天,乃是个败落花园。
弯弯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面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
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
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蹊跷,且看他有甚话说?”众人迎进亭中,
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
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
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
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指挥。适来云华寺
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单少
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为头。等
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着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智勇
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
么?”对众人道:“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
向后边去了。房德暗讶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
人,如何做恁样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的事则可,这一
椿实不敢奉命。”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
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
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
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认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
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
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
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由得你。”房德沉
吟未答。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
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
不附体,倒退下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人道:“从不
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岂不
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道?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计已
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
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
只得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
弟兄相称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锦衣,
一顶新唐巾,一双新靴,房德打扮起来,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
道:“大哥这般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
曾着体;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移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
转觉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
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
如这班人受用了。”又想道:“见今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
疋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
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
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过半世快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
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
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天排下,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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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
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醞,恣意饮啖。房德日
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周全,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今日
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
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椿事了。想道:“或
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
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
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
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
个利市?”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
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
前后路径,我皆熟惯。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
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矣。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却
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
齐扎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袴裩过膝,
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
而来。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且说王元宝乃京
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尝召见。三日前,
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鉷,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
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
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
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
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
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拼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
众,被打翻数人,余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
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鉷发下畿尉推问。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
宗室之子。素怀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
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这畿
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鞠讯。上司刑狱,悉委推
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
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卒。
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
真情枉,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
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
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
事来,十来个强盗,并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在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
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才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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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
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
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
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
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奈。”遂
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
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是上司所委,
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枇,禁于狱中,
俟拿到余堂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发落众人去后,
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
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
差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
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
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走。”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与
他做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会付,
怎敢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
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
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
好了。”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
刑杖,划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
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相赠。
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做犬马
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
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
而去,王太观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
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
狱门,㧐他出去。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
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惟有
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
见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
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几日,暗地差
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话下。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惟家中有事要回,他付众牢子好生照管,将匙钥交付
明白,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
不题。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
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凭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
死囚怎地捽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
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
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
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
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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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
“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
把门㧐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
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
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恰
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
恁般大胆,敢卖放事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
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
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起
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
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
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
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
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
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
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
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却又奇怪,面庞酷似前年释放的强犯房德。忙报
道:“相公,那县令面庞与前年释放的房德一般无二。”李勉也觉县令有些
面善,及闻此言,忽然省悟道:“直个像他。”心中颇喜,道:“我说那人
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
又恐不是。“若果是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他索报了,莫问罢!”
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那县令渐渐近了,一眼觑见李勉背身
而立,王太也在旁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
“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
“本不知足下在此,又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
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
道:即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
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为
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中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
筵席。将李勉四个牧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
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叫做路信,一个叫做支成,
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
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
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
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
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
室庭户虚敞,窗槛明亮,几榻整齐,器皿洁净,架上图书,庭中花卉,铺设
得十分清雅。乃是县令休沐之所,所以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
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
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
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
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二人到厢房中坐地,使叮咛道:“倘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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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自理会得。”
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暗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
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
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
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谕以不职,罢归乡
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
于此;不想却遇足下,目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元来恩相因
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为义
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
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
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表某为令。
自愧简陋非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
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
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
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锧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
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在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
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的!”房德谢道:“恩相金
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少顷,路信来禀:“筵
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
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旁。李勉见他要旁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
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
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
从人献过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
盘罗列,非常丰盛:
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
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
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
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
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别放一榻,在
旁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
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
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昔年
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话休烦
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
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
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
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
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
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过意!”房德料道
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
何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即承雅
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
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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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
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
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
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
“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见,留得到县里,
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
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
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
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你这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
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送十疋绢
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疋绢
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疋
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
再加十疋,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
救了我性命,又馈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疋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
鄙吝,连这二十疋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
已算做天大事的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疋何
如?”房德道:“这一百疋只勾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疋还只勾送王太,
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疋,畿尉极少也送得五
百疋哩。”房德道:“五百疋还不勾。”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
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
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这等大落!恐怕连老
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
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
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
“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
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
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
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
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
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
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
根通红,大叫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疋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
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
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
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
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
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
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疋布,真个不
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
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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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
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你
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
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
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
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人己。不
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
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
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
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寻,不要疑坏了
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
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
贝氏道:“你也忒杀■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
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
转不来招搅,此乃冷眼观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
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
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
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感,沉吟不语。贝氏又道:“总
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
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
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
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
古道: ‘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间,悔之晚矣!”房德听说
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
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会见你出手,
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
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
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
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
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讲议也经不起,
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即是好友,
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属下,
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
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
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
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
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
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
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
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
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
两下久坐久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
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黄蜂尾上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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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
不舍得这绢疋,专意挑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
外人来往,姿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外壁
墙上,听他们争多竟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
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
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
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骘。”却又想道:“若放他们
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观个空,
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
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院内,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
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旁,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
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
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
如今不走,少顷就不能免祸了。”李勉听得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
把不住的寒颤,急急为礼,称谢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
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跪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
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
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
“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
只是王太和两个人同去买麻鞋了,却怎么好?”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
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
急出书院,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
在。原来支成登东厮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
覆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
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了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
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衙役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
作一步,奔出仪门外。天幸恰有承直令尉出入的三骑马系在东廊下。路信心
生一计,对马夫道:“快牵过官马来,与李相公乘坐,往西门拜客。”马夫
见是县主贵客,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二人方才上
马,王太撞至马前,路信连忙道:“王太叔来得好,快随相公拜客。”又叫
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紧随马后。路信再对马夫道:“相
公因李相公明早要起身往府中去,今晚著你们洗刷李相公的马匹,少停便来
呼唤,不必跟随。”马夫听信,便立住脚道:“多谢大叔指教。”三人离县
过桥转西,两个从人提了麻鞋从东赶来,问道:“相公那里去的?”王太道:
“连我也不晓得。”李勉便喝道:“快跟我走,不必多言!”李勉、路信加
鞭策马。王太见家主恁样慌促,正不知要往那里拜客。心中疑惑,也拍马赶
上。两个家人也放开脚步,舍命奔赶。看看来到西门,远远望见三人骑牲口
鱼贯进城。路信遥望认得是本衙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那一人却不认识。
陈颜和令史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常言道:“人急计生。”路信便叫道:
“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会意,遂收缰勒马
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与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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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得奉承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些好言
好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
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送与两个家人手上。
上了马,随李勉赶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循着大
道,望常山一路飞马而去。正是:
折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
又遍室寻觅,没个影儿,想道:“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
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尚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
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老大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
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
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
“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
连小人的牲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
紧事?”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覆转身,原
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了一惊道:“罢了,罢了!
这祸一发来得速矣。”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
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急,
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
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房德随唤
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赶承奔走,
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
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
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
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外酣醉而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踪诡秘,有
心去察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迳到
此人之家,留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
个人悄对小人说:“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
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
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陷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贝氏
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多少礼物送去?”
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贝氏竭力撺掇,备
就了三百金礼物。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
悄悄的步行到陈颜家里。原来却是一条冷巷,东邻西舍不上四五家,甚是寂
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坐下,点起灯火,窥探那人。等了一回,只见那人又
是酣醉回来。陈颜报知房德。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
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
两个,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答道:“今乃本县知县相公,虔
诚拜访义士。”那人道:“这里没有什么义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
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咱要紧去睡,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
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别。”那人道:“有其说话,且到里面来。”
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房。房德即倒身下拜
道:“不知义士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识荆,深慰平生。”那人扶
住道:“足下乃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了礼面?况咱并非什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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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不要错认了。”房德道:“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有差错之理!”教陈
颜、支成将礼物奉上,说道:“些小薄礼,特奉义士为斗酒之资,望乞哂留。”
那人笑道:“咱乃闾阎无赖,四海无家,无一技一能,何敢当义士之称?这
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自房某一点
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厚礼,却是为何?”
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取无名之
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大冤
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恥;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赛过聂政、荆轲,故
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
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
为人谋大事?况杀人勾当,非同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连累咱家,快
些请回。”言罢转身,先向外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闻得义士,
素抱忠义,专一除残祛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
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这
个光景,认做真情,方道:“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道:“若没大冤,不
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样,且坐下,将冤屈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
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
于旁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说:“李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
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
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
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颜太守来摆布。”
把一片说话,装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下受此大冤,咱
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打寻此贼,为足
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道:“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事
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
图你的厚报?这礼的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
见了。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权将礼物收回,
待他复命时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
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甚客,只管乱跑,正不
知为甚缘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那晚乃
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
后面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趟向前去。约莫有二更天气,共行
了六十多里,来到了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人困马乏。路信
道:“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就此觅个宿处,明日早行。”李勉依言,
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方觅得一
个旅店。众人一齐下马,走入店门。将牲口卸了鞍辔,系在槽旁喂料。路信
道:“主人家,拣一处洁净所在,与我们安歇。”店家答道:“不瞒客官说,
小店房头,没有个不洁净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间在此。”店家掌灯引入房中。
李勉向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请问相公,那
房县主惓惓苦留,明日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行,有何不美?却反把自己行李
弃下,犹如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等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同来,是
甚意故?”李勉叹口气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等死无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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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地矣。今幸得脱虎口,已谢天不尽了。还顾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惊
问其故。李勉方待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毫行李
也无,疑是歹人,走进来盘问脚色,说道:“众客长做甚生意?打从何处来,
这时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答道:“话头甚
长,请坐下了,待我细诉。”乃将房德为盗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释放,
以致罢官;及客游遇见,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忽然听信老婆谗言,设计杀
害,亏路信报知逃脱,前后之事,细说一遍。王太听了这话,连声唾骂:“负
心之贼!”店主人也不胜嗟叹。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马辛苦,快些催
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赶路。”店主人答应出去。只见床底下忽地钻出一个
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
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张,自有
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之人。适来房德假捏虚情,
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
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李勉连忙叩下头去道:“多感
义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谢莫谢,咱暂去便来。”即出庭中,纵
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缩不上去,不知再来还
有何意。怀着鬼胎,不敢睡卧,连酒饭也吃不下。有诗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起青锋,
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夫回来,大事已就,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
是笑靥,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俟候。
到三更时分,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人跨入堂中。房德举目看
时,恰便是那个义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
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气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
称谢。方欲启问,只见那义士十分忿怒,飕地掣出匕首,指着骂道:“你这
负心贼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恩反噬。既
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假捏虚词,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
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点不平之气!”房德未及措办,
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且是会说会讲,到此心胆俱裂,嘴犹如
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士指着骂道:“你这泼贼狗妇!不劝丈夫行善,反
教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托地跳起身来,将贝氏一脚踢
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脚,这婆娘连叫:“义士饶命!今后再不敢
了。”那义士骂道:“泼贼淫妇!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饶人。”提起
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将匕首啣在口中,双手拍开,把五脏六腑,
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着道:“咱只道这狗妇肺肝与人不同,
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过一旁,也割下首级,两颗头结做一
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担起革囊,步出庭中,踰
垣而去。
说时义胆包天地。话起雄心动鬼神。
再说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
众人一齐惊起,看时正是那义士。放下革囊,说道:“负心贼已被咱刳腹屠
肠,今携其首在此,”放下革囊,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
道:“足下高义,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义士笑道:“咱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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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姓名,亦不要人酬报,前咱从床下而来,日后设有相逢,竟以 ‘床下义
士’相呼便了。”道罢,向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了少许,弹于首级
断处,举手一拱,早已腾上屋檐,挽之不及,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
个人头,心中慌张,正没摆布,可霎作怪,看那人头时,渐渐缩小,须臾化
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
匹上路。
又行了两日,方到常山,径入府中,拜谒颜太守。故人相见,喜笑颜开,
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没有行李,心中奇怪,问其缘故。李勉将前
事一一诉出,不胜骇异。过了两日,柏乡县将县宰夫妻被杀缘由,申文到府。
原来是夜陈颜、支成同几个奴仆,见义士行凶,一个个惊号鼠窜,四散躲避。
直至天明,方敢出头。只见两个没头尸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腑,都抠在
半旁,首级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连天,报知主簿县尉,
俱吃一惊,齐来验过。细询其情,陈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
说出。主簿县尉,即点起若干做公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捕获刺
客。那时轰动合县人民,都跟来看。到了冷巷中,打将人去,惟有几间空房,
那见一个人影。主簿与县尉商议申文,已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
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二则又见得县主薄德,乃将真情隐过,只说半夜
被盗越人私衙,杀死县令夫妇,窃去首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
买棺盛殓。颜太守依拟,申文上司。那时河北一路,都是安禄山专制,知得
杀了房德,岂不去了一个心腹,倒下回文,着令严加缉获。李勉闻了这个消
息,恐怕缠到身上,遂作别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鉷坐事下狱,凡
被劾罢官,尽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监察御史。
一日,在长安街上行过,只见一人身衣黄衫,跨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
望着节导中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勉兴目观看,却是昔日那床下义士。遂
滚鞍下马,鞠躬道:“义士别来无恙?”那义士笑道:“亏大人还认得咱家。”
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认之理?请到敝衙少叙。”义士道:“咱
另日竭诚来拜,今日实不敢从命,倘大人不弃,同到敞寓一话,何如?”李
勉欣然相从,并马而行,来到庆元坊,一个小角门内入去。过了几重门户,
忽然显出一座大宅院,厅堂屋舍,高耸云汉。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
暗点头道:“真是个异人。”请入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
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出家乐与在庭前奏乐,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绝色
佳人。义士道:“随常小饮,不足以供贵人,幸勿见怪!”李勉满口称谢。
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备了些礼物,再来
拜访时,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处去了。嗟叹而回。后来李勉官至中书
门下平章事,封为汧国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个小小官职。诗云:
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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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赞云:
士或巾帼,女或弁冕。
行不逾阈,谟能致远。
赌彼英英,惭斯谫谫。
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如班
婕好、曹大家、鱼玄机、薛校书、李季兰、李易安、朱淑真之辈,上可以并
驾班扬、下可以齐驱庐骆。有一种能武的妇子,如夫人城、娘子军、高凉洗
氏、东海吕母之辈智略可方韩白,雄名可赛关张;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
如卓文君、红拂妓、王浑妻钟氏、韦皋妻母苗氏之辈,俱另具法眼,物色尘
埃。有一种报仇雪耻女子,如孙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庞娥亲、邹仆妇
之辈,俱中怀胆智,力歼强梁。又一种希奇作怪,女扮为男的女子,如秦木
兰、南齐东阳娄逞、唐贞元孟妪、五代临邛黄崇嘏,俱以权济变,善藏其用,
窜身佳人,即不被人识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
是极巧极难的了。
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仇,
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女人,真个是千古罕闻!有诗为证:
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
谁知估客王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这段话文,乃是唐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家有巨产,隐名
在商贾间。他生有一女,名唤小娥,年八岁,母亲早丧。小娥虽小,身体壮
健如男子形。父亲把他许了历阳一个侠士,姓段名居贞,那人负气仗义,交
游豪俊,却也在江湖上做大贾。谢翁慕其声名,虽是女儿尚小,却把来许下
了他。两姓合为一家,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两家弟兄子侄僮仆等众,
约有数十余人,尽在船内,贸易顺济,辎重充盈,如是几年,江湖上都晓得
是谢家船,昭耀耳目。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方才与段居贞成婚,未及有月。
忽然一日,舟行至鄱阳湖口,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团团围住。
为头的两人,当先跳过船来。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以
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杀去,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间有个把慌忙奔
出舱外,又被盗船上人命去杀了,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图个全尸了。湖水
溜急,总无生理。谢小娥还亏得溜撒,忙自去撺在舵上,一个失脚,跌下水
去了。
众盗席卷舟中财宝金帛一空,将死尸尽抛在湖中,弃船而去。小娥在水
中漂流,恍惚之间,似有神明护持,流到一只渔船边。渔人夫妻两个,捞救
起来,见是一个女人,心头尚暖。知是未死,拿几件破衣破袄,替他换下湿
衣,放在舱中眠着。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不多几时,醒将转来,见身在
渔船中。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放声大哭。渔翁夫妇,问其缘故,小娥把湖
中遇盗,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说了一遍。原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
著闻江湖上,渔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听说罢,不胜惊异,就权留他在船
中调理了几日,小娥觉得身子好了,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晓得渔船上生理
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搅扰得他?不免辞谢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
再图安身立命之处。”小娥从此别了渔翁夫妇,沿途抄化到建业上元县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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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果寺,内有尼僧。有个住持尼净悟见小娥言语伶俐,说着遭难因由,好生
哀怜,就留他住寺中,心里要留他做个徒弟。小娥也情愿出家道:“一身无
归,毕竟是皈依佛门,可了终身。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且
随缘度日,以待他年再处。”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晚间便归寺中安宿。
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稽首佛前,心里就默祷祈求报应。只见一个夜间,梦
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有两句谜语,你牢牢记着:
车中猴,门东草。”
就罢,正要再问,父亲撒手而去。大哭一声,飒然惊觉。梦中之语,明
明记得,只是不解。隔得几日,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来对他说:“杀我的人姓
名,也是两句谜语: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连得了两梦,便道:“此是亡灵未泯,故来显应。只是如何不把真
姓名说了?却用此谜语,想是冥冥之中,天机不可轻泄,所以如此。如今即
有这十二字谜语,必有一解说。虽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岂少聪明的人?不
问好歹,求他解说出来。遂走到净悟房中,说了梦中之言,就将一张纸,写
着十二字,藏在身边了。对净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净悟
道:“此间瓦官寺有个高僧,法名齐物,极好学问,多与官员士大夫往来,
你将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能参透。”小娥依言,径到瓦官寺求见齐
公,稽首毕。便道:“弟子有冤在身,梦中得十二字谜语,暗藏人姓名,自
家愚懵,参解不出,拜求老师父解一解。”就将袖中所书一纸,双手递与齐
公。齐公看了,想着一会,摇首道:“解不得,解不得。但老僧此处来往人
多,当记着在此,逢人问去。倘遇着高明之人解得,当以相告。”小娥又稽
首道:“若得老师父如此留心,感谢不尽。”自此谢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
把这几句话请问。齐公有客来到,便举此谜语相商。小娥也时时到寺中问齐
公消息,如此多年,再没一个人解得出。说话的,若只是这样解不出,那两
个梦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个机缘。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
所以如此。机缘到了,自然遇着凑巧的。
却说元和八年春,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在江西解任,扁舟东下,停泊建
业,到瓦官寺游耍。僧齐公一向与他相厚,出来接陪了。登阁眺远,谈古说
今。语话之次,齐公道:“檀越博闻闳览,今有一谜语,请檀越一猜!”李
公佐笑道:“吾师好学,何至及此穉子戏?”齐公道:“非是作戏,有个缘
故。此间孀妇谢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每来寺中求解,说道: ‘中间藏着仇
人名姓。’老僧不能解辨,遍示来往游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故此求明
公一商之。”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写出来我试猜看。”齐公就取笔
把十二字写出来,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可解,何至无人识得?”遂将
十二字,念了又念,把头点了又点,靠在窗栏上,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默
然凝想了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万无一差!”齐公速要请教,李公
佐道:“且未可说破,快去召那个孀妇来,我解与他。”齐公即叫行童到妙
果寺寻取谢小娥来。齐公对他道:“可拜见了此间官人,此官人能解谜语。”
小娥依言,上前拜见毕。公佐开口问道:“你且说你的根由来。”小娥呜呜
咽咽哭将起来,好一会说话不出。良久,才说道:“小妇人父及夫,俱为江
洋大盗所杀。以后梦见父亲来,说道: ‘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
见夫来说道: ‘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自家愚昧,解说不出。遍问傍
人。再无人省悟。历年已久,不识姓名,报冤无路,啣恨无穷!”说罢又哭。
李公佐笑道:“不须烦恼!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小娥住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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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明示。李公佐道:“杀汝父者是申兰;杀汝夫者,是申春。”小娥道:“尊
官何以解之?”李公佐道:“‘车中猴,’‘车’中去上下各一画,是‘申’
字,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兰’
字也。又 ‘禾中走’,是穿田过,‘田’出两头,亦是‘申’字也。‘一日
夫’者, ‘夫’字加一画,下一‘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兰;
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何必更疑?”齐公在旁听解罢,抚掌大笑道:
“数年之疑,一日豁然,非明公聪鉴盖世,何能及此?”小娥愈加恸哭道:
“若非尊官,到底不晓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负了父夫。”再拜叩谢,就向
齐公借笔来,将 ‘申兰申春’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了,拆开里面,反将
转来,仍旧缝好。李公佐道:“写此做甚?”小娥道:“即有了主名,身虽
女子,不问那里,誓将访杀此二贼,以复其冤!”李公佐向齐公叹道:“壮
哉!壮哉!然此事却非容易!”齐公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此妇坚贞之性,数年以来,老僧颇识之,彼是不肯做浪语的。”小娥因问齐
公道:“此间尊官姓氏宦族,愿乞示知,以记不忘。”齐公道:“此官人是
江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小娥再三顶礼念诵,流涕而去。李公佐饮罢
了酒,别了齐公下船解缆,自往家里,话分两头。
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便立心寻访,自念身是女子,出外
不便。心生一计,将累年乞化所得银钱,买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样,改名
谢保。又买了利刃一把,藏在衣襟底下。想道:“在湖里遇的盗,必是原在
江湖上走,方可探听消息。”日逐在埠头伺候,看见船上有雇人的,就随了
去佣工度日。在船上时,操作勤谨,并不懈怠。人都喜欢雇他,他也不拘一
个船上,若雇着的,便去。商船上下往来之人,看看多熟了。水火之分,小
心谨秘,并不露一毫破绽出来。但是船到之处,不论那里,上岸挨身察听体
访,如此年余,竟无消耗。一日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阳郡,上岸行走,见一家
人家竹户上有纸榜一张,上写道:“雇人使用,愿者来投。”小娥问邻居之
人:“此是谁家?要雇工人。”邻人答道:“此是申家,家主叫申兰,是申
大官人,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止是些女人,无个得力男子看守,所
以雇唤。”小娥听得“申兰”二字,触动其心,心里便道:“果然有这个姓
名,莫非正是此贼?”随对邻人说道:“小人情愿投凭佣工,烦劳引进则个。”
邻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说便成的。只要做个东道谢我。”小娥道:“这
个自然了。”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径走进申家。只见里面
蹁出一个人来,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伛兜怪脸,尖下颏,生几茎黄须;突兀高颧,浓眉毛,压一双赤眼。
出言如虎啸,声撼半天风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摇千尺龙蛇动。远观是
丧船上方相,近觑乃山门外金刚。
小娥见了吃一惊,心里道:“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么?”便自十分上
心,只见邻人道:“大官人要雇人,这个人姓谢名保!也是我们江西人,他
情愿投在大官人门下使唤。”申兰道:“平日作何生理的?”小娥答应道:
“平日专在船上趁工度日,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大官人去问问看就
是。”申兰家离埠头不多远,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问问各船上,多说着谢
保勤紧小心,志诚老实,许多好处。申兰大喜,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
纪家里,借着纸墨笔砚,自写了佣工文契,央邻人做了媒人,交与申兰收着。
申兰就领了他,同邻人到家里来,取酒出来请媒,就叫他陪侍。小娥就走到
厨下,掇东掇西,送酒送茶,且是熟分。申兰取出二两工银,先交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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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取二钱银子,做了媒钱。小娥也把自己银,秤出二钱来送那邻人。邻人千
欢万喜,作谢自去了。申兰又领小娥去见妻子蔺氏,自此小娥只在申兰家里
佣工。小娥心里看见申兰动静,明知是不良之人,想着梦中姓名,必然有据,
大分是仇人。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方好探其真确,乘机取事。故此千唤千
应,万使万当,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也是申兰冤业所在,自见小娥便自分
外喜欢,又见他得用,日加亲爱,时刻不离左右,没一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
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收拾。已做了申兰贴心贴腹
之人,因此金帛财宝之类,尽在小娥手中出入,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
宝玩器皿等物,都在申兰家里。正是:
见鞍思马,睹物伤情。
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时,方才晓得梦中之言有准,时刻不忘仇恨。
却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作二官人,在隔江独树
浦居住。小娥心里想道:“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父梦即应,夫梦也必不差。
只是不好问得姓名,怕惹疑心!如何得他到来,便好探听。”却是小娥自到
申兰家里,只见申兰口说:“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经月方回,回来必
然带好些财帛归家,便分付交与谢保收拾,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也有
时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当,只推家里脱不得
身,申兰也放家里不下,要留谢保看家,再不提起了。但是出外去,只留小
娥与妻蔺氏同一两个丫环看守,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若是蔺氏有甚差遣,
无不遵依停当,合家都喜欢他是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说话的,你差了,小
娥既是男扮了,申兰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在家?岂不疑他生出不伶
俐事来?看官,又有一说,申兰是个强盗中人,财物为重,他们心上有甚么
闺门礼法?况且小娥有心机,申兰平日毕竟试得他老实头,小心不过的,不
消虑得到此,所以放心出去,再无别说。
且说小娥在家多闲,乘空便去交结那邻近左右之人,时常买酒买肉,破
费钱钞在他们身上。这些人见了小娥无不喜欢契厚的。若看见有个把豪气的,
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倾心结纳,或救济他贫乏,或结拜弟兄。总是做申兰
这些不义之财不着,申兰财物来得容易,又且信托他的,那里来查他细帐,
落得做人情。小娥又报仇心重,故此先下功夫,结识这些党羽在那里,只为
未得申春消息,恐怕走了风脱了仇人,故此申兰在家时,几番好下得手,小
娥忍住不动。期待时至而行,如此过了两年有零。忽然一日,有人说:“江
北二官人来了。”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
“大哥何在?”小娥应道:“大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小娥便去
对申兰说了。申兰走到堂前来道:“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
又同众兄弟来到,有何说话?”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江上获得两个
二十斤来重的大鲫鱼,不敢自吃,买了一罐酒来,与大哥同享。”申兰道:
“多承二弟厚意,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得神道福祐多年,我意欲将此
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祭一祭神,以谢福庇。然后我们同散福受饮方
是。不然只一味也不好下酒,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钞,反吃白食的。二
弟意下如何?”众人拍手道:“有理,有理。”申兰就叫:“谢保过来,见
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佣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的。”就分付他叫
去买办食物,小娥领命走出,一霎时就办得齐齐整整,摆列起来。申春道:
“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元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
众人都赞叹一番,申兰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个家堂供养神道前了,申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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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得写众人姓名,通诚一番,我们几个都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申
兰道:“谢保写得好字。”申春道:“又会写字,难得!难得!”小娥就走
去,拿了纸笔,排头写来,少不得申兰申春为首,其余各报将名来,一个个
写了。小娥一头写着,一头记着,方晓得果然这个叫做申春,献神已毕,就
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大家欢哄饮啖,却不提防小娥是有
心的,急把众人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上,藏好了。私自叹道:
“好个李判官!精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此乃我父我夫,精灵不眠,天
启其心。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急急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
兰、春二人。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了,
那里猜他有甚别意?天色将晚,众贼俱已酣醉,各自散去。只有申春留在这
里过夜未散。小娥又满满斟了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
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献佛,多敬一杯。”又斟一杯与申兰道:“大
官人请陪一陪。”申春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兰道:“我们不要
辜负他孝敬之意,尽量多饮一杯才是。”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小娥谦
称一句,就献一杯,不干不住,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
元来江边苦无好酒,群盗只吃得是烧刀子,这一罐是他们因要尽兴,买
那真正堆花烧酒,是极狠的。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申兰醉极苦热,
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袒了衣服倒了。申春也要睡,还走得动。小娥就扶他
到一个房里床上眠好了,走到里面看时,元来蔺氏在厨下治酒时,闻得酒香
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两个丫环递酒出来,各个偷些尝尝。女人
家经得多少浓味,一个个伸腰打盹,却象着了孙行者瞌睡虫的。小娥见如此
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怕申
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
庭中,衣襟内拔出佩刀,把申兰一刀砍了他头,欲待再杀申春,终究是女人
家。见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
道:“有烦诸位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
的声音,多走将拢来,问道:“贼在那里?我们帮你去拿。”小娥道:“非
是小可的贼,乃是江洋杀人的大强盗,赃证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
须赖众力擒他。”小娥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
擦掌道:“是什么人?”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
家中货物千万,都是赃物。”内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
不差。只是没有失主被害,不好卤莽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
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
还有我的名字记号,须认得出的。”一个老成的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
迹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我们只是查不着他的实
踪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们助他一臂擒他
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人,只须列位
助擒得一个。”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且与小
娥相好的多,恨申兰的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只见申兰
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把绳索捆住,
申春还挣扎道:“大哥不要取笑!”众人骂他:“强盗!”他兀自未醒,众
人捆好了,一齐闯进内房来。那蔺氏饮酒不多,醒得快,惊起身来,见了众
人火把,只道是强盗上了,口里道:“终日去打劫人,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
众人听得一发道:“谢保之言为实。”喝道:“胡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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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环,拴将起来。蔺氏道:“多是丈夫与叔
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得,自到当官去对。”此时小
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拿封锁着,明清地
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当阳太守张公升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干
人犯。小娥手执仇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
见对理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
乱喊道:“此是雇工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他
兄弟两个为首,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
道:“你敢在他家佣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
小娥道:“小人在他家佣工,止得二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
等,你如何晓有?有甚凭据。”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
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据。”太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
娥道:“谢是小人的父家;段是小人夫家。”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
是夫家?”小娥道:“爷爷容禀,小妇人实是女人,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
被二盗所杀,小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梦说,杀人姓名,乃
是十二个字谜,解说不出,便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申
兰申春。小妇人就改妆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到得此郡,有出榜
雇工者,问是申兰!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又认识旧
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方才同来饮酒,
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兰,叫彼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是实。”太守见说希奇,
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
“如何就是申兰、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
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
真无疑。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
“小妇人冤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
冤仇怎报得成?”太守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又唤地方人等起
来,问着事由。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工,昨夜杀了申
兰,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守道:“赃
物何在?”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眼同地方,封好在那里。”
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地方,同到申兰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小
娥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
买。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拶指,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余党,
申春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
的名了。”太守道:“你如何得知凭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
连名字祭神的。小妇人默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
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环讨保
官卖,然后点起兵快,登时往各处拘拿。正似瓮中捉鳖,没有一个走脱得的,
齐齐擒到,俱各无词。太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
“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告,擅行杀戳,也该一死。”小娥道:
“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可嘉,志气
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小娥叩首
称谢,太守叫押出取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已明,不可复与男子
溷处,只求发在尼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发说得是,”就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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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一面听候圣旨发落。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内云:
“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
不惟擅杀之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孝行可旌!云云。
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斩。
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读了犯由牌,
押赴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场上看斩了申春,
再到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娥道:“父死夫亡,
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
点一官媪,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
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娥相见问讯,说起事由,无不悲叹惊异。里
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
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争奈来缠的人越多
了,小娥不耐烦分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只因冤仇未
报,不敢落发。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以了终身,不如趁此落发,
绝了众人之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黑
衣,做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越加
叹诵不题。
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径泗滨,有善义寺
尼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入客座。只见新来受
戒的弟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
了李公佐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道:
“正是,你如何认得?”此尼泣下数行道:“使我得报了冤仇,雪了耻,皆
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泪上前,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
“素非相识,有何恩德可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
孀妇也。尊官其时以十二字谜语辨出申兰、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
李公佐想了一回,方才依稀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
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后来
果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兰,擒申春,并余党,数年经
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从
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
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庵尼将律
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到此。岂知得遇恩人?
莫非天也!”李公佐道:“即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道:“不敢忘本,
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
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佣工杂处,无人识得是个女
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小娥感泣。别了李公佐仍归牛
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知所终。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
载入太平广记。
诗云:
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消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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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
(《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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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诗云:
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
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
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这个
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有成心?
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
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道学
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
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
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
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
有的。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
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
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据。晦翁
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千人犯及随从人等,
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道:“如
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
起心要他的了。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
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
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
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当的一块响,把
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拨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
翁叫取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
四个大字;傍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
那里来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
有何可说?”小民只是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
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新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
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
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元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
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
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时,忽然告此
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他地下先做
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
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
不伏,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安县问理。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
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
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是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
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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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
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行
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
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的,
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
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备细
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公执
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据着
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
遂对天祝下四句道:
此地若发,是有地理。
此地不发,是有天理。
祝罢而去。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
坟墓,已毁成一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庵大贤,不能
无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
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
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有
诗为证:
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
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
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
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
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
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能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
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
狎呢,也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
官箴拘束,不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有侑酒。一日,
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
善于词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阕。词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
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令》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士,
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这些
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
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
宜赋新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
为韵,来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命,即口吟一词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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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怕天
上方才隔夜。
词寄《鹊桥仙》
词已吟成,元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
又适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
道:“也要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太守看见
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去。”元卿大笑,
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道:“严
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不敢推辞得。
酒散,竟同谢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元卿意气豪爽,见此佳
丽聪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
家。留连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可见严蕊真
能令人消魂也。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任侠
使气,一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稼轩
居铅山时,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傍,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同父将马
三跃,马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
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平日
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
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同父
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
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
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
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
迂阔。”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识的”。
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
公作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
候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
台州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金如土,
豪无恡涩。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
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
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赵娟道:“若
得如此,最好。”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唐仲友
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
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
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
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
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察其词意,以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
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
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回覆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
日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
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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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
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想道:“这妮子不知
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
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
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色,
想道:“我见他如此撒漫使钱,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
守相公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来。唐
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开心,
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
说话了。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
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濑,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
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
冻饿。’这着甚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
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
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
州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
别勾当!”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
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
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慊意处。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里常疑
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属吏,敢
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枉,
重要巡历。”星夜到台州来。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
得迟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
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
“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晦庵
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无,自然
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
随你朝打暮骂,千箠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
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何。只
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一
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
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体,
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覆奏,取进止。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
要他达知圣听,大略道:
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
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
与孝宗看。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据臣
看着,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 ‘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
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语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
就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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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分付所部奉行。”
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只可怜
这边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绍兴太
守也是一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
必然无德。”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
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他。当
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折挫不起。”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
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
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分付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
“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
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料。何苦舍着身子,
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
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
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
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太守。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
原断施行罢。可恶这妮子倔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
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覆提
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严蕊
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
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
是:
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
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时,
几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
之人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节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
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认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
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
蕊声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
偏之词,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得他两句说话,不道认真的大
弄起来。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因致书与晦庵道:
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
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一笑。
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气愤,故把仲友平日
说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
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蕊?”
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拾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象鸡群
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
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严
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 《卜算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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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
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当为你做主。”
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
得知此说的,千金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
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
拉他到伎馆散心。说着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
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着丧偶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
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
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到得夫人、县君,
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
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
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的好处:
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
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
章台不犯士师条,胏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
罪不重科两得笞,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
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
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
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
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
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
(《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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