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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

新科状元鲜于信,坐着大轿往尚书府而去。刚喝过酒,靠在枕头上想打

个瞌睡,尚书府派人来请,他只好即刻动身。尚书郦安道是他的恩师,这一

科的主考官。

鲜于佶醉意未消,坐在轿子里想:“郦安道老先生召见我做什么呢?呃,

呃,是了,是了,定然看中了我这个新科状元。要招我做个乘龙快婿,哈

哈……”

转过绿水红桥,到了朱门府第。鲜于佶在尚书府大门前下了轿,就有门

官出来迎接。见了门官,鲜于佶倒有点尴尬,前天来尚书府拜见恩师,他一

毛不拔,没给这门官送过一个小钱的门包。

“嘿嘿,门官,前天难为你了。”鲜于佶搭讪说。

门官装做不懂:“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

“我的长班不晓得这里府上的规矩。若是晓得了,他禀报一声,这门包

银子,我就办下了。他没有禀报,我也就没有带在身边,真个难为你了。”

门官说:”那就算了吧!”

“算是算不得的。等我……”鲜于佶差点说出来:“等我做了你们尚书

府的姑爷,”还好他警觉,连忙改口说:“等我,等我上任之后,一并有赏。”

门官冷笑一声:“赏?这个‘赏’字,我看你收回去吧。状元爷,我家

老爷吩咐,到书房请坐。”

门官领鲜于佶来到书房。这里窗明几净,挂的名画,摆的古瓷,书架上

排满了经史子集。西窗外是个花园,绿蕉冉冉,翠竹森森。白粉墙边,一座

假山好不玲珑。鲜于佶点点头说:“到底是尚书府的气派!”

门官说:“状元爷请坐。老爷吩咐,有个帖儿请你过目。我与你烧茶去。”

见了帖儿,鲜于佶喜不自禁:“真想不到,我状元爷一到,就请到书房

里坐,又给我这么大一个红帖儿。帖儿帖儿……不用说,定是郦府小姐的庚

帖 了,待我拆开来看!”

这封套边上写着四个小字。鲜于佶双手棒着念道:“‘亲手开……亲手

开……’,咦,这第四个是个什么字?亲手开…………折……,不对……啊,

定是个 ‘拆’字。‘亲手开拆’。喏,这个‘拆’字,要是给那些草包来认,

定要读成 ‘折’字,岂不成了笑柄。不要管它,待我亲手拆开来看。”

拆开封套,他又见到四个字:“呀,这第四个字好面熟,‘笃’……不

象 ‘笃’字,‘恭维大……马’,不对,这‘马’字头上怎么还有个东西?

恭呀,维呀,大大大……唉!真正该死!到底是什么字呢?呃,呃……‘驾’。

嘻嘻,的的确确是个 ‘驾’字,‘恭维大驾’。”

他再往下看:“啊呀,写了些什么呀?”他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

个字往下念:“西狩,啊,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先世……啊呀,

不象是小姐的庚帖,怎么有这许多累累赘赘的话在上面?我那长班——啊

呀,长班又不在身边,要不问一问他就是了。怎么办呢?哦,有了,门官,

门官——”

门官进来说:“状元爷,茶就有了。”

“门官,茶倒不消。我状元爷如今要用着你了。你可识得字么?”

① 庚帖是写着姓名、籍贯和出生的年、月、日、时的帖子,旧时定婚,男女双方先要互换庚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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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识得几个。”

“什么,你也识字?好啊,你且把这帖儿上的字细细地念一遍给我状元

爷听。”

门官忍不住笑了:“哈哈,天下哪有中了状元还不识字的?”

“状元老爷不识字,这成什么话!你这门官哪儿知道,连日来我状元爷

被同年 相邀,多饮了几杯酒,两只眼睛朦朦胧胧,糊里糊涂,看不清帖子上

写些什么,所以叫你念给我听。你怎么挺起了大肚子,拉直了毛竹一般的喉

咙乱叫,什么 ‘中了状元不识字’,倒象我状元爷没念过书,非要你门官给

念不可。真是岂有此理!还不快念。”

门官接过帖儿念起来:“恭维大驾……”

“念也可以,不念也可以。”鲜于佶心里还得意呢:“这四个字我没认

错。”

“不念也可以?那我就不念了。”

鲜于佶急忙说:“我说‘恭维大驾’是客套话,可以不念。念下面的!”

“念就念:‘西狩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笺释先世水经序一首。’”

“还往下念啊!”

“不是念完了吗?”

门官是念完了。他听了实在不晓得讲的什么,装模作样说:“啊,念完

了。是那个意思,哦,就是这个意思……”

门官憋不住了:“什么那个意思,这个意思!这是三道文章的题目。”

“题目。呸——我状元爷还不晓得是三道题目,要你来讲!”

门官说:“晓得就好。我家老爷身体不爽,请状元爷就这三道题目,代

他做三篇文章。”

“啊呀,你家老爷是我的恩师,我是你家老爷的门生,情逾父子,我自

当代劳。这三道题目何难之有?我状元爷一挥而就。容易之极,容易之极!”

哪来的这样一位不识字的状元爷?郦尚书为什么偏要他代做文章?其中

原委得交代清楚。原来这鲜于佶只好吃喝玩乐,哪有工夫读书。他花钱买通

考官,把同学霍都梁的卷子换成了他的名字。主考郦安道不知底细,把他选

作头名状元。前天众门生拜见恩师,郦安道听他谈吐粗俗,起了疑心,所以

今天请他到府中,叫他做三篇文章作为复试,吩咐门官暗中看着他点儿。

门官说:“状元爷做文章,我来磨墨。”

鲜于佶想,让门官在一旁看着可不成,就说:“我状元爷做文章,岂容

你站在边上,伸出五根萝卜般的指头,抓起一段臭墨,在砚台上叽咕叽咕,

象推磨一样?要知道做文章最怕分心。你快走吧,不要打断了我状元爷的文

思。”

门官只好出去了。鲜于佶一个人在书房里可急得要命,做文章这种把戏,

他出了娘肚子从来没有干过。他叮嘱自己:“慌不得,慌不得,快静下心来,

想个对策才好——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门官,进来。”

门官进来问:“状元爷的文恩如何了?”

“这三道题目极其容易。我状元爷还有桩要紧事情,文章带回去做,今

晚在灯下一挥而就,明天一早送来。来,长班,打轿……”

① 同年就是同一科考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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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官说:“我家老爷吩咐,文章要在这里做。”

“带回去做好送来,难道不是一样吗?”

“既然一样,就在这里做吧。实话相告:这文章是天雄关节度使贾大老

爷请我家老爷做的,要得很急,你就快做吧。”

“做就做,何难之有?一挥而就。”

鲜于佶只会强嘴,哪里做得出什么文章?他东张西望,发现书桌上有砚

无笔,就象得了救一般,大叫道:“门官,怎么连笔也没有一支?倒要我状

元爷做文章,真是笑话!我家里倒有好笔,待我回去取来。长班,打轿——”

门官拿出一支笔来:“状元爷,有笔在此。”鲜于佶没好气,接过那支

新笔,放在嘴里乱咬。“状元爷,这不是端午吃棕子,不要把笔咬坏了。”

“这叫开笔头。开笔头都不懂,真是笑话。如今有了笔,我状元爷就一挥而

就。容易啊,容易!”鲜于佶心里在骂:“这个门官死盯住我,真是我的冤

家对头了。”没法子!他拿着笔摇头晃脑,又念起“恭维大驾”来。门官心

里有数:这狗头是做不出文章来的了,吓他说:“哎呀不好!贾大老爷派人

飞马到此,立取文章。状元爷,我叫他自己进来取吧。”鲜于佶更加慌了,

一个已经对付不了,再来一个怎么办?真是催命鬼!他急忙说,“你不知道,

见了陌生人,我是做不出文章来的。”鲜于佶只想把门官赶出去,门官偏偏

站在一旁盯住他。他只好耍起赖来:“你这个门官不是人,我状元爷在这里

做文章,岂容你在边上放了一个嗡冬臭狗屁?”“哪个畜牲放屁?”“看你

一张放屁的面孔,还想赖?喔哟,我肚皮痛了,我要出去出恭。”门官知道

他想溜,就说,“里面有便桶。”“我用不惯便桶。”“还有厕所呢。”

“我也用不惯。”

“那就去你的——”门官转身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咔嚓一声下了锁。

哎呀呀,把门都锁上了。“门官,帮个忙,松动松动吧。”

“哈哈,你今天要我松动松动了?前天你进门的时候,你的手为什么不

松动松动?”

鲜于佶一想,嘿,正是为了前天没给门包。“好人哪,门包明天加倍送

来。谢谢你,开了门吧!……门官,门官,门官伯伯,门官叔叔,唉,门官

爷爷啊!”

凭他叫太公,门官也下去理他。鲜于佶这时候才有点明白了,郦安道那

老头子叫他来是做什么的。刚才高高兴兴踱了进来,如今总得变个戏法出去

才好。还好,还好!花园里那块假山靠着粉墙。他悄悄地爬出窗子,爬上假

山,手攀着树梢儿.腿正要往粉墙上跨,只听得门官叫了起来:“谁在爬墙:”

吓得鲜于佶一跟头栽了下来,跌了个嘴啃泥,真个“状元及第”了。

墙是爬不得了,总要找一条出路才好呀。忽听得江汪几声狗叫,鲜于佶

沿着粉墙,朝着狗叫的方向走去。呀,墙脚下有个狗洞。阿弥陀佛!真是天

无绝人之路。鲜于佶往地上一趴。做什么?钻狗洞。他使劲一钻,钻不过去,

再使劲,还钻不过去。他只得摘下乌纱帽,脱了大红袍。寒心哪!他想:官

场之中,象我这样的大有人在,他们能飞黄腾达,为啥我就苦成这样?唉,

只此一条路,该钻只好钻。可是人家还不让钻呐!”谁不让钻?那条大黄狗。

大黄狗心里说:此洞归我所有,岂能让他人钻?就汪汪汪汪大叫起来。

大黄狗一叫,若是引了人来,这狗洞想钻也钻不成了。鲜于佶急忙朝大

黄狗作了个揖:“狗伯伯,狗叔叔,我的狗爷爷,你不要叫了,请让开一点

儿。我状元爷来钻狗洞了……”说罢猛地一钻,竟让他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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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跑到活路上来了,快快溜之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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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皂

雍丘县县衙门的皂隶 当中,数资格,陆奉宣最老,数年纪,陆奉宣最大:

又老又大,所以他是老大。

这位陆老大爱讲点笑活。一天,老爷退堂,他从县衙里出来,人家问他

今天老爷审什么案子?他说:“审了三桩奇事。头一桩,儿子告老子忤逆

不孝。第二桩,和尚同尼姑打架,尼姑一抓抓掉了和尚的一根辫子,和尚也

这么一抓,抓掉了尼姑的一嘴胡子。那第三桩不得了,来了十七八个江洋大

盗,劫走了要饭教化子这么大的一个砂锅。我家老爷扑嗤一笑,说 ‘这个事

情弄不来,下去,退堂,退堂!’”说得人家笑痛了肚子。

陆老大正讲着笑话,伙计们走来说:“老大,今日没得事了,我们吃酒

去。”

“好啊!”陆老大酒量不大酒瘾大,就跟着大伙儿去到酒店,围着八仙

桌坐定。

跑堂的说:“诸位头翁请点菜。”

陆老大说:“菜不用点,你拿好吃的来就是了。”

跑堂的一转身,就把酒菜都拿来了。大伙儿豁拳吃酒。正吃得高兴,陆

老大的儿子来了。

“哎哟喂,我的爹爹,我找了好半天了,你倒在这块吃酒。老爷有事情

叫你去哪!”

陆老大说:“乖乖,什么老爷有事情,是你嘴馋了吧?要吃什么,你说。”

“真的老爷有事情。”

陆老大没得办法,只好站起来就走。伙计们说:“老大,你去只管去,

这三大怀你要背了去。”

陆老大咕嘟咕嘟,又吃了三大怀。本来已经醉了,加上这三大杯,他说

起话来就颠三倒四:“呃,饭已醉了,酒已饱了,失,失陪了……”

陆老大回到县衙,老爷见他跌跌撞撞,就说:“你又吃醉了?这里有个

帖儿,差你去西园请赵相公吃酒赏月。”陆老大接过帖儿要走,老爷把他唤

住,又吩咐说:“那赵相公是个读书君子,你说话须低声细气,不要吓着了

他。”

陆老大答应一声。又转身要走,老爷又唤住他说:“你要速去速回。”

陆老大听得烦了,不由得唠叨起来:“你这个人,太,太罗嗦了!自古

上,上命差遣,概,概不由已嘛……”一边说,一边出了县衙,往西园而去。

走在路上,陆老大被凉凤一吹,只觉得头发晕,眼发花,路高路低也看不准

了,踩下去一脚深一脚浅的。他关照自己说:“站住,站住,你给我站住……”

还好,总算站住了。“咦,每天吃酒,吃到肚子里,今天的酒吃到腿里去了。

我才往前走了三四步,它倒往后退了七八步。有了!我拿手儿搬着腿向前走,

不怕它不听我的话。”他弯着腰,双手捧住左腿往前挪一步,再捧住右腿往

前挪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得气喘力乏。

总算到了西园,门虚掩着。陆老大想:好!省得叫门。他闯了进去,放

① 皂隶是衙门里的差役。

② 忤逆指的是不孝顺父母,在封建社会里是一种严重的罪行。

① “头翁”是对皂隶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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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一看,兴致来了:“啊哈哈哈哈,好大的一个花园!你看,桃绿柳红,那

边黑滋滋的,好象是白兰花。有趣啊,真有趣!”

陆老大游起园来,把送帖儿请吃酒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会儿闯到篱

笆边,一会儿撞到花架下。这样东闯西撞满地里走,脚步越来越乱,身子越

来越歪,“不好,不好!我要跌了,我要跌——哎哟,”他真个跌倒在地上

了。

平白无故跌倒在地,人家见了岂不笑话。陆老大瞪着白眼说:“这算什

么?我昨天就知道今天要在这块地方跌交的……爬起来,爬起来……”他双

手撑地,刚挣扎起来,“哎呀,又要跌了,又要跌——”话音未落,他身子

又着了地,“唉,旱知道还要跌交,方才我就不用爬起来了。晤,我偏要爬

起来……哈哈,被我爬起来了!”

陆老大定睛一看,旁边就是个金鱼池:“哎哟喂,差一点跌进去。”金

鱼池的水面上映着荷叶的影子,正好一条金鱼游过来,他喜得拍手大笑,“哈

哈,金鱼在荷叶上乘凉哪!”见到鱼,他又想起酒,“我来摸几条回去下酒

吃。”他一伸手,金鱼钻到水底去了。“咦,你跑到水底去,不怕淹死吗?

慢来!我想起来了,鬼会变鱼,这条鱼会不会是鬼变的?”他自己吓自己,

越想越怕,“哎呀,不好,见鬼了!”他拔脚就跑。亏得这一吓,他才想起

了送帖儿请吃酒的事儿来。

总算找到了书房。陆老大一看,门也虚掩着。花园门不关,书房门也不

关,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赵相公约了一位小姐今夜来书房相会。他左等右等

不见人来,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陆老大挨身而进,正要张嘴叫唤,忽然记起老爷的吩咐,就捏着鼻子,

屏住喉咙,吐出一丝儿细细的声音来:“赵相公……”

赵相公睡得正熟。陆老大在左边叫了几声,没叫醒,“哎,这位相公年

纪轻轻,耳朵不灵。”又到右边叫了几声,也没叫醒,“咦,两只耳朵都是

聋的。待我朝他第三只耳朵……呀,第三只耳朵生在哪块啥?”他一急就连

叫了几声:“赵相公,赵相公——”

“原来是小姐!”赵相公在睡梦里听见这不男不女的声音,还当是小姐

来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面前一个葫芦脸,嘴边一圈黑不黑黄不黄的胡

子,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么,我是雍丘县衙门里的老大。”

赵相公定神一看,才看清了他的装束,哼了一声:“什么老大,不过是

县衙里的一个皂隶。”

“呀,你是读书之人,怎么不知谦恭礼貌?自古道,‘敬其主宜尊其下’

——呃,呃,”陆老大以为见了赵相公,老爷的差事也就办完了,往赵相公

的椅子上一靠,呼呼地睡着了。

“这狗才怎么睡着了?皂隶,皂隶!你快醒来!”赵相公想着小姐就要

来了,得赶快把他打发走。

“老爷要升堂了。伙计们,小心侍候。嗬——”

“呀,这里是我相公的书房。”

陆老大睁开眼睛望了望,说:“你的书房?我还当是我家老爷的公堂哩。”

“你是来做什么的?”

“你是问我!哦,哦,我没有说吗?我家老爷请我来差你去吃月赏

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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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是差你来请我去吃酒赏月?有帖儿吗?”

陆老大瞪大了眼睛说:“帖儿?我一进门就交把你了……明明白自交把

你了。”他伸手搔头,却摸到了一件东西,原来帖儿插在帽沿上哩。

赵相公约了小姐相会,哪有心思去吃酒赏月?他对陆老大说:“你回去

上复你家老爷,说我今日身子不快,不能去了。改日面谢。去吧!”

“赵相公,你为什么身子不快?”

“伤了些风。去吧!”

“为什么伤风?”

“读书辛苦。”赵相公被他缠得哭笑不得,“你还要问吗?去,去!相

公我还有些文字未曾做完。”

“是了,赵相公还有些蚊子未曾捉完。我就等一等吧!”

陆老大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转转到一面大镜子前面。他看见自

己的模样,当作对面又来了一个皂隶。“伙什,你来了,敢是老爷等得不耐

烦,又差你来了!你回去说,赵相公有几个蚊子未曾捉完,捉完了,我就扯

他来。你回去,回去吧!”忽然又叫道:“伙计,你回来。我告诉你一个笑

话……”

陆老大朝镜子走去,镜子里的皂隶也就朝他走来。他悄悄地对镜子里的

皂隶说:“方才赵相公把我当作小姐,亲了我一个嘴——”他一边说一边学,

嘴碰着镜子冷冰冰的,吓得他叫起来:“你满嘴的胡子,怎么敢和我亲嘴?”

他一举手,镜子里的皂隶也一举手。“嗨,你这个混帐东西,你,你要打人?

你不认得我是雍丘县衙门里的老大?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捋了捋袖

管,举起拳头就要打。

镜子是玻璃做的,哪里经得起这一拳!赵相公忙说:“这是镜子呀!”

“禁子不在牢里看管犯人,倒打起我皂隶来了。我叫他知道点儿厉害!”

陆老大说着,朝镜子直冲过去。赵相公急忙赶过来,一把扯住他:“这是镜

子里的人影儿。”

陆老大看见赵相公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叫了起来:“赵相公,

一个打一个不够,你还帮他,两个打我一个?哼哼,不要说两个,再加几个,

我都不怕。”

赵相公又好气又好笑,把他一推,推出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哎哟,不好!”陆老大这时候有点醒过来了,“老爷差我来请人,我

没把人请回去,这,这……嗯,方才这赵相公把我当小姐,我就——”他装

出女声,贴着门缝儿叫一声:“赵相公,开门来!”

“小姐来了。”赵相公开门一看,还是络腮胡子葫芦脸,恨得把门关上,

再也不去理他。

陆老大摇摇头说:“这种读书人,只顾小姐,连我家老爷请吃酒都不去。

不去拉倒!不关我的事。待我回复了老爷,再和伙计们吃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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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医

未晚先投宿,

鸡鸣早看天。

有个招商客店,门外挑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写着这两句话,招徕过往客

商。店主人姓王,上了年纪,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人家都称他王伯伯。

前日店里住下一对秀才夫妻。那秀才旅途劳顿,又受了点儿惊恐,染成

一病。他娘子心里怎么不急?这里人生地不熟,真叫她束手无策。王伯伯知

道了,急忙帮她去请医生,行行走走,来到医生家门口,他直着嗓子问道:

“先生在家么?”

先生才起身,打了个呵欠,问道,“你是什么人?一大清早来做什么?”

“请先生看病的。”

先生开了门,把王伯伯让进屋里去坐了,说道:“好,好!你来请我,

这就对了。我家是四代行医……”

王伯伯觉得奇怪,问道:“令尊行医,传给先生,先生再传给令郎,只

有三代,怎么说四代行医?”

先生哈哈大笑,说道,“昨天夜里,我添了个孙子,儿子再传给孙子,

就是四代了。我家行医,是三方尽知……”

“该说四方尽知吧!”

先生放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有一方的人家都被我医绝了种了。”

这先生也真有本事!医得东边才出丧,西边又入殓 ;南边买棺材,北边

气又断。不请他算走了运;若请他嘛,十个医死九个半。

先生朝王伯伯一打量,觉得有些面熟,问道:“老伯伯尊姓?”

“招商店的王某。”

先生听了,吓了一跳:“你,你是个人,还是个鬼……”

“我是个人呀!”

“记得你吃过我的一帖药。”

“吃了先生的药,我病就好了。”

先生又惊又喜,不住口地说:“难得,难得!你吃了我的药,倒还活着,

真是千里挑一!”说着,拿来药箱叫王伯伯背着,俩人一起出门。

“先生,请打这条路走。”

先生摇摇头说:“走不得,走不得!这条路上刚被我医死一个人。”

“那么从那条路绕过去。”

先生搔搔头说:“那条路上,我也弄出个话柄来。一天我出门看病,打

那条路经过,有几个小孩在踢球,那球正好滚到我脚跟前。我踢了一脚,把

球儿踢进一口破棺村里去了。小孩缠住我要球儿。这有何难?拾了来还给他

们就是了。哪里知道我刚刚伸进手去,被破棺材里的死人一把拉住。他说:

‘我就是吃了你的汤药死的,你还要让我吃你的丸药呀?’嘿,他把球儿当

丸药了。”

“那么打大街上走吧!”

先生一听,脸都发白了,急忙说:“大街上越发去不得!有一家人家请

我看病,我把疟疾当成伤寒,叫他家买了一担艾草,打了一大条艾绒席子,

① 入殓:给死人换上衣服,装进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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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病人放在当中,骨碌碌一卷,两头点起火来一烧,烧出 《百家姓》里的一

句话来了:‘乌焦巴弓,,把病人烧成了一块焦炭。他家里人要把我捉去见

官。幸好有位老者出来说情,他说: ‘先生也不是存心把人医杀。叫他买口

棺材,入殓送葬就算了。’你想,我哪里有铜钱银子买棺材?只得拿家里一

只药柜来当棺材。抬棺材叫不起人,正好我一家四口:我老婆,儿子,儿熄

妇,加上一个我。药柜里装着死人,四个人抬还沉得很哪!我老婆说:‘喂,

② ③

老头子,唱个《蒿里歌》接把力吧!’我就第一个唱了: ‘我当郎中命运

低,篙里又蒿里!’我老婆怨气大,接着唱第二句: ‘你医死了人儿连累着

妻,蒿里又蒿里!’你猜我那儿子怎么样?他把杠棒朝地上一甩,唱道:‘你

医死个胖子抬不动,蒿里又蒿里!’我那儿熄妇劝我,叫了一声 ‘公爹’,

唱道: ‘从今只拣瘦子医,蒿里又蒿里!’你说,那条大街我还能走吗?”

王伯伯一听,只好领他尽走冷僻的小路,拐弯抹角,来到了招商客店。

王伯伯先进屋去,向小娘子说,先生请来了。

小娘子说:“秀才是病虚的文人,请先生悄悄地进来。”

王伯伯传了话,领了先生进去。哪里知道先生走到秀才面前,突然一声

大吼,震得屋顶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王伯伯和小娘子齐声埋怨道:“先生,叫你悄悄的,怎么嚷起来了?”

先生说道:“这是做郎中的法门,大喝一声,把病人吓出一身冷汗来,

病就先好了一半。闲话少说,快叫病人提起脚来把脉。”

“把脉都把手腕,哪里听说过把在脚上的?”

先生说:“你们知道什么,古人说的‘病从脚跟起’,把脉自然要把在

脚上。”

秀才只好提起脚来。先生一看,说道:“哎呀,秀才脚上这双靴子该吃

一帖药。”

“靴子怎么也吃起药来?”

先生说:“靴子是牛皮做的,有病无病我知道。我就是个牛皮郎中嘛!”

娘子叫秀才伸出手来,对先生说道:“快情把脉吧。”

先生一本正经把起脉来,把了半晌,说道:“这是产后惊风了。”

王伯伯在一旁忍不住笑:“先生,秀才是男人,怎么会生娃娃?你说到

妇科去了。”

“咦,我明明听得是女人在说话嘛……哦,哦,那是秀才娘子,我还当

病人是女的呢。”说罢又把脉,把了半晌,忽然惊叫起来:“哎呀不好!脉

息都没有了,病人不中用了!快去买棺材吧……”

小娘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叫:“秀

才呀,秀才呀……”

说来也奇怪,小娘子叫一声,秀才应一声;小娘子连叫三声,秀才就应

了三声。

“奇了,奇了!人断了气还会作声?”先生仔细一看,自己笑了起来,

“不要慌,不要慌!我把脉把到手背上去了。”

真是一场虚惊!

① 乌焦巴弓:《百家姓》中的第五十六句,戏曲和小说中常用这一句形容东西烧焦了。

② 《蒿里歌》:古代出丧唱的一种挽歌。

③ 郎中,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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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把了半天脉,也说不出病情,心想不如猜他一猜,就问:“秀才是

不是浑身似火烧?”

小娘子回答说:“不热。”

“那么一定是发冷。”

“也不冷。”

“哦,不发烧也不发冷,不用说,一定是口干舌燥。”

“也不口干舌燥。”

“茶不思饭不想,这该对了吧?”

“倒是吃一些的。”

先生一听火了,气呼呼寺说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猜不出来,

不医了。”站起身来就要走。

王伯伯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这秀才是旅途劳顿,又受了点

惊恐。先生一一记下,转身向小娘子一字不漏背了一遍。

小娘子说道:“正是,正是,先生真是个神仙了。”

“什么神仙,都是王伯伯对我说的。这个容易,我拿点药,秀才吃了定

可药到病除。”先生打开药箱一看,原来多时不开,里面老鼠做了窝!他翻

了半天才找出药来说道:“这叫八宝龙飞夺命丹,拿去放在舌头上,用口水

咽下。”

秀才一吃这药,就哇哇地呕吐起来。

先生说道:“秀才虚弱得很,倒了胃口。小娘子,你来一服试试。”

小娘子说道:“我没有病,吃什么药?”

“没有病,吃了好补身体嘛!”

小娘子吃了,也哇哇地呕吐起来。

先生说道:“小娘子服侍秀才辛苦了,所以也吐。王伯伯,你也吃点。”

王伯伯说:“我不吃,我不吃。”

“你这老人家就不在行了。你可知道,吃了这个药,你就齿落重生,发

白再黑。”

王伯伯听说药这样好,多要了一些吃了,呕吐得翻肠倒肚。

先生叹口气说:“唉,你们连药都不会吃,怎么能生病!走开点,我吃

给你们看。吃药有个法门,要伸长脖子,张大嘴巴。把药放在舌头上,用口

水一咽,就咽下去了。”他吃了一颗,一缩舌头,“怎么样?不是没有吐吗?”

说完又吃了一颗——不好,恶心起来了。他拚命忍了又忍,还是熬不住,哗

啦一下,吐了一地,半天才缓过气来。他仔细一看,转身骂起人来,“都是

你们的不是,催得我好急,我拿错了药,拿了我老婆洗脚用的明矾了。”

他一边骂,一边背起药箱,三脚两步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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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靴

太阳刚往西斜,张担换好一身干净衣裳,等着上灯的时候,到前村一家

大户人家去拜寿吃酒。他好久没进荤腥,肚肠干得发毛,想到今晚筵席上有

的是大鱼大肉,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可是脚上那双布鞋,实在教他扫兴,且

不说旧,前头还开了个小窗户,脚拇趾都伸出来乘风凉了。

张担先前家里很有点儿钱,父母一去世,他吃喝玩乐,把一份家当都花

光了,成了个穷光蛋。穷管穷,还得讲究点儿面子。他想:”今晚拜寿吃酒

的都是体面人,见了我这双鞋,岂不要笑话我?有了,听说后村的刘二新做

了一双皂靴,何不借来穿上这一回,也好撑撑门面,出出风头。好,就是这

个主意!”

刘二是个新发迹的财主,正趴在桌上打算盘,忽听得一阵狗叫,又听得

敲门敲得凶,他吓得心惊肉跳,心想莫非强盗来抢劫了?

“开门,开门,快开门!”

刘二不敢开,又不敢不开,走过去才打开一条门缝,就看见一只脚伸了

进来,吓得他连忙恻过身子,用肩膀把门顶住。

“哎哟,哎哟,夹住我的脚了——”

刘二一听是张担的声音,这才放下心,开了门。“哎呀呀,原来是贤弟。

得罪,得罪!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愚兄实在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茶也

不想喝。”

张担说道:“二哥,我想你想得更苦,一路走还一路念:二哥,二哥,

二哥……”

刘二笑道:“怪不得刚才我一连打了二三十个喷嚏。贤弟,你今天来有

何贵于?”

“有事相求。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贤弟,你我二十多年的交情,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事,你快说

吧。”

张担听他这么说,心里想成了,就说:“那我就直说了,我是来借……”

“喔,我知道了,你是要借我南山的田,北庄的地,可以,可以!”

张担摇摇头说:“谁敢租你的田地。你要的租谷多,交不起!”

“那末,你是要借金子银子?好,要多少?我如数称给你。”

张担又摇摇头说:“谁敢借你的金银。你要的利息重,还不起!二哥也

不用猜了,我明说了吧,今晚我到前村拜寿吃酒,要借你新做的那双皂靴穿

上一穿。”

一听要借皂靴,刘二犹如五雷轰顶,哆哆嗦嗦,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贤弟,这‘借靴’两个字,你就搁起来,再也别提了。”

好个二十几年的交情!为了一双皂靴,脸就变了,真是从何说起?

刘二说道:“贤弟,你哪里知道,愚兄为这双皂靴花了多少心机。我请

了天下两京十三省的皮匠,不要说工钱,你算算,就路费花了多少?皂靴做

好了,我何曾穿过半日,用纸儿包了一层又一层,挂在客厅的大梁上……”

张担不耐烦再往下听,就问:“你就说,到底借还是不借。”

刘二舍不得借,又不好意思说不借,只得编出一篇话来难为张担:“贤

弟,你老弟要借,我就借给你。不过这双皂靴,你穿起来实在费事,先要祭

它一祭,磕上三个响头,才能穿上脚去。要不然,你穿在脚上就头疼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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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起伤寒病来。”

“怎样祭法?”

“小意思,只要备乌猪一口,白羊一只,鹅一只,鸡一只,外加好酒一

坛。祭完了,你拿去穿上就走。”

张担一听火了,说道:“我有那么多银子,做他十双八双皂靴,一辈子

也穿不完了,还向你借?”

“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简省一点,你买乌猪一口,鸡一只,鱼一尾来。”

“也买不起。”

看样子,张担不把皂靴借到手是不走的了。刘二只得说:“再不然,只

备清香一炷,净水一盏,也就罢了。”

张担点点头,说道:“这倒可以。净水你家水缸里舀一盏;清香嘛,也

只好借用你家的了,我来不及上街去买。”

刘二心想:我只进不出是有了名的,想不到张担这小子比我更厉害,借

我的皂靴,还要我倒贴清香净水!他狠了狠心,顿了顿脚,咬了咬牙,说:

“罢,罢,罢!清香净水也免了,你就朝皂靴磕个头吧。我,我把皂靴借给

你。”

他把凳子搁在桌子上,爬上了桌子,又爬上凳子。踮起脚尖,从大梁上

取下一个纸包来,油纸、棉纸、竹纸、一层又一层,拆了十七八层,才露出

包在里面的那双新皂靴来。

张担看见皂靴,伸过手去就要拿。刘二把皂靴紧紧抱在怀里,说道:“走

开点,走开点!我这双皂靴怕陌生人,你不要吓坏了它。你就站得远远的,

朝它磕个响头吧。祭文我来念:

“维今年今月今日今时,主祭者张担,谨祭牛皮大王、马皮将军、羊皮

元帅、狗皮先锋、楦头判官、锥子祖宗、猪鬃奶奶、黄蜡、胶水诸神,但愿

借去靴子,坚牢长用,早去早回,丝毫无损。若是怠慢靴子,定遭千刀万剐。

呜呼哀哉!尚享。”

“呜呼哀哉,”刘二念到这儿,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他轻轻地抚摸着皂

靴,嘴里嘟嚷道:“靴子呀靴子,可怜你今天要出门去,叫我刘二如何放心

得下……”

张担说:“二哥,我头也磕了,快把皂靴给我吧。”

“慢来!”刘二还拿看皂靴躲闪。“贤弟,你借靴子,是借一只,还是

借一双?”

“借靴哪有借一只的?当然是借一双喽!”

张担窜上一步,夺过了皂靴,叫道:“天都黑了,灯都上了,人家拜过

了寿,都上席啦!”

刘二急忙追上去拦住,说道,“早哩,早哩!皂靴借给你穿了,你可得

记住:假如掉了头,裂了帮,断了线,磨了底,统统要办罪。轻则充军,重

则杀头。贤弟,你可要千万小心呀!”

张担挣扎着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苦苦哀求:“二哥,你快放我走吧!什

么时候了?人家筵席上,菜都快上齐了。”

刘二还紧拉着张担不放,说道:“旱哩!早哩!愚兄还有句话要说。请

问,你出生以来,可曾穿过靴子?”

“笑话!想当年我张三爷多么阔气,难道连靴子也没有穿过?”

“那末请教,这靴子怎样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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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在脚上,朝下一蹬……”

“坏了,坏了!”刘二一听慌了神。“可万万使不得!你这么一蹬,我

这双皂靴不就完了吗?求求你,求求你穿的时候千万放轻一点儿。我这靴子

有个比方……”

“有个屁放?你有什么屁,只管放吧!”张担猛地挣脱身子,背着皂靴

就跑。这也难怪他,为了晚上赴宴饱餐一顿,他中午就没吃饭,只灌了几碗

凉水,这时候已经饿得脑袋发晕啦!

张担来到前村,走近那家做寿的人家,正想脱下鞋子,换上皂靴,斜眼

儿一觑,奇怪,怎么门前黑洞洞,不象个摆宴请客的模样。他三脚两步跑上

前去,只见大门紧闭,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了。

“开门,快开门!张三爷来赴席了。”

里面看门的已经睡下了,应了一声:“客人都散了。”

“散了吗?不好了!喂,喂,不管什么剩菜,烫一壶酒给我吃,也算我

领了情了。”

看门的说:“剩菜分给我们伙计吃了,酒嘛,连酒缸都翻了个身,缸底

朝天了。”

张担听了暗暗叫苦,回家去吧,哪里还走得动?他不怪自己,反而怪起

皂靴子来。他指着皂靴骂道:“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不是为着借你,我怎

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往地上一横,恨恨地说:“就拿皂靴当作枕头,睡

一觉养养神再说。”

那刘二在家里,哪里睡得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尽叨念被张担借去

的皂靴,他骂了张担又骂自己:“都怪我耳朵太软,被人家一哄,就把一双

崭新的皂靴给哄走了。自己舍不得穿,倒借给人家穿去,天下哪有这样的傻

瓜!”他越想越不自在,下床来叫醒了伙计小二,吩咐他点了灯笼,跟他一

同去找张担讨皂靴。

他一路走一路说:“小二啊,我为我的皂靴,把心都操碎了。你把灯笼

举高点儿,照照我的脸,看怎么样了?”

小二看了一眼,说道:“老爹,你比早上瘦乡了。”

“啊,是了,怪不得手摸下去,觉得下巴只管尖下来了——咦,你跑得

好快,我是有心事的人,怎么跟得上你;快拿灯笼来照照,这里为啥一高一

低?”

小二说道:“老爹,正修路呢!”

“偏偏又碰上修路,真倒霉!小二,你那张三爷是从这条路上走的吗?

坑坑洼洼的,我的皂靴受得了吗?小二,你快回家去,不管大小伙计,拿鞋

底打屁股,把他们统统打醒,叫他们带着锄头铁锹,来把这段路扒平,让张

三爷回来还我皂靴的时候好走。”

“老爹,算了吧!要是张三爷回来不走这条路,不是两头都落了空?还

是向前迎上去吧!”

他们行行走走,来到前村已是半夜三更。刘二心急慌忙。不留神绊了一

交。

“哎哟哟,膝盖都跌烂了,什么东西拦在了路当中?”

小二说道:“修路修到这里,是块拦路石吧。”

“你张三爷从这里走过,要是也绊这么一交,我的皂靴就是铁打的,也

要踢绽了帮,磨穿了底。小二,把拦路石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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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把灯笼递给刘二,弯下身子去搬,哪里搬得动。

“真是个饭桶!你拿着灯笼,看我搬。”刘二弯下身子去搬,那拦路石

仍旧纹丝不动。

小二拿过灯笼来一照,什么拦路石,是个人睡在路当中脑袋下面还垫着

一双皂靴,原来就是张担。

刘二从张担的脑袋底下抢过皂靴,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

西,穿了我的皂靴吃得烂醉,还把皂靴横在地上。”

这一骂,把张担惊醒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都是你,缠了我这么半天。

我赶到这里,人家客也散了,门也关了,灯也熄了,人也睡了。还说我吃得

烂醉。谁赴了什么席?谁穿了你的皂靴?”

“你没有穿,我可不信。”刘二凑着小二手里的灯笼,翻来覆去,看了

又冒,咦,真的没有穿过。他眉开眼笑地说道:“贤弟,皂靴好好的,没有

穿了头,裂了帮,断了线,磨了底。好,好!照这样子,你下次来借一定再

借给你。二十多年的交情啦,没有说的!”

张担苦笑说:“二哥呀,这一次就够我受的了。下次再来借皂靴,我张

担岂不要活活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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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升店

天色已晚,王明芳还没有找着个住处。

出考场时,王明芳乐得摇头晃脑,几篇文章做得十分得意。可是此刻,

他好不烦愁,投了几个客店,没跨进门就让店主人给轰了出来。这一夜叫他

怎么过啊?

行行走走,来到一条胡同尽头,他抬头一看,“好!连升店。”这一回

他打定主意:任店主人怎么轰,他也赖着不走了。

“店家,店家——”里边没人答应。他拉开嗓门喊:“店里有人吗?”

这一喊,喊出个人来了,是连升店的店主人。他心想:这时候了还有生

意上门,得赶快往里请。这个“请”字还没出口,他就咽下去了。

“快往下站!老子没有闭钱。”

闲钱就是多余的钱,没有多余的钱,这是打发要饭的人说的话。王明芳

一时没转过弯子来,没听出店主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店家,我是来投宿的。”“投宿的?你找错门儿啦!我告诉你,往东

走,上了坡,白粉墙,大屋顶……”

王明芳就是从东头来的,那白粉墙,大屋顶,分明是座破庙呀!要饭的

都住在那里。他这才明白,店主人把他当做叫花子了。

“岂有此理!真是狗眼看人低。我是进京赶考的堂堂一举子。”

店主人一愣,把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头上,一顶破头巾;脚下,

一双烂鞋子;身上,红黄蓝白黑,补丁叠补丁,一件布衫早认不出原来是什

么颜色了。

“不象,不象!哪位举子老爷象你这个模样?”

“我不象举子象个什么?”

“象只烂柿子!”

王明芳好生气,可是看看天黑下来了,只好捺住性子。

“店家,行个方便吧!我住一夜就走。”

“好吧,我瞧瞧去,有没有闲着的屋子,得看你的造化了。”

店主人进去点了支蜡烛出来,领了王明芳拐七弯八,来到一间屋子眼前。

“请吧!”

王明芳借着烛光往里一看,乱糟糟的,尽是柴草。

“这柴草屋。叫我怎么能住?给我找间上房。”

“上房?那是上等举子老爷住的,你不配。”

“那就住厢房。”

“你也不配。那是过往客商住的。”

“住楼上也行。”

“啊哈,住楼上?楼那么高,你不怕头晕?那是官老爷们住的。你将就

点儿,就在这儿住下吧!说实话,我给你找这么个地方,是心疼你。你带了

被吗?没有。带了褥子吗?也没有。就把这柴草扒拉扒拉,铺上点儿,盖上

点儿,不就够暖和了?”

王明芳心里挺委屈,冲着店主人哼了三声。

店主人急忙拿袖管捂住鼻子。

“呸呸呸,你往下站:别往我跟前凑合。你的口臭。”

“怎么?我人穷,连口都是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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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臭,你往别处去!”

王明芳没奈何,叹了口气,走进柴草屋,钻进了草堆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店主人就起了身,吆喝伙计们烧水,

等老爷们一起来,侍候他们洗脸。正忙乎着呢,忽听得一阵锣声自远而近,

镗镗镗镗,在店门外站住了——报录的来了。

店主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大开店门,把报录的请了进来。

“你们报的哪一位?”

“王老爷中了。”

店主人心里一乐:想不到我这店里的举子老爷也会有中的。往后我还能

不沾点儿光吗?甭说,一定在上房。他到上房问了一遍,有姓唐的,有姓黄

的,就是没有姓王的。甭说,一定在楼上。

“伙计们,快上楼去。催老爷们起来,老爷高中啦。”

楼上住着个姓崔的,在被窝里迷糊着哩,一听“催老爷……高中了,”

一骨碌滚下床来,顾不得穿袜穿鞋,披上件蓝衫就往外走:“哈哈,我中了!

哈哈……”

店主人一听有人应着,赶紧上楼去,迎着姓崔的说了声“恭喜”,就跪

下磕了个响头。咦,这老爷怎么光着脚丫啊!

“哈哈,我中了!哈哈……”

“快请下楼,王老爷。”

姓崔的愣了:“哪个姓王?我是崔老爷!”

店主人也愣了:“什么,什么?王老爷中了,你姓崔的干么瞎嚷嚷?请

回,请回,早着呢,再睡一会儿吧。”

姓崔的回屋去了。店主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说:“倒霉,大清

旱起白磕了个响头。”

店主人下楼来对报录的说:“我都问遍了,没有姓王的。”

报录的说:“你再想想,昨晚可有人来住店?”

店主人拿手指弹着脑门儿,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昨晚关店门的时候来了

个穷酸。“他怎么配呀?管他是不是哩,也该把他打发走了。”店主人心里

想着,就来到柴草屋跟前,没好声气地喊:

“哎哎哎,醒醒醒!天不旱了。还睡个什么?该出去奔奔啦!”

王明芳没脱衣服鞋袜,打个滚儿就起来了,出得门来一看:“原来天已

大亮,我要看榜去了。”说着就往外走。

“回来!你这个读书人这么不通情理,住了一宿,连个‘谢’字也不说

就走了么?不谢倒也罢了,还要带着点儿走啊?”

“不是店家提起,我倒忘怀了。”王明芳摸遍了全身才掏出两个小钱来:

“店钱,赏钱,都在内了,不成敬意。我可没带走你的什么啊。”

“你自己瞧瞧,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身的小草棍儿。这怎么办,送

你个整人情。两个小钱你留着,饿了买火烧吃,这一身的小草棍,算我送你

的,你带着走吧!”

王明芳走到店门口。店主人又叫住了他:“我送你个整人情,你说说,

你倒是姓什么呀?”

“姓王”

“姓唐?”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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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姓郎?”

“王。三横一竖的‘王’。”

店主人在心里嘀咕,看他浑身上下,哪一点儿配姓王。“哦,你是三点

水旁的那个 ‘汪’吧。”

“没有三点水,就是三横一竖——‘王’。”

店主人这一下慌了手脚:“哟,闹了半天您是王老爷,您怎么不早说。

干么在这儿呆着?快跟我来!请,请这边走,上房里请。”

“上房,上等举子老爷住的地方,我不配。”

“我特意把上房给您留着呢。来吧,来吧。”

“你往后靠些,我的口臭。”

“口臭?谁说的?我得闻闻。嘿,喷香喷香。您别打哈哈了,快跟我来。

请进——请坐!”

店主人让王明芳坐下。正要磕头,忽然想起不能象头回那样又白磕一个

响头,就转身出去找报录问:“王老爷是有了。他的大名是……”

“明芳。”

“贵处呢?”

“徐州沛县。”

问明白了,店主人回到上房:“老爷,请问您哪,贵处什么地方?”

“徐州沛县。”

“嘿,好地方!您的大名?”

“明芳。”

店主人急忙整帽,理衣,掸靴,朝着王明芳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王

老爷大喜了!您高中了!”

“怎么,我中了?”

“报录的来了,在外头侍候着老爷您哪。”

王明芳喜从天降,站起来就往外走。店主人连忙把他拦住。

“老爷,您就这样穿看见报录的吗?如今全都是势利眼,遇到仁人君子

还可以,万一遇见小人,瞧老爷您穿得褴褛点儿,就把您搁错地方啦。伙计

们,给王老爷拿新衣裳。”

新衣裳拿来了,店主人接着,提着领子,拉着袖子:”王老爷,小店家

侍候您更衣。”

王明芳从没有人侍候过,觉得挺不习惯:“我自己穿吧。”

“不,不!理当侍候。您请伸进袖子。”

王明芳抬起手正要伸,店主人却把衣裳收起了。

“您是姓王?”

“姓王。”

“您的大名?”

“明芳。”

“贵处呢?”

“徐州沛县。”

“嘿,穿吧,没错儿。”

店主人侍候王明芳穿好衣裳,挺合身,住下一瞧,那双鞋已经“狮子开

大口”了。店主人连忙喊:“伙计们,给王老爷拿靴子来!”

靴子拿来了,店主人接着,跪在地上,让王明芳坐着,伸出脚穿上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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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您换下的这双鞋就赏给小店家吧。伙计们,把王老爷这双鞋跟

我的祖宗牌儿供在一起。”

王明芳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店主人瞧着他,忽然哭了起来。

王明芳说:“你为什么哭?莫非舍不得么?”

店主人抹着眼泪说:“哪儿的话!有个缘故,我说给您老爷听。当初我

爸爸在世,就想穿这么一身衣裳。好容易给他做得了,不想还没上身,他就

过世了。今儿个老爷您穿上了,我猛这么一瞧,真仿佛是我爸爸。”

王明芳又好笑又好气,吩咐他:“快传报录的进来。”报录的进来,磕

了头,双手呈上报单。王明芳接了过来,只见大红纸上写着:“捷报:贵府

王老爷明芳,得中第八名贡士。”

报录的说:“恭喜老爷,请老爷殿试。”

“知道了,去吧!”王明芳打发了报录的,就要起身去殿试。店主人弯

着腰,缩着头,紧紧跟着。

“小店家送王老爷。”

“免了吧。”

店主人跟出店门,“我再送王老爷。”

“回去吧!”

店主人一直跟到胡同口:“我还送王老爷。”

王明芳转过身来,板着脸说:“店家,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哼,势利

的小人。”店主人吓得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后脑勺撞在墙上。

“骂到我心尖儿上啦!没想到他也会中。这真叫:有眼不识金镶玉,错

把茶壶当尿壶。”

① 在金銮殿上,由皇帝主持的考试叫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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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砂锅

山阳县有个老汉,名叫吴成,老伴已经去世,留下个儿子叫吴伦。

吴成年纪老了,眼睛花了,耳朵也不便了。该谁来照顾他老人家呢?当

然是儿子吴伦。那吴伦游手好闲,只在外面鬼混。这天太阳已经偏西,老人

家还没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见吴伦回家。老人家问了左邻又问右

舍,都说他儿子又去赌场耍钱了。吴成叹了口气,只好坐在门口等,直等到

别人家都烧晚饭了,才见儿子回家来。

吴伦看见老爹坐在门口,朝着他吹胡子,就问:“你这老头儿,坐在这

儿干吗?”

“我在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哦,你有话说,就在这露天地里说吗?让我的高朋贵

友看见了,说我家教不严,岂不要取笑于我?起来,起来,有话家里说去。”

父子俩进了屋里,吴伦在地上一坐:”有什么话,你说吧。”

吴成说:“你这小奴才,又耍钱去了吗?”

吴伦满不在乎:“耍钱就得了,干吗说‘又耍钱’了?”

“你这小奴才,什么时候了?我还没吃午饭呢。”

“什么,你跟我要饭吃?嘿,难道你说我是你的儿子,我就是你的儿子

了!”吴伦从地上跳起来,在老爹身边一站,“我身长个大,肩膀儿跟你一

般齐,咱们得哥儿们相称了。”

“什么,什么?儿子跟老子论哥儿们?你这小奴才,我非教训教训你不

可。”吴成气昏了,顺手抓过一根棍子就要打。

“哈哈,你敢跟我大战三百回合?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吴伦夺过棍子,

把老爹推倒在地,又溜出门耍钱去了。

吴成半天才挣扎着爬了起来。他越想越气,到县衙门告他儿子一个忤逆

不孝。

这山阳县的县太爷新上任,还是第一次升堂。他大摇大摆走上公堂,左

右两排衙役齐声高叫:“咩——咩——”

县太爷心里老大不高兴,就发话了:“老爷升堂,你们理当喊‘哦——’

才是,这 ‘咩咩,咩咩’的,象个什么?”

众衙役说“太爷,你新来乍到,怕还不知道咱们这个县叫什么名儿吧?”

“岂有此理!太爷怎么会不知道?咱们这儿是山阳县嘛。”

“得!是山羊县。山羊不是‘咩咩,咩咩’叫的吗?太爷,我们‘咩’

得快,您太爷就官儿升得快。”

众衙役都是精灵鬼,心想这太爷第一次升堂,得讨个吉利。县大爷听了

心中果然喜欢,吩咐说:“好,好!你们就快快地‘咩,起来!”他光顾着

说话,没想到砰的一下,脑袋碰在柱子上了。这一碰,倒碰出了他的兴致来,

他随口念起一连串的儿歌:

“这头儿,

一蹬儿,两蹬儿,

上头画着个红杏儿,

…………

六月六,看谷秀,

春打六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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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耗子,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早知下不来,你就不该上,

谁知上去,嘿嘿,下不来。

…………”

县太爷在堂上刚坐定,吴成来喊冤了。

众衙役禀报:“太爷,有人喊冤。”

县太爷一听大喜:“嗨,买卖来了!”

有人告状打官司,县太爷就有竹杠可敲,就有油水可捞。他站起身来,

兴冲冲地往外走。

众衙役喊住他:“太爷,有人喊冤,您怎么往外走?”

“买卖上门来,岂有不出去迎接之理?”

众衙役说:“慢着,慢着!还是传他上堂来的好。”

吴成来到堂上,县太爷瞧了他一眼,说:”你这老头儿,何人杀死你父,

何人逼死你母,你从实讲来。”

吴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分辨说:“太爷,无有此事,无有

此事!我是来告我的儿子吴伦忤逆不幸的。”

县太爷听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说:“胡说!你不好好养活他老人家,

你还来告他老人家?”

吴成急忙说:“不对,不对!我告的是我的儿子。”

这个糊涂太爷才明白过来:“哎呀,我闹拧啦!我还当你是他儿子呢。”

吴成哭笑不得,说:“太爷,你瞧,老汉偌大年纪,满头白发,怎么会

是他的儿子呢!”

“那你不会是‘天老儿’吗?”

县太爷叫众衙役去抓吴伦。吴伦是山阳县出名的无赖。衙役们都伯他,

哪里敢去抓。

县太爷倒有点儿胆量:“你们这个怕打,那个怕骂。好。好,让我太爷

自己去抓。”

众衙役心想:让太爷自己去抓人,这太不象话,急忙说:“大爷,慢来:

这里有个乡风:原告传被告,一传就到。”

县太爷一听,连连点头说:“好,老头儿,你听见了吧?原告传被告,

一传就到。你是原告,你儿子是被告,快去把你儿子抓来。”

“太爷,我那儿子甚是凶恶,老汉不敢前去。请太爷差个人去。”

县太爷说:“老头儿,‘待我赐你三千人马,将李家庄团团围住,拿住

李氏嫂嫂,刀刀见血,剑剑抽筋。为父的眼观旗角起,耳听好消息。’”

乱七八糟的,他在胡扯些什么呀?原来县太爷是个戏迷,眼下这事儿让

他想起了昆剧 《白兔记》里的那一段话,就咿咿呀呀念了起来。念到“耳听

好消息”,他扔出一支火签 ,转身回后堂吃酒去了。

这可叫吴成为难了。他在心里骂:“好一个胡涂的太爷!什么原告传被

告,一传就到!天下哪有这样的话!”没奈何,只得拾起火签去抓他儿子吴

① 天老儿是一生下来头发就白的人。

① 火签是传讯被告或犯人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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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才走出衙门来到街上,正好吴伦从对面走来。

吴伦听说老爹上县衙门去告他,心里也有点着慌,碰上他老爹,装着笑

脸说:“嗨,老爷子,您耽在这儿干什么?我知道您饿了,这不,我把饭也

弄得了,酒也烫上了。走吧,跟我回家吃饭去。”

吴成气呼呼地说:“哼,我不饿了!”

“哎,您跟谁生这么大的气呀?”

“跟你这个小奴才。我将你告下了。”

吴伦假装吃了一惊:“您将我告下了?您瞧——”他拍了拍胸脯:“这

么好的一个孩子,您把他告下了?哪儿告的?哦,山阳县。怎么不见有衙役

呀?什么,太爷让你自己来传我?我不信,没个凭证,知道你是哄人还是吓

人。”

凭证还能没有,吴成拿出火签。吴伦一把抢了过去,啪的折成两段,扔

在地上,转身就跑。

吴成急坏了,一边追一边嚷嚷:“他跑了,他跑了——”

事有凑巧,迎面来了个卖砂锅的,名叫贾老西。贾老西山西人,来到山

阳县学做买卖。他舅舅先介绍他到煤铺当学徒,没想到跟掌柜的怄了气,给

赶了出来。他又去找他舅舅,舅舅给他两个钱儿,让他做个小买卖,卖砂锅。

今天他头回挑了担子出门,边走边吆喝:“砂锅,砂锅——”哐当,砰啪,

哗啦啦……怎么啦?吴成不是在追他儿子吴伦吗?眼看快追上了,吴伦一闪

身,闪过砂锅担子跑了。吴成呢,一闯闯在砂锅担子上,把砂锅全打烂了。

吴成只想抓住吴伦,还要往前跑,没防着自己让贾老西给抓住了。

“好个老头儿,你打了我的砂锅就跑啊?”

吴成这才知道闯了祸,只好站住脚,朝着贾老西叫了声:“大哥!”

“大锅?连个小锅也一口没给我剩啊!”

吴成又朝贾老西拱了拱手,说:“哎哎哎,我老汉有礼了。”

“打了我的锅,倒是你有理了?”贾老西扯住吴成问:“你说,是官罢

还是私休?”

吴成问:“什么叫官罢?什么叫私休?”

“嘿,”贾老西大喝一声,“你这么大年纪,连这也不懂呀?官罢就是

公堂上见,私休就是拿钱赔我的锅。”

吴成哪有钱赔锅,别说口袋里一无所有,连肚子也空空如也。贾老西听

他说没钱,就说:“那好,到山阳县衙门打官司去。”

吴成不肯定,贾老西定要他走。俩人拉拉扯扯,上了公堂。正好县太爷

吃饱了,喝足了,又升堂了。

县太爷一拍桌子说:“哎哎,撒开,撒开,撒开啊!”

贾老西说:“撒开?我一撒开,他要是跑了呢?”

县太爷说:“他好容易把你找着,他会跑了?撒开,撒开。他要是跑了,

你跟太爷我要人。”

县太爷还以为吴成拿着火签把吴伦传到了。他对吴成说:“哎呀,老头

儿呀!这小子这么大的个子,看样子挺扎手。你把他给拽来了,真是不容易!

我问你,我把他打死了,你心疼不心疼?”

吴成没料到县太爷弄错了人,把卖砂锅的贾老西当成了他儿子吴伦。他

目瞪口呆,没法回话,只“噢噢”了两声。

县太爷说:“好,你不心疼就行,没你的事儿。走你的,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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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成一走,贾老西可急了。他喊了起来:“太爷,你怎么把他放跑了?

太爷自己说的,他要是跑了,就跟您要人。我,我得跟您要人……”他嗓门

大,声音尖,这一喊,把屋梁上的灰尘都震下来了。

县太爷发了火:“哈哈,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当着我太爷,你还这个

样儿呀!今儿要是不打你呀,惯了你的下次——来,重打四十。”

“太爷,你为什么打我?”

“打你个咆哮公堂。”

众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贾老西掀在地上,“一五,一十……”结结实

实打了四十大板,打得他又哭又叫。

县太爷说:“别哭,别哭!起来说,起来说。”

贾老西哭着说:“他打了我的锅啦。”

“他打了你的锅了?那是呀!你不给他饭吃,他不打你的锅?要是依着

太爷我呀,还踹你狗儿的锅台呢——来,再打四十。”

“太爷,您为什么又要打我!”

“打你个忤逆不孝。”

贾老西又挨了四十大板,呜呜地哭起来。

县太爷说:“别哭,别哭!有什么话,你起来说。”

“哎,老爷,他不是我老子。”

“胡说!他不是你老子,难道是太爷我的老子吗——来,再打四十。”

“太爷,你还要打呀?”

“我打你个当堂不认父。”

贾老西再吃了四十大板,挣扎不起来了。

县太爷说:“别哭,别哭。你还有什么话说?”

贾老西说:“太爷,我是外省人哪。”

“啊,你是他外甥?就算你是外甥,能有亲娘舅大吗?——

来,再打四十。”

“太爷,你有完没完,为什么尽打我?”

“打你个六亲不认。”

贾老西前前后后,一连挨了一百六十大板,县太爷还叫他起来说,他还

起得来吗?

“太爷,我是外省人,是山西省人。”

县太爷搔搔头说:“你是外省人,哎呀,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老西还能说什么呀?他心里想:这倒不错啊!把我打成烂酸梨似的,

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半天,他才哼哼卿卿地说:“我是个做小买

卖儿卖砂锅的,今儿个头一回出挑儿,碰见刚才那个老头儿追一个小伙子。

他没抓住小伙子,倒把我的砂锅打了。我是扯他来这儿打官司的。”

“拧啦,拧啦!”县太爷这才明自过来,瞧瞧贾老西说:“刚才那老头

儿在我跟前告了他儿子忤逆不孝。我让他去把儿子抓来。你们俩人来了,拉

拉扯扯的,我瞧你这个年纪,他那个岁数儿,拿你当成他的儿子啦。这么说,

太爷我打屈了你啦。哎呀,你的锅全打了?”

贾老西回话:“可不是,一个薄砂吊儿也没剩。”

① 吊儿是小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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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太爷说:“小买卖不容易啊!这么着吧,我赏赏你。”

贾老西听县太爷这么说,心想:他明白过来了,倒还是个好官,就不知

道他赏多少。

县太爷说:“我赏你一百,怕不够吧?”

贾老西忙说:“太爷,我这小卖买儿,没有那么大本钱,用不了一百,

有八十就够啦。”

“你可得合计好,别吃了亏呀。”

“八十够了,吃不了亏。”

“那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

“这是你自己讨的。”

“是我自己讨的。”

县太爷大喝一声:“来呀,打他八十。”

贾老西吓昏了,大叫:“太爷,太爷,您不是赏我八十两银子吗?”

“太爷要的是银子,给的是板子。我就打你个自讨八十。”

这八十大板打下去,贾老西不哼也不叫了。众衙役禀报说:“太爷,这

小子给打死了。”

县太爷的戏瘾又来了,念起昆剧《斩黄袍》里的几句:“待我赐他金井

御葬——住了!想这卖国的臣子,哪有金井御葬?”一拍桌子,叫了声“来

呀——把他拖到荒郊去。”

众衙役抬了贾老西的尸首到荒郊去了。

县太爷这时候只觉得全身三万六千个汗毛孔,没有一个不畅快。他自言

自语道:“嘿嘿,想我做了几任县太爷,唯有这打砂锅一家,被我断得清清

楚楚,明明白白。有了,待我打本进京,奏明圣上,定能步步高升。呀,山

阳县,山羊县,衙没们说得倒也不错,他们 ‘咩’得快,我的官儿也就升得

快。待我自己来 ‘咩’上几声:咩,咩,咩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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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文章

春天不是读书天,

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有蚊虫冬又冷,

收拾书箱好过年。

这首打油诗,说的是不肯读书不求上进的公子哥儿。父亲做大官,岂愁

吃和穿?想要当官也容易,背后有座大靠山何必辛苦把书读,不如整天吃喝

玩儿。

这个故事说的徐子元,他父亲在朝为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徐子元这个相府少爷,三年读了一本《百家姓》,只记得“赵钱孙李”四个

大字。难道生来就是白痴?不是。他结交了一批官宦子弟,整天东游西荡,

玩儿还来不及,哪有读书的心思?父亲见他如此这般,倒也有几分担优,就

命他回原籍去,一来好侍奉母亲,二来离了那帮酒肉朋友,也好安心攻读诗

书。

那徐子元带了一班家将书童,出了京师,日行夜宿,回原籍而去。那一

日,经过一座柳林,正巧有个人上吊自尽,徐子元命家童将他解了下来,问

其原因。原来那人姓单 ,名非英,虽然家境贫寒,却十分好学。可怜他父母

双亡,又碰上了荒年,无依无靠,难以度日,才寻了短见。徐子元听他说的

可怜,就把他带回家去,充当一个贴身奴仆。

一日,徐子元在书房闲坐,忽然想起单非英来,不知他聪明不聪明,叫

了他出来,要试他一试。

“单非英,公爷今天有一桩大事要你办,不知你办不办得来。”

单非英说道:“公爷有什么大事?小的愿办。”

“这桩事情太大了,恐怕你办不了。”

单非英听他这么说,心里七上八下,只得说:“请公爷差使。”

“倒茶!”

嘿!一桩大事,原来是倒茶。单非英倒了茶来,双手奉上,说了声:“公

爷请用茶。”

徐子元点点头说:“嗨,看你不出,真有点本事呢。公爷就倒不来茶。

你再到厨房去,给我拿点心来吃。”

单非英才走,书童上来禀事:“公爷,考期到了。”

徐子元一听说“考”字,浑身发麻,就骂了起来:“滚,滚!你不说说

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耍的,说这个‘考’字做什么?你想吓死公爷不成?”

书童忙说:“公爷,你不用急。这次派下来的试官是我们老相爷的门生。

启程离京之时,老相爷再三关照,要他先把试题透给你。昨天试官才下马,

就来拜见我们老夫人,留下了试题。老夫人叫公爷照题作文,好去应考,包

你一考就中。”

书童说罢,把试题在书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他心里兀自在笑:“叫公

爷做文章,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徐子元在书房里真个急得团团转:“哎呀,好不明白的老相父!好不明

白的老夫人!你们的儿子有的什么学问,做得来什么文章?唉!莫要逼死人

① “单”作为姓,要念作“s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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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单非英端了点心来:“公爷请用。”他见公爷愁眉苦脸,又是摇头,又

是摆手,就问:“公爷,你啥子不舒服?”

“哎呀,公爷周身都不舒服!”

“我去请个医生来。”

“唉,我又不害病,请啥子医生!只因你老夫人拿了一道啥子题目,要

我照题作文。单非英,你刚来不晓得,把我颠倒吊起,三天三夜也滴不出一

滴墨水来,叫我做啥子文章啊。”

单非英走到书桌跟前一看,那题目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他念了一遍,

说道:“公爷,这个题目不难,好做。”

“废话”就是好做,公爷也做不来。你快上街去看看,有没有卖文章的,

给公爷买一篇回来。”

单非英想笑又不敢笑,说道:“柴米油盐都好买,哪里去买文章呀?”

徐子元瞪着眼睛说:“公爷有的是钱。有了钱,啥子买不来!”

“公爷,别的东西买得来,这学问嘛,要自己学才学得到。我来磨墨—

—”单非英添了水,磨好墨,把纸和笔摆得停停当当,说道:“请公爷做文

章。”

徐子元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一家人都坐着吃饭,叫我一个人坐着

遭罪。真是气人!”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才抓起笔就把题目忘记了。“唔,

单非英,你刚才说的是啥子题目呀?”

“《子曰学而时习之》。”

“是吗?”徐子元朝题目一看,叫了起来:“什么‘子月’,明明是‘子

日’。你当公爷连个‘日’字也认不得?‘日’是太阳,‘月’是月亮,莫

把太阳和月亮搞混罗!”

单非英知道跟他说不清楚,不作一声,站在一旁。那徐子元嘴里“子日”

“学而”,”学而”“子日”,嘟哝了半天,还没写出一个字来。

“单非英呀,公爷做文章,比生娃娃还恼火。人家生娃娃虽然恼火,肚

皮里究竟有货色,我是一点货色也没有呀。”

单非英问:“公爷,你平时读的书呢?”

“公爷平时哪里读什么书,老相爷给我请过不少老师,不是被我撵跑了,

就是被我打怕了。”

单非英说道:“公爷实在做不出,府里人多,何不请人家代做一篇。”

徐子元听了大喜:“对,对!请人家代做一篇。求远不如求近。单非英,

就请你代我做一篇。”

“我恐怕不行。”

“行!你茶都倒得来,文章一定做得出。”

“倒茶是小事。”

“唔,做文章未必是大事。公爷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叫你做,你就

要做。不然,你逃脱了,公爷我就逃不脱了。”徐子元说罢,把单非英拉到

书桌前面,叫他就座。

单非英拗他不过,只得坐下来。他一看砚台就叫道:“这天气真热,刚

才磨的墨,转眼就干了。待我去叫个人来磨墨。”

徐子元一把按住他,说道:“不要去叫,不要去叫。旁人知道你代我做

文章,岂不当作笑话去讲?公爷还是要点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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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爷,你不晓得,我做文章就磨不得墨。我一磨墨,把手磨软了,就

写不成字了。”

“墨让我来磨。公爷别的不会,磨墨倒是家传。我曾祖写字,爷爷磨墨;

爷爷写字,爹爹磨墨;爹爹写字,是我磨墨;今天你写,我磨墨……哎呀,

你不成了我的爹爹了。”

单非英心里暗好笑。他拿起笔来,文章一挥而就。徐子元接过来一边看,

一边叫好:“这一点象只桃子,这一撇象把大刀。写得好!写得妙!比我爹

爹还高明。单非英,今天你费心了,公爷赏你二百钱,拿去买顶帽子戴。这

文章你先送到上房,去请老夫人过目。”

万万想不到文章送到上房,又引出了一桩奇事来。

原来对江有个崔天官,单生一女,才貌出众。老夫人早就放在心上,日

前托李尚书去崔府给徐子元说亲,本以为门当户对,一说便成。哪里知道崔

天官定要给女儿选个有才有学的女婿。那老头儿听说徐子元是个草包,就一

口回绝了。单非英把文章送到上房,正好碰上李尚书来拜望老夫人回话。老

夫人看了文章好不喜欢,她没想到儿子转眼间有这么大的长进,顺手将文章

递给了李尚书,李尚书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连声叫好。他说既然这样,何

不让徐子元带着文章,过江相亲,崔天官看他文章写得这样好,哪有不允之

理。老夫人听了正中下怀,急忙吩咐书童,去书房请公爷更换衣裳,立即起

身。

徐子元听了书童的传话大吃一惊,叫道:“哎呀,好不明白的母亲!这

篇文章哪里是你儿子做的。去相啥子亲罗,忧人,忧人!”

徐子元正在发愁,单非英却来向他道喜,连声说:“恭喜公爷,恭喜公

爷!”

徐子元说道:“在别人倒是喜事,到了我身上就成了祸事。文章是你做

的,我连念也念不下来。那个崔老头儿要是问起来,不是要我的命么?再说

我公爷这副尊容……”

“我看公爷,品貌不错嘛。”

“还不错呢!你不晓得,我那几个同窗书友,把公爷挖苦惨了。他们胡

诌了几句歪诗,你听着:

好个徐子元,容貌世无双:

一个尖下巴,半座塌鼻梁;

八戒门前过,错认美猴王。

你看惨不惨?”

单非英朝他看了又看,说道:“公爷不说,倒也看不出来;听这么一说,

真还有点猴相。”

徐子元又气又急,吼道:“连你也糟蹋起公爷来了,还不快替公爷想个

法子。”

“做文章可以请人家代,未必相亲也请人家代呀!”

徐子元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嗨,这话倒听得!他把单非英上上下下打

量了一番,心里琢磨说:这个单非英,文章都做得来,相亲也一定能行,不

如请他再帮个大忙。徐子元主意打定,双手拉过单非英,把他按在椅子上,

向他连连作揖。吓得单非英手脚无措,不知怎么才好。

“单非英啊,单非英,你知道我向你作揖,为的啥子?”

“小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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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请你过江去,代我相亲。”

单非英大吃一惊:“公爷,这个相亲,小的实在不能去。”

“揖也向你作过了,你还不去呀?我就给你跪下。”咕咚一下,徐子元

果然跪在地上,磕起响头来。

单非英是个奴仆,生死都只凭主子一句话,哪敢再违抗,只好答应了,

到里间去更换衣裳。

这时候,书童来请徐子元动身:“公爷,马备好了,快请上马。船在江

边候着,老夫人叫小的侍候公爷过江去相亲。”

“我不去了。”

“你不去,谁去?”

“我请单非英代我去。”

书童可不服气了:“什么,让单非英这个小子去?我是书童,他是随从,

风吹梨子树,疙瘩碰疙瘩。如今叫我替他牵马,还要喊他‘公爷’,我不去。”

“你敢不去?”

书童见徐子元扳起脸来,就说:“小的不敢不去。不过,我不喊他‘公

爷’,还是喊他 ‘单非英’。”

这还行,一喊不就戳穿了把戏?徐子元只好答应他,喊单非英一声“公

爷”,赏给他一百钱。

书童一听高兴了:“喊十声呢?”

“赏你十百钱。”

“喊一百声呢?”

“赏你一百钱。”

别看公爷是个草包,不会读书认字写文章,一提到“钱”,他心里可亮

堂了,精到了家。喊一声一百钱,喊十声该十个一百钱,就是一吊钱。喊一

百声该赏多少呢?当然该是十吊钱——一百个一百钱。结果呢,喊一百声也

是一百钱,和喊一声一个样。公爷鬼得很,就会蒙骗小书童。

书童一盘算,喊十声,赏十百;喊一百声,赏一百。一点也不错,就怕

喊多了记不住。

徐子元说道:“你就在你那丝带上打疙瘩,喊一声‘公爷’。打一个疙

瘩,回来算疙瘩帐。”

“要得!回来算公爷的疙瘩账。”

书童跟随单非英,一步一个“公爷”,兴冲冲地过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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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鞋

玉岗山下老俩口,毛大福和毛大娘,两口子都是行医的。

毛大福是外科,刀创火烫,跌打损伤,各种无名肿毒,他都医得了;毛

大娘是产科,安胎接生是拿手,这一方的娃娃没有一个不是她接的生。老俩

口不但医道精通,而且从来不收谢礼,碰上穷苦人,还送汤给药,因而远近

闻名。老俩口虽然家境清寒,无儿无女,只因一心扑在医道上,倒也过得快

活。

一天,毛大娘翻过玉岗山,去为刘家二娘接生。这位二娘是头胎难产,

十分危险,幸好毛大娘赶到,接下娃娃,母子平安。刘家好不欢喜,拿出一

两银子、五尺红布、一双鞋面,外加一块印花帕子送给毛大娘。毛大娘做出

的规矩,一概不收。刘家无奈,就杀了一只鸡,留她喝酒。毛大娘本来贪杯,

就坐了下来,不再推却。刘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挨次敬了她一杯。毛大娘

喝多了,心头象一团火在烧。她赶紧起身,再不然就倒也,倒也。

她出得门来,走在路上,人就清爽得多。只见一轮红日渐渐西沉,照得

满坡的映山红格外喜人。她随手摘了一朵插在头上。红花映着白发,好精神!

吃多了酒就怕吹风,她上了山岗,偏偏遇上一阵冷风,不由得头昏眼花,身

子摇晃起来。她想:走快些,走快些!可是两只脚不听话,踏了个空,倒在

路边一块大石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毛大娘睡得好香,哪里晓得山后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这老虎来到毛

大娘身边,用鼻子闻了一闻,然后轻轻地走过来,走过去。它那神气,好象

有什么急得不得了的事,要找毛大娘帮忙,可又不敢惊动她,只好靠着她伏

下,等她醒来。

毛大娘一直睡到月上树梢,只觉得脑壳闷胀,口渴得很。

“老老,老老——”她还当睡在自己家里,叫着她老伴,“你烧碗酸辣

汤来给我醒醒酒……算了,算了,你怕麻烦,舀碗冷水来也要得……”咦,

怎么不答应?她翻了个身,一只手碰到老虎的顶花皮,“呃,清明都过了,

还拿羊皮袄当铺盖呀?”她顺着摸下去,摸到老虎的嘴巴,“我说怎么叫不

应他,原来他躺倒睡熟了。咦,他的胡子怎么这样稀稀朗朗硬梆梆——”她

揉揉眼睛,睁开来一看,叫了声:“妈呀!”想爬起来跑,可是手脚好象棉

花做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好闭上眼睛,等老虎把她吃掉。

老虎用嘴碰了碰她的手。

“哎呀,我的手遭它啃了。”

老虎又用嘴巴碰了碰她的脚。

“哎呀,它在咬我的脚了。”

老虎伸出爪子,拉了拉她的衣裳。

“哎呀,我一身都遭它吃完啦……嗯,我怎么不痛呀?哦,哦,它把我

囫囵吞下肚里了。”

毛大娘眼睛眯起一条缝,看见自己还躺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那只老虎正

在抓她的衣裳。

“你要吃就快点吃呀,莫要把人吓死罗。”

老虎摇摇头。

“怪呀,又不是在做梦。喂,你不吃我,又缠住我不放,你究竟要把我

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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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又去拉她的衣裳。

“哦,我明白了。是不是你家有病人,要请我去把脉开方?”

老虎点点头。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那你就快快带路,到你府上去走一遭。”

老虎带了毛大娘,爬坡过岭,来到一个山洞口。老虎点点头,意思说:

“到了,到了!”毛大娘心里有点慌:“未必然我送上门去给它当点心?”

正想转身,老虎吼了起来。

“哎呀,我又没有走,你吼啥子嘛?你要我进山洞去,我进去就是了。”

毛大娘进去一看,里面还躺着一只老虎。原来请她的是一只雄虎,洞里

躺着的是一只雌虎。毛大娘走拢雌虎,只见它气喘喘汗淋淋,肚皮发胀,快

要下虎娃了。她不慌不忙,取了点药,喂雌虎吃下,又缓缓地给雌虎按摩肚

皮。没多久,雌虎下了两只小虎。

两只老虎喜得朝着毛大娘摇头摆尾。毛大娘嘛,她也松了一口气:“恭

喜,恭喜!你做了爹,你当了娘。一回生,二回熟,二天有病痛,带个信来。

哟,天都快亮了,我该走罗。”

哪里知道,雄虎还是拦住她不放。她低头一看,哦,雄虎脚上有伤。她

摇摇头说:“对不起!这该外科,我家毛大爷在行。我回去跟他说,叫他明

天早上来看看。你们尽管放心。”

毛大娘回到家里,从吃酒讲到醉酒,再讲到碰见老虎,毛大福惊叫起来:

“你,你,老虎把你吃掉了吗?”

“你也真糊涂!老虎把我吃掉了,这会儿我还能跟你摆龙门阵?”毛大

娘讲到接下两只小虎,不由得眉飞色舞。是嘛,除了她毛大娘,哪个为老虎

接过娃娃?“老老,我忙了一夜,你嘛,也闲不着。雄虎脚上有伤,这是你

外科的事。明天早起,你去看看。”

毛大福听他老伴说得有板有眼,倒要见识见识。第二天吃罢早饭,背起

药箱,硬起脚杆上山去了。

话分两头。这天清早,就在这玉岗山上出了一桩人命案子。本地有个无

赖叫丛薪的,赌钱输得红了眼,带了一把刀,到这玉岗山上来拦路抢劫。正

好有个银商叫宁泰的从这里路过。丛薪把他追到路边乱树林里,一刀杀死了

他,抢走了他的包裹。

说来也巧,那只雄虎听毛大娘说得明白,就早早地出洞来,接毛大福给

它治伤。它走近乱树林,正看见丛薪在行凶,不由得勃然大怒,吼了一声,

窜进林里,朝丛薪扑去。丛薪一惊,拚命逃跑,慌不择路,一下子就从陡坡

上滚了下去,脚上的一只鞋跑掉了,哪顾得上拣。雄虎从地上叼起这只鞋,

转过身来,又看见宁泰丢下的一把扇子,一起叼了带回山洞里,再来到路边,

毛大福正好上山来了。

毛大福一见雄虎雄赳赳地站在那里,不免有点心惊胆寒,忙说:“虎呀,

虎,我是到府上去治伤的,你莫咬我。”

雄虎闻了闻药箱,点点头,领着毛大福来到山洞。毛大福拿清泉把雄虎

的伤口洗干净,敷了丹药,再贴一张拔脓生肌膏,说道:“当即止痛,三天

结疤。告辞了!”

① 四川方言:“二天”是“以后”的意思。

② 四川方言:“摆龙门阵”就是说故事、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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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大福走出山洞,雄虎跟了他来,嘴里衔着一把扇子,朝他直点头。

毛大福看那扇子,制作精致,竹骨上还刻着几个字。他明白雄虎的意思,

摆摆手说:“好意我领了,谢礼我不收。”

雄虎把扇子放在他面前,见他不停地摆手,就吼了起来。

“哎呀呀,天下哪有这样送礼的?好,好,好,你逼我收下,我只好收

下了。”毛大福拾起扇子,下山去了。

再说那头。出了人命案,公差腿跑断。这县里两个公差,一个张标,一

个李贵,奉了县官之命,查访谋财害命的凶手;三天为限,查不出,挨一顿

板子;再三天,还是查不出,又挨一顿板子。他们俩一个屁股破了皮,一个

屁股开了花。一天,两个公差一拐一拐从玉岗山上走下来,走过毛大福家门

口,进去讨张膏药贴。张标见毛大福拿着扇子在扇风,夺过来一看,竹骨上

清清楚楚刻着“宁泰解暑”四个字。他忙向李贵使了个眼色。李贵拿起铁链,

哐当一声,往毛大福脖子上一套,上了锁就拉走了。

县官当即升堂,问道:“你叫毛大福,是做什么的?”

毛大福回答:“这一方,哪个不晓得我毛大福是个医生。我要回去了,

好多病人等着我,二天老爷有病,外科找我,安胎接生,找我家大娘。”说

罢转身就走。

“转来,跪下。你为何在玉岗山上杀死宁泰,快快从实招来。”

毛大福回话:“我是医生,只有把病人医好,哪里会把好人杀死?”

县官发了火,把那把扇子丢在他面前:“你去看来,扇子上刻着宁泰的

名字。你拿这扇子扇风,宁泰不是你杀的,是哪个杀的……你说这扇子有个

来路?好嘛,你说……”

毛大福老老实实说了一遍。县官瞪大眼睛说:

“咹,你给老虎治伤?疯话……老虎和你非亲非故,不吃掉你,还送你

这把扇子?笑话!毛大福,看你一派胡言,不打你,你是不会招了。”县官

一拍惊堂木,喊道:“大刑侍候……呃,你还有话说?你说嘛……要老爷跟

你上玉岗山去查一查?老爷没得空,有空也不去。你一把骨头,老虎懒得吃

你;老爷一身肥肉,老虎见了就开胃。好吧,老爷派两个人跟你去。张标,

李贵,你们押着毛大福,到玉岗山去,和老虎当面对质,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不得有误。退堂。”

两个公差暗暗叫苦:押着犯人去和老虎对质,这不是陪着犯人去送死吗?

他们愁眉苦脸,押着毛大福走出衙门,一步一挨,往玉岗山而去。来到山下,

正好碰着毛大娘从外面接生回来,一个叫“老老”,一个叫“妈妈”,老俩

口抱头痛哭。

毛大娘说道:“少是夫妻老是伴。老老,我和你一路去。”

毛大福点点头说:“妈妈,你为老虎接生,我给老虎治伤,未必然老虎

会吃我们。我们倒是要找老虎把话问清楚。说走,那就走嘛!”

弯弯曲曲路,重重叠叠山。天黑了,又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坡陡路滑,

他们走到半夜,才走近山洞。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前面跳出一只猛虎来。两

个公差吓得抱头鼠窜,喊爹叫妈。老俩口看那老虎跳到面前来,摇头摆尾,

说不出的亲热。

毛大福摸了摸它的脑壳,问道:“你是那只雄虎吗……哦,你点点头。

是的。虎呀,虎,你可把我害苦了!你送我一把扇子,我不要;你逼着我收

下,结果遭了这场冤枉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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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大娘接着说:“虎呀,虎,老老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呵,你点点头,

是听明白了。那你为啥一言不发?两个公差就在这里,你把话向他们说清楚,

也好了却这桩冤案。”

雄虎听到这里,一仰头,咬住套在毛大福颈上的铁链呜呜叫个不停。

两个公差见老虎驯良,壮着胆子,慢慢走拢来。

张标说道:“虎老子,你咬住这铁链做什么……哦,你是要我们把这锁

开了……嘿嘿,不行。这是王法!”

李贵举起刀,耀武扬威说道:“哪个毁了王法,就砍他的脑壳。”

差人平时就拿这种话来吓唬老百姓,这会儿照样拿来吓老虎,要老虎也

服王法。老虎不管什么王法不王法,它听了不舒服,纵身一跳,向两个公差

扑去。两个公差吓得屁滚尿流,话都说不周全了。一个喊:“毛大爷,你,

你快把虎老子劝住。动不得,动不得!”一个叫:“虎老子,莫发威,莫发

威!我马上开锁就是。”

张标开了锁,李贵解下铁链。一个说:“什么王法,屁法,在这里,朝

廷管不着。”一个说:“毛大爷,你快活动活动,求你在虎老子面前多美言

几句,我们不敢得罪它啦。”

当啷一声,铁链落地,雄虎过来咬住它,往上一甩,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做什么?

毛大福明白了:“两位公差,它要你们把它锁了。”

毛大娘说:“对,对!它要你们带它去见官。”

两个公差说:“不敢,不敢,我们硬是不敢!”

毛大福说:“你们尽管放心,它叫你们锁,你们就锁。”

“虎老子,那就多有得罪了。”两个公差又是作揖,又是打躬,才把雄

虎锁了,牵着它走,它却又不走。

“呃,虎老子,把你锁了,你又不走。你究竟要怎样嘛?好,你不走,

就回你的窝里去,我们还是把毛大爷锁了,带他走。”

雄虎听了,又发起威来,一声大吼,震得那乱树林纷纷落下叶子来。

还是毛大娘懂得人情世故,说道:“虎呀,虎,锁了你,你又不走。是

不是要我给你的妻儿报个信……你点点头。看我猜得一点也不错。你放心去

打官司吧。我这就到山洞里去报信。”

第二天,县官升堂。张标李贵禀报老虎带到。

县官问道:“死的吗?”

“活的。”

县官急叫:“哎呀,快关大门。”

“老爷,此虎不伤人。”

“此虎真的不伤人?那我就不怕了。五刑五法备齐,带老虎和毛大福上

堂。”

老虎和毛大福上了堂。

县官问道:“老虎,报名来。”

毛大福代老虎回话:“老虎没有名字。”

“家住哪里?”

毛大福又代老虎回话:“家住玉岗山。”

县官一拍惊堂木,问道:“老虎,这把扇子是你送与毛大幅的……你点

了头,是你送给他的。老爷再来问你,你从哪里得的这把扇子?说……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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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从哪里来的……哼,大堂之上,怕你不招。来呀,与我重责四十大板。”

县官连叫三声,两个公差一动不动。他们悄悄对县官说:“老虎屁股摸

都摸不得,你敢打吗?”

县官说:“那就免打。你快说,扇子从何而来……呃,你硬是不说?老

爷就容不得你了。打,打,打!”

县官发了急,老虎发了火,吼了起来。亏得有毛大福在一边哄着它:“虎

呀,这地方可比不得玉岗山,吼不得,吼不得!”毛大福又回过头去劝县官:

“老爷,你也平平气。它是兽类,纵然挨板子,也不能承招。”

县官说道:“有招无招,暂且不说。先打它一个咆哮公堂。打哟,打哟!”

两个公差实在不敢打,悄悄对县官说:“老爷,老爷,它要乱来了。我

们不敢打。”

县官下不了台,发起狠来:“你们怕它乱来。我是朝廷命官,未必它敢

对我乱来。多来些人,把它按倒,我自己来打。”说罢,从位子上走了下来,

卷起袖管,接过刑杖,高高举起……就在这时候,听到衙门外面一片嘈杂之

声。

“看呀,又一只老虎上堂罗!”

“莫挤,莫挤!”

“快闪开,让老虎上堂。”

果然,又一只老虎来了,就是那只雌虎,嘴里衔着一只鞋。它后面跟着

毛大娘,再后面,是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那雌虎看见县官高高举起刑杖,要打雄虎,它大吼一声,猛扑过去。县

官慌得丢了刑杖,也顾不得体面,一头往公案底下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毛大娘叫道:“老爷,老爷,这只雌虎衔了一只鞋,是来报案的。你快

坐堂问案呀!”

县官从公案底下爬出来,坐到了位子上。他喘着气,擦着汗,好容易定

下神来问雌虎:“莫非玉岗山的人命案子,与这一只鞋有些干系?你说,这

鞋又从何而来……你快说呀!”

两个公差说:“它硬是不开腔,是不是打……”

县官忙说:“莫乱来,念它们生于山野,不知朝廷法度,王刑王法,一

概免用。可是这一只鞋,一只鞋……”真是人多眼多,这时看热闹的百姓里

面,走出一个人来,向县官禀告:就在出事那天,他碰见赌棍丛薪,一拐一

拐,只穿着一只鞋。

县官听了,说道:“这就八九不离十了。快拿丛薪到案。”

丛薪一抓到,就真相大白。毛大福无罪,当堂开释。老俩口捏了一把汗,

松了一口气,回家去了。还有那老虎两口子,自回玉岗山去,两只小虎已经

饿得呜呜叫,等着妈妈给它们喂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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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饭

牢头,牢头,十人见了九人愁。

监牢里看管犯人的叫牢头,又叫禁子。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牢头嘛,就得在犯人头上捞钱。哪怕是亲姨娘、二大舅,谁进来坐牢,也要

捞他一把。

话说有这么个牢头,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想钱。嗳,有个新来的犯人叫孙

继高,还没敲出他一个钱来。这孙继高是个穷秀才,吃了冤枉官司坐的牢,

身上虱子倒不少,钱呢,一个也没有。牢头把他叫了出来,拳打脚踢,狠狠

地揍了他一顿,还是敲不出一个钱来,就罚他桂花树跟前站着——就是叫他

蹲在尿桶边上。

牢头打人打得累了,往板凳上一躺,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牢门外面一

声大叫,那声音又尖又响,象打了个炸雷。

“开门!我是送饭的。”

犯人坐牢,饭得由家里送,这是古时候的规矩。

“送蛋的——送到孵房去孵小鸭子。”

“送饭的。”

“哦,是送炭的,送到炭行去。”

“哦,你听错了,我是给我二叔孙继高送牢饭的。”

哈,来得正好!在孙继高身上没捞到钱,我就在你送饭的身上捞。牢头

一骨碌爬起来,问道:“送饭的,你可有钱?你可有礼?”

送饭的说:“我无钱无礼。”

牢头一听火了,脱下一只鞋子,在地上打得噼啪噼啪响,一边打一边吼:

“好,无钱无礼。孙继高,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送饭的一听急了,带哭声嚷嚷道:“别打我二叔,我有钱有礼。”

可不,一吓唬就把钱给吓唬出来了,牢头心中暗暗得意:“瞧你这个送

饭的,早说有钱有礼,也省得我打烂了一只鞋底。”他从门洞里伸出一只手

来说道:“要我开门,有钱拿钱来,有礼送礼来!”

送饭的身上只有一个小铜钱,只好掏出来,放在牢头的手心里,叫一声:

“大爷,你替我收着。”

果然钱到门开,牢头一看,咦,送饭的是个小姑娘。

“嘿,你人不大,喉咙倒不小。今年多大了?”

“十岁。”

“叫什么名字?”

“端午戴。”

端午戴,哪有叫这样的名字的?牢头一琢磨,嘿,这丫头叫我猜谜呢,

好玩,好玩。他就猜起小姑娘在端午节戴的花儿来。栀子花?不对。南瓜花,

不对。大椒花?也不对。

送饭的小姑娘说:“我妈说:清明不戴柳,变成老黄狗;端午不戴艾,

变成老鳖盖。我在端午生,名字叫小艾。”

“哦,你叫小艾。你送饭,是转牢送,还是提牢送?转牢送嘛,你这碗

饭让犯人一个个传过去,他们一个吃一口,传到你二叔手里,饭呐,就没有

了。提牢送嘛,你把饭搁在这里,先到桂花树跟前找着你二叔,回来再把饭

给他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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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提牢送。”小艾刚放下饭篮,又提了起来,“不行,莫让狗把我

的饭吃了。”

“胡说!监牢里哪来的狗呀?”

小艾放下饭篮,说了声:“请大爷看着。”她走进黑洞洞的牢房,在尿

桶旁边找着她二叔。两个人一见面,忍不住一齐放声大哭。

叔侄俩哭得伤心,那牢头却笑得开心。他想:好咧!我把这饭吃掉,中

午就不用烧锅了,又省了两个钱。他从饭篮里拿出饭碗,刚刚扒了两口,一

听不好,里边哭声停了,小艾就要回来取饭了,他急忙把饭碗放进饭篮里。

真是小艾回来了,她一看饭少了,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你吃了我的饭,你吃了我的饭……”

牢头强嘴说:“我可没吃,是狗吃的。”

“你说的,监牢里哪来的狗呀?是你吃的。”

“我吃的?嘿,你搜好了。”

这还用搜,牢头的胡子上还粘着饭粒儿呢。

牢头死不认帐,转眼一想,哄她说:“你从家里来的时候,饭是热的,

路上风一吹,饭就冷了,就收缩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拿筷子把饭拌得松松

的,“你看,饭不是跟以前一样多嘛,快给你二叔送去吧。他几顿没吃,肠

子都饿细了。”

小艾没法,只好捧着饭碗,给她二叔送去了。

牢头心里想,才吃了几口饭,还推说狗吃的,太不合算了。他摸着下巴,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看小艾的那只饭篮倒还值几个钱,就把它藏在墙角里,

抓了一把稻草盖住了。

小艾侍候她二叔吃完饭,拿着碗筷出来,时候不早,该回家了。咦,饭

篮呢?

牢头说:“啊,你带了篮子来的?大爷怎么没看见!”

“我就放在这里的,除了大爷你,又没人来过。”

“胡说!我大爷能拿你的篮子吗?”

“就是你拿的,就是你拿的!”小艾一边哭,一边叫。

牢头一想:不好,这丫头嗓门大,一哭一闹,叫人家听见了,多不好意

思。要是让狱官四老爷听见了,更不得了,说不定这差使当不成,还得挨一

顿打,还给她算了。他这么想着,就走到墙角边,用脚一踢,小艾的饭篮就

从稻草下面滚了出来。

“小艾呀,小艾,你自己把篮子放在墙角里,还赖我大爷拿你的。让四

爷听见了,我大爷不就倒霉了吗?”牢头说漏了嘴了。

小艾抹了眼泪,笑了,她想起那个小钱来,把碗筷放进饭篮,转身对牢

头说:“大爷,我还有个钱呢?”

牢头没想到小艾会来这么一招,搔着头皮说:“那个小钱,不是给我大

爷作开门礼的吗?”

“我说请你替我收着,可没说给你。”

小艾当时真是这样说的!牢头招架不住了,就说:“那个钱嘛,大爷买

了黄烟啦;黄烟嘛,大爷吸完啦。走吧,走吧!”

小艾就是不走,他牢头干嘛白要人家的钱呢?一想,他才说过,让四老

爷听见了,他得倒霉。这四老爷是谁呢?管他呢,反正牢头就害怕四老爷。

想到这里,小艾大声嚷嚷起来:“四老爷,禁子大爷把我的钱拿走了,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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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把我的钱拿走了。”

她这么一叫,牢头真个吓慌了。

“别叫,别叫!大爷是逗你玩的呀!”牢头掏呀,掏呀,掏了好半天,

才把那个小钱掏了出来,“喂,喂!我大爷能要你的钱吗?给你,给你,去,

去,去!”

小艾拿了钱,提着饭篮,走出牢门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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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桑园

四月天,麦苗青了,桑叶肥了。

钟离春挎着个篮子,到桑园去采桑。她穿一件旧青布衫儿,扎一条旧青

布裙子。养蚕,养蚕,织的绫罗绸缎,她这个养蚕姑娘,穿的却是一身粗布。

她来到桑园,刚刚采了几片桑叶,忽听得柔园外喊声震天。她急忙放下

篮子,双手抱住一棵大桑树,往上一窜就上了树梢,手搭凉棚一看,只见乱

哄哄的一群人马,有的往东跑,有的往西奔。

原来齐国的大王听说山里出了一头白毛野鹿,带了大队人马来围猎。他

们把山前山后团团围住,齐声发喊,果然有一头白毛野鹿受惊跑了出来,正

好在齐王马前跑过。齐王大喜,搭箭拉弓,嗖的一声,射中白鹿的后身。白

鹿受了伤,狂奔乱跳,一眨眼工夫就跑得没影儿了。

齐王叫丞相传下旨去:哪一个捉住白鹿,官升三级,赏黄金百两。将官

们谁不想升官发财,于是各带兵丁,分成几路去追捕那白鹿。

有个将官东闯西奔,来到钟离春家的桑园跟前。兵丁们都收住脚步,站

着不动。将官着急了,他吆喝起来:“快走,快走!误了老爷的事,就杀你

们的头。”

兵丁们说:“老爷,您没看见前面一个破栅栏挡了路,过不去啦!”

“一个破栅栏,敢挡老爷的路?这还了得!拆了它。”

“老爷,我们是大王手下的堂堂的御林军,去拆人家老百姓的破栅栏,

多丢人哪!要拆,您自己拆去。”

将官一想:不好!我是大王手下堂堂的将官,去拆人家老百姓的破栅栏,

不是更丢人吗?就说:“这样吧,我先跳了过去,你们跟着跳过来。”

这将官长得好肥,一跳不到三尺高,一头撞在栅栏上,仰天跌了一大交,

正好看见桑园里的大桑树上,有个姑娘在哈哈大笑。将官又羞又恼,挣扎起

来,朝着兵丁们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蠢才,呆看干什么?还不快去问问那

个女子,白鹿往哪一边跑了?”

兵丁们说:“我们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还是老爷自己去问吧。”

“对,对,是该老爷去问——嗳,我该怎么称呼她呢?”

兵丁们说:“您拣大一点儿的称呼,人家听了高兴,准告诉您。”

将官一听这话有理,就拉开嗓门叫起来:“喂,我的姥姥的姥姥,比我

姥姥的姥姥还大两辈的姥姥,您看见白鹿往哪一边跑了?”

兵丁们忍不住要笑,都说:“有这样称呼人家大姑娘的吗?太大了,得

小一点儿。”

将官连忙改口说:“喂,我那外孙女的外孙女……。”

兵丁们笑得肚子都疼了,又说:“你得称呼人家大姑娘二姑娘才对。”

将官只好再问:“谁家的大姑娘二姑娘,您看见一头白鹿往哪一边跑

了?”

这一回,钟离春才开了口,她说:“大驹子不来口不开,小驹子来了你

白来。”

将官听了不明白:“什么,什么?我问她白鹿,她怎么说起驹子来了?”

① 钟离春传说就是战国时代齐国的无盐,她相貌极丑,四十岁没出嫁。她请见齐宣王,陈述解决齐国危难

的办法。齐宣王采纳了,立她为王后。这个故事和《打桑园》这出戏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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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丁们说:“老爷,那姑娘说您是只小驹子,不睬您。要等大驹子来了,

她才肯讲哩!”

将官一拍胸脯说: “我的个头跟大骡子也不差多少,怎么说是小驹子

呀?”

“人家姑娘不是说您的个头小,是说您这个官儿太小,得请个大官来问

话。”

没奈何!将官只得去请丞相来。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论官

儿,没有比他更大的了。

“大姑娘,二姑娘,大驹子来了,您快开口吧……”

将官没把话说完,先挨了个耳光。丞相又吹胡子又瞪眼,说道:“你这

个蠢才!我是齐国堂堂的丞相,怎么成了大驹子了?”

丞相喝退将官,仰起头来问:“你那丫头,可曾见过一头白鹿……”

钟离春看也不看他一眼,回答说:“我忙着呢,不管闲事!”

丞相听了心里老大不痛快:这个乡下丫头,好大的架子!她采桑养蚕,

难道比大王围猎白鹿还重要?我倒要取笑她几句。他找到园门,踱着八字步

走进桑园,哼哼哈哈的念了四句歪诗:

今天忙来明天忙,

急急忙忙来采桑。

绫罗绸缎穿不上,

采桑养蚕你白忙。

谁知道钟离春不但唱得好山歌,还编得好山歌。她心里暗暗发笑:这个

酸老头儿说话不通,待我回敬他几句:

今天忙来明天忙,

急急忙忙来采桑。

采桑养蚕织绸缎,

大红大绿做衣裳。

你不养蚕穿绸缎,

问你臊得慌不慌?

这丞相原是齐国第一等的口才,万万想不到今天被一个乡下姑娘驳得哑

口无言。他只得灰溜溜地溜出园去,请齐王自己来问话。

齐王带了几个保驾的将官,大模大样走进桑园,问道:“桑树上那野丫

头,你可曾看见一头白鹿,身带一支玉箭,从这里跑过?”

他问一声,往前走几步,一连问了三声,正好走到大桑树底下。钟离春

只当没听见,只顾自己采桑。

齐王哈哈大笑道:“这野丫头,原来又聋又哑!”

这一下可把钟离春惹火了,她冲着齐王,“呜咿呀——”一声大叫,吓

得齐王噌噌噌一直退到栅栏边。

齐王气急败坏,取过宝弓,朝钟离春射了一箭。说时迟,那时快,钟离

春一伸右手,把箭接住了。齐王射了第二箭,又被钟离春用左手接住了。齐

王那第三箭,直朝钟离春的脑门射去,钟离春不慌不忙,把头一仰,一张嘴,

正巧把箭头咬住。好个姑娘,把三支箭并在一起,轻轻一折,折成六段,扔

在地上。这会儿,她开口说话了。

“你这个昏君,你今天犯了三条法。你不认个罪,我不放你走啦!”

齐王听到“昏君”二字,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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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法,你一个乡下野丫头,有什么法?”

“你有王法,我有民法。你竖起耳朵好好儿听着:这第一条,你无缘无

故闯到我这桑园里来。要是我闯到你那王宫里去,该办什么罪,你今天也得

办什么罪。”

“第二条呢?你说。”

“这第二条,你无缘无故射了我三箭。要是我射你三箭,该办什么罪,

你今天也得办什么罪。”

“你再说那第三条。”

“这第三条,罪就更大了。现时四月天气,你带领一帮人马,踏坏了麦

苗,黎民百姓日后吃什么?他们当着你不敢言语,待你去后,恨天天高,恨

地地厚,背地里谁不骂你这个昏君。”

钟离春越骂越气,从桑树上跳了下来,指着齐王,左一声“昏君”,右

一声“昏君”,骂得齐王头脑发昏。

俗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齐王一看情况不妙,拉着丞相转身就走。

“哪里走?你们进得来,可出不去了。”钟离春呼啦一下,扳下一支桑

树叉,拔脚就追。

众将官忙来保驾,乒乒乓乓,跟钟离春打了起来。别看众将官拿的是刀

枪剑戟,吓唬老百姓有本事,真打起仗来都是脓包,被钟离春打得落花流水,

各自逃命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保驾。

桑园里只留下齐王和丞相两个,东奔西窜,在桑园里转了几圈也没找着

门,被钟离春追上了。

“姑娘我有话在先,你这昏君不认个罪,不放你走啦!”钟离春右脚一

弹,把齐王踢了个嘴啃泥,正要抬起左脚再踢,却被丞相双手托住。嘿,这

姑娘的脚也真大,那只鞋就象小船一般大。齐王要是再挨她一脚,准没命了。

丞相忙说:“姑娘饶命!”“要我饶命,倒也不难,你叫昏君依我三件

事。”

齐王这会儿才定下神来了,连声说:“依,依,三百件也依你。”

“这第一件,你的人马踩坏了黎民百姓的麦苗,该赔。”

“该赔,该赔!”

“这第二件,你的那些狗官,下乡来不是抽税,就是派差,该免。”

“该免,该免!”

“这第三件,你这昏君,老老实实在王宫里待着,别再出来围猎取乐,

惊动百姓。”

“行喽,行喽!”

钟离春把桑树叉一扔,说道:“行喽,那就快给我滚。”

丞相扶起齐王,四面一看,众将官一个也没有了,只好自己搀着齐王,

一拐一拐,走出桑园。

钟离春拾起篮子,还采她的桑叶。她心里痛快,又编了个山歌唱起来。

人说大王比天大,

我呀偏偏要揍他。

打得他君臣滚的滚来爬的爬,

好比三岁孩子趴在地上抢西瓜。

打得他不敢再犯老百姓的法,

看起来,遇上大王还得再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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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必大

阿必大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已经在李九官家做了将近一年的媳妇,这

叫做童养熄。

阿必大怎么会做童养媳的?她原来姓陆,有个哥哥叫阿大,爷娘早就死

了,还好有叔叔婶婶收养他们。一年前,叔叔欠了地主家几担租谷,经不起

早催夜逼,急出了病来。可怜哪,不说买药,连煎药的炭也买不起。阿大跑

到当铺,剥下身上一件破短衫,苦苦哀求老板当几个铜钱,好给叔叔买药买

炭。哪里晓得老板把短衫掼了出来,“穷鬼”长“穷鬼”短骂个不停。阿大

火了,拣起一把小铁锁掼了过去,损伤了老板额角。这一下可闯了穷祸!老

板告到衙门,问了阿大一个白日抢劫的罪名,把他关进了牢监。叔叔一听说

阿大吃了官司,又心痛又着急,没过几天就死了。留下婶娘和阿必大两个,

这日子叫她们怎么过呢?熬了两个月,实在熬不过了,正好邻村的许媒婆来

给李九官家说媒。婶娘想,阿必大跟着自己饿肚皮,不如让她走条生路,硬

了硬心肠,收了李家十块洋钱,让阿必大到李家去做童养媳。

李九官一家三口:他、他娘子、他儿子。李九官是贩猪猡的,经常在外

跑码头;他娘子是远近闻名的“雌老虎”,儿子才十五岁,外号叫“石秤砣”,

百里方圆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小矮人来,一尺两寸的长衫穿在身上还着地

① ②

拖。旧年八月半,一家门到上海,白相 了城隍庙,又白相大世界,走到哈

哈镜前面,“雌老虎”一看自己,笑痛了肚皮,她变成了一只大南瓜。咦,

她的宝贝儿子呢?寻了半日才寻着,小矮人在哈哈镜里变成了一只踏扁的灯

笼。

阿必大呀阿必大,日后就是小矮人“石秤砣”的媳妇了。这且不说。阿

必大来到李家门,头三日还好,吃得饱,穿得暖,做点轻便生活;过了三朝,

“雌老虎”的喉咙粗起来了,从此她饭吃馊的,活做重的,四更睡觉五更起。

“雌老虎”还看她不入眼,不是骂就是打。阿必大真叫作孽呀,身上被打得

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一天,“雌老虎”一早起来就发阿必大的脾气,嘴里叽哩咕噜:“我花

费十块洋钱,一套花布短衫裤,领了她回来,指望她替我婆妈的手脚。想不

到来了十个月,没有一样生活看得入眼的,仍旧事事要我操心。说她她不懂,

骂她她不痛,光起火来打她几下,人家就说我做婆妈的太凶。唉,真是没有

媳妇想媳妇,有了媳妇气死婆……”她洗好脸,梳好头,吃好早饭,一看天

气蛮好,心想男人带了儿子“石秤砣”出门贩猪猡,一去就一个多月,一个

人坐在屋里厌气,不如到观音堂去烧一趟香。主意拿定,“雌老虎”就大吼

一声:“阿必大,你给我死出来!”

阿必大听了心惊肉跳,赶快出来叫了声“婆妈”,呆瞪瞪立在一边。

“死人,你在那里做啥?”

“给婆妈洗衣裳。”

“瞎说,我今天没有换衣裳。”

“昨日早上换下来的。”

“你昨日不把衣裳洗了,在做啥?”

① 上海话:“白相”就是玩儿的意思。

② 大世界是旧时上海的游乐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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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昨日阿必大搓棉条,纺棉纱,一早做到半夜里。婆妈听她一说,

倒心疼起来了。是心疼阿必大吗?她说:

“你这个死人,一点点生活,用不着磨到半夜。你是存心跟我的灯油过

不去。今朝我要出门去烧香,不要等我一跨出前门,你就从后门溜出去白相。

我不在屋里,你要把生活做完,上半日弹棉花,下半日搓棉条,夜里纺纱。

今朝看在观音菩萨面上,让你少弹一点,往日弹八两,今天弹半斤 。”

半斤八两,还不是一个样吗?

“雌老虎”解开棉花包,抓了一把又抓一把,何止半斤,九两也不止。

她对阿必大说:“你弹棉花,我烧香去了。”

阿必大苦着脸说:“婆妈,我的饭呢?”

“啥?生活还没有做,倒先想吃了?”

“我洗了一早上衣裳,还没吃早饭呢。”

“啊,你还没吃早饭,啥人叫你不吃?”

“锅里没有饭了。”

“墙角里有一盆在那里。”

“墙角里的一盆是猫吃的呀。”

“吃了一样会饱的。”

“冷的。”

“冷,放到太阳地里晒一晒就热了。”

“又酸,又臭,饭上都长毛了。”

“毛么,吹一吹就掉了。想吃就吃,不吃拉倒!”婆妈拎了香篮走了。

那猫饭,猫都不吃了,阿必大哪能吃?苦呀!好象黄莲树做凳子,坐着

苦;黄莲树做踏板,站着苦;黄莲汁淘饭,满口苦;黄莲水洗浴,全身苦。

阿必大一边落眼泪,一边弹棉花;弹好棉花,正要搓棉条,忽听得有人

敲门。

“妹妹,阿哥来了!”

阿必大听得是哥哥阿大来了,又惊又喜又伤心,呜呜地哭起来:“啊……

阿哥呀……你真的回来了?”

“妹妹,不要哭。阿哥吃满了官司,回到屋里看了婶娘,就跑来看你了,

你快开门呀!”

“阿哥,门不能开,婆妈晓得了要打我的。”

“啊,婆妈要打人?不要紧,阿哥来了,她不会打你的。”

阿必大才放大胆子开了门。阿哥阿妹一年没见面,一个在牢监里受罪,

一个在李家门吃苦,各吐各的苦水,抱头痛哭起来。

阿必大揩揩眼泪说:“亲哥哥啊,妹妹实在过不下去了,你要伸出一只

手来救救我呀!”

阿大听了多心疼,想带了妹妹就走;再一想,不好,还是要等她婆妈烧

香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李九官家里是个啥样子?阿大一看,客堂东首是厢房,厢房里柜是柜,

箱是箱,簇新的被头好几床;客堂西首是羊棚,羊棚里没有羊,地上铺枯草,

墙角挂蛛网,这是阿必大困觉的地方。

① 旧时一斤分作十六两,半斤就是八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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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这样冷的天气,你就困在枯草上,盖几块破棉花胎呀?”

“阿哥,我哪一天不受冻挨饿。昨日冻了一夜,今朝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婆妈不给你吃?”

“她叫我吃猫吃剩的饭。”

“哼哼,不把你当人嘛!我回去跟婶娘讲,领你回去,再也不来了。”

阿大讲到这里,想起他身边带了点吃的东西。他出门的时候,婶娘讲空

手望亲戚不象样,叫他买包点心带了去。他就在街上买了两包麻酥糖。

“呸,为啥送给‘雌老虎’吃,自己不会吃呀!妹妹,你吃,你吃。”

阿必大正吃着麻酥糖,“雌老虎”在叫门了。

阿必大慌了:“阿哥,你先躲一躲,躲一躲。婆妈看见陌生人在屋里,

又要打我了。”

阿大实在生气:“打?她敢?有我阿哥在这里,啥人敢碰你一碰,阿哥

就……”他伸出一只拳头。

阿必大更加害怕了:“阿哥啊,你刚刚吃了官司出来,不要再闯穷祸了。

你先到门背后躲一躲。等我跟婆妈讲清楚了,你再出来。”

这时候,大门敲得冬冬响,“雌老虎”发火了。阿大只好躲到门背后。

阿必大把麻酥糖塞进嘴巴,才去开门。

“死人,我叫破喉咙你听不见,你在做啥?咦,你的嘴巴边上一圈……

你偷了我的啥东西吃了……啥,是麻酥糖?是偷了我的铜钱买的……啊,是

你阿哥买的?你阿哥来了?”

“雌老虎”一听说阿必大娘家有人来了,黑脸一下子变成了红脸。她笑

眯眯地说:“哟,必大,我的乖囡呀!你阿哥来了,人呢……啥,在门背后?

常言道:亲戚来往,不坐客堂,便进厢房。门背后的阿舅哥,我倒不曾见过。

叫他出来。”

阿必大把阿大叫了出来。

“雌老虎”开口说:“哟,你是阿舅哥吧,听说你在吃官司。我早想叫

必大来看看你,实在没有空。现在总算回来了,我也放心了。你今朝来做啥?”

阿大说:“一则婶娘叫我来望望你,二则来望望必大……”

“好,好!你回去对你婶娘说,必大蛮好,人胖多了。”“雌老虎”把

阿必大一把拎过来,捋起她的袖子,“你看,你看,臂膀象小腿一样粗。”

阿必大的臂膀倒真个粗,是“雌老虎”打肿的。阿必大一个“肿”字刚

出口,“雌老虎”就拧了她一把,她不敢说下去了。

阿大说:“伯母,明朝是我叔叔周年,我来叫必大回去磕几个头。”

“啊呀!碰得不巧,她公爹出门去,家里人少生活多,必大走不开呀。

再说,磕几个头,死人又不会活转来。”

阿大一肚子气,哗啦一下都放了出来:“我妹妹到你们家来是做媳妇的,

不是卖给你们家的。你早打夜骂,叫她受冻挨俄,不当个人看待,今天要她

回去磕几个头,你也不肯放——必大,跟我走!”

“你敢!”“雌老虎”龇牙咧嘴,发起狠来。

“你太不讲理!怪不得人家叫你‘雌老虎’。”

“雌老虎”双脚跳起来:“啥,我活了这几十年,要你来叫我‘雌老虎’

——”举起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阿大脸上直发烧。

阿大再也忍不住,伸出拳头来,却让阿必大一把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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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必大说:“阿哥啊,你不要再闯穷祸啦……”

阿大放下拳头,回头对妹妹说:“妹妹,我回去告诉婶娘,叫婶娘来领

你回去。”

阿大说完就走了。“雌老虎”追到门口大声骂:“死出去!你想拐我的

媳妇呀……”一直骂到看不见影子了才住口,又狠狠地打了阿必大一顿。

第二天,婶娘来了,走到村口,正好看见阿必大在场上喂鸡。

“必大——”

“婶娘——”阿必大放下鸡食,奔过去一头扑在婶娘怀里。婶娘伸出双

手抱住她,她哇的一声叫起来,浑身是伤,一碰就痛啊!

婶娘没想到必大到了李家门会受这样的苦,今天见了哪能不伤心?她待

这一对侄儿侄女,就象自己亲生的一般,连手指头也没碰过他们一碰啊。她

含着眼泪说:“必大,好孩子,你不用哭,婶娘是来领你回去的。”

“领我回去?好。婶娘,快走吧!”

“不能性急。要跟你婆妈讲讲清楚。”

“不要跟她讲。跟她讲了,她再也不肯放我了。昨日阿哥就被她打了出

去。”

“她欺侮你阿哥年纪轻,看见是我,她哪敢碰我半根毫毛。不要怕,你

先去说婶娘来了,真不敢去,你就朝屋里喊一声。”

阿必大喊了声:“婆妈,婆妈——我婶娘来了!”

“雌老虎”听见了,心里卜卜跳。阿必大的婶娘也有点名气,穷人家的

女人,家里地里样样做得,赛过男人家,练成了一身好力气,特别是两只臂

膀,好象铁打的一样,所以有个外号,大家叫她“铁火钳”。啥人让她“铁

火钳”钳住了,休想挣扎得脱。“雌老虎”想:阿大回去搬来了这样一个救

兵,真要当心点。她装出一副笑脸,把婶娘迎进屋里,叫阿必大端凳、倒茶、

烧点心。

婶娘晓得她是嘴上热闹,就说:“亲家母,你不用客气,我吃饱了来的。”

“啊,吃过了?那末少吃一点。必大,去煮两只鸡蛋。”

婶娘看她还在做戏,有意让她出点洋相,说:“亲家母,那末我就不客

气了。”

“雌老虎”一听慌了,忙说:“婶娘,你叫我不用客气,我就不客气了。

必大,鸡蛋不用煮了。婶娘,你今朝来有啥事情?”

婶娘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望望你亲家,二来我家阿大昨日得

罪了你,请你看在我面上,千万不要生气。实在是阿大这孩子从小死了爷娘,

没有人管教,开口就骂,动手就打,一把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了。”

“雌老虎”一听不对呀,昨日骂人的是我,打人的也是我。他分明在骂

我,说我这一把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了。

婶娘接着说:“亲家,我还要和你商量一桩事情。我自己不养儿女,所

以把必大当作自己的女儿。今朝是他叔叔的周年,我想领她回去磕几个头,

住几天。”

“唔,唔,这倒是一件大事情,照理是该去的……”

“该去的。那末就谢谢了。必大,跟婶娘回去。”

“雌老虎”想不到婶娘接得这样快,急忙一把拉住阿必大:“慢点,慢

点,常言道:水牛屎垩地不壮,女人家说话不当。你家领必大回去,要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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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爹回来发放……他公爹嘛,贩猪猡去了,今朝回不来么等明朝,明朝不来

呢,等清明。再不来,等七月半、八月半、冬至。我看大年夜总会回来的。”

“照你这样讲,必大她公爹如果上船下船,头一晕,眼一花,跌进河里,

尸首也收不回来,必大就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了?”

婶娘几句话,把“雌老虎”气得半死。她眼珠一转,又想出一套话来:

“你看必大穿得破破烂烂,回到娘家去,不是坍我的台吗?我看这样吧:今

年冬里来不及了,等到明年春天,犁起地来,下起种来,锄起草来,摘起花

来,纺起纱来,织起布来,染起来,裁起来,给她做两件新衣裳,让必大穿

得象象样样的,送她回娘家。”

这叫“长聊闲话”,从今年讲到明年,婶娘决意要领必大回去,“雌老

虎”一定不放,两个人越讲喉咙越粗,吵了起来。

“雌老虎”捋捋袖子,伸伸拳头,说:“你不要凶,我晓得你的大号。”

“我也晓得你的威名,叫雌——”

“雌啥?你说,你说。”

婶娘一想,还是给人家留点面子的好,就改口说:“雌亲家母。”

“亲家母有雄的吗?你这个‘铁火钳’”。

婶娘也不客气了:“你这个‘雌老虎’!”

“好!我活了四十多岁,从没有人当面叫过我‘雌老虎’,今天倒要叫

你见识见识我这个 ‘雌老虎’。”说到这里就伸出两只手,叉开十只手指头,

扑过来抓婶娘的脸,“我就让你尝尝老虎脚爪的味道。”

婶娘抓住她的一只手,只轻轻往她背后一扭,就痛得“雌老虎”哇哇叫

“救命”。阿必大在一边看得开心,心里说:你呀,邻居十家断九家,不会

有人来救你的。

“嗨,你还敢凶吗?你的老虎脚爪还敢抓人吗?”

“不凶了,不凶了!”

“放必大回去吗?”

“那是不能放的……哎哟,放,放,放——”

婶娘这才松了手。她该领了阿必大就走吧?不。阿必大身上拖一条,挂

一块,穿的好象丝瓜筋,能这样回娘家吗?要换上两件好的才能动身。

“雌老虎”说:“哪有什么好衣裳,做又来不及。”

阿必大这时候说话了:“我进门时候穿的衣裳,过了三朝就被你剥了下

来,不是放在箱子里吗?”

“雌老虎”没话说了,只好拿出来让阿必大换上。

婶娘这才领了阿必大回去。她想好了,只要自己有口气,再也不让侄女

受这童养媳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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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公赶驴

陈州地界久旱无雨,闹了灾荒,真个是:

荒村野店少人烟,

卖儿卖女多可怜。

① ②

当年陈州灾荒,是包公来放的粮。如今包公老了,朝廷就派了杨金吾

和刘衙内 两个到陈州放粮赈灾。这两个人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整天吃喝玩

乐不说,竟把官价五两银子一石半的赈灾粮,改为十两银子一石。这还不算,

他们收进的银子用大秤称,放出的米嘛,用小斗量,就这样敲骨吸髓,任意

捞钱。真是漏船偏遇顶头风,天灾加上人祸,老百姓更没法活了。

包公人虽老了,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黑胡须变成了白胡须,可是他的

脸还是铁黑的,铁板一块。他老人家在京里听到了一点风声,心想:这放粮

赈灾,事关百姓生死,就带了包兴和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员随从,二

下陈州。

包公才进陈州地界,就有人拦轿鸣冤。原来老百姓受了欺凌,吃了苦头,

却不敢开口,都怕杨金吾和刘衙内两个,他们的来头大得很,老子都是朝廷

大臣,都得罪不起。有个敢讲话的叫刘别古,领着众乡亲前去说理。杨金吾

刘衙内说他聚众闹事,竟把他活活打死了。今儿拦轿喊冤的,就是刘别古的

儿子小别古。

包公听了心里一琢磨,就换了一身打扮,要亲自私行察访。

包兴见包公有马不骑,有轿不坐,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去步行察访,

心里怎么能不疼。他说:“大人,杨金吾刘衙内两个如此残害百姓。你把他

们捉起来,咔嚓咔嚓切下两颗脑袋也就是了,何必扮成个庄稼汉,亲自去跑

腿呢?”

包公说道:“包兴,你跟随我多年,咋不知道人命关天,岂可草草?办

案要有真凭实据。俗话说: ‘河清要靠长流水,官清要靠两条腿’,得自己

去跑,去看,去听。”

你看那陈州道上走着个老头,铁面银须,穿一身庄稼人的破衣裳,就是

他黑老包。烈日当空,他走得汗流如水浇,口渴如火烧,四面看去,河干地

裂,想找口水喝也找不到,只好坐在枯柳树底下歇口气。

这时候,忽然一阵“的得,的得”,声音由远而近。原来来了个骑驴的,

涂脂抹粉,穿红着绿,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提起这个女子,陈州无人不知,

她家住狗腿儿湾,是个卖唱的,名叫王粉莲。那些当官的吃酒作乐,都找她

去唱曲儿,因此大小衙门,她可以直进直出,没人敢阻拦。

小毛驴四条腿跑得飞快,王粉莲骑在驴背上颠得受不了,急得直叫:“吁

——吁——”

小毛驴可不听话,反倒撒起野来,只一蹦哒,把王粉莲摔在地上。

“哎哟,哎哟,差点摔断姑奶奶的腰罗……”王粉莲一边叫疼,一边从

地上爬起来。可是那小毛驴,抓来抓去抓不住,她就朝着包公叫起来:“喂,

① 包公就是北宋时候的包拯。他做官执法严明,不畏权贵,因而成了人民心目中的清官典型,民间流传着

许多他的故事和戏剧。

② 金吾就是执金吾,是管理治安的长官,当执金吾的一般都是贵族子弟。

③ 衙内指长官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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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那个黑老头,你过来。”

包公一怔,问道:“大姐,你叫我做什么?”

“叫你做什么?你挺大的岁数,心眼儿咋那么笨?快帮我抓驴呀!”

“什么,叫老夫帮你抓驴?”

“废话!不让你抓,叫谁抓呀?快抓!”

包公帮她抓驴,两个人围着小毛驴团团转。小毛驴发了毛,乱蹦乱踢,

一头撞得包公跌跌冲冲,一脚踢得王粉莲叫爹喊妈。最后还是包公把这小畜

生抓住了。

“大姐,你可要牵好!”包公把小毛驴交给王粉莲,说道:“老夫要赶

路了。”

“怎么,你要赶路了?那毛驴要不听我的,叫我咋办?你给我赶驴。”

包公这位龙图阁大学士,没见过有人对他这样说话。可是现在,他是个

庄稼老汉,不好发火,他就说:“嘿嘿,你的口气好大!”“不是我的口气

大,谁敢不听我的话?来,把毛驴牵着。”

“你的架子好大!”

“不是我的架子大,是你老头眼光差。你好好儿看看,我是谁?”

包公不认得,只好猜:“开粮店的。”

“吃粮不开粮店。”

“开酒馆的?”

“吃酒不开酒馆。”

“开绸庄的?”

“穿绸不开绸庄。”

“开当铺的?”

“有钱不开当铺。”

包公猜来猜去没猜对,王粉莲倒自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原来是个卖唱

的。

包公听了,心想:这个卖唱的女子和官府常来常往,倒要和她唠唠家常,

就答应说:“大姐,老夫就替你赶驴。”

“黑老头,你替我赶驴,可有好处。一路上我唱曲儿给你听。”

“老夫不爱听曲儿,咱们还是唠唠家常吧!”

包公带住毛驴,顺手折了支柳枝儿当鞭子,等王粉莲上了驴背,叫了一

声“驾”,小毛驴撒开蹄子就跑。

“黑老头,你慢点儿赶呀!”

包公忙叫:“吁——吁——”

“黑老头,你咋慢悠悠的?快点儿赶呀!”

包公忙举起柳枝儿快快赶。毛驴跑快了,她嫌颠得慌;跑慢了,又怕赶

不上趟:快慢都不是,这卖唱的好难侍候。

“失陪了!”包公累得浑身是汗。他一肚的火,把柳枝儿一扔,管自赶

路去了。

小毛驴见包公走了,又蹦哒起来,把王粉莲又摔了一交。

“哎哟,哎哟,好个大胆的黑老头。你给我回来!”王粉莲急得直跳脚,

“你给我回来,给我赶驴!要不,等姑奶奶见了杨大人刘大人,定叫他们判

你个见驴不赶之罪。”

包公听她说到杨金吾刘衙内,急忙回来问道:“大姐,你认识两个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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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

“嘿,不认识,他们能请我骑驴去赴宴?”

“呃,呃,大姐,是两个放粮官请你去赴宴?”包公拾起柳枝儿,带住

小毛驴,说道:“大姐,快请上驴。老夫替你赶驴。”

王粉莲乐得哈哈大笑,说道:“黑老头呀,我一说杨大人刘大人,你就

乖乖儿替我赶驴了。你怕官不怕我。你可知道,官还怕我呢。他们两个那些

见不得人的事,我哪一件不知道,把柄全在我手里握着哪!”她说得高兴,

就象竹筒倒豆子,把杨金吾刘衙内贪赃枉法的事,一古脑儿倒了出来。

包公边走边听,一一记在心里。

“大姐,老百姓一句话也不敢说,你倒说了那么多,你胆子好大!”

“实话对你说,天底下我就怕一个人,我呀——就怕——”王粉莲说到

这里,朝包公看了看,心腾的一跳:“我,我就怕你——”

“我替你赶驴,你怕我什么?”

“怕你这样一个黑脸的!他姓包名拯,人家都叫他黑老包。”王粉莲说

着,又朝包公看了一眼,不由得心里犯疑,心神不定起来。

“我说黑老头,听你的口音,象是京城来的。”

“老夫正是从京城来的。”

王粉莲有点慌了:“我说老大爷,看你走路行动,不象个庄稼老汉嘛。”

“老夫本来就不是个庄稼老汉。”

王粉莲在驴背上坐不稳了:“请问老先生贵姓?姓李?姓赵?都不是。”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你是不是姓包?”说到这个“包”字,那声音低

得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包公更听不见了。

“你姓——包?”这一回,这个“包”响得象放炮。

“对,对,对,老夫我正是姓包。”这一回包公听清楚了。

王粉莲骨碌一个翻身,从驴背上滚了下来:“啊,这么说,你就是包大

人?”

“老夫正是包大人。”

王粉莲双腿往地上一跪,“哎呀,我的妈呀!包大人,刚才我让你赶驴,

又叫你黑老头,一路上还胡说八道,你可得多多包涵,大人不见小人怪呀!”

包公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起来,起来!你叫老夫黑老头,没错,老

夫本来长得不白嘛。叫老夫赶驴,老夫没赶好,还得请你多包涵。大姐,你

不是去赴宴吗?天色不早,快骑上毛驴走吧!老夫嘛,肚子又饿口又渴,也

得找个地方讨口水喝,要口饭吃啦!”

王粉莲听包公这么一说,呆住了:“啥呀?说了半天,你不是包公?”

“什么?你把我当包公?你看看包公能象我这个样子吗?”

王粉莲把包公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头上一顶破草帽,脚下一双

破草鞋,穿的一身破烂,是不象呀!再说,包公那么个大官,能给我赶驴吗?

就问:“嗳,你不是说从京城来的吗?”

“不错,是从京城流落到这里来的。”

“你不是说,你不是庄稼老汉?”

“老夫一路乞讨而来,本来不是种庄稼的。”

“那我问你是不是包大人,你咋说正是包大人?”

包公捋了捋胡子,说道:“你看,老夫胡子都白了,不是大人,难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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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岁孩童不成?”

王粉莲这一下可气疯了,指着包公的鼻子骂起来:“你这个死老头子,

你把我吓懵了!你不是包公,咋冒充包公?”

包公哈哈大笑,说道:“老夫几时冒充了?你先叫老夫黑老头;听说是

京城来的,改口叫老大爷;听说不是庄稼老汉,又改口叫老先生;听说姓包

的,就下跪磕头,硬说老夫是包公。该怪谁呀?”

王粉莲被问得哑口无言,就说:“黑老头,你还给我赶驴。”

包公说道:“大姐,我肚里无粮,心里发慌。”

“黑老头,路不远了,一会儿我让杨大人刘大人赏你好菜好饭吃,走吧!”

包公正要会会那两个贪官,就又给王粉莲赶起驴来:“驾——”

再说那边杨金吾和刘衙内两个,他们听说包公下陈州来了,可不知道哪

天起身哪天到,也不知道是骑马坐轿而来,还是私行察访而来,就派了个亲

随的去打听。亲随的去了一天,不见回音。他们想包公今天是不会来了,又

喝起酒作起乐来。两个贪官喝得半醉,还不见王粉莲到来,心中正在烦躁,

忽见亲随的急急忙忙跑进来禀告:“来了,来了!”

杨金吾忙问:“是走着来的?”

亲随的说:“是骑着来的。”

亲随的说的是王粉莲骑着毛驴来了,两个贪官还当包公骑着马来了,慌

忙丢了酒杯,跌跌冲冲来到大门外面,低着头跪下。这可把王粉莲吓了一跳,

忙说:“两位大人行这样的大礼,我粉莲可不敢当呀!”

刘衙内抬头一看是王粉莲,叫了起来:“我的小奶奶,我们寻思来的是

个黑脸的,没想到是你这个白脸的。”

杨金吾眼尖,看见王粉莲背后跟着个人,牵着一头小毛驴。他悄悄地把

刘衙内拉到一边,说道:“你看后面,那个老家伙脸可不白。过去问问。”

刘衙内哼哼哈哈,摆出官架子,过去问道:“你这老家伙是什么人?”

王粉莲抢着说:“他呀,是赶着毛驴送我来的。一路之上他跑断了腿,

肚子也跑空了。二位大人赏他一碗饭吃吧!”

杨金吾这才放了心,说道:“哎呀,小奶奶,你怎么找这么个糟老头赶

驴?好,看在你的面上,赏他一碗饭吃。”

亲随的捧来一碗饭,上面堆着点鱼和肉。包公接过来一闻,啪的倒在地

上,喂了小毛驴。

刘衙内火了:“■!你这老家伙!老爷赏的饭,你敢拿去喂驴?不叫你

死也叫你脱层皮,左右,把他绑了。”

杨金吾凑着刘衙内的耳朵说:“黑老包到陈州来,看这老家伙的神气,

说不定他就是。他骑马坐轿来,我们奈何他不得;如今他私行察访,正好落

到我们手里。我们只当不知道,结果了他,岂不是好。”

刘衙内连连点头,大喝一声道:“这老家伙胆敢闯进衙门,行刺朝廷命

官。左右,快把他一顿乱棍打死。”

王粉莲见了这架势倒着急起来:“他是替我赶驴的,这么大年纪,怪可

怜的,二位大人放了他吧!”

“你懂得什么?”杨金吾喝退王粉莲,吩咐左右:“快给我打!”

就在这时候,门外一声高叫:“包大人到!”

两个贪官惊呆了,哪里顾得上什么黑老头,吩咐左右退下,慌忙出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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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只见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员随从,威风凛凛,随后来的是包兴。

那包兴精神抖擞,捧着一件黑蟒袍,一顶乌纱帽;可是后面,不见骑马的黑

老包,也不见坐轿的包老黑,却跟着个十四五岁的穷孩子。他是谁?就是拦

轿告状的小别古。

两个贪官把一伙人接了进去,问道:“包大人为何未到?”

包兴说道:“包大人早已到了,就在你们这衙门里呀!”

两个贪官顺着包兴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那个黑老头,这才明白他真是

包公。他们象两根树桩站在两边,一个失了魂,一个落了魄。

王朝马汉赶快给包公松了绑,倒也方便,不用另外找绳子,就拿这绳子

把杨金吾和刘衙内绑在一起。他们勾勾搭搭,本来就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两

只蚂蚱。包兴请包公更了衣,转过身来,摘下杨金吾和刘衙内的乌纱帽。

老子当大官,儿子一定也当官。他们说,他们的乌纱帽是从娘胎里戴出

来的,遇上黑老包,这一回可戴不成了。

包公立即升堂,搜出的大秤小斗是物证;小别古,还有那王粉莲是人证,

杨金吾和刘衙内只好从实招认。包公可不管他们的老子官有多大,拿虎头铡,

咔嚓咔嚓,把两个一起铡了。

王粉莲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直磕头。包公吩咐她回狗腿儿湾去,今

后做点正经事。

小别古见冤仇已报,自然欢喜;可是想着他爹爹,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

来。

包公走到他跟前,抚摸着他的头刚说了一句:“娃娃,你不要悲伤……”

忽然头晕眼花,地转天摇起来。这一天,他跑断了腿,饿断了肠,赶了半天

驴,挨了半天绑,又累又饿,竟晕过去了。

包兴赶快把包公扶起,叫人取水来给他灌下。小别古跪在包公身边,从

腰包里掏出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来,双手呈上,说道:“包爷爷,包爷爷,

我这里还有个糠菜馍馍,你老人家快吃一口吧!”

包公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他看了看小别古手里的糠菜馍馍,想到陈州

百姓已经断粮多日,不觉老泪纵横,吩咐包兴道:“快,快给百姓开仓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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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福

大年三十,已经是黄昏时分,村村户户都忙着送岁。

苏义老先生在外乡教书,本来小年夜就可回家,东家硬留下他写了一大

堆春联,大门、房门、楼上、楼下、粮仓、猪栏……贴了个遍,剩下的还拿

到街上去卖钱,拖到大年三十才放他起身。

寒来暑往,辛苦了一年,苏义才得了十二两银子。他一路走一路想:家

里恐怕柴也完了,米也尽了,一到家,先籴五斗米,再买一担柴,买鱼,买

肉,春饼多少做一点,再沽半斤老酒,跟老伴高高兴兴过个年。

眼看快到家了,绕过河边一片竹林,就能望见村口那棵大榕树,苏义加

紧脚步往前走。忽见竹林里钻出个妇女来,哭哭啼啼往河边奔去。苏义一惊:

不好!莫非要跳河?他赶紧追上去拦住,一看,是邻居施泮嫂。

“施泮嫂,你,你这是为什么?”

施泮嫂是有口难开,低着头只顾哭泣。

“你说话呀!”

施泮嫂这才哽哽咽咽说了话。原来去年地主抽回她家租种的地,逼得他

家三口人没法过活;施泮只好出门去,帮人在海上撑船。有道是“撑船跑马

三分命”,施泮出门一年了,至今音信全无。

苏义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

施泮嫂接着说:“今天听人说,上个月海上沉了船,我丈夫一定没命了。

年夜岁边,我公公又害了病,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说着又哭起来。

施泮嫂哭得伤心,苏义听得也伤心,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宽

慰这个可怜人,就撒了个谎说:“你听谁说的沉了船?施泮明明活着嘛。”

施泮嫂一怔,忙问:“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唔,唔……”苏义只好顺着谎往下编。“他前几天还有信来,寄到我

学馆里,叫我转给你公公。”

施泮嫂收住眼泪,露出笑容,说道:“苏先生,快把信给我,也好叫公

公放心。”

苏义假装在身上摸了一阵,说道:“哎呀,我一时慌忙,把信丢在学馆

里,没有带来。”他怕露出马脚,又胡编说:“不但寄了信来,还寄了钱来。”

“还寄了钱?有多少?”

“寄了十……寄了十二两银子,在,在我身边……”话说出了口,苏义

心里可在打鼓了:“唉,这十二两银子是我一年的心血呀!家里等着这钱籴

米买柴……”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把银子拿了出来。

“施泮嫂,这十二两银子来得可不容易呀!你有了银子,不能再寻短见

了。”

施泮嫂满心欢喜,说道:“帮人撑船,风里来,浪里去,这十二两银子

是不容易!我丈夫在外边好好的,又寄了钱回来,我怎么还想死呢?”

“对,对,千万死不得!这十二两银子是一年辛苦积起来的,拿回家去,

欠人家的还人家,剩下的要省吃俭用。”

施泮嫂谢了苏义,回家去了。苏义本来归心似箭,三步并作两步行,这

会儿拖一步,走一步,只觉得两条老腿又痠又重。唉,银子就这样拿走了,

一年辛苦换来的十二两银子,就这样拿走了。老伴问起来怎么回答呢?一天

三餐都吃不成了,还过什么年?他走到家门口,脚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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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伴怎么说呢?他在门外先想好了许多话,才咳嗽一声,跨进门去。

老伴见他回家来,万分欢喜,说道:“先生回来了?”

“你看见我回来了,还问什么?”

“咦,看你气色不对,是不是饿了?拿钱来!我赶快去籴米,好煮饭给

你吃。”

“怎么,家里没有米了?唉,没有米就不用煮饭了。”

老伴笑了,“不煮饭,你要挨饿呀!”

苏义把裤腰带紧了紧,说:“挨饿就挨饿。我也不怪你。俗话说得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先生,你不要噜苏了,快把钱拿来。”

苏义板着脸一动也不动。

老伴急了,问:“你没钱吗?”

到这时候,苏义不能不说了。他从东家硬留着写春联说起,说到施泮嫂

哭哭啼啼要跳河自尽……

老伴听到这里,急得跳起来:“哎哟!你救了她没有?”

“君子岂有见死不救之理!”苏义接下去说他怎样撒谎,最后把十二两

银子都给了施泮嫂了。

老伴听说施泮嫂高高兴兴回家去了,才松了口气;可是想到家里灶冷锅

空,不免皱起了眉头:“先生呀,你没留下半文钱,家里的米桶只好吊到屋

梁上去了。年可以不过,饭总不能不吃呀!”

苏义摇头晃脑念起文章来:“‘子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开水一

杯,亦足充饥。”

老伴说:“先生,你真是说得轻巧,拾根灯草。开水要柴烧,柴要拿钱

买。你呀,开水也吃不成,等着饿死吧!”

老伴说的也是实话。苏义发起愁来,叫老伴一同想想办法看。向人家借

吧,俗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家贫穷,有钱的亲

戚朋友早就断绝了来往,向谁借去?拿衣服去当吧!几件破衣服,有谁肯要?

何况大年三十,当铺早关门了,就是有金银首饰,也找不到地方去当了。

借又借不到,当又当不成,真愁人哪!忽然老伴站起身来往外走。

苏义问她:“天都黑下来了,你往哪里去?”

“我去向施泮嫂讨一二两银子回来。”

苏义急忙起来拉住她说:“你去讨钱,我就到县里去告你一状,告你个

讨钱害命之罪。你想嘛,你去讨钱,事情戳穿,施泮嫂要跳河,她公公也就

活不成,这是两条人命哪!”

老伴一想这话有理,讨不得,讨不得!就说:“先生,你饿了,我也饿

了。总该找点东西填填肚子啊!我看,你去偷些番薯来吃吧!”

苏义大吃一惊,连连摇头说:“岂有此理!我先生岂能为盗?偷番薯,

此非君子之所为也!”

“你怕做贼丢脸吧?‘鸡饿不怕竹竿,人饿不怕羞惭’,这句话你听说

过没有?偷几个番薯怕什么的?要么我去讨银子,要么你去偷番薯,此外没

有别的路。你看着办吧。”

去讨钱,要死人;去做贼,要丢人。怎么办呢?苏义算来算去,宁可丢

人,不可把人家害死。他把脚一顿说:“我,我就去偷番薯吧!”

天已黑尽,苏义背了个草袋,刚走出门,“汪汪”几声狗叫,吓得他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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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了好几步。他吸了口气,壮了壮胆,才往村外走去。这黑天夜里看不清路,

他高一脚低一脚,瞎摸瞎撞了一阵,看见前面黑糊糊一座屋子,知道是土地

庙,这里就有块番薯地。

这块番薯地是邻居林家的。林家只有母子二人,儿子林吉才十五岁。二

人手勤脚快,才能勉强糊口。说来也巧,吃过年夜饭,林妈忽然想起地里还

留着一些过冬的番薯,怕有人来偷,叫儿子去看守。她吩咐儿子说:有人来

偷,把他赶走就是了,切切不可打他。大年三十来偷番薯吃,一定是穷人,

把人家打伤了,叫人家挨着饿,还要忍着痛过年,多可怜呀!林吉一一记下

了。他来到番薯地里,心想小偷小摸总在后半夜,先打个瞌睡再说,主意打

定,就走进土地庙,靠在神案上打瞌睡,刚有点迷糊,听得外面有脚步声,

睁眼一看,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林吉屏住气,躲在暗处看他做些

什么?

进来的正是苏义。他到了番薯地里,心里一阵难过:自己一辈子正直清

白,如今倒偷起番薯来了。再说人家孤儿寡母勤耕苦作,多么不容易,叫我

怎么下得了手?忽然想起:我何不把心事禀告土地爷,也好叫神灵知道我苏

义为了帮助人家,才迫不得已做出这般事来。他来到庙里,朝着土地爷跪下,

磕了个响头,就如此这般地说起来,最后说:“神灵明鉴,我苏义并非贪心。”

苏义禀告完毕,心头轻松了许多,才爬起身来,走出庙门去挖番薯。这

位老先生从来没做过农活,他先蹲下来用手挖土,谁知土太硬,他差点把指

甲挖断了,才挖了碗口大小一个坑。看着不是办法,他换了个地方,捏住番

薯藤往上拔,扑通,栽了个跟斗,藤儿断了,番薯还在土里。

“哎哟,哎哟,……土地爷呀,你要是有灵性,就派个神将来帮我一帮

嘛。”苏义尽管自言自语,可是要吃番薯还得自己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才挖出了一个,连忙往草袋里装,咦,草袋沉甸甸的,怎么已经装了好多

番薯了?

真是件怪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那林吉听得苏义说得这样凄惨,便踮

着脚尖,悄悄地跟在他背后;他见苏义又是挖,又是拔,栽了个跟斗,还一

个番薯没到手,心里又好笑,又觉得可怜,就帮苏义拔起番薯来。他手脚利

索,一下子就拔了好多,统统装在草袋里。

苏义正在发呆,那边林吉还在把番薯扔过来,噼噼啪啪,一个又一个。

“哎哟,番薯还会自己从土里跳出来呀!土地爷真是有灵性啊!”苏义

也顾不上挖了,番薯争先恐后跳出来,他尽往草袋里装还来不及。不多一会,

草袋就装得鼓鼓的,苏义连忙说:“够了,够了!我夫妻二人至少可以吃到

大年初五了。土地爷,我苏义叩谢了。”

他一提草袋,好重!用尽全身气力,总算把草袋驮上了肩,跌跌撞撞走

了几步,一脚踏空,连人带草袋栽倒在地。番薯搬不回去,还是吃不成。苏

义默默祝祷说:“土地爷呀,你派神将帮我挖了这许多番薯,叫我背都背不

动。求你再派个神将来,帮我抬回去吧!”

苏义再提草袋时,草袋果然变轻了。那“神将”不用说还是林吉。林吉

在他背后用双手一托,就帮他把草袋托上了肩。苏义一路走,林吉跟在他背

后一路托着草袋。苏义眼神不济,在这墨黑的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喜得

不住口地说:“咦,土地爷真灵!”

来到家门口,苏义刚说了声“到了”,没提防草袋忽然变重了,他身子

往后一仰,跌了一交。原来林吉松了手,转身回家去了。苏义还以为他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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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土地爷就把神将召回去了。

“汪汪汪汪”,狗又叫了起来。苏义急忙敲开门,把草袋拖进屋里,气

喘吁吁地对老伴说:“还好没有人看见。我都饿死了,快洗几个煮了,当年

夜饭吃吧!”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爆竹声把苏义吵醒了。他起床坐在桌边等着吃早饭。

老伴是个大嗓门,端了两大碗番薯上来,嘴里叫道:“来噢,吃番薯罗!”

苏义耸起肩膀说:“你小声点儿不行吗?”

“吃番薯还怕人家听见?”

“偷来的锣鼓打不得。再说,大年初一吃番薯,叫人家听见了多难为情。

你应该说: ‘来噢,吃蹄膀罗!’这才象话。番薯有黄有白,黄的当瘦肉,

白的当肥肉。瘦的你吃,肥的我吃。”

正在这时候,林妈提着个竹篮,林吉背着个布袋,到苏义家来了。这事

情不说也清楚,昨天年三十夜,林吉暗暗把苏义送到家门口,就跑回自己家

里,贴着妈妈的耳朵,叽叽咕咕,把刚才的事儿一五一十,都说给妈妈听了。

今天大年初一,林妈叫儿子量了五斗米,自己打开碗柜,拿出一碗芥菜,一

碗芋艿,一碗豆干,放在竹篮里。母子二人带了这些东西,来向苏义老先生

拜年了。走到他家门口,正想敲门,听到里面老俩口在说话。

“蹄膀炖得真烂!”这是苏义的声音。

“炖了一大锅呢,你再吃也吃不完。”这是他老伴的声音。

“吃,趁热吃。这瘦的给你。”

“不要客气,要吃我自己会拣。”

林妈一听呆住了,悄悄地问儿子:“你不是说苏先生没钱

过年吗?怎么蹄膀炖了一大锅?”

林吉也觉得奇怪,就敲起门来:“苏先生,开门,开门!”

苏义听出是林吉的声音,心里怎能不慌,悄悄地对老伴说:“不好了!

他一定是知道了我偷了他们家的番薯,找上门来啦。”

他老伴也慌了,忙把碗里剩下的番薯倒回锅里,盖上锅盖。桌子上的番

薯皮呢,苏义用手一掳,掳进袖管里。收拾停当,他才敢开门。

“林妈,请进,请进。清早到此何事?”

林妈向苏义夫妻俩道了“万福”,叫林吉放下米袋,向老俩口磕了个头。

林妈说:“大年初一,向苏先生和先生娘拜个年,顺便带来了五斗米,几样

菜。”

苏义“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忙说:“多谢美意。东西请带回,我

们家鸡鸭鱼肉还吃不完哩……”

林吉口快,说道:“苏先生,你们家鸡鸭鱼肉吃不完,昨天夜里何必……”

林妈瞪了林吉一眼说:“小孩子,不可胡说。苏先生,就这点东西,不

成敬意,请收下吧。”

苏义不动倒也罢了,他伸手一推让,番薯皮噼哩啪啦从袖管里掉了出来,

羞得他满脸通红。

林吉顽皮,揭开锅盖一看,哟,什么炖烂的蹄膀,原来是一大锅番薯呀。

苏义夫妻俩只得把东西收下了,向林妈母子谢了又谢。前客未走,后客

又来,来的是施泮嫂。她满面笑容,开口就说:“苏先生,先生娘,新春恭

喜。我一来拜年,二来取我丈夫的信。”

苏义听说讨信,心里就发毛:糟了,要闯大祸了!我不如来个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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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计,暂且避她一避。就对施泮嫂说:“信吗?有,有……我拿,我到学馆

里去拿……”说着就往门外溜。他心慌意乱,不提防对面来了个人,跟他撞

了个满怀。他定睛一看,来的正是施泮。

“啊呀呀,施泮,你,你回来了?”苏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见施

泮背着个包袱,拿着把雨伞,忙说:“你还没回家吧,先请到我家坐一坐。”

说着,硬把施泮拉进了屋里。

施泮进屋一看,他娘子正在苏先生家,夫妻相别一年,悲喜交集。

娘子说:“丈夫,你到底回来了。”

施泮说:“娘子,我回来了。堂上爹爹可好?我出门一年,苦了你啦。”

“公公有病,正愁着这年关怎么过。幸亏你寄回来十二两银子,苏先生

已经交给我了;还有那封书信嘛,苏先生丢在学馆里了。”

施泮听了莫名其妙,说道:“苏先生,我在外边帮人撑船,混口饭吃尚

且为难,哪里寄过银子?也没有写过什么书信啊……”

娘子听他这么说,也愣住了。

林吉看看施泮,又看看施泮嫂,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这件事要问

我才知道。”他就从苏先生动身回家说起,一五一十,说到苏先生偷番薯之

前先向土地爷祝祷。他眉飞色舞地说道:“土地爷知道苏先生是个大大的好

人,就召来一员神将,说道: ‘神将听令!着你快快去帮苏先生挖番薯,护

送他回家,不得有误。’那个神将嘛——就是我林吉。”

施泮和他娘子这才明白,连忙向苏先生道谢。苏义和他老伴又向林家母

子道谢。

这真是:邻里相亲又相助,皆大欢喜三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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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头巾

石灏戴一顶头巾,穿一身青衫,带了个书童进京赴考。

这一条路,石灏已经走了八个来回,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这

第九次,还是不能不走啊。一路之上,秋风萧瑟,木叶飘零,他不觉伤感起

来,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是啊,八十二岁的人了,三年一科,一连考了八

科,科科都名落孙山 。二十四年的光阴付之东流,满腹才华一无用处。这一

科,他原是不想来了,被亲戚朋友劝说不过,才勉强匆匆上路。

石灏来到京城,在那家住过八回的老客店住下。考试那天,他起了个早,

无奈脚不灵便,磨磨蹭蹭赶到考场,两扇红漆大门已经闭上了。他急得大叫:

“我是远道来的举子,远道来的……”还好考官开恩,叫人开了角门,放他

进去了。他擦了擦汗,定了定神,一连做了三篇文章,倒做得十分称心,他

寻思这一科有点兴头了,回到店里等候喜报。

好容易等到放榜那天晚上,石灏要了一盏油灯,一壶香茶,吩咐店主人

敞开店门,他拼着一夜不睡,等待报子来报录。

书童在大街上逛了一天,瞌睡早上来了。他可不耐烦等,就对石灏说:

“老相公,你灯也有了,茶也有了,用不着我书童了。我睡觉去罗。”

石灏说:“你不说嘛,老相公倒把你忘记了;你这么一说,老相公想起

来了,要派你做一件大事:你到大街上去,找那报录的报子……”

“老相公,报录,报录,都是报子报上门来的。派我们书童去找报子,

好象没听说过。”

“你懂什么?这小客店在小胡同里,七拐八弯的,报子几时才能找到?

快去,快去!见了报子,你就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书童走了,石灏独个儿守着油灯,呷了几口香茶,一股怨气蓦地从心底

冲了上来。他自言自语道:“这一科再考不中,下一科我只怕来不成了……

想我石灏从小熟读诗书,三更灯火五更鸡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学得满腹

文章,哪里知道功名不成,年华虚度。天啊,天,你睁开眼睛看看,不见我

石灏已是须发苍苍了么……”

坐到二更时分,石灏打了个呵欠,瞌睡上来了,忽听“当当”一阵锣声

从容店门口经过。他急忙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喊:“报子转来,报子转来!

石灏老爷就在这里,你们还到哪里去找呢?”

报子说:“老相公,我们报的是状元李佐谦。”

“哦,哦,报的是李佐谦……请问,这里面有个姓石的石……石灏么?”

“有没有,我们不知道,你等着后面的报子吧!”报子敲着锣走了。

到了三更,“当当”又一阵锣声,从客店门口经过,石灏喊住报子问:

“你们报的是哪一位新老爷?”

报子说:“我们报的是榜眼冯文玉。”

“哦,哦,报的是冯文玉。请问,有个姓石的石灏,今科到底怎么样?”

“谁知道是好是坏。老相公让开,不要误了我们的事。”报子敲着锣走

① 传说古时候有一次考试,考上最后一名的姓孙名山。“名落孙山”就是名次落在孙山后边,没有考上的

意思。

① 这句话是说读书勤奋,在灯下读书读到半夜,第二天鸡叫头遍,又起来读书了。

① 状元是殿试第一名,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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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石灏瞪着眼,张着嘴,心里说不出是酸,是苦,是辣,他在店门口呆呆

地站了好一会,才垂头丧气回屋里去。熬了这大半夜,他实在支撑不住,往

桌子上一趴,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会儿,他大呼小叫地说起梦话来:“我

石灏这一科是该中的罗!该中的罗!”

书童在大街上转了半天,这时候才回店来,听见石灏在梦里连连说“中

罗”,不由得又喜又惊,叫道:“老相公呀,老相公,你叫我去找报子,我

连报子的儿子也没找着。原来报子已经来过,老相公中啦!”

石灏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书童说“老相公中啦”,猛的醒过来:“啊,

啊,我老相公中了?”

书童在大街上直转到这个时候,身子又累又困,也迷糊着呢,跟着说:

“老相公中了!”

石灏这一乐非同小可,叫道:“中了,中了!啊哈哈哈……”

书童也跟着大叫:“中了,中了!啊哈哈哈哈……”

“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

“书童,你想我老相公满腹文章,能不中吗?”

“是呀,是呀,老相公原是该中的。”

“书童,你说说,老相公中了第几名?”

“老相公中了第几名?”

石灏觉得奇怪:“是我在问你,你在问谁呀?”

“我在问你,你在问谁呀?”

石灏恼了:“你这蠢才,老相公到底中了第几名?你快说呀!”

书童搔搔头说:“我哪里知道呀!不是老相公自己说的中了吗?”

一场空欢喜!石灏气得捏紧拳头,狠狠地敲自己的头。这一敲,他倒想

起一件旧事来了。

“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我这顶破头巾换不成乌纱帽?当

年我考中了秀才,去到头巾店里买头巾。我说: ‘掌柜的,我多给你钱把银

子,你卖一顶上好的头巾给我。’那个掌柜的很不会说话,他说:‘小相公,

我给你结结实实做一顶,包你戴到……”

石灏不忍再往下说,却让书童接了过去:“戴到老——”

“正是这个‘老’字!果然,就是这顶头巾,我戴了六十多年,戴到了

八十二岁……”

石灏越说越气,一把扯下头巾,恨恨地说,“头巾老哥呀,头巾老兄,

我头上有糖呀还是有蜜呀?你为什么紧紧地粘在我的头上,舍不得走呀?我

一想起来,真气你不过!”他把头巾狠狠扔在地上,只差没踩上一只脚。

书童弯下身子捡起头巾,说道:“公鸡叫,母鸡叫,哪个捡到哪个要。

老相公,这头巾你不要了,就归我啦。明天上街买花生吃,好拿它当个兜儿。”

“岂有此理!老相公不要它了,也不能给你当兜儿用啊!老相公要做篇

文章,祭它一祭。”

石灏吩咐书童剔亮了灯,磨好了墨,之乎者也,做起文章来。文章做好

了,他吩咐书童把头巾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

“书童,你听着。老相公读完祭文,你就朝着头巾叩头:一叩头,二叩

头,三叩头,一连叩三个头。记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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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了。叩头我会,老相公快念吧!”

“你跪着,听我念祭文。”石灏把油灯剔得更亮一点,拿袖子擦了擦眼

睛,哼哼哈哈地念起祭文来:

维大明宣德二年,秋八月,甲子之日,主祭生河南石灏,祭奠于头巾老兄之前曰:

头巾,头巾,压我头昏。科科不中,榜上无名。见多少人,穿紫袍,骑骏马,昂昂及第 ;偏我

老儒,背包裹,搭航船,默默回程。作文告别,非我无情。而今而后,各奔前程。休矣,休矣,哀哉

尚飨。

祭文念完了,石灏大叫:“一叩头——”

“呼噜,呼噜……”“

二叩头——”

“呼噜,呼噜……”

“三叩头——”

“呼噜,呼噜……”

书童哪里去了?嗨,原来他早就趴在地上睡熟了。石灏自己上下眼皮直

打架,往桌子上一趴,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天蒙蒙亮,一个脚子找到这客店里来了。

“老相公,三年不见了,恭喜,恭喜!”

石灏老眼昏花,听到“恭喜”二字,把脚子当作报子了:“哦,你为什

么这时候才来?”

“早着呢,航船要等天亮了才开。你的铺盖箱子呢?”

“找我的铺盖箱子做什么?”

“老相公,你怎么忘记了?你老人家科科不中,都是我替你挑了铺盖箱

子,送你到码头的。这一科想必又没有中,我特意来替你挑铺盖箱子,送你

下船。”书童让他们吵醒了,睁开眼一看,对石灏说:“他是脚子,不是报

子。你看,墙脚边搁着一副扁担绳子呢。”

“什么,什么?他不是报子,是个脚子?”石灏这才明白过来,气呼呼

地说:“书童,快快把他赶了出去!”

书童把脚子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开门,开门!”脚子真倒霉,生意没做成,一副扁担绳子倒丢在客店

里了。他在门外又喊又叫。

“叫门的是哪个?”书童在门里问。

“我是……是报子,来报录的。”

“老相公,报子来了!”

“快开门,快开门!”石灏忙站起来。

门一开,石灏看见钻进一个人来,急忙问:“你是报我石灏的么?”

“我是来抱我的扁担绳子的。”脚子拿起他的吃饭家伙,一阵风似的溜

了。

石灏气得双手发抖:“还是那个脚子呀,快把他赶出去!”

“不用赶,他早走了。”

“那就快把门关严实,不要叫那个脚子再来哄人。”

书童把门关严实,不多会儿,那门上响起笃笃笃笃的声音。

① “宣德”是明代宣宗的年号。

① 及第:会试考中,称为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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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公,你听——又有人来敲门了。”

“又是那个脚子,不要理他。”

这时候,门外哇啦哇啦叫起来了:“我们不是脚子,是报录的报子。”

石灏怕再上当,要亲自问个明白。他走到门边,贴着门缝问道:“喂,

外面叫门的,到底是什么人?”

外面答应:“我们是报录的报子。”

“呃,是报录的报子。你们报的是哪一家新老爷?”

外面答应:“我们报的是石灏新老爷。”

石灏转过头来,对书童说:“这回只怕有点谱了!”

书童说:“老相公,不要又让那脚子哄了去。”

“是呀,不要又让那脚子哄了去。”石灏点点头,又问门外,“你们既

是报录的,为什么不敲锣呢?”

外面答应:“开了门,就敲锣。”

石灏实在不敢相信,摇摇头说:“靠不住,不要理他。”

书童说:“是呀,靠不住,不要理他。”

石灏正转身往里走,门外“当当”敲起锣来。

石灏一惊,忙叫:“开门,开门!不,不,我自己来开门。”说来也真

巧,那盏油灯点干了油,噗的一下灭了。石灏晕头转向,满屋子摸也没摸到

门。“书童,书童,你这个蠢材,还不快来帮老相公摸门……”

“老相公说要自己开门,还怪我呢。”

书童打开了门,两个报子抢进来向石灏磕头,连声说:“与新老爷道喜,

与新老爷道喜!”说着呈上报单来。店主人听得了,点了一支蜡烛前来。石

灏就着烛光,定睛看时,只见那报单上写着: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河南石灏

报子下去领赏了。石灏拿着那张报单,抖抖索索,咬着牙念道:“河南

石灏,河南石灏,你也中了,你也中了!哈哈,哈哈,头巾老哥呀,头巾老

兄,不想祭你一祭,果然与你各奔前程了。来日我石灏戴的是乌纱帽,插着

宫花,要在这京城里骑马游街了……”

石灏说到这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忽然两脚踏空,一头栽倒在地上。

八十二岁的人了,怎么禁得起这一夜的折腾,这霎时的狂喜?

店主人忙将蜡烛递与书童,把石灏扶到椅子上坐下,叫道:“老爷,老

爷,你怎么样了?”

书童惊呆了,哭着说:“老相公欢喜死了。”

店主人拿了碗热茶来,给石灏灌下肚去,又是捶背,又是按胸。石灏这

才慢慢苏醒过来,望着那张报单,不觉老泪纵横,说得好不凄凉:

“我一生苦读,就盼着这一天。不想盼到了这一天,我却须发苍苍,无

能为力了。唉——高中了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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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品芝麻官

保定府有个小小的清苑县,小小的清苑县里,却住着位大大的姑奶奶。

说起这位姑奶奶,她的来头可真大得吓人:丈夫西乐侯,经管七省,这就够

大的了;她娘家哥哥更不得了,当朝阁老 ,姓严名嵩,独揽朝廷大权,满朝

文武,谁个不怕。她自己呢?皇上亲自封的一品夫人。

小小的清苑县里,住着这么一位大大的姑奶奶,老百姓就够受的了。你

不小心碰了她家的一根毫毛,她就要你的命。碰不得就躲得远远的吧,没准

儿她家那些大小狗腿子还会找上门来,平白无故揍你一顿。这严氏一品夫人

有个儿子叫程西牛,也弄了个兵备的头衔。程西牛手下有个狗腿子叫程虎,

学过点武功,会耍几下刀枪。这一头蠢牛,一只恶虎,整天四处游荡,欺压

百姓。

这年秋天,程西牛带了程虎和一班家丁出外游玩,在荒郊野里看见一个

姑娘,头上插一枝桂花,手里提一只竹篮,从河边洗了衣裳回家。程西牛看

这姑娘长得俊俏,就起了坏心,从后边追了上去。姑娘吓得没命地跑,跑进

屋里就使劲把门一关,砰——程西牛正好把头探进去,啪——,不知道是门

碰头,还是头碰门,反正程西牛的脑门上多出了一个青疙瘩。

程西牛火了,叫一声:“家院,一齐动手抢了她。”

程虎说:“少爷,慢来,慢来!抢呀,打呀,要是把这么个娇滴滴的姑

娘惊坏了,你怎么和她成亲呢?再说你和她成了亲,两家就是亲戚了。不如

回去禀报夫人,派人来提亲,还怕她不答应?”

程西牛是个草包,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他说:“言之有理!碰个

疙瘩没有啥,休要惊坏一枝花。”

程西牛回家去一说,他娘可不答应。程家这样的权势,这样的富贵,这

根独苗苗能娶一个乡下姑娘做媳妇?皇帝的女儿要娶也娶得来呀。可是程西

牛非要不可,他娘拗他不过,只好依他,就派程虎去说亲。没想到那一家一

不贪财,二不怕势,高矮不答应。父女二人把程虎好一顿臭骂,还捎带上程

西牛和他娘一品夫人严氏。

程虎回来,不敢说夫人和少爷也挨了骂,只说人家不肯。严氏一听火了,

叫儿子带了程虎和一班家丁前去抢亲。她吩咐说:“你们尽管前去把那女孩

子抢来,谁敢多嘴多舌,只管打;谁敢阻拦,就捉了送官。你们就是把天戳

个窟窿也没啥,有老娘来缝来补。”一面吩咐家院丫鬟:“前厅后院,张灯

结彩,新娘一到,立刻拜堂。”

程西牛带领程虎和家丁,抬了一顶大花轿,带了一队吹鼓手,来到姑娘

家,踢开门,抢了姑娘就跑。姑娘的老爹爹追上去,抱住了程西牛不放,让

程西牛一脚踢在心窝里,倒在地上死了。

光天化日之下,能容姓程的一家人行凶?看,对面来了个人拦住去路,

大喝一声:“住手!”

嘿,这个人胆子倒不小!程西牛问:“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少爷的闲

事?”那人说:“你管我是什么人,路见不平,我就要拔刀相助!”“我看

你这小子管不了!”“我定要管到底!”程西牛看他伸展双臂,拦在路当中,

他心里火了,叫一声:“程虎,把这小子拿下!”

① “阁老”是对宰相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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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虎抽出宝剑,带着打手一拥而上。那人就拔出刀来抵挡。程虎那两下

子吓唬老百姓可以,碰上真有功夫的好汉,他就不是个对手了。

程虎喘着大气尽往后退,程西牛叫打鼓的拿了鼓锤,抬轿的抽出轿杠,

一齐拥上去!好家伙,几十个人围着一个,也近不了好汉的身。程西牛一着

急,拿了一柄宝剑绕到好汉背后,想来个腹背夹击。

这边,程虎拿着剑,大吼一声:“杀——”鼓起劲朝好汉猛刺过去。扑

嗤——刺中了!可是刺中的不是好汉,好汉只一闪就闪开了,程虎这一剑,

正好刺在从背后冲上来的程西牛的胸口上。

这可不得了!程虎傻了眼,家丁丢了魂。

“哎呀,新娘子不见了!”抬花轿的一看花轿空了。

“新郎官死了,还要什么新娘子?快把少爷的尸体装在花轿里,抬回

去!”

程虎急急忙忙带了家丁,抬了个死人回府去了。

好汉看程虎一伙去远了,回头在草丛里找到了那个姑娘,又帮着她把她

爹爹的尸首抬回家去。这位好汉是谁?原来满朝文武惧怕严嵩,也还有个不

怕的人,就是老功臣老元勋定国公,他派这位好汉来保定府查访严程两家的

罪行。想不到好汉才到这里就遇上这桩公案。他问明这姑娘姓林名秀英,就

帮她写了一张状子,要她即刻起身去清苑县衙门告状。

再说那程府,张灯结彩单等少爷抢了新娘子回来成亲。站在门口等候的

家院望见花轿回来,急忙禀报严氏。一时鼓乐喧天,爆竹震耳,蓬——叭,

蓬——叭,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好不热闹!不多时,花轿抬进厅堂,丫鬟

们去扶新娘子,赞礼就念念有词:“一块檀香木,雕刻一马鞍,新人桥上过,

四季保平安,新郎新娘就位——”

丫鬟掀起轿帘,往里一张,“怎么了!花轿里坐的不是新娘,倒是新

郎……”定神一看,一声“妈呀”,都吓昏了过去。少爷胸口上插着一把宝

剑,早已一命呜呼,上了西天!赞礼还在大声念:“一拜天地,二拜爹娘……”

下面的事就不用细说了。那严氏刚才说,把天戳个窟窿也没啥,有她老娘来

缝来补。想不到她自家儿子的胸口上给戳了个窟窿,她补也没法补,缝也没

法缝,只好呼天抢地,嚎叫“宝贝儿”。她马上派人去捉拿林秀英偿命,可

是空荡荡一间草屋,人呢?没啦!

林秀英到哪里去了?到清苑县衙门告状去了。

清苑县的县令姓唐名成,到任才三天。他翻了翻前任几个县令积下来的

状子,一张张告的都是程府严氏,告她家强占民田,欺压百姓,其中人命案

子就有一二十起。嘿嘿,别的案子,他们都办了;单这程府严氏的案子,他

们怕烫手,搁在一边一件也不办。县令是个七品官儿,的确很小,那婆娘是

一品夫人,果然挺大。七品官儿在一品夫人面前,比绿豆还小,不过是颗芝

麻罢了。他心里说:我倒本信,青蛙也要跟长虫斗一斗,小鸡也得跟老鹰交

交手。

“来人!”

书童进来问:“太爷唤我?”

“咱们到任三天了,今天出去遛跶遛跶。吩咐打轿。”

书童吼一声:“打轿!”

① 赞礼是举行仪式时致颂词和宣布仪式程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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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头皂隶前来叩了头,就问:“太爷,你到哪个府上去拜客?”

唐成说:“我拜什么客?下乡查看去。”

班头说:“太爷,你刚到任,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什么?下乡查看,还有什么规矩?”

“不是下乡查看的规矩,太爷呀,我们这保定府清苑县,有个严氏一品

夫人,有权又有势,人怕鬼也惊。新官到任,得先去她老娘跟前作个揖,报

个到,乖乖儿送一份厚礼。要是得罪了她老娘,嘿,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唐成笑着说:“厉害得很哪!我是个穷官,没有那么多的钱送礼。我要

破破你们这里的规矩,一不送礼,二不拜客,下乡查看去。”班头和皂隶可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太爷,都为他担心:“太爷,只怕那老娘怪罪太爷,就不

好办了。”

唐成说:“她当她的一品夫人,我做我的七品县令,只要我站得正,不

怕脑袋搬家。快打轿下乡去。”

本来嘛,太爷出门,有人鸣锣,有人喝道。唐成出得城来,一路上冷冷

清清,皂隶不喝道,那锣嘛,半天才有气无力地敲一下,当——唐成心里很

不高兴,连声叫道:“班头,班头,为什么鸦雀无声,一点儿不热闹?”

班头回话:“不敢热闹,怕惊动一品夫人。其实她哪里听得到,这也是

先前做下的规矩。”

唐成一听更生气了:“哪有这种话?象这样冷冷清清,百姓怎么知道新

太爷上了任,怎么会来鸣冤告状?吩咐下去,铜锣加上二十面,乱敲乱打闹

起来,越热闹越好!”

这一来就不同了,铜锣敲得震天响,果然引来了一个人,拦住轿子喊“冤

枉!”你道这个人是谁,就是林秀英。

唐成忙叫:“住轿!好!太爷下乡查看,就有人拦轿喊冤,这叫开门见

喜,大吉大利!书童,把状子呈了上来。”

唐成看了一遍状子,心想,这案子事关重大,我倒要先看看我头顶上的

那些老爷怎么审怎么断?就对林秀英说:“民女听了。你的冤枉太大,我的

衙门太小。你到巡按 大人那里去告吧。”

林秀英含着眼泪走了。唐成心里说:你这民女,且莫怨我这做父母官的。

说不定你这案子还得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为你作主。他也无心查看了,就

命打轿回衙。

第二天,巡按升堂,左首是道台,右首是知府。唐成来拜见这三级顶头

上司,他整冠掸靴,施了全礼,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巡按大人说了“贵县请

坐”,他又施了个全礼,这才坐下。

道台问他:“贵县几时到任?”

“八月十三。”

知府问他:“到任这三日,拜客送礼忙得很吧?”

唐成心想:你对这里的规矩倒是熟得很呀!“卑职三日来的确忙得很!

几位前任积下了成堆的状子,卑职都一一看了。昨日又下乡查看。”

“本当如此!”这回巡按说话了。“本巡按奉天子之命,出巡河北,查

看民情,所积冤案,均须一一查清,依律办理。若有半点徇私舞弊,休怪本

巡按铁面无情。”

① 巡按就是钦差大人,是皇帝派到各地去调查的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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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台知府两个听了,一齐肃然起立,说道:“不敢,不敢!”

唐成自然也得站起来。他拱着手说:“积案成堆,只告一人。昨日下乡

查看,有民女拦轿鸣冤,告的也是那个人。怎奈那人权势煊赫,而我官卑职

小,难以执法。”

巡按把脸一沉,说:“权势再大,难道大得过王法吗?哼,真是无用!”

道台知府也跟着说:“真是无用!”

唐成无话可说。骂他“无用”的三位顶头上司到底怎样“有用”呢?接

下来他就看见了。

正在这时候,中军禀报:“一品夫人驾到!”这一声犹如五雷轰顶,巡

按心惊,道台胆怕,知府肉跳,一起离了座,堂前排定了,一串儿出去迎接。

巡按躬身说:“夫人驾临小衙,有何赐教?”

严氏也不还礼,吩咐丫鬟:“把状子给他。”

就这张状子,巡按看了传给道台,道台看了传给知府,只见上面写着:

“具告状人一品夫人严氏,状告恶女林秀英,无故杀死我儿兵备程西牛,绝

了我程家后代根苗,速拿凶手林秀英与我儿抵命。”

三位“有用”的上司,这时候都吓得目瞪口呆。好大一个公堂,竟然鸦

雀无声。不想有个人说话了:

“这兵备是个武职,想必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被一个小小的民女杀

死,倒是一桩奇闻!”

巡按大人尚且屏息不语,谁敢如此放肆?严氏一看是个七品官儿就问:

“这里满堂官员,都来拜见过我。这是个什么人哪?”

唐成走了过去,说道:“小官唐成,本县的县令,到任才三天,……”

严氏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啪,打了他一耳光。“你是

本县县令,为什么不给我捉拿凶手?”

这一耳光打得不轻,唐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心中怒火万丈,只好

忍着,说道:“夫人,令郎被人杀死,可有地方到县衙禀报?没有。请问夫

人可有片纸入衙?也没有。一无地方禀报,二无片纸入衙,我怎么知道令郎

被人家戳了个窟窿?”

几句话问得严氏无言答对,她把眼睛一瞪,说道:“狗官,我现在告也

不迟,你快给我去捉拿凶手林秀英。”

不用去捉拿,林秀英自己来了。只听得她在衙门外叫:“冤枉——”

中军禀报:“大人,有一民女喊冤。”

巡按说:“一案未了,又来一案。州有州官,县有县衙,叫她县衙去告。”

唐成说:“慢来!一品夫人能越衙上告,为什么民女就不能越衙上告?

请大人三思。”

巡按只得传民女上堂。

林秀英上堂来,一边叩头一边哭叫:“大人,与民女林秀英伸冤!”

严氏没想到眼前这个乡下姑娘就是林秀英,更没想到林秀英敢来鸣冤告

状,这不是老虎嘴里拔虎牙吗?她一把揪住林秀英的头发,喝道:“你是林

秀英?好啊,我正要你给我儿子偿命。”她夺过皂隶手里的水火棍,狠狠骂

道:“看我不打死你这小贱人!”

唐成上前架住,说:“夫人,这是公堂,不是你家的厅堂。”

“什么公堂不公堂,金銮殿上我也要闹他一场。”严氏举起棍子又要打。

唐成夺下棍子,把她推到一边,“夫人,你是告状的,这民女也是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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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上得堂来,各位大人一未问明,二未审清,你持棍行凶,咆哮公堂,

目无国法,藐视朝廷,哼哼,成何体统?”

严氏这一下把气往唐成身上出,“呸!呸!”朝着唐成吐了几泡口水,

“唐成,你这小小的芝麻官儿,敢来教训老娘?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芝麻也罢,绿豆也罢,做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唐成接

过林秀英的状子,双手递给巡按:“大人,请升堂。”

巡按看了状子,传给道台,道台看了状子,传给知府。状子上面写得明

白:“告状人林门弱女林秀英,状告西乐侯之妻、严嵩之妹严氏……”三位

“有用”的上司看到这些字眼,已是面色如土,看到末尾两句:“若要见证

人,请问定国公。”他们就象一桶水从头淋到脚,浑身冰凉。谁不知道这定

国公是位老功臣,老元勋,德高望重。严嵩尚且惹不起,他们惹得起吗?没

料到他老先生管到这柱案子上头来了。

当官说好当也真好当,管他是非曲直,只看谁的势大,谁的钱多,顺着

他们的意思办,包准错不了。象这程家告林家,林家告程家,朱笔一挥,判

林秀英一个无故杀死程西牛之罪,拿这乡下姑娘偿了西乐侯公子之命,不就

万事大吉了?说难当呢,可真难当。眼下这桩案子,这边有个当朝阁老,那

边有个世袭王公。得罪了哪一边都不成。巡按、道台、知府三个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是好。那唐成却象个没事儿人似的,在一边自言自语:“权势再大,

难道大得过王法吗?本县真是个无用之辈啊!”

还是巡按聪明,他对道台说:“大人,本院公务繁忙,这两张状子,暂

托贵衙审理,审明之后速报本院知道。说完起身就走。严氏一把抓住他:“你

往哪里去?”“本院即发公文,了结此案。”严氏放他走了。

道台心里说:“你要性命,我就不要性命么?”他装起病来:“哎哟,

哎哟……”知府问他:“大人怎样了?”道台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这偏

头风又犯了。大人,这两张状子托贵府审理,……”说完起身就走。严氏一

把抓住他:“你往哪里走?”“下官回衙就升堂审问,定要为令郎雪冤。”

严氏说了声“滚”,也放他走了。

一个压一个,知府照此办理,叫过唐成来说:“这两张状子转贵县审理,”

他早瞄准了公堂有个后门,不等严氏动手抓,就从后门溜走了。

巡按、道台、知府,三位有用的上司一个个都溜之大吉。唐成呢?他本

来不想溜。他把两张状子拿在手里说:“这么说来,这两张状子,三位大人

都不敢审,都不敢问,偏偏批在我这小小的衙门审问。我有心审问,可惜是

个小芝麻官,这里没有我说的话。好吧,既然批在我手里——”他在堂上一

坐,喝道:“程家林家,都是原告,又都是被告。皂隶侍候,原告、被告,

一起带了!”

皂隶拿锁链先锁了林秀英,转身朝严氏望了一眼。

严氏冷笑一声:“大胆!谁敢走近我,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皂隶哪敢上前,只好向太爷禀报:“太爷,她头戴凤冠,身穿霞披,带

不了。”

“带不了?给我!”唐成接过锁链,走到严氏跟前,“是谁说不带老爷

的刑具?”

“就是老娘我说的。你这小芝麻官,敢把我怎么样?”

“官大官小,都是朝廷的官。你家住清苑县,我就管得着你。”

“我是皇帝老子亲自加封的一品夫人,你管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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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犯法,是个夫人,如今犯了法,就是犯人。”唐成把锁链往地上

一扔,“带上,带上,不带可不能放过你。”严氏看这架势,心想不好,再

耽下去要吃眼前亏。她趁唐成转身往堂上走,跑得比兔子还快。跑出衙门坐

上轿,她又哭又骂,回府去了。

这里,唐成嘴里还在念叼:“呸!别说你是一品夫人,就是皇后娘娘犯

了法,也不留情。皂隶,快给她带上。”

“太爷,她跑了!”

“什么,跑了?”唐成回头一看,可不是跑了,就问皂隶:“你们七八

条大汉扯不住她一个婆娘?没关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她没带刑具,把林

秀英的刑具也松了。要不,人家准说我办事不公,锁了穷姑娘,放了阔太太。

走,跟太爷回衙去,明天各位看我七品芝麻官儿审问一品夫人!”

那一品夫人又会撒泼,又会行凶,什么知府、道台、巡按,全不在她眼

里,原以为唐成这么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儿,只消咳嗽一声,就把他吓住了。

没想到唐成竟不买她的账,弄得她当场受辱出丑。她回到府中又气又恨,可

是这官司就在唐成手里呀!封西乐侯的丈夫,当阁老的哥哥,都在京里,远

水救不了近火。她左思右想,先把唐成稳住再说,于是备了一份厚礼,附了

一封书信,第二天一早派程虎送到县衙门去;另派人飞马去北京,给她哥哥

严嵩送去一信,叫他收拾唐成这个七品芝麻官。

唐成一看礼单,“好一份厚礼!我没给她送礼,她倒给我送起礼来了。”

再看书信,“嘿嘿,厚礼之外,还许他当个道台。真个是既升官,又发财。

来而不往非礼也,唐成翻过礼单,在背后写了一首打油诗:

多谢夫人送礼来,

又许升官当道台。

可惜金银我不爱,

夫人留着买棺材。

唐成正想把厚礼原封退回,一琢磨,不好,证据送到手,岂能白送走?

就吩咐书童将厚礼收下,存入库房,又命皂隶带火签一支,速传严氏到衙听

审。

那严氏见程虎回来说唐成收下厚礼,不由得冷笑一声:“唐成呀,唐成,

你这狗官终究也逃不出老娘的手心儿。老娘的礼你吞得下去,还是咽得下去?

只等老娘的信一到北京我哥哥的手里,就有你好看的了。”她正想着怎样收

拾唐成,程虎来报:“县衙门的皂隶高擎火签,来传夫人听审。”严氏这一

下可发作了,坐了轿子来到县衙门,闯进公堂,一屁股坐在县太爷的公案上。

“唐成,我看你这芝麻官怎么审问我这一品夫人。”

唐成在里面刚吃完饭,听见公堂之上咋咋呼呼,吵吵闹闹,就带了书童

出来。

“呀,这是你坐的地方吗?下来,下来!”

严氏又拍桌子又蹬脚:“小小衙门公堂上,老娘坐坐也无妨。”

“不行,不行!你坐在这公案上,叫我怎么审官司?”

“你就站着审嘛。”

“你下来不下来?”

“我不下来。”

这婆娘耍赖,唐成身为一县之主,总不便和她拉拉扯扯,只好变个法子

把她哄下来。“夫人且请放心,本县胸有成竹。请夫人下来,本县好升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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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书童,与夫人看座。”

又是“且请放心”,又是“胸有成竹”,嗯,有意思!唐成收了她的礼,

能不帮着她点儿?严氏这么一想,才从公案上跳下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唐成升堂,传林秀英。一边是林秀英,哭哭啼啼,一边是严氏,咬牙切

齿。唐成说:“民女莫哭,夫人莫怒。你们一个死了儿子,一个死了老父。

本县胸有成竹,从来不装糊涂。你们有何冤情,一一说来。哦,一个坐着,

一个跪着,让跪着的先申诉。”

林秀英就照着状子上的话,一句一句说起来。严氏坐在一边哪里听得下

去,站起身来,走到公堂上,只一挤,把唐成挤到了边上。她拿起惊堂木,

在公案上乱敲乱打,“快把杀人凶手林秀英拉出去斩了!”

“呀,到底是我审官司,还是你审官司?”唐成也一挤,把严氏挤到椅

子上去坐着,夺过惊堂木,啪的一拍,说:“严氏,本县问话,你儿子程西

牛官居何职?”

“官居兵备之职。”

“喳!大胆林秀英,程西牛堂堂兵备,一员虎将,你竟敢把他杀死。还

不从实招来。”

“太爷明镜,想我林秀英是个乡间弱女,手无寸铁,怎能杀死兵备?”

唐成点点头说:“是呀!程西牛再草包,也能打你八九十来个。”又问:

“程西牛为何死在你家附近?”

“他带了家丁来抢亲,一脚踢死我爹爹,将我抢入花轿抬了走。正好遇

见一位好汉,路见不平,厮打起来,我才免受欺凌。我亲眼见到,是他家的

家丁误伤了人。”

“哦,有这等事?呈凶器上来!”

程虎呈上宝剑:“禀太爷,林秀英就是拿这柄宝剑杀死了我家的少爷。”

严氏也说:“正是这柄宝剑。如今人证物证都全了。唐成,你还不快与

我断案!”

“啊,凶器就是这柄宝剑!书童,记录在案。林秀英,你去认来,宝剑

是你家的么?”

“农家铁器,只有锄头镰刀,哪来的宝剑?”

唐成笑了笑说:“严氏、程虎,你们来认一认这柄宝剑。”

程虎一看破了胆,严氏一看也傻了眼。那柄上明明白自镌着七个小字:

“程氏西乐侯珍藏。”

唐成说:“程西牛究竟被何人所杀,尚待查明。林秀英,你且下堂听传

听审。”

严氏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什么“胸有成竹”、“且请放心”,这个七品

芝麻官是做了圈套让她钻。她走过去把公案上的笔筒笔架统统撸到地上,又

一屁股坐上公案,“狗官,你把凶手放走,你给我儿子抵命!”

“我凭什么给你儿子抵命?象这样的歹徒,无恶不作,死了活该!”唐

成拿宝剑往桌上一拍,把严氏吓得乖乖地下来了。“升堂,来,带程虎——

程虎,杀死你家少爷的凶器,可是这柄宝剑?”

“是,不是,是林秀英抢过这柄宝剑,把,把少爷杀死的。”

“大胆程虎,案情已明,你还抵赖?不动大刑,料你不招。来,大刑侍

候!”

程虎心想,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就从实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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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了供。

唐成问:“严氏,程虎的口供,你都听见了吧?”

严氏虽然心虚,还撑着一品夫人的架子。“哈哈,老娘听见了,你敢把

老娘怎么样?”

唐成说:“你说本县不敢把你这个一品夫人怎么样,你敢和本县对对口

供吗?”

当下对了口供,唐成又问:“你敢画供吗?”

严氏拿起笔,画了供,“我画了,又怎样?”

唐成拿过口供,将脸一沉,大喝一声:“大胆严氏,纵子行凶,抢劫民

女,又诬告良民,咆哮公堂……”

“还有吗?你说,你给我说。”

“还有贿赂官府,有厚礼一份,书信一封为证。你该罪加一等!来,撤

了她的座位。”严氏坐在椅子上,双手叉着腰,翘起二郎腿:“哼哼,唐成,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娘家有什么人?”

“我管你娘家有什么人。”

“我哥哥是当朝阁老严嵩,权大得很哪!”

唐成从案头拿起一部《大明刑律》,高高举起。“是你严家的权大,还

是朝廷的法大?”

一个喊着:“权大!”一个吼着“法大!”到底谁大?相持不下。书童

禀报:朝廷降下圣旨来了。那圣旨上写着:“据定国公所奏,西乐侯之妻严

氏,倚仗权势,纵子行凶,抢劫民女,强占民田,民怨甚大。即着清苑县速

速查明,交大理寺审理。钦此。”有了这句话就好办啦!唐成喝道:“来!

摘去凤冠,剥去霞披,将严氏锁了!”

皂隶听了圣旨,也个个气壮如牛,劈啦啪啦,把严氏的凤冠摘了,霞披

剥了,丁令当郎,一条锁链把她锁了。

芝麻官儿唐成牵着这一品夫人说:“走啊,上北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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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贯

天色已晚,鸟儿叽叽喳喳都归林了。尤葫芦带着七八分醉意,背着十五

贯铜钱,踉踉跄跄跑回家去。尤葫芦开了一爿肉铺,蚀了本,停业了半年多,

借一点当一点过日子。他死去的妻子有个姐姐住在皋桥。这一天,尤葫芦去

求她帮忙。这位姐姐为人热心,请他吃了两壶酒,借给他十五贯铜钱做买猪

的本钱,叫他重新开张。

尤葫芦高兴极了,他想过去买猪都是街坊秦老帮忙,明天买猪自然还要

请他。

“秦老伯在家吗?”

秦老打开门,见尤葫芦背着十五贯铜钱,就问:“这许多钱是从哪里来

的?”

“路上拾来的。”

“你呀,真爱开玩笑,这脾气还改不了!”

尤葫芦这才告诉秦老这是借来的本钱,约他明天一早相帮买猪去。

回到家里,尤葫芦又和女儿开起玩笑来:“你问铜钱是哪里来的吗?唉,

事到如今,瞒你也是无用。我今早出门去,正巧遇见张媒婆。她说卫员外的

小姐出嫁,少个陪嫁的丫头。我收下这十五贯,把你卖掉了。明天一早就要

过去,你收拾收拾吧。”说完倒头便睡了。

她女儿姓苏,叫戌娟。为什么姓苏不姓尤?原来是他母亲改嫁尤葫芦的

时候带过来的。苏戌娟听义父这样说,伤心得连连叫亲娘。亲娘已经死去多

年,哪里还叫得应?她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想想还不如一死,刚从砧

板上拿起斩肉的斧头,忽然想起皋桥的姨娘是个好心人,不如去投奔她。主

意打定,苏戌娟忘了吹灯,顾不上把门带上,连夜往皋桥去了。

这地方有个娄阿鼠,一不经商,二不种田,能骗就骗,能偷就偷,偷到

了骗到了就去赌博。这一天,他又输得精光,一心想翻本,身边却一个钱也

没有了。他东游西荡,想找个“财神菩萨”,正好从尤葫芦家门口走过,看

见门开着,灯亮着,他想:尤葫芦又在杀猪了,赊他几斤肉,饱吃一顿再说。

他闪进屋去,看见砧板上那把斧头。嗯,顺手牵羊,带了去换几个钱也好呀!

再一看,尤葫芦呼呼大睡,枕头边亮铮铮的,摆着十五贯铜钱。真个财星高

照呀,娄阿鼠眉开眼笑。嘿,赌本来了!

娄阿鼠一伸手,尤葫芦却醒了:“哪一个?不好,有贼……哎,原来是

你,娄阿鼠,你欠我的肉债还没有还清,倒来偷我的钱了?”

娄阿鼠一看不好,顺手挥起斧头,卡嚓一声,把尤葫芦杀了。“尤葫芦,

尤葫芦,你莫怪我手下无情。我不杀你,被你讲出去,我还怎么做人?我只

好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泼了油,嘿嘿,拿起铜钱快快溜……”他正想

溜出门去,听见打更的过来了,赶紧把脚缩了回去,躲在床背后;听那打更

声远了,才吱溜一下窜了出去,几个铜钱落在地上也来不及拾,口袋里一颗

赌钱用的骰子也掉了出来,他也未察觉。

第二天清早,秦老应约来找尤葫芦,看见他家开着大门,以为他早就起

身了;进屋一看,尤葫芦横倒在地上。秦老叫了一声:“尤二叔!昨天醉成

什么样子了,好好的床不睡,睡在地上。”走近一看,尤葫芦满身的血,早

已死了。秦老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几声“大姐!”无人答应,奇怪,他女儿

也不见了。当即声张起来,惊动了街坊。秦老说:“尤葫芦借了十五贯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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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我今早一起买猪去,如今人死了,女儿也不见了。”众街坊七嘴八舌说:

“定是有人抢了钱,杀了人,把他的女儿拐走了。”

秦老忙叫张三李四到县衙去报官,又说:“我们快去追赶凶手。”

街坊乱哄哄的跟着秦老去追赶,里面还混进一个人来。谁?娄阿鼠。

苏戌娟那天夜里匆匆忙忙从家里跑出来,她不知道皋桥究竟在东北角还

是在西南方?在野地里乱走了一夜,看看天色渐明,来到了三岔路口,看见

前面有个赶路的人,背着包袱拿着伞,唤住一问,那个人正好要路过皋桥,

就跟着他一起走。

他们走出不多远,秦老和街坊追上来了。

秦老拦住苏戌娟说:“大姐,你干的好事!”

苏戌娟说:“秦老伯,我想念姨娘,前去探望,有什么不可以?”

“你父亲被人杀死了。”

“怎么?我爹爹死了?”真如晴天一声霹雳,苏戌娟惊呆了。“爹爹—

—”

街坊说:“你还哭呢!你勾搭了这个男人,偷了铜钱,害死了父亲。你

真是丧尽了天良啊!”

那个同路的人说:“怪不得她慌慌张张的。”说完,转过身就要赶路。

秦老伸手把他拉住:“走不得,走不得!你走了,叫哪一个替你抵罪啊?”

娄阿鼠也挤上前来,指手划脚说:“对啊,你要走了,难道叫我娄阿鼠

替你抵罪不成?”

众街坊说:“不用多说,且看他包袱里有多少铜钱。”他们夺下包袱,

打开一数,一个不多,半个不少,整整十五贯。“你,谋财害命拐女人,还

想抵赖?”

那个人掉进了五里雾中,他说:“列位,我叫熊友兰,这十五贯铜钱是

主人命我到常州去购买木梳篦箕的。这个女子,我素不相识,怎么可以把我

当作凶犯呢……我的主人住在苏州玄妙观前悦来客栈里,列位不信,派人去

一问便知。”

众街坊听他说得有根有据,拿不定主意了,只有娄阿鼠气势汹汹地说:

“人在,赃在,尤葫芦不是你们杀的,难道是别人杀的不成?”

正在闹着,无锡县衙里的差役来了,说:“管他是与不是,进了衙门自

然明白。”就把苏戌娟和熊友兰两个一起带走了。

娄阿鼠看他们走远了,心里暗暗欢喜:“想不到这两个人倒做了我的替

死鬼。”

无锡县的知县姓过名于执,自以为善于察言观色,揣摩推测,判案英明

果断。这一回审理尤葫芦被害一案,他听众街坊说熊友兰背着十五贯铜钱,

与苏戌娟同路而行,就断定两人是勾结谋杀。

过于执升堂,先审问苏戌娟。他叫苏戌娟不用狡辩,“你既与熊友兰情

投意合,自然要生比翼双飞之意。父亲阻拦,因而杀其父而盗其财,此乃人

之常情。这案情就是不问,也已明白。”他用重刑把苏戌娟屈打成招了。再

审问熊友兰,听罢供词,他反驳说:“你说你从苏州而来,往常州而去,为

何不迟不早,正巧与苏戌娟相遇?你说你与苏戌娟素昧平生,为何她不与别

人同行,偏偏与你同行?你说你那十五贯是主人与你办货的,为何与尤葫芦

所失的分文不差?”他把熊友兰也屈打成招了,即命将二人解送到苏州府监

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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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人命案经无锡县初审,常州府复审,送到巡按都察院审批,案子就

定下来了,巡按命苏州府知府监斩。

这一天,苏州府狱中的禁子唤出熊友兰,对他说:“熊友兰,恭喜你了。”

熊友兰听了一惊,“莫非,莫非……”

禁子宽慰他说:“人活一百岁,也难免一死。你也不用难过。”

熊友兰哭着说:“我含冤而死,死也不能瞑目啊。”

“事到如今,三审定案,木已成舟,你冤枉再大,也是难以挽回的了。”

熊友兰想到二老双亲,哭得更加凄惨:“想不到平地起风波。我家还有

白发苍苍的爹娘,我这一死,谁,谁来供奉他们……”

这几句话,说得禁子也偷偷地抹眼泪:“唉,你这官司如果落在我们苏

州府况太爷的手里,就不会受冤枉了。我们况太爷爱民如子,真是包公再世。

嗐,说这些做什么?况太爷不过是奉命监斩,无权审问。他即使知道你冤枉,

也无能为力啊。”

苏州府知府姓况名钟,这天奉命监斩熊友兰、苏戌娟二人。犯人提到,

刽子手与他们松了刑具,灌了酒,然后五花大绑。

况钟低头一看,两个犯人年纪轻轻,竟然犯下了死罪,不由得感慨说:

“父母生你们,养你们,望你们做个勤劳诚实的人,不想你们坏了心术,为

非作歹,犯下了如此大罪。”说到这里不觉怒火中烧,大喝一声道:“不加

严惩,处以极刑,哪里还有是非?”就命随从呈上斩旗来,他提起朱笔,看

准犯人的名字正要点下去,两个犯人却一齐喊起冤枉来,“爷爷,冤枉啊!”

声音哀怨凄楚,叫人听了肠断。

况钟心里一怔:两个犯人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喊冤枉?其中必然有些缘

故,就收住朱笔问道:“你二人口口声声叫喊冤枉,难道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熊友兰哭诉说:“小人家住淮安,这个女子家住无锡,二人实不相识。

只因她迷失路途,顺便指引同行。小人随客商陶复朱为佣,他命我带十五贯

铜钱,去常州买木梳篦箕,现住本城玄妙观前悦来店,等小人办了货,一同

去福建销售。”

苏戌娟哭诉说:“小女子与这客官实不相识,只因我去皋桥投亲,迷失

路途,求他指引,被人猜疑,害得他含冤问斩,岂不是我把他连累了?爷爷

若能查清这客官的来历,就知道小女子也是冤枉的了。”

况钟听了疑惑起来,就命亲随去玄妙观前悦来客店查问,自己拿起案卷,

仔细看阅,反复思考:“嗯,一住淮安,一住无锡,二人素昧平生,怎会情

投意合?一去常州,一去皋桥,正是同一条路,也就可能同行。只是这十五

贯,是货款还是赃款……”正好这时候,亲随查问回来了,说确有个陶复朱

住过悦来店,因为等不及伙计回来,已动身去福建了。陶复朱曾交十五贯与

熊友兰,叫他去常州办货,悦来店伙计说确有此事。

亲随呈上悦来店的循环簿 。况钟翻开一看,上面确有陶复朱熊友兰的名

字,两人四月初八住店;熊友兰先走,四月十五离店,循环簿上写得一清二

楚。

况钟忙问:“熊友兰,你们哪一天来的苏州?”

“四月初八。”

“你几时动身去常州?”

① 循环簿就是旅客登记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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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

熊友兰的冤情已经明白。那么尤葫芦是谁杀的呢?如果不是苏戌娟,应

当另有凶手;如果是苏戌娟,也该有真凭实据,岂可草草定下死罪?况钟心

里念着:“斩不得,斩不得!”可是他奉命监斩,无权翻案,想到这里,又

拿起那支朱笔来。

“冤枉啊——”两个犯人又一齐叫了起来,“爷爷,你爱民如子,怎么

也不分黑白,眼看着小人含冤而死。”

那支朱笔好象有千斤重,一点下去就是两条人命啊!况钟举着,怎么也

点不下去。既然知道是冤案,就该查个水落石出,怎么能当作例行公事,错

杀好人呢?况钟放下朱笔:对刽子手说:

“两个犯人,与我暂且带到耳房,听我的命令行事。”

这时候谯楼上正打二更鼓。刽子手说:“太爷,你是奉命监斩,五更处

决,迟延不得。耽误了时候,小的们吃罪不起啊。”

是呀,不要说刽子手吃罪不起,就是况钟,也有抗旨违令之罪。

况钟想,二更鼓已经敲过,要在五更之前把这案子复查清楚,怎么来得

及呢?他叫刽子手把犯人带下去,转身吩咐亲随取来官印,点上灯笼,到都

察院求见巡按大人。

况钟来到都察院,门官见了忙说:“太爷监斩辛苦了。”

况钟说:“正为监斩一事,特来面见都爷。相烦通报。”

“哎呀,老爷睡下多时,不便通报,太爷请回,明日早堂相见吧。”

“误了大事,你可担当得起?”

门官只好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说:“小官进去通报,老爷十分着恼,

传话出来说:太爷请回,明日早堂相见。”

人命关天的大事,哪能等到明朝!况钟抬头看见那面堂鼓,就走上前去,

举起鼓槌,狠狠敲了两下。中军立即出来传话来:“都爷有令:问是何人乱

击堂鼓,若有状子,先打四十大板,等候传问,若无状子,加倍重打,赶出

辕门——呀,原来是太爷。”

况钟说:“正是本府击鼓,又无状子,如何是好?”

中军笑着说:“太爷说哪里话来。小官进去禀报都爷。”一会儿出来说:

“都爷请太爷客厅相见。”

况钟随中军来到客厅,静候多时,不见巡按周忱 出来。谯楼打了三更鼓,

咚咚咚三下,就象打在况钟的心上。刀下留情,时间可不等人啊!他一会儿

立,一会儿坐,真个坐立不安。拜见上司竟如此之难!

等了半个来时辰,巡按大人总算出来了。这周忱一脸的不高兴,让了坐

就问:“五更将近,贵府不去法场监斩,为何来此击鼓?”

况钟站起身来说:“两名犯人,罪证不实,因此连夜前来禀报,求老大

人准予暂缓行刑,以便查明真相。”

周忱冷笑一声,说道:“何以见得罪证不实?这无锡县和常州府都是朝

廷命官,国家良臣,见闻广,阅历多,审理此案决不会有什么差错。何况曾

经本院复审,若有冤情,早已昭雪。我看,贵府就不必多事了。”

况钟问:“老大人复审时,可曾将那十五贯的来历查问明白?”

① 周忱和况钟都是明朝人,两个都是清官。《十五贯》为了衬托况钟,把周忱写成了一个老官僚,这是冤

枉周忱了。戏剧是文学,不是历史,类似这样的事是常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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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本院巡抚江南,所辖州县甚多,国家大事尚且无暇一一料理,这

区区小案,难道还要本院亲自审问不成?本院审理此案,有常州府案卷可查,

岂能捕风捉影?”

“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依卑职看来,此案还须慎重审理。”

周忱一听这话,心里就火了,“视人命如儿戏”,说的不就是他吗?可

是他不露声色,装模作样地问:“本院有一事不明,请贵府指教。监斩官职

责何在?”

“验明正身,准时斩讫回报。”

“好啊,本院委贵府监斩,贵府就当谨守职责,为何管起这分外的事

来?”

况钟说:“老大人,那律典上载有一款:凡死囚临斩叫冤者,应再勘问

陈奏。只求老大人作主,受冤枉的小民就有一线生机了。”

“贵府有所不知,这桩案件刑部已经批文下来。王法如山,谁敢违抗?

我官卑职小,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节外生枝。”

况钟当然知道,刑部批文下来就成了铁案,但是妄杀无辜百姓总不应该,

他还要据理力争:“老大人,我们为官之人,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如今明

知冤情,怎能草菅人命,卑职实难从命。”

这时候谯楼打了四更鼓。周忱站起来一挥手:“贵府请速回,误了时刻,

彼此都不便。”

怎么个“不便”?无非丢了乌纱帽。况钟说:“老大人怕担干系,不妨

推在卑职身上,由卑职一人担当。”

“既然你有这样的胆量,何必到这里来多嘴?”

任凭况钟怎样求告,周忱只是摇头,一句话:“事关重大,本院难以作

主。”

况钟心如火焚,取出身边的官印,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对周忱说:“老

大人执意不允,卑职就将这官印寄押在老大人这里。请老大人宽限数日,待

卑职查明案情回报。”

周忱在官场里混了四十多年,从没见过况钟这样为民请命、顶撞上司的

人,觉得他倒也难得!就叫他将官印收回,准允宽限半月,给他都察院令箭

一支,去无锡、常州查访。

娄阿鼠以为熊友兰、苏戌娟两个早已做了他的替死鬼,万想不到况钟定

要复查此案,把他弄得胆战心惊:“莫不是我露了马脚?不会的,不会的!

一无人证,二无赃证,怕他什么?让我混在街坊里探探风声,也好见机行事。”

又一想:“不好!人人都说这个况钟是包公转世,厉害得很,要是被他识破,

想逃也来不及了,不如到乡下去躲个十来天,等风平浪静了再回来不迟。”

主意打定,他就到乡下去了。

娄阿鼠刚走,况钟来了。他有都察院的令箭,又是现任知府,无锡县知

县过于执不得不陪同查勘。地方上自有总甲侍候,领了两位大人来到尤葫芦

家里,只见两扇板门紧闭,交叉贴着封条。况钟命启封。总甲撕去封条,推

开板门,让两位大人进去。

况钟一边看一边问:尤葫芦死在哪里?几时验尸埋葬?凶器放在哪里?

她的女儿多大岁数?平时为人怎样……总甲一一如实回答。况钟命亲随记

下。他转身问过于执:“贵县可曾亲自来这里查勘?”

过于执自命“英明果断”,心想:“我过某审的案,还能有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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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刑部的批文都下来了,还用得着你况钟来复查?他窝了一肚子火,没有

好声气:“真凶实犯俱已拿获,何必多此一举?”

这样重大的人命案,这位县太爷竟连现场都没到过。况钟顺着大门、窗

户、墙壁、肉砧……一件一件看过去。过于执跟在后面早已不耐烦了:“大

人,可曾见到可疑之处?”

况钟反问他:“贵县你呢?”

过于执故作惊惶:“哎呀,这屋里处处可疑啊!”

“何处可疑?因何可疑?”

“若无可疑之处,大人何必前来?若非处处可疑,大人又何须细细查

勘?”

过于执话里带刺儿,况钟也不去理睬他,继续仔细查勘,忽然发现地上

有一个铜钱。亲随又从床后找出半贯之多,还拾到骰子一颗,一并呈与况钟。

况钟看了,立即传街坊询问。不多时秦老和众街坊都来了。有的说:尤葫芦

自从肉铺停业,只靠借当度日,哪会有半贯铜钱丢在床后?有的说:这半贯

钱,莫非就是那十五贯中的?定是凶手杀了人,手忙脚乱散落的。可是熊友

兰的包袱里明明是整整的十五贯。秦老说:“这样看来,那熊友兰也许并非

凶手。他又从未在我们这地方露过面,一个来自外地的陌生人,怎么会与苏

戌娟勾结杀人呢?”

况钟又问那颗骰子。众街坊说:“尤葫芦只爱吃酒,从不赌博。来往的

亲友,大家都相识,也没有一个好赌的。”

况钟命街坊退去,再问总甲:“刚才这些街坊中有没有好赌的?”总甲

回说:“一个也没有。”况钟又问:“左邻右舍之中,今天没来的,可有好

赌的?”总甲想了一想,想出一个人来,就是娄阿鼠。

况钟问:“娄阿鼠以何为生?”

“不务正业,能骗骗一点,能偷偷一点,弄到了钱就进赌场,输得精光

就再骗再偷。”

“嗯。娄阿鼠与尤葫芦可有来往?”

“娄阿鼠赊了尤葫芦的肉不肯还钱,两人就断了来往。”

过于执在一边听着只是冷笑:“嘿嘿,一颗骰子也用得着这样深究?真

叫做枉费心机!”他本来在心里讲,不知怎么的从口里脱了出来。

“贵县有要紧公务,就请先回吧。”况钟一句话,把过于执轰出了门,

继续仔细查勘。

况钟查勘现场得到了线索,即命亲随扮成货郎,挑一副小担,随秦老寻

访娄阿鼠的下落。两个人东打听,西打听,忙了好多天才打听得实:娄阿鼠

住在惠山脚下岳庙旁边的一间草屋里,两个人就直奔惠山而来。

亲随问秦老:“老伯,娄阿鼠是个什么模样?”

秦老正要开口,看见前面闪过一个人影,就附着亲随的耳朵说:“前面

那个人好象就是娄阿鼠……真的,正是他!不要打草惊蛇,我先躲一躲,你

追上去。”

秦老躲在路边草丛里,亲随加快脚步追上去,走近娄阿鼠身边,各不弄

咚——摇了一下卜浪鼓。娄阿鼠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正好打个照面。亲随挑

着小担兜了个圈子,回来找着秦老,两个人远远尾随着娄阿鼠,看清了他的

去向,赶紧回去禀报况钟知道。

有道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娄阿鼠做下了那么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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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案,整天担惊受怕,日子真不好过。他一路走,一路想:“哎呀,自从那

个短命的况钟来到无锡,害得我心惊肉跳,在乡下躲了这许多夭,实在气闷!”

一气闷,老鼠就出洞了。娄阿鼠想到岳庙里去走走,岳庙里的老道士常常进

城去买香烛,向他打听打听城里的风声,顺便求个签,问问吉凶祸福。

娄阿鼠走进岳庙一看,老道士不在,进城买香烛还不曾回来。他就跪在

东岳大帝像前求起签来,嘴里念道:“东岳大帝呀,若是我娄阿鼠平安无事,

就赏我一个上上签。”他正要把头磕下去,猛不防背后一声唤:“喂,老兄!”

吓得他差点掉了魂。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测字的先生。

“你,你吓了我一跳!”

“请问老兄,可要测字么?”

“我在这里求签。测字?不要,不要!”

先生说:“求签不如测字。心中若有疑难之事,要问吉凶祸福,只要测

个字,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要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找人能

逢,谋事能成,赌钱能赢,测个字便知分晓,真个灵验万分。”

这几句话,娄阿鼠听得进去,他问:“这测字,怎么个测法呢?”

“容易容易,你老兄若有什么心事,只要随便写一个字,便可判断吉凶。”

娄阿鼠听了直摇头:“测不成,测不成,我一个字也不认得,一个字也

不会写。可是测不成?”

“随口说一个字也可以。”

“先生,说一个字也可以?哦,小弟的贱名叫娄阿鼠,这个老鼠的‘鼠’

字,你可测得出?”

“测得出,测得出!”

娄阿鼠掇了一条长板凳来,请先生坐下来慢慢地测。他双脚一跳,蹲在

长板凳上,仔细听先生说些什么。

先生问:“老兄,你测这个字,要问什么事?”

娄阿鼠四下里看看,没有别人,就低声说:“官司——”

“啊,官司——”

先生话刚出口,嘴就被娄阿鼠捂住:“先生,轻点呀,轻点!”

“啊,这件事声张不得,我就轻点。你听我说,‘鼠’字十四划,是个

双数,属阴,老鼠又属阴类,阴中之阴,是幽晦之象。若问官司嘛,一时还

不明白。”

“是呀,这官司明白是不曾明白。不知日后有什么是非连累?”

“老兄,请问你这个字是自己测的,还是代别人测的?”

娄阿鼠可机灵,“啊,是代别人测的,别人测的。”

先生推敲了一番,说:“依这个‘鼠’字看来,只怕不是代测的。”又

揣摩了一会,惊叫起来,“啊,还是为祸之首呢!”

娄阿鼠听先生说是为他自己测的,心早就慌了:“淮河之水?什么淮河

之水?”

“不是淮河之水,是为祸之首,也就是罪魁祸首。你想,老鼠是十二生

肖之首嘛……嗯,嗯,依字义来解,一定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引出了这桩祸

事来。老兄,测得可对?”

一句话把娄阿鼠的底捅穿了。娄阿鼠定了定神说:“先生,你嘛,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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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跑,我呢,赌场混混。自家人,用不着来这一套江湖诀 。啥哟,人家偷东

西,你也测得出的?”

先生说:“不要急,你听我慢慢说来。老鼠善于偷窃,所以有这样的断

法。还有一说,那人家可是姓尤?”

娄阿鼠听到这里,吓得灵魂出窍,身子往后一仰,从长板凳上跌了下来。

“哎哟,哎哟,叫你不要用江湖诀,江湖诀又来了,我不相信人家姓什么你

也测得出来。”

“有道理的,老鼠不是最爱偷油么?”

娄阿鼠一想,是有道理:“对!老鼠偷油,偷油老鼠。先生管他油也罢,

盐也罢,你看我往后可有是非口舌连累?”

“怎么连累不着?眼下正交子月,只怕这官司就要明白了。”

娄阿鼠惊慌失措,自言自语说:“哎呀,明白是明白不得的。”

先生说:“老兄,你究竟是自己测的,还是代别人测的?你只要说得清,

我就能与你指得明。”

“先生,你等一等。”娄阿鼠走到一边,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回来

说:“先生,我是代……”

“哈哈,老兄,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出来,我或许

可以与你指引方向,避避灾难。”

娄阿鼠这才说:“不瞒你说,我是为自己测。”

“若是自测,本身就不落空了!此话怎讲?‘空’字上头是个‘穴’,

加在 ‘鼠’字头上,就成了个逃窜的 ‘窜’字。”

“先生,可窜得出去?”

“要窜是一定窜得出去的。不过,老鼠生性多疑,若是疑神疑鬼,只怕

弄得进退两难,就窜不出去了。”

娄阿鼠松了一口气:“先生测字真是灵验,我一向疑神疑鬼。依先生神

断,我几时动身最好?”

“若要走,今日就要动身,到了明日,就脱不了身了。还有,你须从水

路往东南方向去,方得平安无事。”

东南方向,水路去,娄阿鼠扳着指头数:“无锡、望亭、关上、苏州……”

想到熊友兰苏戌娟两个关在苏州,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先生接着说:“苏州过去是嘉兴,再过去是杭州。杭州是个好地方哪!

老汉有只便船,正好今晚起锚,要往苏杭一带去赶新年的生意。老兄若不嫌

慢,与老汉同舟就是了。”

“啊呀,你不是测字先生。你是我的救命菩萨哉!”

不用多说,这测字先生就是况钟。娄阿鼠这个杀人凶手,竟自己上了知

府大人的船,到苏州府去了。

知府回衙,凶手落网。

况钟回到苏州,早有差人来报:在无锡娄阿鼠家,查出他床底下有个地

窖,内藏各种开锁的钥匙,各种骗人的赌具,还有钱袋一个。

况钟当即升堂,这天正好半月期满。半个月中,他担着心,捏着汗,自

己丢官事小,两个无辜百姓的性命要紧。如今雾散云消,水落石出,况钟顿

① 走江湖的人常常胡诌一些话来骗人,这种话叫做“江湖诀”。

① 窜,繁体字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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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心宽神爽。况钟在堂上坐定,命传苏戌娟,问她:“你可认得这个钱袋?”

苏戌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钱袋是我爹爹的,怎么会在这里?”

“你说是你爹爹的,有何凭证?”

“爹爹的钱袋曾烧了一个小小的洞,我用线缝补,绣成了一朵梅花。”

苏戌娟正说着,衙役来禀:都爷派人来了。况钟命将苏戌娟暂且带下去,

吩咐衙役说:“有请。”

来的正是都察院的中军。他狐假虎威,大模大样走上堂来,对况钟说:

“太爷去无锡、常州查勘,言明半月为期。今日期满不见回报,不知是何缘

故?”

况钟冷冷地说:“半月虽满,并未逾期,略等片刻,即当据实回报。”

中军气势汹汹说道:“都爷已调无锡县过于执前来问话。据报太爷捕风

捉影,捏造凭证,颠倒是非;假私访之名游山玩水,分明故意拖延斩期,包

庇死囚。都爷十分怒恼,命您即刻到都察院进见。”

看来中军这样嚣张,他已经断定况钟这一回不是罢官就是削职。况钟请

他在一旁坐了,说了声“请稍待”,就命带娄阿鼠。

“娄阿鼠,你杀了尤葫芦,盗了十五贯,还不从实招来。”

娄阿鼠叫起冤枉来。

“你还认得岳庙里的测字先生么?抬起头来!”

娄阿鼠不看便罢,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可是他还要抵赖:“一无

人证,二无赃证,大老爷不能冤枉良民。”

况钟命左右拿钱袋与他看来。

娄阿鼠见了钱袋,浑身发起抖来:“这,这是哪里来的?”

“你藏在地窖里的东西,怎么就不认得了?”

娄阿鼠还诳说这是他自己的东西,问他有何记号凭证,他说记不得了。

况钟传秦老作证,秦老说他时常帮尤葫芦买猪,看他带的就是这只钱袋;去

年尤葫芦吃醉了酒,把钱袋烧了指头大一个洞,他女儿苏戌娟在圆洞上绣了

一朵梅花。娄阿鼠看看抵赖不过,只好从实招了。

老鼠到底窜进笼子里去了。况钟犹如快刀斩乱麻,一桩无头冤案,不到

半个月,他就审理得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对中军说:“虽然已经三审定

案,直到如今才人赃俱获,你说怪也不怪?”

中军答不上话来,坐在一旁犹如木鸡。

况钟又命传苏戌娟、熊友兰,当堂开了刑具,吩咐亲随与熊友兰十五贯

铜钱,仍旧随陶复朱去做生意去;与苏戌娟十两银子,去皋桥投靠姨妈。

“慢!”中军还想显显都察院的威风,站起来说,“未曾禀报都爷,不

得擅自释放囚犯。”

况钟不慌不忙对他说道:“不劳操心。放了两个假凶手,我还他一个真

凶手!——苏戌娟,熊友兰,你们走吧!”

苏戌娟熊友兰两个死里逃生,怎么不感激这位青天大老爷?他们跪下谢

了又谢,才各自去了。

中军摇摇头说:“这样的知府,真是少见。”

况钟说:“这叫做少见多怪!”

中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想出一句酸话来:“哎呀,太爷高才,

还在都爷之上。这回平反冤案,功劳不小啊!”

“包庇死囚,罪名太大,功难抵过,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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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的话!太爷爱民如子,必然加官进级。”

况钟嘿嘿一笑:“这顶乌纱帽能保得住,就是下官的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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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亭

正月十五灯山会,看灯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只有城郊张元秀老两口,

冷冷清清,守着一盏小油灯。

张元秀对他老伴说:“妈妈,我们这里年年有个灯山会,听说今年的格

外热闹哩。”

他老伴姓贺,左邻右舍都叫她贺妈妈。贺妈妈心里一动,说:“老老,

我们何不也进城去逛上一逛?”

张元秀摇摇头说:“你我都是六十岁的人啦,还凑什么热闹?不去了吧。”

贺妈妈说:“话不是这样讲,我二老好比风前烛,瓦上霜,只怕来年有

你无我。趁如今还走得动,还是前去逛一逛的好。”

张元秀听老伴这么说,也站起身来。老两口离了柴门,进城看灯去,直

看到夜半灯火阑珊才想着回家。大路之上人头拥挤,老两口就走周梁桥那条

小路。

刚才城里灯火辉煌,一出了城,眼前是黑糊糊的一片,老两口你扶着我,

我搀着你,慢慢地走。忽然贺妈妈惊叫一声:“老老,你听,有鬼叫!”张

元秀说:“哪有什么鬼?”他侧耳一听,笑着说:“是婴儿啼哭之声。”这

就怪了!天寒地冻的,这野地里怎么会有婴儿啼哭?老两口顺着声音去寻。

“哇,哇,哇——”张元秀蹲下身子一摸,摸到一个布包,啼哭之声就是从

这布包里透出来的。没话说,他们把这布包儿抱回家去。

“妈妈,快点个灯来!”

贺妈妈点了灯来,解开布包一看,嘿,可不是,里面是个男娃子。布包

里还有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几行红字,写的什么,不知道,老两口都不认字。

贺妈妈咧开了嘴,说:“老老,我们没儿没女,看,老天爷可怜我们,

送我们个男娃子。”

张元秀也乐了,“好是好,可是拿什么喂养他呀?”

“嗨,我们开的豆腐店,天天给他豆腐浆吃,再和点米汤,不就成了吗?

老老,说正经的,你快给他起个名儿吧。”

“我们就叫他继保吧。”

贺妈妈连连点头:“呃,继保,好,好!我们如今是有了儿子的人了。

哈哈哈哈……”

这男娃真的是老天爷所赐,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张元秀一琢磨,嗯,这

孩子的来历准在那几行红字里,就拿了那块白布到学堂里去,一问老先生,

才知道这叫血书,那红字是用血写的。写的什么?老先生念一句,张元秀往

心里记一句;张元秀请老先生连念三遍,他也就在心里记住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本城有个书生姓薛名荣,娶娘子严氏,三年没生孩子,

又娶了周氏,不久就怀了孩子。这年正好是“大比之年”,薛荣进京赴考去

了,家里的事自然由大娘作主。这大娘象蛇一样毒,象狼一样狠。她看见周

氏生下来一个男娃子,就叫佣人瞒着周氏,把婴儿用布包了扔到城外河里去。

这佣人心中不忍,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周氏。周氏知道自己的儿子保得了今

天,保不了明天,总有一天要死于大娘之手,就狠了狠心,咬破手指,写了

血书,求那个佣人用布把孩子包好,放在路边,指望哪个好心的人抱了去,

把他抚育成人。

张元秀听了伤心,把血书藏在怀里,回到家里,一一告诉了老伴。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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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两口带着继保过日子,真个是:无钱有子不为贫,有子无钱也高兴!他们

除了磨豆腐,还打草鞋卖,一个子一个子的积钱,继保要吃要穿,还要让他

念书哪。

一眨眼,继保长大了,张元秀老两口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还是磨豆腐,

打草鞋,为的供继保念书。这一天,老两口坐着说话。

“妈妈,日子过得也真快,那年是癸亥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抱来了小继

保,不觉已是一十三年了。”

“是啊,都长这么高了。”

“磨豆腐,卖草鞋,到底多了个帮手。”

“老老,你别老叫他做这些粗笨活儿,还是让他安心念书吧。”

“对,对!那你快煮饭去,继保放午学回来就要吃的,不要耽误了他念

书。”

“知道了!”贺妈妈到厨房煮饭去了。

饭刚煮熟,继保回来了,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呜呜呜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张元秀忙问:“儿啊,不到放午学的时候,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把书包扔在地上?哦,哦,莫非学堂里有人欺侮你,快对为父说,为父

是不依他们的。”

继保把眼泪一抹,冲着张元秀说:“我来问你,我母亲多大岁数?”

“七十三了。”

“我呢?”

“你今年十三岁哇!”

“是啊,六十岁的老妈妈会生孩子吗?在学堂里,人家对我说,女人家

过了五十就不会生孩子了,他们都骂我是野种。呜呜呜,看来你们不是我的

亲生父母……你快说,我的亲生父母在哪儿?要不,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继保这几句话,象个晴天霹雳,轰得张元秀的脑袋嗡嗡作响,半天想不

出一句话来。贺妈妈在灶下全听明白了,赶忙出来对继保说:“儿啊!我二

老就是你的亲生父母。”说着拉住他的手,“快随娘吃饭去吧。”

想不到继保撒开手,拿头朝贺妈妈一顶,说道:“你不是我的亲娘,去

你的吧!”拔腿就往门外跑。

贺妈妈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急忙叫道:“老老,你这老

胡涂,孩子跑了,还不快去把他追回来。”

张元秀这才如梦初醒,拿了根拐杖,跌跌冲冲往外走:“继保,我的儿,

你往哪走呀?快回来,快回来……”

七十三岁的老人家,怎么追得上十三岁的小猴子?继保一直跑到清风

亭,站住不走了,心想:我这是往哪里去呀?又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在哪

里住?回去吧?不!学堂里,人家都穿好的,吃好的,就数我穿的旧,老吃

豆腐渣,还让人家笑话……

这边张元秀气喘吁吁的,也赶到了清风亭:“继保我的儿,快随为父回

去吧。”

“我不,我不!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一老一少又争吵起来。这时候正好走过一个女人家,背着包袱,挟着雨

伞,就问继保:“你这孩子,怎么跟老人家顶嘴呀?”

继保看见有人来,胆子就壮了,走过去对那女人家说:“你听我说,婆

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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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秀没听清楚,说:“儿啊,你与人家不认得,怎么见面就问人家要

馍馍。你要吃馍馍,随为父回去,让你母亲蒸给你吃。”

继保瞪了张元秀一眼:“去你的,我是说‘婆婆’,谁跟人家要馍馍?”

转身对那女人家说:“婆婆,他要打我。你看,他手里拿着拐杖。”

女人家信以为真,就上前来相劝:“公公息怒,小孩子做了错事,教训

他几句也就是了,怎么拿拐杖打他?”

张元秀听了直摇头:“哎呀,我和老伴都上了年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疼还疼不过来,能拿拐杖打他吗?儿啊,你怎么学会了说谎骗人。”

“你才说谎骗人。你不是生我的父亲,倒说我是你亲生的儿子。”

女人家还把他们当作祖孙俩呢,听继保这么说,也觉得奇怪,就问张元

秀:“公公,今年高寿?”

“老汉七十三了。”

“你老伴呢?”

“与我同年,也是七十三。”

“这孩子呢?”

“他嘛,今年十三岁。”

“这么说来,这孩子不是你们生的。”

孩子都哄不了,能哄住这女人家吗?张元秀想,今天只好实说了吧,让

继保听了也好知道我二老救命养育之恩。他把心一横,就从十三年前,正月

十五元宵节进城看灯说起,一直说到他摸着一个布包。叹了口气,指着继保

说:“唉,这布包里面就是这孩子。”

那女人家忙问:“布包儿里面可有血书?”

“有啊,白布上写的红字……呀,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家顾不上答话,抱住继保大哭起来:“我的儿啊……”

张元秀目瞪口呆:“什么,什么,刚跟你说了几句话,我的儿子变成你

的儿子了?”

女人家说:“他本来就是我的儿子呀!”

说来也真巧!那女人家正是薛家的二娘周氏,继保的生身母亲。血书上

写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句不漏,一句不差。十三年,她想儿子想断了

肠,总以为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如今在这清风亭母子相会,一时说不出

是悲是喜,抱住继保只是哭。

这周氏独自一个人往哪里去呢?原来薛荣进京赴考,偏偏中了,就被派

往边关任职,只因关山阻隔,十三年与家中音书未通,近日方调回京城做官。

薛荣赶紧差人送信回家,叫大娘执掌家务,接二娘到京城去住。哪里知道他

当年一离开家,大娘就把周氏打入磨房,叫她白天挑水,夜晚碾麦,折磨得

周氏怀孕不到足月就产下了孩子,又下毒手把这才出世的婴儿扔在了野地

里。大娘见了薛荣的家书,一想不好,周氏到了京城,把这十三年的老帐都

翻了出来,哪还了得?她与贴身的丫头谋划了一条斩草除根之计,等到半夜

把周氏害死,再写封信到京城,说她没有福气暴病身亡,了却此事。俗话说

“隔墙有耳”,这事让先前那个善心的佣人听见了,赶紧告诉了周氏,帮她

收拾包裹,放她出了后门,好到京城去寻找薛荣,想不到在这清风亭母子相

会。

一个是继保的生身母亲,一个是救了继保的命,又把他抚育成人的养父,

继保这孩子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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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把继保搂在怀里说:“儿啊,为娘到京城去,你且在这里住着。等

为娘找到了你爹爹,再派人来接你和两位老人家。”

张元秀实在舍不得继保,忙说:“是啊,儿先跟为父回去……”

继保却耍起刁来:“我爹爹是做官的,不是磨豆腐的,跟着你尽吃豆腐

渣。”

一句话把张元秀气得浑身发抖,两眼发呆,说道:“豆腐渣,豆腐渣,

没有它,你能长得这样大吗?”

“反正我也长大了,要到我亲爹那里去吃鱼吃肉了。亲娘,我们快走呀!”

周氏听继保这样说,把脸一沉:“为娘不走了,也不要你这个儿子了。

为娘只是生了你的身子,没有你养父养母,你哪里还有命?没有你养父养母

十三年的辛苦,你能长得这么大?你小小年纪,一眨眼工夫,就把救命养育

之恩忘得一干二净啦?”

张元秀在一边说:“我,我,我也不要你这儿子了!”

继保这才着了急,亲娘不要他,连养父也不要他。他站在两个人中间,

哇的一声哭起来。

张元秀见继保哭了,倒心疼起他来,拿袖子给他抹了眼泪,一边对周氏

说:“这孩子心不在这里了,还是你这亲娘带他走吧。”

周氏听张元秀这么说,也就点了头,带着继保走了。

话是那么说,张元秀眼睁睁望着儿子走了,不觉一阵酸辛涌上心头,身

子一仰,晕倒在地。周氏听到声响,回头见张元秀倒在地上,急忙转身回来

把他扶起,叫着:“公公醒来,公公醒来!”好容易把张元秀叫醒,只得安

慰地说:“公公不必悲伤,日后自有相逢之期。”

张元秀勉强撑起身子,望着继保说:“儿啊,你要走了?当真要走了?

你怎么连话也不说一句啊?”

周氏忙说:“儿啊,还不快给你爹爹跪下,拜谢救命养育之恩。”

这一回,继保乖了,扑通一声跪下说:“爹爹,你回去对我那母亲说,

孩儿认了亲娘,不回去了。”

张元秀把继保拉了起来,为他拍去膝上的灰尘,一字一泪地说道:“儿,

你跟你母亲去见做官的父亲吧。你必须好好读书,日后长大成人,回来的时

节,来看看我二老。倘若我二老无福,等不到那一天,你买几佰纸钱,在我

二老坟前烧化烧化,叫我二老几声,拜我二老几拜……”说到这里,再也说

不下去,转过身子,扶着拐杖回家去了。

又过了十年,张元秀老两口已经八十三岁,真的是风烛之年了,哪里还

磨得动豆腐,打得动草鞋,只好向左邻右舍乞讨一口剩饭残羹充饥。这饥寒

固然难忍,想起继保就更加伤心。前些日子,贺妈妈得了一病,躺在床上,

不饮不食,这天才好了些,挣扎起来走动走动。

张元秀忙问:“妈妈,你怎么起来了?”

“病体好了些,走动走动,难道你还盼我不好吗?我来问你,我这病从

何而起?”

“还不是为了继保。”

“是啊,好端端的一个儿子,被你这老天杀的放走了。十年来,我朝思

暮想,那天想得苦了,只觉得胸口一闷,才有这场大病。”

张元秀何尝不是朝思暮想,只好劝慰老伴:“妈妈,他不是你生的,你

就不要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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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妈妈听了这话,更加伤心:“虽说他不是我十月怀胎,想那十三载,

莫说是个人儿,就是一块石头,被我今日磨,明日磨,也磨得光光溜溜的了。”

她越说越气,“都是你,都是你,我,我与你拚了。”说着举起拐杖就要打。

张元秀也生了气,举起拐杖说:“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也罢,倒要打起

我来?来,来,来,我还拚你不过吗?”

“我们来拚!”

“我们来死!”

老两口打架,一碰一起倒,贺妈妈挣扎起来一看,不好!老老倒在地上

直喘粗气,起不来了,又是急,又是恨,想扶他起来,哪里扶得动。张元秀

半天才缓过气来,慢慢地挣扎起来说:“妈妈,不要为这小畜生伤了我二老

的和气,不要想他了。”

“是啊,我不想他了。”

“是啊,不要想他了,后面歇息去吧!”

“老老,我心中烦闷,你还是搀我到外面去走走。”

张元秀只得依她,走出柴门,缓缓地往那十字路口走去。

“老老,这条路往哪里去的?”

“往四川去的。”

“那条呢?”

“往湖广去的。”

“中间这条——”

“啊,中间这条道路,是往清风亭去的。”

这“清风亭”三个字,又勾起了老两口的心事。

贺妈妈说:“中间的道路往清风亭去的?你我的儿子是由这条路去的啊!

老老,我们来叫哇,叫他回来。”

老两口在中间这条道路上,一边走,一边叫:“张继保!”“小姣儿!”

“你由此道而去——”“为何不从此道而回?”“继保,为父的在此盼你。”

“姣儿,为娘的在此想你。”任凭他们怎么叫,他们的儿子是叫不回来的了。

叫不应儿子,只好回家去,贺妈妈还频频回首,往那条路上望。

“啊,老老,你看,你看,你我的儿子回来了。”

张元秀擦了擦老眼,看了又看。

“喏喏喏,就在那棵大树底下。”

“哎,那不是你我的儿子,是个放牛的小牧童。”

“怎么不是?你我的儿子围的不也是红肚兜吗?”

“你好胡涂!继保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还那么小,还围红肚兜吗?”

“那你我的儿子呢?姣儿,你在哪里?”

“继保,你在何方?”

老两口一路走,一路叫。走出不多远,他们叫不动也走不动了,一早起

到此刻,他们还没吃过一点东西哩。这也好,既然出了门,就在外面讨点残

羹剩饭充饥吧。张元秀搀着老伴向前走。望见不远有户人家,走近一看,原

来到了清风亭。

“老老,你我的儿子就打此亭而去的吗?哎,这不叫清风亭,该叫望儿

亭。”

张元秀想起十年前的情景,更是悲恸:“不叫望儿亭,该叫断肠亭。”

老两口再也迈不开步,就在亭子里靠着柱子坐下,耷拉着脑袋,眯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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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歇口气儿。这时候来了一个人,一边走,一边叫唤:“闲人快闪开,

闲人快闪开哪——”来到亭子眼前一看,嗐,里面坐着两个老乞丐,正想把

他们轰走,再一看,认出来了,忙叫了声:“张家伯伯。”

张元秀迷迷糊糊,好象听见有人叫唤,又好象什么也没听见。

贺妈妈倒是听见了:“老老,有人叫你。”

张元秀摇摇头说:“穷得这样儿,哪里还会有人叫我们。”

“张家伯伯,张家伯伯——”那人又叫了两声。

张元秀这才慢慢抬起头,睁开眼:“啊,是哪个?”

“是我,是我周小乙,小时候常到你家玩耍,你老人家怎么就忘记了?”

“啊,是周小哥——”张元秀想起来了,这小乙哥小时候常跟继保一起

玩耍的,就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周小乙说:“张家伯伯,我新近在这地方当了一名地保。”

冷不防贺妈妈站起来,一把抱住他,哭叫起来:“继保,你回来了!儿

啊,你回来了!”

周小乙吃了一惊,扶住贺妈妈,问她:“妈妈,你做什么?”

贺妈妈还是“继保”“儿啊”的叫。张元秀明白了,忙说:“妈妈,他

是地保,不是继保!小乙哥,她想儿子想疯了。你不要见怪。”

“不要紧,不要紧。”周小乙扶贺妈妈坐下,就问:“张家伯伯,你二

老怎么落到这般光景?”

这一问,正触到了张元秀的痛处。老人家哽哽咽咽地说了一道。周小乙

听了,连声说:“可怜,可怜!”

忽然,周小乙想起了眼前的一件事来:今年的新科状元是本县城里的人,

今天回乡祭祖,路过这里,要在清风亭歇马,他就是来打扫道路,驱散闲人

的。这本来是地保的差使,奇怪的是昨日跟着县太爷迎接这新科状元,他偷

偷朝上面看了一眼,这状元竟象一个人……周小乙前后左右看看没有人,压

低嗓门对张元秀说:“这新科状元就象你的儿子继保,面貌一模一样。”

张元秀一怔,问道:“有这等事?你可知道状元公姓甚名谁?”

“姓薛名藻。”

“是了,是了,他亲娘说过,他家姓薛。小乙哥,你为何不认他一认?”

周小乙吐吐舌头说:“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敢去认他?我能说:

‘继保兄弟,好久没见面了。怎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的小乙哥。咱们不

是常来这清风亭捉蛐蛐儿玩吗?’嗨,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当皮球玩吗?你

二老不同,你们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别说他是个状元,就是皇帝老

子,也得认这门亲。我看哪,你们先去逛逛,等他在亭子里坐定了再来相

认……”

话没说完,听到远远传来锣声。周小乙忙扶二老出了清风亭,让他们躲

在近处,这才拉开嗓门叫唤起来:“闲人快闪开,闲人快闪开哪——”

新科状元来到路边下马,走进亭里坐下,就叫:“传地保!”

周小乙低着头,弯着腰,进来扑通跪下,说声:“与状元老爷叩头。”

薛藻问:“地保,这是什么地方?”

周小乙心里嘀咕:“你不认得我也罢,连这清风亭也不认得了?”便回

话说:“清风亭。”

薛藻听到“清风亭”三个字,好象被蜜蜂儿螫了,身子不禁一抖。“啊,

清风亭——我在此处稍歇片刻,不许闲杂人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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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乙心里说:“闲杂人等一个也没有,只有你的老爹老娘在这里。”

他退了出来,招呼张元秀老两口说:“快些去,认儿子去!我去替你二老准

备两顶轿子。”

老两口来到亭前,拿袖子擦了擦老眼,往里一张,中间坐着的果然是他

们朝思暮想的继保。这继保十年前随他亲娘去到京城,找着亲爹,一家团聚,

自然欢喜。继保既已归家,就改名叫薛藻。薛荣和周氏几次想派人去接张家

二老,不巧得很,只因薛荣几次调任,没能如愿。这回薛藻中了状元,按例

要回乡祭祖,薛荣和周氏千叮万嘱,叫他祭祖回来,一定要接张家二老到任

上供养,以报救命养育之恩。

如今薛藻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腰围玉带,左右站着跟班和皂隶,好不

威风。他正要起身,看见进来一个老人,老了,衰了,一头的白发,一身的

褴褛,他一眼就认出是他养父张元秀。

“儿啊,恭喜你做了官。为父的来了。”

薛藻这时候就象刚吃罢山珍海味,忽然闻到豆腐渣的馊味,挤着鼻子,

皱起眉头。唉,真不该在这清风亭歇马!想我薛藻是天子门生,琼林宴上簪

花,紫禁城中走马,怎能认这门穷亲?我父母也是不通人情,不知世故的,

还叫我接两个老而不死的到任上去供养。倘若被人知道了我的养父养母是磨

豆腐、打草鞋的,传说出去,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罢,罢!我回去对父母

说,他们黄土盖脸,死去多年,也就掩饰过去了。想到这里,薛藻绷起脸问

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冒认官亲?”

“呀,老汉张元秀,你怎么都不认得了?”

“■!你姓张,老爷姓薛,你来认的什么亲?你这老乞丐,不是看你年

纪大了,定要重责不饶。”

张元秀万万没想到自己疼不够爱不够的儿子,竟会这样翻脸不认人。他

一口怒气咽不下去,就当众说起往事来。两边的跟班和皂隶偷眼看那状元公,

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都明白了。没有人来难为他老人家,任他

说下去。

薛藻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还不快把这老乞丐赶了出去!”

皂隶怎敢不依,扠着张元秀赶出清风亭。

贺妈妈见老老这般模样,就说:“儿子不认爹,还能不认娘?”说罢,

拄着拐杖,走进亭去。

“儿啊,为娘的来了,你就该相认。”

薛藻早已横下一条心,他看也不看一眼,喝道:“大胆老乞婆,敢来冒

认官亲?赶了出去。”

“儿啊,自从你去后,我二老朝暮思念,把肝肠都想断了。”

“快赶了出去!”

皂隶只得又把贺妈妈扠了出去。

老两口泪眼对泪眼。张元秀说:“妈妈,他连你都不认了。这倒干净!

走,走,走!”

“哪里去?”

“这半天未进饮食,实在俄坏了。妈妈,我二人挨门挨户去讨口冷饭吃。”

“挨门挨户去乞讨?老老,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难道我二人就俄死在这清风亭前不成?”

偏偏又说到清风亭。贺妈妈伤心得哭着说:“我二人去求求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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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去求谁?”

“去求那小畜生。不信他不给我们一口饭吃。”

老两口一个叫着“状元公”,一个叫着“大老爷”,又来到亭里。

张元秀说:“状元公,我们也不要你认什么亲了,你只当我们是没儿没

女的孤老头孤老太……”说到这里哽住了。

贺妈妈接着说:“大老爷。我二老今年八十三,衣食无着,你就可怜可

怜,有吃不了的剩饭剩菜,与我们一碗半碗充饥;有穿不了的破衣破衫,与

我们一件两件挡寒……”

他们见薛藻仰着头,绷着脸,只是不理睬他们,便双双跪下:“状元公,

大老爷,我二老与你跪下了。你只当恤孤怜贫。周济我们些儿,为你的子孙

积点德吧。”

一番话,说得左右的跟班和皂隶个个心酸,一齐跪下求告:“大人开恩,

赏他们一些银钱,叫他们去吧。”

薛藻只得说:“看在你们份上,赏他们二百铜钱。”跟班取出铜钱,交

与张元秀。张元秀接到手里看了,叫了声:“妈妈,妈妈,快起来,状元老

爷赏下来了。”

“哦,赏下多少?”

“妈妈,我二老抚养他一场,如今赏我二老二百铜钱。”

贺妈妈从地上挣扎起来:“二百铜钱——赏与我们的?”

“是啊,妈妈,我们去吧!”

贺妈妈推开老老,走到薛藻面前,叫一声“张继保,小奴才!”就破口

大骂起来:“我二老抚养你十三载,你忘恩负义,丧尽天良。这二百铜钱,

你与我二老,够还你吃的?够还你穿的?够还你读书买笔墨纸砚的?这二百

钱我们不要,我与你拚了。”说到这里,向薛藻扑去。薛藻只一推,把老人

家推倒在地。她叫一声:“天哪——”爬起来,一头向石柱撞去,倒在地上

再不动弹了。

“妈妈,妈妈——”张元秀抚着老伴的尸首,痛哭了几声,也以头触柱,

跟着老伴去了。

那薛藻呢?上了马,头也不回,进城去了。

他骑在马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两个老朽既死,我回去时,

原先编的那篇谎言也用不着说了。”

清风亭、清风亭,人去亭空,只留下两具尸首;还有一个人,就是周小

乙。周小乙惊呆了,口里念着:“好狠心,好狠的心……”

不多一会,乡亲们来了,见此情景谁不伤心?正是:官是官来民是民,

穷人怎能攀富人?十三年恩养反成恨——周小乙拾起铜钱说:“报恩只有这

二百文。”

乡亲们说:“就拿这二百铜钱,去买两张芦席,把老两口子埋葬了吧!”

周小乙摇摇头说:“不妥,不妥!老两口被这两百铜钱气死,我们拿它

买芦席送葬,岂不更伤他们的心?依我看,这两百铜钱该拿去打个铁箍,箍

在张继保家的祖坟上,免得千人骂,万人骂,把他家的祖坟骂裂了。”

这老两口子怎么办?乡亲们说:“还是咱们穷人帮穷人,凑几个钱,把

他二老葬了吧。”

他们正在凑钱,周小乙叫的两顶轿子来了。周小乙叫道:“放下,放下,

快把轿子放在一边,还劳你们的驾,抬他二老送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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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进士

毛朋、田伦、顾读、刘题,四个人是同科的进士。他们春风得意,朝廷

都授了官职:毛朋是河南巡按,田伦是江西巡按,顾读是信阳州道台,刘题

的官小一点儿,是信阳州所属上蔡县正堂,也就是县太爷。这一天,四人相

约来到双塔寺,明天就要分道扬镳,各自上任去了。

那时候的习俗,同科考中的人不论年令大小,都是“同年”,相互称呼

“年兄”。毛朋说道:“众位年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得相会。小弟思

量,你我既为朝廷命官,当视百姓为子女,与他们排忧解困,使他们安居乐

业,这才是道理。你我何不就在这双塔寺的神明面前明誓,以表寸心?不知

众位年兄意下如何?”

田伦、顾读、刘题同声称好。他们就一同跪在神明面前明誓:“此番上

任去定要做个清官,谁要是徇私枉法,残害百姓,当备棺木一口,仰面还乡。”

第二天,这四位进士走马上任。今后是否遵守誓约,要看他们各人走的

什么路,办的什么事。如今先说毛朋。

俗话说:“巡按出朝,地动山摇,逢龙除角,遇虎拔毛。”原来巡按权

力不小,是代表朝廷考察各地官情的。毛朋手捧皇帝赐给的上方宝剑,可以

先斩后奏。他巡视了北边的三个府,转到南边来,巡视这下五府。一天来到

上蔡县境内,他不去惊动县太爷刘题,脱去乌纱蟒袍,换了青衫小帽,打扮

成一个算命的先生,身边只带一个亲随,这叫做微服察访。二人行行走走,

从一座柳树林旁边经过。忽然听见树林里传出骂声哭声。进去一看,只见一

个汉子举起拳头,正朝一个小娘子打去。

毛朋咳嗽了一声,那汉子听得有人来了,连忙收住拳头:“啊,啊,原

来是一位算命先生。”

毛朋问他:“你为何打人?”

“先生有所不知,她哥哥得了我三十两银子,将她嫁与我了,她却不肯

跟我走。”

毛朋说:“哼,哼!哪有这样的婚嫁,分明是买卖人口哇!新任巡按大

人贴出告示:卖人的人,重责四十大板;象你这买人的人,不吃亏,也没便

宜,同样重责四十大板。你这汉子知道么?”

汉子听了吓了一跳:“我哪里知道这是贩卖人口呀?还好你是个算命先

生,如若是巡按大人,这四十大板,我是挨定的了。”

毛朋笑了笑,转身问那小娘子:“你为何落到这个地步?”

小娘子泣不成声。原来小娘子姓杨名素贞,嫁与本县姚廷梅为妻,不想

大嫂田氏想独占家产,竟与其夫姚廷椿同谋。将她丈夫姚廷梅用药酒毒死。

毛朋又问:“兄弟姐妹,有骨肉之情。你亲哥哥怎么又将你卖与人家?”

杨素贞又哭诉起来:“我那哥哥杨青,是个不长进没出息的人,终日不

干正事,专吃昧心饭。定是大嫂田氏与他串通,才做出这丧天害理的事儿来。

我哥哥诓我说母亲病重,要我随他回家探望,走到这柳树林里,他管自走了,

却来了这位客官,自称姓杨名春,拿出一张婚书,说我哥哥已将我嫁与他了。

我怎肯跟了他去?他便骂我,还要打我。”

杨春听了说道:“哎呀,我哪里知道这许多曲曲折折的事。唉,怪可怜

的。”

毛朋说:“这小娘子身世可怜,你何不放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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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春觉得为难:“先生,我这不是人财两空了吗?”

毛朋说:“老兄既然为难,也不必勉强。我劝小娘子跟了你去。——小

娘子,你尽管大胆跟了他去,到前面大路边一户人家门口,叫一声 ‘异乡人

好命若!’自有人来解救你。”说完,就带了亲随出柳树林去了。

杨素贞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一眼看见自己左手腕上的镯子,不由得

痛哭起来。

杨春说:“你哭了这大半天了,还没哭够呀?”

杨素贞说:“客官有所不知,我公公在世之日,留下镯儿一对,我夫妻

各带一只,相约夫死妻不嫁,妻死夫不娶,今日见了这镯儿,叫我怎不痛心

啊!”说了又哭。

杨春想:她说出千般苦,万般苦,铁石的人儿听了也伤心。他对杨素贞

说:“唉,三十两银子,算我扔在河里了。小娘子,你,你自己走吧。”

杨素贞千谢万谢,走出几步,又回来说:“客官,那张婚书还在你手里

哪。”

杨春拿出婚书说:“人和银子都不要了,婚书要它何用?”随手把婚书

撕得粉碎。

杨素贞谢过了,才走出几步。杨春把她叫住:“小娘子,你往哪里走?”

“我么,回婆家去。”

“你那大嫂田氏怎能容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那我就回娘家去。”

“倘若你哥哥再把你卖了,那时候你要找第二个杨春哪,怕就没有了。”

杨素贞听了又哭起来,“天哪,我杨素贞如今是走投无路了。”

杨春说:“唉,这样吧,你姓杨,我也姓杨,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

结为仁义兄妹,好与你伸冤告状去。”

杨春三十二,杨素贞二十八。杨素贞跪下说:“兄长请上,受小妹一拜。”

杨春也忙跪下:“贤妹少礼。”

就在这时候,毛朋又来了。他原来打算在大路边一户人家等杨素贞,只

要听她叫一声“异乡人好命苦”,就赏杨春四十大板,问他一个买卖人口之

罪。等了许久不见人来,他回到柳树林来察看动静。

“哎呀呀,小娘子,方才你不肯随他去,如今你二人怎么拜起天地来

了?”

杨春抢先说:“先生,我与她结为仁义兄妹,我要替她伸冤告状。”

毛朋说:“真是十分难得——老兄倒是个好人哪!”

“我本来是个好人哪!”

毛朋心里说:不然的话,四十大板不把你的屈股打烂才怪呢。又问:“你

们要告状,可有状子?”

杨春说:“进了城请人代写。”

毛朋说:“这就费事了。我来替你们写一张。”他吩咐亲随取出文房四

宝,将杨素贞的冤情一句一句写下:“具告状人杨素贞,年二十八岁,系河

南上蔡县四都八甲姚家庄人氏,状告大伯姚廷椿、大嫂田氏谋财害命,胞兄

杨青贩卖胞妹事……”如此这般,读了一遍。杨素贞和杨春谢了又谢,自去

告状了。

此案发生在上蔡县,三个被告又都是上蔡县人,杨素贞本应去上蔡县衙

告状。可是上蔡县正堂刘题是个头号的糊涂官,到任之后,好酒贪怀,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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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词。杨素贞就跳过了县衙门,去到信阳州道台衙门告状。

不一日,兄妹二人来到信阳西门外,不想碰上了地痞流氓刘二混。刘二

混游手好闲,专靠蒙、坑、诈、骗为生。连日来他赌运不好,差点儿把裤子

都输给了人家。这一天,他带了几个光棍在城门口遛跶,想找点零花的。

杨春是个老实人,他来到城门口,忽然想起刚才在一个小店里吃饭少付

了钱,就对杨素贞说:“贤妹在此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就回去付钱了。

刘二混看见杨素贞只一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光棍就一哄而上,又是

推又是搡的,把杨素贞拥进城去。杨春回来不见了杨素贞,急得一边叫一边

找。刘二混就过来跟他混了。

“哎呀,大哥,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哦,南京水西门,好地方……

大哥,你不知道,我们这地方专欺侮外乡人,你背着这么大一个包袱,更得

小心提防。我嘛,是个好人,最爱交朋友,就是不服气这个。这样吧,你把

包袱交给我,我帮你背着。你跟着我大摇大摆走进城去,我再把包袱交还你。

大哥,你看怎么样?”

杨春信以为真,把包袱交了给他,说道:“我那妹子准是进城去了,我

们快追她去。”刘二混说:“可是身穿素衣,头戴白花的小娘子?我看她沿

着这护城河往东边走了。大哥还不快去追她。”杨春一着急,转身就往东边

去找,哪里有杨素贞的影子,再回来找刘二混,刘二混早已溜之乎也。这杨

春走失了妹子,又被拐走了包袱,只得连连叫苦。

话分两头,杨素贞让那些光棍挤进了城,刘二混背着包袱也追了上来。

一伙流氓围着杨素贞嘻嘻哈哈,动手动脚,急得杨素贞又哭又叫。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人。此人姓宋名士杰,本在道台衙门当一名刑房书吏,

办理刑事案件,虽然人物不大,在信阳城里却大大的有名。他急公好义,爱

打抱不平,办案不徇私情,就为这个顶撞了上司,被革了职,如今在西门开

个小小的客店,和他老伴将就着过日子。今天几个朋友约他吃酒,他出门不

远,正好碰见刘二混一伙在捣乱。他想小娘子遇上了这伙光棍,肯定要吃大

亏,该救她一救;又一转念:老伴因为我多管闲事被革了职,不许我再管闲

事,这一回我不管了。他正要住前走,听见杨素贞叫一声:“我异乡人好命

苦!”他急忙站住:“哎呀,这信阳城里,我宋士杰不管,还有谁来管?这

这……还是先和老伴商议商议再说。”

宋士杰的老伴姓万,人家都叫他万妈妈,性格脾气和宋士杰一模一样,

也是一副热心肠。她看见宋士杰回来,就问:“老头子,你说朋友约你吃酒,

怎么刚出门就回来了,你这酒吃得好快呀!”

“妈妈,我上得街去,见一伙光棍,追赶一个小娘子,只怕那小娘子要

吃大亏。这酒我也无心吃了,回来和你商议商议,我们去救她一救。”

“怎么,你这老头子,你的老脾气真个改不了,又要管闲事。要管你去

管,我可不管。”

“我本当不管,那小娘子叫道:‘异乡人好命苦!’妈妈,念她是个异

乡人,救她一救吧。”

任凭宋士杰怎么说,万妈妈就是两个字:“不管!”还说“不管定了!”

宋士杰知道她嘴硬心软,故意说:“不管,是啊,是不该管!救人一命,

少活十年哪!”

万妈妈说:“你这老头子真是越来越胡涂了,谁不知道救人一命,多活

十年,你怎么说少活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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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晓得多活十年,为什么不去救她?”

万妈妈笑了:“哈哈,你拿话来引我呐。”说完,蹬蹬蹬跑进厨房,拿

了一根擀面杖出来说:“老头子,走哇!”这不,她比宋士杰还急呢。

老两口一出门,巧啦!正好那伙光棍追着杨素贞打门口走过。万妈妈抢

上一步,举起擀面杖往光棍们头上乱打,打得他们抱着脑袋都跑了。刘二混

一看势头不对,背着拐来的包袱正想溜,被宋士杰拦住了去路。

“啊,原来是宋家爷爷,你好哇!”

“好哇!”

“哈哈,回头见!”刘二混说着,转身就要走。

宋士杰又把他拦住,说道:“娃娃,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想抢人,

该当何罪?”

刘二混斜着眼睛说:“宋家爷爷,我们的事,你还不明白吗?我手下几

个兄弟没钱花了,你别拦了人家的财路哇!回头见。”

“娃娃,遇见你宋爷爷,你休想过去。”

刘二混看看混不过去,耍起赖来:“哈哈,我开口一声‘爷爷’,闭口

一声 ‘爷爷’,我看你这样儿是不识抬举。”

“你这小奴才,要造反哪?”

“造反就造反,今天就打你这儿起。”刘二混甩着包袱,一边大声嚷嚷,

一边往后退,正好万妈妈从他背后走来,叫声“好小子”,啪的赏他一擀面

杖,痛得他扔下包袱,抱头鼠窜而去。

万妈妈拾起包袱,带了杨素贞先回家。

杨素贞说不尽的感激:“多谢妈妈,多谢妈妈!”

万妈妈说:“别客气,别客气!快坐下歇歇。”

宋士杰回家来,看她们说得那么亲热,使个眼色把老伴叫到一边,问她:

“妈妈,将她救下,叫她走哇!怎么领到家里来了?”

万妈妈说:“老头子,咱们家开的是店,卖的是饭,有了客人,不往里

面让,难道往外面推吗?”她回到杨素贞身边问个没完:姓什么?叫什么?

哪儿人?……杨素贞越说越伤心,万妈妈听着也陪着抹眼泪。

“小娘子,你越衙告状,可有状子?我那老头子吃过几年衙门饭,你那

状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让他帮你改一改。”

杨素贞拿出状子,宋士杰看了连叫三声:“好,好,好!”接着又叹了

一口气:“唉,好是好,可惜是张废纸。那道台衙门好比鬼门关、阎罗殿。

小娘子,你一个女流之辈,怎能告得了状?”

杨素贞听了忍不住又哭起来:“如此说来,这满腹冤仇,无处申诉了么?”

万妈妈拉住她的手说:“别哭,别哭!唉,真是可怜!我这个人哪,是

刀子嘴,豆腐心,见不得这个。嘿,话又说回来啦。你与我非亲非故——要

是沾上这么一点儿亲末,这场官司,哼哼,我替你打。”

这杨素贞也真机灵,听万妈妈这么说,就双腿跪下,认她做了干妈:“妈

妈请上,受女儿一拜。”

万妈妈无儿无女,今日得了这么个女儿,乐得眉开眼笑,忙拉起杨素贞

说:“哎呀,好孩子,你真聪明!快快坐下,天大的事,有干妈我哪!”她

一看宋士杰坐在一边打瞌睡,走过去叫他:“过来,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给我干女儿告状去。”

宋士杰打瞌睡是假,他闭上眼睛在听她们两个说话呢。他故意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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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来的干女儿?”

“哟,你还不知道,杨素贞拜在我名下,她是我干女儿,我是她干妈。

不该你去替她告状吗?”

“哦,她是你干女儿,你是她干妈。哈哈,与我有什么干系。”

“对呀,干女儿还没拜过干爹呢。孩子,快过来给你干爹叩头。”

杨素贞连忙跪下叩头,宋士杰伸手去扶,啪,万妈妈把那张状子放到他

手心儿里,说“告状去!”

“告状还是要干女儿自己去哇。哎呀,儿啊,我且问你,你胆大胆小?

你若胆小,回上蔡县去告。若是胆大,随为父到道台衙门去击鼓鸣冤。”

杨素贞说:“爹爹呀,我若胆小,不来越衙告状了。”

“好哇!既然胆大,随为父走哇!”

宋士杰带了杨素贞来到道台衙门,拿起鼓槌,咚咚咚敲了三下堂鼓。这

可不得了!道台大人立刻开堂。道台大人就是顾读,在堂上坐定,传击鼓人

上堂。

宋士杰取出状子递与杨素贞,对她说:“儿啊,状子在此。你拿去顶在

头上,大胆上前。”

顾读正在睡午觉,被那鼓声扰了清梦,岂能不恼?他一拍惊堂木,说:

“本道台升堂自有日期,你这小女子擅击堂鼓,分明是个刁妇——来,扯下

去打。”

杨素贞说:“大人哪,小女子满腹含冤,才敢击鼓……”

顾读说:“免刑传状。”看完状子,他问:“杨素贞,你从上蔡县到这

里来越衙告状,住在哪里?”

“小女子住在干爹家里。”

“你干爹是谁?”

“宋士杰。”

顾读听说宋士杰,心里不免一惊:“这老头儿还在呀?听说他以前在这

道台衙门做过刑房书吏,打官司是个行家,倒要防他一着。”

“来,传宋士杰——啊,你是宋士杰?杨素贞住在你家里,定是你挑唆

她来告的状。”

宋士杰不慌不忙说道:“大人,小老儿以前在道台衙门当差,有一年去

上蔡县办事,住在杨素贞她父亲家里。杨素贞那时候才这么长,这么大,拜

在我名下,认为义女。几年书不来,信不去,她父亲已去世了。她长大成人,

许配姚廷梅为妻,不想闹出这一桩冤案。她来信阳越衙告状,干女儿不住在

干爹家里,难道住庵堂寺院不成?”

顾读心想:“好一张利嘴!这宋士杰果然厉害。”就收下状子,叫他们

父女二人先回家去。

宋士杰带了杨素贞出了衙门,说道:“儿呀,回得家去,叫你干妈多做

些个馍,你我父女吃得饱饱的,打这场热闹官司!”

那顾读见是一桩人命案子,不敢怠慢,即派班头丁旦带了公文,到上蔡

县去捉拿姚廷椿、田氏、杨青三人听审。

丁旦急急忙忙赶到上蔡县衙门,等了半天,两个公差才从后堂扶出个醉

醺醺的县太爷来,他就是刘题。

刘题问:“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老爷想睡觉的时候来。你有何公干?”

丁旦拿出公文,递了上去:“有公文在此,贵县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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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题一看是上司发来的公文,一吓,热酒都变成冷汗出了。慌忙拿了一

支火签,交与那两个公差,叫他们带了丁旦去捉人。

丁旦等三人就近先到杨青家,与他看了火签,就要锁了他走。

杨青知道官府提审,怕人跑了,要拿铁索锁了带走,倘若往公差手里塞

些银两,就可以免去一锁。杨青卖胞妹得的三十两银子早就输得精光,哪里

拿得出钱来孝敬公差?就说:“姚家有钱。路远不好找,我带你们捉。”

杨青带了丁旦等三人,来到四都八甲姚家庄,自己先进屋去,告诉姚廷

椿和田氏说:“大事不好!杨素贞在道台衙门告下大状,公差来捉我们了。”

姚廷椿和田氏慌了手脚。杨青说:“我是个穷光蛋,不在乎。你们是大

户人家,让公差锁了走,多丢脸。我看快拿一百两银子送与公差,然后再想

法子。”

姚廷椿只好拿出两封银子来,五十两一封,正好一百两,杨青走出门来

对两个公差说:“这里有五十两银子,拿去买杯茶吃。”

两个公差接过银子,一个挤了挤眼,一个撇了撇嘴,乖乖儿把五十两银

子递与丁旦。

丁旦问:“这银子拿得的吗?若被你们太爷知道……”

“我们太爷是个酒胡涂,你尽管放心拿着。”两个公差说罢,进屋去见

了姚廷椿和田氏就要锁。

姚廷椿和田氏急了:“不是送了银子啦,还锁人哪?”

“五十两银子都送与道台衙门的班头了。”

姚廷椿一把拉住杨青:“我不是交与你一百两吗?”

杨青只好从腰包里拿出另外一封五十两银子来:“我还当是送与我的呢。

拿去,拿去!”

两个公差料他们也跑不了,就把五十两分了,叮嘱他们三个随后就到信

阳道台衙门听审,顾自先走了。

一百两银子免了一锁,可是大事还在后头呢。田氏忽然想起她兄弟说过,

新任的道台是他的同年,何不叫她兄弟修书一封,说个人情?事不宜迟,田

氏连夜赶回娘家去求她兄弟。

田氏的兄弟就是田伦。田伦不是当了江西巡按,上任去了吗?原来他还

没到任上,父亲去世了。按当时的规矩,死了父亲得守墓三年,这叫“丁忧”。

其实很少有人真的在野地里搭棚守墓,不过在家里闲居三年罢了。

田氏回到娘家,对他兄弟田伦说:姚家二房的媳妇杨素贞用药酒毒死丈

夫,反而到信阳诬告她。田伦听了只是摇头:这人命官司,岂能只听一面之

词?至于修书说情,更是万万不能。

田氏哀求不成,就耍起赖来。“兄弟,你不管我?好,我走啦!在公堂

上我就喊呀,叫呀: ‘田伦是我的兄弟,我是田伦的姐姐。你们看看,丢脸

不丢脸?’”田伦还是不应。田氏耍赖不成,把老娘请了出来,拉着老娘一

齐向田伦跪下。这一下,田伦吃不住劲了,双手扶起老娘,叹了口气说:“唉,

孩儿修书就是了。”当下照田氏说的,颠倒黑白,写了一封书信,末尾再三

致意,请顾读念同年之情,多多照应。俗话说:人命关天。这桩人命案子,

凭这几张纸儿就能买下那么大的人情吗?田伦封了三百两银子,随书信送与

顾读。派了张三李四两个当差的,立即起身到信阳州去。

张三李四把三百两银子连那书信,结结实实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直

奔信阳而去。他们到得信阳,天已晚了,只得找个客店住下;说也真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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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住在宋士杰的店里。宋士杰把他们让到上房。两个人要了明灯一盏,暖酒

一壶,关上房门吃酒。

宋士杰是个细心人,见这两个公人背着包袱,来得有些蹊跷,就站在外

边贴着门儿听他们说些什么。张三李四三杯黄汤下肚,两个人就闲聊起来。

“伙计,这田、顾、刘,听说是同年哪。”“不错,是同科的进士。”“唉,

官官相护,百姓吃苦。”“嗐,你管得了许多?咱们喝酒!这年头,就是:

酒酒酒,终日有。有钱的在天堂,没钱的入地狱。伙计,干——”“干!”

“田顾刘”是什么人?宋士杰心里一琢磨:是了,上蔡正堂刘题,信阳

道台顾读,这姓田的……哦,未曾上任的江西巡按田伦,莫非是他不成?“酒

酒酒,终日有。有钱的在天堂,没钱的下地狱。”这是什么意思?其中必有

缘故。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刘题任职在上蔡……难道这两个当差的与眼下这

桩案子有些干系?他们背的包袱分量不轻,里面装的又是什么?宋士杰左思

右想,不如到了半夜拨开房门,取出包袱来看上一看,如若与干女儿的官司

有关,也好早作准备。

赶了一天的路,又吃了几碗酒,张三李四吹了灯,早睡熟了。宋士杰拔

开房门,取出包袱,这可不是儿戏,如若被人见了,罪名不轻,只是为了干

女儿的官司,也顾不得了。他解开包袱,银子三百两,还有书信一封,拆开

书信,凑近烛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田伦顿首再拜……”正要往下读时,

背后响起脚步声。他吓了一跳,赶紧吹熄蜡烛,转身一看,原来是老伴拿着

个纸捻来了。

“老头子——”万妈妈刚喊出来,被宋士杰一把捂住了嘴。

“老头子——”万妈妈轻声说,“半夜三更,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士杰指指上房说:“里面有客人——我嘛,为干女儿办点公事。快把

蜡烛点上,你去睡吧!”

万妈妈吹着了纸捻,点着了蜡烛,回房去了。宋士杰急忙读信,“哎呀!

原来是田伦写给顾读的密信。若是顾读贪赃枉法,我干女儿的官司岂不输定

了?这封密信是件铁证,但是不能截留。顾读不见密信,一问便知道是谁做

的手脚,不说干女儿的官司落了空,连我的性命也保不住了——”宋士杰听

了听上房没有动静,就解下身上穿的夹袍,将密信看一句,抄一句,一句不

漏,全抄在衣襟里子上。然后把密信照原样封好,和银子一起包了。张三李

四依旧鼾声如雷。宋士杰心里说:“这两个娃娃年纪轻,不会办事。倘若老

汉将书信上三百两银子那个“三”字,加上两笔改成“五”字,这两个娃娃

就交不了差啦。”他将包袱放回原处,走出上房,带上房门,这时才觉得浑

身冰凉,原来内衣全被冷汗湿透了。“好了,好了!那顾读秉公而断,倒也

罢了;他若贪赃徇私,这衣襟就是他大大的对头!”

第二天,密信和银子都到了顾读手里。顾读沉吟了半响:看在同年的情

份上,倒要替田伦担待担待;还有一句话不好明说,就是看在三百两银子的

面上,得准下这个人情。何况密信上写道:“官司了结之后,还当重谢。”

他也并没有忘记双塔寺的盟誓:“谁要是徇私枉法,残害百姓,当备棺木一

口,仰面还乡。”他想:“既然田伦把盟誓当作儿戏,我顾读又何必认真?

只是毛朋就要来下五府巡查,这倒要提防一二的。”

这天顾读升堂,丁旦把人犯姚廷椿、田氏和杨青带到。顾读随便问了几

句,就把他们交保释放了;跟着传杨素贞上堂,劈头一句:“杨素贞,你好

大胆,敢来告谎状!你如何害死丈夫,还不从实招来。”不由杨素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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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动拶刑。十指尖尖痛连心,杨素贞受不了皮肉之苦,只好认下毒死亲夫的

大罪。顾读吩咐将杨素贞收监。

一桩人命案子,就这样草草了结。顾读正要退堂,忽听外面有人大喊“冤

枉”。顾读忙问:“什么人鸣冤?”

“启禀大人,鸣冤的是宋士杰。”

顾读心想:“哦,是宋士杰,只怕此事瞒不过他。我自有办法叫他下回

不敢再来。”就命传宋士杰。

宋士杰上得公堂,叩了头说:“大人,你办事不公。原告收监,被告交

保释放,这是什么道理?”

“杨素贞毒死亲夫,反而诬告姚廷椿和田氏。她告的谎状。”“大人,

你说杨素贞毒死亲夫,她不去逃命,倒来你这里送死吗?”

顾读无法回答,却反问:“宋士杰,你先为杨素贞告伏,今日又为她鸣

冤,莫非你受了她的贿?”

“我受贿?”宋士杰心里暗笑。“受了不多。”

顾读想:“这老家伙胆小,被我一吓,就承认了。”就追问:“你受贿

多少?”

“不多不少,三百两。”

三百两,正是顾读收下的那个数目,顾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大喝一声:

“啊,来,扯下去打!”

“大人,我无有过错,你打我不得。”

“打了你,你就会知道自己的过错了。”

宋士杰明白,今天不挨上几板子,这位道台大人也不好退堂,就在地上

一扑:“来来来,打呀!”

宋士杰挨了四十大板。他年纪大了,可不好受啊!

顾读冷笑一声,问他:“宋士杰,我打得你可公?”

“你说不出为何打我,打得不公。”

“不公也要公。从今以后,你少来见我。”

“见见何妨?”

“你再见我,我定要你的老命!来,把他轰了出去!”

宋士杰不等人家来轰,挣扎起来往外走。他出了公堂,回头瞪了顾读一

眼,嘴里念道:“走着瞧!还不定谁要谁的命呢。”

宋士杰回家来,可急坏了老伴万妈妈。他心疼老头子,又心疼干女儿;

每天料理老头子养伤,还得给干女儿送饭。许多日子过去,宋士杰的伤倒是

好了,干女儿的冤情还无处可伸,她这口怨气还无处可出。这一天大街之上

沸沸扬扬,都说河南巡按到信阳下马了。宋士杰一喜,提笔写好一张状子,

决意去拦轿告状。

老人家出了门,正走在大街上,对面跑来一个汉子,把他撞倒在地。

“娃娃,回来,回来!”

汉子回头一看,才知道把个老人家撞倒了,急忙回来扶他。

“娃娃,常言说得好:‘低头走路,抬头看人。’老汉偌大年纪,你把

我撞倒在地,一言不发,扬长而去,这是什么道理?”

汉子说:“老丈恕罪。我杨春因有急事在身……”作了个揖转身就走。

这汉子原来就是杨春呀!宋士杰听干女儿说起过。他急忙喊:“娃娃,

回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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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春说:“老丈,我已向你赔了礼,还叫我回来做什么?”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我叫杨春。”

这回宋士杰拿准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杨春哪,我不是外人,你是

我的干儿子。”

杨春一听可生气了,回了一句:“我是你的干老子。”

“嗳,你这娃娃怎么这样讲话?”

“你怎么这样讲话?”

“娃娃,有个杨素贞,你认得吗?”

“是我的干妹子。她在哪里?”

宋士杰哈哈大笑:“好哇,杨素贞是你的干妹子,她是我的干女儿,你

岂不是我的干儿子吗?”

杨春也笑了。“我花了三十两银子,买出一个干老子来了!”

杨春那天与杨素贞失散,又被人家骗去了包袱,一急一气,害了一场大

病。近日好了,他听说巡按大人来此下马,正要寻找他义妹,一起去告状,

不想在这大街之上碰上了宋士杰。义妹和包袱都有了下落,眼下第一件大事,

就是为义妹伸冤了。

宋士杰说:“我这里状子已经写好,不告姚、田、杨,告的是田、顾、

刘。”就叫杨春附耳过来,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娃娃,告倒了田、

顾、刘,也就告倒了姚、田、杨,我的干女儿、你的干妹子才能得救,一桩

人命案子才能翻得过来。”

这时候,远处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巡按大人从那边过来了。宋士杰拿

出状子,杨春见了就说:“告状啊,我去!”拿过状子就走。状子上写的告

状人,明明是宋士杰,怎能让杨春去呢?要知道,那时拦轿鸣冤告状,要先

吃四十大板。宋士杰想:“我刚刚挨过四十大板,再也挨不起了。看杨春这

娃娃年轻,长得结实,就把这四十大板照顾了他吧。”

宋士杰在街口等了好久,不见杨春回来,有些放心不下,心想:“这娃

娃莫非挨了板子走不动了?”正念着,杨春兴冲冲地回来了。

“娃娃,你回来了,状子递上去了吗?”

“递上去了。”

“递上去了?”宋士杰朝他左看右看,叫他走过去,又走过来,摇摇头,

说:“娃娃,你没把状子递上去。”

杨春觉得奇怪:“状子明明递上去了,干爹怎么说没递上去呢?”

宋士杰说:“娃娃,对你实说了吧。拦轿鸣冤告状,先挨四十大板。我

刚刚挨过道台大人四十大板,眼下的四十大板送与你,就算我干爹的见面礼。

如今你两条腿好好的,可见状子没有递上去。”

杨春这才明白了,他笑着说:“幸亏今天只碰上一个干老子,若是碰上

两个,我的两条腿不就打烂了。”原来他拦轿告状,巡按大人果然大喝一声:

“扯下去打!”杨春哪里料到有这一着,急得叫起屈来:“我异乡人好命苦

啊!”巡按大人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念他是个异乡人,四十大板免了。”

杨春递上状子,巡按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问:“你叫什么名字?”杨春如

实说了。巡按说:“你叫杨春,状子上怎么写的宋士杰?”杨春倒也机灵,

回说:“宋士杰是我干爹,他年纪大了,叫我代他告状。”巡按收下状子,

命宋士杰三日之后听审。这巡按大人正是毛朋,告状的杨春和冤主杨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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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在柳树林里都见过面。这回来信阳,正要看看这桩案子是否已经了结。

宋士杰听杨春说了,连连夸奖他:“娃娃,你真会说话!你看这场官司

是输,是赢?”

杨春说:“我看一定能赢。”“管他是输是赢。娃娃,跟干爹回家吃饭

去,吃饱了,好打官司。”宋士杰领了在大街上认的这个干儿子回家去了。

三日之后,各处官员前来参见巡按大人,散去后,只田伦和顾读二人陪

着说话。

毛朋说:“二位年兄久违了。为何不见刘年兄?”

田伦、顾读说:“适才已来参见,只因官卑职小,不敢陪坐。”

毛朋说:“年兄年弟,何论官职大小?小弟有事正要问他。来,请上蔡

县刘大人。”

刘题进来坐定,毛朋就问:“刘年兄,请问上蔡县的民情如何?”

刘题赶忙站起来回答:“官清民安。”

“既是官清民安,为何有人越过你那县衙门,来信阳道台衙门告状?你

可知道此案的情由?”

刘题目瞪口呆,半天才想起道台衙门曾派人来过,他连公文也没有看,

原告是谁,被告是谁,他全不知道。毛朋倒已查得明白,这位刘年兄好酒贪

杯,不理民词,就命他回衙听候处理。看来这正堂,刘题是当不成了。

毛朋对田顾二人说:“二位年兄,小弟有一事不明,要在二位年兄台前

请教。”

田顾二人说:“大人请讲,怎说‘请教’?”

毛朋说:“田年兄,小弟一路而来,查得有个官员密信求情,该当何罪?”

“这……”这不是问到田伦头上来了吗?田伦结结巴巴地说:“论律当

斩。”

“啊,论律当斩。领教了——顾年兄,小弟又访得有个官员贪赃徇私,

将一桩人命案子审颠倒了。这又该当何罪?”

“这……”这又问到顾读头上来了。顾读如坐针毡,只得回答:“论律

当斩。”

“领教了。呀,二位年兄,有人把你二人告下了——来,带宋士杰。”

顾读慌了,悄悄地离了座,走下堂来,正好遇见宋士杰进来,叫了一声:

“宋士杰。”

宋士杰站住说:“哦,原来是顾大人。我们又见面了。我说过嘛:见见

何妨。”

“宋士杰,此番去见巡按大人,当讲的讲,不当讲的,你不可胡言乱语。

你要小心了。”

“呵呵,顾大人,这里可不是你的衙门,你不要发威。见了巡按大人,

当讲的讲,不当讲的,也要讲他几句。”

宋士杰走上公堂,叩了头。毛朋说,“宋士杰,你一张状子告了田、顾、

刘三位大人。如今当着田、顾二位大人,将状子上的情由一一讲来。若有一

字差错,定要你的老命。”

宋士杰从张三李四住店讲起,讲到听见“有钱的在天堂,没钱的入地狱,”

因此起了疑心……

毛朋问:“起了疑心便怎样?为何不往下讲?”

“小民有剁手之罪。”宋士杰知道撬门窃取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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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顾二人忙说:“快剁了他双手。”

毛朋说:“且慢!免去此刑,往下讲。”

宋士杰讲怎样拨开房门,取出包袱,见里面是三百两银子,还有一封书

信……

“见到书信又怎样?为何不往下讲?”

“小民有挖目之罪。”宋士杰知道偷看人家书信有罪。

田顾二人忙说:“快挖去他双目。”

毛朋说:“且慢。一概免去,往下讲。”

宋士杰这才往下讲:“小民拆开书信一看,原来是田大人与顾大人求

情……”

田顾二人心想:“就算被他偷看了书信,这书信并未落在他手里;他拿

不出证据,便是诬告。”于是喝道:“宋士杰,你这刁民!口说无凭,拿证

据来。”

宋士杰心想:“你们二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就一口气说下去:“小

民见此事重大,一字套一字,一句套一句,将那书信腾写在衣襟上,”说到

这里,脱下夹袍,翻开里子,说道:“大人请看!”

毛朋看了一遍,又复看一遍,吩咐将这件夹袍入库,命宋士杰在堂下侍

候。

宋士杰退了下去,顾读跟在后面说:“宋士杰,你好厉害的衣襟!”

宋士杰回敬一句:“顾大人,你好厉害的板子。”

顾读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哼,回得衙去,定要你老命。”

“哈哈,顾大人,你还回得去吗?”宋士杰管自下堂去了。

顾读被宋士杰这句话说得心都凉了,转身埋怨田伦说:“你不该与我那

封书信。”

田伦也早吓得掉了魂:“你还来说我?你不该收我那三百两银子。”

毛朋把脸一沉,说:“二位年兄,可还记得双塔寺盟誓之事?小弟不才,

受了河南巡按之职。查来查去,不想这 ‘赃官’二字,竟应在二位身上。可

叹,可叹!”

田、顾二人一齐跪下哀求:“还望大人念同年之情……”

“嘿嘿,小弟念同年之情,将你们二人轻轻放过,将宋士杰重复判了,

岂非也是个徇私枉法的赃官?小弟得罪了!升堂——”

听得一声“升堂”,一班门子、皂隶、刀斧手,整整齐齐在两边站了。

好不威严!

毛朋在堂上坐定,喝一声:“■,胆大田伦顾读,身为封疆大臣,竟然

密信求情,贪赃枉法,放走杀人凶犯,残害善良百姓。知法犯法,罪上加罪!

来,将二人看押,听候圣旨发落。”

两个人被押了下去,又押上来三个人来:姚廷椿、田氏、杨青。杨青丧

尽天良,卖了胞妹,发往边关充军。姚田二人为霸家产,合谋毒死胞弟,理

当问斩。毛朋发落完毕,吩咐监中取出杨素贞,当场开释,令其义兄杨春领

去。然后传宋士杰上堂,问他:“大明律法:‘民不告官’。你如今一状告

倒两员封疆大臣,一个百里县令,该当何罪?”

原来皇帝老子的天下,只有官管民,哪有民管官。如果没有“民不告官”

这条法律,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各处的老百姓都来告官,岂非天下大乱?因

而定下这条法律。宋士杰当过刑房书吏,怎么会不知道。他见义勇为,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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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许多了。

毛朋说:“论律当斩。念你年迈,发往边关充军。来,带上刑具。”

怪事!杨青卖了杨素贞,发去充军;宋士杰救了杨素贞,也发去充军。

宋士杰下得堂来,杨春和杨素贞已等他多时,见他披枷带锁,迎上去叫

一声“干爹”,一齐痛哭起来。

宋士杰见到杨素贞,又悲又喜。“儿啊,你的一桩冤案,今日总算明白

了。”

杨素贞哭着说:“干爹,可是你老人家吃苦了。”

宋士杰指指他们二人,叹口气说:“你家住河南上蔡县,你家住南京水

西门,老汉我和你们素不相识,说得上什么亲?我为什么挨四十大板,又为

什么披枷带锁去充军?唉——我偌大年纪,去到边关,料难生还。只可怜你

们干妈孤身一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了。

杨春和杨素贞心都碎了。心想:这巡按大人虽好,也是不公平!他们朝

堂上一望——呀,这巡按大人不就是柳树林里代他们写状的算命先生么?

宋士杰听他们如此说,心里一琢磨,转身回到公堂之上。“大人,小民

告官,是为杨素贞打抱不平啊。”

毛朋说:“已从宽发落了。”

“大人,小民为她告状,披枷带锁,发去充军。那为她写状的呢……”

毛朋被宋士杰问得答不上话来,点点头说:“宋士杰啊,你好厉害!”

当即吩咐与他开枷,免去充军之罪,然后走下座位,问他:“宋士杰,你可

有后?”

“小民无儿无女。”

“好,好!杨春做你的儿子,杨素贞做你的女儿。”毛朋叫杨春和杨素

贞过来,“快与你们的爹爹跪下。老爷我作主,将你三家合成一家。”

杨春和杨素贞一齐跪下,把“干爹”的“干”字省去,“爹爹”、“爹

爹”,叫得宋士杰热泪滚滚而下。还不知道那万妈妈得知从今有此一儿一女,

该怎样欢喜哩。

正是:萍水相逢原是客,几经忧患一家人。

中国戏曲是千百年来人民群众创造出来的辉煌的艺术成果,是世界艺术

园地中的一朵奇葩。它综合诗、歌、舞、白等艺术形式,来表现人物和故事。

经过长时期的发展,形成了独立的戏曲艺术。古典戏曲并不是古代历史的实

录,然而是古代历史的反映。我们可以从传统的优秀剧目中了解到一些封建

社会的生活景象,得到一些启发,引出一些教训。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个

方面,那就是从中获得包括文学、音乐、舞蹈、美术、武术、杂技,以及人

物扮演等在内的艺术享受。了解自己民族的历史,热爱自己民族的艺术,这

该是爱国主义的一个内容。我正是由此想到为少年读者编写这些故事的。希

望这些故事能引起少年读者对古代戏曲的兴趣,知道先人留有一笔巨大而珍

贵的精神财富,等着他们去接受。

我所选的主要是喜剧,这是由于喜剧的内容更能吸引少年读者,而且喜

剧的生活气息浓烈,语言浅显,接近现代的口语,易于他们理解。

所谓编写,只不过作了点裁剪补缀的工作,将戏曲形式改变为故事形式。

为了让少年读者尽可能多地欣赏戏曲原作的艺术,我也就尽可能多地保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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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原作的语言。《连升店》是京白,这好办。地方剧种在唱腔和表演上各具

特色,这些在剧本上是看不见的,可以这样说,特色就表现于各地的方言。

我还是照此办理,只是删改了少年读者难以理解的一些词语。

为少年儿童提供的读物,思想内容自然应当有所选择。而古代戏曲,即

使基调是好的,也难免夹杂着一些粕糟,如《打桑园》后面一大段,写钟离

春向齐王讨封,最后做了齐王的正宫娘娘,又如 《送饭》后面一段,写小艾

拜禁子为干爹,耍了个小聪明,向禁子要到一个钱。这些都有损于主人公的

形象,而且使剧情离了题,我就斗胆把这些情节删去了。《一只鞋》是根据

四川省戏曲研究所编的《四川地方戏曲选》(1960年7月版)改编的,戏是

好戏,但须作较大加工。如毛大福上街卖扇坠的情节显得牵强,且与这一人

物安于清贫的性格不相协调,我改为公差吃了限杖,路过毛家丢讨棒疮药而

发现扇子,就顺理成章了。此外,我也偶有增添笔墨之处,这些或可供川剧

团作参考。

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