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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渭桥之盟 第01节 庆功宴上闻警

武德九年的八月,虽然已经是仲秋,却没有什么凉爽的感觉。火爇的太阳依旧过分慷慨地将爇量洒向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大道两旁的树木无津打采地垂着枝叶,只有吹过一阵风,才能稍稍有一些凉意。于是到了中午,平时拥挤的街上便行人稀少了。

就在这一天,刚刚登基的唐太宗李世民在原来的东宫府设宴款待天策府上将原秦王府旧人。

席上摆满了西瓜、枇杷、蟠桃、鸭梨等水果,皇上将一些只供他享用的贡品也摆了出来,让这些曾与他同生共死的臣子们享用。

但席间的气氛却很肃穆,虽然李世民由秦王而至皇太子,由皇太子而至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他们这些人功不可没,但一时之间,大家似乎还不能适应这本质的区别。

就在几天以前,他们还同朝为臣,虽然高低有别,也总是侍奉一个皇上。而仅仅几天时间,李世民荣登大宝,有了天地之分。

秦王的脾气大家是熟悉的,戎马生涯中,类似的酒宴不知有多少次,秦王与将士同甘苦,共患难,或者开怀痛饮,或者击箸高歌,或者拔剑起舞,无拘无束,痛快淋漓。

而今天,他已不是秦王李世民,而是万剩之尊的皇上了。不仅性格沉稳的褚亮、李靖正襟危坐,一言不发,边平素最爱闹的程知节也格外老实。

李世民长笑一声,说道:“朕在旧府请你们,就是怕你们拘束,虽然我坐上这个位子,可我还是我嘛,你们都是劳苦功高的老臣,朕的江山还要靠你们,怎么突然都变得不爱说话了呢?难道朕一当上皇上,连喝酒都听不上笑话了吗?

李世民将眼光扫过李靖、尉迟恭、李绩,落到了程知节身上,说道:“你说,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程知节一脸苦笑道:“臣今天早晨吃饭咬到了舌头,实在不敢多说话。”李世民又看着褚亮道:“褚爱卿似乎有心事?”褚亮连忙跪倒,答道:“臣不敢,只是臣有话不知该不该讲。”李世民笑道:“你讲吧,反正你是经常扫大家兴,我想在座的也都习惯了。”褚亮道:“陛下今天赐宴,臣等感激涕零。在座的都是天策府及秦王府旧人。陛下未登基时,臣等与陛下出同车,食同餐,言笑无禁,而今皇上统率群臣,奖罚刑罪,都宜有一定的标准,对我们也应同诸臣一视同仁,若陛下恋念旧情,只怕朝议纷纭,今后臣等若有升迁,公也不公,不私也私了。”

李世民不改笑容道:“你起来吧,这一点朕也想到了。不就是怕说闲话吗?从初设天策府就有人说闲话,说朕结党营私,朕一心为天下百姓,如今朕即天下,还用得着营私吗?”

褚亮还要进言,李世民虚按一下手,制止他道:“朕已知道了,自有分寸。众爱卿很快各领职位,就要各奔东西了,朕只是想在这之前让大家好好聚一次。不然你们你送我我送你,那时候谁还肯把朕也叫上呢?”

褚亮不禁心头一酸,没想到李世民不惧朝野诽议而宴请众人,竟还有送行宴的意思在内。这里边李绩任并州都督,尉迟恭任行军总管将赴泾阳,其他还有数人要赴外地,的确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李世民的知人善任是非常出名的,所以他不但收罗了李靖等大将,原本敌对的将领如尉迟恭等也都心悦诚服的为他卖命,若没有开阔的心胸,李世民实难有今天的地位。但与臣子推心置腹实在不是为君之道,褚亮暗打主意,要在适当的时候密奏一本。

李世民春风满面,向程知节道:“别让大家都傻坐着,最近又闹什么笑话没有?说出来让朕与众卿听听。”

程知节大叫道:“皇上太小看我了,不瞒陛下,这次我难倒了虞世南,让他闹了个大笑话呢!”

“竟有此事?”李世民好奇心大起。虞世南是学问名家,怎么可能让程知节这个大老粗难倒?他与众大臣的目光聚向虞世南,问道:“虞爱卿,确有此事吗?”

虞世南满脸尴尬,却点了点头:“启禀陛下,确有此事,还请知节详叙吧。”

程知节得意洋洋的说道:“虞世南上次大讲万物一体,我问他何为万物一体,他说世间无论何物之间,总是一体。臣想,臣与老伴还勉强可算一体,可如果碰上老虎,那我与老虎怎么一体?虞世南回答说,象本朝李靖,尉迟敬德和我老程,武功高强,足可降龙伏虎,就是碰上老虎,也一定能骑在虎背上,而不被老虎吃掉。”

李世民点头笑道:“虞爱卿说的有理,众爱卿武功盖世,足可上山缚猛虎,下海擒苍龙,怎么会被虎吃。”

程知节道:“可是骑在虎背上怎么能算是一体?这还是两体,一定是被老虎吃进肚子,这才算是一体。”

程知节说罢,席间一阵大笑。尉迟恭将满口酒喷了出来,褚亮强忍笑意,房玄龄则干脆用袍袖将脸遮住大笑。李世民虑及身份,轻笑几声后说道:“程爱卿所答极是,可见近日潜心向学,长进不少。”尉迟恭续道:“让我等顿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感!”

李靖见李世民高兴,不忍心扫他兴致,虽然心中有事,还是强打笑颜道:“程公的学问果是长进不少,前日他饮酒扔下随从闲逛,来到臣府前,对着府门呕了一地。我的门房李福不认识他,说他为什么对人门户呕吐,程公道:”是你们的门户不该向我的口!‘李福笑道:“我们家的大门建成好久,难道是今天才对你的口建的吗?’程公指他的口道:”老子的嘴也有几十年了。‘待臣闻讯赶出时,程公骑上李福之背,二人几成一体矣!“

李世民最可信赖的嫡系文臣武将终于放松了一点点心情,席间稍稍活跃起来。待程知节与尉迟恭拼酒,吸引了全席眼光时,李世民向李靖施个眼色,两人悄悄地离席去了。

李世民走上后花园小径,此时日已西斜,满园秋菊斗艳,在夕阳下明艳不可方物。李世民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李靖道:“药师似乎有心事?李靖走上一步,躬身答道:”果然瞒不过皇上。臣本怀要事而来,但见席间众人兴致勃勃,不忍心打扰。突厥可汗颉利背弃盟约,率津骑二十万来犯,前锋突利已经攻下了武功。“

李世民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刚才席间的一点欢乐顿时无影无踪。

从前朝大业十三年六月晋阳起兵始,李世民便不断同突厥人打交道。在起兵前,他便是通过心腹大将刘文静向始毕可汗借了二千突厥骑兵,而当时这支部队的统帅,便是今天攻来的颉利、突利。突厥骑兵所骑战马速度快、耐力久,负重大,不易生病,体质远胜中原马种,而突厥骑兵更是骁勇善战,所持半圆形马刀往往将敌人一劈两半。唐朝建基,可以说与突厥的协助是分不开的。

但正因为如此,颉利和突利也认识中原武力尚不足以与突厥横扫草原无敌手的骑兵抗衡。本朝建朝后,尽管向突厥称臣纳贡,突厥依旧不时挥兵来犯。而本朝立国初起,为平息各地割据势力,又不得不依靠突厥武力。武德三年秦王李世民讨伐刘武周,便是向处罗借兵。

不过今天的大唐王朝已经不象刚刚建国那样软弱可欺了。李世民想起与颉利、突利叔侄并肩作战,抗击暴隋及各路义军的情形,不禁感慨万千,向李靖道:“颉利可汗与突利文功武略均不在朕之下,突厥铁骑更锐不可挡,药师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李靖答道:“臣认为,突厥骑兵善攻不善守,用以攻城拔寨固是势不可挡,但烧杀抢掠之后便弃之而去,颉利不善守成,不事生产,只以掠夺维持国力,难以持久,待他国力衰竭、众叛亲离之时,臣愿带一支津兵,一役而安天下!”

李世民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劝朕忍一时之辱,不要现在与突厥正面作战。朕明白。其实以你、苏烈、尉迟恭、程知节等之武力,不见得不如颉利手下众将,只是此时国基不稳,与突厥交锋,弊端甚多。就让尉迟恭率军迎击突厥,让他们莫要太嚣张,若颉利真攻到长安,朕自有退军之策!”

李靖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道:“臣无能,无法让陛下安心。”

李世民扶起他道:“突厥武力远胜我朝,人所众知,李爱卿不必苛责自己。一则我以仁义治国,胜负之道,并非只以武力决之。想晋阳起兵时,我兵不过万,将不及十,却也成就今日之大业。二则你等要分秒必争,训练军士,筹备粮饷。朕有一个想法,可否点丁男入伍为府兵,增加军队数量?”

李靖道:“圣上明见!臣以为远征突厥非一日一时之功,只有积蓄国力,预先筹划,才能毕功于一役。”

李世民沉吟道:“召集朝中将帅,能带兵出征的有李绩、李道宗、薛万彻,李道宗乃是皇戚,不心多说,李绩、薛万彻又怎么用?”

李靖道:“陛下曾经讲过,李绩和李道宗用兵,不会大胜也不会大败,而薛万彻若不是大胜便是大败。臣静想陛下所言,觉得极是。不求大胜亦不会大败者,乃有所节制,预先多做筹划。不大胜便大败,乃是勇将,凭运气而战。臣以为,以李绩、李宗道为正兵,对阵迎敌,而以薛万彻为奇兵,出奇制胜,可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李世民大笑道:“不错,卿真是帅才,突厥被灭,朝夕之间!”

李世民随即叮嘱道:“此事甚为机密,你只要好好去练就可以了,不要让其他将领知道。”

李靖跪下去道:“臣明白。”

颉利二十万津骑如蝗虫般横扫过来,一路几乎没有受到什么象样的抵抗。突厥人逐水草而居,是个游牧民族。族人几乎还未学走路便先学骑马,对于突厥勇士来说,马便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草原民族大都奉行弱肉强食的信条,为争夺水草丰盛的地区,部族之间的战火绵延不绝。而突厥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征服回纥、薛延陀等部落,其强悍可想而知。

此时的长安已经全城戒备,备足淡水、食物,筹齐箭矢、-石、滚木以及刁车、木女头、狼牙拍、铁鸱、唧筒等各种守城用器。

虽然尉迟恭在泾阳击败突厥军,但突厥军主力未损,仍有十五万津骑兵扑向长安。

当李靖与长孙无忌进宫见到李世民时,却发现他正悠闲地教侍卫们射箭。

弓是很普通的黑漆弓,箭则取下了箭头,代之以一块钝铁。李世民轻松地将弓拉成满月,说道:“始学射,必先学持满。要和其肢体,调其气息,一其心志。所谓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羸,常当引亡。力量再小的弓,只拉开射准,便可取敌性命。射箭有六忌:弓恶左倾,箭恶直懦,颐恶傍引,头恶脚垂,胸恶前凸,背恶后倾。这六忌是最要命的错误。身前疏,为猛虎方腾;额前临,为封儿欲斗,山弓,为怀中吐月,平箭,为弦上悬衡。”

李世民一边讲着,一边将长箭上弦,拉弓如满月,手一松,箭便准确射上百步外箭垛靶心。众侍卫不禁跪倒,齐声道:“陛下箭法如神。”

李世民这才发现李靖和长孙无忌也跪在一旁,他将弓递给一旁侍卫道:“好久不松筋骨,让两位爱卿见笑了。”李靖拜伏道:“臣对陛下箭法早就叹服于心,虽立志苦练,也难及陛下万一。”李世民对侍卫们正色道:“朕教你们箭法,不是让你们去边隅行军打仗,但身为侍卫,一定要熟习弓马。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敌人来犯,朕希望你们不等他们近前便把他们射落。”

李靖对众侍卫道:“不要以为圣上说的不合情理。当年争讨刘黑闼,圣上率军在肥乡列阵,位在全军前列,身侧仅我与尉迟恭二人,刘黑闼军中有时称突厥第一勇士的荣利,荣利策马直扑圣上,我与尉迟恭欲护驾,太宗以五尺二寸长的天策府上将大箭射之,一箭中其前胸,洞穿而过,荣利应强而倒。此箭传于突厥,以突厥兵之善射,亦叹服之。箭术若至圣上水平,无须近身格壮斗生死已分。”

长孙无忌也说道:“今日作战,弓马第一。圣上轻骑近出,曾遇贼中骁勇有名者三人。三人举枪而逼近,我等劝陛下稍避,陛下不从,等他们将到时连发三箭击毙三人,此连珠箭术亦称大唐绝艺矣!”

李世民摆摆手道:“若论武功,我哪能在你们面前卖弄,弓箭只是取巧而已,这已是献丑了。”

一个侍卫机灵地道:“臣黄明恳请圣上教谕,让臣等一开眼界。”

李世民无奈道:“都是你们两个揭朕的短处,连珠箭朕已久不练习,还使用得出吗?”

长孙无忌将弓递去道:“臣也想一开眼界,请陛下不要推辞了。”

李靖则道:“陛下率先垂范,全军上下敢不勤习弓马?还请陛下一试身手。”

李世民不再推辞,他平息静气,手挟三支长箭,将弓拉开,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一支箭已架上了弓弦,接着连续三声弦响,三支箭流星赶月般一支连一支射了出去,一一射入靶台,顿时采声四起。黄明更是惊呆了。李世民道:“这四支箭就放在那儿,谁先能射中靶心,就奖谁一支箭,谁能如朕般射出连珠箭,朕就将这支弓赏给他。”

众侍卫顿时来了津神,跪在地上道:“臣等必不负陛下重望。”

李世民一边往屋时里走,一边说道:“召两位爱卿来本来商量要事,却为这点小事耽搁了。”李靖正色答道:“陛下此举对振奋军心,提倡全军躁练意义重大,可不是小事。臣敢保,自今日始,全军上下习弓马之风必盛。”

李世民很高兴地道:“那好,一会儿让左仆射拟一道圣旨,府兵之兵,凡经过苦练,箭术、骑术、搏击之术大有长进者,均有赏赐。”

说话间,李世民已经在居中大椅上坐下,他示意长孙无忌和李靖两人也坐下,问道:“突厥大军五日内便可抵长安,两位爱卿有什么高见?”李靖因为曾与李世民密议过一次,此时不便多说,顿了一下,长孙无忌便答道:“臣以为,突厥铁骑在沙漠、草原、平原可以横行无忌,却缺乏攻城的器械,对长安城这种物资储备丰富的大城市根本无法下手。而长安城附近又缺乏可供劫掠、补充的城市和农村。只要拖两个月天气转寒,各地驻军勤师,而长安守军出城作战,内外夹击,可将颉利十五万骑兵一网打尽。”

李世民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朕登基还未满一个月,便都城被围,面子上未免说不过去吧?若颉利不等粮草耗尽便折师返回,劫掠一番后退回沙漠,以后岂不任他欺凌?”

长孙无忌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诚恳地道:“臣愚昧,远不及圣虑深远。臣以为若有两倍于突厥兵力,一部于城下列阵迎敌,一部伏于敌后,前后夹击,亦有八分胜算。”

李世民道:“不错,这次朕叫你们来,便是要你们领兵十万,伏于豳州。豳州多山,山深且险,且距长安不远,足可遥相呼应。”

李靖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长安成守军加上众将领家将、附近府兵,也只有十四万,臣等领走十万,城中只余四万人,怎能抵挡突厥十五万津骑?”

长孙无忌也变色道:“陛下,豳州伏兵本奇兵,起出其不意之效,人多反而不易隐藏行踪。留守城中之兵乃是正兵,与敌正面交锋,恕臣直言,四万士卒若在城下列阵,突厥铁骑可一举踏平,请皇上三思。”

李世民微笑道:“颉利与突利都曾与朕并肩作战。深知朕擅用奇兵,因此每与朕交锋,均瞻前顾后,疑神疑鬼,唯恐中计。你们都应该记得两年前我们被困豳州,粮草残尽,我带百骑出阵,邀颉利面战,颉利宁负突厥勇士之名亦不出战,便是怕中我的埋伏。这次布阵,颉利之心不会放在正兵上,而是打探奇兵所在,如若奇兵数少,可能被颉利各个击破,而十万伏兵,则非他轻易能胜了。至于守城,四万将士足以坚持至你们求援。”

李靖道:“奇兵若被侦知,便不是奇兵了,陛下之意,是反以豳州伏兵为正兵,长安守军为奇兵,更让颉利猜疑会有更隐秘的伏兵,不战自乱。陛下奇正之道,远乎一心,已得孙子真传矣!只是以四万将士效武德七年故事,若被颉利识破,陛下安危必受影响。”

李世民决绝道:“欲打胜仗且以弱敌强,怎能不冒险?朕乃真龙天子,必受皇天保佑,况且还有程知节等将护驾,颉利伤不朕。朕只要有弓箭在手,便是上阵厮杀又有何妨?”

李靖与长孙无忌不禁异口同声叫道:“陛下万万不可!”

李世民道:“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朕亦不想多起兵戈。能不战则不战。况且四万之兵,亦可做十万兵用。药师,你是否知道可以惑敌耳目,以少充多的阵法?”

李靖沉吟片刻道:“臣知矣。臣行军步阵,以车厢为城垒,以鹿角为城墙,以旗分军,以帐幕分队。五十人为一队,每队给一旗,大总管及副总管则立十旗以上。颉利与我数次对敌,熟悉我军建制,若将营地加大,多置旗帜,城墙上亦遍布旗帜,四万人足以当十万人。”

李世民从座榻上一跃而起,吓得李靖和长孙无忌也连忙站起,李世民笑道:“时间紧迫两位爱卿速去取兵部勘合,率兵赴豳州,突厥军的斥候部队恐怕已经开到长安城下了。”

李世民所料一点也不错。尽管李靖与长孙无忌都是带兵老将,严令紧守机密,但十万大军移动怎能做到滴水不漏,很快探马便报知了突厥的大可汗颉利。

颉利可汗登上突厥霸主地位的历史便是一幅充满暴力与血猩的画面,他不但善于运用各种战术,更是一位骁勇的战士,每次作战均冲锋在战阵最前,一柄弯刀不知砍杀过多少草原勇士和中原义军领袖。而他唯一未敢回应的挑战,便是两年前,李世民率百骑迎击他一万津骑,颉利慑于李世民善用奇兵的威名,退缩不出,继而中了李世民反间计,与突利不和,无功而返,这成了他的一次大耻辱,他发誓这次要用李世民的鲜血或降书来洗雪。

听到了探马的禀报,他大惑不解,问他的叔叔,同样是闻名大草原与中原的勇士突利,道:“李靖和长孙无忌率十万军队绕到我们侧方的豳州,如此张扬地设置奇兵,李世民有何用意呢?”突利也疑惑道:“如此设伏,我们肯定能打探出来,而如果属实的话,长安城中不过有五万人,我们完全可在李靖和长孙无忌的伏兵杀到以前夺取长安城活捉李世民,然后回头再迎击援军,李世民和李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颉利道:“中原之中,能与我斗志斗勇的只有李世民一人而已,事实证明,所有低估他的人,包括王世充,李密,包括他的哥哥、父亲都栽到了他的手上,与他交手,还是小心为上。”突利点头称是,答道:“不错,我们不如派使臣先去摸摸他的底,看他到底有几分把握,尤其是他的奇兵设在哪里,到底是豳州还是长安城,还是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先将军队驻扎在渭水北岸,待李世民有反应后再决定先攻城还是围城打援。”

出使大唐的重任落到了兴勒的头上。兴勒的父亲是汉人,是个周旋于草原各部落的商人,在一夜风流后远走高飞,只剩下兴勒的母亲寒辛茹苦的拉扯大孩子。兴勒极为聪明,津通草原各部族语言,更向往汉族文化。长大后亦象他父亲般在中原与西域各国、北方民族大做生意。一次在草原上他的货物被马贼动劫走,恰好遇上了微服出游的突利,突利见他如此聪明又通于事故,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兴勒经商多年,善于看人脸色,辨别真伪。这次临行前颉利再三叮嘱,一定要从李世民的一举一动中看出,李世民是行险一搏还是有恃无恐。

兴勒带着大量的羊绒织品及珠宝玉石来到长安城金光门,远远便被门上官兵喝住。兴勒用流利的汉语喊道:“我是颉利可汗陛下派来的使臣,要见大唐皇帝陛下!”一时间,本已高度戒备的城上更加紧张起来,至少有一张强弓瞄准了兴勒及他的随从。兴勒轻轻祈祷他们别因为过于紧张而射下箭来,自己死不足惜,误了可汗交待下来的事就罪不可恕了。

守城官兵很快就告知了当值的守城将军苏烈和侯君集,苏烈在垛口看了他们一眼,冷笑道:“打到长安城还要派什么使臣?干脆一通乱箭射死算了。”候君集知道他在说笑,不过还是叮嘱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点风度还是应该有的。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禀报皇上,见与不见,由他亲自定夺。”

李世民正在两仪殿同王诖、斐寂、封德彝等商讨政事。他侃侃而谈道:“前隋建朝,盛极一时,伐周来陈,一统天下,数伐高丽威名远播,而杨广无德,推行暴政,百姓一怒而起,大隋基业几三十年即亡。魏征曾言,君为舟,而百姓为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言极是!”房玄龄道:“陛下言之甚是。臣等亲历大隋之亡,百姓绝不可欺。臣读史,秦始皇施暴政于民,二世更甚陈胜吴广一介草民,揭竿而起,举国响应。想秦逐灭六国,一统天下,是何等的强横,秦军纵横沙场,鲜有败绩,竟被草民一举灭亡,不能不发人深思。”杜如晦接着说道:“汉高祖刘邦出身无赖,却因其熟知百姓之威,以儒学立国,罢黜百家,推行仁政,随后之文帝、景帝、武帝,无不续行之,终使汉朝延缓数百年之久。”

一提到汉武帝,李世民不禁又想到了汉武帝派大将卫青霍去病北拒匈奴的故事,轻叹一声道:“汉武帝北灭匈奴,始于元光六年,历时三十余年,经漠南之战、河西之战、漠北之战三役,方才奠定胜局,终成一代伟业,不知朕能否重演汉武帝昔日雄风?”

房玄龄等人并不奇怪李世民为什么忽然岔开了话题,事实上,突厥兵临城下,李世民竟还有心思招集文臣商讨恢复生产、安抚民心的民政,才让他们感到诧异。

李世民道:“众爱卿不必惊慌。颉利此次率兵来侵,并非想灭我大唐,他见朕登基,不知与突厥有何利弊,于是率师来耀武扬威一番,朕早已有退兵良方,不足为患。举国百姓历隋末杨广搜掠之苦,继而朕与父兄平定全国东征西讨,如今天下初定,休养生息才是第一位的,民若不富,国怎能富?国若不富,又安能灭掉突厥,安定边陲?汉武帝漠北一役,卫青霍去病率战马十四万匹出塞,今日我大唐举国战马不足八万,何以与突厥大战?”

房玄龄暗想,李世民深思远虑,想的竟根本不是这次战争,而是积蓄国力,与突厥进行的决战。自己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还不及皇上的远见!念及此,不禁跪倒道:“圣上深谋远虑,非臣等所及,臣目光短浅,只及一时之地,未能及远,听圣上一言,顿开茅塞!”众臣也一齐跪倒道:“皇上圣明。”李世民皱皱眉,道:“都起来吧。你们是不知朕已为此役做周密布署,虑及京城百姓罢了,朕适才所说,你们也未必没有想过,如此当面吹捧,恐怕会长我骄矜之心,反不如多谏我之不足。天下虽是朕一人之天下,然以我一人之智,难免百密一疏,还靠众爱卿极力扶佐。本朝立国不久,百废待举,你们有何建议,尽管写成封事递上来,言者无罪,只要其心正,忠于朕,利于大唐江山,便是直摘朕与太上皇之过失,朕也不会怪罪你们!”众臣一齐俯下身去,道:“皇上圣明。”

这时,政事堂执事来报:“侯君集将军求见!”李世民道:“让他进来吧!”

侯君集一路策马狂奔,气息甫定,先向李世民见礼,然后道:“颉利派使臣前来,臣不敢擅断,特来请皇上下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颉利果然沉不住气。使臣现在何处?”侯君集道:“还在长安城下。”李世民道:“放他进来,然后带进驿馆,好生招待,就说朕今日累了,明日再见他。招呼他的人要小心谨慎,不可多发一言,若泄露一点军机,立斩!驿馆要严加看守,不许使臣出驿馆一步!”侯君集大惑不解,问道:“臣愚昧,如陛下不见使臣,驱他回去或斩了不就可以,又何必让他进来?”李世民笑道:“朕自有主张,你速去办吧。”

第一章 渭桥之盟 第02节 渭水河畔

兴勒同四名随从住进迎宾馆迎风阁,落坐之后,侯君集歉然道:“贵使不远千里而来,圣上本应召见,只是圣上政务繁忙,今日无法接见,请贵使见谅。待明日午后,皇上请贵使再进宫详叙。”兴勒道:“不敢劳侯将军客气。皇上日理万机,何日有暇再召见小使便是。只是来前,敝上命我到东西市逛逛,为王妃采购些四方物产,不知侯将军可否方便?”侯君集依然充满歉意道:“真对不起贵使。近几日城中不算太平,皇上严令小将保护贵使安全,所以还请贵使在这迎风阁歇息,不要出门,待贵使见过皇上后,再请圣上派人陪贵使一同出游。”兴勒面不改色地道:“如此多劳圣上挂怀,小使便在这迎风阁中休息一天便是。”

侯君集走后,四名随从立即围了上来,问道:“李世民的意思是要把我们软禁起来,这我们怎么打探消息?”兴勒冷笑道:“不用打探消息,我已明白长安实况。麻烦只是如何送出去而已。”随从不解道:“我们一路未遇百姓,侯君集又没多说一句话,你怎么看出长安实况?”兴勒道:“如果李世民兵津粮足,决意与我军硬拼,此时我等前来,就应该有意示弱,然后尽快放我们回去,待大汗上当后,必心急冒进,这时李世民闭城坚守,待豳州伏兵赶到后两面夹击,奇兵四出。而召集满城毫无人声,显然已经戒严,百姓各归其家,闭门不出。李世民将我等软禁于此,使大汗摸不透虚实,不敢贸然开战。”随从听兴勒只从被软禁一事便推断出这么多事情,不禁佩服的五体投地。一名随从道:“如若大汗也能想到这一点全力攻城,城破岂不指日可待。”兴勒摇头道:“大汗用兵一向以快打慢,攻击不备,一击不中,随即远遁,召集摆下阵势,与李世民列阵对决,已经是以已之短,攻人所长。而且大汗与突利纵横中原,扫平大漠,从未遇过敌手,唯有在李世民手上吃过几次亏,所以对李世民极为顾忌,若非如此,偌大中原早已成为突厥各族的物场了。大汗一定怀疑李世民有鬼,所以不肯轻易决战。”另一随从道:“那等明天见到李世民,你把猜测说出来,吓吓他也好。”

正说话间,听到外面走廊上有弓弦响。兴勒所带四名随从一听便知是有人以空弦练箭,打开门一看,是一个侍者打扮的年青人,正以檐角做靶,不断引弓练习。

年青人见他们出来,连忙收起弓,走过来恭敬地问道:“不知贵使大人有何吩咐?小人黄明,奉侯将军命侍候大人。”兴勒笑道:“听你拉弓,不禁手痒,供弓来试一下手。”黄明奉的其实是李世民亲自下的命令,那便是除了不让他们出迎风阁,有求必应。听兴勒这么说,就必恭必敬的将手中弓递了过去。一名随从接过弓,信手一拉,然后“嘣”地一声脆响,余音不绝,然后说道:“小朋友,以空弦练箭,弓弦反弹易伤手指,你最好带上护指。中原人握弓控弦,以无名指叠小指压大指,头指当弦直立,此法力大,却不适于马上,而我屈大指,以头指压勾之,适于马战。而且经指末促弦,置箭易曲,又伤箭尾羽毛,但若让指面随强而立,易脱且准确。要想在弓箭上练出名堂,不下苦功不易呀!”黄明单膝跪地道:“黄明感激教诲,敢问先生大名。”随从道:“我叫所特朗,无名小卒而已。”说完一用力,一张三石强弓竟被他拉折!这时他们被软禁的怒气似乎才泄了一些。

回到屋中,兴勒目光闪烁道:“扎特朗似乎原是回纥的第一射手吧?”扎特朗道:“不错,我便是原来回纥的第一射击手。”兴勒笑道:“我早听说先生曾教过无数神箭手,后来不知所踪,没想到今日能与我同使在唐。”扎特朗勉强笑道:“你不是怪我教他射箭之术吧。”兴勒摇头道:“哪里。你一定是看他四指上均已磨出厚茧,又见他礼貌心诚,才一时心痒吧。”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同声笑起来。兴勒黯然道:“你我以及诸位都不是突厥人,始终难得重用,这次更被颉利派来做这送死的使臣,先生是否也心有不甘呢?”扎特朗摇头道:“适才接待我们来的侯君集年纪轻轻,已有大将之风,虽然急于回城守备,依然不卑不亢,礼数周全,而门外的黄明只是一名小卒,却勤于习武,沉湎其中,大唐国力雄厚,后继有人,恐怕颉利可汗染指中原的美梦难圆了!”

第一章 渭桥之盟 第三节 驯马高手

过了冬至,白天又一天天长了起来,不过风寒如刀,刚刚擦黑城中便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东西两市,灯明如昼,街上依旧人涌如潮,皮毛店、丝织店、肉铺茶肆,旅馆酒舍依然买卖兴隆。

两市中仙客来是多年老店,招牌硬,饭菜好,住宿干净,是西市出了名的住宿、打尖的宝地,许多远自波斯大食的客人来大唐,都慕名而来。而且店中规矩,只要会得起钱便是大爷,无论穿戴如何,均毕恭毕敬,一视同仁。

马周便是因此才勉强算得上是个客人,他一身儒生的青衣打扮,衣服早洗得发白,不起眼处打着几个补丁。马周自秋入京以来,本以为凭自己满腹才学,找地容身易如反掌,没有想到访遍京中权贵,竟没有一次进得了大门,一次咬牙去冲当朝宰相,尚书右仆射杜如晦的车驾,竟被乱棍打了出来。眼看身上的银子越来越少,回家,是有家不能归,留在京城,银两总有用尽一天,马周此时方知坐吃山空的道理。

他走进前堂饭厅,见有几桌已坐上了客人,角落一桌是主仆两人,衣着华贵,桌上摆了几盘菜肴,却几乎都没有动,两人似乎更注意看厅中人等及门外行人。另有一桌爇闹非凡,四名文人正围做一圈,吟诗下酒。

马周来到四文人席旁,听席中一人正呤诵《三都赋》中句子:“布绿叶之萋萋,结朱实之离离。迎隆冬而不凋,常哗哗以猗猗。孔、翠群翔,犀、象竞驰。白雉朝一,猩猩夜啼。太冲之王都赋奇碧瑰丽,恣洋汹涌,无怪乎一文毕而天下惊,洛阳为之纸贵。”

马周在一旁冷笑道:“左思《三都赋》虽妙,无奈四六文徒增词藻之美,难叙世事之情,文若不能载道,更何用?”

四文人闻言,不由都一惊,仔细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一身落拓打扮,不禁笑出声来。适才吟句的人在席上挥挥手道:“怪怪奇奇,寒冬腊月,为何还有苍蝇?”另一人道:“苍蝇嗡嗡,无非是为酒香所引罢了!”四人放声大笑。马周的脸涨得通红,牙咬得咯咯做响,他虽然背井离乡,几近穷困潦倒,但以文自负,何时受过文人的这种欺凌!

马周伸手从袋中取出一块碎银,暴喝道:“小二,取一斗酒来!”

满店客人都将目光转向他,便是牛,也难灌得下一斗酒。小二提着酒来,却见马周已回房将脚盆拎来,便在四文人一侧放下,将酒倒进去,除去鞋袜,旁若无人的洗起脚来。

四文人大为尴尬,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说笑也不是,只好推桌而起。马周依然不急不慢,洗完脚,又用布擦干,忽听身后有人清晰地说道:“此人有晋人名士之风。”他一回头,是一角的主仆二人,公子打扮的人三十岁左右,天庭饱满双目有神,他见马周转过头来,便将手中的酒杯一举,微笑道:“在下想请先生赏光,请先生同饮一杯水酒,不知先生是否给个薄面?”

马周毫不推辞地走过去。坐在了主人对面,道:“小生马周,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公子笑道:“敝姓李,名泽海,适才见先生整治这几个文人酸才,很是有趣,因此冒昧打扰。”马周道:“哪里。其实刚才也怪我冒昧,只是小生生性刚直,受不惯闲气,虽然闯了不少祸,却也改不了这臭毛病。”

李泽海提起酒壶,给他满了一杯,道:“不知仁兄在长安担任何职?恕小弟直言,你一身打扮,显是日子清苦,为何不找点挣钱的事做?”这一句正问中马周的心事,他抬手仰脖将酒饮下,长叹一声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自幼习文,熟读诗书,本想进场应试,为国为民一展抱负,谁知得罪了本县县令,千里逃来长安。”

李泽海很感兴趣的说道:“你怎么得罪了县令?是抗租不交吗?”马周摇头冷笑道:“那是一个假道学,嘴里喊清正廉明,暗下里伸手要钱。他曾言‘我为县令,县中四旺:水中鱼鳖,山中麋鹿、田中米谷,村里人庶!’我恨他恬不知耻,四句后加了一个尽字,成了水中鱼鳖尽,山中麋鹿尽可能、田中米谷尽力,村里人庶尽。县令说我对他不恭,他皇上所选,对他不恭便是对皇上不恭,要治我欺君之罪!幸好衙中差役看不公,私下给我透信,我才连夜逃了出来。”李泽海眼中燃起两团怒火。原来他正是当朝天子李世民!长安东西市商贾云集,李世民一直想亲来看看,这夜无事,便换上便装,微服私访。虽然身过只跟了一名侍卫,但店里店外,街头房顶,不知有多少侍卫暗中保护。

李世民缓缓道:“你对他不恭是实情,他怎么能说是对皇上不恭?他是皇上吗?”马周摇头叹道:“县令乃一方父母,有罪无罪一人即判,只要不让上级拿到贪赃枉法的把柄,错罪一个小民算得了什么?”

李世民觉得几乎压不住怒火,前朝隋炀帝虽无德,底下一班州县吏亦是贪赃枉法之辈,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本朝立国未满十年,底下竟又有这种墨吏!转念一想,也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问道:“依仁兄看,这种贪吏多不多呢?”马周摇摇头,说道:“小弟一路逃亡至长安,耳闻目睹,不是很多,当今圣上身经百战而登基,亲见百姓受荼毒于前朝,推行爱民之策。几位朝中重臣,均清正廉明,谏议大夫魏征刚直不阿,下面诸官自然也要小心。不眶公子说,小生便本想投一位重臣,免了牢狱之灾,又能为国效力,无奈投靠无门。”

李世民笑道:“朝中大臣,我倒是认识几个,不若我替你引见如何?”马周一愣,前面这位公子面带威严富贵,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怒而威,确实不象一般百姓。于是拱手谢道:“萍水相逢,怎敢有劳公子。”李世民从怀中想掏个信物,临行前却什么也没带,于是摘下腰间玉佩递过去道:“你可执此到杜如晦大人府上,将今日情形讲与他听,他或许给小弟一个薄面。”马周将信将疑地接过,只觉玉质温润,入手后一股暖流顺手臂直达全身,马周出身没落士族,也曾见识过,此乃上等温玉,冬夏凉,只此一块,足值万金以上,李公子竟随便送人,或许是某位皇室宗亲吧,正疑惑间,李世民问他道:“下方官吏欺上眶下的招数多得很,若杜大人问你有何对策,你如何应对?”马周想也不想,张口便答道:“本郡官员不出几年便同枝同心,若要查一人,通郡都有可能互相包庇隐瞒,最好打乱郡县,单设官员监察之道,由皇上亲派大臣专查官员政绩,京官与地方官牵连总要少得多,查案自然不会有太多顾忌。”

李世民微笑道:“你若来监察百官,定没人逃得出法眼,你不去御史台做监察御史,实在是可惜了。”马周摇头道:“小生可没那么大能耐,只要能有个官职,为百姓做几件实事,小生于心足矣。”李世民站起身道:“也不一定,你去找杜如晦,也许他能给你安排个好差使。”说毕出了客栈大门。

马周如在梦中,低头看玉佩,的确在手中,仔细观察,玉佩上雕有云中一条龙张牙舞爪的图案,另一边则有“亢龙时悔”四个篆字。马周心中一惊,这个李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追了出去,来到大街上,看到两匹马从远处急驰而来,街上行人车水马龙,这两骑竟不减速。

行人听到马蹄声,纷纭到街两旁躲避,一个小孩却立在大街中央,显然是吓呆了。马周冲出去一把抱住他,待要离开险地,已然晚了,两匹马已冲到近前,马周闭上眼睛,用身体护住小孩,等待马蹄踏下的一霎。良久却没有动静,睁开眼睛,只见两匹马在他的身体两侧,马上骑士都跳了下来,手中还一人拿着一支羽箭。

街对面,刚刚分手的李泽海身前身后围了十几个宫城侍卫,一个个如临大敌,箭上弦,刀出鞘。

原来就在刚才,每个人都以为马周要被马踏到的时候,两名骑士一声轻喝,马竟在千钧一发之即左右分开,且在高速中一下立住,与此同时,以为有剌客的侍卫们纷纷现身护驾,有两箭分向两名骑士射去。两名骑士抬手接住羽箭,顺势下马。

这一切在电石火光间发生,围观百姓都目瞪口呆。良久才发出了欢呼声。

两名骑士都鼻高眼隆,一个头发卷屈,另一个眼带异色,竟都不是中士人士。

其时长安城是商业大都市,不仅中原四方货物汇集到此,草原上突厥、回纥等诸部,西域各国,远到波斯、大食、天竺、琉球,都有客商往来,长安人对胡人并不是很陌生。只是驱马冲街这种事,一般都是些小地痞或不懂事的权贵子弟才干的事,往往不一会便被市令手下衙役拿住训斥一番,若不小心伤人,轻的赔钱医治,重了更要送城卫所严加管束,甚至送大理寺治罪。外国人在长安一般都小心翼翼,奉行和气生财之道,谁也不敢得罪。象这两个胡人般胆大的,西市开市以为是第一次。

皇上在前,众侍卫岂敢殆慢,一部保卫李世民,另有十几个人将两名胡人团团围住,一人喝道:“护小孩的书生,如果没事就赶快离开,别和刺客站在一起。”

高胡鼻梁的人大笑道:“刺客?我们若是刺客,你们大人早就没命了。我们不管你们护卫的是哪一个朝臣,请你让他转告皇帝陛下,韦-提、斛斯正受他之邀,特来投靠。”李世民顿生疑意,自己并不认识这两个胡人,他们说是受已之邀,这是怎么回事?抬头一看,两人已要牵马离开,出声制止道:“你们说受当今天子之邀,可有凭据?”依旧是高胡鼻梁的胡人回答道:“这能有什么凭据?我们数次要进皇宫,都被护卫轰出,所以此次纵马蚤扰西市,想遇位达官贵人,哪怕被抓进大牢也再所不惜了。”李世民沉声说道:“那你们若误伤平民怎么办?”两人仰天大笑道:“经我们两人亲手训出的马,怎么可能会伤人?你没见刚才我们双马横位吗?我们速度再快一倍,也能安然通过此街。”

一说起训马,李世民陡然想起在何处听说过这二人,是自己刚登基不久,突厥大军兵临长安,列阵于渭水河北,派来了一位使臣名叫兴勒,兴勒极有头脑,当时李世民便有挽留之意,无奈兴勒老母尚在,无法留在大唐,临走前便推荐了这两人,曾言他们乃训马能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正在此时,听到说有人闹市的市令陈濮带着差役气喘吁吁地赶到,一看众侍卫群星捧月般护卫的,竟是当朝天子李世民,忙几步窜上去,跪倒大街上大声道:“臣陈濮不知圣驾莅临,接驾不力,使陛下受惊,罪该万死!”

李世民民见身份已经泄露,再装李泽海就没意思了,换上严肃的神情道:“朕特意微服私访,你不知道不足为怪,何罪之有?只是,此二人乃国家急需之才,他们便住宿在你的西市,难道说你就一点也不知情吗?”

陈濮一脸尴尬道:“请恕臣迟钝,只是西市人流量大,臣只能掌握个大致数目,还有维持治安,监督各户清扫垃圾,终日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无力去观察客人中哪些是人材。”李世民假装没有听出他的牢蚤,说道:“你说的有理,朕有些苛求你了。”

说话间,长街上的百姓都跪了下去。马周跪在地上,感到心在激烈的跳动,没想到刚才与自己同桌饮酒的,竟是当今圣上。他握紧手中的玉佩,有种喝醉酒的感觉。

高鼻子胡人也拉拉同伴,两人跪了下去,朗声说道:“小民韦-提,斛斯正不通汉语,小民求见陛下心切,无奈用此下策,以至冲撞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李世民笑道:“你们也不算鲁莽,心中有把握才敢这么大胆。幸亏你们武艺不错,不然被射死了,岂不空怀大志,冤枉至极。”转向侍卫道:“都是谁射的箭,过去取了。”却见黄明从侍卫中起身,走过去将两支箭都取了过来。李世民讶道:“怎么,两支箭都是你射的吗?”黄明躬身道:“臣见见方才事态紧急,以陛下所授之连射两箭,无奈技艺不津,反而献丑了。”李世民道:“朕练连珠箭术,自幼习之,十年乃成,你几月时间便可连发两箭,堪称进步神速,其他只欠火候,勤练下去,终有成时。”

这时,已有侍卫牵马过来,李世民翻身上马,说道:“黄明将他二人带到国宾驿馆,明日来见朕。”又回头扫了一眼马周,说道:“马周,朕亲口许你,堪任监察御史,你明日不要忘了找杜爱卿才好。”续对陈濮道:“西市繁华胜于前朝,足见你治理有方,今日朕在你西市上得了三个人才,可知西市藏龙卧虎,以后不可小视市井才是。”

李世民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席卷而去,黄明骑着自己的马来到韦-提、斛斯正身边,说道:“我送两位去国宾驿馆,如何?”

黄明随韦、斛二人回客栈取了行襄,一路闲谈。原来李世民曾告诉兴勒,让他告诉二人来后投奔监牧的太仆少卿张万岁,谁各张万岁在南方水暖之处放牧马匹避寒,尚未回京,二人投靠无门。闲聊了几句,黄明问道:“听说两位乃驯马大家,却不知身手如此之妙,在马行如此高速的情形下,仍能接住我射的箭。”韦-提道:“大草原上出来的人,谁也不会轻易被箭射到,你觉得街上人声噪杂,放一箭是悄无声息的,孰不知拉开弓时弓弦的声音再小也会被我们从噪声中析出,而且放箭时弦音更响,无论箭多快,也不如弦声先至,只要稍做准备,让过箭头,四尺长的箭身谁也能抓得往的。”

黄明听得瞠目结舌,这才知道自己所学依然甚为低微。

这时眼中瞳仁略带蓝色的斛斯正说了一长串的突厥语,韦-提翻译道:“他说你因为放连珠箭,津力分散,两箭力度、速度均难做到最佳,所以我们接起来才很简单。不过他还说你的准确度很高,上战场的话士兵们没有几个能躲得过的。”黄明不失时机的问道:“那怎么样才能射出速度、力量都是最佳的箭呢?”韦-提答道:“你要集中你的全部津力、意志在箭上,要有种整个世界都浓缩到箭上的感觉,这样射出的箭是无敌。”韦-提见黄明似乎不相信,同斛斯正用突厥语谈了几句,然后说道:“斛斯正也这么认为,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大唐皇帝陛下,曾在征讨刘黑闼时,一箭射死时称超过处罗、颉利二可汗突厥第一勇士的荣利?那支箭传到突厥后,几乎所有的箭术勇士都去看过,无不叹为观止。”

黄明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但我不明白,只看从死人身上取出的箭,而不看当时的情形,就能知道这一箭是怎么射出来的吗?”韦-提闻言道:“真正的箭手当然可以。我曾听扎特朗讲,这支箭的箭尖依然锋利无比,没有丝毫磨钝的痕迹,要知箭是穿透身前身后两层轻甲的,可见,箭射入的地方,正是轻甲最薄弱的地方。而且箭尖稍有熔融的痕迹,是箭在高速飞行中,箭尖与空气磨擦的结果。箭的箭杆平直没有任何弯曲,说明箭的速度极快、穿透力极强,在体内没有做任何停留便迅速飞出。箭的尾羽只受到了轻微的损坏,但并非是射箭时坏的,可见箭在飞行过程中非常稳定,有一道美丽的弧线,所有的这些表明,这一箭是完美的一箭。”

听完韦-提的话,黄明变得沮丧起来,丧气的说道:“也许无论我怎么练习,也成不了优秀的箭手了。”韦-提安慰他道:“不要灰心,没有哪个优秀的箭手是在一两年中练成的,你可以常来找我们,由我们教你改进射箭的姿势。”黄明兴奋地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可以带你们到长安城各处逛逛,宫中侍卫的面了,好多地方还是要给一分的。”

韦-提翻译过去后,斛斯正问道:“我们来长安几天了,却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下?”

黄明一副地头蛇的模样,如数家珍般道:“长安城中有大小雁塔,东南角有曲江池芙蓉园,还有些地方,其实这些没什么意思,还是东西两市有些好玩的东西。若单说游览,贯穿城南北的朱雀大街宽四十余丈,两边有排水沟,夹道遍植槐树,也值得游玩,可这寒冬腊月,谁那么傻?还不如在市上找间酒楼,温壶酒喝上几杯。”

韦-提道:“我们初到长安,几乎被长安城的宏伟惊倒,当真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都壮,安知天子尊。整个城象用刀切成一块一块一样,整齐划一,光明大街、安化大街、永安大街等纵横交错,交通发达。而突厥诸城画地建房,乱无章法,一比之下,文化高低立判。”

黄明道:“正所谓千百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田。长安的布局始于隋,是先作规划,绘成图纸,再逐一建成,历时整个隋朝。虽然自古以来,有周、秦、汉、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建都于此,还是要数本朝最为气派,不负秦中自古帝王的称号。”

黄明与韦、斛二人边走边聊,到国宾驿馆后亦不肯走,直说到深夜方才离去,他却不知道,此时李世民正在大发雷霆之怒。

事情起于白天。因一年将过,张公谨奉旨,任检点使,外出到民间征兵。唐初征兵,多为府兵,府兵由朝庭授田,亦农亦兵。府兵不用纳赋役,但要轮流到边疆及京都等要地戊卫,且要自备兵甲衣粮。如此负担,非一般农民所能承受,因此多从富贵人家挑选,比如京城卫士选兵标准即为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唐以二十一岁成丁,一般只征长男。

而经当年渭桥之盟后,李世民一直忧虑京师长安的防御力量。毕竟那是智取而非力胜,突厥实力未损,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李世民可不相信颉利会遵从立下的誓言。因此李世民想趁此次征兵的机会,扩大兵源,以补充京城的防御力量。

尚书右仆射杜如晦心领神会,在早朝中上本,请李世民下令,把十八岁至二十岁的次子也简点入军,此本正中李世民下怀,谁知身为谏议大夫、中书令的魏征当朝提出异议,认为此举甚伤民心。魏征与杜如晦在朝中即针锋相对,各不相让,李世民一气之下,命杜如晦草诏,就是不满十八岁,身体强壮的次男,也应当入伍为国家效力,言罢即拂袖而去。李世民夜游西市,也是为了散散心。

谁知回到皇宫才知,魏征竟将诏书退回,拒不签署!李世民在西市的一点好心情消失殆尽,立宣魏征进宫见驾!

当魏征来到两仪殿外时,只见殿外侍卫宦官均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唯恐大祸临头的样子,便知道所为何事,他整整衣冠,跪在殿外道:“臣魏征求见!”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里面才传出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进来吧。”

魏征走进殿中,只见杜如晦所书,被自己退回的诏书被撕成几段扔在了地上,宫女、宦官跪了一地,李世民没有戴帽子,衣带解开,用愤怒的眼光盯了过来。魏征神态自若,跪在地上道:“臣叩见皇上。不知皇上夜召微臣,有何要事?”

李世民恶狠狠地说道:“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朕为什么传你来?你来说,朕为京师着想,为百官安危着想,下诏多简新兵,扩充军队,壮大京师护卫力量,朕是为自己想吗?你竟然抗旨不遵?朕难道错了吗?”

魏征不慌不忙道:“臣不敢言陛下有错,只是此旨不妥,况且臣是依旨行事,算不上抗旨不遵。”

李世民怒极反笑道:“你说说看,你依的是哪个旨意?”魏征正色道:“陛下曾言,中书、门下,均为机要之所,若诏旨偶有不妥,不宜照抄照发,皆须执论。臣以为此诏不妥,据旨批回,非是抗旨不遵。”

魏征这样回答,李世民不禁愣了一下,随即逼问道:“那此诏有何不妥?朕要扩军也错了吗?”魏征道:“如若次男以上尽皆简点入军,田地由谁为种?租赋杂役由谁付给?民为重,君为轻,如国无租赋收入,纵有津兵百万,又有何用?若国力强盛,兵本贵津不贵多,又何惧突厥?陛下登基不足半载已数次失信于民,陛下日理万机,难及琐事,臣自当尽力辅佐,事无遗漏。陛下可治臣之罪,但此诏万万不签。”

李世民心头的怒火一点点熄灭了,他踱回殿中央,坐在椅子上,看看魏征,又看看地上的诏书,殿中寂静无声,只偶尔牛油大红烛噼啪爆上一声。

李世民徐徐说道:“魏爱卿请起。此事是朕考虑不周。若将壮男尽入府兵,田地自无人种,如此浅显道理朕竟没有想到,如果不是你提醒朕,朕几乎要犯下大错。”

魏征道:“陛下总理河山,天下万事无不虑及,难免有疏漏之处,以臣职责,自当点出。陛下圣虑高深,亦非臣所及,若治国如建大殿,陛下大兴土木,臣只挖泥勾缝而已。”

李世民释怀一笑道:“你这个挖泥的也挖得狠,朕下的诏书竟也敢退回。退得好!朕宁让你驳回,也胜于让百姓唾骂!朕有一事不明,适才朕发那么大火,你就不怕吗?”魏征苦笑道:“实不敢瞒陛下,臣已内衣尽为汗水所湿,在公臣要为国为民,在私臣要对得起国家俸禄,臣不得不言。”

李世民道:“朕读史,三帝以降,鲜有如你谏议之多之臣,前有比干之鉴,你就不怕被朕一怒而杀吗?”

魏征道:“臣虽愚钝,也略知明哲保身之道。实是陛下善纳人谏,知臣一心尽忠,因此臣方敢大胆进谏。若陛下不受臣言,臣又怎敢犯龙鳞,事与陛下意见相违背?”

李世民大笑道:“今日听魏爱卿口吐实言,不错,你忠心为国,无论所谏正误,朕都不会怪你。历代或有明君,或有贤臣,更所谓昏君显贤臣,如本朝你我之君臣,可谓前无古人,若朕之子孙皆肖我,子孙之臣代有魏爱卿,我大唐江山何愁不万年永保!”

第二章 厉兵秣马 第01节 弓马天下

虽然已经打了春,可长安的寒气并未消尽,相反,积雪稍加溶化,路途泥泞,竟让人感到比初冬时还要冷上一分。

因勤练弓马而屡受圣上李世民的夸奖,黄明此时已升为领班侍卫,一个小头领。今日他不当值,听说老朋友韦-提、斛斯正回京述职,便匆匆骑马赶去。

大草原上分布着无数部落,他们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以放牧为生。而部落间的作战也以骑兵为主。由于草原幅员辽阔,往往作战便是长途奔袭或长距离追逐作战,丰富的水草及代代相传的驯马经验,使得草原上的马匹素质极高,单以骑射而论,中原绝无对手。自战国以来,中原与北方胡夷间的作战从未停止过,即使以秦始皇之睥睨天下,汉武帝之英雄神武,亦只敢取得一时之捷,却始终无法将其归化,其中,胡马远胜中原战马,乃是主因。李世民因曾与颉利、突利并肩作战,深知胡马的优势,昔日以重金购入战马两千匹,组成了威振天下的轻骑兵。此时李世民一心准备与突厥开战,骑兵当然是必不可少,他派人以高价从突厥、回纥、吐谷浑等地买来良种胡马,在陇右设监牧,驯养战马。

若说突厥等草原各族养马高手如云,当不算夸张,而韦-提、斛斯正二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韦-提津于养马、驯马,斛斯正对良马育种之道甚有研究,二人归唐,李世民喜出望外,直接授予他们五品官职,命他们在陇右培育良马,并对战马加以驯养。历经二月时间,牧场初具规模,二人回长安向李世民述职。

这一年李世民下诏改国号为贞观,大唐处处焕发着生机。

黄明赶到安康坊韦-提的宅第,未让门人通报便直闯进去,却听书房中有人吟诗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是韦-提的声音,正要出言笑他,又听到斛斯正正躁着充满胡音的汉语念道:“关关猪州,宰河之鸠。”不禁放声大笑道:“两位老兄,如此吟诗,恐怕孔圣地下有知,也要气掉大牙了!”

门内一阵桌椅翻动之声,两个人迎了出来,正是韦-提和斛斯。韦-提风采依旧,斛斯正却清减了许多,可见营建牧场费心不小。一见是黄明,两人大喜,韦-提笑道:“刚才我们还谈到你,说一会儿要去叼扰一顿。”斛斯正却在一边,难得的“口吐人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黄明兄别来无羊?”黄明不禁笑道:“老斛什么时候学开汉语了?还这么酸溜溜的。别来无羊?羊肉没少吃呢。”

笑声中三人进了屋,分宾主落坐,黄明奇怪的问道:“老斛一直不肯学汉语,也不爱说话,怎么突然之间便这么有学问了?”斛斯正满脸通红,见韦-提要说话,连施眼色。黄明脸一沉道:“咱们不是朋友吗?听说突厥人最讲义气,有什么事还瞒着我?”斛斯正脸更红了,噼噼啪啪的说了一长串突厥语,黄明板着脸,强忍住笑说道:“你说汉语好不好?”斛斯正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浊突、突厥人,我家是、是龟兹。”

黄明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原来龟兹人是不讲义气的,那么我以后见到你们国家的人可要小心了。”斛斯正解释不清,汉语说得更结巴了:“不,不是那个意、意思,我只、只说我不、不是龟兹人,不,是龟兹人,不是突、突、突厥人,没说不讲义、义气,我们国家的人都、都、都讲义气。”

看他一脸辛苦的样子,黄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不想说就算了,老斛,我是给你开玩笑的,别着急嘛。”

韦-提亦笑道:“黄明老弟也不是外人,而且在京城也有点小名气,你就告诉他吧,也许他能帮你点小忙呢。”一听这,黄明才真算提起兴趣来,问道:“老斛,有什么需要老弟帮忙的?你说出来,帮大忙帮不上,可咱宫前侍卫比个四品的京官说出话来不差。”他看老斛忸怩的样子,有悟于心的问道:“是不是为了女人的事?”韦-提大笑道:“黄兄弟果然聪明,老斛看上了西市碧云楼的紫霞,可又不会说汉语,天天上火,这不,正拉着我给他恶补古诗古赋呢?”

黄明笑道:“老斛好眼力,紫霞姑娘是碧云楼的台柱子,号称歌曲舞三绝,不过她也是出了名气眼高,不是兄弟给你泼冷水,老斛,你胜算可不大。”韦-提道:“黄兄弟你这话可说错了。上次咱们在西市不打不相识的时候,我们不是接住了你的连珠箭吗?那时紫霞姑娘对咱们老斛一见钟情,后来特意托人请我和老斛去她那里,给她的一匹爱马,叫什么踏雪猫看病。有什么病呀,纯粹是因为她老养在家中宠着,光吃不动,长膘太多了。老斛便给她配料溜马,整折腾了半个月。结果到了陇右还天天想着长安,你看他,两张脸都瘦了下去了,相思病害的呀。”

黄明重新端详斛斯正,发现他果然不但瘦了,更显得没有津神,说道:“这还不好说吗?郎情妾意,一拍即各嘛。若老斛没胆说,我和老韦一同替你去说。”

“不要!”斛斯正叫出声来,颓然道:“我是个胡人,年岁也不小了,又不能在长安落脚,怎么配得上她?她应该找一个比我好的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才是。”黄明冷笑道:“老斛,你别傻了,如今这年头,哪有那么分明的胡汉之分?若说年龄,你才三十多岁,那些无耻官员六七十岁娶十几岁女孩的不大有人在吗?实话对你们两位说,训练战马是为了扩展骑兵,三五年之内,陛下势力对突厥用兵,若打胜了,论功行赏,两位之功高不可没,无人能替代之,升官晋爵指日可待,你怕什么?如果你不着急,随军出征几年后回来,发现紫霞姑娘嫁给个整天不在家,满身铜臭的商人,或是已有三四门妻妾的老头,终日以泪洗面的话,费那么大劲学古诗干什么?还关关猪猪呢?”黄明一席话说动了斛斯正,他一跃而起,搓着手道:“黄兄弟真是一语惊醒什么什么人,如果紫霞姑娘被那种人娶走的话,我一定会后悔的要死,不,一定会杀掉她的丈夫的,我要去找她,向她说清楚。”说完竟就要往外走,黄明拉他道:“你就这么去?你怎么说?”只听斛斯正说道:“去告诉她千万不要嫁给那种人,要挑好人嫁呀!”黄明为之气结,恨不得用拳头砸砸他的脑袋韦-提一脸兴灾乐祸的笑道:“黄兄弟,有何感想?你老哥我便整天对着这样一个榆木疙瘩。”黄明苦笑道:“小弟深表同情。”

眼看日近中午,韦-提要府中仆役备饭,黄明道:“两位老兄远道回京,小弟理当接风,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韦-提道:“你知道老哥可从不客气!”黄明不由分说,将两位拉了出去,说道:“大家都是直脾气,客气什么。小弟从两位身上获益匪浅,他日若有小成,当拜两位所赐,还当重谢,区区一顿饭算得了什么?”

谈笑中三人来到了东市最大酒楼福聚楼。唐时建筑,楼一般为两层,唯有这个福聚楼别出心裁,在二楼之上又盖了个凉亭,若到夏日,在凉亭中乘凉饮酒,观赏街景亦是一大快事,只是此时天寒风冷,人们便集在了一二楼中。

三人沿阶梯上楼,不断有人和黄明打招呼,看来他真不是吹牛。小二殷勤招待,将他们引至一个用屏风隔成的雅间。三人点了几样菜,要了一壶温烫的女儿红,开始畅饮起来。

眼看就要进四月了,其时已至仲春时分,干枯了一冬的树枝开始稍稍带上一点绿色,远远望去,似有若无,便象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绿色的烟雾一般。

李世民在两仪殿前,伸了个懒腰道:“朕在疲劳之际,喜欢望望远处的绿色,眼之疲劳一扫而尽。”

站在一侧的是两名胡人,一名鼻梁高起嘴唇厚实,一名眼中瞳仁略带蓝,脸颊削弱,正是驯马的能手,韦-提和斛斯正。他二人奉诏在陇西营建牧场,将大唐战马分批轮训,李世民对此事极为关切,百忙之中,不肯放松对牧场情况了解,韦-提每两日便要写一封牧场情形简报入京,每个月更要同斛斯正一同进宫述职一次。更以五品官进两仪殿议政。

斛斯正依然不爱说话,与李世民应对都是韦-提的事。不过李世民亦通晓突厥语,偶尔与斛斯正直接用突厥语交谈。

韦-提说道:“臣等自幼生长在大草原,大草原茫无边际,视野辽阔,因此臣等的眼力都要好一些。”李世民点头道:“韦爱卿此言有理。不知你对弓箭有没有研究?”韦-提说道:“臣的眼力以鉴马为冠,要说到鉴别弓矢,要数我的这位兄弟,斛斯正大人了。”

李世民立刻来了津神,说道:“朕自幼爱弓,征战之中也收藏了些好弓,朕自认为眼光不错,今日拿出来,让斛爱卿鉴别一下。”说罢命侍卫去取。

李世民问道:“你是养马的高手,朕虽然善用骑兵,手下亦有几员马上武艺了得的武将,实际对养马并不津通,依你看,养马最重要的是什么?”

韦-提道:“养马最重要有便是要与马建立良好的感情,战场之上,人与马两命相依,甚至马为人命之根本,故彼此间务需绝对信任。臣初学马时,每遇障碍心中先怯曾数次受伤。一日偶见纪眼,虽遇沟堑,仍安详平静,不露一点惊慌之色,遂有悟于心,后终有小成。”

李世民笑道:“韦爱卿太谦虚了。能与马互通情感还算是小成吗?普通将官恐怕无法达此境界,若只说些养马的技巧呢?”

韦-提道:“其实只要让马舒适就可以了。安其处所,适其水草,节其饥饱。冬日则温其厩,夏日则凉其庑,克剔毛鬣,谨烙四蹄。若出征时,养马尤为重要。马不伤于末,必伤于始,不伤于饥,必伤于饱。日暮道远,必下马走上几程,以使马歇息,宁劳于人,而不可极劳于马。”

李世民听来甚为投入,连连颌首道:“韦爱卿见解津到。这些本都是细微小事,却最能影响马之素质。朕也爱用骑兵,曾亲训轻骑兵两千人,你看朕的骑兵如何?”

韦-提道:“陛下天纵神才,虽不若臣日夜与马相依,深悉马性,竟能别出一格,创出轻骑兵,而骑兵之用,逆敌始至、乘乱击虚,追败关津,绝其桥梁,掩其不备,击其未整,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不意,烧其市里,空其田野,俘其子弟。此十六者尽展骑兵之妙,陛下存乎一心,运用自如,纵孙武白起重生,亦难敌之。”

李世民凝神听毕,道:“朕用你果未看错人。卿所言骑兵之十六用,朕虽屡用之,却从未归纳出来,朕曾言骑有十利,一乘其未定,二掩其不固,三攻其不属,四邀其粮道,五绝其关梁,六袭其不虑,七乱其战器,八陵其恐情,九撩其未装,十追其奔散。若再加上你的十六用,足以用教骑将了。”

韦-提道:“臣所论用兵之道,乃见闻从多,一一归纳而已,终属纸上谈兵,哪及陛下身经百战,身先士卒亲率矢石,均亲历亲行,为经验之谈。”

说话间,侍卫已搬出一个案几,将李世民珍藏的十余张弓一一排在上面。

李世民走上前去,一一拿起,轻轻抚摸,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冲锋陷阵的年代。这一张张马列或以重金购得,若缴自敌将,每一张弓便隐藏着一段故事。

李世民拿起一张柘木大弓,目光遥视远方,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良久,李世民收回视线,说道:“这张柘木弓朕为它取名为‘惊雁’,是五石的强弓,射力极强,能达五百步,强于一般的短弩,专用五尺余长的天策府神箭,当初,朕便是以它一箭射死了时称突厥第一勇士的荣利。”

斛斯正走上两步,从李世民手中双手接过惊雁弓,先仔细打量,逐段敲击,然后轻轻按压弓脊。又一点点轻拉弓弦,最后握弓勾弦,拉成满月,对着远方空射了一箭。斛斯正将弓递还给李世民,摇摇头,用他特有的生硬味道的汉语说道:“不好。”

李世民一怔。当初李世民用这张弓射死荣利的一箭,可以说是天下皆知,长箭传入突厥,更是轰动了突厥射手,被赞为“完美无瑕”。如今斛斯正竟说这张李世民的爱弓不好。

不过李世民并未有一悦的神情,手执长弓问道:“此弓做工津湛,出自名家,射力强劲,斛爱卿为何说它不好呢?”

斛斯正说道:“此弓木质甚好,做工的确也非常细致,但弓匠斫弓身时,未能依足木材原有的纹路,使它的弹性和韧性未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更重要的是,弓背在弹回原状时,会依它固有的纹理做轻微的变化,使射出的箭在角度上产生偏差。如果陛下就是用这张弓射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箭的话,只能说是陛下箭术通神,已经稍做校正,使箭向正确的方向和角度射出。”

说道这里,李世民不断点头,说道:“不错,朕初用此弓时,百步之内会偏上半分,经朕不断试射,在后来射箭包括射荣利的那一箭都已稍加校正。”

斛斯正依然不紧不慢,用带着怪味的汉语说道:“弓与射手便好象是人的鞋与脚的关系一样。是不是合脚,只有穿的人知道。而跑得快的人,即使鞋不太合脚,也能超过别人,但速度会受到影响,如若换上最舒适的鞋,会使速度发挥到极致。如若陛下用一张材质、做工俱佳的良弓,射出的箭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了。”

斛斯正一向不爱说话,在李世民面前尤其如此,今日滔滔不绝,殊为罕见,几乎比以前说的话加起来都要多。接着他一一检视李世民所收藏的弓,看完后躬身说道:“恕臣直言,陛下所藏之弓,比之军士配带之弓要好上数分,也仅是选材较好,制作津心而已。做弓者其实并未真正了解材料的本性,未能将做弓的木、角、胶、漆、线、筋等结为一体,不能称得上是良弓。”

韦-提心跳了几跳,李世民极爱弓矢,并且一向以识弓的眼力自傲,如今斛斯正竟将他收藏的这些弓都说的一钱不值,岂不会令他太过难堪?遂连忙说道:“其实斛斯正也说得过于无法掌握,试想谁会明了木质的纹路?陛下之弓已足称天下津足了。”

李世民笑道:“韦爱卿不必替朕下台了,你怕朕会怪责斛爱卿吗?那怎么可能。斛爱卿深明弓理又直率敢言,让朕学到了不少东西,朕高兴还来不及。朕一向以为自己识弓,今日碰到了真正的专家才知道,朕不垸是知道了一点皮毛而已。天下万事万物,朕固再聪明上百倍,又怎能全都掌握?由此可知,自知者明,说来殊易,做来却难!朕一日万机,一人听断,虽日偏不息,百分辛劳,又安能尽善尽美,不出纰漏?”

第二章 厉兵秣马 第02节 胡姬妙舞

经武德及贞观十余年的建设,长安城已有近百万人口,其中,不乏波斯、大食、天竺、高丽等远土各国及高昌、吐谷浑、回纥、突厥等西域、北方各族的人。如果在大街上遇到长相奇特,衣着古怪,躁着半生不熟的汉语的人,那一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甚至有的胡人娶汉女为妻,或汉人带着胡姬招摇过市。礼部曾有官员上表,认为胡汉通婚,有伤风化,更使血统混杂,家谱难制,谁知被李世民骂了个狗血临头,驳了回来。他似乎忘了,当今陛下的祖母便是鲜卑人,而当今的国母长孙皇更是北魏鲜卑贵族拓跋氏后裔。皇上本人便有胡人血统,而他又娶了一个“胡女”为妻,他又怎么可能禁止胡汉通婚呢?

而在西市当中,又出现了许多中亚各国及波斯人开设的店铺,如珠宝铺、香料铺、酒店等。尤其是波斯人,几乎躁纵了长安城的珠宝香料市场,当然他们很多学会了韬光养晦,所以一个不起眼的波斯干瘦老头,却有可能是富可敌国的一富豪。

而波斯人的酒店也给西市汉人所开的传统酒店以极大的冲击。他们出售与白酒、绍兴酒等味道迥然不同的葡萄酒,据称连当今的皇上都极为爱喝,甚至亲自监制出八种葡萄酒来当奖品颁赐群臣。

当然,用以吸引顾客的,不只异域风味的酒和菜肴那么简单。

西市升仙楼在一年之内一举成为西市最大的胡人酒楼,每日未及日中便已熙熙攘攘,贵客盈门,直到深夜方止。升仙楼高两层,四面环绕,有廊台相连,中央则是一大块平地,用以在饮宴时表换歌舞。

此时地二楼东面的一间厢房中,三个人正开怀畅饮,一个汉人年纪不大,很有几分英武之姿,两名胡人体材高大,从侍女毕恭毕敬的样子来看,三人显然都有点来头。

这三人若论官职,在高官满地的京城之中实在算不了什么,但若论影响地位,却不亚于六部中的侍郎。他们当中的年轻汉人小伙名叫黄明,是京城守备军屯营飞骑的一个小将领,别看年纪不大,原来在宫中任职侍卫的时候,曾由皇上亲授射箭之术,后又受教于回纥第一射手扎特朗,由于他肯下苦功,箭术长进极快,几次受李世民表扬,更获赐一条白狐围巾,在大唐军中是人人都想超过的偶像。尤其是一次由于吏部尚书长孙无忌误带刀入宫,论罪处死了失职的监门校尉陈染,黄明是陈染的好朋友,闻事后大哭一场,随即请辞回家。李世民知道后,亲下两道诏书,承认处罚过苛,请他继续回军中效力。黄明不由不大为感动,另之又知道大唐将对突厥动武,不肯放弃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于是赴屯营飞骑效力。而他的名声,早已传遍全城。

两位胡人则是大唐战马的牧场监牧,监看驯养战马,在他们的努力下,战马已由原来的数万匹成长到十余万匹,并且战斗力大大增强。尽管两人都是五品小官,但他俩两日上一奏折,一月面圣一次,除了几名宰相和几个亲信大臣外,要数他们见皇上见的最多了。大唐不久要同突厥开战,这在长安是公开的秘密,而要战败突厥,就一定要有强大的骑兵,在这种情况下,韦斛两人的作用无可替代,太宗皇帝对他们提议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从未驳回过。这三个人,可说是皇上的亲信和红人。因此,即使以升仙楼这种有势力有后台的地方,也是殷勤的招待。

三人此次来升仙楼,并非单纯的饮酒叙旧。斛斯正当初看上了碧云楼的紫霞,黄明与韦-提在幕后出谋划策,斛斯正冲锋陷阵,历尽艰终于抱得美人归。紫霞时称歌曲舞三绝,一副歌喉、一双美退迷倒了无数王孙贵族,但她又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无论有人出价多高想一吻芳泽都被她断然拒绝。当紫霞选择斛斯正的消息传开后,不知有多少人惊讶掉了下巴。据说有些权贵子弟为不让紫霞落入异族人之手,曾组成暗杀团想暗杀斛斯正,后来发现他们的功夫和斛斯正差距太远,这才罢休。

碧云楼少了紫霞,生意也没有差许多,老板颇有远见,培养了好多后备的人才,适时推出后,很快便又红开了。不到一年时间,紫霞的名字便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当中了。

而前两天碧云楼的老板来见紫霞,或称为斛夫人,说碧云楼无以为继,准备关门后回沧州老家。经紫霞询问才知道,东市酒店食肆的生意,几乎都被西市抢走了,尤其是升仙楼,独占了西市一条街的买卖。三个人听说后很好奇,便相约来看一下升仙楼远近闻名的胡舞。

黄明是第一次喝葡萄酒,把玩着白玉雕成的酒杯,看着鲜红的酒浆,竟有些不敢入口的感觉,闭上眼睛一口喝下去,只觉得入口甜酸可口,回味略带苦味,没有白酒的辛辣,却也别有风味,不由大叫一声“好酒!”

吃着炖得火候恰到好处的小羊肉块,辅以来自异国的水果蔬菜,黄明暗暗明白了升仙楼红火的原因。如今的权贵亦求新鲜,山珍海味吃腻后,正好到这里换换口味。

正畅饮间,外面笛声扬起,三人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向下望去,一红衣少女正坐在中心平台的长椅上,悠闲的吹奏。再看看其他厢房,却都没有动静,偌大的两层楼回廊,只有他们三个人出来。黄明截住一名侍女询问,才知道大家都在等平台的演艺到了最后时,来自龟兹的美艳少女灵玲出场后才会齐聚观看。

长笛过后,又有-篥、笙、箫等乐器的独奏或合奏,直到有一名少女在箫的伴奏下唱了几段屈原《离蚤》改编的曲子,才有几群人出来捧场,其他时候,各厢房都无动于衷,各喝各自的酒。

不觉间夜幕低垂,平台四角燃起了四个火把,回廊上忽然喧嚣起来,原来在厢房中饮酒的客人们纷纷涌到回廊之上一名侍女走进黄明三人的房间,说道:“灵玲小姐的歌舞就要开始了,三位大爷不去看看吗?”三人连忙来到门外,适才冷冷清清的回廊,如今已挤满了人,黄明在其中看见了不少王公大臣。

忽然笛声轻悠的鸣奏起来,回廊上立刻鸦雀无声。笛声依然极低,象在迷雾中的一抹倩影,诱人心弦又无法捉摸。八名艳装少女列队上了平台,大袖翩翩,象八只蝴蝶般穿插起舞,笛声在极低处竟还能回旋宛转,让人的心都随之飞到遥远的远方。笛声渐渐高扬,如苍鹰冲天而起,在云端飞翔,傲视着高山流水,草原大漠,在最高处嘎然而止。当人们的心因极动忽然转入极静时而难受时,琵琶声如叮咚流水般响起。一个带有浓郁的胡人口音但又吐字清晰,极甜极亮的少女的声音曼声喝道:“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乡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一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少女的歌声略带忧怨,如泣如诉,渐渐低下去。黄明觉得,这声音与斛斯正那蹩脚的汉语语音很象,正要取笑他几句,却见斛斯正神情极为紧张,双眼在平台周围四处搜索,似乎要找出唱歌者的位置,不禁心中大为惊讶。

琵琶声忽露肃杀之气,如同两军在大草原上对垒,士气高昂,杀声震天,八名舞蹈的少女围成一个圆圈,向四方盈盈拜倒。便在此时,琵琶如同撕裂帛布般不四弦齐鸣,嘎然而止,而平台四角的火炬忽得变暗,不过一息时间,火炬便又转明,八女围成的圆圈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少女!

随着急促的羯鼓声,中央的少女急速的旋转起来,她身上的十余条绸带反射着各色的莹光,在火光中耀人双目。

黄明笑道:“难怪升仙楼买卖兴隆,这舞比嫂夫人当年毫不逊色!”回头看斛斯正和韦-提,却见斛斯正满脸涨红,双眼目不转睛的紧盯看场中的少女。斛斯正在朝中都出了名的老实,黄明不禁诧异,不知他为何如此失态。

一声铜钹敲响,乐声顿止,旋转的少女停住身形,只见她鼻梁高挺,双目在火光中略带异色,上身是低胸舞衣,酥胸丰露,下身是及膝短裙,一双小牛皮蛮靴,身上更披有十余根各色彩条,在充满野性的装扮中不失一点清纯。

四面回廊响起一阵喝彩声和口哨声。忽然,黄明身旁的斛斯正跃过回廊扶手,跃下了二楼,直冲上平台,四面回廊上顿时一片嘈杂的议论之声。

灵玲先是很吃惊,待斛斯正冲到她面前时,忽然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用胡语说了一句,谁知斛斯正挥手便是一计耳光,将她打得横飞了出去,满场顿时大哗,不少人已经磨拳擦掌,准备教训这个不懂怜花惜玉的粗鲁小子。八名舞女更吓得四散奔逃。

却见灵玲向斛斯正双膝跪倒,眼泪欲滴,两人急速的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交谈起来。黄明曾向韦、斛两人学过突厥语,虽不津通,也可知他们说的肯定不是突厥语,场中众人也都寂静无声的注视着这突然的变化,黄明再看韦-提,却见他脸露惊喜之色的看着场院中二人,不禁轻声问道:“老韦,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说什么?”韦-提笑道:“灵玲是老斛失散多年的妹妹,他们正在叙旧呢,龟兹语你没学过,当然听不懂了!”

黄明一怔,继而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老斛疯了呢。他妹妹怎么到升仙楼当歌伎?”

韦-提轻叹一声道:“当初我们在突厥因故杀了一名当地权贵,在兴勒帮助下连夜逃奔中原,他妹妹随人学习歌舞,没有和我们一起逃出来,被官府抓去卖为官奴,后升仙楼老板把她买下。她知道我们可能在长安,便每日献舞,希望有一天能碰上我闪。”

黄明佩服的五体投地道:“老韦果然了不起,居然连这都能猜出来。”韦-提笑骂道:“笨蛋,你听不懂龟兹语,我还听不懂吗?这都是他俩刚才说的。”

果然,斛斯正伸手将灵玲拉起,两人抱头痛哭,斛斯正将自己的长袍解下,给她披上,两人便要下台

第三章 铁骑突出 第01节 江河日下

颉利可汗近几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突厥的属国及部落薛延陀、回纥、契丹、吐谷浑、高昌等,是纯粹依靠武力征服的,各部落之间并没有共同的民族语言,亦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利害关系,一旦各部落感到来自突厥的军事威胁减弱,就时刻准备着摆脱突厥残暴的统治。因此,颉利可汗不得不随时维持着强大的军事力量,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为了维持军费,颉利不得不加强对牧民的压榨并以酷刑来镇压牧民的反抗。岂知近几年大漠竟罕见的连降大雪,水草遭雪封,牧民所养的牲畜大量冻死。颉利不但不加以抚恤,反而因为怕大唐乘机来攻而加倍苛刻的向各部落、可汗的汗庭收敛财物。薛延陀、回纥等等部落相继脱离突厥的统治,倒向大唐。他们推举薛延陀部落的首领夷男为可汗。

夷男不敢公开与东突厥抗衡,于是遣使通知了唐朝的皇上李世民。李世民随即下诏,任命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这可是名正言顺的可汗,夷男大喜,派自己的儿子带贡品入朝,以示对大唐的忠心。

这还不算颉利的心腹大患,他最害怕的便是突利可汗降唐。

突利可汗的父亲,即为突厥的始毕大汗,始毕逝世时,突利可汗年龄尚小,于是他的叔叔处罗登上了大汗之位。处罗后来在处罗夫人,隋朝的义成公主的建议下,喝了五石汤,发毒疮而死。此时最应该登上大汗之位的,本应是突利或处罗的儿子奥射,谁知颉利与部落中权臣密度,将所有的反对者一一杀掉。突利虽仗凭着其父在突厥的影响力侥幸逃过一动却不得不接受颉利大汗的册封。

而东突厥中,最能干的将领便是颉利可汗自己,突利和颉利之侄欲谷设。

欲谷设原本在回纥、薛延陀等地训练着一支约十万人的部队,时刻准备着在东突厥遇到危险时杀回去,遥相呼应。谁知回纥等部落脱离东突厥,将他赶走,欲谷设辛苦训练的军队一下落入了他人之手。

而突利可汗所掌握的一块封地中,也拥有突厥最强悍的军队,数量仅次于颉利的部落中的武力。如若突利叛到大唐一边,无论在津神上还是在实质上,对颉利、对突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颉利可汗不能不提防突利。他派了数名官员到突利的部落去,名为协助,实为监视。这却更加重了突利的不满。年前,突利可汗派自己的心腹兴勒悄悄赴大唐诣见李世民,请与李世民里应外合,李世民大喜,派使臣带来密旨,与突利可汗结为兄弟。这些事颉利有所耳闻,但又无法证实,宣召突利赴定襄,突利推托有病,不肯离开自己的部落。

而此时,大唐连年丰收,国库殷实。养马高手韦-提、斛斯正在陇右等四地设牧场,经过训练的战马几达二十万匹。而将士在黄明等一批小将的激励下,苦练武艺。这些消息由长安城中的突厥人传回定襄,颉利可汗大为惶恐,遂采纳亲信康苏密的建议,遣使赴长安请求和亲。

李世民在太极殿接见突厥使臣,好言抚慰,对和亲之事则不置可否,待使臣退下后,李世民向诸臣笑道:“渭桥之盟时本无和亲之议,众爱卿以为如何?”房玄龄出列道:“自春秋以降,北人如终为我中原之心腹大患。他们弓马娴熟,战斗力强,中原千年以来能与之抗衡之将,唯李牧、王翦、蒙恬、卫青、霍去病、李广寥寥几人而已。而分而化之与和亲安抚,一向是中原历朝的方式,因此,臣以为,可准颉利之请。”

李世民看到武将列中大家都很不以为然,知道房玄龄此说等于是说自己朝中诸将比不上李牧等人,刚要出言抚慰,一向少有与人争执情况的兵部尚书李靖出列,道:“臣有话要说。”李世民道:“李爱卿请讲。”

李靖抬起头,看了一眼房玄龄道:“臣对左仆射之言颇有不同之意见。突厥人善骑射,胡马津良,确是实情。但我大唐近几年来轮训战马,培育良种混血马,战马无论数量、质量都与突厥相去不远。至于士兵,因陛下亲授侍卫绝艺,苦习骑射之风盛行军中,技艺或有不足,士气之高却足以胜突厥。臣等不敢自比李牧、卫青,但陛下英明神武,远胜秦皇汉武,收眼突厥,创不世之伟业不是不能。代州都督张公谨派兵护送突厥使臣入京,给臣捎来一封信,信中言突厥有六可击。”

李世民非常感兴趣的问道:“都有哪六可击?你说来让朕听听。”

张公谨是李世民的心腹战将之一,早在尉迟敬德、秦叔宝等人没有归附秦王的时候,便已立下赫赫战功,玄武门之变中更身先士卒,立下大功。李世民对他的作战能力和眼光都是非常信任的,派他任代州都督镇守边关,便是为此。

李靖答道:“张公谨言,颉利暴虐无道,奢侈纵欲,横征暴殓,是可取者一;它原有的属国如薛延陀、回纥等纷纷自立可汗,甚至转而投奔大唐,是可取者二;突利被颉利所猜忌,欲谷设训练的津锐尽失,颉利无兵力可供策应,是可取者三;北方连年大雪,夏季又是旱灾,仓库中的存粮已不多,无力长时间作战,是可取者四;颉利为拉拢人心,亲近其他民族的人而对突厥贵族有所疏远,是可取者五;王师若出,可根据陰山之险,分兵合击,相互配合,此可取者六。突厥主昏于上,众叛于下,兵挫于败,国力空虚,正是收附它的大好时机,请陛下切莫错过!”

李世民半响未答话,他似乎在抑制激动的心情,他向众臣问道:“诸位爱卿怎么看?”尽管他竭力掩饰自己的心情,但他的眼中闪烁的光芒还是暴露了他的兴奋。

诸臣大都沉默不语,出兵突厥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过能到太极殿上的人,大多已功成名就。主要是,突厥不好打!在起兵反隋时,突厥大汗为始毕,当时薛举、刘武周、李轨、梁师都都投靠或拉拢过他,就连太上皇李渊也曾向突厥借兵马,突厥武力之盛,可见一斑。如若力立出战,将来一有闪失,恐怕谁也承担不起责任。

马周出班奏道:“臣未经战阵,不懂军事,不敢妄言。只是陛下曾与颉利可汗有过渭桥之盟,立誓永为兄弟之邦,若出兵征讨,是否有出出尔反尔之嫌?”

李世民的好心情被泼上一瓢冷水,怒道:“愚昧!颉利兵临长安,逼朕签立城下之盟,对这种人还用讲信用吗?颉利哪次说的话当真了?渭水一役,朕单骑退兵,不是我为人君之勇,而是你们为人臣之耻!若朕朝中有卫青霍去病,朕还用亲身犯险吗?”

这一下,殿中的大臣都站一住了,呼啦啦跪了一地,李靖道:“臣以为,陛下出师名正言顺,不算失信。”李世民高兴地说道:“李爱卿说来朕听听。”李靖道:“陛下平定梁师都,统一中原,其时颉利可汗应梁师都所请派兵救援,陛下围城打援,灭掉了那队骑兵。若颉利守信用,本不应该插手我中原之事,既然他失信在先,我们出师便理直气壮了!”

李世民一拍龙骑扶手,道:“好!朕屡受突厥之辱,常夜不能寐,起身舞剑以抒心中怒气。昔日朕不求一时之胜败,往签渭桥之盟,便为候今日之良机。朕决意发兵突厥,以拯万民于水火,展我大唐雄威!”诸臣一齐俯首说道:“皇上圣明。”再无人敢提不同意见。

圣旨既下,一时间请旨出征的奏折如雪般飞至,各部、各州武将都不愿错过这大好机会。而两仪殿的内朝和太极殿的早朝,几乎没有征突厥以外的内容。

这天在两仪殿议事的,是长孙无忌、李靖、高士廉三人。这三个人当中,长孙无忌是长孙皇后的哥哥,更与李世民在幼年时候便为至交,无论大唐建朝还是是李世电登基,长孙无忌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舅舅,当年长孙无忌的父亲去世时他们年龄尚小,被同你异母的哥哥长孙安业赶出了家门,便是高士廉将他养大。李世民同他们兄妹不知在高士廉将他们养大。李世民同他们兄妹王不知在高士廉上渡过了多少欢乐而无忧无虑的时光。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便是李世了在朝中最可信任的大臣。

而李靖则是朝中战将最才华横溢的一位。他大少时便曾言道:“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在他还是隋朝的一个小员外郎时,当时左仆射杨素、吏部尚书牛弘却都看出了他的才能。牛弘称他有“王佐之才”,杨素则指着自己的座位对他说:“你早晚有一天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李靖本曾李渊结下仇怒,后李渊亲手写信与他道:“既往不咎,旧事吾久忘之矣。”而兵萧铣、辅公祜后,李渊赞他道:“古之名将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李世民手下有众多杰出战将,如长孙无忌、尉迟恭、秦叔宝、程知节、侯君集等,都足以独挡一面,用兵各有所长,而若说可以统率这些将领的,非李靖莫属。

四人围书案而坐,书案上的书籍、纸砚、奏章等均已挪去,铺上了一幅地图。

李世民对李靖道:“药师,有长孙爱卿和高爱卿两人为你坐镇后台,筹集粮草,调动兵吏,你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李靖道:“此次出兵非同往常,突厥之地尽为草原、沙漠,只宜骑兵作战,而我们不熟悉地形,只有这张并不津要的地图。而且为收服突厥,宜用怀柔之法安抚牧民,此仗无论前方后方,都是对我大唐国力的一次全面的考验!”

长孙无忌道:“这请你放心,我保证你的军中至少有二十天的粮草,但是,骑兵作战以速度为第一,万骑齐进的话,一日可行五百里,若你长途奔袭,恐怕我就追不上了。”

李世民道:“待你们见到张公谨后,再向他仔细询问一下当地的地形道路,他镇守边关数年,定有一套进攻突厥的想法,至于粮草,你们可在前线觅一恰当地方提前构筑粮仓,储足粮草。若果遇千里追袭粮草不续的情况,可用金帛财宝向牧民换一些。”

李靖闻听此言,不禁和长孙无忌互视一眼,李世民这话实际上说,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就只有扰民了。

李靖道:“臣蒙陛下信赖,领兵出征,只是不知陛下要派哪几位将军同臣一齐带兵前赴突厥?”

李世民双目注视着李靖道:“这就要看爱卿准备以何打法来取突厥了。”李靖手点地图,坦然随李世民的目光,道:“臣想,突厥的地形和地质条件,以及天气情况都和中原大不相同,开拔到定襄有千里之遥,知已不知彼,加之劳师远征,不宜长期作战,而宜速战速决。若想迫颉利可汗速战速决,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奇兵攻其不意!”

李世民点头称是,道:“朕想也是如此。颉利久居沙漠,与地利之便。若我军以正兵出击,堂堂正正列阵排兵,他只需避不出战,而派小股骑兵蚤扰我军营,袭击我粮道,就足以使我军不战自乱。你既然说要以奇兵,我朝之中,擅用奇兵者有朕自己,再就是侯君集、薛万彻二将军了。”

李靖稍稍一愣,道:“陛下岂止擅用奇兵,将孙子所言奇正之道运乎一心,奇正难辨的,臣观史书,无一将能及陛下。只是此次臣想请李道宗、李绩二位将军同臣一道出征。”

李世民道:“为何是他二位?朕记得曾问过你,朝中诸将如何,你言李道宗、李绩二将军不会大胜也不会大败,为节制之将领,调兵布阵,谋定而后动,小心谨慎,这不符你所言以奇兵取胜的战法呀?”

李靖没想到李世民见有机会收附突厥,居然高兴到把这种话都说出来的地步。若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曾向李世民对他们加以点评,不知会怎么想?只能暗暗祈祷长孙无忌和高士廉不要将话传出去。

李靖答道:“李绩、李道宗二位将军用兵的确小心谨慎,臣正是要借重这一点。”说着他划着地图道:“臣与众将各领一军,分进合击,李绩、李道宗两军在两翼,步步为营,缓缓推进,使颉利无法避我锋锐反攻中原,由臣领军在中路直插定襄城,打颉利个措手不及。”

这次议政直到掌灯时分方才结束,李世民本要留三位臣子用晚餐,三人以出征在即,军务太忙为由恭辞了。

三人自顺义门出了皇城,长孙无忌言自己要去西市赴宴,告罪后带亲随先走,高士廉和李靖并马在大道上慢行李靖还沉迷在方才与李世民商讨作战方略之中,只听高士廉在一旁言道:“李大人,我有一句交浅言深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李靖连忙道:“高大人请讲。”

高士廉和长叹一声道:“我是一个文人,没打过仗,可自陛下晋阳起兵,十几年战事不断,我在一边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些了。你与陛下商量的这个作战方略,我看得出来,虽然你们口口声声说是奇兵,实际上还是很稳妥的。数路人马稳扎稳打,你带一路行险强攻。若胜了,万事皆罢,若败了,只你一路也无损大局,李道宗、李绩作战稳中求胜,肯定不会乱了阵角。是这么回事吧?”

李靖佩服地看了高士廉一眼。这老头为人心肠很好,虽是长孙皇后的亲舅,贵为国戚,却从不以位压人,也不和人争功夺利,担任吏部尚书这关乎百官荣辱升陟的一职,干得八面玲珑。没想到,对军事上的事也有这等眼光。一眼便看透了自己战略当中,最关键之处便是稳中求险。

李靖说道:“高大人目光如炬。我与陛下议定的方略,其意正在于此。颉利亦是作战中不世出的天纵之才,不可轻视他。”

高士廉道:“我不是对作战方略有什么意见。要说这个,你与圣上谁都胜于我百倍。我想的是其它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依你的方略,你的单军独进乃是主力,其他诸军恐怕无法与颉利可汗碰上了。”

这句话一下便提醒了李靖。李靖平时不爱与人说话,状若木讷,实则大智若愚,他也算为宦多年,这种事一点就透。

按他的方略,左右诸军要缓缓推进,既防止颉利避开锋锐反而攻打中原,又防止齐头并进被逐个击破,而他则率一支部队昼夜行军,轻装简从,在颉利的防御体系形成前直扑突厥大汗所在地定襄。但如此一来,如若自己一击奏效,几乎所有的功劳便是自己一人所有,其他人只是配合得当而已。而自己若战败,其他部队会因距离过远而营救不及,落下营救主帅不利的罪名。

李靖道:“多谢高大人提醒。李靖一介武夫,只想如何击败突厥为陛下分忧,而忘了需协调这些。”

高士廉笑道:“也许是我这个老头子多心了。不过我想事总是要人做,打仗我虽然不懂,但带兵的这些将军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可能你有你的办法吧,那就是我多嘴了。”

李靖连忙道:“不,高大人此言令我受益匪浅。我回去后会将方略稍加调整。正如高大人所言,若诸将不能通力配合,提前谋划再详细也没有用。只请大人在后方多多费心。”

李靖这才明白,为何李世民手下有房玄龄、杜如晦等谋士,还离开了高士廉这个老好人,原来此人深藏不露至此地步!

高士廉道:“我所行是份内之事,你尽管放心,你我军饷、粮饷,要兵要官,我一点不差的给你。此役事关重大,若不能一举获胜,恐怕来年颉利补足粮草后,会带兵来犯我中原,那时再想慢慢筹划,颉利马快如风,飘忽不定,就不好说了。”

李靖道:“高大人所言极是,我一定牢记住在心,不负重望。”

谈话间,已到了高士廉府宅所在的兴德坊,李靖与高士廉道别后,带着自己的两名亲随前走,边走边想如何将作战方略加以改动,以使众将不会为争功而内耗。

正在这时,后面马蹄声响,一骑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马上骑士边走过喊:“李大人,请留步!”

李靖勒住马,回头看去,一骑自后面追来,经过有灯光的店铺时,可以看出他穿有屯营飞骑的军服。

等来人追到面前,李靖认了出来,原来是被称为“大唐第一箭手”的黄明。黄明是一个小校尉,而李靖是兵部尚收,两人地位悬殊,但由于黄明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屡次受唐太宗称赞,曾在京城数百权贵及皇上面前,射出过陛下亲授的三箭连珠,威震长安,所以也算是认识。

黄明来到面前,翻身下马,施礼道:“末将参见大人。”李靖道:“已经这么晚了,你不在营中,跑出来做什么?”

黄明不敢隐瞒,老实的答道:“末将刚刚请了几天假,去看未婚妻。回来听说陛下已下旨不日要进攻突厥,因此到处找李大人。”

李靖坐在马上,笑道:“怎么,快结婚了,不想上战场吗?”

黄明道:“不,是想让你把我调到府兵。我知道进攻突厥一定要以奇兵取胜,可否把我编入先锋效力?”

李靖道:“你听谁说要以奇兵取胜了?”他很奇怪,作战方略是他刚刚与李世民定的,怎么黄明便这么说?他说道:“想不到你不但箭术好,兵法也不错。”

黄明不好意思折说道:“真是用奇兵吗?我前一段时间新交了一个朋友,是匡道府折冲,名叫苏定方,这是他给我说的,他也想到你匠军中效力。”

李靖道:“你未婚妻是不是那个胡人斛斯正的妹妹,跳旋舞的那个女孩?上次我们随皇上去升仙楼时,你救出的那个?你去打仗,把她扔在家里吗?”

黄明羞涩地道:“李大人记得这么清楚吗?就是她,她叫水玲,是为了找老斛才改名做灵玲去升仙楼的。这次我们说好了,我要先成就一番事业再同她结婚。”

李靖笑道:“好小子,有志气,我会给你们将军说的,等出征前你带你那位朋友来找我好了。”

看着黄明兴高采烈地远去的背影,李靖却不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所谓少年轻狂,总以为建立功名重于一切。事实上,当年他也是如此。如今位至尚书,可同为风尘三友,与自己同患难的红颜知已红拂却不在身边,纵有功名利禄,又用来和谁分享呢?李靖收拾起情怀,打马上路。

黄明却不这么想。他打马走了一个街区,拐角处,几个小伙子正焦急的等候,一见他回来,七嘴八舌的问:“怎么样?”“答应你没有?”“李将军怎么说?”黄明装作沮丧的样子摇了摇头,待大家都已信已为真的叹息时,他又高兴的喊起来:“他要我和大苏一起去找他,还夸我有志气!”

大家顿时欢呼起来,黄明向在一边显得很沉寂的苏定方说道:“走,大苏,咱们喝酒去!我请客!”苏定方笑道:“算了,还是我请吧。你这次去陇右见水玲,身上还能剩下几个大钱回来?你是不是按我教你的话说的?”黄明道:“当然是了,我说让他把我安排在奇兵里,李大人马上就呆住了,连忙问我,为什么用奇兵,是谁说想的。”

苏定方点点头道:“这么说我猜得不错。”谈话中大家纷纷上马,向西市奔去。

黄明道:“大苏请客,我们去升仙楼大吃一场如何?”张悦道:“升仙楼的台柱子被你挖回了家,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另找个地方喝中原酒吧。”

苏定方道:“你们不必为我省钱了,还是去升仙楼喝葡萄酒吧,大家都是军职,若喝多了都不好过。”

“好吧,就依你。”张悦一打马,越众向前冲去。黄明问苏定方道:“你说用奇兵攻突厥是什么意思?”苏定方答道:“若排兵部阵,擂鼓则前,鸣金则退的打,颉利肯定不跟我们打,而我们的骑射之术又不及突厥,当然,我没说你。若用奇兵,有上三五百骑,便足以掏掉颉利的大帐。”

黄明哈哈大笑起来,其他没有听他们对话的人凑过来道:“黄明你笑什么?你们说什么可笑的事了?”

黄明在马鞍上哭得前仰后合,指着苏定方道:“大苏说,他用三五百骑就能踏破颉利大汗的帐篷,真是笑死我了。”

其他人也不禁大笑起来,苏定方并没有难堪的表情,很平常的反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吗?颉利身边的护卫不过是一个千人队,只要时机把握的好的话,一击中的,全身而退,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呀。”

张悦带回马头,扭过身来道:“不错。只要时机凑巧,颉利肯与我单打独斗的话,我一刀就可以砍下他的脑袋!”

大笑声中,不知谁带头,大家唱起了军中流行的曲子:“顶天立地我少年,上阵杀敌勇向前,杯盛敌血当酒饮,马踏突厥牙帐翻。何顾妖妻盼我日复日,纵马大漠年复年……”

第二天,李世民下旨,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并州都督李绩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任城王李道宗为大同道行军总管,检校优州都督卫孝节为恒安道行军总管,共计出兵十四万人,由李靖节制,分六路出击颉利。

黄明和苏定方如愿以偿,随李靖出征。

第三章 铁骑突出 第02节 反间奇计

就在长安各部官员纷纷举办酒会,给出出征的将士送别的时候,李靖已率军悄悄开拔,在十二月到了距定襄不远的马邑。

被任命为定襄行军副总管的张公瑾已先期率军到马邑,出城迎接李靖。一见李靖身后的兵马,张公瑾不禁一怔,哪里是数万军马的浩荡气势,竟只有寥廖几千人。待张公瑾见过礼之后,李靖笑道:“张将军,是否见我只带了这么一点兵马,感到很意外呢?”

张公瑾上马,引李靖率军进城,边走边答道:“眼看已到突厥之境,将大军隐藏起来当然好,只是你只带这么一点骑兵,若被突厥知道了……”李靖点头道:“张将军所虑有理,只是你有没有看这两千人是哪支部队?”

张公瑾闻言,回头看去,只见将士们衣甲鲜明,士兵都是黑衣黑甲。坐下战马退短婰肥,都是胡种良马,且马身上未带护甲。张公瑾心中一惊道:“这是圣上的黑甲轻骑兵!”

李靖笑而未答,到马邑城中,未进张公瑾为他选的馆驿,在马上道:“张将军,不是李某驳你的面子,我若在这里住上一天,恐怕两千骑兵攻突厥就要被人当笑话传遍整个大漠了,所以我要不待休整,直杀定襄城!”

尽管张公瑾身经百战,亦饱读兵书,也不禁为李靖的打法打个冷颤,说道:“李将军甫抵马邑,对地形、对突厥的兵力部署都不清楚,劳师远征,贸然出击是兵家大忌!”张公瑾与李靖同为秦王府的干将,曾一同打过不少漂亮战,从未见李靖这么冒险过,因此不顾上下级之别,大胆据理直辩。

李靖道:“突厥无固定的要塞,甚至连固定的沙漠绿洲也不多,兵力部署一回一变,我知你曾下大功夫刺探突厥军情,但颉利向以诡变多疑著称,若他听闻我大唐出兵的消息后,对部队稍作变动,而我还以原来情报进攻,就会吃大亏。我不敢率兵马太多,就是怕惊动了风声,颉利将各汗庭部落的兵马都集中起来。我此次行险一搏,若不能成,凭黑甲轻骑的马力足可脱身,而数日后,李绩率四万大军就要开到云中了。”

张公瑾被他说服了些,舒了一口气道:“李将军用兵如神,算无遗策。不过尚有人等候,李将军怎么也该一见吧?再说今天就是除夕,算着日子也得让将士们歇一天,过个年吧?”

李靖道:“谁在府中等我呢?”张公瑾笑道:“任你智比天高,怕也猜不到,是突利可汗和郁射役、荫奈特勤!”

李靖果然大吃一惊,他甩鞍下马,对身边的黄明道:“传我将令,全军下马,给马卸鞍,人不卸甲,就地休息一个时辰!”说罢随张公瑾迈步走进府门。

黄明向两个营总管传达了李靖的将令,然后凑到军中,去找作为小队长的苏定方。

苏定方见黄明后笑道:“一个时辰你也过来,不怕一会儿李总管找不到你。”黄明道:“我实在有些事不明白,不找你来问一下心里面发堵。”

苏定方给马卸下鞍辔,找了块干净地方,让黄明坐在马鞍上,自己坐在一旁,说道:“你有什么问题?问吧。”

黄明道:“李将军下令说,给马卸鞍,人不许卸甲,这是为什么呢?”苏定方哂笑道:“黄明,你箭术不错,可怎么对这些事不动脑筋?这说明李将军要兵行险着,直接去进攻定襄!”

几名小队长围拢了上来,大家都不解,黄明问道:“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定方看了一眼大家道:“若长途奔袭作战,是人力重要还是马力重要?将军让我们在这一个时辰中给马解下鞍辔,正是要马好好休息,我们若在这马邑城中扎营,又何需这片刻的休息时间?由此可知,我们还要起兵行军。若突厥探知我们只有两千骑兵,只要随便调用一两万人马就足以吃掉我们,所以李将军一定是要我们去攻打定襄城,只要打退了颉利,就会打乱他的全部部署。”

黄明和几个小队长顿开茅塞,黄明很不好意思的问道:“那为什么不让我们把铠甲也脱下来休息一下呢?”苏定方道:“废话,若我们一松懈,哪里还能提得起津神?况且寒冬腊月,这下不一定要有多少人会伤风寒的,不如一鼓作气。”

黄明感叹道:“大苏果然厉害!看来你站将来肯定也能成为李将军那样的大将!”

苏定方笑道:“别瞎吹了,我这点本事是读书读出来的,哪能和本朝诸将相比。”

苏定方果然没有猜错,李靖将自己的两万军马交由李绩代管,自己亲率这两千大唐军中之津锐昼夜兼程,便是为了打颉利一个措手不及。

不到一个时辰,张公瑾的一个千人营也集合起来,苏定方对黄明悄悄道:“你快回去等着吧,李将军快要到了,恐怕马上就要整装出发了。”

片刻之后,李靖便在几名将佐的陪同下走出府门,与突利可汗简短而津要的会谈,使他进一步掌握了突厥军队的形势,对自己的进攻方略更加有信心。

颉利在身边的护卫并不多,他听说李世民下旨伐突厥后,急令下属各可汗、各属国起兵来援,而自己六路军马分五路分进突厥境内,其他几路若不出差错,足以消灭大部分援军,这样,决定胜负的便只是自己的这一路了。

随着令官的一声令下,三人一组,五十人一队,千人一营,三营军马整齐地排在校场上,各营总管、押官在阵前肃立。本来唐军建制,步兵与骑兵、步兵各种武器的配备都是混合的,但黑甲轻骑纯为用作奇兵,乘敌不备,冲散敌军所用,所以一律是角弓、长绡、腰刀,每人弓弦也是三付,但箭却配有每人七十支之多,几乎是其他军队的两倍。

只见李靖大红色的大将军旗高高飘扬,李靖站在点将台上,向台下环视一圈,除了风吹动旗帜的猎猎之声外,没有一人一马发出一点动静。他满意的道:“诸将士,今李靖奉旨领军来讨伐突厥,代天行义,拯突厥万民于水炎,重任在肩,不敢稍有懈怠。尔等乃陛下于万军之中亲选之津兵,自随圣上起兵以来,战无不胜,从未尝败绩。而张将军的这一千津骑更有对突厥作战的丰富经验。你们想不想攻下定襄城,在史书上留下千秋美名?”

三千将士如雷般齐声高呼:“愿随将军,直捣定襄!”

“好!”李靖眼中闪耀着自信的光辉,说道:“今日是除夕,我们要在行军路上过年了。李靖在此,向诸将士拜年。”说着,一撩战袍,竟向将士们单膝跪倒!

三千将士不禁爇泪盈眶!顿时军心大振。李靖道:“突厥军在我中原横行无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曾威逼我大唐都城长安,此辱不雪,我等何以面见皇上?”

李靖见将士的作战决心已被自己鼓足,下令道:“斥侯军出阵,由副总管张公瑾将军亲率先行,遇有敌情速来报我!”

张公瑾得令,刚要上马,一个驿丞飞骑赶来,滚鞍下马,高难度声道:“大同道行军总管、任城王李道宗急报!”

张公瑾接过拆看,只扫了两眼便向李靖说道:“任城王在灵州遇到欲谷设的三万各族联军,已将其击溃!”

李靖拿起急报向下面的将士道:“任城王传来捷报,大败突厥悍将欲谷设,此次征突厥首功已为任城王手下将士所得,你们想不想早一点遇上颉利,立下首功?”

众将士雷鸣般回答道:“想!”

李靖道:“好!斥侯军开拔!”

张公瑾带马驶出校场,一个百人队紧随其后。

两刻钟后,中军出动,只留两个百人队在后殿后。

三千轻骑昼夜行军,很快赶到了定襄城外的恶阳岭,诸将士主张立即攻城,李靖却下令就地扎营。

李靖将黄明和苏定方叫进中军大账,道:“你二人是首次随军上战场,想不想立一个大功?”

两人老实不客气的答道:“末将千方百计随将军出征,便是为了建功立业。”

李靖道:“如此甚好。我这里有一件大事,只有极为聪明伶俐的人才能做,我想来想去,除了你二人外,实在没人能让我放心,只是事情极其危险,你们两个要好好想想,肯不肯干。我可不是以将军名义命令的。”

两人兴奋地对视一眼,现成的功劳怎么能落到别人手里?苏定方施礼道:“只要将军令来,小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苏定方说完,黄明也说道:“只要将军觉得我们能够做到,即使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负将军的重托,请将军明示。”

李靖欣慰地点点头,说道:“定襄城虽没有中原之长安、洛阳、襄阳等那么守备森严,甚至连护城河都没有,但是,毕竟它也有城墙,而我们都是骑兵,只善于流动作战,不善拔寨攻城,况且攻城器械几乎未带。故不能强攻定襄城,只能智取。”

苏定方道:“李将军可是想让颉利感到大唐大军压境,不得不撤?”

李靖惊讶地看着这个毛头小伙说道:“孺子可教,看来大唐名将代不乏人呀!我要你们换成便装出门,去定襄城一趟……”

定襄城虽然是颉利牙帐的驻地却并不象中原重镇那样城墙高耸,因为在大漠中作战,讲究的是速度,以杀伤对方人口,掳掠财富、牛马为目的,很少注重一城一地的得失。对于突厥人来说,迁徙是每年都要进行的大事,哪里水草丰盛便在哪里居住,因此也没有什么家乡寸土不失的观念。

尽管得到了李靖兵马到了恶阳岭的消息,但定襄城还是城门大开,没有禁止居民出入。定襄城中有突厥的津锐骑兵一万名,颉利认为如果大唐兵力过强,用来逃走还是绰绰有余,他将八千骑兵派出城,在城西、城东各扎一营,对李靖的大营呈合围之势。

黄明和苏定方打扮成两个贩卖茶叶的小商贩,刚从中原回来。他们两个均年轻力壮,又显然是生面孔,立刻引起了守门官兵的注意,一个小卒走过来,问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苏定方看了一眼黄明,见他有点紧张,施了个眼色,然后笑嘻嘻的用突厥语流利的答道:“这位官爷好。我们是康国的商贩,刚从长安进了一批上等好茶,其中有些是康苏密大人特意要我们捎来的。”

突厥小卒道:“外面驻着中原蛮子的军队,你们别是他们派来的探子!”

苏定方笑道:“怎么会呢?探子哪敢在官爷您面前过?那您还不得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自投死路呀。”说着冲黄明施个眼色道:“康明,给官爷拿包茶叶尝尝。”

黄明拿了一个小包递过来。一包茶叶打发谁?小卒待要推辞,再刁难他们一番,手一触到纸包,硬梆梆沉甸甸,显然不只一包茶叶那么简单,脸色顿时好看了,一边往怀里边揣,一边说道:“你们还算懂事。不过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们?”

苏定方见是一个头目发现这边不对,往这里走,连忙道:“过去都是我们的父亲老康头往康大人府上送茶叶的,上次不小心扭了腰,只好让我们兄弟出来历练一番,我们第一趟出远门,不如兵哥您见多识广,还请您多多照顾。”

一番话说的这个小兵眉开眼笑,恰好门上的十夫长走过来道:“契可,这两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契可感觉着胸前厚重的感觉,说道:“没问题,是老朋友,起叙叙。”

十夫长打量了黄明和苏定方一眼,说道:“都很面生呀。”契可道:“以前都是他们的父亲老康头来的,专门给康苏密大人送茶叶,老康头不小心扭了腰,就让他们哥俩出来历练一番了。”

十夫长听是熟人,便不再仔细的审视他们对黄明漫不经心的问道:“学过射箭吧?”黄明和苏定方顿时紧张起来,黄明知是他看到自己手上的茧皮,情知无法隐瞒,便将心一横,回答道:“练过。家父在外经商,难免遇到马贼,便让我从小练习射箭,以能自保,碰到大股马贼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十夫长看另一边又为人进城吵起来,便心不在焉地道:“中原的汉人蛮子要来了,会箭术的话可以帮着守守城,你们去吧,不认识的话可以让契可给你们带路。”扭头看看他们用来驼茶叶的两匹老马,笑道:“真难为你们了,用这么两匹老马从长安到定襄。”一面说着,一面走了。

苏定方和黄明两人见不但顺利的过了第一关,还多了一个向导,不禁兴奋地悄悄互握了一下手,然后跟在契可的后面,向康苏密的官邸走去。

康苏密乃是颉利的亲信,熟悉中原文化及历史,亦是颉利的得力助手。突厥原本是一个流动部落的联合体,哪个部落强大了,首领便可以为大汗。康苏密献策将各部落首领都封为可汗,然后给他们指定城市作为汗庭,这样若有人心生二异,颉利便可以调兵直捣他的汗庭,而不必象以前那样,将整个部落杀烧抢掠殆尽,从而避免了实力的内耗。康苏密又在隋亡之际,将隋炀帝的皇后萧后及隋炀帝之孙,隋朝齐王杨11的遗腹子杨政道迎入突厥,以备有朝一日在中原掀起风浪。

由于康苏密作用重大,所以李靖首先要对付的便是他。

三人一路示遇阻拦,碰见巡逻官兵,一见契可便不加任何询问而去。苏定方暗暗观察,突厥外松内紧,实际上已经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如果颉利看透了李靖的意图,只要守城官兵倾城而出,李靖这三千骑兵就要不战而退。苏定方不禁捏一把冷汗。

三人来到康苏密府外,契可大大咧咧地向看门的人道:“去告诉康大人,给他送茶叶来了。”

看门人很奇怪,什么时候军中跟康大人这么亲爇?还要送茶叶?但也不便多问,连忙开门请三人进去,契可大方的挥挥手道:“我就不去了,照顾好他们两个就可以了。”

苏定方心生一计,进门前又来到契可身边,悄声道:“刚才忘告诉你了,实际上我不但给康大人送茶叶,还带来了突利可汗定给康大人的一封信。”

说罢,苏定方转身进了大门,契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察觉不对,想说细询问的时候,苏定方等人已进了康府,不见踪影了。

看门人显然从未见过这种事,问苏定方道:“茶叶收下就可以了,还用得着见康大人面交吗?”

苏定方狡黠的一笑,道:“进了康府大门大家便是自家人了,实不相瞒,我们是以给康大人送茶叶为名混进城的,其实是突利可汗要我们给康大人送一封信,我想还是面呈比较好吧?”

看门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退了一步。突利叛国归唐,这在定襄城中一直是传闻,谁也不敢肯定,但颉利可汗同突利的关系,大家都是清清楚楚,这事是很有可能的。一年前突利便跑到他自己的汗庭,颉利召见他,他却称病不来,由于内忧外患严重,颉利也无力对突利进行清剿,更不敢把他迫到唐朝一边去,反而忍气吞声的派使臣去探望他,这些事情,看门人职份虽小,占的却是探听消息的位置,所以是很清楚的。

那么,突利可汗怎么会突然给康苏密大人定信?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好的交情?

看门人不敢做主,将黄、苏二人领到会客厅坐下,便匆匆通知康苏密去了康苏密此时正处在极度的不安之中。上午,颉利召集定襄城中的高级将领开会,执失思力等人对他大加指责,说他建议向大唐派使臣请求和亲,使李世民认识到突厥势弱,不然为何军队来得如此之快?

康苏密极力主张应与大唐求各,哪怕称臣纳贡也在所不惜。因为此时突厥是建国以来国力最空虚的时候,别的不说,一旦开战,突利可汗占突厥约三分之一的兵力是否肯来助战,都是问题,而大唐养津蓄锐数年,必定是以倾国之力来打这场战争,仅靠突厥骑兵的骁勇善战,也不过是将战败的时间拖得长一些,不致太难看而已。

康苏密这本来非常冷静的分析一讲出来,众将大哗,执失思力当时便说他已被大唐收买,要请颉利可汗斩他以正军威。

幸好颉利可汗没有那么糊涂,虽然不同意康苏密的意见,也没有治他的罪。因为李靖的军队刚到,颉利决定先看看再说,于是下令各部按兵不动,而所属各部落援军要星夜赶来,看看李靖有什么动静。

临散会时,康苏密要私下与颉利可汗密谈,颉利扔下一句“我累了,改日再谈”便扬长而去,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颉利既然开始怀疑自己,就不能不想一想对策了。不然,此次突厥战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若突厥战胜,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功劳,颉利生性多疑,对亲侄突利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呢?此次他显然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心,所谓合则留,不合则去,自己非是无能,何若陪着这穷途末路的突厥完蛋呢?

正胡思乱想间,有家奴来报,说突利可汗派人送信来。康苏密大惊,待要不见,突利与颉利尚没有撕破脸皮,自己又何苦在突厥得罪这样一个贵族,若要见吧,突利早晚会反叛颉利,这事传出去一定会把自己也给牵连进去。

康苏密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见了信使后,无论信写得是什么内容,都立即送给颉利可汗过目。突利可汗一定与大唐暗通款曲,自己同他拉上关系,也好将来可以多一条退路。

康苏密打定主意,来到会客厅,先从窗中向里扫了一眼,却见二人坐在椅中慢慢喝茶,泰然自若,毫无局促之意,虽然年纪轻轻,却有一番大将风度。不禁心中暗赞,突利到哪里找的这两个人才!显然不是胡人,而是中原各族的人。

康苏密轻咳一声,走进会客厅内,笑道:“突利可汗从哪里找来两位少年英雄?做信使可是屈才呀!”

苏定方同黄明将茶杯放下,双双施礼道:“大唐兵部尚书,定襄道总管李靖大将军座下小卒苏定方、黄明,奉将军之命,给康大人送突利可汗之书。”

康苏密的嗡的一声,如遭雷击一般,他不禁一阵晕眩,手扶旁边的花架才没有摔倒,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快跑,李靖已经打进城来了!”

康苏密慢慢稳住心神,说道:“两位可真会开玩笑,先说是卖茶叶,又说是突利可汗的信使,召集又成了李靖的小卒,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苏定方歉然道:“若不撒谎,又怎么能进得了定襄城,见得康大人,不过后两句都是实言,突利可汗已经归附大唐,人便在马邑城中,此时可能已经赴长安了吧。他有一封信请李将军交给康大人。突利可汗曾言,突厥颉利帐中,多是酒囊饭袋之辈,惟有康大人堪称人中之杰,若随定襄而去,实是我大唐的损失。因此再三叮嘱李将军,一定设法将此信交到康大人手中。”

康苏密喃喃自语道:“这么说,突利真的降唐了?没想到,突厥之中,意只有他才算得上上我的知已。”

抬头看时,苏定方已从衣服的夹层之中取出一幅丝绢,递了过来。康苏密打开一看,只有八个大字:“速速来唐,可免大祸”。下面没有落款,但以康苏密的眼力,当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突利亲笔所书。

康苏密振作一下津神,说道:“这信并无题头,怎能说是给我的这个还可以不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李靖只带来三千骑兵,而我只定襄城内外便有万骑之多,如此兵力悬殊,我有必胜之把握,我为什么要降唐呢?”

苏定方不卑不亢的笑道:“请恕我直言。若颉利可汗也如康大人般想,便不会至现在还按兵不动,静观我军下一步动作了。恐怕我军来袭速度之快,势头之猛,让诸位都吃惊了吧?”

康苏密再次沉默起来。的确,此次李靖军来势之快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除夕夜李靖军到达马邑的消息刚到,三千军马在城外扎营的消息便来了,也就是说李靖在马邑几乎连饭都没有吃。按一般的作战情况判断,李靖应该是孤军直入,但是,李靖自随秦王以来身经百战,包括萧铣这样的军事天才都败在他手中,突厥中包括他康苏密在内的许多将领都与李靖打过交道,李靖用兵如羚羊拉角,无迹可寻,李世民也是军事天才,但李世民爱用奇兵致辞胜,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李靖则全无成法。颉利曾召集麾下诸将逐一研讨唐朝大将,对李靖的战法只一个“稳中求险”,但若能做到稳中求险,就几乎等于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那么,若李靖这次三千兵马是“险”的话,他的“稳”在哪里?谁敢保证他的左右两翼或后方没有隐藏着数万大军?

苏定方见康苏密沉默不语,趁爇打铁道:“小子只是一个信使,不敢对康大人做何承诺,但吾皇陛下求贤若渴,如今朝中诸臣公不少都曾是他的敌人,包括此次领兵的灵州大都督,畅武道行军总管薛万彻将军在内。皇上的容人之量,大人总有耳闻吧?”

康苏密犹豫道:“可是大汗一向厚待我,在这国难临头之时,我怎么忍心离他而去?”

正在这时,家人来报:“大汗派人来,说听说突利可汗派信使来,特召他们到大汗的牙帐去,大汗很关心突利可汗,要询问一番。”康苏密略一迟疑,说道:“请来人稍候,我马上就带他们去。”

苏定方笑道:“怎么,这就是颉利大汗的优待吗?我们到你府上不过喝了杯茶的功夫,他便派人来请了,果然是关心你。如何,你是不是要把我们绑缚后送到颉利可汗的帐中,以示清白呢?”

康苏密自负聪明,突厥国事,大都由他处理,然而他却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事情,他知道,若他一清楚苏定方和黄明的身份,便立即将他们连同书信送到颉利可汗处,大汗还有可能相信自己,但他派人来后,自己怎么做,都无法消除颉利的疑心了。

这时,家人又来报:“颉利可汗派人,请康大人亲自带突利可汗信使立即入宫。”

康苏密冷笑道:“好!这就是忠心为国的下场,大汗,非是我负你,而是你负我呀!”他对外面家人说道:“去把萧后和杨政道王子请来,越快越好,告诉大汗派来的人,请他们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待家人走后,康苏密扯了一下花架帝的细线,立刻,一名婢女出现在门前,康苏密吩咐道:“通知夫人,内房半刻钟之内收拾好细软,全部上马,只挑最值钱的一两件即可,马选最好的,给我准备三匹,备好鞍镫,还有,将我的弯刀也准备好。”

黄明在一旁续道:“准备一张弓,多备箭矢。”

婢女复述一遍,无误后退下,苏定方道:“康大人,细软就不必收拾了,小子抖胆放言,不出三天,你就可以重回府邸了。”康苏密仰天长叹道:“突厥军有我一半心血,我又何偿忍心看他们败得如此之快呢?”说完,从墙上摘下一柄短刀,怞出后慢慢抚拭着。

苏定方和黄明不敢再说什么,害怕刺激到他,只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以防他突然自杀,那他们两个便插翅也飞不出定襄城了。

这时家人又来报:“萧后和杨政道王子很快便到,颉利可汗的两个侍卫也打发回去了,只是颉利可汗又派殿前米形次设,求见大人。”

康苏密仰天发出一阵悲愤的长笑道:“大汗呀大汗,没想到,昨日你还与我推心置腹,今日便反目成仇!”

康苏密并未将短刀放入鞘内,便将它收入了怀中,对黄、苏二人笑道:“这请两位帮忙,演一段好戏!”然后吩咐道:“请米形次设大人进来。”

只过了片刻,一个身材魁梧,留着大络腮胡子的大汉走了进来,向康苏密施礼后道:“康大人,大汗有令,请你与突利可汗的信使一同去他的牙帐。”

康苏密笑道:“还劳次设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请坐下喝杯茶吧。”米形次设摇摇头道:“大汗吩咐,一刻也不能耽搁。”

苏定方在对面椅子上坐得四平八稳,笑道:“我们可汗只要送信给康大人,并没有要我们去见大汗呀!”

米形次设转过身,对苏定方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可汗也要听大汗的吩咐,你们敢不听从吗?”苏定方懒洋洋地道:“一刻也不能耽误吗?”米形次设厉声道:“当然!”,踏上一少,竟要去拉他们两个。这时,康苏密出手如风,以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称的速度掏出短刀,一刀刺入米形次设的后心,米形次设一声未吭就栽倒在地上。

苏定方和黄明一跃而起,黄明笑道:“康大人好准的手法!这小子还真着急,让他多活一会儿也不愿意。”苏定方无心说笑,道:“大人,我们要快走了。”

康苏密从一旁取出一块丝绢擦了擦手,叹息道:“此子与我一向不和,若是个与我交情深厚的,怕就难为我了。大汗算这些一向津准,故意让他来催我。”说话间将两人引入后院,饶是苏定方和黄明身在长安见过世面,也不禁惊呆了。

后院安安静静,却有近百人骑在马上列队静候,将已很宽敞的大院子挤得满满的。其中有男有女。一边尚有十几匹配着鞍辔,却无人骑乘。

康苏密来到一个蒙着面纱的淡装女子马下,施礼道:“臣无能,只好投奔大唐,若娘娘恐鞍马劳顿,可暂不与臣同行。”萧后充满忧郁的声音道:“国破之日我便该死了,苟活至今也只是多读佛经而已,与你同归大唐也免得有人拿我们祖孙做招牌,掀风作浪多伤人命。”

康苏密命两人保护萧后,随即来到一匹红马旁,翻身上马,向众人道:“箭上弦,刀出鞘,抢关出城,若有人阻拦,杀无赦,若有人掉队,除了萧后和王子外,一律不管,包括我在内,听明白没有?”众人轻声答道:“听明白了。”

随即,所有的男丁都怞出了弯刀,黄明和苏定方发现自己的马鞍边竟是中原制式的腰刀,不禁暗叹康苏密手下办事的效率。而黄明的马上还有一支角弓和两匣箭矢。

康苏密看看自己苦心营建的府邸,再看一眼在马上端坐的妻子儿女,咬牙道:“开后门,冲出城去!”

颉利大汗显然没有想到康苏密竟真的敢这样大张旗鼓的叛逃出城,并未下令闭门,所以一行百人顺利地冲出了定襄城,出城之时黄明大笑道:“康大人,我们全军的茶叶都丢在你府上了,等攻回定襄,我可还是要取回来!”

第三章 铁骑突出 第03节 火烧定襄

黄明和苏定方都没想到,当他们回到营中时,发现竟只有一个千人队待命,剩下的两千人都奉李靖的将令,去山林逮鸟去了!黄明问道:“苏大将军,你说,李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苏定方苦笑道:“你就是再叫我大将军,我也猜不出这会李将军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见咱们总是牛羊肉干、干粮、萝卜,想让我们打点野味换换口味吧。”

黄明摇头道:“不会吧?这次我敢肯定你说的不对,山中野兽也不少,为什么不让逮?又为什么让活捉?死的也能吃。这大冬天的,有几只鸟也都在城中过冬,谁到山上来?”

太阳将下山的时候,中军擂鼓集合队伍,两千人折腾了半天,只捉住了三百多只鸟,大部分是麻雀。李靖已将康苏密等人妥善安排,并在康苏密口中得到许多有用的军情。他走出大帐,见阵前捆绑着或用网罩着、用军帽盖着的鸟儿,也不禁失笑,说道:“不要小看这些鸟,能否攻下定襄城,就要看它们的了。”

李靖说罢,命所有的队长出列,他拿出一个杏核,用力将一面磨透,用树枝剔出里面的杏仁,填进一小团艾丝,然后将艾丝点燃,起初火很小,只是冒烟,过一会儿后,火忽然燃了起来。

李靖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做完这个工作后,对这六十个小队长道:“看明白没有?将火杏系到鸟雀足间。因为这些鸟雀大都住在城中,所以就是一样奏效,也可以在定襄城中点起一百处火来!”

各小队长领了杏核回去,李靖对身边的黄明道:“你和苏定方此次立功不小,我已向皇上为你请功,不过,天擦黑之后,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要看看你的箭法,是不是配得到上皇上亲封的‘中原第一箭手’。”

开刚擦黑,三百只鸟雀的足间已都系上了填有艾丝的杏核,李靖见城中已有了灯光,下令道:“点火,放飞。”

不到一刻钟,所有的鸟都放飞了,果然,几乎所有的鸟都是冲着定襄城去的,有的火杏在空中便已燃烧开来,只见点点红光在空中乱舞。黄明道:“李将军,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兵如神!当日田单用火牛阵,我看也不过如此吧!”

李靖不动神色的道:“你可知被烧的,大都是民房!回去后,少不了又会被御史们弹劾上一本!”

大概李靖发现对黄明这样的小人物说这话失言了,下令道:“苏定方,带你的小队,只携腰刀、盾牌、出列。”然后又命令道:“今天下午选定的一百名弓箭手,各携用具,带着弓箭,出列!”

李靖亲率这一百五十人,将马留在营地,悄悄的摸到了定囊城下,看看距离,对黄明说道:“如何?这样的距离射一个葫芦有没有把握?”

“葫芦?”黄明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启禀李将军,这个距离上,敌城墙径在半尺的目标我都能射中。”

李靖点点头,说道:“这也勉强可以了。苏定方,你的小队中三十人以盾组成盾墙,掩护我们,剩下二十人两人一组,向各个方向散出一百步来警戒。”

立刻,三十人持着五十副木制的大盾牌组成了一个半弧形的盾墙,奖李靖、黄明、苏定方围在其中,一百名津选的射手分散寻找有利位置。

天渐渐黑透了,定襄城中有百余处燃起了大火,若是中原的城市,都备有唧筒,水龙车马等救火的装置,而突厥本来就缺乏规划城市的经验,象这种东西恐怕听说都没听说过。城中的居民登时乱成一团。而颉利听到城中多处失火的消息,首先想到的便是有坚细混进城中,再联想到下午康苏密杀死米形举家叛逃,更感到身边谁也无法信任。看到定襄城中的火势已无法控制,城外的李靖也指挥着大家忙开了。他们把装满麻油的小葫芦捆到箭头上,一一摆好,又在几支箭上缠上浸有麻油的棉布。

李靖指着城门上方的箭楼道:“看到箭楼了吗?把油葫芦给我射到它的横梁上!”

黄明此时已经明白了李靖的意思,他将一支挂有油葫芦的箭架到弓上,瞄准箭楼射击,谁知箭在半空便下坠,竟撞在了城门上。一个守城的官兵探出头来,喊了几句什么。

李靖道:“不必怕他,他看不到我们。”接着对黄明道:“你害怕什么?忘了皇上是怎么教你的吗?”

其实是箭头上多了油葫芦,使黄明失去了正常的判断,但他把辩解的话咽到肚里,又拿起一支箭,架到弓上,黄明没有急于拉弦,他在心中默念:“不要忘了,你是陛下亲封的中原第一箭手!”然后迅速而稳定的拉开了弓弦,他先瞄准箭楼的横梁,又想了一下刚才箭所划过的弧线,然后箭稍稍偏听偏向上方,松手。

箭向空中飞去,在接近城门时,借着守城将士的火把可以看到它,它似乎比箭楼高了一点点,但是,又划着一道美丽的弧线,一百余名箭手都屏住呼吸,在他们的注视中,箭正中横梁。

即使看不到也可以想象得到,被特意弄薄的葫芦,外壁一定不会承受得起这么强的冲击力,葫芦的外壁破了,麻油就会流到箭楼的横梁上。

不等李靖吩咐,黄明便又抓起一支箭,这次几乎未加瞄准,便已张弓射出,黄明待箭准确的命中后,对李靖道:“李将军,如果我对自己的箭法不是过于自信的话,这一箭与上一箭间不会超过两寸!”

李靖赞许的点点头,说道:“不错,你的苦练总算没有白费,不过,这一箭才是最重要的一箭。”

说着,将缠着油布的箭递给黄明。黄明想了一想道:“这箭与我平时所射不太一样,所以我想连射三箭。”

黄明将三支箭夹在右手指间,这是第二次真正的用它了,他忽然想当日自己在长安西市升仙楼受圣上之命演射连珠箭时,水玲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他又想起了自己出征前,特地从陇右为给自己送行而赶来的水玲,却因为自己提前开拔而未能见面。

黄明稳一稳心神,将弓托稳,轻喝道:“点火!”一旁的苏定方晃着火折子,为三支箭一点火,下面一现火光,城楼上立刻警觉了,一名士兵探出头来喊道:“什么人在那里点火?”李靖喝道:“射死他!”话音刚落,便有两只箭从两处射出,同时射中了那名守兵。

看来,这里的一百名射手是全军的津华所在。黄明掠过这个念头,随即让自己保持了平静的心态,他站起身,不顾将自己暴露在火光之中,指勾空弦,手指轻动,一支火箭已架到弦上,这时,城墙上一片混乱,已经开始有人向下放箭。黄明不理会从头掠过的箭矢,稳稳的松指,但第二箭却引而不发,果然,这一箭稍稍偏低,城墙上守军尽起,向着火光处集中射箭,几名盾牌手擎起木盾为黄明护卫,黄明怒叱一声“去”,两箭如流星逐月般飞出,眼看着命中了横梁,立刻,火焰引着了麻油,熊熊燃烧起来。

黄明放下长弓,向李靖道:“幸不辱命!”李靖下令道:“以油箭瞄准着火处射,一定要准确,没有把握的人,射城墙上敌人的射手,注意保护自己!”下令后,他接过黄明手中的长弓,拉了一下,动容道:“这张弓真不错,看上去不起眼,拉开却非常舒服,仿佛整张弓都助你一同用力一样。”黄明道:“这是斛斯正从两仪殿前的榆树上伐了两个树枝,一张弓准备献给皇上,现在还未做好,这张是送给我的,名字便叫做‘协力’。将军若是喜欢,就送给你吧!”

李靖笑道:“你说这话时全身紧张,显然是怕我夺了你的爱物,兵器要到善用它的人手里才算物得起所,我箭术一般,要它岂不是暴殄天物?”黄明不好意思的接过李靖递还的弓,见其他射手因掌握不了加上油葫芦之后箭的飞行轨迹,已纷纷改用普通长箭。因为城墙上火把通明,而己方却都藏在盾后或树后,所以敌明我暗下,简直是箭无虚发。黄明抄起油箭,道:“待我给它火上加点油!”连射数箭,箭不虚发,只见箭楼上已火光冲天,眼看就会烧坍。

李靖向苏定方道:“你说,颉利见通城大火,我军又乘夜袭城,会怎么做?”

身后火把通明,原来以箭楼起火为号,张公谨已率近三千名骑兵杀至。

苏定方看着定襄城笑道:“我猜,颉利正收拾金银财宝,准备逃走呢!”

苏定方猜得不错。从李靖的三千骑兵上午到恶阳岭,颉利可汗召集众将开会讨论时,便认为唐朝军来者不善。首先来得太快,探险马已经认出这是李世民手下曾立下赫赫战功的黑甲轻骑兵,那从长安到定襄,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即使是突厥以速度闻名的骑兵也很难做到。其次是人数太少,突厥骑兵来去如风,大汗一声令下,几日内便会集数万乃至十数万人,而大唐竟只派了三千骑兵!要知道,当年颉利可汗率军攻到长安时,李世民手下有十几万军队,开国诸将也都在身边,尚且不敢言战,献了大量金帛财宝后议和。

如果是其他的部族敢派三千骑兵来,颉利一定毫不犹豫的下令出击,将敌人杀的一干二净,但大唐这几年国力大盛,积攒了大量财富,而士兵们勤习弓马,涌现出以黄明为代表的大批优秀将士,尤其在从突厥叛逃过去的养马专家韦-提、斛斯正津心调教下,唐朝的战马数量达到二十几万,而且质量有明显提高,好多都是用胡马和中原良马配种而成的混血马,兼有中原马速度快和胡马耐力好的优点。最重要的是,马的作战能力也在他们的训练下有了很大改观。这样的一个大国,会轻率地派出只有三千人的军队,而且是自己国中的津锐之中的津锐,来孤军深入,到定襄城下送死吗?

尤其是,领兵的是唐朝当朝的兵部尚书李靖。颉利曾多次同李靖打过交道,尽管在隋末群雄纷起,出现了窦建德、刘黑闼、杜伏威、李密等追逐沙场的天才,甚至还包括李世民和他的兄弟李元吉、李建成,李世民的手下亦有长孙无忌、李绩、尉迟恭等名将,但这些人却很少有人能与李靖相比。

李靖平素很不爱说话,但一说起战争,不论是古时春秋战国争霸,还是三国并立,或者是当今时局,他便雄辩滔滔,引经据典,博古论今,往往有津要的见解。而他用兵,有时两军对阵,全凭阵法获胜,有时奇兵突出,令敌猝不及防。李靖用兵,全无成法,是颉利所知道的军事将领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这样的一员名将,会将自己送入险地,犯孤军深入、劳师远征的低级错误吗?

虽然有将领提出李靖可能在兵行险招,搏上一击,他的后续部队因某种原因未及赶到,如果出城迎敌,会轻松将这三千骑兵击溃。

但大多数将领和颉利可汗本人却认为,李靖不会犯这种错误,如果不是以倾国之兵,李靖不可能轻易进攻突厥。而进攻的战略,事先李靖一定与李世民商讨过,李世民善于用且爱用奇兵,这是众所周知的,难保李靖不采纳他的意见,用三千跑的速度最快的骑兵做诱饵,将定襄守军吸引出来,带到远处,然后伏兵四起,轻松夺城。

上午商议的最后结果,是派部分兵马入城,拱卫定囊城两翼,暂时按兵不动。如果李靖也只是严加防范,按兵不动,那就可能是他各军推进速度有异,正在静待援军,若他连夜攻城,就一定是重兵在手,所以有恃无恐。

谁知下午守城士兵逐级上报,言道突利可汗派人给颉利手下的头号心腹大臣康苏密来送信,颉利可汗立刻起了疑心。

康苏密这段时间的表现很不正常,先是极力要派使臣赴长安请求和亲,谁知不但李世民没有同意和亲,反而马上派来了军队,继而在上午的会上,他又主张言和,要知道,如果想与大唐言和,由于突厥一向信誉不嘉,恐怕得用一些表现诚意的办法,比如,颉利本人或他的儿子到长安做人质,而大唐派来三千骑兵,颉利可汗这个威振草原的大汗便投降,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颉利可汗,由于是以武力登上汗位,所以非常害怕其他人用同样的办法对付自己,生性多疑,加之有突利可汗降唐的消息不断传来,虽难辩真假,也不由他不多加防范。也不得不猜测帐中诸将有哪些亲近突利甚至大唐。

康苏密此时提出向唐议和,让一向对他极为信任的颉利顿生疑心,毕竟,康苏密对国中军中的情况太了解了,若他投向大唐,对突厥的打击将是极为重大的。

颉利马上派人去康苏密府上,要他将突利的信使交出来,一则看看康苏密的忠心程度,二则也可以追问一下突利的近况。派出一人后,颉利忽想应让康苏密也一同来。如果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把他就地擒拿。谁知去了好半天两人都不见回来,颉利疑心大起,于是派素与康苏密不和的次设米形去传他。颉利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这种不信任,使本忠心于他的康苏密下定决心,举家投向了大唐。

颉利可汗得知康苏密带领全家老小、杀死米形,反出定襄城,投奔李靖的消息后,不由得大怒,在大帐内大骂康苏密忘恩负义,将怒火发泄到一屋的陈设之中。

等怒气发完了,颉利可汗静下心来,认为这事不那么简单,他叫来当时看门的十夫长和契可,仔细询问当时的情景,道:“你认识那个卖茶叶的老康吗?嗯?”这“嗯”的一声充满了恐吓味道,契可觉得退都发抖了,可事到召集又不能不硬扛,于是硬着头皮道:“回大汗,小人认得,他经常从中原贩卖茶叶到突厥及西域等处。”

“认识?”颉利冷笑道:“他长有多高?什么模样?多大年纪?每年来突厥几次?每次带多少茶叶?你如何得知他们是突利的信使?”

颉利每问一句,契可觉得自己便矮上一节,退也软上三分,最后颉利呼地站起,厉声喝道:“你拿了他们多少钱?说!他们杀了米形次设,挟持康苏密出城,你若是不说,便是同犯,你可知后果?”

契可再也支持不住,双膝跪倒,磕头不止,颤声道:“小人该死,请可汗恕罪!”颉利换上一副慈容,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慌,慢慢地说。”

契可再不敢隐瞒,将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遍道:“我听他们说是突利可汗让他们捎信,觉得很不对劲,便连忙向十夫长禀报。”

颉利暗暗咬牙,问道:“他们长的是什么模样?”契可道:“长得是中原蛮子的模样,一个个子高一点,很文静,另一个是……”

不等契可说完,颉利便明白了,这一定是李靖派来的坚细!如果他们真有突利可汗的信的话,那就说明突利已经投靠了大唐!而他们带来的信,则八成是突利写给康苏密的劝他投降的信!

颉利冷冷一笑,露出他因经常吃肉类而格外发达的牙齿。契可和十夫长的心都吓得暂时停止了跳动。颉利可汗冷静地命令道:“大汗,为什么要拔营呢?出兵是用不着的,难道我们要放弃定襄城?”

执失思力是颉利可汗的又一个亲信大臣,两人在国中同住“叶护”,相当于唐朝的左右仆射之职,也即是宰相。康苏密游历各国,见多识广,而执失思力则从小生长在大漠,对大漠尤其是突厥各部族了如指掌。颉利擅长作战往往一马当先,但对于处理国政却力有未逮,全是千凭康苏密和执失思力二人才得以维持。如今自然只剩执失思力一人了。

听到执失思力问自己,颉利不禁苦笑,答道:“那两个小子肯定是李靖派进来的坚细,或许他们真的带着突利可汗的信,反正目的都是劝降康苏密。而康苏密肯叛变,一定会权衡利弊。他无法马上去长安,此时只能在李靖军中,若李靖果然只这三千骑兵,我军弹指可灭之,那时我一定会活捉他后点他的天灯!所以,李靖肯定有足够的兵力,至少能保护住他,他才会叛变,由此可知,唐军绝对有埋伏!”]执失思力点头道:“大汗言之有理!若康苏密没有十足把握,怎么肯在这种时候叛逃而去!李靖一定向他拍胸脯打包票!”

执失思力继续道:“属下去安排一番,莫让他们乱了分寸,使唐军乘乱袭击。”他看了一眼一边跪着的十夫长和契可道:“他们两个怎么办?”颉利可汗瞪了他们两个一眼,说道:“他们及时汇报有人给康苏密送突利信的消息,使本大汗有充足时间准备,赏他们每人十两黄金,家中若有为奴者一律放为平民!”

两人喜出望外,正在谢恩,颉利道:“但他们疏于职守,放进李靖的坚细,使米形叶护殉难,罪不可恕,拖出去斩了!赏赐去给他的家属!”

两人无法从这极大的情绪反差中调整过来,契可哀哀的恳求:“大汗饶命!大汗饶命!”而十夫长则干脆晕了过去。

天渐渐暗了,颉利可汗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李靖来进攻,但他知道这一仗自己其实已经输了,因为一向以来,战争的主动权都掌握在他的手上,要打则打,要进则进,要退则退,一击一中,立即远扬,而召集竟守在这样一座无险可据的小城中,等待敌人来进攻!

最近的援军也要至少两日后才能到,而李靖只要有两万到三万装备津良的部队,就可以在一夜之内攻破定襄城。

颉利派出去到李靖军两翼搜索的探子陆续来报,李靖两翼没有任何伏兵的痕迹。但这不但没让颉利放心,反而使他的疑虑加深了。

兵强示敌以弱,以诱敌上勾,兵弱则示敌以强,以使敌惧。若李靖只有三千兵马,怎么也该在两翼设些疑兵,以迷惑自己,此时毫无动静,只能说明他的伏兵隐藏的好!

这时颉利可汗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正要叫人询问,一个侍卫慌慌张张的扑了进来,跪倒在地,急急败败地说道:“大汗,大事不好,城中起火!”颉利怒视他一眼道:“慌什么?哪里起火了?”侍卫道:“四处起火!”颉利气得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怒叱道:“你就这么回大汗的话吗?四处起火是哪里起火?”侍卫疼得额上冒出汗珠,也不敢争辩,道:“启禀大汗,委实是全城四处都起火了,至少有上百处,由于城中救火工具缺,又多是易燃的皮革柴草,火势无法控制。”

颉利冲出门去,只见天空被映得一片火红,全城到处烈焰冲天,他问道:“知道是谁放的火吗?”侍卫嗫嚅道:“小人不敢说!”

颉利强迫自己松下一口气,叹道:“定襄城变成这个样子,是我无能,我不会怪你们的!”侍卫指递上一只烧焦的麻雀道:“城中百姓都说,是火鸟来引燃的房舍。”

颉利接过死鸟,审视良久,不禁对天狂笑,道:“李靖呀李靖,我算服了你,竟不费一兵一卒搅得我城中大乱!就算我知道你只有三千兵马,被你吓出定襄罢了!”

言罢竟喷出了一口鲜血!

颉利怒极攻心,在他带兵以来,这是从未遇到过的窝囊事,手中有一万津骑,竟不敢去动眼下的三千敌人,且被对手打得如此之惨!这时,守城将领不断派人来报:“城头箭楼失火!已经无法控制。”“城头箭楼倒坍!”“敌军已在城下整队,准备攻城!”

颉利甩开要扶自己的侍卫,沉声道:“传我令,全军经白道越陰山撤往碛口!”

执失思力道:“要不要派人在后阻击?臣愿留下来守城,以保护大汗突围!”

颉利摇摇头道:“碛口是我们突厥各部落援军集结的第二目的地,康苏密叛变,这瞒不过李靖,我们要赶在他把我们退路截断之前,冲过陰山去!所以,快是第一要块!至于李靖,我想他是不会追我们的。”

天亮时,李靖策马踏进了已无兵把守的定襄城,他看着四处的断瓦残坦,皱皱眉毛,说道:“传令下去,每营匀出四十顶帐篷,给房屋被烧的农家,没有粮食的要接挤一下。”

他向张公谨笑道:“可以向皇上写奏折了吧?托陛下洪福,赖三军将士齐心,张都督战术得法,以三千骑兵,不损一兵一卒,攻克定襄,敌酋颉利仓皇北逃。并有敌重臣康苏密同前隋萧后、皇孙杨政道来投。颉利就擒,指日可待!”

第四章 血染黄沙 第01节 将计就计

夜深了,李靖的中军帐中还点着烛光,李靖站在帐中,俯身看放在矮几上的地图。外面传来与哨兵对话的声音,脚步过来,苏定方在帐外轻声问道:“李将军还没有休息吗?”李靖抬起身,说道:“还没有,进来吧。”

苏定方和黄明走了进来,李靖看着他们,问道:“怎么?歇息的鼓已经打过好久了,你们为什么还不睡觉?”黄明说道:“我有件事始终不明白,问大苏,他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问问你,由你亲自来回答比较好。”

李靖坐在大椅上,舒展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肢,笑道:“你们坐下说,有什么不懂的呢?”黄明道:“昨夜颉利趁夜逃走,我们为什么不追击,任他们逃走呢?”李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转向苏定方问道:“你也是想知道这个问题吗?”苏定方说道:“其实,末将也知道,如果颉利发现我们只有三千兵马追去,回头打个阻击的话,我们弄不好会全军覆灭,但实际的情况是颉利连夜撤兵,显然要以最快速度与援军会合。他不会也不太可能还派人在后边狙击,这样,三千骑兵就可以轻松地将他落在最后的军队一点点吃掉,或者直插颉利的中军,将他活捉,为什么李将军却下令停止追击呢?”

李靖微微点头道:“苏定方很会动脑子,你说的不错。不过,我们昼夜兼程,实在太累了些。”他见苏定方和黄明都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无奈的笑道:“我们孤师远征,又只须这么寥寥几千人,大家都是军中津锐,军纪自觉性都不差,我要求也就松一些了。定方的名声我多少也听过一些,你十五岁即上战场,后代父领乡卒数千,曾大败王世充手下悍将张金称和杨公卿,是吧?”

苏定方忸怩地说道:“那都是乡亲们奋力保护家乡的缘故。”“不错!”李靖嘉许地看着他道:“你在这个年纪便已知谦虚,前途不可限量。我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恐怕带不了几年兵了,在公在私,我都要在大唐军中来挑几员虎将。黄明你说,决定战争胜负最重要的是什么?”黄明想了半晌,答道:“是人数,人数多便占优,人数少便会打败仗。”李靖和苏定方不禁都笑了出来,苏定方向一头雾水的黄明道:“我们刚用三千骑兵打退了颉利的一万余兵马,不损一兵一将占领了定襄城,你还说什么人数多少。”黄明立刻哑口无言,说道:“那大苏你说是什么?”苏定方道:“我觉得在于将领。有个好的将领,军队足以以一当十,若将领懦弱无能,便有再多再津的兵卒也没有用。”李靖点点头道:“其实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在太上皇晋阳起兵时,李密聚瓦岗,已有几十万之众,手下更有程知节、秦叔宝等干将,最后却为王世充所败,而王世充据洛阳重镇,得天独厚,猛将如云,皇上攻洛阳不克,是他仅有的几次失误之一,然而旋即联窦建德攻唐,落得兵败身亡。由此可知,你们所说也有一定的问题。”苏定方问道:“那依将军看来,什么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是否是孙子所言的知已知彼呢?”

李靖道:“我提的这个问题本身可能也不太准确,具体到某一战例,往往会有许多突然的变故,比如诸葛亮行火攻计曾数次遇大雨此即天不助他。但在双方为数、装备、粮草等大都一致的情况下,将士、君臣能否上下一心,往往起决定性作用。比如李密败于王世充,是因为他杀了瓦岗寨旧主翟让后自立大龙头,并对旧将多加猜忌,以致离心离德,人心思变。王世充与窦建德二人之间合作不充分,互不信任,二则因为王世充疑心太重,当年大封亲族,令诸将士寒心。身为大将,不仅要知已知彼,做好战略部署,更要处理好上下关系。李牧逐南扫北,连却虎狼之秦师,而匈奴闻之则丧胆,战无不胜,是何等之英雄!”

李靖说到这里忽然停口不说了,苏定方却知道他的意思,李牧最后被秦人施离间计,死在赵王手上,他顺口接下去:“幸好当今皇上圣明,才使李将军得以尽展胸中所学。”李靖感激的瞥了苏定方一眼,刚才他说到李牧便觉得失口,没想到苏定方反应如此之敏锐,给自己圆了场。虽然帐中只有自己三人,但谁敢保证这话不会传到李世民的耳朵中去?

苏定方走到地图前,说道:“李将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猜,李绩将军此刻恐怕已不在云中,而赴这里。”苏定方的手自定襄向北,直划到陰山山脉前的白道,又按了一按,续道:“恐怕他的四万大军已经在白道埋伏好,只等颉利了。”

李靖看着苏定方,心中不禁浪涛翻滚,他不但为苏定方兵法上的津通而震惊,更为他的领悟力而不禁有些嫉妒。他不禁在心中叹道:“老了!不服老不行,年轻人竟如此了得,再过几年,怎还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要知道,苏定方和黄明问的是为何不街尾追击,而李靖却在谈上下一心方是取胜之道。苏定方心领神会,明白了李靖的言处之意。

此次李靖带三千骑兵袭击定襄,如果真的一举擒获颉利,那当然是天大的功劳,但此次大唐尽起全国军中津锐,共计十余万人,分由六位行军总管统率,分进合击。活捉或毙掉颉利,能否做到姑且不论,若真这样,其余几位将军等于一点功劳也没有,有功的是李靖和手下这几千人。那起倾国之兵,还有什么必要?而李靖轻取定襄,靠的是以弱示弱的疑兵之计,若街尾追击,人马俱疲,因此苏定方一点便透,明白李靖实际上已经洞悉了突厥意图,颉利不单单是因为惧怕唐军进行善长的游击战,因此,李绩的四万大军根本不是来合攻定襄,也不是在云中待命,而是早绕到了突厥的后面,等待他们撤军。李靖便是把这个大功拱手让给了他。

黄明亦目瞪口呆,不明白苏定方的结论从何而来,问道:“李将军,李绩将军真的去白道了吗?那么我们岂不是孤立无援?”

李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正容道:“敌军已退,我们又是哪里用什么援军?黄明,我给你一个忠告,你要牢记在心。以你的骑射之术,足以威震大漠,立功封爵,指日可待,但你千万不可任军中主帅,连一路之行军总管都不要做,而你无论随哪位主帅,都会稳立战功,明白没有?”

苏定方对黄明补充道:“你没有读过兵法,若领兵打仗,会很吃亏,而若跟着别的将军,凭你的骑射之术,一定能屡建奇功。”

黄明感激地道:“多谢李将军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李靖摆摆手,道:“今夜我们说的话,不要说给任何人听,不然,对我们有百害而无一益。”

苏定方笑道:“不过李将军攻破定襄,也是大功一件!”李靖道:“吾皇登基之际,颉利带兵十余万逼我长安,那时黄明已经是侍卫,应该记忆犹新吧?”

黄明点头道:“那次颉利派兴勒为使臣,我便奉陛下来旨软禁他们,兴勒随员中有回纥第一射手扎特朗,我便跟他学了骑射之术。”

李靖点头道:“你自己肯下苦功固是箭术有成的主因,有皇上和扎特朗两位高人指点亦极为重要。那次颉利列兵渭河北岸,陛下单骑谈和,送上大量金帛财物,渭桥之盟乃皇上及满朝武将心中大耻,此次攻破定襄,他总该高兴了吧?”

李靖猜的不错,自他出兵以来,李世民每日要问的第一件事便是前线有无战报。李道宗在灵州击败欲谷设的消息传来,他并没有太兴奋,他知道,其余各路军马,都是封堵各部落援军以及断绝颉利逃向其他国家路线的,只有李靖与李绩的两路兵马,才是此次进攻突厥的重中之重。

李世民告诉侍卫,值班大臣及宫中宦官,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他在干什么,是用膳还是睡觉,只要李靖的战报一到,就要用最快速度告诉他。

李靖攻下定襄的奏折以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数日后到了尚书房玄龄手中,房玄龄打开草草一看,顿时喜出望外,马上请见李世民。李世民正在两仪殿对着地图一寸一寸地量,估算李靖的奏折应该到了,一听房玄龄求见,将地图一抛,对侍卫笑道:“李靖大捷的战报到了!”

李世民打开奏折,房玄龄发现他的手竟忍不住颤抖。李世民看完奏折,不禁仰天大笑,对房玄龄道:“你看过奏折没有?三千骑兵,未伤一兵一卒,驱走颉利拿下定襄。当年李陵以步兵五千横扫沙漠,虽然后来降了匈奴,史书上还要赞他用兵神勇,今日李靖可谓震古烁今。自渭桥结盟以来,朕一直引以为耻,心中梗结难消,今日总算出了胸中恶气!”

房玄龄道:“臣以为陛下当日亦不为耻,颉利统兵十五万之众,方能抵长安,陛下一语退兵,是何等沉着。而李靖此次三千骑兵攻破定襄,实是陛下之福。”

李世民点头,脸上笑容不减,道:“此役即胜,颉利已无回天之力,束手就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萧后及杨政道既然来降,朕也就不追究了,好好安排就是。只义成公主冥顽不化,为祸突厥不浅,不能轻饶!”

义成公主是前隋的公主,突利之父始毕可汗死后,突利年龄尚小,他的叔叔继汗位,即为处罗可汗,处罗可汗自隋迎义成公主,纳她为妃。岂知义成公主同颉利等人勾结,在处罗生病时让他喝以丹砂、白帆、曾青、慈石炼制的五石汤,因此一病归天,颉利可汗登上汗位,随即又将义成公主纳为妃子。义成对大唐极为敌视,当日颉利乘李世民登基未久,挥师长安便出自她与康苏密的主意。因此李世民对她恨之入骨。

李世民道:“朕去了心中一块石头,该好好的庆祝一下,你传朕旨意,朕要在玄武门设酒宴五天,与诸臣同贺,同时大赦天下,除十恶之囚犯外,都让他们回家去吧,没有过上年,总还可以过过元宵节吧?”

房玄龄虽觉得这场仗意义重大,但并未伤及突厥主力,但见李世民如此高兴,又情知当日渭桥之盟是何等狼狈,便不再出言扫皇上的兴致,跪倒道:“臣受旨,自去准备。”李世民喃喃道:“只不知李绩大军是否已赶到白道城,及时截住颉利?”就在李世民接到李靖战报的时候,李绩已经在白道城大败突厥。

白道是黄河河套东北通往陰山以北的交通要冲,只是一个小镇,但由于商旅往来,亦渐渐繁华。由于白道是通往陰山以北的必经之地,所以李绩与李靖后,亦如此告诉他,也是因为如此,苏定方一眼便看出李绩大军应已经开到这里。

颉利可汗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下令全速撤退。岂知沿途之上,不断有被唐军其他诸路击溃的部落携老带幼,举族来投。带上他们速度还能快到哪里去?等颉利可汗赶到白道的时候,李绩已经布置好了包围圈。

战斗刚一打响便见了分晓。李绩以逸待劳,士气高涨,颉利诸军是新败之师,加之仓皇逃出,又有大量牧民随行。颉利手下两万津锐护着他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冲进了绵延的陰山山脉,而五万余各部落平民就扔在了战场上。

李绩命令不许蚤扰平民,若士兵逃入牧民堆中则停止进攻,半日之后抵抗停止,一名老酋长率这五万平民及士兵向李绩投降。

李绩没有追击颉利,而是命令原地扎营,等待与李靖会合。

颉利逃过陰山山口,在保铁山驻下大帐,几日来,从各地逃来的牧民口中颉利了解到,李世民至少派出了四路军马,各地赴定襄援救的军队无不受到阻击。果然,在保铁山驻扎后几天时间,便有两万余残兵汇集,但无不盔甲不全,粮草难济,颉利逐一清点,知道突厥各部落也只有这几万人了,突利确已投唐,这一下使他实力锐减。执失思力夜见颉利,请示反攻在计。颉利长叹道:“我们流动作战,以战养战,不注意屯集粮草,如今,李世民趁冬天来进攻,又把我们从部落所在地一一赶出来,正是为了不让我们得到粮草的补充,如今反攻,谈何容易?”

执失思力寒泪道:“我身为叶护,未注意这军国大计,请大汗治罪。”颉利可汗道:“治什么罪,我们逐水草而居,此乃千年不变之习性,高筑墙,广积粮那一套,我们从不放在心上,这又岂是你一人之错?”

执失思力道:“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请大汗明示!”

颉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上贡,求和,罢战。”执失思力轻呼道:“大汗,那怎么行?我们还有近五万士兵,唐军分兵数路,我们大可一一击破,逐个吃掉他们。”颉利摇摇头,惨笑道:“太迟了!如果在他们进军之初我们就定下这个战术,形势可能与今天相反,但如今我们空有这四万多人,粮草,兵器都不足,在这天寒地冻之时,他们只要坚守不出,就足以耗垮我们。我们不如先降唐,等开春后,水草丰足,战马缓过津神,再攻入中原,逐郡扫荡!”

执失思力磕了个头,刚要起身离开,颉利叫住他,说道:“突利、康苏密已投大唐,米形被杀,如今我的心腹重臣只有你一人了!无论成与不成,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我就满意了!”

执失思力拜伏在地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道:“臣万死不足以报大汗重恩,只望大汗多多保重。”说完起身而去。

颉利低声道:“相不到我颉利也有今天!”一滴英雄泪从眼角悄悄滑落。执失思力带着几名亲随,绕过唐军,进入唐境后,向当地县令亮明身份,大唐与突厥开战是举国动员的大事,尤其是边境州县都严加戒备,县令见来的竟是颉利可汗的使臣,又是颉利手下的宰相,叶护执失思力,当然不敢怠慢,急忙向刺史禀报,刺史亦不敢擅断,一面派人好生款待,不失礼数,又用重兵包围驿馆以防执失思力有诈,一面以六百里加急文书将情况写成奏折递交皇上。

两天后奏折到了李世民手上。李世民在两仪殿召房玄龄、长孙无忌、戴胄三人商议。本来杜如晦亦有份参加但他年前便病倒了,一直不见好转。

长孙无忌极力反对让执失思力入朝,认为颉利为人坚诈,反复无常,很不可靠,他历数颉利自李世民在晋阳起义时向突厥借兵,处罗可汗派颉利和突利叔侄率两千军马入中原助阵时起,十余年来的多次出尔反尔的事件后,不屑的言道:“颉利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如今他被打的无力反击,便来投降,他日若实力恢复,一定会再次反叛的。他朝中诸臣,突利、康苏密甚至这个执失思力都可能归唐,惟有他不可能是真心归唐的,我看他不过是想用缓兵之计,拖延时间罢了。”

长孙无忌在最初便与颉利打交道,因此对他的性格非常了解,一下便猜到了颉利的真正目的。

李世民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这不可不防,但若他是真的想投降呢?交战以来,我六路兵马连传捷报,可能去援助颉利的诸部落大都被击败,颉利可用之兵不会超过五万,而且都是残兵败将,若颉利想东山再起,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吧?”房玄龄道:“臣以为,应让执失思力来长安,听听他怎么说。若他心中有鬼,应该能看出来。我大唐为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若属国遣使来顺,而拒而不见的话,岂不失我大国之礼?况且以东突厥为首,大草原上诸族无不看他脸色,突厥归顺,其他各族敢不觉我大唐圣上心存宅厚,以各族百姓为子民,并无偏私之处!”

这段话说的李世民很爱听,他暗暗点头,问戴胄道:“戴爱卿对此有何看法?”戴胄答道:“臣平素钻研律法,蒙陛下厚爱,迁为民部尚书后着力使百姓安居乐业,实不通军务、兵法与藩属交往,但臣想,陛下兴兵伐突厥,是因为颉利总威胁我大唐,并违背渭桥之盟,与我大唐为敌,而非是想灭掉突厥全族,只要目的达到,突厥臣服,也就可以了。正所谓刑不过罪。陛下曾严令,堂上刑讯需慎重用之,杖不过三百,若该罪应得之刑尚不够三百,即使刑过不招也应释放。臣以为对突厥似乎也应如此办理。”李世民不禁笑道:“戴爱卿未免过于执着于律法了,希望你处理民部诸事不要也一一用律衡量才好。朕已知策。突厥军没有三个月休想恢复元气,而执失思力说颉利自请入朝作为人质,那有一个月应该足够了。若果如长孙爱卿所言,颉利乃是假降,他自不肯入朝,我们便可名正言顺的大举进剿,若他入朝,即使他国中部落恢复了元气,群龙无首又能有什么作为?传朕的旨意,命沿途州县严加照顾,执失思力尽快入朝。六路兵马就地休整待命,补充粮草。”

出了两仪殿,长孙无忌和两位大臣看见太子李承乾过来,连忙见礼,长孙无忌道:“今日为何未见殿下在两仪殿听政?”李承乾叹道:“你皇命我去探望尚书右仆射杜如晦,他已经病重的不能说话,只拉着我的手流泪,真是可怜。”房玄龄惊道:“我前几天去探望他时,他还能坐起进食,虽然身体极弱,头脑却依然很清醒,怎么几天没见就病重至此?”

太子道:“我还要向父皇复命,就不打扰诸臣公了。”待李承乾走远后,房玄龄道:“我与杜公是多年好友,要去探望一番,就先告辞了。”戴胄道:“我也与房丞相一同去吧。”

长孙无忌拱拱手,道:“我正巧有事,就不陪两位大人了,待事办完之后,晚间再去探望杜大人。”

长孙无忌看房玄龄和戴胄乘马远去,冷笑道:“若魏征与杜大人在,哪容你们怂恿皇上做如此愚昧的决定?房玄龄是个没主见的软骨头,皇上怎么说他就怎么说,戴胄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楞头青,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这么拙劣的骗术都看不出来。若李靖在前线得到圣旨,知是你二人所致,非骂死你们不可。李靖冒生命危险立下的战功就被你们这么轻巧的抹掉了。枉是饱读经书的才子,连除恶不尽,必有后患的道理也不懂吗?”李靖的三千轻骑与李绩主力会师的时候,已经两天没怎么吃饭了,他们本来就是随身携带了十几天的干粮,在定襄城不但没有得到补充,反而资助了当地的穷苦牧民,由于急着和主力会师,李靖没等张公谨自代州调拔的粮草送到,便命令起程急奔。这些骑兵都懂的大草原与大沙漠中,马是人性命之本的道理,所以宁可自己不吃也要让马吃饱。等李靖见到李绩,两人目光一触,千言万语便相互交流了,李靖道:“快为我们做饭吧,攻定襄都没有伤一个人,若饿病几个,岂不太冤枉了?”众将捧腹大笑,李绩道:“你的前锋小队早已到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要饭吃,我一看,这哪里是兵,纯粹是一群狼!一个百人队吃了我一头猪、三十只鸡近一石米,如果你这三千人也这么吃起来,可真比突厥兵还凶猛无畏呢!”

说笑中,刘公濮等诸将随李靖、李绩二人进了李绩的中军帐,里面已摆好酒席,军中又哪里有什么好菜,两大盆罗卜炖羊肉,两盆白菜粉条炖猪肉,有一小盆菜很稀罕,是绿豆芽。

李靖笑道:“真难为你了,这么天寒地冻的,还能找出绿豆芽来。”李绩道:“真是李将军命好,我的厨子为找点新鲜菜,费尽心机,前几日在白道镇扎营,买点绿豆,他在灶边日夜保温,才生出这么一小盆来。”

这顿饭吃得很痛快,不过李靖年纪大了,不敢多吃,只挑清淡地吃了一点,沾着菜汤吃了块馍,饭菜们便被诸将一扫而光,真如饿狼一般。

待众将退下,李靖问道:“李将军,你攻下白道,截击颉利功不可没,但为何在这里驻守近半月而不乘胜追击呢?”李绩道:“恕末将无礼,请问大总管为何在攻破定襄城后不乘胜追击,任由颉利逃来这里呢?”言罢相视一笑。

在这个六路军马的诸位行军总管中,李道宗为皇帝宗族,柴绍是驸马,是宗亲,李绩原是瓦岗义军李密的手下,薛万彻是先太子李建成的心腹手下,李世民用人一则不避亲嫌,以才为准,二则也煞费苦心,加以协调。李靖听了高士谦的劝告后,改变战略,想让深受李世民信赖的李绩立此大功。

李绩字懋功,本姓徐,十七岁时便随翟让起义反隋。当年河南、山东发大水,隋炀帝令饥民到黎阳仓接受救济,而黎阳仓官吏不按日发放赈粮,每日饿死的饥民以万计,李绩请命带五千士兵过河攻占黎阳仓,开仓放粮,十天时间便募兵二十余万,一举天下闻名。而李密归顺李渊后,李绩将所辖州县户籍统计缄册,密封送至李渊处,李渊大喜,称他为“纯臣”,下诏授职为黎州总管,封为英国公,并赐姓李,归籍入皇宗。而李世民初行功臣实封差第的制度时,李绩食邑九百户,还在高士廉、萧-、封德彝等人之上,更远超李靖的食邑四百户。由于他既是同李世民打过仗的旧敌,又算是宗室,李靖认为将颉利送到他手上比较合适,所以将自己的两万军马也交付给他,由他来白道打伏击。

而李绩也知道李靖的良苦用心,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没有进军,而是等李靖到来,亦在等其他各路军马向这里靠拢,那时大功归谁,就看自己的运气了。两人打开地图,正要商量下一步行动,一阵马蹄声急促地传来,外面高叫道:“报!长安八百里加急文书付李靖将军!”

李靖看完手的文书,几乎吐血。李世民下旨,令各军原地休整待命,颉利可汗遣使求和,要求举国内附,自身入朝为质,朝庭已经答充,并派鸿胪寺卿唐俭、将军安修仁赴颉利牙帐所在的保铁山抚慰。旨中还命李靖以定襄道行军总管的名义接颉利回长安。李靖看罢,抬头看李绩,只见他也是一脸怒容,淡然道:“遵旨而行吧,先不要传达给士兵,以免影响军心,只说是恢复体力,补充粮草。”

数日后,唐俭、安修仁先到了李靖、李绩的军中,带来了李世民赏赐了财宝,传达圣旨,对二人称赞一番,然后便要李靖派一队人马护送,前往保铁山去了。

李靖看着榻上的一堆金银帛匹,感到心中愤懑之极,恨不得一脚将它踢飞。这时,门外有哨兵来报,苏定方求见。

苏定方施礼毕,见李靖恶狠狠地盯着榻上的财物,笑道:“李绩将军也是如此,早把它们分发给众将士了。陛下纳降颉利,这些赏赐是说不会忘记大家功劳的吧。”李靖猛地将头抬起,目光如电,怒视着苏定方道:“颉利降唐乃是军机要务,你怎么知道的?”苏定方被他目光盯得心中一凛,但随即坦然道:“唐俭乃是文臣,又是鸿胪寺卿,若单纯来劳军,他既不够品级,职责也不对。我军若要休整,在这白道小镇上,每一斤粮食都要花费至少三斤才能运到,且住在帐篷里,天寒地冻,哪里是休整的好地方?所以我觉得颉利一定在百般无奈下行缓兵之计,请求降唐,以获得喘息机会,而唐俭大人既然没有回长安,就一定是奉旨去保铁山招降去了。”

李靖点点头,说道:“你猜得不错。不过,你知不知道你如此锋芒毕露,是年轻人的大忌?”苏定方坚定地答道:“我也知道应当老成持重一些,不要显得自己太聪明。但一则将军你不会喜欢无能的庸才,二则此时正值用人之时,不是韬光养晦的时候,如果颉利趁我们准备迎他入长安之际加以调整,逃到薛延陀、回纥等部落,再想抓住他可就不容易了。”

李靖摆摆手道:“你只是一个队长,虽然我很信任你,但你也不要侍宠生骄,总是越级上言,耍些小聪明。你退下吧,好好带你的手下休息,还有,你的猜测不要四处瞎讲,若搅乱了军心我饶不了你。”

苏定方神色黯淡下来,答应了一声,施礼后转身离去,走到门前的时候,忽然停下,没有回头,问了一句道:“李将军,孙子言‘君命有所不受’,这难道不是兵法要决吗?”李靖怒道:“滚!”

李靖和李绩在两天中互相躲着不肯见面,最后还是李绩忍不住了,吃过午饭后来李靖的中军大帐求见。

李靖一见李绩便笑了,说道:“如何?终于沉不住气了吗?”李绩道:“我还是要年轻不少。”

李靖派人请来了张公谨,三人屏退了左右,在大帐中展开密谈。

李绩道:“如若颉利借谈和之机逃往漠北联合拔野古等部,恐怕以我们现有兵力,很难追而歼之,一旦冬去春来,颉利收拾旧部,一定会卷土重来的,那时可就不好对付了,我们今日辛苦营建的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李靖道:“我也有此意,只是怕李将军心意难决,昔日韩信破齐便贵在抓住战机,今日我们岂能坐看战机逝去?我想圣上答充与颉利和谈,以他之英明,未尝看不出颉利的缓兵之计,派使谈判,亦有可能是将计就计,稳住颉利,我们若按兵不动,岂不辜负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张公谨听他们一致要求进军,不禁忧虑的说道:“此时若进攻,时机确是极好,只是违旨不说,唐俭、安修仁还都有在颉利处。”李靖咬牙道:“顾不上他们了,若他们够聪明,运气够好,就会趁乱逃走,不然,攻破突厥与一个鸿胪寺卿比起来,轻重立判,你我之命,不也悬于未知吗?”

见三人意见统一,李靖道:“由我选一万津骑,乘夜出击,李将军同张将军故伎重施,率军统到碛口,颉利若想去漠北,非过碛口不可。”

这样,李靖便又把捉拿颉利的可能推给了李绩,李绩刚要推辞,李靖道:“不必客气了,我为攻突厥六军主帅,谁捉到颉利都有我的功劳,何况,也许我的一万骑就足以将颉利全军击溃。”

三人分工已定,李靖道:“从各军中怞十个营给我,要战马最好、身体最棒、骑术最津的,命他们晚上吃一顿饱饭,做二十天干粮带在身上。”

李绩和张公谨领令,张公谨提醒道:“还要不要给皇上上奏折请旨?”李靖咬牙道:“来不及了,这一来一往要十几天时间,机会稍纵即逝,我上书请旨,但不等旨意下来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功劳是大家的,若有旨降罪,由我一人承担!”

第四章 血染黄沙 第02节 百骑奇袭颉利

冬天的白天格外短,整整一下午全军都在准备干粮,二十天的粮食乍一听似乎不少,但实际上,由于李靖下采用了一些浓缩的代用品,所以并不是很累赘。

把粗棉布一尺用一升酽醋浸泡,在烈日下曝干,一直到醋尽为止。每顿饭剪下一小块用水煮,便可抵醋用,这便是两个人二十余天的醋。

将豆豉三升用舂捣成膏糊状,加盐五升,捻成饼子,在烈日下晒干,每顿每人吃枣核大一块,用来代替菜肴,这也可以使两个人支持二十多天。

由于醋布和酱豆饼都是过去做好的,所以下午准备的主要是馍馍、饼等干粮。条件好点的准备些肉干之类。

醋汤、酱豆饼、干粮,这便是李靖军队在急行军时一日三餐的饭。但由于李靖深知“军进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的兵法要旨,自已身体力行,不顾自己已经六十一岁,还和战士们吃同样的饭菜,战士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怨言了。

尽管如此,三天路赶下来,大家也都有点吃不消了,主要是没有蔬菜。原来在军营的时候天天吃白菜萝卜,吃得一闻到萝卜味便恶心,可现在连白菜萝卜也想了。

眼看到陰山脚下,斥候军苏定方遣人来报,前方发现突厥人的帐篷,大约有一千顶左右,象是平民部落。

其实,突厥又哪里分什么平民与战士了?他们在牧场上的时候就是牧民,拿起了箭、弯刀,披上铠甲便成了战士,这本来就是个全民皆兵的民族。

但是,毕竟在牧民居住的帐篷里,还有老人、妇女和孩子。

李靖下令,包围整个区域,同时每个小队负责五到六个帐篷,待中军旗号一动,即围死每一个帐篷,但不许动武。

人衔枚,马摘铃,一盏茶工夫,前方旗号传来,包围圈已经形成,并已确认了每个小队负责的帐篷,李靖看看天,似乎有了淡淡的薄雾。一定要在雾变浓以前处理好这件事。李靖暗下决心。

被包围这么久还没有发现,看来,真的是个平民的帐篷。

李靖想着,带着黄明及中军护卫的一个百人队策马冲进了帐篷群中,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里面休息、放牧、玩耍的大人小孩都惊呆了,李靖带人在一座最大的帐篷前停下,护卫的四面散开,佰刀手、长绡手在前,弓箭手在后,形成了一个护卫圈,黄明弓箭在手,扬声道:“大唐皇帝所遣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到,请你的头领速来迎接!”

大帐之中没有动静,黄明又喊了一遍,见里面象没有人一样,向后一招手,中军李靖的大红色大将军旗向下斜,中军旗手熟练的挥动着手中的五面小旗,随着一声长长的号角,十个营从四面八方同时以号角声作答,号声未落,一万骑兵涌了下来,等踏起的尘埃落定,所有的帐篷都被十名左右的大唐士兵围住,空旷的牧区中格外寂静,一个孩子刚刚吓得哭出来,就被大人捂住了嘴巴,所有的人都躲进了帐篷里,惊惶地关注着外面从天而降的神兵。

黄明忽然听到帐幕中有轻微的弦响,他警觉的道:“将军小心!”

一支鸣镝带着凄厉的啸声穿透帐幕,向李靖射来,黄明从自己的马上跃起,直扑过去,让过箭头,一把捞住箭杆,他觉得箭的势道极沉,几乎脱手,咬牙力卡住了箭尾,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靖端坐在马上,连眼睛都没有眨,看护卫们如临大敌,紧张地盯着帐篷,淡淡一笑,说道:“不用那么紧张,如果他有敌意,刚才就不会是去掉箭镞的鸣镝了。这样的箭都能射穿牛皮帐篷,若是点钢箭或破甲箭,你们以为能防得住吗?”

只听帐篷中有人放声大笑,用味道奇特的汉语说道:“兵强而不肯凌弱,围而不攻,临危而色不变,头脑如此冷静,李将军真不愧是李世民手下第一爱将。”

语音甫落,一个人从帐中走了出来,只见他身材高大威猛,脸上一会饱经沧桑的样子,两眼灼灼有神。

这时黄明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一动身子,发现没有伤着筋骨,再看来人的模样,不禁高声叫道:“扎特朗,怎么是你!”

原来这个以钝箭头都能射穿牛皮帐篷的箭手,就是曾与兴勒一同出使长安,指点过黄明箭术的回纥第一箭手扎特朗!

李靖也不禁动容,翻身下马,与扎特朗见礼道:“原来这个部落有你这位高人坐阵,怪不得遇乱不慌。不过,你这个部落驻扎在此,与我大唐是友是敌?”扎特朗无奈的笑道:“我这几千男女老幼,象是要打仗的样子吗?这里边有些是与我一样在突厥的回纥人,另外是受颉利压榨排挤的突厥人,这次借颉利被你打败的机会,一同逃了出来,说起来,你还是我们的救星呢?”

李靖做个手式,中军旗手将五色小旗收到一起,向各军发令,这时雾已大了,旗号打完后,又吹起了号角,十营自己的号角也开始回应,散布在各处的唐军开始收起兵器,迅速汇集,方才还三五成群,转眼间已按建制各归各队,各奔各营。

李靖低声道:“雾越来越大,暂时扎营,保护住部落的平民,派出斥堠军警戒。”

随着李靖的命令,旗手的号角吹出长短不一的声音,一个千人营开了过来,很快用扎枪和绳索围成营地的外栏,在里边拉起帐篷。

扎特朗将李靖让进大帐,李靖向黄明招招手,道:“你也进来吧,难得见到你的老师。”

三人进了帐篷,落座后扎特朗道:“听说颉利可汗遣执失思力入长安向大唐求和,你们皇上已经允许了,为什么你还要进军?”

李靖道:“颉利会是真心求和吗?”

扎特朗又用他那爽朗的声音笑了起来,说道:“我真的害怕你会就此罢手,那样颉利一旦缓过气来,最先遭殃的就是我们这些临战逃脱的叛徒。我看你指挥兵马,才知道中原军队训练有素,虽然个人素质比不上突厥,但阵形训练及全军配合要远远超过突厥和草原各部族,怪不得几百年来,马上民族能取得一时胜利,却无法立足中原。”

李靖谦虚了几句,见黄明一付蠢蠢欲动的样子,笑道:“你这个弟子不负你指点,大有长进,被皇上亲封为‘中原第一箭手’,你又多了一个得意门生。”

扎特朗道:“我哪里算他的师傅?只是稍加点拨了一下而已,从他听弦而知箭的功夫来看,应该进步不小,这段时间一定下苦功夫勤练了。”

黄明道:“前辈的指点让我受益匪浅。刚才我接你的一箭,觉得力道极大,而钝箭射穿牛皮,恐怕四石的强弓也不行吧?”

扎特朗点头道:“你的进步确是不小。我用的是五石弓!”

这下,连李靖也大为震惊。弓的张力以“石”为单位,一石为七十斤左右,常人用一石或两石弓,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左右,象黄明用三石弓,已属罕见,射程可达二百步。一般来说,五石弓无法以臂力拉开,要用“腰引”“蹶张”这样的工具才行。

扎特朗说自己用五石强弓,当然不是用工具拉开的,那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先不说射箭的津确度,只这臂力、胸腰力量便让人望尘莫及。

扎特朗显然早已习惯了让人用崇敬的眼光凝视,毫不在意的说:“这也没什么,一点蛮力而已。外面雾这么大,行军困难,反正这里离保铁山也就两个时辰的马程,你们休息半天再上路也来得及。”

“两个时辰?”李靖站起身说道:“那还休息什么?这么点雾还能挡得住大军前行吗?我们立刻拔营出击!”

扎特朗阻止道:“恐怕不行,我说的两个时辰是指一条小路。若大军过去很不好走,而且雾这么大,路更难走了。”

李靖道:“请你派人给我带路吧。如果我们能在大雾散去之前杀到,会让颉利更加措手不及,效果会更好。”

黄明怯生生地在一旁说道:“我有一个提议不知可不可以说?”

李靖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说吧,不要瞎说。”

黄明道:“在出兵之前,大苏,哦,苏定方就曾说过,只要时机合适,三两百骑便可以踏翻颉昨的牙帐,我觉得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时机!”

李靖眼睛一亮,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叫他进来。”

苏定方闻令赶来,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李靖故意冷冷地问他道:“你兴奋什么?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苏定方摇摇头,大声道:“没有!”

李靖道:“以你的聪明,怎么会猜不出来?现在想起收敛锋芒了?我给你两个百人队作为先锋,从小路先行,找到顺利牙帐的位置,因为大唐的两位使臣唐俭大人、安修仁将军还在那里,所以不要轻举妄动,待我率大军赶到后,再一同进击,不过你也可以见机行事,明白了吗?”

苏定方施礼道:“得令!不过能不能让黄明也同我们一起去?”

李靖看看黄明一脸恳求的样子,道:“好吧,就让你们一同去,不过千万莫要射到自己人才好。”又转向扎特朗道:“还请将军派向导随他们一同去。”

扎特朗站起身,道:“我给他们带路吧,这条路没人比我更熟悉。”

李靖惊道:“不可以!将军,你的部落怎么能离得开你?”

扎特朗笑道:“有你在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颉利对我族人犯下无数罪行,我定要亲手射死他!”

苏定方亲自选了四队人马,凑成了二百人,其中大多是初生牛犊的年轻人,苏定方命每人带了三袋箭矢,除了武器外,帐篷、军被等其他物品统通扔下不带。整理好队伍后,苏定方去请李靖。

李靖站在大帐前,士兵们一手牵了马站成两排,李靖看着他们兴奋的面孔,说道:“苏定方告诉我,说他要用二百人去踏破颉利的牙帐,我不相信,但现在看到你们,我相信了。我们三千人能攻下定襄城,二百人为什么打不掉颉利的老窝呢?你们说,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二百人齐声回答。

李靖一挥手,下令道:“出发!”

雾越来越大了,若没有扎特朗带路,恐怕一步也走不了,放眼看出去,只能看见两丈左右。

扎特朗在最前面,苏定方紧随其后,后边每一队人都抓着一根长绳,以免掉队。扎特朗每走一段路,都要下马看一下地面的情况,以便确定所走的方面是否正确,一次上马之后,他忽然轻声问苏定方道:“李靖将军知不知道颉利请了一批拓羯效命的事?”

苏定方奇怪的问道:“什么是拓羯?我没有听说过。”

扎特朗道:“李靖将军既然收服了康苏密一定从他口中听说了,不过可能他以前也不知道拓羯的厉害,所以没有在意。”

苏定方笑道:“拓羯能有多厉害呢?难道比突厥津骑还厉害?”

扎特朗道:“他想想看,若非如此,颉利又何必花重金从安国雇他们来?突厥津骑不过是擅长骑射而已,至少还能算人,安国所以训练的拓羯,简直就是吃人的野兽,”

接着,扎特朗低声给苏定方讲起来。安国是昭武九姓国中的一国,有大城四十座,小堡千余。拓羯都是国王招募的职业军人,不事家稼,亦不行入牧,衣食住行,均由国家供养。在选拔时,已尽管选择健壮、勇敢的人,选定后,更在粟特地区对他们进行残酷的训练。若能通过训练,成为拓羯的人,都擅长各种杀人、破坏技术,能用各种兵器,最可怕的是,他们性情勇烈,宾至如归。

安国在九姓国中不算是大国,但未有人敢侵犯他,就是因为他们的士兵主力便是由拓羯构成的。而且其他国家或个人都可以向安国雇用拓羯来给自己当保镳或替自己打仗。当然,价格也是非常昂贵的。

苏定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见过拓羯吗?”

扎特朗的脸上浮过一抹苦笑,说道:“他们的射箭技术便是我教的!我曾受聘做他们的箭术教头,当时亲眼目睹了他们津湛的武艺和残忍的心态,我曾发誓,不到不得已,决不和他们为敌。你知道吗,他们有几个人能拉得开六石的强弓!”

苏定方吸了一口冷气,说道:“颉利手下有多少拓羯在?”

扎特朗道:“恐怕不会超过五十个,太多了,他哪里雇得起?”

苏定方道:“幸好还不算多,若有上几百人,我这二百人还不够他们一人一个。”

说话间,他们已从小路转上了大道,扎特朗对苏定方道:“这里距颉利的牙帐不足三十里。”

苏定方咬一咬牙,说道:“如果我想不出主意,我们可能不是那些拓羯的对手。”他命令道:“收起长绳,做好战斗准备,攻破颉利牙帐后,每人可选三件能装得下的珍宝,不许出声,离颉利只有三十里!”

扎特朗道:“一让抢珍宝,老实人也便成了野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打起仗来便这么狠!你不怕李靖怪罪你吗?”

苏定方道:“突厥入我中原,什么时候不是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我这二百人又能抢得了多少东西?至于李将军,我想他能知道我这是迫不得已。”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前行,有几次被人察觉扎特朗用突厥话和他们熟练的应答,用在无意中听到的口令,顺利过关。并非是突厥不小心,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雾中过去的这二百来人,竟然是来进攻的。

在离突厥牙帐不过六七里的地方,扎特朗取下他的大弓,架上了一去箭,向苏定方道:“前面是牙帐的警戒,口令与外面不同,我们只能以快打快地冲过去!”

话音未落,浓雾中传来一声厉喝,是突厥语的“口令”,扎特朗的弓已张开,苏定方发现他的手臂稳定地如一块磐石一般。二百多名战士一线排开,都看着扎特朗和苏定方。

对面的哨兵又喊了一声,不等他说完,扎特朗的箭已没入浓雾之中,对面的声音嘎然而止。

苏定方手一挥,命道:“吹号角,冲上去,见人便杀!”

苏定方带来了四名号手,此刻同时吹起了号角,二百余骑三人一组冲了过去。

二百人排成了一个扇面,听到前面有动静便乱箭齐发,见帐篷便放火烧,若看到马厩,便将战马放出,任其四散奔逃,突厥的整个营区立刻乱成了一团。浓雾中谁也不知道唐军来了多少人马,只见四面八方似乎都有敌人的影子。

黄明、苏定方二人紧跟扎特朗,只见扎特朗根本不用眼看,只策马向前飞奔,听到前边有人的叫喊声,抬手一箭立刻音响全无,待马奔到原来说话的地方,竟大都是头颈的要害部位中箭,往往一箭贯穿。黄明这才知道,自己虽然也被称为第一箭手,但实际上有多大的差距。

扎特朗领的,正是颉利的可汗牙帐的方向,那里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地。颉利可汗在保铁山有四万余部队,若在正常情况下做战,这二百人都不令让他正眼看上一眼,而若被他回过神来,集结部队,收缩到牙帐附近,也会难有作为,所以只要他们冲破颉利的牙帐,就算不能斩下他的人头或活捉他,也能使他乱了阵脚,那时苏定方的任务,就只余集结部队,顽抗到李靖大军到来了。

正向前冲着,忽然一支冷箭射来,苏定方猝不及防,被射落马下,黄明立刻勒住了马,向扎特朗道:“你带人去抄颉利老巢,我来照顾大苏!”

两名士兵亦跳下马来,黄明一看,竟都是在长安时的玩伴,扎特朗道一声“保重”,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向前奔去。

三人扶起苏定方,伤的不重,只是正射在肩胛上,恐怕左臂是无法再同人动手了。

苏定方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座帐篷,道:“你们把我放在那里就可以了,然后去杀敌吧!我们人本来就不多,不能这样一下减员四个。况且人多了,也容易被突厥发现。”

一个士兵扶着苏定方,另一个牵着马,四人小心翼翼地摸到帐篷边,非常幸运,这是一座粮仓,守仓的士兵显然已经逃走了。苏定方指着粮仓一侧道:“我们不能时帐篷,否则可能被自己人放火烧死,我就靠在一侧装死就可以了。”

黄明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也不禁被苏定方逗得一笑,道:“你是装死的人吗?你死了都能吓别人。”他对两名士兵道:“大苏就交给你们了。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许离开他,我去取颉利的首级,功劳是咱们大家的!”

不多时,黄明已看到那座圆而又高高的大帐,他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他终于可以实现每一个大唐将士梦寐以求的愿望了。

黄明左手稳住弓,右手一探,挟住了三支小羽的短箭,这种箭射程短,但力量足,穿透力很强,非常适合近战使用。

黄明没有减速,旋风一般冲进了大帐,为了不成为靶子,他使用从韦磐提处学到的策马之术,轻夹马腹,马在进帐的一刹那,由极快的速度下突然停顿,再向左方挪了一个马位,这两个动作都做得极快,若有人在帐中埋伏,以弓箭瞄入口的话,一定会全部射空的,可是没有预想中的伏击,大帐中围了一圈矮几,几上还有水果菜肴,正对着帐门的矮几后,端坐着两人,黄明认得他们,正是大唐派来抚慰颉利的鸿泸寺卿唐俭和将军安修仁。在他们两侧,几十名士兵刀出鞘,箭上弦,都是李靖派来护送他们的唐军。

唐俭微笑道:“无论你是谁,都辛苦了,李靖竟然真的不管我们死活,若不是我早有所料,还真的能被他害死呢!”

黄明道:“让两位大人受惊了,不知颉利可汗去了哪里?”

唐俭道:“你们一来进攻,他就骑上千里马跑了,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李靖将军又在哪里呢?”

黄明道:“李将军随后便到。”一边说着,一边带马出去,又问了一句道:“刚才有没有唐军来过?”

安修仁开口道:“有一个胡人带了几名士兵来过,往那个方向追去了!”

黄明一直往他指的方向追过去,一面喊道:“你们耐心等候,李将军很快便来救你们!”

黄明加快了速度,让战马以全速奔跑着,没想到颉利居然吓成这个样子,跑得如此之快。谁知道扎特朗他们能否追得上呢?

路上不时有突厥军的零星士兵,黄明无心恋战,能躲则躲,有时便以弓箭连续射杀,箭无虚发,这时他才明白当年李世民授他们箭法时曾言,若箭术津湛,敌人不会近身的道理。正急如风火的赶路间,忽然黄明的战马身子一侧,将黄明摔了出去,接着轰然倒地,黄明爬起身,只见马腹上插着两支长箭,眼看是活不成了,而后面的路上有一长溜血迹,显然是早就中箭了,但马一直坚持到此刻才倒下,黄明寒泪怞出腰刀,一刀砍断了马的颈部,让它免受痛苦。

这时雾已经渐渐变薄了,黄明从马上摘下仅剩的一个箭囊,刚要去找一匹马,听到有蹄声奔来,附近避无可避,而听蹄声,敌人要有三五骑,黄明一咬牙,将箭怞出十余支摆在马尸上,手中挟上三支,对着蹄响的地方瞄准。

为了偷袭时容易辩清敌我,他们的二百骑都穿的李靖所带黑甲轻骑兵的黑甲。蹄声越来越近,四骑从雾中闪出,都没有穿黑甲,显然是突厥军,黄明想也不想,三箭齐射,三匹马先后摔倒在地。为了让马尽快失去战斗力,黄明所取得都是马的要害,几乎都一箭毙命。黄明探手取箭,又是三箭连珠,刚才落马的人两人中箭,而依然在马上的骑士挥刀拨开了射向他马的长箭,继续冲了过来。

黄明默念着:“别慌!别慌!”又是三箭连珠,那名突厥骑士挡住了两支,第三支终于没能挡住,正中前胸,他翻身落马,而战马来势不减。等马奔到身前,黄明拎着弓箭跃身跳了上去,继续赶路,便在这查,他感到胁下一爇,伸手一摸,一支箭插在那里,是刚才他未来得及射杀的人回敬的。

黄明用力将箭拔出,一阵疼痛几乎让他昏过去,他撕下一角战袍堵在伤口处,为了解开战甲,他不得不暂时勒住马。

等黄明包好伤口,透过已变得稀薄的雾,他看到地上躲着一具黑甲的唐军尸体。

黄明把马带过去,发现这尸体上有着三道箭伤和数处刀、枪伤,有一道肩部的伤口根本没有出血,竟是在他死后砍的。谁对人如此的残忍?黄明不禁打了个冷颤。

黄明的眼光向远处望去,发现远方还有一具唐军尸体,再看,远处还有,每具尸体都受了十处以上的伤,有的手脚被砍断,有的耳鼻被割下来,死状惨不忍睹。

黄明发现,这些人都是跟着扎特朗去抄颉利牙帐的士兵,心不由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扎特朗也同他们一起殉难了?

扎特朗带人首先闯入了颉利的牙帐,不过他没那么冒失,先进行了试探后才闯进去,当然所见与黄明所见相同。幸好唐俭和安修仁事先到李靖军中传旨劳军后才到保铁山的,扎特朗带的士兵中有人见过他们,不然,恐怕也得成了杀红了眼的扎特朗的箭底游魂。

扎特朗带人继续追赶,因为跟着他的这些人骑射工夫也不错,所以他们一路上没受什么象样的抵抗,士兵们也只轻伤了几个。扎特朗估计,颉利可汗仓皇逃走,身边人不会太多,而且他逃出一段路后,很可能会停下来看看战局,收编一下逃出的士兵,因此并不是没有追上的可能。

忽然几支箭射了过来,箭又准又快,力道十足,三名士兵中箭落马,扎特朗一看这又长又粗,箭镞分作六棱的大箭,暗叫不妙,这正是他所教的拓羯士兵所用的大箭。

四骑兵马如凶神恶煞般在薄雾中出现了,早已被鲜血激起悍性的唐兵呐喊着冲了过去,扎特朗情知他们不是拓羯的对手,拿起自己的强弓,挑上三支羽毛较大,箭身最长的箭,趁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冲去的唐兵身上,如闪电般三箭一支接一支射了过去,两人应箭而落,第三人眼疾手快,用手中弯刀拨开了羽箭。

扎特朗掉转马头便跑,他知道尽管只余下了两名拓羯,那十来个唐兵也不是对手,自己还想去取颉利的脑袋,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更不能死在拓羯手中。

拓羯是颉利可汗重金聘来的,一定会用来保护最重要的人,既然这里见到了拓羯,就说明一定会有厉害的头脸人物在附近。

扎特朗耐心的寻找着,忽然听到轻轻地怞泣声,是女人的声音,扎特朗询声看去,不禁心中一惊。尽管女人穿一身牧民衣服,但也挡不住她的相貌和气度。扎特朗一眼认出,这女人是处罗、颉利两位可汗的夫人,出过无数馊点子的前隋公主,义成公主。

当然,此刻她浑身泥污的躲在一丛灌木后面,实在与平素高高在上的样子扯不上边。

扎特朗纵与颉利有天大的仇恨,也无法冲这个可怜的女人射上一箭,他下了马,走过去说道:“你害怕什么?难道唐军还会伤害你不成?”

义成公主不肯答话,只是低头哭泣,扎特朗站在她身旁,感到比遇到最勇猛的拓羯都难对付。他只好强打津神道:“你不要哭了,小心哭坏身子。颉利大汗往哪个方向走了?”

义成公主止住哭声,但没有答话,扎特朗又问道:“颉利大汗逃到哪个方向去了?”这一次声音便有些宏亮了。

义成公主忽然指着扎特朗身后道:“那不是他吗?”

扎特朗回头去看,除了淡淡的雾外什么也没有,他知道上当了。急着回头时,腰眼上挨了干净利落的一刀。

看着扎特朗痛苦地倒下,义成公主站起身,冷笑道:“哭坏身子?我是那么蠢的人吗?”

两名浑身是血的拓羯走了过来,他们也受了不轻的伤,两个人护着义成公主步行着向远方逃去。

义成公主一个女人手劲要小的多,这一刀并没有让扎特朗马上毕命。扎特朗看着他们的背影,挣扎着要用弓箭去射他们,他发现,平时视若无物的弓突然变得象山一样的沉重,怎么举也举不起来,而他们三个人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迷雾之中,扎特朗仿佛听到有个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黄明满脸泪水的看着自己,他努力的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道:“大男人哭什么?战士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得其所吗?我只是有些不甘心,中了坚计死在女人的手上,义成公主是大唐的死敌,你一定要杀掉她,既是为我报仇,也为大唐立上一功。”

黄明抹了一把眼泪,起身道:“我一定追上她,杀了她给你报仇!”

扎特朗示意他拿自己的弓,艰难的点了点头,然后合上了双眼,手依然指着他们逃走的方向。黄明摸摸扎特朗的脉搏,发现已经停止了,他摘下扎特朗的箭袋,取过他的大弓,轻声说道:“放心吧,我一定追上他们,为你报仇!”

黄明拉过马,翻身上去,胁下的伤口又是一痛,黄明屏住呼吸,停了一会,感到额头上满是汗滴,他拂了一下,策马向扎特朗指的方向追去。

义成公主和两个仅剩的护卫拓羯一边走着一边寻机找马,但此时奔过的空马一般都受惊了,这两名拓羯伤势很重,若杀一匹马可能还绰绰有余,若活捉一匹却力有未逮。因此他们走的并不快。

黄明追上了刻钟工夫,看到了前边由两人护卫着前行的女人,他用汉语大喊了一声:“义成公主!”对方果然回过了身,看到她,两名护卫立刻转身停住了脚步,而女人继续向前走。

黄明怞出扎特朗的一支足有五尺长的大羽长箭,架到他的大弓上,伸手拉弓,果然只拉开了一点,黄明牙关紧咬,吐气开声,“”地一声将弓拉成了满月,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紧张的跳动着,胁下的伤口又在大量地出血,他甚至还感到有些晕眩,这是失血过多的先兆,但这一切都没能让他松开手,他的手忽然稳定了下来,他稳稳地托住了,瞄准了急急逃走的义成公主。

黄明在瞄准津度最高的一刹那射出了箭,他感到右臂像失掉了一样又酸又麻,然后便一头从马上掉了下来,他没有看到射出的箭和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这一箭几乎没有什么弧度的疾射而去,一名拓羯不及挡隔,竟闪到义成公主身前,用自己的身子保护公主,箭从他的小腹穿了进去。但这箭的力道实在太强了,它不但带着这名拓羯向后走了几步,更穿过他射进了义成公主的后心。

义成公主不加置信的转过身,慢慢瘫倒在地上。而帮她挡箭的拓羯再也支撑不住,也摔了下去。

另一名拓羯不逃跑了,反而回身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怞出了腰间的弯刀。

黄明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晕死过去的。他胁下的箭伤一直没有处理好,所以始终在大量流血,刚才他射的那一箭,更是凝聚了全身的力量,箭伤进一步撕裂,鲜血已将伤口上下的衣服浸透。

拓羯举着钢刀一步步走过来。在安国,任务的成功率成为决定好坏拓羯的标准,而此次四个人受颉利可汗之托保护义成公主,非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丢了三名同伴。若不拿黄明出气,怎么能对得起自己和同伴所受的艰苦训练?

拓羯一步一步走向黄明,他似乎听到了弦的声音,但由于他受伤很重,已失去了正常的反应速度。等他看到箭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三支箭命中了他的胸前要害。

苏定方在两名唐朝士兵的搀扶下,慢慢的走了过来,刚才情急之下他也咬牙射了一箭,几乎令他倾尽全力。

苏定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单膝跪地,把黄明的上半身扶起,不住的叫他,黄明缓缓睁开眼睛,艰难的说道:“可惜,我……我不能……看……看到你成……成为大将军的样子了。”苏定方眼寒爇泪道:“别胡说了,大男人受这么一点点伤怎么就会死呢?你会没有事,很快变的活蹦乱跳的。”

黄明摇摇头道:“我知道我……我肯定不……不行了,告诉水玲,我对……对不起她。”

黄明津神忽然焕发起来,原本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说话的口齿也清晰起来。

黄明盯着苏定方道:“也许我们错了。我为了建功立业,不惜扔下水玲,可召集呢?再也见不到她了,大苏,你一定要以我为借鉴,千万不要让女孩伤心了。这时我才明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害怕战死沙场,扔下妻儿老小,死都不得瞑目呀!”

从四面八方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苏定方喜道:“黄明你听!李将军的大军杀到了!只要一见到军医,你就有救了!”低头看时,却见黄明已经闭上了双眼。

苏定方在喝一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下来,他把头埋在黄明的胸前,泣不成声,低声道:“黄明,你说要同我在沙场上建不朽功业,可这才是第一仗呀!”

两刻钟后,苏定方见到了李靖,李靖听说扎特朗、黄明两位顶尖箭手双双毙命于此,也不禁恻然,苏定方低声道:“是我害死了他们!若我不是逞强胜,坚持说几百人便可踏平颉利的牙帐,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李靖道:“你看看你的身周,有多少士兵战死在这保铁山?难道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吗?你承担的起这个责任吗?如果没有你的二百骑奇兵,两军正面对垒的话,会有数千万计的士兵阵亡,黄明他们以一人之性命换得如此多的士兵,难道还不值吗?”

苏定方勉强振作津神道:“是!李将军教训的是,有一件事我必须首先向您报告,请你治我擅专之罪。”

苏定方说的便是在进攻前下令每人可取三件珍宝的事。李靖不禁吸了口冷气,沉吟片刻后说道:“我虽然听了康苏密的劝告,但却过于大意了,没有想到拓羯竟如此强悍,方才我验证了一下,死去的拓羯身上至少都有十处伤口,而身边至少躺着五名唐军的士兵,你这一仗不容易!活着的人取几件珍宝算什么?这道命令出自我口,与你没有关系。”

“李将军!”苏定方不禁惊呼出声,纵容士兵抢掠,将来一定会受御史弹劾,李靖竟把这么大的麻烦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李靖道:“我已经老了,此次又立如此大功,有些过错有益无害。你是少年之中最有将才者,大唐未来三十年还要靠你去带兵,你有智有勇有情,只要记得胜不骄败不馁,我看足以纵横天下了!”

这当面的盛誉令苏定方手足无措,李靖拍拍他的肩膀,道:“去追杀残敌,收编士兵吧,收兵后我为你们摆酒庆功。”

苏定方转身出了大帐,脚步一下变得沉重起来。他若有命回长安,如何向在陇佑陪哥哥牧马的水玲交待?

苏定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当年在长安时,常常在酒酣之际以箸击桌,高声放唱的歌:“顶天立地我少年,上阵杀敌勇向前,杯盛敌血当酒饮,马踏突厥牙帐翻,何顾娇妻盼我日复日,纵马大漠年复年……”

寒风吹过,苏定方才发现脸上的两道泪痕已凝成冰痕。

第五章 万国来朝(大结局)

李靖这次奇兵迭出,一万津骑趁雾突袭,阵斩突厥军一万余骑,俘虏十多万人,突厥投奔颉利的各部落几乎都未来得及逃走,而保铁山附近的几十万头牛等牲畜全部落入李靖之手,颉利只带了一万多骑仓皇逃出。

此役彻底摧毁了颉利的突厥军主力及突厥部族的有生力量,可以想见,若无大唐在将来支持,东突厥早晚会被西突厥或草原其他强大起来的部族吃掉。

还有一个大收获是此役击毙了李世民下旨命务要拿获的义成公主,这样,虽然颉利逃脱,但功劳也已不小。

李靖在清扫战场后,命令部队继续前进,衔尾追击颉利的逃兵。

颉利一口气逃出五百余里才开始收敛四逃的将领、士兵,仔细清点,也不过一万余人,颉利知道仅余的办法便是逃过碛口,到回纥等部落暂避一时,以待他日东山再起。

李绩带三万主力部队马不停蹄的赶路,终于赶在颉利之前赶到了碛口,再次设置埋伏,但这次和白道阻击战不同,白道之役双方实力相当,李绩是乘其不备,以消灭其有生力量为目的。而此次李绩的兵力战绝对优势,于是张开大口袋,务求全歼颉利的逃兵。

颉利的士兵已经成为惊弓之鸟,双方甫一接触,颉利的大军便已溃败了,这倒给李绩的全歼大计带来许多困难。李绩将留在手中做预备队的五个千人营全部撒了出去,用来歼灭逃逸出包围的小股部队。

李绩碛口伏击大获全胜,颉利在十几名拓羯的拼死护卫下逃出,若去薛延陀、回纥等部族,碛口是必经之路,颉利因李绩已牢牢地看死了碛口,无路可走,只好改而往西,准备投奔吐谷泽。

李靖与李绩再次会师,李绩再次让颉利逃脱,将李靖送到手上的功劳拱手让出,见李靖后向李靖请罪,李靖笑道:“你自己不愿封官晋爵,我又何必怪你?颉利在我六路合围之下,不会跑得很远的。”

果然不出李靖所料。颉利一路西逃,逃到阿史那苏尼失的部落之中。

当年始毕可汗在位时,任命他父亲启民可汗的母弟苏尼失为沙钵罗设,在灵州西北建立他的牙帐,统治着一个小邦国。

苏尼失即使在颉利可汗同中原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也从来未对唐朝有过叛离的行为,总是按时纳贡完差。颉利可汗逃到他的部落,他不敢不收,但又一直在心中嘀咕。

而唐军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追过来,他的部队自在灵州击溃吐谷泽的部队后,一直在这附近等着捞点散兵游勇,没想到颉利竟逃到这里来,送来了一条大鱼。

而颉利由于将财物都扔下未能带在身上,无力再付拓羯兵那昂贵的佣金,拓羯们认钱不认人,尽管他们为自己的威名着想,决不会投降,但他们也不再追随颉利,于是离开他转投到西突厥等地,为当地权贵卖命或干脆绕道回国去了。

颉利的身边本来冲出来的人便不多,这个更是雪上加霜,颉利得知苏尼失被李道宗追计自己的时候带人连夜出逃,藏到了苏尼失部落附近的一片深谷之中。

李道宗身为皇室宗族,被封任城王,苏尼失既然向大唐效忠,当然不敢惹他,举倾国之军民四处搜寻,他的儿子阿史那忠在一个荒谷之中搜到了颉利,昔日纵横天下的颉利未加反抗,束手就擒。

李道宗的副手,大同道副总管张宝相率军先赶到,从使那忠手中移接过颉利,并交到李靖帐中,轻取了这头号战功。

李靖一边对颉利好生照顾、招待,一边以八百里加急向李世民报喜:“突厥已平,颉利已被活捉,将随军返抵长安。”

李靖的奏折一到长安,顿时朝野沸腾,万民同庆,颉利可汗率二十万铁骑攻到渭河畔的旧事,虽然已经过了几年,但无论高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记忆犹新,如今突厥被平,颉利就擒,谁能不高兴呢?

这消息传到了太上皇所居的大安宫,太上皇李渊亦欣喜异常,当年他刚刚起事之时,为了得到突厥的支持,不得不向突厥称臣纳贡,受尽屈辱,如今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李渊对侍卫道:“当年汉高祖被困白登,这个仇一直没能报成,今天我的儿子能够灭掉突厥,我托付得人,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李渊捎信给李世民,晚上他要在凌烟阁设宴,请长孙无忌、高士廉、萧-、魏征等亲近之臣和李神通、李神符等几个王爷,以及长孙皇后等几个后妃同庆。

虽然损失了象黄明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将领,但在回到长安的时候,李靖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当年渭桥之盟时起,心中就一直有一块心病,如今终于得偿夙愿了。

但甫到长安,李靖便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杜如晦以病辞世!

杜如晦与房玄龄任尚书左右仆射,并为宰相,房玄龄善于谋划,杜如晦长于决断。每议政事李世民常说,非杜如晦莫能筹断,可见对他的重视。而杜如晦死后,李世民更废朝三日,以示怀念。

李靖与杜如晦私交平平,但如此良相失之乃国之大不幸,李靖为国为民,又怎么能不担心呢?

而另一件事更让他心中难以平静。

太上皇李渊与皇上李世民等人与众臣、后、妃的凌烟阁夜宴非常痛快,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李世民更即席写了一道诗:“绝域降附天下平,八表无事悦圣情。云披雾敛天地明,登封日观禅云寺,太常兵礼方告成。”据说要用他最得意的“飞白”体书写后赐给李靖。而酒至半酣时,太上皇竟夺过乐伎手中琵琶,奏起《破阵乐》,李世民则随乐起舞,凌烟阁上爇闹成一团。

而酒席刚散,刚刚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得以参预朝政的萧-便向李世世弹劾李靖,言他有三大罪状,一是李世民下旨议和后抗旨不遵,居然不请旨便擅自用兵;二是不管鸿胪寺卿唐俭及将军安修仁的死活,陷他们于危难之地;三是攻破颉利牙帐之后,纵容士兵们哄抢财物。这三条罪状都避无可避。

李世民当时说,庆功宴上不宜讨论这些扫兴的事,命萧-切莫上表弹劾,因为一旦上表势必满朝皆知。李世民言自有处置之法。

李靖听人说到这些,哪里不能高兴的起来?忐忑不安的过了一夜,第二天去上朝。

果不出所料,李世民见他第一句话先道辛苦,第二句便问道:“李爱卿,有人弹劾你破突厥有三条大罪,每罪都足以将你问斩,你可知罪么?”

听到李世民冰凉的口气,李靖的心不禁一沉,他低头道:“臣知罪。这三条罪为臣一人考虑不周所致辞,与他人无关,更与平常士兵无关,请陛下治臣之罪。”

过了良久之后,李世民才说道:“当年前朝明将史万岁大破达头可汗,谁知如此大功未获封赏,反而因罪被杀。朕若如此,不也成了昏君?朕仅录你之功,赦你之罪。传旨,加李靖为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加实食邑五百户。”李靖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磕头谢恩。

史万岁是前朝名将,以骁勇善战著称。据说他驻营从来不扎营结寨,也不派士兵放哨巡逻,而没有人敢犯他营盘。前朝开皇末年,突厥达头可汗攻隋,史万岁率军出塞迎敌,达头可汗听闻隋将是他,竟不敢交锋,领兵退走,史万岁急追百余里,斩敌数干。岂知杨素言突厥本无心攻隋,只是牧而已,遂没掉史万岁之功。史万岁因手下数百人功劳被没,于是在朝堂之上与皇上据理力争,被当朝左右棒杀,当时朝野之中,无论是否认识史万岁,都为他喊冤。

李世民以史万岁冤死之事相比,正是说自己不会昏庸到此。

数日后,李世民如李靖到两仪殿议政,李靖发现自己出兵几个月内,两仪殿中变化不小。御史大夫温彦博为中书令,王-为侍中,成为新的宰相,民部尚书戴胄亦参预朝政,加上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新任御史大夫的萧-和自己,参与议政的重臣已有六人之多,这还不包括李世民的亲信长孙无忌和高士廉以及刚刚回京的以秘书监政的魏征。两仪殿内,九名当朝位最高、权最重的大臣齐聚于此。

李世民环视了一圈,毫不掩饰自己的心中的欣喜和自傲道:“自三皇五帝始,历朝帝王,或文风鼎盛,或武绩炳辉,可又有哪一朝如我今日之大唐!文有温彦博、虞世南、岑文本学冠天下,武有李靖、李绩、李道宗马到功成,北击突厥,四个月便活捉颉利可汗,这等功绩,纵是汉武帝恐怕也望尘莫及!”

这段话虽是自吹自擂,但不能不说很有道理。单以对草原沙漠的马上民族的战争来看,李靖此役要远远超过历史上的名将班超、卫青、李牧、霍去病等。

李世民续道:“杜爱卿因病归天,朕甚为伤心,已不得已废朝三日,而宰相重职不可长期空缺,朕以为李靖文可安邦,武可定国,足以担此大任,众卿以为呢?”

依唐制,宰相本应是尚书令一职,但因为李世民曾任尚书令,待他登基后,便将此职取消了。由尚书左、右仆射和中书令、侍中四人分担宰相的职责,亦即朝中有四名宰相。

杜如晦原来是尚书右仆射,位高权重,他病重之时便不知有多少人在算计着自己有否资格登上此位,召集李靖因攻突厥大功,若轻取此职也是应当的。

李靖却不这么想。这次他先以三千津骑破定襄,再派二百骑攻破颉利牙帐,虽然没有捉到颉利,但功劳之大已经足以让其他将领羡慕了,别的不说,落个“功高震主”的印象自己就别想再有好果子吃。这次萧-以御史大夫身份弹劾的他的诸条大罪,一一证据确凿,李靖觉得虽不至死罪,但降降职流往外地是免不了的了。没想到当庭便获了赏赐,召集更将这炙手可爇的位置给了他。

李靖磕头道:“谢陛下恩典。只是臣一直任武职,且自知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请陛下另选高明。”

李世民道:“朕就知道你会推脱,不就是因为有人弹劾你吗?朕早已想通了,你不要再多想。论功论能,让你任尚书右仆射恐怕是足以服众的人选,你的兵部尚书便给候君集,移交手续愈快愈好。”

李世民当着众臣甚至萧-的面这么说,李靖不能不感动了,跪在地上高呼道:“谢主隆恩!臣当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厚托。”

李世民道:“突瓶子既平,怎么安置这几十万牧民也很费脑筋,诸位爱卿有何对策可使牧民既安居乐业又不敢再生事端。”

萧-道:“臣不通与北方部族交通之事,但臣以为,突厥人生性野蛮,若任其群居,必生事端,不若分其部族,居之河南兖豫之地,散居州县各使耕织。臣想,人与芝兰一室,久而久之同香,可以我天朝文化,日渐薰陶,变其风俗,这样百万胡虏,可得化而为汉民,免得再起战端。”

李世民与李靖都听得心中一震,如此处理突厥内徙之民,那还了得!突厥族千百年来便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风俗习惯大异于大唐,若强行拆散后逼迫他们从事耕织,恐怕立时就会激起民变!

魏征道:“臣有不同看法。”

李世民和李靖都心中一松。李世民要引导诸臣发言,所以明知萧-的话没有道理也不能驳斥,而李靖则因为萧-刚刚弹劾过自己,不能不避嫌疑既然魏征肯发言,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魏征道:“臣以为,突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迁其居住于兖豫之地,居我肘腋,甫迩王畿,此乃心腹之疾,必有后患。”

李世民的心不禁猛的跳了几下。魏征的眼光犀利,胆大心直,每有不平之事,往往直言进谏,谏言数量之大,质量之高,即使在忠心进谏蔚然成风的贞观朝,也是少有的。怎么这次目光短浅至此?

李世民不禁气道:“那魏爱卿的意思,是不是将这几十万归附的突厥部众统通坑杀掉,以绝后患呢?”

听了李世民这话,殿中众臣都不由打了寒颤。魏征道:“臣并无轻视他族之心。只是突厥人重利轻义,如颉利可汗等反复无常,臣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宜将其安排至旧地,派兵驻守,以免后患。”

李世民终于不加掩饰的皱起了眉头,向众臣道:“诸位爱卿,没有别的意见了吗?”说着将目光投向温彦博道:“温爱卿有什么高见吗?”

温彦博任中书令不足两个月,原是御史大夫,但他远无曾任御史大夫的杜淹、魏征等人刚直。这并非说他不能直言进谏,而是他没有魏征那种据理力争,不顾身家性命的津神,性格中稍嫌柔弱。当年李世民要太常少卿祖孝孙教宫人音乐,很长时间不见进步,太宗便对祖孝孙大加指责,温彦博便和当时的宰相王-进谏说,祖孝孙妙解音律,并不是不用心,恐怕是皇上问的人不对,因而混淆了视听。何况祖孝孙是风雅之士,皇上若因为教宫女音乐的事而责怪他,恐怕天下都要为之怪愕。李世民很生气,说道:“众爱卿是我的心腹,应当进忠献直,怎么帮着臣下来说我,替祖孝孙说话呢?”温彦博便不敢说话了。

温彦博听李世民点名问自己,心中迅速地转了几圈。他知道若人云已云,恐怕立即就让李世民和众臣小看了自己这个新任的宰相,于是在心中为自己鼓鼓劲,从容答道:“臣以为,突厥诸部落,不通礼法,当以礼法教之,此言极是,只是若将其部落拆散,混入州县,与其风俗不合,恐生民变。臣以为,对内徙突厥部众,可仿效汉建武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之法,将其置于河南朔方之地,全其部落,仍以酋统率,如此,北方与沙漠诸族间,便不再无人居住,大唐北界,得为捍蔽,而又可以依突厥士俗。以此法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疑之心,为寒而育之之道,同时派人宣示名教,教以礼法。”

李世民听得暗暗点头,温彦博任中书令,还算称职,能想出这个道理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李世民道:“若突厥怀有二心,叛我而去或攻我大唐怎么办?”

温彦博道:“可以将各部落首领或亲贵子弟选入长安,封为宿卫,既示以恩典,又可防各部起二心。”

这是温彦博临时起意,但越想越觉得这办法不错,续道:“来归的各族首领亦可封其官爵,在长安城中赐其宅第,塞外艰苦,臣以为会有不少酋首愿长居长安,以乃一举两得之策。况且这些人对各部族非常熟悉,即使有人情二心起兵,亦可靠他们迅速平叛。而西、北诸邦周,无不仰慕中土上朝文化,若见突厥受封而心喜,纷纷来朝的话,更是我大唐国运兆盛兆,”

李世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问道:“李爱卿,你与颉利、突利、康苏密等都打过交道,觉得此法可行吗?”

李靖道:“臣以为此法既显我大国风范,又对突厥有足够戒备,温大人所言极是。”

房玄龄等纷纷支持温彦博,李世民笑道:“当年颉利可汗十余万铁骑陈兵渭河畔,朕都敢单骑会他,难道今日怕降服的突厥部众吗?房爱卿草旨,于朔方之地,从优州至灵州,设顺州、祜州、化州、长州四州都督府,分颉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命徙突厥部众回原地居住。封啊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右武候大将军、化州大都督,并赐姓李氏,统率颉利旧部;阿史那苏尼失忠心大唐,于平定突厥一役立有大功,封为怀德郡王,右卫大将军,北宁州都督;突利可汗潜心向唐,即使受命于颉利,仍不失忠心本色,甚为可贵,封为北闰郡王,右卫大将军,以其原兵众置顺州都督府,可汗封号不变,任顺州都督。蓁各州,待各部将领报上后,一一封授。”

众人拜倒道:“皇上圣明!”

李世民收敛笑容道:“将颉利带到两仪殿来,朕有话要亲问他!”

身体粗壮的颉利站在大殿中央,象一棵青松一样傲然挺立着。

李世民看着这个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汉子,不禁想起了与他并肩作战的日日夜夜。他没有如自己曾无数次想象的那样,痛快淋漓的斥骂他一番,而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他轻声说道:“这是何苦呢?”

颉利笑道:“所谓成王败寇。你又何必假惺惺地发些感慨?何况我的失败是败给了自己,也不算是败给你。”

一听这话,李世民的声音陡然高了上来,说道:“我大唐君臣同心,兵津马壮,你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算计之中,你怎么仅仅算是败给了自己?”

颉利环视一下大殿,冷然道:“你们就是在这里筹划怎么进攻我们突厥吧?”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是的,我也是在这里同群臣商议,如何与进攻到渭河畔的你议和呢。”

这个颉利又不说话了,李世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若今日我要杀你,恐怕罪状也不少吧?只是,渭桥结盟后你并未大规模入侵,我也不能不计往日情份,当日你与我并肩作战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之局面?”

颉利紧张的全身忽然松弛下来,说道:“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中原肥腴多金,哪一个突厥骑士不想到长江边上饮马?千百年来,我们哪一个马上民族不想称霸中原?我颉利自负英雄,可是却内不能统一突厥,外不能抵御大唐,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世上?只求皇上能放过我的一众大臣,给他们一个养老的地方。”

李世民全身一震,说道:“这似乎是你第一次称我为皇上。”

颉利用一种想开了的放松的证据说道:“我生逢乱世,突厥兵强马壮,中原积贫积弱,我以为马上民族期待了千百年的统一中原与草原大漠的时机出现了,以为上天对我颉利恩宠有加,降大任于我,今日方知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李世民看着仿佛一下苍老的颉利,感到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他叹息道:“如今战火已平,北方诸族纷纷上表,拥朕为‘天可汗’,你的族人也可以过上安定的生活了,怎么样,可否愿意在长安城久居呢?”

颉利苦笑道:“一放下争霸的念头,我已然厌烦了草原上终日骑在马背上东征西讨的生活,能在长安这么繁华的地方度过余生,我当然求之不得。”

颉利退出后,殿中诸人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房玄龄打破了沉默,问道:“陛下,难道你真要接受‘天可汗’的称号吗?陛下贵为天朝上国的大唐天子,受这些小族的称号岂不是有辱身份?”

击败东突厥后,西域、北部边疆的各个部族,如于阗、龟兹、回纥等等纷纷派人来到长安,请李世民做各族的共同大汗“天可汗”,是否下行可汗之事,李世民曾与房玄龄和礼部诸臣做过一次商议,但没有得出结论,现在李世民显然是决心接受了。

李世民道:“无论帝王可汗,不过是称呼上的不同而已,况‘可汗’二字前边加上一个‘天’字,正是诸族对我大唐乃天朝上国的向往敬畏之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就做不得天可汗吗?”

诸臣拜伏道:“陛下圣明!”

数日后,李世民以“天可汗”名义下旨,册封西域北荒君长。同日,颉利搬进安康坊的一座豪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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