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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

于今交道奸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古来论交情至厚,莫如管鲍。管是管夷吾,鲍是鲍叔牙。他两个同

为商贾,得利均分。时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为贪,知其贫也。后

来管夷吾被囚,叔牙脱之,荐为齐相。这样朋友,才是个真正相知。这

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

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今日听在下说一桩俞伯牙的故事。

列位看官们,要听者,洗耳而听。不要听者,各随尊便。正是:

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不与谈。

话说春秋战国时,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国郢都人氏,

即今湖广荆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虽楚人,官星却落于晋国,仕至上

大夫之位。因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伯牙讨这个差使,一来,是个

大才,不辱君命,二来,就便省视乡里,一举两得。当时从陆路至于郢

都。朝见了楚王,致了晋主之命。楚王设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

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坟墓,会一会亲友。然虽如此,各事其主,

君命在身,不敢迟留。公事已毕,拜辞楚王。楚王赠以黄金采缎,高车

驷马。伯牙离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要打从

水路大宽转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马之疾,不胜车马驰骤。

乞假臣舟楫,以便医药。”楚王准奏。命水师拨大船二只,一正一副。

正船单坐晋国来使,副船安顿仆从行李。都是兰桡画桨,锦帐高帆,甚

是齐整。群臣直送至江头而别。

只因览胜探奇,不顾山遥水远。

伯牙是个风流才子。那江山之胜,正投其怀。张一片风帆,凌千层

碧浪,看不尽遥山叠翠,远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汉阳江口。时当八月

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风狂浪涌,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进,泊于山

崖之下。不多时,风恬浪静,雨止云开,现出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

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舱中,独坐无聊。命童子焚香炉内,“待我抚琴一

操。以遣情怀。”童子焚香罢,捧琴囊置于案间。伯牙开囊取琴,调弦

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下“刮喇”的一声响,琴弦绝了一根。

伯牙大惊,叫童子去问船头 :“这住船所在是甚么去处?”船头答道:

“偶因风雨,停泊于山脚之下,虽然有些草树,并无人家。”伯牙惊讶。

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庄,或有聪明好学之人,盗听吾琴,所

以琴声忽变,有弦断之异。这荒山下,那得有听琴之人?哦,我知道了。

想是有仇家差来刺客,不然,或是贼盗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财物。”叫

① 大宽转——绕路,迂回,兜个大圈子。

② 船头——船上的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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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与我上崖搜检一番。不在柳阴深处,定在芦苇丛中。”左右领

命,唤齐众人,正欲搭跳上崖。忽听岸上有人答应道:“舟中大人,不

必见疑。小子并非奸盗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归晚,值骤雨狂风,雨

具不能遮蔽,潜身岩畔。闻君雅操,少住听琴。”伯牙大笑道:“山中

打柴之人,也敢称听琴二字!此言未知真伪,我也不计较了。左右的,

叫他去罢。”那人不去,在崖上高声说道:“大人出言谬矣!岂不闻‘十

室之邑,必有忠信。’ ‘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负山野

中没有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荒崖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伯牙见

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个听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罗唣,走近

舱门,回嗔作喜的问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听琴,站立多时,可知

道我适才所弹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却也不来听琴了。方才

大人所弹,乃孔仲尼叹颜回,谱入琴声。其词云:“可惜颜回命蚤亡,

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到这一句,就绝了琴弦,不

曾抚出第四句来。小子也还记得:—— ‘留得贤名万古扬。’”

伯牙闻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窎远,难以问答。”命

左右:“掌跳,看扶手,请那位先生登舟细讲。”左右掌跳,此人上船,

果然是个樵夫。头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

手下人那知言谈好歹,见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舱去,

见我老爷叩头。问你甚么言语,小心答应。官尊着哩。”樵夫却是个有

意思的,道:“列位不须粗鲁,待我解衣相见。”除了斗笠,头上是青

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蓝布衫儿;搭膊栓腰,露出布裩下截。那时

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尖担、板斧,俱安放舱门之外。脱下芒鞋,

■去泥水,重复穿上,步入舱来。官舱内公座上灯烛辉煌。樵夫长揖而

不跪,道:“大人施礼了。”俞伯牙是晋国大臣,眼界中那有两接的布

衣。下来还礼,恐失了官体,既请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没奈何,

微微举手道:“贤友免礼罢。”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张杌坐儿置于

下席。伯牙全无客礼,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称,

怠慢可知。那樵夫亦不谦让,俨然坐下。伯牙见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

之意。因此不问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时,怪而问之:“适

才崖上听琴的,就是你么?”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问

你,既来听琴,必知琴之出处。此琴何人所造?抚他有甚好处?”正问

之时,船头来禀话,风色顺了,月明如昼,可以开船。伯牙分付:“且

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问。小子若讲话絮烦,恐担误顺风行舟。”

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讲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

况行路之迟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谈。此琴乃伏羲氏

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

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

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

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

③ 跳——就是跳板。一头放在船上,一头放在岸边,临时搭上,以便接运上下的旅客。

① 搭膊——即褡膊,又称褡连,布制的长带形的袋,口在当中,可以系在腰间,也可以手提或是肩负,里

面放置钱物。

① 两接——即两截,指穿的衫和裤,这是古时普通人民的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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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

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

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断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

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

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

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

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

歌 ‘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里,吊子伯邑考,添弦

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

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

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何为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

不遇知音者不弹。

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

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伯牙听见他对答如流,犹

恐是记问之学。又想道:“就是记问之学,也亏他了。我再试他一试。”

此时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称了。又问道:“足下既知乐理,当时孔仲尼鼓

琴于室中,颜回自外入。闻琴中有幽沉之声,疑有贪杀之意。怪而问之。

仲尼曰: ‘吾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

意,遂露于丝桐。’始知圣门音乐之理,入于微妙。假如下官抚琴,心

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

心,予忖度之。’大人试抚弄一过,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时,大人

休得见罪。”伯牙将断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

樵夫赞道:

“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会,

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樵夫又赞道:“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

只两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惊,推琴而起,与子期施宾主之礼。

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

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锺,名徽,贱字子期。”

伯牙拱手道:“是锺子期先生。”子期转问:“大人高姓,荣任何所?”

伯牙道:“下官俞瑞,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子期道:“原来

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于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点茶 ,茶

罢,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借此攀话,休嫌简亵。”子期称“不

敢。”童子取过瑶琴,二人入席饮酒。伯牙开言又问:“先生声口是楚

人了,但不知尊居何处?”子期道:“离此不远,地名马安山集贤村,

① 点茶——古人泡茶方法之一,相当于后来的沏茶。就是把汤注在水中,使茶浮起。有时也在茶里放置果

品。参看第六卷椒茶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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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荒居。”伯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又问:“道艺何为?”子期

道:“也就是打柴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该僭言,

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赍志

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实不相

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余年。

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伯牙道:“如此大孝,

一发难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子期宠辱无惊,伯牙愈加爱重。又

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

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子期笑道:

“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锺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

伯牙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契,

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

重添炉火,再爇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

为弟。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让伯牙

上坐。伯牙从其言。换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

正是: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

整备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

“贤弟,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

杯中。子期一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伯牙道:

“愚兄余情不尽,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

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亲年老, ‘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

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 ‘游必

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许了贤兄,就当践约。

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

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

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驾。”伯牙屈指道:“昨

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

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君子。”叫童子:

“分付记室将锺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簿上。”子期

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敢有误。

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贤弟且住。”

命童子取黄金二笏 不用封帖,双手捧定道:“贤弟,些须薄礼,权

为二位尊人甘旨之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

下。再拜告别,含泪出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

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头,各各洒泪而别。

② 道艺——从 《论语》“志于道”、“游于艺”引伸而来,这里指平素的研究和嗜好而言。

① 记室——从前掌管章表、书记的官,相当于现今秘书一类的人员。

② 笏——笏是古代人朝见时执在手中的一种仪式用具,这里是指的黄金的样式。古代使用黄金的单位称为

镒,一镒二十四两,因铸成笏形,故一镒又称一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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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题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

览,心心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

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直至晋阳,

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

想着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

大宽转,从水路而行。下船之后,分付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

地名。事有偶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伯牙

依稀还认得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分付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

崖边钉橛。其夜晴明,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

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

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他约定

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

了。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

何认得。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

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伯牙开囊,调弦转轸,

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声。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声凄切,

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丧,必是母亡。他为人至

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也。来日天明,

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

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命

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傥吾弟居丧,可为赙礼。”踹跳

登崖,行于樵径,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道:“老

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都

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

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

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

徐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篮轻

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伯牙道:“请问两

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

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

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个

集贤村?”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

糊涂!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

了。”伯牙却才沈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一定那说路的,不

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伯牙道:“便是。”

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

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 ‘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这些

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

之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锺家庄去。”

老者闻锺家庄三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籁簌掉下泪来,道:“先生别家

可去,若说锺家庄,不必去了。”伯牙惊问:“却是为何?”老者道:

“先生到锺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言,放

声大哭道:“子期锺徽,乃吾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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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

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

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五内崩裂,泪如涌泉,

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锺公用手搀扶,回顾小童道:“此

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锺公道:“元

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苏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痰涎,双手捶胸,

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

鬼!你有才无寿了!”锺公拭泪相劝。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锺公施礼。

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还

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锺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

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付道: ‘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

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

言耳。’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

即吾儿锺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

期与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小

童“代太公提了竹篮。”锺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

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

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

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住的,远的近的,闻得朝中大臣

来祭锺子期,回绕坟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察礼,无以为情。

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

琴一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

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锺公道:“乡野之

人,不知音律。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

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锺么道:“老夫幼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

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

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锺公道:“老夫愿闻。”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

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

死!”

伯牙于衣夹间取出解手刀 ,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

力一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锺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

琴?”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锺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

① 一陌——陌的本意,在计算上是百的成数。一陌本是一百张,通俗指的一刀或者一垛。这里作一串或一

挂解释。

① 解手刀——日常手边应用的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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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锺公道:“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

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

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买几亩祭田,为令郎

春秋扫墓之费。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

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

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锺公,哭拜

于地。锺公答拜。盘桓半晌而别。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锺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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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

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

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

虽殊,总抹不得孝弟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

得了。常言道得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② ③

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 ,赤绳系足 ,到底是剜肉粘肤,可

离可合。常言又说得好:

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

之情。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

不孝不弟的事来。这断不是高明之辈。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

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

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咏

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 ,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

曾仕周为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

阳。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

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

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

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②

① 周全——照顾,关怀,圆满。

② 红线缠腰——唐代张嘉贞有五个女儿,他要招郭元振做女婿,五女各在帷幕里持一根红丝 (线),由郭

任意牵定一根,作为选择的方式。后来便以这个故事来表象姻缘的分定。这里用“缠腰”二字,是特为和

下句“赤绳系足”的“系足”对偶的。

③ 赤绳系足——古代传说,掌人间姻缘的神,称为月下老人,他的口袋里有许多红绳,把红绳系在男和女

的脚上,那怕是仇家,终于也要结合。

① 方为稻——“稻”,谐声为“道”字,隐“方为道”的意思。下句“退步原来是向前”,是关合到插秧

实际情况,一步步向后退着插栽的。

② 混沌——古代神话:宇宙没有开辟形成时,是一个象鸡子一样的东西,“无光无象,无音无声”,这便

叫做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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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

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

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 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

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

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

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 《道

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嘿嘿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

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他虽宗清净之

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

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

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

绰约似神仙。

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楚威王闻庄生

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

“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

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

曹州之南华山。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

无辨,贤愚同所归。’人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

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年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

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

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运扇如故。口

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

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

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

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庄生含笑,想

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

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

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

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扇数

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

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

钗,受其纨扇。妇人欣然而去。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

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

③ 位下——犹座下。是一种对上层阶级人物的专用尊称,适用于妃嫔、贵妇和较高级的官宦。

① 牺牛——预备作为祭品用而豢养着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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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

庄生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我

助力,以此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

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

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

顾体面 ,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

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做一例?却不道歉人 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

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

玉的年纪,难道挨得过三年五载?”田氏道: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

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

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

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

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

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

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

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

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

好把与你扇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

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

“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

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

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山前

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

闹。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

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

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

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

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

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

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

① 体面——这里作礼貌解释。

① 歉人——歹人,后面“做好做歉”。就是“做好做歹”。

② 吃两家茶——从前种茶树下子,移植则不生,所以古人聘妇以茶为礼,叫做下茶或茶定。吃了两家茶,

即指受了两家的聘定。

③ 直恁——竟然这样。

① 色衣——或作色服,指白色和黑色以外各种颜色的衣服,即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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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

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

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

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

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

著《南华真经》及 《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

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

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

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

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又挨了几日,约莫

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

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曾婚配。”

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

“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象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

“果有此话!莫非你说慌?”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

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

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

恐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

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

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

嘱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

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

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

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

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火来照,原来是老苍

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

只得回房。挨更挨点,又过了一夜。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

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问其前事。老苍头道:“不

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明白?”

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

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

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

器,我却与娘子行吉礼,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

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薄。

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

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

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

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

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

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

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

① 剖豁——分说,解释。

① 庄客——地主及农户所雇用的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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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

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地相当。今日到此,

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

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

再去道达。若成就时,今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

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了婆娘。那婆娘当

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

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柩,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

准备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

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

交拜已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

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

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

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

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

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

物?”老苍头道:“太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

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而杀之,取其脑髓。

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

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太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

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棺

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

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朽之骨乎?”即命老苍头

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

将灯檠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

微,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桐棺三

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

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

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

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

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

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阒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

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

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

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

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

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

② 顾唤——招呼,央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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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

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庄生放开大量,

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挨着酒壶,

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写

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

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婆娘回

头而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

生;再回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

头,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

间绣带,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这到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

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

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

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

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

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

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检取,传流至

今。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

得大道成仙矣。诗云:

杀妻吴起①00100111_0023_0太无知,

荀令伤神 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

① 煨热——温存,亲昵,借以引起旧情来的意思。

② 荀令伤神——三国时魏荀粲 (字奉倩),娶了曹洪的女儿为妻,妻死,他感伤不已,不久也死了。后来

习用这事作为“悼亡”的典故。荀令,为荀令君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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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无碍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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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海鳖曾欺井内蛙,大鹏张翅绕天涯。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满自夸。

这四句诗,奉劝世人虚己下人,勿得自满。古人说得好,道是:“满

招损,谦受益。”俗谚又有四不可尽的话。那四不可尽?

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

你看如今有势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气,损人害人,如毒蛇

猛兽,人不敢近。他见别人惧怕,没奈何他,意气扬扬,自以为得计。

却不知八月潮头,也有平下来的时节。危滩急浪中,趁着这刻儿顺风,

扯了满篷,望前只顾使去,好不畅快。不思去时容易,转时甚难。当时

夏桀、商纣,贵为天子,不免窜身于南巢,悬头于太白。那桀纣有何罪

过?也无非倚贵欺贱,恃强凌弱,总来不过是使势而已。假如桀纣是个

平民百姓,还造得许多恶业否?所以说势不可使尽。怎么说福不可享尽?

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又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

晋时石崇太尉 ,与皇亲王恺斗富。以酒沃釜,以蜡代薪。锦步障大至五

十里,坑厕间皆用绫罗供帐,香气袭人。跟随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

衫价值千金。买一妾,费珍珠十斛。后来死于赵王伦之手,身首异处。

此乃享福太过之报。怎么说便宜不可占尽?假如做买卖的错了分文入

己,满脸堆笑。却不想小经纪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饱饭,我贪此些

须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占便宜诗云:

我被盖你被,你毡盖我毡。你若有钱我共使,我若无钱用你钱。上山时你扶我

脚,下山时我靠你肩。我有子时做你婿,你有女时伴我眠。你依此誓时,我死在你

后;我违此誓时,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这诗时,人人都要如此,谁是呆子,肯束手相让!就是一时

得利,暗中损福折寿,自己不知。所以佛家劝化世人,吃一分亏,受无

量福。有诗为证:

得便宜处欣欣乐,不遂心时闷闷忧。

不讨便宜不折本,也无欢乐也无愁。

说话的,这三句都是了。则那聪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说聪明不

可用尽?见不尽者,天下之事。读不尽者,天下之书。参不尽者,天下

之理。宁可懵懂而聪明,不可聪明而懵懂。如今且说一个人,古来第一

① 海鳖二句——这二句系从 《庄子》分别引用。第一句的意思说海鳖曾经哂笑井底之蛙所见不广;第二句

是说大鹏鸟一举翅能扶摇九万里。关合到下二句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警戒人不要自骄自大。

② 太尉——晋时的太尉,是三公之一。石崇的官,按 《晋书》所记,实是太仆。

① 经纪——有买卖,商贩,职业,工作等义,这里是指前二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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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他聪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时。留下花锦般一段话文,传与后生

小子,恃才夸已的看样。那第一聪明的是谁?

吟诗作赋般般会,打诨猜谜件件精。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颜子再投生。

话说:宋神宗皇帝在位时,有一名儒,姓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

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一举成名,官拜翰林学士。此人天资高妙,

过目成诵,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在宰相荆公

王安石先生门下。荆公甚重其才。东坡自恃聪明,颇多讥诮。荆公因作

《字说》,一字解作一义。偶论东坡的坡字,从土从皮,谓坡乃土之皮。

东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一日,荆公又论及鲵字,

从鱼从兒,合是鱼子。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古人制字,定非无义。东

坡拱手进言:“鸠字九鸟,可知有故。”荆公认以为真,欣然请教。东

坡笑道:“《毛诗》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共是九

个。”荆公默然,恶其轻薄。左迁 为湖州刺史。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巧弄唇。

东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满,朝京。作寓于大相国寺内。想当时因

得罪于荆公,自取其咎。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分付

左右备脚色手本 ,骑马投王丞相府来。离府一箭之地,东坡下马步行而

前。见府门首许多听事官吏,纷纷站立。东坡举手问道:“列位,老太

师在堂上否?”守门官上前答道:“老爷昼寝未醒。且请门房中少坐。”

从人取交床在门房中,东坡坐下,将门半掩。不多时,相府中有一少年

③ ④ ⑤

人,年方弱冠,戴缠騣大帽 ,穿青绢直摆,攦手洋洋,出来下阶。众

官吏皆躬身揖让。此人从东向西而去。东坡命从人去问,相府中适才出

来者何人?从人打听明白回复,是丞相老爷府中掌书房的姓徐。东坡记

得荆公书房中宠用的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今虽冠了,面貌依然。

叫从人:“既是徐掌家,与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从人飞奔去了,

赶上徐伦,不敢于背后呼唤,从傍边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傍,道:

“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苏爷在门房中,请徐老爹相见,有句话

说。”徐伦问:“可是长胡子的苏爷?”从人道:“正是。”东坡是个

风流才子,见人一团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写扇送他。徐伦听说

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家到了。徐

伦进门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东坡用手搀住。这徐伦立身相府,

掌内书房,外府州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知会徐伦,俱有礼物,单

① 左迁——降调,贬低官职。古代崇右卑左,所以这样说。

② 脚色手本——脚色,履历;手本,参见上官所用的名帖。

③ 缠騣大帽——騣帽,在旧时是奴仆所戴。

④ 直摆——就是直裰,也就是道袍。

⑤ 攦——本义是扫;这里是挥摆的意思。

① 掌家——即管家,对奴仆的尊称。

② 长班——即长随,官吏雇佣的仆役,可以辞退解雇,没有主奴的身权隶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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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通名。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

小书房答应,职任烹茶,就如旧主人一般,一时大不起来。苏爷却全他

的体面,用手搀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礼。”徐伦道:“这门房中

不是苏爷坐处,且请进府到东书房待茶。”这东书房,便是王丞相的外

书房了。凡门生知友往来,都到此处。徐伦引苏爷到东书房,看了坐,

命童儿烹好茶伺候。“禀苏爷,小的奉老爷遣差往太医院取药,不得在

此伏侍,怎么好?”东坡道:“且请治事。”徐伦去后,东坡见四壁书

橱关闭有锁,文几上只有笔砚,更无余物。东坡开砚匣,看了砚池,是

一方绿色端砚,甚有神采。砚上余墨未干。方欲掩盖,忽见砚匣下露出

些纸角儿。东坡扶起砚匣,乃是一方素笺,叠做两摺。取而观之,原来

是两句未完的诗稿,认得荆公笔迹,题是《咏菊》。东坡笑道:“士别

三日,换眼相待。昔年我曾在京为官时,此老下笔数千言,不由思索。

三年后,也就不同了。正是江淹才尽,两句诗不曾终韵。”念了一遍。

“呀,原来连这两句诗都是乱道。”这两句诗怎么样写?

“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

东坡为何说这两句诗是乱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

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

时。这诗首句说西风,西方属金,金风乃秋令也。那金风一起,梧叶飘

黄,群芳零落。第二句说:“吹落黄花满地金。”黄花即菊花。此花开

于深秋,其性属火,敢与秋霜鏖战,最能耐久。随你老来焦干枯烂,并

不落瓣。说个:“吹落黄花满地金,”岂不是错误了?兴之所发,不能

自已。举笔舐墨,依韵续诗二句:

“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

写便写了,东坡愧心复萌。“倘此老出书房相待,见了此诗,当面

抢白,不象晚辈体面。欲待袖去以灭其迹,又恐荆公寻诗不见,带累徐

伦。”思算不妥,只得仍将诗稿摺叠,压于砚匣之下,盖上砚匣,步出

书房。到大门首,取脚色手本,付与守门官吏嘱付道:“老太师出堂,

通禀一声,说苏某在此伺候多时。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明日早

朝赍过表章,再来谒见。”说罢,骑马回下处去了。

不多时,荆公出堂。守门官吏,虽蒙苏爷嘱付,没有纸包相送,那

个与他禀话。只将脚色手本和门簿缴纳。荆公也只当常规,未及观看。

心下记着菊花诗二句未完韵。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药回来。荆公唤徐伦

送置东书房,荆公也随后入来。坐定,揭起砚匣,取出诗稿一看,问徐

伦道:“适才何人到此?”徐伦跪下,禀道:“湖州府苏爷伺候老爷,

曾到。”荆公看其字迹,也认得是苏学士之笔。口中不语,心下踌躇:

“苏轼这个小畜生,虽遭挫折,轻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学疏才浅,敢

来讥讪老夫!明日早朝,奏过官里,将他削职为民。”又想道:“且住,

他也不晓得黄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伦取湖广缺官册籍来看。

③ 体面——这里作面子、脸面解释。下文“不象晚辈体面”云云,则作礼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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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看黄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个团练副使。荆公暗记在心。命徐伦将

诗稿贴于书房柱上。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苏轼才力不及,左迁黄州

团练副使。天下官员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惟有东坡心中

不服。心下明知荆公为改诗触犯,公报私仇。没奈何,也只得谢恩。朝

房中才卸朝服,长班禀道:“丞相爷出朝。”东坡露堂一恭。荆公肩舆

中举手道:“午后老夫有一饭。”东坡领命。回下处修书,打发湖州跟

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旧任接取家眷黄州相会。午牌过后,东坡素服

角带 ,写下新任黄州团练副使脚色手本,乘马来见丞相领饭。门吏通报。

荆公分付请进到大堂拜见。荆公待以师生之礼。手下点茶。荆公开言道:

“子瞻左迁黄州,乃圣上主意,老夫爱莫能助。子瞻莫错怪老夫否?”

东坡道:“晚学生自知才力不及,岂敢怨老太师!”荆公笑道:“子瞻

大才,岂有不及!只是到黄州为官,闲暇无事,还要读书博学。”东坡

目穷万卷,才压千人。今日劝他读书博学,还读什么样书!口中称谢道:

“承老太师指教。”心下愈加不服。荆公为人至俭,肴不过四器,酒不

过三杯,饭不过一箸。东坡告辞。荆公送下滴水檐前,携东坡手道:“老

夫幼年灯窗十载,染成一症,老年举发。太医院看是痰火之症。虽然服

药,难以除根。必得阳羡茶,方可治。有荆溪进贡阳羡茶,圣上就赐与

老夫。老夫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太医院官说:须用瞿塘中峡水。瞿塘

在蜀,老夫几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子瞻桑

梓之邦,倘尊眷往来之便,将瞿塘中峡水,携一瓮寄与老夫,则老夫衰

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东坡领命,回相国寺。次日辞朝出京,星夜

奔黄州道上。黄州合府官员知东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谪官,出郭

远迎。选良时吉日公堂上任。过月之后,家眷方到。

东坡在黄州与蜀客陈季常为友。不过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军务民

情,秋毫无涉。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

风息,东坡兀坐书斋。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

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

陈慥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

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慥问道:“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

惊诧?”东坡道: “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

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

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 ‘秋花不比春

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

黄州,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慥笑道:“古人说得好:

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

① 露堂——在室外,露天。

② 角带——宋制,带的装饰物是分等级的,角制的带饰是普通民庶也可服用的一种素服,角带,有便装的

意思。

① 兀坐——独坐,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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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

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东坡命家人取酒,与陈季

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拜访,

将到。”东坡分付:“辞了他罢。”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太守。马公出堂迎接。彼时没有迎宾馆,

就在后堂分宾而坐。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

公之事。马太守微笑道:“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亲见

一次,此时方信。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

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

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太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

是不敢轻劳。”东坡问何事。太守道:“常规,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

例差地方官一员。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京也好。”东

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太守道:“这道表章,只得借

重学士大笔。”东坡应允。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

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

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轻托他人。现今夫人有恙,

思想家乡。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乡,取得瞿塘中峡水,

庶为两便。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那三峡?

西陵峡,巫峡,归峡。

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

夔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滟滪堆当其口,乃三峡之门。所

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余里,两岸连山无阙,重峦叠嶂,

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余里之程,

夔州适当其半。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

把贺冬表又担误了。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从陆路送家眷至

夔州,却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

方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尽。”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

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人

夫,合家起程。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

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

东坡到了夔州,与夫人分手。嘱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

去。东坡讨个江船,自夔州开发,顺流而下。原来这滟滪堆,是江口一

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

不定,故又名犹豫堆。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① 堂尊——属官对于主官的尊称。太守是一府的主官,宋时例兼团练使,团练副使是他的下属,所以这样

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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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又其年是闰八月,迟了一

个月的节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时,舟行甚迟。下水时却甚快。东坡

来时正怕迟慢,所以舍舟从陆。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

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

因连日鞍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

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东坡分付:“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

我拨转船头。”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布,船如箭发。

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东坡沉吟半晌,问:“此地

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到

归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东坡叫泊了船,

分付苍头:“你上崖去看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唤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

动了他。”苍头领命。登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口称居民叩头。

东坡以美言抚慰:“我是过往客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要问你一句话。

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老者道:“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

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一般样水,难分好歹。”东坡暗

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般样水,何必定要中峡!”叫手

下,给官价与百姓买个干净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水手将下峡水满满

的汲了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直至黄州拜了马太

守。夜间草成贺冬表,送去府中。

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赍表官就佥了苏轼名讳。择了吉

日,与东坡饯行。东坡赍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

大相国寺内。天色还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荆公

正当闲坐,闻门上通报:“黄州团练使苏爷求见。”荆公笑道:“已经

一载矣!”分付守门官:“缓着些出去,引他东书房相见。”守门官领

命。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迷目。亲手于鹊尾瓶中,

取拂尘将尘拂去,俨然如旧。

荆公端坐于书房。却说守门官延挨了半晌,方请苏爷。东坡听说东

书房相见,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勉强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

拜。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思远路风霜,休得过礼。”

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道:

“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

地。荆公用手扶住道:“子瞻为何?”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

公道:“你见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荆公道:“目中

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子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

师海涵。”茶罢,荆公问道:“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

东坡道:“见携府外。”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

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

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

① 堂候官——供使唤的员役。宋制,宰相有“随身”七十人,由政府予以衣粮俸给。堂候官就是属于“随

身”项下的一种。

② 白定碗——指定窑制造的碗。定窑,即定窑,是宋代著名的磁器,以产于定州得名。白定,是定窑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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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巫峡。”荆公道:“是

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

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

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读

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

么诗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

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

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

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荆公道:“何罪之

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事,幸子瞻光

顾。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

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

考你,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

东坡鞠躬道:“晚学生怎么敢?”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

却不好僭妄。也罢,叫徐伦把书房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二十四橱,

书皆积满。但凭于左右橱内上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

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

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答应道:“这个晚

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东坡使

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

揭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道:“‘窃已

啖之矣。’可是?”东坡道:“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道:“这句

书怎么讲?”东坡不曾看得书上详细。暗想:“唐人讥则天后,曾称薛

敖曹为如意君。或者差人问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说,‘窃已啖之矣’,

文理却接上面不来。”沉吟了一会,又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

不如一实。”答应道:“晚学生不知。”荆公道:“这也不是什么秘书,

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末灵帝时,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

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作美

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后有一人

姓刘名玺,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夜晚求欢,枕席之间,二狐快乐,

称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大狐亦如之。

日就月将,并无忌惮。酒后,露其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

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

啖刘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 ‘如意君安乐否?’小狐

答道: ‘窃已啖之矣。’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樵人窃听,遂得其

详,记于‘汉末全书’。子瞻想未涉猎?”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

非晚辈浅学可及!”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

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荆

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

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

品。

① 汉末全书——这故事的来源出于何书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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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对,以观子瞻妙才。”命童儿取纸笔过来。荆公写出一对道:

“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

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 ,一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

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州润州经过么?”东坡道:“此

是便道。”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这一带路,叫做山塘,

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大江,有金山,

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东坡答

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对之。”

苏州对云:

“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

润州对云:

“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

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些醃■ ,

终惜其才。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后人评这篇话道:

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作诗戒世云:

项托 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

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跷 蹊——奇怪,不正常,特别。

醃 ■——应作腌臜,现在写做肮脏。污秽,糟蹋,这里含有受气的意思。

项 托——即项橐。传说他七岁时,和孔子作了一场论辩,孔子说不过他,认他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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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

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①00100111_0038_0繁华眼底尘,淮阴②

00100111_0038_1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③

00100111_0038_2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

滋味别。粗衣澹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

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

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

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

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

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

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

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

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

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

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

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

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迁太后,自

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

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

人当做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

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

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

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

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

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

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

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

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脩、曾巩、韩维等,

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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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任扬州佥判 。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

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

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

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

直达帝聪。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

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

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

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

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

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

几件新法?

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

法,免行法。

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

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

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

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

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

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

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

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

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

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

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

‘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蠹

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

及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

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

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荆公从夫

① 佥判——就是通判,又称“签书判官厅公事”,宋代州郡主官的副职。

① 吴国夫人——宋制,宰相的妻子封为国夫人,吴是所封的郡县名字,这种郡县名字是根据她的夫姓的“郡

望” (原是某郡的望族)来制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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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

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

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

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

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

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

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

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

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

已挂冠而归。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

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 防

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 ,诈害民财。

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

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

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

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

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锺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

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

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

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

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

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

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

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

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携了包裹,

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

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

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

“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

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

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头,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

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

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

① 起夫——征集人夫。

② 常例——旧时高级的官吏出行,沿路的地方官员必需办理供应,他随带的从人们则借端勒索,这就叫做

常例。

③ 白龙鱼服——古代寓言:白龙变成一条鱼,来到河里,被渔人射中了眼睛,去告诉天帝;天帝说:鱼原

是人射的,这能够怪打鱼的吗?比喻尊贵的人隐藏了身分微行列人群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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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主

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

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

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

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

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

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

付主人。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

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

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

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

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楹,

只见朱壁外面黏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

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 ,通

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叹

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

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

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

这个兆,正应在王安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

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

黏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

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

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

换骑坐。约行四十余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

禀道:“相公,该打中火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带得有清

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汤一瓯来,你们自去吃

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兀自未了。荆公见屋傍

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 。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

① 数学——这里是作术数解释,指天文,星命,占卜等等,并不是算学的数学。

① 东——这里代表厕所,厕所俗称东圊,简称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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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

最恨邪言 ‘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

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

字迹糊涂,方才罢手。众人中火已毕。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

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止宿。”荆公道:“昨日叮

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前村,择僻静处民

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

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

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

老叟道:“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

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

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壁上,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

① ②

强辨鹑刑非正道,误餐鱼饵 岂真情。

奸谋已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略用

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

知名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

晓得。只亡儿阴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

言及!好怪好怪!”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

老叟:“高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

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

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

子应门 ,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

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

“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

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

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

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棰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

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余家,今所存八九

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

① 鹑刑——王安石任职纠察刑狱时,曾经有为一个因斗鹑杀人的少年辨护不应处刑的事,“强辨鹑刑”可

能指此,但下面提到的“帛勒”不可解。他曾著有《字说》一书,颇有些穿凿附会地方,这里或是指的他

曾辨“帛勒”二字就是“鹑刑”二字。

② 误餐鱼饵——有一天,王安石在宫里赏花钓鱼,把内侍用金碟子盛的鱼饵全吃光了。第二天,赵祯 (仁

宗)对官员们说:王安石是一个诡诈的人,因为如果是误吃,一粒也就够了,不应该吃光了。

③ 应门——当家,主持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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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

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

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

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

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

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

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

“这等奸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韩琦、

富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

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

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

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

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

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

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道:“老拙自骂奸贼王

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与王安石有甚亲故么?”荆

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

行。

又走十余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荆公道:“此

颇幽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

路,错过邸店,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

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

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

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

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

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炫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

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

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

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

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 ‘吴国’,乃吾之夫人也。叶涛,是吾

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之声。江居

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

“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

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

——是夜,荆公长吁短叹,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

湿了。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

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啰,啰,啰,拗

① 上番——上,出勤;番,轮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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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喌,喌,喌,喌,王安

石来。”群鸡俱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

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鸡豕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

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

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

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为业,蚕未成眠,

便预借丝钱用了。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猪养鸡,

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肉。

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

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

胸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

索镜自照,只见须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

“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

今宵不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

道是。上路多时,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

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

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杀羿是逢蒙 !”

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艴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

有一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

诗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

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

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

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白梃 ,候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

耳。”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

买干粮充饥。

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

江宁城市,乃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

经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路所见之诗,无字

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雱阴府受罪,非偶然也。

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余,奄奄待尽,

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

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

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

① 逢蒙——古代传说:逢蒙向羿学射,学成功了,觉得天下就是羿比他射得好了,于是他射杀了羿。

① 梃——就是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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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

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

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

“生死无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君叙及此也。”

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

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

鬼神诮让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

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

呕血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

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

人家,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

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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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① ②

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 占高魁。

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

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

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

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

买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

树本就好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不省了匠人

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恨爹娘

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

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

那四般物事?

一愿得邓家铜山 ,

二愿得郭家金穴 ,

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

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

因有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日不暇给。真个是数米

而炊,称柴而興。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

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

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不晓得在庵中破费一

文的香钱。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

好善。金员外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

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己钗梳二十余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③

诵经祈求子嗣。佛门有应,果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

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

丈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

① 毛宝一句——毛宝,晋人。旧记载中只说:他属下一个军人,养了一只龟,又放了它,后来在战事中,

这个军人掉在江里,那只龟救了这个军人,并不是毛宝自己的事。后来传说,便附会成毛宝的事,更说成

因为这阴隲后来做官了。

② 宋郊渡蚁——传说故事:宋代的宋郊曾经从水潦里救起许多蚂蚁,后来中了状元。

① 邓家铜山——西汉刘恒 (文帝)赐他幸臣邓通以蜀郡的铜矿,并准许他自行铸造通用的钱,这样,邓氏

便大富。

② 郭家金穴——东汉刘秀(光武)皇后郭氏的兄弟郭况,是豪门国戚,当时人民称他的家做金穴,指他的

财富和豪侈。

③ 妆佛——就是在佛像上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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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此也非止一次。

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其年夫妻齐寿,皆当五旬。

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上学读书,十全之美。

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凑些私房银两,

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来为儿子长大,了还愿心。

日前也曾与丈夫说过来,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们

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开

了仓门,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

封锁。被丈夫窥见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

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

① ②

沫。 ”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

秃常时来蒿恼 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

患。”恨无计策。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原来那和

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在门外张望。金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

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转到卖点心

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

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三郎收了钱,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

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王三郎口虽不

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从

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个钱。他是好便宜的。便等

他多下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

个捏做窝儿,递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

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

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

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道:“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

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袖了他四个

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楪子 ,

把四个饼子装做一楪,叫丫鬟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

坐,已无心吃饼了。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

个饼子装做一袖,叫声咶噪 ,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这一晚,

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

他。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熯热了,

请他吃一杯茶?”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熯得

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

半晌,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

吃了呵,分明是:

① 干拌一句——意思是徒费唇舌。

② 叵耐——可恨,讨厌。

③ 蒿恼——麻烦,打扰。

④ 撰——赚的俗写。

① 楪子——即碟子。

② 咶噪——即聒噪;吵闹,惊动等类的客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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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杆枪攒却腹肚!

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

跑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

个,学童随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

忙叫学童问其缘故。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

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

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蹊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妈说知。

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

哉,做了一对殇鬼。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夫不仁,

自家毒死了。待要厮骂一场,也是枉然。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走

进内房,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

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千的东西,唬得半死。登时就

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剥皮悭

吝,此时天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罄尽。此乃万

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

为行善上,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形,祸福自见。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

做吕玉,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

杨氏,俱有姿色。吕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

六岁,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 。夜晚不回。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

招子 ,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

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太仓嘉定一路,收些绵花布匹,各处贩卖,就便

访问儿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走了四个

年头,虽然趁些利息,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日久心慢,也不在话下。

到第五个年头,吕玉别了王氏,又去做经纪。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

布商,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脱货,就带绒货

转来发卖,于中有些用钱相谢。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着去了。及至到

了山西,发货之后,遇着连岁荒歉,讨赊帐不起,不得脱身。吕玉少年

① 神会——迎神赛会。

① 招子——又作招儿,这里是指寻人招贴,用纸写的黏贴在墙壁上的告白。做伎艺和买卖人的标识旗帜广

告,也叫招儿。

② 用钱——即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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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旷,也不免行户 中走了一两遍,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

家。挨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

加倍酬谢。吕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货完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

褐,相别先回。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

遗下个青布,搭膊。检在手中,觉得沉重。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

白物约有二百金之数。吕玉想道:“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

失主追寻不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取,拾带重还 。我今年过三

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候。只等有人来抓寻,

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又行三五百余里,

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闲论起

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

东。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

子。直到夜里脱衣要睡,方才省得。想着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

转去寻觅,也是无益。只得自认悔气罢了。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

居何处?”客人道:“在下姓陈,祖贯徽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

子。敢问老兄高姓?”吕玉道:“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

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道:“若肯下顾

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陈家

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

问他搭膊模样。“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缉一个陈字。”吕玉心

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到也相象,把来与尊兄

认看。”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

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不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不肯。陈

朝奉道:“便不均分,也受我几两谢礼,等在下心安。”吕玉那里肯受。

陈朝奉感激不尽。慌忙摆饭相款。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

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第不

知他有儿子否?”饮酒中间,陈朝奉问道:“恩兄,令郎几岁了?”吕

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年前为看神会,失去了。

至今并无下落。荆妻亦别无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寻个螟蛉之子,出去

帮扶生理,只是难得这般凑巧的。”陈朝奉道:“舍下数年之间,将三

两银子,买得一个小厮,貌颇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 带来的。如

今一十三岁了。伴着小儿在学堂中上学。恩兄若看得中意时,就送与恩

兄伏侍,也当我一点薄敬。”吕玉道:“若肯相借,当奉还身价。”陈

朝奉道:“说那里话来!只恐恩兄不用时,小弟无以为情。”当下便教

掌店的,去学堂中唤喜儿到来。吕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疑惑。

③ 行户——妓院的隐语,旧时又称为行院。

④ 白物——银子的隐语。

⑤ 拾带重还——唐裴度曾在一个庙中,拾了某妇人遗下的几条宝带,那是她准备去营救父亲应用的,裴度

守候着还了她。

① 朝奉——原是官名,后来成为封赠的虚衔,宋代一般用作地主豪商的尊称,到了明代,便通称商业中的

老板以至于典当盐行等店铺的伙计做朝奉。

① 下路人——犹称下江人,习惯上居住在上游地带的称下游地带的人为下路人,陈朝奉是徽州人,住在扬

州,所以把常州无锡称做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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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小厮唤到。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习惯了学堂

中规矩,见了吕玉,朝上深深唱个喏。吕玉心下便觉得欢喜。仔细认出

儿子面貌来。四岁时,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有这点可认。

吕玉便问道:“几时到陈家的?”那小厮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

又问他:“你原是那里人?谁卖你在此?”那小厮道:“不十分详细。

只记得爹叫做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

被人骗出,卖在此间。”吕玉听罢,便抱那小厮在怀,叫声:“亲儿!

我正是无锡吕大!是你的亲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捞针针已得,掌中失宝宝重逢。

筵前相抱殷勤认,犹恐今朝是梦中。

小厮眼中流下泪来。吕玉伤感,自不必说。吕玉起身拜谢陈朝奉:

“小儿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会?”陈朝奉道:“恩兄有还金

之盛德,天遣尊驾到寒舍,父子团圆。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

吕玉又叫喜儿拜谢了陈朝奉。陈朝奉定要还拜。吕玉不肯。再三扶住,

受了两礼。便请喜儿坐于吕玉之傍。陈朝奉开言:“承恩兄相爱,学生

有一女年方十二岁,欲与令郎结丝萝之好。”吕玉见他情意真恳,谦让

不得,只得依允。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说了一夜的话。次日,吕玉辞别

要行。陈朝奉留住,另设个大席面,管待新亲家,新女婿,就当送行。

酒行数巡,陈朝奉取出白金二十两,向吕玉说道:“贤婿一向在舍有慢,

今奉些须薄礼相赎,权表亲情,万勿固辞。”吕玉道:“过承高门俯就,

舍下就该行聘定之礼。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费亲家厚赐?决不

敢当!”陈朝奉道:“这是学生自送与贤婿的,不干亲翁之事。亲翁若

见却,就是不允这头亲事了。”吕玉没得说,只得受了。叫儿子出席拜

谢。陈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礼,何谢之有。”喜儿又进去谢了丈母。

当日开怀畅饮,至晚而散。吕玉想道:“我因这还金之便,父子相逢,

诚乃天意。又攀了这头好亲事,似锦上添花。无处报答天地。有陈亲家

送这二十两银子,也是不意之财。何不择个洁净僧院,籴米斋僧,以种

福田。”主意定了。次早,陈朝奉又备早饭。吕玉父子吃罢,收拾行囊,

作谢而别。唤了一只小船,摇出闸外。约有数里,只听得江边鼎沸。原

来坏了一只人载船,落水的号呼求救。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捞,小船索要

赏犒,在那里争嚷。吕玉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如我要

去斋僧,何不舍这二十两银子做赏钱,教他捞救,见在功德。”当下对

众人说:“我出赏钱,快捞救。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两银子与你

们。”众人听得有二十两银子赏钱,小船如蚁而来。连崖上人,也有几

个会水性的,赴水去救。须臾之间,把一船人都救起。吕玉将银子付与

众人分散。水中得命的,都千恩万谢。只见内中一人,看了吕玉叫道:

“哥哥那里来?”吕玉看他,不是别人,正是第三个亲弟吕珍。吕玉合

掌道:“惭愧,惭愧!天遣我捞救兄弟一命。”忙扶上船,将干衣服与

他换了。吕珍纳头便拜。吕玉答礼。就叫侄儿见了叔叔。把还金遇子之

事,述了一遍。吕珍惊讶不已。吕玉问道:“你却为何到此?”吕珍道:

“一言难尽。自从哥哥出门之后,一去三年。有人传说哥哥在山西害了

疮毒身故。二哥察访得实,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二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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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又要逼嫂嫂嫁人。嫂嫂不从。因此教兄弟亲到山西访问哥哥消息,不

期于此相会。又遭覆溺,得哥哥捞救。天与之幸!哥哥不可怠缓,急急

回家,以安嫂嫂之心。迟则,怕有变了。”吕玉闻说惊慌。急叫家长开

船,星夜赶路。正是:

心忙似箭惟嫌缓,船走如梭尚道迟!

再说王氏闻丈夫凶信,初时也疑惑。被吕宝说得活龙活现,也信了。

少不得换了些素服。吕宝心怀不善,想着哥哥已故,嫂嫂又无所出。况

且年纪后生,要劝他改嫁,自己得些财礼。教浑家杨氏与阿姆说。王氏

坚意不从。又得吕珍朝夕谏阻。所以其计不成。王氏想道:“‘千闻不

如一见。’虽说丈夫已死,在几千里之外,不知端的。”央小叔吕珍是

必亲到山西,问个备细。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带一块回来。吕珍去后,

吕宝愈无忌惮。又连日赌钱输了,没处设法。偶有江西客人丧偶,要讨

一个娘子。吕宝就将嫂嫂与他说合。那客人也访得吕大的浑家,有几分

颜色。情愿出三十两银子。吕宝得了银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妆乔,

好好里请他出门,定然不肯。今夜黄昏时分,唤了人轿,悄地到我家来。

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语,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

客人依计而行。却说吕宝回家,恐怕嫂嫂不从,在他跟前不露一字。却

私下对浑家做个手势道:“那两脚货,今夜要出脱与江西客人去了。我

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黄昏时候,你劝他上轿。日里且莫对他说。”

吕宝自去了。却不曾说明孝髻的事。原来杨氏与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

忍,一时丈夫做主,没奈他何。欲言不言。直挨到酉牌时分,只得与王

氏透个消息:“我丈夫已将姆姆嫁与江西客人,少停,客人就来取亲,

教我莫说。我与姆姆情厚,不好瞒得。你房中有甚细软家私,须先收拾,

打个包裹,省得一时忙乱。”王氏啼哭起来,叫天叫地起来。杨氏道:

“不是奴苦劝姆姆。后生家孤孀,终久不了。吊桶已落在井里,也是一

缘一会。哭也没用!”王氏道:“婶婶说那里话!我丈夫虽说已死,不

曾亲见。且待三叔回来,定有个真信。如今逼得我好苦!”说罢又哭。

杨氏左劝右劝。王氏住了哭说道:“婶婶,既要我嫁人,罢了。怎好戴

孝髻出门?婶婶寻一顶黑髻与奴换了。”杨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

姆面上讨好,连忙去寻黑髻来换。也是天数当然,旧髻儿也寻不出一顶。

王氏道:“婶婶,你是在家的,暂时换你头上的髻儿与我。明早你教叔

叔铺里取一顶来换了就是。”杨氏道:“使得。”便除下髻来递与姆姆。

王氏将自己孝髻除下,换与杨氏戴了。王氏又换了一身色服。黄昏过后,

江西客人,引着灯笼火把,抬着一顶花花轿,吹手虽有一副,不敢吹打。

如风似雨,飞奔吕家来。吕宝已自与了他暗号。众人推开大门,只认戴

孝髻的就抢。杨氏嚷道:“不是!”众人那里管三七二十一!抢上轿时,

鼓手吹打,轿夫飞也似抬去了。

① 家长——即驾长,船上水手头目。

② 阿姆——即姆姆,妯娌之间,弟媳妇称呼嫂嫂叫姆姆。

① 妆乔——做作,装腔,装模做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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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笙歌上客船,错疑孝髻是姻缘。

新人若向新郎诉,只怨亲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谢天谢地。关了大门,自去安歇。次日天明,吕宝意气

扬扬,敲门进来。看见是嫂嫂开门,吃了一惊。房中不见了浑家。见嫂

子头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问道:“嫂嫂,你婶子那里去了?”王

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江西蛮子抢去了。”吕宝道:“那有这话!

且问嫂嫂如何不戴孝髻?”王氏将换髻的缘故,述了一遍。吕宝捶胸只

是叫苦。指望卖嫂子,谁知到卖了老婆!江西客人已是开船去了。三十

两银子,昨晚一夜,就赌输了一大半。再要娶这房媳妇子,今生休想。

复又思量,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再寻个主顾把嫂子卖了,还

有讨老婆的本钱。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四五个人,一拥进来,不是别人,

却是哥哥吕玉,兄弟吕珍,侄子喜儿,与两个脚家 ,驮了行李货物进门。

吕宝自觉无颜,后门逃出,不知去向。王氏接了丈夫,又见儿子长大回

家,问其缘故。吕玉从头至尾,叙了一遍。王氏也把江西人抢去婶婶,

吕宝无颜,后门走了一段情节叙出。吕玉道:“我若贪了这二百两非意

之财,怎勾父子相见?若惜了那二十两银子,不去捞救覆舟之人,怎能

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时,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会,一家骨肉

团圆,皆天使之然也。逆弟卖妻,也是自作自受,皇天报应,的然不爽!”

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后来喜儿与陈员外之女做亲,子孙繁衍,多

有出仕贵显者。诗云:

本意还金兼得子,立心卖嫂反输妻。

世间惟有天工巧,善恶分明不可欺。

① 脚家——以用劳力替人担负物件为职业的人,就是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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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

日月盈亏,星辰失度,为人岂无兴衰?子房年幼,逃难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

子牙尝钓磻溪。君不见:韩侯未遇,遭胯下受驱驰,蒙正瓦窑借宿,裴度在古庙依

栖。时来也,皆为将相,方表是男儿。

汉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马长卿,双名相如,自父

① ②

母双亡,孤身无倚,齑盐 自守。贯串百家,精通经史。虽然游艺江湖,

其实志在功名。出门之时,过城北七里许,曰升仙桥,相如大书于桥柱

上:“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所以北抵京洛,东至齐楚,

遂依梁孝王之门。与邹阳枚皋辈为友。

不期梁王薨,相如谢病归成都市上。临邛县有县令王吉,每每使人

相招。一日到彼相会,盘桓旬日。谈间,言及本处卓王孙,巨富,有亭

台池馆,华美可玩。县令着人去说,教他接待。卓王孙资财巨万,僮仆

数百,门阑奢侈。园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四面芳菲烂熳,真可游

息。京洛名园,皆不能过此。这卓员外丧偶不娶,慕道修真。止有一女,

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聪慧过人,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

所不通。员外一日早晨,闻说县令友人司马长卿,乃文章巨儒,要来游

玩园池,特来拜访。慌忙迎接,至后花园中,瑞仙亭上。动问已毕,卓

王孙置酒相待。见长卿丰姿俊雅,且是王县令好友,甚相敬重。道:“先

生去县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权住几日?”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唤

琴童携行李来瑞仙亭安下。倏忽半月。且说卓文君在绣房中闲坐,闻侍

女春儿说:“有秀士司马长卿相访,员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此生丰姿

俊雅,且善抚琴。”文君心动。乃于东墙琐窗 内,窃窥视相如才貌,“日

后必然大贵。但不知有妻无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争奈此

人箪瓢屡空,若待媒证求亲,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

得。”过了两日,女使春儿见小姐双眉愁蹙,必有所思。乃对小姐道:

“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往花园中散闷则个?”小姐口中不

说,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才,日夜废寝忘餐,放心不下。我今主意

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收拾了些金珠首饰,分付春儿

安排酒果:“今夜与你赏月散闷。”春儿打点完备,随小姐行来。话中

且说相如久闻得文君小姐貌美聪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今夜

月明如水,闻花阴下有行动之声,教琴童私觑,知是小姐。乃焚香一炷,

将瑶琴抚弄。文君正行数步,只听得琴声清亮,移步将近瑞仙亭,转过

花阴下,听得所弹音曰:

“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① 齑盐——齑是和了酱的碎菜,齑盐,合起来讲,是酸咸菜;这句话的意思,表示文士生活的淡泊和刻苦,

他们是没有肥甘鱼肉吃的。

② 游艺——出门游学,以文字结交朋友。

① 琐窗——雕刻有连环图案装饰的窗。

② 挫过——犹言错过。挫,错的俗写。

③ 则个——表示不一定的语助辞,意犹“怎么样”的“呢”或“罢”一类的语尾,有商量、请求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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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在我傍。何缘交颈为鸳鸯!期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听罢,对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今夜既到这里,可

去与秀才相见。”遂乃行到亭边。相如月下见了文君,连忙起身迎接道:

“小生梦想花容,何期光降。不及远接,恕罪,恕罪!”文君敛衽向前

道:“高贤下临,甚缺款待。孤馆寂寞,令人相念无已。”相如道:“不

劳小姐挂意。小生有琴一张,自能消遣。”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阔。

琴中之意。妾已备知。”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见花颜,死也甘心。”

文君道:“请起,妾今夜到此,与先生赏月,同饮三杯。”春儿排殽果

于瑞仙亭上。文君相如对饮。相如细视文君,果然生得: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绣衣,披锦裳,浓不短,纤不长,临溪双洛浦,对月

两嫦娥。

酒行数巡,文君令春儿收拾前去:“我便回来。”相如道:“小姐不嫌

寒陋,愿就枕席之欢。”文君笑道:“妾欲奉终身箕帚,岂在一时欢爱

乎?”相如问道:“小姐计将安出?”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

此。不如今夜同离此间,别处居住。倘后父亲想念,搬回一家完聚,岂

不美哉!”当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后园而走。却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且说春儿至天明不见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寻不见。报与老员外得知。

寻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见。员外道:“相如是文学之士,为此禽兽

之行!小贱人,你也自幼读书,岂不闻女子 ‘事无擅为,行无独出!’

你不闻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讼之于官,争奈家丑不可外

扬。故尔中止。“且看他有何面目相见亲戚!”从此隐忍无语,亦不追

寻。却说相如与文君到家,相如自思囊箧罄然,难以度日。“想我浑家

乃富贵之女,岂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无愠色,颇为贤达。他料想司马

长卿,必有发达时分。”正愁闷间,文君至。相如道:“日与浑家商议,

欲做些小营运。奈无资本。”文君道:“我首饰钗钏,尽可变卖。但我

父亲万贯家财,岂不能周济一女?如今不若开张酒肆,妾自当垆。若父

亲知之,必然懊悔。”相如从其言,修造房屋,开店卖酒。文君亲自当

垆记帐。忽一日,卓王孙家僮有事到成都府,入肆饮酒。事有凑巧,正

来到司马长卿肆中。见当垆之妇,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惊。慌忙走回

临邛,报与员外知道。员外满面羞惭,不肯认女,但杜门不见宾客而已。

再说相如夫妇卖酒,约有半年。忽有天使捧着一纸诏书,问司马相

如名字,到于肆中,说道:“朝廷观先生所作《子虚赋》,文章浩烂,

超越古人。官里 叹赏,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气,恨不得与此人同时。有杨

得意奏言: ‘此赋是臣之同里司马长卿所作,见在成都闲居。’天子大

喜,特差小官来征召。走马临朝,不许迟延。”相如收拾行装,即时要

① 官里——即官家,皇帝的一种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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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贵,则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

受小姐大恩,方恨未报,何出此言?”文君道:“秀才们也有两般。有

那君子儒,不论贫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贫时又一般,富时就忘

了。”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别。临行,文君又嘱

道:“此时已遂题桥志,莫负当垆涤器人!”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

却说卓王孙有家僮从长安回。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

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

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时,我先

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

去看他,教人道我趋时奉势。”次日,带同春儿迳到成都府,寻见文君。

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

儿,你想杀我!从前之话,更不须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

之心。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长安报与贤

婿知道。”文君执意不肯。员外见女儿主意定了,乃将家财之半,分授

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僮仆三四百人。员外伴着女儿同住。

等候女婿佳音。再说司马相如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 《上林赋》一篇。

天子大喜,即拜为著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

兴”法转漕繁冗,惊拢夷民。官里闻知大怒,召相如议论此事。令作谕

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相如为中

郎将,持节而往,令剑金牌,先斩后奏。相如谢恩,辞天子出朝。一路

驰驿而行。到彼处,劝谕巴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

衣锦还乡。数日之间,已达成都府。本府官员迎接,到于新宅。文君出

迎。相如道:“读书不负人,今日果遂题桥之愿。”文君道:“更有一

喜,你丈人先到这里迎接。”相加连声:“不敢,不敢!”老员外出见,

相如向前施礼。彼此相谢。排筵贺喜。自此遂为成都富室。有诗为证:

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司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个穷儒,只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

朝发迹。如今再说南宋朝一个贫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锦江居住。亦

因词篇遭际,衣锦还乡。此人姓俞名良,字仲举,年登二十五岁,幼丧

父母,娶妻张氏。这秀才日夜勤攻诗史,满腹文章。时当春榜动,选场

开,广招天下人才,赴临安应举。俞良便收拾琴剑书箱,择日起程。亲

朋饯送。分付浑家道:“我去求官,多则三年,少则一载。但得一官半

职,即便回来。”道罢,相别。跨一蹇驴而去。不则一日,行至中途。

偶染一疾,忙寻客店安下,心中烦恼。不想病了半月,身边钱物使尽。

只得将驴儿卖了做盘缠。又怕误了科场日期,只得买双草鞋穿了,自背

书囊而行。不数日,脚都打破了。鲜血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几

时得到杭州!”看着那双脚,作一词以述怀抱,名《瑞鹤仙》:

① “军兴”法——军事性的征发和管理。

② 中郎将——汉制,中郎是一种侍从官职,中郎将是郎署的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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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递,犹在天际。懊恨这双脚底,不惯行程,如今怎免

得拖泥带水。痛难禁,芒鞋五耳倦行时,着意温存,笑语甜言安慰。争气扶持我去,

选得官来,那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在轿儿里。抬来抬去,饱餐羊肉滋味,重教细

腻。更寻对小小脚儿,夜间伴你。”

不则一日,已到杭州,至贡院前桥下,有个客店,姓孙,叫做孙婆

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过不多几日,俞良入选场已毕,俱各伺候挂榜。

只说举子们,元来却有这般苦处。假如俞良八千有余多路,来到临安,

指望一举成名。争奈时运未至,龙门点额 ,金榜无名。俞良心中好闷,

眼中流泪。自寻思道:“千乡万里,来到此间,身边囊箧消然,如何勾

得回乡?”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银两,只买酒吃,消愁解闷。

看看穷乏。初时还有几个相识看觑他。后面蒿恼人多了,被人憎嫌。但

遇见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谒。每日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

店中安歇。孙婆见了,埋冤道:“秀才,你却少了我房钱不还,每日吃

得大醉,却有钱买酒吃!”俞良也不分说。每日早间,问店小二讨些汤

洗了面,便出门;“长篇见宰相,短卷谒公卿,”搪得几碗酒吃。吃得

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众安桥,见个茶坊,有几个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

④ ⑤

身入去坐地。只见茶博士 ,向前唱个喏,问道:“解元吃甚么茶?”

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饭也不曾吃,却来问我吃茶?身边铜

钱又无,吃了却捉 甚么还他?”便道:“我约一个相识在这里等,少间

客至来问。”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门首,只要看一个相识过,却又遇

不着。正闷坐间,只见一个先生,手里执着一个招儿,上面写道:“如

神见”。俞良想是个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则一请,请那先生入到茶

坊里坐定。俞良说了年月日时。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见了道:“这是他

等的相识来了。”

便向前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分付:点两个椒茶来。二人

吃罢。先生道:“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三日之内,有分遇大贵人发迹,

贵不可言。”俞良听说,自想:“我这等模样,几时能勾发迹?眼下茶

钱也没得还。”便做个意头 ,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个发迹时,却

得相谢。”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钱!”俞良道:“我只借

① 耳——草鞋上的绊子,一般叫做耳子或耳绊子。

① 假如——这里作例如,即如解释。

② 龙门点额——传说黄河中的鲤鱼,跃过了龙门,便化为龙,不然,点额而还。龙门点额,便是比喻没有

中选。

③ 搪——这里作鬼混,对付解释。

④ 茶博士——博士原是官名。宋代社会间每对手工业的劳动者、技艺人等等,用一些官名作为对他们的尊

称,茶坊里的伙计称为茶博士,是其中的一例。

⑤ 解元——对于一般读书士人的尊称。和后来只有乡试的第一名举人才称为解元的用法不同。

① 捉——这里作拿、把、取解释。

② 椒茶——古时,在茶里还放置果品和其他的东西,有很多名目,椒茶是加了香料的茶。

③ 造物——命运,福气。

④ 做个意头——即做意儿,借个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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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

一发还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钱未还。”俞良道:“先

生得罪,等我发迹,一发相谢。”先生道:“我方才出来,好不顺溜!”

茶博士道:“我没兴,折了两个茶钱!”当下自散。俞良又去赶趁,吃

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中,昏迷不醒,

睡倒了。孙婆见了,大骂道:“这秀才好没道理!少了我若干房钱不肯

还,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别人请你,终不成每日有人请你!”俞良便道:

“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别人请不请,也不干你事!”孙婆道:“老娘

情愿折了许多时房钱,你明日便请出门去。”俞良带酒胡言汉语,便道:

“你要我去,再与我五贯钱,我明日便去。”孙婆听说,笑将起来道:

“从不曾见恁般主顾!白住了许多时店房,到还要诈钱撒泼,也不象斯

文体面。”俞良听得,骂将起来道:“我有韩信之志,你无漂母之仁。

我俞某是个饱学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来科中。你就供养我到来科,打

甚么紧!”乘着酒兴,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来。孙婆见他撒酒风,不

敢惹他。关了门,自进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体困倦,跌倒在床铺

上,也睡去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觉惭愧。欲要不别而行,又没

个去处。正在两难。却说孙婆与儿子孙小二商议,没奈何,只得破两贯

钱,倒去陪他个不是,央及他动身。若肯轻轻撒开,便是造化。俞良本

待不受,其奈身无半文。只得忍着羞,收了这两贯钱,作谢而去。心下

想道:“临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遥,这两贯钱,不勾吃几顿饭。却如

何盘费得回去?”出了孙婆店门,在街坊上东走西走,又没寻个相识处。

走到饭后,肚里又饥,心中又闷。身边只有两贯钱,买些酒食吃饱了,

跳下西湖,且做个饱鬼。当下一径走出涌金门外西湖边,见座高楼,上

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丰乐楼”。只听得笙簧缭绕,鼓乐喧天。俞良

立定脚打一看时,只见门前上下首立着两个人,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

紫衫,脚下丝鞋净袜,叉着手,看着俞良道:“请坐!”俞良见请,欣

① ②

然而入。直走到楼上,拣一个临湖傍槛的閤儿 坐下。只见一个当日的

酒保,便向俞良唱个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俞良道:“我

约一个相识在此。你可将两双箸放在桌上,铺下两只盏,等一等来问。”

酒保见说,便将两双箸放在桌上,铺下两只盏,等一等来问。“酒保见

说,便将酒缸、酒提、匙、箸、盏、楪,放在面前,尽是银器。俞良口

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贵去处!我却这般生受!只有两贯钱在身边,

做甚用?”少顷,酒保又来问:“解元要多少酒,打来?”俞良便道:

“我那相识,眼见的不来了。你与我打两角酒来。”酒保便应了。又问:

“解元,要甚下酒?”俞良道:“随你把来。”当下酒保只当是个好客,

⑤ 好不顺溜——顺溜,如意;遂心,吉利;好不顺溜,就是很不如意、非常倒霉的意思。

⑥ 赶趁——奔走,寻伺,营谋,这里是说俞良又去找相识或投谒。

③ 角——古代的酒器最初是用牛角制的,后来酒器名称遂多从角,酒店里卖酒的数量单位也称为角。一角

的容量,古今不同,不能确指。

④ 下酒——指佐酒的菜肴果品之类,又称案酒,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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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莫甚新鲜果品,可口肴馔,海鲜,案酒之类,铺排面前,般般都有。

将一个银酒缸盛了两角酒,安一把杓儿。酒保频将酒盪。俞良独自一个,

从晌午前直吃到日晡时后。面前按酒,吃得阑残。俞良手抚雕栏,下视

湖光,心中愁闷。唤将酒保来:“烦借笔砚则个。”酒保道:“解元借

笔砚,莫不是要题诗赋?却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诗牌。若是污了粉

壁,小人今日当直,便折了这一日日事钱 。”俞良道:“恁地时,取诗

牌和笔砚来。”须臾之间,酒保取到诗牌笔砚,安在桌上。俞良道:“你

自退,我教你便来。不叫时,休来。”当下酒保自去。俞良拽上閤门,

用凳子顶住,自言道:“我只要显名在这楼上,教后人知我。你却教我

写在诗牌上则甚?”想起:身边只有两贯钱,吃了许多酒食,捉甚还他?

不如题了诗,推开窗,看着湖里,只一跳, 做一个饱鬼。当下磨得墨

浓,蘸得笔饱,拂拭一堵壁子干净,写下 《鹊桥仙》词:

“来时秋暮,到时春暮,归去又还秋暮。丰乐楼上望西川,动不动八千里路。 青

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又还无数。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恁地光阴能来得几度!”

题毕,去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放下笔,不觉眼中流泪。自

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寻个死处,免受穷苦!”当下推开槛窗,望

着下面湖水,待要跳下去,争奈去岸又远;倘或跳下去,不死,颠折了

腿脚,如何是好?心生一计,解下腰间系的旧绦,一搭搭在閤儿里梁上,

做一个活落圈。俞良叹了一口气,却待把头钻入那圈里去;你道好凑巧!

那酒保,见多时不叫他,走来閤儿前,见关着门,不敢敲,去那窗眼里

打一张,只见俞良在内,正要钻入圈里去,又不舍得死。酒保吃了一惊,

火急向前,推开门,入到里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

③ ④

死了,须连累我店中!”声张起来,楼下掌管 、师工 、酒保、打杂人

等,都上楼来。一时嚷动。众人看那俞良时,却有八分酒,只推醉,口

里胡言乱语,不住声。酒保看那壁上时,茶盏来大小字写了一壁,叫苦

不迭 :“我今朝却不没兴!这一日事钱休了也!”——道:“解元,吃

了酒,便算了钱回去。”俞良道:“做甚么?你要便打杀了我!”酒保

道:“解元,不要寻闹。你今日吃的酒钱,总算起来,共该五两银子。”

俞良道:“若要我五两银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得银子还你!我自从

门前走过,你家两个着紫衫的邀住我,请我上楼吃酒。我如今没钱,只

是死了罢。”便望窗槛外要跳。唬得酒保连忙抱住。当下众人商议:“不

知他在那里住,忍悔气放他去罢。不时,做出人命来,明日怎地分说?”

便问俞良道:“解元,你在那里住?”俞良道:“我住在贡院桥孙婆客

店里。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举来此间。若我回去,路上攧

⑤ 折莫——即遮莫,这里是任凭,不管一类的意思。

⑥ 日事钱——工资。

① 一堵——这里作一面解释。

② 做作——这里作行为和举动解释。

③ 掌管——掌柜的,管事的。

④ 师工——厨师傅。

⑤ 不迭——不及,不停,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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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里水里,明日都放不过你们。”众人道:“若真个死了时不好。”

只得忍悔气,着两个人送他去,有个下落,省惹官司。当下教两个酒保,

搀扶他下楼。出门迤逦上路,却又天色晚了。两个人一路扶着,到得孙

婆店前,那客店门却关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门前,却去敲门。里面只

道有甚客来,连忙开门。酒保见开了门,撒了手便走。俞良东倒西歪,

踉踉跄跄,只待要攧。孙婆讨灯来一照,却是俞良。吃了一惊,没奈何,

叫儿子孙小二扶他入房里去睡了。孙婆便骂道:“昨日在我家蒿恼,白

白里送了他两贯钱。说道:‘还乡去。’却元来将去买酒吃!”俞良只

推醉,由他骂,不敢则声。正是:

人无气势精神减,囊少金钱应对难。

话分两头。却说南宋高宗天子传位孝宗,自为了太上皇,居于德寿

宫。孝宗尽事亲之道,承颜顺志,惟恐有违。自朝贺问安,及良辰美景,

父子同游之外,上皇在德寿宫闲暇,每同内侍官到西湖游玩。或有时恐

惊扰百姓,微服潜行,以此为常。忽一日,上皇来到灵隐寺冷泉亭闲坐。

怎见得冷泉亭好处?有张舆诗四句:

朵朵峰峦拥翠华,倚云楼阁是僧家。

凭栏尽日无人语,濯足寒泉数落花。

上皇正坐观泉,寺中住持僧献茶。有一行者 ,手托茶盘,高擎下跪。

上皇龙目观看,见他相貌魁梧,且是执礼恭谨。御音问道:“朕看你不

象个行者模样,可实说是何等人?”那行者双行流泪,拜告道:“臣姓

李名直,原任南剑府太守。得罪于监司 ,被诬赃罪,废为庶人,家贫无

以餬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权充行者,觅些粥食,以延微命。”上皇

恻然不忍道:“待朕回宫,当与皇帝言之。”是晚回宫,恰好孝宗天子

差太监到德寿宫问安,上皇就将南剑太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复其原

官。过了数日,上皇再到灵隐寺中,那行者依旧来送茶。上皇问道:“皇

帝已复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头奏道:“还未。”上皇面有愧容。次

日,孝宗天子恭请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园。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

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风景融和,愿得圣情开悦。”上皇嘿然不答。

太后道:“孩儿好意招老夫妇游玩,没事恼做甚么?”上皇叹口气道:

“‘树老招风,人老招贱。’朕今年老,说来的话,都没人作准了。”

孝宗愕然,正不知为甚缘故。叩头请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剑府

太守李直说个分上 ,竟不作准。昨日于寺中复见其人,令我愧杀。”孝

宗道:“前奉圣训,次日即谕宰相。宰相说:‘李直赃污狼藉,难以复

用。’既承圣眷,此小事,来朝便行。今日且开怀一醉。”上皇方才回

嗔作喜,尽醉方休。第二日,孝宗再谕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旧推

辞。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日发怒,朕无地缝可入。便是大逆谋

① 行者——带发修行的,没有正式剃度的出家人。

② 监司——宋代,诸路转运使兼掌按察使的职务,称为监司,是州郡官的直属上司。

③ 分上——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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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也须放他。”遂尽复其原官。此事阁起不题。

再说俞良在孙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梦,梦游西湖之上,见毫

光万道之中,却有两条黑气冲天。竦然惊觉。至次早,宣个圆梦先生来,

说其备细。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贤人流落此地,游于西湖,口吐怨气

冲天,故托梦于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贤人。应在今日,不注吉凶。”上

皇闻之大喜。赏了圆梦先生。遂入宫中,更换衣装,扮作文人秀才,带

几个近侍官,都扮作斯文模样,一同信步出城。行至丰乐楼前,正见两

个着紫衫的,又在门前邀请。当下上皇与近侍官,一同入酒肆中,走上

楼去。那一日楼上閤儿恰好都有人坐满,只有俞良夜来寻死的那閤儿关

着。上皇便揭开帘儿,却待入去。只见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这

閤儿不顺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过醋炭,却教客人吃酒。”

上皇便问:“这閤儿如何不顺溜?”酒保告:“解元,说不可尽。夜来

有个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试不第,流落在此。独自一个在这閤

儿里,吃了五两银子酒食,吃的大醉。直至日晚,身边无银子还酒钱。

便放无赖,寻死觅活,自割自吊。没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赔店里两个

人送他归去。且是住的远,直到贡院桥孙婆客店里歇!因此不顺溜,主

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上皇见说道:“不妨,我们是秀才,

不惧此事。”遂乃一齐坐下。上皇抬头只见壁上茶盏来大小字写满,却

是一只《鹊桥仙》词。读至后面写道:“锦里秀才俞良作”,龙颜暗喜。

想道:“此人正是应梦贤士。这词中有怨望之言。”便问酒保:“此词

是谁所作?”酒保告:“解元,此词便是那夜来撒赖秀才写的。”上皇

听了,便问:“这秀才,见在那里住?”酒保道:“见在贡院桥孙婆客

店里安歇。”上皇买些酒食吃了,算了酒钱,起身回宫。一面分付内侍

官,传一道旨意,着地方官于贡院桥孙婆店中,取锦里秀才俞良火速回

奏。内侍传将出去,只说太上圣旨,要唤俞良。却不曾叙出缘由明白。

地方官心下也只糊涂。当下奉旨飞马到贡院桥孙婆店前,左右的一索抠①

住孙婆。因走得气急,口中连唤“俞良,俞良!”孙婆只道被俞良所告,

惊得面如土色。双膝跪下,只是磕头。差官道:“那婆子莫忙!官里要

西川秀才俞良,在你店中也不在?”孙婆方敢回言道:“告恩官,有却

有个俞秀才在此安下,只是今日清早起身回家乡去了。家中儿子送去,

兀自未回。临行之时,又写一首词在壁上。官人如不信,下马来看便见。”

差官听说,入店中看时,见壁上真个有只词,墨迹尚然新鲜,词名也是

《鹊桥仙》,道是:

“杏花红雨,梨花白雪,羞对短亭长路。东君也解数归程,遍地落花飞絮。 胸

中万卷,笔头千古,方信儒冠多误。青霄有路不须忙,便着■草鞋归去。”

元来那俞良隔夜醉了,由那孙婆骂了一夜。到得五更,孙婆怕他又

不去,教儿子小二清早起来,押送他出门。俞良临去,就壁上写了这只

词。孙小二送去,兀自未回。差官见了此词,便教左右抄了,飞身上马。

① 打醋炭——把烧红了的炭投在醋中薰屋子,这是从前民间流行用以驱除邪祟的方法之一。

① 抠——这里是套的意思。

② 东君——春神。

③ ■——一双(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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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将一匹空马,也教孙婆骑坐,一直望北赶去。路上正迎见孙小二。差

官教放了孙婆,将孙小二抠住,问俞良安在。孙小二战战兢兢道:“俞

秀才为盘缠缺少,踌蹰不进。见在北关门边汤团铺里坐。”当下就带孙

小二做眼,飞马赶到北关门下。只见俞良立在那灶边,手里拿着一碗汤

团正吃哩。被使命叫一声:“俞良听圣旨。”吓得俞良大惊,连忙放下

碗,走出门跪下。使命口宣上皇圣旨:“教俞良到德寿宫见驾。”俞良

不知分晓。一时被众人簇拥上马,迤逦直到德寿宫。各人下马。且于侍

班閤子 内,听候传宣。地方官先在宫门外叩头复命:“俞良秀才取到了。”

上皇传旨,教俞良借紫入内。俞良穿了紫衣软带,纱帽皂靴,到得金阶

之下,拜舞起居已毕。上皇传旨,问俞良:“丰乐楼上所写《鹊桥仙》

词,是卿所作?”俞良奏道:“是臣醉中之笔。不想惊动圣目。”上皇

道:“卿有如此才,不远千里而来,应举不中,是主司之过也。卿莫有

怨望之心?”俞良奏道:“穷达皆天,臣岂敢怨!”上皇曰:“以卿大

才,岂不堪任一方之寄!朕今赐卿衣紫,说与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

何?”俞良叩头拜谢曰:“臣有何德能,敢膺圣眷如此!”上皇曰:“卿

当于朕前,或诗或词,可做一首,胜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俞良

奏乞题目。上皇曰:“便只指卿今日遭遇朕躬为题。”俞良领旨,左右

便取过文房四宝,放在俞良面前。俞良一挥而就,做了一只词,名 《过

龙门令》。

“冒险过秦关,跋涉长江,崎岖万里到钱塘。举不成名归计拙,趁食街坊。命

蹇苦难当,空有词章,片言争敢动吾皇。敕赐紫袍归故里,衣锦还乡。”

上皇看了,龙颜大喜。对俞良道:“卿要衣锦还乡,朕当遂卿之志。”

当下御笔亲书六句:

“锦里俞良,妙有词章。高才不遇,落魄堪伤。敕赐高官,衣锦还乡。”

分付内侍官,将这道旨意,送与皇帝。就引俞良去见驾。孝宗见了上皇

圣旨,因数日前为南剑太守李直一事,险些儿触了太上之怒。今番怎敢

迟慢。想俞良是锦里秀才。如今圣旨批赐衣锦还乡,若用他别处地方为

官,又恐拂了太上的圣意。即刻批旨:“俞良可授成都府太守,加赐白

金千两,以为路费。”次日俞良,紫袍金带,当殿谢恩已毕。又往德寿

宫,谢了上皇,将御赐银两备办鞍马仆从之类。又将百金酬谢孙婆。前

呼后拥,荣归故里。不在话下。是日孝宗御驾,亲往德寿宫朝见上皇,

谢其贤人之赐。

上皇又对孝宗说过:传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应举,须要乡试得中,

然后赴京殿试 。今时乡试之例,皆因此起,流传至今,永远为例矣。

① 侍班閤子——内侍和禁卫等人上直办事的地方。

② 借紫——宋制,朝服,四品以上的官员穿着紫色;俞良是一个平民,所以叫他借用。

① 乡试——宋制,殿试以前是省试(相当于后来的会试),这省指的是尚书省;以行省的行政区域来举行

乡试的办法,始于元,明代又正式规定。话本在这里的说法是不尽符合史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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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司马逢杨意,今日俞良际上皇。

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迟早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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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

利名门路两无凭,百岁风前短焰灯。

只恐为僧僧不了,为僧得了尽输僧。

话说大宋高宗绍兴年间,温州府乐清县,有一秀才,姓陈名义字可

常,年方二十四岁。生得眉目清秀,且是聪明,无书不读,无史不通。

绍兴年间,三举不第,就于临安府众安桥命铺,算看本身造物。那先生

言:“命有华盖,却无官星,只好出家。”陈秀才自小听得母亲说,生

下他时,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怀。今日功名蹭蹬之际,又闻星家此言,

忿一口气,回店歇了一夜,早起算还了房宿钱,雇人挑了行李,径来灵

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做了行者。这个长老,博通经典,座下有十

个侍者,号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皆读书

聪明。陈可常在长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

绍兴十一年间,高宗皇帝母舅吴七郡王 ,时遇五月初四日,府中裹

粽子。当下郡王钧旨分付都管 :“明日要去灵隐寺斋僧,可打点供食齐

备。”都管领钧旨,自去关支银两,买办什物,打点完备。至次日早饭

② ③ ④

后,郡王点看什物,上轿。带了都管、干办 、虞候、押番,一干人等

出了钱塘门,过了石涵桥,大佛头,径到西山灵隐寺。先有报帖报知,

长老引众僧鸣钟擂鼓,接郡王上殿烧香,请至方丈坐下。长老引众僧参

拜献茶,分立两傍。郡王说:“每年五月重五,入寺斋僧解粽,今日依

例布施。”院子抬供食献佛,大盘托出粽子,各房都要散到。郡王闲步

廊下,见壁上有诗四句:

“齐国曾生一孟尝,晋朝镇恶又高强;

五行偏我遭时蹇,欲向星家问短长!”

郡王见诗道:“此诗有怨望之意,不知何人所作?”回至方丈,长

老设宴管待。郡王问:“长老,你寺中有何人能作得好诗?”长老:“覆

恩王,敝寺僧多,座下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

个侍者,皆能作诗。”郡王说:“与我唤来!”长老:“覆恩王,止有

两个在敝寺,这八个教去各庄上去了。”只见甲乙二侍者,到郡王面前。

① 华盖——星命术里面的一个名词,犯了华盖的人,据说多有可能是僧道之命。

② 吴七郡王——话本这里说得不大对头,赵构(高宗)的母亲姓韦,他续娶的皇后姓吴,故母舅应为妻弟,

或说是赵眘 (孝宗)母舅,便合符了。吴氏兄弟有吴益吴盖二人,都封郡王,此处说的似是吴益,他是秦

桧的孙女婿。

① 都管——管理事务的奴仆头目。

② 干办——专司买办和伺候差遣的奴仆,地位比都管小。后文的钱原本系干办,话本中在旁人口里有时称

他做都管,则是对于家奴的一种尊称。

③ 虞候——宋代禁军中比军士稍为高一些的小校的名目,正式的名称是将虞候。宋制,高级的文武官员都

有所谓“随身”和“傔人”,武职或管军的官员是以虞候一级的小校作为祗从的。

④ 押番——宋代禁军中比军兵高一级的军士,正式的名称是押官。番是班的意思,也含有轮替当直的意思,

押番大约相当于现在警卫员中的值勤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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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叫甲侍者,“你可作诗一首。”甲侍者禀乞题目,郡王教就将粽子

为题。甲侍者作诗曰:

“四角尖尖草缚腰,浪荡锅中走一遭;

若还撞见唐三藏,将来剥得赤条条。”

郡王听罢,大笑道:“好诗,却少文采。”再唤乙侍者作诗。乙侍者问

讯了,乞题目,也教将粽子为题。作诗曰:

“香粽年年祭屈原,斋僧今日结良缘;

满堂供尽知多少,生死工夫那个先?”

郡王听罢大喜道:“好诗!”问乙侍者:“廊下壁间诗,是你作的?”

乙侍者:“覆恩王,是侍者做的。”郡王道:“既是你做的,你且解与

我知道。”乙侍者道:“齐国有个孟尝君,养三千客,他是五月五日午

时生。晋国有个大将王镇恶,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小侍者也是五

月五日午时生,却受此穷苦,以此做下四句自叹。”郡王问:“你是何

处人氏?”侍者答道:“小侍者温州府乐清县人氏,姓陈名义,字可常。”

郡王见侍者言语清亮,人才出众,意欲抬举他。当日就差押番,去临安

府僧录司 讨一道度牒,将乙侍者剃度为僧,就用他表字可常,为佛门中

法号,就作郡王府内门僧 。郡王至晚回府,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不觉又早一年。至五月五日,郡王又去灵隐寺斋僧。长

老引可常并众僧接入方丈,少不得安办斋供,款待郡王。坐间叫可常到

面前道:“你做一篇词,要见你本身故事。”可常问讯了,口念一词名

《菩萨蛮》:

“平生只被今朝误,今朝却把平生补;重午一年期,斋僧只待时。 主人恩

义重,两载蒙恩宠,清净得为僧,幽闲度此生。”

郡王大喜,尽醉回府,将可常带回见两国夫人 说:“这个和尚是温州人

氏,姓陈名义,三举不第,因此弃俗出家,在灵隐寺做侍者。我见他作

得好诗,就剃度他为门僧,法号可常。如今一年了,今日带回府来,参

拜夫人。”夫人见说,十分欢喜,又见可常聪明朴实,一府中人都欢喜。

郡王与夫人解粽,就将一个与可常,教做“粽子词”,还要《菩萨蛮》。

可常问讯了,乞纸笔写出一词来:

① 僧录司——专掌佛教寺院和僧尼事务的一个机构。在史籍记载中,正式在京师设置僧录司,又在府州县

中分别设僧纲、僧正、僧会等司,是始于明代;但是在宋代已曾见有和尚充“左街刚僧录”的记载,在当

时的各级地方行政机关中,大概是已有这一类的专职机构的。

② 门僧——门下的僧人的意思,也就是由吴七郡王做他的保护人和供给布施者。宋代,做和尚要有度牒,

那是需花不少的钱买的,或是由有权势的人介绍,《水浒传》中写赵员外的剃度鲁达做和尚,可作为参考。

从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封建统治及地主阶层和宗教之间的关系。

① 两国夫人——宋制,三师三公的妻子都封为国夫人,吴益先是太尉,后是太师,他的妻子应有两个封号,

所以称为两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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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中香黍分边角,彩丝剪就交绒索;樽俎泛菖蒲,年年五月初。 主人恩

义重,对景承欢宠;何日玩山家?葵蒿三四花!”

郡王见了大喜,传旨唤出新荷姐,就教他唱可常这词。那新荷姐生得眉

长眼细,面白唇红,举止轻盈。手拿象板,立于筵前,唱起绕梁之声。

众皆喝采。郡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词一篇,还要 《菩萨蛮》。可常执笔

便写,词曰:

“天生体态腰肢细,新词唱彻歌声利。一曲泛清奇,扬

</PGN0086.TXT/PGN>尘簌簌飞。 主人恩义重,宴出红妆宠;便要赏 ‘新

荷’ ,时光也不多!”

郡王越加欢喜。至晚席散,着可常回寺。

至明年五月五日,郡王又要去灵隐寺斋僧。不想大雨如倾。

郡王不去,分付院公 :“你自去分散众僧斋供,就教同可常到府中

来看看。”院公领旨去灵隐寺斋僧,说与长老:“郡王教同可常回府。”

长老说:“近日可常得一心病,不出僧房,我与你同去问他。”院公与

长老同至可常房中。可常睡在床上,分付院公:“拜覆恩王,小僧心病

发了,去不得。有一柬帖,与我呈上恩王。”院公听说,带来这封柬帖

回府。郡王问:“可常如何不来?”院公:“告恩王,可常连日心疼病

发,来不得。教男女奉上一简,他亲自封好。”郡王拆开看,又是《菩

萨蛮》词一首:

“去年共饮菖蒲酒,今年却向僧房守;好事更多磨,教人没奈何! 主人恩

义重,知我心头痛;待要赏 ‘新荷’,争知疾愈么?”

郡王随即唤新荷出来唱此词。有管家婆禀:“覆恩王,近日新荷眉

低眼慢,乳大腹高,出来不得。”郡王大怒,将新荷送交府中五夫人勘

问。新荷供说:“我与可常奸宿有孕。”五夫人将情词“覆恩王”。郡

王大怒:“可知道这秃驴词内都有赏‘新荷’之句,他不是害什么心病,

是害的相思病!今日他自觉心亏,不敢到我府中!”教人分付临安府,

差人去灵隐寺,拿可常和尚。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印长老处要可常。长

老离不得安排酒食,送些钱钞与公人。常言道:“官法如炉,谁肯容情!”

可常推病不得,只得挣䦷起来,随着公人到临安府厅上跪下。府主升堂,

冬冬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案,东岳摄魂台。

① 新荷——这里和以下一首词及印长老的下火偈中的“新荷””都是双关语意:一方面新荷是歌女的名字;

一方面切合着当前景物,做词时的节令在端午,正是荷叶新泛在水面的时候。

② 院公——奴仆当中年长和资格深一些的。

③ 男女——奴仆对于家主,贫苦人民对于上层阶级的卑称,犹言奴才,小的。

① 挣䦷——挣扎,支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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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过可常问道:“你是出家人,郡王怎地恩顾你,缘何做出这等没天理

的事出来?你快快招了!”可常说:“并无此事。”府尹不听分辨,“左

右拿下好生打!”左右将可常拖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可常招

道:“小僧果与新荷有奸。一时念头差了,供招是实。”将新荷勘问,

一般供招。临安府将可常新荷供招呈上郡王。郡王本要打杀可常,因他

满腹文章,不忍下手,监在狱中。却说印长老自思:“可常是个有德行

和尚,日常山门也不出,只在佛前看经,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半日,未晚

就回,又不在府中宿歇,此奸从何而来?内中必有跷蹊!”连忙入城去

传法寺,央住持槁大惠长老同到府中,与可常讨饶。郡王出堂,赐二长

老坐,待茶。郡王开口便说:“可常无礼!我平日怎么看待他,却做下

不仁之事!”二位长老跪下,再三禀说,“可常之罪,僧辈不敢替他分

辨,但求恩王念平日错爱之情,可以饶恕一二。”郡王请二位长老回寺,

“明日分付临安府量轻发落。”印长老开言:“覆恩王,此事日久自明。”

郡王闻言心中不喜,退入后堂,再不出来。二位长老见郡王不出,也走

出府来。槁长老说:“郡王嗔怪你说‘日久自明’。他不肯认错,便不

出来。”印长老便说:“可常是个有德行的,日常无事,山门也不出,

只在佛前看经,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去了半日便回,又不曾宿歇,此奸

从何而来?故此小僧说 ‘日久自明’,必有冤枉。”槁长老说:“‘贫

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僧家怎敢与王府争得是非?这也是宿世冤业,

且得他量轻发落,却又理会。”说罢,各回寺去了,不在话下。次日郡

王将封简子去临安府,即将可常新荷量轻打断 。有大尹禀郡王:“待新

荷产子,可断。”郡王分付,便要断出。府官只得将僧可常追了度牒,

杖一百,发灵隐寺,转发宁家 当差;将新荷杖八十,发钱塘县转发宁家,

追原钱一千贯还郡王府。

却说印长老接得可常,满寺僧众教长老休要安着可常在寺中,玷辱

宗风。长老对众僧说:“此事必有跷蹊,久后自明。”长老令人山后搭

一草舍,教可常将息棒疮好了,着他自回乡去。

且说郡王把新荷发落宁家,追原钱一千贯。新荷父母对女儿说:“我

又无钱,你若有私房积蓄,将来凑还府中。”新荷说:“这钱自有人替

我出。”张公骂道:“你这贱人!与个穷和尚通奸,他的度牒也被追了,

却那得钱来替你还府中。”新荷说:“可惜屈了这个和尚!我自与府中

钱原都管有奸,他见我有孕了,恐事发, ‘到郡王面前,只供与可常和

尚有奸。郡王喜欢可常,必然饶你。

我自来供养你家,并使用钱物。’说过的话,今日只去问他讨钱来

用,并还官钱 ,我一个身子被他骗了,先前说过的话,如何赖得?他若

欺心不招架时,左右做我不着 ,你两个老人家将我去府中,等我郡王面

① 打断——打,给予杖罪;断,判决执行。

② 宁家——回家。这里对可常和新荷分别用的”宁家”字样,是都有处分意义的:可常是褫了和尚的资格

还俗,下面接着用“当差”二字,是说他要和老百姓一样去应役;新荷则王府里不要她了,追回她的身价。

他们脱离了过去寺院和王府的特殊生活,仍然是平民了。

① 官钱——郡王府里的身价钱是经官断追的,要缴官转还,所以称为官钱。

② 左右做我不着——意思是:反正连累不到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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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实诉,也出脱了可常和尚。”父母听得女儿说,便去府前伺候钱都管

出来,把上项事一一说了。钱都管到焦躁起来,骂道:“老贱才!老无

知!好不识廉耻!自家女儿偷了和尚,官司也问结了,却说恁般鬼话来

图赖人!你欠了女儿身价钱,没处措办时,好言好语,告个消乏,或者

可怜你的,一两贯钱助了你也不见得。你却说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傍人

听见时,教我怎地做人?”骂了一顿,走开去了。张老只得忍气吞声回

来,与女儿说知。新荷见说,两泪交流,乃言:“爹娘放心,明日却与

他理会 。”至次日,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连声叫屈。郡王即时叫人

拿来,却是新荷父母。郡王驾道:“你女儿做下迷天大罪,到来我府前

叫屈!”张老跪覆:“恩王,小的女儿没福,做出事来,其中屈了一人。

望恩王做主!”郡王问:“屈了何人?”张老道:“小人不知,只问小

贱人便有明白。”郡王问:“贱人在那里?”张老道:“在门首伺候。”

郡王唤他入来,问他详细。新荷入到府堂跪下。郡王问:“贱人,做下

不仁之事,你今说屈了甚人?”新荷:“告恩王,贱妾犯奸,妄屈了可

常和尚。”郡王问:“缘何屈了他?你可实说,我到饶你。”新荷告道:

“贱妾犯奸,却不干可常之事。”郡王道:“你先前怎地不说?”新荷

告道:“妾实被干办钱原奸骗。有孕之时,钱原怕事露,分付妾: ‘如

若事露,千万不可说我!只说与可常和尚有奸。因郡王喜欢可常,必然

饶你。’”郡王骂道:“你这贱人,怎地依他说,害了这个和尚!”新

荷告道:“钱原说:‘你若无事退回,我自养你一家老小,如要原钱还

府,也是我出。’今日贱妾宁家,恩王责取原钱,一时无措,只得去问

他讨钱还府中。以此父亲去与他说,到把父亲打骂,被害无辜。妾今诉

告明白,情愿死在恩王面前。”郡王道:“先前他许供养你一家,有甚

表记为证?”新荷:“告恩王,钱原许妾供养,妾亦怕他番悔,已拿了

他上直朱红牌一面为信。”郡王见说,十分大怒,跌脚大骂:“泼贱人!

屈了可常和尚!”就着人分付临安府,拿钱原到厅审问拷打,供认

① ② ③

明白。一百日限满,脊杖八十,送沙门岛牢城营料高 。新荷宁家,饶

了一千贯原钱。随即差人去灵隐寺取可常和尚来。

却说可常在草舍中将息好了,又是五月五日到。可常取纸墨笔来,

写下一首《辞世颂》:

“生时重午,为僧重午,得罪重午,死时重午。为前生欠他债负,若不当时承

认,又恐他人受苦。今日事已分明,不若抽身回去!

五月五日午时书,赤口白舌尽消除;</PGN0091.TXT/PGN>

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

③ 恁般——这样,如此。

④ 消乏——为难,拮据,缺欠。

⑤ 理会——这里作交涉和进行处理解释。

① 脊杖——古时的仗刑原是背、腿、臀分受,后来背受的称为脊仗,臀受的称为臀杖。每一下脊杖折法定

的杖十下。

② 沙门岛——山东登州海中的小岛,是宋代流配犯人的最严酷的一个地方,规定必须死罪获贷的人才流到

这里来,“至者多死。”在人数超过一定限额时,便把其中的一些犯人抛在海里。

③ 料高——即瞭高,守望的意思。这是日受风吹日晒,负有看守监视犯人责任的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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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常作了《辞世颂》,走出草舍边,有一泉水;可常脱了衣裳,遍

身抹净,穿了衣服,入草舍结跏趺坐圆寂了。道人报与长老知道。长老

将自己龛子,妆了可常,抬出山顶。长老正欲下火,只见郡王府院公来

取可常。长老道:“院公,你去禀覆恩王,可常坐化了,正欲下火。郡

王来取,今且暂停,待恩王令旨。”院公说:“今日事已明白,不干可

常之事。皆因屈了,教我来取,却又圆寂了。我去禀恩王,必然亲自来

看下火。”院公急急回府,将上项事并《辞世颂》呈上。郡王看了大惊。

次日,郡王同两国夫人去灵隐寺烧化可常。众僧接到后山。郡王与两国

夫人亲自拈香罢,郡王坐下。印长老带领众僧看经毕。印长老手执火把,

口中念道:

“留得屈原香粽在,龙舟竞渡尽争先;

从今剪断缘丝索,不用来生复结缘!

恭惟圆寂可常和尚:重午本良辰,谁把兰汤浴?角黍漫包金,菖蒲空切玉。须

知《妙法华》,大乘俱念足。手不折‘新荷’,枉受攀花辱。目下事分明,唱彻阳

关曲。今日是重午,归西何太速!寂灭本来空,管甚时辰毒?山僧今日来,赠与光

明烛。凭此火光三昧,要见本来面目。咦!

唱彻当时《菩萨蛮》,撒手便归兜率国。”

众人只见火光中现出可常,问讯谢郡王,夫人,长老并众僧。“只因我

前生欠宿债,今世转来还,吾今归仙境,再不往人间。吾是五百尊罗汉

中名常欢喜尊者。”正是:

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

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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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 ①

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东郊渐觉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

上柳,未藏鸦,寻芳趁步到山家;陇头几树红梅落,红杏枝头未着花。

这首《鹧鸪天》说孟春景致,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

每日青楼醉梦中,不知城外又春浓;杏花初落疏疏雨,杨柳轻摇淡淡风。 浮

画舫,跃青骢,小桥门外绿阴笼;行人不入神仙地,人在珠帘第几重?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原来又不如黄夫人做着《季春词》又好:

先自春光似酒浓,时听燕语透帘栊;小桥杨柳飘香絮,山寺绯桃散落红。 莺

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侵阶草色迷朝雨,满地梨花逐晓风。

这三首词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原来这春归

去,是东风断送的。有诗道:

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

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苏东坡道:“不是东风断送春归

去,是春雨断送春归去。”有诗道: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秦少游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柳絮飘将春色去。”有

诗道:

三月柳花轻复散,飘■澹荡送春归;

此花本是无情物,一向东飞一向西。

邵尧夫道:“也不干柳絮事,是蝴蝶采将春色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当三月,蝴蝶飞来忙劫劫:

采将春色向天涯,行人路上添凄切!

曾两府道:“也不干蝴蝶事,是黄莺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花正开时艳正浓,春宵何事恼芳丛?

① 原注:宋人小说题作“碾玉观音”。

② 黄夫人——宋代女词人,名孙道绚,她的儿子名黄铢。

① 曾两府——宋代称中书省和枢密院为两府,中书省实际是相职。这里所称当是曾公亮,宋赵祯(仁宗)

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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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

朱希真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

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尚犹存。

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苏小小道:“都不干这几件事,是燕子衔将春色去。”有《蝶恋花》

词为证: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

</PGN0094.TXT/PGN>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

敲,唱彻黄金缕。歌罢彩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王岩叟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

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

过,春归去。”曾有诗道:

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腮边红褪青梅小,口角黄消乳燕飞。

蜀魄②00100111_0095_1健啼花影去,吴蚕强食柘桑稀;

直恼春归无觅处,江湖辜负一蓑衣!

说话的,因甚说这《春归词》?绍兴年间,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

③ ④

府人。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 。当时怕春归去,将带着许多钧眷

游春。至晚回家,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钧眷轿子过了,后面是郡

王轿子到来。则听得桥下裱褙铺里一个人叫道:“我儿出来看郡王!”

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叫帮窗虞候道:“我从前要寻这个人,今日却在

这里。只在你身上,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当时虞候声诺,来寻这

个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 人?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情系人心早晚休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门前出着一面招牌,写着:“璩家装裱古今书画”。

铺里一个老儿,引着一个女儿,生得如何?

② 朱希真——宋词人朱敦儒的字。

③ 苏小小——是南齐时杭州有名的妓女。这一首词,是托名司马才仲在梦里听见苏小小唱的。

① 王岩叟——宋赵煦 (哲宗)时人。

③ 咸安郡王——这是宋韩世忠的封爵,上面所叙籍贯官职都相符,所以这篇话本是拿当时民间所传韩世忠

的事情做背景的,但没有明白指出他的名字。

④ 将带——携带,率领,后文“只得将我去”的“将”、是“将带”的省文。

⑤ 帮窗——靠窗,近窗。这里指在轿子的窗傍行走,准备伺应的。

⑥ 色目——身分,等级,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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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鬓轻笼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碎玉。莲步半折

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

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虞侯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婆婆

把茶点来。虞候道:“启请婆婆,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来说话。”

② ③

婆婆便去请到来。两个相揖了就坐。璩待诏 问:“府干有何见谕?”

虞候道:“无甚事,闲问则个。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

待诏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问:“小娘子贵庚?”待诏

应道:“一十八岁。”再问:“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却是趋奉官员?”

待诏道:“老拙家寒,那讨钱来嫁人。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虞

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有词寄《眼

儿媚》为证。

深闺小院日初长,娇女绮罗裳;不做东君造化,金针刺绣群芳。 斜枝嫩叶

包开蕊,唯只欠馨香;曾向园林深处,引教蝶乱蜂狂。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虞候道:“适来郡王在轿里,看见令爱身上系

着一条绣裹肚 。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老丈何不献与郡王。”璩公

归去,与婆婆说了。到明日写一纸献状,献来府中。郡王给与身价,因

此取名秀秀养娘。

不则一日,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

郡王看了欢喜道:“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

家?”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

问:“这块玉堪做甚么?”内中一个道:“好做一副劝杯。”郡王道:

“可惜恁般一块玉,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又一个道:“这块玉

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 。”郡王道:“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

乞巧使得。寻常间又无用处。”数中一个后生,年纪二十五岁,姓崔,

名宁,趋事郡王数年,是升州建康府人。当时叉手向前,对着郡王道:

“告恩王,这块玉上尖下圆,甚是不好,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郡王

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宁下手。不过两个月,碾成了这个玉观

音。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龙颜大喜。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 ,遭遇郡

王。

不则一日,时遇春天,崔待诏游春回来,入得钱塘门,在一个酒肆,

① 大夫——这是宋代借用官职名字尊称手工艺人的一个例。

② 待诏——这是和上面相同的另一借用尊称,也较为普遍应用,从话本中可以看出,当时它和“大夫”是

混用的。

③ 府干——对于豪贵阶级从人的尊称,犹言干办。

④ 趋奉——这里是伺候,伏侍和应承的意思。

⑤ 裹肚——裹肚就是腰巾,也叫兜肚,在妇人,是系在衣服外面的。

① 劝杯——专做敬酒或劝酒之用,体积较大制作精美放在劝盘中的一种酒杯。

② 摩侯罗——又名魔合罗,是一种用泥做的小孩形状的玩偶,从西域传来的。

③ 请给——又称请受,由公家支付的俸禄、粮饷等供给的专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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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则听得街上闹吵吵,连忙推开楼窗看时,

见乱烘烘道:“井亭桥有遗漏。”吃不得这酒成,慌忙下酒楼看时,只

见:

⑤ ①

初如萤火,次若灯光,千条蜡烛焰难当,万座糁盆 敌不住。六丁神推倒宝天

② ③

炉,八力士放起焚山火 。骊山会上,料应褒姒逞娇容,赤壁矶头,想是周郎施妙

④ ⑤

策。五通神牵住火葫芦,宋无忌 赶番赤骡子。又不曾泻烛浇油,直恁的烟飞火猛!

崔待诏望见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远。”奔到府中看时,已搬挈

得罄尽,静悄悄地无一个人。崔待诏既不见人,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

火光照得如向白日。去那左廊下,一个妇女,摇摇摆摆,从府堂里出来。

自言自语,与崔宁打个胸厮撞。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倒退两步,低身

唱个喏。原来郡王当日,尝对崔宁许道:“待秀秀满日,把来嫁与你。”

这些众人,都撺掇道:“好对夫妻!”崔宁拜谢了,不则一番。崔宁是

个单身,却也痴心。秀秀见恁地个后生,却也指望。当日有这遗漏,秀

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从左廊下出来。撞见崔宁便道:“崔大夫,

我出来得迟了。府中养娘各自四散,管顾不得,你如今没奈何只得将我

去躲避则个。”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沿着河,走到石灰桥。秀秀道:

“崔大夫,我脚疼了走不得。”崔宁指着前面道:“更行几步,那里便

是崔宁住处,小娘子到家中歇脚,却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

“我肚里饥,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我受了些惊,得杯酒吃更好。”

当时崔宁买将酒来,三杯两盏,正是:

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记得当时在月台

上赏月,把我许你,你兀自拜谢。你记得也不记得?”崔宁叉着手,只

应得“喏。”秀秀道:“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好对夫妻!’你怎地

到忘了?”崔宁又则应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

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宁道:“岂敢。”秀秀道:“你

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 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

去说。”崔宁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只一件,这里

④ 遗漏——失火的代词,和“失慎”“走水”是同样意思。

⑤ 糁盆——糁盆是■盆之误,■盆是宋代除夕祀神,用松柴高架,举火焚烧的一种仪式,又名生盆。

① 六丁神——传说中的神名,就是六甲当中的丁神,古代五行的说法中以丙丁代表火。

② 焚山火——焚山火似是用晋文公搜索介子推焚山的典故,上文的力士是卫兵之类,八字是和上文六丁神

的六字对仗的,没有什么意义。

③ 骊山会——西周幽王为了褒姒,在骊山举烽火以戏诸侯,这里是以举烽来比喻火。

④ 五通神——这五通神是指的五显神,亦即华光的别名,华光是民间传说中的火神。

⑤ 宋无忌——道教传说中的火仙。

⑥ 满日——旧时对于男女奴婢,到达了一定的年龄,为他们择配;这里说的满日,是指等到秀秀满到了规

定放出或准许嫁人的那一天。

① 坏——就是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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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不得了,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秀秀

道:“我既和你做夫妻,凭你行。”当夜做了夫妻。四更已后,各带着

随身金银物件出门。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迤逦来到衢州。崔宁

道:“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

玉作,信州有几个相识,怕那里安得身。”即时取路到信州。住了几日,

崔宁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若说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

来追捉,不当稳便。不若离了信州,再往别处去。”两个又起身上路,

径取潭州。不则一日,到了潭州。却是走得远了。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

出面招牌,写着“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崔宁便对秀秀道:“这里离

行在有二千余里了,料得无事,你我安心,好做长久夫妻。”潭州也有

几个寄居官员,见崔宁是行在待诏,日逐也有生活得做。崔宁密使人打

探行在本府中事。有曾到都下的,得知府中当夜失火,不见了一个养娘,

出赏钱寻了几日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见在潭州住。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也有一年之上。忽一日方早开门,见两个着

皂衫的,一似虞候府干打扮。入来铺里坐地,问道:“本官听得说有个

行在崔待诏,教请过来做生活。”崔宁分付了家中,随这两个人到湘潭

县路上来。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正

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 布衫,

青白行缠 找着裤子口,着一双多耳麻鞋,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

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

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 ,惊起鸳鸯两处飞。

这汉子毕竟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⑤。

竹引牵牛花满街,疏篱茅舍月光筛;琉璃盏内茅柴酒 ,白玉盘中簇豆梅。 休

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这只《鹧鸪天》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从顺昌大战之后,

闲在家中,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家道贫寒,时

常到村店中吃酒。店中人不识刘两府,讙呼啰唣。刘两府道:“百万番

人 ,只如等闲,如今却被他们诬罔!”做了这只《鹧鸪天》流传直到都

① 白段子两上领——古代衫子的领,有另外用一条布缝缀的,叫做两上领(或称作上两领),布是白色,

称为白段子。

② 青白行缠——行缠就是裹腿布,青白是使用这两色的布相间着裹。

③ 鸣榔——捕鱼的一种方法,在船上踏木板作声,惊动鱼来入网,这板称为榔,又称响板。

④ 茅柴酒——形容味道苦硬的酒,犹如说村酒。北宋韩驹有 《茅柴酒诗》:“三年逐客卧江皋,自与田工

压小槽。饮惯茅柴谙苦硬,不知如蜜有香醪。”意思说酒味如茅柴着火,烧过就了。指酒味不醇的村酒而

言。

① 刘两府——就是南宋抗金名将刘锜。顺昌之战,是他最著名的一役。

② 番人——这篇话本里提到的番人,都是指的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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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④

下。当时殿前太尉 是杨和王 ,见了这词,好伤感,“原来刘两府直恁

孤寒!”教提辖官 差人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听

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却经由潭州路过。见崔宁

从湘潭路上来,一路尾着崔宁到家,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便撞破他

们道:“崔大夫多时不见,你却在这里。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

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今日遇着你们;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也好。”

当时吓杀崔宁夫妻两个,被他看破。那人是谁?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

⑥,从小伏侍郡王,见他朴实,差他送钱与刘两府。这人姓郭名立,叫做

郭排军。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安排酒来请他。分付道:“你到府中千

万莫说与郡王知道!”郭排军道:“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我没事,

却说甚么。”当下酬谢了出门,回到府中,参见郡王,纳了回书。看着

郡王道:“郭立前日下书回,打潭州过,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郡王

问:“是谁?”郭立道:“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请郭立吃了酒食,

教休来府中说知。”郡王听说便道:“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却如何

直走到那里?”郭立道:“也不知他仔细,只见他在那里住地,依旧挂

招牌做生活。”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 ,带着

做公的,备了盘缠,径来湖南潭州府,下了公文,同来寻崔宁和秀秀,

却似:

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

不两月,捉将两个来,解到府中。报与郡王得知,即时升厅。原来

郡王杀番人时,左手使一口刀,叫做“小青”;右手使一口刀,叫做“大

青”。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那两口刀,鞘内藏着,挂在壁上。

郡王升厅,众人声喏。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郡王好生焦躁,左手去

壁牙 上取下“小青”,右手一掣,掣刀在手,睁起杀番人的眼儿,咬得

牙齿剥剥地响。当时吓杀夫人,在屏风背后道:“郡王,这里是帝辇之

下,不比边庭上面,若有罪过,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如何胡乱凯 得

人?”郡王听说道:“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今日捉将来,我恼了,如

何不凯?既然夫人来劝,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

治。”当下喝赐钱酒,赏犒捉事人 。解这崔宁到临安府,一一从头供说:

“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

住崔宁道: ‘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崔

③ 殿前太尉——殿前是殿前司的简称,主管是都指挥使,也就等于是禁卫军司令部的司令官。宋制,太尉

本来是三公的首位,后来改为武职官阶的最高一级。这里是说杨存中以太尉兼领殿前司的都指挥使。

④ 杨和王——就是南宋著名将领杨存中。

⑤ 提辖官——是种事务官的名称,这里似指左藏库的事务官,左藏库是宋代支应军需钱粮的机构。

⑥ 排军——排就是牌,也就是盾;排军原指排手,一手使用盾,一手执武器的军兵,后来便用以泛称一般

军兵了。

① 缉捕使臣——宋代专司捕捉案犯的差役头目的名称。

② 壁牙——壁上挂东西的短钉橛。

③ 凯——砍杀。由砍字的谐音假借而来的语汇。

① 捉事人——指缉捕使臣和做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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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逃走。崔宁不得已,只得与他同走。只此是实。”临安府把文案呈上

郡王,郡王是个刚直的人,便道: “既然恁地,宽了崔宁。且与从轻断

治。崔宁不合在逃,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

当下差人押送,方出北关门,到鹅项头,见一顶轿儿,两个人抬着,

从后面叫:“崔待诏,且不得去!”崔宁认得象是秀秀的声音,赶将来

又不知恁地?心下好生疑惑!伤弓之鸟,不敢揽事,且低着头只顾走。

只见后面赶将上来,歇了轿子一个妇人走出来,不是别人,便是秀秀,

道:“崔待诏,你如今去建康府,我却如何?”崔宁道:“却是怎地好?”

秀秀道:“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蓖,

遂便赶我出来。我知道你建康府去,赶将来同你去。”崔宁道:“恁地

却好。”讨了船,直到建康府。押发人自回。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

就有一场是非出来。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他又

不是王府中人,去管这闲事怎地?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奉承得他好,

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既是问断了,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依

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只是我家爹妈自

从我和你逃去潭州,两个老的吃了些苦。当日捉我入府时,两个去寻死

觅活,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

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 与来人。到临安府寻见他

住处,问他邻舍,指道:“这一家便是。”来人去门首看时,只见两扇

门关着,一把锁锁着,一条竹竿封着。问邻舍:“他老夫妻那里去了?”

邻舍道:“莫说!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献在一个奢遮去处。这个女儿

不受福德,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送

在临安府吃官司。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老夫妻见女儿捉去,

就当下寻死觅活,至今不知下落,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来人见说,

再回建康府来,兀自未到家。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只见外面有人道:“你寻崔待诏住处?这里

便是。”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不是别人,认得是璩公璩婆。都相见了,

喜欢的做一处。那去取老儿的人,隔一日才到,说如此这般,寻不见,

却空走了这遭。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两个老人道:“却生受你,

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教我寻来寻去,直到这里。”其时四口同住,不

在话下。

且说朝廷官里,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拿起这玉观音来看,这个观

音身上,当时有一个玉铃儿,失手脱下。即时问近侍官员:“却如何修

理得?”官员将玉观音反覆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

看到底下,下面碾着三字:“崔宁造。”——“恁地容易,既是有人造,

只消得宣这个人来,教他修整。”敕下郡王府,宣取碾玉匠崔宁。郡王

回奏:“崔宁有罪,在建康府居住。”即时使人去建康,取得崔宁到行

在歇泊 了。当时宣崔宁见驾,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用心整理。崔宁谢

① 地理脚色——这里是居住地址和年纪面貌的意思。

② 奢遮——或作唓■,伟大,了不起的意思。

③ 生受——难为,麻烦,对不住。

① 歇泊——安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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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恩,寻一块一般的玉,碾一个铃儿,接住了,御前交纳。破分请给养

了崔宁,令只在行在居住。崔宁道:“我今日遭际御前,争得气。再来

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须不怕你们撞见!”可煞事有斗巧,方

才开得铺三两日,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就是那郭排军。见了崔待诏,

便道:“崔大夫恭喜了!你却在这里住?”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

崔待诏的浑家。郭排军吃了一惊,拽开脚步就走。浑家说与丈夫道:“你

与我叫住那排军!我相问则个。”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口里喃喃地

道:“作怪,作怪!”没奈何,只得与崔宁回来,到家中坐地。浑家与

他相见了,便问:“郭排军,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你却归来说与郡王,

坏了我两个的好事。今日遭际御前,却不怕你去说。”郭排军吃他相问

得无言可答,只道得一声“得罪!”相别了,便来到府里。对着郡王道:

“有鬼!”郡王道:“这汉则甚?”郭立道:“告恩王,有鬼!”郡王

问道:“有甚鬼?”郭立道:“方才打清湖河下过,见崔宁开个碾玉铺,

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便是秀秀养娘。”郡王焦躁道:“又来胡说!秀

秀被我打杀了,埋在后花园,你须也看见,如何又在那里?却不是取笑

我。”郭立道:“告恩王,怎敢取笑!方才叫住郭立,相问了一回。怕

恩王不信,勒 下军令状了去。”郡王道:“真个在时,你勒军令状来!”

那汉也是合苦,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郡王收了,叫两个当直的轿番 ,

抬一顶轿子,教:“取这妮子来。若真个在,把来凯取一刀;若不在,

郭立!你须替他凯取一刀!”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正是:

麦穗两歧,农人难辨。

郭立是关西人,朴直,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三个一径来到

崔宁家里,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见那郭排军来得怎地慌忙,却不

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郭排军道:“小娘子,郡王钧旨,教来取你则

个。”秀秀道:“既如此,你们少等,待我梳洗了同去。”即时入去梳

洗,换了衣服出来,上了轿,分付了丈夫。两个轿番便抬着,径到府前。

郭立先入去,郡王正在厅上等待。郭立唱了喏,道:“已取到秀秀养娘。”

郡王道:“着他入来!”郭立出来道:“小娘子,郡王教你进来。”掀

起帘子看一看,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开着口,则合不得,就轿子里不

见了秀秀养娘。问那两个轿番道:“我不知,则见他上轿,抬到这里,

又不曾转动。”那汉叫将入来道:“告恩王,恁地真个有鬼!”郡王道:

“却不叵耐!”教人:“捉这汉,等我取过军令状来,如今凯了一刀。

先去取下 ‘小青’来。”那汉从来伏侍郡王,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盖

缘是粗人,只教他做排军。这汉慌了道:“见有两个轿番见证,乞叫来

② 破分——花一份,支一份。

① 勒——这里作写、画解释。

② 轿番——轿班,轿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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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即时叫将轿番来道:“见他上轿,抬到这里,却不见了。”说得

一般,想必真个有鬼,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

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郡王道:“恁地,又不干崔宁事,且放他去。”

崔宁拜辞去了。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崔宁听得说浑家是

鬼,到家中问丈人丈母。两个面面厮觑,走出门,看看清湖河里,扑通

地都跳下水去了。当下叫救人,打捞,便不见了尸首。——原来当时打

杀秀秀时,两个老的听得说,便跳在河里,已自死了。这两个也是鬼。

——崔宁到家中,没情没绪,走进房中,只见浑家坐在床上。崔宁道:

“告姐姐,饶我性命!”秀秀道:“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

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

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

得一声,匹然倒地。邻舍都来看时,只见:

两部脉尽总皆沉,一命已归黄壤下。

崔宁也被扯去,和父母四个,一块儿做鬼去了。后人评论得好:咸

安王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① 匹然——又作僻然,瞥然,劈然;象中了邪一样,迅速地跌倒的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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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堪羡当年李谪仙,吟诗斗酒有连篇;

蟠胸锦绣欺时彦,落笔风云迈古贤。

书草和番威远塞,词歌倾国媚新弦;

莫言才子风流尽,明月长悬采石边。

话说唐玄宗皇帝朝,有个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乃西梁武昭兴

圣皇帝李■九世孙,西川锦州人也。其母梦长庚入怀而生。那长庚星又

名太白星,所以名字俱用之。那李白生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飘然

出世之表。十岁时,便精通书史,出口成章,人都夸他锦心绣口,又说

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为李谪仙。有杜工部赠诗为证: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李白又自称青莲居士。一生好酒,不求仕进,志欲遨游四海,看尽

天下名山,尝遍天下美酒。先登峨眉,次居云梦,复隐于徂徕山竹溪,

与孔巢父等六人,日夕酣饮,号为竹溪六逸。有人说:“湖州乌程酒甚

佳。”白不远千里而往,到酒肆中,开怀畅饮,旁若无人。时有迦叶司

马经过,闻白狂歌之声,遣从者问其何人?白随口答诗四句: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迦叶司马大惊,问道:“莫非蜀中李谪仙么?闻名久矣。”遂请相见。

留饮十日,厚有所赠。临别,问道:“以青莲高才,取青紫如拾芥,何

不游长安应举?”李白道:“目今朝政紊乱,公道全无,请托者登高第,

纳贿者获科名;非此二者,虽有孔孟之贤,晁董之才,无由自达。白所

以流连诗酒,免受盲试官之气耳。”迦叶司马道:“虽则如此,足下谁

人不知,一到长安,必有人荐拔。”李白从其言,乃游长安。一日到紫

极宫游玩,遇了翰林学士贺知章,通姓道名,彼此相慕。知章遂邀李白

于酒肆中,解下金貂,当酒同饮。至夜不舍,遂留李白于家中下榻,结

为兄弟。次日,李白将行李搬至贺内翰宅,每日谈诗饮酒,宾主甚是相

得。时光荏苒,不觉试期已迫。贺内翰道:“今春南省试官,正是杨贵

妃兄杨国忠太师;监视官,乃太尉高力士。二人都是爱财之人。贤弟却

无金银买嘱他,便有冲天学问,见不得圣天子。此二人与下官皆有相识。

① 迦叶司马——迦叶是复姓。司马是州郡的副职,等于后来的同知。

② 晁董——汉代的晁错,董仲舒。

③ 南省——古代称尚书省为南省,因为他在宫廷的南边。尚书省所属的礼部,是职掌贡举取士的机关,所

以后来称赴京应试叫做赴南省,或赴南宫,又称省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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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写一封札子去,预先嘱托,或者看薄面一二。”李白虽则才大气高,

遇了这等时势,况且内翰高情,不好违阻。贺内翰写了柬帖,投与杨太

师高力士。二人接开看了,冷笑道:“贺内翰受了李白金银,却写封空

书在我这里讨白人情,到那日专记,如有李白名字卷子,不问好歹,即

时批落。”时值三月三日,大开南省,会天下才人,尽呈卷子。李白才

思有馀,一笔挥就,第一个交卷。杨国忠见卷子上有李白名字,也不看

文字,乱笔涂抹道:“这样书生,只好与我磨墨。”高力士道:“磨墨

也不中,只好与我着袜脱靴。”喝令将李白推抢出去。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李白被试官屈批卷子,怨气冲天,回至内翰宅中,立誓:“久后吾

若得志,定教杨国忠磨墨,高力士与我脱靴,方才满愿。”贺内翰劝白:

“且休烦恼,权在舍下安歇,待三年,再开试场,别换试官,必然登第。”

终日共李白饮酒赋诗。日往月来,不觉一载。

忽一日,有番使赍国书到。朝廷差使命急宣贺内翰陪接番使,在馆

驿安下。次日阁门舍人 ,接得番使国书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学士,拆开

番书,全然不识一字,拜伏金阶启奏:“此书皆是鸟兽之迹,臣等学识

浅短,不识一字。”天子闻奏,将与南省试官杨国忠开读。杨国忠开看,

双目如盲,亦不晓得。天子宣问满朝文武,并无一人晓得,不知书上有

何吉凶言语。龙颜大怒,喝骂朝臣:“枉有许多文武,并无一个饱学之

士与朕分忧。此书识不得,将何回答,发落番使?却被番邦笑耻,欺侮

南朝,必动干戈,来侵边界,如之奈何!敕限三日,若无人识此番书,

一概停俸;六日无人,一概停职;九日无人,一概问罪。别选贤良,共

扶社稷。”圣旨一出,诸官默默无言,再无一人敢奏。天子转添烦恼。

贺内翰朝散回家,将此事述于李白。白微微冷笑:“可惜我李某去年不

曾及第为官,不得与天子分忧。”贺内翰大惊道:“想必贤弟博学多能,

辨识番书,下官当于驾前保奏。”次日,贺知章入朝,越班奏道:“臣

启陛下,臣家有一秀才,姓李名白,博学多能,要辨番书,非此人不可。”

天子准奏,即遣使命,赍诏前去内翰宅中,宣取李白。李白告天使道:

“臣乃远方布衣,无才无识,今朝中有许多官僚,都是饱学之儒,何必

问及草莽,臣不敢奉诏,恐得罪于朝贵。”说这句“恐得罪于朝贵”,

隐隐刺着杨高二人。使命回奏。天子初问贺知章:“李白不肯奉诏,其

意云何?”知章奏道:“臣知李白文章盖世,学问惊人。只为去年试场

中,被试官屈批了卷子,羞抢出门,今日教他白衣入朝,有愧于心。乞

陛下赐以恩典,遣一位大臣再往,必然奉诏。”玄宗道:“依卿所奏。

钦赐李白进士及第,着紫袍金带,纱帽象简见驾。就烦卿自往迎取,卿

不可辞!”贺知章领旨回家,请李白开读,备述天子惓惓求贤之意。李

白穿了御赐袍服,望阙拜谢。遂骑马随贺内翰入朝。玄宗于御座专待李

白。李白至金阶拜舞,山呼谢恩,躬身而立。天子一见李白,如贫得宝,

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开金口,动玉音,道:“今有番国赍

书,无人能晓,特宣卿至,为朕分忧。”白躬身奏道:“臣因学浅,被

① 阁门舍人——就是通事舍人,职掌接纳四方(外国使者)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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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批卷不中,高太尉将臣推抢出门。今有番书,何不令试官回答,却

乃久滞番官在此。臣是批黜秀才,不能称试官之意,怎能称皇上之意?”

天子道:“朕自知卿,卿其勿辞!”遂命侍臣捧番书赐李白观看。李白

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对御座前将唐音译出,宣读如流。番书云:

“渤海国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丽,与俺国逼近,边兵屡屡侵犯吾

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来讲和,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

与俺国。俺有好物事相送: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馀之鹿,■颉

之豕,率宾之马,沃州之绵,湄沱河之鲫,九都之李,乐游之梨;你官家都有分。

若还不肯,俺起兵来厮杀,且看那家胜败?”

众官听得读罢番书,不觉失惊,面面相觑,尽称“难得。”天子听

了番书,龙情不悦。沉吟良久,方问两班文武:“今被番家要兴兵抢占

高丽,有何策可以应敌?”两班文武,如泥塑木雕,无人敢应。贺知章

启奏道:“自太宗皇帝三征高丽,不知杀了多少生灵,不能取胜,府库

为之虚耗。天幸盖苏文死了,其子男生兄弟争权,为我乡导。高宗皇帝

遣老将李勣薛仁贵统百万雄兵,大小百战,方才殄灭。今承平日久,无

将无兵,倘干戈复动,难保必胜。兵连祸结,不知何时而止?愿吾皇圣

鉴!”天子道:“似此如何回答他?”知章道:“陛下试问李白,必然

善于辞命。”天子乃召白问之。李白奏道:“臣启陛下,此事不劳圣虑,

来日宣番使入朝,臣当面回答番书,与他一般字迹,书中言语,羞辱番

家,须要番国可毒拱手来降。”天子问:“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

“渤海风俗,称其王曰可毒。犹回纥称可汗,吐番称赞普,六诏称诏,

① ②

诃陵称悉莫威 ,各从其俗。”天子见其应对不穷,圣心大悦,即日拜

为翰林学士。遂设宴于金銮殿,宫商迭奏,琴瑟喧阗,嫔妃进酒,彩女

传杯。御音传示:“李卿,可开怀畅饮,休拘礼法。“李白尽量而饮,

不觉酒浓身软。天子令内官扶于殿侧安寝。次日五鼓,天子升殿。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

李白宿醒犹未醒,内官催促进朝。百官朝见已毕,天子召李白上殿,见

其面尚带酒容,两眼兀自有矇眬之意。天子分付内侍,教御厨中造三分

醒酒酸鱼羹来。须臾,内侍将金盘捧到鱼羹一碗。天子见羹气太热,御

手取牙箸调之良久,赐与李学士。李白跪而食之,顿觉爽快。是时百官

见天子恩幸李白,且惊且喜;惊者怪其破格,喜者喜其得人。惟杨国忠

高力士愀然有不乐之色。圣旨宣番使入朝,番使山呼见圣已毕。李白紫

衣纱帽,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态,手捧番书立于左侧柱下,朗声面读。

一字无差,番使大骇。李白道:“小邦失礼,圣上洪度如天,置而不较,

有诏批答,汝宜静听!”番官战战兢兢,跪于阶下。天子命设七宝床于

① 诃陵——唐代的一个小国,约当现在越南南部,曾和唐发生朝贡关系。

② 悉莫威——诃陵国的女王,称为悉莫。这里的“威”字,是话本编者连同有关纪载上的下一句“威令整

肃”误读,错误地使用的。

① 净鞭——就是静鞭,在皇帝上朝时,挥响它使官员们肃静守序的一种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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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之傍,取于阗白玉砚,象管兔毫笔,独草龙香墨,五色金花笺,排

列停当。赐李白近御榻前,坐锦墩草诏。李白奏道:“臣靴不净,有污

前席,望皇上宽恩,赐臣脱靴结袜而登。”天子准奏,命一小内侍:“与

李学士脱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赦臣狂妄,臣方敢奏。”

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李白奏道:“臣前入试春闱,被杨

太师批落,高太尉赶逐,今日见二人押班 ,臣之神气不旺。乞玉音分付

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臣意气始得自豪,举笔草

诏,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天子用人之际,恐拂其意,只得传旨,

教“杨国忠捧砚,高力士脱靴。”二人心里暗暗自揣,前日科场中轻薄

了他,“这样书生,只好与我磨墨脱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时宠幸,就

来还话,报复前仇。出于无奈,不敢违背圣旨,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常

言道:

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侮人还自侮,说人还自说。

李白此时昂昂得意,■袜登褥,坐于锦墩。杨国忠磨得墨浓,捧砚

侍立。论来爵位不同,怎么李学士坐了,杨太师到侍立?因李白口代天

言,天子宠以殊礼。杨太师奉旨磨墨,不曾赐坐,只得侍立。李白左手

将须一拂,右手举起中山兔颖,向五花笺上,手不停挥,须臾,草就吓

蛮书。字画齐整,并无差落,献于龙案之上。天子看了大惊,都是照样

番书,一字不识。传与百官看了,各各骇然。天子命李白诵之。李白就

御座前朗诵一遍:

“大唐开元皇帝,诏谕渤海可毒:自昔石卵不敌,蛇龙不斗。本朝应运开天,

① ②

抚有四海,将勇卒精,甲坚兵锐。颉利 背盟而被擒,弄赞铸鹅而纳誓。新罗奏织

锦之颂,天竺致能言之鸟,波斯献捕鼠之蛇,拂菻进曳马之狗,白鹦鹉来自诃陵,

① ② ③

夜光珠贡于林邑 ,骨利干 有名马之纳,泥婆罗有良酢之献。无非畏威怀德,买

静求安。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百,一朝殄灭,岂非逆天之咎徵,衡大之明

鉴与!况尔海外小邦,高丽附国,比之中国,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分不及。若

④ ⑤

螳怒 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颉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方

今圣度汪洋,恕尔狂悖,急宜悔祸,勤修岁事;毋取诛僇,为四夷笑。尔其三思哉!

② 押班——旧时百官朝会,有一定的行列次序,押班是位在班列的最前面。

① 颉利——即突厥的颉利可汗,在唐李世民 (太宗)时被擒。

② 弄赞——弄赞是唐初吐蕃的一个赞普的名字。这里,话本的编者是误把李世民将宗室的女儿文成公主嫁

给吐蕃的赞普弃宗弄赞的事,混成弄赞了。铸鹅,是指弃宗弄赞为了贺李世民征高丽,献了一个高七尺可

以贮酒三斛的金鹅的事。

③ 拂菻——就是大秦,也就是东罗马帝国。

① 林邑——又称占城,即今越南。

② 骨利干——西域大戈壁以北的一个部落名字,唐代内附。

③ 泥婆罗——唐代在吐蕃西面的一个小国,曾经发生朝贡关系。

④ 螳怒—— 《庄子》中曾有螳螂怒臂以当车,是必然不能胜任的讽喻,后来便作为不自量力的形容词。

⑤ 鹅骄——鹅的习性很傲,所以用骄字来形容它,并和螳怒对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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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谕。”

天子闻之大喜,再命李白对番官面宣一通,然后用宝入函。李白仍叫高

太尉着靴,方才下殿,唤番官听诏。李白重读一遍,读得声韵铿锵,番

使不敢则声,面如土色,不免山呼拜舞辞朝。贺内翰送出都门,番官私

问道:“适才读诏者何人?”内翰道:“姓李名白,官拜翰林学士。”

番使道:“多大的官,使太师捧砚,太尉脱靴。”内翰道:“太师大臣,

太尉亲臣,不过人间之极贵。那李学士乃天上神仙下降,赞助天朝,更

有何人可及。”番使点头而别,归至本国,与国王述之。国王看了国书,

大惊,与国人商议,天朝有神仙赞助,如何敌得。写了降表,愿年年进

贡,岁岁来朝。此是后话。

话分两头,却说天子深敬李白,欲重加官职。李白启奏:“臣不愿

受职,愿得逍遥散诞,供奉御前,如汉东方朔故事。”天子道:“卿既

不受职,朕所有黄金白璧,奇珍异宝,惟卿所好。”李白奏道:“臣亦

不愿受金玉,愿得从陛下游幸,日饮美酒三千觞,足矣!”天子知李白

清高,不忍相强。从此时时赐宴,留宿于金銮殿中,访以政事,恩幸日

隆。一日,李白乘马游长安街,忽听得锣鼓齐鸣,见一簇刀斧手,拥着

一辆囚车行来。白停骖问之,乃是并州解到失机将官,今押赴东市处斩。

那囚车中,囚着个美丈夫,生得甚是英伟,叩其姓名,声如洪钟,答道:

“姓郭名子仪。”李白相他容貌非凡,他日必为国家柱石,遂喝住刀斧

手:“待我亲往驾前保奏。”众人知是李谪仙学士,御手调羹的,谁敢

不依。李白当时回马,直叩宫门,求见天子,讨了一道赦敕,亲往东市

开读,打开囚车,放出子仪,许他带罪立功。子仪拜谢李白活命之恩,

① ②

异日衔环 结草 ,不敢忘报。此事阁过不题。

是时,宫中最重木芍药,是扬州贡来的。——如今叫做牡丹花,唐

时谓之木芍药。——宫中种得四本,开出四样颜色,那四样?

大红 深紫 浅红 通白

玄宗天子移植于沉香亭前,与杨贵妃娘娘赏玩,诏梨园子弟奏乐。天子

道:“对妃子,赏名花,新花安用旧曲。”遽命梨园长李龟年召李学士

入宫。有内侍说道:“李学士往长安市上酒肆中去了。”龟年不往九街,

不走三市,一径寻到长安市去。只听得一个大酒楼上,有人歌云: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李龟年道:“这歌的不是李学士是谁?”大踏步上楼梯来,只见李白独

占一个小小座头,桌上花瓶内供一枝碧桃花,独自对花而酌,已吃得酩

酊大醉,手执巨觥,兀自不放。龟年上前道:“圣上在沉香亭宣召学士,

① 衔环——传说汉杨宝曾救过一只黄雀,后来黄雀衔了四个玉环来谢他的恩德。

② 结草——春秋时,魏将魏颗在战时俘获了秦将杜回,传说是靠一个老人在田里结草,将杜回搞跌倒了的

帮助。这老人自称是魏颗父妾的亡父,因为魏颗没有依从父命将妾殉葬,而是嫁了她,所以来报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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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众酒客闻得有圣旨,一时惊骇,都站起来闲看。李白全然不理,

张开醉眼,向龟年念一句陶渊明的诗,道是:

“我醉欲眠君且去。”

念了这句诗,就瞑然欲睡。李龟年也有三分主意,向楼窗往下一招,七

八个从者,一齐上楼,不由分说,手忙脚乱,抬李学士到于门前,上了

玉花骢,众人左扶右持,龟年策马在后相随,直跑到五凤楼前。天子又

遣内侍来催促了。敕赐“走马入宫。”龟年遂不扶李白下马,同内侍帮

扶,直至后宫,过了兴庆池,来到沉香亭。天子见李白在马上双眸紧闭,

兀自未醒,命内侍铺紫氍毹于亭侧,扶白下马,少卧。亲往省视,见白

口流涎沫,天子亲以龙袖拭之。贵妃奏道:“妾闻冷水沃面,可以解酲。”

乃命内侍汲兴庆池水,使宫女含而喷之。白梦中惊醒,见御驾,大惊,

俯伏道:“臣该万死!臣乃酒中之仙,幸陛下恕臣!”天子御手搀起道:

“今日同妃子赏名花,不可无新词,所以召卿,可作《清平调》三章。”

李龟年取金花笺授白。白带醉一挥,立成三首。其一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曰: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曰: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天子览词,称美不已:“似此天才,岂不压倒翰林院许多学士。”

即命龟年按调而歌,梨园众子弟丝竹并进,天子自吹玉笛以和之。歌毕,

贵妃敛绣巾,再拜称谢。天子道:“莫谢朕,可谢学士也!”贵妃持玻

璃七宝杯,亲酌西凉葡萄酒,命宫女赐李学士饮。天子敕赐李白遍游内

苑,令内侍以美酒随后,恣其酣饮。自是宫中内宴,李白每每被召,连

贵妃亦爱而重之。高力士深恨脱靴之事,无可奈何。一日,贵妃重吟前

所制 《清平调》三首,倚栏叹羡。高力士见四下无人,乘间奏道:“奴

婢初意娘娘闻李白此词,怨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贵妃道:“有何

可怨?”力士奏道:

“‘可怜飞燕倚新妆。’那飞燕姓赵,乃西汉成帝之后。——则今

画图中,画着一个武士,手托金盘,盘中有一女子,举袖而舞,那个便

是赵飞燕。——生得腰肢细软,行步轻盈,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成帝

宠幸无比。谁知飞燕私与燕赤凤相通,匿于复壁之中。成帝入宫,闻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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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 内有人咳嗽声,搜得赤凤杀之。欲废赵后,赖其妹合德力救而止,遂

终身不入正宫。今日李白以飞燕比娘娘,此乃谤毁之语,娘娘何不熟思!”

原来贵妃那时以胡人安禄山为养子,出入宫禁,与之私通,满宫皆知,

只瞒得玄宗一人。高力士说飞燕一事,正刺其心。贵妃于是心下怀恨,

每于天子前说李白轻狂使酒,无人臣之礼。天子见贵妃不乐李白,遂不

召他内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情知被高力士中伤,天子存疏远之意,

屡次告辞求去,天子不允。乃益纵酒自废,与贺知章、李适之、汝阳王

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友,时人呼为饮中八仙。

却说玄宗天子心下实是爱重李白,只为宫中不甚相得,所以疏了些

儿。见李白屡次乞归,无心恋阙,乃向李白道:“卿雅志高蹈,许卿暂

还,不日再来相召。但卿有大功于朕,岂可白手还山?卿有所需,朕当

一一给与。”李白奏道:“臣一无所需,但得杖头有钱,日沾一醉足矣。”

天子乃赐金牌一面,牌上御书:“敕赐李白为天下无忧学士,逍遥落托

秀才,逢坊吃酒,遇库支钱,府给千贯,县给五百贯。文武官员军民人

等,有失敬者,以违诏论。”又赐黄金千两,锦袍玉带,金鞍龙马,从

者二十人。白叩头谢恩,天子又赐金花二朵,御酒三杯,于驾前上马出

朝,百官俱给假,携酒送行,自长安街直接到十里长亭,樽罍不绝。只

有杨太师高太尉二人怀恨不送。内中惟贺内翰等酒友七人,直送至百里

之外,流连三日而别。李白集中有 《还山别金门知己诗》,略云:

“恭承丹凤诏,欻起烟萝中;

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

闲来东武吟,曲尽情未终。

书此谢知己,扁舟寻钓翁。”

李白锦衣纱帽,上马登程,一路只称锦衣公子。果然逢坊饮酒,遇

库支钱。不一日,回至锦州,与许氏夫人相见。官府闻李学士回家,都

来拜贺,无日不醉。日往月来,不觉半载。一日白对许氏说,要出外游

玩山水,打扮做秀才模样,身边藏了御赐金牌,带一个小仆,骑一健驴,

任意而行。府县酒资,照牌供给。忽一日,行到华阴界上,听得人言华

阴县知县贪财害民,李白生计,要去治他。来到县前,令小仆退去。独

自倒骑着驴子,于县门首连打三回。那知县在厅上取问公事,观见了,

连声:“可恶,可恶!怎敢调戏父母官!”速令公吏人等拿至厅前取问。

李白微微诈醉,连问不答。知县令狱卒押入牢中,待他酒醒,着他好生

供状,来日决断。狱卒将李白领入牢中,见了狱官,掀髯长笑。狱官道:

“想此人是风颠的?”李白道:“也不风,也不颠。”狱官道:“既不

风颠,好生供状。你是何人?为何到此骑驴,搪突县主?”李白道:“要

我供状,取纸笔来。”狱卒将纸笔置于案上,李白扯狱官在一边说道:

“让开一步待我写。”狱官笑道:“且看这风汉写出甚么来!”李白写

道:

“供状锦州人,姓李单名白。弱冠广文章,挥毫神鬼泣。长安列八仙,竹溪称

六逸,曾草吓蛮书,声名播绝域。玉辇每趋陪,金銮为寝室。啜羹御手调,流涎御

① 壁衣——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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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拭。高太尉脱靴,杨太师磨墨。天子殿前尚容乘马行,华阴县里不许我骑驴入?

请验金牌,便知来历。”

写毕,递与狱官看了,狱官吓得魂惊魄散,低头下拜道:“学士老爷,

可怜小人蒙官发遣,身不由己,万望海涵赦罪!”李白道:“不干你事,

只要你对知县说,我奉金牌圣旨而来,所得何罪,拘我在此?”狱官拜

谢了,即忙将供状呈与知县,并述有金牌圣旨。知县此时如小儿初闻霹

雳,无孔可钻,只得同狱官到牢中参见李学士,叩头哀告道:“小官有

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乞赐怜悯!”在职诸官,闻知此事,都来拜求,

请学士到厅上正面坐下,众官庭参已毕。李白取出金牌,与众官看,牌

上写道:“学士所到,文武官员军民人等有不敬者以违诏论。”——“汝

等当得何罪?”众官看罢圣旨,一齐低头礼拜,“我等都该万死。”李

白见众官苦苦哀求,笑道:“你等受国家爵禄,如何又去贪财害民?如

若改过前非,方免汝罪。”众官听说,人人拱手,个个遵依,不敢再犯。

就在厅上大排筵宴,管待学士饮酒三日方散。自是知县洗心涤虑,遂为

良牧。此事闻于他郡,都猜道朝廷差李学士出外私行观风考政,无不化

贪为廉,化残为善。

李白遍历赵、魏、燕、晋、齐、梁、吴、楚,无不流连山水,极诗

酒之趣。后因安禄山反叛,明皇车驾幸蜀,诛国忠于军中,缢贵妃于佛

寺。白避乱隐于庐山。永王璘时为东南节度使,阴有乘机自立之志。闻

白大才,强逼下山,欲授伪职,李白不从,拘留于幕府。未几,肃宗即

位于灵武,拜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克复两京。有人告永王璘谋叛,

肃宗即遣子仪移兵讨之。永王兵败,李白方得脱身,逃至浔阳江口,被

守江把总擒拿,把做叛党,解到郭元帅军前。子仪见是李学士,即喝退

军士,亲解其缚,置于上位,纳头便拜道:“昔日长安东市,若非恩人

相救,焉有今日?”即命治酒压惊,连夜修本,奏上天子,为李白辨冤,

且追叙其吓蛮书之功,荐其才可以大用,此乃施恩而得报也。正是:

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时杨国忠已死,高力士亦远贬他方,玄宗皇帝自蜀迎归,为太上皇,

亦对肃宗称李白奇才。肃宗乃征白为左拾遗 。白叹宦海沉迷,不得逍遥

自在,辞而不受。别了郭子仪,遂泛舟游洞庭岳阳,再过金陵,泊舟于

采石江边。是夜,月明如昼。李白在江头畅饮,忽闻天际乐声嘹亮,渐

近舟次,舟人都不闻,只有李白听得。忽然江中风浪大作,有鲸鱼数丈,

奋鬣而起,仙童二人,手持旌节,到李白面前,口称:“上帝奉迎星主

还位。”舟人都惊倒,须臾苏醒。只见李学士坐于鲸背,音乐前导,腾

空而去。明日将此事告于当涂县令李阳冰,阳冰具表奏闻。天子敕建李

谪仙祠于采石山上,春秋二祭。到宋太平兴国年间,有书生于月夜渡采

石江,见锦帆西来,船头上有白牌一面,写“诗伯”二字。书生遂朗吟

二句道:

① 把总——把总是明代下级军官的名称,这里,话本的编者没有注意到所叙的是唐代的故事。

① 拾遗——唐代的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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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江上称诗伯?锦绣文章借一观!”

舟中有人和云:

“夜静不堪题绝句,恐惊星斗落江寒。”

书生大惊,正欲傍舟相访,那船泊于采石之下。舟中人紫衣纱帽,飘然

若仙,径投李谪仙祠中。书生随后求之祠中,并无人迹,方知和诗者即

李白也。至今人称“酒仙”,“诗伯”,皆推李白为第一云。

吓蛮书草见天才,天子调羹亲赐来。

一自骑鲸天上去,江流采石有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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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

烟花风景眼前休,此地仍传燕子楼;

鸳梦肯忘三月蕙?翠颦能省一生愁。

柘因零落难重舞, 莲为单开不并头,

娇艳岂无黄壤瘗?至今人过说风流。

话说大唐自政治大圣大孝皇帝谥法太宗开基之后,至十二帝宪宗登

位,凡一百九十三年,天下无事日久,兵甲生尘,刑具不用。时有礼部

尚书张建封做官年久,恐妨贤路,遂奏乞骸骨归田养老。宪宗曰:“卿

年齿未衰,岂宜退位?果欲避冗辞繁,敕镇青徐数郡。”建封奏曰:“臣

虽菲才,既蒙圣恩,自当竭力。”遂敕建封节制武宁军事。建封大喜。

平昔爱才好客,既镇武宁,拣选才能之士,礼置门下。后房歌姬舞妓,

非知书识礼者不用。武宁有妓关盼盼,乃徐方之绝色也。但见:

歌喉清亮,舞态婆娑,调弦成合格新声,品竹作出尘雅韵。琴弹古调,棋覆新

图。赋诗琢句,追风雅见于篇中;搦管丹青,夺造化生于笔下。

建封虽闻其才色无双,缘到任之初,未暇召于樽俎之间。忽一日中书舍

人白乐天名居易自长安来,宣谕兖郓,路过徐府,乃建封之故人也。喜

乐天远来,遂置酒邀饮于公馆,只见:

幕卷流苏,帘垂朱箔,瑞脑烟喷宝鸭, 香醪光溢琼壶。果劈天浆,食烹异味。

绮罗珠翠,列两行粉面梅妆;脆管繁音,奏一派新声雅韵。遍地舞裀铺蜀锦,当筵

歌拍按红牙。

当时酒至数巡,食供两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立

于筵前,转袖调弦,独奏一曲,纤手斜拈,轻敲慢按。满座清香消酒力,

一庭雅韵爽烦襟。须臾弹彻韶音,抱胡琴侍立。建封与乐天俱喜调韵清

雅,视其精神举止,但见:花生丹脸,水剪双眸,意态天然,迥出伦辈。

回视其馀诸妓,粉黛如土。遂呼而问曰:“孰氏?”其妓斜抱胡琴,缓

移莲步,向前对曰:“贱妾关盼盼也。”建封喜不自胜,笑谓乐天曰:

“彭门乐事,不出于此。”乐天曰:“似此佳人,名达帝都,信非虚也!”

建封曰:“诚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诗赠之?”乐天曰:“但恐句拙,反

污丽人之美。”盼盼据卸胡琴,掩袂而言:“妾姿质丑陋,敢烦珠玉,

若果不以猥贱见弃,是微躯随雅文不朽,岂胜身后之荣哉。”乐天喜其

黠慧,遂口吟一绝:

“凤拨金钿砌,檀槽后带垂;

① 柘因一句——“柘枝”是唐代教坊里面一个舞曲的名字,这里是指的“柘枝”。

① 瑞脑一句——瑞脑,指龙脑,一种香料,放在鸭形的炉里熏焚。

② 胡琴——这里所称胡琴,指属于琵琶一类的一种来自西域的乐器,并不是现在所称的那一种二胡或四胡。

③ 彭门——徐州地方古称彭城,这里的彭门,犹如现今常称天津为津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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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枝。”

盼盼拜谢乐天曰:“贱妾之名,喜传于后世,皆舍人所赐也。”于是宾

主欢洽,尽醉而散。

翌日乐天车马东去。自此建封专宠盼盼,遂于府第之侧,择佳地创

建一楼,名曰“燕子楼”,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轻车潜往,与

盼盼宴饮,交飞玉斝,共理笙簧,璨锦相偎,鸾衾共展。绮窗唱和,指

花月为题,绣阁论情,对松筠为誓。歌笑管弦,情爱方浓。不幸彩云易

散,皓月难圆。建封染病,盼盼请医调治,服药无效,问卜无灵,转加

沉重而死。子孙护持灵柩,归葬北邙,独弃盼盼于燕子楼中。香消衣被,

尘满琴筝,沉沉朱户长扃,悄悄翠帘不卷。盼盼焚香指天誓曰:“妾妇

人,无他计报尚书恩德,请落发为尼,诵佛经资公冥福,尽此一世,誓

不再嫁。”遂闭户独居,凡十换星霜,人无见面者。乡党中有好事君子,

慕其才貌,怜其孤苦,暗暗通书,以窥其意。盼盼为诗以代柬答,前后

积三百馀首,编缀成集,名曰:《燕子楼集》,镂板流传于世。忽一日,

金风破暑,玉露生凉,雁字横空,蛩声喧草。寂寥院宇无人,静锁一天

秋色。盼盼倚栏长叹独言曰:“我作之诗,皆诉愁苦,未知他人能晓我

意否?”沉吟良久,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不若赋诗寄呈乐天,诉我

衷肠,必表我不负张公之德。遂作诗三绝,缄封付老苍头,驰赴西洛,

诣白公投下。白乐无得诗,启缄展视,

其一曰: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人思悄然;

因埋冠剑歌尘散,红袖香消二十年。”

其二曰: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送社来;

瑶瑟玉帘无意绪,任从蛛网结成灰。”

其三曰: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乐天看毕,叹赏良久。不意一妓女能守节操如此,岂可弃而不答?

亦和三章以嘉其意,遣老苍头驰归。盼盼接得,拆开视之,

其一曰:

“钿晕罗衫色似烟,一回看着一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得几年?”

其二曰:

“今朝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冢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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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其三曰:

“满帘明月满庭霜,被冷香销拂卧床,

燕子楼前清夜雨,秋来只为一人长。”

盼盼吟玩久之,虽获骊珠和璧,未足比此诗之美。笑谓侍女曰:“自此

之后,方表我一点真心。”正欲藏之箧中,见纸尾淡墨题小字数行,遂

复展看,又有诗一首: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盼盼一见此诗,愁锁双眉,泪盈满脸,悲泣哽咽,告侍女曰:“向日尚

书身死,我恨不能自缢相随,恐人言张公有随死之妾,使尚书有好色之

名,是玷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乐天不晓,故作诗相讽。我

今不死,谤语未息。”遂和韵一章云:

“独宿空楼敛恨眉,身如春后败残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讽道泉台不去随。”

书罢掷笔于地,掩面长吁。久之,拭泪告侍女曰:“我无计报公厚德,

惟坠楼一死,以表我心。”道罢,纤手紧褰绣袂,玉肌斜靠雕栏,有心

报德酬恩,无意偷生苟活,下视高楼,踊跃奋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

“何事自求横夭?”盼盼曰:“一片诚心,人不能表,不死何为?”侍

女劝曰:“今损躯报德,此心虽佳,但粉骨碎身,于公何益。且遗老母,

使何人侍养?”盼盼沉吟久之曰:“死既不能,惟诵佛经,祝公冥福。”

自此之后,盼盼惟食素饭一盂,闭阁焚香,坐诵佛经,虽比屋未尝见面。

久之鬓云懒掠,眉黛慵描,倦理宝瑟瑶琴,厌对鸳衾凤枕。不施朱粉,

似春归欲谢庾岭梅花;瘦损腰肢,如秋后消疏隋堤杨柳。每遇花辰月夕,

感旧悲哀,寝食失常。不幸寝疾,伏枕月馀,遽尔不起。老母遂卜吉葬

于燕子楼后。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间,而建封子孙,亦散荡消索。盼盼所居燕子

楼遂为官司所占。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势改作花园,为郡将游赏之地。

星霜屡改,岁月频迁,唐运告终,五代更伯 。当周显德之末,天水真人

②承运而兴,整顿朝纲,经营礼法。顾视而妖氛寝灭,指挥而宇宙廓清。

至皇宋二叶之时,四海无犬吠之警。当时有中书舍人钱易字希白,乃吴

越王钱镠之后裔也。文行诗词,独步朝野,久住紫薇 ,意欲一历外任。

遂因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据词掖,无毫发之功,乞一小郡,庶

① 更伯——伯通霸,互为雄长,递相称霸的意思。

② 天水真人——指赵匡胤,天水是姓赵的郡望,真人犹谓“真命天子。”

③ 紫薇——古代指中书省的代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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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驽骀!”上曰:“青鲁地腴人善,卿可出镇彭门。”遂除希白节制武

宁军。希白得旨谢恩。下车之日,宣扬皇化,整肃条章,访民瘼于井邑,

察冤枉于囹圄,屈己待人,亲耕劝农,宽仁惠爱,劝化凶顽,悉皆奉业

守约,廉谨公平。听政月馀,节届清明。既在暇日,了无一事。因独步

东阶。天气乍暄,无可消遣,遂呼苍头前导,闲游圃中。但见:

晴光霭霭,淑景融融,小桃绽妆脸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幽亭雅榭,深藏花

圃阴中;画舫兰桡,稳缆回塘岸下。莺贪春光时时语,蝶弄晴光扰扰飞。

希白信步,深入芬芳,纵意游赏,到红紫丛中。忽有危楼飞槛,映

远横空,基址孤高,规模壮丽。希白举目仰观,见画栋下有牌额,上书

“燕子楼”三字。希白曰:“此张建封宠盼盼之处,岁月累更,谁谓遗

踪尚在。”遂摄衣登梯,径上楼中,但见:

画栋栖云,雕梁耸汉,视四野如窥目下,指万里如睹掌中。遮风翠幙高张,蔽

日疏帘低下。移踪但觉烟霄近,举目方知宇宙宽。

希白倚栏长叹言曰:“昔日张公清歌对酒,妙舞邀宾,百岁既终,云消

雨散,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叹。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

报建封厚遇之恩,虽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乐天诗中,犹讥其不随建封

而死!实怜守节十馀年,自洁之心,泯没不传,我既知本末,若缄口不

为褒扬,盼盼必抱怨于地下。”即呼苍头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调长篇,

书于素屏之上,其词曰:

“人生百岁能几日?荏苒光阴如过隙!

樽中有酒不成欢,身后虚名又何益?

清河 太守真奇伟,曾问春风种桃李;

欲将心事占韶华,无奈红颜随逝水。

佳人重义不顾生,感激深恩甘一死。

新诗寄语三百篇,贯串风骚洗沐耳。

清楼十二横霄汉,低下珠帘锁双燕。

娇魂媚魄不可寻,尽把阑干空倚遍!”

希白题罢,朗吟数过,忽有清风袭人,异香拂面。希白大惊,此非花气,

自何而来?方疑讶间,见素屏后有步履之声。希白即转屏后窥之。见一

女子:云浓绀发,月淡修眉,体欺瑞雪之容光,脸夺奇花之艳丽,金莲

步稳,束素腰轻。一见希白,娇羞脸黛,急挽金铺 ,平掩其身,虽江梅

之映雪,不足比其风韵。希白惊讶,问其姓氏。此女舍金铺,掩袂向前,

叙礼而言曰:“妾乃守园老吏之女也。偶因令节,闲上层楼,忽值公相

到来,妾荒急匿身于此,以蔽丑恶。忽闻诵吊盼盼古调新词,使妾闻之,

如获珠玉,遂潜出听于素屏之后,因而得面台颜。妾之行藏,尽于此矣。”

① 清河——姓张的郡望。

① 金铺——门饰,就是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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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白见女子容颜秀丽,词气清扬,喜悦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

“听子议论,想必知音。我适来所作长篇,以为何如?”女曰:“妾门

品虽微,酷喜吟咏,闻适来所诵篇章,锦心绣口,使九泉衔恨之心,一

旦消释。”希白又闻此语,愈加喜悦曰:“今日相逢,可谓佳人才子,

还有意无?”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无及于乱,以全贞洁之

心。惟有诗一首,仰酬厚意。”遂于袖中取彩笺一幅上呈。希白展看其

诗曰:

“人去楼空事已深,至今惆怅乐天吟。非君诗法高题起,谁慰黄泉一片心?”

希白读罢,谓女子曰:“尔既能诗,决非园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

“君详诗意,自知贱妾微踪,何必苦问?”希白春心荡漾,不能拴束,

向前拽其衣裾,忽闻槛竹敲窗惊觉,乃一枕游仙梦,伏枕于书窗之下。

但见炉烟尚袅,花影微欹,院宇沉沉,方当日午。希白推枕而起,兀坐

沉思,“梦中所见者,必关盼盼也。何显然如是?千古所无,诚为佳梦。”

反复再三叹曰:“此事当作一词以记之。”遂成《蝶恋花》词,信笔书

于案上,词曰:

“一枕闲欹春昼午,梦入华胥,邂逅飞琼侣;娇态翠颦愁不语,彩笺遗我新奇

句。 几许芳心犹未诉,风竹敲窗,惊散无寻处!惆怅楚云留不住,断肠凝望高

唐路。”

墨迹未干,忽闻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声而歌,调清韵美,声入帘栊。

希白审听窗外歌声,乃适所作 《蝶恋花》词也。希白大惊曰:“我方作

此词,何人早已先能歌唱?”遂启窗视之,见一女子翠冠珠珥,玉■罗

裙,向苍苍太湖石畔,隐珊珊翠竹丛中,绣鞋不动芳尘,琼裾风飘袅娜。

希白仔细定睛看之,转柳穿花而去。希白叹异,不胜惆怅。后希白官至

尚书,惜军爱民,百姓赞仰,一夕无病而终,这是后话。正是:

一首新词吊丽容,贞魂含笑梦相逢;

虽为翰苑名贤事,编入稗官小史中。

① 游仙梦——游仙是文人们对于男女情怀遇合或秘密恋爱的一种隐喻的幻想的名辞,更往往托之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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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

早潮才罢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

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这四句诗,是唐朝白乐天,杭州钱塘江看潮所作。话中说杭州府有

一才子,姓李名宏,字敬之。此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奈时运未通,

三科不第。时值深秋,心怀抑郁,欲渡钱塘,往严州访友。命童子收拾

书囊行李,买舟而行。■ 出江口,天已下午。李生推篷一看,果然秋江

景致,更自非常。有宋朝苏东坡《江神子》词为证: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

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李生正看之间,只见江口有一座小亭,匾曰“秋江亭”。舟人道:

“这亭子上每日有游人登览,今日如何冷静?”李生想道:“似我失意

之人,正好乘着冷静时去看一看。”叫:“家长,与我移舟到秋江亭去。”

舟人依命,将船放到亭边,停桡稳缆。李生上岸,步进亭子。将那四面

窗槅推开,倚栏而望,见山水相衔,江天一色。李生心喜,叫童子将桌

椅拂净,焚起一炉好香,取瑶琴横于桌上,操了一回。曲终音止,举眼

见墙壁上多有留题,字迹不一。独有一处连真带草,其字甚大。李生起

而观之,乃是一首词,名:《西江月》。是说酒色财气四件的短处。

酒是烧身焇焰,色为割肉钢刀,财多招忌损人苗,气是无烟火药。 四件将

来合就,相当不欠分毫,劝君莫恋最为高,才是修身正道。

李生看罢,笑道:“此词未为确论,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者脱离

不得。若无酒,失了祭享宴会之礼;若无色,绝了夫妻子孙人事;若无

财,天子庶人皆没用度;若无气,忠臣义士也尽委靡。我如今也作一词

与他解释,有何不可。”当下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就在《西江月》背

后,也带草连真,和他一首。

“三杯能和万事,一醉善解千愁,阴阳和顺喜相求,孤寡须知绝后。 财乃

润家之宝,气为造命之由,助人情性反为仇,持论何多差谬!”

李生写罢,掷笔于桌上。见香烟未烬,方欲就坐,再抚一曲,忽然

画檐前一阵风起!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惟闻千树吼,不见半分形。

李生此时,不觉神思昏迷,伏几而卧。朦胧中,但闻环珮之声,异香满

① ■——同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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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有美女四人:一穿黄,一穿红,一穿白,一穿黑,自外而入。向李

生深深万福。李生此时似梦非梦。便问:“四女何人?为何至此?”四

女乃含笑而言:“妾姊妹四人,乃古来神女,遍游人间。前日有诗人在

此游玩,作《西江月》一首,将妾等辱骂,使妾等羞愧无地。今日蒙先

生也作《西江月》一首,与妾身解释前冤,特来拜谢。”李生心中开悟,

知是酒色财气四者之精,全不畏惧,便道:“四位贤姐,各请通名。”

四女各言诗一句,穿黄的道:

“杜康造下万家春,”

穿红的道:

“一面红妆爱杀人;”

穿白的道:

“生死穷通都属我,”

穿黑的道:

“氤氲世界满乾坤。”

原来那黄衣女是酒,红衣女是色,白衣女是财,黑衣女是气。李生

心下了然,甩手轻招四女:“你四人听我分剖。

香甜美味酒为先,美貌芳年色更鲜,

财积千箱称富贵,善调五气是真仙。”

四女大喜,拜谢道:“既承解释,复劳褒奖,乞先生于吾姊妹四人之中,

选择一名无过之女,奉陪枕席,少效恩环。”李生摇手,连声道:“不

可,不可!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无心恋野外闲花。请勿多言,恐亏行

止。”四女笑道:“先生差矣,妾等乃巫山洛水之俦,非路柳墙花之比。

汉司马相如文章魁首,唐李卫公开国元勋,一纳文君,一收红拂,反作

风流话柄,不闻取讥于后世。况佳期良会,错过难逢,望先生三思。”

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心猿意马,拿把不定,不免转口道:“既贤姐们

见爱,但不知那一位是无过之女?小生情愿相留。……”言之未已,只

见那黄衣酒女急急移步上前道;“先生,妾乃无过之女。”李生道:“怎

见贤姐无过?”酒女道:“妾亦有《西江月》一首:

善助英雄壮胆,能添锦绣诗肠,神仙造下解愁方,雪月风花玩赏。——”

又道:“还有一句要紧言语,先生听着!

——好色能生疾病,贪杯总是清狂,八仙醉倒紫云乡,不羡公侯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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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生大笑道:“好个‘八仙醉倒紫云乡’,小生情愿相留。”方留酒女,

只见那红衣色女向前,柳眉倒竖,星眼圆睁,道:“先生不要听贱婢之

言。——贱人,我且问你:你只讲酒的好处就罢了,为何重己轻人,乱

讲好色的能生疾病,终不然三四岁孩儿害病,也从好色中来?你只夸己

的好处,却不知己的不好处,

平帝丧身因酒毒, 江边李白损其躯;

劝君休饮无情水,醉后教人心意迷!”

李生道:“有理,古人亡国丧身,皆酒之过,小生不敢相留。”只见红

衣女妖妖娆娆的走近前来,道:“妾身乃是无过之女,也有《西江月》

为证:

每羡鸳鸯交颈,又看连理花开,无知花鸟动情怀,岂可人无欢爱。 君子好

逑淑女,佳人贪恋多才,红罗帐里两和谐,一刻千金难买。”

李生沉吟道:“真个‘一刻千金难买’!”才欲留色女,那白衣女早已

发怒骂道:“贱人,怎么说‘千金难买’?终不然我到不如你?说起你

的过处尽多,

尾生 桥下水涓涓,吴国西施事可怜;

贪恋花枝终有祸,好姻缘是恶姻缘。”

李生道:“尾生丧身,夫差亡国,皆由于色,其过也不下于酒。请去!

请去!”遂问白衣女:“你却如何?”白衣女上前道:

“收尽三才权柄,荣华富贵从生,纵教好善圣贤心,空手难施德行。 有我

人皆钦敬,无我到处相轻,休因闲气斗和争,问我须知有命。”

李生点头道:“汝言有理,世间所敬者财也。我若有财,取科第如反掌

耳。”才动喜留之意,又见黑衣女粉脸生嗔,星眸带怒,骂道:“你为

何说 ‘休争闲气’?为人在世,没了气还好?我想着你,

有财有势是英雄,命若无时枉用功。

昔日石崇因富死,铜山不助邓通穷。”

李生摇首不语,心中暗想:“石崇因财取祸,邓通空有钱山,不救其饿,

财有何益?”便问气女:“卿言虽则如此,但不知卿于平昔间处世何如?”

黑衣女道:“象妾处世呵!——

① 平帝一句——西汉平帝 (刘衍),是被王莽用毒酒鸠死的,这一句说的这件事。

① 尾生——传说,尾生和一个女子约在桥下相会,水涨,尾生不愿失信,因而溺死,后来“蓝桥会”就是

演的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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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混元开辟,阴阳二字成功,含为元气败为风,万物得之萌动。 但看生

身六尺,喉间三寸流通,财和酒色尽包笼,无气谁人享用?”

气女说罢,李生还未及答,只见酒色财三女齐声来讲:“先生休听其言,

我三人岂被贱婢包笼乎!且听我数他过失:

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

多少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先生也不可相留!”李生踌蹰思

想:“呀!四女皆为有过之人。——四位贤姐,小生褥薄衾寒,不敢相

留,都请回去。”四女此时互相埋怨,这个说:“先生留我,为何要你

打短?”那个说:“先生爱我,为何要你争先?”话不投机,一时间打

骂起来:

酒骂色,盗人骨髓;色骂酒,专惹非灾;财骂气,能伤肺腑;气骂财,能损情

怀。直打得酒女乌云乱,色女宝髻歪,财女捶胸叫,气女倒尘埃。一个个蓬松鬓发

遮粉脸,不整金莲撒凤鞋。

四女打在一团,搅在一处。李生暗想:“四女相争,不过为我一人

耳。”方欲向前劝解,被气女用手一推,“先生闪开,待我打死这三个

贱婢!”李生猛然一惊,衣袖拂着琴弦,当的一声响,惊醒回来,擦磨

睡眼,定晴看时,那见四女踪迹。李生抚髀长叹,“我因关心太切,遂

形于梦寐之间。据适间梦中所言,四者皆为有过,我为何又作这一首词

赞扬其美,使后人观吾此词,恣意于酒色,沉迷于财气,我即为祸之魁

首。如今欲要说他不好,难以悔笔,也罢,如今再题四句,等人酌量而

行。”就在粉墙 《西江月》之后,又挥一首:

“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

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

这段评话,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细看起来,酒也有不会饮的,

气也有耐得的,无如财色二字害事。但是贪财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几杯酒,

免不得淘几场气,酒气二者又总括在财色里面了。今日说一桩异闻,单

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后来悲欢离合,做了锦片一场佳话,正是:

说时惊破奸人胆,话出伤残义士心。

却说国初永乐年间,北直隶涿州,有个兄弟二人,姓苏,其兄名云,

其弟名雨。父亲早丧,单有母亲张氏在堂。那苏云自小攻书,学业淹贯,

二十四岁上,一举登科,殿试二甲,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苏云

回家,住了数月,凭限 已到,不免择日起身赴任。苏云对夫人郑氏说道:

① 凭限——旧时官员前赴任所,一定要领一张文凭,这文凭上面规定有启行到任的限期,逾越限期,照规

定是要受处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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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愿为好官,此去止饮兰溪一杯水;所有

家财,尽数收拾,将十分之三留为母亲供膳,其余带去任所使用。”当

日拜别了老母,嘱咐兄弟苏雨,“好生侍养高堂,为兄的若不得罪于地

方,到三年考满 ,又得相见。”说罢,不觉惨然泪下,苏雨道:“哥哥

荣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挂怀。前程万里,须自保重!”

苏雨又送了一程方别。苏云同夫人郑氏,带了苏胜夫妻二人,伏事登途,

到张家湾地方。苏胜禀道:“此去是水路,该用船只,偶有顺便回头的

官座,老爷坐去稳便。”苏知县道:“甚好。”原来坐船有个规矩,但

是顺便回家,不论客货私货,都装载得满满的,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

借其名号,免他一路税课,不要那官人的船钱,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

为孝顺之礼,谓之坐舱钱。苏知县是个老实的人,何曾晓得恁样规矩,

闻说不要他船钱,已自勾了,还想甚么坐舱钱。那苏胜私下得了他四五

两银子酒钱,喜出望外,从旁撺掇。苏知县同家小下了官舱。一路都是

下水,渡了黄河,过了扬州广陵驿,将近仪真。因船是年远的,又带货

太重,发起漏来,满船人都慌了。苏知县叫快快拢岸,一时间将家眷和

行李都搬上岸来。只因搬这一番,有分教:苏知县全家受祸,正合着二

句古语,道是:

漫藏诲盗,冶容诲淫。

却说仪真县有个惯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坝上街居住。久揽

山东王尚书府中一只大客船,装载客人,南来北往,每年纳还船租银两。

他合着一班水手,叫做赵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这一

班都不是个良善之辈。又有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时常揽了载,约莫有

些油水看得入眼时,半夜三更悄地将船移动,到僻静去处,把客人谋害,

劫了财帛。如此十余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这些伙计,一个个羹香饭

熟,饱食暖衣,正所谓“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你道徐能是仪真县人,

如何却揽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况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难道打不起

一只船?是有个缘故:王尚书初任南京为官,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

后来小奶奶父母却移家于仪真居住,王尚书时常周给。后因路遥不便,

打这只船与他,教他赁租用度。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下水

时,就是徐能包揽去了。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到不好用自家的船,

要借尚书府的名色,又有势头,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败露。今

日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闲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

听说官船发漏,忙走来看,看见搬上许多箱笼囊箧,心中早有七分动火。

结末又走个娇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 ,

不觉心窝发痒,眼睛里迸出火来。又见苏胜搬运行李,料是仆人,在人

丛中将苏胜背后衣袂一扯。苏胜回头,徐能陪个笑脸问道:“是那里去

的老爷,莫非要换船么?”苏胜道:“家老爷是新科进士,选了兰溪县

② 考满——考满,是明代对官员的考察制度,三年为初考,六年为再考,九年为通考,根据考查结果 (分

为称职,平常,不称职三种)决定升降调补。

① 都头——宋代的军队编制,一百人称为都,都的官长称为都头。一些地方民兵队伍也是这样,所以州县

的捕快头儿也称都头。这里是泛指头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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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如今去到任,因船发了漏,权时上岸,若就有个好船换得,省得

又落主人家 。”徐能指着河里道:“这山东王尚书府中水牌在上的,就

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坚固又干净。惯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

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时,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阵顺风,不几日就吹到了。”

苏胜欢喜,便将这话禀知家主。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口,就议定了

船钱。因家眷在上,不许搭载一人。徐能俱依允了。当下先秤了一半船

钱,那一半直待到县时找足。苏知县家眷行李重复移下了船。

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帮手,赵三等都齐了,只有翁范二

人不到。买了神福,正要开船,岸上又有一个汉子跳下船来道:“我也

相帮你们去!”徐能看见,呆了半晌。原来徐能有一个兄弟,叫做徐用,

班中都称为徐大哥,徐二哥。真个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惯做私

商,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动手脚,往往被兄弟阻住,

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瞒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却自

有心,听得说有个少年知县换船到任,写了 哥子的船,又见哥哥去唤这

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对他说,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来船上相帮。徐

能却怕兄弟阻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心中嘿嘿不喜。正是:

泾渭自分清共浊,薰莸不混臭和香。

却说苏知县临欲开船,又见一个汉子赶将下来,心中到有些疑虑,

只道是趁船的。叫苏胜:“你问那方才来的是甚么人?”苏胜去问了来,

回复道:“船头叫做徐能,方才来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亲弟。”苏

知县想道:“这便是一家了。”是日开船,约有数里,徐能就将船泊岸,

说道:“风还不顺,众弟兄且吃神福酒。”徐能饮酒中间,只推出恭上

岸,招兄弟徐用对他说道:“我看苏知县行李沉重,不下千金,跟随的

又止一房家人,这场好买卖不可挫过,你却不要阻挡我。”徐用道:“哥

哥,此事断然不可!他若任所回来,盈囊满箧,必是贪赃所致,不义之

财,取之无碍。如今方才赴任,不过家中带来几两盘费,那有千金?况

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后来必

然懊悔。”徐能道:“财采到不打紧,还有一事,好一个标致奶奶!你

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没有个得意掌家的,这是天付姻缘,兄弟这番须作

成做哥的则个!”徐用又道:“从来‘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

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妇拆散了,强逼他成亲,到底也不和顺,此事

一发不可。”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哝哝,船艄上赵三望见了,正不知

他商议甚事,一跳跳上岸来。徐用见赵三上岸,洋洋的到走开了。赵三

问徐能:“适才与二哥说甚么?”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赵三道:“既然

二哥不从,到不要与他说了,只消兄弟一人便与你完成其事。今夜须如

此如此,这般这般。”徐能大喜道:“不枉叫做赵一刀。”原来赵三为

① 主人家——这里是指的客店,旅舍。

② 神福——在开船之前,对神祭祀,祈求保佑。祭品的酒食就叫做福物,吃这些酒食,称为“饮福”“散

福”,是过去的一种迷信仪式。

③ 写了——旧时雇唤船只,较大的城市,要在当地的船行(中间介绍业或同行组织)办理订约揽载的手续,

所以习惯上称雇定或讲妥为“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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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粗暴,动不动自夸道:“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不学那粘皮带骨。”

因此起个异名,叫做赵一刀。当下众人饮酒散了,权时歇息。看看天晚,

苏知县夫妇都睡了,约至一更时分,闻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苏胜

问时,说道:“江船全靠顺风,趁这一夜风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

爷们睡稳莫要开口,等我自行。”那苏知县是北方人,不知水面的勾当,

听得这话,就不问他了。却说徐能撑开船头,见风色不顺,正中其意,

拽起满篷,倒使转向黄天荡去。那黄天荡是极野去处,船到荡中,四望

无际。姚大便去抛铁锚,杨辣嘴把定头舱门口,沈胡子守舵,赵三当先

提着一口泼风刀,徐能手执板斧随后,只不叫徐用一人。却说苏胜打铺

睡在舱口,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便从被窝里钻出头向外张望,赵三看得

真,一刀砍去,正劈着脖子,苏胜只叫得一声“有贼!”又复一刀砍杀,

拖出舱口,向水里撺下去了。苏胜的老婆和衣睡在那里,听得嚷,摸将

出来,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点起火把,照得舱中通亮。慌得苏知县

双膝跪下,叫道:“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饶命!”徐能道:“饶

你不得!”举斧照顶门砍下,却被一人拦腰抱住道:“使不得!”却便

似:

秋深逢赦至,病笃遇仙来!

你道是谁?正是徐能的亲弟徐用。晓得众人动掸 ,不干好事,走进舱来,

却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边,不容他动手。徐能道:“兄弟,今日骑虎

之势,罢不得手了。”徐用道:“他中了一场进士,不曾做得一日官,

今日劫了他财帛,占了他妻小,杀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

过。”徐能道:“兄弟,别事听得你,这一件听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祸

根,我等性命难保,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紧了。便道:“哥哥,既然

放他不得,抛在湖中,也得个全尸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语。”

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

徐用放了手。徐能对苏知县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松你不得。”便

将棕缆捆做一团,如一只馄饨相似,向水面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苏

知县不活了。夫人郑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徐能那里容他,把舱门关

闭,拨回船头,将篷扯满,又使转来。原来江湖中除了顶头大逆风,往

来都使得篷。仪真至邵伯湖,不过五十馀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坝口上。

徐能回家,唤了一乘肩舆,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一路哭哭啼

啼,竟到了徐能家里。徐能分付朱婆:“你好生劝慰奶奶,‘到此地位,

不由不顺从,不要愁烦;今夜若肯从顺,还你终身富贵,强似跟那穷官。’

说得成时,重重有赏。”朱婆领命,引着奶奶归房。徐能叫众人将船中

箱笼,尽数搬运上岸,打开看了,作六分均分。杀倒一口猪,烧利市纸 ,

连翁鼻涕范剥皮都请将来,做庆贺筵席。徐用心中甚是不忍,想着哥哥

不仁,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若不从他,性命难保,若从时,可不坏

了他名节。虽在席中,如坐针毡。众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

① 秋深一句——旧时处决罪犯,一般要等到秋天执行,这就是临刑遇赦的意思。

② 动掸——动静,行动,举动。

① 烧利市纸——谢神的一种祭祀,在所事吉祥顺遂的情况下举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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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计,将大折碗满斟热酒,碗内约有斤许。徐用捧了这碗酒,到徐能面

前跪下。徐能慌忙来搀道:“兄弟为何如此?”徐用道:“夜来船中之

事,做兄弟的违拗了兄长,必然见怪。若果然不怪,可饮兄弟这瓯酒。”

徐能虽是强盗,弟兄之间,到也和睦,只恐徐用疑心,将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徐用劝了酒,都起身把盏道:“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是个大喜,

我等一人庆一杯。”此时徐能七八已醉,欲推不饮。众人道:“徐二哥

是弟兄,我们异姓,偏不是弟兄?”徐能被缠不过,只得每人陪过,吃

得酩酊大醉。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了灯笼,走出

大门,从后门来,门却锁了。徐用从墙上跳进屋里,将后门锁裂开,取

灯笼藏了。厨房下两个丫头在那里烫酒。徐用不顾,径到房前。只见房

门掩着,里面说话声响,徐用侧耳而听,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正不

知劝过几多言语了,郑夫人不允,只是啼哭。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

顺从,何不就船中寻个自尽?今日到此,那里有地孔钻去?”郑夫人哭

道:“妈妈,不是奴家贪生怕死,只为有九个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

紧,我丈夫就绝后了。”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儿女来,谁容你存

留?老身又是妇道家,做不得程婴杵臼,也是枉然。”徐用听到这句话,

一脚把房门踢开,吓得郑夫人魂不附体,连朱婆也都慌了。徐用道:“不

要忙,我是来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机会,送你出后门去逃命,异

日相会,须记的不干我徐用之事。”郑夫人叩头称谢。朱婆因说了半日,

也十分可怜郑夫人,情愿与他作伴逃走。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付与

朱婆做盘缠,引二人出后门,又送了他出了大街,嘱付“小心在意!”

说罢,自去了。好似:

捶碎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单说朱婆与郑夫人寻思黑夜无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拣僻静处走去,

顾不得鞋弓步窄。约行十五六里,苏奶奶心中着忙,到也不怕脚痛;那

朱婆却走不动了。没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馀里。天还未明。朱婆

原有个气急的症候,走了许多路,发喘起来,道:“奶奶,不是老身有

始无终,其实寸步难移,恐怕反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

好寻个安身之处。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不消挂念。”郑夫人道:“奴

家患难之际,只得相撇了,只是妈妈遇着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

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误你的事。”郑夫人才回得身,朱婆叹口

气想道:“没处安身,索性做个干净好人。”望着路旁有口义井,将一

双旧鞋脱下,投井而死。郑夫人眼中流泪,只得前行。又行了十里,共

三十馀里之程,渐觉腹痛难忍。此时天色将明,望见路傍有一茅庵,其

门尚闭。郑夫人叩门,意欲借庵中暂歇。庵内答应开门。郑夫人抬头看

见,惊上加惊,想道:“我来错了!原来是僧人,闻得南边和尚们最不

学好,躲了强盗,又撞了和尚,却不晦气。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且进

门观其动静。”那僧人看见郑夫人丰姿服色,不象个以下之人,甚相敬

重,请入净室问讯。叙话起来,方知是尼僧。郑夫人方才心定,将黄天

荡遇盗之事,叙了一遍。那老尼姑道:“奶奶暂住几日不妨,却不敢久

② 折碗——把好多杯酒都倾倒在一个碗当中,称为折碗,这表示碗的容量相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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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恐怕强人访知,彼此有损……”说犹未了,郑夫人腹痛,一阵紧一

阵。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晓得些道儿,问道:“奶奶这痛

阵,到象要分娩一般?”郑夫人道:“实不相瞒,奴家怀九个月孕,因

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说,这

里是佛地,不可污秽;奶奶可往别处去,不敢相留。”郑夫人眼中流泪,

哀告道:“师父,慈悲为本,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处?想是

苏门前世业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罢,庵

后有个厕屋,奶奶若没处去,权在那厕屋里住下,等生产过了,进庵未

迟。”郑夫人出于无奈,只得捧着腹肚,走到庵后厕屋里去。虽则厕屋,

喜得不是个露坑,到还干净。郑夫人到了屋内,一连几阵紧痛,产下一

个孩儿。老尼听得小儿啼哭之声,忙走来看,说道:“奶奶且喜平安。

只是一件,母子不能并留:若留下小的,我与你托人抚养,你就休住在

此;你若要住时,把那小官人弃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

查得根由,又是祸事。”郑夫人左思右量,两下难舍,便道:“我有道

理。”将自己贴肉穿的一件罗衫脱下,包裹了孩儿,拔下金钗一股,插

在孩儿胸前,对天拜告道:“夫主苏云,倘若不该绝后,愿天可怜,遣

个好人收养此儿。祝罢,将孩儿递与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老尼念

声“阿弥陀佛”,接了孩儿,走去约莫半里之遥,地名大柳村,撇于柳

树之下。

② ③

分明路侧重逢弃 ,疑是空桑再产伊 。

老尼转来,回复了郑夫人。郑夫人一恸几死。老尼劝解,自不必说。老

尼净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经,送汤送水价看觑郑夫人。郑夫人将随身

簪珥手钏,尽数解下,送与老尼为陪堂之费。等待满月,进庵做了道姑,

拜佛看经。过了数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当涂县慈湖老庵

中潜住,更不出门,不在话下。

却说徐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众人见主人酒醉,先已

各散去讫。徐能醒来,想起苏奶奶之事,走进房看时,却是个空房,连

朱婆也不见了。叫丫鬟问时,一个个目睁口呆,对答不出。看后门大开,

情知走了,虽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赶。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

望僻静处,一直追来。也是天使其然,一径走那苏奶奶的旧路,到义井

跟头,看见一双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认得是朱婆的。疑猜道:

“难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栏一望,黑洞洞

① 道儿——这里犹言门径,方法。路数,情况。

① 十方——佛教中称东、西、南、北、四维 (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十方,意思是表现了

无尽无量的有情世界,和佛门的广大。

② 弃——传说是周的始祖,他母亲姜嫄,履巨人足迹有孕生下他之后,便把他弃在路上,后来又取回,所

以名字叫做弃,就是古史的后稷。

③ 伊——传说商汤的贤相伊尹是生在中空的桑树里面,被有莘氏的采桑女子发见的。其实这和弃的故事,

都是原始母系社会的现象。

④ 价——语助词,犹如“地”,“的”。

① 陪堂——这里的陪字,意思和陪嫁的陪相同,陪堂,就是带来钱物做庵里的日用兼以供给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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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不要管他,再赶一程。又行十馀里,已到大柳村前,全无踪迹。正

欲回身,只听得小孩子哭响,走上一步看时,那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

且是生得端正,怀间有金钗一股,正不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

徐能年近四十,尚无子息,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轻轻抱在

怀里,那孩儿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赶,抱了孩子就

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个女儿,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

奶。把那一股钗子,就做赏钱,赏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长大之

时,我自看顾你。”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插下蔷薇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

凡人不识天公力,种就殃苗待长成。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撺入黄天荡中,自古道“死生有命”,

若是命不该活,一千个也休了。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在水中半沉

半浮,直■到向水闸边。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

正起来撒溺,觉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却是一个人,浑身捆

缚,心中骇异,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推去水中;有这等异事,那苏知

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不曾死,开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见是活

的,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问其缘故。苏知县备细告诉,被山东

王尚书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听得说

要与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只恐连累,有懊悔之意。苏知县看见颜色变

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

倘有安身之处,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说,你若要去告理,

在下不好管得闲事;若只要个安身之处,敝村有个市学,倘肯相就,权

住几时。”苏知县道:“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苏知县换

了,带回家中。这村名虽唤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儿女上

学,却是陶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在家教学,不放他出门。看

官牢记着,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正是:

未司社稷民人事,权作“之乎者也”师。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

一去三年,杳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

以慰我悬悬之望。”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水路搭船,不则

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实庄家,不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

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忙拦住,问是甚么人。苏雨道:

“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道:“大爷好利害,既是亲属,

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云板。”苏雨道:“我是苏爷的嫡亲兄弟,特地

从涿州家乡而来。”皂隶兜脸打一啐,骂道:“见鬼,大爷自姓高,是

江西人,牛头不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

走来帮兴,骂道:“那里来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辨,

① ■——同汆。俗体字。

① 短盘——就是盘短,继续步行,并在中间常常作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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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听他。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房内的高知县,开私

宅出来,问甚缘由。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

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是北直隶涿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

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

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

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你令兄向来不曾到任,吏

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定

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得哭将起来道:“老

母家中悬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

高知县傍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

得烦恼。且在敝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

① ②

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门子 ,于库房取书仪十两,

送与苏雨为程敬 ,着一名皂隶送苏二爷于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公美

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

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

高知县买棺亲往殡殓,停柩于庙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视。不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

俗语道:“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

徐继祖,上学攻书。十三岁经书精通,游庠补廪。十五岁上登科,起身

会试。从涿州经过,走得乏了,下马歇脚。

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

徐继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朦胧,看见

了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留他家里吃茶。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

路远!”婆婆道:“十步之内,就是老身舍下。”徐继祖真个下马,跟

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象旧家,甚是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

成堆,无人收拾,止剩得厅房三间,将土墙隔断,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

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傍边供两个灵位,开写着长儿

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请小官

人于中间坐下,自己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

来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晴,不觉两泪交流。

徐继祖怪而问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

想郎君不怪。”徐继祖道:“有话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

② 同袍——同僚,同事的意思。有时同学也适用。

① 门子——旧时做官的人,为了表示他的操守,对于贴身跟随和承值办公处所以至于私人住宅往来传递的

从人,一般都用没有成年的童子充当,原是避免请托贿赂和乘机作弊的用意,慢慢就成为了一种制度,这

类童子称为门子。

② 书仪——旧时送人的礼物或金钱叫作仪,都要写礼帖和封签,并加上一种名目,书仪的含意,是表示这

笔钱等于是赠送做买书之用的。

③ 程敬——送做路上的盘费,敬字是表示礼貌的客套字眼。

④ 游庠补廪——游庠:进了学,就是中了秀才;补廪:是补了廪生,秀才里面的一种等级。 (可以得到经

济补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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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尊姓?青春几岁?”徐继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今科侥幸中举,

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指暗数了一回,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徐继祖也

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事。”老婆婆道:“老身有

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五年前,同着媳妇

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亲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不回来。

后来闻人传说,大小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

又被邻家失火,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

待死。适才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不

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不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

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内到可

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肯住了。老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

了二三更的话,就留在中间歇息。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吃了早饭,

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出来相赠,说道:

“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把与儿

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摺时被灯煤落下,烧了领上一个孔。老身嫌不吉利,

不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

般。郎君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

是必相烦,差人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

说罢放声痛哭。徐继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

马,哭进屋去了。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

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

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命于父亲,

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刷

卷 ,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太爷,在家中

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两句: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觉

得庞儿非旧,潸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

是那时有人收留,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

道姑打扮,料无人认得;况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定害庵中,心中过

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一来也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

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 ‘大海浮萍,也有相逢之日,’或者天可怜,有

近处人家拾得,抚养在彼,母子相会,对他说出根由,教他做个报仇之

人,却不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了钵盂,出庵而去。一

路抄化,到于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

一家化斋,其家乃是里正,辞道:“我家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

来布施罢。”却有间壁一个人家,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看这道

姑,生得十分精致,年也却不甚长,见化不得斋,便去叫唤他。

郑氏闻唤,到彼问讯过了。那女眷便延进中堂,将素斋款待,问其

① 刷卷——检查和清理民刑案件。

② 定害——打扰,扰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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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历。郑氏料非贼党,想道:“我若隐忍不说,到底终无结末。”遂将

十九年前苦情,数一数二,告诉出来。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着,听

了半日,心怀不平,转身出来,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见今刷卷御

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识字,写

不得状词。”那家长道:“要告状,我替你写。”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

绵纸,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涿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

县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人,

中途劫夫财,谋夫命,又欲奸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沉冤

无雪。徐盗见在五坝街住。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太道 周兵备

船中答拜,船头上一清如水 。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

阻,郑氏便叫起屈来。徐爷在舱中听见,也是一缘一会,偏觉得音声凄

惨,叫巡捕官 接进状子,同周兵备观看。不看犹可,看毕时,唬得徐御

史面如土色。屏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

学生欲待不准他状,又恐在别衙门告理。”周兵备呵呵大笑道:“先生

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此事亦有何难。可分付巡捕官带那妇人明

日察院中审问。到那其间,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

徐御史起身相谢道:“承教了。”辞别周兵备,分付了巡捕官说话,押

那告状的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

道:“我父亲积年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

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加冤。若是不打杀他时,又不是小可利害。”

蓦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妪,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

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

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亲生之子,正不知

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心生一计,写就一封

家书,书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南京衙门

相会。路上乏人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莫误,莫误!”

次日开门,将家书分付承差 ,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巡捕官带郑

氏进衙。徐继祖见了那郑氏不由人心中惨然,略问了几句言语,就问道:

“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

儿,并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于大柳村中始末,又备细说了一遍。

① 宁太道——明制,于各省按察使之下,设立副使佥事分司诸道,职掌提学、驿传、清军、分巡屯田、盐

法、兵备等项;各道的职掌不一,宁太道的全称是徽宁池太道,管辖地区是皖南、徽州、宁国、池州、太

平等府,是兵备道。兵备,是负责这一地区的军务。

② 一清如水——比喻寂静无人。

① 巡捕官——明代外任的大官员手下专掌传达等项事务的官属。

② 察院——都察院的简称。明代专司监察的机关,他所属的官员,就是御史,御史们出差在外,他的衙署

也仍称为察院。

③ 承差——在宋代,承局是比虞候次一级比押官高一级的军职;明代,称专司向各处远近地方递送公文的

差役为承局,这里的承差就是指的送文书的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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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你且在庵中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

再来唤你。”郑氏拜谢去了。徐继祖起马 到采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

到来。日间无话,直至黄昏深后,唤姚大至于卧榻,将好言抚慰,问道:

“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爷生的。”再三盘问,只是如此。

徐爷发怒道:“我是他生之子,备细都已知道。你若说得明白,念你妻

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不说之时,发你在本县,先把你活活敲

死!”姚大道:“实是太爷亲生,小的不敢说谎。”徐爷道:“黄天荡

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姚大又不肯明言。徐爷大怒,便将宪

② ③

票 一幅,写下姚大名字,发去当涂县“打一百讨气绝缴。”姚大见佥

了宪票,着了忙,连忙磕头道:“小的愿说,只求老爷莫在太爷面前泄

漏。”徐爷道:“凡事有我做主,你不须惧怕!”姚大遂将打劫苏知县,

谋苏奶奶为妻,及大柳树下拾得小孩子回家,教老婆接奶,备细说了一

遍。徐爷又问道:“当初裹身有罗衫一件,又有金钗一股,如今可在?”

姚大道:“罗衫上染了血迹,洗不净,至今和金钗留在。”此时徐爷心

中已自了然,分付道:“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发你回家,取

了钗子罗衫,星夜到南京衙门来见我。”姚大领命自去。徐爷次早,一

面差官,将盘缠银两“好生接取慈湖庵郑道姑到京中来见我。”一面发

牌起程,往南京到任。正是:

少年科第荣如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说苏云知县在三家村教学,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

隔绝,妻房郑氏怀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忧惶。将此情告知陶公,

欲到仪真寻访消息。陶公苦劝安命,莫去惹事。苏云乘清明日各家出去

扫墓,乃写一谢帖留在学馆之内,寄谢陶公。收拾了笔墨出门。一路卖

字为生,行至常州烈帝庙,日晚投宿。梦见烈帝庙中,灯烛辉煌,自己

拜祷求签,签语云:

“陆地安然水面凶,一林秋叶遇狂风;

要知骨肉团圆日,只在金陵豸府中。”

五更醒来,记得一字不忘。自家暗解道:“江中被盗遇救,在山中住这

几年,首句 ‘陆地安然水面凶’已自应了。‘一林秋叶遇狂风,’应了

骨肉分飞之象,难道还有团圆日子?金陵是南京地面,御史衙门号为豸

府。我如今不要往仪真,径到南都御史衙门告状,或者有伸冤之日。”

天明起来,拜了神道,讨其一筊 ,“若该往南京,乞赐圣笤。”掷下果

然是个圣筊。苏公欢喜,出了庙门,直至南京,写下一张词状,到操江②

① 起马——动身,启程的意思。

② 宪票——这里是指察院发出的拘提人犯或处分事件的指令。

③ 讨气绝缴——讨气绝,是应行打死;缴,禀覆;就是打死了回报。

① 筊——珓的俗字,用两块竹木制的小板片,在神前占问吉凶,连掷三次,视其正反来合爻象,是从卜卦

衍化而来的一种占课方式。下文圣筊是一连得到三次都是两块正面,主吉利。

② 操江——明制,设提督操江,以副佥都御史充任,掌江防的任务。苏云被水上贼盗劫害,所以向操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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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衙门去出告,状云:

“告状人苏云,直隶涿州人,忝中某科进士。初选兰溪知县,携家赴任,行至

仪真。祸因舟漏,重雇山东王尚书家</PGN0155.TXT/PGN>船只过载。岂期舟子徐能

徐用等,惯于江洋打劫。夜半移船僻处,缚云抛水,幸遇救免,教授餬口,行李一

空,妻仆不知存亡。势宦养盗,非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苏爷的同年,看了状词,甚是怜悯。即刻行个

文书,支会山东抚按,着落王尚书身上要强盗徐能徐用等。刚刚发了文

书,刷卷御史徐继祖来拜。操院偶然叙及此事。徐继祖有心,别了操院

出门,即时叫听事官:“将操院差人唤到本院衙门,有话分付。”徐爷

回衙门,听事官唤到操院差人进衙磕头。禀道:“老爷有何分付?”徐

爷道:“那王尚书船上强盗,本院已知一二;今本院赏你盘缠银二两,

你可暂停两三日,待本院唤你们时,你可便来,管你有处缉拿真赃真盗,

不须到山东去得。”差人领命去了。少顷,门上通报太爷到了。徐爷出

迎,就有跼蹐之意。想着养育教训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尽个礼

数。当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原来徐能徐用起身时,连这一班同伙赵

三、翁鼻涕、杨辣嘴、范剥皮、沈胡子,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备了百

金贺礼,一齐来庆贺徐爷。这是天使其然,自来投死。姚大先进衙磕头。

徐爷教请太爷二爷到衙,铺毡拜见。徐能端然而受。次要拜徐用,徐用

抵死推辞,不肯要徐爷下拜,只是长揖。赵三等一伙,向来在徐能家,

把徐继祖当做子侄之辈,今日高官显耀,时势不同,赵三等口称“御史

公”,徐继祖口称“高亲”,两下宾主相见。备饭款待。至晚,徐继祖

在书房中,密唤姚大,讨他的金钗及带血罗衫看了。那罗衫花样与涿州

老婆婆所赠无二。“那老婆婆又说我的面庞与他儿子一般,他分明是我

的祖母,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亲娘,更喜我爷不死,见在此间告状,骨

肉团圆,在此一举。”次日大排筵宴在后堂,管待徐能一伙七人,大吹

大擂介饮酒。徐爷只推公务,独自出堂,先教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

安排停当,听候本院挥扇为号,一齐进后堂擒拿七盗。又唤操院公差,

快快请告状的苏爷,到衙门相会。不一时,苏爷到了,一见徐爷便要下

跪。徐爷双手扶住,彼此站立,问其情节。苏爷含泪而语。徐爷道:“老

先生休得愁烦,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请去认一认!”苏爷走入后

堂。一者此时苏爷青衣小帽,二者年远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不

认得苏爷了。苏爷时刻在念,到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细,吃

了一惊,倒身退出,对徐爷道:“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强盗,为何在

此?”徐爷且不回话,举扇一挥,五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将徐能等

七人,一齐捆缚。徐能大叫道:“继祖孩儿,救我则个!”徐爷骂道:

“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你认得这位十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徐能

就骂徐用道:“当初不听吾言,只叫他全尸而死,今日悔之何及!”又

叫姚大出来对证,各各无言。徐爷分付巡捕官:“将这八人与我一总发

监,明日本院自备文书,送到操院衙门去。”发放已毕,分付关门。请

去告。

① 介——这里同价。价,语助词,同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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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爷复入后堂。苏爷看见这一伙强贼,都在酒席上擒拿,正不知甚么意

故?方欲待请问明白,然后叩谢。只见徐爷将一张交椅,置于面南,请

苏爷上坐,纳头便拜。苏爷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无一面,何须过谦

如此?”徐爷道:“愚男一向不知父亲踪迹,有失迎养,望乞恕不孝之

罪!”苏爷还说道:“老大人不要错了!学生并无儿子。”徐爷道:“不

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不信时,有罗衫为证。”徐爷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赠

罗衫,递与苏爷,苏爷认得领上灯煤烧孔道:“此衫乃老母所制,从何

而得?”徐爷道:“还有一件。”又将血渍的罗衫,及金钗取来。苏爷

观看,又认得:“此钗乃吾妻首饰,原何也在此?”徐爷将涿州遇见老

母,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并姚大招出情由,备细说了一遍。苏爷方才

省悟,抱头而哭。事有凑巧,这里恰才父子相认,门外传鼓报道:“慈

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唤到。”徐爷忙教请进后堂。苏爷与奶奶别了一十

九年,到此重逢。苏爷又引孩儿拜见了母亲。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

做一堆,然后打扫后堂,重排个庆贺筵席。正是:

树老抽枝重茂盛,云开见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县官员,闻知徐爷骨肉团圆,

都来拜贺。操江御史将苏爷所告状词,奉还徐爷,听其自审。徐爷别了

列位官员,分付手下,取大毛板伺候。于监中吊出众盗,一个个脚镣手

扭,跪于阶下。徐爷在徐家生长,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非止一事,

不消拷问。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训,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

儿子要出脱他。徐爷一笔出豁 了他,赶出衙门。徐用拜谢而去。山东王

尚书窎远无干,不须推究。徐能赵三首恶,打八十。杨辣嘴沈胡子在船

上帮助,打六十。姚大虽也在船上出尖 ,其妻有乳哺之恩,与翁鼻涕范

剥皮各只打四十板。虽有多寡,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姚大受痛

不过,叫道:“老爷亲许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爷又免他十板,

只打三十。打完了,分付收监。徐爷退于后堂,请命于父亲,草下表章,

将此段情由,具奏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次要

将诸贼不时 处决,各贼家财,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表尾又说:“臣父

苏云,二甲出身,一官未赴,十九年患难之馀,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

八帙,独居故里,未知存亡。臣年十九未娶,继祀无望。恳乞天恩给假,

从臣父暂归涿州,省亲归娶。”云云。奏章已发。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

泰,将新名写帖,遍拜南京各衙门。又写年侄帖子,拜谢了操江林御史。

又记着祖母言语,写书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兰溪县差人先来回

报,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县殡殓,棺寄在城隍庙中。

苏爷父子痛哭了一场,即差的当人,赍了盘费银两,重到兰溪,于水路

① 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在明代,自朱棣 (永乐)迁都北京之后,在南京仍保留了一部分名义上的

中央行政机构,(另加南京二字)实际上则是闲散的职位。五府是五军都督府;六科是六科给事中,和六

部一样,也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十三道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科道都是属于监察性质的官。

② 出豁——出脱,处治,对付,驱遣。

① 山尖——出人头地,出风头;这里是参加,出头,望风的意思。

② 不时——就是不待时,不等到秋天执行,而是“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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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船装载二爷灵柩回涿州祖坟安葬。不一日,奏章准了下来,一一依准,

仍封苏云为御史之职,钦赐父子驰驿还乡。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

斩诸盗。苏泰预先分付狱中,将姚大缢死,全尸也算免其一刀。徐能叹

口气道:“我虽不曾与苏奶奶成亲,做了三年太爷,死亦甘心了。”各

盗面面相觑,延颈受死。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监斩官如十殿阎王,刽子手似飞天罗刹!刀斧劫来

财帛,万事皆空;江湖使尽英雄,一朝还报。森罗殿前,个个尽惊凶鬼至;阳间地

上,人人都庆贼人亡!

在先上本时,便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仪真县官,将强盗六家,预

先赶出人口,封锁门户。纵有金宝如山,都为官物。家家女哭儿啼,人

离财散,自不必说。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苏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

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爷。苏御史因有乳哺之恩,况且丈夫已经正法,罪

不及孥。又恐奶奶伤心,不好收留,把五十两银子赏他为终身养生送死

之资,打发他随便安身。京中无事,苏太爷辞了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别

了各官,起马,前站打两面金字牌,一面写着“奉旨省亲”,一面写着

“钦赐归娶”。旗幡鼓吹,好不齐整,闹嚷嚷的从扬州一路而回。道经

仪真,苏太爷甚是伤感,郑老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说亏

了庵中老尼。御史公差地方访问义井。居民有人说,十九年前,是曾有

个死尸,浮于井面,众人捞起三日,无人识认,只得敛钱买棺盛殓,埋

于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复了,御史公备了祭礼,及纸钱冥锭,差官到

义井坟头,通名致祭。又将白金百两,送与庵中老尼,另封白银十两,

付老尼启建道场,超度苏二爷朱婆及苏胜夫妇亡灵。这叫做以直报怨,

以德报德。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诸事已毕,不一日行到山东临清,

头站先到渡口驿,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那人姓王名贵,官拜一品尚

书,告老在家。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正是他家。徐能盗情发了,

操院拿人,闹动了仪真一县,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恐怕连累,都搬到

山东,依老尚书居住。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船虽尚书府水牌,止是

租赁,王府并不知情。老尚书甚是感激。今日见了头行,亲身在渡口驿

迎接,见了苏公父子,满口称谢,设席款待。席上问及:“御史公钦赐

归娶,不知谁家老先儿 的宅眷?”苏云答道:“小儿尚未择聘。”王尚

书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年方二八,才貌颇称,倘蒙御史公不弃老

朽,老夫愿结丝萝。”苏太爷谦让不遂,只得依允。就于临清暂住,择

吉行聘成亲,有诗为证:

月下赤绳曾绾足,何须射中雀屏目。

当初恨杀尚书船,谁想尚书为眷属。

三朝 以后,苏公便欲动身,王尚书苦留。苏太爷道:“久别老母,

① 老先儿——就是老先生的省称,同样,先儿就是先生的省称。

② 末堂——最后出生的。

③ 三朝——旧时举行婚礼后的第三天上,称为三朝,一般在这一天上大会亲属并拜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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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存亡,归心已如箭矣!”王尚书不好担阁。过了七日,备下千金妆

奁,别起夫马,送小姐随夫衣锦还乡。一路无话,到了涿州故居,且喜

老夫人尚然清健,见儿子媳妇俱已半老,不觉感伤。又见孙儿就是向年

汲水所遇的郎君,欢喜无限。当初只恨无子,今日抑且有孙。两代甲科,

仆从甚众,旧居火焚之馀,安顿不下,暂借察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

县都来助工,真个是“不日成之”。苏云在家,奉养太夫人直至九十馀

岁方终。苏泰历官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二子,将次子承继为

苏雨之后,二子俱登第。至今闾里中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后人有诗云:

月黑风高浪沸扬,黄天荡里贼猖狂!

平陂往复皆天理,那见凶人寿命长?

④ 坐堂——就是做了都察院的主官 (左右)都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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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范鳅儿双镜重圆

帘卷水西楼,一曲新腔唱打油 ;宿雨眠云年少梦,休讴,且尽生前酒一瓯。 明

日又登舟,却指今宵是旧游;同是他乡沦落客,休愁!月子弯弯照几州?

这首词末句,乃借用吴歌②00100111_0162_1成语,吴歌云:

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只为宣和失政,奸佞专权,

延至靖康,金虏凌城,掳了徽钦二帝北去。康王泥马渡江, 弃了汴京,

偏安一隅,改元建炎。其时东京一路百姓,惧怕鞑虏,都跟随车驾南渡。

又被虏骑追赶,兵火之际,东逃西躲,不知拆散了几多骨肉!往往父子

夫妻,终身不复相见。其中又有几个散而复合的,民间把作新闻传说。

正是:

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

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话说陈州有一人姓徐名信,自小学得一身好武艺,娶妻崔氏,颇有

容色。家道丰裕,夫妻二人正好过活。却被金兵入寇,二帝北迁。徐信

共崔氏商议,此地安身不牢,收拾细软家财,打做两个包裹,夫妻各背

了一个,随着众百姓晓夜奔走。行至虞城,只听得背后喊声振天,只道

鞑虏追来,却原来是南朝杀败的溃兵。只因武备久弛,军无纪律,教他

杀贼,一个个胆寒心骇,不战自走;及至遇着平民,抢掳财帛子女,一

般会扬威耀武。徐信虽然有三分本事,那溃兵如山而至,寡不敌众,舍

命奔走。但闻四野号哭之声,回头不见了崔氏。乱军中无处寻觅,只得

前行。

行了数日,叹了口气,没奈何,只索罢了。行到睢阳,肚中饥渴,

上一个村店,买些酒饭。原来离乱之时,店中也不比往昔,没有酒卖了。

就是饭,也不过是粗粝之物,又怕众人抢夺,交了足钱 ,方才取出来与

你充饥。徐信正在数钱,猛听得有妇女悲泣之声。事不关心,关心者乱。

徐信且不数钱,急走出店来看,果见一妇人,单衣蓬首,露坐于地上。

① 打油——唐代有一个张打油,他做的诗,全用口头俗语,颇有风趣,带着滑稽意味,后来便称类似这种

体裁的比较通俗的诗为“打油诗”。

③ 康王一句——康王就是赵构,传说金兵追他,他得到民间崇奉的一个神 (崔珏)的帮助,乘了庙里的泥

马,逃过了江,即位做了宋高宗。

④ 鞑——过去民间对北方入侵的异民族称为“鞑子”。

① 剑气一句——这一句用的是晋代故事:张华看见有紫气上升,教雷焕到丰城地方,掘得了吴国旧铸的龙

泉太阿二剑,两个人各取了一剑;后来这二剑又在福建的延平津入水复合。

② 足钱——古时用钱每一百作一串,称为陌,并不足数,有习惯的规定以七十、八十或是若干作为一陌。

这里的足钱,就是说必须十足的钱陌,并反映出食物的缺乏和价格的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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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是自己的老婆,年貌也相仿佛。徐信动了个恻隐之心,以己度人,

道:“这妇人想也是遭难的,不免上前问其来历。”妇人诉道:“奴家

乃郑州王氏,小字进奴。随夫避兵,不意中途奔散,奴孤身被乱军所掠。

行了两日一夜,到于此地,两脚俱肿,寸步难移,贼徒剥取衣服,弃奴

于此。衣单食缺,举目无亲,欲寻死路,故此悲泣耳。”徐信道:“我

也在乱军中不见了妻子,正是 ‘同病相怜’了。身边幸有盘缠,娘子不

若权时在这店里住几日,将息贵体,等在下探问荆妻消耗,就便访取尊

夫,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妇人收泪而谢道:“如此甚好。”徐信解开

包裹,将几件衣服与妇人穿了。同他在店中吃了些饭食,借半间房子,

做一块儿安顿。徐信殷殷勤勤,每日送茶送饭。妇人感其美意,料道寻

夫访妻,也是难事,今日一鳏一寡,亦是天缘,热肉相凑,不容人不成

就了。又过数日,妇人脚不痛了。徐信和他做了一对夫妻,上路直到建

康。正值高宗天子南渡即位,改元建炎,出榜招军,徐信去充了个军校,

就于建康城中居住。

日月如流,不觉是建炎三年。一日徐信同妻城外访亲回来,天色已

晚,妇人口渴,徐信引到一个茶肆中吃茶。那肆中先有一个汉子坐下,

见妇人入来,便立在一边偷看那妇人,目不转睛。妇人低眉下眼,那个

在意。徐信甚以为怪。少顷,吃了茶,还了茶钱出门,那汉又远远相随。

比及到家,那汉还站在门首,依依不去。徐信心头火起,问道:“什么

人?如何窥觑人家的妇女!”那汉拱手谢罪道:“尊兄休怒!某有一言

奉询。”徐信忿气尚未息,答应道:“有什么话,就讲罢!”那汉道:

“尊兄倘不见责,权借一步,某有实情告诉;若还嗔怪,某不敢言。”

徐信果然相随,到一个僻静巷里。那汉临欲开口,又似有难言之状。徐

信道:“我徐信也是个慷慨丈夫,有话不妨尽言。”那汉方才敢问道:

“适才妇人是谁?”徐信道:“是荆妻。”那汉道:“娶过几年了?”

徐信道:“三年矣。”那汉道:“可是郑州人,姓王小字进奴么?”徐

信大惊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此妇乃吾之妻也。因兵火失

散,不意落于君手。”徐信闻言,甚跼蹐不安,将自己虞城失散,到睢

阳村店,遇见此妇始末,细细述了:“当时实是怜他孤身无倚,初不晓

得是尊阃,如之奈何?”那汉道:“足下休疑,我已别娶浑家,旧日伉

俪之盟,不必再题。但仓忙拆开,未及一言分别,倘得暂会一面,叙述

悲苦,死亦无恨。”徐信亦觉心中凄惨,说道:“大丈夫腹心相照,何

处不可通情。明日在舍下相候。足下既然别娶,可携新阃同来,做个亲

戚,庶于邻里耳目不碍。”那汉欢喜拜谢。临别,徐信问其姓名,那汉

道:“吾乃郑州列俊卿是也。”是夜,徐信先对王进奴述其缘由。进奴

思想前夫恩义,暗暗偷泪,一夜不曾合眼。到天明,盥漱方毕,列俊卿

夫妇二人到了。徐信出门相迎,见了俊卿之妻,彼此惊骇,各各恸哭。

原来俊卿之妻,却是徐信的浑家崔氏。自虞城失散,寻丈夫不着,却随

个老妪同至建康,解下随身簪珥,赁房居住。三个月后,丈夫并无消息。

老妪说他终身不了,与他为媒,嫁与列俊卿。谁知今日一双两对,恰恰

相逢,真个天缘凑巧,彼此各认旧日夫妻,相抱而哭。当下徐信遂与列

俊卿八拜为交,置酒相待。至晚,将妻子兑转,各还其旧。从此通家往

来不绝,有诗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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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换妻兮妻换夫,这场交易好糊涂;

相逢总是天公巧,一笑灯前认故吾。

此段话题做“交互姻缘”,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同时又有一

事,叫做“双镜重圆”。说来虽没有十分奇巧,论起“夫义妇节”,有

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正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话说南宋建炎四年,关西一位官长,姓吕名忠翊,职授福州监税。

此时七闽之地,尚然全盛。忠翊带领家眷赴任:一来福州凭山负海,东

南都会,富庶之邦;二来中原多事,可以避难。于本年起程,到次年春

间,打从建州经过。《舆地志》说:“建州碧水丹山,为东闽之胜地。”

今日合着了古语两句:

洛阳三月花如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自古“兵荒”二字相连,金虏渡河,两浙都被他残破。闽地不遭兵

火,也就见个荒年,此乃天数。话中单说建州饥荒,斗米千钱,民不聊

生。却为国家正值用兵之际,粮饷要紧,官府只顾催征上供,顾不得民

穷财尽。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百姓既没有钱粮交纳,又被官

府鞭笞逼勒,禁受不过,三三两两,逃入山间,相聚为盗。“蛇无头而

不行”,就有个草头天子出来,此人姓范名汝为,仗义执言,救民水火。

群盗从之如流,啸聚至十馀万。无非是:

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无粮同饿,得肉均分。

官兵抵当不住,连败数阵。范汝为遂据了建州城,自称元帅,分兵四出

抄掠。范氏门中子弟,都受伪号,做领兵官将。汝为族中有个侄儿名唤

范希周,年二十三岁,自小习得一件本事,能识水性,伏得在水底三四

昼夜,因此起个异名唤做范鳅儿。原是读书君子,功名未就,被范汝为

所逼,——凡族人不肯从他为乱者,先将斩首示众。——希周贪了性命,

不得已而从之。虽在“贼”中,专以方便救人为务,不做劫掠勾当。“贼”

党见他凡事畏缩,就他鳅儿的外号,改做“范盲鳅”,是笑他无用的意

思。

再说吕忠翊有个女儿,小名顺哥,年方二八。生得容颜清丽,情性

温柔,随着父母福州之任。来到这建州相近,正遇着范“贼”一支游兵,

劫夺行李财帛,将人口赶得三零四散。吕忠翊失散了女儿,无处寻觅,

嗟叹了一回,只索赴任去了。单说顺哥脚小伶俜,行走不动,被“贼”

兵掠进建州城来。顺哥啼啼哭哭,范希周中途见而怜之。问其家门,顺

哥自叙乃是宦家之女。希周遂叱开军士,亲解其缚,留至家中,将好言

抚慰,诉以衷情:“我本非‘反贼’,被族人逼迫在此。他日受了朝廷

招安,仍做良民。小娘子若不弃卑末,结为眷属,三生有幸。”顺哥本

不愿相从,落在其中,出于无奈,只得许允。次日希周禀知“贼”首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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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为。汝为亦甚喜。希周送顺哥于公馆,择吉纳聘。希周有祖传宝镜,

乃是两

镜合扇 的。清光照彻,可开可合,内铸成鸳鸯二字,名为“鸳鸯宝

镜”,用为聘礼。遍请范氏宗族,花烛成婚。

一个是衣冠旧裔,一个是阀阅名姝;一个儒雅丰仪,一个温柔性格。一个纵居

“贼”党,风云之气未衰;一个虽作囚俘,金玉之姿不改。绿林此日称佳客,红粉

今宵配吉人。

自此夫妻和顺,相敬如宾。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范汝为

造下迷天大罪,不过乘朝廷有事,兵力不及,岂期名将张浚、岳飞、张

俊、张荣、吴玠、吴璘等,屡败金人,国家粗定。高宗卜鼎 临安,改元

绍兴。是年冬,高宗命韩蕲王讳世忠的,统领大军十万,前来讨捕。范

汝为岂是韩公敌手,只得闭城自守。韩公筑长围以困之。原来韩公与吕

忠翊先在东京有旧,今番韩公统兵征剿“反贼”,知吕公在福州为监税

官,必知闽中人情土俗。其时将帅专征的都带有空头敕 ,遇有地方人才,

听凭填敕委用。韩公遂用吕忠翊为军中都提辖 ,同驻建州城下,指麾攻

围之事。城中日夜号哭,范汝为几遍要夺门而出,都被官军杀回,势甚

危急。顺哥向丈夫说道:“妾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

被 ‘贼’军所掠,自誓必死。蒙君救拔,遂为君家之妇,此身乃君之身

矣。大军临城,其势必破。城既破,则君乃 ‘贼人’之亲党,必不能免。

妾愿先君而死,不忍见君之就戮也。”引床头利剑便欲自刎。希周慌忙

抱住,夺去其刀,安慰道:“我陷在‘贼’中,原非本意,今无计自明,

玉石俱焚,已付之于命了。你是宦家儿女,掳劫在此,与你何干。韩元

帅部下将士,都是北人,你也是北人,言语相合,岂无乡曲之情;或有

亲旧相逢,宛转闻知于令尊,骨肉团圆,尚不绝望。人命至重,岂可无

益而就死地乎?”顺哥道:“若果有再生之日,妾誓不再嫁。便恐被军

校所掳,妾宁死于刀下,决无失节之理。”希周道:“承娘子志节自许,

吾死亦瞑目。万一为漏网之鱼,苟延残喘,亦誓愿终身不娶,以答娘子

今日之心。”顺哥道:“‘鸳鸯宝镜’,乃是君家行聘之物,妾与君共

分一面,牢藏在身。他日此镜重圆,夫妻再合。”说罢相对而泣。这是

绍兴元年冬十二月内的说话。到绍兴二年春正月,韩公将建州城攻破,

范汝为情急,放火自焚而死。韩公竖黄旗招安馀党,只有范氏一门不赦。

范氏宗族一半死于乱军之中,一半被大军擒获,献俘临安。顺哥见势头

不好,料道希周必死,慌忙奔入一间荒屋中,解下罗帕自缢。正是:

宁为短命全贞鬼,不作偷生失节人!

① 合扇——两镜可以并合。古代的镜,是用铜制的,一面光滑,一面有图案花纹。铸有鸳鸯二字,称为鸳

鸯宝镜,也关合到合扇的意义。

② 卜鼎——鼎是古代祭祀的重器,后成为建立统治王朝的象征。卜鼎,意思就是建都。

① 空头敕——空头,空白;敕,委任令。

② 都提辖——宋代的武职官,即都钤辖,又称兵马钤辖,管一州或一路以上的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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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阳寿未终,恰好都提辖吕忠翊领兵过去,见破屋中有人自缢,急唤

军校解下。近前观之,正是女儿顺哥。那顺哥死去重苏,半晌方能言语,

父子重逢,且悲且喜。顺哥将贼兵掳劫,及范希周救取成亲之事,述了

一遍。吕提辖嘿然无语。

却说韩元帅平了建州,安民已定,同吕提辖回临安面君奏凯。天子

论功升赏,自不必说。一日,吕公与夫人商议,女儿青年无偶,终是不

了之事,两口双双的来劝女儿改嫁。顺哥述与丈夫交誓之言,坚意不肯。

吕公又道:“好人家儿女,嫁了‘反贼’,一时无奈。天幸死了,出脱

了你,你还想他怎么?”顺哥含泪而告道:“范家郎君,本是读书君子,

为族人所逼,实非得已。他虽在 ‘贼’中,每行方便,不做伤天理的事。

倘若天公有眼,此人必脱虎口。大海浮萍,或有相逢之日。孩儿如今情

愿奉道在家,侍养二亲,便终身守寡,死而不怨。若必欲孩儿改嫁,不

如容孩儿自尽,不失为完节之妇。”吕公见他说出一班道理,也不去逼

他了。光阴似箭,不觉已是绍兴十二年,吕公累官至都统制 ,领兵在封

② ③ ①

州镇守。一日,广州守将差指使贺承信捧了公牒,到封州将领司 投递。

吕公延于厅上,问其地方之事,叙话良久方去。顺哥在后堂帘中窃窥,

等吕公入衙,问道:“适才赍公牒来的何人?”吕公道:“广州指使贺

承信也。”顺哥道:“奇怪!看他言语行步,好似建州范家郎君。”吕

公大笑道:“建州城破,凡姓范的都不赦,只有枉死,那有枉活?广州

差官自姓贺,又是朝廷命官,并无分毫干惹,这也是你妄想了,侍妾闻

知,岂不可笑!”顺哥被父亲抢白了一场,满面羞惭,不敢再说。正是:

只为夫妻情爱重,致令父子语参差。

过了半年,贺承信又有军牒奉差到吕公衙门,顺哥又从帘下窥视,

心中怀疑不已。对父亲说道:“孩儿今已离尘奉道,岂复有儿女之情。

但再三详审广州姓贺的,酷似范郎。父亲何不召至后堂,赐以酒食,从

容叩之。范郎小名鳅儿,昔年在围城中情知必败,有 ‘鸳鸯镜’各分一

面,以为表记,父亲呼其小名,以此镜试之,必得其真情。”吕公应承

了。次日贺承信又进衙领回文,吕公延至后堂,置酒相款。饮酒中间,

吕公问其乡贯出身。承信言语支吾,似有羞愧之色。吕公道:“鳅儿非

足下别号乎?老夫已尽知矣,但说无妨也!”承信求吕公屏去左右,即

忙下跪,口称“死罪。”吕公用手搀扶道:“不须如此!”承信方敢吐

胆倾心告诉道:“小将建州人,实姓范,建炎四年,宗人范汝为煽诱饥

民,据城为叛,小将陷于 ‘贼’中,实非得已。后因大军来讨,攻破城

池, ‘贼’之宗族,尽皆诛戮。小将因平昔好行方便,有人救护,遂改

姓名为贺承信,出就招安。绍兴五年拨在岳少保部下,随征洞庭湖‘贼’

杨么。岳家军都是西北人,不习水战。小将南人,幼通水性,能伏水三

① 都统制——全称是诸军都统制。宋制,统制是相当高级的军官,都统制就是负责一个方面的司令官。

② 封州——宋广南东路所属的一个州,即今广东封川县。

③ 指使——全称是指挥使,宋制,指挥使是中级军官。

① 将领司——指都统制的总部,这明示这件公事是属于军事范围,和封州的地方行政官无涉。

① 岳少保——即岳飞,他曾官检校少保,所以这样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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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所以有 ‘范鳅儿’之号。岳少保亲选小将为前锋,每战当先,遂

平么 ‘贼’。岳少保荐小将之功,得受军职,累任至广州指使。十年来

未曾泄之他人。今既承钧问,不敢隐讳。”吕公又问道:“令孺人何姓?

是结发还是再娶?”承信道:“在‘贼’中时曾获一宦家女,纳之为妻。

逾年城破,夫妻各分散逃走。曾相约:苟存性命,夫不再娶,妇不再嫁。

小将后来到信州,又寻得老母。至今母子相依,止畜一粗婢炊興,未曾

娶妻。”吕公又问道:“足下与先孺人相约时,有何为记?”承信道:

“有‘鸳鸯宝镜’,合之为一,分之为二,夫妇各留一面。”吕公道:

“此镜尚在否?”承信道:“此镜朝夕随身,不忍少离。”吕公道:“可

借一观。”承信揭开衣袂,在锦裹肚系带上,解下一个绣囊,囊中藏着

宝镜。吕公取观,遂于袖中亦取一镜合之,俨如生成。承信见二镜符合,

不觉悲泣失声。吕公感其情义,亦不觉泪下道:“足下所娶,即吾女也。

吾女见在衙中。”遂引承信至中堂,与女儿相见,各各大哭。吕公解劝

了,且作庆贺筵席。是夜即留承信于衙门歇宿。过了数日,吕公将回文

打发女婿起身,即令女儿相随,到广州任所同居。后一年承信任满,将

赴临安,又领妻顺哥同过封州,拜别吕公。吕公备下千金妆奁,差官护

送承信到临安。自谅前事年远,无人推剥 ,不可使范氏无后,乃打通状

④ ①

到礼部,复姓不复名,改名不改姓,叫做范承信。后累官至两淮留守 ,

夫妻偕老。其鸳鸯二镜,子孙世传为至宝云。后人评论范鳅儿在“逆党”

中涅而不淄,好行方便,救了许多人性命,今日死里逃生,夫妻再合,

乃阴德积善之报也。有诗为证:

十年分散天边鸟,一旦团圆镜里鸳,

莫道浮萍偶然事,总由阴德感皇天。

② 孺人——宋制,普通官员的妻子封号,称为县尹,后改称室人、安人、孺人。

③ 推剥——追问,查究的意思。

④ 打通状——办申递各级官厅的公文,呈转上去。

① 留守——宋制,在陪都(即西南北三京)所在的地方,设立留守司。这里所说的两淮,不是陪都,并且

是和金接壤的边境,自不合事实。

② 涅而不淄——涅是黑染料,淄是黑色;涅而不淄,是说在黑染缸里经过了却并不黑,犹如“出汙泥而不

染”的意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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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① ②

甘罗发早子牙迟, 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④ ⑤ ⑥

话说大宋元祐年间,一个太常大卿 ,姓陈名亚,因打章子厚 不中,

除做江东留守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一日与众官宴于临江亭上,忽听得

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甚人敢

出此语?”众官有曾认的,说道:“此乃金陵术士边瞽。”大卿分付:

“与我叫来。”即时叫至门下,但见:

破帽无檐,蓝缕衣裙,霜髯瞽目,伛偻形躯。边瞽手携节杖入来,长揖

一声,摸着阶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观古圣之书,

辄敢轻五行而自高!”边瞽道:“某善能听简笏声知进退,闻鞋履

响辨死生。”大卿道:“你术果验否?……”说言未了,见大江中

画船一只,橹声咿轧,自上流而下。大卿便问边瞽,主何灾福。答

言:“橹声带哀,舟中必载大官之丧。”大卿遣人讯问,果是知临

江军李郎中 ,在任身故,载灵柩归乡。大卿大惊道:“使汉东方朔

②复生,不能过汝。”赠酒十樽,银十两,遣之。

那边瞽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

开封府人。去兖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太阿宝剑,

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无学同声。”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

精通 《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

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

裹背系带头巾 ,着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下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

① 甘罗一句——传说甘罗在十二岁时,便做了秦国的宰相;而姜子牙(吕望)到了八十岁才遇见了周文王。

② 彭祖一句——彭祖就是彭篯,传说他活到了八百岁;颜回,孔子的得意学生,是青年早死。

③ 范丹——汉范丹很穷,时常断炊,当时人形容说他家的锅子上面都满是灰尘了。

④ 太常大卿——就是太常寺卿,九卿之一,太常寺是专司礼仪、祭典、乐律、医药等事的机构。

⑤ 打——击,动;这里引伸作弹劾,攻击的意思。

⑥ 章子厚——就是章惇,宋赵煦 (哲宗)时的宰相,主张施行王安石的新政的。

⑦ 五行四柱——指算命排八字,八字是把年月日时的干支分列为四行的格式,叫做四柱,再按五行生克的

说法来进行推算,所以称做五行四柱。

① 知临江军李郎中——宋制,派朝官郎中一级以上的到外郡去做主官称为知州 (军)事,高级的官员去做

主官则称为判州 (军)事,名义上有些区别。郎中是六部的属官。临江军在今江西清江。

② 东方朔——汉刘彻(武帝)时人,是一个侍从宫延的近臣,传说他有道术,属于方士一流,这里是指这

个说的。

③ 同声——同行,同业的意思。

④ 背系带头巾——宋代,侍宦或职官,和普通人民戴的头巾式样,是有区别的,普通人民的头巾,是用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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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轴文字。

那人和金剑先生相揖罢,说了年月日时,铺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

命算不得。”那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 ,姓孙名文,问道:

“如何不与我算这命?”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

“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休问。”押司道:“我

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

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

不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

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道:“此卦主何灾福?”先生道:“实不敢瞒,主尊官当

死。”又问:“却是我几年上当死?”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

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问:“却是今年今月几

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道:

“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若今夜真个死,万事

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

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

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铺去。怎地计结 ?那先生: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

么道理!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

地三更三点便死。待摔他去县中,官司究问明白。”

① ②

众人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众人和烘孙押

司去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司,想也

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阎王

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

该放宽缓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

人怪。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

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 归

去,心中好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夫:

带系在脑后的一种。

① 押司——衙门里面对书吏的通称,全称是押司官 (般押推司),职掌关于刑狱方面的事。

② 白虎——星命迷信里面的凶神。

③ 计结——计较,办法,解决。

① 没量斗——量应作梁。古时斗上有梁,以便提用,无梁斗,就是提不起来,不足为凭的意思。

② 和烘——劝说,排解,安慰的意思。

③ 押了文字——签押,处理和拟办了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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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甚事烦恼?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

再问道:“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

是与人争闹来?”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

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

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摔他去县里

官司?”押司道:“便摔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你且只

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

个先生问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甚官事临逼 ,做甚么今夜三

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

却强如你妇人家。”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

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

校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瞌睡。浑家道:“丈夫,甚地便睡着?”叫迎

儿 :“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叫一会不应。押司娘

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

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遣一夜,千不合万不合上

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

孝,《汉书》里彭越。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先去睡,分付迎儿厨下打灭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

你爹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

迎儿也听得说来。那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线,

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

且莫睡!”迎儿道:“那里敢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

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迎儿道:“我不睡。”才

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问他如今甚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

鼓,正打三更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睡则个!这时辰正尴尬那!”

迎儿又睡着,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 中门响。押司

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

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

了。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那条河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就河

边号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谁!”即时叫起

① 临逼——压迫,威胁,侵害。

② 迎儿——是孙家的丫鬟。她称呼男女家主做“爹爹”“妈妈”,犹如称“爷”“娘”一样,是一称身权

隶属习惯性的表现,并不是表示她有养女的身份。

③ 李存孝,彭越——五代李存孝是受车裂刑死的;汉彭越是受醢 (碎割)刑死的,比喻死得残酷。

① 兀底——或作兀的,犹言这,这里,这样,这不是,是含有着重和惊叹的语气,有好些不同的用法。

② 兀——兀字在这里只是发声语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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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家邻舍来,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 ③

都来。押司娘把上件事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般作怪的事!”

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见押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和押司

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厮叫来。”鲍嫂道:“我家里

的早间去县前有事,见押司捽着卖卦的先生,兀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

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分付我们邻舍则个,如何便死!”

簌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烦恼!”也

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申呈官司,押司

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

吃得面红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

入来道:“这里便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

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

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

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

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时今死了许多时,宅中冷静。

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那丈

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

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过了

数日,又来说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

便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当时押司娘

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

家刑法。正是:

鹿迷秦相应难辨, 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三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

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

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 。”两个听

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

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

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唤做大孙押司;如今

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上差役,做

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入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司,

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

③ 一发——这里作一齐,一同解释。

④ 老媳妇——老妇人自谦的称谓,犹言老身。

⑤ 功果——功德,指佛事斋醮之类。

① 外日——那一日,前次,指本日以外的上一次的接触晤见的那一天。

② 直——真是,原本是。

③ 鹿迷一句——秦二世时,权相赵高曾指鹿为马,以试验群臣是不是附己,后来把这事作为混淆真相的故

典。

④ 入舍——坐产招夫,做赘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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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

娘道:“果然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

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 。”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

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从抹胸内取出一辐五男二女花笺纸来,

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将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免不得

下财纳礼,往来传话。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夫妻两个,好一

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些个醒酒汤

来吃。迎儿去厨下一头烧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

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

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

地一尺已上,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胈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

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

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

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

身如五皷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

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

“你适来见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

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先押司爹爹,胈项上套着井栏,眼中滴出血来,

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儿打个漏风

掌 :“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死模活

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自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

不中用。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那里去?”押司娘

道:“我自有个道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押司

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

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

说头亲。”迎儿道:“那里敢指望。却教迎儿嫁兀谁?”押司娘只因教

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

酒酒,又吃酒,又要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 都费尽了。

那厮吃得醉,走来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不去问你

① 利市团圆吉帖——指红帖,喜帖,就是下文所说的五男二女花笺纸,当时有印制现成的备用。

① 漏风掌——五指分开的一巴掌。

② 房卧——泛指嫁妆。宋元时,民间习惯,女人出嫁的嫁妆中,包括用具衣服及床帐卧具等,称为“房卧”。

③ 打脊贱人——宋代的刑法,杖刑里面,脊杖是打背部的,比笞杖的打臀部处分要重一些,骂打脊贱人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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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

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

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未

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妈借换得三五百钱,

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我今与你

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

日,又使尽了。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

脊贱人!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

得一两银子,吃尽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

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

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

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一个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

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正是:

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头 ,

绯袍角带,抱着一骨碌 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

今见在一个去处,未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

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

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

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儿道:“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

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来,只见人家屋

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王

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

明,你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

押司的话,我也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

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

是县里头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

入官,却打没头脑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

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

言“吃敲才”“打不死的东西”之类一样。

④ 使头——就是使长,宋元时奴婢称呼家主做使长。

① 龟游二句——这二句上句无甚寓意,仅用来和下句相对衬,下句是特为提出“点破青”三字,点破,指

示意;青字双关“清”字,表示从这上面把这件事搞清楚。

② 舒角幞头——幞头,唐宋时高级官员所戴的帽子,用漆纱制成,有两只脚向左右伸展,这脚又称角或翅。

起先这脚有四个:两个向前,两个向后。改成两脚横里展开,便称为“舒角”。

③ 一骨碌——一古堆,一大捧。

① 盒子——指食物■赠,东西是盛放在盒子里面的,因此盒子便成了这类礼品的代词。

② 谒索——探望,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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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

便道:“你那得钱钞?”王兴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

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道:“王兴,

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

“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去则个。”当晚无话。明

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迎儿同行。到东

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裙带系

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

里,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

你与我申冤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

道:“却不作怪!泥神也会说起话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

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

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

自归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

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

‘句已’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分付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

么事。

捻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县,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

就是今人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士,所以叫

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

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

其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 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无人能识。包公

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包公将

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烘动

县前县后官身私身 ,挨肩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赌先争看。却说王

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句

③ 东峰岱岳——又称“东峰东岳”及“东峰东岱岳”,就是现在的泰山,这名称一般也通用于各处的东岳

庙。

① 速报司——民间的多神信仰,说东岳大帝是执掌人间生死的神,他所属有七十二司,速报司是管善恶报

应因果的一个司。

① 合当——“合衙当值”的省文,意思是“全衙门里值日当差使的”。

② 官身私身——宋代对于民间的职役征发很重,老百姓要应官差的,有“衙前”的名目,一般对这种应役

的人称为官身;私身则是指的无役的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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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暗

地吃了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

欲待不说,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回去,

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

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见责。”王兴意犹不决。再

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 。王兴平昔晓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

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目道:“那速报

司这一幅纸在那里?”王兴道:“见藏在我浑家衣服箱里。”裴孔目道:

“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

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

孙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

舍王兴晓得来历。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

内中却有这二句。”包爷问道:“王兴如今在那里?”裴孔目道:“已

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拿王兴回话。却说王兴回家,开了

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张素纸,字迹全

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

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直至

后堂。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傍。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

岳庙中收得一幅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禀道:“小人的妻子,

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一幅纸。纸上写着

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写的两句。小的把来藏在衣箱里。方

才去检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见在,小人不敢说谎。”包爷取

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道:“小人还记

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

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甚么言语分付?”

王兴道:“那神道只叫与他申冤。”包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

道,有甚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他到来央你!这等无稽

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故。”包爷道:

“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王兴

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

算那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随

了如今的小孙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

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

道: ‘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

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把一包碎银,与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庙里

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的妻子,又嘱付与他申冤。那判官

爷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包爷闻言,呵呵

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来:“你两

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不曾做甚么事。”包爷将速报司一

篇言语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

③ 孔目——全称是孔目官,一种还没有铨叙官级资格的小吏名称,职掌关于文书方面的事务,约等于后来

书记生、录事的性质。

① 外郎——对于书吏们的别称,和大夫、待诏、博士等相同,也是借官名作为代称的一种。外郎原是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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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孙,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 ‘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

是说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业;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要知死的根由, ‘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

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

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

井中。 ‘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已当解此,’‘句已’两字,

合来乃是个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

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

回话。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揭起石板,

是一口井。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

个尸首来。众人齐来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

有勒帛。小孙押司唬得面如土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元来这小

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救

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 。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

来时,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

酒灌醉了,就当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撺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

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符县河里,朴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

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次后说成亲事。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

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

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裴孔目,不在话下。

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

夜间断鬼。有诗为证:

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

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

的官名。

① 有事——指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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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一窟鬼癞道人除怪 ①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

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

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

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这只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元

来皆是集古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

第一句道:“杏花过雨。”陈子高曾有《寒食词》,寄《谒金门》:

柳丝碧,柳下人家寒食。莺语匆匆花寂寂,玉阶春草湿。 闲凭熏笼无力,心

事有谁知得?檀炷绕窗背壁,杏花残雨滴。

第二句道:“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词》,寄

《品令》:

零落残红,似胭脂颜色。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对小园嫩

绿。 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他年清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应有凌波,时

为故人凝目。

第三句道:“流水飘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词》,寄《浣溪沙》:

无力蔷薇带雨低,多情蝴蝶趁花飞,流水飘香乳燕啼。 南浦魂消春不管,

东阳衣减镜先知,小楼今夜月依依。

第四句道:“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宝月禅师曾有《春词》,

寄《柳梢青》:

脉脉春心,情人渐远,难托离愁。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

倚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第五句第六句道:“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欧阳永叔曾有《清明

词》,寄《一斛珠》:

① 原注: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

② 赴省——就是赴试,省指南省,参看第九卷“南省”注。

③ 陈子高——就是宋代词人陈先。

④ 李易安——就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

① 南浦——六朝时江淹作《别赋》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句子,后来便把“南浦”当做离别的代词。

② 东阳——梁沈约的别称,他多病,后来便以他作为文人瘦弱与不健康的代表。

③ 宝月禅师——五代时的一个和尚。

④ 欧阳永叔——就是宋散文作家和词人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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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花好。劝君莫向愁人道,又被香轮辗破青青草。 夜

来风月连清晓,墙阴目断无人到。

恨别王孙愁多少,犹顿春寒未放花枝老。

第七句道:“谁把青梅摘。”晁无咎曾有《春词》,寄《清商怨》:

风摇动,雨濛松,翠条柔弱花头重。春衫窄,娇无力,记得当初,共伊把青梅

来摘。 都如梦,何时共?可怜敧损钗头凤!关山隔,暮云碧,燕子来也,全然

又无些子消息。

第八句第九句道:“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柳耆卿曾有《春

词》,寄《清平乐》:

阴暗未定,薄月烘云影;金鞍何处寻芳径?绿杨依旧南陌静。 厌厌几许春

情,可怜老去难成!看取镊残霜髩,不随芳草重生。

第十句道:“消散云雨须臾。”晏叔原曾有《春词》,寄《虞美人》:

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住。晓风飘薄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过秦楼。消散

须臾云雨怨,闲倚阑干见。远弹双泪湿香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

第十一句道:“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魏夫人曾有《春词》,寄

《卷珠帘》: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负?有轻拆轻离,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第十二句道:“燕语千般。”康伯可曾有《春词》,寄《减字木兰

花》:

杨花飘尽,云压绿阴风乍定。帘幕闲垂,弄语千般燕子飞。小楼深静,睡起残

妆犹未整。梦不成归,泪滴斑斑金缕衣。

第十三句道:“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秦少游曾有《春词》,寄

《夜游官》:

何事东君又去?空满院落花飞絮;巧燕呢喃向人语,何曾解说伊家些子?况是

伤心绪,念个人儿成睽阻。一觉相思梦回处,连宵雨;更那堪,闻杜宇!

① 晁无咎——就是宋词人晁补之。

② 柳耆卿——就是宋词人柳永。

③ 晏叔原——就是宋词人晏几道,晏殊的儿子。

④ 魏夫人——宋女词人,曾布的妻子。

① 康伯可——就是宋词人康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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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句第十五句道:“厚约深盟,除非重见。”黄鲁直曾有《春

词》,寄《捣练子》:

梅凋粉,柳摇金,微雨轻风敛陌尘。厚约深盟何处诉?除非重见那人人。

第十六句道:“见了方端的。”周美成曾有《春词》,寄《滴滴金》:

梅花漏泄春消息,柳丝长,草芽碧;不觉星霜鬓白,念时光堪惜!兰堂把酒思

佳客,黛眉颦,愁春色。音书千里</PGN0192.TXT/PGN>相疏隔,见了方端的。

第十七句第十八句道:“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欧阳永叔曾

有词寄《蝶恋花》: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梅花先报春来早。而今无奈寸肠思,堆积千愁空懊恼。

旋暖金炉薰兰澡,闷把金刀剪彩呈纤巧。绣被五更香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话说沈文述是一个士人;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

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我且问你:这个秀才姓甚名谁?却

说绍兴十年间,有个秀才,是福州威武军人,姓吴名洪。离了乡里,来

行在临安府求取功名,指望: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争知道时运未至,一举不中。吴秀才闷闷不已,又没甚么盘缠,也自羞

归故里,且只得胡乱在今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等待后三年,

① ②

春榜动,选场开,再去求取功名。逐月却与几个小男女打交 。捻指开

学堂后,也有一年之上。也罪过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儿们来与他教训,

颇自有些趱足 。当日正在学堂里教书,只听得青布帘儿上铃声响,走将

一个人入来。吴教授看那入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半年前搬去的邻舍

王婆。元来那婆子是个撮合山 ,专靠做媒为生。吴教授相揖罢,道:“多

时不见,而今婆婆在那里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妇,如今

老媳妇在钱塘门里沿城住。”教授问:“婆婆高寿?”婆子道:“老媳

妇犬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

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却象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价费多少

心神!据老媳妇愚见,也少不得一个小娘子相伴。”教授道:

② 黄鲁直——就是宋词人黄庭坚。

③ 周美成——就是宋词人周邦彦。

① 打交——打交道,要好,在一处混。

② 捻指——比喻时间过得快,就和手指互相捻擦一下的速度一样。

③ 罪过——这里作幸亏得,多承解释。

④ 趱足——积蓄,存储的意思。

⑤ 撮合山——媒人的一种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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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也几次问人来,却没这般头脑。”婆子道:“这个‘不是

冤家不聚会’。好教官人得知,却有一头好亲在这里。一千贯钱房卧,

② ③

带一个从嫁 ,又好人材;却有一床乐器都会;又写得,算得,又是唓

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个读书官人。教授却是要也不?”教授听得说

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道:“若还真个有这人时,可知好哩!只是

这个小娘子如今在那里?”婆子道:“好教教授得知:这个小娘子,从

秦太师府三通判 位下出来,有两个月,不知放了多少帖子,也曾有省、

⑤ ⑥

部、院里当职事的来说他;也曾有内诸司 当差的来说他;也曾有门面

铺席人 来说他;只是高来不成,低来不就。小娘子道:‘我只要嫁个读

书官人。’更兼又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从嫁,名唤锦儿。因他一床乐器

都会,一府里人都叫做李乐娘。见今在白雁池一个旧邻舍家里住。……”

两个兀自说犹未了,只见风吹起门前布帘儿来,一个人从门首过去。王

婆道:“教授,你见过去的那人么?便是你有分取他做浑家……”王婆

出门赶上,那人不是别人,便是李乐娘在他家住的,姓陈,唤做陈干娘。

王婆厮赶着入来,与吴教授相揖罢。王婆道:“干娘,宅里小娘子说亲

成也未?”干娘道:“说不得,又不是没好亲来说他,只是吃他执拗的

苦,口口声声,‘只要嫁个读书官人,’却又没这般巧。”王婆道:“我

却有个好亲在这里,未知干娘与小娘子肯也不?”干娘道:“却教孩儿

嫁兀谁?”王婆指着吴教授道:“我教小娘子嫁这个官人,却是好也不

好?”干娘道:“休取笑,若嫁得这个官人,可知好哩!”吴教授当日

一日教不得学,把那小男女早放了,都唱了喏,先归去。教授却把一把

锁锁了门,同着两个婆子上街。免不得买些酒相待他们。三杯之后,王

婆起身道:“教授既是要这头亲事,却问干娘觅一个帖子。”干娘道:

“老媳妇有在这里。”侧手从抹胸里取出一个帖子来。王婆道:“干娘,

‘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旱地上打不得拍浮。’你便约了一日,带了小

娘子和从嫁锦儿来梅家桥下酒店里,等我便同教授来过眼 则个。”干娘

应允,和王婆谢了吴教授,自去。教授还了酒钱归家,把闲话提过。

到那日,吴教授换了几件新衣裳,放了学生,一程走将来梅家桥下

酒店里时,远远地王婆早接见了。两个同入酒店里来。到得楼上,陈干

娘接着,教授便问道:“小娘子在那里?”干娘道:“孩儿和锦儿在东

閤儿里坐地。”教授把三寸舌尖舐破窗眼儿,张一张,喝声采不知高低,

道:“两个都不是人!”如何不是人?元来见他生得好了,只道那妇人

① 头脑——合格的人,体面的人。

② 从嫁——指婢女。

③ 一床乐器——剧场中放置乐器的所在,称为乐床,这里说“一床乐器”,意指全部的乐器都能演弄。

④ 秦太师府三通判——秦太师指秦桧,三通判似是说秦桧的子侄或孙辈中排行第三而做通判官职的。这是

南宋民间指称当时豪门的代表,并不必实指是秦桧的什么人。

⑤ 省、部、院——省,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部,六部;院,枢密院;都是最高级的行政机关。

⑥ 内诸司——是内庭诸司的省略,指办理皇帝宫廷事务和侍从承应的一些机构。此外还有外诸司,就是供

应采办宫廷生活需要的一些机构。

⑦ 门面铺席人——指开店铺的人,就是商人,这约略可以看出当时商人的社会地位。

① 拍浮——拍水,凫水,就是游泳。

② 过眼——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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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南海观音;见锦儿是玉皇殿下侍香玉女。恁地道他不是人?看那李乐

娘时:

水剪双眸,花生丹脸,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朱唇缀一颗夭桃,皓齿

排两行碎玉。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有如织女下瑶台,浑似嫦娥离月殿。

看那从嫁锦儿时:

眸清可爱,鬓耸堪观!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

金莲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插短短紫金钗子。如捻青梅窥小俊,似骑红杏出墙头。

自从当日插了钗,离不得下财纳礼,奠雁传书。不则一日,吴教授取过

那妇女来,夫妻两个好,说得着: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

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双绾带。

却说一日是月半,学生子都来得早,要拜孔夫子。吴教授道:“姐

姐,我先起去。”来那灶前过,看那从嫁锦儿时,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

一双眼插将上去,胈项上血污着。教授看见,大叫一声,匹然倒地。即

时浑家来救得苏醒,锦儿也来扶起。浑家道:“丈夫,你见甚么来?”

吴教授是个养家人 ,不成说道:“我见锦儿恁地来?”自己也认做眼花

了,只得使个脱空,瞒过道:“姐姐,我起来时少着了件衣裳,被冷风

一吹,忽然头晕倒了。”锦儿慌忙安排些个安魂定魄汤与他吃罢,自没

事了。只是吴教授肚里有些疑惑。

话休絮烦,时遇清明节假,学生子却都不来。教授分付了浑家,换

了衣服,出去闲走一遭。取路过万松岭,出今时净慈寺里,看了一会,

却待出来。只见一个人看着吴教授唱个喏,教授还礼不迭,却不是别人,

是净慈寺对门酒店里量酒 ,说道:“店中一个官人,教男女来请官人!”

吴教授同量酒入酒店来时,不是别人,是王七府判儿 ,唤做王七三官人。

两个叙礼罢,王七三官人道:“适来见教授,又不敢相叫,特地教量酒

来相请。”教授道:“七三官人如今那里去?”王七三官人口里不说,

肚里思量:“吴教授新娶一个老婆在家不多时。你看我消遣他则个。”

道:“我如今要同教授去家里坟头走一遭,早间看坟的人来说道:‘桃

花发,杜酝 又熟。’我们去那里吃三杯。”教授道:“也好。”两个出

那酒店,取路来苏公堤上,看那游春的人,真个是:

① 插了钗——旧时的一种订婚仪式,相亲之后,男方把钗子插在女方头上,表示说定了亲事,叫做下插定。

① 养家人——家主。

② 脱空——这里作“掉枪花”用计策解释。

③ 量酒——酒保,堂倌。

④ 府判儿——府判,临安府的判司,判司是和簿尉差不多的小官吏。这里的儿字是语尾助词。

⑤ 消遣——这里作戏耍,捉弄解释。

⑥ 杜酝——自酿薄酒,也叫杜酒。《野客丛书》谓杜字与杜撰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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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只见和风扇景,丽日增明,流莺啭绿柳阴中,粉蝶戏奇

花枝上。管弦动处,是谁家舞榭歌台?语笑喧时,斜侧傍春楼夏阁。香车竞逐,玉

勒争驰;白面郎敲金■响,红妆人揭绣帘看。

南新路口讨一只船,直到毛家步上岸,迤逦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

人家里坟,直在西山駞献岭下。好座高岭!下那岭去,行过一里,到了

坟头。看坟的张安接见了。王七三官人即时叫张安安排些点心酒来。侧

首一个小小花园内,两个入去坐地。又是自做的杜酝,吃得大醉。看那

天色时,早已:

红轮西坠,玉兔东生,佳人秉烛归房,江上渔人罢钓。渔父卖鱼归竹径,牧童

骑犊入花村。

天色却晚,吴教授要起身,王七三官人道:“再吃一杯,我和你同

去。我们过駞献岭、九里松路上,妓弟人家睡一夜。”吴教授口里不说,

肚里思量:“我新娶一个老婆在家里,乾颡我一夜不归去,我老婆须在

家等,如何是好?便是这时候去赶钱塘门,走到那里,也关了。”只得

与王七三官人手厮挽着,上駞献岭来。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故然,就那岭上,云生东北,雾长西南,下一

阵大雨。果然是银河倒泻,沧海盆倾,好阵大雨!且是没躲处,冒着雨

又行了数十步,见一个小小竹门楼,王七三官人道:“且在这里躲一躲。”

不是来门楼下躲雨,却是:

猪羊走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路。两个奔来躲雨时,看来却是一个

野墓园。只那门前一个门楼儿,里面都没甚么屋宇。石坡上两个坐着,

等雨住了行。正大雨下,只见一个人貌类狱子院家 打扮,从隔壁竹篱笆

里跳入墓园,走将去墓堆子上叫道:“朱小四,你这厮有人请唤。今日

须当你这厮出头。”墓堆子里谩应道:“阿公,小四来也。”不多时,

墓上土开,跳出一个人来,狱子厮赶着了自去。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见

了,背膝展展,两股不摇而自颤。看那雨却住了,两个又走。地下又滑,

肚里又怕,心头一似小鹿儿跳,一双脚一似斗败公鸡,后面一似千军万

马赶来,再也不敢回头。行到山顶上,侧着耳朵听时,空谷传声,听得

林子里面断棒 响。不多时,则见狱子驱将墓堆子里跳出那个人来。两个

见了又走,岭侧首却有一个败落山神庙,入去庙里,慌忙把两扇庙门关

了。两个把身躯抵着庙门,真个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听那外边时,

只听得一个人声唤过去,道:“打杀我也!”一个人道:“打脊魍魉,

你这厮许了我人情,又不还我,怎的不打你?”王七三官人低低说与吴

① 妓弟——宋元时代,对妓女的贱称叫做弟子,犹言婊子,这里妓弟连用,是带着轻薄口气的说法。

② 乾颡——赶碌的意思;后文第二十卷则做逼迫解释。

① 狱子院家——狱子,牢狱里面的差役,看守;院家,宋制,州郡设有军巡院及司理院,掌理狱讼事情,

所以狱子也称为院家,犹言是军巡院司理院里面的人。

② 断棒——断,判决;断棒,被判决打一顿棍子。棒,刑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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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道:“你听得外面过去的,便是那狱子和墓堆里跳出来的人!”两

个在里面颤做一团。吴教授却埋怨王七三官人道:“你没事教我在这里

受惊受怕,我家中浑家却不知怎地盼望?……”兀自说言未了,只听得

外面有人敲门,道:“开门则个!”两个问道:“你是谁?”仔细听时,

却是妇女声音,道:“王七三官人好也!你却将我丈夫在这里一夜,直

教我寻到这里!锦儿,我和你推开门儿,叫你爹爹。”吴教授听得外面

声音,不是别人,“是我浑家和锦儿,怎知道我和王七三官人在这里?

莫教也是鬼?”两个都不敢则声。只听得外面说道:“你不开庙门,我

却从庙门缝里钻入来!”两个听得恁地说,日里吃的酒,都变做冷汗出

来。只听得外面又道:“告妈妈,不是锦儿多口,不如妈妈且归,明日

爹爹自归来。”浑家道:“锦儿,你也说得是,我且归去了,却理会。”

却叫道:“王七三官人,我且归去,你明朝却送我丈夫归来则个。”两

个那里敢应他。妇女和锦儿说了自去。王七三官人说:“吴教授,你家

里老婆和从嫁锦儿,都是鬼。这里也不是人去处,我们走休。”拔开庙

门看时,约莫是五更天气,兀自未有人行。两个下得岭来,尚有一里多

路,见一所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上手的是陈干娘,下手的是王婆。

道:“吴教授,我们等你多时,你和王七三官人却从那里来?”吴教授

和王七三官人看见道:“这两个婆子也是鬼了,我们走休!”——真个

便是獐奔鹿跳,猿跃鹘飞,下那岭来。后面两个婆子,兀自慢慢地赶来。

——“一夜热乱,不曾吃一些物事,肚里又饥,一夜见这许多不祥,怎

地得个生人来冲一冲!”正恁地说,则见岭下一家人家,门前挂着一枝

松柯儿 ,王七三官人道:“这里多则是卖茅柴酒,我们就这里买些酒吃

了助威,一道躲那两个婆子。”恰待奔入这店里来,见个男女:

头上裹一顶牛胆青头巾,身上裹一条猪肝赤肚带,旧瞒裆裤,脚下草鞋。

王七三官人道:“你这酒怎地卖?”只见那汉道:“未有汤哩。”吴教

授道:“且把一碗冷的来!”只见那人也不则声,也不则气。王七三官

人道:“这个开酒店的汉子,又尴尬,也是鬼了!我们走休。……”兀

自说未了,就店里起一阵风:

非干虎啸,不是龙吟,明不能谢柳开花,暗藏着山妖水怪。吹开地狱门前土,

惹引酆都山下尘。

风过处,看时,也不见了酒保,也不见有酒店,两个立在墓堆子上。唬

得两个魂不附体,急急取路到九里松■院前讨了一只船,直到钱塘门,

上了岸。王七三官人自取路归家。吴教授一径先来钱塘门城下王婆家里

看时,见一把锁锁着门。问那邻舍时,道:“王婆自死五个月有零了。”

唬得吴教授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一程离了钱塘门,取今时景灵宫贡院

前,过梅家桥,到白雁池边来,问到陈干娘门首时,十字儿竹竿封着门,

① 松柯儿——松枝,作为酒招的。

② 男女——这里是鄙贱那卖酒的人的意思,犹言下等人、苦力。

① 瞒裆——就是裈(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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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官灯在门前。上面写着八个字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问那

里时,“陈干娘也死一年有余了。”离了白雁池,取路归到州桥下,见

自己屋里,一把锁锁着门,问邻舍家里:“拙妻和粗婢那里去了?”邻

舍道:“教授昨日一出门,小娘子分付了我们,‘自和锦儿往干娘家里

去。’直到如今不归。”吴教授正在那里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只见一

个癞道人,看看吴教授道:“观公妖气太重,我与你早早断除,免致后

患。”吴教授即时请那道人入去,安排香烛符水。那个道人作起法来,

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员神将出现:

黄罗抹额 ,锦带缠腰,皂罗袍袖绣团花,金甲束身微窄地。剑横秋水,靴踏狻

猊 。上通碧落之间,下彻九幽之地。业龙作祟,向海波水底擒来;邪怪为妖,入山

洞穴中捉出。六丁坛畔,权为符吏之名;上帝阶前,次有天丁之号。

神将声喏道:“真君遣何方使令?”真人道:“在吴洪家里兴妖,并駞

献岭上为怪的,都与我捉来!”神将领旨,就吴教授家里起一阵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风过处,捉将几个为怪的来。吴教授的浑家李乐娘,是秦太师府三

通判小娘子。因与通判怀身,产亡的鬼;从嫁锦儿,因通判夫人妒色,

吃打了一顿,因恁地自割杀,他自是割杀的鬼;王婆是害水蛊病死的鬼;

保亲陈干娘,因在白雁池边洗衣裳,落在池里死的鬼;在駞献岭上被狱

子叫开墓堆,跳出来的朱小四,在日看坟,害痨病死的鬼;那个岭下开

酒店的,是害伤寒死的鬼;道人一一审问明白。去腰边取出一个葫芦来,

人见时,便道是葫芦,鬼见时,便是酆都狱。作起法来,那些鬼个个抱

头鼠窜,捉入葫芦中。分付吴教授“把来埋在駞献岭下。”癞道人将拐

杖望空一撇,变做一只仙鹤,道人乘鹤而去。吴教授直下拜道:“吴洪

肉眼不识神仙,情愿相随出家,望真仙救度弟子则个!”只见道人道:

“我乃上界甘真人,你原是我旧日采药的弟子。因你凡心不净,中道有

退悔之意,因此堕落。今生罚为贫儒,教你备尝鬼趣,消遣色情。你今

既已看破,便可离尘办道,直待一纪之年,吾当度汝。”说罢,化阵清

风不见了。吴教授从此舍俗出家,云游天下。十二年后,遇甘真人于终

南山中,从之而去。诗曰:

一心办道绝凡尘,众魅如何敢触人?

邪正尽从心剖判,西山鬼窟早翻身。

② 十字儿二句——陈干娘是落水枉死的,她的家宅经官处理了,所以被查封。这官灯又称泡灯,是查封人

家门首的一定标识。旧时是用油料点燃照明的,油灯作碗形,所以说一碗。

① 抹额——用首帕束额。

② 靴踏狻猊——靴子上面制成狮首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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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金令史 美婢酬秀童

塞翁得马非为吉②,宋子双盲岂是凶!③

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

“玄都观里桃千树”,就是此地。一名为玄妙观。这观踞郡城之中,为

姑苏之胜。基址宽敞,庙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无所不备。各

房黄冠道士,何止数百。内中有个北极真武殿,俗名祖师殿。这一房道

士,世传正一④道教,善能书符遣将,剖断人间祸福。于中单表一个道

士,俗家姓张,手中惯弄一个皮雀儿,人都唤他做张皮雀。其人有些古

怪,荤酒自不必说,偏好吃一件东西。是甚东西?

吠月荒村里,奔风腊雪天;

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

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做个好主顾,若打得一只壮狗,定去报

他来吃,吃得快活时,人家送得钱来,都把与他也不算帐。或有鬼祟作

耗,求他书符镇宅,遇着吃狗肉,就把箸蘸着狗肉汁,写个符去,教人

贴于大门。邻人往往夜见贴符之处,如有神将往来,其祟立止。有个矫

大户家,积年开典获利,感谢天地,欲建一坛斋醮酬答。已请过了清真

观里周道士主坛。周道士夸张皮雀之高,矫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时相

请。那矫家养一只防宅狗,甚是肥壮,张皮雀平昔看在眼里,今番见他

相请,说道:“你若要我来时,须打这只狗请我,待狗肉煮得稀烂,酒

也烫热了,我才到你家里。”主管回复了矫公。矫公晓得他是跷蹊古怪

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烫热了酒,煮烂了狗肉,张皮雀到门。主人迎入

堂中,告以相请之意。堂中香火灯烛,摆得齐整,供养着一堂神道,众

道士已起过香头 了。张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礼神,也不与众道士作揖,

口中只叫:“快将烂狗肉来吃,酒要热些!”矫公道:“且看他吃了酒

肉,如何作用。”当下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摆列张皮雀面前,恣意

饮啖,吃得盘无余骨,酒无余滴,十分醉饱,叫道:“咶噪!”吃得快

活,嘴也不抹一抹,望着拜神的铺毡上倒头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

睡至下半夜。众道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动掸他。矫公等得

不耐烦,到埋怨周道士起来。周道士自觉无颜,不敢分辨,想道:“张

皮雀时常吃醉了一睡两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几时才醒?”只得将表章

焚化了,辞神谢将,收拾道场。弄到五更,众道士吃了酒饭,刚欲告辞,

只见张皮雀在拜毡上跳将起来。团团一转,乱叫:“十日十日,五日五

① 令史——在明代,令史是吏员的一种名目。吏员是当时的人在科举出身以外,进入做官道路的另一途径:

各机关中,名额是有一定的,必须花钱去买这种额子去充当。这就叫做“援例纳”充。

① 开典——就是开典当,一种接受人家的什物抵押,贷款与人以收取重利的行业。当时又称为解库,解字

这里是典质的意思,以下“解入”“权解与”的“解”,都是如此解释。

② 起过香头——已经焚香请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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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矫公和众道士见他风了,都走来围着看。周道士胆大,向前抱住,

将他唤醒了。口里还叫:“五日五日。”周道士问其缘故。张皮雀道:

“适才表章,谁人写的?”周道士道:“是小道亲手缮写的。”张皮雀

道:“中间落了一字,差了两字。”矫公道:“学生也亲口念过几遍,

并无差落,那有此话?”张皮雀在袖中簌簌响,抽出一幅黄纸来道:“这

不是表章?”众人看见,各各骇然道:“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却在他

袖中,纸角儿也不动半毫?”仔细再念一遍,到天尊宝号中,果然落了

一字,却看不出差处。张皮雀指出其中一联云:

“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

柰短柰长,仅作千金之子。”

“‘吃亏吃苦’该写‘喫’字,今写‘吃’字,是‘吃舌’的‘吃’字

了。‘喫’音‘赤’,‘吃’音‘格’。两音也不同。‘柰’字,是‘李

柰’之 ‘柰’。‘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烦’

之 ‘耐’。‘柰短柰长’该写‘耐烦’的‘耐’字,‘柰’是果名,借

用不得。你欺负上帝不识字么?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难处。”矫公和

众道士见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齐都求告道:“如今重修章奏,再建斋

坛,不知可否?”张皮雀道:“没用,没用!你表文上差落字面还是小

事,上帝因你有这道奏章,在天曹日记簿上查你的善恶。你自开解库,

为富不仁,轻兑出,重兑入,水丝出,足纹入,①兼将解下的珠宝,但

拣好的都换了自用。又凡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就假托变卖过了,不

准赎取。如此刻剥贫户,以致肥饶。你奏章中全无悔罪之言,多是自夸

之语,已命雷部于即日焚烧汝屋,荡毁你的家私。我只为感你一狗之惠,

求宽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恳告,已准到五日了。你可出个晓字 :‘凡

五日内来赎典者免利,只收本钱。’其向来欺心,换人珠宝,赖人质物,

虽然势难吐退;发心喜舍,变卖为修桥补路之费。有此善行,上帝必然

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矫公初时也还有信从之意,听说到

“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这风道士必然假托此因,来

布施我的财物。难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况且掌财的人,算本算利,

怎肯放松。口中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皮雀和众道士辞别自去了。矫

公将此话阁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库里火起,前堂后厅,烧做白地。第二

日,这些质当的人家都来讨当,又不肯赔偿,结起讼来,连田地都卖了。

矫大户一贫如洗。有人知道张皮雀曾预言雷火之期,从此益敬而畏之。

张皮雀在玄都观五十馀年,后因渡钱塘江,风逆难行,张皮雀遣天将打

缆,其去如飞。皮雀呵呵大笑,触了天将之怒,为其所击而死。后有人

于徽商家扶鸾 ,皮雀降笔,自称“原是天上苟元帅,尘缘已满,众将请

他上天归班,非击死也。”徽商闻真武殿之灵异,舍施千金,于殿前堆

一石假山,以为壮观之助。这假山虽则美观,反破了风水,从此本房道

侣,更无得道者。诗云:

② 晓字——通知,告白。

③ 扶鸾——就是扶乩,以请神占断吉凶的一种迷信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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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火曾将典库焚,符驱鬼祟果然真;

玄都观里张皮雀,莫道无神也有神。

为何说这张皮雀的话?只为一般有个人家,信了书符召将,险些儿

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满,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时读书不就,

① ②

将银援例纳了个令史,就参 在本县户房 为吏。他原是个乖巧的人,待

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个月令史,衙门上下,

没一个不喜欢他。又去结交这些门子,要他在知县相公面前帮衬,不时

请他们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县相公比较 ,审问到夜静更时,他

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诨。那门子也都感激,在县主面前虽不能用力,

每事却也十分周全。时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开各吏送阄库房 ,

思量要谋这个美缺。那库房旧例,一吏轮管两季,任凭县主随意点的。

众吏因见是个利薮,人人思想要管,屡屡县主点来,都不肯服;却去上

司具呈批准,要六房中择家道殷实老成无过犯的,当堂拈阄,各吏具结⑤

申报上司,若新参及役将满者,俱不许阄。然虽如此,其权出在吏房。

但平日与吏房相厚的,送些东道,他便混帐开上去,那里管新参,役满,

家道殷实不殷实?这叫做官清私暗。却说金满暗想道:“我虽是新参,

那吏房刘令史与我甚厚,■送些东西与他,自然送阄的,若阄得着,也

不枉费这一片心机;倘阄不着,却不空丢了银子,又被人笑话?怎得一

个必着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门子王文英,他在衙门有年,甚有见识,

何不寻他计较。一径走出县来,恰好县门口就遇着王文英道:“金阿叔,

忙忙的那里去?”金满道:“好兄弟,正来寻你说话。”王文英道:“有

什么事作成我?”金满道:“我与你坐了方好说。”二人来到侧边一个

酒店里坐下,金满一头吃酒,一头把要谋库房的事,说与王文英知道。

王文英说:“此事只要吏房开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阄着。”金满

道:“吏房是不必说了,但当堂拈阄怎么这等把稳?”王文英附耳低言

道:“只消如此如此,何难之有。”金满大喜,连声称谢:“若得如此,

自当厚谢。”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会钞而别。金满回到公廨里买东买

西,备下夜饭,请吏房令史刘云到家,将上项事与他说知。刘云应允。

金满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刘云道:“些小薄礼,先送阿哥买果吃,待事

成了,再找五两。”刘云假意谦让道:“自己弟兄,怎么这样客气?”

金满道:“阿哥从直些罢,不嫌轻,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刘云道:“既

如此,我权收去再处。”把银袖了。摆出果品肴馔,二人杯来盏去,直

饮至更深而散。明日,有一令史察听了些风声,拉了众吏与刘云说:“金

某他是个新参,未及半年,怎么就想要做库房?这个定然不成的。你要

开只管开,少不得要当堂禀的,恐怕连你也没趣。那时却不要见怪!”

① 参——这里作委派解释。

② 户房——县衙门里分礼、户、吏、兵、刑、工六个科办事,称为六房。户房就是户科。

③ 比较——旧时官厅里,凡是一桩事件,规定限期办理或上缴,到期执行或检查,就叫做比较,例如征收

钱粮,督捕盗贼之类。延期或不曾办到时,则放宽比限,继续比较。

④ 库房——经管财务收支。

⑤ 具结——同意、情愿和负责的文书。

⑥ 役将满——做吏员的有一定服务年限,期满就应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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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道:“你们不要乱嚷,凡事也要通个情。就是他在众人面上,一团

和气,并无一毫不到之处,便开上去难道就是他阄着了?这是落得做人

情的事。若去一禀,朋友面上又不好看,说起来只是我们薄情。”又一

个道:“争名争利,顾得什么朋友不朋友,薄情不薄情!”刘云道:“嗳!

不要与人争,只去与命争。是这样说,明日就是你阄着便好;若不是你,

连这几句话也是多的,还要算长。”内中有两个老成的,见刘云说得有

理,便道:“老刘,你的话虽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库房,未知

是祸是福,直等结了局,方才见得好歹。什么正经?做也罢,不做也罢,

不要闲争,各人自去干正事。”遂各散去。金满闻得众人有言,恐怕不

稳,又去揭债,央本县显要士夫,写书嘱托知县相公,说他“老成明理,

家道颇裕,诸事可托。”这分明是叫把库房与他管,但不好明言耳。

话休烦絮,到拈阄这日,刘云将应阄各吏名字,开列一单,呈与知

县相公看了。唤里书房一样写下条子,又呈上看罢,命门子乱乱的总做

一堆,然后唱名取阄。那卷阄传递的门子,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

满一手拈起,扯开,恰好正是。你道当堂拈阄,怎么作得弊?原来刘云

开上去的名单,却从吏、户、礼、兵、刑、工挨次写的。吏房也有管过

的,也有役满快的,已不在数内。金满是户房司吏,单上便是第一名了。

那王文英卷阄的时节,已做下暗号,金满第一个上去,拈时,却不似易

如反掌!众人那知就里,正是:

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当时众吏见金满阄着,都跪下禀说:“他是个新参,尚不该阄库。况且

钱粮干系,不是小事,俱要具结申报上司的。若是金满管了库,众吏不

敢轻易执结的。”县主道:“既是新参,就不该开在单上了。”众吏道:

“这是吏房刘云得了他贿赂,混开在上面的。”县主道:“吏房既是混

开,你众人何不先来禀明,直等他阄着了方来禀话,明明是个妒忌之意。”

众人见本官做了主,谁敢再道个不字,反讨了一场没趣。县主落得在乡

官面上做个人情,又且当堂阄着,更无班驳。那些众吏虽怀妒忌,无可

奈何,做好做歉的说发金满备了一席戏酒,方出结状,申报上司,不在

话下。

且说金满自六月初一日交盘,上库接管,就把五两银子谢了刘云。

那些门子因作弊成全了他,当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亲密。他虽则管了

库,正在农忙之际,诸事俱停,那里有什么钱粮完纳。到七八月里,却

又个把月不下雨,做了个秋旱。虽不至全灾,却也是个半荒。乡间人纷

纷的都来告荒。知县相公只得各处去踏勘,也没甚大生意。眼见得这半

年库房,扯得直就勾了。时光迅速,不觉到了十一月里,钦天监奏准本

月十五日月蚀,行文天下救护。本府奉文,帖下属县。是夜,知县相公

聚集僚属师生僧道人等,在县救护,旧例库房备办公宴,于后堂款待众

官。金满因无人相帮,将银教厨夫备下酒席,自己却不敢离库。转央刘

云及门子在席上点管酒器,支持诸事。众官不过拜几拜,应了故事,都

到后堂饮酒。只留这些僧道在前边打一套铙钹,吹一番细乐,直闹到四

① 揭——这里作举字解释。揭债,就是举债,借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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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方散。刚刚收拾得完,恰又报新按院 到任。县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

接。又要支持船上,往还供应,准准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点东

西时,不见了四锭元宝。金满自想:“昨日并不曾离库,有谁人用障眼

法偷去了?只恐怕还失落在那里。”各处搜寻,那里见个分毫。着了急,

连声叫苦道:“这般晦气,却失了这二百两银子,如今把什么来赔补?

若不赔时,一定经官出丑,如何是好!”一头叫言,一边又重新寻起,

就把这间屋翻转来,何尝有个影儿。慌做一堆,正没理会 。那时外边都

晓得库里失了银子,尽来探问,到拌得口干舌碎。内中单喜欢得那几个

不容他管库的令史,一味说清话,做鬼脸,喜谈乐道。正是:

幸灾乐祸千人有,替力分忧半个无!

过了五六日,知县相公接了按院,回到县里。金满只得将此事禀知

县主。县主还未开口,那几个令史在傍边,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

管库没了银子,不去赔补,到对老爷说,难道老爷赔不成?”县主因前

番阄库时,有些偏护了金满,今日没了银子,颇有赧容,喝道:“库中

是你执掌,又没闲人到来,怎么没了银子?必竟将去闝赌花费了,在此

支吾。今且饶你的打,限十日内将银补库,如无,定然参究。”金满气

闷闷地,走出县来。即时寻县中阴捕商议。——江南人说阴捕,就是北

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谓之官捕,帮手谓之白捕,——金令史

不拘官捕,白捕,都邀过来,到酒店中吃三杯。说道:“金某今日劳动

列位,非为己私,四锭元宝寻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败

露出来。只要列位用心,若缉访得实,拿获赃盗时,小子愿出白金二十

两酬劳。”捕人齐答应道:“当得当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

限足,捕人也吃了几遍酒水,全无影响。知县相公叫金满问:“银子有

了么?”金满禀道:“小的同捕人缉访,尚无踪迹。”知县喝道:“我

限你十日内赔补,那等得你缉访!”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满叩头

求饶,道:“小的愿赔,只求老爷再宽十日,容变卖家私什物。”知县

准了转限。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

银子,甚费措置。家中首饰衣服之类,尽数变卖也还不勾。身边畜得一

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岁,生得甚有姿色:

鼻端面正,齿白唇红,两道秀眉,一双娇眼。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

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发蕊。

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思想再等一二年,遇个贵

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 ,嫁他出去,也讨得百来两银子。如今忙不择

价,岂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几间房子,权解与人。将银子

① 按院——就是巡按衙门。明制,在各行政区设立巡按监察御史,职权很大,用代天子巡狩的名义,对官

员和政务进行监察、检查和报告,并审理刑狱等项。

① 理会——这里作“办法”“分晓”解释。

② 闝——同嫖字。

① 通房——介于婢妾之间的女子。这是封建社会中,特别是官僚地主家庭中,侮弄女性的一种习惯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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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足二百两之数,倾成四个元宝,当堂兑准,封贮库上。分付他:“下

次小心。”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把库门锁了,回到公廨里,独坐在门

首,越想越恼。着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正纳闷间,

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吃得半醉,从外走来。见了家长,倒退几步。

金令史骂道:“蠢奴才,家长气闷,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没钱使用,

你到有闲钱买酒吃?”秀童道:“我见阿爹两日气闷,连我也不喜欢,

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买杯中物来散闷。阿爹

若没钱买酒时,我还馀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取来就是。”金令史喝

道:“谁要你的吃!”原来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

都称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自小抚养,今已二十余

岁,只当过继的义男,故称“阿爹”。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是

一团孝顺之心。谁知人心不同,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 ,险些儿送了

秀童的性命。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自进去了。金令史蓦然想道:“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

有外人进来偷了去?只有秀童拿递东西,进来几次,难道这银子是他偷

了?”又想道:“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甚是得力,从不见他手脚有甚

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又想道:“这小厮平昔好酒。凡为盗的,

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没处来方 ,见了大锭银子,又且

手边方便,如何不爱?不然,终日买酒吃,那里来这许多钱?”又想道:

“不是他,他就要偷时,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

量。就偷了时,那里出笏 ?终不然,放在钱柜上零支钱?少不得也露人

眼目。就是拿出去时,只好一锭,还留下三锭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铺搜

检一番,便知分晓。”又想道:“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这大银,

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怎肯还放在身边?搜不着时,反惹他笑。若不

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场,反冷了他的心肠。哦!有计了,闻得郡城有个

莫道人,召将断事,吉凶如睹,见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请他来一问,以

决胸中之疑。”过了一夜,次日,金满早起,分付秀童买些香烛纸马果

品之类,也要买些酒肉,为谢将之用,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却

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做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

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

干这样没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了别

人言语,请什么道人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

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

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

② 青白——同清白,也就是明明白白的意思。

① 机括——这里作“心思”“念头”解释。

② 老龟二句——这是《异苑》里面的一个故事,三国时,有人得了一个大龟,献给孙权,焚柴万车,都烧

不烂它,诸葛恪说:用老桑树烧,就熟了。据说后来煮龟多用桑柴。

③ 抖——陡的俗写。

④ 来方——来源,进项。

⑤ 出笏——出脱,使用,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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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斋了这贼道的嘴, ‘咶

噪’也可谢你一声么?”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寺转来。秀童见

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么?”计

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童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

厮到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想又

挑动了家长一个机括:

只因家长心疑,险使童儿命丧!

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

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口虽不言,分明是

“土中曲蟮,满肚泥心”。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

小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 ,步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

来,象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

金满见真将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陈,求判偷银之贼。天将摇首道:

“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拈示真盗姓名,莫道人

又将灵牌施设,喝道:

“鬼神无私,明彰报应;有叩即答,急急如令!”

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

人,及衙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

来看,塞做一屋。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应。

天将叫道:“还有闲人。”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

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

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

恐未的,叩头嘿嘿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余年,从无偷窃之行。

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

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

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

莫道人书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

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

为头的张阴捕,叫做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

及天将三遍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

访来的,不去担这干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

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

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不敢短少分毫。”张阴捕应

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此时已有起更时分。

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候家主。才出得

县门,被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外一个

① 做张做智——张智或作张志、张致,有主意有机变的形容词。做张做智,就是装模作样,做作姿势;失

张失智,就是慌乱无措,忐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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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铺 里来。秀童却待开口,被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

“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

内这四锭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

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自古道:

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

秀童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

不招。原来大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

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

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童不招,心下也着了慌。商议只有阎王

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箍,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

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这是拷贼的极刑了。

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说没有。阴

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偷

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阴捕将板门抬秀童到于家中,用

粥汤将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来报信。此时秀童奄奄一息,爬

走不动了。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赃。李大家住乡间,

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阴捕到时,李大又不在家,吓得秀童的姐儿面

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缘故,开了后门,望爹娘家奔去了。阴捕走入卧房,

发开床脚,看地下土实不松,已知虚言。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起土

尺余,并无一物。众人道:“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翻箱倒笼,满

屋寻一个遍,那有些影儿。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亲去叩问秀童。

秀童泪如雨下,答道:“我实不曾为盗,你们非刑吊拷,务要我招认。

吾吃苦不过,又不忍妄扳他人,只得自认了。说姐夫床下赃物,实是混

话,毫不相干。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今已二十多岁,在家未曾有

半点差错。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暗地心痛,又见爹信了野道,召将

费钱,愈加不乐。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更无别话。”

说罢闷绝去了,众阴捕叫唤,方才醒来,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金令史

心下亦觉惨然。须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见秀童躺在板

门上,七损八伤,一丝两气,大哭了一场,奔到县前叫喊。知县相公正

值坐堂,问了口词,忙差人唤金满到来,问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库

内银两,如何通同阴捕,妄杀平人,非刑吊拷?”金满禀道:“小的破

家完库,自然要缉访此事,讨个明白。有莫道人善于召将,天将降坛,

三遍写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见他言语可疑,所以信了。除了此奴,更无

影响,小的也是出乎无奈,不是故意。”知县也晓得他赔补得苦了,此

情未知真伪,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禀右禀,无可奈何。此时已是腊月十八

了。知县分付道:“岁底事忙,且过了新年,初十后面,我与你亲审个

明白。”众人只得都散了。金满回家,到抱着一个鬼胎,只恐秀童死了。

到留秀童的爹娘伏侍儿子,又请医人去调治,每日大酒大肉送去将息。

那秀童的爹娘,兀自哭哭啼啼絮絮咶咶的不住。正是:

① 冷铺——地方兵役们驻守警戒值勤的地方称为铺,冷铺表示这地方僻静。因为法律上规定不许私刑吊拷,

所以捕快们一定要将秀童弄到城外僻静去处的铺里面,才好进行刑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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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捕盗知得秀童的家属叫喊准了,十分着忙,商议道:“我等如

此绷吊,还不肯吐露真情,明日县堂上可知他不招的。若不招时,我辈

私加吊拷,罪不能免。”乃请城隍纸供于库中,香花灯烛,每日参拜祷

告,夜间就同金令史在库里歇宿,求一报应。金令史少不得又要破些悭③

在他们面上。到了除夜,知县把库逐一盘过,交付新库吏掌管。金满已

脱了干纪,只有失盗事未结,同着张阴捕向新库吏说知:“原教张二哥

在库里安歇。”那新库吏也是本县人,与金令史平昔相好的,无不应允。

是夜,金满备下三牲香纸,携到库中,拜献城隍老爷,就将福物请新库

吏和张二哥同酌。三杯以后,新库吏说家中事忙,到央金满替他照管,

自己要先别。金满为是大节夜,不敢强留。新库吏将厨柜等都检看封锁,

又将库门锁钥付与金满,叫声“相扰”,自去了。金满又吃了几杯,也

就起身,对张二哥说:“今夜除夜,来早是新年,多吃几杯,做个灵梦,

在下不得相陪了。”说罢,将库门带上落了锁,带了钥匙自回。张二哥

被金满反锁在内,叹口气道:“这节夜,那一家不夫妇团圆,偏我晦气,

在这里替他们守库!”闷上心来,只顾自筛自饮,不觉酩酊大醉,和衣

而寝。睡至四更,梦见神道伸只靴脚踢他起来道:“银子有了,陈大寿

将来放在厨柜顶上葫芦内了。”张阴捕梦中惊觉,慌忙爬起来,向厨柜

顶上摸个遍,那里有什么葫芦。“难道神道也作弄人?还是我自己心神

恍惚之故?”须臾之间,又睡去了。梦里又听得神道说:“金子在葫芦

里面,如何不取?”张阴捕惊醒,坐在床铺上,听更鼓,恰好发擂。爬

起来,推开窗子,微微有光。再向厨柜上下看时,并无些子物事。欲要

去报与金令史,库门却又锁着,只得又去睡了。少顷,听得外边人声热

闹,鼓乐暄阗,乃是知县出来同众官拜牌贺节,去文庙行香。天已将明,

金满已自将库门上钥匙交还新库吏了。新库吏开门进来,取红纸用印。

张阴捕已是等得不耐烦,急忙的戴了帽子,走出库来。恰好知县回县,

在那里排衙 公座。那金满已是整整齐齐,穿着公服,同众令史站立在堂

上,伺候作揖。张阴捕走近前把他扯到旁边说梦中神道,如此如此:“一

连两次,甚是奇异,特来报你。你可查县中有这陈大寿的名字否?”说

罢,张阴捕自回家去不题。却说金满是日参谒过了知县,又到库中城隍

面前磕了四个头,回家吃了饭,也不去拜年,只在县中稽查名姓。凡外

郎、书手,皂快、门子及禁子、夜夫,曾在县里走动的,无不查到,并

无陈大寿名字。整整的忙了三日,常规年节酒,都不曾吃得,气得面红

腹胀,到去埋怨那张阴捕说谎。张阴捕道:“我是真梦,除是神道哄我。”

金满又想起前日召将之事,那天将下临,还没句实话相告,况梦中之言,

怎便有准?说罢,丢在一边去了。

① 青龙——星命迷信中的吉神。

② 城隍纸——印有城隍神像的纸。城隍,民间多神信仰中每一地方的阴世的主神,犹如府县官一样。

③ 破些悭——花些钱。

① 排衙——旧时官员升座,吏役们站班参见,举行一种仪式,称为排衙。

② 夜夫——打更的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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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是正月初五,苏州风俗,是日家家户户,祭献五路大

神 ,谓之烧利市。吃过了利市饭,方才出门做买卖。金满正在家中吃利

市饭,忽见老门子陆有恩来拜年,叫道:“金阿叔恭喜了!有利市酒,

请我吃碗!”金令史道:“兄弟,总是节物,不好特地来请得。今日来

得极妙,且吃三杯。”即忙教嫂子暖一壶酒,安排些见成鱼肉之类,与

陆门子对酌。闲话中间,陆门子道:“金阿叔,偷银子的贼有些门路么?”

金满摇首:“那里有!”陆门子道:“要赃露,问阴捕,你若多许阴捕

几两银子,随你飞来贼,也替你访着了。”金满道:“我也许过他二十

两银子,只恨他没本事赚我的钱。”陆门子道:“假如今日有个人缉访

得贼人真信,来报你时,你还舍得这二十两银子么?”金满道:“怎么

不肯?”陆门子道:“金阿叔,你若真个把二十两银子与我,我就替你

拿出贼来。”金满道:“好兄弟,你果然如此,也教我明白了这桩官司,

出脱了秀童。好兄弟,你须是眼见的实,莫又做猜谜的话!”陆门子道:

“我不是十分看得的实,怎敢多口!”金令史即忙脱下帽子,向髻上取

下两钱重的一根金挖耳来,递与陆有恩道:“这件小意思权为信物,追

出赃来,莫说有余,就是止剩得二十两,也都与你。”陆有恩道:“不

该要金阿叔的,今日是初五,也得做兄弟的发个利市。”陆有恩是已冠

的门子,就将挖耳插于网巾之内。教:“金阿叔且关了门,与你细讲!”

金满将大门闭了,两个促膝细谈。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陆有恩间壁住的,也是个门子,姓胡名美,年十八岁。有个姐

夫叫做卢智高。那卢智高因死了老婆,就与小舅同住。这胡美生得齐整,

多有人戏调他,到也是个本分的小厮。自从父母双亡,全亏着姐姐拘管 。

一从姐姐死了,跟着姐夫,便学不出好样,惯熟的是那七字经儿:

赌钱,吃酒,养婆娘。

去年腊月下旬,陆门子一日出去了,浑家闻得间壁有斧凿之声。初次也

不以为异。以后,但是陆门子出去了,就听得他家关门,打得一片响。

陆门子回家,就住了声。浑家到除夜,与丈夫饮酒,说及此事,正不知

凿什么东西?陆门子有心,过了初一,自初二初三一连在家住两日,侧

耳而听,寂然无声。到初四日假做出门往亲戚家拜节,却远远站着,等

间壁关门之后,悄地回来,藏在家里。果听得间壁槌凿之声,从壁缝里

张看,只见胡美与卢智高俱蹲在地下。胡美拿着一锭大银,卢智高将斧

敲那锭边下来。陆门子看在眼里,晚间与二人相遇问道:“你家常常錾

凿什么东西?”胡美面红不语。卢智高道:“祖上传下一块好铁条,要

敲断打厨刀来用。”陆有恩暗想道:“不是那话儿是什么?他两个那里

来有这元宝?”当夜留在肚里,次日料得金令史在家烧利市,所以特地

① 五路大神——又称路头,就是财神。

② 网巾——带帽子或头巾的人,里面先用网状的东西束住头发,称为网巾。

① 拘管——监护,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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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报。金满听了这席话,就同陆有恩来寻张二哥不遇,其夜就留陆有恩

过宿。明日初六,起个早,又往张二哥家,并拉了四哥,共四个人,同

到胡美家来。只见门上落锁,没人在内。陆门子叫浑家出来问其缘故。

浑家道:“昨日听见说要叫船往杭州进香,今早双双出门。恰才去得;

此时就开了船,也去不远。”四个人飞星赶去,刚刚上驷马桥,只见小

游船上的王溜儿,在桥堍下买酒籴米。令史们时常叫他的船,都是相熟

的。王溜儿道:“金相公今日起得好早!”金令史问道:“溜儿,你赶

早买酒籴米,往那里去?”溜儿道:“托赖揽个杭州的载,要去有个把

月生意。”金满拍着肩问:“是谁?”王溜儿附耳低言道:“是胡门官

同他姓卢的亲眷合叫的船。”金满道:“如今他二人可在船里?”王溜

儿道:“那卢家在船里,胡舍还在岸上接婊子未来。”张阴捕听说,一

索先把王溜儿扣住。溜儿道:“我得何罪?”金满道:“不干你事,只

要你引我到船上就放你。”溜儿连买的酒籴的米,都寄在店上,引着四

个人下桥来,八只手准备拿贼。这正是:

闲时不学好,今日悔应迟。

却说卢智高在船中,靠着栏干,眼盼盼望那胡美接婊子下来同乐。

却一眼瞧见金令史,又见王溜儿颈上麻绳带着,心头跳动,料道有些诧

异,也不顾铺盖,跳在岸上,舍命奔走。王溜儿指道:“那戴孝头巾的

就是姓卢的。”众人放开脚去赶,口中只叫:“盗库的贼休走!”卢智

高着了忙,跌上一交,被众人赶上,一把拿住。也把麻绳扣颈。问道:

“胡美在那里?”卢智高道:“在婊子刘丑姐家里。”众人教卢智高作

眼,齐奔刘丑姐家来。胡美先前听得人说外面拿盗库的贼,打着心头,

不对婊子说,预先走了,不知去向。众人只得拿刘丑姐去。都到张二哥

家里。搜卢智高身边,并无一物,及搜到毡袜里,搜出一锭秃元宝。锭

边儿都敲去了。张二哥要带他到城外冷铺里去吊拷。卢智高道:“不必

用刑,我招便了。去年十一月间,我同胡美都赌极了,没处设法。胡美

对我说: ‘只有库里有许多元宝空在那里。’我教他:‘且拿几个来用

用。’他趁十五月蚀这夜,偷了四锭出来,每人各分二锭。因不敢出笏,

只敲得锭边使用。那一锭藏在米桶中,米上放些破衣服盖着,还在家里。

那两锭却在胡美身边。”金满又问:“那一夜我眼也不曾合,他怎么拿

得这样即溜 ?”卢智高道:“胡美几遍进来,见你坐着,不好动手。那

一夜闪入来,恰好你们小厮在里面厨中取蜡烛,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

看,方得其便。”众人得了口词,也就不带去吊拷了。此时秀重在张二

哥家将息,还动掸不得。见拿着了真赃真贼,咬牙切齿的骂道:“这砍

头贼!你便盗了银子,却害得我好苦。如今我也没处伸冤,只要咬下他

一块肉来,消这口气。”便在草铺上要爬起来,可怜那里挣扎得动。众

人尽来安慰,劝住了他;心中转痛,呜呜咽咽的啼哭。金令史十分过意

不去,不觉也吊下眼泪。连忙叫人抬回家中调养。自己却同众人到胡美

① 舍——舍人的简称,犹言“公子”“少爷”。胡美是衙门里的人,王溜儿先称他“门官”,后称他“舍”,

都表示出老百姓们对之尊畏的程度。

① 即溜——伶俐,灵巧,狡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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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打开锁搜看。将米桶里米倾在地上,滚出一锭没边的元宝来。当

日众人就带卢智高到县,禀明了知县相公。知县验了银子,晓得不枉,

即将卢智高重责五十板,取了口词收监。等拿获胡美时,一同拟罪。出

个广捕文书,缉访胡美,务在必获。船户王溜儿,乐妇刘丑姐,原不知

情,且赃物未见破散,暂时讨保在外。先获元宝二个,本当还库,但库

银已经金满变产赔补,姑照给主赃例,给还金满。这一断,满昆山人无

有不服。正是:

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却说金令史领了两个秃元宝回家,就在银匠铺里,将银錾开,把二

八一十六两白银,送与陆门子,不失前言。却将十两送与张二哥,候获

住胡美时,还有奉谢。次日金满候知县出堂,叩谢。知县有怜悯之心,

深恨胡美。乃出官赏银十两,立限,仰捕衙缉获。过了半年之后,张四

哥偶有事到湖州双林地方,船从苏州娄门过去,忽见胡美在娄门塘上行

走。张四哥急拢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胡美回头认得是阴

捕,忙走一步,转湾望一个豆腐店里头就躲。卖豆腐的老儿,才要声张,

胡美向兜肚里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锭大银,对酒缸草盖上一丢说

道:“容我躲过今夜时,这锭银与你平分。”老儿贪了这锭银子,慌忙

检过了,指一个去处,教他藏了。张四哥赶到转湾处,不见了胡美,有

个多嘴的闲汉,指点他在豆腐店里去寻。张四哥进店问时,那老儿只推

没有。张四哥满屋看了一周遭,果然没有。张四哥身边取出一块银子,

约有三四钱重,把与老儿说道:“这小厮是昆山县门子,盗了官库出来

的,大老爷出广捕拿他。你若识时务时,引他出来,这几钱银子送你老

人家买果子吃。你若藏留,我禀知县主,拿出去时,问你个同盗。”老

儿慌了,连银子也不肯接,将手望上一指。你道什么去处?

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稳,说出晦气。

那老儿和妈妈两口只住得一间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狭窄没处睡,

将木头架一个小小阁儿,恰好打个铺儿,临睡时把短梯爬上去,却有一

个店橱儿隐着。胡美正躲得稳,却被张四哥一手拖将下来,就把麻绳缚

住。骂道:“害人贼!银子藏在那里?”胡美战战兢兢答应道:“一锭

用完了,一锭在酒缸盖上。”老者怎敢隐瞒,于缸罅里取出。张四哥问

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惧怕,不敢答应。傍这一个人替他答道:“此

老姓陈名大寿。”张四哥点头,便把那三四钱银子,撇在老儿柜上,带

了胡美,踏在船头里面,连夜回昆山县来。正是:

莫道亏心事可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此时卢智高已病死于狱中。知县见累死了一人,心中颇惨,又令史中多

有与胡美有勾搭的,都来替他金满面前讨饶,又央门子头儿王文英来说。

金满想起阄库的事亏他,只得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禀知县道:“盗银

虽是胡美,造谋实出姐夫,况原银所失不多,求老爷从宽发落。”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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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将胡美重责三十,问个徒罪,以儆后来。元

宝一锭,仍给还金满领去。金满又将十两银子,谢了张四哥。张四哥因

说起腐酒店老者始末,众人各各骇然。方知去年张二哥除夜梦城隍分付:

“陈大寿已将银子放在橱顶上葫芦内了。”“葫”者,胡美;“芦”者,

卢智高;“陈大寿”乃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橱顶上搜出;神明之语,

一字无欺。果然是: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过了几日,备下猪羊,抬往城隍庙中赛神酬谢。金满因思屈了秀童,

受此苦楚,况此童除饮酒之外,并无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无怨,

更没有甚么好处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视如亲子。将

美婢金杏许他为婚,待身体调治得强旺了,便配为夫妇。金秀的父母俱

各欢喜无言。后来金满无子,家业就是金秀承顶。金秀也纳个吏缺,人

称为小金令史,三考满了,仕至按察司经历。后人有诗叹金秀之枉,诗

云:

疑人无用用无疑,耳畔休听是与非!

凡事要凭真实见,古今冤屈有谁知?

① 三考——明制,吏员每三年考查一次,九年考满,给予出身,做小官吏。下面所云按察司经历,就是省

行政区的司法主官衙门里的一种僚佐杂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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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

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溟鸿!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

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这八句诗,乃西川成都府华阳县王处厚,年纪将及六旬,把镜照面,

见须发有几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则有壮,壮则有老,古之

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来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髭须却是先黑后

白。又有戴花刘使君,对镜中见这头发斑白,曾作《醉亭楼》词:

平生性格,随分好些春色,沉醉恋花陌。虽然年老心未老,满头花压巾帽侧。

鬓如霜,须似雪,自嗟恻!几个相知劝我染,几个相知劝我摘;染摘有何益!当初

怕作短命鬼,如今已过中年客。且留些,妆晚景,尽教白。

如今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有个员外,年逾六旬,须发皤然。只因

不伏老,兀自贪色,荡散了一个家计,几乎做了失乡之鬼。这员外姓甚

名谁?却做甚么事来?正是:

尘随车马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休。

话说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①,一个开线铺的员外②张士廉,年

过六旬,妈妈死后,孑然一身,并无儿女。家有十万资财,用两个主管③

营运。张员外忽一日拍胸长叹,对二人说:“我许大年纪,无儿无女,

要十万家财何用?”二人曰:“员外何不取房娘子,生得一男半女,也

不绝了香火。”员外甚喜,差人随即唤张媒李媒前来。这两个媒人端的

是:

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姻缘;医世上凤只鸾孤,管宇宙单眠独宿。传言玉女,用

机关把臂拖来;侍案金童,下说词拦腰抱住。调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

员外道:“我因无子,相烦你二人说亲。”张媒口中不道,心下思

④ ⑤

量道:“大伯子许多年纪,如今说亲,说甚么人是得 ?教我怎地应他?

则见李媒把张媒推一推,便道“容易。”临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

句话。”只因说出这三句话来,教员外:

青云有路,番为苦楚之人;白骨无坟,化作失乡之鬼。

③ 主管——这里是指雇佣的伙计。到了明代的话本里,主管便兼有奴仆头儿或店铺管事人的意义了。

④ 大伯子——老大爷,老头子。

⑤ 是得——“是可以行得”的简略语气;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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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人道:“不知员外意下何如?”张员外道:“有三件事,说与你两人:

第一件,要一个人材出众,好模好样的;第二件,要门户相当;第三件,

我家下有十万贯家财,须着个有十万贯房奁的亲来对付我。”两个媒人,

肚里暗笑,口中胡乱答应道:“这三件事都容易。”当下相辞员外自去。

张媒在路上与李媒商议道:“若说得这头亲事成,也有百十贯钱撰。只

是员外说的话太不着人 ,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个年少郎君,却肯随你

这老头子?偏你这几根白胡须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头到也

凑巧,人材出众,门户相当。”张媒道:“是谁家?”李媒云:“是王

招宣府里出来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时,十分宠幸,后来只为一句话破

绽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与人,只要个有门风的便肯。随身

房计少也有几万贯,只怕年纪忒小些。”张媒道:“不愁小的忒小,还

嫌老的忒老。这头亲张员外怕不中意,只是雌儿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对

雌儿说,把张家年纪瞒过了一二十年,两边就差不多了。”李媒道:“明

日是个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张宅讲定财礼,随到王招宣府一说便成。”

是晚各归无话。次日,二媒纳会了,双双的到张员外宅里说:“昨日员

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寻得一头亲,难得恁般凑巧!第一件,人材十分

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来,有名声的;第三件,十万贯房奁,

则怕员外嫌他年小。”张员外问道:“却几岁?”张媒应道:“小如员

外三四十岁。”张员外满脸堆笑道:“全仗作成则个!”话休絮烦,当

下两边俱说允了。少不得行财纳礼,奠雁已毕,花烛成亲。次早参拜家

⑤ ⑥

堂,张员外穿紫罗衫,新头巾,新靴新袜。这小夫人着干红销金 大袖

团花霞帔,销金盖头,生得: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殊丽,肌肤嫩玉生光。说不尽万种妖娆,画不

出千般艳冶!何须楚峡云飞过,便是蓬莱殿里人。

张员外从下至上看过,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盖头,看见员外须眉皓

白,暗暗地叫苦。花烛夜过了,张员外心下喜欢,小夫人心下不乐。

过了月馀,只见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员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

原来员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须有道疏 。那时小夫人开疏看时,

扑籁簌两行泪下,见这员外年已六十,埋怨两个媒人将我误了。看那张

员外时,这几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

腰便添疼,眼便添泪,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① 不着人——不近人情。

② 招宣——招讨使和宣抚使的简称,宋代高级的领军主官。

③ 破绽——这里作不周到、不圆满、不中听解释。

④ 雌儿——少年妇女的代称,含有轻戏的意思。

⑤ 干红——深红色,用红蓝花 (茜)染的红色。

⑥ 销金——用真金合线制成的一种金线,绣在衣服和装饰品上,称为销金。

① 道疏———道教中拜天祈福的文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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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员外对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静。”小夫人勉强应

道:“员外早去早归。”说了,员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

一个人,许多房奁,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好不生恼。身边立着从嫁道∶

“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遣?”小夫人听说,便同养娘到外边来看。这

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

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门前两个主管,一个李庆,五十来岁;一个张

胜,年纪三十来岁。二人见放下帘子,问道:“为甚么?”养娘道:“夫

人出来看街。”两个主管躬身在帘子前参见。小夫人在帘子底下启一点

朱唇,露两行碎玉,说不得数句言语,教张胜惹场烦恼:

远如沙漠,何殊没底沧溟;重若丘山,难比无穷泰华。

小夫人先叫李主管问道:“在员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

庆在此三十余年。”夫人道:“员外寻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

“一饮一啄,皆出员外。”却问张主管。张主管道:“张胜从先父在员

外宅里二十余年,张胜随着先父便趋事员外,如今也有十余年。”小夫

人问道:“员外曾管顾你么?”张胜道:“举家衣食,皆出员外所赐。”

小夫人道:“主管少待。”小夫人折身进去不多时,递些物与李主管,

把袖包手来接,躬身谢了。小夫人却叫张主管道:“终不成与了他不与

你?这物件虽不直钱,也有好处。”张主管也依李主管接取,躬身谢了。

小夫人又看了一回。自入去。两个主管,各自出门前支持买卖。原来李

主管得的是十文银钱,张主管得的却是十文金钱。当时张主管也不知道

李主管得的是银钱,李主管也不知张主管得的是金钱。当日天色已晚,

但见:

野烟四合,宿鸟归林,佳人秉烛归房,路上行人投店。渔父负鱼归竹径,牧童

骑犊返孤村。

当日晚算了帐目,把文簿呈张员外,今日卖几文,买几文,人上欠

几文,都佥押了。原来两个主管,各轮一日在铺中当直,其日却好正轮

着张主管值宿。门外面一间小房,点着一盏灯。张主管闲坐半晌,安排

歇宿。忽听得有人来敲门。张主管听得,问道:“是谁?”应道:“你快

开门,却说与你!”张主管开了房门。那人跄将入来,闪身已在灯光背

后。张主管看时,是个妇人。张主管吃了一惊,慌忙道:“小娘子,你

这早晚来有甚事?”那妇人应道:“我不是私来。早间与你物事的教我

来。”张主管道:“小夫人与我十文金钱,想是教你来讨还?”那妇女

道:“你不理会得,李主管得的是银钱。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作物来与

你。”只见那妇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装,打开来看道:“这几件把与你穿

的,又有几件妇女的衣服把与你娘。”只见妇女留下衣服,作别出门,

复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到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锭五十两大

银,撇了自去。当夜张胜无故得了许多东西,不明不白,一夜不曾睡着。

明日早起来,张主管开了店门,依旧做买卖。等得李主管到了,将铺面

② 簿干——有些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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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割与他,张胜自归到家中,拿出衣服银子与娘看。娘问:“这物事那

里来的?”张主管把夜来的话,一一说与娘知。婆婆听得说道:“孩儿,

小夫人他把金钱与你,又把衣服银子与你,却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

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爷,便满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来,老身靠谁?

明日便不要去。”这张主管是个本分之人,况又是个孝顺的,听见娘说,

便不往铺里去。张员外见他不去,使人来叫,问道:“如何主管不来?”

婆婆应道:“孩儿感些风寒,这几日身子不快,来不得。传语员外得知,

一好便来。”又过了几日,李主管见他不来,自来叫道:“张主管如何

不来?铺中没人相帮。”老娘只是推身子不快,这两日反重。李主管自

去。张员外三五遍使人来叫,做娘的只是说未得好。张员外见三回五次

叫他不来,猜道:“必是别有去处。”张胜自在家中。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在家中早过了一月有余。道不得

“坐吃山崩”。虽然得这小夫人许多物事,那一锭大银子,容易不敢出

笏,衣裳又不好变卖;不去营运,日来月往,手内使得没了。却来问娘

道:“不教儿子去张员外宅里去,闲了经纪,如今在家中日逐盘费如何

措置?”那婆婆听得说,用手一指,指着屋梁上道:“孩儿你见也不见?’

——张胜看时,原来屋梁上挂着一个包,取将下来。道:“你爷养得你

这等大,则是这件物事身上。”打开纸包看时,是个花栲栲儿 。婆婆道:

“你如今依先做这道路,习爷的生意,卖些胭脂绒线。”

当日时遇元宵,张胜道:“今日元宵夜端门下放灯。”便问娘道:

“儿子欲去看灯则个。”娘道:“孩儿,你许多时不行这条路,如今去

端门看灯,从张员外门前过,又去惹是招非。”张胜道:“是人都去看

灯,说道 ‘今年好灯,’儿子去去便归,不从张员外门前过便了。”娘

道:“要去看灯不妨,则是你自去看不得,同一个相识做伴去才好。”

张胜道:“我与王二哥同去。”娘道:“你两个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

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两个来端门下看灯。正撞着当时赐御酒,

撒金钱, 好热闹。王二哥道:“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怯,着甚

③ ④

来由吃挨吃搅?不如去一处看,那里也抓缚着一座鳌山 。”张胜问道:

“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缚着小鳌山,今夜

也放灯。”两个便复身回来,却到王招宣府前。原来人又热闹似端门下。

就府门前不见了王二哥,张胜只叫得声苦!“却是怎地归去?临出门时,

我娘分付道: ‘你两个同去同回,’如何不见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

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我娘定道我那里去。”当夜看不得那

灯,独自一个行来行去。猛省道:“前面是我那旧主人张员外宅里,每

年到元宵夜,歇浪 线铺,添许多烟火,今日想他也未收灯?”迤逦信步

行到张员外门前,张胜吃惊,只见张员外家门便开着,十字两条竹竿,

① 花栲栲儿——应作花栲栲儿,栲栲就是柳条编制的筐篮一类的容器,花是栲栳上面染了颜色。老婆婆是

叫张胜用这种容器装放胭脂绒线去卖,他爷原是街头小贩。

② 赐御酒,撒金钱——在北宋时候,每逢元宵节的晚上,有皇帝登宣德楼和百姓们一齐赏灯的场面,赐御

酒,撒金钱,都是这场面里的一种仪式。

③ 抓缚——扎制。

④ 鳌山——就是用灯彩扎成很大的山形,在上面加上许多点缀。

① 歇浪——暂行停止营业的意思;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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缚着皮革底钉住一碗泡灯,照着门上一张手榜贴在。张胜看了,唬得目

睁口呆,罔知所措。张胜去这灯光之下,看这手榜上写着道:“开封府

左军巡院 ,勘到百姓张士廉,为不合……”方才读到不合三个字,兀自

不知道因甚罪?则见灯笼底下一人喝声道:“你好大胆,来这里看甚的!”

张主管吃了一惊,拽开脚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赶将来,叫道:“是

甚么人?

直恁大胆!夜晚间,看这榜做甚么?”唬得张胜便走。渐次间,行

到巷口,待要转弯归去,相次二更,见一轮明月,正照着当空。正行之

间,一个人从后面赶将来,叫道:“张主管,有人请你。”张胜回头看

时,是一个酒博士。张胜道:“想是王二哥在巷口等我,买些酒吃归去,

恰也好。”同这酒博士到店内,随上楼梯,到一个閤儿前面。量酒道:

“在这里。”掀开帘儿,张主管看见一个妇女,身上衣服不堪齐整,头

上蓬松,正是:

乌云不整,唯思昔日豪华;粉泪频飘,为忆当年富贵。秋夜月蒙云笼罩,牡丹

花被土沉埋。

这妇女叫:“张主管,是我请你。”张主管看了一看,虽有些面熟,

却想不起。这妇女道:“张主管如何不认得我?我便是小夫人。”张主

管道:“小夫人如何在这里?”小夫人道:“一言难尽!”张胜问:“夫

人如何恁地?”小夫人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张员外。原来张员外

因烧煅假银事犯,把张员外缚去左军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计并

许多房产,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无所归着,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

之面,留我家中住几时则个。”张胜道:“使不得!第一家中母亲严谨;

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断然使不得。”

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日久岁

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

闻锺始觉山藏寺,傍岸方知水隔村。

① ②

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 ,明光灿烂。张

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

官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

尽可过日。”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

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② 左军巡院——宋制,在开封府下设立左右军巡院,“分掌京城争斗和推鞫之事”。张员外因为王招宣家

里失了珠子的嫌疑,被送到左军巡院追究,所以家宅财产也被估值和查封。*

① 西珠——指西番商人运至中国的珠。在宋代,珍珠是很宝贵的物品,除统治者在广州南部没有采珠场外,

官僚贵族们是只有从外国商人手中买得的。

② 鸡豆子———鸡头子,即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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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

人道:“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

将前后事情逐一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

连声叫道:“苦恼,苦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

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

“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望乞容留!”婆婆听得说道:“夫

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

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人在家住。小夫

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栲栲儿为记。”

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

未动,正好收买货物。”张胜自从开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

唤张胜做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

待,并不及乱。

当时清明节候,怎见得: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蛮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丝摇曳学飞仙。

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到晚回来,却待入万

胜门,则听得后面一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

我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回头看时,却是旧主人张员外。张胜

看张员外面上刺着四字金印 ,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邀入酒店里,

一个稳便閤儿坐下。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张员外道:“不

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

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见一个安童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小夫人叫

住问道: ‘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

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府的人,没一个不吃

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二三十人

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搬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拷问,要这

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 ‘没有。’将我打一顿毒棒,拘禁

在监。到亏当日小夫人入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撒 ,把我断了。则

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

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几颗了。”甚

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

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

小夫人问道:“怎恁地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说的话说了一遍。小

① 面上刺着四字金印———宋代的法律,窃盗得财为钱五千的,就应刺配牢城做军兵。大张员外虽只是盗

珠犯的家主 (丈夫),只是嫌疑犯,后文说“已经官司断了”,就是已经被按照着这条法律判罪了,但是

赃物还没有着落,所以还不曾发遣。

① 安童——称呼年幼的僮仆的名称。

② 决撒——败露,识破,被识破,坏事了之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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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一声,你岂

不理会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张胜道:“你

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

来迎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

是鬼,便明白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入去,只没寻讨处,

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

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却在那里?”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

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其余剪去数颗,将钱取赎

讫。王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绒线铺。大张员

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醮,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

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

然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① 赎免——古代对于罪刑,可以缴纳铜或是钱币赎减或赎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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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丈夫失意惹人轻,总入荣华称庆。红日偶然阴

翳,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

夸其能;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唐朝甘露年间,有个王涯

丞相,官居一品,权压百僚,僮仆千数,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

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每日厨房中涤锅净碗之水,倾向沟中,其水

从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见沟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

小如玉屑。近前观看,乃是上白米饭,王丞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

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口吟诗一首:

“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

舂去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银。

三餐饱食无余事,一口饥时可疗贫;

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诗已罢,随唤火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河中涤去

污泥,摊于筛内,日色晒干,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得一缸,不勾三

四个月,其缸已满。两年之内,共积得六大缸有余。那王涯丞相只道千

年富贵,万代奢华。谁知乐极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廷,阖门待勘,未知

生死。其时宾客散尽,僮仆逃亡,仓廪尽为仇家所夺。王丞相至亲二十

三口,米尽粮绝,担饥忍饿。啼哭之声,闻于邻寺。长老听得,心怀不

忍。只是一墙之隔,除非穴墙可以相通。长老将缸内所积饭干,浸软蒸

而馈之。王涯丞相吃罢,甚以为美。遣婢子问老僧,他出家之人,何以

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贫僧家常之饭,乃府上涤釜洗碗之余,流出

沟中,贫僧可惜有用之物,弃之无用,将清水洗尽,日色晒干,留为荒

年贫丐之食。今日谁知仍济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王涯丞相听罢,叹道:“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败?今日之祸,

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正是:

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又履危机。此乃福过灾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贫

贱之时,那知后日富贵?即如荣华之日,岂信后来苦楚?如今在下再说

个先忧后乐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内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韩信,妻不下机

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以待时来,不

要先坠了志气。有诗四句:

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会伸;

画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年间,福建延平府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

官拜吏科给事中 。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削籍为民。夫人早丧,单生

① 吏科给事中——给事中是明代的谏官,兼司监察,分为六科:吏、户、礼、兵、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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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子,名曰马任,表字德称。十二岁游庠,聪明饱学。说起他聪明,就

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笥。真个文章盖世,

名誉过人。马给事爱惜如良金美玉,自不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儿郎,一

来为他是黉门的贵公子,二来道他经解之才,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

奉承。其中更有两个人奉承得要紧,真个是:

冷中送暖,闲里寻忙,出外必称弟兄,使钱那问尔我。偶话店中酒美,请饮三

杯;才夸妓馆容娇,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犹云手有余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

脚。说不尽谄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

一个叫黄胜,绰号黄病鬼。一个叫顾祥,绰号飞天炮仗。他两个祖上也

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把马德称做个

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彼以礼来,此

以礼往,见他殷勤,也遂与之为友。黄胜就把亲妹六媖,许与德称为婚。

德称闻此女才貌双全,不胜之喜。但从小立个誓愿:

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

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祥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见书

铺隔壁有个算命店,牌上写道:

“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马德称道:“此人名为‘铁口’,

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

求教!”先生问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

说道:“尊官若不见怪,小子方敢直言。”马德称道:“君子问灾不问

福,何须隐讳。”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

冲撞了公子。黄胜便道:“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道:“此

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解,还是发魁?”先生道:“小子只

据理直讲,不知准否?贵造 ‘偏才归禄’,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

之家。”黄顾二人拍手大笑道:“这就准了。”先生道:“五星中 ‘命

缠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

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不但破家,

亦防伤命。若过得三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荣华。只怕一丈阔的水缺,

双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来道:“放屁,那有这话!”顾祥伸出拳

来道:“打这厮,打歪他的铁嘴!”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

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何须计较。”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

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也不想算命钱了。正是:

① 经解——经魁解元的简称。明代科举制度,秀才去应乡试,取中的称为举人,除第一名称为解元外,第

一名到第五名都称经魁;因为考试分别《五经》的项目,秀才们要各自认定一项专经,每经各有一定的取

中名额,而前五名则包括了每一专经的第一名在内(后来因为每经不止分一个房,每房要有一个第一名,

经魁的名额有增加)。

① 造——意同命运,星命迷信上指生辰干支的专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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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

谁知三场得意,榜上无名。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

若论年纪还不多,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

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 指使而然。再理

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

抚按 追解。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口气得病数日身死。马德

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赃银交纳。此时

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只有续置一个

小小田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

业,央他暂时承认。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中去讫。

却说有司官,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自吹毛求疵

不已。马德称扶柩在坟堂屋内暂住。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余下

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得入官。后来闻得反

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脸。德称知人情奸险,付

之一笑。过了岁余,马德称往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连走数次,俱不相

接,结末遣人送一封帖来。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帐目一纸。

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如此非一次,随

将古董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德称大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

目扯碎,大骂一场:“这般狗彘之辈,再休相见!”从此亲事亦不题起。

黄胜巴不得杜绝马家,正中其怀。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存日,

也曾周济过别人,今日自己遭困,却谁人周济我?”守坟的老王撺掇他

把坟上树木倒卖与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棵大柏树道:“这树

不在冢傍,卖之无妨。”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

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再倒一棵,亦复如此。德称叹道:“此乃命也!”

就教住手。那两棵树只当烧柴,卖不多钱,不两日用完了。身边只剩得

十二岁一个家生 小厮,央老王作中,也卖与人,得银五两。这小厮过门

之后,夜夜小遗起来,主人不要了,退还老王处,索取原价。德称不得

已,情愿减退了二两身价卖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遗了。这几夜

小遗,分明是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不在话下。光阴似箭,看看服满。

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 ;湖州德

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当下

① 座主——科举时代,中式的人称主考为座主或座师。

② 抚按——巡抚,巡按。明制,巡抚是兼管军务的各个省行政区的高级长官,由都御史出任。

① 家生——旧时奴婢所生的子女,仍然还是奴婢的身分,家主对他们世代永远有身权,这些奴生子女就称

为家生,以区别于新卖身的或投充的奴婢。

② 二府——明制,知府之下有同知,是副职性质,别称为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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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

搭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

县投那个知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

回去,告病关门,无由通报。正是:

③ ④

时来风送滕王阁 ,运去雷轰荐福碑 !

马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 。又趁船到京

口,欲要渡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

行而去,径往留都 。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

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清凉到石城,

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打听,

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

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兴尽而返。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余,

盘缠俱已用尽。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 。忽一

日,德称投斋到大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

④ ⑤

宗师按临岁考 ,德称在先服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 师长,不曾动得起

复文书及游学呈子 ;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

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餬

口,再作道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

③ 滕王阁——唐代诗人王勃的故事,他有一篇著名的文章 《滕王阁序》,传说他的船在马当,有一阵好风

吹送使他及时的赶到了南昌,出席滕王阁的大宴会,当场写出了这篇文章。

④ 荐福碑——传说故事,宋张镐时命不济,投托好几个人,都没有得到帮助,反而使人家遭到不幸。他到

了一个庙里想拓荐福碑的碑帖去卖,但当天大雷雨把碑给毁断了。

① 年家——明代科举制度的习惯,同科中式的彼此称为同年,他们的家庭就互称为年家,这种年谊是当时

拉关系,讲交情很主要的一种社会关系。

② 留都——南京。明代朱棣(成祖)迁都北京,南京称为留都。

③ 僧院投斋——传说故事,宋吕蒙正贫苦时常常到庙里吃和尚们的斋饭,以至于和尚厌恶他,等到吃完了

饭才开始打动通知就食的钟声,让他扑空。

④ 宗师按临岁考——明制,每省有提学道,由按察司副使分司,就是一省管理儒生们的最高主官,儒生们

称他做大宗师,他每年要分别到全省各府属去 (称为按临),对秀才和生童们进行考试。

⑤ 学里——明制,每府州县都设立儒学,官员有教授、训导、学正、教谕等名目,通称教官,作为管理儒

生的机关。

⑥ 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科举时代,对于父母之丧的孝服三年未满时,也停止秀才的应试活动,起复文

书,是报告服满的通知;游学呈子则是报告本人出外,请求保留学籍资格的呈文,这样就可以不应提学道

的岁考。

① 申黜——申,是申报上司,黜,是开革秀才的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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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浪荡之徒,便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

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

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

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道:“乘此机会,往北京一行,岂不两便。”

遂央僧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面前称扬德称好

处,且是束脩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约德

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

不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

之形。慌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

四散,不知去向。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德称举目无依,仰天号哭,

叹道:“此乃天绝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

问其来历。德称诉罢,老者恻然怜悯,道:“看你青春美质,将来岂无

发迹之期?此去短盘至北京,费用亦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荒银,权为

程敬。”说罢,去摸袖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看时,袖底

有一小孔,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那里遇着剪绺的剪去了。老者嗟叹

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今日看起来,就是心肯,

也有个天数。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运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过舍下,

又恐路远不便。”乃邀德称到市心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银五钱

为赠。德称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称谢而别。德称想这五钱银子,

如何盘缠得许多路。思量一计,买下纸笔,一路卖字。德称写作俱佳,

争奈时运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赏鉴,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几张糊壁,

此辈晓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直捱到

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问店主人借缙绅看查,有两个相厚的年伯,一个

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 。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

见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悦,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

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那尤公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家一无所赠,

写一封书帖荐在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见有这封书,料有际遇,将五两

银子借为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畜,陆总兵失机,扭解

来京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担阁了三四个月,又无所

遇,依旧回到京城旅寓。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取讨,又欠下房钱

饭钱若干,索性做个宛转,倒不好推他出门。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

同有个刘千户,其子八岁,要访个下路先生教书,乃荐德称。刘千户大

喜,讲过束脩二十两。店主人先支一季束脩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数。

刘千户颇尽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称到彼坐馆。自此饔餐不缺,

且训诵之暇,重温经史,再理文章。刚刚坐彀三个月,学生出起痘来,

太医下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刘千户单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

① ②

人对他说道:“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 ,所到之处,必

② 指挥——全称是指挥使,明代军卫制度中武职官的名称,大都是世袭的。

③ 束脩——语本《论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后来衍用为对读书人致送劳动报酬的代词。

① 缙绅——一种职官录。

② 光禄——即光禄寺,九卿之一,职掌祭宴等事。主官称光禄寺卿,另设二少卿,明制尚右,左卿指少卿。

③ 千户——明代军卫制度中的武职官名称,比指挥使小。

① 太岁——多神信仰中值年的神,是很凶恶的,触犯了他便要受到祸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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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灾殃。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个

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他亲近。”刘千户不想自儿死生有命,到抱怨先

生带累了。各处传说,从此京中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钝秀才”。凡

钝秀才街上过去,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是早行遇着钝秀才的一日没

采 :做买卖的折本,寻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不是厮打定是厮

骂,就是小学生上学也被先生打几下手心。有此数项,把他做妖物相看。

倘然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

饱学之才,今日时运不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宿。同时有个浙中吴

监生 ,性甚硬直。闻知钝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寻他相会,延至

寓所,叩其胸中所学,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犹未暖,忽得家书报家中老

父病故,踉跄而别,转荐与同乡吕鸿胪 。吕公请至寓所,待以盛馔,方

才举箸,忽然厨房中火起,举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缓行了几步,被

地方拿他做火头,解去官司,不由分说,下了监铺。幸吕鸿胪是个有天

理的人,替他使钱,免其枷责。从此钝秀才其名益著,无人招接,仍复

卖字为生。

惯与裱家书寿轴,喜逢新岁写春联。

夜间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几处安身。或与道人代写疏头,趁

几文钱度日。

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去后,初时还怕他还乡,

到宗师行黜,不见回家,又有人传信道:是随赵指挥粮船上京,被黄河

水决,已覆没矣。心下坦然无虑。朝夕逼勒妹子六媖改聘。六媖以死自

誓,决不二天 。到天顺晚年乡试,黄胜夤缘贿赂,买中了秋榜,里中奉

承者填门塞户。闻知六媖年长未嫁,求亲者日不离门,六媖坚执不从,

黄胜也无可奈何。到冬底,打叠行囊往北京会试。马德称见了乡试录,

已知黄胜得意,必然到京,想起旧恨,羞与相见,预先出京躲避。谁知

黄胜不耐功名,若是自家学问上挣来的前程,倒也理之当然,不放在心

里。他原是买来的举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又将银五十两买了个勘合 ,驰驿到京,寻了个大大的下处,且不去温习

经史,终日穿花街过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乐。常言道“乐极悲生,”

② 鹤神——太岁部下的凶煞之一,农民们有“风吹鹤神口,未长千钱斗”的谣谚。

③ 没采——倒霉,没兴头,不得意。

④ 监生——科举时代,为了照顾士大夫和有钱人家子弟的出路,凡是经过一定的手续(大多数是花钱捐纳),

可以取得送入国子监读书的名义,称为监生,就可以和秀才有同等的资格去应乡试。国子监就是国立最高

学府,北京一个又称为北雍;南京也有一个,又称为南雍。

① 鸿胪——鸿胪寺的简称,九卿之一,掌朝会礼仪等事,主官称为鸿胪寺卿。这里所说的吕姓,不一定是

任主官,一般在某处任职的,旧时官场里面每习惯以这个机关的名字作为代称来称呼他。

② 二天——就是嫁二夫的意思,封建社会道德,女子把丈夫看做是她的天一样,有最高无上的权威,死了

丈夫称为“失所天”,天字就是夫权的代表。

① 勘合——明代有驿站制度的设立,供应人夫、马匹、车船、伙食、给养等,专门备官员们出行之用。勘

合就是使用驿站的凭照,原来是从古代符信制度演化而来的,要一个符的两半合在一起,以资证信,大概

后来改成文件了。勘合可以凭势力和人情向主管机关去讨,也可以设法去花钱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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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出一身广疮 。科场渐近,将白金百两送太医,只求速愈。太医用轻粉

③劫药,数日之内,身体光鲜,草草完场而归。不够半年,疮毒大发,医

治不痊,呜呼哀哉,死了。既无兄弟,又无子息,族间都来抢夺家私。

其妻王氏又没主张,全赖六媖一身,内支丧事,外应亲族,按谱立嗣,

众心俱悦服无言。六媖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数千金。想起丈夫覆

舟消息,未知真假,费了多少盘缠,各处遣人打听下落。有人自北京来,

传说马德称未死,落莫 在京,京中都呼为“钝秀才”。六媖是个女中丈

夫,甚有劈着 ,收拾起辎重银两,带了丫鬟僮仆,雇下船只,一径来到

北京寻取丈夫。访知马德称在真定府龙兴寺大悲阁写 《法华经》。乃将

白金百两,新衣数套,亲笔作书,缄封停当,差老家人王安赍去,迎接

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与马相公援例入监,请马相公到此读书应举,

不可迟滞。”王安到龙兴寺,见了长老,问“福建马相公何在?”长老

道:“我这里只有个‘钝秀才’,并没有什么马相公?”王安道:“就

是了,烦引相见。”和尚引到大悲阁下,指道:“傍边桌上写经的,不

是钝秀才?”王安在家时曾见过马德称几次,今日虽然蓝缕,如何不认

得?一见德称便跪下磕头。马德称却在贫贱患难之中,不料有此,一时

想不起来。慌忙扶住,问道:“足下何人?”王安道:“小的是将乐县

黄家,奉小姐之命,特来迎接相公,小姐有书在此。”德称便问:“你

小姐嫁归何宅?”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适。因家相公近故,

小姐亲到京中来访相公,要与相公入粟北雍,请相公早办行期。”德称

方才开缄而看,原来是一首诗,诗曰:

“何事萧郎恋远游?应知乌帽未笼头。

图南自有风云便,且整双箫集凤楼。 ”

德称看罢,微微而笑。王安献上衣服银两,且请起程日期。德称道:

“小姐盛情,我岂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先:‘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

榜挂名时。’向因贫困,学业久荒。今幸有余资可供灯火之费,且待明

年秋试得意之后,方敢与小姐相见。”王安不敢相逼,求赐回书。德称

取写经余下的茧丝一幅,答诗四句:

“逐逐风尘已厌游,好音刚喜见伻头。

嫦娥夙有攀花约,莫遣箫声出凤楼。”

德称封了诗,付与王安。王安星夜归京,回复了六媖小姐。开诗看

② 广疮——指花柳病中的一种,这类病当时似是由外国传入的,广州是通商口岸,民间就称为广疮。

③ 轻粉——中药里的一种名称,有毒,中医称为劫药,意思是用劫杀比喻他强烈的性质。

④ 落莫——流落,不得意,落魄。

⑤ 劈着——主见,决断,谋画。

① 入粟——就是指的花钱捐纳监生。

② 且整一句——这里用的是战国秦穆公任好的女儿弄玉嫁给仙人萧史,一同仙去的传说故事。

③ 伻头——伻原有使者的意思,是对于人家奴仆的尊称,后来就和苍头家院之类混用,成为一般奴仆的代

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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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叹惜不已。其年天顺爷爷正遇“土木之变”,皇太后权请郕王摄位,

改元景泰。将奸阉王振全家抄没,凡参劾王振吃亏的加官赐荫。黄小姐

在寓中得了这个消息,又遣王安到龙兴寺报与马德称知道。德称此时虽

然借寓僧房,图书满案,鲜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和尚们晓得是马公

子马相公,无不钦敬。其年正是三十二岁,交逢好运,正应张铁口先生

推算之语。可见: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德称正在寺中温习旧业,又得了王安报信,收拾行囊,别了长老赴京,

另寻一寓安歇。黄小姐拨家僮二人伏侍,一应日用供给,络绎馈送。德

称草成表章,叙先臣马万群直言得祸之由,一则为父亲乞恩昭雪,一则

为自己辨复前程。圣旨倒下,准复马万群原官,仍加三级。马任复学复

廪 。所抄没田产,有司追给。德称差家僮报与小姐知道。黄小姐又差王

安送银两到德称寓中,叫他廪例入粟。明春就考了监元 ,至秋发魁。就

于寓中整备喜筵,与黄小姐成亲。来春又中了第十名会魁 ,殿试二甲,

① ②

考选庶吉士 。上表给假还乡,焚黄谒墓,圣旨准了。夫妻衣锦还乡。

府县官员出郭迎接。往年抄没田宅,俱用官价赎还,造册交割,分毫不

少。宾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门如市。只有顾祥一人自觉羞惭,迁

往他郡去讫。时张铁口先生尚在,闻知马公子得第荣归,特来拜贺。德

称厚赠之而去。后来马任直做到礼、兵、刑三部尚书,六媖小姐封一品

夫人。所生二子,俱中甲科 ,簪缨不绝。至今延平府人,说读书人不得

第者,把“钝秀才”为比。后人有诗叹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风云得称心;

秋菊春桃时各有,何须海底去捞针。

① “土木之变”——明朱祁镇(英宗)亲自带兵和侵入的蒙古部落瓦刺作战,在现今宣化附近名叫土木的地

方被瓦刺俘虏,过了好些年才能够回国复位,历史上称这件事为“土木之变”。

② 复学复廪——就是恢复秀才和廪生的资格。科举制度,秀才一定要在本乡的省分应乡试,这时马德称人

在北京附近,所以不再旅途往返,而“廪例入粟”,以廪生资格去入国子监,在北京应试。

③ 监元——国子监课业考试的第一名,和乡试无关。下文的至秋发魁,才是乡试中了经魁。

④ 会魁——科举制度,乡试的次一年举行会试,中了举人的有赴试资格,会试的第一名称为会元,和乡试

一样,《五经》的首名称为会魁(因分房关系也不止五名)。

① 庶吉士——殿试之后,前列的进士,就授官为翰林 (有好些名目),以外又选定一些人,称为庶吉士,

是观政实习性质,原先还派在各部署,后来专在翰林院供职,成为正式翰林的预备员了。

② 焚黄——将得官的事情写文疏烧掉告知祖宗父母,因为文疏是用黄色的纸,故称焚黄。

③ 甲科——科举时代,称会试出身(进士)为甲科,乡试山身(举人)为乙科,统称两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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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末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

还有个评论。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

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

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论不得的。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三岁

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

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

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王崩,武王立,他又秉钺为军师,佐武王伐

纣,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

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日后还有许

多事业,日子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

冠,做新郎,应童子试 的时候,叫不得老年。世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

去后的日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蹉跎不遇,

就怠慢他,这是短见薄识之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

知那一种收成得好?不见古人云:

东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

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休提。却说国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覆姓

① ②

鲜于名同,字大通。八岁时曾举神童 ,十一岁游庠,超增补廪。论他

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看在眼里,真个是胸藏万卷,笔扫千

军。论他的志气,便象冯京商辂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便袋里东西,真个

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举,岁

④ ⑤

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 ,黄榜标名。到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 了。

① 应童子试——科举制度,不曾进学做秀才的全称为童生,应童子试,也就是说在应做秀才的考试。

① 神童——是由古代童子科演变而来的一种举士制度。明制,对于特殊聪慧的儿童由官员们举荐,可以由

皇帝亲自召试,给予读书或进学的优待机会。

② 超增——科举制度,进学做秀才,秀才却有三个不同的名目和级别:就是附学,增广,和廪膳。超增就

是由附学跳过增广这一级补上廪生。

③ 冯京商辂——冯京,宋代人;商辂,明代人;两人都曾连中三元 (解元、会元、状元)。

④ 朱衣点额——传说,欧阳修知贡举阅卷时,曾觉得背后有朱衣人在点头,那篇文字便合格录取,这便用

作文章获中的故典。这里的额字,是头字的改用。

⑤ 出贡——科举时代,为了照顾庞大数额的秀才的出路,防止知识分子对统治者的不满,特订定了一些办

法,使得知识分子在不能从科目出身的情况下,也能达到做官的目的。这办法就是选一定数额的秀才做贡

生,贡生可以充任杂职小官。被选定为贡生的方式很多,其中之一,是按年资挨次轮推,这一年挨着了,

就叫做出贡。如本人不愿意,就让次一人递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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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穷秀才家,全亏学

中年规这几两廪银,做个读书本钱。若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路,又去

坐监 ,反费盘缠。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

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

鲜于同又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

人人要贡,个个争先。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

十六岁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

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

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

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 八十二岁中了状元,也替天下有

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刺,

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 ,昧着心田做去,尽可荣身肥家。只是如今是个科

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若是三家村一个小

孩子,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 ,遇了个盲试官,乱圈乱点,睡梦里偷

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门生,称老师,谭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

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进士官

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撒漫 做去,没人敢说他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

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比及按院复命,参论的但是进士官,

凭你叙得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末,生怕断绝了

贪酷种子,道: ‘此一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

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不勾几年工夫,依旧

做起。倘拼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科贡的

官一分不是,就当做十分;悔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

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有这许多不平处,所以不中进士,

再做不得官。俺宁可老儒终身,死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个来世

出头,岂可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气丸度日!”遂吟诗一首,

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

② ③

楚士凤歌诚恐殆, 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

① 坐监——监,就是国子监的监生;坐,是指实行入监读书。

② 梁皓——梁灏之误。宋梁灏八十二岁中状元,是历来相传的故事。

③ 府佐县正——府佐,府的属官的总称;县正,县的主官。这就是贡生被选任做小官的出路,贡生出身的

最高级就是知县。

④ 时文——应试的制艺八股文。

⑤ 撒漫——放手,大胆,没有顾虑。

① 顺气丸——中药当中一种成药的名称,主治气闷不舒等症,这里说“吃顺气丸度日”,就是说每天气闷

不已。

② 楚士一句——《论语》上说,孔子在楚国遇见一个人,唱了一个歌讽刺他的从政,歌的首句是“凤兮凤

兮”,这里是用的这个典故。

③ 叶(Shè'射)公一句——古代寓言:叶公非常喜欢龙,常常画龙。有一天真龙来到了他家中,他却吓坏

了。这里是说那些考官有眼不识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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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

到丞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此是后话。

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其志愈锐。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

齐头,“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

利了。每到科举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

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

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

为笑具,就而戏之。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

少年科甲,声价甚高。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是有件毛病,爱

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

视为朽物,口呼“先辈”,甚有戏侮之意。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

命县里录科 。蒯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弥封阅卷,自恃眼力,从公品第,

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

得个首卷,其文大有吴越中气脉 ,必然连捷,通县秀才,皆莫能及。”

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比及

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

矮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也

瞧,我也看,若还冠带象胡判 。不枉夸,不枉赞,“先辈”今朝说嘴惯。休羡他,

莫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干,序齿轮流做领案。

那案首不是别人,正是那五十七岁的怪物,笑具,名叫鲜于同。合

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鲜于‘先辈’,又起用了。”连蒯公也自羞

得满面通红,顿口无言。一时间看错文字,今日众人属目之地,如何番

悔!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个个都

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嗔中带喜。是日蒯公发放诸生事毕,回衙闷闷不悦,

不在话下。

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

也是:

泽畔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

① 先辈——科举制度,凡是登科在前的,后科都称为先辈;鲜于同还没有登科,只是年纪高大,所以唤他

先辈,便是嘲戏的意思。

② 录科——可以说是乡试前的一种预备考试,在这场考试中被录取的秀才,就选送了去应乡试。

③ 吴越中气脉——吴越,指江浙。科举时代,江浙一带是所谓文人集中的地方,也是知识分子数目较多的

地方,因而也是科名最盛的地方。广西地方僻远,是科名比较不发达的,下文说兴安县只中了鲜于同一名

举人,就说明了这种闭塞的现象。因此,文章做得好,就夸称是有江浙人的气脉,亦即是说达到了较高的

水平和标准的意思。

① 胡判——指世俗流传的阴司的判官的形状。胡,是黑脸孔的意思。

② 洛阳季子——即苏秦,季子是苏秦的字。他曾经出外求官,失意回家,家里人都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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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到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

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众朋友都在下

处看经书,温后场 。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旁人看

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

不悠闲自在!”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

于同观看之际,见兴安县蒯公,正征聘做《礼记》房考官。鲜于同自想,

我与蒯公同经,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

谁知蒯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个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

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

道:“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

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

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乱乱的文法,

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问未

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 。”算计已定,如

法阅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

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

榜。《礼记》房首卷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礼记》,

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侥幸了。蒯公好生惊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

之色,问其缘故。蒯公道:“那鲜于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

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道:“此堂既名为‘至公

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读书人

的志气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奈何。

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

那鲜于同是宿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

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帘 ,自谓遇合十有八九。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

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来。勉强进场,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

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仍复如此,十分才学,不曾用得一分

出来。自谓万无中式之理,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竟占了个高

魁。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一

个举人。当日鹿鸣宴罢,众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见了门

生,俱各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

③ 后场——科学制度,乡、会试都各考三场,后场指的第二三场;二三场是试策论和诏表等应用文,温后

场指的是温习这类文章。

① 房考官——科学制度,除主试的以外,帮同阅卷的同考官称为房考官,按五经分房,每经的房数不等,

在明代,原是十七房,后来增加到二十房。

② 干纪──关系,牵连。

① 入帘──做了考官进入试院之后称为入帘,在试期之内不能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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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蒯公愈加懒散,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 明年鲜

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了。相见蒯公,蒯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

了官罢。鲜于同做了四十余年秀才,不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乡

试,怎肯就举人职 。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闻里中秀才会文,他就袖

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厌他,总不在

意。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荏苒,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

年齿虽增,矍铄如旧。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梦见中了

正魁,会试录上有名,下面却填做 《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

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他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

了《诗经》应试。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蒯知县为官清正,行取到京,

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其年又进会试经房。蒯公不知鲜于同改经之事,

心中想道:“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那鲜于‘先辈’做了首卷,今番会

试,他年纪一发长了。若 《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玷。我

如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

都不干我事。”比及入帘阅卷,遂请看《诗》五房卷。蒯公又想道:“天

下举子象鲜于 ‘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

老儿,可不是 ‘躲了雷公,遇了霹雳’!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

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工四书,经义必然不精。如今到不要取四经②

整齐,但是有些笔资 的,不妨题旨影响,这定是少年之辈了。”阅卷进

呈,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拆号看时,却是桂

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六十一岁的

怪物,笑具!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

早知富贵生成定,悔却从前枉用心。

蒯公又想道:“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县却没有两个

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怪?”

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蒯公叹息连

声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士!”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

觉厚了一分。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人道他

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

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罪过,下于诏狱 。

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蒯公置之死地。却好天与其便,

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蒯公不致吃亏。又替他纠合同年,在

② 只照常规二句——这里,是说座师对于新中的门生交往淡薄,并没有照应关顾的意思。

③ 举人职——做了举人,也可以选官,和贡生的出路差不多。

① 行取——明代官吏铨转制度的专门名词,在规定的年限,经过地方高级官员的保举,将外任的州县官调

京,考选后补授科道或部属官职,称为行取,实际是外官内擢。

② 四经——明制,头场除四书文外,试经义四道,四经就是四个经题。

③ 笔资——犹言笔路,才情。

① 诏狱——这里是指的刑部狱。在明代,所谓诏狱,实际是指的有特务性质的锦衣卫狱,那里直接秉承专

制皇帝,是不按法律办事的。刑部表面上还有一定的条文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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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遂得从轻降处。蒯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

活,无心栽柳柳成阴。’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乃

往鲜于“先辈”寓所拜谢。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

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天高地厚,未酬万一!”当日师生二人欢

饮而别。自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问候,或一次或两次,虽

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茬苒,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京中重他

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

居县有信至,蒯公的公子蒯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嚷骂了一场。

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蒯公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蒯敬共无力对理,

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

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阖门惊惧。鲜于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

央人讨这地方。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有何不从,即将

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公门生,

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

只推不闻。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

小厮,务在必获。约过两月有余,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鲜于太守当堂审

明,的系自逃,与蒯家无干。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蒯氏家属,即行

释放。期会一日,亲往坟所踏看疆界。查家见小厮已出,自知所讼理虚,

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一面央大分上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

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蒯家事已得白,也不愿结冤家。鲜于太守准

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正是:

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想道:

“‘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

难保。”遂写恳切谢启一通,遣儿子蒯敬共赍回,到府拜谢。鲜于同道:

“下官暮年淹蹇,为世所弃,受尊公老师三番知遇,得掇科目,常恐身

先沟壑,大德不报。今日恩兄被诬,理当暴白。下官因风吹火,小效区

区,止可少酬老师乡试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因为蒯公子经纪家

事,劝他闭户读书,自此无话。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大振,

① ②

升在徽宁道做兵宪 ,累升河南廉使 ,勤于官职。年至八旬,精力比少

年兀自有余,推升了浙江巡抚。鲜于同想道:“我六十一岁登第,且喜

儒途淹蹇,仕途到顺溜,并不曾有风波。今官至抚台,恩荣极矣。一向

清勤自矢,不负朝廷。今日急流勇退,理之当然。但受蒯公三番知遇之

恩,报之未尽,此任正在房师地方,或可少效涓埃。”乃择日起程赴任。

一路迎送荣耀,自不必说。不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时蒯公也历任做

到大参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闻得鲜于“先辈”又做本省

① 兵宪──兵备道的别称。

② 廉使——提刑按察使司的别称,一省的最高司法官员,在元代,同样官职称为肃政廉访使,是这一别称

的来源。

① 大参——就是布政使司参政,是布政使的副职,或分司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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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府 ,乃领了十二岁孙儿,亲到杭州谒见。蒯公虽是房师,到小于鲜于

公二十余岁。今日蒯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龙锺可怜。鲜于公年已

八旬,健如壮年,位至开府。可见发达不在于迟早。蒯公叹息了许多。

正是:

松柏何须羡桃李,请君点检岁寒枝。

且说鲜于同到任以后,正拟遣人问候蒯公,闻说蒯参政到门,喜不自胜,

倒屣而迎,直请到私宅,以师生礼相见。蒯公唤十二岁孙儿:“见了老

公祖 。”鲜于公问:“此位是老师何人?”蒯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

之恩,犬子昔日难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载。今天幸福星又照吾省。

老夫衰病,不久于世,犬子读书无成,只有此孙,名曰蒯悟,资性颇敏,

特携来相托,求老公祖青目 一二。”鲜于公道:门生年齿,已非仕途人

物,正为师恩酬报未尽,所以强颜而来。今日承老师以令孙相托,此乃

门生报德之会也。鄙思欲留令孙在敝衙同小孙辈课业,未审老师放心

否?”蒯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训,老夫死亦瞑目。”遂留两个书童服

事蒯悟在都抚衙内读书,蒯公自别去了。那蒯悟资性过人,文章日进。

就是年之秋,学道按临,鲜于公力荐神童,进学补廪。依旧留在衙门中

勤学。三年之后,学业已成。鲜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报

老师之恩矣。”乃将俸银三百两赠与蒯悟为笔砚之资,亲送到台州仙居

县。适值蒯公三日前一病身亡,鲜于公哭奠已毕。问:“老师临终亦有

何言?”蒯敬共道:“先父遗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因而爱少贱老,

偶尔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少的门生,贤愚不等,升

沉不一,俱不得其气力,全亏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看觑。我子孙世

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鲜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报师恩,正

要天下人晓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处,不可爱少而贱老也。”说罢,作

别回省,草上表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驰驿还乡,优悠林下。每日

训课儿孙之暇,同里中父老饮酒赋诗。后八年,长孙鲜于涵乡榜高魁,

赴京会试,恰好仙居县蒯悟是年中举,也到京中。两人三世通家,又是

少年同窗,并在一寓读书。比及会试揭晓,同年进士,两家互相称贺。

鲜于同自五十七岁登科,六十一岁登甲,历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锡

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孙儿科第,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的四十年

晚运。至今浙江人肯读书,不到六七十岁还不丢手,往往有晚达者。后

人有诗叹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

② 开府——是中枢高级官员的一种特别尊称,意为大开衙署,位尊权重,外省的总督巡抚也适用。后文巡

抚称都抚,是因为巡抚例兼都御史的职衔

③ 老公祖——明代居乡的官员,称呼当地巡抚以下府以上的现任官员为公祖,老字则是再加上的尊词。

④ 青目——多照顾,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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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 ①

早退春朝宠贵妃,谏章争敢傍丹墀。

蓬莱殿里迎鸾驾,花萼楼前进荔枝。

羯鼓未终鼙鼓动,羽衣犹在战衣追。

子孙翻作升平祸,不念先皇创业时。

这首诗,题著唐时第七帝,谥法谓之玄宗。古老相传云:天上一座

星,谓之玄星,又谓之金星,又谓之参星,又谓之长庚星,又谓之太白

星,又谓之启明星,世人不识,叫做晓星。初上时,东方未明;天色将

晓,那座星渐渐的暗将来。先明后暗,这个谓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

为相,米麦不过三四钱,千里不馈行粮。自从姚宋二相死,杨国忠李林

甫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来: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墙。

玄宗最宠爱者,一个贵妃,叫做杨太真。那贵妃又背地里宠一个胡儿,

姓安名禄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绰飞燕,走及奔马,善舞胡旋,其疾

如风。玄宗爱其骁健,因而得宠。禄山遂拜玄宗为父,贵妃为母。杨妃

把这安禄山头发都剃了,擦一脸粉,画两道眉,打一个白鼻儿,用锦绣

彩罗,做成襁褓,选粗壮宫娥数人扛抬,绕那六宫行走。当时则是取笑,

谁知浸润 之间,太真与禄山为乱。一日,禄山正在太真宫中行乐。宫娥

报道:“驾到!”禄山矫捷非常,逾墙逃去。贵妃怆惶出迎。冠发散乱,

语言失度,错呼圣上为郎君。玄宗驾即时起,使六宫大使高力士高珪送

太真归第,使其省过。贵妃求见天子不得,涕泣出宫。却说玄宗自离了

贵妃三日,食不甘味,卧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启奏道:“贵妃昼

寝困倦,言语失次,得罪万岁御前。今省过三日,想已知罪。万岁爷何

不召之?”玄宗命高珪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杨太师私第,

见过了贵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颜愁惨,梳沐俱废。一见奴婢,

便问圣上安否,泪如雨下。乃取妆台对镜,手持并州 剪刀,解散青丝,

剪下一缕,用五彩绒绳结之,手自封记,托奴婢传语,送到御前。娘娘

含泪而言: ‘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赐。只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以此寄谢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约。’”原来玄宗与贵妃七夕夜半,

曾在沉香享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时玄宗闻知高珪所奏,

见贵妃封寄青丝,拆而观之,凄然不忍。即时命高力士用香车细辇,迎

贵妃入宫。自此愈加宠幸。其时四方贡献不绝:西夏国进月样琵琶,南

越国进玉笛,西凉州进葡萄酒,新罗国进白鹞子。这葡萄酒供进御前;

琵琶赐与郑观音;玉笛赐与御弟宁王;新罗白鹞赐与崔丞相。后因李白

学士题沉香亭牡丹诗,将赵飞燕比著太真娘娘,暗藏讥刺,被高力士奏

① 原注: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罗白鹞”。

② 羽衣——指 《霓裳羽衣曲》。

① 浸润──渐渐,慢慢,逐步发展。

② 并州——今河北山西一带地方。在唐代以前,这里铁冶的手工业极为发达,所以剪刀以并州所制最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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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贵妃,泣诉天子,将李白黜贬。崔丞相元来与李白是故交,事相连累,

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龟烹不烂,遗祸及枯桑。

崔丞相来到定州中山府远近,接入进府,交割牌印了毕。在任果然

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绳之直,如镜之明。不一月之间,治得府中

路不拾遗。时遇天宝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谢粉,草铺茵。莺啼北里,燕语南邻,郊原嘶宝马,紫

陌广香轮。日暖冰消水绿,风和雨嫩烟轻。东阁广排公子宴,锦城多少赏花人。

崔丞相有个衙内,名唤崔亚,年纪二十来岁。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猎。

见这春间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请一日严假,欲出野外

游猎。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儿出去,则索早归。”衙内

道:“领爹尊旨。则是儿有一事,欲取覆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说?”

衙内道:“欲借御赐新罗白鹞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

教失了。这件物是上方所赐,新罗国进到,世上只有这一只。万勿走失!

上方再来索取,却是那里去讨?”衙内道:“儿带出去无妨。但只要光

耀州府,教人看玩则个。”相公道:“早归,少饮。”衙内借得新罗白

① ②

鹞,令一个五放家 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讨!牵将闹装 银鞍马过来,衙

内攀鞍上马出门。若是说话的当时同年生,并肩长,劝住崔衙内,只好

休去。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只新罗白鹞出来,惹出一场怪事。真个是

亘古未闻,于今罕有!有诗为证:

外作禽荒内色荒,滥沾些了又何妨。

早晨架出苍鹰去,日暮归来红粉香。

崔衙内寻常好畋猎。当日借得新罗白鹞,好生喜欢。教这五放家架

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弹弓,雁木鸟椿弩子,架眼圆铁爪嘴弯鹰,

牵拾耳细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过梅坞,登绿杨林,涉芳草渡,

杏花村高悬酒望,茅簷畔低亚青帘。正是:

不暖不寒天气,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觉道各人走得辛苦,寻一个酒店,衙内推鞍下马。入店

问道:“有甚好酒买些个?先犒赏众人助脚力。”只见走一个酒保出来

唱喏。看那人时,生得:

① 五放家——就是喂养和教习放鹰的人。“放”是训练鹰的一个专门名辞。鹰类大别有五种,称为鹰、隼、

鹘、鹯、鹞,故称五放。鹰的顶部有角毛微起,又称角鹰。

② 闹装——鞍辔和带用各色宝玩嵌镶的,称为闹装。

① 滥沾──滥字在这里作嗜好,荒唐解释;沾,沾染,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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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长八尺,豹头燕颔,环眼骨髭,有如一个距水断桥张翼德,原水镇上王彦章

衙内看了酒保,早吃一惊道:“怎么有这般生得恶相貌的人?”酒

保唱了喏,站在一边。衙内教:“有好酒把些个来吃,就犒赏众人。”

那酒保从里面掇一桶酒出来。随行自有带着底酒盏,安在桌上。筛下一

盏,先敬衙内。

酒,酒,酒!邀朋会友。君莫待,时长久,名呼食前,礼于茶后。临风不可无,

对月须教有。李白一饮一石,刘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脸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

衙内见筛下酒色红,心中早惊:“如何恁地红!”踏著酒保脚跟,

入去到酒缸前,扬开缸盖,只看了一看,吓得衙内:

顶门上不见三魂,脚底下荡散七魄。

只见血水里面浸著浮米。衙内出来,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两银子与

酒保,还了酒钱。那酒保接钱,唱喏谢了。衙内攀鞍上马,离酒店,又

行了一二里地,又见一座山冈。元来门外谓之郭,郭外谓之郊,郊外谓

之野,野外谓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脚下,

山势果是雄勇:

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缈,涧水潺湲,峦碧千山外,岚

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屐 重攀。季世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

衙内恰待上那山去。抬起头来,见山脚下立著两条木拴,柱上钉著

一面版牌,牌上写著几句言语。衙内立马看了道:“这条路上恁地利害!”

勒住马,叫:“回去休。”众人都赶上来。衙内指著版牌,教众人看。

有识字的,读道:

“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灵不少,鬼怪极多。行

路君子,可从此山下首小路来往,切不可经此山过。特预禀知。

——如今却怎地好?”衙内道:“且只得回去。”待要回来,一个肐膊

上架著一枚角鹰,出来道:“覆衙内,男女在此居,上面万千景致,生

数般跷蹊作怪直钱的飞禽走兽。衙内既是出来畋猎,不入这山去?从小

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飞禽走兽!可惜闲了新罗白鹞,也可惜闲了

某手中角鹰。这一行架的小鹞,猎狗、弹弓、弩子,都为弃物。”衙内

道:“也说得是。你们都听我说,若打得活的归去,到府中一人赏银三

两,吃几杯酒了归 。若打得死的,一人赏银一两,也吃几杯酒了归。若

都打不得飞禽走兽,银子也没有,酒也没得吃。”众人各应了喏。衙内

② 王彦章——五代朱温手下的大将,小说演义里曾夸张他的勇力。

① 谢屐──南朝刘宋时诗人谢灵运喜游山水;屐是木制的鞋子,有二齿,登山所用,谢灵运常穿屐游山。

① 了归——打散,休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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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马摔一鞭,先上山去。众人也各上山来。可煞作怪,全没讨个飞禽走

兽。只见草地里掉掉地响。衙内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 ,则看了一看,

喝声采!从草里走出一只乾红兔儿来。众人都向前。衙内道:“若捉得

这红兔儿的,赏五两银子。”去马后立著个人,手探着新罗白鹞。衙内

道:“却如何不去勒?”闲汉道:“告衙内,未得台旨,不敢擅便。”

衙内道一声:“快去!”那闲汉领台旨,放那白鹞子勒红兔儿。这白鹞

见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这兔儿见那白鹞赶得紧,去浅草丛中便钻。

鹞子见兔儿走的不见,一翅径飞过山嘴去。衙内道:“且与我寻白鹞子。”

衙内也勒著马,转山去赶。赶到山腰,见一所松林:

松,松!节峻阴浓,能耐岁,解凌冬。□侵碧汉,森耸青峰,偃蹇形如盖,虬

蟠势若龙。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

衙内手掿著石磨角靶弹弓,骑那马赶。看见白鹞子飞入林子里面去。衙

内也入这林子里来。当初白鹞子脖项上带着一个小铃儿。林子背后一座

峭壁悬崖,没路上去。则听得峭壁顶上铃儿响。衙内抬起头来看时,吃

了一惊,道:“不曾见这般跷蹊作怪底事!”去那峭壁顶上,一株大树

底下,坐著一个一丈来长短骷髅:

头上裹著镞金蛾帽儿 ,身上锦袍灼灼,金甲辉辉。锦袍灼灼,一条抹额荔枝红;

金甲辉辉,靴穿一双鹦鹉绿。

看那骷髅,左手架著白鹞,右手一个指头,拨那鹞子的铃儿,口里啧啧

地引这白鹞子。衙内道:“却不作怪!我如今去讨,又没路上得去。”

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时走了新罗白

鹞,望尊神见还则个!”看那骷髅,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

陪了七八个大喏。这人从又不见一个入林子来。骷髅只是不采。衙内忍

不得,拿起手中弹弓,拽得满,觑得较亲,一弹子打去。一声响亮,看

时,骷髅也不见,白鹞子也不见了。乘著马,出这林子前。人从都不见。

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看看天色晚了,衙内慢慢地行。肚中又

饥。下马离鞍,吊缰牵著马,待要出这山路口。看那天色:

却早红日西沉,鸦鹊奔林高噪。打鱼人停舟罢棹,望客旅贪程,烟村缭绕。山

寺寂寥,玩银灯,佛前点照。月上东郊,孤村酒旆收了。采樵人回,攀古道,过前

溪,时听猿啼虎啸。深院佳人,望夫归倚门斜靠。

衙内独自一个牵著马,行到一处,却不是早起入来的路。星光之下,远

远地望见数间草屋。衙内道:“惭愧!这里有人家时,却是好了。”径

来到跟前一看,见一坐庄院:

② 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指眼睛。

③ 勒──追,赶。

① 镞金蛾帽儿——古代文武官吏常于冠帽上,以玉或金制的蝉作为装饰。金蛾,就是金蝉;镞,即簇。蝉

的多寡,视官职高下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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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庄!临堤傍冈,青瓦屋,白泥墙。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鸡鸣竹坞,野

犬吠村坊。淡荡烟笼草舍,轻盈雾罩田桑,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徭役子孙康。

衙内把马系在庄前柳树上,便去叩那庄门。衙内道:“过往行人,

迷失道路,借宿一宵,来日寻路归家。”庄里无人答应。衙内又道:“是

见任中山府崔丞相儿子。因不见了新罗白鹞,迷失道路,问宅里借宿一

宵。”敲了两三次,方才听得有人应道:“来也,来也!”鞋履响,脚

步鸣,一个人走将出来开门。衙内打一看时,叫声苦!那出来的不是别

人,却便是早间村酒店里的酒保。衙内问道:“你如何却在这里?”酒

保道:“告官人,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却入去说了便出来。”酒保

去不多时,只见几个青衣,簇拥著一个著乾红衫的女儿出来。

① ②

吴道子 善丹青,描不出风流体段;蒯文通 能舌辨,说不尽许多精神。

衙内不敢抬头:“告娘娘,崔亚迷失道路,敢就贵庄借宿一宵。来日归

家,丞相爹爹却当报效。”只见女娘道:“奴等衙内多时,果蒙宠访。

请衙内且入敝庄。”衙内道:“岂敢辄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请。衙

内唱了喏,随著入去。到一个草堂之上,见灯烛荧煌,青衣点将茶来。

衙内告娘娘:“敢问此地是何去处?娘娘是何姓氏?”女娘听得问,启

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说出数句言语来。衙内道:“这事又作怪!”

茶罢,接过盏托,衙内自思量道:“先自肚里又饥,却教吃茶!”正恁

沉吟间,则见女娘教安排酒来。道不了,青衣掇过果桌。顷刻之间,咄

喏而办。

幕天席地,灯烛荧煌。筵排异皿奇杯,席展金觥玉斝。珠罍妆成异果,玉盘簇

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丽捧霞觞;玳瑁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

衙内叉手向前:“多蒙赐酒,不敢只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饮。

家间也是勋臣贵戚之家。”衙内道:“不敢拜问娘娘,果是那一宅?”

女娘道:“不必问,他日自知。”衙内道:“家间父母望我回去。告娘

娘指路,令某早归。”女娘道:“不妨。家间正是五伯诸侯的姻眷,衙

内又是宰相之子,门户正相当。奴家见爹爹议亲,东来不就,西来不成,

不想姻缘却在此处相会!”衙内听得说,愈加心慌,却不敢抗违,则应

得喏。一杯两盏,酒至数巡。衙内告娘娘:“指一条路,教某归去。”

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月教爹爹送衙内归。”衙内道:“男女不同席,

不共食’。自古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于尊前。”女

娘道:“不妨,纵然不做夫妇,也待明日送衙内回去。”衙内似梦如醉

之间,则听得外面人语马嘶。青衣报道:“将军来了。”女娘道:“爹

爹来了,请衙内少等则个。”女娘轻移莲步,向前去了。衙内道:“这

里有甚将军!”捏手捏脚,尾著他到一壁厢,转过一个閤儿里去,听得

① 吴道子——唐代著名的画家。原名道玄,字道子。

② 蒯文通──就是蒯通,汉初的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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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里面声唤。衙内去黑处把舌尖舐开纸窗一望时,吓得浑身冷汗,

动掸不得,道:“我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却走在这个人家里。”当

时衙内窗眼里,看见閤儿里两行都摆列朱红椅子,主位上坐一个一丈来

长短骷髅,却便是日间一弹子打的。且看他如何说?那女孩儿见爹爹叫

了万福,问道:“爹爹没甚事!”骷髅道:“孩儿,你不来看我这个!

我日间出去,见一只雪白鹞子,我见他奇异,捉将来架在手里。被一个

人在山脚下打我一弹子,正打在我眼里,好疼!我便问山神土地时,却

是崔丞相儿子崔衙内。我若捉得这厮,将来背剪缚在将军柱上,劈腹取

心,左手把起酒来,右手把著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块心肝,以报冤

仇。……”说犹未了,只见一个人,从屏风背转将出来。不是别人,却

是早来村酒店里的酒保。将军道:“班犬,你听得说也不曾?”班犬道:

“才见说:却不叵耐,崔衙内早起来店中向我买酒吃。不知却打了将军

的眼!”女孩儿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误打了爹爹。望爹爹饶恕他。”

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内适来共妹妹在草堂饮酒。”女孩儿

告爹爹:“崔郎与奴饮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儿面,且饶恕他则

个!”将军便只管焦躁,女孩儿只管劝。衙内在窗子外听得,道:“这

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草堂,开了院门,跳上马,摔一鞭,那马四

只蹄一似翻盏撒钹,道不得个“慌不择路”,连夜胡乱走到天色渐晓,

离了定山。衙内道:“惭愧!”正说之间,林子里抢出十余个人来,大

喊大声,把衙内簇住。衙内道:“我好苦!出得龙谭,又入虎穴!”仔

细看时,却是随从人等。衙内道:“我吃你们一惊!”众人问衙内:“一

夜从那里去来?今日若不见衙内,我们都打没头脑恶官司。”衙内对众

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众人都以手加额道:“早是不曾坏了性命!我们

昨晚一夜不敢归去,在这林子里等到今日。早是新罗白鹞,元来飞在林

子后面树上,方才收得。”那养角鹰的道:“覆衙内,男女在此土居,

这山里有多少奇禽异兽,只好再入去出猎。可惜担搁了新罗白鹞。”衙

内道:“这厮又来!”众人扶策着衙闪,归到府中。一行人离了犒设,

却入堂里,见了爹妈,唱了喏。相公道:“一夜你不归,那里去来?忧

杀了妈妈。”衙内道:“告爹妈,儿子昨夜见一件诧异的事!”把说过

许多话,从头说了一遍。相公焦躁!“小后生乱道胡说。且罚在书院里,

教院子看著,不得出离。”衙内只得入书院。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时是夏间天气:

夏,夏!雨余亭厦,纨扇轻,蕙风□。散发披襟,弹棋打马 ,古鼎焚龙涎,照

壁名人画。当头竹径风生,两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与浮瓜,对青樽旋开新鲊。

衙内过三个月不出书院门。今日天色却热,且离书院去后花园里乘凉。

坐定,衙内道:“三个月不敢出书院门,今日在此乘凉,好快活!”听

那更点,早是二更。只见一轮月从东上来。

月,月!无休无歇,夜东生,晓西灭。少见团圆,多逢破缺。偏宜午夜时,最

称三秋节。幽光解敌严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风,曾遣离人情惨切。

① 打马──即打双陆,双陆是古代的一种棋戏,他的棋子称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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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内乘着月色,闲行观看。则见一片黑云起,云绽处,见一个人驾一轮

香车,载着一个妇人。看那驾车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犬。香车里坐著

乾红衫女儿,衙内月光下认得是庄内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车来道:

“衙内,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别而行?”衙内道:“好!不走,右

手把著酒,左手把著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饶崔某性命!”女孩儿道:

“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与衙内是五百年姻眷,

今日特来效于飞之乐。”教班犬自驾香车去。衙内一时被他这色迷了。

色,色!难离易惑。隐深闺,藏柳陌。长小人志,灭君子德。后主谩多才,纣

王空有力。伤人不痛之刀,对面杀人之贼。方知双眼是横波,无限贤愚被沉溺。

两个同在书院里过了数日。院子道:“这几日衙内不许我们入书院

里,是何意故 ?”当夜张见一个妖媚的妇人。院子先来覆管家婆,便来

覆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剑入书院里来。

衙内见了相公,只得唱个喏。相公道:“我儿,教你在书院中读书,

如何引惹邻舍妇女来?朝廷得知,只说我纵放你如此!也妨我儿将来仕

路!”衙内只应得喏:“告爹爹,无此事。”却待再问,只见屏风后走

出一个女孩儿来,叫声万福。相公见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宝剑,移步

向前,喝一声道:“著!”剑不下去,万事俱休,一剑下去,教相公倒

退三步。看手中利刃,只剩得剑靶。吃了一惊,到去住不得。只见女孩

儿道:“相公休焦!奴与崔郎五百年姻契,合为夫妇。不日同为神仙。”

相公出豁不得,却来与夫人商量,教请法官。那里捉得住!正怎地烦恼,

则见客将司来覆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罗名公适,以新到任来公

参 。客司说:‘相公不见客。’问:‘如何不见客?’客将司把上件事

说了一遍。罗法司道: ‘此间有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断得。姓罗名公

远,是某家兄。’客司覆相公。”相公即时请相见。茶汤罢,便问罗真

人在何所。得了备细,便修札子请将罗公远下山,到府中见了。崔丞相

看那罗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到书院中,与这妇人相见了。罗真人

劝谕那妇人:“看罗某面,放舍崔衙内。”妇人那里肯依。罗真人既再

三劝谕,不从。作起法来,忽起一阵怪风。

风,风!荡翠飘红,忽南北,忽西东。春开柳叶,秋谢梧桐。凉入朱门内,寒

添陋巷中。似鼓声摇陆地,如雷振响晴空。乾坤收拾尘埃净,现日移阴却有功。

那阵风过处,叫下两个道童来。一个把著一条缚魔索,一个把著一条黑

柱杖。罗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妇女。妇女见道童来捉,他叫一声班犬。从

虚空中跳下班犬来,忿忿地擎起双拳,竟来抵敌。元来邪不可以干正,

① 后主——指六朝时南朝的陈后主,即陈叔宝。历史上说他好色,宠了张孔二美人,不问政事,因而被隋

所灭。

② 意故──意思,缘故。

③ 客将司——衙门里面专管访问谒见一类事情的机构,犹如现在的传达室。

④ 公参——公务上的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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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两个道童一条索子,先缚了班犬,后缚了乾红衫女儿。喝教现形。班

犬变做一只大虫,乾红衫女儿变做一个红兔儿,道:“骷髅神,元来晋

时一个将军,死葬在定山之上。岁久年深,成器了,现形作怪。”罗真

人断了这三怪,救了崔衙内性命。从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无事。这

段话本,则唤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有诗为证:

虎奴兔女活骷髅,作怪成群山上头。

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坦道永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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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 ⑤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话说大宋徽宗朝有个官人,姓计名安,在北司 官厅下做个押番。止

只夫妻两口儿。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却热,无可消遣,却安排了钓

竿,迤逦取路来到金明池上钓鱼。钓了一日,不曾发市。计安肚里焦躁,

却待收了钓竿归去。觉道浮子沉下去,钓起一件物事来,计安道声好,

不知高低:“只有钱那里讨!”安在篮内,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归来。

一头走,只听得有人叫道:“计安!”回头看时,却又没人。又行又叫:

“计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贵不可言尽;汝若害我,教

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细听时,不是别处,却是鱼篮内叫声。计安

道:“却不作怪!”一路无话。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道:

“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

计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

“押番,太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

了毕,回来家中,脱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

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

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

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他说:‘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

可言;若害我,教我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他来害了?我这性命

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话

来!我见没有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

计安终是闷闷不已。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

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

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

孩儿来。正是:

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

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

聪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

马离乱。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

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跸,官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逦取路奔行在来。

不则一日。三口儿入城,权时讨得个安歇,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

依旧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

⑤ 原注:旧名“金鳗记”。

① 北司─—指枢密院,宋代,枢密院设在中书省的北面,所以称为北司。

② 下番——这里所称的下番及上番,即是下值上值,也就是现在的下班上班。

③ 只有一句——就是有钱也无处买到的意思。

④ 金明池掌──金明池的掌管,也就是水神。金明池是宋时开封府有名的池沼和风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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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些营生,恐坐吃山

空,须得些个道业 ,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没甚事

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家里卖得。”

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次日,便去

打合个量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

个,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了,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

在门前卖些果子,自捏合些汤水。到晚间,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

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是勤力,却不躲懒。倏忽之间,相及

数月。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

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日我见那庆奴,全不象

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并没甚事,想必长

成了恁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

话说。一日,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

说。不要瞒我。”庆奴道:“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

身体粗丑,全不象模样。实对我说。”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

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娘道:“必

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他身上时,只叹得口气,叫声苦,连腮赠掌,

打那女儿。“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我和那周

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攧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的计

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

兀自在门前卖酒。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

“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

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体,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

① ②

计 !”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

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

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

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道:

“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

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

① 道业──指晓得做买卖的门道的行业中人。

② 装这般幌子──装幌子,意思是如树招牌一样地叫人家知道干了什么事情,并且得到了坏名声;也是一

句反话,是见不得人的没面子的事,却和装幌子似的在人们眼前表现出来。

① 活计——生理,经纪;这里作地位名誉解,意思是说如果打了他,闹起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这象

话和有体面吗?

② 我指望一句——这是说计押番预备叫自己女儿去到官僚家中当养娘或侍妾。这种情事,是宋代平民受到

封建统治阶层蹂躏侮弄很深刻的一种社会现象,在本书第八卷中所写的璩秀秀家庭是同样的,很显然,他

们都不一定是为了生活才去出卖女儿。

③ 得使──得用,中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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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信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

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

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 ‘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

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

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闲话提过,离不得计押番使人去

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余。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

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

入, 公然乾颡。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

厮官司一场,夺了休,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

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

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

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

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子要

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

③ ④

“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 在官员去处,姓戚

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

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

去。夫妻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

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

却善熟 。”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却

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

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 。爹娘见不成模样,

又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

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

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

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睬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

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

① 打出吊入──进山都没有好言语,好行动。

② 夺了休——意即讨休。在封建社会里,休妻本是男子一方的权利,现在由女方主动提出要求休离,断绝

夫妻关系,所以称为夺,讨。不过这样办自然是有一定的具体条件的,这里的周三是入赘的赘婿,所以才

能够如此做;并不是当时女性竟有这一种权利。后文要和戚青夺休,便不得不托人情经官判断了。

③ 虎翼营——宋代禁军里面一个队伍组织的名称,步兵骑兵都有这名义。

④ 占役──就是在官员面前当差,应役,伺候,吃的却是虎翼营名下的粮饷,实际便是随从傔人身分。

① 善熟──不错,和气。

② 静办──清静,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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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

“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

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

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甚么人是得?”

便道:“婆婆有甚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

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

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 ,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

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

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

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

父子不得相见。正是:

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

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

子由。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

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

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 ,雇了船只,即

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酒,迁延程途,直是怏怏。相次到家,

当直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官人只应得喏,便道:“恭

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入来立地,

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官人道:“实

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

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甚么?”庆奴道:

“奴一时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

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

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人道:

“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

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

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你须与我告恭人则

个。”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随你了得的包待制,也断不得这

事。你且没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他性下,却与你告。”即时押庆奴

到厨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时,只消退在牙家,转变身钱便了,

何须发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说哩!”自此罚在厨下,相及

一月。忽一日晚,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

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

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

① 主簿──宋制,主簿是州军僚佐性质的属官。

② 做了文字——就是写了身契,庆奴在这里是去充侍妾的身分。

③ 人事──送人的礼物。

① 包待制——就是宋包拯,公案小说中有名的包龙图。

② 牙家──买卖的中间业称为牙行,这里是指的接洽婢妾买卖的,又称为人牙,也就是说要把庆奴转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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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

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廨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住。我自

救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着

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

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

不知里面许多事。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

把庆奴安顿廨舍里,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

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免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却说宅里有

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七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

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

日,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

便道:“我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

庆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

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

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庆奴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

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苦你,莫苦我。没

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巾,捉住佛郎,扑番在

床上,便去一勒。那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

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

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不知高低!

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我坏了他,

怎恁地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

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

儿,漾开 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他和张彬

走了,孩儿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

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

“要一文看也没有,却是如何计结?”簌簌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

乡之鬼!”庆奴道:“不要烦恼,我有钱。”张彬道:“在那里?”庆

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

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张彬道:

“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极无奈。但得

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

话分两头,却说那周三自从夺休了,做不得经纪,归乡去投奔亲戚

又不着。一夏衣裳着汗,到秋来都破了。再归行在来,于计押番门首过。

其时是秋深天气,蒙蒙的雨下。计安在门前立地。周三见了便唱个喏。

计安见是周三,也不好问他来做甚么。周三道:“打这里过,见丈人,

唱个喏。”计安见他身上褴褛,动了个恻隐之心。便道:“入来,请你

吃碗酒了去。”当时只好休引那厮,却没甚事。千不合,万不合,教入

① 时间二句——这是当时两句成语,这里的意思是一时间逞性做去,失去了耐性和冷静考虑。

② 漾开——抛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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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吃酒,却教计押番:一种是死,死之太苦,一种是亡,亡之太屈!

却说计安引周三进门。老婆道:“没事引他来做甚?”周三见了丈

母,唱了喏,道:“多时不见。自从夺了休,病了一场,做不得经纪,

投远亲不着。姐姐安乐?”计安道:“休说!自你去之后,又讨头脑不

着。如今且去官员人家三二年,却又理会。”便教浑家暖将酒来,与周

三吃。吃罢,没甚事,周三谢了自去。天色却晚,有一两点雨下。周三

道:“也罪过,他留我吃酒!却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讨得这场烦恼。”

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却是怎地好?深秋来到,这一冬如何过得?”

自古人极计生,蓦上心来:“不如等到夜深,掇开计押番门。那老夫妻

两个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个东西,把来过冬。”那条路却静,不甚

热闹。走回来等了一歇,掇开门闪身入去,随手关了。仔细听时,只听

得押番娘道:“关得门户好,前面响。”押番道:“撑打得好。”浑家

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个起来

看。周三听得,道:“苦也,起来捉住我,却不利害!”去那灶头边摸

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头脑 ,走出房门看时,周三让他过

一步,劈脑后便剁。觉得衬手,劈然倒地,命归泉世。周三道:“只有

那婆子,索性也把来杀了。”不则声,走上床,揭开帐子,把押番娘杀

了。点起灯来,把家中有底细软包裹都收拾了。碌乱了半夜,周三背了

包裹,倒拽上门。迤逦出北关门。

且说天色已晓,人家都开门。只见计押番家静悄悄不闻声息。邻舍

道:“莫是睡杀了也?”隔门叫唤不应。推那门时:随手而开。只见那

中门里计押番死尸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应。走入房看时,只见床上

血浸着那死尸,箱笼都开了。众人都道:“不是别人,是戚青这厮,每

日醉了来骂,便要杀他!今日真个做出来!”即时经由所属,便去捉了

戚青。戚青不知来历,一条索缚将去。和邻舍解上临安府。府主见报杀

人公事,即时升厅,押那戚青至面前,便问:“有请官身,辄敢禁城内

杀命掠财!”戚青初时辩说。后吃邻舍指证叫骂情由,分说不得。结正①

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请官身,禁城内图财杀人,押赴市曹处斩。但见:

刀过时一点清风,尸倒处满街流血。

戚青枉吃了一刀。且说周三坏了两个人命,只恁地休,却没有天理!天

几曾错害了一个,只是时辰未到。

且说周三迤逦取路,直到镇江府,讨个客店歇了。没事,出来闲走

一遭。觉道肚中有些饥,就这里买些酒吃。只见一家门前招子上写道:

① 罪过──这里是难为,多谢的意思。

① 撑──指已将门户紧拴了。旧式大门,一般是除门闩之外,还用一根长木将它顶撑住的。

② 做不是的——指歹人,窃盗。

③ 头脑——这里作原委,情况解释。

④ 经由所属——宋代地方上每若干坊巷设立一铺,有巡军逻守,百姓们对该管的铺,称为“所由”,这里

就是说通知了地方上的该管公人。

① 结正──定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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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酝成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

周三入去时,酒保唱了喏。问了升数 ,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两盏,

只见一个人,头顶着厮锣 ,入来閤儿前,道个万福。周三抬头一看,当

时两个都吃一惊。不是别人,却是庆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却在

这里?”便教来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盏来,便道:“你家中说卖你官员

人家,如今却如何恁地?”庆奴见说,泪下数行。但见:

几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真珠落线头。

道:“你被休之后,嫁个人不着。如今卖我在高邮军主簿家。到得他家,

娘子妒色,罚我厨下打火,挑水做饭,一言难尽。吃了万千辛苦。”周

三道:“却如何流落到此?”庆奴道:“实不相瞒。后来与本府虞候两

个有事,小官人撞见,要说与他爹爹,因此把来勒杀了。没计奈何,逃

走在此。那厮却又害病在店中。解当使尽,因此我便出来撰儿钱盘缠。

今日天与之幸,撞见你。吃了酒,我和你同归店中。”周三道:“必定

是你老公一般。我须不去。”庆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那里是

教周三去?又教坏了一个人性命。有诗为证:

日暮迎来香阁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思情逐晓风。

当时两个同到店中,甚是说得着。

当初兀自赎药煮粥,去看那张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

顿,没一顿。张彬又见他两个公然在家乾颡,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

口气,死了。两个正是推门入桕。免不得买具棺木盛殓,把去烧了。周

三搬来店中,两个依旧做夫妻。

周三道:“我有句话和你说。如今却不要你出去卖唱。我自寻些道

路,撰得钱来使。”庆奴道:“怎么凭地说。当初是没计奈何,做此道

路。”自此两个恩情,便是: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忽一日庆奴道:“我自离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

投奔爹娘。 ‘大虫恶杀不吃儿。’”周三道,“好却好,只是我和你归

去不得。”庆奴道:“怎地?”周三却待说,又忍了。当时只不说便休,

千不合,万不合,说出来,分明似飞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② 升数──酒的量,以升计算,就是问要多少酒。

③ 厮锣──小锣。

① 推门入桕——桕是旧式门上合榫的槽,推门入桕,犹言,自然两相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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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奴务要问个备细。周三道:“实不相瞒。——如此如此,——把你爹

娘都杀了,却走在这里,如何归去得!”庆奴见说,大哭起来,扯住道:

“你如何把我爹娘来杀了?”周三道:“住住!我不合杀了你爹娘,你

也不合杀小官人和张彬,大家是死的。”庆奴沉吟半晌,无言抵对。

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周三忽然害着病,起床不得。身边有些钱物,

又都使尽。庆奴看着周三道:“家中没柴米,却是如何?你却不要嗔我。

‘前回意智今番在’,依旧去卖唱几时。等你好了,却又理会。”周三

无计可施,只得应允。自从出去赶趁,每日撰得几贯钱来,便无话说,

有时撰不得来,周三那厮便骂:“你都是又喜欢汉子,贴了他!”不由

分说。若撰不来,庆奴只得去到处熟酒店里柜头上,借几贯归家。撰得

来便还他。

一日,却是深冬天气,下雪起来,庆奴立在危楼上,倚着阑干立地。

只见三四个客人,上楼来吃酒。庆奴道:“好大雪,晚间没钱归去,那

厮又骂。且喜那三四客人来饮酒。我且胡乱去卖一卖。”便去揭开帘儿,

打个照面。庆奴只叫得“苦也!”不是别人,却是宅中当直的。叫一声:

“庆奴,你好做作,却在这里!”吓得庆奴不敢则声。元来宅中下状,

得知道走过镇江,便差宅中一个当直厮赶着做公的来捉。便问:“张彬

在那里?”庆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却和我先头丈夫周三在店里住。

那厮在临安把我爹娘来杀了,却在此撞见,同做一处。”当日酒也吃不

成。即时缚了庆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缚了,解来府中,尽情勘结,

两个各自认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

内有戚青屈死,别作施行。周三不合图财杀害外父外母,庆奴不合

因奸杀害两条性命,押赴市曹处斩。但见:犯由前引,棍棒后随,前街

后巷,这番过后几时回?把眼睁开,今日始知天报近。正是:但存夫子

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这两个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道不得个: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后人评论此事,道计押番钓了金鳗,那时金鳗,在竹篮中,开口原

说道:“你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只合计押番夫妻偿命;

如何又连累周三、张彬、戚青等许多人?想来这一班人也是一缘一会,

该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鳗作个引头。连这金鳗说话,金明池执掌,

未知虚实,总是个凶妖之先兆。计安既知其异,便不该带回家中,以致

害他性命。大凡物之异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诗为证:

李救朱蛇得美姝,孙医龙子获奇书。④

劝君莫害非常物,祸福冥中报不虚。

① 犯由——宣布罪状的榜示。

② 但存二句──夫子,指孔夫子;六尺条,指刑律;汉代律令,多为萧何所制。

③ 李救一句──故事传说,秀士李元在吴江救了一条红蛇,这蛇是小龙,龙王便把女儿嫁给李元报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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