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来自www.abada.cn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abada.cn
水浒外传 作者:稞然
《宋史.徽宗本纪篇》(转摘)
徽宗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讳佶,神宗第十一子也,母曰钦慈皇后陈氏。元丰五年十月丁巳生于宫中。明年正月赐名,十月授镇宁军节度使、封宁国公。哲宗即位,封遂宁郡王。绍圣三年,以平江、镇江军节度使封端王,出就傅。五年,加司空,改昭德、彰信军节度。元符三年正月己卯,哲宗崩,皇太后垂帘,哭谓宰臣曰:“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子,天下事须早定。”章惇又曰:“在礼律当立母弟简王。”皇太后曰:“神宗诸子,申王长而有目疾,次则端王当立。”惇厉声对曰:“以年则申王长,以礼律则同母之弟简王当立。”皇太后曰:“皆神宗子,莫难如此分别,于次端王当立。”知枢密院曾布曰:“章惇未尝与臣等商议,如皇太后圣谕极当。”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相继曰:“合依圣旨。”皇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诸王。”于是惇为之默然。乃召端王入,即皇帝位,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
庚辰,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百官进秩一等,赏诸军。遣宋渊告哀于辽。辛巳,尊先帝后为元符皇后。癸未,追尊母贵仪陈氏为皇太妃。甲申,命章惇为山陵使。乙酉,出先帝遗留物赐近臣。丙戌,以申王佖为太傅,进封陈王,赐赞拜不名。丁亥,进仁宗淑妃周氏、神宗淑妃邢氏并为贵妃,贤妃宋氏为德妃。戊子,以章惇为特进,封申国公。己丑,进封莘王俣为卫王,守太保;简王似为蔡王,睦王偲为定王,并守司徒。罢增八厢逻卒。
二月己亥,始听政。尊先帝妃朱氏为圣瑞皇太妃。壬寅,以南平王李乾德为检校太师。丁未,立顺国夫人王氏为皇后。庚戌,向宗回、宗良迁节度使,太后弟侄未仕者俱授以官。癸示,初御紫宸殿。庚申,以吏部尚书韩忠彦为门下侍郎,资政殿大学士黄履为尚书右丞。辛酉,名懿亲宅潜邸曰龙德宫。甲子,毁承极殿。丙寅,遣吴安宪、朱孝孙以遗留物遗辽国主。三月戊辰朔,诏宰臣、执政、侍从官各举可任台谏者。庚午,遣韩治、曹谱告即位于辽。辛未,诏追封祖宗诸子光济等三十三人为王,女四十八人为公主。甲申,以西蕃王陇拶为河西军节度使,寻赐姓名曰赵怀德,邈川首领瞎征为怀远军节度使。己丑,以日当食,降德音于四京:减囚罪一等,流以下释之。庚寅,录赵普后。辛卯,诏求直言。癸巳,以宁远军节度观察留后世雄为崇信军节度使,封安定郡王。乙未,却永兴民王怀所进玉器。
夏四月丁酉朔,日有食之。己亥,令监司分部决狱。甲辰,以韩忠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礼部尚书李清臣为门下侍郎,翰林学士蒋之奇同知枢密院事。乙巳,录曹佾后。丁未,以帝生日为天宁节。己酉,长子亶生。辛亥,大赦天下,应元符二年已前系官逋负悉蠲之。癸丑,鹿敏求等以应诏上书迁秩。乙卯,请大行皇帝谥于南郊。丁巳,诏范纯仁等复官、宫观,苏轼等徙内郡居住。癸亥,罢编类臣僚章疏局。乙丑,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五百十八人。
五月丁卯朔,罢理官失出之罚。丙子,诏复废后孟氏为元祐皇后。乙酉,蔡卞罢。己丑,诏追复文彦博、王珪、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三十三人官。
辛卯,还司马光等致仕遗表恩。癸巳,河北、河东、陕西饥,诏帅臣计度振恤。
六月丙申朔,辽主遣萧进忠、萧安世等来吊祭。
秋七月丙寅朔,奉皇太后诏,罢同听政。丁卯,告哲宗钦文睿武昭孝皇帝谥于天地、宗庙、社稷。戊辰,上宝册于福宁殿。癸酉,以皇太后还政,减天下囚罪一等,流以下释之。癸未,遣陆佃、李嗣徽报谢于辽。罢管勾陕西、京、川路坑冶及江西、广东、湖北、夔、梓、成都路管勾措置盐事官。辛卯,封子亶为韩国公。
八月戊戌,诏诸路遇民有疾,委官监医往视疾给药。庚子,作景灵西宫,奉安神宗神御,建哲宗神御殿于其西。辛丑,出内库金帛二百万籴陕西军储。壬寅,葬哲宗皇帝于永泰陵。丙午,遣董敦逸贺辽主生辰,吕仲甫贺正旦。戊申,高丽王王熙遣使奉表来慰。庚戌,诏以仁宗、神宗庙永世不祧。戊午,以蔡王似为太保。癸亥,祔哲宗神主于太庙,庙乐曰《大成之舞》。
九月甲子,诏修《哲宗实录》。丙寅,辽遣萧穆来贺即位。丁卯,减两京、河阳、郑州囚罪一等,民缘山陵役者蠲其赋。己巳,幸龙德宫。辛未,章惇罢。丙子,以陈王佖为太尉。丁丑,诏修《神宗史》。己丑,复均给职田。
十月乙未,夏国入贡。丙申,蔡京出知永兴军,贬章惇为武昌军节度副使。丁酉,以韩忠彦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壬寅,以曾布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乙卯,升端州为兴庆军。己未,诏禁曲学偏见、妄意改作以害国事者。辛酉,罢平准务。
十一月丁卯,诏修《六朝宝训》。降德音于端州:减囚罪一等,徒以下释之。庚午,诏改明年元。戊寅,以观文殿学士安焘知枢密院事。庚辰,黄履罢。己丑,置《春秋》博士。辛卯,令陕西兼行铜、铁钱。以礼部尚书范纯礼为尚书右丞。十二月甲午,以皇太后不豫,祷于宫观、祠庙、岳渎。戊戌,出廪粟减价以济民。辛丑,虑囚。甲辰,诏修《国朝会要》。戊申,降德音于诸路:减囚罪一等,流以下释之。戊午,辽人来贺正旦。是岁,出宫女六十九人。
建中靖国元年春正月壬戌朔,有赤气起东北,亘西南,中函白气。将散,复有黑昆在旁。癸亥,有星自西南入尾,其光烛地。癸酉,范纯仁薨。甲戌,皇太后崩,遗诏追尊皇太妃陈氏为皇太后。丁丑,易大行皇太后园陵为山陵,命曾布为山陵使。己卯,令河、陕募人入粟,免试注官。
二月丙申,雨雹。己亥,汰秦凤路土兵。甲辰,始听政。乙巳,出内库及诸路常平钱各百万,备河北边储。丁巳,贬章惇为雷州司户参军。
三月甲子,始御紫宸殿。乙丑,辽使萧恭来告其主洪基殂,遣谢瓘、上官均等往吊祭,黄寔贺其孙延禧立。丁丑,诏以河西军节度使赵怀德知湟州。壬午,以日当食,避殿减膳,降天下囚罪一等,流以下释之。
夏四月辛卯朔,日食不见。甲午,上大行皇太后谥曰钦圣宪肃。乙未,上追尊皇太后谥曰钦慈。丁酉,御殿复膳。壬寅,诏诸路疑狱当奏而不奏者科罪,不当奏
而辄奏者勿坐,著为令。
五月辛酉朔,大雨雹。诏三省减吏员、节冗费。丙寅,葬钦圣宪肃皇后、钦慈皇后于永裕陵。庚辰,苏颂薨。丙戌,祔钦圣宪肃皇后、钦慈皇后神主于太庙。戊子,减两京、河阳、郑州囚罪一等,民缘山陵役者蠲其赋。
六月庚寅朔,以韩国公亶为开府仪同三司,封京兆郡王。戊申,封向宗回为永阳郡王,向宗良为永嘉郡王。甲寅,封吴王颢子孝骞为广陵郡王,頵子孝参为信都郡王。戊午,范纯礼罢。己未,诏班《斗杀情理轻重格》。
秋七月辛巳,内郡置添差宗室阙。丙戌,安焘罢。丁亥,以蒋之奇知枢密院事,吏部尚书陆佃为尚书右丞,端明殿学士章楶同知枢密院事。
九月己巳,诏诸路转运、提举司及诸州军,有遗利可以讲求及冗员浮费当裁损者,详议以闻。丙戌,子礻圣薨。
冬十月乙未,李清臣罢。丁酉,天宁节,群臣及辽使初上寿于垂拱殿。
十一月庚申,以陆佃为尚书左丞,吏部尚书温益为尚书右丞。壬戌,以西蕃赊罗撒为西平军节度使、邈川首领。辛未,出御制南郊亲祀乐章。戊寅,朝献景灵宫。己卯,飨太庙。庚辰,祀天地于圜丘,赦天下。改彰信军为兴仁军,昭德军为隆德军。改明年元。十二月壬辰,赐陈王佖诏书不名。癸卯,进神宗昭仪武氏为贤妃。丙午,奉安神宗神御于景灵西宫大明殿。丁未,诣宫行礼。己酉,降德音于四京,减囚罪一等,徒以下释之。是岁,辽人来献遗留物。河东地震,京畿蝗,江、淮、两浙、湖南、福建旱。
崇宁元年春正月丁丑,太原等十一郡地震,诏死者家赐钱有差。
二月丙戌朔,以圣瑞皇太妃疾,虑囚。甲午,子亶改名烜。以蔡确配飨哲宗庙庭。戊戌,诏:“士有怀抱道德、久沈下僚及学行兼备、可厉风俗者,待制以上各举所知二人。”奉议郎赵谂谋反,伏诛。庚子,封子焕为魏国公。辛丑,圣瑞皇太妃薨,追尊为皇太后。庚戌,追封孔鲤为泗水侯,孔伋为沂水侯。
三月丁巳,奉安哲宗神御于景灵西宫宝庆殿。戊午,诣宫行礼。壬戌,以定王偲为太保。壬申,幸定王第。
夏四月己亥,上皇太后谥曰钦成。
五月丁巳,荧惑入斗。庚申,韩忠彦罢。己巳,瞎征卒。庚午,降复太子太保司马光为正议大夫,太师文彦博为太子太保,余各以差夺官。辛未,诏待制以上举能吏各二人。乙亥,黜后苑内侍请以箔金饰宫殿者。丙子,诏元祐诸臣各已削秩,自今无所复问,言者亦勿辄言。戊寅,葬钦成皇后于永裕陵。己卯,陆佃罢。庚辰,以许将为门下侍郎,温益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承旨蔡京为尚书左丞,吏部尚书赵挺之为尚书右丞。
六月己丑,祔钦成皇后神主于太庙。壬辰,减西京、河阳、郑州囚罪一等,民缘山陵役者蠲其赋。癸卯,诏六曹尚书有事奏陈,许独员上殿。己酉,太白昼见。壬子,改渝州为恭州。癸丑,诏仿《唐六典》修神宗所定官制。封伯夷为清惠侯,叔齐为仁惠侯。
闰月甲寅朔,更名哲宗神御殿曰重光。辛酉,虑囚。壬戌,曾布罢。甲子,诏诸路州县官有治绩最著者,许监司、帅臣各举一人。壬午,追贬李清臣为武安军节度副使。癸未,诏监司、帅臣于本路小使臣以上及亲民官内,有智谋勇果可备将帅者,各举一人。
秋七月甲申朔,建长生宫以祠荧惑。丙戌,诏省、台、寺、监及监司、郡守,并以三年成任。戊子,以蔡京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己丑,焚元祐法。甲午,诏于都省置讲议司。诏杭州、明州置市舶司。庚子,章楶罢。甲辰,以雨水坏民庐舍,诏开封府振恤压溺者。辛亥,罢《春秋》博士。
八月乙卯,子烜改名桓,焕改名楷。乙丑,罢权侍郎官。辛未,置安济坊,养民之贫病者,仍令诸郡县并置。甲戌,诏天下兴学贡士,建外学于国南。丙子,诏司马光等二十一人子弟毋得官京师。己卯,以赵挺之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张商英为尚书右丞。
九月戊子,京师置居养院,以处鳏寡孤独,仍以户绝财产给养。乙未,诏中书籍元符三年臣僚章疏姓名为正上、正中、正下三等,邪上、邪中、邪下三等。丁酉,
治臣僚议复元祐皇后及谋废元符皇后者罪,降韩忠彦、曾布官,追贬李清臣为雷州司户参军,黄履为祁州团练副使,窜曾肇以下十七人。己亥,籍元祐及元符末宰相文彦博等、侍从苏轼等、余官秦观等、内臣张士良等、武臣王献可等凡百有二十人,御书刻石端礼门。庚子,以元符末上书人钟世美以下四十一人为正等,悉加旌擢;范柔中以下五百余人为邪等,降责有差。时世美已卒,诏赠官,仍官其子一人。壬寅,贬曾布为武泰军节度副使。甲辰,诏:“元符三年、建中靖国元年责降臣僚已经牵复者,其元责告命并缴纳尚书省。”冬十月癸亥,蒋之奇罢。戊辰,诏责降宫观人不得同一州居住。甲戌,以御史钱遹、石豫、左肤及辅臣蔡京、许将、温益、赵挺之、张商英等言,罢元祐皇后之号,复居瑶华宫。丙子,刘奉世等二十七人坐
元符末党与变法,并罢祠禄。戊寅,以资政殿学士蔡卞知枢密院事。
十一月乙酉,邵州言知溪洞徽州杨光衔内附。戊子,以婉仪郑氏为贤妃。辛卯,置河北安济坊。癸巳,置西、南两京宗正司及敦宗院。戊戌,置显谟阁学士、待制
官。戊申,子楷为开府仪同三司,封高密郡王。己酉,立卿、监、郎官三岁黜陟法。十二月癸丑,论弃湟州罪,贬韩忠彦为崇信军节度副使,曾布为贺州别驾,安焘为
宁国军节度副使,范纯礼分司南京。庚申,铸当五钱。辛酉,赠哲宗子邓王茂为皇太子,谥献愍。丁丑,诏:“诸邪说诐行非先圣贤之书,及元祐学术政事,并勿施用。”是岁,京畿、京东、河北、淮南蝗。江、浙、熙河、漳、泉、潭、衡、郴州、兴化军旱。辰、沅州徭入寇。出宫女七十六人。
二年春正月辛巳朔。乙酉,窜任伯雨、陈瓘、龚居、邹浩于岭南,马涓等九人分贬诸州。知荆南舒亶平辰、沅州OD贼,复诚、徽州,改诚州为靖州,徽州为莳竹县。壬辰,温益卒。乙巳,以复荆湖疆土,曲赦两路。丙午,以沍寒,令监司分部决狱。丁未,以蔡京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二月辛亥,安化蛮入寇,广西经略使程节败之。壬子,遣官相度湖南、北OD地,取其材植入供在京营造。甲寅,进元符皇后为太后,宫名崇恩。辛酉,置殿中监。癸亥,奉安哲宗御容于西京会圣宫及应天院。丙子,置诸路茶场。
三月壬午,进仁宗充仪张氏为贤妃。乙酉,减西京囚罪一等。诏党人子弟毋得擅到阙下,其应缘趋附党人、罢任在外、指射差遣及得罪停替臣僚亦如之。丁亥,御集英殿策进士。癸卯,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五百三十八人,其尝上书在正等者升甲,邪等者黜之。
夏四月甲寅,诏侍从官各举所知二人。乙卯,于阗入贡。丁卯,诏毁吕公著、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刘挚、范百禄、梁焘、王岩叟景灵西宫绘像。己巳,以初谒景灵宫,赦天下。乙亥,诏毁刊行《唐鉴》并三苏、秦、黄等文集。戊寅,以赵挺之为中书侍郎,张商英为尚书左丞,户部尚书吴居厚为尚书右丞,兵部尚书安惇同知枢密院事。夺王珪赠谥,追毁程颐出身文字,其所著书令监司觉察。
五月辛巳,以贤妃郑氏为淑妃。癸未,以陈王佖为太师。丙戌,贬曾布为廉州司户参军。己亥,封子楫为楚国公。丙午,册元符皇后刘氏为太后。六月壬子,册王氏为皇后。庚申,诏:“元符末上书进士,类多诋讪,令州郡遣入新学,依大学自讼斋法,候及一年,能革心自新者许将来应举,其不变者当屏之远方。”壬戌,虑囚。是月,中太一宫火。复湟州。
秋七月己卯,学士院火。辛巳,以复湟州,进蔡京官三等,蔡卞以下二等。壬午,白虹贯日。甲申,降德音于熙河兰会路:减囚罪一等,流以下释之。庚寅,曾肇责授濮州团练副使。辛卯,诏上书进士见充三舍生者罢归。丁酉,诏自今戚里宗属勿复为执政官,著为令。乙巳,诏责降人子弟毋得任在京及府界差遣。
八月丁未朔,再论弃湟州罪,贬韩忠彦为磁州团练副使,安焘为祁州团练副使,范纯礼为静江军节度副使,削蒋之奇秩三等。戊申,张商英罢。辛酉,诏张商英入
元祐党籍。
九月辛巳,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庚寅,封子枢为吴国公。诏:“上书邪等人,知县以上资序并与外祠,选人不得改官及为县令。”壬辰,置医学。
癸巳,令天下郡皆建崇宁寺。辛丑,改吏部选人自承直郎至将仕郎七阶。令天下监司长吏厅各立《元祐奸党碑》。甲辰,诏郡县谨祀社稷。冬十一月庚辰,以元祐学
术政事聚徒传授者,委监司举察,必罚无赦。
十二月癸亥,祧宣祖皇帝、昭宪皇后。丙寅,诏六曹长贰岁考郎官治状,分三等以闻。是岁,诸路蝗。纂府蛮杨晟铜、融州杨晟天、邵州黄聪内附。
三年春正月己卯,安化蛮降。辛巳,诏上书邪等人毋得至京师。戊子,铸当十大钱。壬辰,增县学弟子员。甲午,赐蔡京子攸进士出身。癸卯,太白昼见。甲辰,铸九鼎。
二月丙午,以淑妃郑氏为贵妃。以刊定元丰役法不当,黜钱遹以下九人。丁未,置漏泽园。己酉,诏王珪、章惇别为一籍,如元祐党。诏自今御后殿,许起居郎、舍人侍立。壬子,以楚国公楫为开府仪同三司,封南阳郡王。庚申,令天下坑冶金银复尽输内藏。辛未,雨雹。
三月辛巳,置文绣院。丁亥,作圜土,以居强盗贷死者。甲午,跻钦成皇后神主于钦慈皇后之上。辛丑,大内灾。
夏四月乙巳,以火灾降德音于四京:减囚罪一等,流以下原之。乙卯,复鄯州,建为陇右都护府。辛酉,徙封楫为乐安郡王。复廓州。乙丑,罢讲议司。己巳,曲
赦陕西。壬申,楫薨。
五月戊寅,罢开封权知府,置牧、尹、少尹。改定六曹,以吏、户、仪、兵、刑、工为序,增其员数,仿《唐六典》易胥吏之称。己卯,以复鄯、廓,蔡京为守司空,封嘉国公。庚辰,许将、赵挺之、吴居厚、安惇、蔡卞各转三官。甲申,改鄯州为西宁州,仍为陇右节度。辛丑,诏黜守臣进金助修宫庭者。
六月壬寅朔,图熙宁、元丰功臣于显谟阁。癸酉,以王安石配飨孔子庙。丙午,增诸州学未立者。壬子,置书、画、算学。占城入贡。戊午,诏重定元祐、元符党人及上书邪等者合为一籍,通三百九人,刻石朝堂,余并出籍,自今毋得复弹奏。辛酉,复置太医局。癸亥,虑囚。乙丑,诏内外官毋得越职论事,侥幸奔竞,违者御史台弹奏。
秋七月癸酉,以婉仪王氏为德妃。庚辰,诏自今大礼不受尊号,群臣毋上表。辛卯,行方田法。
八月庚子,诏诸路知州、通判增入“主管学事”四字。壬寅,大雨,坏民庐舍,令收瘗死者。甲辰,蔡京上《神宗史》。丙午,许将罢。
九月乙亥,以赵挺之为门下侍郎,吴居厚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张康国为尚书左丞,刑部尚书邓洵武为尚书右丞。壬辰,诏诸路州学别置斋舍,以养材武之士。
冬十月辛居朔,大雨雹。丁未,贤妃张氏薨。丙辰,命官编类六朝勋臣。戊午,夏人入泾原,围平夏城,寇镇戎军。庚申,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王厚言,河西军
节度使赵怀德等出降。己巳,立九庙,复翼祖、宣祖。庚午,贵妃邢氏薨。
十一月甲戌,幸太学,官论定之士十六人,遂幸辟雍,赐国子司业吴絪、蒋静四品服,学官推恩有差。丙戌,封子杞为冀国公。丁亥,诏取士并繇学校,罢发解及省试法,科场如故事。癸巳,更上神宗谥曰体元显道帝德王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加上哲宗谥曰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甲午,朝献景灵宫。乙未,飨太庙。丙申,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升兴仁、隆德军为府,还彰信、昭德旧节。十二月乙巳,升通远军为巩州。戊午,赐陈王佖入朝不趋。是岁,诸路蝗。出宫女六十二人。广西黎洞杨晟免等内附。
四年春正月庚午朔,改熙河兰会路为熙河兰湟路。丙戌,筑溪哥城。壬辰,诏察诸路监司贪虐者论其罪。丙申,诏京畿路改置转运使、提点刑狱官。蔡卞罢。立武学法。丁酉,秦凤蕃落献邦、潘、叠三州。以内侍童贯为熙河兰湟、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
二月乙巳,筑御谋城。己酉,置亲卫、勋卫、翊卫郎、中郎等官,以勋戚近臣之兄弟子孙有官者试充。甲寅,以张康国知枢密院事,兵部尚书刘逵同知枢密院事,吏部尚书何执中为尚书左丞。乙卯,班方田法。庚申,诏西边用兵能招纳羌人者,与斩级同赏。壬戌,升赵州为庆源军。甲子,雨雹。乙丑,改三卫郎为侍郎。
闰月壬申,复元丰铨试断按法。令州县仿尚书六曹分六案。甲申,置陕西、河东、河北、京西监,铸当二夹锡铁钱。己丑,御端门,受赵怀德降,授感德军节度使,封安化郡王。壬辰,曲赦熙河兰湟路。
三月壬寅,置青海马监。甲辰,以赵挺之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丙午,诏建王口砦为怀远军。庚戌,令吕惠卿致仕。戊午,复银州。乙丑,诏州县属乡聚徒教授者,非经书、子、史毋习。丁卯,牂牁、夜郎首领以地降。是月,夏人攻塞门砦。
夏四月辛未,辽遣萧良来,为夏人求还侵地及退兵。戊寅,夏人攻临宗砦。辛巳,诏诸路走马承受毋得预军政及边事。己丑,夏人寇顺宁砦,鄜延第二副将刘延庆击破之;复攻湟州北蕃市城,知州辛叔献等击却之。
五月戊申,除党人父兄子弟之禁。壬子,遣林摅报聘于辽。赐张继先号虚静先生。癸丑,罢转运司检察钩考法。辛酉,命官分部决狱。
六月丙子,复解池盐。占城入贡。丁丑,虑囚。辛巳,罢陕西、河东力役。甲申,曲赦熙河、陕西、河东、京西路。戊子,赵挺之罢。
秋七月丙申朔,罢三京国子监官,各置司业一员。辛丑,置荧惑坛。置四辅郡,以颍昌府为南辅,襄邑县为东辅,郑州为西辅,澶州为北辅。甲寅,诏夺元祐辅臣坟寺。丁巳,还上书流人。户部尚书曾孝广坐钱帛皆阙,出知杭州。
八月戊辰,以德妃王氏为淑妃。庚午,以王、江、古州归顺,置提举溪洞官二员,改怀远军为平州。丙子,以东辅为拱州。甲申,奠九鼎于九成宫。乙酉,诣宫酌献。辛卯,赐新乐名《大晟》,置府建官。壬辰,遣刘正夫使辽。
九月己亥,赦天下。乙巳,诏元祐人贬谪者以次徙近地,惟不得至畿辅。诏京畿、三路保甲并于农隙时教阅。乙卯,赐上舍生三十五人及第。丙辰,诏自今非宰臣毋得除特进。
冬十月,自七月雨,至是月不止。甲申,以左、右司所编绍圣、元符以来申明断例班天下,刑名例班刑部、大理司。丁亥,升武冈县为军。戊子,诏上书进士未获者,限百日自陈免罪。壬辰,日中有黑子。
十一月戊戌,安定郡王世雍薨。丙辰,置诸路提举学事官。己未,章惇卒。十二月癸酉,升拱州为保庆军。甲申,分平州置允州、格州。是岁,苏、湖、秀三州水,赐乏食者粟。泰州禾生鲁。
五年春正月戊戌,彗出西方,其长竟天。庚子,复置江、湖、淮、浙常平都仓。甲辰,以吴居厚为门下侍郎,刘逵为中书侍郎。乙巳,以星变,避殿损膳,诏求直言阙失。毁《元祐党人碑》。复谪者仕籍,自今言者勿复弹纠。丁未,太白昼见,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禁。权罢方田。戊申,诏侍从官奏封事。己酉,罢诸州岁贡供奉物。庚戌,诏崇宁以来左降者,各以存殁稍复其官,尽还诸徙者。辛亥,御殿复膳。壬子,罢圜土法。丁巳,罢书、画、算、医四学。壬戌,复书、画、算学。
二月甲子朔,诏监司条奏民间疾苦。丙寅,蔡京罢为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以观文殿大学士赵挺之为特进、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庚午,诏翰林学士、两省官及馆阁自今并除进士出身人。壬申,省内外冗官,罢医官兼宫观者。蒲甘国入贡。丁丑,以前后所降御笔手诏模印成册,班之中外。州县不遵奉者,监司按劾,监司推行不尽者,诸司互察之。
三月丙申,诏星变已消,罢求直言。辛丑,改威德军为石堡砦。封眉州防御使世福为安定郡王。癸卯,御集英殿策进士。丁未,罢诸州武学。乙卯,废银州为银川城。丙辰,蔡王似薨。己未,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六百七十一人。
夏四月丁丑,停免两浙水灾州郡夏税。
五月丁未,班《纪元历》。辛亥,封子栩为鲁国公。乙卯,罢辟举,尽复元丰选法。
六月癸亥,立诸路监司互察法,庇匿不举者罪之,仍令御史台纠劾。改格州为从州。甲子,诏求隐逸之士,令监司审核保奏,其缘私者,御史察之。丁卯,诏辅臣条具东南守备策。壬申,虑囚。
秋七月庚寅朔,日当食不亏。壬寅,诏改明年元。
九月辛丑,河南府嘉禾与芝草同本生。
冬十月己卯,升澶州为开德府。庚辰,降德音于开德府:减囚罪一等,徒以下释之。
十一月辛卯,陈王佖薨。乙巳,诏立武士贡法。辛亥,并京畿提刑入转运司。十二月戊午朔,日当食不亏,群臣称贺。己未,刘逵罢。壬戌,诏臣僚休日请对,特御便殿。己巳,诏监司按事,有怀奸挟情不尽实者,流窜不叙。是岁,广西黎洞韦晏闹等内附。
大观元年春正月戊子朔,赦天下。甲午,以蔡京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戊戌,幸兴德禅院。复废官。庚子,复置议礼局于尚书省。甘露降于帝鼎内,群臣称贺。壬寅,吴居厚罢。戊申,进封卫王俣为魏王,定王偲为邓王。壬子,以何执中为中书侍郎,邓洵武为尚书左丞,户部尚书梁子美为尚书右丞。乙卯,封仲损为南康郡王,仲御为汝南郡王。
二月壬戌,以向宗回为开府仪同三司,徙封安康郡王。甲子,以黎洞纳土,曲赦广西。乙亥,复医学。己卯,复行方田。丙戌,以平昌郡君韦氏为才人。
三月丁酉,赵挺之罢。以何执中为门下侍郎,邓洵武为中书侍郎,梁子美为尚书左丞,吏部尚书朱谔为右丞。甲辰,立八行取士科。癸丑,赵挺之卒。
夏四月乙丑,以淑妃王氏为贵妃
五月己丑,封子棫为杨国公。朝散郎吴储、承议郎吴侔坐与妖人张怀素谋反,伏诛。贬吕惠卿为祁州团练副使。庚寅,邓洵武罢。甲午,诏班新乐于天下。癸卯,诏自今凡总一路及监司之任,勿以元祐学术及异意人充选。以安化蛮犯边,益兵赴广西讨之。乙巳,子构生。
六月己未,以梁子美为中书侍郎。壬戌,诏景灵宫建僖祖殿室。甲子,以黎人地为庭、孚二州。癸酉,赐上舍生二十九人及第。乙亥,朱谔卒。丁丑,虑囚。甲申,以才人韦氏为婕妤。
秋七月乙酉朔,伊、洛溢。戊子,诏括天下漏丁。壬寅,班祭服于州郡。乙巳,贤妃武氏薨。
八月乙卯,曾布卒。丁巳,封子构为蜀国公。庚申,以户部尚书徐处仁为尚书右丞,吏部尚书林摅同知枢密院事。己巳,降德音于淮、海、吴、楚二十六州:减囚罪一等,流以下释之。
九月庚寅,建显烈观于陈桥。己酉,加上僖祖谥曰立道肇基积德起功懿文宪武睿和至孝皇帝,朝献景灵宫。庚戌,飨太庙。辛亥,大飨明堂,赦天下。升永兴军为大都督府。章綖坐冒法,窜海岛。李景直等四人以上书观望罪,并编管岭南。
冬十月己未,诏士有才武绝伦者,岁贡准文士上舍上等法。辛酉,苏州地震。乙丑,贬张商英为安化军节度副使。己巳,大雨雹。
闰月丙戌,以林摅为尚书左丞,资政殿学士郑居中同知枢密院事。乙未,诏守令以户口为殿最。升桂州为大都督府,镇州为靖海军节度。壬寅,禁用翡翠。乙巳,升太原府、郓州并为大都督府。
十一月壬子朔,日有食之,蔡京等以不及所当食分,率群臣称贺。乙丑,置符宝郎。己巳,升瀛州为河间府、瀛海军节度。戊寅,南丹州刺史莫公佞降。徐处仁以母忧去位。十二月庚寅,以蔡京为太尉,进何执中以下官二等。癸巳,以江宁、荆南、扬、杭、越、洪、福、潭、广、桂并为帅府。置黔南路。丁酉,置开封府府学。己亥,以婉容乔氏为贤妃。开潩河。是岁,秦凤旱。京东水,河溢,遣官振济,贷被水户租。庐州雨豆。汀、怀二州庆云见。乾宁军、同州黄河清。于阗、夏国入贡。涪州夷骆世叶、骆文贵内附。
二年春正月壬子朔,受八宝于大庆殿,赦天下,文武进位一等。蔡京表贺符瑞。乙卯,以婉仪刘氏为德妃。己未,蔡京进太师;加童贯节度使,仍宣抚。庚申,进封魏王俣为燕王,邓王偲为越王,并为太尉;京兆郡王桓为定王,高密郡王楷为嘉王,并为司空;吴国公枢为建安郡王,冀国公杞为文安郡王,楚国公栩为安康郡王,杨国公棫为济阳郡王,蜀国公构为广平郡王,并为开府仪同三司。甲子,以神宗德妃宋氏、刘氏为淑妃,贤妃乔氏为德妃。庚午,徙封仲损为齐安郡王,仲御为华阳郡王,孝骞为晋康郡王,孝参为豫章郡王,并开府仪同三司;封仲增为信安郡王,仲忽为普安郡王,仲癸为咸安郡王,仲仆为同安郡王,仲糜为淮安郡王。戊寅,徙封向宗回为汉东郡王,向宗良为开府仪同三司。仲损薨。河东、北盗起。
二月甲申,置诸州曹掾官。甲午,诏建徽猷阁,藏《哲宗御集》,置学士、直学士、待制官。己亥,以安德军节度使钱景臻为开府仪同三司。庚戌,以婕妤韦氏为修容。
三月庚申,班《金箓灵宝道场仪范》于天下。甲子,封子材为魏国公。乙亥,封子模为镇国公。戊寅,赐上舍生十三人及第。升乾宁军为清州。诏监司岁举所部郡守二人、县令四人赴三省审察。夏四月甲辰,复洮州。
五月庚戌朔,日有食之。辛亥,虑囚。以复洮州功,赐蔡京玉带,加童贯检校司空,仍宣抚。甲寅,复诸路岁贡供奉物。壬戌,溪哥王子臧征扑哥降,复积石军。戊辰,诏官蔡京子孙一人,进执政官一等。
六月乙酉,以涪夷地为珍州。甲午,以平夏城为怀德军。乙未,以殿中六尚、算学、太官局、翰林仪鸾司皆隶六察。
秋七月庚戌,罢建僖祖殿室。乙卯,以婉容王氏为贤妃。
八月辛巳,邢州河水溢,坏民庐舍,复被水者家。丙申,中书侍郎梁子美罢知郓州。己亥,置保州敦宗院。
九月辛亥,以林摅为中书侍郎,吏部尚书余深为尚书左丞。壬戌,贬向宗回为太子少保致仕。壬申,封子植为吴国公。癸酉,皇后王氏崩。削向宗回官爵。丙子,曲赦熙河兰湟、秦凤、永兴军路。冬十一月丁未朔,太白昼见。乙丑,上大行皇后谥曰靖和。
十二月壬寅,陪葬靖和皇后于永裕陵。是岁,同州黄河清。出宫女七十有七人。于阗、夏国入贡。涪夷任应举、杨文贵,湖南徭杨再光内附。
三年春正月乙卯,祔靖和皇后神主于别庙。己未,减两京、河阳、郑州囚罪一等,民缘园陵役者蠲其赋。丁卯,以涪夷地为承州。甲戌,升湟州为向德军节度。
二月丙子朔,播州杨文贵纳土,以其地置遵义军。丁丑,韩忠彦致仕。
三月丙午,立海商越界法。庚戌,御集英殿策进士。辛酉,诏四川郡守并选内地人任之。壬戌,并黔南入广西路。乙丑,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六百八十五人。壬申,张康国卒。
夏四月戊寅,林摅罢。戊子,以淑妃刘氏为贵妃。癸巳,以郑居中知枢密院事,吏部尚书管师仁同知枢密院事。癸卯,以余深为中书侍郎,兵部尚书薛昂为尚书左丞,工部尚书刘正夫为尚书右丞。
五月乙巳朔,孟翊献所画卦象,谓宋将中微,宜更年号、改官名、变庶事以厌之。帝不乐,诏窜远方。丙辰,令辟雍宴用雅乐。丁巳,虑囚。戊辰,大雨雹。辛未,以德妃乔氏为贵妃。
六月甲戌朔,诏修《乐书》。管师仁罢。丁丑,蔡京罢。辛巳,以何执中为特进、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泸夷地为纯、滋二州。庚寅,冀州河水溢。
秋七月丁未,诏谪籍人除元祐奸党及得罪宗庙外,余并录用。丙辰,诏罢都提举茶事司,在京令户部、在外令转运司主之。
八月乙酉,封子朴为雍国公。己丑,嗣濮王宗汉薨。甲午,以仲增为开府仪同三司,封嗣濮王。丙申,升融州为清远军节度。己亥,韩忠彦薨。
九月癸丑,封子棣为徐国公。己未,赐天下州学藏书阁名“稽古”。
冬十月癸巳,减六尚局供奉物。
十一月丁未,诏算学以黄帝为先师,风后等八人配飨,巫咸等七十人从祀。己巳,蔡京进封楚国公致仕,仍提举《哲宗实录》,朝朔望。十二月己亥,罢东南铸夹锡钱。是岁,江、淮、荆、浙、福建旱,秦、凤、阶、成饥,发粟振之,蠲其赋。陕州、同州黄河清。阇婆、占城、夏国入贡。泸州夷王募弱内附。
四年春正月癸卯,罢改铸当十钱。辛酉,诏士庶拜僧者,论以大不恭。丁卯,夏国入贡。二月庚午朔,禁然顶、炼臂、刺血、断指。庚辰,罢京西钱监。甲申,诏自今以赏进秩者毋过中奉大夫。己丑,以余深为门下侍郎。资政殿学士张商英为中书侍郎,户部尚书侯蒙同知枢密院事。壬辰,罢河东、河北、京东铸夹锡铁钱。
三月庚子,募饥民补禁卒。诏医学生并入太医局,算入太史局,书入翰林书艺局,画入翰林画图局,学官等并罢。甲寅,敕所在振恤流民。癸亥,诏:罪废人稍加甄叙,能安分守者,不俟满岁,各与叙进,以责来效。丙寅,赐上舍生十五人及第。戊辰,诏上书邪下等人可依无过人例,今后改官升任并免检举。
夏四月己卯,班乐尺于天下。癸未,蔡京上《哲宗实录》。丙申,立感生帝坛。丁酉,诏修《哲宗史》。
五月壬寅,停僧牒三年。丁未,彗出奎、娄。甲寅,立词学兼茂科。丙辰,诏以彗见,避殿减膳,令侍从官直言指陈阙失。戊午,赦天下。壬戌,改广西黔南路为广南西路。癸亥,治广西妄言拓地罪,追贬帅臣王祖道为昭信军节度副使。甲子,贬蔡京为太子少保。丙寅,余深罢。
六月庚午,御殿复膳。乙亥,以张商英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壬辰,复向宗回为开府仪同三司、汉东郡王。乙未,虑囚。丙申,薛昂罢。
秋七月辛丑,复罢方田。戊申,封子咢为冀国公。
八月乙亥,以刘正夫为中书侍郎,侯蒙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承旨邓洵仁为尚书右丞。戊寅,省内外冗官。庚辰,以资政殿学士吴居厚为门下侍郎。丁亥,行内外学官选试法。
闰月辛丑,诏诸路事有不便于民者,监司条奏之。癸卯,改陵井监为仙井监。辛酉,诏戒朋党。以张阁知杭州,兼领花石纲。
九月丙寅朔,日有食之。
冬十月丁酉,立贵妃郑氏为皇后。郑居中罢。戊戌,太白昼见。以吴居厚知枢密院事。
十一月乙丑朔,朝景灵宫。丙寅,飨太庙。丁卯,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改明年元。丙戌,罢拱州为襄邑县。十二月庚戌,改谥靖和皇后为惠恭。是岁,夔州江水溢。海水清。出宫女四百八十六人。南丹州首领莫公晟内附。
政和元年春正月己巳,以贤妃王氏为德妃。壬申,毁京师淫祠一千三十八区。戊寅,封子共为定国公。丙戌,废白、龚二州。壬辰,诏百官厉名节。
二月壬寅,册皇后。乙巳,诏陕西、河东复铸夹锡钱。丙午,以太子少师郑绅为开府仪同三司。
三月己巳,诏监司督州县长吏劝民增植桑柘,课其多寡为赏罚。癸酉,以吏部尚书王襄同知枢密院事。
夏四月乙卯,罢陕西、河东铸夹锡钱。丙辰,虑囚。立守令劝农黜陟法。丁巳,以淮南旱,降囚罪一等,徒以下释之。
五月癸亥,诏四川羡余钱物归左藏库。戊辰,改当十钱为当三。己卯,东南有星昼陨。丁亥,解池生红盐。
六月甲寅,复蔡京为太子少师。
秋七月壬申,以疾愈,赦天下。癸未,废平、从二州为砦。
八月乙未,复蔡京为太子太师。丁巳,张商英罢。戊午,诏:“监司部内官吏,一岁中有犯罪至三人以上,虽不及三人而或有曾荐举者,罪及监司。”九月戊寅,王襄罢。丁亥,封子栻为黄国公。是月,郑允中、童贯使辽,以李良嗣来,良嗣献取燕之策,诏赐姓赵。
冬十月辛卯,以用事之臣多险躁朋比,下诏申儆。庚戌,封昭化军节度使宗粹为信安郡王。辛亥,贬张商英为崇信军节度副使。
十一月任戌,以上书邪等及曾经入籍人并不许试学官。丙子,封子榛为福国公。十二月己酉,诏台谏以直道核是非,毋惮大吏,毋比近习。辛亥,废镇州,升琼州为靖海军。是岁,虔州芝草生。蔡州瑞麦连野。河南府嘉禾生,野蚕成茧。出宫女八十人。交趾、夏国入贡。
二年春正月甲子,制:上书邪等人并不除监司。二月戊子朔,蔡京复太师致仕,赐第京师。庚子,以婉容崔氏为贤妃。
三月戊午朔,定国公共薨。己巳,御集英殿策进士。己卯,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七百十三人。
夏四月己丑,诏县令以十二事劝农于境内,躬行阡陌,程督勤惰。辛卯,复行方田。日中有黑子。甲午,宴蔡京等于太清楼。乙巳,以定国军节度使仲忽为开府仪同三司。庚戌,以何执中为司空。壬子,赐张商英自便。
五月癸亥,虑囚。丁卯,封子椿为庆国公。己巳,蔡京落致仕,三日一至都堂议事。
六月己丑,以资政殿学士余深为门下侍郎。乙卯,白虹贯日。
秋七月壬申,访天下遗书。丙子,置礼制局。
九月壬午,改太尉以冠武阶。癸未,正三公、三孤官。改侍中为左辅,中书令为右弼,左、右仆射为太宰、少宰,罢尚书令。
冬十月乙巳,得玉圭于民间。
十一月己未,置知客省、引进、四方馆、东西上阁门事。戊寅,日南至,受元圭于大庆殿,赦天下。辛巳,蔡京进封鲁国公。以何执中为少傅、太宰兼门下侍郎,执政皆进秩。十二月甲申,行给地牧马法。乙酉,以郑居中为特进。丙戌,以武信军节度使童贯为太尉。乙巳,定命妇名为九等。丙午,燕辅臣于延福宫。辛亥,封子楃为卫国公。是岁,成都府、苏州火。出宫女三百八十三人。高丽入贡。成都路夷人董舜咨、董彦博内附,置祺、亨二州。
三年春正月己未,以定王桓、嘉王楷并为太保。庚申,以广平郡王构为检校太保。甲子,诏以天赐元圭,遣官册告永裕、永泰陵。丙寅,以燕王俣为太傅。癸酉,追封王安石为舒王,子雱为临川伯,配飨文宣王庙。丁丑,吴居厚罢,以观文殿学士郑居中知枢密院事。己卯,以越王偲为太傅,封子楗为韩国公。
二月甲申,以德妃王氏为淑妃。庚寅,罢文臣勋官。辛卯,崇恩太后暴崩。甲午,以辽、女真相持,诏河北治边防。丁酉,诏百官奉祠禄者并以三年为任。乙巳,增定六朝勋臣一百一十六人。
三月壬子朔,日有食之。戊辰,进神宗淑妃宋氏为贵妃。升永安县为永安军。癸酉,赐上舍生十九人及第。
夏四月戊子,作保和殿。庚寅,以复溱、播,等州降德音于梓夔路。癸巳,邓洵仁罢。乙巳,以福宁殿东建玉清和阳宫。丙午,升定州为中山府。己酉,以资政殿学士薛昂为尚书右丞。庚戌,班《五礼新仪》。
闰月丙辰,改公主为帝姬。戊午,复置医学。辛酉,上崇恩太后谥曰昭怀。庚午,庆国公椿薨。
五月乙酉,虑囚。丙申,升苏州为平江府。庚子,大盈仓火。壬寅,以筑溱、播进执政官一等。丙午,葬昭怀皇后于永泰陵。丁未,诏尚书内省分六司,以掌外省六曹所上之事;置内宰、副宰、内史、治中等官及都事以下吏员。己酉,班新燕乐。
六月癸亥,祔昭怀皇后神主于太庙。戊辰,降两京、河阳、郑州囚罪一等,民缘园陵役者蠲其赋。
秋七月癸未,升赵城县为庆祚军。甲申,还王珪、孙固赠谥,追复韩忠彦、曾布、安焘、李清臣、黄履等官职。庚子,贵妃刘氏薨。壬寅,复置白州。
八月甲戌,以燕乐成,进执政官一等。丙子,以何执中为少师。丁丑,升润州为镇江府。戊寅,封四镇山为王。
九月庚寅,诏大理寺、开封府不得奏狱空,其推恩支赐并罢。戊戌,追册贵妃刘氏为皇后,谥曰明达。
冬十月乙丑,阅新乐器于崇政殿,出古器以示百官。戊辰,诏冬祀大礼及朝景灵宫,并以道士百人执威仪前导。冬十一月辛巳,朝献景灵宫。壬午,飨太庙,加上神宗谥曰体元显道法古立宪帝德王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改上哲宗谥曰宪元继道世德扬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癸未,祀昊天上帝于圜丘,大赦天下。升端州为兴庆府。乙酉,以天神降,诏告在位,作《天真降临示现记》。乙丑,以贤妃崔氏为德妃。壬辰,筑祥州。己亥,诏有官人许举八行。
十二月癸丑,诏天下访求道教仙经。乙卯,诏天下贡医士。辛酉,太白昼见。是岁,江东旱,温、封、滋三州火。出宫女二百七十有九人。
四年春正月戊寅朔,置道阶凡二十六等。辛丑,追封濮王子宗谊为祁王,宗咏为莱王,宗师为温王,宗辅为楚王,宗博为萧王,宗沔为霍王,宗荩为建王,宗胜为袁王。
二月丁巳,赐上舍生十七人及第。癸亥,改淯井监为长宁军。癸酉,长子桓冠。
三月丙子朔,以淑妃王氏为贵妃。
夏四月庚戌,幸尚书省,以手诏训诫蔡京、何执中,各官迁秩,吏赐帛有差。癸丑,阅太学、辟雍诸生雅乐。甲子,改戎州为叙州。
五月丙戌,始祭地于方泽,以太祖配。降德音于天下。子机薨。
六月戊午,虑囚。壬申,以广西溪洞地置隆、兑二州。
秋七月丁丑,置保寿粹和馆,以养宫人有疾者。戊寅,焚苑东门所储毒药可以杀人者,仍禁勿得复贡。甲午,祔明达皇后神主于别庙。
八月乙巳,改端明殿学士为延康殿学士,枢密直学士为述古殿直学士。癸亥,定武臣横班以五十员为额。
九月乙卯,以安静军节度使王宪为开府仪同三司。己亥,诏诸路兵应役京师者,并以十月朔遣归。
冬十月乙巳,复置拱州。
十一月丁丑,封子梴为相国公。十二月己酉,以禁中神御殿成,减天下囚罪一等。癸丑,定朝议、奉直大夫以八十员为额。己未,诏广南市舶司岁贡真珠、犀角、象齿。是岁,相州野蚕成茧。出宫女六十八人。
五年春正月庚辰,泸南晏州夷反,寻诏梓州路转运使赵遹等督兵讨平之。己丑,令诸州县置医学,立贡额。甲午,改龙州为政州。
二月乙巳,立定王桓为皇太子。甲寅,册皇太子,赦天下。庚午,以童贯领六路边事。三月辛未朔,太白昼见。己卯,御集英殿策进士。甲申,追论至和、嘉祐定策功,封韩琦为魏郡王,复文彦博官。丁亥,诏以立皇太子,见责降文武臣僚并与牵复甄叙,凡千五百人。壬辰,升舒州为德庆军。癸巳,赐礼部奏名进士出身六百七十人。
夏四月甲辰,作葆真宫。丁未,诣景灵宫,还,幸秘书省,进馆职官一等。庚戌,改集英殿为右文殿。癸亥,置宣和殿学士。诏东宫讲读官罢读史。
五月壬辰,虑囚。
六月癸丑,以修三山河桥,降德音于河北、京东、京西路。
秋七月戊辰朔,日有食之。乙亥,升汝州为陆海军。丁丑,诏建明堂于寝殿之南。甲申,昭庆军节度使蔡卞为开府仪同三司。丁亥,封子越为瀛国公。
八月己酉,以秘书省地为明堂。辛亥,升通利军为濬州、平川军节度。嗣濮王仲增薨。
九月己卯,封仲御为嗣濮王。丙戌,封子楧为惠国公。冬十月癸卯,以嵩山道人王仔昔为冲隐处士。戊午,夏国入贡。
十一月癸酉,录昭宪皇后杜氏之裔。庚寅,高丽遣子弟入学。十二月己亥,升遂州为遂宁府。庚申,以平晏夷,曲赦四川。癸亥,置缘边安抚司于泸州。是岁,平江府、常、湖、秀州水。出宫女五十人。
六年春正月戊子,以泸南献捷,转宰执一官。以童贯宣抚陕西、河北。
闰月壬寅,升颍州为顺昌府。丁未,置道学。
二月丁亥,诏增广天下学舍。庚寅,诏广京城。
三月癸丑,赐上舍生十一人及第。
夏四月乙丑,会道士于上清宝箓宫。辛未,以何执中为太傅致仕,朝朔望。丁丑,诏天宁诸节及壬戌日,杖已下罪听赎。丙戌,却监司、守臣进献。庚寅,诏蔡京三日一朝,正公相位,总治三省事。
五月丁酉,废锡钱。庚子,以郑居中为少保、太宰兼门下侍郎,刘正夫为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壬寅,以保大军节度使邓洵武知枢密院事。
六月丙寅,班中书官制格。庚午,虑囚。甲戌,诏堂吏迁官至奉直大夫止。癸未,皇太子纳妃朱氏。 ?/font>
秋七月壬辰朔,以震武城为震武军。甲午,以德妃崔氏为贵妃。辛亥,以河阳三城节度使王荐为开府仪同三司。诸盗晏州卜漏阙一字 、沅州黄安俊、定边军李吪移伏诛,诏函首于甲库。壬子,曲赦湖北。己未,解池生红盐。辛酉,改走马承受公事为廉访使者。
八月壬戌朔,戒北边帅臣毋生事。壬午,诏天下监司、郡守搜访岩谷之士,虽恢诡谲怪自晦者悉以名闻。丁亥,幸蔡京第。己丑,升晋州为平阳、寿州为寿春、齐州为济南府。
九月辛卯朔,诣玉清和阳宫,上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徽号宝册。丙申,赦天下。令洞天福地修建宫观,塑造圣像。以西内成,曲赦京西。己未,以童贯为开府仪同三司。
冬十月乙丑,太白昼见。
十一月丁酉,朝献景灵宫。戊戌,飨太庙。己亥,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庚子,以礼部尚书白时中为尚书右丞。辛丑,魏国公材薨。戊申,以侯蒙为中书侍郎,薛昂为尚书左丞。己未,徙封卫国公楃为郓国公。增横班为十三阶。十二月己巳,以婉仪刘氏为贤妃。戊寅,以熙河进筑功成,进执政一官。乙酉,奠九鼎于圜像徽调阁。刘正夫为开府仪同三司致仕。戊子,以宗粹为开府仪同三司。是岁,冀州三山黄河清。出宫女六百人。高丽、占城、大食、真腊、大理、夏国入贡,茂州夷郅永寿内附。
七年春正月丁酉,于阗入贡。庚子,以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为太尉。
二月癸亥,以大理国主段和誉为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甲子,会道士二千余人于上清宝箓宫,诏通真先生林灵素谕以帝君降临事。丁卯,御集英殿策高丽进士。辛未,改天宁万寿观为神霄玉清万寿宫。乙亥,幸上清宝箓宫,命林灵素讲道经。
三月庚寅,赐高丽祭器。高丽进士权适等四人赐上舍及第。乙未,以童贯权领枢密院。丙申,升鼎州为常德军。
夏四月庚申,帝讽道箓院上章,册己为教主道君皇帝,止于教门章疏内用。辛酉,升温州为应道军。
五月戊子朔,升庆州为庆阳军、渭州为平凉军。己丑,如玉清和阳宫,上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徽号宝册。辛卯,命蔡攸提举秘书省并左右街道箓院。乙未,诏权罢宫室修造。辛丑,祭地于方泽,降德音于诸路。以监司州县共为奸赃,令廉访使者察奏,仍许民径赴尚书省陈诉。癸卯,改玉清和阳宫为玉清神霄宫。
六月戊午朔,以明堂成,进封蔡京为陈、鲁国公。戊辰,以嘉王楷为太傅。改节度观察留后为承宣使。己巳,蔡京辞两国不拜,诏官其亲属二人。壬午,诏禁巫觋。丙戌,贵妃宋氏薨。
秋七月壬辰,熙河、环庆、泾原地震。庚子,诏八宝增定命宝。
八月癸亥,诏明堂并祠五帝。郑居中以母忧去位。
九月戊子,诏湖北民力未纾,胡耳西道可罢进筑。辛卯,大飨明堂,赦天下。乙未,刘正夫卒。丁酉,西蕃王子益麻党征降,见于紫宸殿。壬寅,进宰执官一等。甲辰,以薛昂为特进。癸丑,贵妃王氏薨。
冬十月乙卯朔,初御明堂,班朔布政。戊寅,侯蒙罢。
十一月庚寅,命蔡京五日一赴都堂治事。辛卯,郑居中起复。以余深为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白时中为中书侍郎。壬辰,复置醴州。丙申,何执中卒。升石泉县为军。十二月戊申朔,有星如月。丁巳,以薛昂为门下侍郎。戊辰,诏天神降于坤宁殿,刻石以纪之。庚午,以童贯领枢密院。命户部侍郎孟揆作万岁山。是岁,三山河水清。出宫女六十八人。
重和元年春正月甲申朔,受定命宝于大庆殿。戊子,封孙谌为崇国公。己丑,赦天下。应元符末上书邪中等人,依无过人例。乙巳,封侄有奕为和义郡王。庚戌,以翰林学士承旨王黼为尚书左丞。
二月戊辰,增诸路酒价。庚午,遣武义大夫马政由海道使女真,约夹攻辽。甲戌,升六安县为六安军。丁丑,诏监司辄以禁钱买物为苞苴馈献,论以大不恭。
三月丙戌,诏监司、郡守自今须满三岁乃得代,仍毋得通理。癸巳,令嘉王楷赴廷对。丙申,以茂州蕃族平,曲赦四川。丁酉,知建昌陈并等改建神霄宫不虔及科决道士,诏并勒停。戊戌,御集英殿策进士。戊申,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七百八十三人。有司以嘉王楷第一,帝不欲楷先多士,遂以王昂为榜首。
夏四月癸丑朔,筑靖夏城、制戎城。录吕余庆后。癸亥,减捶刑。己卯,诏每岁以季秋亲祠明堂,如孟月朝献礼。以太上混元上德皇帝二月十五日生辰为贞元节。
五月壬午朔,日有食之。乙酉,诏诸路选漕臣一员,提举本路神霄宫。丁亥,以林灵素为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张虚白为通元冲妙先生。壬辰,班御制《圣济经》。以青华帝君八月九日生辰为元成节。庚戌,手敕两浙漕司,以权添酒钱尽给御前工作。
六月乙卯,以贤妃刘氏为淑妃。己巳,以淮西盗平,曲赦。庚子,虑囚。甲戌,以西边献捷,曲赦陕西、河东路。
秋七月壬午,以西师有功,加蔡京恩,官其一子。郑居中为少傅,余深为少保,邓洵武为特进,进执政官一等。己酉,遣廉访使者六人振济东南诸路水灾。
八月甲寅,以童贯为太保。辛酉,诏班御注《道德经》。壬申,诏执政非入谢及丐去,毋得独留奏事。癸酉,封子椅为嘉国公。乙亥,升兖州为袭庆府。
九月辛巳,大飨明堂。壬午,诏罢拘白地、禁榷货、增方田税、添酒价、取醋息、河北加折耗米、东南水灾强籴等事。丙戌,诏太学、辟雍各置《内经》、《道德经》、《庄子》、《列子》博士二员。己丑,以岁当戌、月当壬为元命,降德音于天下。庚寅,薛昂罢。以白时中为门下侍郎,王黼为中书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冯熙载为尚书左丞,刑部尚书范致虚为尚书右丞。壬辰,禁州郡遏籴及边将杀降以幸功赏者。癸巳,禁群臣朋党。丁酉,用蔡京言,集古今道教事为纪志,赐名《道史》。辛丑,郑居中罢,乞持余服,诏从之。诏察县令治行、诸路监司能改正州县事者,
较为殿最。诏视中大夫林灵素、视中奉大夫张虚白并特授本品真官。
闰月庚申,诏江、淮、荆、浙、闽、广监司督责州县还集流民。丁卯,进封楷为郓王。丙子,诏:周柴氏后已封崇义公,复立恭帝后以为宣义郎,监周陵庙,世世为国三恪。
冬十月己卯朔,太白昼见。己亥,改兴庆军为肇庆府。甲辰,置道官二十六等,道职八等。十一月己酉朔,改元,大赦天下。辛亥,日中有黑子。丙辰,以婉容王氏为贤妃。辛酉,补上书人安尧臣官。己巳,升梓州为潼川府。
十二月戊寅朔,复京西钱监。己丑,置裕民局。是岁,江、淮、荆、浙、梓州水。出宫女百七十八人。黄岩民妻一产四男子。于阗、高丽入贡。宣和元年春正月戊申朔,日下有五色云。壬子,进建安郡王枢为肃王,文安郡王杞为景王,并为太保。乙卯,诏:“佛改号大觉金仙,余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易服饰,称姓氏。寺为宫,院为观。”改女冠为女道,尼为女德。丁巳,金人使李善庆来,遣赵有开报聘,至登州而还。戊午,以余深为太宰兼门下侍郎,王黼为特进、少宰兼中书侍郎。乙丑,改湟州为乐州。癸酉,封子栋为温国公,侄有恭为永宁郡王。乙亥,躬耕籍田。罢裕民局。
二月庚辰,改元。易宣和殿为保和殿。戊戌,以邓洵武为少保。
三月庚戌,蔡京等进安州所得商六鼎。己未,以冯熙载为中书侍郎,范致虚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张邦昌为尚书右丞。诏天下知宫观道士与监司、郡县官以客礼相见。童贯遣知熙州刘法出师攻统安城,夏人伏兵击之,法败殁,震武军受围。甲子,知登州宗泽坐建神霄宫不虔,除名编管。辛未,赐上舍生五十四人及第。甲戌,皇后亲蚕。
夏四月丙子朔,日有食之。庚寅,童贯以鄜延、环庆兵大破夏人,平其三城。己亥,曲赦陕西、河东路。辛丑,进辅臣官一等。
五月丙午朔,有物如龙形,见京师民家。丁未,诏德士并许入道学,依道士法。丙辰,败夏人于震武。壬申,班御制《九星二十八宿朝元冠服图》。甲戌,虑囚。是月,大水犯都城,西北有赤气亘天。
六月壬午,诏西边武臣为经略使者改用文臣。甲申,诏封庄周为微妙元通真君,列御寇为致虚观妙真君,仍行册命,配享混元皇帝。己亥,夏国遣使纳款,诏六路罢兵。
秋七月甲寅,以童贯为太傅。
八月戊寅,诏诸路未方田处并令方量,均定租课。丁酉,以神霄宫成,降德音于天下。范致虚以母忧去位。
九月甲辰朔,燕蔡京于保和新殿。辛酉,大飨明堂。癸亥,幸道德院观金芝,遂幸蔡京第。丁卯,以淮康军节度使蔡攸为开府仪同三司。
冬十月甲戌朔,以《绍述熙丰政事书》布告天下。
十一月癸丑,朝献景灵宫。甲寅,飨太庙。乙卯,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甲子,诏东南诸路水灾,令监司、郡守悉心振救。戊辰,以淮甸旱,饥民失业,遣监察御史察访。张邦昌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王安中为尚书右丞。时朱勔以花石纲媚上,东南骚动,太学生邓肃进诗讽谏,诏放归田里。十二月甲戌,诏京东东路盗贼窃发,令东、西路提刑督捕之。辛卯,大雨雹。丙申,帝数微行,正字曹辅上书极论之,编管郴州。是岁,京西饥,淮东大旱,遣官振济。岚州黄河清。升邢州为信德,陈州为淮宁,襄州为襄阳,庆州为庆阳,安州为德安,郓州为东平,赵州为庆源府;泸州为泸川,睦州为建德,岳州为岳阳,宁州为兴宁,宜州为庆远,光州为光山,均州为武当军。
二年春正月癸亥,追封蔡确为汝南郡王。甲子,罢道学。
二月乙亥,遣赵良嗣使金国。唐恪罢。庚辰,以宁远军节度使梁子美为开府仪同三司。戊子,令所在赡给淮南流民,谕还之。甲午,诏别修《哲宗史》。
三月壬寅,赐上舍生二十一人及第。乙卯,改熙河兰湟路为熙河兰廓路。
夏四月丙子,诏江西、广东两界群盗啸聚,添置武臣提刑,路分都监各一员。
五月庚子朔,以淑妃刘氏为贵妃。己酉,日中有黑子。丁巳,祭地于方泽,降德音于诸路。布衣朱梦说上书论宦寺权太重,编管池州。戊辰,诏宗室有文行才术者,令大宗正司以闻。六月癸酉,诏开封府振济饥民。丁丑,太白昼见。戊寅,蔡京致仕,仍朝朔望。辛巳,诏自今动改元丰法制,论以大不恭。丙戌,诏三省、枢密院额外吏职,并从裁汰。及有妄言惑众、稽违诏令者,重论之。诏诸司总辖、提点之类,非元丰法并罢。丁亥,复寺院额。甲午,罢礼制局并修书五十八所。
秋七月壬子,罢文臣起复。己未,罢医、算学。丙寅,封子楒为英国公。
八月庚辰,诏减定医官额。乙未,诏监司所举守令非其人,或废法不举,令廉访使者劾之。
九月壬寅,金人遣勃堇等来。乙巳,复德士为僧。辛亥,大飨明堂。丙辰,遣马政使金国。癸亥,余深加少傅。宴童贯第。
冬十月戊辰朔,日有食之。以河东节度使梁师成为太尉。建德军青溪妖贼方腊反,命谭稹讨之。
十一月己亥,余深罢,仍少傅,授镇西军节度使、知福州。庚戌,以王黼为少保、太宰兼门下侍郎。己未,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击方腊,死之。十二月丁亥,改谭稹为两浙制置使,以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讨方腊。己丑,以少傅郑居中权领枢密院。庚寅,诏访两浙民疾苦。是月,方腊陷建德,又陷歙州,东南将郭师中战死。陷杭州,知州赵霆遁,廉访使者赵约诟贼死。是岁,淮南旱。夏国、真腊入贡。
三年春正月壬寅,邓洵武卒。戊午,以安康郡王栩为太保,进封济王;镇国公模为开府仪同三司,进封乐安郡王。己未,诏淮南、江东、福建各权添置武臣提刑一员。辛酉,罢苏、杭州造作局及御前纲运。乙丑,罢西北兵更戌。罢木石彩色等场务。是月,方腊陷婺州,又陷衢州,守臣彭汝方死之。
二月庚午,赵霆坐弃杭州,贬吉阳军。罢方田。甲戌,降诏招抚方腊。乙酉,罢天下三舍及宗学、辟雍、诸路提举学事官。癸巳,赦天下。是月,方腊陷处州。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三月丁未,御集英殿策进士。庚申,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六百三十人。
夏四月丙寅,贵妃刘氏薨。甲戌,青溪令陈光以盗发县内弃城,伏诛。庚寅,忠州防御使辛兴宗擒方腊于青溪。诏二浙、江东被贼州县给复三年。癸巳,汝州牛生麒麟。
五月戊戌,以郑居中领枢密院。己亥,诏杭、越、江宁守臣并带安抚使。甲辰,追册贵妃刘氏为皇后,谥曰明节。改睦州、建德军为严州、遂安军,歙州为徽州。丙午,金人再遣曷鲁等来。戊申,以兴宁军节度使刘宗元为开府仪同三司。癸亥,诏三省觉察台谏罔上背公者,取旨谴责。陈过庭、张汝霖以乞罢御前使唤及岁进花果,为王黼所劾,并窜贬。
闰月丙寅,减诸州曹掾官。辛未,立医官额。甲戌,复应奉司,命王黼及内侍梁师成领之。戊寅,虑囚。
六月,河决恩州清河埽。
秋七月丁卯,振温、处等八州。丁亥,废纯、滋等十二州。戊子,童贯等俘方腊以献。是月,洛阳、京畿讹言有黑眚如人,或如犬,夜出掠小儿食之,二岁乃息。
八月甲辰,曲赦两浙、江东、福建、淮南路。乙巳,以童贯为太师,谭稹加节度。丁未,祔明节皇后神主于别庙。丙辰,方腊伏诛。
九月丙寅,以王黼为少傅,郑居中为少师。庚午,进执政官一等。辛未,大飨明堂。
冬十月甲寅,诏自今赃吏狱具,论决勿货。童贯复领陕西、两河宣抚。
十一月丁丑,冯熙载罢。以张邦昌为中书侍郎,王安中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承旨李邦彦为尚书右丞。辛巳,封子桐为仪国公。壬午,张商英卒。十二月辛卯朔,日中有黑子。壬子,进封广平郡王构为康王,乐安郡王模为祁王,并为太保。是岁,诸路蝗。
四年春正月丁卯,以蔡攸为少保,梁师成为开府仪同三司。癸酉,金人破辽中京,辽主北走。
二月丙申,以旱祷于广圣宫,即日雨。癸卯,雨雹。丙午,以吴国公植为开府仪同三司,进封信都郡王。
三月辛酉,幸秘书省,遂幸太学,赐秘书少监翁彦深、王时雍、国子祭酒韦寿隆、司业权邦彦章服,馆职、学官、诸生恩锡有差。丙子,辽人立燕王淳为帝。金人来约夹攻,命童贯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屯兵于边以应之,且招谕幽、燕。
夏四月丙午,诏置补完校正文籍局,录三馆书置宣和楼及太清楼、秘阁。又令郡县访遗书。五月壬戌,以高俅为开府仪同三司。丁卯,封子柄为昌国公。甲戌,嗣濮王仲御薨。乙亥,以蔡攸为河北、河东宣抚副使。庚辰,以常德军节度使谭稹为太尉。童贯至雄州,令都统制种师道等分道进兵。癸未,辽人击败前军统制杨可世于兰沟甸。乙酉,封开府仪同三司、江夏郡王仲爰为嗣濮王。丙戌,虑囚。杨可世与辽将萧干战于白沟,败绩。丁亥,辛兴宗败于范村。
六月己丑,种师道退保雄州,辽人追击至城下。帝闻兵败,惧甚,遂诏班师。壬寅,以王黼为少师。是月,辽燕王淳死,萧干等立其妻萧氏。
秋七月己未,废贵妃崔氏为庶人。壬午,王黼以耶律淳死,复命童贯、蔡攸治兵,以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延庆为都统制。甲申,种师道责授右卫将军致仕,和诜散官安置。
九月戊午,朝散郎宋昭上书谏北伐,王黼大恶之,诏除名勒停、广南编管。己未,金人遣徒孤且乌歇等来议师期。辛酉,大飨明堂。己巳,高丽国王王俣薨,遣路允迪吊祭。甲戌,遣赵良嗣报聘于金国。己卯,辽将郭药师以涿、易二州来降。
冬十月庚寅,改燕京为燕山府,涿、易八州并赐名。癸巳,刘延庆与郭药师等统兵出雄州。戊戌,曲赦所复州县。己亥,耶律淳妻萧氏上表称臣纳款。甲辰,师次涿州。己酉,郭药师与高世宣、杨可世等袭燕,萧干以兵入援,战于城中,药师等屡败,皆弃马缒城而出,死伤过半。癸丑,以蔡攸为少傅、判燕山府。甲寅,刘延庆自卢沟河烧营夜遁,众军遂溃,萧干追至涿水上乃还。
十一月丙辰朔,行新玺。戊辰,朝献景灵宫。己巳,飨太庙。庚午,祀昊天上帝于园丘,赦天下。东南官吏昨缘寇盗贬责者,并次第移放,上书邪上等人特与磨勘。戊寅,金人遣李靖等来许山前六州。以彰德军节度使郑详为太尉。十二月丁亥,郭药师败萧干于永清县。戊子,遣赵良嗣报聘于金国。庚寅,以郭药师为武泰军节度使。辛卯,金人入燕,萧氏出奔。壬辰,使来献捷。乙未,诏监司未经陛对,毋得之任。丙申,贬刘延庆为率府率、安置筠州。壬寅,进封植为莘王。
五年春正月戊午,金人遣李靖来议所许六州代租钱。己未,遣赵良嗣报聘,求西京等州。辛酉,以王安中为庆远军节度使、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使、知燕山府。甲申,录富弼后。
二月乙酉朔,以李邦彦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赵野为尚书右丞。丙戌,金人以议未合,断桥梁,焚次舍。丁酉,进封雍国公朴为华原郡王,徐国公棣为高平郡王,并为开府仪同三司。三月乙卯,金人再遣宁术割等来。己未,遣卢益报聘,皆如其约。
夏四月癸巳,金人遣杨璞以誓书及燕京、涿、易、檀、顺、景、蓟州来归。庚子,童贯、蔡攸入燕,时燕之职官、富民、金帛、子女先为金人尽掠而去。乙巳,童贯表奏抚定燕城。庚戌,曲赦河北、河东、燕云路。是日班师。
五月己未,以收复燕、云,赐王黼玉带。庚申,以王黼为太傅,郑居中为太保,进宰执官二等。辛酉,王黼总治三省事。癸亥,童贯落节钺,进封徐、豫国公。蔡攸为少师。乙丑,诏正位三公立本班,带节钺若领他职者仍旧班,著为令。癸酉,祭地于方泽。是月,金人许朔、武、蔚三州。金主阿骨打殂,弟吴乞买立。
六月乙酉,郭药师加检校少傅。丙戌,辽人张觉以平州来附。己丑,仲爰薨。乙未,诏今后内外宗室并不称姓。丁酉,以安国军节度使仲理为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嗣濮王。己亥,虑囚。戊申,郑居中卒。辛亥,以蔡攸领枢密院。
秋七月戊午,以梁师成为少保。己未,童贯致仕。起复谭稹为河北、河东、燕山府路宣抚使。庚午,太傅、楚国公王黼等上尊号曰继天兴道敷文成武睿明皇帝,不允。禁元祐学术。
八月辛巳朔,日当食不见。辛丑,命王安中作《复燕云碑》。壬寅,太白昼见。是月,萧干破景州、蓟州,寇掠燕山,郭药师败之。干寻为其下所杀,传首京师。
九月辛酉,大飨明堂。
冬十月乙酉,雨木冰。壬寅,罢诸路提举常平之不职者。
十一月乙卯,以郑绅为太师。丙寅,幸王黼第观芝。诸路漕臣坐上供钱物不足,贬秩者二十二人。丁卯,王安中、谭稹并加检校少傅,郭药师为太尉。华原郡王朴薨。壬申,王黼子弟亲属推恩有差。是月,金人取平州,张觉走燕山,金人索之甚急,命王安中缢杀,函其首送之。十二月乙巳,金人遣高居庆等来贺正旦。戊申,以高平郡王棣为太保,进封徐王。是岁,秦凤旱,河北、京东、淮南饥,遣官振济。
六年春正月乙卯,为金主辍朝。戊午,置书艺所。癸亥,藏萧干首于太社。戊寅,遣连南夫吊祭金国。
二月丁亥,以冀国公咢为开府仪同三司,进封河间郡王;韶州防御使令荡为婺州观察使,封安定郡王。己亥,躬耕藉田。丙午,诏自今非历台阁、寺监、监司、郡守、开封府曹官者,不得为郎官、卿、监,著为令。李邦彦以父忧去位。
三月己酉朔,以钱景臻为少师。金人来匄粮,不与。闰月辛巳,皇后亲蚕。庚子,御集英殿策进士。
夏四月癸丑,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出身八百五人。丁巳,李邦彦起复。
五月壬寅,虑囚。癸卯,金人遣使来告嗣位。
六月壬子,诏以收复燕、云以来,京东、两河之民困于调度,令京西、淮、浙、江、湖、四川、闽、广并纳免夫钱,期以两月纳足,违者从军法。
秋七月戊子,遣许亢宗贺金国嗣位。丁酉,诏:应系御笔断罪,不许诣尚书省陈诉改正。壬寅,诏宗室、后妃戚里、宰执之家概敷免夫钱。甲辰,置玑衡所。
八月乙卯,谭稹落太尉、罢宣抚使,童贯落致仕,领枢密院代之。丁巳,以溢机堡为安羌城。壬戌,以复燕、云,赦天下。
九月乙亥,以白时中为特进、太宰兼门下侍郎,李邦彦为少宰兼中书侍郎。蔡攸落节钺。辛巳,大飨明堂。丁亥,以赵野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承旨宇文粹中为尚书右丞,开封尹蔡懋同知枢密院。庚寅,以金芝产于艮岳万寿峰,改名寿岳。庚子,金人遣富谟弼等以遗留物来献。
冬十月庚午,诏有收藏习用苏、黄之文者,并令焚毁,犯者以大不恭论。癸酉,诏内外官并以三年为任,治绩著闻者再任,永为式。
十一月丙子,王黼致仕。太白昼见。乙酉,罢应奉司。丙戌,令尚书省置讲议局。壬辰,诏监司择县令有治绩者保奏,召赴都堂审察录用,毋过三人。十二月甲辰朔,蔡京领讲议司。诏百官遵行元丰法制。丁未,诏内外侍从以上各举所知二人。癸亥,蔡京落致仕,领三省事。是岁,河北、山东盗起,命内侍梁方平讨之。京师、河东、陕西地大震,两河、京东西、浙西水,环庆、邠宁、泾原流徙,令所在振恤。夏国、高丽、于阗、罗殿入贡。
七年春正月癸酉朔,诏赦两河、京西流民为盗者,仍给复一年。癸巳,诏罢诸路提举常平官属,有罪当黜者以名闻,仍令三省修已废之法。
二月甲辰,复置铸钱监。诏御史察赃吏。己酉,雨木冰。庚戌,诏京师运米五十万斛至燕山,令工部侍郎孟揆亲往措置。己巳,进封广国公栻为南康郡王、福国公榛为平阳郡王,并开府仪同三司。壬申,京东转运副使李孝昌言招安群盗张万仙等五万余人,诏补官犒赐有差。
三月癸酉朔,雨雹。甲申,知海州钱伯言奏招降山东寇贾进等十万人,诏补官有差。丙戌,以惠国公楧为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建安郡王。
夏四月丙辰,降德音于京东、河北路。庚申,蔡京复致仕。复州县免行钱。戊辰,诏行元丰官制。复尚书令之名,虚而勿授;三公但为阶官,毋领三省事。
五月壬午,封子枞为润国公。丁亥,诏诸路帅臣举将校有才略者、监司举守令有政绩者岁各三人。
六月辛丑朔,诏宗室复著姓。丙午,封童贯为广阳郡王。戊申,诏臣僚辄与内侍来往者论罪。辛亥,虑囚。己未,以蔡攸为太保。癸亥,诏吏职杂流出身人,毋得陈请改换。乙丑,罢减六尚岁贡物。
秋七月庚午朔,诏士庶毋以“天”、“王”、“君”、“圣”为名字,及以壬戌日辅臣焚香。甲戌,以河间郡王咢为太保,进封沂王。是月,河东义胜军叛。
熙河、河东路地震。
九月辛巳,大飨明堂。壬辰,金人以擒辽主,遣李孝和等来告庆。是月,河东言粘罕至云中,诏童贯复宣抚。有狐升御榻而坐。
冬十月辛亥,赐曾布谥曰文肃。戊午,罢京畿和籴。
十一月庚午,诏:无出身待制以上、年及三十通历任满十岁,乃许任子。乙亥,遣使回庆金国。甲申,朝献景灵宫。乙酉,飨太庙。丙戌,祀昊天上帝于圜丘,赦天下。庚寅,以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为河东、河北路制置使。十二月乙巳,童贯自太原遁归京师。己酉,中山奏金人斡离不、粘罕分两道入攻。郭药师以燕山叛,北边诸郡皆陷。又陷忻、代等州,围太原府。太常少卿傅察奉使不屈,死之。丙辰,罢浙江诸路花石纲、延福宫、西城租课及内外制造局。金兵犯中山府,詹度御之。戊午,皇太子桓为开封牧。罢修蕃衍北宅,令诸皇子分居十位。己未,下诏罪己。令中外直言极谏,郡邑率师勤王,募草泽异才有能出奇计及使疆外者。罢道官,罢大晟府、行幸局。西城及诸局所管缗钱,尽付有司。以保和殿大学士宇文虚中为河北、河东路宣谕使。庚申,诏内禅,皇太子即皇帝位。尊帝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居于龙德宫。尊皇后为太上皇后。
靖康元年正月己巳,诣亳州太清宫,行恭谢礼,遂幸镇江府。四月己亥,还京师。明年二月丁卯,金人胁帝北行。绍兴五年四月甲子,崩于五国城,年五十有四。七年九月甲子,凶问至江南,遥上尊谥曰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庙号徽宗。十二年八月乙酉,梓宫还临安。十月丙寅,权欑于永祐陵。十二月丁卯,祔太庙第十一室。十三年正月己亥,加上尊谥曰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
赞曰:宋中叶之祸,章、蔡首恶,赵良嗣厉阶。然哲宗之崩,徽宗未立,惇谓其轻佻不可以君于下。辽天祚之亡,张觉举平州来归,良嗣以为纳之失信于金,必启外侮。使二人之计行,宋不立徽宗,不纳张觉,金虽强,何衅以伐宋哉?以是知事变之来,虽小人亦能知之,而君子有所不能制也。迹徽宗失国之由,非若晋惠之愚、孙皓之暴,亦非有曹、马之篡夺,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谀。于是蔡京以獧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佚之志。溺信虚无,崇饰游观,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及童贯用事,又佳兵勤远,稔祸速乱。他日国破身辱,遂与石晋重贵同科,岂得诿诸数哉?昔西周新造之邦,召公犹告武王以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况宣、政之为宋,承熙、丰、
绍圣椓丧之余,而徽宗又躬蹈二事之弊乎?自古人君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鲜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为戒。
关于作品本身的几句说话
建议兄弟们先读《水浒传》,再读《水浒密传》。我以严谨态度,想通过此书,纠正前人带给大家的认识误区。还原历史人物的真实情景,官是官,匪是匪。对所有黑暗面我会尽可能带到。另外一点,高俅此人我之所以纠正他形象,在于为大家提供多一个视角,不可偏听,也不要爱憎分明。最后,施耐恩老人家与小弟写作立意不同,他是过滤,我是还原;他明白,我混沌;他歌,我泣。是不同也。
《水浒密传》与原著立意大不相同,情节却不冲突。施老意在建立,小弟意在推倒;施老写英雄,小弟却写生活;区别在此也。
关于故事章节的预告
后面章节我会写得更有趣味,绝对精彩。会写高俅父子决裂,高布是一个悲情结局。宋江与卢俊义之间的矛盾。征辽与征腊的内幕。徽宗皇帝的真性情。潘金莲复生。武松的爱情故事。柴进的真实身份。高布与燕青的矛盾,等等。绝对比原著精彩。除了原著校真,我会增写高布在官场的际遇悲喜。
故事写到高布卧槽被拿一段,将会带来全新的局面。其实写作过程之中,小弟心情一直着急,总想一下子将诸多内幕/诠释公诸于众。然而不行,每写到一段,我都会感觉细节之重要,不能不写。至此,精彩部分将紧接陆续呈现。为了以最崇敬的态度去怀念原著作者施耐庵,即日起改名,《水浒密传》名称改为《水浒外传》。不便之处,大家原谅。
关于作品创作的若干说明
对于兄弟们指出有些用词不好理解,小弟说明一二:原本200余章回,需要些新鲜血液。小弟一心推陈出新,借助文言文词汇,俚语方言活力部分,希望通过拆/释/借/原义/等手法,重赋/重现汉语魅力之处。当然,结果之善恶,还要接受实践的检验。而小弟本人,基本认为还是达意传神的。
由于小弟主旨些人性/生活,一不小心,故事便会沦为平淡/平庸。故此,我采用显微的手法,尽可能将主线部分采取丰满描述。在行文结构上,基本也采用碎片表述,将一个整事,敲碎分置在不同章节文段;除了平铺直叙,采用侧引,隐喻等手法。总之是希望将平淡的故事说得动听一些,宣示小弟的观世情怀。
至于故事人物场景的描述,小弟采用连线式结构(这一点,与原著的散点结构,或者蒙太奇结构,大不一样),为此小弟暗地自鸣得意。为什么,只因为连线式结构实乃小弟之首创,也算破天荒吧。这个连线式结构,也可以理解成抛绣球结构,用来写水浒众多英雄的热闹/混乱场景,最是合适。小弟写人物,力争突破独体描述,多采用了景喻,情喻;也采用了人物之间性格互动描写(也可以称作动态描绘吧),通过路人甲的心里变幻来折射路人乙的性格特征,也算作一种尝试。
关于《徽宗之想》一章的若干说明
关于《徽宗之想》一章,为便大家理解,作以下说明:
1) 为何写这章?小弟原想直接踏入下一章徽宗探望师师的一幕。终归还是写了这章,因为算是小弟研究徽宗的一点心得,所以说出来与大家分享。另外徽宗作为整个招安事件的决策者,也值得大书特书的。原著脸谱化的人物,我来立体化。让大家知其然,更知所以然。
2) 所写是否可信?章节所涉内容有三。一是北宋园林喜爱花石,开头一段园林描写是真实的。不过媚---雅――拙之转变,却是为了下文徽宗本性的暗示。实际上,笔者认为,徽宗首先是艺术家,而后才是统治集团的头领。前者是杰出的,后者是失职的。所谓“拙”,实为徽宗的真实的内层性格。这一点,我认为,是可以站住脚的。二是徽宗的《写生禽鸟图》。其创作背景一定是自娱娱人的,所以徽宗一旦听了童贯索画,心里其实是非常高兴的。这一点作为艺术家的徽宗,很好理解。当然实际的图画创作背景,小弟无从考究。如此交代,不过是想彰显徽宗与童贯二人的性格。三是逊位之事可信否?考史,载有1125年(宣和七年)底,在金兵大举进攻中,徽宗逊位于赵桓,自己做了太上皇。所以,寻根问源的话,再结合徽宗的艺术追求,是可以如此设想的,并且是真实的心理路程。
3) 徽宗为何如此,艺术真的重于江山吗?笔者想,癖好使然耳。再他心目中,一定是觉得有比社稷更为重要的追求,那么此追求就是艺术和偷情(与李师师等人)。我们来看事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色。李后主宠幸名伶,也为色(同性恋),崇祯喜爱木匠,为工艺。溥仪笃信佛法,为哲学。此几者,皆不务正业,所以败了江山。虽说靖康之耻生在宋钦宗(即赵桓,北宋末代皇帝)手上,其实徽宗大有干系。因为徽宗手里积累了太多顽疾给那赵桓。
4) 重艺术会有何后果?因为徽宗是艺术家,因而多愁善感是必然的。他一心一意将江山作为艺术品来操作,所用人才无非近臣。这一点体现了文人的惜好情怀。完全是真实的。因而宠信蔡京等人,导致国风日下,最后颓然倒下。
5) 真实的徽宗是怎样的人?多愁善感,对艺术孜孜不倦,重情重义。有智慧,悉数用在诗词图画上。全然没有捭阖术,没有鬼谷子之才,也没有秦始皇的雄才大略,也没有刘邦的阴险狡诈,也没有李世民的知人善用。有的只是作为常人的真善美。历史上徽宗不战自降,招来千古骂名。实际上由于他的退让,一心追求和平,不计较得失的胸怀有谁及之。作为皇帝,他是平庸的。作为百姓的君王,他确实不错。我等身为二十一世纪青年,万不该凭感情论事论人。要做到这点,便要跳出前人固有的角度看问题,才能不偏不倚,不失公允。
6) 为什么徽宗的历史评价那么差?很简单。因为中国文人的功利思想作祟。学而优则仕,斯理也。所以,皇室出生的徽宗不爱江山爱艺术,理所当然的成了千夫所指。这一点,便像英国的哈里王子一样。一样!像刘邦,学识普通,因为建立了大汉皇朝,所以一首并不怎样的《大风歌》也得以传唱千古。
7)这一章达到目的没有?那就希望大家从各个层面去揣测,去想象,去理解,便可以得出以上结论。千万不要偏听啊。正史的记载,确实抹杀了很多人性的细节。要不得啊。
以上诸点,谨与大家探讨。
关于作品人物的若干说明
本书主旨是通过众多名人的出场,来彰显宋朝文化。有谁?徽宗/苏洵/苏轼/黄庭坚/李师师/岳飞/秦桧/牛皋/李清照/等等。通过西夏/辽/金等天下数分来重现北宋的外忧内患。通过颠覆前人的建设,来突出小说本身的戏剧性。
为重建北宋时代风貌,我大胆引用儒释道/饮食/书画/声乐/等等,可谓衣食住行,吃喝嫖赌,尔虞我诈等等一一触及,增添作品的趣味性,可读性,真实性。
在《水浒外传》,所有人物的身份/性格,乃至整个历史场景,更贴近史实。如果说原著《水浒传》主旨在于扩张官匪冲突,那么,在《水浒外传》的矛盾则远不止于此,当中有敌我/正邪/新旧/忠奸/等等冲突。全书主线基本围绕造反-招安-征战-消亡这条主线,尊重原著作者。
然而,在于整个结构最赋悲剧性的恰恰不是梁山好汉的烟消云散,而是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小弟每每写到柴进的悲剧时,不忍怅然/凄然/怆然,唏嘘不已。在这一点,小弟是深刻同情柴大官人的,毕竟这个后周子孙,最是XXXXXXXXXXXXXXX。哀哉!另外,卢俊义也是笔者很敬佩的一个人,每每写到他XXXX,我便感动不已。至于高布,不过是一介常人。而我写的,正是常人心思。为此,也才有他日后官场逐利一幕。
至于高俅,也是一个红场英雄,声名却毁在不肖子弟手里,包括高衙内/高布/李虞侯等人。他不美满的家庭生活,我也深表同情。哀哉!一介小是小非的官宦。
至于徽宗,我用人性还原了他。毕竟,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才子。再说,实际上他对皇位并无兴趣。大家如果看了《宋史》,研究一番,便知他在任内也做了很多好事。错便错在,大兴花石纲!恨不该!恨不该!恨不该!
为创作《水浒外传》,小弟掉肉十数斤,身轻如燕矣!然而,为伊落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关于岳飞出场的说明
关于李清照与岳飞的出场,以下引一组数据说明,以飨读者。赵佶即宋徽宗(1082-1135) 。李清照 (1084-1155)。岳飞(1103-1141)。可以看出赵李一代,岳下一代。书中提到的岳飞及冠年纪,是没有错的。
再看岳飞是否剿过匪?小弟查过很多资料,均有提到年少岳飞的第一志愿便是剿匪。相信大家可以引经据典核查的。当然,是否跟过高俅则无从考证,是否打过梁山也未可知。小弟说过,我的创作态度是很严谨的,自己没有考证怎敢拿到书里里胡说八道?为什么要岳飞出场?因为要反映北宋末年的内忧外患,便可以从岳飞的生平折射出来。笔者向通过小说,再现小年岳飞,向巨人致敬。
当然,小弟也很担心,岳飞的出场会否影响宋江等人形象?因为在巨人面前,宋江是矮小的,是平民的。我经过一夜辗转难眠,还是说服自己让岳飞出场。小说后面将会有浓重着笔,间接通过宋江的军事旅程来反映岳飞将军之万一。我常想,是照本宣科呢?还是另辟蹊径?毕竟不想再局限在施老的视野里面。所以,我既然要写,我就要负责任地写好。既要娱乐,也要史实,更要文化。这是我的宗旨。当然,谁能说书中不存谬误?我相信多,很多。但有一点,请兄弟们有空翻翻史书。任何事情,单靠正史是难以说明问题的。
宋江考证(转摘)
历史上宋江实有其人。近人余嘉锡著有《宋江三十六人考实》(载《余嘉锡论学杂著》),收集考辨甚力,可以参看。<![endif]>
《宋史·侯蒙传》载:“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汪应辰《文定集·显谟阁学士王公墓志铭》谓:“河北剧贼宋江者,肆行莫之御。”张守《毗陵集·秘阁修撰蒋圆墓志铭》谓:“宋江啸聚亡命,剽掠山东一路,州县大振,吏多避匿。”《宋史·徽宗纪》:“宣和三年二月……方腊陷处州,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讨之。”《张叔夜传》所叙最详:“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所向。贼径趋海濒,劫巨舟十余,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踞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禽其副贼,江乃降。”
史书尽管没有明言宋江一伙就是在梁山聚啸,但“梁山泊在宋为盗薮”也是名著史册的。例如“梁山泊素多盗,宗孟痛治之。虽小偷微罪,亦断其脚筋。盗虽为衰止,而所杀不可胜计”。(《宋史·蒲宗孟传》)“梁山泊多盗,皆渔者窟穴。几籍十人为保,使晨出夕归,否则以告辄穷治,无脱者。”(同上《江几传》)“梁山泊渔者习为盗,荡无名籍。谅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辄入。他县地错其间者,刻名为表。盗发则督吏名捕,莫敢不尽力,迹无所容。”(同上《任谅传》)。
梁山泊是五代时因黄河决口,将大小湖泊连成一片,而成为汪洋大浸的,它的存在曾使执政者颇费心思。据《邵氏闻见后录》卷三0载:“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策固善,决水何地可容?’刘贡公在坐中,曰:‘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泊,则可容矣。’荆公笑而后止。”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五亦载同事。苏辙《栾城集》卷六有《和李公择赴历下道中咏梁山泊》诗,云:“近通沂、泗麻盐熟,远控江、淮粳稻秋。粗免尘泥氵于车脚,莫嫌菱蔓绕船头。谋夫欲就桑田变,客意终便画舫游。愁思锦江千万里,渔蓑空向梦中求。”注谓:“时议者欲干此泊,以种菽麦。”可知这个问题的确在“新”“旧”党之间引起过争议。从苏诗头两句描绘的情况看,梁山泊作为连接南北的水路枢纽,在当时经济上显然还有多重作用。所以成为“盗薮”,原因正在于此。一直到宋徽宗时,“有胥吏杜公才者,献策于(杨)戬……括废堤弃堰荒山退滩及大河淤流之处,皆勒民主佃……号为‘西城所’。梁山泊,古巨野泽,绵亘数百里,济、郓数州赖其捕鱼之利。立租算船纳直,犯者盗执之。”(《宋史·杨戬传》)可见仍然是利之所在,故成为“官”与“盗”争夺的焦点。
宋江的性格是在说话人的描述中逐渐丰富起来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曾引元人陈泰《所安遗集·补遗》中《江南曲序》,云其“童时,闻长老言宋江事”,“宋之为人,勇悍狂狭”。《水浒传》成书过程中,又结合杂剧戏曲的刻划,对其人其事进行了全面“包装”,首先是对“孝义黑三郎”、“及时雨”和“呼保义”作了解释,又用“宋十回”展开了他被“逼上梁山”的过程。清人王望如评论“宋公明私放晁天王”时有“重朋友,轻朝廷,市私恩,坏大法,宰相下迨郎官皆然,不独郓城宋押司也。”这令人想到作者所以为宋江取字“公明”,实在是给赵匡胤钦定的《官箴》“公生明,廉生威”一个讽刺。但也因此决定了他与晁盖、吴用、公孙胜等梁山泊上层人物的紧密关系,为他日后取代晁盖成为首领奠定了基础。
“招安”可谓宋代特色。语云:“要想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要想富,跟着行在卖酒醋。”历史上的宋江确曾招安,并且参与了征讨方腊。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五二引《中兴姓氏奸邪录》:“宣和二年,方腊反睦州……东南震动。以(童)贯为江浙宣抚使,领刘延庆、刘光世、辛企宗、宋江等军二十余万讨之。”卷二一二引《林泉野记》:“宣和三年,方腊反,(刘)光世别将一军自饶趋衢、婺,出贼不意,战多捷。腊走入清溪洞。光世遣谍,察知其要险,与杨可世遣宋江并进,擒其伪将相,送阙下。”李埴《十朝纲要》卷一八:“宣和元年十二月,诏招抚山东盗宋江……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张叔夜招抚之,江出降……六月辛丑,辛兴宗、宋江破贼上苑洞。”杨仲良《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一:“(征方腊攻帮源洞)王涣统领马公直并稗将赵明、赵许、宋江,既次洞后。”与上述史书文集相左的记载,是1939年出土的《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可存)墓志铭》,其中叙及折在征方腊以后才擒拿宋江的,算是相反孤证。但是自美籍学者马泰来发现北宋末年人李若水的《忠愍集·捕盗偶成》诗,其中提到:“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剪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惊谔。”反对“招安说”者也收回了看法。可知宋江一伙接受招安是当时轰动京城的一桩大事,而后世说话人所据亦有本。考虑到《水浒传》的形成过程,几乎与主张“尊王攘夷”的理学传播同步进行,就不难理解为何百回本、百十七回本和百二十回本都描写了宋江征讨方腊之前,先写他参与征辽战事。电视剧删除了这一节,则宋江之全力经营,就惟有“招安征腊”一事了。
金圣叹评点天下“才子书”,以《水浒》与庄子、屈原、司马迁,杜甫并列,尤其赞赏《史记》之胆识:“乱民必诛,而《游侠》立传;市侩辱人,而《货殖》名篇。意在穷奇极变,皇惜刳心呕血。所谓上薄苍天,下彻黄泉,不尽不快,不快不止也。”(《序一》)被金圣叹“腰斩”(或鲁迅所言“断尾巴蜻蜓”)之由。
应该说,宋江的形象一直不能讨好。《容与堂刻本水浒传》沙弥怀林述语有“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无用人也。当时若使之为相,虽不敢曰休休一个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观者也。”金圣叹则认定作者“痛恨宋江奸诈”,他也认为“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所以“时迁、宋江是一流人”,在一百单八人中“定考下下”。
随着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播映,宋江又成了议论的中心,一时使人想起了七五年的那场“评《水浒》,批宋江”———最近一家南方报纸用将近一版的篇幅批评小说《水浒》,犹有过之。李雪健没有参加剧组的播出宣传活动,不知是否因为受不了身边听得的种种议论和批评。显然在表现宋江英雄聚义与朝廷招安的两难处境中,他对角色的把握也陷入了两难。这就牵涉到宋江是否是“农民起义领袖”的问题。
目前尚未发现有关宋江身份的历史材料。余嘉锡据南宋末年龚开的赞词“不假称王,而呼保义。岂若狂卓,专犯忌讳。”而《宋史》记载“保义郎”为五十二阶武职中的第四十九阶,揣测“宋江以此为号,盖言其武勇可为使臣。”“江起于平民,以流俗所习知之卑秩自名。”他考证当初随宋江“横行河朔”的三十六人中,也没有可以称为农民者。这涉及到对宋代社会的认识问题。日本史学界占上风的看法,是把“宋代社会看作已克服了封建性的社会”(中华书局《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二册425页),黄仁宇的看法,则以为“王安石变法”已处于“前资本主义”状态(三联书店《中国大历史》)。
曾公亮简介(转摘)
曾公亮(999-1078年),字明仲,号乐正,泉州晋江人。少时很有抱负,且器度不凡。为人“方厚庄重,沈深周密”。我国古代军火家。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中进士,授越州会稽知县。六年(1028年),他治理镜湖,立斗门,泄水入曹娥江,使湖边民田免受水涝之苦。数年后,晋升入京,任国子监直讲,后改作诸王府侍讲。不信,升任集贤殿校理、天章阁侍讲、知制诰兼史馆修撰。庆历八年(1048)仁宗下召求言。曾公亮上疏条陈六事,都是针对当时积弊所发的改革建议。他关心国计民生,为官清兼,是个有作为的封建官吏。由于政绩卓著,因而得了宋仁宗的器重。皇祜三年(1051年)升翰林学士;嘉祜元年(1056年)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与宰相韩琦共同主持朝中政事。曾公亮不但善于政事,而且十分重视边防和军事建设。因此,宋仁宗命他修撰《武经总要》。
他历时四年(1040-1044年)主编的《武经总要》,成为他一生中最在的建树。《武经总要》是将前人关研制火药、火器的经验,总结、整理写出的,全书共四十卷,分前后两集。在第十一和十二卷中,记录了引火球、蒺藜火药、毒药烟球三种火药配方。从这种火药配方中的组配比率看,已同近代黑色火药相接近,具有爆破、燃烧、烟幕等作和用。这世界上最早的火药制造配方,它被军事家们制成了火器应用于古代战争,为我国第一批军用火器的发明和制造提供了物质条件。《武经总要》还记载了我国制成的第一批军用火器。当时制造的火器,主要是火球类和火箭类。火球类火火球、引火球、蒺藜火球、霹雳火球、烟球、毒药烟球等8种;火箭类火器有普通火箭和火药鞭箭两种。
岳飞军事简介(转摘)
岳飞(1103-1141),南宋军事家,民族英雄。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少时勤奋好学,并炼就一身好武艺。19岁时投军抗辽。不久因父丧,退伍还乡守孝。1126年金兵大举入侵中原,岳飞再次投军,开始了他抗击金军,保家为国的戎马生涯。传说岳飞临走时,其母姚氏在他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这成为岳飞终生遵奉的信条。
岳飞投军后,很快因作战勇敢升秉义郎。这时宋都开封被金军围困,岳飞随副元帅宗泽前去救援,多次打败金军,受到宗泽的赏识,称赞他“智勇才艺,古良将不能过”。同年,金军攻破开封,俘获了徽、钦二帝,北宋王朝灭亡。靖康二年五月,康王赵构登基,是为高宗,迁都临安,建立南宋。岳飞上书高宗,要求收复失地,被革职。岳飞遂改投河北都统张所,任中军统领,在太行山一带抗击金军,屡建战功。后复归东京留守宗泽,以战功转武功郎。宗泽死后,从继任东京留守杜充守开封。
建炎三年(1129年),金将兀术率金军再次南侵,杜充率军弃开封南逃,岳飞无奈随之南下。是年秋,兀术继续南侵,改任建康(今江苏南京)留守的杜充不战而降。金军得以渡过长江天险,很快就攻下临安、越州(今绍兴)、明洲等地,高宗被迫流亡海上。岳飞率孤军坚持敌后作战。他先在广德攻击金军后卫,六战六捷。又在金军进攻常州时,率部驰援,四战四胜。次年,岳飞在牛头山设伏,大破金兀术,收复建康,金军被迫北撤。从此,岳飞威名传遍大江南北,声震河朔。七月,岳飞升任通州镇抚使兼知泰州,拥有人马万余,建立起一支纪律严明、作战骁勇的抗金劲旅“岳家军”。
绍兴三年,岳飞因剿灭李成、张用等“军贼游寇”,得高宗奖“精忠岳飞”的锦旗。次年四月,岳飞挥师北上,击破金傀儡伪齐军,收复襄阳、信阳等六郡。岳飞也因功升任清远军节度使。同年十二月,岳飞又败金兵于庐州(今安徽合肥),金兵被迫北还。绍兴五年(1135年),岳飞率军镇压了杨么起义军,从中收编了五、六万精兵,使“岳家军”实力大增。
绍兴六年,岳飞再次出师北伐,攻占了伊阳、洛阳、商州和虢州,继而围攻陈、蔡地区。但岳飞很快发现自己是孤军深入,既无援兵,又无粮草,不得不撤回鄂州(今湖北武昌)。此次北伐,岳飞壮志未酬,写下了千古绝唱的名词《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状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绍兴七年,岳飞升为太尉。他屡次建议高宗兴师北伐,一举收复中原,但都为高宗所拒绝。绍兴九年(1119年),高宗和秦桧与金议和,南宋向金称臣纳贡。这使岳飞不胜愤懑,上表要求“解罢兵务,退处林泉”,以示抗议。次年,兀术撕毁和约,再次大举南侵。岳飞奉命出兵反击。相继收复郑州、洛阳等地,在郾城大破金军精锐铁骑兵“铁浮图”和“拐子马”,乘胜进占朱先镇,距开封仅四十五里。兀术被迫退守开封,金军士气沮丧,发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哀叹,不敢出战。
在朱先镇,岳飞招兵买马,连络河北义军,积极准备渡过黄河收复失地,直捣黄龙府。他激动地对诸将说“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这时高宗和秦桧却一心求和,连发十二道金字牌班师诏,命令岳飞退兵。岳飞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奋,仰天长叹:“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他壮志难酬,只好挥泪班师。
岳飞回临安后,即被解除兵权,任枢密副使。绍兴十一年八月,高宗和秦桧派人向金求和,金兀术要求“必先杀岳飞,方可议和”。秦桧乃诬岳飞谋反,将其下狱。绍兴十一年(1142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毒死于临安风波亭,是年岳飞仅三十九岁。其子岳云及部将张宪也同时被害。宁宗时,岳飞得以昭雪,被追封鄂王。
岳飞善于谋略,治军严明,其军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略”著称。在其戎马生涯中,他亲自参与指挥了126仗,未尝一败,是名副其实的常胜将军。 岳飞无专门军事著作遗留,其军事思想,治军方略,散见于书启、奏章、诗词等。后人将岳飞的文章、诗词编成《岳武穆遗文》,又名《岳忠武王文集》。
童贯其人《宋史. 列传第二百二十七.宦者三》(转摘)
童贯,少出李宪之门。性巧媚,自给事宫掖,即善策人主微指,先事顺承。微宗立,置明金局于杭,贯以供奉官主之,始与蔡京游。京进,贯力也。京既相,赞策取青唐,因言贯尝十使陕右,审五路事宜与诸将之能否为最悉,力荐之。合兵十万,命王厚专阃寄,而贯用李宪故事监其军。至湟川,适禁中火,帝下手札,驿止贯毋西兵。贯发视,遽纳鞾中。厚问故,贯曰:“上趣成功耳。”师竟出,复四州。擢景福殿使、襄州观察使,内侍寄资转两使自兹始。
未几,为熙河兰湟、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累迁武康军节度使。讨溪哥臧征,复积石军、洮州,加检校司空。颇恃功骄恣,选置将吏,皆捷取中旨,不复关朝廷,浸咈京意。除开府仪同三司,京曰:“使相岂应授宦官?”不奉诏。
政和元年,进检校太尉,使契丹。或言:“以宦官为上介,国无人乎?”帝曰:“契丹闻贯破羌,故欲见之,因使觇国,策之善者也。”使还,益展奋,庙谟兵柄皆属焉。遂请进筑夏国横山,以太尉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俄开府仪同三司,签书枢密院河西北两房。不三岁,领院事。更武信、武宁、护国、河东、山南东道、剑南、东川等九镇、太傅、泾国公。时人称蔡京为公相,因称贯为媪相。
将秦、晋锐师深入河、陇,薄于萧关古骨龙,谓可制夏人死命。遣大将刘法取朔方,法不可,贯逼之曰:“君在京师时,亲授命于王所,自言必成功,今难之,何也?”法不得已出塞,遇伏而死。法,西州名将,既死,诸军恟惧。贯隐其败,以捷闻,百官入贺,皆切齿,然莫敢言。关右既困,夏人亦不能支,乃因辽人进誓表纳款。使至,授以誓诏,辞不取,贯强馆伴使固与之,还及境,弃诸道上。旧制,熟羌不授汉官,贯故引拔之,有至节度使者。弓箭手失其分地而使守新疆,禁卒逃亡不死而得改隶他籍,军政尽坏。
政和元年,副郑允中使于辽,得燕人马植,归荐诸朝,遂造平燕之谋,选健将劲卒,刻日发命。会方腊起睦州,势甚张,改江、浙、淮南宣抚使,即以所聚兵帅诸将讨平之。
方腊者,睦州青溪人也。世居县堨村,托左道以惑众。初,唐永徽中,睦州女子陈硕真反,自称文佳皇帝,故其地相传有天子基、万年楼,腊益得凭籍以自信。县境梓桐、帮源诸峒皆落山谷幽险处,民物繁夥,有漆楮、杉材之饶,富商巨贾多往来。
时吴中困于朱勔花石之扰,比屋致怨,腊因民不忍,阴聚贫乏游手之徒。宣和二年十月,起为乱,自号圣公,建元永乐,置官吏将帅,以巾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无弓矢、介胄,唯以鬼神诡秘事相扇訹,焚室庐,掠金帛子女,诱胁良民为兵。人安于太平,不识兵革,闻金鼓声即敛手听命,不旬日聚众至数万,破杀将官蔡遵于息坑。十一月陷青溪,十二月陷睦、歙二州。南陷衢,杀郡守彭汝方;北掠新城、桐庐、富阳诸县,进逼杭州。郡守弃城走,州即陷,杀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纵火六日,死者不可计。凡得官吏,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
警奏至京师,王黼匿不以闻,于是凶焰日炽。兰溪灵山贼朱言吴邦、剡县仇道人、仙居吕师囊、方岩山陈十四、苏州石生、归安陆行儿皆合党应之,东南大震。发运使陈亨伯请调京畿兵及鼎、澧枪牌手兼程以来,使不至滋蔓。徽宗始大惊,亟遣童贯、谭稹为宣抚制置使,率禁旅及秦、晋蕃汉兵十五万以东,且谕贯使作诏罢应奉局。三年正月,腊将方七佛引众六万攻秀州,统军王子武乘城固守,已而大军至,合击贼,斩首九千,筑京观五,贼还据杭。二月,贯、稹前锋至清河堰,水陆并进,腊复焚官舍、府库、民居,乃宵遁。诸将刘延庆、王禀、王涣、杨惟忠、辛兴宗相继至,尽复所失城。四月,生擒腊及妻邵、子毫二太子、伪相方肥等五十二人于梓桐石穴中,杀贼七万。四年三月,余党悉平。进贯太师,徙国楚。
腊之起,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所掠妇女自贼峒逃出,倮而缢于林中者,由汤岩、UR岭八十五里间,九村山谷相望。王师自出至凯旋,四百五十日。
腊虽平,而北伐之役遂起。既而以复燕山功,诏解节钺为真三公,加封徐、豫两国。越两月,命致仕,而代以谭稹。明年复起,领枢密院,宣抚河北、燕山。宣和七年,诏用神宗遗训,能复全燕之境者胙本邦,疏王爵,遂封广阳郡王。
是年,粘罕南侵,贯在太原,遣马扩、辛兴宗往聘以尝金,金人以纳张觉为责,且遣使告兴兵,贯厚礼之,谓曰:“如此大事,何不素告我?”使者劝贯速割两河以谢,贯气褫不能应,谋遁归。太原守张孝纯诮之曰:“金人渝盟,王当令天下兵悉力枝梧,今委之而去,是弃河东与敌也。河东入敌手,奈河北乎?”贯怒叱之曰:“贯受命宣抚,非守土也。君必欲留贯,置帅何为?”孝纯拊掌叹曰:“平生童太师作几许威望,及临事乃蓄缩畏慑,奉头鼠窜,何面目复见天子乎?”
贯奔入都,钦宗已受禅,下诏亲征,以贯为东京留守,贯不受命而奉上皇南巡。贯在西边募长大少年号胜捷军,几万人,以为亲军,环列第舍,至是拥之自随。上皇过浮桥,卫士攀望号恸,贯唯恐行不速,使亲军射之,中矢而踣者百余人,道路流涕,于是谏官、御史与国人议者蜂起。初贬左卫上将军,连谪昭化军节度副使,窜之英州、吉阳军。行未至,诏数其十大罪,命监察御史张澂迹其所至,莅斩之,及于南雄。既诛,函首赴阙,枭于都市。
贯握兵二十年,权倾一时,奔走期会过于制敕。尝有论其过者,诏方劭往察,劭一动一息,贯悉侦得之,先密以白,且陷以他事,劭反得罪,逐死。贯状魁梧,伟观视,颐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铁,不类阉人。有度量,能疏财。后宫自妃嫔以下皆献饷结内,左右妇寺誉言日闻。宠煽翕赫,庭户杂遝成市,岳牧、辅弼多出其门,厮养、仆圉官诸使者至数百辈。穷奸稔祸,流毒四海,虽菹醢不偿责也。
蔡京简介(转摘)
蔡京(1047~1126)。北宋末权奸。字元长。兴化军仙游(今属福建)人。熙宁三年(1070)进士及第,先为地方官,后任中书舍人,改龙图阁持制、知开封府。元■元年(1086),司马光任宰相,下令废罢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蔡京按照限令于五日内在开封府所属各县全部改募役为差役,受到司马光的称赞。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蔡京任权户部尚书,力助宰相章■重行新法。宋徽宗赵佶即位,蔡京被弹劾夺职,闲居杭州。宋徽宗派宦官童贯到杭州访求书画奇巧,蔡京勾结童贯,以书画达于禁中,得以重新起用。崇宁元年(1102),他乘机排挤掉宰相韩忠彦、曾布,而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右相),后又官至太师。蔡京善于奉迎,先后四次任相,共达十七年之久。他与宦官童贯、杨戬、梁师成、李彦,权臣王黼、高俅、朱■等,把持朝政,向宋徽宗进“丰、亨、豫、大”之言,竭全国之财,供其挥霍。设应奉局和造作局,大兴花石纲之役;建延福宫、艮岳,耗费巨万;设“西城括田所”,大肆搜括民田;为弥补财政亏空,尽改盐法和茶法,铸当十大钱;民怨沸腾,币制混乱不堪,给北宋人民带来极大的灾难。蔡京是北宋最腐败昏庸的宰相之一。北宋末,太学生陈东上书,称蔡京、童贯、朱■、李彦、王黼、梁师成为六贼。而称蔡京为“六贼之首”。靖康元年(1126),宋钦宗即位后,蔡京被贬岭南,途中死于潭州(今湖南长沙)。
卢俊义、燕青与迷踪拳(转贴)
迷踪拳,又称燕青拳,迷路拳,迷踪艺。这些拳名和这种拳术产生的传说有关。例如,一说此拳起源于唐末,传至宋代时由卢俊义在少林寺加以发展而成。卢收燕青为徒,并同上梁山泊。
卢引退后,燕青广泛传授此拳,故又名燕青拳。另一说法是燕青门徒岁佩服燕青的拳艺,但因燕青投靠梁山泊,故隐燕青之名,将燕青拳改称为秘踪拳。又传说燕青被官兵追逼到梁山时,雪上未留足迹,致使官兵迷路,故又称此拳技术为迷踪艺。燕青拳后来传到清代的孙通,孙通是山东省岱庙人,先从兖洲张某学拳,后游历各地,晚年隐居河北沧县教拳。
在沧县,以陈善为主的一派,称此拳为秘踪拳,由沧县移居到河北省静海县的霍姓一族,称此拳为迷踪艺,子孙代代相传,后出名于霍元甲,迷踪艺遂声名大振。此外,此拳由河北省传到山东省青洲,又形成“燕青神捶”的一派,在河北省天津一带与八番拳结合,又形成“燕青寸八番”的一派。
秘踪拳的特点是动作轻灵敏捷,灵活多变,讲究腰腿功,脚下厚实,功架端正,发力充足。此外,眼神和腿法的配合,独具风格:眼神集中一点,兼顾八方,眼助身法,眼助气力。腿法要求劲足力满,干净利落。各种拳套大多由各种手型、步型、腿法、平衡、跳跃等50多个动作组成。其技法,上肢有甩、拍、滚、掳等击法,下肢有跳、截、挂、缠等腿法,配合靠、闪、定、缩等身法,组成技击性很强的攻防技术。其步法强调插裆套步,闪展腾挪,窜蹦跳跃。
《荡寇志》与《水浒外传》
近日首次看《荡寇志》,见了俞万春的序,拍案叫绝。说出稞然心底一番说话。为飨读者,摘录如下:
《结水浒全传》(即荡寇志)(山阴忽来道人俞万春仲华甫手著)始页写道:
这一部书,名唤作《荡寇志》。看官,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众位只须看他一路笔意,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其所以称他忠义者,正为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愈形出大奸大恶也。圣叹先生批得明明白白:忠于何在?义于何在?总而言之,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乃有罗贯中者,忽撰出一部《后水浒》来,竟说得宋江是真忠真义。从此天下后世做强盗的,无不看了宋江的样:心里强盗,口里忠义。杀人放火也叫忠义,打家劫舍也叫忠义,戕官拒捕、攻城陷邑也叫忠义。看官你想,这唤做什么说话?真是邪说淫辞,坏人心术,贻害无穷。此等书,若容他存留人间,成何事体!莫道小说闲书不关紧要,须知越是小说闲书越发播传得快,茶坊酒肆,灯前月下,人人喜说,个个爱听。他这部书既已刊刻行世,在下亦不能禁止他。因想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如今他既妄造伪言,抹煞真事。我亦何妨提明真事,破他伪言,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况梦中既受嘱于真灵,灯下更难已于笔墨。看官须知:这部书乃是结耐庵之《前水浒传》,与《后水浒》绝无交涉也。本意已明,请看正传。
又附,金圣叹伪作的“梁山泊英雄惊恶梦”。摘录如下:
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晁盖七人以梦始,宋江、卢俊义一百八人以梦终,皆极大章法。)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影张叔夜字,妙。)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着,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可谓吉祥文字。)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真正吉祥文字。)那人早已赶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稍,卢俊义右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妙,妙。)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什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只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摆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不朽之论,可破续传招安之谬。)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不朽之论。)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伏传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真正吉祥文字。)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真正吉祥文字。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真所谓愚而好自用也。)诗曰: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好诗。)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完租安隐尊于帝,负曝奇温胜若裘。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好诗。以诗起,以诗结,极大章法。)
*注:括弧之内,尽皆金圣叹文字。
宗泽简介(转摘)
宗泽(1060-1128),字汝霖,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宋名将。元进士。靖康元年(1126年)知磁州,募集义勇,抗击金兵。康王赵构使金,至磁州,被他所留。旋被任副元帅,南下救援京师。次年任东京(今河南开封)留守,招集王善、杨进等义军协助防守,又联络两河八字军等部协同抗金,并用岳飞为将,屡败金兵。他多次上书力请高宗还都,均被主和派排斥,遂忧愤成疾,临死时连呼三声「渡河」。著有《宗忠简集》。
陈桥兵变之柴世宗(转摘)
后周显德六年(959年),世宗柴荣突然一病而死,宰相范质受顾命扶助柴荣幼子柴宗训继立为恭帝。这时恭帝年仅7岁(一说5岁),后周出现了“主少国疑”的不稳定局势,一个由殿前都点检、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与禁军高级将领石守信、王审琦等人策划的军事政变计划正在酝酿着。
翌年正月初一,伪报契丹和北汉发兵南下,赵匡胤起兵。当其时,后周执政大臣范质等人不辨真假,匆忙派遣赵匡胤统率诸军北上抵御。正月初三日,赵匡胤统率大军离开都城,夜宿距开封东北20公里的陈桥驿(今河南封丘东南陈桥镇),兵变计划就付诸实践了。这天晚上,赵匡胤的一些亲信在将士中散布议论,说“今皇帝幼弱,不能亲政,我们为国效力破敌,有谁知晓;不若先拥立赵匡胤为皇帝,然后再出发北”。将士的兵变情绪很快就被煽动起来,这时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后改名光义即宋太宗赵炅)和亲信赵普见时机成熟,便授意将士将一件事先准备好的皇帝登基的黄袍披在假装醉酒刚刚醒来的赵匡胤身上,并皆拜于庭下,呼喊万岁的声音几里外都能听到,遂拥立他为皇帝。赵匡胤却装出一副被迫的样子说:“你们自贪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矣。”拥立者们一齐表示“惟命是听”。赵匡胤就当众宣布,回开封后,对后周的太后和小皇帝不得惊犯,对后周的公卿不得侵凌,对朝市府库不得侵掠,服从命令者有赏,违反命令者族诛,诸将士都应声“诺”!于是赵匡胤率兵变的队伍回师开封。守备都城的主要禁军将领石守信、王审琦等人都是赵匡胤过去的“结社兄弟”,得悉兵变成功后便打开城门接应。当时在开封的后周禁军将领中,只有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在仓卒间想率兵抵抗,但还没有召集军队,就被军校王彦升杀死。陈桥兵变的将士兵不血刃就控制了后周的都城开封。
这时后周宰相范质等人才知道不辨军情真假,就仓促遣将是上了大当,但已无可奈何,只得率百官听命,翰林学士陶谷拿出一篇事先准备好的禅代诏书,宣布周恭帝退位。赵匡胤遂正式登皇帝位,轻易地夺敢了后周政权,改封恭帝柴宗训为郑王。由于赵匡胤在后周任归德军节度使的藩镇所在地是宋州(今河南商丘),遂以宋为国号,定都开封。历史上习惯把赵匡胤建立的赵宋王朝称作北宋,赵匡胤死后被尊为宋太祖。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故事的真相。
历史上有没有高俅这人?
《宋史》洋洋巨著,只字不提高俅。那么,历史上有没有高俅这人?据《挥麈后录》(南宋王明清著)所载,卷七记载有“高俅本东坡小史”一节,内容如下:
“高俅者,本东坡先生小史,草札颇工。东坡自翰苑出帅中山,留以予曾文肃,文肃以史令已多辞之,东坡以属王晋卿。元符末,晋卿为枢密都承旨时,祐陵为端王,在潜邸日已自好文,故舆晋卿善。在殿庐待班,邂逅。王云:“今日偶忘记带蓖刀子来,欲假以掠鬓,可乎?”晋卿从腰间取之,王云:“此样甚新可爱。”晋卿言:“近创造二副.一犹未用,少刻当以驰内。”至晚,遣俅赍住。值王在园中蹴踘,俅候报之际,睥睨不已,王呼来前询曰:“汝亦解此技邪?”俅曰:“能之。”漫令对蹴。遂惬王之意,大喜,呼隶辈云:“可往传语都尉,既谢蓖刀之況,并所送人皆辍留矣。”由是日见亲信。逾月,王登宝位。上俊宠之,眷渥甚厚,不次迁拜,其儕类援以祈恩,上云:“汝曹争如彼好脚迹邪!”数年间建节,循至使相,遍历三衙者二十年。镇殿前司职事,自俅始也。父敦复,复为节度使。兄伸,自言業进士,直赴殿试,后登八坐。子侄皆为郎。潜延阁恩倖无比,极其富贵。然不忘苏氏,每其子弟入都,则给养恤甚勤。靖康初,祐陵南下,俅从驾至临淮,以疾为解,辞归京师。当时侍行如童贯、梁颇成辈皆坐诛.而俅独死于牖下。”
由此可知,高俅确有其人,与《水浒传》第二回大体相同。至于后面高俅三打梁山,毒死宋江等人等迹,却是子虚乌有之说了。这里不提。
陈抟简介
陈抟(871-989年),字图南,亳州真源(今安微亳县)人,或谓西蜀崇龛(今四川安岳)人。少年奋好学,“及长,读经史百家之言,一见成诵,悉无遗忘”。(《宋史.隐士传上》)后唐长兴中,举进士不第,遂不求禄仕,以山水为乐,过着隐居的生活。先在武当山九室岩,服气辟谷二十余年,后“移居华山云观台,又止少华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同上)周世宗闻其名,召见命为谏议大夫,他辞而不受。北宋太平兴国时,太宗待之甚厚,曾三次派遣使者前往华山宣诏进京,前两次皆撰答诏诗以辞之。第三次“太宗召之,以羽服见开延英殿,甚礼重之,赐号‘希夷先生’”。陈传一生于《老》《易》皆有建树,他的老学“通过弟子张无梦传给陈景元,推动了宋代之后道教教理的研讨。”(詹石窗《道教文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5月版第411页)在易学方面,好读《易》,读之爱不释手,常自号“扶摇子”,以传《易》而闻名,宋人易图(包括龙图、太极图、无极图等)多传自陈传。陈传生平事迹主要见《宋史.陈抟传》、《东都事略.陈抟传》,陈抟著述很多,据《宋史.陈抟传》载,有《指玄篇》八十一章,又作《三峰寓言》及《高阳集》、《钓潭集》及诗六百余篇。又据郑樵《通志.艺文略》著录,陈抟著有《赤松子八诫录》一卷,《指玄篇》一卷,《九室指玄篇》一卷,《人伦风鉴》一卷。《宋史.艺文志》有《龙图易》一卷,《宋文鉴》有《龙图序》一文。今除了《龙图序》文,其他皆佚失。
序言
我從不寫書。究其原因,是怕寫不好,落個貽笑大方,不是耍兒。如今要寫,大半爲消磨時光,不敢更有他想。
2003年,我由一介小豪紳,淪落到露宿街頭,內心是惶恐的。2004年,相士說,這個凶年,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聽了,真乃不寒而慄。老實說,我是個迷信的人,事無巨細,都必問吉凶而後行。相士這一說,真把我嚇壞了。於是我閉門不出,躲在屋裏看地板,看樓頂。略有些瘋言瘋語,都吐在紙上了。
再說,我除卻迷信,還有狂人本性。如今獨處斗室,身邊又無人叨擾,樂得異想天開了。我想,既然要吐真言,索性吐個痛快,將往日束之高閣的想法,付諸實踐。從前想到的,但沒有做的,統統付諸實踐。管他呢,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字,天馬行空,爲所欲爲。
我這樣做了。
多年來,我在人世沈浮,見識了國民劣根性。親眼目睹的,都是急功近利的人,物欲膨脹的人,貪得無厭的人。確切地說,那不是人,是狼,是一群不知羞恥的傢夥!我日夜在想,知書達理,守望相助,莫非只是個美麗傳說?我不太敢肯定。但我有些不安了,我要將我所見到的人和事,付諸筆端,寫進《濁世圖》裏。用我僅存的良知,講述我的惶恐不安。
我平常愛讀書,尤愛讀小說。但我的眼福實在不好,看到的不是流水帳,就是人云亦云的庸俗之作。看那一篇篇口頭文——請允許我這麽說,不是白話文——我驚呆了。你看,那一部部小說,裏面的用語與口頭語毫無二致,一成不變的照搬過來了,實在平淡無味,通篇混帳!我在想,口頭文先生的筆墨,必然是佳妙的。然而寫出這等粗劣之作,莫不是藐視我等讀者諸君,視我等只有小學生水平?若然如此,這實在令人汗顔。
曾幾何時,主張新文學運動的先輩們,何曾料到文學已退化成一句說話?就象喝白開水一般,人人都能喝下去,一個咕嚕嚕,便入了喉。然而論及滋味,實在是不敢恭維的。這究竟是誰的錯?是先生們的錯?還是時代的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急功近利了,我們退化成黃鼠狼了,我們瞎了雙眼,聾了耳朵,分辯不出好壞了。悲哀啊!我們還追求文學嗎?或者,僅僅是說話就足夠了?把口頭語照搬過來,就足夠了?我不得其解。我只知道,小說不是政客演說,不是附在機箱裏的說明文,不必追求一目了然。如果能意味深長些,則儘量意味深長。能精練些,明快些,文縐縐些,總是好的。
現在,有人提起古文學、明清小說,便蹙眉不已。論其心思,只怕是將‘舊’等同於‘朽’了。我只想說,所謂‘舊’,不過區別於‘新’而言。而所謂的‘新’,不過是那些留洋歸來的青頭小子,翻臉不認人,造祖宗的反罷了。論其手段,不見得比前人高明。而其所用的言語,多半不洋不土,現在讀起來,還感覺酸溜溜的。罷了,這都罷了,新文學運動,不過是剪了文學辮子,換了文學長袍,原本無傷大體。而傷筋動骨者,卻是那個整風運動。自此文學色變,面目全非了。其實,整風運動是一項頂好的運動,貼近生活,切中時弊。在當時民族存亡的危急關頭,文學作爲救國工具,淺顯易懂,是大有必要的。然而時過境遷,今日該變化變化了。不必唯淺白是好。只要有閒情逸致,寫寫八股文何妨?寫寫駢體文何妨?不必視作洪水猛獸,也不必視爲老古董。平心而論,著書也罷,讀書也罷,統統如品飲料,如果純喝白開水,不沾些香茗美酒,終歸是不健康的。
初時,我爲寫作題材搜腸刮肚。我想,如果用傳統語系,來寫現代題材,多半會招人非議,說我食古不化了。我有些惶恐。後來,我想到了一條快捷方式,大喜。何喜之有?我欲借《水滸傳》之軀殼,承載我的創作主張。這一點,讓我沾沾自喜了幾下。畢竟,能和小說鼻祖拉上關係,那是我莫大的榮幸。爲此我通宵達旦地寫。直至寫了幾章,才發覺大事不妙,事情不似原想的簡單。於是開始犯愁。犯甚麽愁?一是鼻祖過於高大,我怕高攀不上,反掉下來,落個粉身碎骨;二是意識到自己的拙笨,怕狗續貂尾,挨人笑柄了。這樣惴惴不安,過了好幾天。直至許久以後,我才豁然開竅:狂妄終須付出代價。於是心下釋然。
《水滸傳》的成功與否,自不消筆者多言的。常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千百年來,關乎《水滸傳》之紛爭,有人褒,有人貶,意見不一。小弟一介鹵人,胸無半點墨水,原不夠格趁此熱鬧。叵耐生性好動,誤打誤撞趕上這趟混水。到醒悟時,已然悔不可及了。我原想,《水滸傳》之僞說太多了,於是忿忿不平,一心要爲古人翻案,以正史之姿態,爲人物打假伸冤。直至寫到最後,我才發現,打假的那個人,竟變成造假的人。這實在令人沮喪。而我也只好認命了。畢竟能力所限,學識與文采,都遠不及他人,於是認命罷了。或許文學本身,多少都帶有虛構性。而我所做的,已將原來的五十步,走出了一百步。雖然尚未抵達終點,但我已經知足了。
第01章:高布上山
话说一日,宋江和众好汉正在聚义厅议事。探子来报,有一拨人马片刻前过了水泊,要了马匹和干粮,说话工夫正望山上走来。宋江见报,也不打话,便差谴戴宗下山探个究竟。
且说这边厢戴宗领了喏,出了厅来,拣了个无人处,施起法来,拴上四个甲马,口念符咒,嗖嗖嗖下得山来,片刻便纵身到了山门。落了地,戴宗点点脚,挺了身子,停下来四处打量。便见到一拨人马黑衣打扮,方巾包裹了头,由一个白面汉子引着,望山上走来。此刻在山门牌坊下歇了脚。戴宗心里想:“不忙打照面则个,看他如何去来?”便找棵大树望后一闪,连忙匿起身来。好了再放目望去,已见山门当值的两个喽罗张备着热茶,招呼他们到舍廊憩坐。因隔的远,看不甚清,戴宗又一个纵身,靠得进了些。便见这拨人数目寥落,高矮瘦胖不一,从舍廊走了出来,稀稀拉拉到树荫下坐了。整一拨人,共是十三个,除却那白面汉子,个个面目丑陋,狰狞阴森,打坳黑的面庞射出两道精光,教人看了冷入心肺。戴宗心里一凛:“端的是绿林好把式。响马戎生,不知干了多少坏事!”转念间,便见有几个人到了溪畔浇水,洗漱颜面。漱毕,抓瓢打满溪水,仰着脖子,顺着口咕咚灌了进去。喝毕,喳喳嘴巴,伸手去拭,吆喝着将瓢递了下一位。
戴宗看着,心里一阵嫌恶,便别了头,回过神了看那白面汉子。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举止利索,此刻正踩着方步细细行走。一身光鲜衣著打扮,端的是暗花绸缎儿面衫,皂色灯笼裤,大绿下褂,黑缎子长靴,腰间还挽了束,别了玄铁长笛。那汉子踱着步,来到一棵大树下的青石旁,驻了脚,愣了半晌,弯下腰来,张手扇动着石面,一时看看干净了,便弯身坐了下去。戴宗见了心里更觉不快,禁不住暗骂道:“挨笑柄的混球!千杀的小杂碎!装鸟模样!”兀自暗暗骂着,又见有几个人脱了靴,掰着脚趾,扣着痒痒。还有几个索性不理会光天化日,倒在树下便睡了,咕咕咕打起鼾声来。戴宗不忍入眼,寻思要走,便施起脚法来,回山上覆命去了。
且说及时雨宋江与众弟兄话事毕,携玉麒麟卢俊义与军师吴用出得殿来,便见戴宗正巧回到山上。施礼完了,戴宗说道:“有一拨人马, 约十五六个,看似河北大汉,此刻正在山门口候着。”及时雨听罢,抖手在胸前,道:“那快快请上山来。”说完,沉吟半晌,头却向左别了,望着玉麒麟,缓缓说道:“贤弟,有劳您走一趟,好歹看清来人,好做安排。若是朋友,不好怠慢则个,邀他上山,好生招呼。”右边吴用也点头道:“如此甚好!二哥原也是河北人氏,去了自是适合不过。最易得摸清来路。”卢俊义微微笑了笑:“如此愚弟且先去去看来,果真投诚,便接他上山来。要不然,杀他个片甲不留。”说完,作揖别去,到较武场点了三十个喽罗,正要下山。那黑旋风李逵见有热闹,死活要跟卢俊义一道去。燕青自不消说,看主人有事,一刻也不愿离开。两人随着卢俊义,定要同去。卢俊义拗不过,心里掂量着横竖没事,便由了他们,一道下山去了。一行人急急忙忙,翻山越岭,消去半个时辰,来到山门口。
且说梁山这个山门,果然是一个好地方。人到了这里,心里不自觉生出许多凛然来。只见万里雄山到此裂分,千里叠峰到此蛰伏。延绵山脉,到此活生生给分出两道长长的石山来,象个口字,拢成一个葫芦谷。只见石山如崖,岈嵯险要,从地面呼啸拨起百余丈,光秃秃,黑糊糊,不生寸草,满山净是嶙峋怪石,教人夺目惊心,鬼魅惧怕。那石山拢住葫芦谷,敞亮敞亮的,抵够用兵,称做点兵谷。逢有征战,先是在此整饬宣誓,而后挥军出发。只见谷内约有百来丈,却够容纳梁山六七万将士。正当晌午,谷中静悄无人,竟无声无息生出一些杀气来。
再看谷口,约两丈来阔,正中用巨木新搭就一个牌坊,上面嵌阴锲刻“忠义门”三字,漆着金粉,烈日下发着强光。地下立着一块巨石,四米见方,刻着“梁山”二字,朱丹誊写,笔迹洒脱豪迈,勾画着力。巨石迎面向着谷外,显得格外精神,正卧在几棵古松脚下。几棵参天古松,少说也有三五百年光景,枝茂叶盛长着,挂满果子,树干奇粗,要两大汉合抱方能成拢。树皮已泛青,有些开裂,透露出风霜痕迹。
再看那谷口外,又是一个大坪地,比起谷里面却少得多了,只够容纳上千人马。坪地长了许多树木花草,也不平坦。地面顺着山坡向外斜斜落下,成了一条两米见宽的坡路,由石阶砌成,单够一人一马并肩同行。一条溪流,顺沿着远处的山坑徐徐漂来,在谷中丁冬作响,有如军中击鼓,煞是好听。溪畔长满青草儿,已漫过溪面,连过树丛,遍地长着成了绿茵,合当供人休憩生养。
且说卢俊义到了山门,果然见到一拨河北汉子坐在树荫下。一些儿躺在草地上面,似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便跳下马,拱着手望人走了过来。那白面先是坐在石面上不动,似是发愣,嘴角却咬了串狗尾儿草,见有人到来,忽然回过神来,整个儿从石面跳了起来,一揖到了地,朗声道:“小可见过当家的!”正好此时卢俊义来到那人跟前,于是深深一辑,振手道:“不敢当!壮士万万不可多礼!”说罢,起了身打量来人,半晌,失声道:“来者可不正是高布兄弟?!”言下满是惊喜。只见那白面汉子道:“正是小弟。原是大哥!却是消瘦紧了。不意于此遇见!大哥最近可好?”说着,张着臂靠了过去。且说那卢俊义与高布原是相识,落草前原有一两次交往,已有多年未谋面。见是相识,卢俊义便把着来人的手腕道,“贤弟也不消瘦了,为兄差点不敢相认了。”便又拉了一会家常,再后听得那卢俊义说道:“兄弟候得久了,想必也已累极。莫若且随愚兄上山去,到了再作理论如何。”说着,也不待高布回答,拉了手便望山上去。
诸位看官,有道是:万丈风波平地起。这里卢俊义带高布一上山,竟生出许多事端来,平白给梁山兄弟添了无限厄运。欲知后事如何,却听下回分解。
第02章:梁山结义
上回说到,卢俊义带高布上了山,一行五十余人生怕宋江担心,急忙回到山上。
宋江闻知,兴冲冲到寨口旗杆下等候迎接,不一会便见到卢俊义等众。迎得高布下了马来,引他来到聚义厅,分宾主落座。寒暄完,宋江说道:“高布兄弟,此来梁山何干,宋某能否效力一二?”高布说:“布上梁山,一来拜见众兄长,以解景慕之渴;二来,望兄长不嫌弃,收留小弟,好歹谋个去处。”说罢,竟向宋江和卢俊义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宋江二人见状,连忙离席扶起高布,道:“兄弟恁多礼,可不折煞愚兄。快快请起!”便扶了起来。说那宋江先前见了高布,见是仪表堂堂,举止不凡,已是先有几分欢喜。待见眼下高布下拜求诚,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巴不得了高布归顺,于是说道:“贤弟肯来与吾众兄弟做伴,共聚大义,此事最好不过了,愚兄求之不得。自今而后,众弟兄与您祸福同当,患难以共。”高布便又唱了个喏,谢了宋江,分头散去。
且说当日傍晚,宋江命人在聚义厅前摆了香案,屠了牲口,备了水果馒头,召集众弟兄朝南焚香,一起拜了天地,与高布行了金兰之礼。因是高布年纪稍长,来的虽晚,却也排在解珍解宝前面,与鲁智深武松刘唐燕青李逵等成了一个班组兄弟。宋江见他耍弄的铁笛工夫干净利索,煞是了得,又无行号,便赠了他个“玉笛勾魂使者”的外号。那高布生性潇洒,原是个风流之人,见“玉笛勾魂使者”几字倒也衬得自己,便自受了,心里有些得意。下了殿来,与众兄弟把盏言欢,淋漓痛饮,图个不醉无归。
次日,又与同个班组兄弟把酒,要敬武松鲁智深等人。怎奈那武松与鲁智深等人原本是粗人,平生只知快意恩仇,那知馨乐妙处,是故平生不喜文人。今日见了高布作东,却消受不得高布的虚文假意,因此辞下席来。幸有燕青不弃,留席对酌,直到凌晨二时。且说那燕青原也是风流之人,因跟得卢俊义日久,自然是免不了生出些烟粉之气来。那卢俊义带他四处游耍,也教他谙熟了风月浪荡。因而与高布却是一路人。那高布有燕青陪着,便不觉闷,全没有他乡隔膜,言谈间似乎遇到知音,不禁来了颠乐劲儿,疯言疯语,自不消提。于是每日与燕青一道,练练武,喝喝酒,活活身子。闲时便山前山后地跑,免不了有些沾花惹草。因是惯常光顾些烟花场所,到也无人过问。如此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就过了三个月。那高布经了些时日,也便慢慢和其他兄弟熟络了许多,一帮人每日哥前弟后地玩耍,好不热闹。只是武松、李逵与鲁智深等人依旧消受不惯高布的为人作风,一直都不搭理他,爱理不理的。高布讨了没趣,却也无计可施,便只得由他们去了,自己暗地长了个心眼。
且说宋江自打高布来后,罔顾天理伦常,搅乱了梁山好汉的排行次序,惹的众多兄弟心烦意乱,满肚子牢骚。这梁山泊一百零八好汉原是上应天象星魁,上天排定位置的,那由得人为篡动的?宋江此举,非但搅乱了兄弟们的心思,也给梁山带来诸多本不该有的厄难。也是合当有事,难逃此劫,这一天,宋江闻知徽宗大张灯火庆赏元宵,不禁生出些心思来。那宋公明原是良民根底,逮此机遇,便想出去走走,一来散散心,扮个良民。二来摸探时势,好去招安。因说:“皇上自冬至後,便造起灯,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吴用谏道:“不可,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只得由他。因要充个行头,宋江便唤了柴进、燕青和高布等人贴身同往,由武松与鲁智深等人随后护卫,以防闪失。
次日一早,宋江留了卢俊义和吴用守寨,带了高布等人望东京进发。一路过济州,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几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便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翌日,用过膳,兵分两路,分头行事,宋江留在客栈等候消息。柴进与李逵一路,扮作商贾进城,高布与燕青一路,观察风物人情,留意沿途路线。且略过柴进与李逵一路不提,这里单提高布与燕青。两人进得城来,由不得眼前一亮。只见诺大的街道,一派热闹景象,通街走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有兜售着果品,有卖卦的,有乞讨的,有耍拳的。看得两人心里也痒痒的,由不得精神振奋起来,脚步也便快了些许。却是不敢松怠,一旧专注留意着街道建筑。两人走了半天,觉得累了,便来到一处道观前面歇了脚,在石狮子面前安了身,坐在石阶上,打量周围的环境。看得清楚了,便见东京的马路四平八直,并不难认,中间有一条路异常宽大,大理石铺就。再远曲桥处,竟是汉白玉雕琢杆阑。桥下一条九曲水静静弯弯流过,似是拱护着二十丈远处的宫城。那宫城围墙丈许高,绵延十里,清一朱红色,汉白玉雕花护脚。正中三丈处凹了进去,莫约一丈进深,形成宫殿前门。八支大圆丹柱直贯天庭,大红虎头门虎虎生威,双缵歇山顶华丽高贵,琉璃瓦当金碧辉煌。高布看的清楚,暗想这是皇宫所在了。
那皇宫前面正是一个恢弘大度的广场,两边长了成千上万棵的大树,大树上面张灯结彩,挂满了灯笼与火龙,待到夜来便是灯景。广场人头涌涌,全是些前来观彩的人们。但见有唱戏的,说书的,耍杂技的,踢毽的,卖艺的,讨饭的,各式各样,热闹非凡。那人群中间有来了兴致的,不怕鼓臊的,拉开腔门唱着长长的曲儿,自惹来得几声喝彩。更多的人们则是手拉着手儿,围成圈儿,看着热闹。看到到精彩处便发出了一两声爆笑。感觉好不繁华。那燕青原是个花旦迷,看着旁边剧团唱着京戏,不觉入了迷,竟手足舞蹈起来。不觉自个唱了一曲《抛绣球》,声音却也莺脆嘹亮,引得路人侧目。高布见了,便奏了铁笛助起兴来。只一曲,便拢了黑压压的人头,围个水泄不通。两人唱到浓处,忽听得外面一声:“闪开!”两人觉不是处,不觉便停了下来,往那声音望去。便见一个人在七八家童扶护下落了轿,要进观来。那人官宦打扮,五十开来年纪,皮肤白皙,衣着很是隆重。高布见了此人,神情显得有些异样,忙挺直了身子,放下笛子,不再作声。诸位看官,毕竟此人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第03章:高俅拜庙
上回说到一人下了官轿,要进道观来。那厮衣着很是隆重,怎见得?但见得那厮头带金镶边乌纱帽,身穿龙凤锦袍,腰挂碧玉带,脚蹋御赐无忧靴,手握象牙芴,气派十足进了观来。不是高俅是谁?那高俅才进殿,便见内里匆匆出来一位道长,迎面便拜,叩头道:“拜见高太尉。”就见高俅用手托着到那道长身子,不让双膝落地,微微笑道:“自家兄弟,何必见外。”说罢,单手作揖,道“有劳道长久候了。”那道长满脸堆着笑,道:“那里,那里!”说着便引高俅进了内殿看座,招呼茶点毕,高俅道:“道长为苍生造福,百姓感恩,圣上感谢。小可深感钦佩。今次前来拜会仙长,正是圣上之意。”
原来,那道长法号七虚子,修为高深,与师兄七玄子一道,并称玄虚大仙。因徽宗皇帝笃信道释,因而甚得恩宠。那徽宗为求长生,常要采药炼丹,免不了有些讨教玄虚双子。只因笃信道释,便自称为“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且说徽宗登基三年,不意一日感了寒疾,卧床起不来,御医无治,便传令武当玄虚大仙觐见,为圣体号脉。说来也巧,经那大仙禳治了一场法事后,徽宗便见日好。病愈,更是深信道法不疑,事无巨细,一均要找了大仙论断,方是心甘。徽宗八年,天下瘟疫,又兼四方草寇造反,外侮侵境,便问计七虚子。说是龙脉缺失,国运有恙,需在天下修建九百九十九座道观,方能化解灾劫。那徽宗皇帝也不疑讹诈,不日便命人找了龙穴,广修寺庙道观一千座。惹得朝野一时间道风日炽。那七虚子坐檀的这间七仙观,便是那道君皇帝花了三千两黄金建造起来的,图有个消遣去处。那道君皇帝平素若是得闲了,也真个会晃悠着到观上作法禳福,求个长生。
且说近月,道君见草寇日益猖獗,南边方腊起兵造反,心里更是有如火焚,慌忙向玄虚双子讨了主意。照着玄虚双子的意思,打点着搞了个灯会,说是籍此,国家方会鸿运高照,天下太平。待宋江等人来到东京时,那灯会已近尾声。那道君皇帝眼见灯会将毕,便召见了高俅,差他向玄虚双子打赏。那高俅领了命,便隔夜沐浴斋戒,精心梳扮 ,到了翌日一早,便带了家童前来道观。
只见那高俅道明来意后,便命家童由百宝箱拿出了一个盒来,看了去沉甸甸的,煞是坠手。靠近了七虚子眼前,打开盒盖,射出金灿灿光芒。那七虚子见上二十支金条,忙下了座,跪倒在地,谢圣上赏赐,口里高呼:“谢主隆恩。”呼毕,便匐身磕了一串响头。侧边高俅见了,也起了身,待七虚子谢礼毕,便拉了他上座。等他坐得安稳了,又命童子从箱里取出另一个盒子来。童子依状上前打开了,七虚子眯眼看了看,见又是金条,数量却是十条,也不客气,当众受了,堆笑说:“太尉重礼了。”言罢便让道童收到里屋去了。高俅道:“区区薄礼,聊表寸心。寒暑三易,若非得道长禳助,小可恐已作命黄泉。”七虚子道:“大人盛德,自然福禄无边,吉人天相。贫道何功之有?止不过是顺应天意罢了。”说得那高俅满心欢喜。
诸君知道,那高俅原是东京的一个泼皮,无甚能耐,却因使得一手花棒,踢的一脚好球,时来运转做了皇帝的亲信。后来官做的大了,一身痞气也无改变,奸淫抢掠,无所不为。行的是为非作歹的勾当,干的是贪脏枉法的营生,为人唾骂,千夫弃指。说来也怪,那厮做官做得大了,便心血来潮思量着想积点阴德,偶也干点好事。今朝修座桥,明朝盖座庙,赚了一些声名。七八年来,倒也不是干净坏事。只因那厮溜须拍马惯了,见徽宗敬重道家,是故逢人便说功德无量,遇有道人上门索取,无一不允。积攒计来,已在名胜大山处修了三座道观,也获赠个无量佛号,叫做无限道人。
且说高俅这厮,说来也甚凄凉,年近五旬,仍是膝下无子息。讨了个蛉螟子,那高衙内却不生性,成日在外面横行霸道,惹是生非,叫高俅头痛不得,无可奈何。只因那厮止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皇上说左,他便不吱半个右,虽然甚得皇上欢心,却反招了朝中宿太尉等臣子的嫌恶。两边人势同水火,你排我挤,斗个死去活来。弄的那厮头疼不已。为此常叹道:“人看人好,自看自凄凉!”且说平日那厮也会动些贼好心,攒些好事,想赚些好声望。争奈黑底太厚,让人觉得惺惺假意,装模作样。又说昨日早朝,圣上提起宋江招安一事,高俅主张剿灭,那宿元景便要招安,整得皇上左右挤兑,不知适从。这些事儿,压得那厮喘不过气来,外表风光,内里凄凉!那厮为了排解郁闷,夜间便到花月楼找粉头偷乐子,日间便蹩足到七仙观来消解心事。天长日久了,竟与七虚子成了朋友。 此番前来,明了正事,两人便又看了茶,说起话来。听得七虚子说道:“大人前些日相托之事,贫道已然作法画符。不消数日,教大人心想事成!”高俅哈哈一笑,道:“此事全仗道长了。”毕竟高俅那厮托那贼道人干出甚事,这里暂且伏个笔,容后道来。
第04章:师师迎客
上回说到高俅进了道观,与七虚子叙话去了。高布与燕青站在道观门口石狮旁,见了高俅,歌也不唱了,曲也不奏了,瞪着那厮进了观去。后面的家童呼吆着四个脚夫停了轿,将轿子摆在门口一侧。六个在外面侯着,另外两个跟了进去。燕青见他人少,手掌暗自按住了剑,要进观去行刺高俅,便对着高布说:“天赐良机要我杀了这厮,今个正好为民除害。”一副杀气腾腾,两眼发着厉光来。高布见了,忙拉了燕青的手,疾道:“不可!今儿事大,休误了哥哥事情。”燕青琢磨也是,杀了这厮,皇城必然要加强防范,那时想见皇上岂不难上加难,如此便是累了哥哥。寻思停当,握剑柄的手就松了落来。高布见了,又压了声说:“兄弟,我们且先离开此地,见了哥哥,再作打算。日后见了这厮,再杀不迟。”便拖了燕青的手,强拉着走了。俩人依原路返了,出得城来。到客栈见了宋江,禀完情况正要退下,却见柴进与李逵打门口回来了。宋江便叫了武松与鲁智深,坐在窗缘,缓缓道:“兄弟们且下去先用膳,歇息片刻,申时时分进城,依计分头行事。”当下便分拨停当。依例是差鲁智深武松一拨,护着柴进前往太尉宿元景府第贡礼。自己则同了燕青高布一拨,往李师师府上,伺机面圣。李逵留守客栈。
且说到了申时,柴进差人挑了缎布珠宝等物,望太尉府直去了。那宿太尉大名鼎鼎,谁人不晓。一路上逢人打听,不费周折便到,送了赉礼,出了门来。已时初时便回到客栈,邀了李逵等喝酒找乐去。
再说宋江等人,三个人换了绸衣,戴了方帽,脖子挂了串珠宝,拿了柄折扇,装个闲人模样,大摇大摆进了城来。一路上省却许多盘查,悠游到了李师师府上。才进门,已见聚集了好些人,挤满了整个偏厅。宋江等人看看没了位子,只好站了候着。立定工夫,便见一个丫鬟迎上前来,打着千儿,展了袖角遮住半边脸,带笑柔柔儿道:“敢问三位官人高姓大名,待奴婢通传则个。”宋江道:“小可等人远自荆门而来,仰慕师师小姐花容,渴求一见。”说完鞠了个万福。丫鬟听了,俏脸生变,顿时冷冷儿道:“小姐今夜不见客。诸位请回吧。”说完,便要离去。那宋江显是没有料到此著,竟然愣了一愣,一时没了计较,不禁把目光移到高布二人脸上。高布也真个机灵客。只见得他眼珠一转,仰起笑脸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玉镯子来,望了丫鬟,递了过去,道:“小生等实乃李小姐远房亲戚,见了姐姐,竟一时忘魂儿,打一个诳语,还请姐姐见谅则个。”那丫鬟见说,也便停了步,回过头来打量了高布一眼。又听得那高布道:“唐突惊扰姐姐了。些许薄礼,物轻意重,请姐姐收下了。”宋江听着,也点了点头,道:“正是。请姐姐笑纳了。”那丫鬟听了,却不做声,又望了燕青一眼,才收了镯子,掩在袖口里面。宋江见了,舒了一口气,便听得那丫鬟幽幽儿叹道:“也罢,奴家见尔等文质彬彬,想必也是雅人。我且引尔等进来。至于小姐见与不见,奴家也做不得主。官人自个把握。”言罢,转身引宋江三人上楼去了。四人上了楼,折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花厅。那丫鬟教三人坐了,看了茶,换了一个妇人前来,自姗姗去了。
只见那妇人披金戴红,眉目也描了些黛眉,嘴唇咬了些花红,脸夹贴了些花黄,步子婀娜,带着阵阵幽香,从远处沁鼻而来。那妇人已过不惑之年,却是风韵犹存。近得前来,懒懒地道:“给三位官人道万福了。”说着,微微儿点点头,算是见面礼了。那声音慵散,却暖意洋溢,让人听了浑身舒服。虽然态度牵强,却教人恨不起来。宋江见了奴婢的教训,便学了乖。连忙站起身来,捧了一粒核桃大的夜明珠,呈给妇人看了。唱喏道:“小可宋三,原是荆门人氏,今儿见过夫人了。”那妇人见了明珠,也不动容。瞧了瞧,却不接过来,只翻了掌,望宋江轻轻推了回去,道:“官人何必客气。”宋江见了,依旧是又推回去,低着头,瓮声儿说道:“区区薄礼,何成敬意。万请夫人笑纳。小可方是心安。”夫人听了,微微一笑,便不再推搪。唤了丫鬟取回房里。宋江见收,心里稍安了些。又听得夫人说道:“三位光临寒舍,欲见拙女何干?”宋江三人听了,知了妇人便是李妈妈了。因说:“久闻小姐才高八斗,貌比天仙。歌韵更是天人绝唱,好不景仰!今日兄弟三人,带了曲目,恳求小姐提点一二。”夫人听了,点了点头,道:“如此,且容少候。”
那妇人说了话,便留下宋江三个人,在花厅品茶等候。由一个丫鬟侍侯着。只见得过了莫约一个时辰,听得后面开门声音,从里面走出两个丫鬟来,引了三人,望内走去。便跟着步,穿过一道垂花雨廊,绕过一座假山,踏过一面绿湖,最后到了一间雅致院落面前,蓝墙青瓦,絮柳飘香。丫鬟引着三人进了院落,到了一个花厅来。刚进门,便听见一阵阵鸟啼声。往那声音望去,便见了一个方正四合院,庭院中央种了一株株茶树,簇簇开着花儿,五颜六色的,姹丽盛放。地面则用了细卵石铺成不规则的图案。东边留了洼地,清水四溢。西北角种了十数支松竹,几只百灵鸟和夜莺在枝顶跳来跳去,唱个不停。借着灯色,正好可见院落不大,四边只各落了五间厢房,门窗用竹帘挂了,里面透出光来。宋江三人在右厢花厅小厅停了,便见引路的丫鬟进了正座屋子,顷刻便从里面传来几声嘀咕软语,听得有人要出门来。
三人不敢落座,便叉了手,耽着头打量周遭,便见墙上布满了字画。正中对着坐几,便是一幅黄庭坚的草书,映入眼来,正是《廉颇蔺相如传》贴。几下面燃了檀香,悠悠冒了烟儿,熏得满屋芬芳。三人又正了正身,待换个方向,便见正屋里走出一个二八美妇来。
只见的那妇人既不丰腴,也不纤瘦,莲步轻点,飘然而来。一双大眼睛水汪汪,迷梦梦,透出万种风情来,似有无限衷肠要与你倾诉。冰雪肌肤,随了呼吸动弹起伏,散发着无限活力和吸引。一点朱唇,开了笑,如蜻蜓点水般荡漾开来,绽出如花笑嫣。皓齿历历,犹如琼脂,教人疑是不食人间烟火云上仙。那妇人并不梳髻,一头乌黑的头发,闪着亮泽,由身后飘过胸前来,如瀑落下。身上著了一件素装,随着晚风轻摇浅摆,秀腿曲线隐约可见。那妇人轻轻笑着,手握了一把羽扇,朝前走来。三人看得一阵昏眩,呼吸有些艰难起来,迷迷茫茫的,起不了身儿来。
第05章:美人之约
那妇人越行越近,终于到了宋江三人面前,见三人发怔,也不做声,只是淡淡道:“小女子劳三位久候了。”三人闻言,若梦初醒,意识到失魂儿了,不禁暗呼:“惭愧!”
说那宋江,平素只结交血气朋友,不近女色。自打遇了阎婆惜,对女人更是生厌。不觉今夕见了这妇人,竟出了窘,脸色便不大自然起来。那妇人见了,又是淡淡一笑,落落施了礼,道:“小女子李师师有礼了!”宋江三人见了,慌忙还礼。暗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如此出尘脱俗尤物,果是李师师。只听得宋江紧接着道:“小可宋三与义弟高布燕青二人见过李小姐。”那李师师见了,瞧了宋江一眼。见他四旬年纪,肤色如栗,心里便有些不喜了。待见了他告完礼,老实呆板站在那里,更是不喜了。便全然没有听见宋江后面说话。
却说那妇人原本生得貌美,又弹的一手好琴,那有一天不是招徕些狂蜂浪蝶,变着名堂法子来亲近她的。待皇上宠幸她后,更是声名鹊起,引来无数风流骚客,才俊年少,个个欲亲香泽。适才见了宋江等人光景,以为迂腐货色,便想急急脚告退出来,好打发他走。只见她手里拿了茶杯,看了丫鬟,使个眼色,含义便要送客。那高布眼疾,收在眼内,明在心底。不待丫鬟有甚举动,便行前半步,从腰间抽出一个卷轴来,在妇人眼前展了,搁在几上。仔细看时,却是柳公权的一幅草书横贴,上面清瘦奇削地写着几个字。李师师见了此贴,眼里不禁发出光来,缓缓说道:“先生此贴,却是柳公绝贴。好不矜贵!”言下漏出惊喜。那高布却不明就里,生怕妇人问说深了,自己答不上来,便封了话题,急忙道:“柳公此贴,原是我宋三哥哥吩咐带来,要赠与贵人的。适才因见贵人清丽脱俗,明丽动人,竟忘了敬奉,好生自责。如今贵人果然欢喜,正当奉上。还望罔拒。”妇人听了,那里不肯,只欢天喜地谢受了。方命丫鬟看茶,自己座了下首,陪着客人,漫话聊开天来。
且说那高布,原是河北境内的一个强盗,专劫过路肥羊。落草多年来,拦劫了无数财帛珍宝,享用了许多青女熟妇。后因犯的命案多了,官府追究的紧了,围剿过来,没去路便投了梁山。随身带了许多财宝,在梁山散落了好些,自个儿只留些珍贵的收藏起来。那天,听宋江说要来东京面圣,想找了李师师牵线,便自个早做了准备,跟宋江下山来。那高布原也早听说了那李师师,知道妇人国色天香,却喜爱诗词书画。于是临走便从床底八宝箱里拿了一幅卷轴和几件把玩出来。却是没有拆了过目,只暗自带在身边,专等急时用上。孰料果然料中,那李师师见了宋江等人,以为俗物,不愿攀谈。那高布原是个明白人,见了如何不晓,便慌忙拿了卷轴送了妇人,又推说是宋江嘱咐。果然,如此一招,讨得妇人和宋江都眉开眼笑。此时见事成了,才放下心来。
话归原处。且说妇人陪着宋江三人聊天,便见那高布潇洒脱俗,脸如白玉,身材俊朗,双目有神,心里便有几分喜欢了。又见那燕青落座左侧,也是一脸机灵,兀自又多了一层喜欢。便安了心,陪着三人天南地北的侃着。又过一会,妇人见那高布燕青二人是口齿伶俐,满口甜言蜜语,心里竟热乎起来,不觉向两人招了手,邀入房去。宋江见了,如何不晓,便着丫鬟要了一本《中庸》来看,好消磨时光。
且说高布燕青二人,原本是风月高手,见了妇人举动,心里雪亮的,正想来个趁热打铁。入了房,二人一唱一和,到处赞不绝口。又说词儿,又道曲儿,直逗得妇人失了魂,入了巷儿,早已忘了礼数。那妇人原本是个风骚婆娘,又在风月场上打滚,不一会便和二人眉来眼去。到了酣处,那高布便走到乐案前,借了妇人木琴,弹了一曲《念娇奴》。妇人见了,竟也从柜里自觉拿了木瑟出来,和着木琴来奏。燕青本来生就一副好嗓子,见妇人来了兴致,便压着声,唱了一曲《凤求凰》,歌声圆韵,缠绵荡气。一曲未完,便见那妇人一脸绯红,有些娇怯不胜了。高布二人见了,不禁有些来了燥火,只是碍着三人,不敢把妇人怎么。只得压了火,把了妇人的手,偎着头,假声假气的一起要拜了兄妹。原本那妇人也有一番侠义心肠,见两人喝了血酒,不明就里,也壮着胆,一饮而光。三个人浪浪荡荡的直闹到凌晨。鸡啼已报了两更,还是难分难解。那高布二人见要天亮,料想那徽宗皇帝不会来了,便要别去。妇人问道:“大哥此去回去,不知何日方来?为解小妹相思之苦,好歹告个去处,有个联系。”二人听了,便说:“兄身负大恨,已落草梁山,做了好汉。朝夕思量翻身,苦无天日!”妇人道:“兄长休慌!待日皇上来时,小妹禀告一二。也好救兄长于水火。”便约了每月初一十五相见,好候皇上到来。不觉又到了三更,二人便要唤了宋江回去。那妇人无奈,执了二人之手,送出门来,依依作别,又要了辆马车送将归去。
且不道李师师如何恋恋不舍。单道宋江三人出了城来,到了客栈,方知出了动天事端。毕竟是何事端,且听下回分解。
第06章:鲁达失踪
上回说到宋江三人别了李师师,自回客栈。才进大门,便见满地狼籍,已知不妙。见那掌柜的打倒在地。一个酒保,满脸流血,蹲在地上抽泣。见了宋江,二话不说,嚷着要赔偿损失。宋江见状,好言劝慰,向那酒保问了事由,便上了房来。却见得房里一切齐当,只是不见柴进四人踪影。
且说那宋江今日到李师师府上,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老大不高兴。回到客栈,又不见了柴进三人,忍不得脾性暴躁起来,逢人便有些作色。那高布与燕青见了,不敢顶撞,忙找了空子,下得楼来。再找了那酒保,问明详细。酒保说:“话说傍晚,有三个官人坐了喝酒,其中两个长了胡子,一个却是长了大肚子。”高布想,那大胡子不正是鲁智深与李逵,大肚子却是柴进。且听的酒保继续说道:“那三人要了六坛白干,便开始喝了起来。小人见他们喝着酒,口里大声嚷嚷,似是对什么不满。吵的全屋客人很快全走光了。”高布便想,这说话嚷嚷的人定是鲁智深了。只听的酒保又道:“那几人闹的久了,小人便过去劝话。却不料那胡子冲小人动了手,望小人脑门砰砰两拳,打的小人要晕过去。”说着,竟指了那伤口。高布便想,这鲁达,起手便是重伤,祸了无辜,真是个泼皮。口里却不声张,听那酒保说下去:“这时就听的对面那大肚子官人喝道停手。那人便不动了。大肚子站起身,向小人陪了不是,又给了小人一锭碎银,说是让小人抓了药去。”高布见说,心里便想,柴进确是条汉子,做事不会失了分寸。听的酒保又说:“小人收了银子,正要出去,便见一个彪形大汉,从外面冲了进来,口操了河南乡谈,对那三人说快快快,快离开这里。大肚子见说,便嗖一声站起身来,付了酒钱饭钱,待要出去。殊料打人的那个大胡子却不起来,只一个劲儿喝酒,好象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停下酒杯来。那官人迟疑了片刻,转过身来,瞧了门口,就见来了许多官兵,把客栈围实了,说是要来抓什么要犯。”
紧跟的情形,高布已能猜到一二了。那官兵是受了举报,才来客栈。却说那领军主帅正是高殿帅,得了情报,便着人收了罗网,备了弓箭手,浩浩荡荡,望客栈围将过来。十万将士,受了命,依递出击,直把柴进四人围了,一层箍一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蚊也飞不出去。
且说那柴进见了许多敌人,劝花和尚不走,只得冲出门外,朝敌杀将过去。武松已自杀过去了。那武松平日最恨做公的,此时二话不说,拿了铁棒望人便扫将过去,顷刻死伤无数。却说那李逵,出来时原是受了吴用责骂,一路上便老老实实,不敢惹出事来。此时见了官兵,怒由心生,由不得大喝一声,把几日的积闷悉数吼出来,震的人耳膜发麻。只见他把牛眼一翻,操了家伙,提着斧头,也望外面冲了出去,望了头盔便砍。却是那花和尚一贯贪杯,此时见了官兵,也不恐惧,只把酒喝。只见他提了酒缸,仰着脖子望里灌进去。有了八分醉意,便手里提了禅杖,一股气儿望外杀出来,禅杖扫去,撇了许多胳膊出来,喷了一地血。四个人直打得官兵鬼哭狼嚎,杀得尸横遍野。只见官兵越围越多,武松等四人便被挤压在一齐。凶性起来,个个手抓兵刃,杀出一片血地来。那高俅一伙见四人已经集了一起,心下大喜,忙命撒网手把网撒开,望柴进四人罩将落来。柴进等人见状,急忙飞了起身,跃过小兵头顶来,往外遁去。几个飞云,便出得围来。柴进三人聚在一起,却不见了花和尚,知是被拿,慌忙杀将回去。原来那花和尚,喝多了酒,蛮力虽是大了,跳跃却不灵活,正便给那钢网撒下来,罩在里头,给人缚绑了去。柴进三人各头找了,只是不见花和尚,便又出了重围。三人在野外歇了,计议起来。生怕宋江三人回来,遇了高俅,便趁了黑夜,伏在城门沟壕外面,专候宋江出城来。不想宋江却坐了马车,照不得面。三人直伏到天明,不见宋江,又回了客栈,却见三人已在,一颗石头方才落下地来。
且说柴进趁了天色迷梦,来到客栈门前,唤了宋江下楼。宋江见了,眉头也舒展开来。几人便商议如何搭救鲁智深。终定了要回山上,搬兵来打是正经。于是一行六人,主意定了,急忙赶脚望梁山飞去。才到山上,就见山下喽罗慌报高俅带了十万大军前来侵。正是:不是猛龙不过江,不是恶虎不伤人。高俅来势汹汹,这毕竟会是怎么一场恶战,请听下回分解。
第07章:宋江应敌
上回说到宋江等人才到梁山,就见山下喽罗慌报高俅前来侵战,当下便没了计较,不知如何是好。那宋公明原是郓城县衙的一个小吏,做的是押司一职,那里见过浩瀚场面?眼下听了十万兵马来侵,竟一时慌了神儿,怔在当地。那吴用在下首座着,见了及时雨嘴角嚅嗫,手脚微微颤抖,便好言相劝。宋江见了劝,方缓缓回过神来,半晌说道:“愚兄一生忠义,正直为人,只因怒杀一淫妇人,身陷囹圄,幸得兄弟搭救,留条小命上了梁山来。上山尔来,宋江便没当此命是自己的。至今尚苟留残喘,止欲为兄弟们谋条活路也。是故朝夕翘望朝廷招安也。此番上京,原本一心要给圣上传个口信,教圣上明了吾等心思,好来招安。岂料还是无功而返。”说着,重重长叹一声,眼角竟映出泪光来。那吴用见了宋江此说,也不由得在心内叹息一声,说不出是何滋味,待再宽慰他几句,却听的宋江又说:“想我梁山弟兄,将领百余,士卒近万,哪一个不是受了冤屈,没了出路,不得已投上山来?宋江不才,却是打上山日起,一心为弟兄们谋点好事,哪怕赔了身家性命,也不在惜。”说着,顿了一顿,向着卢俊义缓缓望去。见那卢俊义坐在右厢下侧,低了头儿,表情木木的,没有则声。宋江心里便又一声感慨,泪滑下脸来。倏听的他拉高了嗓门,愤愤地道:“宋江日夜积虑,等待朝廷来招安,使得我梁山弟兄好重见天日,无愧祖宗!孰料天意作弄,竟教朝廷派兵来打,绝了招安的路!”说完,竟痛哭了起来,好不悲恸。那吴用卢俊义二人见了,慌忙起了坐,上前来好生劝慰。便听得吴用道:“哥哥休要烦恼。我等兄弟,能在梁山聚义,替天行道,快哉慰哉,心感已足,再不想明日之事。招安虽好,却不是没了他兄弟们便活不成。哥哥休再自责。眼下那贼高俅来犯,且先计较如何拒敌,保我梁山安虞。他既来送死,且先差弟兄们上阵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叫他领教领教梁山的厉害。教圣上知了我等骁勇处,也好招安。”宋江见说,心下稍少开慰,便收了泪,沉声道:“事至如今,也便只好如此了。”说罢,又振了振衣,抬起头来,看了吴用卢俊义二人,道:“两位贤弟,为今之计,且随为兄到聚义厅议事。”说完抬脚便走。方举了步,便见黑旋风由门口一阵风冲将进来,倏忽站了宋江面前,叫嚷要得令下山厮杀。见了宋江三人要走,又跟了出门来。才出门口,已见武松林冲等人早候在门辕两旁。于是便吆喝了一道跟来,随了宋江到聚义厅来。又唤了其他弟兄,赴了厅来,一齐商议应敌大计。
方坐定,又见山下探子来报高俅邀战。宋江接了报,在聚义厅上首主位坐了下来。见众好汉均已齐当,黑压压地挤了一个满厅,心里便松了一松,生出一些英雄气概来。于是干咳了一声,朗声说道:“众将听令!”见了众人凝目望来,便接着说:“今高俅率十万官兵蓄势前犯,我梁山数万兄弟,务求一心,克敌制胜。敢有怠慢者,却阵者,以军法论处。”声音很是铿锵。说完,又看了看厅下兄弟。只见众人一阵磨拳擦掌,个个都想即时下得山去,杀了高俅。更有的更说横竖是打,索性打进东京,捉了徽宗那昏君,让我宋江哥哥做了皇帝,不更痛快。正吵个不可开交,却见那黑旋风李逵,趁了他人理论当儿,走上前去,轰声道:“哥哥,待铁牛先去,擒了那鸟高俅,带上殿来。教他向兄弟们喊了三百声爷爷,再杀了那龟王八。”宋江听了,忍住笑,挥动手臂,道:“铁牛休要莽撞。你央着下山,心却是好!终是失了计较!且听军师有何嘱令。”那吴用一直没有做声,只静静地坐在宋江傍边,看着下厢弟兄们咬着耳儿私语,心里正有些不痛快。听了宋江刚才说话,便站了起来,静静地说:“兄弟们且休论谈,听我令来。阵前交战时,万万不可伤了高俅性命。须是活捉了他,留来后用。”话音刚落,听的下面一人道:“留来作甚,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痛快。留来却是祸事。”众人定睛看时却见是行者武松说话。那高布正座在武松前面,听了接着说道:“你却不懂,留着他,日后招安有用。”武松听了,呸了一声,狠狠地道:“招安,招安,招个鸟安!好好一个梁山,作甚招安!不凉了兄弟们的心!快快救出花和尚是正经!”说得下面一片附和声。高布见状,正待回话,却听得前面吴用用力敲了一下案台,厉声地道:“兄弟们休要嚷嚷。且听令来!”当下便调遣将士,攻守相济,兵分三路杀下山来。第一路由阮小五阮小七率领,领兵三千,潜伏在水泊苇丛处,把守第一道关口。待敌人进军时,掀了贼船,杀他个人仰马翻。第二路由林冲率领,领兵五千,驻了山口来路,伏在石阶两旁,他若来时,一个也休想逃走。第三路则由高布领了两千兵马,在点兵谷口亮敞处布兵。命人斩了几丫树枝,扇起灰尘,敲了响锣,燃了烟火,诱敌来犯。三路人马以烽火为号,前后合击。分计停当,兄弟们悉数出发,望山下浩浩荡荡杀将过去。却留了宋江吴用卢俊义等人留守寨内,静候捷音。那吴用见军马调拨妥当,便邀了宋江卢俊义二人,出了厅来,到了后山顶上凉亭处,施施然品起茶来。
话分两头,各表一边。且按住宋江这厢不提,却说高俅。
话说那天高俅得了线报,策马赶到太师府,找了童贯商量。那童贯与高俅原本是一路人,平日也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是寒微出身,为人也无甚好本领,却是仗了徽宗恩宠,一路扶摇直上,直做到枢密院太师一职。因素无甚功绩,常日妒忌贤能。因见了御史大夫崔元景等人力主招安梁山泊,便与高俅等人合计,反将过来进谏徽宗,主张武攻,问罪梁山。是故日上一折,痛陈梁山危乱,要皇上清除疥瘤之毒。不料那徽宗皇帝却是一个懦弱之人,平生耽于酒色神佛,却不喜兵武。平素见辽人来犯,他偏安,见方腊造反,他也偏安。弄的个国将不国,生灵涂炭。那童贯等人上了几十道折子,影也看不到皇上有何动静,一颗热心便慢慢消淡了。此时见高俅造访,谈及梁山,一时勾来兴致,当下打了精神,来与那高俅叙话。
只听得高俅轻声说道:“今日冒昧打搅恩相,原为一事,却是梁山盗匪上京来了。下官之意是派人缉了宋江贼寇,再交由圣上发落。未知恩相意下如何?”童贯见有了立功机会,轻轻颌首,沉吟了片刻,便道:“如此甚好。可有老朽效劳之处?”高俅又将身往前倾了倾,依旧轻声细语地道:“其他却无。单是人手一事,敢请恩相由枢密院借兵一万数千,好去捉拿宋江则个。等事成了,恩相居个头功。”童贯听了,会心一笑,却摇了摇头,道:“不妥。此事宜机密行之,万不可漏了风声。殿帅帐下数十万将士,却不合用!望枢密院要兵何益。”高俅听罢,心下暗道,这个本官自然知道,来意只是问大师主意,那里真个借兵!嘴里却不声张,只是一味地点头道:“恩相所言甚是。”只听得童贯又道:“殿帅但管放手去做。若出事非,老朽自担待了。”高俅听了,心下甚喜,正是中了自己下怀。当下便落了地,谢过童贯。心想既得了诺,便且要辞去行事。正想告别出门,却听的童贯道:“殿帅此去,万望马到成功。只是还有一事,更为上要。殿帅须要着紧。”高俅听了,心下一凛,便又回了座,侧耳来听童贯说话。毕竟童贯说出什么话来,请听下回分解。
第08章:高俅用兵
上回说到,高俅临别,听的童贯说道:“殿帅此去,万望马到成功。只是还有一事,更为上要。殿帅须要着紧。”高俅听了,忙屈了身,发问道:“敢问恩相是何事干?”那童贯眯了眯眼,缓缓道:“如今宋江出了贼窟,山寨自是无人主事。殿帅若是差一路人马,趁宋江未回,杀将过去,岂不有九成胜算?”那高俅听了,暗想怎地自己就没有想到此层干系?还真是老狐狸见识辛辣!当下心下一惊,流露出失措神色。那童贯侧面见了,却是不动声色,只继续缓缓道:“殿帅若想成大功,只需两头出击。一头差李虞侯领人围了客栈,缉拿了那宋江完事,自是不在话下。一头却自个领了兵马,杀上梁山,一举端了贼窟。落个圣上开颜,你我开怀,岂不快哉。”侧面高俅听了,喜上眉梢,便虔诚道:“恩相妙计!”说着,又张目看了看童贯。见他依旧眯了眼,似睡非睡,似笑非笑的模样,便益发恭敬地道:“下官得了线报,得知宋江那厮今宵要会李师师,何不就此缉了他?”语毕,偷目看了看童贯。便见那童官抬了头,把目望高俅看来,目光有些凌厉,却淡淡笑了笑。听的他道:“不可!李府实乃皇上行宫,怎容冒犯?依老朽见,且派兵围了客栈,来个瓮中捉鳖,料他插翅也难逃。”高俅听了,连忙称道:“太师所言甚是!”心下却想,这层本官自知,那消你说?这里说来,原不过是彼此心里照个应,免却日后诮说。当下沉吟一会,接了道:“却是攻打梁山,恩相有何良策?”说罢,又拿目轻轻看了过去。只听的童贯徐徐道:“殿帅何忧!如今天色还早,叙话完时,你且回去打点行李,老朽却修书一封。晌午到时,策马西去,带了我的印玺和笺函,望济州进发。找那济州太守张叔夜要兵马去。那张大人与老朽交厚,见了印玺笺函,必然借你兵马粮草。你却趁了早,布好阵势,杀上梁山去。”高俅听了,心里称是,暗暗称赞起来,不觉脸上便多了几分笑意。只见得他满脸堆了笑,眼里发出亮光来。寻思了片刻,光芒却又慢慢暗淡下来。听的他说道:“恩相此计,敢情极好。却是皇上问起,如何作答?”童贯道:“此何虑焉!殿帅此去,老朽定当在皇上面前为你支保,腾出个一月半月的,你好办事。料此时间,殿帅也必已功成凯旋。”说到这里,便沉吟落来,眨着细长眼睛,长长重重地透了一声呼吸,有些意不能尽地道:“殿帅放心便了。设若真个天意弄人,功不能成,老朽也当进谏圣上,发兵助你。又若天不见怜,皇上招起安来,老朽也必当设法阻隔此事,砸了方休!”说罢,竟阴阴一笑,脸上布了些杀气来。高俅见说,便定了心来。对了童贯一揖,道:“如此,则太师功德圆满矣。倘若事成,全赖恩相之功。”那童贯听了,也不推卸,满满一笑,搭了脸儿望了高俅,深深道:“太尉休谦!此事你我同僚为官,志气相投。今日同工同谋,为圣上分忧,一心为公,却无荣禄之图!”因见天色将近了晌午,便写了笺函,与高俅别过了。
且说那高俅拿了印函,出得门来。二话不说,望府直回了。下了马,便差了李虞侯领两万兵马,打了高字蓝缎方旗,到客栈来缉宋江等人,此后事情自不消提。再说高俅那厮,打点了行李,唤了十几个贴身,带了印函,驰了骏马,望济州日夜兼程赶来。只三天便到了济州境内,向那张叔夜要了兵马,望梁山扎好营来,离了水泊十里布阵,只待翌日杀上山来。到了第五天,见一切备当,便要望水泊攻将过来。不料那宋江却回到了梁山,也布了阵来对敌。只见双方紧锣密鼓,一番龙腾虎啸,互不相让,彼此间就要展开一场恶战来。
翌日清早,那高俅传令全军五更用膳,六更出击,要领兵杀过水泊来。且说那梁山水泊,湖面万顷,到处长满了芦苇水草。那草丛生的煞是厚密,合人隐身。自古而来,一些没了活路的好汉,落草为生,每缝生人过来,便隐在草丛,劫杀财物。那梁山历时三百年,成了盗匪宝地,贼寇本营,却全赖了水泊地形险要,活生生的一个龙潭虎穴,生人那敢近来?自打宋江上山,梁山益发兴盛。三十六湖,七十二泊,全都分了人辖管,到也清净了好一阵子。那阮小五阮小七来后,因是生性不义,截杀了不少过路肥羊,取了许多财物,惹得江湖上飓怕,赠多了一个外号,称作黑风滩。那黑风滩原本水迹平静,与其他湖泊无甚不同,却因长的一面水草,教多少江湖豪杰闻之丧胆,不敢前来。
却说那高俅原也不是省油的灯。来梁山前,早已熟知了地形地势。到济州时又见张叔夜数说险要,因而便多长了一层心眼。有道是:鲁人取力,文人取巧。那高俅安营之前便观透了黑风滩,思量好了计策,要那张叔夜备了三百斤七虫散来用。那七虫散乃剧毒物,用了蜈蚣,羯子,蟑螂,黄蜂等七种毒物液汁精制而成。人但碰了,便即招来浑身溃肿,三日不治而亡。因是江湖上素不屑用。那高俅取胜心切,那顾的许多?只教人连夜悉数投入湖去。隔了一夜,料那药性已作,便令全军涂了爽身粉剂,防毒来侵。看了天色昏迷,不到六更便望梁山杀去。消去一烟袋工夫,到了黑风滩来。便撑了蓬船,把四周裹实了,防箭射来。却漏着船头一处,约有只尺见方,留来看路。三军整理定当,十人一船,乘黑前行,又命人敲起锣来。喊声震天,响彻梁山。那阮小五阮小七兄弟听了声响,从船板爬起身来。却不知有诈,听了锣响,以为来攻。忙命了三千人马,悉数潜入水底。才隐了身,便觉了全身痕痒,拿手来掏,见浑身是泡。个个吓坏了胆,慌忙望岸遁去,那里还敢战斗。那阮小五阮小七兄弟,正待入水,却见士三千士卒全都狂呼了逃去,知是水里有毒,不敢下来。便反撑了船,望山上报信去了。那高俅走了四五里路,不见对岸动静,知是毒攻成功,便放了胆,一口气渡过滩来。望了山门,挥师攻打进去,与林冲展开一翻龙虎战。
第09章:林冲遇敌
那高俅过了水泊,一路望北攻来。不一刻,望南山门近了。便见了两座光秃秃的乌石山,峭如壁,滑如腊,拢住了山门两侧。那山门形如虎口,借那两侧石山成了虎爪,幽然生出些威仪来。山门五十丈外,则是一个盆谷,大若四五百亩,深若五十来丈,由地面倏然沉下,侧面露出干硬的层岩来。那谷底长满了绿藻,却是一片沼泽地,朝阳下正冒着瘴气。盆谷西面,却是一条栈道,顺了谷沿,逶迤潜行。那道细如索,弯如勾,裸石经人工凿成叠阶,千级万级的,打天际跌降落来,飞泻三千尺,伸延到了你眼前来。栈道依了石山,贴着崖壁前去。两旁长满蕨草,罩在松影里。风吹过处,一阵唏唏作响。
那高俅到了这里,见了不敢轻心,当下忙喝住军马,退后百丈布好阵来。又叫了探马,随自己上前去勘地。便见那盆地与山门上下相距四五千尺,山势倾落,好不吓人。那山门里面静悄悄的,却冒了烽烟出来,扬起一阵尘土。再回头,又见驻军处地块局促,虽布好阵,却扎不了营来。那高俅怕有埋伏,便命人守牢栈道两旁,教山上下不了人来。又见阵脚离了山门一千来尺,箭弩过不来,心里舒了口气,坦然备了阵势。当下便命人挑了上千只笼子近来。只见笼子里面却缚了山猴,一笼一只,后臀都见烧了新伤。便教人喂饱山猴,却在尾巴系了松荧火苗,放出笼来,望那山上纵去。又备了几百头公牛,教人在角上一例扎了红巾,照了同样的法子,候命出击。一刻备当,那高俅便回过头来,看那山猴踪迹。只见那猴群如闪电般,一窜一跳,已过半山去了。那猴子不依路径,见了树丛,便取捷径攀去。只听得所过之处,伴了猴只尖叫,间歇传出人的呼喊声,又映出些火光来。那高俅见了,知有埋伏,便不敢轻动。待见火势慢慢蔓延开了,方叫人鞭了牛群,望火处冲去。靠得火近时,那牛群发起狂性来,见了红光便踏将过去。因受了所系红巾指唤,竟不分东南西北地仰角勾刺,践踏了数不清的伏兵来。响成惨声一片,血流顺了石阶缓缓洗刷落来。过了一阵,那高俅见呼声渐竭,便命了先头部队骑了快马,沿途洗杀过去。消了一个时辰,到了山门小坪处。
便见一位将军,衣冠有些不整,皮肤有些损伤,却不掩神气英勃。那人手里托着缨枪,横在胸前,正好锁住栈道尽头,教人走过不去。那将军穿了铜铠,戴了铜盔,蹬了铜靴,却没有佩上面罩。高俅看时,认出是豹子林冲,显是瘦了,颜面也少了一份往日的神彩,眉宇间紧锁着,满眼布满红丝,神情有些怨毒,两目正射出仇恨光芒来。那高俅见他身后只零散站了十几个喽啰,心想应是折兵大半。又见两个小卒跑入松林里,拿了火折燃起烽烟来。当下也不理会,却正了身,在马上拱了手,深深道:“教头别来无恙!”语气有些诚恳。林冲见了,却不应答,呸了一声,切齿骂道:“狗贼!狗哭耗子!快拿命来!”说着,挺了缨枪迎高俅疾刺过来。高俅望旁一闪,那枪便落了空,却给旁边一个将军荡了开去。那林冲心中一秫,忙退了半步,枪守在前,望那人看去。却见是一个英俊少年,双十年纪,手里持了五尺长钢枪,骑了褐色骏马,穿了银盔银甲,映着红唇白鼻,显得英姿飒飒。那少年看了林冲歇了手,便耍了一个枪花,说道:“将军请用马。”林冲说:“无马。”少年说:“你没马,那在下也不用马。”说罢,便跳下了马来。再不打话,挺了枪迎面向林冲扫来。那林冲见他枪法沉稳辛辣,雄浑中带了凌厉,当下不敢大意,当即迎了上来。因见对手年少,便只使了八成力道,稳稳砍将过去。当下两人便在栈道尽端打了五十回合,正是棋逢对手,看得旁人眼花缭乱起来。只见得两团枪花,一团黄,一团白,一进一退滚滚打着转,密得看不见人影来。毕竟那少年年盛,占了力道便宜。便见过了五十回合,那林冲有些气急上来,额门开始冒汗。那少年往左虚晃一招,人却往右穿过林冲身侧,进了坪来。枪却不停,顺势往后一带,引得林冲转过身来厮杀,正好让出一条通道可以过人。林冲见了,暗叫糟糕,欲待补了栈道缺口,却脱不开少年得枪来,只得聚着心神来应战。当下二人又打了五十回合,依旧不分输赢。
却见高俅趁了两人酣战,从栈道进得山门来。见了山谷地势,便命在门口驻了殿军,自己却引了先锋部队进了点兵谷内。就见一个三十开来的白衣汉子,骑着一匹焦炭马,打五百丈外迎上前来。身后驻数千军马,却按住了,没有移阵跟过来。那白衣汉子正是高布,见了高俅,并不打话,手里把稳了铁笛,使足狠劲,往高俅挥打过来。那高俅武艺本来疏松,幼时只学了一套剑法,也不过是闲时摸模练练,却不曾正经上过阵来。此时见了高布用笛,一时心血来潮,也不畏惧,竟打马出来应战。便见那马往前,高布一招落了空,打在马背上。马受了痛,扬起蹄来,把高布踢下马来。又见那马身子一侧,高俅一时把稳不住,也滑下马来。当下两人便滚出一丈外,会在一起你抽我打厮杀起来。过了二三十回合,那高俅有些气喘,便唤了一个黑面汉子上来,又上了马,缠住高布来打。又打了一百来回,抽得那高布跌了马来,让上前的士卒拾了去,自缚绑了。高俅见对方主将败阵,命人击了鼓,整军压杀过去,当下又捉了数千梁山喽啰。也不乘胜追击,拿了俘虏出山门来。
便见那林冲与少年二人仍自对打,一时分不出胜负来。看的细了,便见林冲枪法显了凌乱,脚步失稳。那少年看高俅出了来,精神一振,把枪晃得快了。当下卖个破绽,引那林冲冲了枪进来。却起了左臂,腋下挟住来枪,拖得林冲跌落地来,唤了小卒缚回队去。
高俅见获了胜,便收了兵,火速下山,直过了黑风滩,到济州境内,又在原处安起营来。全部布置妥当,不觉到了傍晚。当下入了中帐,修了一封书信,又教人带了一个俘虏进来,差他带了书信交给那宋江,放他去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10章:百晓论战
上回说到高俅缚了高布林冲,合士卒三千余人,大胜而回。到黑风滩外扎好营来,便进了中帐来修书给那宋江,放那俘虏回去了。刚想休憩片刻,却见帐外静静进来了一个书生。看来四十开来年纪,身材瘦削,一身灰素衣着,布衣布鞋的。待走近前来,便见了脸色微黄,额头有些显纹了。头发稀疏稀疏,却蓄了山羊胡须,手里执了柄纸扇,缓缓踱步进来。一刻到了高俅跟前,便打了礼,轻道:“大帅,书信既已送出,还需及早备防方是。”那高俅在案后听了,称了声是。便又下了座来,拉了那书生的手掌,凝目向他,道:“有劳先生筹谋了。”那书生当下便点了点头,道:“贼匪心性最躁,见输了阵,恐要前来索战。”那高俅听了,低着脸,轻晃了晃头,道:“我由先生,怕他何来!先生且定了主意,本官悉照发令。”却听得那书生嗯了声,道:“他便前来,也无大碍。我等只需距军营前后两里处,叫士兵连夜挖了大坑,每十米一个,坑内布些尖钉,面表却铺了稻菅,教人难觉。贼匪若来暗袭,教他入了陷阱,士兵勾了去。”又顿了一顿,道:“若是明战,我方却也好多个隐秘屏障。”高俅听了,又点头称是。
原来,那书生姓胡名不道,人称百晓先生,却是高俅的军师。五六天来,为高俅出了不少主意。却说那厮原是济州淄博的一个落魄小吏,做的是县衙师爷一职。因跟的那县太爷是个癞惫人物,无度贪官,讨来一生祸害。且说一年中秋,那县太爷瞅好了时机,借故到州府向那太守祝寿,谋求升迁,邀了胡不道同去。虽说那县太爷原是个利欲小人,却也懂得爱才识才。平素见那胡不道能说会道,博学多问,便将千金许配给他。今番上州,着了他一道跟来,自不必说。却说那县令千金自嫁了胡不道,依旧是刁蛮任性不改。见了至亲进城,死活央要同往,好去观那济州城的秀丽景色。于是三人定了日子,看正八月上旬,便起了脚。连了家奴与保镖,一行共十数人。随身带着好些金银珠宝,望东驰驰去了。因有人多势众,倒也落得一路平安。不觉几日到了济州城郊,一拨人省了心,便松驰下来。直望了烟炊处,大步前去。过了百亩田地,进了一片桑树林来。才进去,便见打林里面飞出二三十个黑衣人,蒙了面,团团围了车队。那胡不道心知遇了强人,当下乔起装来。当下见那拨人手起刀落,结果了好些喊叫人的命来。此刻正对了轿,放眼打量过来。见了那县太爷掀了掀轿帘,几个强人便冲将过来,举刀一阵砍下。三五个武师阻拦不住,砍了个断臂,倒在地来喊叫不已。那强人便围了轿,只见当中一个矮子上了轿来,挥动鬼头大刀,砍下那糊涂官的首级来。那女儿因同座了轿里,来不及逃,也给矮子抹了一刀,当场呜呼哀哉了。后面的胡不道见势不妙,忙下了马来,混进人群,往外溜去了。那矮子杀了贪官,便教人分了珠宝,牵了骏马,正要散去。见了几个杂碎因软了腿,哆嗦着瘫了地,动弹不得。却比划了大刀,冷冷说道:“我等实乃梁山好汉。我乃矮脚虎王英。因见贪官无度,方杀之以泄民愤。你等闲杂人物,素无宿仇积冤,却好自散去!”说罢,解了头巾面罩,露出一脸横肉来,教众人看清面目,方离去了。却说那胡不道逃匿不远,听了矮脚虎的话,暗记住了。待人散尽,便就近山岗葬了那俩父女,心中痛的心肝撕裂,却滴不出泪来。毕了,又只身进城来找张叔夜。却说那张叔夜原是胡不道的私塾同窗,感情极是交好,人唤做百懂先生。见了胡不道前来,诧道:百晓先生,今儿吹那门子的风?教你前来?”却见那胡不道神情有异,便住了口。迎进屋来,落座定了,便听得那胡不道失声痛哭,道:“百懂帮我报仇!”当下便说了事端。张叔夜听毕,握了拳头,沉沉颌了颌首,道:“那梁山贼匪,猖獗已非一日之功。每每草菅人命,贪财劫物,已至人神共愤。天下有识之士,皆欲除之而后快。今日却遭遇我兄弟头上来。你且休慌,待我奏了皇上,请兵清剿,帮你报仇雪恨来!”见那胡不道眼里多了一丝光线,便接了道:“设若朝廷弃顾,某也当举济州之兵击杀之。”那胡不道听了,心下稍安下来,便静了心来等待朝廷消息。不料日月变迁,竟是两年过了,仍是毫无消息。心里有些黯然,便寻思自个上山,拿了些硫磺去炸梁山,求早日省却心事。物未置妥,却巧那高俅来了济州,要攻打梁山,求张叔夜借兵。那张叔夜也不费思量,欣然出了兵,又支了粮草物资。因见胡不道熟悉梁山地图,便叫他进了军帐,做个参赞,帮助高俅出些主意,方便取胜。那高俅见了胡不道道貌岸然,见识卓然,便顺卖了张叔夜一张面皮,接了他来营,差他述讲梁山地理。且说那高俅原在东京也看了梁山地图,却勘不破,思无良策。当日见胡不道讲的头头是道,十分在理,竟慢慢滤出思路来。当下便带了人马,到那黑风滩边走了一趟,求个计策。那胡不道当下便进言毒攻,高俅听了心中一动。心想,横竖再无上策,便定下此计,以毒攻打,看看如何。不料果然轻松得胜,心里便有些留意那胡不道的一言一语了。待到牛猴阵又取了胜,心里便更珍视了胡不道,认为有些鬼才。
当下便听了那高俅道:“先生妙计,本官已有领教。却有一事,不甚明白。”百晓道:“大帅请讲。”高俅微微皱了眉,沉思道:“本帅今日赢了高布,待要杀进山殿,先生却说不能进去?为何?”那百晓淡淡一笑,上几打了茶来,往口呷了,方道:“梁山地势险要,天然把兵之地,易守难攻。我等只能计取,不能力拼。”又给高俅沏了茶,接着道:“那梁山前水后山,中间又有沼泽盆谷,地势极是险要。那点兵谷以上,山路更是难行,又不近溪流。前去必然耗力,却苦无水解渴,落个人困马乏时,如何厮杀?那贼匪却是以逸待劳,兵力集中。我等若莽然上去,必遭不虞之灾矣!”高俅点了点头,恍若大悟。寻思之间,又听胡不道道:“今我等火速下山,贼匪欲待追击,力却不逮。下了山来,则敌匪地利全无,如何作战?待我方布好阵时,他便再来,也成强弩之末,不足虑焉。”只见那高俅听了,接了话茬道:“原来如此。先生进言轻装出击,不带粮草,原也是为速战速决。”百晓道:“正是。倏来倏回,带粮草何为?”高俅道:“如此全身而退,好虽好,却怕无功而返。”百晓摇了摇头,道:“殿帅何虑!我等已缚了高布林冲二人,又俘了士卒千人,宋江能不施救?再说,适才你又修了书信,要惹他气恼处,焉能不来哉?这叫做引蛇出洞。待他来时,却有计较。”高俅轻哦了一声,道:“然而布阵滩北,却是何为?”百晓道:“滩北为济州之境,乃战之屏障,物之源头。”那高俅又哦了一声,却道:“然却为何滨水安营?”百晓道:“滨水安营,原为逼使贼匪背水一战。如此一来,我等占了尽地利与人和,安能不胜!”高俅听毕,眉梢轻动,喜滋滋站了起来,道:“先生果真大智,请受本官一拜。”说着便要作揖。那百晓见了,忙用手托了,身子却避一旁来,道:“折杀鄙人了。殿帅万万不可如此。”却见那高俅不依,兀自揖礼下去,道:“非先生妙计,焉有此胜。本官感激不尽。”那百晓却已退到了高俅身后,此时攀了头道:“原是大帅洪福,鄙人何力之有?”自还了一礼,又道:“大帅知人善任,不耻听取鄙人胡言乱语,更替鄙人报了家仇。不知如何一谢字能了!”高俅道:“先生太客气了。你我今日合力击敌,缘分如此。彼此不必过谦。过谦反成外人了。”当下便抚了百晓肩背,上了将台来叙话。方坐下,便见门口匆匆进来两位将军,一老一少,一白一黑,此刻正上前参了礼,要请命来。毕竟这两人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第11章:林冲骂贼
上回说到两位将军进了帐来。高俅定眼看去,正是中将金铜铁和副将杨广。却说那金铜铁乃东京人氏,年少丧亲,孤苦为生,与那高俅同乡共庚,做了高俅护卫。长的是五短身材,看的是健硕彪悍。通身如炭肌肤,一张似鳄大嘴,两只铜錂火眼,端的是黑乎乎,凶巴巴。初乍见时,尚以为阎罗转世,好不吓人。且说那金铜铁长的虽然矮小,却是声若洪钟,力大无穷。随身带了两个铜锤,重三百斤,使唤起来似流星闪电,疾快生风。伴了喝斥之声,轰鸣如雷,直震的人两耳发膭。为人虽是脾气暴躁,愚钝鲁直,缺少智谋,为臣却忠心不二,真好比梁山李逵再遇,蜀汉张飞重生,人称作黑面神。那黑面神右边却站了一位俊朗少年,正是杨广。只见那杨广年方及冠,长的面若满月,眉似怒剑,眼比墨珠,鼻如悬胆。着了一袭轻衣,益现身形潇洒。却是山西太原人氏,正是杨家将第十代传人,曾祖杨业官居领军卫大将军。且说那杨家将,智勇无敌,骁勇善战,天下谁人不晓。自打曾祖杨业杨延昭,到杨文广穆桂英,一家人为守边疆,护国邦,累了个家破人亡,遗孤妇孺,却是无怨无悔。因而天下之士谁不敬仰。那杨广受了先祖熏染,打幼便熟练枪法,立志报国。待羽毛渐丰,武功日益精进。到长成时,一套杨家枪舞得已是十分娴熟了。便央了双亲,投戎肃敌,收编在济州军镇。那日见高俅剿匪,便请缨参战,征战中屡立功勋,深得高俅器重。今日在栈道救护高俅,杀败林冲,又一引记头功。由不得心下欢喜。待扎好营,回帐卸了装,便唤了金铜铁,一起到中帐领命来。
且说两人入了中帐,施礼毕,朗朗说道:“请问大帅有何指令?”只见得那高俅笑眯眯走下台来,靠近杨广二人身前,欣然道:“无他。此番赖了两位将军神勇,获了大胜,全军士气大振,足以庆贺。”说着,双手搭了杨广二人肩膀,紧靠站成一排。杨广二人一阵激动,便觉得一股暖意流上心头来。却听得高俅又说: “那贼匪心性躁急,今日输了战,需防他今晚来袭。如今之计,还是早作防备为上。”说完,拿手开去,回到点将台来,转个身,目光露出些坚毅。便住了脚,正对了杨广二人,说道:“二将听令!今授杨将军阵前掘营,一更完成。胡先生督办。授金将军去牢里提贼将林冲问话,一刻提到。若有差池,军法处置。”那杨广三人便领了命,当下转身去了。
这里不提杨广胡不道二人布坑。单道金铜铁提了林冲,不一刻回到中帐来。便见那林冲盔甲已被卸去,散落一头乱发。经了今日败战,神情显是憔悴了。高俅见林冲来到,便下了殿来,抬起双手把了林冲手臂,扶他看座来。不觉林冲一个挣扎,双手便脱了落来,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来。只见那林冲抬起头,却是满眼狠毒,望高俅脸门猛啐了一口浓痰,恶骂道:“狗贼,休要假仁假义!如今落在你手上,要劏要劐动手便是,何必惺惺作态!”高俅听了,低头沉默良久,方抬头沉缓道:“昔日老夫误听陆谦调唆,害了教头,心里常自好不悔恨!”林冲听了又是呸了一声,道:“狗贼!花言巧语骗得了谁?想当日那一处不是想置林某于死地。今日却忸怩作态,有何意思!当心作孽太多,终有报应。”说着竟拿头望高俅腰部撞将过去。高俅望旁一闪,林冲便落了个空,身子一个踉跄,却收不住,跌倒在地上。那金铜铁见了,拍起手掌来鼓噪,惹得林冲一顿臭骂。那高俅见了,忙大声喝道:“不可无礼!快快扶起林将军。”黑面神便连忙止了声,不敢再嘘,由地上拉起了林冲来。林冲起了身,却哼了一声,忿忿站在一旁,别过脸去,不理会高俅。却听得高俅道:“老夫铸下大错,原也无脸再见将军。不意今日开战,天教我又遇了将军。见将军如此,老夫好不愧怀。此番请将军下山,原为略表老夫心意,以望弥补教头一二。老夫朝夕祷告者,无非为此。如能得到教头见谅,老夫死也甘愿。”林冲听罢,又是狠狠地道:“说得却是好听!想当初何其嚣张?何其狠毒?在白虎堂的情形你可还记得?”高俅缓缓扬了扬眉,轻锁住眉头,说道:“说来料您不信。那时老夫约你来白虎堂,原也一番好心。为犬子冒犯了将军,老夫想抬你做副都部署,当是赔罪,和个事儿。岂料你却胸怀凶器来行刺老夫。”林冲听了,又是呸了一声,道:“放屁!那天原是你差陆谦着林某献刀,设计害我,却还狡辩。好不知羞耻。”高俅默然片刻,长叹了一声,黯然道:“若然如此,老夫却也中了陆虞候的道儿。当日那陆虞候却是对老夫说,若然升了你官职,你自然消去怒怨。老夫见那陆谦与你交好,以为正理。争料如此。”林冲道:“陆谦已死,如何对证?却不由你瞎说!”高俅道:“老夫原也不是虚妄之人。今日皇天在上,可以作证。高某若有半句虚言,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林冲见他动了真气,发了毒誓,心头稍微平复,神色慢慢变得温和起来,当下说道:“天若有眼,正当如此。”心下却想,那陆谦是个小人,自己早已知晓,却不想这厮欲取我性命方休,却是为何?当下便接着道:“你倒想推得一干二净!那畜生为何害我,你却说来。”高俅冷笑一声,道:“枉你识人,却不带眼珠。那陆虞候垂馋你浑家姿色,已非一日之功,谁人不晓,独剩教头蒙在鼓耳。”林冲一阵恍然,方想起陆谦每次来访,视线总缠住浑家不放,原是安了贼心。当时却不觉察,此时方醒,已是太迟了。便不觉一声长叹,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俅听了,便道:“老夫真要杀你,何不早在白虎堂内动手?如何留你命来?莫真不敢杀你!”林冲方脱了思绪,听了高俅此说,心下有些认同。口里却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俘了林某,一日不给进食,不想取某命却又何意?”高俅一怔,似乎不知事情,拿脸看了金铜铁,道:“教头所言属实?”见黑面神愣了一愣,没了说话,便道:“安可如此!快备饭来,请教头用了膳。”那黑面神便差人去了。却听得高俅对林冲道:“老夫见你一介人才,原又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心下有些爱惜。有心带你回京,抬你做官,了却老夫愧憾。却未知教头意下如何?”林冲道:“你虽非我杀妻主谋,却也是帮凶。害我家破人亡,林冲与你不共戴天,焉能受你恩惠!”高俅听罢,沉吟了半晌,道:“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强难。日后教头若然肯来,老夫随时恭迎。”林冲道:“不必废话。既落你手,悉听尊便!罗嗦不停作甚!”高俅道:“老夫决不为难将军。将军今晚且用了膳,好生休息,明天老夫便放你回去。”林冲道:“若然,你我再不相欠。下次见时,手下却无情义可讲。”高俅呵呵一笑,道:“这个自然。只是今晚还需委屈将军一晚。”说完,见送来了膳,也不教人松绑,着他自用了膳,押回营去了,自不消说。那高俅待林冲去得远了,又教金铜铁提了高布来问。不料却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12章:高布认贼
却说那高布到了中帐,高俅见他一身凌乱,心里有些不忍。便喝退了金铜铁,单留高布一人在帐内问话。那金铜铁自退下了,守在辕门边,不许他人进来。自己却竖起耳朵,听起帐内动静,生怕高布对高俅不利。
却说高布见金铜铁走了,便望正高俅下拜,口中喊道:“不肖子见过父帅。”那高俅早已托了高布上来,笑眯眯拉起来到案候叙话。只听得高俅道:“吾儿受苦了。”便问高布是否有进食,又出门差人打了饭菜过来,又出门接了膳食进来,又将饭菜摆满一案,又看高布细细吃了,方放心下来。见高布用了膳,又沏了一壶龙井毛茶,教高布喝了,方舒了心来。
当下只听得高俅道:“自打东京一别,又近半月,吾儿可还安好?”高布道:“父帅劳心了。孩儿这点疾苦,与父帅的重负相比,不屑一提。却是父帅身子显瘦了,孩儿好不担心。”高俅朗笑道:“不消担忧。为父虽觉清瘦,心情却好。”顿了一顿,又道:“在梁山可好?”高布落落一笑,道:“尚算称心。那宋江不疑有诈,对孩儿却好。”高俅却止了笑,肃然道:“好归好,却万不可与之同流合污,自毁了前程。”高布道:“父帅教导的是。孩儿自当谨记。”话题一转,却道:“在点兵谷没把父帅伤了?”高俅道:“不碍事!你不使力,如何能伤了为父?你看,硬朗之极呢。”说着,张了张臂胸,精神很是抖擞。那高布见了,却接了话道:“父帅身子看好,为儿却好省心。却是吾弟吾母可好?”高俅笑了笑,道:“好,好。”当下又紧接说:“吾儿且站起来,等为父好生看看。”那高布便起了身,在高俅面前滴溜溜转了一圈。高俅看了,摸了长须,两眼长出笑意来,低咕道:“吾有儿长成,今无忧矣!”说罢,停了半晌,专注眼神来打量高布,便见那细长的眼,高耸的鼻,扁阔的嘴,丰圆的耳珠,白嫩的肌肤,与自己一般无异,只是再粗壮了些。看着,又不自觉笑一笑,看的高布有些拘束了。便听得高布道:“父帅,生怕我不是你儿?”眼神闪烁着,嘴巴却轻轻地笑一笑。高俅说:“为父初见你时,确有此虑。而后见你模样秉性与为父并无二致,方信深信不疑。”高布眨了眨眼,又道:“可有滴血认亲?”那高俅却轻轻一笑,并不作答。又从案台拿了自己的头盔,戴在高布头上,浅笑打量高布好一会,方移开目光去。
高布说:“父帅去客栈抓宋江,可正是看了孩儿的信?”见高俅点头称是,又道:“却为何不到李师师府邸缉拿宋江六人?”高俅道:“李府却是不便。此事为父也与童太师商议了,太师也觉不妥。”高布点了点头,道:“此事天助宋江,教他躲过此劫。孩儿一直置之左右,苦于脱不开身来。要不然,教他便是一百条命也兀自没了。”高俅道:“吾儿,你心殷切,为父也知道。却要千万稳当。且说上次在道观门口,若然燕青稍加细心,你将信函扔在地上,焉能不被发觉!”高布便唱了一喏,道:“孩儿下次自当留心。”高俅见他住了话,便接过话茬来道:“再说今日在阵上,双方士兵隔的不远,一不留神,父子俩说话便给人听去。”高布点了点头,忖道:“若然,则那黑面可能听见矣。”却见高俅伸了伸懒腰,轻道:“那个金铜铁却不消担心,他是为父的贴身奴才,跟随为父已然十载有多矣,一直忠心耿耿,从不出错。”高布释然道:“如此甚好。”
只听得高俅继续道:“梁山地形复杂,吾儿却已绘好?”高布听了,当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来,三尺见方,上面用了丹青绘画,看来甚是潦草,却不粗糙,里面标了山峰,河流,道路,布防和山殿布局。高俅看了,微点了点头,道:“吾儿真个有心人。”话音刚落,又见高布从怀里掏出一摺纸来,薄薄的,柔柔的。在半空打开了,展在地上。看时却是一幅九尺见方的绢布,依了牛皮图样,用刺绣绘了,五颜六色的,更明细,更精致。当下听得高布道:“此图却是孩儿着女工用五色丝线绣绘成的。不怕雨水,更易携带,合当父帅征战之用。”高俅掀了刺绣一角,把在手里握了,见滑滑的,贴贴的,便叹道:“吾儿果然机智。”说着,收了地图,揣入怀里。那高布却也摘了头盔,放回案头处。又把手伸入怀里,掏出一个玉如意来。只见那玉如意食指长短,拇指高矮,雕了一颗桃枝,上面结了几颗丰满的果实蟠桃,一袭碧绿,幽油映出光来。高俅见了,一脸惊奇,诧道:“吾儿那来的这劳什子?好不宝贝!”高布道:“却是孩儿做山大王时牵来的。来处却不懂了。因见他罕异,带来给父帅护身,求个平安长寿。”高俅听了满脸欣喜道:“儿啊,此乃西域稀罕之物,原是王者珍藏,平常人家那得一见?”高布微微一笑,没有作声,反背了双手,看那玉如意。听得高俅又道:“若然此物进献皇上,我主必然龙颜大悦!”高布道:“此玉如意已属父帅之物。如何把置,全凭父帅主意。”高俅听了点了点头,再不作声,当下捧了玉如意,收入珍珑里面,锁实了。
原来,那高布却是高俅的一个杂种野子,母姓呼延。却说那呼延夫人却是在东京一个大户人家丫鬟,服侍那家小姐。大户姓李,原是山东济南章丘明水人,因那家老爷官迁士大夫,是以搬上京来。老爷唤做李格非,小姐却叫李清照。且说那李清照,生性多愁善感,却是灵秀通天。不单生就沉鱼落雁花颜,更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音律,誉响天下。那呼延丫鬟跟的李清照日子久了,也受了熏染,略通了平仄,浅识了丹青。却见四方闲人,慕了李小姐芳名,自远道一拨拨飘来,以求一观花颜,不知踏破了多少门槛。那李小姐自小不受父母约束,娇纵得惯了。到大了来,更是管教不住。每次见有人来,也不顾男女之别,抛头露面,与人强赋诗词强说愁。逢人索字,也不吝啬,进退之间便赋了多少好词,为人吟唱。那小姐每次出阁,总带了那丫鬟跟去。天长日久了,不单教人知了有李清照,也知了那贴身丫鬟呼延茱萸。
故事合当离奇。却说一日,那高俅与一拨书生来觅芳踪,见那些书生围了李清照说长论短,自己有些插不上嘴,便躲了角落,与那丫鬟攀谈起来。说话不出三句,竟似遇了知音,心下有些相互惺惜了,依依不舍中别去。自此逢了高俅有闲,便来会那呼延丫鬟。日久便如胶似漆了,竟难分难解。不觉就过了一年。到了元宵节,那高俅一伙约了李清照主仆二人去赴灯会。一行人一路又赋起诗词来。那高俅与呼延二人觉了闷,便看了空隙,别了众人来玩。玩的忘情,竟忘了李清照的去从,不觉到了夜深。到觉悟时,已不见了小姐的身影。当下两人便大街小巷找了一遍,依旧不见。又找一遍,还是不见,便望府回去了。不料到了府前,因夜深却进不了门去。两人没了主意,便回了高俅家去。趁家人不觉,两人上了阁楼去,又同衾共枕睡了。到了半夜,不觉身子燥热起来,两人抵挡不住,便行了苟且之事。清晨看天朦朦亮,又回李府去了。不觉半年过去,那丫鬟便显了身孕,包裹不住,给赶出李府来,无计之下便找高俅来了。却不料高俅已搬走多日,到那端王府里做了贴身奴才,是故未能遇着。那丫鬟茫茫不知何向,便拣了乡间小路,看人稀少处去了。走疲惫了,便停下来,问人借了老屋,生下婴儿来。那婴儿便是高布。
却说高俅觑得空闲,出得端王府,来找呼延丫鬟时,却已不知所终了。那高俅找了两年,见没有音讯,便与一个泼妇结了婚。那泼妇却鲜少涵养,遇不开怀处,便操了大家伙,望高俅身上招呼,图个自家痛快,那里理会高俅生死?有一次,泼妇火起,一脚踢中高俅下阴,绝了高家子孙来。
却说那呼延丫鬟生了高布,无亲无故,好不凄惨。每天摸早贪黑的把那高布养大。到了高布十一岁,便告诉他生父姓名年纪模样,不久便辞了人世。剩了那高布孤苦一人,生活没了着落,思想也没了顾忌,便学人投上牛头山,做起强人来。
时光匆匆,不觉一晃十几年。那高俅做的官大了,声名进了高布耳内。那高布便来到京都来找生父,不日消停工夫便找到了高俅。那高俅见了高布,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骨肉团聚。忧的是怕人发觉,于声名不好。当下便在外县要了一座院落,供高布住落。时日久了,觉得不稳,便差那高布投梁山去,借机剿灭宋江等人,好赚了功绩,父子升官。当下便差人围了牛尾山,便了高布找个投梁山的根由,瞒过宋江等人。
不觉又过去几个月。高布上了梁山,摸清梁山瓜葛底细,送了好些情报给高俅,要他来剿。只见天地一番风云变色,梁山生出诸多事端来。
第13章:吴用聆战
上回说到,高俅高布父子相会,道出了惊天阴谋。却说那高布原是应景的人儿,直讨得高俅一番欢心。父子聊了一漏更,从朝到野,从官到匪一概谈及了。最后听得高布道:“父帅战绩彪炳,理应修书禀告童太师。太师也好放心操事。”高俅点头道:“为父正有此意。此番出征,原是瞒了皇上,独与太师议过。为父借告病假,筹谋些时日来济州。原想待赢了宋江,平定梁山,再禀圣上,好给他一个惊喜。其中细节,还需太师支保。”高布道:“如今首战告捷,梁山损兵折将,元气已是大伤。他便不来,父帅明日也杀上山去,一气端了贼巢,班师回朝。”高俅失声一笑,道:“吾儿却想得轻松!此事为父与百晓先生已作商议。那梁山险峻,易守难攻,我等纵再上去,也是徒劳。却不如引他下来作战。看他没了倚仗,如何打仗。”高布道:“ 百晓军师高见,自然是有理的。然则宋江不来,如之奈何?”高俅道:“此层为父已有计较。倘若今晚贼寇果真不来袭营,为父便放了你与林冲。你回去时,或说劝降,或说朝廷招安。无论如何教他信了下山。真下来时,便乘机收拾了他。”当下却来回走了几步,沉吟道:“计谋虽好。为父心中却有忧虑。一来此番时间紧逼。一月之中,已去了八天,恐怕时间不足。二来怕朝中崔元景之流乘风作乱,皇上果然要招安时,却不好办。”高布道:“父帅勿忧。孩儿明儿上去,定然说那宋江来打,料不难办。却说朝廷招安,既是圣意难定,莫若物色个妥当人选,面表奉旨招安,实质破坏招安,教他办不成事。再者,那钦差到时,孩儿作些手脚,教宋江与他翻面,自此绝了圣上招安念想。”高俅道:“吾儿此策,好却是好,却不知差谁最好?”高布道:“这个却不消烦恼。太师老谋,必有深算。问太师主意最好。”高俅点头道:“所言有理。为父这便修书报捷,一并提了此事。”高布道:“父帅风行雷厉,孩儿好生敬佩。却是须要看住身子,休累垮了。”高俅哈哈一笑,道:“为父明了吾儿这份诚孝,自消去了心内多少疲倦,何尝觉累?吾儿忙碌一日,也必累了。如今天近子时,吾儿且先回去歇息,明日还有要事。”高布道:“如此,父帅也须早歇了。孩儿这便去了。却劳父帅缚了我身上绳索,免却招来疑虑。”高俅动容道:“还是吾儿心思愼密,为父险些忘了,捅出漏子来。此间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吾儿须要记得为父教诲,处处小心。”高布道:“孩儿自当谨记了。父帅保重。”说罢,跪了下去,伏在地上,良久方起了身,依依别去了。
这里按住高俅这厢不提,且说梁山。却说那日下午,吴用邀了宋江卢俊义二人到山顶中峰凉亭处品茶论事,看受命将士按部就班,心下便平定落来。那宋江也回复常态,全身肌肉自然松弛下来。吴用见了,含笑道:“弟兄们无畏强敌,奋勇备战,委实难得。我梁山有如此男儿,是为大幸。”宋江道:“若论打仗,兄弟们个个争先恐后,怕落了空儿,确也好汉一条。却是头脑鲁钝,是为大憾!”吴用道:“世间万物,一生二,二分阴阳。是故必有长短,利弊,良莠不等了。弟兄们虽有不足,却也长处不少。哥哥须要看全了才好。”卢俊义道:“若论平素,兄弟们义勇当头,自不消说。却是招安一事,舌长嘴短的,教人生烦。” 吴用道:“兄弟们自有兄弟们的念头。若因招安失了兄弟,孰值?孰不值?”见宋江卢俊义二人不则声,又接着道:“世途如天堑,已无我等容身之地。唯独梁山,凭借天险,留了我等一条生路。一夕弃之,便如虎出深山,落难平阳,焉知是福非祸。”宋江听了便一声长叹,道:“缘来时聚,缘尽时分,乃人生最为伤感之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设若真个招安,有愿随我者,宋江自然高兴,悉数弃我而去,也无不欢。人生安得事圆满?”那吴用听了,不禁涌出泪来,心里不甚受用,便扯开了话题,道:“哥哥戎马一生,今日遇了恶战,心中感觉快活?宋江便道:“宋江原也有一腔热血,看兄弟们张备着,自己也想杀下山去。却怕绝了后路。”卢俊义听了,便哑然失笑,却点了点头,道:“正是。”吴用道:“金戈铁马终有日,也不在乎一时。”那宋江听得发出笑声来,当下便道:“贤弟到懂愚兄心事。”停顿了片刻,便话题一转,道:“鲁智深被捉拿多日,愚兄心下着急。意欲遣戴宗前去探明究竟?那花和尚平素虽然不受羁束,真去了时,我心却难受。”那吴用道:“哥哥爱惜兄弟,谁人不知?如今双方交战,料高俅断不会怎么处置。待分了胜负,再作打算不迟。现如今戴宗横竖闲着,教他去看看,也无不可。”卢俊义道:“正是如此。”当下三人叙了一柱香工夫说话,自下山寨去了。
当晚相安无事。却说翌日一早,天未全亮时,那阮小五便吃了败仗,慌忙报上山来。那宋江一宿难眠,此刻刚合上眼,朦胧之中听得猛烈敲门声音,便惊醒过来。急忙穿好衣袜,也不戴头巾搭膊,冲出门来。见了报,便命人响锣,召集众兄弟上殿来。那时林冲已遇高俅,正与小将杨广交手。那宋江见一拨兄弟齐聚,便差那吴用署战。当下听得吴用说道:“诸位弟兄,那高俅竟用下三流手段,在水里落毒,致我三千军士一身疾苦,不能战斗,方才过了水泊。”顿了一顿,又扬声道:“想来老贼此刻已望山上走来。我等已在下山门两旁伏兵千万,加之地势险恶,料那老贼上攻不来。兄弟们勿用担忧。然却为稳当见,今差杨志率兵五千,候战中山门。其余将士,留守寨内,等候命令。”且说那大刀杨志等吴用说完,已自去了。其余众人却坐了聚义厅,议论纷纷,不敢离座来去。不一刻,便见山下谷口处燃起烽烟来。那吴用喃喃低语道:“好生奇怪!来敌竟能入来!想必是用奇兽阵法,否则安能杀破我埋伏,进得山门来?”果然,又见山下探子来报林冲败阵,敌人攻进点兵谷来了。那宋江听了,心中一惊,便要领兵下山厮杀。却听得吴用道:“不可!如今敌势正盛,又据了点兵谷,兄长下去必难取胜。”宋江听了,厉着目,神色有些森严,看了看吴用,大声道:“兄弟,下去不行,却奈之何!”言下有些气恼。那吴用听了,便收了目,再不看着宋江,婉言道:“哥哥休要气恼。敌军正与高布对阵。那高布兄弟武艺高强,又富计谋,高俅必难讨好。”宋江听了,便静将下气来,道:“点兵谷形如葫芦,一人当关,万夫莫开。高布有二千人马,料他必能御敌。”吴用道:“那点兵谷四周石山,溪水涓细,高俅水火难攻,唯有力拼,又兼长途跋涉。我军以逸待劳,断无不胜之理。”便拉宋江坐了落来。见下首弟兄叫嚷嘶吵,也不劝止,双目微合半闭,只手里轻轻摇着羽扇。宋江见了,道:“兄弟好生逍遥。强敌当前,若无其事。”吴用失声笑道:“哥哥平日何尝不如此。却是此番战斗,兄长手脚失措。是何缘故?”宋江道:“某也不明。昔日大名城之战,祝家庄之役,我等何等英雄自在,今日却象失了魂儿。”吴用笑道:“兄长不知,吴用却知。此谓无欲则刚。一语蔽之曰,怕失了招安的路儿。”宋江笑道:“果然如此。”吴用道:“横竖已经开打,再不容哥哥他想。唯有胜战,方能打开招安路。”宋江道:“正是。敢问兄弟,此役胜算若何?”吴用道:“胜券稳操。教他有来无去。”宋江听了,心下大悦,一脸儿罩着光芒来。
正待再说几句,却见山下烽烟又起,探子来报高布受擒。宋江听了大惊,连忙跳下座来,要领将士前去厮杀。却见左厢吴用坐在椅子发怔,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宋江也不呼唤,直骑了骏马,望山下如风驰去。那李逵武松阮小五等人见了,也策了马,跟了上去。一拨人消去一席饭工夫,下山门来。中门杨志见了,也一道随尾而来。便见一路狼藉,敌人却没了影踪。那宋江停了马,望眼扫去。只见点兵谷里外,横陈了多少尸体,渍流了多少血迹。宋江见了,痛哭一声,栽下马来。后面李逵等人慌忙接住了,放下地来,见他已是昏迷过去。便打了溪水,来涤他脸,又搓揉他人中。半晌过去,宋江方苏醒过来。便又嗷一声哭,泪水簌簌,顺了脸颊流下来,片刻润了大片衣襟。那宋江见众人围将过来,露出着慌张神色,便扭动一下肩头,艰难地招招手,要武松过来。吁道:“兄弟,我没事。你等快去追官兵。”那武松听了,便刷一声站了起来,策马南去了。杨志阮小五等人怕武松有失,便领了数百喽啰跟贴在后面。一拨人顷刻到了山麓,来到滩边,便只见一片风平浪静,敌人早过岸去了。
第14章:武松拔松
那武松见敌人早过岸去了,不禁一阵气恼,当下从腰间提起铁棒,望旁边树干一棒,压得胯下黑兔马一个踉跄,蹄子往旁滑了过去。武松身子一侧,抓住马鞍,稳稳坐住了。杨志在后面见了,心里暗暗喝彩。武松尚未正身,便听得呃呃声响,旁边那颗大树在打棒落处折断为二,看头上轰压下来。武松抬头一看,见面前两尺处便是黑风瘫,后面却是千尺山麓,已无闪躲处,当下也不及细想,双手按稳马背,一个跳跃落在路中央。却见坐骑发了愣,那树干正望马背压来。那武松心下一急,飞起一脚,踢开马匹,自己却腾挪在树影罩处,用力一喝,起手鼎住了当头的树枝,一个翻身,双手抱紧粗干处,沉了气,使劲一拨,一棵千年古树连根拔起了。只见武松用力一挺,那大树便离脱了胸前,望海疾飞落去,击起千丈巨浪来。杨志等人见了,心中一骇,不禁击起掌来。便靠前进来,细看那古树。便见那树干粗如铁桶,长约五六丈,正是千年古松。当下一行人全然忘了追踪高俅去向,只驻在数坑周遭,看热闹来。便见那空坑,一丈长宽,深若八尺。众人看直了眼,不知言语。却见武松手掌划出几道血丝来,渗出血滴来。那武松甩了甩手,蹴脚到山麓摘了些树叶,擦干了血水,转身上马去了。那杨志看武松要走,便策马抄过前面来,看紧武松赞道:“恁大一棵古松,教你一拽便脱,犹胜昔日花和尚大相国寺力拨绿杨。”武松淡淡道:“适才兄弟一时发愤,拨他出来。如今倘若再试,却不能够。” 杨志道:“兄弟力拔千斤,英勇难当,却好生谦逊。”武松并不打话,只策马引了一拨人上山头来,正好见了前面栈道。一拨人当下便驻在山顶望过对岸。便见远处排立了若干列白色帐篷,呈井字围住中间主帐来。武松想,这便是老贼的营帐了,心下一阵激动,便想渡过岸去,杀了高俅。却见旁边伸了手挽住武松,回头看时却是杨志。那杨志长舒了口气,道:“兄弟,阵前事务,军师自有等安排。你休莽动。如今且看我梁山景色。”武松听了,觉得在理,便回了头望山里来。果是一派好景色。
且说那梁山共有雄峰一百零八座,平缓险峻各不相同。又分了东西南北峰,设了东西南北门,每个门口外侧百丈之内,设有客寮,当作前哨,专勾生人性命。那武松等人站在山顶,却是山南峰。一拨人高处放眼,便见那山峦延绵,有如虬龙盘结,活脱脱汇聚成一个险境绝地,神仙也难进来。那山上奇峰异景处处,满目绿荫浓郁,一片绿油油,密实实。却在雄峰绝顶处,山谷溪河处,到处有奇虫猛兽出没,游弋在原始林海之中。中间有一峰最高,形若尖锥,笔直直一泻千里,到山腰处,势头渐缓,形成一处坪地,方圆四五余里。那坪地分成三级,高中低各布了山殿,成众星拱月形散布,一共九十九座。那武松等人迎风细看,见山殿掩影在松林之间,只露出聚义厅一角灰檐来。又见南下角处义旗猎猎,展成几道劲纹,一左一右,不由得眼里有些潮湿,忙用手拭了,不敢回头。视线顺了峰峦向下滑落,便见点兵谷亮敞敞的,到处是尸首,泪止不住涌了出来,心里凉凉的,硬硬的,似有无数伤感事。那武松心里浩叹一声,带出无数辛酸吼了一声,听得声响在山谷回荡,又传回自己耳边,双目便不禁灌满泪盈,扯了一条细线滴滴答答落在脚尖处。当下心里一阵激动,禁不住回过身来看了杨志一眼。只见那杨志两眼早已通红,一脸泪痕。两人便张臂拥在一起,由痛哭中透出笑音来。那杨志连忙用手左右拭干,破涕笑道:“兄弟,这是何缘故!却如黄毛孩儿。”武松也是一笑,道:“英雄有泪不轻弹。今儿却教我家嫂子笑话了。”却见母夜叉孙二娘不知何时也跟来了,当下听得孙二娘道:“兄弟流泪教嫂子好生心疼。”说着,靠前来帮武松擦拭。武松道:“嫂子休要挂心。兄弟只是一时感怀。”那张青也来了,正站在娘身侧,道:“兄弟,我俩在酒店见你拔了松树走开,有些放心不下,便跟尾来了。”武松道:“哥哥,武松没事。”张青道:“那好那好。没事就好。”当下又劝慰杨志。那杨志经一霎伤感,早已复了仪态。此刻正张着目,来看点兵谷。见那宋江已起了身,挣扎着要上马,李逵在下边推上去了。那宋江策了马,要望山下走来。李逵一把拦住了,对宋江说些甚么话。一刻,那宋江便遂了李逵意,一拨人马又回到谷内歇息。那杨志见了,便道:“兄弟,我等且先回去,莫要兄长等久了。” 当下一行人顺了山路,过了栈道,到了点兵谷。那宋江见武松等人回来,早已起身来,迎上前去。于是两拨人合了,回山上来了。
到了山殿,天色已是黄昏。那吴用卢俊义领了众人候在旗杆下面,专等宋江来时接他回去。宋江回到屋里,感觉体质有些虚弱,便想歇歇脚。当下便吩咐众人用膳,待晚上再作商议。那武松一日未曾进食,此刻听了宋江说话,方觉得肚子饿的厉害。便到伙房要了一大碗粗粮饭,夹了山猪肉松,混了野菜来吃。吃完,不觉又添了两大碗。见众人都已走了,便草草扒了几口入口中,跟着走了出来。一刹蹩过聚义厅屋角,却听得后面急促脚步声音,咚咚咚咚,看时却是李逵从伙房跑出,望武松追来。武松见了李逵急不迭模样,肚子一阵好笑,却强忍住了。等他到来时,二人一起进了厅来,坐定了来听话。
便听得宋江道:“高俅杀我士兵数千,俘了我手足千余,又缚了高布林冲二将,此仇何深!此恨何烈!我宋江若不报此仇,天理不容。今晚,本寨主便要率兵反击,救出高布等兄弟出来,还他于颜色!”说着,望右撇了一眼,见吴用耽着头,没有则声。又道:“想来是仗必然惨烈,兄弟们愿随我去打者,回头便换了装束。不愿去者,则在寨内准备粮草。擅离职守者,定不轻饶。”吴用听了,缓缓站了起来,道:“凡我梁山子弟,皆有责为梁山雪仇。此仗若是必打,吴用愿意先死。”说着,划了划手势,站在宋江身边。吴用道:“今日兵败,缘于轻敌。吴用愿意为此番兵败受责罚,甚或去死,也犹可以。”说完,侧了目来看宋江。却见宋江游丝不动。吴用便又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敌人屯兵济州者,无非引诱我等下山厮杀。等我等没有了地利之便,他好取胜。我等岂可中计?”宋江听他说完,心下一动,醒觉自己刚才确实有失鲁莽。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吴用继续讲下去。只听得吴用道:“哥哥,你且信了我这遭。如何?休拿兄弟性命冒险。”宋江见他神色有些歉疚,心中自软下来。便道:“然则如之奈何?”吴用道:“哥哥倘若乘黑出击,不熟地理,那里能讨好的。却不如乘他扎营未稳,派人连夜偷袭,或可救了我苦难兄弟。”宋江点了点头。吴用又道:“只是经今日一战,已知敌阵必有高人。我等去劫营时,还需筛选武艺最好的兄弟前去,方才稳妥。”宋江又点了点头。吴用道:“敌人粮草不继,难以打持久战役。我等每晚或虚或实扰他,他便白天无力作战。到粮草用尽,他自不战自退。”宋江道:“军师所言甚是。今夜且先劫营。有谁愿去者,站起来。”宋江话音刚落,便见黑压压站起来七八十人,当下便点了武松燕青杨志刘唐等二十几人。宋江教他们换了黑衣打扮,便下山到客寮处聚合,伺机出击。毕竟后事如何,却听下回分解。
第15章:梁山劫营
上回说到一拨人要夜袭高俅阵营。见宋江吩咐停当,便回到厢房。翻开弄箱,找出黑衣黑帽穿了,又蒙了黑脸罩,策马飞下山去。消去一更工夫,到了南山门客寮处。那张青孙二娘接了入屋,看了山茶。方坐定,又见门外进来两人。众人看时,却是宋江和吴用。那宋江也是一身黑衣装束,绾了衣袖裤脚,腰间别了朴刀,一阵疾风走了进来。那智多星却是平常打扮,依旧是悠哉游哉模样。众人见了,忙起身打了千。宋江教众人坐了,自己到茶案倒了满满一杯,仰首喝了。又复来到众人面前,说道:“宋江见兄弟冒生死风险,不忍独活,便跟了出来,同去劫营。”众人道:“哥哥乃千金之躯,怎容犯险?有个好歹时,我等如何交待是好?”宋江道:“日间殓葬了许多兄弟,宋江看了心碎。趁死去的兄弟未走远,宋江甘赴黄泉,去会他们。”只听得杨志道:“哥哥伤心欲绝处,我等无有不晓。如今梁山遭受磨难,万事要等哥哥主张。却不可说些晦气说话。”吴用道:“正是。适才在山寨里头,我也劝慰哥哥,却不见用。”宋江道:“我身为一山之主,出了事端,自觉无颜面对兄弟。却恨那高俅,没来由有安不招,偏来刀枪相见的,好无道理。”武松道:“正是。那狗贼作恶多端,已是恶贯满盈,合当今日是他死期。”吴用道:“山中大小军务,原出我手。真要找出罪魁祸首,非吴用莫属。哥哥休再自责。”刘唐道:“军师休要此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何必介怀。”众人听了,一番附和。那宋江见状,心下稍安。当下听得吴用说:“还是弟兄们识大体。吴用伤痛兄弟伤亡,却不介怀胜败。今日我伤亡三千,他日教他还我三万。血债血偿,料那狗贼逃脱不过。”众人道:“正是。”吴用又道:“真要我死,杀了他十万,我方甘休。”燕青道:“军师是我梁山诸葛,无论如何,却不能死。”众人又是一番附和,气氛慢慢热起了来。宋江见众人悲戚渐退,便道:“既是兄弟们暂不追究,且记了罚,容宋江日后将功补过。”吴用也笑道:“如此甚好。吴用也愿效仿哥哥。”宋江笑了笑,没有则声。”吴用道:“此去敌营,兄弟们万望小心了。二十余人,却要分成两拨。一拨先往探路,一拨留在暗地盯梢。确实没有陷阱时,方好动手。”众人道:“我等知了。”吴用道:“第一路,命刘唐,史进,武松,王英等十三人一路,花荣带领。第二路,命周通,燕青,雷横,解珍解宝等十二人一路,杨志带领。”当下点拨停当,却听的门外一声巨响,一阵风卷入门来。众人心下一凛,定睛看去,却是李逵,便松了一口气。却听得李逵道:“阵前杀敌,怎能缺了我黑旋风?”吴用道:“铁牛脾性暴躁,容易中计。此遭却不能去来。”李逵道:“军师,好生看人低,却又拿此话压人。你说我躁,我应了你,万事依兄弟计较,如何?”吴用道:“你定然要去,也无不行。真是招了麻烦时,军法侍侯。”李逵道:“都依你。只求好歹让我去一遭。”吴用道:“如此,你且跟了杨志兄弟。”李逵一听,乐了开怀,手里拿了斧头啪啪啪劈了一通,却给宋江喝住了。当下听得宋江道:“军师,却是宋江如何安排?”吴用说:“哥哥体质虚弱,那也休去。只安坐了客寮,等候兄弟们佳音。”众人也是纷纷劝阻。宋江道:“既是兄弟不容,宋江也不坚持。且坐了此处,等各位回来。”众人便称了好。吴用道:“子时已近,兄弟们这便出脚。渡过船去,便是一更,正好行动。”众人听了,便拾了刀剑,穿过楼阁,下了扶梯,落到地层来。又上了战船,拱手别了宋江,往对岸划去。
只过了四五刻钟,众人便靠了岸。看岸边无甚异动,便着了地,匍匐摸前爬去。又过了二三刻钟,便望了敌营。那花荣见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听得彼此呼吸声响。便一个手势,教众人伏下身来。一拨人不敢莽动,抬了头来打量形势。只见一幢幢营帐,悉数熄了灯烛,单剩下几盏稀疏的孤灯,映照着湿漉漉的营路和昏恹恹的巡罗。营前七八个哨兵,打着呵欠,走路带了摇晃,显是倦透了。却见那灯火如荧,澹然而稀薄,照不出十尺以外处。天地之间落发可听了。远处浪涛拍岸,发出声响,或有或无传来。间或夹合了近帐传出的连串鼾声,感觉好不寂静。夜鸟已然绝了踪迹,天地间一片死亡气息。那李逵伏在地上久了,竟有一丝倦怠,只觉得睡意一阵阵袭来。燕青却益发精神,伏在干地上,感觉如戏,丝毫不觉处境战斗之中。闲淡之间,抬抬头,看起天色来。便见那夜空如洗,风高云淡。一勾残月已然落山,生出伸手不见五指之漆黑来。却见武松心无旁骛,一心盯了前方,留意起风吹草动来。见那中帐透出隐约灯火,燃起四周光亮来。帐外两个士卒背了罗枪,一动不动的,侯在门口。武松心下便起了疑窦。暗想,战时值夜,侍卫人数怎能如此稀少?当下便拾了一块瓦砾,望侍卫面前抛了过去。那侍卫听了声响,也不来查寻。武松便知设有埋伏,当下便与花荣说了。那花荣点了点头,暗命众人加倍小心。行时须刀剑着地,摸索潜去。便打了手势,照了吴用计谋,自己一拨人马先动,按下杨志一拨殿后。一拨人如聋瞽探路一般,依了刀剑为拐杖,一步一步前去,专拣土质结实处行走。消去一烟袋工夫,悉数过了陷阱来,望帐前潜去。
只见灯火一般昏暗,一拨人不敢轻心,又摸进一百来尺。一个箭步,手起刀落结果了哨兵性命。又猫了身,行近帐篷来。那武松正待杀进中帐,却听得南北两侧喊声震天,便见敌兵打半里外围将上来,直把十三人包住了。心下一急,提棒来杀。后面杨志一拨见了,也自上阵来。一拨人刀剑棒斧的,冲到敌后,望人便杀。一阵短兵相接,顷刻死伤了无数,倒下一堆尸首来。又厮杀了一盏茶工夫。却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喊声,又一拨敌军围上前来,裹实了杨志等人,与花荣等分了开来。
却说那高俅传令埋伏,原是专候梁山来劫。当晚修书完了,便差了一位与自己肖像的士卒宿在中帐。教他换了自己衣裳,又点了蜡烛,自个却去偏帐歇了。正自躺下,便听得帐外厮杀,心下一阵窃喜。便唤了胡不道,一同上了碉楼来观战。只见数万士卒聚成了一团,中间却漏了两处窟窿,如眼一般,内里正罩了武松等人。那人团随了眼洞不停挪动着,时上时下,时左时右,看得高俅眼花了。 却见一条大汉,杀得性起,便摘落面罩,露出满脸胡须来。面容甚是丑陋,神情如同鬼魅。两只牛眼,射出激灵灵的冷光来,教人颤如心扉。使的一对铁斧,怕有五六百斤重量,却是举重若轻。只见他左手一劈,右手一捞,斧下便添了多少亡灵。高俅看到忘情处,叹道:“好一员虎将也!”神情有些爱惜。毕竟后事如何,却听下回分解。
第16章:百晓灭亡
那大汉正是李逵。只见李逵杀了一柱香工夫,双斧舞成一团雪影,斧声嚯嚯,盖住了万众嘶叫声,清晰传入高俅耳道来。高俅又叹了叹息,把了手来拉胡不道膊肘。却见那百晓怔在当地,一双眼直愣愣地看了人团处,竟似痴了。高俅便摇了摇他膊肘,道:“先生,先生!”那百晓见唤,猛然一惊,还过神来。便别过脸看了看高俅,道:“大帅差我?”高俅嗯了一声,看了百晓。见那胡不道竟然脸上满布青筋,两眼红彤彤的,要喷出血来。心下便一腔狐疑。纳闷道,那胡不道平素山崩不惊,海啸无恐,为何今宵面容失色?当下便道:“先生身子有恙?”那胡不道摇了摇头,沉声道:“老天开眼,今日教我遇了杀父仇人!”便指了人团,道:“殿帅可见了那矮子?”高俅道:“可是手抓朴刀的矮子?” 百晓点了点头,恨恨道:“便是他。杀我泰山者,害我浑人者。便是这厮!”高俅道:“这厮人性灭绝,回头定教他碎尸万段。”百晓道:“承大人大德,鄙人没齿不忘。待拿了他时,鄙人要亲手屠了他方休。”高俅道:“这个自然。”当下便注了目,专心看矮子来。便见那矮子脑袋奇大,四肢却是奇短,跟了旁边一个魁梧大汉靠在一起,映得像个三岁娃娃。手里却拿了一把两尺长短朴刀,乱蹦乱跳,专挑人足踝处砍。便见他刀锋过处,飞起无数皮靴布屑来。那皮靴里裹了断足,溅出一地血腥。高俅见了,气便不打一处来。心下暗想,我四万大军竟抵不过二十位猪猡模样的贼寇,真个岂有此理!便气冲冲下了碉楼去了。
到了中帐,命人结了铁网,搬上塔来。那胡不道还留在塔上,此时见网来了,便吩咐小卒摆开了,看时机好撒将落去。却看那人团愈缩愈小,地下血流成河。十万大军,已去其六,剩得余数寥寥了。心里觉得好生不是滋味,一股气急便攻上心来,直搅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滚,吐出一口血痰来。那胡不道心下一惊,忙把持了心神,不敢再动怒来。却见那王矮虎愈战愈勇,索性将心一横,命人牵了网,便要撒下去。那武松眼疾,见了塔上胡不道手势,暗呼不妙。便一个横身,抢在花荣前面,打出一片棒花来。那士卒见铁棒来势汹汹,便往后一闪,腾出一片空地来。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花荣趁了空,一个马步便取下弓来,搭了箭,望塔中嗖一声射去。那胡不道便应声倒下,翻过阑杆处,跌落地来。塔上小卒一惊,忙松了手,连滚带爬下了地来,那里还敢撒网?当下一拨小卒见军师倒下,哄地一声散开,逃命去了,只剩下一些将领来打。
却说那高俅听了巨响,忙行出门来看。凭借灯光打远见了一个布衣布鞋的书生躺在地上,心下大惊,慌忙命人抬过帐前来。便见那胡不道心口中箭,气息已在若有若无之间。急忙拿来金创药,又拔出铁箭,望伤口敷了。却那里管得用?只见那心口血水依旧汩汩流出,却愈来愈少了,近乎衰竭了。便赶忙喂一粒参丹,见他微微开了眼缝,连忙又喂了一粒,却可以说话了。只听得百晓呼吸急促,声音微弱,道:“投,鼠,忌,器。”高俅便俯前了身,靠近嘴边来听。又点了点头,对准耳边道:“本官明白了。”正要看多一粒丹丸,却见胡不道手指轻微摆了一摆,便不动了。高俅慌忙摇了摇百晓身躯,不见丝毫动静,又着力摇了摇,依然不动,眼角便跌落一颗泪珠来。当下起了身,噙了一眶泪水,转过脸去拭了。只见得高俅深深呼出一口气,强忍了悲恸,换了亢声道:“速召杨广金铜铁等人来领喏。”士卒得令去了。
却说杨广金铜铁二人忙了一日,好不容易歇了,也不解甲,头沾了枕头便熟睡了。那武松等人来袭时,传来打斗声音,二人尚以为梦境,只侧了身,又呼呼睡去。睡梦之中,猛听得一阵喧哗吵杂,惊得醒将过来。也不及洗漱,只手抄了家伙,望中帐去了。正好踏了士卒后脚,进帐来见过高俅。却听得高俅道:“贼匪一更来袭,至今屠杀了近万士卒,又射杀百晓先生,此时与万石万水等将敌手。”顿一顿,道:“情形危急。你二人各领三千弓箭手来,到帐营入口处布下箭阵,拦阻敌寇。谁敢来时,格杀勿论。”二人领了喏,引士卒来到帐幕出口处,排成阵队,成高低级第伏击。便见两拨人马混战不已。那穿了铠甲的,便是自家将领,一身漆黑的,便是梁山匪寇。人数却是相当,正在厮杀的难分难解。
正张目间,却听的身后一声厉响,杨广二人忙别头看去,却见是中帐传出的打斗声音。那金铜铁心下着急,便提了铜锤飞进帐去。见了三个黑衣人围住高俅,中间一个白面汉子被高俅擒在手里。金铜铁认得那人,正是白面高布。
却见那高俅此刻横了剑,对准高布咽喉处,佯装就要割下去。那高布丝毫不敢动弹,通身似乎失去了气力。兀听得高俅喝道:“退后!”三人便不敢上前。黑面神趁了三人分神,穿过身来,站在两拨人中间,举起锤,护了高俅,眼睛却射出精光来。便见三人中有一个是俘将林冲,其余两人因不曾打过照面,故识不上来。忽听得中间一个猛卟哧一声,笑出口来。看时却是一个黑面莽汉,蓄了满脸胡须,此时正瞪了牛眼看紧金铜铁。金铜铁见那人十足自己的模样,惟妙惟肖,也失禁一笑,却喝道:“大胆贼寇,竟敢闯入中帐来。快快报上名来受死。”李逵一听,来了气,也便喝道:“兀那撮鸟,你又是谁,快快报上名来。”金铜铁道:“你先报上名来。”李逵道:“你先报上名来。”金铜铁道:“你报!”李逵便道:“你报!”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看的旁人笑破肚皮。却说那李逵性躁,见对方不肯松口,便自开了噤,道:“大爷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洒家便是黑旋风李逵,黑旋风李逵便是洒家。”金铜铁也不甘输,便接了道:“爷爷我上通天庭,下通地府,姓金。上打奸妄,下打无赖,名铜铁。”李逵听了不禁哈哈一笑,道:“哈哈哈,金铜铁,到不如改叫屎尿屁,却还趁你。哈哈哈。”那金铜铁也来了气,道:“李逵李逵,李鬼李鬼,做甚么不好,便要做鬼!”李逵道:“你偏好!屎尿屁!”金铜铁道:“鬼鬼鬼。”“屎尿屁!”“鬼鬼鬼。”如此顶杠去了一刻时辰。便听得其中一人道:“真撮鸟!你俩嫌累不成。有道是,女人斗嘴,男人斗醉。你俩要打便打,吵嘈作甚。”李逵道:“着着着,打打打!”金铜铁道:“打便打,怕你不成。却不许袭我军元帅。”那人又道:“你赢了我等三人,便不杀他。”
原来,说话那人正是武松。却说适才武松见胡不道跌下地来,士卒害怕散去了。便趁乱突出围来,捉了一个小卒带路。不一刻便找到高布等人营房。那李逵见武松一个人走开,也跟上来,怕他闪失了。当下两人到了牢房,先进林冲屋里解了绳索,再解了高布。出来时一路无甚拦阻,直到了中帐门口。那武松见了中帐,料定高俅在里头,便自冲进去了。望准官宦模样者便是一拳,打得那人脑浆迸裂,溢出脸来。方收了拳,便见高布等人也跟了进来。一拨人便对了尸首一阵猛踢出气。过了一阵,那李逵狂性发了,见里面有人,便提了斧头杀将过去。却见里面那人一闪躲,露出猴脸来。林冲道:“正是高俅。”高布听了,便操了铁笛,望高俅疾刺过来。不想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跌倒高俅怀里来,被高俅擒了去。高俅见着了手,心神稍定下来,又见那金铜铁来了,心下便又一松,索性看起四人热闹来。
当下便见那李逵金铜铁二人,到了下首厮杀开来。正是铜锤对铜锤,黑脸对黑脸,展开好一番厮杀。毕竟生出甚么事情,请听下回分解。
第17章:李逵惜敌
话说武松见两个黑炭嘈吵个不停,笑破了一层肚皮。看的兴起处,便差那李逵金铜铁二人到下首厮杀了。见那两个黑炭再不打话,到下首摆开了步子,便厮杀开来,引得众人一片侧目。看得两人除了身子高矮略有不同,再辨不出其他差异来。一样的黑咕隆咚,一样的毛咕隆耸,一样的乌哩麻喳,一样的凶神恶煞。一样的大嘴巴,一样的牯牛眼。便连那手式,那铜锤也是一般无异。看得武松等人眼睛睁大了,心下啧啧称奇。暗想造物主怎地便造了这两个怪物出来。忽听得林冲忍俊说道:“黑旋风日子好不热闹。昔日遭遇假李逵,今日撞了金铜铁。总有厮杀处。”武松听了,又是开怀一笑。却见侧面那高俅眼睛也发出光亮来,神色游移之间,放松了高布。教高布直了身,却揪紧衣襟,在后背挺了剑尖,要他动弹不得。武松等人料那高俅飞不出自己掌心,便不再理会,回头来看两个黑炭打斗。
却见二人也不讲究招式,上来便用尽蛮力使唤双锤,望对方要害招呼而来。当下便咣咣咣几声,撞了一百来下,如击铙钹一般,震得两人手腕发酸,脉门要裂开来。便弃了锤,换了赤手空拳来打。又打了百来回合,湿了一身汗水。便分头驳了衣衫,赤裸裸剩下一截裤衩来打。武松见了,又是一阵好笑。却见两人胸口毛耸耸的,直落到下脐来。那金铜铁左肩却留了一斑胎记,掩在一片黑色里面。武松见了,便恍道:“原来如此分别。”喃喃自语之间,见两人又是一顿痛打,缠在一起落了重手。用掌劈,用肘撞,用膝顶,用口咬。缠打了二三百招,滚落地来了。又换了手,看准对方颈项猛箍。却见两人一阵翻滚,停落手来。听得李逵喘息道:“看我爷爷分上,不掐死你。”金铜铁道:“看我家父面皮,饶你一次。”李逵道:“却不知那来的野种,似足李家骨肉,有我这般好力。”金铜铁道:“却是我爹死得早,没来由私生了你,恁也狠毒。”便坐起身,彼此对望了一眼,却爆出一串哈哈大笑来。又拿了拳头来打,却是失了力道。听得李逵道:“屎尿屁!此番打得大爷好不畅快,几时还来比试。”金铜铁道:“来便来,怕你丑鬼烂鬼不成?”说完,正想站起身来。却见得厅内灯火一灭,生出无边黑暗来。紧接着传出一阵急促脚步声响,噌噌噌,听得出了门去。
却听得高布喊道:“高俅跑了,快追!” 那武松一惊,便要追上去,却不知给何事物绊了脚下,倒在门口处。忙亮了火摺,看时却是高布,心下便没些好气。见那高布兀自嚎叫不迭,喊起痛来,便嗔道:“却又是你。次次坏我大事。”高布道:“我要追时,却绊了门槛,黑暗中教你痛踢过来。”说完,又嗷嗷直叫。武松呸了一声,道:“直娘贼!一副撮鸟模样,不怕玷污了梁山声名!”高布道:“踢了人还有话说。”武松道:“区区一脚,消得要生要死么?”高布道:“偏你有理。”武松道:“不看哥哥面皮,早在高俅手里我杀了你。”那林冲也上了来,此刻便道:“却休理论,追贼正经。”武松听了,心下一醒,再不打话,跨了高布身上飞出门去。却见几千弓箭手拢在门外,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出去不得,便退回帐里来。见那林冲俯了身看那高布,正问道:“兄弟可打紧?”高布摇了摇头,轻道:“不打紧。劳哥哥挂心了。”林冲听了,便省了心,起了身来看那李逵。见两个黑炭靠了墙边,一并坐了,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便行出门口,来看敌人。不料外面火把悉数熄了,剩下一片漆黑了,那里看得见?便退回帐内,掩了帐门,思量计策来。
却听得帐外一把声音道:“快放了金将军出来,饶你等不死。”林冲听了,认得是那与自己交手的小将,却不知姓甚名谁。当下听得杨广又道:“金将军,你可安好?”金铜铁便鼓足中气,道:“金某还好。”声音传出帐外。杨广道:“将军稍安片刻,我便杀进来。”金铜铁高声道:“将军勿忧,金某自能料理。你且护好了大帅。”杨广道:“将军放心便了。大帅现置身于安全所在,教我等来搭救将军。” 声音洪亮,灌进众人耳内。
原来高俅押了高布,见李逵金铜铁对打得难解难分,便心生一计。见武松林冲二人看入迷了,便捏了几枚铜板,偷偷递了高布。高布心领神会,见了高俅眼色,便望右侧灯烛打去。铜板击中油心,灯自灭了。左侧高俅也自灭了灯,仗着捻熟,遁出门去了。那高布深怕武松等人追上高俅,便自起了身,借故绊在门槛上面,专等放倒武松等人。果然见武松倒下了,便拖延了一些光景来。那高俅却好趁了光景,来到杨广面前,命令望门口布好阵来,自个一溜烟闪回偏帐了。当下舒了口气,传令三军帐外整饬,熄灯候阵。正好林冲出门口时,灯灭下来。只见天地间罩了厚厚一片纯黑来,伸手不见五指,带出一阵死寂静穆,所有打斗声响顷刻间消失无形,半晌方慢慢复响起来。却不见了兵刃撞击声响,唯有一种吆喝此起彼落,在空气中飘荡,最终又渺渺散去,再不复起。
且说林冲等人见耳边少了喧闹声,便冲外说道:“甚么英雄好汉,专干偷鸡摸狗之事?”听得杨广朗声道:“教头何须焦急,待天明时,再作厮杀不迟。”林冲道:“林冲见你堂堂汉子,不忍猝然加害。且亮灯来,你我厮杀一场。”杨广笑道:“胜负已分,不必多此一举。”林冲道:“昨日见你年幼,方用力八成力道。如今再来时,却无相让。”杨广道:“正好。天亮时你我便厮杀一场。”林冲见激不了他,便改口道:“我梁山兄弟如之何?”杨广道:“教头不消担忧。大帅说了,今晚且放你等一马,明日再作计较。”里面李逵听了,嚯一声站起来,打开火折,恶道:“受死还要拣时日,真不知好歹。”说着,便要冲出去。却见旁边一双黑手拉住了,不是黑面是谁?当下便瞪了牛眼,粗声道:“扯我作甚?快松了你那鸟手。”金铜铁道:“你出去白白送死。不如我刚才便杀了你便宜。”李逵听了,牛眼便又一翻,道:“铁牛命硬,求死不能,看你如何取我命来!”金铜铁道:“总之休去。你要去时,天明也不迟。”便拉了他手,强锁住了。李逵原本力大,见了金铜铁言语,心里一热,便挣不开来,靠身侧站稳了,来看武松等人。却见武松贴到帐篷后壁,轻轻划了牛皮一刀,露出一道口子。望外看时,见又是齐刷刷的弓箭,瞄准过来。当下无计可施,便回到点将台后面,吹熄了灯,坐下来安等天亮。
第18章:宋江出击
当下一拨人便坐在帐内,安心来等天亮。侧耳细听时,已是一片寂静,只间歇传来号角声声,再无别的响动。高布等人便吹熄了蜡烛,防门外来袭。各自坐了,再不打话,感觉一阵慵意通身散开。良久不见帐外动静,一颗提防心便慢慢松下来了,静坐了养神来。方觉通身倦怠透了,一双眼皮愈来愈沉,张不开来,恍恍惚惚中便入了睡,扯起一串鼾声来。
那高布先是佯装睡了,却来细听武松等人动静。早听得李逵与金铜铁发出两道高低呼应的长鼾,暗忖那黑炭看是睡了。脑里却浮出一副老猪沉睡模样来,不觉莞尔一笑。却听得对面有人发出一声声梦呓,呼着大嫂,大嫂,大嫂。见些悲苦,见些缠绵,黑暗听了叫人断肠落泪。高布认出那单脆声音,正是豹子头林冲,怕是梦里呼唤他浑人来。便展了展眉,不理会他,一心来听武松动静,却不见丝毫声响。心下一悚,忙敛起神来,佯打出一串呼噜来。还是不见武松异动,便慢慢息了心,端坐毕了,打起盹来等待时机。方把眼观了心,猛听得上首咕咚一声,却是拳头击案声响。接着椅子咿呀一动,有人站了起来。一把沙哑声,穿过黑暗来。那声音厉道:“快纳命来!”说完椅子又是咿呀一动,沉重身躯落下坐来,发出一道闷声。高布心头一振,睁开眼来打量四周。却见黑乎乎一片,那能看得见?便又侧耳来听上首声响。翼翼一心,生怕错过一丝响动。等了良久,却不见有甚声响。便又息了心,合了眼。忽又听得一声:“纳命来!”却带了咔咔咔磨牙声响。高布心下一喜,知那武松梦游去了。便把手悄悄伸进怀里来,摸了一遭,碰了一件硬物。再摸,还是那件硬物。心下便一凉,抽了口冷气。暗想那七香迷昏散竟不见了。又暗忖道,怕是羁绊武松时失在门口了。便一步一步伏爬过去,到得门口来。四周摸索了,到门角处,触到一个骨瓶来,圆溜溜,拇指一般大小。便松了口气,打开盖来。倏又听得一串鸡啼声,忙把身子一倒,睡在地上。见众人没有动静,方又开了眼。却见迷离天色,从帐外透入一缕光线来。当下不大意,拿了骨瓶放入怀里,却在里衫内揭了盖,便要迷昏武松等人来。
猛听得帐外一阵急骤马蹄声音,由东而西,催得众人醒眼过来。那高布坐起身,便搔了搔发襟,解下头巾,落下一头乱发来,教人不起疑心。待众人门口聚了,又自绾了发髻。于是一拨人出得帐来。便见那帐四周,密麻麻的伏了弓箭手,那杨志花荣等人却各散开了,围在箭海里,也是不敢少动。当下一拨人不敢鲁莽,驻了脚,靠在门辕两旁来看。见那金铜铁离了李逵,自归队去了。李逵也不留难,看他直去了,方耽起头来看那远处,见营帐外散落了一地稻菅。那稻菅一些竖了头尾,中间落下一个深坑来。坑四周血迹斑斑,显是有人着了道儿,失陷在此。再远处却是一片沙场。那沙场中间,士卒早排了一圈一圈,团团围住了大营。武松等人见了,心下暗暗焦急。暗想横竖死路一条,莫若先出手杀将出去,杀他一个够本,两个有赚。当下手里便握了铁棒,放在腰间,便要杀去。
却听得适才那阵急骤的马蹄声,越靠越近,轰隆隆在自己耳边荡起。武松心存疑惑,便引项望去。见得远处一面黑色旌旗,在上空招展,上面大大写着一个宋字。心下便是一喜,大声道:“哥哥来了!”林冲等人早望见了,此刻也露出欣喜来。便听得一阵擂鼓声响,高布道:“叫阵了。”话音刚落,却见从偏殿走出一个威武将军来,骑了高头大马,连马一起罩了铁甲,黄灿灿的,望外去了。高布见了那人,知是高俅,心下便益发留意远处动静了。见那高俅去得远了,入了阵去。沙场外扬起一片沙尘来,飘压在空中。又传来一阵阵密密麻麻的鼓点,震得耳膜发聩。高布便道:“开打了。”心下一阵焦急,却苦于脱不开身来。
便见双方厮杀了两漏更,分不出胜负来。当下又听得换了一道鼓点,更为急促,更为猛烈。高布心想,换了一员武将上阵,却不知是谁?正寻思着,却听得鼓点一断,有人被杀下马来。便见梁山喽啰要压阵过来。高俅士卒却不失慌乱,顶住了对方冲撞。高布心下稍安,看了面前众人。却见那金铜铁自提了铜锤,上阵去了。当场剩下杨广一人,来看守高布等人。
却说那金铜铁上了阵,便见那万石万水等人已经败下阵来,剩了老将王猛来打。却那里敌得了手,只一阵便落下马来。那金铜铁便挺马前来,报上名号,邀对方敌将来打。见那敌将一副病恹恹模样,却挺了两把弯钩,映出雪光,胯下骑了一匹血马,迎面赶来。便道:“来者何人?”那人道:“病关索杨雄。”当下再不打话,在马背上厮打起来。只两锤,打得杨雄下了马来。又换了拼命三郎石秀,只三锤,打得飞出一丈远。又换史进,又换了索超,呼延灼,柴进等人,却一一被杀下马来。宋江见了大惊,失色道:“好一员虎将!”便命吹了号角,收了兵,缓缓退到黑风滩来。便见那黑风滩畔,早排了无数船只,成了一列,用铁链锁了,成了一座诺大得甲板来。那船头立了无数旌旗,由纱布制成,清一色灰黑,正在水泊边随风招展。
原来那宋江,自武松等人去后,便在南山客寮一直等候。等半天不见一点声息,便看了吴用道:“兄弟们久去不回,我怕遇了不测。劳军师这便上山调兵来,打那高俅,好营救兄弟。”吴用道:“哥哥且再候候,焦急不得。那高俅离我水泊八里安营,其意正欲逼我等背水一战,他好取胜!”宋江道:“我不理会背水抑或面水,一心只想保兄弟平安归来。”吴用重重叹一声息,道:“要打,也非不成。却一时那来诸多船只和士兵?”宋江道:“我梁山尚有八千兵力,可不堪用?”吴用道:“陆阵有余,水战却不足。”宋江道:“为何?”吴用答道:“我等水泊作战,须借了地利,方可取胜。”宋江道:“如何取胜?”吴用道:“水决敌营。”宋江听了,点了点头,道:“如此却好。击退官兵时,又不伤我兄弟。”吴用道:“却是人手不够,好生烦恼。”宋江道:“如何不够?”吴用道:“敌营离岸八里之遥,有心淹之,力却不足。”宋江道:“何不引他前来。靠近时决他,却不好取胜?”吴用恍然一笑,悟道:“还是哥哥脑筋快。愚弟一时怎想不到?”沉吟片刻,又道:“虽然如此,却难获全胜。唯求搅乱敌阵,好营救众兄弟。”宋江听了一脸释然,道:“如此甚好。不致伤了朝廷和气。”吴用笑道:“哥哥说那里话。你出战时,已伤他和气。”宋江叹道:“如此怎生是好?”神色有些犹豫。吴用道:“为兄弟计,要打。为招安计,更是要打。和气伤了可以弥补,兄弟没了却难复生。”宋江听了,便霍站起身来,道:“好!如此便有烦贤弟搬兵来打。”说完,看吴用自同张青上山去了。
第19章:岳飞鹏举
那吴用领张青上了山,自备器械军火了当,引了八千喽啰,望山下来。留了卢俊义守寨。一行人铁马金戈,浩浩荡荡到了南山门。又点了星灯,摸夜过了黑风滩,望高俅营帐逼来。到帐前时,已是拂晓,正当是高布要害武松等人之时。
却说那高俅早隔夜布了天罗地网,要乘胜缚了宋江等人,押去朝歌邀功。营帐四周布的兵将一匝一匝的,张大了虎口,专等宋江等人入来。却不料宋江等人好生骁勇,竟一时讨不了好来。直至金铜铁上阵来了,方吓得宋江退去。
高俅看了宋江兵马缓缓退去,也不追击,由他自去了滩边。自个却引了贴身,望营帐回来,命人备了风火炮,金轮炮,子母炮等军火,一溜儿直摆在营前一里处,待宋江等人集结时,便要轰隆隆炸开去。
尚未进去,见得数千士卒张了弓对准武松等人,距离十步遥远站了,却不敢放箭过去。那武松等人也是不敢轻动,当下两拨人便僵持在原处。再看花荣等人,也是拢再箭海里。原来,那高俅昨夜逃离了中帐时,落令全军灭灯,引来漆黑,教贼匪不敢动弹。此谓投鼠忌器,正是胡不道临终遗言。又趁了黑暗,命杨广领弓引箭手围停武松杨志等人。因生怕伤了高布金铜铁二人,便在外拢了,却不进来,传令全军捉拿活口。那杨志花荣等人,因灭灯时失散开了,分成了好几拨人,教官兵团团围了,那里脱得了身来?心里顾忌利箭无眼,是故不敢稍动。那士兵也忌惮花荣等人武功高强,自也不敢贸然开弓。便一直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得宋江前来进攻,厮杀了一阵,又后退去了。一拨人心里便有些黯然,生怕宋江等人遇了不测。待见此时那高俅到了营门,个个心下咯噔一下,寻思要杀了高俅,暗准备了当。便见那武松摘了头巾,望天上掟去,引得众人一阵侧目。自个却就地一个翻滚,进了敌阵去。横棍一扫,放倒无数士卒来,引来一阵骚动。那花荣等人见了乱,也纵身一跃,飞到人群密处,拿朴刀擢去,砍落几颗血淋淋的首级来。那首级离了颈项,呼悠悠飞出几丈远,剩下一具光秃秃的躯干,打脖顶豁处冲出一道血流来,成了一道红艳艳的血柱,溅在四周。那高俅见了,心下大怒,喝一声道:“杀!” 便见下首一阵激战,又多了数道激流,溅到帐篷皮幕上面,在白色中映出无边殷红,煞是凄美!听得那场中一片惨叫声音,鬼哭狼嚎在耳边响起来。饶是那高俅久经沙场,此时也不由得激凌凌打了一个冷战,耸起一身寒毛来,便又嘶喊道:“杀!杀!”引来一阵惨战。
却说那武松先前已望高俅杀来,此刻听了高俅声嘶力竭喊杀杀杀,更是怒由两边生。当下再不犹疑,合拢了双手,紧握了打虎棒猛顿在地面,震得身子弹将起来。便见他一个筋斗,飞起身来。一个倒插柳,收了棒,踩上一片黑压压头顶,燕子似的飞到高俅身前来。靠得三尺处,一个鸳鸯腿望高俅面门疾扫而来。那高俅早有了防备,便见他右手拔了剑,望武松右腿罩来,左手则举了马鞭,调转马头,望左侧踏去。武松那里肯依,又是一个鸳鸯腿,却换了左脚勾去。高俅一惊,忙摆正马头,望北去了。武松一脚落空,便提步来追,却那里能赶得上?便强抢前面一匹雪马,策马来追。一霎见那高俅望前面野猪林去了,便紧贴不舍,跟了上去。
且说那黑旋风李逵,鏖战中见武松飞身去追高俅,不由得心下着紧,便提了铜锤啪啪啪杀出一条血路来,出去了营门。也夺了马,跟了武松马后过来。那高布先前见武松去追高俅,心里已是一惊。此时见李逵又去来,更是心急如焚,担心起高俅安危来。当下便纵起身,嗖一声弹将出去,双足稳稳落在帐顶处。踏了流星步,几个跳跃出了门来。也要了马匹,跟了李逵背后猛飞过来。原地里只剩下林冲缠住杨广来打,便见两人电光石闪一般,眨眼工夫交手一百回合。隔不远处,那花荣等人也自力战不已,因多来了一个金铜铁,杀得一番天昏地暗。
却说高俅进了野猪林,眼前便暗了下来。当下不敢闪神,望草丛茂密处匿藏了身。武松早望见了,便端了铁棒,跳下马来,望高俅面门一棒。那高俅一闪,便击在头盔雉尾处,听得一阵风呼啸带过。方闪过一棒,又见武松提了铁棒罩将落来,心下一阵不安。便左手抓了马鞍,左脚勾了铁搭,横着身子窜出外去。听得后面一阵响啼,又见李逵来到,心里便有些惶恐。那李逵见高俅要走,便拦了前方,教他溜不出去,大喝一声,提了铜锤望马首处拍落来。不料那马却通晓人性,望锤要来,便望左侧了头,又一阵扬蹄飞纵,逃出了李逵铜锤影子来。那武松见了,便又上了马,合了李逵左右包抄过来。却听得一阵哒哒哒马蹄声灌耳而来,一刻到了跟前,看时却是高布。那高俅惊鸿一瞥,见来高布,心下稍稍松了一松。却扬快了鞭,教马滑翔出去。高布三人便随了后尾,分三向包抄高俅,再不打急,慢慢策马行去。便出了一停路,猛听得后面又响起一串马蹄声,笃笃,笃笃,如风一般来到眼皮底下。高俅听了,面容失色。暗想,又来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我命休矣!正慌乱间,却听得那马蹄声停在远处,人却与高布三人厮杀起来。
那高俅放眼看去,却见是一个小子,年方及冠,着了一身熟皮盔甲,挺着缨枪,望武松三人杀来。武松等人见来势汹汹,便回了身来打。见那李逵已自上去了,挥了铜锤,毫不留情出杀招。便按了马,由他两人单打独斗。方立稳马脚,便见那李逵只一枪被打下马来。心下便一惊,暗想,年纪小小,修为倒不小。天下间能一枪打败李逵的人尚未出世,你却是谁?再不及细想,自拍了马,打出一片棍花来。那少年见了,只淡淡一笑,看准了空门处,一枪击去。便见霎时风平浪静。那高布放眼看去,见那武松铁棒哐啷一声落了地,右手却捂了上臂处,露出一脸诧然来。望得久了,便见那指缝渗出血水来。高布心下一骇,急忙用足力道,迎了上去。先扶那武松落了马来,并李逵松林下一道坐了。那少年见了高布救人,便住了手,静静看着他安置好两人。待见那高布又上马来,提了铁笛,方起了缨枪,道:“我只想救人,不想杀人,你等走吧。”那高布一听,正中下怀,便提脚要走。却听得武松道:“杀了他!”高布听了,心里好不情愿,却怕露了破绽,便转身来打。当下再不打话,提了铁笛,扯出一道劲风来。那武松两人尚是首次看高布独战,见他道力含蓄,深莫可测,敢情也是个中高手,心下便不敢小瞧了他。见他双脚跃起,一气呵成踩上马背,一盏身形漂亮之极,心里忍不住一声喝彩。又见他离了马背,带出一道掌风,绕到那少年身后来打。那少年也不回头,举了单手,把枪滴溜溜转了一圈,不知怎地便打落了高布手里的铁笛来。那高布身形一缩,一个大雁展翅,又回到少年面前来,徒手来战。便见他立掌如刀,望少年面门虚劈一招,左手变掌换拳,成鹰爪形,望少年颈项弱处扣来。那少年也不慌张,冷笑一声,右臂一振,便把那高布打下马来。那武松李逵下首见了,便打一处攻上来了,当下三人围住那少年来打。少年又是一声冷笑,把枪舞的急了,望三人手臂各击一枪。便见武松腕力一松,再把不住兵刃。那肘臂处滴出血来。那武松双臂带了伤,血流沾衣,那里还能打?只好手里扶稳了棒端,拿棒口抵了脚背,接着脚掌一提,击得铁棒疾飞而去,迎少年面门射来。少年见了,标枪一格,铁棒便斜射出去,打断一枝树桠来。再看那李逵也是肘臂受伤,单手提了锤,望少年打来,却已是失了力道。那少年一闪,嗖一枪,打中李逵臀部。李逵一痛,铜锤便跌落地来。高布见了,心下一振,再不敢恋战,便强拉了两人,上了马,落荒去了。那少年见了,便策马要追上去。倏听得后面一个声音道:“小英雄,穷寇莫追!”那少年听了,便驻了脚,回头来看。却见高俅不知何时到了少年跟前,正笑吟吟看将过来。便急忙落了马,望高俅面前滚下身来,朗声道:“中军岳飞参见大帅。”高俅听了,诧道:“岳飞?莫非是三军灶头岳鹏举岳飞军士?”岳飞道:“是。”
第20章:官匪火战
原来,那岳飞乃相州汤阴人,出身寒微。因天授异秉,又得异缘,因而年纪虽幼,本领却大。又打小生得一副侠义心肠,自呀呀学语时起,便听了无数外敌入侵,国家受侮事端,心里竟是慷慨激扬,立誓要驱除达虏。那岳飞高堂姚氏,原是淑德之人,平闲见了自己儿子胸襟广阔,志向远大,心里好不喜欢,便在那岳飞背脊刺了四字:“精忠报国。”要小岳飞时时记住。小岳飞自记紧了,平素遇空便钻研战术兵法,又学得了精湛武艺。学得武略诚然了得,文韬也自不逊色。写得一手好字,赋得一手好词。因是招了无数疼爱。却难得父母不溺,待那小岳飞到了起发立冠之年,便由他外出闯荡去了。那岳飞离了家,每日四处奔投,却苦于年纪尚幼,模样也不甚魁梧,那有人识得少年英雄来?是故常受来冷落。那少年也不畏怯,依然是我行我素。暗想镇守边关既不受用,便去荡平贼匪也是好的。见那四大匪寇之中以宋江为首,便毅然投济州去了。遇了那济州太守张叔夜却是慧眼之人,见他模样虽不扎眼,武艺却好得很,当下便收留他在营中,做了一个步军小卒。
却说那少年生性无拘,入营短短一旬来,便广结良朋,军镇上下那个不知,谁人不晓?也遭了张叔夜喜爱。也是合当小岳飞发迹,正逢了高俅来打宋江。那高俅因见时间急迫,便差张叔夜火速物色一个能耐的角儿,克日为三军修建土灶,不日完成。那张叔夜因见小岳飞长的聪明伶俐,无惧寒劳,为人又肯担待,便荐他做了三军灶头。少年果然不负厚望,端的是委实了得。消去半日光景,当真挖了三万土灶出来,供那十万将士炊事了。且说那高俅原本不过是数他一说,教他火速行事,心里暗想两天能了当已是神奇,不想此少年仅消了半天了事。那高俅乍来济州,见了军中如此一位人物,心下又惊又喜,有意揽为己用。争料军务繁忙,一连十日也不得召见,心下已有些淡忘了。那料此刻生命垂危之际,那岳飞竟前来救驾。
原来,那少年见营中一片混乱,深怕有人对主帅不利,便多长了一道心眼,暗暗留意高俅一举一动来。果见那高俅返营口未久,已给武松追杀得喘不过气来。后又见李逵高布依次追去。心下免不了一阵担忧。却见营内数十位将领悉数陷了恶战之中,那里脱的身来。便再不及他想,尾随了高布进黒猪林去了,直杀败武松三人,救得高俅出来。
当下见得那高俅行上前来,细细打量那少年面目来。便见他发如墨,肌如玉。一张方脸,端的是英气勃发。那面目里面,眉如裁,眼如描,鼻如雕,唇如琢。眉下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见些刚强,见些儒雅。柔时似水,刚时似铁。那一对鬓角,罩了宽厚额门,望天际耸去,见些硬朗,见些刚阳。真不愧武曲星下凡镇朝纲,冲天啸出池护家国。那高俅见了少年,十分喜欢,便道:“老夫如云遮眼,军中有此良将,竟不能用。”岳飞道:“大帅过誉了。小子能跟随大帅些许时日,已是三生之幸。”高俅便笑吟吟地看了少年一眼,心想此子气度不凡,武艺超群,又兼能言会道,他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当下呵呵笑道:“老夫欲抬你做个偏将,你意下如何?”岳飞道:“蒙恩想错爱,小子铭记五内,没齿不忘。却是本朝副帅宗泽大将军乃是小子外戚,日前修书一封,着下士前去投靠,尽早起行。”高俅听了心里便一声长叹,暗想,军中正是用人之际,宗泽却招了他去,好生与己无缘!心下一阵不舍。却碍了宗泽面皮,那敢不依?当下沉吟片刻,便道:“小英雄已有高就,老夫好生开颜。且待老夫归去,修书一封,细说你好处。与牒文一并发了。”岳飞道:“谢大帅!”高俅禁不住又叹了一声,强忍了心里惆怅,缓缓道:“小英雄武功了得,他日必当发迹,老夫能与你未遇之时相识,其幸何如!其心何欢!”岳飞跪泣道:“小子何德何能,蒙如此大帅青眼!”高俅便拉了他,靠在自己身边,浅笑了一笑,道:“小英雄万事便当之时,便可启程。老夫不单不留难,更将送你于九山驿亭之外。”岳飞道:“小子岂敢担当。大帅爱心,小子已万分明了,只待来日报答恩相知遇之恩。日后恩相若有差遣处,小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高俅欢颜道:“好,好!”便拉了岳飞上马,望帐营归去了。
且说两人方近了营,忽听得耳畔嗖嗖嗖声响,忙起首看了。却见得两三支火箭射进帐来。高俅一惊,连忙看那箭起处。便见三四里外,无数梁山喽啰伏了身,瞄准营帐过来。正张目间,又听得嗖嗖嗖,那火箭愈来愈多,望营帐各处飞至,煽起火来。却说那帐幕原本用了些苗竹,牛皮,麻纱等易燃之物搭成,此刻见了火苗,不一刻便蔓延开来,烧得噼啪作响。高俅心里便又一痛,忙命人点了火炮,望黑风滩轰隆隆炸开了。那宋江等人早收了武松等人线报,为防火炮攻击,全军化整为零,八千余人分散成数十支队伍,各处埋伏开来。专等高俅火着处,望黑风滩打水来时,勾了他去。却见那火炮冲出又几只火球来。那火球到了近处,又分成了不同方向的几个细球,望岸边内外轰炸落来。有的落在水中,有的落在岸上。便见那岸上火球落处,燃起一道浓烟来。浓烟过处,变成一片焦土。又见另外一些落入水中的火球,一些打水底炸了开来,激起了千万冲巨浪,望外扑来。那岸边船只,来不及转移,也给那火球烧成了炭,残留下船腹湿木来。
当下宋江等人伏在岸边水草茂密处,要候那高俅将士来投。等了良久,仍不见来。当下便看了吴用,问道:“军师可曾断了水泊下游溪流?”吴用道:“自不消说。昨夜过来时已命那阮小七兄弟办置了当。”宋江道:“如此,为何不见官兵投湖而来?”吴用沉吟道:“莫非那厮借了沙砾灭火?”当下便抬了头望将前去。但见那敌营一片混乱,那里看得清楚?
却说高俅见火势正猛,心下好生焦急,却是无计可施,立在帐外一筹莫展。那岳飞见了,便道:“大帅无忧。教军士出来沙场处,拿沙灭火,自然停当。”高俅展颜道:“正是。”便要传令三军出营灭火。正说话间,却见一拨人蜂拥而出,少说也有数万人马。那少年眼疾,早见了是梁山贼匪与金铜铁将军等人。却说原来,一拨人在营帐中间正杀得难分难解处,猛见空中飞来了好些火箭。那火箭端处绑了一束棉絮,醮满了松油火水,两寸粗细,两尺长短。旁边又捆了一把火折子,迎了风便点燃着来。众人早见了那箭腾上空燃了,此时正望帐幕处落来。所落之处,燃起熊熊火焰来。见得那火焰有如毒蟒巨舌,着无定势,见了干燥便燃烧起来。当下有几个士卒披甲惹了火蛇,燃烧落下。一拨人便担了怕,那里还有心思厮杀,赶忙望营门处涌了出来,逃命去了。到了沙场处就地一滚,熄灭了火苗来。再看那营帐里面,已陷在一片火海之中,发出通天火光来。那拨人受了闷热,发疯似的觅起溪水来。到溪流处却见已然断水,显出一片干涸来。便又回转身来,望黑风滩一阵风似的去了。
那高俅见军士失了方寸,便鸣了金,齐聚了众将,喝令连环马军出击。那连环马军听了高俅鸣金,便齐刷刷到了沙场中间。便见那连环马军人数并不见众,莫约在百把人打下。却是马带马甲,单露得四蹄悬地。人披铁铠,只露著一对眼睛来。正是高俅凌晨出阵时的装扮。端的是雄纠纠,气昂昂,看了教人心寒。那马军合了众将,共有百余人,此刻在沙场中间呈了三字布阵,便要望黑风滩畔杀去。
第21章:背水恶战
且说那高俅马军近百人,合了众将二三十人,在沙场中间呈三字布了阵,望黑风滩畔杀去了。那杨广金铜铁等人也在队里,自不必说。那高俅领了小岳飞守在帐前,由金铜铁等人去了,自己却教士卒扑火不迭。那林冲花荣等人早出了沙场,灭了自己身上的火种,也望黑风滩去了。
且不提高俅小岳飞两人救火,此处单道马军一拨百数人,扬蹄飞奔而去。如狂风,如闪电,一霎到了黑风滩畔,现身在宋江等人面前。那宋江早见了,此刻正引兵出来迎战。便见七八拨人马打四周杀来。先是一阵不带火焰的箭雨,密密地望人带马激射过来。那金铜铁等人一身铁甲装备,弓箭那里能侵来?便见弓箭到了身前,纷纷落下,洒了满地。宋江见弓箭动不了对方毫毛,便唤了双鞭呼延灼领头出来迎战,后面跟了金枪手徐宁,大刀关胜,霹雳火秦明,双枪将董平等人。那豹子头林冲方到了滩畔,见了来人杀气腾腾,也上了阵,专挑小将杨广来打。却那里分辨的了那个是杨广?见那花荣杨志索超等人也自上阵去了,一拨人便手持了钩镰枪,望敌杀来。
却说金铜铁等人见了林冲等人迎上来,手里便持了狼牙棒待他攻来。身后却按了八九十马军来对付那数千游勇。那林冲上前来,见金铜铁等人手里狼牙棒好不奇特。端头处冒出一撮阴森森的狼牙,中间棒身手腕粗细,马身长短,却是一道光身,棒末端越收越细,最后成了锋利的尖锥。心下知是利器,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望敌一撇一带攻去,想一招勾了人去。却那里见用?见得那金铜铁等人早提了狼牙棒,看准钩镰枪虎口处,用力一冲,狼牙咬紧了钩镰不放。再使劲一拉,拔得林冲等栽下马来。那林冲原本战了一日一夜,早乏力透了,此时落在地上一阵挣扎,竟起不了身来。便贴了地面,落在花荣杨志等人身侧来躺了。那花荣杨志等人也是虚弱不禁,跌下地来候人搭救。那上面关胜秦明等人见了林冲落败,手里钩镰枪便是一阵狂舞,罩满一地杀气来。当下随步走了两个马位,不觉到了金铜铁身前来。那关胜等人早阵对打时已领教了金铜铁的厉害,心里原本有些顾忌。此刻见来人面具后面的一双铜锣大眼,恶很狠,阴森森,心下不免一阵发虚,手脚有些发软,一个回合便给那金铜铁端下马来。后边董平见了,长枪暴起,对正了杨广来打。却见得来敌长了一双俊美眼睛,手里也是抓了一根狼牙棒。便喝了一声,提了双枪,急罩了杨广望两旁来打。那杨广身子一缩,策马望前方滑出五尺,曲着手端了狼牙棒,着力望背后一锥,打得董平伤了脊骨,跌下马来。阵上便单剩了双鞭呼延灼一人,正应付着万石万水等人,苦苦捱战,见了些吃紧。宋江见状,急忙搭了面具,纵马出来迎战。后面跟了镇三山黄信,丑郡马宣赞,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屺等人。一上来,圆圆耍了一团枪花,望万石万水疾刺过去。那万石二人望旁闪了,横了棒望宋江面门扫去。宋江身子往后一倒,躲开一枪。正待起身来打,倏觉得腰椎一阵猛痛。宋江心想,糟糕,早不来,晚不来,便在这当儿闪了腰。心下一痛,嘴里便一声哎哟冒了出来。呻吟声音正好传入身后解珍解宝兄弟耳内。解珍两人一惊,便忙打了马上来封住万石万水的狼牙棒,施展开徐宁所授的钩镰枪法来,与对方一番好打。不觉去了五六十回合,彼此都冒了一层汗水来,依旧不分胜负。打得呼吸通畅透了,四人心里不觉便多了一层相惜。却不懈怠,又对调了马头,展开另一轮厮杀。刚到了三十招,听得身后一声:“你奶奶的!”四人心下一松,放目看将过去,却见是镇三山黄信后臀中了招,流出一道红来。看的清楚处,又听得一声:“你奶奶的,恁也狠了!”四人便眨了眨眼,再看去,见得黄信另一臀又流出鲜红来,翻落马去了,嘴里一阵大骂。
当下四人心下一震,抬头来看那凶手时,便见一个老将,身形明显佝偻,却提了狼牙棒,立在马上,发出一串冷笑来。那万山二人看了心下却是一喜,心想竟是卜奇将军,胜算有望矣。当下见那卜奇转了身,提了狼牙棒望外处一阵狠打,身形略现迟缓,手足之间也不协调,却是例不虚发,百击百中。当下听得哇哇哇哇几声喊叫,又见有几人倒下马来。那卜奇便缓缓转了身过去,望身后一个大肚将军捉狭一笑,又纵前杀去了。且说那大肚唤作卜怪将军,正是卜奇胞弟。当下见得那卜怪起手瞬间伤了几人,带出一片叫娘声来。再看那卜怪身侧,却是老将王猛,手里挺了方戢酣战不已。见那方戢过处,带落了一地钩镰枪来,当下杀出一条血路,到了宋江面前,迎面便是一戢。那宋江见来势好生凌厉,便望往后退后一步,却不觉到了水边,一个失足跌下湖去。那王猛见逃了宋江一命,便回势向右一阵风带过去,望准了一个皂巾方服的人物罩来,正是吴用。那吴用丝毫不谙武功,此刻见戢击来,那里闪躲得过来?正欲效仿宋江跳江落去,见那戢已到眼前,靠鼻梁停住了。吴用心下发惊,翻眼看去,便见一双眼睛瞪了自己,冷冷的,满是杀机。当下暗呼道,我命休矣!便闭了眼,由他杀来。却听得哐啷一声,听得一件铁器落下地来,发出声响。紧接又扑通一声,有人栽在地上。吴用便张了一条眼缝,却见那王猛落在自己跟前,双膝落了地,似乎要跪拜过来。吴用一怔,不知何意,心下一阵纳闷。猛听得一串马啸,引出一片混乱来。抬头看去,便见王猛那坐骑正扬了铁蹄,不分敌我踢去。前膝却插了一支箭,上面刻了一个花字。吴用心下一亮,一阵释然,知是花荣放箭救了自己。正寻思间,见人勾了王猛已进去,落在自己身侧来,便定了神,再不担怕,专注眼前打斗来。
却说那杨广原本隔的近,却苦于脱不开战,眼见王猛给对方拾进阵去,心里好生苦恼。犯愁间,听得一声巨喝,震耳而来,便轻轻撇了一目看去。见那金铜铁在后厮打,却隔的远了,身边正围在单廷魏定国等六人来杀。原来那金铜铁见了王猛被缚,心下一急,便大喝一声,不觉吓得魏定国欧鹏跌下马来。当下感觉热血一阵涌上头来,便摘了头盔铠甲,光了上身来打。只见他提了狼牙棒,须发皆张,望左右一格一荡,把燕顺马麟两人打出五丈远,落下地来。再回旋一击,又把杨林周通两人摔得屁股朝天。瞬间便打败了六人,正要上前救了王猛。却听得不远处一声传来:“尿屎屁!”金铜铁心中一闪,略一犹疑,便给右侧一箭射来,正中左肩。胯下铁骑也中了箭,一阵失蹄,把金铜铁摔下地来,教人活捉了。便见那草丛后处伸出了一个大脑袋来,一脸胡须,正是黑旋风李逵。听得那李逵破口大骂,道:“直娘贼!是那个龟孙子背后放的冷箭?”听得对面一个声音,懒懒道:“是我怎地!”便见花荣颤颤站了起来,脸容一色苍白,显是透支力气了。听得李逵道:“暗算别人,算甚么英雄好汉?”花荣道:“撮鸟,发了鸟痴不成?没来由为别人说话。”李逵道:“格老子的!暗箭伤人有甚面目话说!” 花荣怒道:“疯狗!见人便咬!”当下两人隔了战海一阵争吵。却听得李逵一阵咆哮,和了刀枪声音传进耳内。听得吴用皱眉不已,见那花荣嘴唇一翕一张,却听不清说些甚么。那李逵骂了一阵,也觉了累,自停了口。却听得下首一人沉声道:“兄弟你这是犯那门子气?为走狗帮腔,此遭是你不着了。”说话的却是武松。李逵听了,回头看了武松,瞪眼道:“你莫忘了不成?那黑面在敌帐中施过好心救了我等。”武松听了,却不声张,只黯然道:“非我不知。回头却看哥哥怎生责罚罢。”李逵道:“便杀了铁牛,也是这般说话。终归昧了良心不成?”说着便完要过对面去看那金铜铁。却听的一人温声道:“哥哥腿脚不便,千万去不得来。”正是高布。李逵白了高布一眼,恶恶道:“个个天杀的没心没肺!”高布又道:“照我看来,也是那花荣不着。不过人既勾来了,回头好生救他便了。”李逵听了,自消停了。心下无甚计较,便哼了一声,再不则声。却说原来,高布三人栽在小岳飞手下,手脚又伤得深了,返时便直路回了黑风滩来,拿纱布包扎好了伤口。正待坐了歇息,却见高俅马军攻来。三人动作不便,上不得阵,只眼巴巴来看众人厮杀,心里好生焦急,却也无可奈何。适才见金铜铁起手连伤六人,那李逵便想唤他一唤,教他手下留一份情面。不觉那花荣箭伤了他,心下好不自在,急了起来,便骂了花荣一通。见众人也不帮腔,便愤愤坐了下来,专等打斗结束。
再说那杨广等人见王猛金铜铁两人被擒,心下益发着急,又把棒舞的飞快了。打斗之间,心里却有了一层计较,要救两人出来。却知如何施救,请听下回分解。
第22章:高俅罢战
原来,那杨广端了董平之后,便邀了呼延灼来打。两人过了二百招,便见那老将王猛给对方勾去了。又过了十招,见那金铜铁又给人缚了。心下着急,又把棒舞的飞快了,专看呼延灼要害处打去。那杨广平素是菩萨心肠,从来是得饶人处便饶人,那里轻易伤人性命?当下见那呼延灼有些招架不住了,便想饶他一遭。却见金铜铁等人无人施救,正好缚了呼延灼等人来唤,计较定当,便一棒望呼延灼横扫过去。呼延灼一侧身,避过杨广锐锋,不觉胸前露出了一片空门来,给那杨广单手擒了过来,挟到高俅面前来。
原本那高俅和小岳飞在营帐救火,好不容易扑扑灭了火势,方松了口气,歇手来望。便见得一地涂炭。那营前陷阱处,原本覆面的稻菅,早烧成焦灰,化成一道轻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再看那营帐里处,篷幕漏了几个窟窿,正穿着堂风儿。有些索性整个儿塌了下来,露出一片狼藉来。里面的细软早悉数化为灰烬了。高俅心下不快,长叹一声,回了脸看身边小岳飞一眼。便见那少年一脸灰黑,象只花猫一般,只留了两只眼睛发出白光来。不由得噗哧失了笑,心情回复了些。小岳飞见了笑,便抬起头来看高俅,忍不得也大笑起来。原来那高俅也是一般模样,像个戏剧里的大花脸,却是一片乌黑。当下两人连忙用手去拭,却那里拭得动?方想到清水来。却见营房一片焦炭,那里还有半粒水滴?当下两人便引了一干残余兵力,打马望黑风滩走来。沿途又见了一两拨求水的士卒,也一道引了跟来。
却说高俅一拨人到了滩畔,见杀得一番天昏地暗。那马军七八十人,如烟云般在阵里疾来疾去,杀得梁山喽啰落花流水。自觉占了上风,便喝了队阵,教士卒集结了当,等候命令来。布置停了,见那杨广擒了一个人,带到面前来。当下听得杨广亢声道:“启禀大帅。我军王猛金铜铁两将受擒。末将便擒了一员敌将,好作交换。”高俅点了点头,道:“好!”便来看那俘将。见他一脸白净,粗眉大眼,额圆口方,便失声道:“呼延灼!”声音透出诧异来。那杨广原本不觉,见了高俅神色有异,也好奇打量了那人一眼。却见那人适才交战时身手敏捷,此刻却那一脸苍老,神态显得有些萧索。便道:“呼延灼?好个叛贼!真个是你?”见对方不搭话,又叱道:“殿帅往日对你不薄,好心教你剿匪。你却投了宋江,做起大盗来!是何缘故?” 呼延灼一脸黯淡,听了也不则声。却听得高俅淡淡道:“往事不可追。人各有志,由他去罢。” 呼延灼嘴唇一阵吁嗫,满脸不安神色,看了高俅一眼,仍然没有则声。那高俅便继续道:“老夫待你不薄,那是往日的事情了。今日你既落到我手,却休怪我不客气。” 呼延灼心下一酸,一个响头便跪了下来,低着头,依旧不吭一声。那高俅见了,便再不则声。直教人缚了,带入后队去了。那杨广见拾了呼延灼,也回了阵去,缠了两条猛汉来打。却正是跳涧虎陈达和白花蛇杨春两人。
却说小岳飞站在傍边,见高俅满腹心事,走了一遭,已到了沙场中间。小岳飞心里着紧,便走到高俅面前,朗声谏道:“大帅万不可轻易自出来,不顾个人安危。”说着,便望前护了高俅。高俅道:“我军以一当十,万分艰险。老夫袖手旁观,于心何安!此遭来了,正要为我军将士打气。”便不见劝,在马上前来摇起旗来。看得那众将果然勇猛了些许。便又落了马,到右侧擂起战鼓来。众将士益发骁勇了。便埋头一阵猛擂。忽然觉得手腕一阵剧痛,看得一支玄箭穿透了过来,正中筋络处。高俅一惊,忙望右侧一闪,借鼓隐了身。手里却不停下,一例敲击着鼓膜。却是节奏见慢了,力道见弱了。那岳飞原本站在高俅身后,生怕有人对高俅不利,聚了心神来护高俅。不料后面一人撞了过来,身子便一歪,一时顾不过来,让人趁机伤了高俅。小岳飞见高俅手里贯了箭,心下一凛,忙靠前把后面射来的箭荡开了,便要拉了高俅上马。高俅不依,还要击鼓,道:“老夫哪也不去,只与众将一道拒敌。”小岳飞道:“大帅安危,关系大局。万不可因小失大。”那高俅却击着鼓,那里听得见小岳飞说话?便又一阵敲打。小岳飞见说他不动,便唤了一个小卒来擂,换高俅回阵歇了。那高俅原本不依,却见伤口处血流不止,有些红肿了。当下不敢轻心,便遂了小岳飞意思。屏住一口真气,回到阵里来。
却说那杨广等人厮杀了半日,直把陈达杨春等人打败了。陈达等人见了败,便飞速上了船去了。荡开浆来,一溜烟去了。只见他后面又跟了十数艘船,也飞快去了。船上却载了吴用等人。那宋江也在舟上,不知何时上得岸来。只见他一身湿漉漉,站在吴用身边,像个落汤鸡似的。后首却是一条精瘦汉子,正是浪里飞张顺。原来,那宋江闪了腰后,便落下马来,站在吴用身边喘息,一时见那老将王猛呼啸而来。情急之下,便佯装失足,沉落水去。不料在水里一个浮沉,腰疾竟然好转了。便看个安静处爬上岸去。不觉堤岸湿滑,半天也上不了去。正不知处,张顺把他送了上来。上了岸,两人便蹑了足,猫身到了一拨草丛后处,隔的沙场近了。放眼过去,便见那杨广等人越战越勇,打得陈达等人喘不过气来,情势好生危急。当下那宋江便着张顺阮小五等人,张备好船只,停在暗处,专等败阵时逃去。又先把武松高布等伤员接了上船。林冲等人也上了船去。花荣不愿辄离,便捻弓望高俅射去。却见高俅通身铁甲,擂着战鼓,露出一双手掌来。那花荣见无处可以落手,便索性射他手掌来。又狠了心,箭头涂了些毒药,望高俅射来。那花荣使的神箭,那能虚发?只见一箭射去,正中了高俅手脉。又射了一阵箭雨,却给旁边的一个少年荡开了。
且说那高俅中了箭,流了些瘀血,开始也不觉有甚异样。等花荣一拨人悉数上了船时,方觉得手臂发烫,一阵热滚烧了开来。心觉不妙,便着人去追,却那里追的上?当下便见那陈达等人划了开去,离得岸边两里远了,一字儿排开,中间站了通身湿透的宋江。那宋江先是招了招手,又拱了拱拳,朗声道:“小可宋江,原是忠义子民,奉的是替天行道,做的是为民除害。缘何殿帅几次三番,苦苦相逼,直教我等无处安身方休!”那高俅等人那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说些甚么。只听得海潮阵阵,拍岸堆雪,发出哗哗声响,感觉已是极幽静了,似乎瞬间脱了战争,到了隔世桃源来。心情便一阵舒畅。当下也不理会他唠叨甚么,射出一阵箭雨,望宋江等人飞去。因隔的远了,却够不着宋江等人。便再没了计较,回过头来,看那梁山喽啰。只见岸上还残留了数千人,已逃逸了一串。还有一串走不开的,一个个死在连环马军的狼牙棒下面,做了无头冤魂。高俅心里一阵空荡荡的,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便举了步,缓缓行了开去。猛听得嗖一声,一支玄箭射来,上面却绑了一封牛皮信封,落到众人脚下来。高俅看那信封时,见上表写了高太尉启四字。便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夹了一道信笺,上面蝇头细笔写道:
“太尉乞鉴:公每每黩武,不获善果。上番如是,今番如是。何故相煎太急也?宋江区区一草民,敝破皮囊,内怀忠义,心系家国,赤胆殷君,未尝敢有半分异心也。常素焚香问天,日夜翘首者,乞盼沾沐圣恩,我主来招也。堂堂一片丹心,窃望太尉能体察万一也。今番交战,君与某皆伤亡惨重。宋江心存恻隐,不欲再战也。乞公明鉴,克日罢兵,造福苍生也。至于所俘将士,待公拔营十日之后,某自当反还也。发还之日,亦望公解释呼延将军来也。则某感激涕零矣。宋江顿首。”
高俅看了,哂笑道:“惺惺作态!自断了数千将士性命。”心下却是一阵悻悻,说不出甚么滋味来。便漫眼四野,见那残余梁山喽啰,死的死,逃的逃,早消失得无踪无影。又见自个队里,数万将士悉数安在,独缺金铜铁和王猛将军。心下一阵苦涩,唏嘘不已,望营帐纵去了。那杨广等人见了,也连忙跟了上去,提了呼延灼,飞驰归去了。
一拨人回到营帐,已是傍晚。见了一片狼藉,已无安身之所。便连夜拔了营,望济州军镇投去了。那高俅臂伤发作,见了一片溃烂,心里有些发慌,便到济州城内找郎中诊了。断是那七虫散剧毒,便敷了一贴药膏,又看了几剂草药,日渐好转了。却吃不得腥荤,也动不得怒,心里好生苦闷。又见一场恶战,自阵士卒死八千,伤三千,逃伍佰,又缚来了呼延灼。对比那宋江来,喽啰死六千,逃四千。虽是自个损失见大了些,却不似宋江大伤筋骨。寻思着,此遭断了宋江等人羽翼,累他全军覆没,也算不虚一行。心下一阵舒畅。又想,那梁山兵力已空,又伤了武松李逵等猛将,已成无水之鱼,难以掀起大浪来。自个一时也行不得兵,不如回东京一遭,去找那童贯合议勾些主意来,探明皇上口谕,再作打算。
当下主意定了,便专等时机启程。不觉便去了五日,那高俅看看臂伤慢慢缝合,已不打紧。便别了张叔夜等人,嘱咐杨广打点一切,等候自己回来。自个却带了十数个贴身,回去东京去了。到得东京万寿门来,已是第二十二日了。那小岳飞与高俅顺路,也一道走了。过了半路便别了高俅,独自投宗泽去了,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打此时起,大宋便生出无限事端出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23章:童贯论功
那高俅一行人轻衣快马,沿着官道,望东京归来。一路踏着残雪,穿山越水,消去了几个日出日落,来到万寿门外。便落了马,融入人流进城去了。
三月的东京如诗,如画。白雪已在春风抚摩下,全然消融了,露出万里嫩绿来。杨柳绿了,湖水绿了,便连人心也花绿了。只见一地的浅浅淡淡,满眼的若有若无,黄的绿的,红的白的,悉数透着春天的清新,打动归人的心扉来。那高俅一拨进得城来,思想便掩在一片欣奋之中。心底一片纯静,感觉除了眷爱,再也没有忿恨了。便觉连那老迂腐崔元景也是当世最可爱的人。一个人浑身舒畅得轻飘飘的,似要入云里雾里,打心底透出开怀大笑来。
一拨人也不打话,快马过了城河,到了一条青石大路来。过了几里,便见了一面镜水湖,轻轻荡起浅浅的涟漪,波光泠泠,合当文人骚客凭怀。一拨人行在堤上。见那湖堤,由河石一圈圈垒起成,上面飘摇了一株株杨柳树,细长细长的叶儿垂入水中,由春风吹的轻轻摇荡。那高俅抬起了头,感觉清风漫漫吹拂,丝丝柔柔掠过额角,滑过耳边,穿过杨柳梢,漂过湖面,最终飞去不知处了。湖面不见风的痕迹,反罩了一层淡淡的白光,映入眼来。水面上几个水鸭划过,白光便一阵支离破碎,过了许久方慢慢拢来,回归原处,却变了一道形状,妙不可言。那高俅心下一动,不觉哼了一支《逍遥游》来。后面几个贴身听了,齐声说好。高俅淡淡一笑,便收了声,把目来看那水鸭。见得水鸭在湖中间展动羽翼,不时扭动着脖子,发出一两声歌唱,似乎咏叹着春日美色。暗想,春江水暖鸭先知,果然不错。便笑了笑,索性合了眼来,来嗅春天的气息。吸了一口气,陶醉半晌,缓缓打开眼帘来。见那初春的景色益发明丽,仿似刚刚卸去了一切装裹,露出处子面目来。再看头顶,天空初初放出晴来,轻色如玉,见不了一抹飘云。偶尔一两声群雁飞过,看的纯黒纯黒的,点缀了天幕的明净来。春光处处,一派盎然生机。那高俅心下生出依恋,感觉自个从来没有今日此般,意悠悠之间识了月湖之美来。心下便一阵惬意,放马慢行,徐徐踏过春色,踏过夕阳,踏过东京的大道,到了僻静的小径来。
只见那路洒满了卵石,嵌在砂土里,砌成一条娓娓小径。径路由东向南蔓去,莫约一里长短,四尺宽窄。那径尽头,南面立了一面照壁,顶端一例的琉璃筒瓦,却有一丈高矮。照壁正对,便是一座恢弘的院落。正面看得六十来丈宽窄,侧面看得八十来丈深浅。一例用了檀木雕花栋梁,三合土大砖垣,白灰墙面,却漆了一色深褐。屋面一溜褐色筒瓦,比鳞节次,由脊处泻落檐来。那院落正中一口敞亮大门,里面早走出了一贯布衣下人,莫约二十来个,望高俅马前急急脚跑将过来,弯了腰,殷道:“老爷回来了。”高俅嗯一声,眼神闪烁,透出一脸笑意来。却不出声,又打马行前了五六丈,方下落了马来。便把马交给那身后的布衣,抬抬手,进了府去。见门内迎出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妙龄少女,看了高俅叫声爹。听得高俅道:“丫头,你哥哥呢?”那少女道:“哥哥自早晨去了城西,找人斗蛐蛐了。”高俅一听,哼了一声,脸色罩了严厉,道:“狗东西,总不长进。”顿了一下,又道:“你呢,《论语》读好了吗?”少女乖巧地道:“读好了。”高俅便定了眼,看了少女,眼色见得慈和多了,温声道:“那爹晚上要考你功课。”少女脆声道:“阿爹有工夫考察玉兰功课,敢情最好。”高俅又笑了一声,便迈步进了内院。打量一番,见得腋下钻出一个毡帽汉子来。那毡帽畏了手脚,捏着声线,俯身道:“老爷,正厅已经看好茶了。”高俅嗯了一声,笑意盈盈地注目在那毡帽身上,暖洋洋道:“顾忠,下人们都来齐了吗?”毡帽道:“禀老爷,除了北郊何东娶媳妇,要晚几天到。其他都到齐了。”高俅便转了身,朝里屋走去。边走边点头,道:“那敢情好。何东娶媳妇,那是好事。作为东家主子,咱们要备一份喜礼。”顾忠道:“是。”高俅道:“明儿到帐房支二十两银子,买好的喜礼,着人送去。”顾忠道:“是。”
话音刚落,听得里屋冲出一个嗓门,急急儿道:“支甚么银子,着人送一张喜被却不了当。” 声音甚是刺耳。高俅听了那声音,也不理会,只顾对准顾忠,沉声道:“照我说话去做便了。这里没事了,你去吧。”那顾忠听了那嗓门说话,心下发虚,早想溜之大吉。此刻听了高俅说放行,正是求之不得。当下道:“是,老爷。奴才这便去来。”转身急急去了。听得那大嗓门又近了些,说道:“你道你家金山银山?想想,你做官一年,俸禄有几何?如今一出手便是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充大户不成?”高俅听了脸色便慢慢变得难看,有些发青。却一例不理会那嗓门,快步进了里屋,更了便衣出来。那声音仍旧嚷嚷不止,直冲耳朵灌来。高俅便折了身,望右边回廊走了,到得一间书房来。当下把门掩了,静下来沏了一杯香茗,坐在案前,要翻开书信来看。一眼看了台上糕点,便吃了一口,一阵甘甜。不由得闭上眼,舒心叹出气来。正回味间,听得那刺耳声音又靠了近,一刻到了门外。也不敲门进来,竟守在窗边,喋喋不休谩骂。那声音道:“死汉子,贼汉子。做每一件事情总是没心没肺。”高俅听得又开了骂,眉头便蹙了起来,却按捺住了,不来理他。那声音见高俅没有动静,益发高涨,大骂道:“天杀的痞子!祖宗十八代单传,到了你绝子绝孙,该你的!”高俅长长呼了一口气,正想冲出去掴他一个耳光。却又强忍住了,打抽屉里掐了一撮棉絮,塞进耳内,收了神来看函。方读到一句:“父帅,一路可顺风否?孩儿甚好。止是梁山贼匪……”尚未看的进去,那声音又传了进来,更混夹了嘭嘭嘭嘭拍门声音,甚是急促。听得那声音狠道:“老贼,骂你不答,打你不应,终非作死不成。”高俅心下一阵激愤,便想开了门,痛打那人一顿。转念一想,今儿乃本官回府第一日,吵将起来成何体统?便强忍住了。却听的外面拍门声音越来越大。高俅心下一恼,换了官服出门去了。匆匆出了大门来,方上了轿,听得后面声音又大了一层。中间却夹杂了一个清脆声音,听得玉兰道:“娘,爹刚回来,那里招惹你啦?总要惹人恼处!”说完,跺脚儿靠近轿门来,问道:“爹,你此何去?”高俅长长透了透气,平声道:“丫头,爹这便去童太师府上,今日不能陪你用膳了。”说完,便起轿去了。
不一阵,轿子行出了两里路,耳边兀自听得那刺耳嗓门,骂街不息。高俅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暗想,自个真是有眼无珠,怎地便娶了如此一个泼妇回来。心中正反复不已,却已到了童贯府邸。通报毕了,进得门来。见了偏厅一个长须老翁候在门口,看时正是童贯。见得那童贯精神抖擞,正望了过来。童贯道:“太尉辛苦了。”高俅拱手作礼,道:“那里那里,太师言重了。”打着话,两人到了正厅来。方落座,那厢一个苍老声音道:“殿帅几番鸿雁传书,致老朽得知前方战况一二。经此一番恶战,太尉大获全胜,当真大快人心。”高俅道:“那里那里。若然不是恩相在背后坐力,下官如何做得此遭。”童贯听了便一阵哈哈大笑,当下摆了摆手,却没有接过话茬。那高俅便说道:“此番荡寇,一举剿清梁山近万兵力,宋江等人已成丧家之犬。”童贯听了,点了点头,连声说:“好,好。”双眼眯成一条细缝来。高俅又道:“可惜功亏一筹,叫贼寇逃脱青天,终归没有斩草除根。”童贯轻哦一声,问道:“贼寇如何逃走?”高俅便一五一十将作战经过叙了一遍。童贯听了,缓缓道:“既然如此,我等再去一次,把那贼山东南西北围密了,一个也不放走。落个一了百了。”高俅听了,暗想,你讲的却轻松。那梁山屯粮丰厚,你围他一年半载的,根本无济于事。那宋江未曾饿死,你却粮草不继了,看最后是谁遭殃。想着,嘴里却不作声,任那童贯说下去。那童贯道:“待围了贼山,再着一拨武士上去,杀他个寸草不留。”高俅点了点头,便起了身,打了一个千儿,徐徐带笑道:“恩相妙计,敢情是好。不过下官想来,杀鸡焉用牛刀?那梁山原本一帮乌合之众,如今又没了喽啰。要铲除他,只需派三四百名高手上去,自然灭了他,那消劳师动众。”童贯听了,先是一怔,紧接着一阵哈哈大笑,道:“还是太尉所言对路。老朽一时想的过了。”高俅道:“恩相何必过谦。定然已自想到,单借下官口舌讲出来耳!”一顿,又道:“不过当真去时,单是人手一事,煞费思量。却不知恩相高见,下官洗耳恭听。”童贯听了,便收了笑,打了神儿来叙话。童贯道:“霎时间要备当三四百名高手,殊非易事。除非望圣上借些大内高手。”说着,两眼一瞟高俅,露出一脸诡笑来。高俅见了,便点了点头称是。童贯又道:“圣上不喜兵武,你我共知,是故招安之心不息。今番老朽有一拙见,说与殿帅合计。”顿一顿,看了高俅道:“正是以招安之名,着人前去。那议事之人,必是我等心腹方好。成行时,问皇上借大内侍卫护送,皇上必然答应。再则,倘若皇上不允时,我等打别处要来数十个武士,也非难事。到了梁山时,乘他不备,杀他个鸡犬不宁。” 高俅听了又点了点头,连声称好。童贯道:“设若事成,自然了当。设若失败,仍可说皇上兴兵,再行出师之计。”高俅便击了一下膝头,动容道:“恩相妙计,如此甚好。”听得那童贯一脸洋洋春色,当下道:“此事以枢密院名义,最是得当。”高俅点头称是。
当下两人又看了一壶参茶。童贯道:“敢情是好。却是军队主帅何人最好?”高俅道:“自然非恩想莫属。”童贯沉吟道:“老朽年高,原不愿往,本有意请太尉再次出征。心下却好生过意不得。一来,你已劳疾多时日,再去难保身子不宁。二来,你手掌有伤,一时也行不得军。老朽只好暂且代劳了。凯旋时却是殿帅得头功。”高俅笑道:“蒙恩相体恤,下官也想暂别沙场。却是功劳,原本是恩相,下官哪敢簪越。”心下却想,老狐狸自个带兵去打,终归不是怕我抢了头功不成?你今去时,自然捡了个便宜,得来那费周折?面上却不露丝毫异色,直端坐了看童贯来陪话。那童贯似乎明了高俅心思,便道:“太尉此番荡寇,战功赫赫。明日早朝,老朽定当禀奏圣上,论功行赏。也好嘉褒太尉一片赤子之心。”高俅听了,一揖到地,道:“恩相抬举,下官不敢言谢。只是此番战功,恩相出不少力,理应占个头功。否则下官怎能心安。”童贯道:“太尉何必过谦。老朽作为,纯是忠义之想,绝非为了利禄二字。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你我做臣子的,理当为皇上分忧。至若功名利禄,就算挂心,也是极其次的。”高俅道:“正是,正是。”当下两人言得欢悦,便又一阵叙话。半天毕了,那童贯留了高俅一席纯阳宴。用完膳,那高俅便辞了出,差童子先行回去了。自个骑了一匹御赐踢雪乌骓马,直奔花月楼,找那如玉姑娘去了。当晚一番温存,自不消提。
第24章:赵佶治国
且说那高俅宿醉花月楼,当晚与那如玉姑娘郎情妾意,一番云雨毕了,不觉到了四更天来。便起了身,漱了口,刮了舌,擦了脸,着了顶戴,出得门来,策马归去了。且说那东京的气候,春宵依然潮湿。到了深夜时分,天地间见得一片灰蒙蒙,湿漉漉的。大街小巷浸润在薄雾之中。那道上显了露,马蹄踏去,踩出两道深深浅浅的足迹来,稀稀疏疏望前伸去,消失在迷蒙中处。那高俅看得天时尚早,夜色尚掩在漆黑之中,便由那马匹施施然行去,发出一串咯咯咯咯踏声来,划破大都的沉静。那匹御赐乌骓马,仿似通晓主人的脾性,识知高俅不急赶路。便一路放了欢蹄,一步一步碎碎前踏而去。当下一人一马一路行来,便走大路,穿小路,转大路,折小路,专捡寂静无人处行走。见那东京的街巷,大道通衢,小道如肠。大道笔直宽敞,小道曲折阴暗。却一例地不见行人踪迹。唯有那隔三岔五的街口,不时传来或远或近的更鼓声响,梆梆梆,和了胯下马蹄声音,汇成了一阕罕有的夜阑探春曲。
却说那高俅一宿不眠,此刻行在路上,却不觉倦。转眼便出了三四里,到得辇道来。见得一眼的辉煌景色,黑暗中勾了皇宫的轮廓出来。那高俅看着,脑海里却浮出那如玉倩影来。见得一具白白的玉体,感觉是如此之曼妙,如此之细滑。那咫尺肤肌,似包容了天下间所有奇妙之处,好生招人着迷。高俅漫想着,竟失了笑,脸上露出了浪荡神色。便一边打马,一边放歌,得意地哼了一曲《十八摸》。哼一了阵,脑里又勾起了如玉的曲线,益发清晰了。如冰雪之嫩白,如洛水之轻柔,赤裸裸,滑溜溜。那乌亮秀发,摄人眼波,浪声蝶语,娇怯不胜。心下便一阵开怀,随了呼吸的起伏,心律狂跳。思潮反复之间,那马蹄又滑出了一里路遥,不觉到了皇城侧畔。
见那未央宫内传出阵阵馨竹丝弦响动,打高墙内飘出幽幽乐韵来,却是带了淡淡的哀伤与忧思。仿若一颗多情的心,早已飞出万度关山外,再不复还。说不出是离愁,还是别绪?高俅听了,不由得想起那已逝去的呼延丫鬟来,却是生离死别,再不相见了。心下一阵难受,不由得生出些许唾骂来。不觉在脑里放下了那个青楼女子,多出了一层空洞的憎恶来。暗想,如玉那如水蛇般的身躯,便是一堆无情的软肉。那甜美的笑颜,却是一种虚饰的香色。整一个没有呼吸,没有气蕴,没有情愫的躯体,是何缘由使得自己神魂颠倒?感觉好生没有来由,便呸了一声,暗骂自己卑贱。当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打了快马,望府邸飞去。
便又去了两三里,回到府邸来。拍了门,由那顾忠开了,进去里屋重新梳洗一遍。身穿了御赐红绿锦袍,手持了金银牌面,头戴了朝天巾帻,脚踏了抹绿朝靴。端的是齐整整,威凛凛。便出门起轿,望皇城去了。一刻到了东华门来,恭身下了轿,见得那童贯蔡京杨戬崔靖等一干人早候在门前,一般的衣着模样。当下便寒暄一番,等门开来。一阵进了门,便一道儿进了偏殿早班房内候了,等皇上出来召见。
当下一干人便座了半晌,不觉到了五更,天色已经开亮了。忽听得一软捏声音道:“群臣进殿见驾。”一拨人慌忙起了座,鱼贯出了班房,上了阙阶,进了文德殿来。分文武两列排了,恭身候皇上出朝。便过了一盏茶工夫,听得殿后传来了一阵悉悉脚步声响。众臣忙偷眼看去,见一个精瘦汉子,刚过不惑之年,打屏风处转出身来。一身冠冕,头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裙,颈垂白罗方心,腰束金玉大带,足穿白袜黑舄,看正中龙椅缓缓坐了落去。高俅等人见了,连忙伏身下跪,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皇帝微微颌首,轻道:“众卿平身。”手掌伸了出来,轻轻一托,算是答了礼。一拨人便平了身,归原处站了。徽宗说:“众卿有何本要奏?”话音刚落,便见得那童贯蹒蹒而出,躬身道:“微臣有本启奏陛下。”徽宗道:“卿所奏何事?”童贯道:“梁山贼寇,猖獗一非一日之功。尤以宋江上山以来,犯境扰民,致使怨声鼎沸,人神共愤,无以复加。今微臣奏请皇上发兵剿匪。”徽宗略一沉吟,道:“梁山小贼,乃国之癣疥之疾。外侮犯境,乃国之肿瘤之患。我大宋国,西有夏,北有辽,南有大理等国,共分天下,相安已经数百年。不想新近那西夏北金两国,生出鬼蜮心肠。虎眈我朝,豺狼之心昭然。每犯我庆州,太原一带,常怀吞并之心。此二夷国,胡刀快马,长矛短矢,好生了得。害得我朝天毋宁日,极为可恨。却想那宋江王庆方腊田虎等四大寇,聚朋结党,虽有乱臣逆子之心,奈无翻天覆地之力。为是故者,朕朝夕忧戚,为外侮也。朕有心剿之,奈何猛虎在后,是故不敢轻动。那宋江等寇,料无不臣不国之举,后剿未迟也。”童贯道:“今日恭听王训,胜过微臣十年寒窗苦读。”徽宗道:“朕日前已有口谕,宣定王赵桓,枢密使童贯,杨戬等人议处国防方略,可有定当?”童贯道:“尚议处中,不日禀奏陛下。”徽宗龙首微颌,道:“时不我待,限尔等三日之内议处定当。”童贯道:“微臣领旨。”徽宗道:“一国之大,不必大事小事,亲由朕躬。老子曰,无为而治,乃圣人之道也。可谓于朕心有戚戚焉。朕既委命尔等带旨行事,亦为斯理也。”轻咳一声,又道:“定王,朕一番用心,汝体察否?”那赵桓一直站在龙椅后首,与徽宗一起听政,此刻听了龙言,便望侧旁跪了下来,叩道:“儿臣明白父皇一片苦心。”徽宗点头,道:“朕已年近五旬,终要西归。身后一座花花江山,望你能守住。将此祖宗基业,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定王道:“桓儿明白,桓儿谨记父皇教诲。”徽宗微微点头道:“好了,吾儿平身。”
话音刚落,听得下首一个清朗声音,道:“启奏陛下,微臣常素听闻梁山一百零九义士佚事,原来多是国家良才,只因受了冤屈,无处藏身,方投上山去。素怀仁义,替天行道,并无不臣之举。念在宋江等人心怀忠义,微臣奏请吾皇赦免其罪,命其等人为国家出力。” 众人听了,顺声音看去,见得一个清朗汉子,留了美须,手持象牙笏,朗朗而谈,正是崔元景太尉。听得崔元景又道:“微臣认为,梁山与田虎之徒诚孝有别,忠义不同。可抚而招之,为国家驱敌。”徽宗听了,先是一阵沉默,半晌哂笑道:“崔爱卿所言招安之事,朕已有熟虑。想那宋江等人,原是带罪之身,又多做些伤天害理之事。杀人灭口,无所不为,犯下了滔天罪行,黎民每多有微言。今朕若骤然赦免,其人安知皇恩所在,悔改之心必无。到了委屈处,定然桀然不驯,如何管教?又如何担当大任哉?” 那崔靖听了不敢则声,便把头埋了,立在地上不动。听得皇上又道:“我泱泱中华,以孔圣人数落,罔顾天理伦常者,善终几何?长幼尊卑,君臣父母,礼数之常岂可偏废?想那宋江等人,少不如意,遂别父母,抛君臣,忠孝之心安在?且莫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无需他自行了断,万不该他结草忤逆,背弃忠良。汝道此等行径,是何居心?是大不忠不敬不义不孝之人也!朕若释之,岂不冒天下之不韪,乱家国之伦常?此等屑小,若非外侮如虎,朕早荡了他尸骨无存,安容他在世上偷生?你谏说怀柔,可知朕是何谕旨?”听得那崔靖一阵羞愧,告罪退下。
当下又听得一个声音朗朗道:“吾皇法眼如炬,洞察秋毫。微臣素向不齿那不忠不义之人。明明身犯君上,却是满口仁义道德,此等人万死不足惜也。”众人看去,见是高俅。听得高俅又道:“微臣近日报恙,不能见驾,失了君臣之礼,常感无力为皇上分忧,每自责不已。近日报恙,闲来无事,便携了贴身侍卫,望梁山去了。历时十数夜日,灭匪七千余人,单剩了匪首头领一百余人,已成折翅之鸟,不足虑焉。此事微臣先前隐瞒,专等归来奏知陛下,已成降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徽宗听了,哈哈一笑,道:“怀忠不论时日,唯我高爱卿可以也。汝不请自战,原也一片赤诚之心使然。忠君爱国,何罪之有哉?”高俅心下一喜,道:“谢陛下不罪之恩。”徽宗笑道:“朕不单不怪罪于你,尚有褒奖于你。赏你一年俸禄,赐金腰带,准你随身携带。”高俅跪地道:“谢陛下。只是微臣不敢独沐皇恩。此番剿匪,原是童太师主意,微臣不过效犬马之劳耳。”徽宗道:“如此,赏童爱卿府邸一座,漆金字牌匾。”童贯听了,连忙跪地谢恩,道:“谢陛下恩宠。只是微臣屋宅尚健,何必耗费国家能力。莫若集中财物,为陛下兴建苑囿,以表微臣一寸丹心。恭请皇上收回赏赐。”徽宗听了哈哈一笑,欣然道:“爱卿忠心可嘉,深得朕躬!然却汝既有功,必然有赏。却是要何赏赐,汝且道来。”童贯道:“微臣一心忠君爱国,不想要何赏赐。陛下若然定要赏,便赐微臣一副花鸟图画可也。”徽宗道:“既如此,有何难哉?散朝后汝且随我到宣德楼去。”童贯便又谢了恩,归位不提。却说那高俅见了,心下便想:“老狐狸讨皇上欢心的功夫,果然了得,既不着痕迹,讨的龙颜大悦,又得了皇上真迹。端的不同凡响!”正寻思间,却听得上首一个和悦声音悠然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众人见了皇上今朝一怒一喜,那里还敢奏本,便速速自退去了。那高俅也便起了脚,正要出殿。听得后面那声音道:“高爱卿留步。”高俅一凛,知是皇上有要紧事。连忙转了身,到了徽宗面前。当下徽宗便着童贯高俅二人随了身后,进后殿去了。毕竟后面发生甚么事情,请听下回分解。
第25章:徽宗之想
当下三人便入了后殿,到得一条曲廊来。见得那曲廊外处,却是一方无边的庭院。内里开满了牡丹芍药,姹然盛放,一番争奇斗艳。那高俅二人漫眼看去,便见有六色芍药,七色牡丹,在花丛之中顾盼生情。红黄蓝靛紫,样样皆有,种种齐全。蓝的有紫蓝魁,雨后风光。红的有杨妃出浴,银线绣红袍。粉的有脂红,桃花飞雪。黄的有雏鹅黄,金簪刺玉。林林总总,郁郁葱葱,掩在星星点点的湖石四周。教人看了不觉心猿意马,直恨那春光逝得太匆匆!那高俅二人见了,不由得生出满口赞叹来,当下便一阵啧啧称奇。那徽宗见赞,便得意一笑,道:“此园称作媚园。两位爱卿以为如何?”二人便连声称好。却不停步,又望前走去,当下踏出了数千步,不觉到得另一番天地来。见得花海依旧,却是另一番不同感受。多了一份清秀,少了一份娇艳。见得那庭院中央,栽满奇花异草。高高低低,疏疏密密,一片红黄蓝绿。有婷婷玉立的一支香,有娓娓动人的玛瑙珠,有落落出众的天胡荽,有楚楚可人的假千日红。有香附子,有蔓澤蘭,有含羞草,有葉下珠。一朵朵,一簇簇,在万绿丛中崭露头角。当下两人见了,不自觉生出许多澹然来,感觉满腹清新,便悠然叹了一口气,又赞了起来。那徽宗见了,笑道:“此园称作雅园。后面尚有拙园,也不相同。”当下三人一阵快步,行出数百丈,到了一幅丘地来。见得满眼山野,一色青黛。那丘上随意地栽种了一棵棵松柏,参天而上,或高或低,或壮或纤,密密麻地麻长了。再看那松柏下,却是一片黄土,中间间歇长了些飛揚草,在山石和枯枝四周盘延。感觉是毫不经意,绝不雕琢。二人见了,单觉得一个好字,便再不知怎生言语了。驻了脚,出了怔来。看到忘情处,现出一眼痴呆。徽宗见了,轻轻笑了一笑,道:“爱卿,且随朕来。”两人方回过神来, 哦了一声,恍恍惚惚随前走去。也不知道过了几曲回廊,涉过几曲流水,到了一座灰素素的殿堂面前来。
且说那宫殿,打以前高俅也来过几遭,知道便是宣德楼。当下敛了神,快步随徽宗进殿去了。原来,那宣德殿,原本是徽宗御书房。每逢那徽宗有了好心境,便来此召见宠臣。或篆刻,或书画,或吟诗赋词。此刻那高俅见来到宣德楼,便知皇上召自己前来,只是为了日常逸事,一颗悬心便落定下来。
果然,那徽宗进了殿,便吩咐两人张了纸,摩了墨,看几上展了开来。毕了,看了童贯道:“爱卿,朕意勾勒一副禽鸟图画与汝,如何?”童贯听了,叩道:“谢圣上!微臣求之不得。”徽宗叹了叹气,道:“爱卿终非忘了如何教称呼朕来?”童贯见说,幡然醒悟,暗骂自个记性忒也低劣,忙改了口道:“微臣一时疏忽,请教主降罪。”徽宗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儿朝会方散,本教主也几乎忘了自身称谓。”童贯道:“教主仁德,虽三皇五帝不能及也。”徽宗笑道:“漂亮说话,少讲也是无妨。本教主平常对尔等说过,此恨绵绵,悔不该生在帝皇家。朕一心想做些学问,偏却做了这个劳什子皇帝,心下好生烦闷。一每见了尔等逍遥自在,心下便生出几分嫉妒来。”童贯道:“教主一心向善,从不以君权凌人,实乃千年不遇之仁君。”徽宗道:“好了好了。方才说了,漂亮说话少来。尔等便当作我乃一介庶民可也,也好露些真心说话。”童贯道:“属下无礼。属下谨尊圣旨。”
原来,那徽宗皇帝生性不羁,生活浪荡,平素最是不惯规条约束。登位之初,那徽宗万事感觉新鲜,尚能每日例行早朝。天长日久了,不觉日渐生厌,变了三朝一早朝。日渐月甚,到后来竟成了一月一早朝。庙堂群臣见了那徽宗荒芜朝政,大权旁落左右,一个个争相拼死诤谏。却那里见用?那徽宗原本见惯了群臣汹涌,一例是无改初衷。及至那中侍御史大人陈次升上书弹劾,警诫铁笔如椽,方使得徽宗言行收敛些许。却说那徽宗虽然收了性,缘于失了自在,心下好不懊恼。几番要逊位让禅,着太子赵桓继承皇位,自个好落得逍遥。争料群臣见那赵桓年岁尚幼,又兼生性懦弱,自然坚决不受。那徽宗失了计较,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好变着法子消解内心苦闷。先是自称为道君皇帝,后又自封为玉清教主,统统为了找些一时欢愉。平素告诫近臣,须得管自己叫作教主,心下得以稍乐。却是朝会之时,囿于祖制,万不得已须称作陛下。却说那童贯等人早知了徽宗花花秉性,见他发了痴狂,也遂了他意,当真私下称他个教主长教主短的。说来也好生奇怪,自打那徽宗做了教主,自消受了些心灵慰藉,果然心性见好了,日渐阅些朝政来,不意之中消去了一片非议声音。
当下听得那徽宗又道:“本教本来无意人极,只因先皇驾薨之时,母命难违,方勉而为之。”说罢,幽幽一叹,似有无限委屈。童贯见了,便道:“教主人文毓秀,天资聪颖,品德淳厚,温和而不喜杀戮。天下有如此明主,何等幸甚!”徽宗听了,凄然一笑道:“本教主虽略有些天资,却全神贯注于鱼虫花草之中。对于朝政,自知失德了。苍生逢此主子,无端白遭了无限厄难,又何谈幸哉?”一顿,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出来。当下道:“至若九五至尊,本教实已心感倦透。唯不想贻误苍生计,心生心下退意耳。”童贯道:“教主逊位,关乎社稷安危。我主万不可凭个人意志行事。”徽宗叹道:“本教主何尝不知。昔前与众大臣等人议政之时,蔡太师等人每以太子年幼搪之。不想今又去了数载,太子桓业已成人。本教主思量此正其时也。”童贯听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心下一阵激动,不觉用了皇胄称呼。当下听得他跪地泣道:“皇上千万以社稷为重!”那高俅原本站在两人身侧,因见那皇上神情忧郁,眼神一直瞟了童贯左右,是故一直不曾开声来。今见徽宗又重提逊位之事,心下也是诚惶诚恐的。 当下急急望童贯身侧跪了,疾声道:“万望吾主三思而后行!”那徽宗原本意志不坚,见了高俅两人磕伏在地上,耳边传来抽泣声响,心下不禁生出一阵恻隐。遂展颜道:“爱卿休要如此。本教看了内心不好消受。快快起了。”见两人深伏不动,便接了又道:“今日本是逍遥日,再不议政事了。爱卿请起了。”说罢,双手拉了高俅两人上来。高俅两人站定了,听得徽宗又道:“本教邀爱卿来此,原是为了一画。适才感言,却把话题扯得远了。来来来,此遭再不复言。且先把画敷好了。”当下便命童贯又摩了端墨,着高俅抬了宣纸,重新调了丹青,望宣纸空白处抹来。抹了一张,又抹一张,一连抹了十二张,一蹴挥毫了。那高俅见得徽宗神闲气定,心下生出好些折服来。便望纸面看去,见得那宣纸上表好不生热闹,禽鸟双双,花草萋萋的。那禽鸟或走或立,或跳或飞,端的是栩栩如生。再看那花草或待放,或盛放,或浓或淡,悉数掩在水墨下,活活传神。却说那高俅原本也粗通些墨彩,此刻见了那笔调质朴简逸,落笔处意蕴缥缈,飞白处也妙趣横生,忍不住脱口喝了声彩来。那徽宗听了,只淡淡一笑,看了童贯道:“爱卿,此画若何?”童贯道:“此画端的神采非凡,应天上物。微臣得了此画,受宠若惊,感恩不尽。”徽宗淡笑道:“既入得汝眼,便裱了,瞻挂于汝家宅正墙,如何?”童贯听了,便又跪了地,道:“谢皇上!启奏陛下,此画称谓若何?落款若何?”徽宗微一沉吟,道:“便称作《写生珍禽图》,如何?”高俅两人见了,又是连声称好。徽宗道:“既如此,朕便落个双螭印。” 便见他当下用锈金体题了款,又望四周加了十数个印戳,便要赐了童贯。听得童贯道:“皇上恩赐,微臣定将着八人大轿来承主恩赐。”徽宗道:“不必。待墨迹干透,本皇自当着人送抵爱卿府邸。”童贯道:“谢皇上。微臣惊宠不胜。虽肝脑涂地,难报皇恩万一。”徽宗道:“娓言一遍已足,两遍便有余矣。汝日后休再挑好听的奉承寡人。寡人生性好动,平素无暇料理国事。爱卿诸臣,能办好份内差使,便已是报了最大皇恩。寡人躬望爱卿等人必不负我!”高俅两人听了,忙望地跪了,呼道:“微臣谨尊圣意,一心为吾皇分忧。”徽宗点了点头,道:“好,好。快快起了。”两人便又起了身来,看得徽宗擦了衣衫污渍。一晌毕了,听得徽宗道:“天近晌午。爱卿等且用了膳归去未迟。” 便领了两人望御膳房走来,自去用膳不提。
当下三人消去一个时辰,用了午膳。那徽宗便着童贯先行去了,单留下高俅一人。待见那童贯去得远了,徽宗便看了高俅,道:“寡人不见爱卿多日,思念之情难抑矣。”高俅吃吃笑道:“谢主隆恩。然恐吾主不独念想微臣一人也。”徽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群臣万人,知寡人心事者,唯高爱卿一人也。”高俅道:“谢皇上谬奖。微臣不过适才见吾皇作画,隐约有李府痕迹,是故猜尔。”徽宗笑道:“爱卿果然好眼力。寡人本来一始无意,殊料起了手来,便是爱姬府上历历情景。彼处一花一草,一禽一鸟,对寡人言可谓印记良深矣。”高俅窃笑道:“吾皇果然至情至性之人也。”徽宗道:“爱卿既明了寡人心迹,今日好歹且与我去一遭来。”高俅道:“微臣谨遵圣旨。”徽宗道:“却是此刻正方晌午,到得天黑时,不知尚要多少时候,教寡人急如锅上蚁也。”高俅道:“吾皇勿忧。如今日色正盛,我等正好乔装出去游耍一遭。到天黑时再到李府不迟。”徽宗颌了颌首,恍道:“正是,如此甚好!”
第26章:道君韵事
当下两人便换了顶戴。头戴了软翅幞头,身穿了缎子袍褂,腰束了玉带,手持了折扇,脚踏了素色革履,扮成书生模样,由后门出到街来。又问街角马夫要了马匹,顺着古亭道策鞭而来。一阵过了舜王街,到了一处酒寮跟前来。见得那酒寮依在一棵柳树旁畔,由松木搭就,做成骑楼样式。打屋角檐口垂了一串灯笼落来,黄缎子制成,呈褐褚色,恰好四盏,随了风儿悠荡。那灯笼面表却写了春醇茶栈四字。两人心想,真个消遣好去处。便落了来马。见得一缕缕日晖斜斜照进门口去,感觉好生和煦。便进了去,靠窗缘坐了。见得小二奔足过来,看了茶,招呼了几味馔点。却一例是汴京风味,有两支冰糖熟梨,一壶杏仁茶,四块江米切糕,一碟汴梁西瓜。两人见得精致,便埋头细细尝了起来。入了口,觉得一股香甜沁入脾肺,好不酥爽。正要回味再吃些,见门外进来了一个方士,看了两人走了过来。那方士戴了一顶乌纱抹眉方士帽,穿了一领开襟素绢阴阳服,系一条杂彩公绦。左手挑着了纸招儿,上面写了讲命谈天四字。右手却持了一面罗盘。此时靠身畔站了,口里念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测祸福,避吉凶。五文钱一卦。”眼睛瞄准了徽宗两人。那徽宗先是不理会他,由了他在侧畔嘈吵。暗想那方士见无人搭理,自然会气馁走去。殊料他端的好韧性,见人不搭理来,便又看了徽宗两人,念念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测祸福,避吉凶。五文钱一卦。”一连念了几遍。那徽宗受不得嘈吵,便失口道:“仙长卖卦,何不另觅他处?晚生贱造,恐有失仙长清听。”方士念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身前擦肩过。”说完,便住了口,单把目来打量两人。
却说那徽宗平素最喜释道。适才见了方士,心下已是一动。却怕遇了破落户,思量先行挤兑那方士一遭,看他是何等气度来。待见了那方士不愠不火,心下便生出几分好感来,邀他入座来。当下听得徽宗道:“仙长请了!”那方士便入了座。又听得徽宗道:“敢问仙长法号?”方士道:“贫道伍一七,人称伍半仙。”那高俅听了,便忍住笑。暗想,这牛鼻子老道叫甚么不好,偏起了个奇离古怪的名字,教人听了笑脱大牙。便用手掩了口,免得让人看见,却拿了眼角望两人瞟去。见得那老道正对了徽宗,在下首座了,正看了徽宗来。那徽宗见他先是一如脱兔坐了,却再也安坐不动,心下便生出一些喜爱来。心里原想邀了他,权且消磨些时光。如今见他了这般道行,不由得肃然起了敬。那徽宗原也沉迷黄道之学,也谙些道教教义,懂得以奇数为阳,以偶数为阴,以七七之数为最高。当下听了那方士报出五一七名头,心想牛鼻子或是得了道教精髓。当下心里一动,暗道:“五一七,五一七,不知你的道行可也五一七?”
于是拂手作了礼,揖首道:“晚生失敬了。”五一七听了,淡淡一点头,念然道:“敢问官人生辰八字?”徽宗见问,便归了座来,恭道:“晚生元丰五年生人,十月丁巳日己亥时造命。”五一七听了,又微点了点头,在手掌找准卦位,一番神算起来。听得他暗地咕哝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却不则声。又在掌心摸索了一遭,半晌方启口道:“大官人造命贵不可言。贫道须取二十两卦金方可。”说着,把目来看徽宗。那徽宗轻轻一笑,尚未答话,却听得右首高俅道:“仙长卦功在不在行,尚未可知。变卦在行,却是历然。”五一七听了,哦了一声,道:“官人此话怎说?”高俅道:“仙长适才来时,只说五文一卦。待我家主子报了四柱,却变成二十两一卦了。是何道理?”五一七听了,又是浅浅一笑,正待答话来。却听得上首徽宗道:“高贤弟,不可对道长无礼。”说完,转了脸,看五一七赔个不是。徽宗道:“仙长卦金,且休忧虑。果真看的准时,莫说二十两,便是二百两,晚生也定当如数奉上。”五一七喃道:“准与不准,看过便知。如若不准,分文不受。”徽宗道:“如此,请仙长指教。”伍半仙沉吟道:“官人势必生于官宦之家。又因命带华盖,必然位极人臣。”徽宗讹道:“仙长说得很是。晚生家父正是中书侍郎。”却见那半仙摇了摇头,缓缓道:“大官人四柱相生相克,格局又见完美。带了印,杀,田,奴。子嗣千万,妻妾成群。必是人中之龙也!”说完,竟落了座,双膝望地上跪下来。徽宗连忙起座,扶了他起来,哑然道:“仙长却不说笑了,晚生一介匹夫耳,那来的人中之龙?”半仙俯首道:“皇上何故不敢相认!”徽宗道:“仙长看晚生的贱躯,可像皇上?”半仙定睛细看,顿时一阵愕然。便起了身来,道:“恐是贫道一时糊涂了。想那皇上饮的是龙味,啖的是天肴。确也不至于精瘦到如此地步。”那高俅听了,便暗暗笑脱一层肚皮来。徽宗也自好笑,却强忍住了,口中说道:“正是,正是。”
却听得徽宗又道:“仙长一时错眼,实属正常。尚有一事,再作请教仙长,晚生仕途如何?姻缘如何?”半仙道:“大官人仕途端的是平步青云。却是命中桃花过盛,犯了情劫,姻缘自是不甚美满。”徽宗道:“子息若何?”半仙道:“多而不义,孝而不贤。”徽宗道:“晚生运势如何?”半仙道:“初限富,中限贵,晚限劫。”徽宗道:“可有法子化解?”半仙道:“命理原是上天注定,人力如何消解。止求个趋吉避凶耳。”徽宗道:“怎生避法?”半仙道:“多行善事,多积阴德,自然化解矣。”徽宗道:“晚生闻曰,道教中人可以趁月夜,明七星灯,踏七星步,禳法作福,自然改变天命。当真如此?”半仙道:“此事却也不假。只是万物此消彼长,此一厢方消了劫,彼一厢又会生出些不须有的劫难来。”徽宗道:“如此,宁无法子乎?”半仙道:“天也,时也,命也。不可变,不可恨,不可求。”徽宗缓缓点了点头,一晌黯然,低声道:“是。”半仙又道:“官人紧记,年过五旬,不得烧香拜庙,不得望北谋事。切记切记!”徽宗道:“谢仙长指点。晚生紧记了。”
却说那高俅见那牛鼻子说得头头是道,便道:“仙长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知我国国运如何?”半仙道:“贫道夜观天象,见东北将星微弱,帝星不稳,乃大凶之兆,恐国祚不永矣。”高俅斥道:“妖言惑众,不足信也!”半仙淡淡道:“是真是假,是吉是凶,到了时候自有分晓。”高俅道:“如今天下太平,何来国祚不永!”半仙道:“今西夏北辽每每犯境,山东宋江等人聚义已久,齐云山方腊蓄势谋反,非祸端而何耶?”高俅道:“一撮乌合之众,量他成不了气候!”半仙道:“由小至大,万物之理也。今日虽小,不敢说他日不壮大也。想昔日汉高祖与楚霸王,一始孰强孰弱?最后却又如何收场?” 那徽宗一直在上首默默听两人说话,自己默不则声。见那五一七说的有理,心下一紧,惊出一身冷汗来。便紧接说道:“敢问仙长,可有法术禳解?”半仙道:“除非皇上召集道释儒,悉数迁来京都,护住皇脉龙气,或可挽得颓势。否则,任老祖来时,也回天乏术矣。”徽宗听了,恍道:“果是好计。”露出一脸大喜。那五一七见了徽宗神情,心下又生出疑惑来。便作声试探道:“此非道君皇帝而何!”说完,参了一礼,道:“贫道见过吾皇。”果见得徽宗噤了声,道:“仙长休要声张,此处耳杂,不是说话地方。”半仙道:“贫道知得。”徽宗道:“仙长明日午时,且到皇城清心宫来,面圣后再作细说。”半仙道:“贫道领旨。”徽宗道:“仙长明日去时,持了朕此信物,自然无人挡驾。”说罢,打龙颈处取落一串佛珠来,交到五一七手心。那五一七自消受了,便道:“谢皇上恩赐。”徽宗道:“时候不早了。朕也得走了。仙长务必记得明日赴约。”半仙道:“贫道紧记了。”徽宗见说,便起了身。着高俅便递了一锭官银与五一七,见得足足有二三十两。又付了茶钱,出得街来。见天色已显迷蒙,便别了五一七,策了马,望李师师府邸去了。
且说那李师师见夜幕将临,早燃了九宫灯,此刻正伏在案上撰写些甚么。便见他簌簌写了几行字迹,入了信匣子,交丫鬟带出去了。又回转屋里,显了些无聊来,神情见得慵散了。便开了弄箱,掏出一把木瑟来。平放了案台,手指轻轻拨动起来。听得音阶一平一仄,弹了宫调出来,曲音见些阴暗低沉。再弹得久了,不觉换了羽调,见些澎湃汹涌来。兀自出怔间,忽听得背后传出一个声音来。那声音笑道:“爱姬好雅兴,欲效仿司马相如奏那《凤求凰》耶。却不知卓文君是谁人?”师师听了那声音,心下一凛,忙收了瑟音,起身来参见徽宗。便换了嫣然笑脸,娇怯道:“文君自然是教主来。教主一月不来,想煞奴家了。”徽宗听了,心下大乐,不觉哈哈笑道:“果然如此?怎不放个信鸽与朕?”李师师道:“教主国事繁重,奴家怕干扰了教主政事。”徽宗朗笑道:“那里说话?江山固然重要,美人却更重要。但若爱姬见念,便是天涯海角,朕也会前来见汝。”师师道:“皇上贫嘴。”徽宗道:“贫嘴,朕也有贫嘴之时?”李师师浅笑道:“能见到皇上贫嘴,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份。”徽宗道:“朕见了爱姬,开心紧了,便是贫嘴,也是应该的。”师师道 :“皇上金口玉言,犹嫌不足,又加之一番蜜语甜言,教奴婢心花放来。”徽宗道:“除却心花放,可有别的甚么放么?”师师道:“皇上还想甚么开放来?”徽宗狭然道:“汝说呢?”眼里一片柔情,放出摄人光芒来。
第27章:师师之巧
当下听得师师娓娓道:“教主魔力无边,要哪处开,哪处便开。”徽宗哈哈笑了一声:“美人巧嘴,最是讨人欢心。”说完拿目来看师师浑身上下。见得满身装裹,严严实实的,便道:“美人,春日明媚,悄然至矣。汝依旧一身锦衣,终不怕负了一片春光?”师师笑笑道:“天已降黑,春光不复见矣。便是简衣素装,也算不得怡春之道。” 徽宗道:“日光虽逝,目光却耀然也,如何不简衣?”师师道:“教主两目含春,昭著如炽矣。” 徽宗笑了笑,没有作声,只把目在师师身上游移。听得师师又道:“却要奴婢宽衣,也非不成,终须对了奴婢口令,再作商议。”徽宗道:“爱姬宁勿此般。朕心如火也。”师师道:“春宵料峭,光身容易招凉。”徽宗道:“爱姬,且勿折磨朕了。朕苦死也。”师师嫣道:“既如此,容少解一二。”徽宗道:“悉数赤裸更好。”师师道:“悉数赤裸,奴婢怕添了教主火势。”徽宗道:“熊熊烈火,无以复加。也不在意再添一把。”师师道:“却不可以。奴婢刚见圣上,尚有无限衷肠诉说。”徽宗道:“也罢。便解除一二。”
那师师见说,便一声悉悉悉,委婉除了身上背子落来。徽宗见他举止优美,端似云中仙子,月宫嫦娥,便上前去抱住了。师师一扎,挣脱开来。又到侧旁摘了锦衣,又解了罗裙,看的徽宗两眼发直。徽宗叹道:“朕见爱姬,惊为天人矣。后宫佳丽三千,远不及爱姬万一。”师师浅浅一笑,行到徽宗面前来。那徽宗见他纡衣尽除,剩了夹衣夹裤,一身细致曲线毕露眼前。心跳便加了速,呼吸有些艰难,咽道:“爱姬,且悉数除去。朕在身侧,何惧寒冷哉?”美人道:“迟早是教主之物,何必急在一时。”徽宗道:“且除了来,且除了来。”美人嫣笑道:“须得先对了口令。”徽宗无奈,便道:“依你。且说题目来。”美人道:“一例依旧规,却是绕了你我二人。”徽宗道:“依你。”美人道:“奴婢拈个头儿,你却接来。听好了。”当下道:“你与我。”徽宗便道:“何等简单。男与女。”师师道:“阳与阴。”徽宗道:“高与矮。”师师道:“肥与瘦。”徽宗道:“黑与白。”师师又道:“释与道。”徽宗一愣,问道:“如何成了释与道。此遭却你先输了。”美人道:“当然不输。你却听奴婢细说。”徽宗道:“好,你说。”师师便收了巧笑,缓缓道:“奴婢原是汴京城内一个染房掌柜的女儿。家父王寅,在奴婢三岁便将我寄名佛寺。那寺庙住持见奴婢举止本相,眉目如佛,便管奴婢叫师师,以示疼惜。”徽宗听了,恍道:“师乃对佛之尊称。不想爱姬尚有如此一段因缘,好不稀罕!既是如此,口令接的倒也合适。却是后来如何?”师师道:“又两年,奴婢五岁之时,家父罪死狱中,家道从此中落,人丁凋谢了。奴婢幸得邻家抚养成人,十六岁时又得花月楼李妈妈青眼,着他收养,奴婢便改姓了李。入了花月楼以来,幸得坊师教些琴棋书画,又教些歌舞,方引来不少贵客。”徽宗哦了一声,道:“爱姬原来受了诸多委屈,真个天妒红颜!”师师闪泪道:“天见可怜的,教奴婢终遇了陛下,奴婢心中委屈方有个出处。”徽宗柔声道:“爱姬尚有甚么委屈,悉数说与朕听。朕自当为你作主。”师师收泪道:“奴婢所有委屈,自遇了皇上,已全然化了乌有,心内单剩余一腔适意矣。”徽宗轻声道:“然则爱姬家里尚有些内亲外戚否?”师师道:“其他却无,便有也失了音讯,找不上来了。单知尚有两个表亲,一个唤作高布,一个唤作燕青,悉数投上梁山落了草。奴婢原想邀他落山,却无计策,是以心下好生烦恼。”徽宗道:“美人休要烦恼。何不劝他下山,做了良民,老实谋生是正经。朕自赦他罪行便是。”师师忧道:“奴婢也曾这般劝说。只是二人皆血气男儿,不愿别了宋江等人,怕坏了道义。”徽宗道:“原来如此。却不相干,待朕明日回宫去时,自命人上梁山安抚数百壮士,招了众人一道来朝,好了却爱姬心事。”师师听了破涕道:“奴婢谢陛下恩典。”徽宗道:“算不上甚么恩典。想昔日寡人千金买你一笑,尚且无豫。何况今日招安,不须费一兵一卒,便能了却你心事。谈何恩典哉!”师师虔道:“教主真好。奴婢便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皇上万一。”徽宗道:“何须做牛做马,容朕一亲香泽可也。”师师羞然道:“奴婢本是皇上的人,皇上若想亲近,亲近便是。”
当下那徽宗听的一喜,便呷了一口香茗,道:“当真?”师师道:“当真。”徽宗便靠前抱了师师。见得美人戚色减退,面目换了一片霞红,嘴角含了一丝丝春意。便笑吟吟道:“美人春色,更胜春光春色,不胜撩动寡人心弦。此情此景,便请爱姬宽衣一叙?”师师顾盼道:“夜色尚早,且容把手谈心。若非云雨霎霁之后,如何打发漫漫长夜?”徽宗道:“夜色虽早,春宵却苦短也。促促四更工夫,怎抵得住朕的御医良方?”说着,手掌散了些药丸子出来,又和了香茗,下肚去了。师师见了,便道:“原来陛下早有预备。既如此,奴婢宽衣便是。”当下又卸了夹衣夹裤,剩下一件单衣单裤来。那单衣单裤经素绢裁剪而成,一身紧贴,顺了曲线起伏,倏起倏落的,好不招人。那素绢又是单薄色轻之物,便见得衣裤下面,隐约透出了内里的粉色肚兜来。那徽宗见了,心如撞鹿。便看细腰处揽结实了,拉了美人玉手,坐在自己身上。师师见拉得紧了,便顺势靠了过去,坐上徽宗的大腿来。倏然感觉如有针毡一般,忙起了身,又换了正面交臂坐去。霎时听得两颗热烫的心,砰砰砰砰,跳动不息。便拿脸偎了徽宗,转出一片绯红来。徽宗心神一荡,索性闭了眼,一双手抚在美人身上,四处游索起来。便见的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上的下的,统统滑如凝脂,满手酥弹的不可言传。心神便失了迷乱,望美人朱唇吻了过去。不料那师师嘤咛一声,却把头埋进了徽宗胸膛,顿时落了空儿。
当下听得美人媚声道:“教主尚未接好口令。”徽宗道:“甚么劳什子口令,不接也罢。”美人道:“奴婢却想与皇上对接。”徽宗笑道:“对接,这般也是对接,那般也是对接。便来对接罢。”说着,便伸手一托,抱起美人娇躯,看香榻处放下,起手解开了美人肚兜,横陈在衾被之中。师师失了肚兜,浑身见了赤裸,便拿手罩了私处,双腿微微卷曲。看得徽宗一眼痴来,见得白嫩嫩的肌体中间,掩藏了一道道高山,溪涧,流水。软乎乎,湿漉漉。巨细是至好的,深浅是至美的。当下心下一晕,再也把持不住,便看白皙皙的躯体压了下去。听得师师娇喘息道:“天与地,上与下。”徽宗便道:“凸与凹,直与曲。”师师道:“雄与雌,郎与妾。”徽宗道:“男与女,我与你。”当下再不复言,陶醉于一片极乐之中。
且说那高俅一直站在花厅守候。见徽宗自进了里屋,再不出来,只传来一阵阵浪语莺声,贯耳轰心。自个也失禁想起如玉的娇娆来,想如玉的好,想如玉的妙。脑海浮想联翩,心下丝丝骚动。恍惚之间,听得里屋又传出一声声粗重喘息来。心下便一喜,暗想龙骨珍珠方果然好使,要不皇上早败阵下来了。当下收了杂念,侧耳来听,不由得想起了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来。暗想,风流皇上多游历,果然不错。谙知风景总在险境,险境又别有洞天,洞天又别有景致也。真不失为万人之首,万淫之首。心下一阵窃乐,忆起白居易的《花非花》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想着想着,神情见了倦殆。不一阵,迷失在朦朦之中,坐在椅上睡着了。
第28章:朝廷招安
却说那高俅神情一阵倦怠,朦朦胧胧之中,靠了丝楠木椅睡了过去。也不知消去多少光阴,听得上首里屋传来开门声响,吱呃一声,有人走出来了。那高俅愿本警觉,此刻见了动静,便打椅面弹了起来,正了身儿,肃立在花厅门口候着。当下也不敢抬头细望,只把侧了耳来听脚步声响。便听得一阵悉悉脚步声,却是两人踏来。愈行愈近了,一瞬到了跟前来。高俅便跪了礼,恭道:“皇上万福,小姐万福。”话音刚落,见得上首伸出一双手来,把高俅拉了起来。伴随了一个声音,洋溢出好些笑意来。那声音悦道:“爱卿平身。”高俅便起了身,看那双手缩回去了,在衣襟下摆停了。见得那手掌纤细瘦削,指端留了修长的指甲,显得灵珑秀巧。高俅暗想,乍看皇上手掌,端似妇人肢体,好生圆润柔软,少不得果然有些诗画禀赋。正寻思之间,见得旁边又伸了一双玉手出来,紧握住了那纤细手掌。高俅便心下一动,把头抬高了些许,见得两人早偎在一齐,正并了肩,细细前行。一霎到了柳池前,驻了脚步,回头来看。高俅忙跟了上去,快步出得垂花门来,望两人后首站了。见得那徽宗扬起了面,望旁边粉滑面颊香了一口。那师师也不回避,只立在地上,任那徽宗狂蜂浪蝶起来,注出了满眼浓情。又拉了徽宗的指尖,俯下脸颜,幽幽儿道:“教主此去了,不知何时方来看望奴婢。”徽宗便又亲了一口,笑道:“近在今夕,远在明夕。”师师道:“教主可要记得喏儿方好。”徽宗道:“自然记得。”师师道:“只是圣上此去,万望早日搭救奴婢表亲,奴婢早晚相望也。”徽宗道:“此遭去时,朕自会朝堂之上吩咐。”师师道:“既如此,奴婢也不相留也。只盼圣上早日功成,早日驾到,奴婢朝夕守门相望也。”徽宗道:“爱姬放心便了。朕此遭去了,自当了结汝心事,再来看你。”师师道:“奴婢体察皇上用心,心下无限铭感,只盼皇上保重龙体方是。”徽宗道:“朕料理得了。爱姬放心便是。时候也不早了,朕这便去来。”说着,着高俅牵了马前来,自上了去。又落在马鞍,望了美人一眼,当下两人又四目纠缠起来。过了良久,高俅便道:“陛下,天色近白了。”徽宗见说,方收了眼,扬起鞭来,策马出去了。高俅也赶忙上了马,追上前去。手里打了马灯,照亮徽宗前路来行,一霎便过了尧王街,到了东湖,看见皇城来了。
且说那李师师看两人去了,一阵吞噬在无边黑暗当中。便回了头,举了莲步,回院坞去了。一摇一曳地进了闺房来,回榻香眠去了,自不消提。却说那徽宗二人一路策马,一晌工夫到了皇城门口。便弃了马,摸索了望后宫去了。进了宁心宫,那徽宗又重新梳洗一番,换了衮袍,看准卯时临朝来。当下那高俅也在宫室一隅更了衣,回复一身官宦打扮,出得大街来。由东华门进了偏殿班房,与众官合了,候皇上视朝。少坐片刻,听得外面三下静鞭鸣御阙。一拨人便依次进了殿,分两班文武列好金阶来,看的皇上出来了,缓缓望端龙椅坐下。当下听得那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话音一落,那高俅便出班奏道:“昨日早朝,微臣曾奏明梁山贼寇损兵折将,单剩了一百余人头领。今若剿之,自不费吹灰之力。奈何边疆有急,不可用武,圣上正好颁诏往而抚之可也。”徽宗听了,点了点头,道:“爱卿所言有理。然却未知众卿有何异议否?”便听得童贯道:“微臣甚觉太尉之言在理。”蔡京也道:“所言在理也。” 杨戬也称了声好。独不见崔靖有何动静。徽宗便道:“崔爱卿有何高见?” 崔靖作礼谨道:“微臣昨日染了风寒,不堪心思。但有思虑之时,两鬓裂痛矣。”徽宗笑道:“秉直言谈,乃为忠臣之道。爱卿不必托病,但说无妨。”崔靖便道:“既如此,微臣陈言一二。失虑之处,请皇上恕罪。”徽宗道:“直说无妨。” 崔靖道:“梁山贼寇外表忠义,内里极其鬼蜮也。臣曾闻说梁山泊上立有一面大旗,上书了替天行道四字,此正是曜民之术也。蒙得民心悦服,朝廷不可骤然加兵也。”说完一顿,见皇上并无不悦神色,又接了道:“再者,近月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之辈,不得已啸聚山林,恣为不道也。今若降一封丹诏,又着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等赏赐,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了却心腹之患也。伏乞陛下圣鉴。”徽宗道:“爱卿所言甚是。与高爱卿所言殆无二致也。”崔靖道:“微臣不敢簪越高太尉高见。”徽宗哈哈一笑,道:“见识之事,休要谦让。既是众卿所言一致,合当招抚梁山。只是举荐何人办差,众卿不妨奏来。”众官道:“臣等唯皇上圣裁是从。”徽宗道:“此事万不得推让。一例是众卿提议,寡人定裁。尔等但管放言说来。”高俅道:“臣闻殿前太尉陈宗善,向素忠心赤胆,又兼胆识过人,最是不二人选。”徽宗点头道:“爱卿所言有理。朕见陈太尉能言善辩,必能不辜负朕招抚心意。”当下便道:“陈爱卿,汝可愿意?”陈宗善伏道:“微臣遵旨。”那徽宗听了,道:“为壮朝廷声威,朕自当遣数百个大内侍卫护送卿去,以保一路安然。”宗善道:“谢陛下。”当下那徽宗便书了丹诏,交到陈宗善手中。又落旨光禄寺,着众僧备了御酒珍羞,自不消提。
且说那陈宗善领了旨,回府收拾细软去了。方抵了府,便听了蔡京差人来邀。便起了轿,看新宋门大街太师府去了。见过蔡太师,叙话半日,自回府去了。方歇定了,门吏又报,高殿帅下马来见。便出了门,引至中厅坐了,看了茶。当下听得高俅道:“太尉此番钦差,可知是何缘故?”陈宗善道:“正想请教。”高俅道:“昨日朝堂之上,圣上龙颜大怒,原是不屑梁山蚁辈,不欲招抚耳。今日要招抚者,为故人相托也。却有些微事体,圣上不便朝堂之上明言,便差下官告知太尉一二声。”宗善听了,恭道:“敢问皇上是何谕旨?”高俅道:“皇上说了,那梁山一百零久寇,有二人却不得伤了毫毛,其余蚁辈任由太尉处置。”宗善道:“是那两人?”高俅道:“一个唤作高布,一个唤作燕青。太尉兀自着紧,不可失手了。”宗善道:“可是将此二人带回朝歌?”高俅道:“正是。”宗善道:“然却其他诸人,如何处置方好?”高俅道:“自然能杀便杀,免生后祸。不能杀时,却引来朝歌,再作打算。原本皇上着三百员大内同去,正为此也。”宗善恍然道:“谢殿帅提点。下官既得了圣旨,定当教贼匪命如鲁槁,灰飞烟灭去了。”高俅又道:“皇上口谕,如若太尉差事办好了,自有赏赐。此介翡翠鼻烟壶,便是皇上信物,太尉自看好了。”那陈宗善闻说,便定睛看去。见得那烟壶食指长短,形若葫芦,却压了成为扁平。那烟壶一色清翠,上面不饰丝毫图案,光色湛然,竟映出了人脸来。当下见了,再无疑虑,便点了点头,道:“殿帅何太见外,下官自信得殿帅说话。”高俅道:“太尉既然信得,下官便不加赘言。只是尚有一事,太尉还需相衬。”宗善道:“敢问何事?”高俅道:“一月以前,下官到了城外的舒岫客栈,缉了一个匪寇,羁押在城西,禁在牢里。”宗善哦一声,道:“此贼何名?”高俅道:“唤作甚么鲁智深,却是一个秃驴。”宗善点了点头,道:“此事下官如何相干?”高俅道:“下官正欲释了他去,烦请太尉一道带了上山,也好贼匪不致生疑也。”宗善动容道:“如此甚好。”高俅又道:“只是下官剿匪之时,尚失了两位将军,缚在梁山。太尉去时,还请取了归来。”宗善道:“此事包在下官身上。只是是何姓名?”高俅道:“一个唤作金铜铁,一个唤作王猛。有劳太尉了。”陈宗善道:“殿帅放心便了。”高俅便起了身,拱手道:“有托太尉了。”宗善道:“你我莫逆之交,何来诸礼节。忒也客气了。”高俅笑道:“有事央求,自然是低声下气了。他日你来央我,也要此般。”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那陈宗善也自和了笑。当下两人又打了一段诨话,高俅便告了出来,由陈宗善送出门去了。
且不说那陈宗善打点行李,张罗酒黍。单提那高俅回府去时,到书房修了一封信函,差人带出去了。又用了膳,带了贴身到了城西牢房来,要提那鲁智深出牢。不意到得狱牢来,却不见了花和尚踪影。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29章:鲁达逃狱
上回说到那高俅来到牢房里头,要提那鲁智深出来,争料不见了花和尚的踪影。当下便唤了押牢道:“郝节级,那秃驴那里去了?”原来,那押牢唤作郝不聊,渭州人氏,多日来正是仗他看押了花和尚。那郝不聊看高俅来提人,早随了身后进得牢笼来。此刻见铁栅内不见有花鲁智深,便失了措儿。当下颤声道:“小的一时疏忽,不知几时走脱了这秃驴。”高俅哼了一声,喝道:“混帐!本官几次三番命你等打起二十份精神,万不得走失了这个匪寇!”郝不聊手脚微颤,失声道:“小人误了事,小人该死!”高俅冷笑一声,尚未发话,听得旁边一个厉声道:“该死?混球!你万死不能辞其咎!误了朝廷大事?你可知是何后果?”郝不聊心下一虚,双腿便发了软,扑通一声跪落地来。听得那厉声又道:“你道怎地?磕头便能了事吗?快将那秃驴交出来!”说着,望郝不聊胸口噌噌一脚,踢了过来。那郝不聊不敢闪躲,便中了招儿。受了痛,不由得倒在地上,当下起不了身来。见得那脚尖又是一扬,却望左肋踢来。那郝不聊受了军靴重击,又是一阵疾痛,踢得五脏六腑挪了位儿。忍不住痛,便哇一声啼哭将出来,双手护了要害,望旁边滚了开去。莫约翻出了五六尺远,方停住了。便拭了泪眼,爬起身来。却那里受得了力?稍稍挪动,便摧心摧肺的痛,只得看地跪了。抬头来望,见得那人又起了右脚,皮靴睈亮睈亮的,正要飞踢过来,却给旁边一人喝停了。听得那喝话的人道:“李虞候,郝节级纵然万般不是,本官自有理论。万不该起脚伤人?”说着起手把那李虞候生生拉了回去。便见得那李虞候再也不敢轻动了,那郝不聊稍稍安了心儿。再看了那说话的人,见得一身威武,正是高殿帅高俅大人。当下听得那高大人又道:“犯了过错,失了职责,枢密院自有分数。你却动手打人,伤了自家和气,日后如何相见?”说得那李虞候一脸灰然,称了声是。当下那高俅便不再理会李虞候,却行了几步,靠近前来,扶了郝不聊起来。问道:“伤得可重?”郝不聊摇了摇头,表示无虞,又笔直站了。高俅便道:“郝节级,你今日职疏,自当受到责罚,如今暂且不计,留后再判。本官且问你事由,你却要如实作答。若有半句虚言,日后定不轻饶。”那郝不聊听了,便磕了一串响头,泣道:“小人若有半句虚言,凭大帅拿去项上人头。”高俅便负了手,道:“好。本官问你,鲁智深甚么时候越的狱?”郝不聊道:“仔细时间小的说不上来,今朝尚见了他在牢里。”高俅道:“是寅是卯,把时辰说得清清楚楚了!”郝不聊应声道:“正是早饭之时,应是卯末时刻。”高俅便道:“可有闲杂人物来过?”郝不聊道:“落狱而来,单见了有个妇人,不日前来探来。”高俅道:“何等妇人,年纪若何,长像若何?”郝不聊道:“莫约二十出头,布衣布鞋的。倒是一脸白净,生有几分姿色。”高俅喝道:“终不成你贪图妇人美色,私自放了那秃驴不成?”郝不聊忙叩首道:“小人长得几颗脑袋,怎敢如此放肆?”话音一落,听得李虞候一声冷笑,道:“怎见得不敢?你平日偷鸡摸狗的事做得尚少么?”郝不聊便闪了声儿,畏道:“小的早年确有些沾油惹荤的。终招了家里母夜叉着火处,给那浑人一脚,废了我尘根,再行不得快活了。”李虞候一听,便乐了开怀,讶道:“哦,当真?本人倒要剥了你的衩裤,验个证明。”说着,便作势靠了过去。猛听得高俅喝道:“胡闹!”瞪了李虞候一眼。李虞候一惊,忙把脖子缩回来。见得高俅看了郝不聊,温声道:“如此,尚有其他闲人往来?”郝不聊道:“单见了那妇人,却不见别的杂碎往来?”高俅道:“好生细想。”郝不聊便挠头想了一遭,半晌失声道:“倒有一个杂碎。今朝来的,一身黑衣,莫约三十五六年纪。却是来问路的闲人。”高俅道:“何等模样?”郝不聊道:“一脸髭须,膝盖扎了两个甲马。其他却不记得了。”高俅听了,便默然一阵。踱了两步,又沉吟道:“那鲁智深的伤口可愈合了?”郝不聊见换了口,便怔了一怔,道:“旧伤已好了多日。只是那厮日夜嘈吵,又招了些新板伤。”高俅点点头,道:“好。今朝可已进食?”郝不聊道:“尚未。小的从不给些喂食,单供些潲水。”高俅道:“正好。目今辰末,料那秃驴逃的不远。”一顿,道:“郝节级,今给你一个戴罪立功机会,你可愿意?”郝不聊叩道:“小的求之不得。请殿帅成全。”高俅道:“今命你到城内外客栈翻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若是再度失手,拿你项上人头来见!”郝不聊顿道:“小的遵命。小的这便去来。”高俅道:“且慢!”说完,却把脸看了李虞候,道:“李通,现命你带三百人马,合同郝不聊查搜。便翻了天,务必缚了他来见我。他若拒捕时,格杀勿论。”李虞候道:“属下得令。”高俅道:“你等须得留意了那妇人与那黑衣汉子。万不可大意了。”李通二人道:“小的明白。”高俅道:“时候不早,如今便速速去来。”李通二人称了是,转身一溜烟去了。
且不提李虞候两人领兵搜卷花和尚等人。单道鲁智深走脱缘由。且说当日那鲁智深在舒岫客栈受擒,困在铁网里内,给那李虞候投进城西牢房去了。便与众人失了联络,再递不了一个口信。那鲁智深生性焦躁,最捺不住拘束。不想此遭入了牢房,手脚没个腾挪处,又缺了说话的人,心下好生苦闷,便日日嘈吵开来。那狱卒见他长得一身肉膘,心想也是个好把式。怕防他作乱来,便不进米食,单教他喝些残羹潲水的,消减他的气力来。一连四日,饿的那花和尚脑袋直发晕,两眼冒了金星。且说那花和尚平素唯有欺负人的理,哪有人欺负的份?忍不得有些光火,鼓噪起来。那狱卒见他嘈吵,便侍侯了他几十板子,打得那花和尚皮开肉绽,再也没气力骂娘来了。再说那鲁智深当日在客栈喝酒,周身早掏了个真空,那里还能剩有些盘缠来?自然拿不出银两来打点人情关节的,少不得又多吃了好些苦头。那鲁智深受了遭折,急躁脾性却死活不改,见事便跳暴如雷,见人便骂直娘贼。那狱卒生了无名火种,益发不给他进食,又杖多了几十板子,直调教的那花和尚奄奄一息了。便这般,那花和尚好不艰难熬了四日过去。
不想到了第五日晌午,竟见了狱卒破天荒的笑颜。见得那狱卒似着了梦魇儿,又孝敬些鸡鹅鸭臂的,又献些酒肉美食来。那鲁智深方得用了牢房第一顿美餐。用膳毕了,拿袖口拭了嘴角油腻,得意哼起小曲来。方安了身,见得一个妇人缈缈行近前来,直进了牢笼里头,看准了鲁智深一拜。那鲁智深一愣,便来看那妇人。细看过去,见得那妇人眉目清秀,端的可人。粉脸如瓜,巧嘴如樱。一身曲线玲珑起伏,举止楚楚动人,却略显了纤瘦。那妇人嘴角轻笑,眉宇间却藏了一道忧戚,若深若浅的,工眼看去方可见得清楚。鲁达见那人,觉得模样依稀有些印记,却不知在那里见过面来?正寻思间,见得那妇人望身前盈盈一拜,嘴里嘤嘤道:“翠莲见过恩人。”鲁达一怔,又拿了心思细想,竟一时想不起来。当下扬手回了礼,却因手脚不便,只得坐在地上说话。和尚道:“敢问夫人贵姓?洒家可曾见过你来?”妇人道:“恩人准是行善多了,故健忘不记得了。奴家姓金小字翠莲,原是东京人氏。一年到渭州投亲,不想受了郑屠欺负,幸得官人相救,方走的脱了。”鲁达听了,哦了一声,隐约想起了上来,便道:“可不是。俺道是见了这般眼熟。却是敢问令尊何在?”翠莲道:“家父自那年逃脱渭州,回到东京来。因生计好生艰难,不得已又拾回旧事,转街换巷的赶些座儿,日夜唱些小曲,得些赏银打发过日。不想去年底一场冰雪,身子染了风寒,自此不治去了。”鲁达道:“那金公身子看得倒也硬朗,怎生能说走便走?”翠莲带泪道:“奴家也万料不到此般。今撒下奴家一人过活,好不凄凉!”鲁达道:“那雁门县七宝村的赵员外又如何?”翠莲道:“恩人离开五台山之后,只半年工夫,外家便受了瘟疫去了。”鲁达听了心下不胜吁嘘,又问道:“姑娘日子艰难,怎地你家里便没有些亲戚来往?”翠莲道:“亲戚倒有一些儿,平素也间或见些接济来。只是奴家一身不洁,又一介弱质女流,孤家寡人的,平常人尚躲闪不及,那里有人便愿意近来。日子长了,也便招来亲戚嫌弃。不单接济少了,反倒绝了情份,把奴家草屋也夺去了。”鲁达骂道:“腌脏泼才,端的是禽兽不如。”当下狠狠啐了一口,道:“姑娘不必担怕。待俺出去了时,定帮你出了这口鸟气,非宰了这个畜生不可。”翠莲道:“恩人不必动怒,奴婢自认命了。”鲁智深把眼一翻,怒道:“怎能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洒家生平快事。想昔日俺一拳打死了镇关西,为你赎了个身儿。今日屠了这条恶狗,却来帮你翻个身儿。”翠莲道:“不劳恩人脏了手指。他虽不仁,奴家却不可不义,自由他去了。”鲁达道:“一个妇道人家,没了遮蔽,如何安身?”翠莲道:“奴家早晚赶些座儿,自得了几个铜板,日后趁得够了,再作打算。”鲁达为问道:“何不找个人家,也好有个窝儿。”翠莲苦笑道:“奴家肮脏之躯,那里还有人入得眼来?”鲁智深便又骂道:“直娘贼,统统一拨撮鸟。失了身子怎地?不一样欢颜笑语,不一样传宗接代?”当下一阵唾骂。翠莲听了,便道:“奴家再不敢有非分之想,心早死了。”鲁达道:“一小撮年纪,说甚心生心死的。别人不要你,洒家却要你。你若不嫌弃,打今起便称俺一声哥哥,俺称你一声妹子。俺俩成了一家人,可好?”翠莲道:“幸哥哥不弃,翠莲今日便多了一个亲人。”鲁达道:“妹子若然愿意,便与洒家一道上了山去,好歹也是一家人不分不离。”翠莲道:“翠莲心下愿意,却怕招人闲话。”鲁达笑道:“招谁闲话?”翠莲道:“哥哥出家人,早受了戒,就怕别人讲三道四来。”鲁达道:“说甚讲三道四?哥哥绰号花和尚,自是六根不净了。酒也不拒,肉也不戒。甚么痴甚么嗔,甚么因甚么业,洒家一概当作笑谈。”翠莲道:“既然哥哥此说,妹妹一道上山便了。”鲁智深点头道:“正是。梁山光棍多,待俺上了山,哥哥再给你说一门好的亲家。”翠莲道:“妹妹不想嫁人,只一辈子侍侯哥哥,做奴做婢也是心甘。” 鲁达道:“这般怎生了得?哥哥脾性焦躁,最难服侍。回头便给你说亲去。我那武松兄弟人品端正,便许了他最好。”翠莲道:“哥哥休要说笑。妹妹只服侍哥哥一生,再不论婚嫁。”鲁达道:“好,你既不意。俺也不说不说。”
第30章:和尚花事
当下那花和尚又问道:“妹子怎得知洒家在此受刑?”翠莲道:“那日奴家在舒岫客栈赶座,一早入了厢房唱小曲儿。不想过了半天,见官兵来围,一拨人客人便散开了。奴家趁了空,出得大堂来看。便见了哥哥在一旁酗酒。” 鲁智深道:“妹子却在里面,洒家好生不觉。”心下暗想,当时喝到兴头,便是菩萨来时,也顾不得许多。难怪见不着你了。寻思之间,听得翠莲又道:“奴家见了哥哥几人,心知那官兵正是来缉你等,便不走了。只靠在窗缘来看。一阵便见得哥哥四人出去厮杀了,禅杖过处,死伤了多少人来。”鲁达听了,便想,外面杀得天混日暗的,个个都逃命去了,你却到处张望来。若然伤了自己,怎生是好?心下想着,嘴里却不动声气,听那翠莲讲话落去。翠莲道:“后来那官兵聚在一齐,把网撒落来。奴家暗想糟糕,怕罩了哥哥。便一直伏在客栈里头来等。看的官兵退去了,却不见了哥哥几个回来。已知不妙,便自个随了尾,一路看那囚车跟去。”鲁达暗想,你一介女流之辈,黑夜里头追随一路官兵,忒也冒失了。终不顾忌些自个安危来?想着,心下暗暗责备来,眼里却不觉露出一丝柔情。听得翠莲又道:“奴家由城东追至城南,一路匿在暗处,直看那官兵到殿帅府散了,留下一队人马押了囚车,望城西来。奴家便又跟了上去。”鲁达痛声道:“妹子,你好生大胆子。那囚车数千人押送,又燃了火把,照的一路亮晃晃的。你这般跟来,不难让人发觉。要不小心落了官兵魔掌,怎生是好?莫不说欺负怎地,随口诋你一个反贼罪名,如何保得一条小命来!”说着,低下头,掩了脸来。翠莲道:“当时那里顾得东西南北?妹子心下焦急,只一路跟来。天幸的没遭人发觉,直见得一拨人把哥哥投进牢去了。”鲁智深松了口气,道:“妹妹剑胆琴心,端的不让须眉。只是下次再遭遇此等事情,千万休再这般,要顾得哥哥感受来。”翠莲道:“妹子知了。当时不觉惊怕,如今想来,心儿尚在蹦蹦儿跳地,好不惊惶。”鲁智深道:“便是。日后再不许这般。”翠莲道:“哥哥也要千万顾得妹妹感受,再不许这般。”两人便相视一笑。
听得鲁达道:“打后却又如何?”翠莲幽幽道:“奴家见你入了牢房,自在四处走了几个日夜,也不记得走了几遭来。又到处打听,方着了门儿。便送些碎银,买了路来,进得牢房来看哥哥。”鲁达哦道:“却不洗费了好些银两?”翠莲道:“只八十两。遇了那牢头郝不聊乃渭州人氏,沾些世故的,套得了近乎,省却些少银两来。本来奴家积蓄不多,也只这么一些,问人又借不来。要不遇了他,妹子也不知怎生搭救哥哥方是。”鲁达听了,责道:“浑!浑!哥哥铁打的身子,那劳你诸多记挂?浑!浑!”口里责备着,心下却咯噔一声,一阵感动入怀来。当下张了口,再说不出别的话语来。眼眶溢出一片泪花,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那鲁智深生怕那翠莲见了,慌忙低了头,拭干净了,方慢慢抬起头来,却见得两个核桃般红肿的眼。翠莲道:“哥哥好生生怎地发酸了?”鲁达抑声道:“却不是发酸。适才不意沙砾入了眼,只揉一揉,见了肿来。”翠莲道:“哥哥又打诳语。妹子见你流泪,心里也便苦苦的。”说着,声音见了哽咽,拿手抚住鼻口来。鲁达见了,心下不禁脆弱,眼泪又答答跌落地来。那鲁达失了泣声,心下想道,平素洒家便是披麻着缟,丧亲带痛,也难得一声啼哭。怎地今遭仿似眼泪犯贱,眼珠骨碌碌一转,便掉下了泪来。真是个软骨头!心下暗暗责骂自己,又拭了泪水。过了一晌,抬头来看翠莲。见得那翠莲也抑不住泪腺,哭了声出来。一阵梨花带雨,落下一脸泪痕来。鲁达心下又是一动,便挣扎起了身来,想帮他拭了泪水。不想伤势在身,脚步一阵失稳,一个踉跄扑到翠莲怀里去了。鲁达身子沉重,生怕撞倒了翠莲, 便张了臂抱实他。那翠莲见鲁智深跌了过来,生怕他栽到地上,忙张手接了,不觉抱了一个满怀。当下两人拥了怀,紧贴着抱在一齐。又把头靠了,流出一串热泪来。再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只感觉一股莫名的暖流上了心头,甜丝丝,苦涩涩的。拥了一阵,待想离开对方身躯,争奈挣脱不来,如遇了魔咒一般,通身仿了力气,吸在一起了。
当下两人便紧拥了好一阵,又掉了一回泪,心窝里却透出些欣慰来。那鲁智深拭了泪,透心底发出一串笑声来。那翠莲见了笑,也自破涕,绽开一朵嫣笑。当下也不动弹,直把花和尚拥了一个结结实实。相拥一阵,那花和尚觉得气息不畅,便想挣脱翠莲怀抱。却那里动得了身?便不再动弹,索性将身靠了进去。带力一阵抱拥,看翠莲粉腮亲了一口。那翠莲见了热气,全身一软,再提不起丝毫力气来,由鲁智深挟紧了,没有瘫落地来。当下感觉灵魂仿似出了九窍,呼呼悠悠的,再不受自己把持,直飞到九千云霄之上了。
正失魂间,听得外首一个声音道:“啝啝啝,两口子亲热也不看场合,却跑到牢房里头来耍?”两人看去,见是郝不聊,便松了一口气。不觉臂弯也松了一松,却没有脱落开来。花和尚听了,便笑道:“两口子亲热,便不可来牢房?却是那门子的王法?”郝不聊道:“是我郝大爷的王法怎地?快快松了,免得大爷看得碍眼。”鲁达两人却不理会,反倒抱得紧了。郝不聊又道:“再不分首,大爷可真的留你等在牢房热乎一辈子了。”两人便分了开来。却说那鲁达不知是何缘故,只感觉到心清气朗的,当下并不动怒,看了郝不聊道:“洒家本来最不屑那高俅高大人。今日却要好生感激他,感激节级大人。仗了你等作力,教俺一家有了团聚。”翠莲也擦泪笑道:“正是。多谢节级行了方便。”郝不聊道:“自家乡里,何来客气。”鲁智深笑道:“仗节级大哥照应,俺这厢给你施个礼。”说着,望那郝不聊敬了一礼。郝不聊道:“不必消遣大爷。果真记得我好处时,好歹拿壶喜酒来孝敬孝敬大爷。” 鲁达道:“这个自不消说。回头教我家妹子带了过来便是。”翠莲羞道:“正是,容后敬奉了。”郝不聊听了,便咧嘴笑了一笑,道:“这还马马虎虎。好了,热乎了大半个时辰,该时候回去了。”那翠莲见说,便拭了一回眼角,自告别去了。自此贪早摸黑的,日日到街墟趁座去,好谋些银两。得了银两,又买些酒肉菜肴的,给那鲁智深捎去。每日总来看望一遭两遭的,少不得也打点打点那郝不聊等人。日子过得清苦,也慢慢消逝去了。
且打住鲁智深花事。先道戴院长怎生搭救花和尚来。
且说当日那戴宗为打探那鲁智深下落,别了宋江吴用等人,自下山去了。当下纵马出了山门,过了黑风滩。一例拣个无人处,拴了马甲,烧了冥钱,用起神行法来,嗖嗖嗖,望南去了。却不上东京,先望了江州而来。那戴宗日行千里,朝早打梁山出发,迟暮时便到了江州城外。趁了天色迷蒙,入得城来。
却说那戴宗原本是江州节级,人称作戴院长,后来因犯了蔡九黄文炳等人痒处,没了活路,便随了宋江等人投上山去了。原来那戴宗为人慷慨好义,平素也结识些同道的义气男儿,日久了便成了莫逆。且说那戴宗进得城来时,当下便看了一个莫逆府上去了,在他屋宅投宿一晚。那东主原是江州人氏,唤作路南平,也是江州一个押牢。为人最是豪爽,平素与那戴宗甚为相投。那戴宗择道江州,正是意图经他口中得些线报。
却说当晚那路南平见戴宗来到,自然喜出望外。便杀鸡屠羊的,好生款待一番。那戴宗受了盛情,心下感觉热暖,便贪多了两杯,打开话闸来。戴宗道:“想当年,梁山兄弟杀绝了黄文炳一家,可留下了甚么后人?”路南平道:“此层却不清楚。却是那蔡九受了惊怕,自那以后行事循规蹈矩了好些。”戴宗道:“近年来可出些大案冤案?”路南平道:“天下哪得一日太平?每日总生出不少事端。盗抢奸淫的,尽是些伤风败俗的刑事。”戴宗道:“州上百姓知了梁山杀戮黄文炳全家,可有甚么话说?”路南平道:“好听的,不堪入耳的,一堆一堆。”戴宗道:“敢问兄弟怎生看法?”路南平道:“那黄文炳罪有应得,杀了他活该。只是他家六十多口,悉数做了刀下亡魂,老幼无一幸免。手段端的狠毒。”戴宗黯然道:“戴宗从不做亏心事。只这一遭,害得我夜夜噩梦。”路南平道:“哥哥,你却休说小弟长舌。那梁山本来是黑风寨,土匪出没之地。你投上山去,我心里终有些不以为然。”戴宗道:“此层道理我却了得。”路南平道:“我听得皇上数月前因见殿前九鼎溢满甘露,要大赦天下。颁旨各州虑囚,成千数百的,人数不少。圣旨到时,小弟自当为哥哥谋条活路。哥哥做了良民,没的吃没的喝时,来小弟处取拿便是。”戴宗道:“愚兄何尝不想如此。每遭打家劫舍时,心里不是滋味。若然不结伴同去时,又生怕别人消说。好生为难。”路南平道:“梁山怎生一番光景?”戴宗道:“便是天涯海角,龙宫天庭,那一处不出些争斗的事?梁山草莽之地,自然更多。”路南平道:“却有甚不称心的?说与兄弟听听。”戴宗道:“梁山一百零久兄弟,投上山去,原本以为山高皇帝远,自此没人管得着了。争知又是一般景况。”路南平道:“怎生景况?”戴宗道:“莫不是那宋江哥哥与卢俊义哥哥的争执,闹得鸡犬不宁。”路南平道:“怎生争执?哥哥好歹说上一说来。”戴宗叹道:“不说也罢。你我兄弟难得聚首,怎能尽说些扫兴的事。来来来,不如喝酒痛快!”当下两人便干了一盅白干。
第31章:戴宗求计
当下两人又喝了几盅。路南平问道:“兄长此来,却为甚事?”戴宗道:“愚兄落草以来,与山上弟兄到也相得,平日里互敬互爱的。今日见了一个唤作鲁智深的弟兄有难,是故下山来搭救一二。”路南平道:“鲁智深?可是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的鲁达?”戴宗道:“正是。那鲁达兄弟平生只爱两样,一样是酗酒,一样便是打架了。”路南平道:“小弟也自听说了,那鲁提辖脾性焦躁,最爱抱打不平。”戴宗说:“便是。初始见那花和尚脾性不好,容易遭人嫌。相处久了,方见了他好处来。”路南平道:“为弟也自听说了。那花和尚说到打架,从来是不甘人后的。却是他遭遇甚么祸害来?”戴宗道:“说来话长。却说今春,那道君皇帝造了一个月的灯会。那宋公明哥哥便想趁些热闹,唤了几个手足同往,也好一道办些差事。不想投宿时遇了官兵,受了围困。中间鲁达兄弟,因为酗酒酩酊,手脚不甚灵便,行走不迭,给高俅老贼缚了去,锁在东京城内。”路南平道:“这个高俅我原也打过一次照面,知道是个人物。”戴宗道:“那老贼样样都说的过去。单是招安一样,专同梁山好汉过意不去。”路南平道:“怎生过意不去?”戴宗道:“却说朝中崔元景太尉奏请皇上招安,原本一桩美事。殊料他处处作梗,非断了我等一条活路不可。”路南平笑道:“果然如此?为弟看那高俅,脸色倒也祥和,断不似个暴戾之人。”戴宗道:“兄弟又说浑话来。他不暴戾,为何动刀动枪的?今遭为兄下山之时,他正在山下邀战。十万大军,端的来势汹汹。”路南平讶道:“十万大军?目今边疆交战,国中哪来十万大军?莫非虚张声势来着?”戴宗道:“此事却拿不准,是山上喽啰报来的。”路南平笑了一笑,又道:“适才哥哥说那鲁智深怎地?且再说说。”戴宗道:“为兄一心搭救他,一时却没了门路,便到兄弟此处来打听打听线索。兄弟往日曾在东京干事,说不准识个人儿。”路南平笑道:“哥哥真找对人了。为弟在东京有个体己的,唤作倪耀左,也是个血性男儿,与为弟最是要好。哥哥要打探情况,找他便是。为弟这便修书一封,一五一十问明了他,哥哥也好办得事。”当下便书了信儿。路南平道:“等天亮了,便差人送去。五日准有回音。”戴宗道:“哎吔吔!兄弟,等送到东京时,都甚么时候了。再一回来,天都塌了。不消劳烦他人,只把书信交给我贴身带去,最是妥当。”路南平道:“哥哥好脚法,为弟自知。只是你我弟兄二人难得一聚,为弟不甘这便放兄长出去。”戴宗笑道:“哥哥也是一般心思。只是心下焦急,去得迟时,怕那鲁达兄弟遭了殃来,说不准便给人结果了。”路南平道: “既如此,且由了哥哥。待事了时,好歹再来聚首一番。”戴宗道:“自不消说。只是怎生找到那倪耀左兄弟?”路南平道:“哥哥休慌,听我说来。那倪兄弟也是一个押牢,三十五六年纪,住在东京兰亭府左胡同里头。哥哥去时,到了东京铁塔,望前再行一两里路便是。”当下又摊开素绢,在上面画了一副地图,标了方向地点,交戴宗贴身带了。又给了戴宗一柄铜剑,道:“此剑唤作金兰剑,乃为弟与那倪耀左交拜之物。你且拿去,他见了时自然明白。”戴宗道:“如此甚好。为兄明朝五更便出脚,劳烦兄弟了!”路南平道:“哥哥说那里说话!为弟今遭便不留哥哥。只望哥哥了当之后,好歹来江州盘桓几日。”戴宗道:“再不消说。为兄此遭见了兄弟,心下好生欢喜,实乃不舍。待事了当,自来看望兄弟,也好浮一大白,大醉一场。”路南平道:“正是,正是。”当下两人又对盅喝了五斤白干,直到五更方休。
且说到了五更,那戴宗便辞去。路南平也不挽留,直送出城郊,作揖别去不提。那戴宗见路南平转身去了,便进了林里,使唤起神行脚法,望北飞驰。半日到了南京城来,又由南门直进去了。便按了路南平绘的图画,消去半天工夫,找到了那倪耀左。倪节级看了路南平信函,当晚便留戴宗在府上宿了,好生一番款待,席间说些意气说话,自不消提。
却说那倪耀左次日一早,便出外打探虚实去了。那倪耀左原本东京人氏,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有不识。当下查访起来,也不费丝毫气力。到得第二天,便知那鲁智深押在城西牢房,由那郝不聊节级看守。那戴宗得了确信,心下高兴劲儿,自不消提了。便着倪耀左使些银两,要把那鲁智深搭救出来。
却说那倪耀左受了戴宗一些银两,少不得折腾折腾,看四处要害打点打点起来。见那郝不聊与自己素不相识,不敢自去说他,便托人到殿帅府里探探口风。不料此遭一往,便消去了三四天工夫。得线报说那李虞候对高俅最是忠心不二,恁怎地说他,只不动心,非要等待高俅回府再说。那戴宗两人没了计较,便息了心,寻思劫狱来。又过了三两日,那戴宗找了藉口,辞了倪耀左,打了诳语,说是等高俅回来再作打算。心里却是不想拖累那倪耀左,要自个寻思计策来。私下搬到城西一间客栈住了落来不提。却说那客栈隔牢房隔的近,那戴宗每日便打窗口来打量那牢房动静,思索解法。却生怕狱卒生疑,不敢贸然入牢看望那鲁智深。不觉又去了四五天,左右筹谋,朝夕思量,却不见良策出来,那戴宗便有些郁郁不已。
却说到得第六天,已是下山的第十八个日子。那戴宗见一连几天思无头绪,索性出了客栈,望闹市去了。一路顺了古亭道,过了西湖,一直行到兵器场来。又折过兵器场,到了舜王街。见得那舜王街与禹王街一头连了古亭道。由古亭道连入皇城去了。另一头却连了汴京铁塔,向南出去。一条街道,足足三里长短,端的热闹非凡。那戴宗举目望去,见得人头涌涌的,熙熙攘攘,接踵而行。有卖唱的,卖画的,卖功夫的,卖药膏的,卖虫鸟的,卖果馔的,大的小的,公的私的,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合了两边的茶馆酒肆,当铺银号,生出一派繁华来。那戴宗看的来了兴致,便望右而来,进了舜王街。见得一个铁匠在街角处捶打兵刃,铸的好生合手。地上又卧了几把朴刀,刀锋又利又薄,刃长身轻。那戴宗见了心下十分喜欢,便花了四两银锭,买了两柄。提在手里,望前慢慢行去。
当下又过了一拨人群处,看的前面筑了坛来,有人在宣扬些佛理宗法。那坛旁边又是一坛,却是说道讲真的。当下见得两个法坛较起牛劲来,脸色相互不好看。戴宗想,出家人本应四大皆空,恁一斗气来,不正露了痴根嗔根不净,又怎生教人效法来?当下莞尔一笑,也不驻脚,迈步行了开去。
又望前走了几步,见得十数个妇人手里持了纸鸢,嘴里吆喊着一文钱兜售。戴宗心想,横竖闲的屁股蔫蔫的,百无聊赖也好生难受,莫若买一个风筝来消磨时间。便掏了五文钱出来,正待买上一个。却见得右侧来了一个叫化子,见些年老,见些疯癫,正打眼过来看着戴宗手里的铜板。戴宗心下一动,便从怀里掏出二十文钱来,连了手里铜板,一同给了那叫化子。不料那老叫化子见了铜板,摇摇头,伸伸舌头,又瞪着戴宗一眼。嘿了一声,便转身走了。那戴宗觉得蹊跷,便留意起那叫化子一举一动来。见得那叫化又望前进了人堆处,一例是行起乞来。当下见得有人施舍,拿了几个铜板放进他聚宝盆里头,打发他去了。不料那叫化出了人群,却拿了铜板,望天抛去。又是嘿嘿一笑,一溜烟跑开去了。戴宗见了,满腹疑窦,当下纸鸢也便不买了,回转身来跟了上去。见得那叫化口里嘿嘿嘿笑着,急急脚望前去了。不一回,出了街口。戴宗心下一凛,连忙跟了上去。
第32章:神医叫化
只见那叫化子出了街口,往右边胡同折去了。戴宗见了,便赶快了脚步,追上前去。一霎过了街口,进了胡同来。便见得一条胡同细巷,望里延去,长短莫约三十丈,两侧一色青砖瓦墙,中间漏了二三处朱扇门户。静悄悄的,看不着一个人,也不见了那叫化子影踪。戴宗心下疑惑,便四处张望。见得四处连个鸟影也没有。那戴宗生怕自个花眼,揉了揉双目来望。仍旧是一般的静杳杳,渺不见人,耳畔只听些远处的喧闹声响。戴宗看此光景,暗想老叫化好快的脚力,却去了甚么所在?便靠墙边站了,细目来望。方立住了脚,猛听得前面嘭的一声,甚么落在地上。戴宗连忙疾看过去,见得青石板路面陡然添了一口牲畜,白毛毛的,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行近看时,却是一只兔子,雌雄难辨,气息已经全无。戴宗心下又一阵狐疑。闪神思索间,听得耳边又是一阵疾风响起,见得另一只兔子打苑囿内里飞了出来,嘭的一声,落在自己身旁。端的黑乎乎,也已气绝。戴宗心下一凛,连忙出了街口,看个角落匿了身,提了神来看。却再不见有甚么兔子飞来。等了良久,只是不见动静。戴宗便息了心,有些气蔫,拾脚要走。
殊料方提起脚尖,听得胡同里面一家门户打开了开来,咿呀一声,噌噌噌出了人来。戴宗便把身匿了,举目看去。见得一个人鬼鬼祟祟的,急急脚望近走来。到了路中央拾起两只兔子,望门口闪去。不是老叫化是谁?戴宗心下费解,暗道:“好你个叫化的!搞甚么名目来?”寻思之间,见那叫化闪进门去了。身影有些眼熟,勾得看者来了兴致。那戴宗便提步冲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风似的到了门口。见得那叫化子已然进了门内,正掩着门扇,剩下一条指缝没有扣上。戴宗急了,赶忙拿了朴刀冲进门缝处。里面那人见一柄尖刀插了进来,手下一松,便看见戴宗挤了进来。
叫化子见来了人,来不及掩锁呐喊,噌噌噌的望望前跑去了,迳到门口,释了兔子,交给一个青衣手里。不一时,闪进里屋去了。那青衣接了兔子,放在门口瘫了。空了手,抬起身来堵了门口,生防戴宗入去来。嘴里不停吆喝,引得近处几个青衣纵身前来,一道拦截戴宗。那戴宗进不去,便顿一顿身,施了礼,唱了喏,道:“几位小哥,好歹行个方便则个。”那四个小厮相互对望了一眼。见是生脸,自然不肯放手。却不动怒,笑道:“敢问官人,前来邀约那个?”戴宗怔道:“便是方才入屋的那个哥哥。”小厮哦一声,笑道:“那是咱家的姑爷,不肯见人,官人请回罢了。”戴宗道:“姑爷也好表哥也好,但求行个方便,让一让步。小可有事请教那个哥哥。”小厮道:“不管谁人,但凡自身上门的,不经咱家妈妈点头,便休想进得去。小的怕坏了衣钵,不敢放大官人进去。”戴宗笑道:“这有何难。此间二十两白银,四位哥哥拿去平分了。好歹放我进去一遭。小可斯文人物,必不生事。”说罢,果然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那小厮见了银两,彼此咬耳一阵,自消受了,道:“小的一时招呼不周,官人莫怪。进了门时,直到花厅找个位子看茶便了,小的却不指引。”戴宗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不敢再劳两位。”便入了屋去。
进得来时,见得里面却是一个精致的花厅。那花厅正墙,开设了一道亮敞敞的红棂门,对开八尺见宽。门口一个徐娘,手里捻了画绢,招啊摇的,引得许多客人入来,进了花厅。戴宗心想,原来此间方是正门,适才来的却是后门。怪不得人影好生冷清。却看此处,方是一番热闹天地。看得一拨拨来客,悉数到了花厅,寻个位子坐了,由小厮招呼看茶来。戴宗也看了茶,张目四顾。见得掌灯结彩的,人来人往。那花厅落来两级,由一道木梯子引到上层。上层四处栏杆,成了一个厅井来。那厅井四周,倚了许多红颜粉脸。见戴宗抬头看去,一个个挤眉弄眼的。戴宗心想,直娘贼!万想不到,入了烟花之地来。暗骂着,又吃了两盅茶。便见一个老鸨模样的女人迎上前来招呼,一脸笑容,做作道:“呦,官人好生面生,怕是头一遭光临寒舍?”戴宗道:“妈妈说得是。”老鸨道:“官人一身精猛,老身便撮合一个浪姐与你。可好?”戴宗道:“且不劳妈妈费心。小可清扰,只想求见一人。”那戴宗一心要见那叫化,哪有心情作乐。老鸨道:“敢问官人要会那位?”戴宗道:“便是那个装扮叫化的哥哥。”老鸨听了,眼中闪过不欢神色,道:“官人见谅,老身不知你说那一位。”说完退了出去。
那戴宗心下不是滋味。在花厅等了一晌,不见那叫化子出来,便抬了脚,依原路出了门口来。见那几个小厮依旧张罗不停,只不理会他出来。便心下一动,暗想,一不做,二不休。今儿便匿在院落无人处,看他出不出来?主意定当,便望来到厢房外首树荫下,由树桠掩着坐了。
果然工夫不负有心人。那戴宗坐了一柱香工夫,见得后门探出一个东张西望的脑袋。看看没人了,走了出来。那人手里提了药囊,正是那一身破落的叫化子。戴宗看的细了,益发感觉那人眼熟。当下也不打话,只匿身看那叫化举动。当下见得那叫化子步如流星,直楞楞到了院子中央,看兔子跟前停了。俯了身,打开药囊来,拿出药刀针线,看准兔子施起法来。戴宗一心好奇,睁开大眼看了半晌。见那叫化动作忘情,便到他身边一起蹲了。那叫化也不察觉。戴宗便在侧旁打量他的颜脸来。见得一盏破旧方巾下面,掩住一张污垢的面皮。那污垢后面,却是一脸标致的五官,三停匀称。一头乱糟糟的蓬发散落下来,遮了半边脸,再看不清了。见得那叫化子手里拿了针灸,看准兔子经络穴位扎去。一连扎了上百针。毕了又用手指看四处推拿,似是帮兔子活血。不移时,见的那兔子四肢微微一抖,活过命来。叫化子便舒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沁汗,又来救治另一只兔子。只片刻工夫,见有了气息来。老叫化微微一笑,伸了伸脖子,舒口气出来。当下起了身,到井口勺了一瓢水来。回到原地,把兔子上肢提了,喂他喝水。见得那兔子顺喉吃了水,当即张开了懵眼来,不一阵便落地活蹦活跳开了。戴宗心想,真神医也。
脸上却不声张。见得叫化又是舒心笑了一笑,戴宗道:“兄弟,你怎地也来了东京?却不来找我。”那叫化听了说话,全身一震,方留意到戴宗来。当下别了脸出去,掩口道:“兄台恐怕错认他人了。”戴宗笑道:“决计错不了!你便是我安道全兄弟。来来来,再不要玩儿,招呼哥哥进屋吃茶。”叫化听了,又道:“兄台当真错认人了。小可姓王,单六字,却不是你甚么兄弟。”说着便站了起来,转身要走。戴宗心下益发疑惑,便连忙起了身,拦了他去路,道:“兄弟何苦改名换姓来。再别要捉弄哥哥。”叫化道:“老叫化与兄台素昧,哪敢捉弄兄台。兄台请回了。”戴宗道:“你乔了装,我虽认不清你的脸,却认得你手腕上的瘢痕。”叫化道:“老叫化手腕瘢痕怎地?”戴宗道:“往日兄弟帮公明哥哥医治背疮,因去深山采青,给那响尾蛇咬了一口,染了一手毒气来。”那叫化子嗤笑道:“胡说!”戴宗笑道:“兄弟,你虽不认,却否不得口。你中毒那遭,还仗了我去买药解毒。山上湿卤,罕有那满天星药青。为兄连夜到济州城内,买了二十斤回来,救了你一命。心下欣慰,是故记得。莫非你到忘了?”那叫化听得戴宗说话,半晌不吱声,只顾在地上冷冷笑着。戴宗道:“到我回山时,你的毒势已见发作,右手红肿溃烂。后来虽说用满天星止了毒来,却落得满手疤痕。”叫化又是一声冷笑,道:“恁你说得怎生动听,我只不是你兄弟。”戴宗道:“兄弟,怎生这遭你这般教人不解?为兄便算错认了你的手腕,终不成天下另有他人,有兄弟你这般神奇医术?兄弟只招了罢了。”
那叫化子道:“老叫化家传医术,不见得怎生高明。兄台错认了人,还是快快请回吧。”戴宗喝道:“兄弟!你恁地不认兄长!终不成忘了往日情义?忘了梁山所在?”叫化冷笑一声,点头道:“梁山?叫化子知道是有这么一个地方,有这么一拨强盗,专门杀害忠良,残害无辜。”戴宗厉声道:“安道全,你胡说甚么!你便不认我戴宗,也断不得诋毁梁山好汉。”叫化冷笑道:“好汉?那一个是好汉来?”戴宗道:“那一个不是好汉?那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好汉?鲁智深兄弟行侠仗义,武松兄弟舍己予人,林冲哥哥忍辱负重,李逵兄弟敢作敢当。你说,那一个不是好汉?”叫化冷笑一声,道:“鲁智深?老叫化只知道他一个玷污神灵的蠢人,终日在神殿幔帐后拉矢。武松?清河县杀害兄嫂,何仁何义?林冲,沧州杀害庄稼老翁,专勾无辜性命。李逵,只宋江身边一条狗!再看其他,那个称得上好汉?”戴宗骂道:“臭叫化子,没出息,是非不辨!依你说,梁山没有一个好人。那宋公明哥哥一世忠义,又怎地说?”叫化道:“宋江罪大,不折不扣一个魁首!一生专为些为非作歹的勾当。”戴宗道:“直娘贼!你说说来,哥哥做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勾当?鸟嘴乱叫,含血喷人!”叫化冷笑道:“宋江设计陷害卢俊义,累他家破人亡的,可算为非?打大名城之时,只为身上疽疮小疾,不顾卢员外石秀等人死活,执意退兵。可算作歹?此人好称忠义,我不见丝毫忠义所在!”戴宗道:“直娘贼的!不通便闭上你的鸟嘴,不要放出屁来!当日宋公明哥哥兵退大名城,原是为了晁天皇梦中托言,方无奈退去了。你懂小鸟鸡毛?”叫化冷笑道:“说是晁盖托梦!何曾见过给你我托过一个梦?捎过一句话来?那宋江本来心生退意,又别无他法。便撒了谎言,好施施然归山去。”戴宗道:“臭叫化!你再罗嗦,我便杀了你,省得两耳干净。”叫化道:“杀便杀,杀也要说话。戴院长,你心肠倒好,终是缺了心眼,跟了宋江此种屑小,自毁了一世英名。”戴宗道:“讲活讲全套,救人救到好。你要说不明白,叫你成为刀下亡魂!”叫化道:“那宋江素来装神弄鬼的。便不算这遭,说他忠义堂里石碣受天文那回,不一般做了手脚?便你等蠢人尽信了他。”戴宗道:“撮鸟,闭嘴!满口胡说八道,少不得我真一刀喀嚓了你。”叫化笑了笑,道:“我也是一心为你好来,不想你受人蒙蔽。若然说到你恼处,杀了我便是。”戴宗道:“臭叫化的,再罗嗦我可真不客气了!”说着,举手作势要砍过去。叫化笑了一笑,道:“来来来,望脖子结实处砍来。”说着,指了指自个后颈。戴宗听说,果真恼了,便抬脚噌一声踢了过去。叫化子来不及闪躲,打得跌在地上,哎哟哎哟喊叫起来,引得一拨青衣前来帮腔,要拾掇那戴宗来。戴宗原本一时气恼,方起了一脚。见真伤了那叫化子时,心下好生不忍。便蹲了落来看他伤势,帮他揉了揉痛。叫化子道:“滚!滚!少来装腔。叫化子自个料理得了。”戴宗笑了笑,道:“自个料理得了,那便最好。”说着,把叫化头巾扯了落来。
那叫化子少了头巾遮掩,露出了一张文儒面目来。戴宗收在眼内,道:“再抵赖不得,你便是我安道全兄弟。”叫化道:“便是,又怎地?再无兄弟情份。”戴宗嚷道:“哎吔吔,说上说下说人负义,你便是最负义之人。”安道全道:“我怎地便负义了?”戴宗道:“可记得在建康府别了张顺那时?我怎地对待你来?平时又怎生待你来?”安道全道:“自然记得。我说些你不中听说话,也只是为了你好。”戴宗道:“多谢。若果然为了我好,好歹叙个兄弟情份。”安道全一阵默然。那小厮见了,便要揪了戴宗来打。安道全喝道:“住手!不可对我哥哥无礼。我兄弟二人拌嘴不必你等干预。”戴宗听了哈哈一笑,道:“正是。”安道全道:“罢罢罢,好歹一场兄弟,且随我上楼歇歇脚儿来。”说完,举步便走。戴宗一笑,也跟来上去。
第33章:地灵定计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3-1 1:07:00 本章字数:3557) 当下两人上了楼,到了厢房坐下。便见一个丫鬟看了茶,由安道全陪在身侧叙话。戴宗道:“兄弟何故到了东京来?”神医道:“为弟见山上开战,便问卢员外告了假,作别归来。”戴宗道:“兄弟好生糊涂。目今我梁山兄弟与官兵作战,你却私自走了开去。万一兄弟们有个疾苦的,怎生是好?”安道全道:“山上自有皇甫端。小弟一人之力,那里顾得许多?哥哥可不教人为难?”戴宗恼道:“怎生为难?梁山乃你我命根。真没了时,到哪里安身去来?”安道全道:“只是哥哥等人命根。小弟没了他,一般无碍。”说着,淡淡一笑。戴宗听得暗暗来气,道:“兄弟再这般说话,我便去了。”说着,站起身来要走。安道全见了,只缓缓一笑,也不应答,看戴宗抬脚望门口走去。
却说那戴宗方出了门口,见得门口打外进来了一个丽人。只见那丽人双十年纪,一身浅绛颜色装束,步若凌波,行近前来。那少妇人汲了一双镶珠布鞋,手里轻握了一把仕女圆柄扇,双腕戴了两个玉镯子,项挂一块玉坠,发堆处斜插了一支金簪。一身装扮,趁了胜雪肌肤,委实明艳动人。笑颜如花,浑身散发不可抗拒的诱惑来。活象一朵二乔茶花,清新而妩媚。只见他轻轻移了步儿,朱唇浅浅一笑,纤腰浅浅一摆,到了面前。呼吸已是清晰可听。戴宗听了,不由得呼吸急促上来,血气上涌。当下心下一荡,一种异样感觉攀上心头。却见得那妇人站住了,启齿道:“叔叔方来,怎地便要辞去?” 目光轻轻滑了一眼戴宗。见得面前此条大汉眼光直勾勾看准自己,不禁有些羞涩。便拿扇子掩了脸,偷偷笑了开来。那戴宗原本心动,心下正暗骂自己下流。听了妇人说话,作答上来,不由得话语有些结巴。听得戴宗道:“大大嫂,我我有些上要事情,先先去了。”妇人抬头看去,见那戴宗一脸窘迫。心下暗想,一个大男人的,好生怕羞,却是何缘故?忖度之间,听得内里一个道:“那曾见他有事来,只怕心下不自在要走。” 正是安道全说话。戴宗诘道:“哪个教你没了兄弟情份?”安道全道:“只你焦躁,别人说话入不得耳。”妇人道:“叔叔且用了膳,再去不迟。”那安道全也上来拉了戴宗手腕。
那戴宗气息少少平复,便坐了落来。听得安道全道:“哥哥,可愿意听我片言?”戴宗道:“你且说来。”神医道:“哥哥知得,弟弟被迫落草,出在那张顺做得好事。”戴宗点了点头。神医道:“上山以来,为弟心下万般难受,每日只想早早下山来。”戴宗道:“你既不愿落草,作甚却上山去了?任谁也迫你不着。”神医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日见呼保义担病,便好心上山看他一看。不想那宋江哥哥病愈,只不许我下山去来。”戴宗道:“既如此,争不如一早不要上山。如今作别,徒伤了兄弟感情。”安道全道:“为弟一腔委屈,无处控诉。当日那张顺不着李巧奴拦阻,心下着恼,一气把他断为两截。当晚又连杀了几口人,连厨子也不放过。当时见他红了眼睛,便有些惧他,不得已跟他投上山去。”戴宗道:“那张顺说那个甚么李巧奴偷人,教他起了杀机。真实怎地?”安道全道:“却是那厮一口胡说,你等却信了当真。”戴宗道:“此事真真假假,也断难说。只是此遭你作甚要下山来?”安道全道:“我问那卢员外谎报了个丧假,来了东京,只为了这个宝贝。”说着指住身侧那妇人。那妇人秀秀笑了一笑,却不则声。戴宗道:“原来如此。我在街头见你一脸蓬垢,又是为何?”安道全道:“小弟一人成行,到相州时,路上遇了强人。自个身手不佳,便被团团缚了,连衣衫也教人剥了精光,一身赤条条的。我见不是路数,便到一户农家偷了一身衣裳穿了。好在离东京已不远,便一路行乞归来。”戴宗哦一声,独自强忍住笑。安道全道:“我一心只想离开梁山,到个无人相识所在过活。是故见到你时,只假装不相识的。”戴宗道:“原来如此。却那兔子又是怎一回事?”安道全道:“因几个小厮斗气,直看对方牲畜出气,把那兔子掐断气息,抛出街去来。不料教小弟遇见,便拾了回来施救。”戴宗道:“却怕我见到了,便急急走了。也不敢相认。”安道全道:“正是。此间另一个缘故,却是逃避做公的耳目。”戴宗道:“原来这般。早说教为兄心下知了,也好舒一舒心。”又问:“只是此间嫂子大名?”安道全道:“外宅王可可。”
原来,那王可可也是东京名盛一时的烟花娼妓,几与那李师师齐名。不单貌美如花,也生就一番菩萨心肠,因是人缘甚好,声价也高。且说那徽宗皇帝听了王可可的花名,心里生痒,也曾几番前来,却无缘得见。如此三番四次的,便失了兴致,只一心宠幸那李师师去来。且说那王可可生性如水,终于一日得了一种暗病。看过不少郎中,只不见效果。后来听闻那建康府有一个名医,名叫安道全的,专治疑难病症,便投去治了。那安道全又是针灸,又是抓药,消去三五个月的,便治好了王可可的病症。却说那安道全素喜烟花,今见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跟前,有血有肉的,朝夕相对,不免生出些酒色心思来。那王可可见安道全一表人才,又受了他再生之恩,心下也是兀自喜欢。日子长了,两人便生出感情来。且说一晚,两人趁了旁边无人,便行了鱼水之欢。自此过了一月,夜夜如此。到了第六个月,那王可可见病已全愈,盘缠又将耗尽,便回去东京不提。那安道全也只好打起精神来打理药铺。两人郎情妾意,平日净靠些鸿雁传书,一般的恩恩爱爱。不料长久分隔两地,感情逐渐见了生分。又过了一年半载的,感情益发冷漠。那王可可自去招徕客人不提,安道全也勾搭上那李巧奴。两人已有些淡忘了。不想那安道全投上梁山去来,心里寂寞如猴,又见思慕起王可可来,便日夜靠脚夫递些信儿。王可可原本旧情不泯,见安道全来书,心花开放,也便一呼一应的复些信函。双方不觉又重燃了一番炽情。那安道全久旱思甘雨,在山上思慕王可可,感觉度日如年。见高俅来扰,便与卢俊义商议。那卢员外原本是好相与之人,见他每日神不守舍,自同意他去了。当下潜逃出来,一路到了东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成了好事。殊料遇了戴宗,怕坏了大计来,便装个陌生模样,与他一番嘈吵。怎奈那戴宗好生猴精,终究识穿了自己本来面目。那安道全再无计较,只得认了栽,把戴宗拉上楼来,活络活络感情,也好铺条后路。
当下听得安道全道:“哥哥,如今你既知了我隐身此处,好歹为我捂上一捂。”戴宗道:“兄弟秉性,我原也略知一二。若不依你时,说不准生出些事端来。便依你一遭。只是尚有一样,你却不要遁身。兄弟们要找你时,也知个去处。”安道全道:“此般我却应了你。我虽个虚图舒坦,却也不是没有心肺。兄弟们果然有事来,我哪能不理?”戴宗道:“果然如此,我便由了你此遭。”安道全道:“如此,此厢谢过兄长了。”
戴宗道:“我此遭下山,兄弟也知晓些其中原委。且说如今虽得知鲁智深兄弟所在,却无计可施。好生烦恼!兄弟头脑灵活,好歹帮忙思量思量。”当下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遭。安道全道:“此有何难?只消用些微粉剂,便教你取了鲁智深出来?”戴宗道:“果真?”安道全道:“哥哥可曾听过一样药物,吸入一口,便教人昏迷于无形之间?”戴宗道:“兄弟说的是七骨迷昏散?”安道全摇了摇头,道:“七骨迷昏散虽然也能致人迷昏,却不堪用。你用他时,对方只沉沉睡去,教人见了,容易看出破绽来。”戴宗道:“如此,却是何物?”安道全说:“此剂奇药,来自异域,因而万分宝贝。药名唤作大麻。人但闻了他一口,便天塌下来,也不觉晓。最神奇所在,却是虽然失去知觉,却一般能唱能跳,能看能嗅。只统统变了模样,生出无限虚幻来。哥哥去时,带了此物,假装投道问路,孝敬他等一只烟膏,自然迷昏了他。”戴宗道:“此计虽好。他若不受时,又奈何他?”安道全道:“哥哥不休多心!他不受时,你却叼在嘴里,喷将出来,也是一样成事。”戴宗道:“好虽好。却怕连我也昏将过去了,怎生做事?”安道全道:“我自配制解方,教你事先服下肚去。喷烟出来时,他人昏迷,你却无碍。”戴宗喜道:“这却使得。兄弟一手多配几粒,教花和尚也服了没事。”安道全道:“自不消说。”戴宗道:“事不宜迟,目今便取了来。”安道全笑道:“哥哥忒也焦急。此药说时容易,做时却难。便是为弟的,好歹也要八九天时日,方可料理妥当。”戴宗道:“既如此,十日之期,我却来取。” 安道全道:“甚好!”
话休烦絮。且说眨眼工夫,过了十天。那戴宗自去了取大麻,望城西牢房来了。进了点视厅,借故问路,喷出两口浓烟出来。那节级等人嗅了,便失了知觉,陷入昏迷之中。戴宗生怕药力失效,便耍了一趟刀法,不见郝不聊等人丝毫反应,知道事成。心下大喜,直到牢笼里解了花和尚出来,攀出地窖,踏上地面,走出牢门,一溜烟望城东去了。当下两人行了一里路,那鲁智深方想起翠莲来。暗道:“糟糕!妹子要落入高俅等人手里,怎生是好?”便不听戴宗劝阻,回到牢营门口来。那戴宗见劝说不动,只得陪了鲁智深一道回去了。两人到了牢营门前,找个暗地,匿了身,专候金翠莲过来。
第34章:翠莲之死
且说鲁智深戴宗两人到了牢营门口,看暗地匿了身,候那翠莲过来。当下两人伏在草丛密处,耽头来望,便由辰时等到午时。只不见翠莲过来。那鲁智深原本焦躁之人,候得当真要命。心下急如热蚁,苦楚难当。戴宗见他焦躁,少不得又宽慰了几番。鲁智深道:“不消劝说,洒家虽然不耐,却断不离去。无论如何,要把妹子带上山去。”戴宗哦一声,打趣道:“和尚此遭转了性来,甚么缘故?”花和尚应道:“胡说!洒家一向恁地好性子!”戴宗道:“怎见得一向恁地?平素燥出鸟来,今遭却静出鸟来。”花和尚道:“洒家却才不是焦躁?只来聒噪!”戴宗道:“好不相同。换了往日,你早操了拳头,不知收了几条人命去来。”鲁智深道:“休来取笑。捎俺妹子上山,不过一个义字。”戴宗打个哈哈,道:“说的是说的是。”便住了口,再不多言,生怕惹恼那鲁智深,发恶上来。便换了话题,只与他天南地北胡诌,好消解他焦躁来。
当下两人又打了一段诨话,不觉已到正午。鲁智深捺不住,骂道:“直娘贼!日日一般消遣,也不觉烦皂。单今日忒难打发。奶奶个巴的!”戴宗听了失笑,便侧了目来看花和尚。见他铜铃大眼,眦角尽张,眼珠子不知何时缠了一道道血丝来,好不可怖!戴宗寻思道:“花和尚又上了急躁。”正待劝慰数句,耳边传来噔噔噔马蹄声响。戴宗忙把身子伏低了,没了身子。看和尚无甚举动,便用臂肘强按了和尚脊背,教他起不来身。怕万一他癫燥上来,坏了事情。却说那戴宗神行日常使唤千里脚法,最要得的便是脚力和膂力,因此力大无穷。那花和尚囚在牢房几近一月,功力难免有些消减。当下眼巴巴见戴宗压将过去,心下忿忿,只抵不得力,动弹不得。见得那戴宗又添了一份劲道,按将落来。和尚失了支撑,身躯便悉数贴在地面,密不透风来。正要破口大骂开来,听得戴宗嘘了一声,便抑了声。见得戴宗抬了头来,透过草芨空隙看将出去,神情好不凛然。
且说那戴院长把目望去,隐约见得草丛外,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才下了马,蹬着脚步过了眼前,望牢营去来。却不是高俅是谁?那高俅身后,却紧随了一个人,未曾照过面来,不知甚么名姓。却是三十出头年纪,一身军士打扮。看模样是那高俅的贴身,说不准是个包衣奴才。当下见得两人迈了大步,入了牢营门口,由里面管营差拨等人出来接了进去。那郝不聊也在其中。看他步伐趑趄,轻飘飘的,显见药力未能全退。少顷,一拨人进了牢房去了。那戴宗吸了一口冷气。心下寻思,高俅老贼最不喜梁山好汉。到得牢房时,见失了重犯,必然大怒。网搜起来,非把东京翻了天不可。暗想着,生出了一层担忧。又吸了一口气,侧了目来看那鲁智深。见和尚经了挤压,面目竟陷在泥沙里头。心下不由得生出一丝歉意来。却又按了一盏茶工夫,方松开手来。抓了他衣领口,提将起来,教他长长透出气来。
且说那鲁智深伏在地上,不禁有些恼怒。待起了身,换了一口气,回复了些气力。便瞪目道:“撮鸟!恁地作力,洒家快岔了气过去。”戴宗轻轻笑了一笑,并不作答,感觉又一阵歉疚。那鲁智深又骂了一通。戴宗一例不应。只扇走他脸上泥土,看看露出一个黑面来。又拍了拍脊背,教他透一口气出来。兀自拍击间,猛听得鲁智深喊道:“妹子!妹子!”话音未落,便腾起了身,舍足奔将出去。戴宗见那鲁达乱了方寸,敢情露了藏踪。连忙移目看去,见花和尚发足狂奔,望一个妇人飞了过去。那妇人年已及簈,到有七八份姿色,模样落落出众。只见他头罩了一块碎花缎巾,一身榴色荆衣。虽然着装淡素,但也丰韵流露。妇人手里挽了一只藤篓,内里盛了些甚么的。看他步行翼翼,说不准是些家什宝贝。戴宗心想,却怕这个婆娘便是那和尚妹子来着,倒也有些人才。想着,见那妇人寻声来望。见是和尚召唤,柳儿似的止了珊步,溢出满脸惊喜,显是出乎意料来。待见了那鲁智深如风如电,一霎到了面前,不由得小脚细细一颠,直把身子倾靠过来。那鲁智深便裹了他身子,道:“妹子!” 露出无限欣喜,蕴涵万千说话。那妇人一声:“哥哥!”两眼发出光亮,一脸娇涩不胜。戴宗寻思道:“和尚艳福果然不浅。”便见鲁智深把妇人的手拉了过去,牵了望戴宗奔来。戴宗道:“和尚呀和尚,你大呼小叫的,露出行踪了。快走罢。”说完,身形骤起,先望望鲁智深两人纵了过去。疾呼道:“扯风!扯风!”拨转两人方向,望东急急飞去。
却说那高俅进得牢房,见走了和尚。喝了一通话,又差李虞候郝不聊两人领兵去追。那李虞候两人得了令,二话不说,出了门口。点了兵,在操兵场列队集结。猛听得外面一声巨喝:“妹子!”那郝不聊心下一振,望过声处。果然见得一个大和尚打草丛爬起身来,疾奔到辕门面前,离三丈顿了脚,来牵一个妇人。正是鲁智深与那金翠莲。节级大喜,当下手指了和尚,吆呼道:“兀那秃驴!兀那秃驴!”那翠莲见节级呼喝,心下慌张,急急道:“快走,快走!”便抬手搡那鲁智深。和尚也是一惊,拔足狂奔,嗖嗖嗖望前飞去了。发足间,听得前面一个急促声音道:“快,快!”正是戴宗说话。那戴宗口里说着话,脚下功夫却不含糊,嗖一声,纵出十丈以外。丝毫不见闪神。和尚见了,也不甘后。提了猿步赶将上去,弹指工夫出了十丈,一晃与那戴宗并了肩。两人流星一般,划过一道光芒,消失在视野之中。
那李虞候见了,暗道,端的好快一盏身法!便教士卒操了家伙,先行追上前去。自己却牵了马来,结了马鞍。那节级也自行整装待发。倏见得见一个光溜溜的脑袋飞了回来,到那妇人跟前停了。便见那和尚单手提了妇人,放上脊背,纵身出去,如黄鹤般杳然起落。原来,那妇道人家,身虚脚软,跑不来。碎碎蹎了两步,便栽了个头,半天挣扎起不不身来。那和尚原本出了半途,见妇人跟不上来,折身取了同去。当下教妇人骑上脊背,妇人不上,道:“哥哥快走,不消理会奴家。”和尚那里肯依,强负了妇人,望前奔去。却那里快得了?便见身形笨拙,步伐凝重。身后的士卒愈靠愈近来。和尚心下发急,便不管高地洼地,亡命飞去。果然显快些许。便见那和尚身若狂牛,怒蹄猛践,一发跑得远了。
那李虞候见了,那里容他逃脱?便扬鞭策马,腾云追去。且说那乌骓马身如矫龙,健若猛虎,步如密雨,疾若狂风。端的是神出鬼没,锐不可当。只几步,把和尚两人拦在脚下。收了蹄,靠路中站了。横身一摆,正好堵了满满一径。那鲁智深见断了去路,只得顿足来望。只见那路面不足八尺,两旁水渠,深五尺,宽一丈,隔在阡陌之间。和尚心想:“天杀的!洒家方出虎穴,又入虎口。好捉弄人!”一边暗暗骂着,一边思量计策。却说那鲁智深原本卤直人物,那里便有灵窍?当下没有计较,便看乌骓马背踢了一脚,便想夺路过去。争料身上沉重,腾跳不开来。只到半空,便坠落地来。那乌骓马只纹丝不动。又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咯咯,又有人上来,把退路截了。鲁智深心道:“苦也!”却无计可施。
却听得前方嗖嗖两声,有人折了回来。定眼看时正是戴宗。和尚心下一喜,壮了胆量来。当下听得戴宗道:“兄弟,杀!”中气充沛,声音响亮。那鲁智深听了,又提了一分精神。当下便道:“杀!杀!”便来操家伙。殊料张手一抓,掏了个空。那禅杖不见了!原来,那鲁智深受押后,禅杖缴出去了。却才仓惶逃狱,一时忘了随手取来。如今一身赤手空拳的,怎生厮杀?那李虞候见了,鼻子嗤了一声,冷冷一笑,却不作声。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兀那小卒,上!”正是郝不聊说话。那小卒数百人,一路颠屁颠屁地跑,方才赶到。听了说话,个个手里端了缨枪,杀气腾腾靠上前来。却因隔了溪河,近不得身。和尚见他人多,心下益发焦躁,便要徒手杀开去。当下抖了抖身后,把妇人夹紧了,拉好架步。妇人道:“哥哥且放奴家下去,休要碍了手脚。”和尚笑道:“不碍事。你离了身,哥哥却护不周全。”听得戴宗道:“兄弟,看刀!”便拨了一把朴刀,掷将过去。和尚稳稳接了。
却说那戴宗见和尚夹在中间,怕他背腹受敌,便道:“一人一个,杀!”话音未落,一刀望乌骓马砍将过来。那乌骓马把蹄一收,避了一刀。却张了腿,望戴宗下盘踢去。说时迟,那时快。那戴宗朴刀尚未收得回来,马蹄已到身前。便把身一侧,成个斜度望李通大腿擢去。李通一闪,飞出一枪,架了朴刀,又滴溜溜一转,险些把刀打飞出去。戴宗吃了一惊,暗道:“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我武功又不济。真个实刀实斧跟他较量,只怕落输。”心下生怯,不敢冒进去攻,只守了命门来打。一心等那和尚赢了节级,转身来趁几手。当下闪目看去,见和尚正与那节级苦战。
原来,和尚一身高强武艺,平日里那郝不聊那是他对手?不想今遭却成了别例。却说那和尚惯用禅杖,今儿却用一把了两尺长朴刀,好不趁手。打起架来便消减了好几分力道。身上又负了一个妇人,身形已自不便。徒步打斗,怎地取胜?那节级骑在马上,自上打下,徒添了几分力道。如此一加一减,一上一下,两人竟打了个平手。和尚见郝不聊越战愈勇,心下着恼,便大吼一声。巨声如雷,吓得那马浑身一震,脚下失稳。和尚窥了空隙,猛一刀,望节级身上招呼去来。那郝不聊原本听了吼声,惊魂犹然未定,一时还不过神来。此刻见朴刀拦腰而来,不觉动作有些迟疑。当下略略把腰一闪,避过了锋芒,却万料不到后着。当下见那和尚刀势一转,望下削来。顿时感觉足髁一阵裂痛,流出血来,便似要脱了开去。心下着慌,便不分东西南北,把枪舞得急了,口里叫道:“放箭,放箭!”
便见一个小卒出了队,到旁边菜畦来。扎步,沉身,张弓,拨箭。直把和尚瞄准了,嗖一声,激射出去。便见和尚哎哟一声,左胛中了一支羽箭。鲁智深骂道:“直娘贼!放冷箭算甚么鸟好汉?”力道不觉弱了下来。郝不聊道:“俺是官人,与反贼谈鸟道义!”说完,又喊放箭。便又嗖一声,和尚右胛又中了一支箭。血流汩汩流将出来。和尚急了,便又不分青红皂白,一阵奋力厮杀。听得一个声音哭喊道:“哥哥,哥哥,放奴家落来。”却是翠莲恸哭。和尚道:“洒家不碍事,不碍事。”说着又杀了出去。
猛听得嗖一声,又一只箭望和尚过来。妇人长了心眼,早拿手脚护了和尚前身。便见那箭嗖一声,不偏不倚中了妇人手腕。妇人一阵钻心刺痛,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和尚心下着紧,急忙松了手,放了妇人下来。便又嗖一声,一箭中了和尚臀部。和尚又骂了一声,拨落身上的箭来。捻在手中,看弓箭来处发了出去。不料肩胛带伤,失了准头,便差了两尺斜飞出去来。一着未完,听得头上呼呼风声。和尚心下一凛,赶紧架刀应接一招。不觉两肩揪心撕痛。和尚无惧,又拿刀在半空划了一道弯弧,看节级肱骨砍去。手起刀落,便见一股断足跌落地来。和尚杀得性起,又同样一刀,却落下一段股骨来。看的旁人目瞠口呆,那弓手也忘了搭箭。便见那郝不聊失了右腿,血如雨注,溅了一地。再把持不住,栽下马来。和尚杀得昏头,便又上去补了一刀。节级顺势一滚,闪开刀锋来。和尚又一举刀,却听得身后一道疾风,嗖的来了。和尚转身不迭,暗想:“休也!”却见得旁边红影一闪,掩上背来。便听得嗉一声,箭入了那人体内。和尚一惊,连忙侧目看去,却见得一个美人掩在背脊,心口中箭。七孔流血,脸色如纸。纵然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无回天之力了。和尚肝胆具裂,呜喊道:“妹子!妹子!”
第35章:妙手疗伤
当下见得那翠莲嘴里断断续续道:“哥,哥哥,快走。”话未说完,便倒了下去。鲁智深一惊,连忙用手接了,搂进怀里。却见翠莲双手一滑,再不动弹。和尚喑声嘶喊道:“妹子!妹子!”却那里见有反应。和尚又把妇人搂紧了,不觉一声痛哭出来。猛听得马背上面一声嘲讽,道:“兀那秃驴!哥哥妹妹的,酸死人了。不折扣一个淫僧!”和尚大怒,便止了哭,拨刀望那声音砍去。只一刀,斩得那厮跌下马来。却说那厮也果然了得,看看自个身形不稳,直端了枪,冲和尚面门一招。和尚眼疾,早闪开了。那枪见落了空,望下刺去,直直插中了妇人胸膛。那妇人气息全无,迎了一枪,血腥四溅。看得鲁智深须发皆张,朴刀挥起,朴刀劈落,带出一道凌厉来。那厮见来势汹汹,心下惧怕,便望旁一跃,跳出圈外。不想脚下一空,直坠道河坑去了,成了湿漉漉一个落汤鸡。此时听得后面一声喝彩:“好!”却是戴宗说话。
原来那厮正是李虞候。却说那戴宗与他独斗半日,过了五十招,已然有些吃紧。见那厮招招杀着,当下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招。全然不觉周遭光景。再说那李通与戴宗敌手,打得十分轻松,双目旁瞀望去,早见得和尚一身勇莽,锐不可当。见郝不聊遭了毒手来,心下便一阵踌躇。待见那金翠莲中箭身亡,心下又一阵欣奋,不由得出语讥讽那和尚来。当下见那和尚扑来,不由得受了一刀,失足到坑河去了。那戴宗见了,自然心下涌出快意,喝起彩来。
却说那戴宗喝彩毕了,便想趁了空,跳入圈去,助和尚一两招数。不想那乌骓马横在路上,过不得去。却见侧畔那弓手捻了一箭,便要看准鲁智深射去。心下一惊,喊道:“当心!”倏然听得一声巨喝:“纳命来!”便见鲁智深打地面揣了节级衣襟,端了起来,便要掷出去。那节级失了一腿,早已吓黄了胆。此刻见和尚拾了自己,不由得全身簌簌发抖,央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和尚喝道:“撮鸟!见鬼去罢!”便举了起来,望那弓箭手投去。那弓箭手见得一个人横飞过来。闪躲不迭,眼睁睁看那躯体压在自个身上。手里弓箭脱摆不开,正好穿进那人胸膛。那节级一阵闷痛,便一命呜呼了,留下一双死鱼般眼睛留恋人世。当下弓箭手见杀了人,吓得魂飞魄散,口里叫道:“郝节级!郝节级!”慌忙抽出双脚来,舍命跑开了。那戴宗见了,早越过河床。飞身过去,一刀取了他首级。便再回头来看那鲁智深。却见得和尚一个踉跄,身后不知何时插了一条缨枪。那和尚受痛,转身一刀飘去。不料李虞候往后一跃,闪过一刀。和尚大怒,又一刀出手,如飞镖一般,沿了溪河,望人疾去。却见那李虞候又闪开了,哈哈大笑道:“秃驴,来来来,杀我。”和尚激将起来,便要下去厮杀。殊料背后伸出一双手,拉了自己。看时正是戴宗。戴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兄弟,扯乎!”便不待和尚答话,拨了他背身杆枪。牵了那匹乌骓马,上了马鞍,扬长去了。
听得后面一个洪厚声音道:“追!”却是高俅说话,不知那厮甚么时候来到战场。又一个声音道:“我的马儿!我的马儿!”正是李虞候说话。戴宗心下惊惶,再不敢分神。当下快马加鞭,一闪过了城西,望北去了。待那李虞候上得河堤,策马来追时,戴宗早去远了。如轻烟一般,少顷便看不见了。
当下两人出了北郭,望人烟渺芜处纵去。不觉走了两个时辰,感觉疲惫了。见得枫林深处一户人家,便问庄家借了地方,权作歇息。那戴宗先落了马,看太公剪拂毕了,扶那花和尚落来。却见那花和尚染了一身殷红,手脚冰凉冰凉的。戴宗大惊,忙扶他躺平了。擦干血迹,堵住伤口,又敷了些金创药。花和尚方回复了些知觉。眼睛却一例合着,口里喃喃语道:“妹子,妹子。”戴宗便又打些凉水,帮他拭了脸,提提神来。不想洗到细致处,那和尚提手来握,紧拿了不放,口里又道:“妹子,妹子。”戴宗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寻思道,花和尚啊花和尚,死在临头了,还妹子长妹子短的。好不知情急!当下听得那花和尚念着呼着,却生出几声呻吟出来。戴宗见他痛楚,便筛了两碗酒给他喝了,也不奏效。见得那和尚呻吟了一阵,身下又流了一滩血出来。戴宗无措,要投医去。太公道:“此处深山野岭,那里请得郎中来。官人若要救伤,除非进城去来。”戴宗寻思道:“如今大街小巷都在缉拿要犯。我两人去时,无异送羊入虎口。”当下道:“可有其他法子?”太公道:“除非请了郎中过来。”戴宗听了一喜,拍了拍脑袋,暗骂自个急昏了眼,这般粗浅也想不上来。便道:“正是。小可这便去请郎中来。我那兄弟若有急处,劳烦太公照看一二。此间一锭碎银,权表谢意。”太公道:“官人何太客气。老翁自当照看便了。”戴宗道:“ 多感太公大德。小可这便去了。”便到村口买了一匹卷毛马驹,直望东京去了。乔了装,入得城来。直到花月楼,寻那安道全去了。
却说那安道全正与妇人温存。见戴宗来到,掩了不悦,道:“哥哥怎地来了?”戴宗道:“今日搭救出鲁达兄弟,不想他伤了要害,需要妙手救治,方可活命。兄弟好歹去一趟来。”安道全道:“哥哥莫非讹诈兄弟来着?怎能这般凑巧。”戴宗道:“我讹你干鸟!救治了当之时,我自当送你回来。”安道全道:“既如此,小弟便去一趟来。目今正当酉牌,用了晚饭再去不迟。”戴宗忍住火,道:“医者父母心,救人如救火。一刻也延误不得!”安道全道:“且容打点便当。”当下便拾了药囊。戴宗道:“走罢。罗嗦甚么。”安道全道:“且容与妇人话别。”又与那王可可咕哝一阵。王可可道:“先生早早起脚罢,早去早回。” 安道全便起了身,随戴宗下楼,出街,上马,出城。到了一片松树林来。那戴宗施了脚法,携了神医,遁云驰去。一霎到了山庄。
便见桑麻道,杉木屋。杨柳成排,松竹成荫。柴扉,荆帘,轻烟。安道全看了,心里生出一份无形的舒适,心下暗暗喝彩上来。便问道:“此地何名?”戴宗道:“太公告解,说是桑槐村。”当下两人便落了地,收了步,解了马甲。轻身入屋,来到病榻前。那安道全看了和尚气色,又号了脉,探了热,来看全身伤口。见得肩胛后臀各处,大大小小的,绽开了五六道伤口。失了血,泛了白。看的那神医神色严峻,道:“鲁达兄弟箭伤五处,枪伤一处。板伤无数。两道伤口深八寸,一道深六寸,其余的也有三五寸深。却因用力过度,伤口开裂。两道宽一尺,其他均在四五寸之间。六处伤口,单一处枪伤中了心脏,最是要命。其余均不中要害,无甚大碍。”戴宗道:“兄弟,你说的我悉数知了。不消再说,施救便是。”神医道:“哥哥勿慌。有道是寻根问源,对症下药。病症没有摸清,胡乱用药,徒然伤了和尚来。”戴宗道:“兄弟的本领我自知了。如今救人要紧。”神医道:“既如此,劳烦哥哥取五十钱当归党参。幼鼠十只,鲜生狗耳菜五棵,老火节瓜一条。又取蜈蚣,水蛭,蝗虫各三十钱。速速取来。”戴宗道:“怎地尽是些离奇古怪的药名?”神医道:“奇难杂症,异治奇效。终不知灵丹便由些罕物配成?不必疑虑,取来便是。”戴宗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然没有这些罕物,又当如何?”神医道:“果然没有时,便取新鲜芦苇十斤,舂碎研末。那汁煮了水蛭,那渣却和了蜂蜜。用药八日,一日三遭,自然好转。”戴宗喜道:“如此,且候片刻。我进城取来便是。”说完纵身去了。
话不烦絮。话说戴宗安道全两人,日夜照料花和尚。一晃过了七天光阴,见那花和尚伤势无碍,便商议回山去来。当下三人议道:“我等离寨已近一月,不知山上怎生一番光景?”鲁智深道:“洒家只想回去。一连吃了几日药,嘴里淡出鸟来。通身骨肉又不舒畅,只想找人交交手,打上伍六佰回合。”神医道:“和尚,你伤势虽然好了,但仍要着紧生养。一月以后,方算得痊愈。”和尚道:“每日缩手缩脚,便不打死,也要闷死。”戴宗道:“兄弟忍耐则个,无非数日长短。”神医道:“正是。眼下时候不早,你等去罢了。”戴宗道:“如此别过了。”和尚瞪眼道:“怎地?神医不回山上?”安道全道:“便是。小弟消受些人间烟火。和尚好歹遮掩一二。”和尚道:“死相!敢情又勾搭人家黄花闺女?”神医不答。和尚道:“你回不回去,得问过洒家在先。”说着便扣了神医脉门,教他动弹不得。又叫嚣道:“戴院长,开马,开马!”戴宗道:“君子不可言而无信。我答应他留在东京,却不好反悔。”和尚道:“你应了他,俺却未应。想失了兄弟情份,先问过洒家拳头来!”神医叫苦不迭。鲁智深道:“开马,开马。再罗嗦时,拳头不客气。”戴宗知他焦躁,不敢惹他。便伏身拴了马甲,每人一对。当下作起法来,开马出去。两人听得风声呼呼作响,素性闭上双目,任由漫行。眼前不觉浮出妇人的颜脸来。心下一痛,忙打住念头。便听得戴宗道:“到了。”两人睁开眼睛,见得梁山青黛一色,金沙滩碧绿无垠,心下大喜。便到客寮要了马匹,噔噔噔上了山殿。方下马,便见得个个神色不对。那武松高布出来接了。和尚问道:“山寨怎地?”武松道:“休提休提!”
第36章:梁山之争
上回说到鲁智深一行回到梁山,武松高布二人出来接驾。那鲁智深见个个神色有异,便问那武松:“山寨怎地?”武松道:“休提休提!”鲁智深道:“究竟怎地?”武松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答话。高布见了,便接过话头道:“去月一战,兄弟们大多负伤,缘于无人救治,伤口尽皆靡烂。是故无心欢笑。”说罢,划了神医一眼。神医心下不安,正待问话,却听得和尚道:“恁地!洒家押了神医老猪狗回来,怎地也不见些开颜?”高布道:“若然单这一般,也不必招些烦恼。”那戴宗一直在旁细听,见两人谈话,也勾来些兴致,忍不住问道:“却是甚么缘故?”高布道:“却是为因吃了败仗,宋公明哥哥与卢员外肚子里不快活,又为那卢员外放走神医,生出些争吵来。”戴宗道:“有甚鸟事,直得恁地!”那高布正待答话,耳侧响起一声霹雳声音。那声音道:“和尚,原来却你撮鸟回来了。”众人看时,见得一团黑影打忠义厅下首奔来。正是黑旋风李逵。那李逵身畔,伴了一个一般模样的黑汉。两人脚步有些踉跄失稳,仗着扶着方来到面前。鲁智深见了诧异,道:“黑鬼,甚么鸟时候多了个伴当?”李逵看了众人,嚷道:“甚么伴当!是俺新拜把的兄弟,唤作金铜铁。”众人哦一声,道:“拜把的兄弟?莫不是同一个爹娘做的?”李逵道:“放你等狗屁!”便差金铜铁施礼。听得和尚道:“黑鬼对黑鬼,便不是同一处生出来,倒也相趁。”李逵道:“闭上你的鸟嘴!撒笑俺使得,撒笑俺兄弟,却是拳头无眼。”众人又嘘了一遭,讪笑起来。
正说话间,听得忠义厅传来大声呼喝。众人赶忙敛了声,奔到忠义厅侧廊。打窗隙看时,见得宋江坐在正中黑木椅上,身侧是那吴学究。两人对面,却站了个裘衣大汉。那大汉看宋江说话,只不作声。众人看那大汉背影时,认得是卢俊义。众人正想听个明白,却见得身侧安道全离了队,亢声道:“哥哥,我回来了。”说着,便进了忠义厅去来。众人见露了行踪,便一道进厅去了。那宋江三人见了,便止了声,一道下了将台,望众人走来。那宋江早见得安道全进来,便应答一声,道:“安兄弟!”语气惊喜。神医便靠近前来,看卢俊义吴用施了礼,打了话,驻了脚。那后面武松一拨也上前声了喏。宋江眼疾,把眼掠了一掠高布等人,见得花和尚混在人群当中。便把视线盯在和尚脸上,望前走来。和尚也自走了上来。当下两人便把臂靠了。宋江喃喃道:“兄弟,兄弟。”眼角噙满了泪花。鲁智深便跪地道:“哥哥,洒家劳你挂心了。”宋江道:“不干事不干事。回来便好。”又拉了戴宗手掌,唠叨两句,打发众人去了。
三人见众人去得远了,又依原位坐了。那卢俊义却在下首站了,道:“哥哥,那安道全兄弟回来了。我说的话,今见如何?”吴用点了点头,道:“回来最好,回来最好。”宋江道:“员外,我须是别无他意,只担怕兄弟疾伤无人看顾罢了。兄弟体谅则个。”卢员外道:“哥哥一片苦心,为弟哪能不懂?却说那安道全兄弟上山半年有多,尚未回家一遭。今遭放他奔丧,为弟便擅作主张。”吴用道:“不管怎地,回来便好。”卢俊义道:“当日哥哥在山下迎敌,山上只卢俊义与几个火家厨子,还有一人便是安道全兄弟。那神医看看事急,便问我告了数天假。我不及禀告哥哥,权从了他。”宋江道:“宋江明白。我终不是别的意思。单看铁牛等人伤重,又失了呼延灼,心下焦躁,便说了几句负气说话,教员外几日难受。”卢俊义道:“卢某岂不明白哥哥情重?哥哥几天消说,为弟只不顶嘴,便为如此缘故。只是为弟一番良苦用心,哥哥未必明白。”吴用道:“那安道全兄弟既已回来,便如天空放晴,过往云烟由他去了便是,再不要说些气话。”宋江道:“便是便是。宋江一时糊涂,惹得兄弟不开怀来。该打该打!”卢俊义道:“时过境迁,旧事便莫再提他。再好兄弟,也断难没有嫌隙。为弟也有不是处,哥哥不要介怀。”宋江道:“那里说话!”吴用道:“事情紧急,先着神医去耳房救治兄弟正经。”宋江道:“正是。”便出门唤李逵交待落去。那李逵自去了。
当下那宋江站起身子,道:“兄弟伤痛有医,我自缓一口气。却是呼延灼兄弟被拿,教我忧心。”吴用道:“哥哥何须忧心?我等自也拿了金铜铁与王猛二人,谅他高俅不敢胡来。”宋江道:“那呼延灼乃高俅旧人,偏怕他难绝旧念。”玉麒麟道:“为免夜长梦多,我等先下手为着。差几个兄弟前去劫狱便是。”吴用叹道:“说话如此。却如今弟兄们个个负伤,哪里有可差之人?”宋江道:“怎地是好?”吴用道:“至若呼延兄弟安危,自不用忧心。单怕高俅那贼去而复返。梁山兵枯将无,如何应敌?”卢俊义道:“梁山无将,我自披挂迎战,谅他不能全身退去。只是兵卒一时,煞费思量。”吴用笑道:“何费思量!梁山无兵无卒,却是有金有银。我等便来一个使钱买兵,买兵迎战。岂不妙哉?”宋江道:“怎地使钱买兵,买兵迎战?”卢俊义笑道:“招徕山下贫苦人家子弟来山里做孩儿,一日赉给一两白银,谓之使钱买兵。那贫苦子弟见了财帛,自然络绎前来。人多了便敌得阵脚。谓之买兵迎战。”吴用笑道:“正是。谁人来上阵,谁人受得一纹钱。一日一纹,十日一两,胜过在家闲耍。待战事完了,谁人愿意留下,便当孩儿照看。谁人要去,也任他去。”宋江拍腿道:“好计!募集游勇,果然解得燃眉之急。待事淡了,再作商议不迟。”吴用道:“正是。”宋江道:“募集游勇一事非比寻常,却是遣派谁人当差合适?”卢俊义道:“小弟不才,愿意前往。”宋江道:“员外千金之躯,怎可劳驾?”卢俊义道:“雇兵之事,关乎战争胜负。万万旁人代替不得。山上事务繁忙,哥哥自去不得。唯有小弟去时,最是得当。”宋江道:“倒也在理。”吴用道:“员外去时,可着谁人伴当?”卢俊义道:“小乙燕青身健,他去最好。”宋江点了点头,道:“倒也使得。小乙人物机灵,不致误事。”吴用道:“此事繁琐纡重,哥哥去时,单凭两人之力,敢情不胜。着多一两兄弟同去,吴用方是心安。”宋江道:“正是。那高布兄弟落得逍遥,又办得事之人,正合同去。”吴用道:“那豹子头林冲和小李广花荣兄弟,原本只是体虚,如今歇息多时,身子早已无碍,也合同往。”卢俊义道:“如此甚好。”
话休絮繁。且说那卢俊义引了高布四人下山,望石碣村一带去了。当日四处张了榜,便在李家道口设台摆案,招募游勇。一日兜了数十人。那来人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声息直传到了浔阳江畔人家。果然不数日工夫,接纳了上千人马,一概收编到步马两署。却说那卢俊义五人早出晚归,一晃过了数日。到得第四日傍晚,看看来人渐稀,便寻思回山上去。高布便道:“哥哥何不再守候一宵,看看怎地?来得几何,便多几何,也好添些人手。”那卢俊义听了,觉得在理,便在留了下来。那林冲花荣两人,寻思次日早起看兵,便早早上山去了。单留得高布燕青,陪了卢员外左右,背着金沙滩来候。一时看看一轮红日恹恹下山那边去了,天空中涂了一层彤红。云霞蔚然,染的色彩发亮。映着远山,勾出一道折折叠叠的轮廓来。卢俊义看了,幽幽叹了一口气,半晌道:“怎地满眼余晖,一地朗然,却不见人来?”燕青道:“主人宽候片刻。”卢俊义点点头,道:“然也。”便不作声,把目来看四野。见得近处山体幼柔,浅浅隆起了,成了一个小山冈。那山冈若处子一般,曲处不甚丰隆,只淡淡滑了一弧,透出稚嫩来。那山冈正对,又是一座山冈,大小无异,形态相同,却如对影一般。那山冈隆着,中间隔了一条如绳索道。索道侧畔,便是李家道口酒店。那酒店背后,不及咫尺便是那江湖闻风丧胆的黑风滩。那卢俊义别头了,投目望滩而去。见得一漠水草,无边无际,密密麻麻的,满是芦苇,在风际悠荡。那水草丛中,不时带出一两道劲风,却是水鹭沙鸥展翅声响。那沙鹭恣意飞翔,或疾起,或悠落,全在意念之间。那卢俊义见了,便叹了叹气。燕青道:“主人,好端端地叹甚么气来?”卢俊义又叹息一声,移目来看燕青,微微一笑。却不打话,只把目来漫望。回别了头,看那山坳深处。听得一声声鹧鸪啼叫,伴着杜鹃嘀咕,或亮或喑,传入耳内。卢俊义禁不住又一声嗟叹。燕青道:“主人有甚心事?说与小乙一知。休教小乙搜肠刮肚想来。”卢俊义摇一摇头,把目来看了燕青。燕青又道:“主人有甚心事?说与小乙一知!”卢俊义缓缓摆了摆首。却听得高布道:“蠢驴,员外哥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心下不畅。还需待问怎地!”卢俊义听了目光微烁,一闪而过。燕青道:“当真如此?”卢俊义道:“休听他瞎说。咱家只是观那水鸟,羡慕他那自由自在,不觉叹气出来。”说完,又抬头看看天际。见那夕照已然褪去,天幕黯淡多了。那索道来处,再听不见丝毫足音践行。卢俊义便着两人收了凳椅,进来客寮,由那旱地忽律朱贵款待开来。看看到了晚膳时候,就楼上占了三个饮酒,着酒保安排酒果,肴馔,菜蔬来。当下打了一瓮好酒,切了三斤牛肉,招呼燕青高布筛酒来喝。三人举了箸,把了盏,吃开了。却说那卢俊义平素笃信佛道,长久不沾酒荤。当晚见那村酿滑口,便吃多了几碗,不觉过了量,出来时有些头重脚轻的。便由高布两人搡了上马。三人放马慢蹄,一步一步望山上宛子城而去。
叵耐到了半路,那卢俊义酒上头来。燕青二人便扶卢俊义到松柏底下歇了脚儿。那燕青脱了上盖,到溪涧打水去了。高布留在卢员外身边,拍拍他脊背,教他透一口气出来。起落之间,不意听得员外低喃道:“杀,杀你全家。”高布一惊,连忙移目望去。见那卢俊义眼睛紧闭着,两唇一张一翕的,努努讲些醉话。见他嘀咕了一时,却听不见说些甚么。高布便唤道:“员外,员外。”卢俊义那里识得应答?便静了片刻,听得那卢俊义又一句话说出口来,道:“黑矮泼才,我要杀你全家!为我家老小报仇!” 声音却响亮了些。他高布听了一喜,暗想:“有道是酒后吐真言。果然不错。那卢员外平素城腑最深,端的不知他心意。今夕一席醉话,倒露出些心迹来。原来那宋江行凶,害了员外一家。员外怀恨之心不绝,却惧怕宋江势力,不敢露了口风。不想便在梦里,也想取那宋江性命。我一心要毁了梁山泊,一直思无良策。不想豁口却在这里。真个天助我也!”便掩了卢俊义嘴巴,生怕墙外有耳。计较定当了,又来拍打那卢俊义背脊。不移时,那燕青打水归来。两个人便拿凉水浇了浇卢俊义额头。又帮他解了纽扣,打开衣襟来敞风儿。便过了一个更次,那卢俊义悠悠醒酒了过来。三人便略歇片刻,翻身打马上山去了。到得山殿,看得灯火零星,已是夜深了。听得人声寂静,耳畔只有一声声蛐蛐在低鸣。三人便也解了衣,上床放觉去了。
当晚无事,一夜无话。
第37章:高布一击
翌日一早,天朦朦亮,朝日尚未升起。那高布燕青两人便起了床,洗漱毕了,到较武场来,与众人合了,爽手比武。早见得花和尚在场中呼啸拨打。那鲁智深将近十日没有生事,今日便想好好打上一架。看那武松伤未痊愈,便提了行者哨棒来打,舞的疯了。那武松身子不便,坐在观台来张。见那鲁智深在场中打出一片棒花,舞了一回,邀了高布来打。歇了又邀杨志来打。那高布却在场中间与燕青自撒开了。只见周通与刘唐,雷横与史进,吕方与郭盛,也在场中,各成一对喂招。五六拨人成了一团团光影,倏来倏往,煞是好看。众人打了一个更次,引得观台上的看众愈来愈多。那阮小伍阮小七兄弟也混在里头。李逵自不必说,看得大声嚷嚷,击着掌儿。却不见那金铜铁来。林冲花荣等人也来了。
众人看到紧处,猛听得不远处一声锣响,咣咣咣,响彻山寨。一拨人便收了棒棍刀枪,聚在一起,踏着脚跟,望侧旁一个坪地去了。便见陆续许多人打四面八方涌出来,一霎到坪地里驻脚停了。高的矮的,肥的瘦的,老的少的, 黑的白的,一例着了军戎穿戴。尽是一些生面孔,打眼看时见有二千余人,多是些新来的散勇。那散勇到了操场,看黑灰点踩了脚,列成一排排,一幢幢。那操场方圆两三里路,疏疏布满了新丁,煞是壮观。
便听得又是一声锣响,咣咣,一人走了出来,正是那矮黑汉子宋江。后面跟了卢俊义吴用两人。三人到台上与林冲花荣鲁智深合了,高布也在中间。那宋江便转过身来,好看了一阵台下。便见下首黑压压的一片,成规成矩站了,列了一个方阵来。宋江心下陶然,便打开嗓门,冲下首朗朗道:“孩儿们,蒙尔等不弃,来我梁山聚义。打今日起,尔等便在山上食宿操演,人头一文,按日发放。战功显赫者,另行嘉奖。伤残者,酌情安置抚恤。逃逸者者,却阵者,以军法论处。尔等明白?”话音刚落,下首便齐刷刷响起一阵雷音,道:“孩儿明白!” 轰耳而来。宋江心下高兴,端脸左右看了一遭,肃声道:“好极!尔等今遭明投梁山,共度厄困,宋江自是铭记五内。日后,梁山借粮之时,洗村之时,必不惊扰尔等亲眷。有战功者,山寨必将按月五两资助尔等家宅老少,分文无少。胆敢有泄露军机,违抗军令者,从严责贷!望尔等紧记!”下首应道:“孩儿谨记了!”宋江道:“好!尔等既明了,宋江便不赘言。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我等万众一心,必然无惧官兵来犯。”话音落来,下首便响起一片喝彩。宋江道:“今日首次操演,尔等好自为之。步军由头领高布鲁智深引教,马军由林冲花荣引教,尔等各归其位,着始演练。”便差高布等人引领各自喽啰,分开四处来操教。不外习些射骑弓弩,刀棒枪剑,擂木炮石的,直到夕阳西下,去了一日光阴。
话不赘述。话说那高布心怀鬼胎,傍晚军演散了,便用了膳,沐浴更衣,直奔卢俊义下榻的厢房来了。刚入门,见得那卢俊义气喘吁吁,满身淋漓。高布失笑道:“哥哥,怎地这般模样?”卢俊义道:“见尔等练家子,来了兴致,便耍了两趟花拳,活活身子。见笑了!”高布道:“那里说话!哥哥身手照想也端的神出鬼没!”卢俊义笑道:“那里那里!”高布道:“哥哥许久不带小弟出去玩儿,今日天晚在闲,莫若一道到半山断金亭走一遭。小弟捎了一只腊鸭过来,一心与哥哥慰劳慰劳肚子。”员外道:“敢情是好。贤弟且守候片刻。我洗漱便来。”高布道:“哥哥请便。”自由那卢俊义进去了。
那高布看卢俊义张罗去了,便放胆来看椽屋上下。见得屋子摆饰简陋,那屋里角设了一张三面棱花床,两边都是栏杆,却不敷色彩,露出杉木本色,已经显老。那床榻上面,挂了一顶绫罗幔帐,素白颜色,也沾满尘灰。床铺侧首,开了一洞幽暗的小窗,一尺宽窄,两尺高矮,投些光线入来。窗扇也是刨光杉木,一例是不着装饰,已经显霉。窗下一张春台,上首堆满了线装看本。那看本前面,却是一只绣花鞋,卧在案台上面。也已显旧,却打扫的一尘不染。四墙灰白,粉刷了事,尚能见得帚扫痕迹。墙下脚则立了两个木柜子,柜门密板钉了,看不见里面摆放了一些甚么。柜子外侧,却是一只箱笼,篙衰织成,也看不见里面摆弄。那箱笼对出半丈,却是一个衣架钉在墙上。那衣架上面搭了一条手巾。下面却立了一个松木架子,三脚撑了一个铁盆,正是拿来洗漱颜面的。那木架下脚,便是一个杌子。那卢俊义打了凉水过来,便坐在那杌子上头擦洗。高布道:“哥哥的屋里忒也陋简些儿。高布却有一副图画,取来与哥哥挂在墙上。”卢俊义道:“何须兄弟坏钱,哥哥也有一些,只不愿挂出来。山寨本是避世之地,那里顾得许多享乐?”高布道:“哥哥此言差矣。高布留得一幅小苏学士的贴子,委的真迹,正合拿来送与哥哥。”卢俊义道:“不必。兄弟留着自用便了。”高布道:“我已揣在怀内。哥哥不必推辞。想来满山兄弟,虽有那萧让与金大坚识些真情趣,那里赶得上哥哥修行?我便拿与哥哥来了。”卢俊义道:“兄弟留着自有用儿。内里情谊,俊义知了。”高布道:“哥哥神仙似的人物,精通十八般武艺,谙熟琴棋书画。哥哥最配有这般宝贝。放在高布这厢,便是糟蹋天物。哥哥不可推辞了。”卢俊义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高布道:“我主意定了,哥哥不必推让。再不受时,心里便没有我这兄弟。”卢俊义道:“说那里话!兄弟恁地固执。既如此,权放我处,物却还是兄弟的。只待一日取去便是。”说完,洗漱完了,泼水出门。
当下靠近前来,把那横贴展了。见得是苏洵的《前赤壁赋》,上面丰腴劲秀写了十数行字。卢俊义见了失色道:“此贴果是苏公真迹,笔法端正,正锋着力。比划勾勒,隐隐然墨痕饱满,如黍米之珠,跃然活现,媲美于徽宗皇帝的点漆画法,可谓一绝。”便由衷赞叹了一回。高布道:“哥哥喜欢也不?”卢俊义道:“端的万分喜欢!此物较那《后赤壁赋》,尤为稀罕。”又赞了一口。高布道:“哥哥受了,便是抬举高布此遭。”卢俊义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哥哥只借来观赏数天,之后却还归兄弟。”高布道:“哥哥忒也见外。承哥哥看顾,高布方有今日。些微心意,哥哥消受便是,推搡作甚!”卢俊义道:“我的禀性,兄弟原也知得。任你怎说,我只不受。你原也是俊义体己之人,不必强难。为兄受了半边腊鸭,便是兄弟心意。”高布道:“既然如此,不敢相强了。且搁了床头,回来却再计较。”卢俊义道:“却不是!”当下两人便出了门,直到半山腰,寻亭子坐下。
那高布当即拿出解腕尖刀,看准腊鸭破膛开了,食用不提。那高布是个有心之人,早置了两甑烈酒,又取了金樽来饮。当下两人忘了时日,直见的满天星斗,拱着一轮望月发亮。月如勾,亮如碧。卢俊义道:“金樽本应盛玉液,烈酒只堪对瓦瓯。如此错配,倒是委屈了这樽了。”高布看看夜色深了,便打发小喽啰去了,道:“哥哥此是感怀身世。”卢俊义苦苦一笑,却不做声。高布道:“终不成哥哥还在缅怀往昔?”卢俊义又是长叹一声,也不言语。高布道:“一日为盗,终身为寇,再不复敢望回归自由身。哥哥安心在梁山罢了。”卢俊义道:“我却不知那辈子作的孽,今生折堕如此。便是黄泉之下,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了。”高布道:“哥哥不要讲些晦气说话。喝酒罢了。”说着便又筛满一杯。卢俊义道:“兄弟,你我故友旧识,方敢与你吐一句真言。不才在山上,感觉两足如针,度日如年。”高布道:“哥哥说那里去了?百数兄弟,那一个不敬哥哥,不爱哥哥?便是宋公明哥哥,也要惧你三分。”卢俊义道:“兄弟说笑了。许多事情,往往不似外表单纯!”高布道:“哥哥若果当我是体己的,便披肝沥胆,好歹说些真实与我听听。”卢俊义道:“兄弟吃酒罢了。”高布便咕咚一声,跪在地上,道:“哥哥说话吞吞吐吐的,憋死兄弟了。好歹说些真实与我听听。”卢俊义笑道:“吃酒,吃酒。”高布道:“哥哥终不是爽快之人。往日豪气干云再不复见了!”卢俊义道:“你休想来激将我。婆妈说话,不说也罢。有我在山上一日,断不许有人伤及你与小乙等人。”高布道:“哥哥你便不说,高布也能略知一二。不外是那安道全的事故。”卢俊义道:“兄弟既能猜到,说说倒也无妨。我放神医下山,公明哥哥很不乐意。”高布道:“为此你俩便闹了四五个日夜?”卢俊义道:“我坐小的,那里敢与公明哥哥理论,只由得他消说,我不作声便是。”高布道:“哥哥却为了甚么释神医下山?”卢俊义道:“那神医丧亲,人情上释他去了。”高布道:“哥哥又来说笑。神医一个孤家寡人的,无亲无眷,那来的丧霜?”卢俊义道:“此层却是欠虑。”高布道:“哥哥休来诳我。你堂堂一介头领,焉能不知?只怕有意释他下山去的!”卢俊义道:“胡说!”高布又跪地道:“哥哥休来蒙我。你的心事,为弟悉数知晓。”卢俊义道:“白日讲梦!”高布道:“哥哥与宋江哥哥,那个与我亲近些儿?那个与我厮熟些儿?”卢俊义道:“说到交情,自然是卢俊义与你熟落些。却是那公明哥哥忒也器重你,爱惜更甚。”高布道:“宋公明哥哥爱惜我,不外看我办差得力。哥哥重我,却无所求。那里不能分别!”卢俊义道:“同为肱股,界分彼此怎地?”高布又拜地道:“高布所为者,无非一心想推举哥哥为山寨头目,坐上虎皮大椅。”卢俊义赶忙掩了他口舌,道:“空口白舌清谈,隔墙间壁有耳。兄弟休要自招横祸。”高布道:“为弟一表心志罢了,却替哥哥不值。”卢俊义道:“只不许你胡说!我玉麒麟不在意甚么劳什子寨主之位。宋江哥哥解我上山,不曾不分亏待我。莫说一声两声委屈,便是要卢俊义去死,我也丝毫不犹疑。”高布道:“哥哥何其混沌!”
第38章:员外之杀
月已西坠。那高布又打了一角酒出来,筛与卢俊义喝了。高布道:“哥哥不明高布就里,只说三份话,实属难得。”卢俊义道:“兄弟甭想的歪了。哥哥不想话题扯开了,辜负你我共聚大好光阴。”高布笑道:“哥哥休来掩饰,高布也是个明白人。且教你看一样东西,方信得高布为人。”说罢,打怀里掏出一摺牛皮来。展开看时,见是一封书信。封皮写了:“拜奉柴进兄长台鉴,弟宋江谨封。”抖出信笺来看,上面写了几行蝇头小字:
柴兄:沧州一别,不觉又是三月矣。每每欲上前顿首,只不可达。思慕如渴矣。近知北京城一卢姓首富,人称玉麒麟,金银万贯,财帛无数。弟有意取之久矣,只是苦思无方。今霭拜兄前,切望指路是也。金安!宋三顿首。
卢俊义看了大惊,道:“兄弟那里得来此物?”高布道:“此封书信,却是那宋江写给柴进的。小弟不意得来。彼时柴进尚在沧州,教戴宗送去的。经过江州时,着了江州蔡知府道儿,中了蒙汗药,教一个牙将得了手。”卢俊义道:“原来这般。然则由济州发往沧州,路途不经江州。戴宗此去,却是何意?” 高布道:“此层却不知晓。小弟初见此书,以为坊间匠人作仿。后来窥那宋江手笔,方信了真。且看书上字迹并不端庄,一例是略略倾写,末梢如勾,散散一捺,全不似些饱读诗书的。此等笔迹,便是金大坚与萧让也断难伪笔。”卢俊义点了点头。高布又道:“信末署名宋三,也便是宋江平素的谦称。信笺中间一个黑沙手印,与宋江手掌一般无异。”卢俊义便点了点头,道:“正是。只是此书怎地便到了兄弟手上来?几时所得?”高布笑道:“兄长原也知了,高布落草牛尾山,做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强人。当日访友,正好经过江州。到一条小径时,听得打斗声响,便匿身来望。见了一个公人抢了戴宗信笼。小弟一时兴起,便随了公人身后,到偏僻荫处,夺了过来。当时见是柴大官人书信,便长了心眼,好生保存下来。生怕日后投奔他时,也好有个角口来说。一直便捎在身侧,直至上了山来。当时见那大官人也落了草。寻思事情已了,便拆开来看了一遭。”卢俊义道:“拆开看时,怎地不与我说知?”高布道:“小弟上山不久,便去了京师。后而便是官兵来侵。近日在闲,便翻倒书画,寻着那小苏学士的法帖。见他卧在里面,便拆了来看。今日急急邀哥哥来,原也为了此事。”卢俊义破口骂道:“直娘贼!我在北京快活,平素与他无仇无怨,怎奈要来算计我!”高布道:“鸟知得!恐怕是见员外家财万贯,起了歹心不是!”卢俊义道:“狗腌泼才,我一心寻思他设计害我,只为赚我落草。不想那黑矮泼才这般不良居心,好生狠毒!”高布劝道:“哥哥按捺则个。既是事情发了,徒然伤些口舌何益!早早打定后路正经。”卢俊义便又取了一角酒,筛了对喉冲去。高布道:“哥哥且宽宽心。”卢俊义站了起来,狠狠吸了一口气,望空啐了一口,狠道:“狗腌泼才,卢俊义与你不共戴天!”高布道:“哥哥休要恼怒,且从长计议来。” 便拽卢俊义坐了。
那卢俊义也不作声,望得眼前草木痴了,半晌默然。高布见他木不作声,便撼了撼他手肘,轻唤道:“哥哥,哥哥。”卢俊义缓缓回神过来,掠了高布一眼,唔了一声,却不打话。高布又唤道:“哥哥,哥哥!”卢俊义便道:“想我卢俊义在世,最是憎恶贼寇。万料不得自己也有入贼窟的一天。当时惧怕宋江使狠,又无去路,便留在梁山来。一心只望皇上大赦天下,我等有个出头天,脱了贼窝。再到外面使钱买个出身,正经做人,强似这里百万倍。卢俊义与人无争,从不随意开罪兄弟众人。无奈天意作弄!天教我今日得知宋江居心,便要杀了他解恨。势难两全,少不得要与众人反目。”高布见他神情凄惨,便又劝了一劝。卢俊义不动,又道:“想那梁山一百零久好汉,亲我者少,亲宋江者众,中立之人也不在少数。果真一旦厮杀开来,我难说处在劣势,生死存亡便断难预料了。”又叹一口气,道:“杀父弑子之仇,安能不报!卢俊义便死在非命,也不畏惧。单怕他害了你与小乙等人。”高布道:“哥哥不必丧气。我看梁山兄弟当中,许多当初遭了宋江毒手,慑于他的贼势不敢不来,其心必不甘愿。另外尚有数个不惯宋江的惺惺作态,早已心存不满。我等真要搬他,也不算难。”卢俊义听了一振,道:“正是。怎地我却想不过来?那呼延灼受擒自不必说,韩滔彭珪,秦明黄信等人,一概慑于贼势上山的,必不助虐。那萧让金大坚软弱之人,更不必说。”高布道:“还有矮脚虎。那宋江杀了刘高妇人,王英敢情愤恨。”卢俊义点了点头,展颜道:“正是。不计不知道,一计吓一跳。想那宋江贴身,不外有李逵戴宗花荣等人,大多又负了伤,武功已是逊色多了,不足虑焉。”高布道:“哥哥说得是。将领不怀,兵卒更是不怀。那喽啰始上山来,忠心全无。个个又是哥哥招募来的,与哥哥总有一分感情。怕他何来!”卢俊义喜道:“很是,很是。”当下两人又计议一阵,便要在近日要擒获宋江。商议定当,上山歇了。那高布入了房门,早听得和尚鼾声如雷。便宽衣卧在床上,听得窗外更鼓报了三更。正是夜深透了。高布心下欢喜,不能成眠,直在床板上面反辙,睁着眼来看着窗外一团漆黑,慢慢变得灰白。又听得三声啼晓,便起了床来。洗漱毕了,又去较武场练兵,不在话下。
日月如梭。一晃便又一日。且说到了傍晚,那高布便邀了燕青,一齐随了卢俊义到了断金亭来。三人坐了,便述说一遍昨日之事。燕青道:“主人,你便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同去,不必多说。”卢俊义点头道:“今夕携你同来,只是商议昨晚未竟之事。”燕青道:“主人吩咐便是。”卢俊义道:“昨宵我一夜不睡,尽是想着此事。”高布听了便嘻嘻一笑。暗想,天下不独我一个失眠。听得员外又道:“我一心只要屠了那宋江一人,不愿累及无辜。心下好生烦恼。”高布道:“哥哥何来烦恼。早料到你有此念,我昨晚便思量停当了。”员外喜道:“果真?说与我一听。”高布道:“梁山关哨众多,必需就地解决宋江,方致不出乱子。”卢俊义点了点头。高布道:“要想不伤无辜,掀起了角斗。哥哥只需提一樽美酒,与那宋江对饮。宋江必喜。待他喝的酩酊大醉了,便阖了门,缚了他,用麻袋装了,趁无人时投他到山崖处,喂了野狼最好。”卢俊义听了大喜,道:“端的好计。那宋江最喜蓝桥风月美酒。小乙明天便到州城,寻酒墟上打一瓮归来。”燕青道:“是。小的一早便去。快去快回,最多两日便归。”卢俊义道:“甚好。”便筛酒,与两人把盏,一道饮了。高布道:“为免后患,还需到郓城以外雇一拨强人来,攻打山门。等人以为屠了宋江,只是外人作为,不致众人疑到我等身上。”卢俊义道:“便怀疑我等又怎地!怕他三头六臂不成。大丈夫光明磊落,敢作敢当。”高布道:“哥哥此言差矣。能少一事,便少一事。省却不必要烦恼。”心下却寻思:“说的好听!若不看你我交情,回头教宋江知了,看你怎地应付得来?尔等果真火拼时,我却好收渔翁之利。侥幸你吉星高照,撞见我高布人性不绝,只望成事,不愿伤人。想来你也是个明白人,日后推你坐了寨主之位,招安时,也好照我意思去做。”当下浮想翩翩,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来。燕青见了,道:“狗东西,有甚么好笑?”高布一怔,掩口道:“我是想捉拿之时,宋江那狼狈模样,不由得捧腹大笑。”燕青也笑。卢俊义道:“休笑。高兴得早,不见有甚好处。”两人便止了笑。卢俊义道:“此事只宜机密行事,只你我他三人知道,万不得走漏风声。现今天时不早,夜色深湛,我等早早去了,明日行事方是。”高布燕青道:“是。”三人便歃血立了誓,上山歇息不提。
翌日一早,那燕青早早下山张备去了。高布也暗暗备了三套靛蓝色夜行衣,又取了两条黑色布袋,方便行事。过了两日,那燕青带了一瓮美酒归来了。三人申时碰了头,单等天黑降临时去杀宋江。
第39章:宋江入厩
三人好不容易熬到天黑。那卢俊义便挈了一瓮酒,来到宋江房间。两人房间原本只隔了一道墙,只消数步便到。那宋江见卢俊义来到,便摆开春台,打酒来喝。卢俊义小心陪着话,生怕露出一丝纰漏来。不敢多言,只是频频敬酒。却说那吴用晌午便下山去了,也是着了高布使计。当晚屋里单剩了两人来喝。那宋江吃了一口酒,不禁想起浔阳楼的光景,流落泪来。卢俊义少不得又宽慰几句。
话不烦絮。当下两人便由亥时喝到子时。不料那宋江心境欢快,酒量见长了。便又喝到丑时来。卢俊义暗想:“这厮平素酒量不济,今遭却怎地如此了得?再这般喝下去,他便不倒,我却要倒了。”便借故酒醉,抹了一把脸。那宋江见了,暗想:“此人平常与我无欢,便一步也懒得踏进我屋里半步。今晚将酒来饮,好生出奇。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自当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方是。”便也到屋外解了手,回来再饮。
那高布燕青两人见了,暗暗焦急。便又到了子时。见两人还在屋里把盏。高布心下焦急,便到房间取了七香迷昏散来。顺着风势,望里一吹。便见两人举杯到了唇边,头却慢慢望下沉去,直磕到春台边缘来。身子一斜,打凳面滑落下去,栽在地上。高布一喜,连忙进屋去了。燕青也自去了。两人拴好门搭,掩了窗扇,上前拖开那卢俊义来。到门口取水一喷。卢俊义脸目湿了,便醒过来了。当下三人急忙张了布袋,缚了宋江,掷入里面去了。又收拾好房间,一步一步望门口靠去。
猛听得外面一串脚步声响,三人一惊,连忙伏下来不动。便听得那脚步进了隔壁房间。又一声咯咯咯,却是上栓声响。高布知是那吴用归来,入屋去了。便嘘了一声,三人又呆了半晌。见间壁良久没有动静,便轻轻开了门,蹑步出了廊来。那燕青见卢俊义酒醉,便央他先行入屋去睡了。两人抬了布袋,望前潜行。方迈出两步,猛听得耳际梆梆梆,却伴了更夫脚步声音进来。两人一惊,连忙在阑干下伏了。任那月光淡淡白白照在身上黑纱上来。过了一阵,那更夫慢慢去得远了。两人便又提步前行,一霎折过廊端,望侧壁闪去了。当下见屋后山林茂盛,便看左侧行了。便一步一伏,蜷在壁角,听得远近无声了,唰一声溜过山墙,到了一处庭院来。
那庭院夹在前后两排椽房中间,中间疏疏挺着几个参天大树。风过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院落东边略略隆起一丘,高出地面六尺见许,见光倒出一带阴影来。两人趁着无人,靠了土丘阴影来行。便走了几步,过了树荫处,到得一个光猛地面来。二人不敢托大,屏住呼吸又转过了一栋屋角。倏听得靠外一间木屋发出一声巨喝:“兀谁!”两人一惊,撇了宋江在原地,如野兔一般窜了出去,伏在阴暗处来窥看。过了许久,不见动静。两人心下稍稍松了一松,又爬上前去取那布袋。指尖方探到纱布,又听得那声风喝:“兀谁!”两人慌忙隐在暗处。见那声音落下,一阵轻微足音闪出墙角来。两人心下暗呼,不妙!又听见耳畔来了两个人,咚咚咚,近前却放缓了脚步。两人心下哆嗦,不知如何是好。
忽见得眼前不远处黑影一闪,飞出了一块瓦砾过来,到前面步响处落了地。那脚步一惊,疾道:“有贼,追!”便见一个大胡子黑汉冲了过去,不是李逵是谁?那李逵臀部带伤,跑不甚快,一晃徐徐到了先前壁角,望山下追去了。过了树梢,又出来两人贴着追了上去,正是却才那脚步声响。打眼看时,见是吕方郭盛两人。高布心下一恍,忆起今夕他两人当值。一霎见得两人随了李逵背后,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高布长长呼出一口气,悬心慢慢放落。便速速提了麻袋,潜过山墙,碾了一片草地。当下再不及细想,飞身出了木栅,直到松林深处停了下来。正想舒一口气,骤听得后面一阵脚步,噌噌噌,刺耳而来,如附身鬼魅一般,片刻到了耳后。两人仓惶,忙又扛了麻袋跌足前奔。不觉到了一座旧木屋前。听得里面嘈马嘶叫,知得马厩所在。心下一喜,连忙一跃而入,隐在草料之中。听得却才那急促脚步近来,到马嘈前停了。两人注目望去,见得又是一个大胡子黑汉。心下一怵,暗想,李逵李逵!倒吸了一口气。便见那黑汉守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高布暗想,糟糕,这厮保准引人过来擒拿我等。便与燕青打了眼色,扎了门户,嗖一声弹出厩外,手指拨一拨那黑汉大盖胡子,道:“来来来,追我!”便射出三丈以外。那黑汉见高布身形罩动,便也提足飞了出去,跟贴在高布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眨眼之间纵进了林海深处。
那高布着慌,便一路望前疾去,不觉到了万丈崖边。便驻脚转身,见得来人锁了去路。高布压了声音,装作沙哑声音,道:“兀那鸟汉,你逐洒家是何用意?”那汉笑道:“小贼,你那包裹是甚么富贵?说得老爷心服,便放你过去。”高布道:“甚么鸟包裹?洒家没有。”那汉道:“小贼,却说适才扔到马厩的兀那布袋?快说!”高布道:“端的是些便当。你要时,自个取去便是。”那汉道:“鸟嘴里放不出屁话!你不吐真言,休怪老爷手下无情。”说着勾起一拳呼啸打来。高布见他来势不善,不敢硬碰。便把身子往下一缩,闪过一招。那汉接了一脚扫来。高布心下一凛,连忙望旁一闪,避开拳风。不想脚下一个踉跄,滑了下崖去。高布吸了一口凉气,暗想我命休矣!舍命攀了石牙,稳住身来,吸在峭壁上。却见那汉又靠上前来,提脚来践手指。高布钻心一痛,掉了眼泪出来,却不敢松手。正要讨饶,不觉那黑汉身子一飘,坠入深渊去了。高布心下莫名,便见上面伸下一双手来,搭了高布,直提上去。高布死里逃生,双脚着地,口里忙不迭道:“多谢好汉救命之恩!多谢好汉救命之恩!”听得那人噗哧一笑,看时却是燕青。高布便一脚揣了过去,道:“教你好笑,教你好笑!”燕青闪开了,道:“天要亮了,快快回去。”说着腾身疾去,一抢到了木栅前面。便褪了夜行衣,埋在土里。看阴蔽处进去了。入屋,关门,睡觉不提。两人打了少时盹,不觉天亮了,锣响了。便与众人一道合了,来到较武场练兵。
便过了两个时辰,却听得响了双锣。高布心想,平素只敲些单锣,今日双锣,显见有大事发生。敢情有人发觉失了宋江来。当下不及细想,踏着众人脚跟来到忠义厅。早见得卢俊义吴用两人坐在上面,神色有些不对。下面顶排站了柴进,来回不安地踱着步儿。高布又扫了一眼,见得李逵安坐在前面首排,捋臂揎拳的,嚷嚷不停。高布便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燕青。暗想,那黑旋风不是死在乱崖之下了?心下好生疑惑。
便听得上面一声咳嗽,吴用道:“弟兄们,梁山大不幸也!今朝我起身时,见宋公明哥哥房间关牖闭户的,原以为他昨晚休息不好,一时贪睡。不想兵操归来,也不见他房间动静。吴用便进去看了,见得里面人去房空,哥哥早不知去向了!”李逵道:“军师,待铁牛来说。昨晚俺喝酒喝得多了,撒了一晚的水。最末一次解手,出来门口,不想见了一拨贼寇,黑衣黑帽的,也不晓他干甚鸟花样!正想去捉了他,不料下首又闪出一个黑衣人,惹俺恼来,便追他去了。不想那人身形端的快捷,一晃便不见了。俺追到山下,直不见那撮鸟踪影。见山下又是一拨盗贼滋事,却给那阮小七兄弟等人杀退去了。”后边郭盛吕方也道:“正是。我俩也自去了。”吴用道:“却是其他弟兄蒙然不觉吗?”武松等人道:“昨夜酒喝多了,不觉睡得沉了。后来察觉,盗贼已不见踪影。以为是些杂碎,便没有理会。”李逵道:“尔等一拨泼才,尚不及一介俘虏卖力。俺那兄弟金铜铁见势不对,早早追了出去,至今尚未归来。”高布听了一震,暗道:“昨晚那黑汉却是金铜铁!糟糕!金铜铁乃父帅爱将。糟糕!”便听得吴用道:“事不宜迟,当今之计,先四野搜索。便是一根稻草,也不能放过。务必搭救哥哥出来!”众人道:“是。”便要离座出去。忽听得探子来报:“朝廷着陈宗善太尉前来招安,已经到了李家道口。”吴用一听,不禁楞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40章:吴用用策
春寒消去,处处露了绿碧,不觉来到初夏时节。那满山冰霜,平湖堆雪,早已消殆得一干二净了。化成一道道清风细雨,散落在梁山泊八百里烟云山水之中。见得那梁山三十六山头,悉数披戴一层郁郁凉装。山墩山坳,屋前屋后,满眼绿油油的。那七十二湖泊,也轻泛了一层薄薄涟漪,在芦苇四周荡漾开来。四野仙境无声,风飞处处。那初夏如淑女初成,天气乍暖,天色乍浓。幽涧旁畔,荒崖绝处,又见了衔花麋鹿,擎果狒狈。故墓深处,古刹庭前,也来了听经白鹤,抱梵玉兔。丝丝声声息息,勾引出一个新鲜夏季来。
旭日东升。初夏的晨曦如稠,漫山遍野裹着一层绒黄。那高布坐在忠义厅听那吴用说话。气息如糊,呼吸间似乎见些粘腻来。心下想着宋江死活,不觉好生着紧。却见得上首那吴用痴也似的,在台上发怔了好一阵。高布便禁不住心底一声嗤笑,却不再看他,只把目来投卢俊义。见卢俊义一动不动的,坐在吴用身侧。高布心下暗想,好极!臭老九平日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的,今日教他也出出窘相,敢情大快人心。又想,那卢员外一发不理会他最好。
寻思未了,听得吴用开了腔,缓缓说道:“哥哥一生忠义,呕心沥血者,无非为招安二字。叵耐月前一战,伤了君臣和气,险绝招安路途。公明哥哥常每为此扼腕不已。不想目今朝廷来招,实属意外之喜。我等自当应诏方是。”李逵抢口道:“军师,依铁牛之意,哥哥既已不在,我等再不必提甚么鸟招安的!趁狗官眼下人寥,待铁牛下山去,杀他个屁滚尿流,叫爹喊娘的,图个痛快不好!”吴用淡淡道:“铁牛闭嘴。前者金铜铁之事尚未跟你算帐,今儿又来聒噪,逞乱公堂。”李逵愣了一愣,半晌诘道:“军师,恁地讲时,俺却不服。想那金铜铁与俺结义一场,俺保举他出来行走,又甚么不得当?屎尿屁不抢不偷,又于俺有救命之恩,取他出来却不应当?”吴用听了,把目看定了李逵,少刻似笑非笑道:“好个村人!以拿自己性命担保他出来,你便不惧他逃匿去了?”李逵道:“屎尿屁决不会开遛。他昨晚出去,一心为梁山干事。”吴用淡淡道:“盲虫!不管恁地说话,现今他不见了,却不要拿你来偿命。”黑旋风嚷道:“不就一条鸟命罢,值得个鸟?你要喜欢,碗大脑袋张手割去!”吴用听了,又顿了一顿,道:“盲虫!怎地说话你方得明白?却不是宰了你能了事!如今失了金铜铁,拿甚么来换呼延灼?”李逵道:“王猛那贼撮鸟不活在牢房?不拿他置换,终不成留他在山上当干儿?”吴用听了气噎上来,一时开不了声,半晌道:“果真一个盲虫!怎地说也不明白。今番招安,好却是好,难保当中没有文章。山上多关押他几个俘将,来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开窍不开窍?明白不明白?”李逵道:“开窍也好,明白也好,俺几日不做买卖,浑身难受。只想弑几个狗官来消遣消遣。至若招安不招安,那是你的事情!”说完,便要坐落。倏觉得右股挨了轻轻一拍。低头看时,见是武松在座上挤眉弄眼。李逵便咧嘴笑了一笑。猛听得上首吴用道:“武松!你有话说?”那武松原本动作细微,不觉入了吴用法眼。心下一横,起身道:“正是。武松素来最恨虚情假意。那官场本来溜须拍马之地,何苦又教兄弟们再入苦海?”吴用道:“招安并非吴用旨意,也非哥哥旨意,其实是众弟兄意思。你恁地说,徒招来些不解。”武松道:“不解便不解。招安招安,招个鸟安!不如做强盗快活!”那鲁智深坐在武松右侧,一直没有作声,暗地观察吴用神色。此刻见武松打话,也便帮腔道:“有道是,招安招安,招个鸟鹌。梁山梁山,凉快的山!”话犹未了,李逵接口道:“宋江宋江,送了山疆。吴用吴用,无有屁用。”话音一落,便见吴用变了颜色,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立了身,强按了恼怒,拼命挤出一丝笑容来。高布见了,暗暗忖道,这个老村夫,平素已知他奸险,不想今日当众见识一回。
正寻思着,听得吴用笑道:“是那个杀才教尔等这等不肖词句来也?”李逵疾道:“混才耐烦人教!自个自吟些不成?俺黑旋风眼见有些不平,口舌便好些无情。终不成便你做得,俺说不得?”那吴用掩不住着恼,便移了目,把眼来看卢俊义。却见玉麒麟依旧不动声色。当下喝道:“放肆!不教训教训你,一发不得收拾了!”又喝道:“铁面孔目裴宣何在?与我拿下这厮。这等不忠不义泼才,留来何用!用重刑治裁了。”话音一落,便见裴宣站了起来。那裴宣原本有心告些情份,不料听得李逵道:“不消劳烦孔目。俺自个动手便是!拿铁镣来,俺自锁了给你。”吴用淡淡道:“如此最好。”说完,移目来看武松。武松道:“军师,便说一句话也犯得罪么?”说罢,愤愤站了起来,出去自套了脚镣。那鲁智深见了,骂了一句:“直娘贼!”再不打话,也自戴了栲桎。吴用淡道:“不给点颜色尔等瞧瞧,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说着又别头来看玉麒麟。卢俊义道:“军师,众兄弟也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看我颜面,饶了这遭罢?”吴用道:“子不教,父之过。今遭吴用便搁了脸来治理这厮,要不日后不翻天了。”心下忖想,我本待做做色,吓唬吓唬这三个泼才,少时便放了他等。既然你恁地说了,我却不放。免却众人称你仁德。那卢俊义见他此说,心下洞明,便道:“不管怎地,且先迎了官差正经。”听得吴用心下一惊,寻思道:“吴用啊吴用,原本打算一边搭救宋江,一边恭迎圣诏。不想受了李逵这厮说话,心下便不自在来。险误了正事!”当下肃颜道:“员外所言极是。事不宜迟,众将听令。着裴宣萧让、吕方郭盛即刻下山,过金沙滩二十里,伏道迎接。着水军头领准备大船傍岸,迎客登船。”裴宣失笑道:“军师,探子说陈宗善太尉已到了李家道口,便到道口酒店恭迎便是,何必出二十里外!”吴用一愣,笑道:“你瞧,我这记性!依孔目意思去行便是。”裴宣便俯身道:“属下得令。”唱了一个大喏,与等人出门下山不提。
却说吴用见得裴宣等人一霎去远了,暗忖道:“打救公明哥哥之事好生上紧,怠慢不得。”便要发令遣将。忽听得下首一个声音道:“军师救人要紧!”看是正是小旋风柴进。吴用唔了一声,紧接着道:“众将着令,留落马军五虎将,与卢员外公孙先生,柴大官人李应将军等人,其余职事人员,千山遍寻,务必找到哥哥下落。”话音刚落,便要着人出去。听得外首一声疾呼道:“来人,快来人!”众人一惊,急忙涌出忠义厅,到了坪外。见得一个人提足望近奔来,一身纱袍,麻鞋布巾,肩背却驮了一个人。卢俊义心下一凛,寻思,背脊那贼汉是谁?不该是宋江罢?便起问那人道:“敢问皇甫先生,担的何人?”皇甫端道:“是宋头领。宋头领不好了!”那吴用急道:“公明哥哥怎地?”皇甫端道:“性命有虞!”那高布听得,便掩了面狠狠看了燕青一眼。燕青把嘴一撇,却不作声。却见得花荣飞上前来,接了宋江出去,直到忠义堂缓缓放下,平躺了。见得那宋江两眼闭合了,气息孱弱。眼珠子一动一动的,却睁不开来。嘴唇也微微翕合了,说不出话来。花荣一痛,便着力摇了摇宋江手臂。不见宋江反应,花荣便掉泪落来。却听得身后一把声音道:“借闪!”顷刻到了榻前,俯了在身侧。看是正是神医安道全。那安道全再不说话,打开行囊,取出针刀,望宋江檀中穴指去。一晌针灸毕了,又对准宋江口腔,吸气吐气。来回几番,见得宋江悠悠醒了过来。花荣倾身唤道:“哥哥,哥哥?”见得宋江摩了摩身,使力挣扎,却不能动弹,问道:“我这是怎地?我这是怎地了!”安道全道:“头领身子原本虚弱,争料近时呼吸受抑,伤及肺脾。一时好不过来,好歹等半天工夫,或能起动。”吴用道:“哥哥且养养身子,朝廷官差既来,我早着人往迎上山来。”宋江诧道:“朝廷官差?甚么官差?”勉力用手支起身子,又问道:“甚么官差?甚么官差?”吴用便将前事复述一遍。那宋江听得一半,见说是招安来人,早一个骨碌翻起身。待吴用说完,猛落了床,出门,一阵风到榻房洗漱更衣出门,上马策鞭下山去了。那吴用见了,赶忙唤众人跟了上去,一发随了后面,整一拨儿下山去了。
且说那高布燕青两人,见众人都去了,便也尾随去了。却与众人隔了一站路程。当下走了一段路程,看看四回无人了。高布道:“鸟人,怎生粗鲁?教你走了那贼?”燕青知得是说论那宋江,便道:“昨夜你出了马厩,我担怕你出事,便用那草料埋了那厮。直埋了九圈,跑去救你来。”高布道:“你好懵懂!怎地不当场弄死了他?一了百了。”燕青道:“我只道单凭那草料也够捂死那厮。殊料那厮恁地命贱,便封他四五个时头,也不碍事,一般活命出来!奈何功亏一筹,好生疾痛!”高布恼道:“却赖得谁!便不合你不一着捻死了他!惹来烦恼。”燕青道:“我终不想不成!当时只念到好歹同处一场,多少有些情感。也不愿玷污了自己一双白手,只想由天收他。何料恁地。”高布没好气道:“偏教你坏事!”又待再数落几句,猛听得后首一声呐喊,道:“等等俺,等等俺。”两人一惊,忙收了话题,回首来看。见得李逵武松鲁智深三人,胯下各骑了一匹劣马,飞驰来到眼前。高布诧道:“李鬼?却才不入了栲桎来?怎地一晃又出了来?”李逵瞪眼道:“你道黑旋风是谁?可不是三下九流!那里不是要来便来,要去便去的?任谁也困不得我。”燕青道:“我不能困你?”李逵伸舌道:“偏你除外。”高布道:“焦挺如何?”李逵道:“焦挺另论。”高布道:“我又如何?”李逵笑道:“单惧你闪了舌根!”四人听了便笑。李逵又道:“锁俺不锁俺,须得看黑旋风愿意不愿意。我愿意时,便是死,也只手到捻来,绝不婆婆妈妈。若不愿意,便动一根毫毛,也是难能。”燕青笑道:“恁地时,此遭你是自个逃了出来?”身后鲁智深接话粗道:“怎地是逃?洒家三人光明正大走出来的。”武松哈哈笑道:“正是,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了。”左首高布接声道:“最好。却怕是自个敲碎锁甲,抢跟出来罢。”李逵大嘴一咧,赞道:“白面不蠢,白面不蠢!”当下五人打着诨话,纵马跟了上去。一刻到了宋江等人身后。却说那高布素与武松等人不合,不想今日好生理论。原来,那武松三人因见高布燕青两人平素行事不索,又总爱些靡靡之音,没有些刚阳之气,心下有些嫌恶。而后到了背水一役,在野猪林见了高布倒有些汉子模样,不觉消了八分芥蒂,心里慢慢生出一些好感来。再不似往常不瞅不睬的,也便有了些话题论讲。当下一拨人你追我赶的,进了前队丛里,一道望山下去了。便过了三道关隘,出到点兵谷,列了阵队,依次来到滩头。
第41章:宋江迎诏
且说宋江一行到了黑风滩畔。那高布眼疾,早见得迎陈宗善一拨上了舰船,却不出发。便掠了那船一眼。见是梁山最大的一艘战船,称作鸥舰。那船高八尺,长十二丈,仿如一个巨大的沙鸥,浮在江面。上面桅樯凛凛,风帆猎猎,如戗戟一般,见了令人胆寒。再看那舰后,却见数人跪在滩头,俯身伏拜。细看时正是裴宣萧让等人。高布暗想,这厮要搞甚么名目?怎地不陪在钦差左右?心下满腹疑窦。便听得前面宋江跌足道:“糟了!那裴孔目失了礼数!快快,备船来,我要亲去接旨。”不顾众人拦阻,跃到一艘渔船当中。不料失了足,扑在船腹中间,痛得搓揉起来。高布见了,心下暗笑。
当下见得宋江唤了浪里白张顺过来,着他泛棹出去。那吴用花荣两人也自跟了上去。张顺起了浆,一霎渔船滑出一竿远近。那宋江体弱,见船一动,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律狂跳。禁不住呕吐起来。打远见得吴用偎上前去,抚慰一番。却听不见说些甚么,话音悉数混入涛声之中。高布把耳细听,但除传来一带哗哗水声,那里分辨得人言话语?便回过头来看。却见得宋江对吴用摆了摆手,依旧驱舟往前。当下又出了一竿路。到了芦苇边缘,却顿了下来。再看过去,却见那船退回岸来了。高布心想:“你那身子那里扛得住波浪?适才不听劝说,执意前去,如今打退堂鼓,终不怕别人耻笑?”想着,却上前去,便要搀他上来。不料宋江把头一摇,把手一摆,推将开来。只拿目来看众人。见得高布燕青乐和三人长得斯文白净,便唤了同往。当下三人落了船,便再不逗留,直望对岸荡开浆划去。岸上留下卢俊义林冲一拨,立在原处,翘首恭候,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六人趁了一叶小舟,顺着风向,棹橹开来。那宋江也顾不得昏眩,催喊着:“快,快快!”那张顺便着力摆一摆浆。见不甚快,便唤高布四人一起擎竿划桨。一霎轻舟如烟,望芦花丛中漂去。疾若劲射,顷刻到了江心,过了苇丛。再一眨眼,便抵了岸,靠在大舰侧旁停了。见得那鸥舰色重如铜,一色千年古木铆隼而成。修身如浮岛,一眼望不尽。那宋江见得战舰雄壮,心下甚喜,不觉溢出一脸欢欣来。毕了,端了身,便要上舰参拜太尉。无奈周身乏力透了,再挣扎不起来。便招了招手,唤花荣来扶提。起了身,不觉又是一阵昏眩,连忙又把身子扒低,望江吐了一口苦水出来。毕了,吁吁叹着气来。吴用见了,便把舟靠在暗处,歇息片刻。
猛听得顶上甲板一个沙哑声音,清晰入耳。那高布听得耳熟,却想不起是谁。那声音道:“你那宋江大似谁?皇帝诏敕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甚是欺君!”话音落了,不见众人有甚回应,又道:“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请太尉回去!”那高布听得心下一振,省得是朝廷官员说话,不觉涌起一阵快意来。见那声音益发没有回应,便举目投望沙滩。见得裴宣等人一例跪着,却把头伏得低了,几要埋进沙砾当中。半晌过去,听得裴宣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适才那声音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语气甚是张狂。吴用听了,心下暗暗不是滋味,却生怕双方一时言语不拢,砸了一桩美事。便别了宋江,取了旁边一排竹筏,自行悠荡开去,靠了岸,领了裴宣四人上船叙礼去了。高布见了,生怕吴用诡计多端,说不准消释嫌隙,成了大事。心下焦急来,便央宋江急忙靠岸上去。却说那宋江原本心如火炙,早想上前去叙话。奈何身子不争,不敢少加妄动。一霎喘息定了,便顺了高布央告,拨舟,靠岸,由花荣搀了,趑趄前行。不想脚下一个踉跄,绊在船舷上,栽下湖来。那花荣一惊,慌忙张手去扶,不料那扁舟一翻,自己也落水去了。那燕青也落了水。高布却早跃了上滩,回了身,正欲来接宋江上岸,不想见得四人掉进水里,狼狈打着滚儿。那张顺也早下水去了。高布见了,展身一纵,扑哧一声跳进水里,泅到了众人面前,打捞宋江上来。当下四人抬了宋江,上了岸,摆在地上,舒了一口气。那高布绾了裤腿,张了衫角来扇风。罢了,见那花荣解了宋江衣扣,除了上衣,把自己衣裳套在宋江身上。却说那宋江吃了水,受了凉,感觉反倒舒爽多了。不一时,坐起了身子,穿好上盖来。
忽听得适才那熟悉声音又发了话,喝道:“兀那谁人,好生猥琐!在朝廷大员面前光身赤膊,成何体统?”手指了宋江等人。张顺见了,便应了一声,道:“你那撮鸟又是谁?恁地猖狂!”也是手指过去。宋江见了,忙低声喝道:“住口!不可无礼!”张顺听了,便把脸一拉,别过头去,再不理会宋江。却听得上面一个和悦声音道:“山上孩儿不懂规矩,李大人恕罪则个。”正是那吴用陪着笑。高布听了一醒,暗想:“京师府上有一个小厮在父帅身侧行走,唤作李通李虞候的,却素未谋面。前遭在京郊别院落宿时,也曾听得此把声音,料想是他无疑。”却听得那声音又道:“小贼既不懂规矩,想必老贼更不懂规矩了。”吴用干笑道:“大人说笑了。山野之夫,莽失在所难免。小可回去定当严加管束。”那声音挑道:“管束?我看不必了。甚么种子甚么瓜,贼性总是难改!”吴用陪笑道:“大人只是见外!。小可等人受了招安,共事朝廷,与大人便同为一家了。”听得那声音呸了一声,却不说话。另一个苍老声音却响了起来,插科道:“李虞候,不可使壮士着惊。”不知谁人言语。李通道:“太尉,今儿不来一个下马威,日后怎地管教得了?”话音刚落,听得另一个圆润声音道:“便是。”那陈宗善半晌道:“张干办,怎地你也一般见识?触犯了壮士,辱没了君命,可不是耍的。”话音落了,听得吴用唯唯道:“太尉金口玉言。小可冒死请两位大人息怒。此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诸位大人笑纳了。”张干办道:“大胆!拿黑金贿赂朝廷要员,该当何罪?”话音落了,便抖出数张纸币散在空中。吴用告道:“大人误会,大人误会!小可些许交子一例是捕鱼换来的。”张干办喝道:“胡说!梁山水恶,那里养得了鱼?只怕养得强盗!”吴用又告解几句。却听得四处骂声一片。那高布听了,心下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梁山势众,一旦恼怒成羞,动手起来未必讨得好。喜的是朝廷真意不在招安,自己一心毁灭梁山,尚有机会。思潮反复不已,撇了宋江一眼。见那宋江不知何时又躺落在地,双手抚着胸口,眼睛紧闭,满脸伤感。那花荣俯着身,握紧了宋江左手。再看那张顺,早直了身,正叉手来盯船舰,牙关切切紧咬,喀喀作响。却不知燕青何时离了身侧,不知所向。高布便环目四顾一周,见得身后早站了一对对密密的麻鞋。抬头看时,见是旱地忽律朱贵一拨。那鬼脸儿杜兴也在当中,与数十火家一起,拢在朱贵身后。侧角远处却站了燕青,靠着人群左厢,口里正咬了一串狗尾草。高布心下不禁一乐,暗想,这兔崽子的!也有这等癖好,没事便啃野草。有趣,有趣!
神志游离之间,猛听得船上又是一声巨喝。那苍老声音道:“不可对吴先生无礼!”正是那陈宗善说话。不见回话。便过了片刻,太尉又问道:“敢问先生,为何宋公明壮士不来迎接?”语气转为轻柔。吴用道:“宋公明哥哥近日染了风寒,起身不迭。此时拖了残躯在渡口恭候大人光临。”语气委婉。原来,那吴用早见得宋江落水,一身湿漉漉的,怎地出来厮见?当下不得不打了一句诳语,暗着宋江等人回山口守候。当下听得陈太尉道:“甚好。吾众这便启程过去。”吴用道:“既如此,劳大人安坐。风向正顺,片刻便到。”便唤阮小七起浆,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等人见战舰缓缓滑了出去,便也唤了众人慌忙上船,渡过对岸去了。那渔舟轻快,一霎着了对岸,却早那船舰一截。五个人着得陆来,与卢俊义一拨聚了首。听得当中李逵道:“那鸟船怎地迟迟不开,老爷等得不耐烦!”又骂了几声娘。宋江听了,便瞪了他一眼,喝道:“混人!闭嘴!”众人听了,便再不打话,只引长脖子来候。
第42章:梁山接旨
上回说到宋江等人放舟涉水,轻槁快橹渡过黑风滩,与卢俊义一拨合了。当下引目来望吴用等人。便见得那鸥舰乘风破浪,在烟波中出没,望东岸而来。宋江看得入神,早忘记浑身湿漉。却听得耳边一把清悠声音道:“哥哥衣纱湿透,快快更衣则个。”看时正是乐和说话,手里头捧了一个包裹上来。宋江便道:“兄弟所言不差。只如今上山去来,却怕赶趁不及。耽误了大事,如何是好!”乐和道:“为弟适才去南山酒店取了一套衣服出来。哥哥快换了。”宋江便道好。那高布听了,方省得适才打救宋江之时,看不见乐和踪影,原来为此。心下暗暗赞了一声,道:“小杂毛溜须拍马工夫端的了得!”脑里打转着,却见得宋江折身入了松林深处,少时换了一身丹红衮袍出来。乌纱幞头黑丝履,好不隆重。端了六尺之躯,急急脚迈入人群中来,引项看那江里光景。
举目望去,却见得那鸥舰泊在江湖中央,停下来了。宋江心下疑惑,便来问那卢俊义,道:“员外,那船怎地一回事?”卢俊义摇了摇头,道:“不知是何缘故,却才好端端的。”心下也是一般疑惑。宋江急了,便招乐和时迁前来,差两人上去打探明白。两人得令去了。那高布见了,也央了同去。当下三人便上了适才那艘渔船。由张顺带头操了浆,四人一起撑去。一闪到鸥舰旁近,停了,少顷上得船来。见得那船舱一分为二,分为前后两舱,中间垂了两片芦帘隔开。后舱干爽,前舱却积满了水。里面正传来舀水声响。那高布见了,便问道:“军师,这却何故?”那吴用正与陈宗善等人打话陪笑,见问答道:“却不知甚么缘故,舱门平白无端开了裂缝,渗进好些水来。”高布哦道:“原来如此。恁地我也入去趁趁手。”说完,看陈宗善剪拂毕了,进前舱去了。那乐和时迁也跟了进来。当下见得阮小五等人手里抓瓢,弓腰来泼。三人便也打隔旁取了一个葫芦瓢,合力舀水出去。一晌见泄水尽了,便撕开数条布巾,拧成细条,看裂缝堵塞。不想摸索半天,楞是寻不见那泄水漏口。那高布感觉出奇,便敲了敲阮小五手背,挠头问道:“缝却在哪里?”便见阮小五急忙嘘了一声,伸手捂紧高布口唇。高布作不得声,便拿双目睨去,满眼疑惑。听得阮小五嘘道:“隔墙有耳!”高布一怔,便知事有跷蹊,悄声问道:“怎地?甚么见不得光的?”阮小五道:“却是军师口谕。着我等卖傻,教狗官轻心。”高布听得懵懵懂懂,正待问个明白。却听得侧首一个捏声问道:“却是怎一回事?”却是乐和说话。那阮小五便又嘘一声,道:“军师说了,防备来人使诈,着我等预先储了一缸浑水。等到了江心,悉数洒在舱里,等来人以为船敝失水。”那乐和听得不甚了了,便压声道:“又有何用?”阮小五道:“军师说了,此着管叫引蛇出洞。狗官若起歹心,势必趁机擒拿我等,好要岸上措手不及。”乐和吐一口气,轻笑道:“原来恁地,害得我等白担忧一场。何不早说!”话音落了,旁边时迁问道:“怎地不见那缸?”阮小五嘻笑道:“早砸了投进江里喂鱼。”时迁道:“军师从来是盲人点灯瞎操心。那贼太尉胆怯,料他不敢胡来。”听得阮小五窃笑一声,道:“军师也恁地说。只怕万一。若果那狗官当真动起手来,我等便把闸门一拔,放水进来,淹死那撮鸟人。”时迁并不接话。却听得乐和念念道:“不错,不错。”阮小五见了,又嘻嘻一笑,道:“假若狗官不敢在船上动手,我等耍了他一通,勾个痛快!”时迁耸容道:“正是,正是。”高布听了三人对话,心下一般迷糊,忍不住问道:“小五,适才你说要教狗官轻心。却有屁用!不厮不杀的,浑他个鸟!便要厮杀,也犯不着恁地。”阮小五满笑道:“我也这般问军师来。军师说了,此遭招安必难成事,日后少不得还有一番恶战。今日蒙蔽了他,他日正好将计就计。”高布道:“计他甚么?”阮小五道:“计他,便教他不知彼。军法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教他蒙蒙上阵,花花落败。”高布听了,心下暗想,这阮小五平素与吴用交好,眼下说起话来,活像个鹦鹉学舌,端的说的一字不漏。忽地耳畔啪的一声,原是时迁击节,道:“好计!军师果是活诸葛!”高布一阵好笑,又见乐和也轻点着头,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神情悠远。那高布听了,也忍不住喝一声彩,道:“好久远的计谋!”再不多言。却见那阮小五噤了口,出舱外去了,随即传来一声高亢说话,道:“军师,船已修好。”吴用道:“快快开了。”话音落了,便见阮小五颠着脚,乐不可支进了舱来。口里啧啧有声,摸了鼻尖,舔着舌头,道:“好酒,好酒。”高布三人听得莫名其妙,便问:“甚么好酒?”阮小五道:“终不成你那窝囊鼻窦塞了,恁地酒香,却闻不出来?”三人便深嗅了嗅,哪里闻得酒水飘香?便不再理会他,由他自言自语去来。少顷见他起了锚,扬了帆,发船望东驰去。不移时,到了江畔。宋江一拨出来接了,护着陈宗善等人上山不提。
话不烦絮。却说宋江一行数千人马,熙熙攘攘上山去了。一路唢呐铙钹,吹吹打打的,到了山殿,进去忠义厅坐了。当下由萧让点了香案,鸣了礼炮。众人参拜已了,便见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五帝凭礼乐而有疆封,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为尔宋江等啸聚山林,劫掳郡邑,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故兹诏示,想宜知悉。宣和三年孟夏四月四日诏示。
方才读罢,人人皆有怒色,那有宋江也脸沉如水。便见那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上前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宋江见了,慌忙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卢俊义也过来拦了。却说那陈宗善坐在上首,由李虞候张干办二人左右两旁护立了。外侧数百御林军抄在两厢。那陈宗善生性懦弱,见得李逵毁了诏书,也不敢声张。叵耐李虞候一心滋事,那容得他睁眼闭眼?便听得李虞候喝道:“这厮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便要着人拿下李逵。不想那李逵正没寻人打处,见李虞候作色开骂,便嗖一声过去,揪住李虞候,劈头便打。口里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旁边那张干办见了,借故上来拆开两人,却叉开手脚来绊李逵。口里说道:“这是皇帝圣旨。”李逵不知缘故,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的!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那张干办听了,怒丛两边生,便拨了佩剑,望李逵面门刺去。李逵身子一扭,剑落了空。张干办便又踏前一步,剑随人动,剑锋抵了李逵咽喉。那李逵又惊又怒,大手一挥,霍地亮出一把利斧,劈头罩将落来。刀落手起,引出一条殷红血柱,冲天喷将起来。众人一惊,有的喊声出来。便见张干办的人头离了躯干,咕隆隆翻下地来。宋江大惊,哎呀一声又靠前来抱住李逵,喝道:“畜生,住手!”那李虞候见了,通身一震,倒怵了一口气,愣了半晌,听得宋江斥喝,方苏醒过来。见得李逵血斧劈来,当下失魂喊道:“救命!救命!”声音传入御林军耳内去来。
却说那御林军早见了收在眼内,原本一心来候那陈宗善号令。不想那陈宗善吓得魂不附体,两腿不停地簌簌发抖,那里幡悟得高俅临行嘱托?那御林军见了,便不再冀望那太尉声喏,吼了一声,如狂蜂一般疾卷过来,提了利器,望李逵背脊便搠。那李逵旧伤未愈,一时腾跳不迭,便受了数剑。当下巨喝一声,转了斧势,翻身来劈背后。不意饶了李虞候一命。却说那李虞候惊魂未定之际,脱了斧影出来,舒一口气,连喊道:“杀!杀!杀!”顷刻见得那御林军豺狼一般,拔剑搠进李逵体内,咔咔一声,搠断那数根肋骨。李逵受了痛,狂喝道:“入娘撮鸟!人多拼人少!好不要脸!”便动身厮杀。那李逵浑身是伤,一脚踏出,却那里动弹得了?便举一步,听得骨头剌剌作响,顿时伤口又撕开几寸。李逵气急,又一挣扎,脚步踉跄,不料落入一个人怀中。正是宋江。那宋江抱了李逵,口里喊道:“停手!停手!诸位大人请停手!”却那里有人理会?
鲁智深武松见了,骤身上来厮杀。宋江又喊道:“停手!停手!”却听得噹噹两声,有人兵器出手。看时却是鲁智深朴刀飞出圈外,落在地下。原来那鲁智深见了李虞候,心下怒不可竭。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却才见李逵负了伤,便飞也似的跳进垓心,专挑李虞候来杀。那李虞候接了两招,感觉力不从心,便交给两个大内侍卫来应付。不想那鲁智深好生轻敌,便过了两招,朴刀出手。划了一道弧线,疾飞而去。心下一惊,守住命门来打。倏听得一声呼啸,见得武松来到身侧。那数百人御林军当下把两人围了,四处刀剑罩了下来,专看要害招呼。便又听得一声虎吼,却是鲁智深肩头又着了一剑。那武松正在身侧,疾道:“小心!”不由得心神一疏,自己肩上也着了一剑,便吼道:“杀!杀!”当下又过了几招。
却说那宋江抱着李逵,望外拽去。却那里拽得动?原本那宋江体虚,李逵体沉,便拖了两步,再走不动了。又听得阵内发出几声怒吼,混了咣噹咣噹的刀剑声。宋江心下焦急,眼见得官兵如虎,那武松鲁智深两人落了下风。见得官军老幼三百余人,来势汹汹,梁山手足唯有百余人。那宋江心想,好汉难敌四拳,生怕厮杀开来凶多吉少,心下好生踌躇。忽听得耳边一人高呼道:“杀!”看时却是柴进说话。宋江心下一镇,也喝一声:“杀!”便见百数好汉杀入圈内。
却说那梁山百数好汉,原本在梁上散坐了,让出座来招呼官军。早听得诏书不耐烦。又见得李逵等人在上首厮杀开了,便要下来动手。生怕宋江见责,迟迟不敢动身。一霎听得宋江连串喊道:“杀!杀!杀!”便飞身纵出去了,如洪水猛兽一般,汹涌而去,迎着官军来打。却说那高布也自在梁上坐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紧厅内众人一举一动。先前见那李虞候陷在李逵刀下,性命危在旦夕,心下便万分焦急,无奈一筹莫展。愁难间,见得那御林军上前施救,心下少安。待见武松鲁智深两人上去了,一颗心便又七上八落的。忌惮两人武功了得,生怕众人不敌。待见过了数招,武松两人受了伤,心下不禁大喜过望。暗想,朝廷此遭来的,悉数是些好手。我无忧矣!心下一喜一忧,面目却不动声色。待见宋江发了号令,不敢怠慢,随了众人跳下地去了。动作好生悠慢,草草随在众人身后,仗笛来杀。入了阵,闪过鲁智深身侧来打,道:“和尚,伤得紧要?我来接招。”便替了和尚来打李虞候。见和尚不走,高布道:“待我擒了他,由你来取他首级。”花和尚听得心下一热,朗道:“兄弟,看紧了!”说罢,转身前去厮杀。当下那高布便敷衍来打,不下杀着,活似喂手一般。那李虞候不明高布底细,招招凶狠,却那里入得高布法眼?两人打斗着,一发到了门口。那高布借身一撞一压,直把两扇木门牢牢拴掩了。
第43章:官匪密战
且说那梁山水泊内,宛子城里,中间矗了一座高耸山峰,亭亭如立,纤纤娥美,宛若处子之身,人唤神女峰。却说那神女峰蹢处,飘出一崖,状比鹰隼,悬在内河之上。那崖上顶如夷,托负一个坪地,大若千顷。坪地上面筑了无数泥房瓦屋,一色熏黄土墙,焦黑瓦当。那千百间泥房,朝拱了一间新造石屋。石屋形似麦垛,浑圆石墙,锥尖瓦顶。径宽二十来丈,高矮三丈见许。墙石褚黄,一色沙岩锲开,熟灰砌结。石面凹凸不一,接缝有若龟裂。那石屋正南方位,则开了一扇七尺大门,两边石墩雄踞,一左一右,虎虎生威。石墩顶背,各鼎了一扇千斤门板,老榆锯板榫成,后贯铁栓。那大门上楣横额,居中猛嵌了一块青石,规格端正,面镂篆刻,上书忠义堂三字。忠义堂前面,却是一面地膛,砌了无数风石作表,干硬亮敞,七彩斑驳。地膛上面,团簇了无数壮丁,一色靛蓝色穿戴,手提钢枪,衣绣勇字。正是梁山喽啰。密密麻麻的,足足洒了一地,杂乱集结在忠义堂门口。一拨人嘤嘤嗡嗡的,蹒立良久,便作鸟兽散了。或者撬门入屋,或者搁柴纵火,或者飞遁逃逸,或者高歌欢唱。不移时,十去六七。单留下数百人余勇忘命拍着门,节急声骤,口里不停嘶喊道:“开门!开门!”声音在山谷激荡。却始终不见那门打开,一例是紧紧闭着。冲不破,拍不开。
也不知光阴几度飞逝,心思几番白搭,见得声哑了,手破了,筋疲力尽了。便晏了声,住了手,丧了气。或蹲在地面,或佝在墙边,把张开一双呆滞的愁眼,看一轮艳阳慢慢变成夕阳,徐徐落降,衔山而去,终于再不复见了。那苍穹一幕空白,残留微微寸光,映着青山发灰。快要入夜了。那当中数个精细喽啰,终究掠见了地面一滩鲜血,打门口涣涣流出。禁不住猛一声惊叫,吓的邻座心下发碜,一阵慌乱,扳过头颅来看血。见得满地鲜红,张牙舞爪的,漫漫渗入缝隙之中,成了干涸。心下便一阵恫恐。侧耳聆听,只汲进一腔风声。除了死寂,再不见里面刀枪斧响。一拨人担怕,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却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站起身来,着力捶打那扇沉厚木门,发出嘣嘣嘣声响。天色已然漆黑了,不见荧火,没有星光。没有钟点,不知时候。丝丝凉风吹拂,捎来金沙滩潮汐拍岸声响。一拨人心下沉重,不觉呼吸如铅。过了少刻,见得山后屋寨燃起一盏孤灯,淡蓝淡蓝火苗闪烁,好不幽远。
霍听得身后大门咿呀一动,依稀有人闪出门来。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声道:“兀谁?”却听得那人幽幽叹一口气,并不答话,直把门口张得大了。众人心下发悚,又道:“兀谁!”声音陡起。听得那人半晌黯道:“把火来!”众人辨得是高头领声音。心下一喜,早有人跑出去取了火折过来。到得门口,唿地吹着。倏听得里面一声巨喝,道:“灭火!”正是宋江声音。众人一惊,连忙把火吹熄。听得宋江又道:“诸位大人,众位兄弟,却且住手!摸黑出去再作计议。”当下一个苍老声音应道:“宋壮士所言不差,我等出去从长计议,最好化干戈为玉帛。”话音落了,便再无言语。只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出了门口来。那喽啰目不能视,漆黑中慌忙闪开了,让出一条甬道来。便听得那脚步声纷纷乱乱,有些儿去得远了。又过了一柱香工夫,脚步稀落了,消停了。一晌,耳畔转生出一片嘈吵来。
徒听得那宋江声音道:“掌灯!”话音落了,便有一团耀眼火光燃亮开来。见得一个喽啰手里拈了火折子,正对着火口吹唿。众人心神一振,把眼来瞟人头稠密处。争奈光线昏暗,看不甚清。却听得一声巨喝,道:“杀狗官!”正是鲁智深嚎叫。说话未毕,便见他扑腾地冲了出去,身若矫龙。睁了大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却顿下身来,嘴里叫道:“狗官?狗官在哪里?”语毕,又转了一圈,狂喊道:“狗官在哪里了?”语气焦躁。那众人听得鲁智深说话,早别过头来眈他人面目,却怎地见得分晓?
猛听得宋江喊道:“息怒!安静!”那鲁智深恸恨李虞候等人害了金翠莲,一心报仇,如何息得了怒?便解了腰刀,紧握在手,逐个端详开去。但见是李虞候,便一刀捅去,戮之解恨。却听得宋江又喝一声,道:“住手!”鲁智深一发恼怒,咆哮道:“住甚么鸟手!”宋江沉痛道:“莫不见陈太尉飞了!”鲁智深诧道:“飞了!几时飞的?怎地俺不知得?”引项来问。宋江道:“不单陈太尉不见了,便是那锦衣卫,也统统不见了!”鲁智深道:“当真?加点了火把来看!”当下又添了十几个火把。端眼看时,果见那陈宗善一拨走得一干二净。鲁智深见了,嘶声喊道:“怎生恁地!”宋江忿道:“却才在屋里之时,我尚揪紧他的袖口。不想出了门口,便挣脱去了,一晃不见。”鲁智深啐了一口,恨恨道:“直娘贼!教俺见了,碎作万段喂狗!”便要出去搜查。迈出两步,却见后背伸出一只手掌按在肩头,拽了自己回去。看时正是高布。那鲁智深火上浇了油,盛怒之下,狠狠掴了一掌过去。见那高布受了疾痛,那手缩回去了。却不想双肩披伤,经此一拍,两块肩胛便似要断裂出去,剧痛得紧了。鲁智深一时经受不住,委下身来呻吟。却听得后面那声音在耳畔响起,高布道:“伤得紧要?”鲁智深正没好气,吼道:“滚!”高布笑道:“如今我却不滚了,等你好了再滚也不为迟。”鲁智深把眼一翻,喝道:“猫哭耗子假慈假悲!小白脸!滚开!”高布陪笑道:“和尚,我何从惹你着恼来?直得恁地呼叫?”和尚斥道:“入娘撮鸟!俺收拾那李虞候妥妥当当的,你上来趁甚么鸟手!逞甚么鸟英雄?如今倒好,落得小龟毛全飞走了!”高布省道:“嗬,你却说那小李杂毛!那厮早先着了我几招,再不中用。本该当即取了他性命,只道与你爽手,留他一命。如今倒好,那小杂毛一出了门,遁得不知去向!”鲁智深听了,稍稍息怒,压声道:“洒家不理会其中鸟原委!谁放走那乌龟王八,俺便找谁算帐!”高布哑道:“是甚说话!”便不再说话,直牵了和尚手掌,扶将起来,走了。
忽听得一个淡淡声音,切切道:“千不该,万不该,悔不该溜了陈宗善!”却是柴进声音。宋江听了,长叹一声,哎道:“当时天黑,生怕伤了自家兄弟,只道出来和解,孰料如此!”柴进默然半晌,轻道:“料那陈宗善走不甚远,目今追去,还能俘他归来。”宋江道:“大官人所言极是。”便要差人出去。忽听得屋角一人悠然道:“且慢!弟兄们空腹一天,也已倦透。莫若且先用膳,歇息片刻,再追不迟。”众人听了,方省得肚子呱呱大叫,饿得紧了,便道:“军师所言不差!”却听得柴进踌躇道:“好虽然好,却怕饭后再追,人去远了。”吴用悠道:“兄弟此言差矣!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腹裹食用,足下生风。目今饥寒交迫,两脚如棰,那里便走得快?我怕欲速而不达也。再说那厮不熟梁山地势,又半天饥喝,谅他三头六臂,插翅也难逃。”柴进道:“眼下漆黑一团,目不及寸。按想今夕追击,已是不能。却怕明日再去,他已出了山门,如之奈何?”吴用笑道:“此何虑焉!梁山三大关隘,八大寨栅,三十六山头,七十二水泊,谅他插翅难逃。”柴进道:“果然逸去奈何?”吴用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果然出得重围,也是天不绝他,由他去罢。”柴进道:“此是何话!该断不断,反受其乱。斩草须除根,不能贻留后患。”正待再说几句,却听得一人道:“理论个鸟!老爷前肚贴了后肚,吃饭罢了。”看得是阮小五。众人一片附和。柴进默然道:“话虽如此,还是军师所言在理,便顺从军师主张。”宋江插话道:“是了。”话音落了,听得鲁智深燥道:“是了,是了!是了个鸟!今夜不拿他归来,明日便有大兵来犯!看你如何!”吴用道:“不必再说,按令行事。”鲁智深道:“令令令,令个鸟!你等去吃大粪,洒家却去拿人!”说罢气冲冲要走。宋江道:“兄弟,休意志行事!”和尚哼一声,不作理睬。吴用冷冷道:“敢违军令者,斩!”和尚又迈了一步,却给赤发鬼刘唐拉住了。和尚略略一扎,便不再动弹了。
却听得宋江道:“尔等且去用膳。我却到厅内看一看受伤兄弟。”众人从言散了。那花和尚也要举步,却听得旁边一人道:“和尚,枉你平素与武二交好,他伤重了,你却不觑一眼。”正是高布说话,却不知何时回到身侧来了。鲁智深听得心下咯噔一声,愕道:“武松?武松怎地?”说罢,顾不得伤痛,冲进忠义堂去来。
第44章:柴进问案
却说那鲁智深听了高布说话,急急脚进了忠义堂来看武松。那宋江吴用两人早进去了。那柴进也在里面,卢俊义自不必说。高布却随了和尚身后进去了。当下六人鱼贯而入。进得门来,见得偌大的一间忠义堂,一片狼藉,血迹斑澜。散了满地肉屑,陈了数十支残肢,横了一具尸体。那高布心下惊悸,赶忙凝目看去,见是张干办躯壳,松一口气。那尸体光秃秃的一截躯干,头颅却扒在屋角交处,似乎经受了千百万次践踏。见那头颅头发散乱,骨骸已碾成齑粉,单剩下一堆皮肉,如同泄气皮囊一般,蔫结成团,不成人形了。细细看去,见那首级面目说不出的恫怖。眼珠迸裂,溅出两眶黑酱。口唇歪扭,吊落一根舌脷。颚骨臼裂,脱落一地牙齿。鼻梁倒塌,豁出一道裂口。端的无比吓人!那高布见了,胃肠一阵痉挛,忍不住呕吐出来。
却听得前面一人道:“撮鸟!忒也鼠胆!”却是鲁智深说话,声气微微惊颤。高布听了,举袖拭了嘴角,挺直了身,懑白了和尚一眼。见得花和尚手掌按了胸口,气息深长。高布便笑道:“撮鸟,孬种楞充有种!使得么?”花和尚听了,转过身来,把牛眼一翻,恶眉一竖,便要发作。不料脚下一个趔趄,几要跌倒,连忙趴低身子。却把持不住,呕吐出来。高布见了,抚掌大笑。却听得不远处一人嘘声道:“压声!”高布一愣,别头看去。见一个形容清矍的汉子说话,手持针黹,放火焰上端灸烤,正是神医安道全。那神医右侧,却弓身立了一个麻鞋布巾的郎中,替武松包扎伤口。不是那皇甫端是谁?再看那武松,平静躺在案上,眼睛紧紧闭阖了。鲁智深见了,扑上来轻唤道:“武大虫!武大虫!”见武松没有动静,便喊道:“武大虫!你这是怎地?说去便去了!”把手来摇,声泪俱下。却听得安道全道:“和尚,不必忧心!行者只是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少时待我针灸毕了,再拿热巾帮他拭擦一番,自然好转。”话音才落,听得一人道:“先生妙手回春,武二兄弟大难不死了。”正是柴进说话,语气欣喜。安道全暖道:“大官人谬奖了。”语毕,却听得一人扬声道:“先生过谦了!吴用每与公明哥哥等人论及先生医术,无不赞不绝口。”安道全道:“岂敢,岂敢!军师过誉了。”话音一落,见那宋江接口道:“自家兄弟,谦让说话,恁似陌路人!”柴进笑道:“正是,正是。”
话犹未了,猛听得一人嚷嚷道:“喂!兀那撮鸟!武大虫是条人命,俺等数人却是狗命不成?”宋江等人听了,张眼去望,见是黑旋风李逵说话。宋江道:“你那黑厮好生胡说!怎地偏坐桌背?”李逵嘲道:“不坐桌背,坐你肩膀不成?”吴用叱道:“放肆!尊卑不分!”李逵喧道:“臭学究!甚么尊卑不分?俺上梁山,一心只图个快活自在。爷爷鸟耐烦尊卑上下!”引来花和尚一声喝彩。宋江听了,喝道:“畜生!你要作乱不成?滚出门去!”李逵叫道:“矮黑小厮!俺要走得动时,省却见你腌濽小脸。”宋江喝道:“你背部着了两剑,直得喊生叫死么?”李逵冷笑道:“背部两剑!这手臂,这大腿,这肚腹,到处见血,算得伤么?”高布听了一镇,举目望去,果见和尚淌了一身鲜血。听得宋江怨道:“直不早说!神医打救武二兄弟,却那里寻人治你?”语下焦急。那卢俊义正在身侧,听了平道:“哥哥勿忧。卢俊义早前在家也略识些包扎医术,便由我来试一试。”说罢,行上前去,听得宋江说好。那李逵见了,悻道:“岂敢劳烦员外大驾。”卢俊义失笑道:“直得甚么!”李逵作势道:“铁牛消受不起!”卢俊义嗔道:“休耍性子。保命紧要。”说毕,不由李逵分说,替他绾了纱布。那高布也过了来趁手。李逵瞪了一眼,唬道:“白面,休卖乖巧!你献殷勤,俺却不谢你。”高布嗬道:“谁希罕你谢来!”头也不耽,打水来拭。当下便依次缠扎了三人。少时,那安道全皇甫端两人也施诊毕了,注了麻剂,看得武松隐隐睡去了。两人得闲,便过来趁卢俊义手。四个人张罗开来,当下又包扎了八人。都有些谁?
黑旋风李逵。病关索杨雄。没遮拦穆弘。毛头星孔明。出洞蛟童威。小霸王周通。
病大虫薛永。鬼脸儿杜兴。白花蛇杨春。跳涧虎陈达。摸着天杜迁。白日鼠白胜。
共是一十二人。包扎毕了,起身舒了一口气,擦一把汗,抬头四顾。见得地面不知何时收拾干净了,桌椅也摆布端正了。只是地面依旧躺了好些锦衣卫,横七竖八的。安道全见了,便又端了药盆,上去号脉施诊。听得李逵道:“神医,你吃饱撑了!没来由救治狗官。”安道全听了,笑了笑,道:“世间万物皆生灵。你一介粗人,懂得甚么?”李逵听了,便破口开骂。高布劝道:“由他去罢。你终不明白神医秉性?”李逵不受,嚷道:“神医,你果然要救那狗官?”安道全诘道:“你嘈吵甚么?此处只有病人,没有官人。”李逵来了火,吼道:“闭你的鸟嘴!”安道全缓道:“小可世家行医,救生为乐。但有伤亡,不见犹可,一旦见了,便千苦万难,也要救活生来。”李逵便又骂了几声。听得皇甫端击掌道:“好,好!说得毫厘不差,正是神医的偏性!”李逵恼道:“好个鸟?说得动听,却不知安甚么鸟心!终不成你与狗官一路的?”皇甫端听了,便搁了他,正要反诘,却听得宋江说话。宋江愠道:“黑厮,少说一句,终不成口舌便要生疮。”李逵叫道:“你那厮也恁地说话?蛇鼠一窝!天杀的一副窝囊相!得得得,你救!你救!你救一个,俺便杀一个!你救两个,俺便杀一双!看你鸟奈何!”说毕,又唾骂数声。那官军听了,怒火攻心,中间一个便骂起娘来。李逵生怒,要起身戮了那人,争奈不得动弹,便看了身前高布,央道:“好白面,扶俺起来,杀了那狗娘养的!”殊料高布只冷眼瞧了瞧,却不理会。李逵骂道:“入娘撮鸟!扶俺起来!杀个把人,直得甚么?当不过拍死一个苍蝇,劏杀一个小鸡!”唾唾狂骂不已,却无计可施。却听得对面花和尚道:“铁牛,絮叨个鸟!你要杀人,洒家过去杀了便是。”说罢,举刀去了。柴进见了,喝道:“住手!不得胡来!”鲁智深原本着恼那柴进,恨不该听了此话,厉声道:“干你鸟事!”话犹落下,却听得宋江喝道:“秃厮!不得无礼!”鲁智深来气,狠狠蔑了一眼,对宋江道:“不杀,留来喂鸟?”鼻孔哼了一声。不想听得里厢一个喝道:“秃驴,不识好歹!见人便咬!”却是孔亮说话。鲁智深听了,切齿道:“马屁虫!干你鸟事?你既找死,俺今日不杀了你,便叫你一声爷爷!”说罢,挺刀上来。踏出半步,却见宋江挺身截了,口里嘶道:“和尚,你疯了不成?”花和尚焦躁了,着力一推,便搡得宋江跌了四脚朝天。那吴用见了大急,呼道:“谁与我拿下这厮?”却那里有人出手?便又道:“高布兄弟,替我拿下这厮!”那高布听了,正中下怀,寻思道:“爷爷一心找碴,只怕不出乱子,那怕出了乱子?臭老九既然着我打,我便出去敷衍一下,好歹拖延些许时间来给太尉逃命。”当下便欣然领命,缠住和尚来打,过了五六十回合。当下两人交了手,不觉时间流逝,一晃到了亥牌。
一刻,那安道全包扎绷带毕了,起了身,伸伸懒腰,也来看两人打斗。不想一个人上来拍了拍肩头,轻笑道:“神医,有劳了!”看时见是卢俊义说话。安道全便也拍了拍卢俊义的手,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员外辛苦了。”卢俊义欢声道:“我却何苦?”话音落了,听得侧旁嗷地一声。卢俊义别头望去,见得皇甫端打着呵欠,便顺口道:“皇甫先生,消停片刻,歇息歇息不迟。”皇甫端侧了侧耳,茫然道:“适才员外问贱弟说话?”卢俊义轻轻一笑,点了点头。见那皇甫端拍了拍后脑勺,轻责道:“该死,该死!漏了员外说话。”卢俊义一笑,抚了皇甫端脊背,温道:“先生困顿,莫若回房歇息便了。”皇甫端恭道:“怎敢劳员外挂心了!”却俯身收了药囊。却听得前面一把朗笑声道:“先生自然疲惫紧了,大早便要起来饲马。”却是柴进说话。皇甫端堆笑道:“大官人说得那里话?些小事业,不谓劳苦。”柴进听了,煦道:“先生勤勉,人所周知。只是小可一事未明,正要请教先生。”皇甫端勤道:“但凭大官人垂问。”柴进笑道:“不敢!只是劳烦兄弟说说今朝之事,怎生打救那宋公明哥哥?”皇甫端听了,缓道:“说来话长。却说贱弟今朝去马厩饲马,见那草料散乱,壁角却摆了一个黑纱布袋,心下疑惑,便差那后槽解开来看,不想竟是宋公明哥哥。”柴进沉吟道:“原来恁地。宋公明哥哥怎地便到了马厩?”转头来问宋江。宋江有些窘迫,道:“我也不知其中缘故。昨晚与卢员外对酒完了,便烂醉如泥。却不知过得多久,酒醒了过来。见全身受缚,心下惶恐,便来回滚动身子,等人觉察来救。不想到了壁角,动弹不得了,直到后槽搭救出来。”卢俊义哦一声,接话道:“哥哥酒醒之后,可省得身处所在?”宋江恢道:“怎不省得!当时听了马匹嘶叫,便知马厩所在。”卢俊义点了点头,道:“可曾呼救过来?”宋江笑笑道:“喊得嗓子沙哑了,怎地不呼喊!”卢俊义道:“那后槽怎地便不觉察?”宋江道:“此层正欲知晓。当时喊破了嗓门,也无人搭理。”卢俊义道:“这个甚么后槽?好生可恶!”皇甫端惶道:“这个后生,累得贱弟不少!平素嗜酒,人共皆知。最可恶那厮一醉,便不省人事。上回关胜兄弟那匹乌骓踏雪马,也是在这厮手里不见。”说罢,却见那柴进颌颌首,淡淡道:“此层我也略知。只是兄弟早间去时,可见得马厩有甚异样?”皇甫苦思半天,挠头道:“没有。”宋江听了,作笑道:“那厮好生可恨!我原以为此去,定然在劫难逃。焉知撇在马厩,撒手不管。猜不破是何居心?”卢俊义翼翼道:“哥哥可曾见得贼人面目?或记得贼人声音?”宋江摇摇头。吴用隐隐道:“此人来去匆匆,可知熟悉梁山地势,说不准是个家贼。我等好生在意为是。”卢俊义点了点头,却不作声。听得柴进朗朗道:“皇甫兄弟,事情已了,你且回去便了。”皇甫端称了是,抬脚便要离去。却听得吴用洋洋笑道:“皇甫兄弟,你救了宋公明哥哥,记一大功。回头且取了那黑纱袋来,也算一功。”皇甫端道:“遵命。”宋江摆手道:“兄弟,此事务必着紧。”皇甫端弓身道:“贱弟记了。”说罢,辞了出去。
当下剩了宋江八人与二三十名伤员。宋江见那高布花和尚两人仍在厅内交手,便喊停手。高布二人听了,跳出圈外来。那高布有些气急,到了逵身侧歇了。却见那花和尚手起刀落,刷刷几刀杀了数个锦衣卫。等高布近的身时,那锦衣卫已悉数丧了命。那李逵见了,击烂了手掌,也不记得喝了几声彩。高布斥道:“禽兽!滥杀无辜!”心下炽怒,却不敢教训那花和尚。见得和尚哈哈一笑,抬脚坐在桌面上。又把手一扬,望门口掷去出一刀,擦过一人脸颊。那人吃了一惊,恨恨道:“秃驴,作死!”却是乐和说话。那乐和身后随了一大拨人,却是戴宗等人,稀稀拉拉入了厅来。听得宋江喝道:“和尚,你忒撒野!”众人便一片附和声。却见那鲁智深也不动怒,嘿嘿发着笑。众人暗地朝他努了努嘴,偷偷笑了一笑,夸道:“和尚,少有的好性子!”和尚道:“洒家杀了狗官,心下受用。任你骂俺,俺只不还口便了。”众人一笑,把眼来看宋江等人。却见那宋江一副笑颜,与柴进逗着笑儿。众人暗想:“原来这厮只是假意声口!”思想未了,听得吴用振声道:“目今已踏子时,却才用膳的弟兄已然回来,这便去追昏官,刻不容迟!”一顿,又道:“未曾进食的弟兄,即行用膳,回来等候命令。”众人声了喏,得令去了。
第45章:林冲迎敌
却说那梁山众将经了黑风滩一役,或伤或残,端的是人人无完肤,个个挂红彩。再经了忠义堂之战,近乎徒身肉搏,伤残更甚了。济济一百零久条好汉,单剩得二十余人无恙。那乐和因见人手吃紧,不敢怠慢。匆匆用了膳,到了忠义堂来,听候吴用调遣。林冲等十数个身强体健的好汉也一道来了。当下一拨人得了令,出较武场整点兵马来。
却见得日前募来的数千游勇,已走得七七八八了,余下净是些老残羸弱,披挂了,驮着步出来候命。那乐和见了,心下不由得一酸。原来,那逃去的喽啰,趁了白天众人厮杀当儿,掳走许多钱财,卷走无数细软,烧了许多房屋,杀了无数妇孺,直不消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留下那些喽啰,或因家在旁近,不敢逸去。或因孑然一身,无处可去。一拨人,不下五百,一例把了窃心来待命。当下听得鸣金击鼓,便仓惶出来聚了,随头领下山追击去了。
却说那梁山峰多路长,径瘦岔密。那乐和等人点了兵,便分成四路出击。林冲指南门,关胜取北门,秦明投东门,董平扑西门。四路人马,如狂如飙,一晃到了山门。少不得沿途察访,一路寻查。直不见官军行迹,便舍了山路,飞奔到了蓼儿洼来,卷席搜索。脚踏金沙滩响沙滩,指拨鸭嘴滩虎头滩,端的是铁蹄踏遍。争奈不见敌人踪影?众人心下困惑,先着童威童猛兄弟二人,到山南小寨盘查,求个清楚。又着邹渊邹闰叔侄,到山北小寨提问,弄个明白。两拨人逢人问尽,只道不见人迹出没。无人渡水,何遑过滩!众人见说,断知官兵隐在深山,便速速收了队,归了山。又着人封锁关口,不在话下。
且说四路人马到了山殿,已是三更时分。众人寻吴用细说见闻,毕了归位歇息不提。出得忠义堂,团团簇簇,扶伤携残,直抵厢房而来。却见那阮小五躺在床板上,酩醉紧了。众人暗暗着恼,便要折磨他一番。无奈身子慵怠袭来,无心究问,便分头捡被窝睡下了。不移时,呼呼沉沉入梦云游去了。却说那林冲睡得浅,也不知过得多少时候,听得外面传来淅淅脚步声响,轻微如风卷残叶一般,非敏锐耳力哪里觉察得来?林冲听了,心下一凛,猛醒过来了。便骨碌碌爬起身,蹑足蝉步,到了门口,取了门栓,启了半门,探出半头来望。见得星冷云淡,月黑风高,那庭院黑乎乎的。那里看得清楚?远处却亮一盏虫火,昏暗发出光来,照不开五尺远。近处一片死寂,看不出夜行人身影。林冲警觉,侧耳听了半晌,丝毫不见动静。便苦涩一笑,暗骂自己多疑。正要回身睡去,乍见得寨口刷地亮了一排火把,锁了西厢道口。林冲见了,暗想总算不出自己所料。见那火把方燃点着,便呼一声,望里院掷过来,照得一地火光。细细看去,那火把却缚了醮棉,绑在松油木柴上,遇了风,愈烧愈猛。林冲心下又惊又喜,一眼看去,见得适才起火处已沦为黑暗。林冲冷笑一声,提了点钢枪,闪出门来,大喝道:“现形!”枪起枪落,摆了一个门户,隔空抖枪刺去。
却听得一把粗糙嗓门道:“哥哥住手!”话音落处,黑暗中飞出一个莽和尚来。定眼看时,却是鲁智深。林冲一愣,便要发话。紧听得鲁智深道:“随俺来!”说着,见他身若猛虎飞扑了出去,横刀立在膛院中间。林冲见状,身子猛地一旋,转了一个满身,提足奔了过去。疾听得耳畔嗖一声响,闪出一人来,弹在鲁智深左侧一丈站了。不是高布是谁?那林冲见了,不及细想,顿身到两人中间隔了开来。方驻了脚,身后又呼地一声,见得一个白衣汉子飘了过来,落到鲁智深右侧。却是那铁笛仙马麟。手持玉笛,身形曼妙。林冲见了,脱口喝一声彩。却听得后面啪啪作响,一阵杂乱脚步近来。回头看去,见是宋江吴用两人领了五百喽啰近来。少刻,止了步。当下那吴用缓缓行出阵来,拱手朗道:“诸位大人,现身罢!”声音在山寨回响。却不见动静,又道:“诸位再不现身,休怪我等不顾情面了!”说罢,把手一划,后面呼啦啦出来好些弓箭手。却听得鲁智深道:“军师,那鸟官不露龟头,待洒家进去取了他性命!”语毕,却见那吴用摇了摇头,便定了身。忽听得嗖一声,一支柳叶箭咚地射中门框。看得是燕青张的弓。听得燕青亢声道:“出来!出来!”却那里有人出来?
倏听得侧角一串声音懵道:“怎一回事?搅得我等不能成眠!”话音落了,打厢房走出关胜秦明等人,到宋江面前停了。那鲁智深见说,不待别人答话,抢道:“鸟官袭寨来了!”那董平也在人群当中,听了喝道:“恁大胆子!怕是活腻了!”话音落了,一个瓮声接道:“直嫌白天厮杀不够?奶奶的熊!等我取他狗命来!”却是小霸王周通说话。见那周通踏出几步,却给李忠拽回去了。见那李忠道:“兄弟,你伤口兀自流血!”话音未了,却听得一把雷公声道:“直娘贼,拿俺斧头来。”不是李逵是谁?正爬出门口来说话。那宋江见了,喝道:“铁牛!快闪回屋里去!刀枪无眼!”李逵轰道:“休想唬俺!那正房日头遭了洗劫,又没人住,狗官进去干鸟!”宋江喝道:“你识甚么?回屋便了!”又着人催李逵回屋。
那宋江话音刚落,见得里屋冲了一个人出来,身形罩起,飞脚望吴用面门踢来。吴用无人侍卫,心下大惊,慌忙把闪了身,躲了一脚。不料那人左脚未停,右脚又起,望吴用面门疾扫而来。吴用势穷,再躲闪不及,吃了一踢,翻下地来。那人见了,紧接一个饿虎扑食,两手望吴用叼来。说时迟,那时快。便见花和尚横刀一飘,削过那人头皮,剃了半个秃头。那人受了惊,忙把脖子一缩,滚了开去。鲁智深见了,哈哈一笑,运力举刀劈下,望那人脖子招呼落去。离喉两寸,却给一支飞镖荡开去了。和尚笑声不止,刀锋不减,望那人下腹切来。忽听得耳际生风,一剑刺到腰旁。连忙斜睨一眼,见一个胖子肌肉抖擞,指剑来到。和尚不敢托大,赶忙跳开身来。却在腾挪之间砍出五刀,口里喊道:“来来来,假秃驴!”便见那秃头打了一个飞挺,翻起身来,运剑如风。那胖子也到了,欺到身前,挑了一剑。和尚闪开了,却见胖子身随剑动,一闪抢过侧边,望吴用刺去。那吴用早收在眼内,脚步疾退,闪入了人群当中。胖子一剑落空,顺势到了宋江面前。宋江拔剑不迭,闭眼暗道:“休矣!”却听得当啷一声,两兵交接。睁眼看时,见那花荣不知甚么时候到了身前,迎着了胖子来打。当下两个人倏来倏往,难分高下。
胜负犹然未决,陡见得里屋飙出数十个武夫,满脸精湛,双目如电,端的是好把式。便见他拔了剑,骤身侵来。那宋江见了,呼喊道:“住手!住手!”却那里有人理会?便见林冲等人闪身入阵,交手开来。吴用见了,便道:“哥哥此是缘何?战不见血,如何干休?任由得兄弟们上去厮杀便了!”宋江跺脚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恕。恁地打斗,直怕天地不容!”吴用正待辩解数句,却听得身后一个悠悠声音响起,带笑道:“哥哥,军师所言有理。若此纵他下山,你我答应,却怕兄弟们断不答应。”却是柴进说话,不知何时到得身旁。那柴进并肩立了卢俊义。宋江听了,直跺了跺脚,却不知如何反驳。听得卢俊义幽幽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既然不留我等一条活路,少不得与他决一番死战!”宋江叹道:“直教我有口难辨。罢罢罢,打打打!”柴进笑道:“便是。”说罢,看那吴用布阵。
少顷,打里屋又飞出数十高手。那宋江认得其中一个便是那李虞候,仰道:“李大人,有话好好说!”却见那李虞候恍若无闻,大声呼喝道:“给我杀!狠狠的杀!”那宋江烦恼,便别眼来看场中。见那官军以一双打一个,情势顿变。那花荣等人寡不敌众,眼见便要落败。却听得吴用喝道:“弓箭手准备!”话音一落,却听得卢俊义接道:“军师,恁地却行不得!万不可放箭!”便把身拦了数位弓箭手。那柴进见了,愣道:“员外,这般又是为何?沙场之上,安可怀妇人之仁?”卢俊义听了,动情道:“乱阵放箭,必伤无辜?上苍也有好生之德,怎可轻易杀戮?”柴进笑道:“如是,唤了众兄弟出来。”当下着人敲锣,又教那阮小七挥动白色令旗,好招众人归阵。却不不见众人罢手,柴进震道:“此又何苦?”命人添了几堆篝火,照得四周一片辉白。又挥了大旗,敲了猛锣。奈何众人厮打得急了,只不退阵下来。听得那吴用喊道:“林教头,林教头!”却那里见得林冲答话?吴用见了,喊得紧了,却见林冲毫无二样,心下不知甚么滋味。原来,那锦衣卫当中,有好些是林冲旧交故友。那林冲原本是个性情中人,如何肯下毒手?只使出五成气力来应付,一路承让开来。当下听得吴用叫唤,数十个弓箭手伏在身后,引弓搭箭,情知要开杀戒。心下着急,直装作听不见吴用说话,混战落去,教他放不得箭来,也好拖延时间思量计策。眼角瞥了吴用一眼,见他悠闲站在宋江身侧,直唤秦明等人住手。殊料那秦明等人与林冲一般心思,也只充耳不闻。那吴用见了,又气又急,暗想:“你自找死,休道我无情。”便转身唤花荣。那花荣知寨出身,虽说也是朝廷中人,却与宋江吴用两人意气相投。当下见唤,便虚晃一招,随即跳出圈外,到了吴用身侧。其他与官军无甚渊源的人也陆续跳出圈外来。解珍解宝出来了,宋万鲍旭出来了,杨雄白秀出来了,邹渊邹润出来了,乐和马麟也出来了。那杨志与官军沾些世故,原本不愿出来,却给那鲁智深强拉出来了。那燕青原本有心出来,争奈高布在垓心鏖战,便陪在他肩侧,应付来敌。那高布过了一阵,生怕旁人看出端倪,虚晃了几招,也跳出圈外。那燕青自出来了。垓心单剩得林冲秦明关胜宣赞四条大汉,招呼那百数名大内高手。却见四人不慌不忙,见招拆招,丝毫不显凌乱,端的是顶中高手。
却说那林冲酣战激处,猛听得头上嗖一声响,却是一支狼牙箭射来,滑过头皮去了。心下一惊,却知得那花荣施箭。也不理会,又拆了十数招。却听得又一支箭,嗖一声划过头皮。林冲暗暗冷笑,却不发作。又过了十数招,又一支箭擦过头皮,隐隐作痛。林冲心里暗骂卑鄙小人!正欲发作,猛听得阵外一个声音咆哮,喝道:“那个腌鸟放箭伤俺哥哥?”不是鲁智深是谁说话?林冲听得心下一热,忍不住要掉下热泪。却听得旁近扑通一声,有人倒在地上。林冲心下一震,连忙移目看去,见得一个锦衣卫倒在地上,箭穿胸口,一动不动了。林冲见了,又惊又怒,大喝一声:“住手!”却那里管用?当下见得接连倒了四五人,胸口穿箭流血。便要发作,却听得身后一声怒喝:“花荣!”却是宣赞叫喊。林冲心下一震,便知那秦明等人一般遭遇。放眼看去,见死了十数人。张目之间,又倒了数人。林冲怒不可竭,却听得有人暴喝道:“还不罢战?不罢战便杀!”却是李逵叫嚣。林冲听得,心下怒火中烧,一抬脚出了阵,纵到李逵面前,一脚踢去。饶是李逵猛虎般身躯,也被踢得飞了起来,升到半空,嘭一声落下,摔得李逵伤口又淌血出来。李逵受痛,骂起娘来。林冲仍不解恨,噌上前便要一脚,却给一人拽了回来。看时却是鲁智深。林冲心愤难平,唾道:“看你带伤,饶你一回!”啐了一口,又道:“林某平生最恨偷鸡摸狗之辈。背后放冷箭算甚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便堂堂正正决斗,输了也光彩!”花荣听了,撇了弓箭,前来搡道:“撮鸟,聒甚么乌鸦噪?以为便你做了几日禁军教头?芝麻大小的狗官,直得甚么!爷爷我好歹也做过知寨,便受得你唬?便你那穷酸,爷爷我要正觑一眼,便是龟孙!”林冲听了,气噎上来,怒极而笑道:“佩服,佩服!”再不理他。那料得花荣不屈不挠,上前一步,推得林冲一个踉跄。林冲大怒,柳眉倒竖,便要拔刀,却给那宋江抱住了。听得宋江道:“两位贤弟休得伤了和气!看我面皮,一人退让一步。”林冲听了,便收了声。却听得花荣又呸了两声,喋喋骂了半晌,止不作声,去了。
第46章:林冲之苦
上回说到那林冲数人与百数大内高手交手。斗到酣处,不料那花荣暗施冷箭。林冲心下愠怒,便要教训那小李广花荣一番。殊料那李逵在阵内鼓起噪来。林冲怒火难捺,便起了飞脚,痛快踢去。毕了,正要找小李广花荣算帐,却见那花荣蹬步奔来。两人一番睚眦,便要动手,给那宋江过来劝开了。便偃了气,息了火,提足回到阵前来。却见得秦明宣赞三人不知何时出了战圈,正叉手观战来。当中一个汉子,五短身材,面如锅底,鼻孔朝天,赤发,卷须,正是丑郡马宣赞。却说那宣赞见林冲回了阵来,便迎上去靠在一起站了,竭道:“教头!”气息如鼓。林冲见了,微微点一点头,苦苦笑了笑,却不作声。听得那宣赞嗯哼了一声,目光如凿,也不作声了。林冲便轻轻看了他一眼,宽宽一笑,却把了他的手掌,握紧了。那宣赞见了,也一阵用心猛握。当下两人都不吱声。
忽听得身后一人靠近来,轻轻道:“教头。”说着,把手搭上肩头来。林冲别头看去,见得一个人脸重如枣,唇若涂朱,身材颀长,披了一件蟠凤战袍,不知甚么时候到得身边?便振声道:“关将军。”见得那关胜颌了颌首,炯炯道:“教头受委屈了。”林冲笑道:“林某有甚委屈的?”关胜低低道:“适才那花荣忒也猖狂!我等对阵时,也着他毒手。”林冲幡道:“原来如此。”听得关胜又道:“如今脱出阵来,如何再入得阵去?”林冲笑道:“如何不入得阵去?”关胜讷讷道:“你我入伙时,都曾献上投名状,那宋公明哥哥方没了疑虑。目今再入阵去,他要是见晓你我用心,如何是好?却要不入阵去,又怕那花荣等人施矢,害了昔日同僚。”林冲听了,愕道:“此有何干!你我辟开一处缺口,纵他等出去便了。”关胜迟迟道:“好是好,却怎生使得?宋公明哥哥必来见责!”林冲笑道:“既然将军诸多顾忌,林某一人独当便是,不敢牵连将军。”说罢,目光投去,见得关胜犹疑不已。却听得侧边一人猝道:“教头,关将军不趁手,我却来趁手!”正是那宣赞说话。关胜听了,赫赫道:“蠢人,你疯了?”宣赞嗔道:“你既不念往日君恩,宣某也不强人所难。”关胜耸耸道:“且容计议。”宣赞叱道:“计议个鸟!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再不动手,为时晚矣!”说话才罢,却听得吴用喊道:“放箭!放箭!”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宣赞见了,大喝一声,便要冲出阵去。不料上身羁绊住了,出不得去。宣赞回首来看,见是林冲打后背箍紧了,口里便骂道:“浑虫,作甚!”林冲忙掩了他口,耳边悄声道:“不可逞一时勇莽。少容片刻,相机行事。”宣赞躁道:“相机得来,人都死了!”林冲沉声道:“少容片刻!”语毕,耽了头来望场中。
当下见得百数好手悉数入了房里匿了,门口把着数十个汉子,舞着剑,格着箭。那剑生花,那箭生雨。剑花似霜,箭雨如蝗。一个是密不透风,一个是多不胜数。当下便持续了一柱香工夫,力竭了,矢尽了。两阵人马僵持开来。却听得吴用力道:“拾箭!”话音刚落,那鲁智深乐和等并喽啰数百人飞身纵出去,俯了身来捋箭。一拨人方开了手,见得里屋涌出无数大内侍卫,冲过阵来。那鲁智深不觉精神大振,拍了刀,杀入圈去。那乐和等人也进去了。
却说那高布一直站在卢俊义身侧,看得两队人马厮杀,心下愁萎,不知如何是好。当下见众人入阵混战,也自拍身入了人团,专一寻李虞候来打。孰知翻遍人群,只不见李通踪影,不知那里去了?高布无奈,便挑一个禁军,胡乱开打。当下便喂了数招,却见得人群越移越偏,缓缓漫入西厢道口去了。那西厢道口,却有三四个将领守在两边,正是林冲宣赞等人。那高布见了,计上心来,一心要打开道口,放人逸去。计较定当,便随着众人脚步,一霎来到道口。横身把在道路中间,正好与林冲宣赞两人左右并肩,成了一道屏障。不料得林冲道:“高布兄弟,此处惊险。你且过去照看宋公明哥哥紧要。”高布便敷衍两句。却说原来,那林冲不明高布底细,深怕他横在路中央,坏了大计,便要打发他去。孰知高布只是不走,却仗笛出去厮杀,漏出身后的一道缺口来。那林冲见高布去了,大喜过望,当下假势拦阻,晃着身来招呼面前官军,统统赶入缺口。见得那官军如水泄一般,一溜烟泻出去了。势如洪流,片刻窜出数十人。那官军过了缺口,发足往前冲去,到得一处卧月门来。
且说梁山房屋分为五匝,形若担柴。一例是三面瓦房,单在转角处留了两扇耳门,供情急时出入,也悉数驻人把守。却说那五匝房屋,一匝箍包了一匝,重重围叠,内外呼应,中间成了一道道跑马廊。到了内垓,却围成了一方院落,正是适才作战所在。那院落正南中处,便是一座浑圆石屋,正是那忠义堂来。再看那忠义堂两侧,却漏了一丈空位,封了一扇画墙。画墙中间开了一道卧月门,八尺见宽。上檐顶着一抹乌瓦。那院落正房,便住了宋江吴用卢俊义三人。东厢房住了柴进李应公孙胜三人,西厢却住了马军五虎将。原来,梁山等级森严,单是起居一样,便大有分别。愈职事高的头领,愈是往里安家。譬若花荣徐宁等人便置舍二匝,武松高布等人置室三匝,施恩薛永等人置居四匝,数千喽啰便置身五匝,直到了山林边缘来。
再说众官军到得卧月门,见得一个将军身横青龙偃月刀,锁了去路,口里喝道:“那里去!”众官身力疲惫,见了此人凤眼朝天,两眉入鬓,活如关公重生,秦琼再世,不由得吓得哎呀一声,退了一步,方交战开来。当下见得那关胜刀势慢悠悠,迟缓缓,眼看迎面门荡去,却看鼻尖停下。众官心下洞明,知他手下留情,却百思不得其解。暗想,此谁人也?为何好生相让?却说那关胜见了当头数个官军仗剑杀出,便要闪身让道。忽听得一声雷霆大喝:“反了!”却是宋江声音。关胜心下疑惑,抬眼看去。见得宋江指住林冲宣赞等人,口里喝斥。心下一惊,连忙抬刀封了缺口,使出八分气力荡了出去。那官军见刀倏来,提足疾退,闪了一刀,到了林冲身边。
却说那林冲听了宋江说话,不敢相让,抡起缨枪,使得飞快,却不下痛击。心志郁郁之间,听得后首一声呼喝,道:“教头快闪了!”林冲听出端倪,起首来看,见数百个弓箭手不知何时伏在身前,个个张了弓,虎视眈眈。林冲着急,把枪舞急了。忽听得又一声,喝道:“宣赞!”林冲心中一凛,放眼看去,见那宣赞兀自在官军堆里厮杀,高布却在前方。心下微微宽慰,便又招呼几着。五招未毕,听得吴用厉声道:“再不退下,格杀勿论!”林冲心下恼怒不已。听得吴用喝道:“放箭!”便箭疾箭如风。林冲心下一急,把枪舞成一团白光,弓箭那里进得来?当下又听得外面连续几声巨喝,林冲只不理会,把枪舞疯了。那身侧数十个官军也自舞剑成花。片刻,那林冲觉得右腕剧痛。俯眼看去,见着了一支狼牙箭。心下一激,便要宰了花荣。尚未开步,两肩又着了箭。林冲盛怒,便要端枪掷去,远见得一支快箭穿咽喉过来,声势何其迅猛,瞬间到了面前!那林冲两腿受伤,动弹不得。荡枪来格,已然不及。心下暗想道:“哀哉!亡于此人箭下,死不瞑目!”想着,别头向左去躲。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嗖一声风响,又来一箭,在后来半寸前方交织一起。原先那箭一歪,打颈项贴擦过去,听得射在墙上。林冲吐一口气,双眼看去,见得一个玉衣少年沉在远处地上,劈了一个大马把式,手上握了一把弓,鱼鲛弦仍自震动不已,口里正正道:“手下留情!”传到林冲耳内。当下听到花荣恼怒声音,紧接道:“癞小乙,死小乙,兀自作死!”便要杀过去,给宋江拉住了。林冲心下一松,却听得那吴用引声道:“教头!切勿冥顽不化,出来罢。”林冲朗道:“军师,你也有过往,终不成毫不念旧?林冲得罪之处,望军师见谅!”吴用道:“教头,往昔之事不可追矣!回阵来罢!”林冲只道:“得罪了!”便低头,闭眼,纹丝不动,专使吴用计谋难以得逞。殊料身形一动,见得鲁智深抢了过来,箍着林冲提回去。那林冲乏力,一时挣脱不开来。
尚未来得及落地,听得一声:“放箭!”紧接着呼呼声响,一阵而没。那林冲心下着紧,连忙翻落了地来,耽头来看。见得箭矢如云,遮住一片熊熊火光,直剌剌望官军射去。那官军毫无凭借,无处闪躲,片刻之间便如刺猬一般,全身插满了箭,发出一片哀嚎声音。林冲心下一酸,闭了眼睛,口里喃喃道:“这便死了?”语气哆嗦。却听得鲁智深涩声道:“多顾及自个安危方是!挂虑他人,挂虑得了么?”林冲又道:“这便死了?”那鲁智深没些好气,道:“说是多顾及自个安危,你偏不顾。看看高布,早出来了。那宣赞给郝思文拖进阵去,也不声张。”林冲淡淡哦一声,点了点头,不知是何滋味。当下定了心,侧耳细听时,却不见了悲嚎声音。林冲心下欣喜,连忙扶墙出来人群密处张望。却见得地上横了一堆尸体,横七竖八的,好不惨烈。再看北向里屋,门口也陈了一地尸首。林冲心下沉痛,滑落两行泪来,竟不知拭擦。
过了一晌,见得众人清理场地。林冲便叹了叹气。少时,见得那宋江行近前来,在身侧停了,说了好些抚恤说话。那林冲两眼痴怔,恍恍忽忽的,直不甚清楚他说些甚么。又过了片刻,那吴用也近了前来,牵了林冲的手好生劝慰。林冲心下嫌恶,便要抬腿踢一脚出去,奈何两腿沉甸甸的,动不开步。口头便哼了一声。吴用听了,直笑道:“小可此为,一心为了教头。今日断了尾巴,却不省事?”话了,听得不远处一声呼叫:“有狗官,有狗官!”林冲听得心下一喜,展眼望去,却见一个畏缩汉子受了擒,打里屋推将出来。那林冲认得是李虞候,心下火苗一暗,灭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当下见得吴用去了,传来声音道:“缚绑过来,拷打审问。”林冲听了暗暗冷笑。
第47章:吴用审案
却说那吴用见了李虞候,便教人缚束了,押到忠义堂来。那高布也混在人流之中。林冲因为伤势严重,却没有跟来,由花和尚羁绊在厢房养伤。那宣赞关胜等人自不在话下,随了宋江吴用身后,到了忠义堂,坐了。却说那高布眼尖,一脚踏过门槛,眼角一撇,早见得屋隅摆放了一扇旧门板,平置了,由两条木凳搁撑着,上面铺了被褥帐幔,衾内躺了一条大汉。那高布见了,心下雪亮,知得躺的武松,生息仍在垂危之间。心下一动,便要上前探看一二。却见得那宋江迈了流星步,大踏到了武松榻前,嘘寒问暖开来。那关胜等人见了,也靠了过去,拢在宋江身后,注目投在武松脸颊上面。见行者满脸苍白,一如箔纸,双眼却眨巴眨巴的,显见已无大碍。当下那高布见得众人欣喜,便也随着一声笑,说一番话。却听得宋江熙熙道:“二郎,你可要紧?”话音落了,便见武松用力抬了抬身子,掀得锦衾轻微一动,口里吁吁说道:“小弟已好转大半了。兄长切勿挂心了。”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那宋江见了,眉头舒展开来,张手来牵被角,满盖了武松魁伟身躯。当下听得宋江又道:“二郎,天近拂晓,少不得有些寒冷。可要再添一张被子?”武松打笑道:“兄长已取了一张过来,兀自不消加添了。”话音进入高布耳内。那高布寻思道:“原本觉得那锦被子好生眼熟,却想不得那里见过?原来却是宋黑奴送来的。”心下恍然大悟。毕了,转念一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忖道:“早听闻宋江攻克北京大名府之时,贪恋那梁中书卧房摆设,取了一床丝绵锦衾归来,要赠与柴大官人。无奈大官人坚决不受,回了宋江。想必便是此物。那宋江珍视如宝,坐拥是他,绻眠也是他,如何便舍得献与武松?”想着,心下狐疑不已。
原来,那宋江攻打大名府之时,果然开仓禀,释库藩,取辎物救济万民。按户授与,一家一斛,余粮悉数驮搭回山。金钿珠宝更是一概装载回山,寸草不留。却说当日那宋江一时兴起,无视杨志索超二人劝阻,迳入知府后衙,把梁中书一家老小尽数杀了,端的是鸡犬不留。且说那宋江早在山东之时,两耳尽知些大名知府作风奢侈浮华,心下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当下入到衙内来,趁了脚风,迳到帐帷前,来个顺手牵羊。见那锦衾罗褥绵软香滑,便取了来。见那床头白釉刻花瓷枕,形态栩生,色泽如润,正是磁窑上品,也取了来。见那案头青蛙卧荷笔洗,更是汝窑绝品,晶莹剔透,青翠华滋,端的是世上无双,那里还有错过的份儿?也取了来,统统一齐入了行囊。当下把那一屋细软,金珠宝贝,风卷残云一般,悉数装载上车,带回梁山泊去来。
却说那高布漫想未已,却见得宋江起了身,到点将台居中坐了。众人便跟着散了开来,寻了位子坐下不提。且说那宋江待众人坐稳了,打目来望,见得厅下人数寥寥,不到双十,心下好生不快,不觉轻咳了一声。当下听得众人噤了声,沉静下来。那宋江便把目一移,罩在李虞候身上。也不知是何缘故,那宋江通身一震,快步下了台阶,飘到李虞候身侧,伏首道:“文面小吏向大人顿首。”语毕,起了身,望众喝道:“来人,给李大人松了绑!”语气汹汹。那高布听了,便牵了燕青一起上前,要来松绑。却听得李通道:“将军此是何意?小可败军之将,合当就诛,安敢企望将军好眼相待?”语气有些惶恐。宋江听了,顿首道:“小可向素忠事朝廷,日夜焚香,朝暮翘盼者,无非圣颜开恩。今万幸大人率众来抚,宋江等众正当顶礼膜拜。争奈当中一介村野狂夫,滋生事端,毁撕丹诏,以至大人受惊,小可不胜惶恐,寝食难安也!”那李虞候听出宋江恭谨之处,神色少少回复,展颜道:“李某素知将军赤胆忠心,心下景仰不已。今国家用人之际,圣心思贤如渴。将军何不便此归顺朝廷,报效国家,图个封官荫子,却不甚好!”宋江打千道:“大人所言,道出小可宿愿。长期桀骜不驯者,盖因无所释向也。今大人良言,小可安敢不从?”话了,听得身后响起一串咳嗽。那宋江心下洞明如昼,知得那小旋风柴进声音。当下便舒了舒腰,振身道:“只是小可还有冒昧一问,请大人告解陈太尉下落。小可感激不胜!”语毕,不觉又一个剪拂。那李虞候见了,轻笑道:“昨日密室一战,太尉身心受损,已然先行下山去了。只恐目今已到济州城内。”宋江听了,不觉轻叹一声。正待接话,却听得上首吴用冷笑道:“敢问大人,太尉既已离去,招安之事自不消提!适才一番言语,只怕拿我等开心耳!”李虞候一怔,过了半晌,少少平复道:“将军此何说话!太尉去时,把手着点李某代俎。如蒙诸位将军不弃,李某便僭越了!”听得吴用哦一声,讶道:“既然如此,想必大人有太尉信物为证?”李虞候朗道:“自不消说。李某手头有一玉烟壶,正是太尉信物。请三位将军与众好汉过目。”说罢,打怀里探出翡翠鼻烟壶来。五指并拢,捻在手里。众人看时,见得是一个拇指大小玉玩,郁翠如滴,氤氲生香。厅下一众好汉见了,半晌嘴巴合不拢来。便是阮小七那等村卤之辈,见得此等玲珑之物,也隐约觉得此应天物,哪里还有半点劾弹?却说那高布自见了,双眼圆睁如铜铃,呼吸顿变急骤,犹自不觉。心下暗想,此物却是我与父帅初次相见时的敬奉,不想如何到得这厮手里?心下好生困惑。当下听得吴用笑道:“如此便好!正要请大人赐诏!”不料那李虞候听了,暗暗来气,强捺下了,拱手道:“日间宣诏已矣,想必将军犹自在心,大不必多此一举了。”心下却想,那圣谕已毁在尔等莽汉手里,如何拿得出来?只怕不是耍的?心下一番嘀咕。见得吴用点了点头,眼神闪烁,道:“大人所言甚是。朝廷旨意,小可了然于心矣。只是圣上另有赏赐,大人何不及早取来,教众壮士沾沐君恩?”那李虞候听了,暗想:“恁地时,却不自取灭亡?合当尔等命绝,休怪李某手下无情!”当下暗暗吸了一口气,堆笑道:“幸得将军提及,贱子险些忘了。只是领赏之前,谨听圣训!”一话落了,肃道:“皇上口谕!众将军接旨!”一顿,见了宋江吴用等人翩翩下拜,便道:“制曰:山东宋江卢俊义等众,向素忠直,作风英豪。盖因所受冤屈无处昭雪,志不能张,遂使聚啸山林,剪径一方。朕堂堂一国之君,自诩勤政爱民,素以圣人之道治国,施行仁政。常自比三皇五帝,不遑多让也!今见梁山百数义士,其心也恕,其情也悯,无奈晦于天日,不沐圣恩。以致朔天飘絮,坤地堆雪。于是民疾,官苦,朕忧矣!每欲招而来归,抚而向善,奈何不得其人也!今逢良辰吉日,特令枢密使陈宗善太尉往英雄发迹之地,襄诏皇恩浩荡,细致及微之处。教万民得知,君主之光竟日月也!宣示之时,赏敕御酒珍羞十坛,锦缎表里十匹,恩赐梁山大小头领领受。诏到之日,躬望梁山上下一并壮士,如期归来。则国家幸甚,黎民幸甚!”宣罢,定眼来看宋江吴用等人。
却说那卢俊义坐在点将台上面,直听着宋江说话,却不启声。待到吴用质问李虞侯之时,一例打眼顾盼众人神色。见得二十余人,神色各异。或欣兴,或索落。少刻,见李虞侯宣读皇上口谕,声色不甚通畅,词藻也不甚华丽。卢俊义心想,此贼眼神闪烁,声威干瘪,只恐是一番胡诌也未可知。却见众人慌忙跪落地来。那卢俊义不敢托大,也跪下了。不移时,见李虞候宣诏毕了,众人山呼万岁,道:“谢主隆恩。”卢俊义暗暗一声嗟叹。却见那李虞候直了身,打脸来看众人,神色显些倨傲来。卢俊义见了,心下有些琢磨不定。当下见得众人悉数起了身来,归位坐下,也自归位去了。忽听得吴用启声道:“敢问大人,御酒珍羞何在?锦缎表里何在?”李虞候听得挺了挺身,朗声道:“御酒锦缎等恩赐,悉数置于殿前追思阁。请将军着人取来便是。”那卢俊义听了,心下又陷入迷糊。暗想,李虞侯那厮初来乍到,如何便知了追思阁此间所在?心下囫囵不已。
原来,那追思阁却是梁山一座宗祠,与土地神庙一般大小,距隔忠义堂不过数丈之遥,两个门口正好相对。却说那宗祠红墙绿瓦,洞庭门,满月窗,端的是庄严华丽。内里设置灵台供桌,台上奉了晁天王牌位。不折不扣梁山首要重地也!却说那宋江信奉逍遥道法,虔诚天地无常。是故逢了初一十五,必然率众到追思阁祭天祀地,焚香设斋供献。每月如是,从不间断。因而那庙宇香火不绝,倒也算不得鼎盛,外人多不识也。
且说那卢俊义思犹未已,听得吴用打话着人出去取了赏赐进来。当下众人见了王物,心下激亢,便要论称凭碗分了。却听得吴用拘谨道:“大人万水千山,长途远涉来梁山播种福音。梁山上下,一心何止感激!现今圣恩在眼,便请大人且先举杯,以为表率。我等方好分享圣物,叩感君恩!”说罢,作揖一礼。李虞候见了,笑道:“将军何其相让!贱子手无寸功,安敢享受天庭之赐?将军请自便了,免却贱子惶恐!”说罢,也拱手成礼。吴用暖声道:“小可一介村野莽夫,安敢在大人面前僭越?大人兀自先请了!”语毕,也不待李虞候应话,便唤人道:“来人,侍奉大人筛酒!”言讫,见那高布挺身而出,取了旋子,勺了满满一盅。众人闻得那醇酒异香四溢,不觉深深吸一口气。当下见得高布双手擎杯,奉了过去。便见那李虞候略略犹豫片刻,接了过来,举盅到口。不觉手势过猛,失了准头,一盅酒便滑洒落来。那盅跌在地上,咣咣作响。琼浆洒满了一地。倏听得下首阮小七嚷道:“可惜,可惜!”声音透出惋惜。却无人理会。那吴用也自见了,便命高布又斟满一盅,教李虞候喝下。争料那李虞候嘴角牵了一牵,退了一步,涩涩道:“贱子何等人物,敢与诸位将军邀恃争宠?恕李某无知,却之厚情了!”说罢,带笑抱拳一礼。孰料吴用脸色剧变,冷笑一声,道:“恐怕大人早知酒水有毒,未敢以命试之!”李虞候听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吴用见了,便喝道:“来人,与我拿下此等奸诈小人!”吓得那李虞候脸色铁青,便要夺门逃去。无奈给那裴宣截在门口,出不得去。听得裴宣仰道:“大人何故逃亡?当面剖白清楚,免却误会不好?”那李虞候见退无去路,脸色显了苍白,浑身微微哆嗦。听得裴宣言语,便张了张口角,却不知如何作答。惊魂间,却听得吴用亮笑道:“好一个狗贼!知晓酒里搅拌蒙汗药,何等屑小!”冷笑一声,喝道:“谁人指使你下毒?从白道来!”那李通挣了挣扎,强道:“你直说甚么?我不晓得!”吴用冷笑道:“识相的早早道明,省得遭殃。快快如实招了,谁人指使你下的毒?”李虞候哼道:“我不知晓!实不干我事。”吴用喝道:“死到临头,犹自狡辩!你若句句从实,免你一死也未可知。”李虞候倔道:“实不干我事!休来诬赖好人!”吴用笑道:“妙妙妙!原本我也如此疑虑,只怕不是你李虞侯下的毒手。却才见你死活不肯吃酒。可知其中有诈!”李虞候吼道:“真个恶人先告状!势必尔等自落了毒,赚我来喝,落个毒害朝廷官员!却才尔等着弓箭射杀御林军,百余锦衣卫,苟剩李某一人活命。尔等百般诬赖,只待杀了我斩草除根,一了百了。”吴用笑道:“好好好,端的口舌伶俐!死也辨成了生,黑也说成了白。若非吴某多长一个心眼,只恐如今已成黄泉路上的一个游魂,兀自不明白着那个鼠辈毒手!”说罢,冷笑不已。李虞侯道:“胡说!”吴用笑道:“早在尔等上船之时,吴某已命阮小五兄弟先行打捞一两尾鲤鱼。趁尔等不备,打酒坛取出些酒酝,来喂金鲤鱼。当下见那金鲤吃了一口酒,通身失力,口吐白沫,打竹篓放进水里,也不动弹。吴某便知当中有文章,不是毒药是何!”言讫,又是一笑,扬声道:“此等行径,总有个罪魁祸首。我且问你,幕后谁人主使?你若然如实招来,定然饶你不死!”李虞候俯着头脸,楞道:“我只不知其中原由。若然果真有毒,也是朝廷使命。”吴用喝道:“好你一个李通!明明白白自在酒里落毒,却生赖朝廷勾当,是何居心!来人,砍下他的狗头!”话音未了,那李虞候听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呛,双膝一软,扑通跪下地来,叩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小人直说便是。”吴用听了,微微一笑,莞尔道:“恁地甚好!你且道来看看。”李虞候颤道:“端的是小人狼心狗肺,助纣为虐,是非不分,小人罪该万死!”吴用道:“你且说来,怎地罪该万死?”李虞候道:“却说数日之前,我等与陈太尉一行到了济州。那张干办背了众人,到药铺抓了数包迷药归来,趁夜下在酒里。不提防给小人撞见了。当时小人鬼迷心窍,不及喝住那狗贼勾当,铸成今日大错,心下好生悔恨不已!”吴用听了,喝道:“一派胡言!只怕是你家主公心怀鬼蜮!眼见月前一战不胜,心下生忿,着你使计是真!”李虞候听了,响当当磕了数个头,道:“将军诋骂小人便了。休要指桑骂槐,泼骂我家主公!好汉行事,一人做事一人当。实不相瞒,那落毒之人,便是小人。如今落在尔等手上,是杀是剐,悉听尊便。只不许你平白无故诋毁我家主公,否则决不与你等甘休!”话音才落,却听得下角一声击掌,一人悠悠笑道:“说得好!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乍听之下,倒也近乎一条汉子。”众人看去,却见是小旋风柴进。当下那柴进起了身,踱步到了李虞候面前,谆谆道:“虞侯大人,暂且不论谁人指使你投毒,今见你恁地一条汉子,便饶你一命。闲话不再理论,你直把陈宗善下落说明道白,过往便不作追究!”
第48章:李通受刑
却说那柴进起了身,踱步到了李虞候面前,落落道:“虞侯大人,暂且不论谁人指使你投毒,今见你恁地一条汉子,便饶你一命。闲话休再理论,你直把陈宗善下落说明道白,既往便不追究!”语毕,便注目在李虞侯脸上。见得那李虞侯脸色兀自发青,口里却道:“我直已说过,太尉大人落了山,望济州去了。”话音落了,却听得上首一个声音谆谆道:“大人,你便直说罢了,省得受万般委屈。”众人闻声看去,见是宋江说话。李虞侯直道:“我却才已道白了。奈何尔等不信则个!”柴进听了,淡淡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既自绝后路,休怪我等不敬了!”言罢,回身看了吴用,拱手道:“此人忒也嘴硬,柴某不加援手了,但凭军师处置便是!”说罢,归位不提。却说那高布见了柴进作风,寻思道:“江湖上人人皆道柴大官人好处,行侠仗义,解危救困,从来不甘人后,端的是活孟尝。”想着,不觉生出相逢恨晚之感,直想:“怎地不教高布上山前遇了柴进?”心下悻悻不已。却听得上首吴用道:“这厮既然不吃敬酒吃罚酒,我等便如他所愿!”说罢,便着人押出门口,巨蟒一般绳索绑了,结在西侧旗杆处,捆得如粽子一般。又生了柴火,照得一片辉煌。
今宵无更,不知时候。四野无声,莫约五更天色。却说厅内一拨人随了宋江吴用身后,出到膛地处,围着旗杆站了,立在石地面上观看。那吴用见捆了李虞侯,便道:“李通,你从实招了,释你无碍。招罢!”语气有些诚恳。当下那李通听了,荏声道:“却才悉数招了,奈何尔等不信。”吴用道:“果然不说实话?”李通听了,哼了一声,却不则声。吴用喝道:“来人,驳了那厮上盖,剜他心出来喂酒!”话音一落,便见那穆春穆弘踊跃上前,从腰际解了一柄解腕尖刀,抓在手里,在李虞侯面前晃了一晃。那没遮拦穆弘吃吃笑道:“甭看老爷我伤了小脚,一覆一拐的,当真杀起狗来,丝毫不费气力。”言讫,又晃了晃尖刀。那李虞侯听了,直不作声,阖了眼,呼吸一起一伏的,显见有些恐惧。便听得小遮拦穆春狞笑道:“老爷我许久吃不得人心,今儿却趁了心愿。且先直剜了出来,趁热浇些凉水,烧些滚汤,腌些盐醋,和着烈酒,准是又可口又爽牙!”说罢,哈哈干笑了两声,又问道:“军师,动得手么?”吴用道:“如今夜黑,趁血正凉,早早了动手。省得日头出来,血气盛旺了,失了润脆,下不得齿来。”那穆春穆弘两人听了,便道:“正是。”蛙跳两步,靠前来割了李通襟口,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来。穆春两人便又咋了咋舌,咂咂嘴巴。吓得李通哇一声喊叫,乞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那穆春见了,眦齿道:“狗贼,愿说了罢?”说着,挥一挥了腰刀。当下见得李虞侯喘了一口气,道:“我直已经实说了。”穆春听了,佯怒道:“狗贼,快快说了。要不宰了你喂狗!”孰料那李虞侯只不声张,却闭了眼,仿似入定一般。那穆春见得果真着了恼,便狂揣了一脚出去,又握紧尖刀,抵在李通心口。那李通见了,神色惊恐,只是不说。那穆春生怒,便又踢了数脚过去。
却说那高布直站在下首,两眼盯着面前,见得李虞侯受辱,心下焦灼万分。奈何无计可施。无措之间,听得身后一声喝,道:“且慢!”话音落到高布耳内。那高布听得听了一喜,连忙侧首望去,却见一个矮子窜出人群,靠上去了。那高布见了,心里便望下沉,暗想道:“矮脚虎王英心狠手辣,端的大王出身,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比起穆春两人,不知痕了几多万倍!那李虞侯落到他手里,已是必死无疑了。”心下愁萎,不知如何是好。便瞥目看了宋江等人一眼。见宋江背负了双手,嘴角牵着笑,双眉却蹙得紧紧的。旁畔一个长身玉立,却是河北玉麒麟卢俊义。那卢俊义面色空洞,也看不出甚么表情来。那卢俊义背后,则站了一个气宇轩昂汉子,三十出头年纪,正是小旋风柴进,神情看似好生悠闲。再看那宋江面前,却是智多星吴用,头戴了巾帻,一脸和气。那吴用手里,正招展一柄羽扇。当下高布见了,心下怒火扑腾腾的烧,暗暗唾骂道:“臭老九装腔作势,如何不教人生厌?夜冷星寒,凉风入骨了,兀自摇个鸟扇,泼个鸟风!”心下生出一丝鄙视来。
却说矮脚虎窜出去了,也解了腰刀,要来取了李虞侯性命。奈何身形短挫,便是连蹦带跳的,手也探不着李通胸口。那王英蹦了数跳,心下生起了无名火种。便把心一横,舍上攻下,尖刀直取李虞侯下身。用力猛擢,插穿了李通脚掌。那李通受了惊厥,昏死过去。王矮虎见了,怒气腾腾的兀自不消。便拆落李通护膝,扣脱皮靴,按下横刀,直把李通尾趾生切割了下来。那李通受了棘心疾痛,苏醒过来,奈何挣扎不开来?又看不见脚下,只感觉一阵无边裂痛,右足便似失去了知觉。当下一阵嚎叫,心下涌起一阵惊悸,背了气过去。下首那高布见了,心肺便似要爆炸开来,只感觉心下又惊又怒。如入了寒冬冰窟,四肢酷冷,又似置身于火山熔炉里,怒火中烧。心下再无他想,一心念着,便要赶尽杀绝身畔众人。激怒想着,单手探了入怀,便要散发七骨迷昏香,趁了无名火势,迷昏一干禽兽,屠了解恨。碎尸十八截,剁为肉酱,抛入涧河喂鸟。
当下意志游离之间,忽听得身侧一把和煦声音,道:“刀下留人!”喝住了矮脚虎。那王英听了,慌忙停下手来,转身,垂手问道:“敢问大官人,饶了他又待怎地?”却是冲柴进说话。原来,那矮脚虎听得适才声音,已然辨出柴进开腔,当下便回身来问。却见得柴进施施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不得伤了他,只套出陈太尉下落便了。”那高布听了,心下稍稍舒畅。当下听得王英应了一声是。却听得吴用道:“王英兄弟,取水来,唤醒李虞侯大人。”那矮脚虎听了,转身去了,少时打了一桶水回来,淋在李通身上。那李通受了湿,醒过来了。却听得下首一个悠悠声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大人,你便招了罢!”却是吴用说话。那李通听了,簌簌道:“诸位好汉,小人招了便是,只要饶我一遭。”吴用笑道:“这个自然。”李通呜呜道:“将军知得,梁山神女峰背后,有一处乱葬冈,尔等去搜索,便能找着。”话音落了,却听得一个声音愣愣道:“你要早说出来,却不省却许多苦头?”众人看时,见是裴宣言语,说了一句,再不声张了。却听得李通哀道:“小人已然招供,尔等且释了我。”吴用冷冷道:“这般却使不得。待我等请了太尉回来,自然便还你自由。”说罢,着人出去探查。身侧那关胜宣赞听了,便要请命去搜。不料听得吴用道:“两位将军已然辛苦一个昼夜,便不劳烦了。且歇息片刻,待小将探报回来,再作商议。”那关胜宣赞两人听了,情知那吴用担怕出了漏子,惶恐自己徇了私,逸放官军出去。两人心下洞明,便再不执拗,由他发话去来。听得吴用道:“穆春穆弘听命!”话音落了,便见穆春两人声诺近来。听得吴用又道:“今着贤伯仲领兵一百,去山后查探,速速回报,不得有误!”穆春两人得令,唱喏去了不提。
却说吴用一拨人,留在当地,或立或倚,或坐或卧,神趣不一矣。不移时,见得穆春穆弘领兵归来,覆命道:“禀告军师,山后不见官军踪迹。”吴用听了,微微点头道:“可有查得仔细?”穆弘道:“查仔细了。我俩顺着山路,直望后冈搜去,沿途不见异样。到了乱葬冈,也不见狗官痕迹。”吴用道:“甚好!果然不出吴用所料,那李虞侯打了诳语。罢了,既然他死活不招,少不得给他尝尝苦头。”话语一顿,换了冷笑道:“穆氏兄弟,尔俩过去招呼李大人,但求舒服!”说罢,打身畔掏出一条九节鞭,递给穆春穆弘。原来,那神女峰前蹢是宛子城,后跟便是乱葬冈,其间连了一条羊肠小道,顺着山坡蜿蜒,长不过三五里路。却说那乱葬冈地势平缓,坡如龟壳,微微起伏成墩。整一处坑坑洼洼的,不知葬了多少孤魂野鬼。那冈虽说并不险要,却是松柏林立,微风过处,犹如鬼哭狼嚎,端的是阴森逼人,听了教人心口发毛。却说此等所在,人逢之,但避之。饶是绿林好手,剪径强人,三更夜半的,也断然不敢成行。何况那高居殿堂的官人乎?为此缘故,那吴用听了李通说话,心下自然犹疑。单遣了穆春穆弘前去,探个究竟,却把主力留在山寨,提防有诈。
当下那吴用听了回报,心下着恼,便着穆春穆弘两人鞭打李通。那穆弘两人接了鞭,转身到了李通旁畔,扬手便是一鞭,啪的一声,打在李通脸上,开了皮肉。争奈那李虞侯无惧腾痛,只不求饶。穆弘见了,心下大恼,便使足全力抽去。端的是鞭鞭着力,招招取命。须臾间,抽得李通肉绽皮烂。众人看得眼花,但见得银蛇狂舞,鞭风霍霍。稍顷,听得穆弘喝道:“你招不招,你到是招不招?”连喝数声,鞭势加重。奈何李虞侯只不作声,眼眶却噙满了泪水。那吴用见了,抚掌大笑道:“好极!恁地看来,李大人倒也是一条汉子。”话犹未尽,口里喝道:“来人!剜了他心出来,看他是嘴硬,抑或刀硬!”语气冷峭。那穆弘两人见说,便收了鞭,望王英招了招手,道:“老哥哥,你本领大,你来动手。”那王英见了,乐颠颠道:“爷爷的,怎地你俩便不动手?直要爷爷唱花脸?”那穆春听了,陪笑道:“我兄弟俩人端说杀人如毛,却不多剜人心肺。老哥哥纵横江湖二三十载,最是此等行当魁首,便看一身本领,自做了罢!”那王英听了,得意笑了两声,佯骂道:“直娘贼,适才是那个缩头乌龟说剜他心肺!”穆弘畏声道:“适才不过一番作戏,当不得真。如今动了真格!老哥哥便露一手本领,教兄弟们开开眼界罢!”那矮脚虎听了,又快意骂了两声娘,夺过尖刀,对准李通心脏便是一刀。孰知身材委的短小,一刀直插在李通大腿根部,偏离心脏十万八千里。那李通着痛,由惧生恨,破口大骂道:“直入你娘的鸟!三寸侏儒丁,忒也歹毒,不得善终!”那王英正得意间,听了李通说话,心下大怒,气得哇哇大叫,道:“穆春兄弟,来来来,驮我起来,杀了这个直娘贼!”言讫,爬上穆春肩上,骑坐稳了,狂捅一刀出去。那李虞侯见状,情急生智,慌忙把身一侧,刀便落在右臂上面,当即流出血来。听得矮脚虎狂笑道:“直娘贼!兀自作死!兀自作死!”呐喊着,又一刀捅进李虞侯左胸。那李虞侯心胆俱裂,见刀哧滋一声入了胸膛,溅出一道洪流来,心下惊惶,几要昏死过来。忽听得下首一声巨喝,道:“住手!”话音方落,见宋江匆匆冲了出来。王英见了,不由得一怔,愕道:“怎地?哥哥,你要自动手不成?”却听得宋江喝道:“落来!落来!”那矮脚虎听了,晃晃悠悠落下地,把眼来瞪宋江。却听得宋江呼道:“神医何在!”话犹未了,见得一人飞驰出人群,手提药囊。正是那神医安道全。见得神医到了旗杆跟前,二话不说,撕开李通衣襟,敷起金疮药来,瞬间止了血。众人看得眼都直了。
原来,那安道全在下首见得王英等人迫害李虞侯,心下愤懑,却不敢言语,忌惮王英暴戾。早揣了药囊在身,直待众人散了,便来救治李虞侯。当下听得宋江说话,便飞驰出去,转眼之间敷好药粉。
却说那高布在下首见了神医施救,心下大为宽慰。倏听得身侧吴用喝道:“当心!”话音落入宋江耳内。宋江一凛,道:“怎地?”身形骤时闪在一旁。却见那安道全却恍若无闻,兀自在李虞侯身畔包扎绷纱。那宋江见无甚异样,便道:“军师,却是怎地?”话了,见得吴用行出人群,到了李虞侯身边驻了脚,俯身打地面拾起一块布帛。那高布见了,不由得一愣,心下疑惑。便见吴用手里捻了那布帛,在火光处展了开来,却是一块方正兽皮,上面弯弯曲曲勾勒了一圈圈线条。正是一张行藏地图。高布打远见了,暗想:“此物颜色熏黄,落在石地上面,颜色相仿,若非臭学究此等心细如发之人,谁人觉眼?”想着,心下叹一口气出来,便随了众人拢上去细看。见得那兽皮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识了梁山峰峦谷涧,房屋路径地道,端的是清清楚楚。那高布看了一眼,便见那地图笔绘而成,图案繁纡,与自己送与父帅的刺绣全无二致,敢情便是由此临摹而成。看得高布心下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之际,却听得吴用笑道:“好极!直不消此贼招供,我已知陈太尉藏匿何在了!”语下欢欣,脸色却是罕有之严峻。高布听了,心下又是一惊。
第49章:官匪峙战
当下听得宋江道:“军师知得陈太尉所在?”吴用点点头,道:“正是。”宋江心下着紧,追问道:“却是何处?”吴用笑道:“哥哥一生英明睿智,如何猜不透?”宋江寻思半晌,摇头道:“毫无头绪,军师便请明示。”话音刚落,听得一人笑道:“哥哥猜不透,柴某却略知一二。”正是柴进说话。吴用笑道:“柴大官人法眼如炬,匠心独具,自然瞒不过你的。”柴进点头笑道:“军师哪里说话!既然已勘破官军行踪,正当调兵去捉拿归来。”吴用摆手道:“梁山机关万重,谅他插翅也难飞!且容他一时,到得天明时再作理会。”柴进道:“军师说的是。”话了,听得宋江接话道:“却是甚么所在,且说了出来,休要折煞宋江!”吴用见说,移目与柴进对视一笑,道:“安敢欺瞒哥哥!只怕人多口杂,不便贸然出口。”宋江作色道:“有何不便出口?直说便是!”吴用眼神闪烁,沉吟道:“哥哥休要见怪,便请移步说话。”说着,携了宋江的手,走出人群中来。那宋江出了人群,却立了脚。口里喋喋说着话,似乎有些不甚情愿。那吴用便用力一拖,却不见用。后面柴进见状,提了大步上来,搡着宋江,到了追思阁前停了下来,离得众人远了。
却说那高布站在人群里头,见得三人去远了,却不敢随着过去。只把眼来望,见得三人咬耳说着话。侧耳听时,近处闹哄哄的,哪里听得见远处谈话?正愁眉间,见得那卢俊义打人群当中默默走了出来,靠近宋江三人身侧停了。高布见了,心下暗喜,想道:“由员外口里,或可打探得太尉下落。”寻思定当,投目望去,见得火光微弱,感觉好生幽暗。那火苗瞬息转换,犹如巨蟒闪舌,飘忽不定。透过火光,见得宋江四人围成一圈,打着哈哈,逗着乐儿,全不似谈论正事模样。高布见了,心下疑惑不已,一心等卢俊义回来解说。当下便耐着性子来候。不移时,见得四人果然收了话,提步回阵来了,散开走进人群当中。高布便伺个空隙,装作不经意模样,到了卢俊义身侧,想要问话。心下机警,却先掠了宋江等人一人。见得宋江心无旁瞀,专注看着前方李虞侯伤势。那宋江身侧,却是柴进负手看着天色。那吴用却在柴进身后,与卢俊义并肩站了,举目四顾,一双眼睛似有意无意地瞟盯四周。高布见了,不敢托大,便走开几步,到燕青身畔驻了脚,恢复常态上来。
忽见得山殿后处,火光冲天而起。那高布见了,心神却不禁一振。寻思道:“真个天助我也!”便要趁乱搭救李虞侯。却听得宋江喊道:“失火,失火!”话音未落,吴用嘿嘿冷笑道:“并非失火,其实纵火!是那官军纵火!”说罢,连忙着花荣马麟领人灭火去了。那关胜宣赞也请了命,发足奔前去了。三人出不甚远,便听得屋后响起一片喧闹声音,夹杂了一阵匆忙脚步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一刹过了屋角,映着火光,到了忠义殿侧壁来,看众人十丈以外停了步。众人见了,心下一凛,也纷纷亮了看家子,横在胸前,专等一声令下,便去厮杀。却说那高布见了,失了计较,一时不知如何营救李虞侯是好?心下暗呼不妙。一心要掀起混乱,便鼓噪厮杀。那马麟关胜等人,早退回阵内,听得高布嘶喊,便也一起作声,直嘈吵得众人两耳轰鸣。
却说来人见了,也骂起阵来。当下两拨人对峙上来,一东一西,一饬一乱,一对一应,叫骂声音不绝于耳。那高布见了,暗自得意,便要鼓劲作乱。却听得宋江喝道:“且住!”高布听得心下闷闷,却不敢声张了。当下听得对面阵里也止了声,只剩下中间火柴蓬勃燃烧声响。高布起了无聊,便举目望去。见得对阵来人莫约五六十人,一例左手擎着火把,右手提着利剑,端的是个个威武彪悍。心下不觉一安,涌起些许宽慰来,便打目细看。见得对阵为首一个老将发须皆张,眼眦尽裂,手里挺了一把方天戟,有万夫不当之勇。那高布见得眼熟,认出是大将王猛。那王猛身后站了数十人,一色大内锦衣卫,却是白天打过照面的。那高布见了欣慰,舒了一口气出来。
倏听得宋江扬声道:“王老将军,诸位大人,小可不曾擅越半步差池,何故要刀枪相向?”对面王猛听了,便道:“宋头领,念在往日不杀之恩,老夫便放你一条生路。”宋江道:“多感将军情义!将军若然有心仗义,便设法脱了小可罪籍,小可感激不尽。”王猛道:“宋头领勿忧!老夫定当竭尽绵力,洗脱头领罪孽。”宋江拱手道:“多感了!便受宋江此拜!”说罢,便要下跪,却给一双手提了上来。宋江跪拜不得,心下不禁有些愠怒,便白了那人一眼。不料见是小旋风柴进牵扯,连忙把脸色一转,陪笑上来,神色见些羞愧。听得柴进温道:“哥哥,自古官匪势不两立,你休将衷情付东流了。”侧旁吴用听了,也说声是。宋江道:“宋江一时糊涂了!”柴进道:“柴某与哥哥从来是一般心思,只是此便称臣下拜,如何使得!”肩侧卢俊义见了,也点点头,却没有作声。却听得阵外一声喝道:“梁山匪寇,犹豫个鸟?快快引项受死!”语音传进高布等人耳内,引来一阵叫骂。却听得宋江道:“小可宋江,素直为人。为因别无可活,不得已投身绿林。原本朝夕企盼圣恩,奈何此来又是一番恶战!”对阵骂道:“惺惺作态,狼披羊皮,奈何不改狰狞嘴脸!为今之计,尔等投械缴枪,主动受刑,老爷我便饶你不死!”吴用听了,义愤膺腾,道:“诸位大人,万事以和为贵,何苦欺人太甚!尔等这等言语,便是生佛,也要起火。”对面道:“和和和!官与匪,正与邪,焉有和字可言?尽快抹了脖子,省得丢人现眼!”吴用道:“尔等此般口德,吴用如何手下留情了。来人,弓箭手侍侯!”话音刚落,呼啦拉出来数百人,排成梯级,张了弓,搭了箭。那官军见了,冷笑一声,道:“此般行径,是何腌灒手段!却才见尔等在内院杀害我众手足!当真猪狗不如!”吴用道:“且休大言不惭!谁人猪狗不如,尚无定论。尔等眼见自家伴当受害,尚且不顾,不是禽兽而何!”那官军道:“腌灒泼才,逞口舌之利,看你猖狂到几时!待我夷平梁山,首当杀的便是你!”吴用笑道:“好极!好极!给我放箭!”说罢,一阵箭雨射了过去。
那官军见箭如疾风,连忙闪过屋角,逃过一杀。宋江等人见了,便慢慢拢了过去,围了一圈。宋江道:“诸位大人,小可不情愿杀害官门中人。尔等如愿平息干戈,便弃了利器,小可定然护送各位周全下山,力保尔等皮毛无损,安然回朝。宋江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此心此志,可昭日月,万望大人相信则个!”说罢,拱手作揖。却听得屋角一个声音道:“尔等杀我同僚,害我手足,此仇怎能干休?你想此便平息干戈,不是做梦而何!再不消说,血债还需血偿,纳命来罢!”吴用听了,笑道:“诸位大人好生可笑!我家宋公明哥哥一心搭救尔等,尔等反倒当成了猪肝肺!”屋角一人道:“臭老九满口雌黄,直当我等乃三岁毛童耶,窥不破尔等居心?尔等立行无信,反复无常,哪里还有正义可言?放箭过来罢,看我等怕也不怕?”说罢,屋角陡然发暗,再不透半点光亮。吴用见了一惊,吩咐众人也熄灭了火把。
那高布也熄了火把,眼前登时一黑,感觉刹那沦落黑暗之中。便眯了眼睛,适惯些漆黑。稍顷,睁开眼来,却见得远处映出熊熊火光,照得近处绿茵发红。高布心想,敢情后殿燃烧未已,发出猛光来了。心下也不知是哀是乐,却听得吴用仓惶道:“救火,救火!快快快!”回首来寻花荣马麟时,却不见了两人踪影。吴用心下大急,忙发了穆春穆弘去了。方转身,便要差关胜等人出去,却见花荣慌慌由西厢卧月门出来,气急道:“快快,增援救火!”吴用见说,方知得花荣马麟两人早去了扑火,敢情由西厢门进出,难怪一时寻不见了。心下恍悟,便又着高布燕青两人去了。郭盛吕方两人也自去了。一拨人引兵二百,到后殿扑火自不消提。当地单留下宋江吴用,卢俊义柴进四人,与着二百弓箭手,裹了官军。
远处火光不灭,照得近处亮如白昼。宋江便转到屋角尖处,见得数十人偎成一团,手里兀自长剑,却不动弹。宋江拱手道:“诸位大人,得罪了!”话音落了,却不见应答。过了良久,当中一人道:“横竖是一死,便杀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一个苍老声音道:“再作理论!”却是王猛说话。那人道:“理论个鸟!那贼寇杀了我拜把兄弟,如何饶恕得了他?”王猛道:“再作理论!”那人来气,道:“兀那撮鸟,当时若非一心去搭救你,我兄弟怎地便此丧了命!到如今,你却说些风凉说话!”王猛听得黯然无语。却听得一个陌生声音道:“兄弟,休要说些负气说话!出兵作战,安能没有伤亡?当时两拨人马分头行事,万想不到他等着了贼匪道儿。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便杀光了贼匪,也算尽了君命。”说的众人一阵附和。吴用在外面听了,冷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大人便不知敌众我寡之说?”那陌生声音呸了一声,道:“谅你区区二百乌合之众,安得入我法眼?”吴用听了,冷笑不已。却听得王猛道:“昔才兄弟所言不差。冤有头,债有主,正是如此。”那陌生声音道:“正是。”语毕,却听得王猛洪声道:“宋头领,今日情形再难罢休。你年近五旬,将朽之人矣。老夫年过花甲,也已是朽木之躯。为众生计,为梁山计,你便自刎以谢天下,也算流芳人间。你死后,老夫也自行了断,报你此番际遇之恩。”宋江蓦然半晌,不知如何作答。吴用讥诮道:“我宋公明哥哥统率万众,岂是你一介匹夫可比。人死有轻重,佛装有高低。你便省却一番痴人说梦罢!”王猛着恼,喝道:“老夫视你如蝼蚁,一介跳梁小丑耳,安来玷污老夫净听!老夫只问宋头领一句,愿也不愿,行也不行?”宋江沉吟半晌,依旧不作声响。王猛见了,巨喝一声,提了方天戟,杀了出去。
第50章:王猛之死
夜薄拂凉,朝露微寒。墨山缥缈,却映染了好些火光,罩了彤红,见了些深浅浓淡来。那火焰上跳下窜,骜桀不驯,赤腾腾,炽烈烈,端的是一处汪洋火海!狂烧了大半个时辰,直把檩椽砖瓦烧成焦炭,化为灰烬,带出一道熏风,侵鼻而来。少时,盛极而衰了,暗淡了,见些稀薄,慢慢渗了些漆黑进来。
却说那王猛气恼上来,趁着微光,方天戟出手,舞出一道金光长虹,望宋江身上搠去。宋江闪躲不迭,耳垂下际便着了一戟,心下着慌,起手飞了一刀出去,人却没进了阵里。那刀疾如流星,直望王猛左胸镖去,乘着蒙光,看不甚清,不知何处去了。却见那王猛身如巨鹘,腾空骤起,一步跃进敌阵,手里长戟呼啸,挥洒开来,穷追宋江不舍。那宋江迎了两刀,且战且退,直到了忠义殿门口。不料脚下绊了门槛,栽在地上。不由得心下大急,仓猝之中就地一碾,窜出五尺以外,避了一戟。听得风声叱咤,不敢停身,就势望里又碾进五尺。转了两转,却碰了甚么硬物,再不能动了。宋江大惊,连忙张手抓去,见是木凳,心下松了一口气。
倏听得内里一声呼喝,道:“兀谁!”却是武松说话声音。宋江心焦,疾道:“二郎,不可声张!”话音落了,却听得武松诧道:“哥哥!怎地是你?”话犹未了,听得近处一个雄浑声音道:“原来匿在脚下!妙极,妙极!”正是王猛声音。宋江听了,心下惶乱更甚,央道:“老将军,手下留情!”孰料王猛喝道:“老夫业已说了,先取了你性命,然后自刎。如何留得情面!”说着,手里带出一道风声来。那宋江听了,急中生智,便蜷了身子,赶忙缩在桌下。身形犹然未定,便听得咣地一声,银戟击在地上,伴着王猛叱喝声音。宋江不敢托大,又畏着首,窜入桌底,爬进一丈以内。
却听得里屋咿呀一声,似乎是武松下了床来。宋江听了,大声道:“二郎,不得轻动!”果然,话犹未了,便听得王猛大笑道:“宋头领,我已知得你隐身所在。哈哈哈!出来罢!”武松听了,忙喝道:“不得伤了我哥哥!”奈何身子不济,说了一句,便气喘上来。那王猛听了,又哈哈笑道:“自身尚且难保,如何顾得他人!”说着,声音靠得近了些许。话音落了,却不见武松答话,只传来一阵啷咣声音,似乎桌椅摇动声响。宋江听得惶然道:“二郎,你身子不好,休得跟人动手!”武松喘息道:“哥哥,武二但留得命在,绝不教人伤了哥哥毫毛。”宋江焦道:“二郎不可任性!丢了你性命,我还有何颜面于世上偷活?”说罢,钻出桌底,起了身子,望门口靠去,口里道:“罢罢罢,王老将军,你此便过来取我性命罢!”王猛朗笑道:“正是。如此方是铁铮铮的好汉子!来罢,老夫手脚麻利些,一刀成全了你,绝不食言!”声音又靠近了好些。武松听了,嘶喊道:“不可!不可!要取性命,便来取武二性命,武二愿意代哥哥偿命!”听得王猛连说数声好,却不迈步过去。宋江道:“来罢!小可决不反悔,任由将军处置便是!”听得王猛又说声好,已到了跟前。
倏地听得门口脚步声响。那宋江原本闭了眼睛,此刻便睁开眼来。见得火折一亮,走进了一个魁梧汉子,身长八尺有余。宋江喜道:“员外,你来作甚?”语气见些惊诧。卢俊义徐徐道:“卢某见哥哥久去不回,生怕出了意外,便进来瞧个究竟。”宋江道:“宋江一心投首纳命,为我梁山求个周全。员外不消烦恼了!”王猛接话道:“正是。老夫与宋头领同心共识,员外成全则个!”卢俊义听了,冷冷一笑,却不作声,把目来看王猛。争奈王猛也不理会,退后一步,挑起长戟来,直对准宋江。那宋江见了,心下好生懊恼,失泣道:“员外不消阻拦,好歹成全了宋江则个。只是日前立下盟誓,要为员外讨个顶老,如此一去,阴阳相隔,却再不能够了却这桩心事了!”卢俊义道:“些微琐事,何劳哥哥操心,卢某自理会得了。”宋江道:“我梁山雄狮十万,猛将不下百人,历经大小二十三战,覆没得殆无了。伤的伤,死的死,单剩下些羸弱病残,如何成得大事?是故宋江心下惶恐,唯求一死。苟且偷活者,奈何不得其手也。今王老将军成全小可,正是求之不得。趁今及早赴了黄泉,与亡兄亡弟相会,洗减罪恶,图个快活。”卢俊义道:“哥哥何必说晦气说话,你若求生,卢某便不让人动你一根手指头。你若求死,卢某也断不答应!”话语斩钉似铁。话音落了,却听得地下一个声音道:“正是!哥哥好生糊涂!”看时却是武松说话。那武松身子扒在地上,匍匐爬行上来,湿了一路血水。宋江见了,痛声道:“二郎,你好板的性子!如何不听劝说?”说罢,俯身牵了武松上来,抱在身侧。那武松气犹未定,断续道:“哥,哥哥,你,你若是执意自绝,武,武二也与你,一一道共去,去阴曹森殿,画画卯。”宋江轻责道:“二郎哪里说话,哥哥死了,你却要活下去。切记切记了!”言犹未尽,听得王猛道:“尔等好不罗嗦!既是要死,便来个痛痛快快的。婆婆妈妈作甚!”宋江听了,心里更是不快,不觉徒然拉大嗓门,哂道:“将军甚么人也!终不成便没有些眷顾?人将死也,犹如鸟之亡,如何其鸣不哀,其言不善!任你消说,小可也要与众兄弟道个话,作个别。”恼怒神色溢然。王猛哼道:“头领好雅致!便是将死,要拣时辰!”宋江冷笑道:“何等言语!莫非你是生死簿判官?管教得宋江生死!”王猛喝道:“少罗嗦!识相的,引项就刑。不识相的,休怪老夫无情!”说罢,抖一抖长戟。旁边武松见了,吼道:“老匹夫,谅你不敢!”说着,打宋江身边挣扎开去。那王猛见状,连忙把枪一摆,横在胸前,道:“老夫风烛之人,从不落井下石。今见你伤得不轻,省得与你一般见识!快闪开了!老夫刀枪无眼!”武松笑道:“老泼才!口出狂言!我伤得不轻,这倒不假。你胸口插了一柄腰刀,溢了满身鲜血,伤得轻么?”言毕,扑身出去。王猛见了,却不理会,先是避让他三分,口里愣道:“咦,老夫何时着了一刀?好生不觉!”说着把刀一拔,溅出一道血流,射在宋江脸上。刀却握在手里,别在后腰缠条。那宋江听了王猛说话,冷笑不已,只不答话。当下听得武松喝道:“来,纳命来!”人若猛虎,闪到了王猛身前。那王猛望旁一滑,跳出圈外。看得武松脚步踉跄,扑在地上,嘴里便发出一串响亮笑声来。
却听得门外一人击掌道:“好好好,廉颇不老,廉颇不老!”众人听了,见得一个锦衣玉食汉子迈入殿堂来。宋江见了,惊呼道:“大官人怎地来了?外面锦衣卫作梗之事尚未了断,如何便撇下军师一人应敌?”柴进欣欣然道:“哥哥不消忧心!外面那数十个禁军,十去八九,死在乱箭之下了!余下数个冥顽分子,敢情也快要到森罗殿去面阎罗了。”那王猛听了,叱道:“信口雌黄!此番禁军教头,来头不少,那一个不是艺高胆大的,焉能随随便便败北,做了尔等手下亡魂?”柴进淡淡道:“将军不信,尽可自去瞧瞧。柴某原本一心劝降,无奈那厮骡子脾性,听不进他人说话。”话音落了,却听得当中一人道:“痛快!痛快!”众人看去,见是武松说话,正由身侧卢俊义缓缓扶将上来,大口喘着气儿。那卢俊义一脸平闲,看不出些许喜忧来,口里却笑道:“敢情是好!却怕少了人质抵押!”柴进道:“员外多虑了。军师料定陈太尉藏在追思阁里,一拨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王猛听了,不禁毛发倒竖,骂道:“贼匪!逆党!谋害朝廷公人,罪当诛灭九族!”柴进正色道:“将军何等说话!朝廷暴政,广建圆囿,兴花石纲,致使天下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惨遭涂炭?将军幼读圣贤之书,长奉孔孟之道,奈何不知民为天也?”王猛哼一声,道:“食君禄,忠君事。岂是尔等豺狼之徒可知耶?”柴进听得击了击掌,亢声道:“将军人臣之心,无可厚非,小可也感景仰!奈何国政失修,你我有目共睹。想天下英豪,同感此慨。譬如新近,睦州青溪方腊聚众举义,想必将军也有耳闻。其中缘故,自然不必柴某细说。尚望将军好自为之!”王猛厉声道:“巧言善辨,莫若大道希音。是非曲直,自有后人评说,诸君不必巧令辞色!”柴进恭声道:“异见自古有由来,且不争议。柴某见将军忠义,心下钦敬,有心抬请将军镇山。如蒙将军不弃,共守山头,为民造福,不也快哉?”王猛端声道:“老夫直已说了,官匪形同水火,势不两立。不必再说!”柴进道:“也罢。既然将军意志决绝,便此打住说话,留待日后商议。”王猛道:“不消白费唇舌,再无商议!老夫宁为刀下鬼,不做山中人。”柴进听了,便点了点头,噤声不语了。却见得宋江恢复了神态,叉手到了王猛身前,猝然下拜,口里念念道:“将军如愿归顺,小可情愿让位。”王猛道:“多感宋头领情义!老夫心意已决,无需复言。”宋江听了,只是伏拜,不愿起来。王猛道:“诸位头领果然见爱,便由得老夫出去一遭,看个官军究竟。”宋江道:“将军无需见外,只管行走便是。”王猛道:“谢头领!”便收了方天戟,佯装动身。迈出一步,却停了下来。
却见宋江柴进两人早转了身,正提步望外走去。那卢俊义却扶了武松,望病榻走去。那王猛立了身,见宋江放慢了一步,陪在自己左右,便佯作沉吟道:“宋头领义薄云天,老夫已知晓矣。只是尚有一事央求,不敢贸然启齿。”宋江见说,便驻了脚,道:“却是何事?将军但说无妨。”王猛见得柴进已然到了门口,出去五尺之遥,便道:“其实此事已然说了,便是,便是。”言语顿了一顿,猝道:“便是取你性命!”说着,扬起腰刀,望宋江心窝疾刺而去。那宋江早有防备,见刀刺来,飞也似的望外闪开了。不料刀端的快如风,逃脱不过,正中了左胸,血涌出来。受了痛,口里大声哎呀叫唤出来。前面柴进听了,急忙抑步转身。便见得宋江胸前挂了一柄寒霜刀,刀柄烙了一个宋字,正是宋江自用腰刀。那宋江也自见了,心下惶恐,以为天理报应。看那血溅得四处,便似遇了严寒,通身簌簌发抖,全然听不见武松等人的惊叫声。却听得王猛说道:“老夫直已说过,为众生计,为梁山计,要你自刎以谢天下。你死后,老夫自行了断。”说罢,大声笑了起来。笑到浓处,声音嘎然而止。那柴进听得诧异,连忙移目看去,见得王猛胸口倏忽间多了一支狼牙箭。打量未已,听得外面一声巨喝:“老匹夫!老泼才!无耻!”话音方起,见得一个人冲了进来,不是花荣是谁?
那花荣入了忠义殿,口里喊道:“哥哥,哥哥!”眼里看着宋江,却打腰际解了刀,手起刀落,望王猛左臂猛劈下来。那王猛感觉钻心一痛,便见自己活生生一条手臂咯噔掉在地上。便忍住痛,发出震天笑声,右手提起长戟,望宋江脸门扫去。那宋江受痛,早顿委在地,哪里闪躲得过?见得长戟腾空而起,到了眼前,手脚一片冰凉。不意身前影子一闪,有人纵身过来,挡了一戟,发出哇哇叫声。正是花荣。那花荣顺着身势一推,荡开了长戟,离得宋江远了。正要回身应战,却听得身后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响,进来百数人。当中一人悠悠道:“弟兄们,老蠢驴既然一心寻死,我等便圆了他心愿。只是手脚缓悠些许,莫要他死得太痛快了。”正是吴用说话。那王猛听了,哈哈一笑,道:“老夫一声荡寇除贼,鲜有不可者也。此番来山东,壮志未酬,却陪了自家性命!皇天在上,忠心可表了!”语毕,听得吴用道:“杀!”王猛道:“罢罢罢,尔等喽啰,何必送了自家小命。把刀来,老夫自行了断,毋需旁人动手,沾污老夫尸骨。”说罢,猛地从身旁抢过一把朴刀,望脖子一抹,喷出一道洪流。那宋江见了,嗟叹不已。便见那王猛身躯,犹如无根枯木一般,咕隆隆倒在地下,笑声犹然在耳。
第51章:吴用调战
王猛死了。死得悲壮,死得豪迈。那宋江看得痴怔了,半晌缓缓回过神来,不知是何滋味。却听得侧畔一个人重重地叹了一声,透出些悲怆来,带了萧索之气。宋江便又一怔,抬头看去,见是柴进引项浩叹。便屏住呼吸,抹一把泪,泣道:“王老将军英雄盖世,堪为人表。如今他羽仙西去,撒手尘寰,宋江罪莫大焉!”话语落入吴用耳中。那吴用早到了宋江身侧,见了此说,便道:“此事与哥哥何干?王将军自绝其命,怨不得他人。哥哥休要自责了!”宋江哽咽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宋江焉能脱其干系哉!”身侧柴进道:“柴某心如愁云,不复思想矣。心下悲恸,揪心而裂肺也!奈何梁山不留得英才?”宋江郁郁道:“老将军了此残生,宋江便缧绁一世骂名矣。”吴用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哥哥何其忧耶?”宋江听了,默然良久。
却听得一个愤懑声音道:“常言道得好!不怕真小人,但怕伪君子。尔等之乎者也的,说的不亦乐乎!我在身侧听了,却好生不是滋味。直嘈吵甚么!若要人活,便着神医施法。若任人死,便扶柩落土。逞些口舌之利,有何裨益!”众人听了,连忙顺声看去,见得一个面目丑陋汉子,大踏步进得殿来,口里说着话。正是丑郡马宣赞,身侧却是大刀关胜。那关胜身后,则是杂乱的一堆人,莫约在三四十人其间。当下一拨人悉数在门口处驻了脚,把眼来望。神情炯异。那高布燕青也在其中。倏听得吴用道:“放肆!”听得宣赞微微冷笑,却不答话。内里冒出一个润脆声音,骂道:“丑畜生!懵懂村夫!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来此撒野!”手指屡点,指住了宣赞。宣赞道:“花荣花荣,花容花容,若是好男人,怎地便起个婆娘名字。听了教人作呕!”话犹未绝,听得上首宋江喝道:“住嘴!”宣赞便啐了一口,止了骂声。对面花荣犹自愤愤道:“丑畜生!憋了一腔臭屁,来此大放獗词。今日不看哥哥面皮,要你好看!”宋江便又喝了一声,封了花荣话语。
却听得内里一人道:“王老将军心跳犹存,仍或可活。快与鄙人取热汤来!”声音焦灼,却夹了好些欣慰。正是神医安道全说话。不知甚么时候进得内堂?那神医身侧,却蹲了一个人,细眼看得是卢俊义。那吴用见说,便道:“老将军身受刀箭,三处伤口,处处均中要害。又失了一臂,便是救活,也要痛苦余生。便由得他瞑目去罢!”安道全道:“甚么说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快取来热汤为是。”吴用道:“先生好生之德,人尽皆知。只是想那王猛居心不良,几次三番谋害大当家。若此救活了他,无异助纣为虐。”安道全道:“军师甚么说话!尔等不救便罢,如何消说小可?既不趁手,我自去取汤便是!”说着,起了身来。方要举步,听得身侧一人道:“先生所言有理。卢某趁手一二,此便去勺汤来。”言毕,起身去了不提。
却说那神医引针穿线,缝合了王猛伤口。猛听得身后一人道:“神医,我也来趁手。”安道全听了,道:“劳烦了!”那人便道:“我来也。”话音刚落,一刀砍下,剁了王猛头颅落来。安道全见了,骂道:“禽兽!”感觉肝胆俱裂。抬头看时,见是小遮拦穆春,嘴角挂着笑,正看过来。神医又骂了几句,见得穆春掷了朴刀,回到吴用面前站了。侧畔宋江见了,埋怨道:“穆家兄弟,你忒也造次!”却听得吴用笑道:“不干穆春事情。原是我着他动手去来。”宋江听了,不知声作,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听得吴用笑道:“哥哥果然好相与之人!”宋江低叱道:“成何说话!”吴用笑了笑,住了口。却听得身侧柴进道:“逝者如斯夫,入土方为安。我等便盛殓了王老将军,聊寄未亡人哀思。”宋江整色道:“正是。克日安帐设灵,发碟请佛,作场功果与他。三日后厚葬后山。宋江亲披缟素,送别王老将军。”吴用道:“目今强敌未除,诸事宜简。备了棺椁,随即安葬便是。至于颂经念佛,待他日享了清闲,再设个水陆堂,设浴召亡未迟。”宋江道:“军师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时间逼切,哪里取来棺椁?”话音落了,身后宣赞插话道:“哪里取来棺椁?任你说出天下名椁,随手便能念来。只怕有人舍不得。”宋江喜道:“兄弟好本领,快快说了,哪里得来?”宣赞哼道:“当日哥哥攻打大名府,不是取了一副金丝楠木棺具?”宋江拍头道:“正是。若非兄弟提及,宋江一时忘了。当日取了归来,一直搁于楼阁上面,闲置数载,正合今日使用。”吴用道:“使不得!那寿木却是太公吉祥之物,万万造次不得。”宋江笑道:“家父体格尚健,千秋之日无期。如今王老将军仙逝,事急从权,便取来用了。”吴用道:“万万使不得!”众人也附和道:“正是。万万使不得!”语毕,却听得柴进道:“老将军一世英名,享此佳楠,也是物逢其人了。可谓珠联璧合,溢彩生辉。依柴某愚见,我等为招徕良才,千金买骨尚且不辞,何况区区一副棺木?为大局计,便以此椁殓了王老将军。日后柴进出山,必当另觅良具,供太公安享仙年。”宋江道:“大官人所言,正中宋江心思。小可无有不依,无有不舍。”柴进说了声好,着人去取。当下一拨人打点殓了王猛,招了纸幡,烧了冥钱,香烛果品,不在话下。张罗毕了,教人扶柩入山落葬不提。
却说那宋江吴用等人,看得裴宣萧让诸人送葬去了,便在忠义殿内,分长幼尊卑落了座,等到天亮来。稍顷,听得上首吴用道:“今已雄鸡二唱,便要破晓。想那陈太尉犹自潜逃,我等宜先计议了当。”那宋江耐着疲劳,振声道:“正是。”吴用道:“如今执事之人俱在,且上了门,听候命令发落。”话犹未了,听得下首王英道:“议事便议事,关门闭屋的,却是为何?”吴用道:“上了门户,为绝尔等随意出入。”王英道:“军师好作弄人,怎地便不得随意出入?”吴用道:“少贫嘴!按话去做便了。”说完,见得花荣栅了木门。却听得宋江道:“早间军师说了,陈太尉匿身在追思阁,却是何故?”吴用道:“早间因见人多口杂,是故只讲了三分说话。如今说来,却是无妨。”柴进道:“军师便请直言。”吴用道:“先前吴某见李虞侯身藏地图,上面标识了然,其中便有追思阁位置。”卢俊义惘道:“如此,却又何干?怎地见得便在追思阁?”吴用道:“追思阁供床下面设有机关,想必众兄弟已知原委。”关胜道:“略知一二,愿闻其详。”吴用道:“那追思阁地下,却是一处地窖子。原是宋公明哥哥为防万一,依照宋家庄佛堂设计而来。”言讫,听得中间朱仝接话道:“此层小弟自知得了。说将上来,却还是小弟出的主意。缘由哥哥有了阎婆惜一案遭遇,少经小弟撮合,便成了事。当时知之者寥寥,缘何今日曝于天日之下?”吴用道:“天知晓得!却是那行藏图上注释得明明白白,教官军赚了空子。”下首高布听了,窃笑道:“谅你打爆狗头,也难猜当中缘由。高某也是打员外酒后失语得知来。”转念一想,寻思道:“员外心境高远,为人刚正不阿。高布心下最是景仰。单是嗜酒一样,最要不得。每每心境郁闷,便是酒不离口,逢饮必醉,少不得透了些心事出来。”思犹未了,听得上首卢俊义道:“军师,那陈太尉得了地图,未必便藏身窖内。其中可另有缘故?”吴用朗道:“员外问得好!想那官军打忠义殿出来,只转眼工夫,便消失于无形了。电光石闪之间,如何出得方圆一里之外?”柴进道:“正是。”吴用道:“方圆一里以内,寻翻了天,也只是不见。想必便匿身在不经着意之处。计算起来,梁山之大,唯有乱葬冈与追思堂两处,最不经意。”卢俊义听得点了点头,没有则声。听得吴用接着道:“小可原本以为官军经惯征战,行事或者神出鬼没,不为人知。难保他不望山下行,偏望山里走。当时着穆家兄弟到乱葬冈走了一遭,便是此故。”下首花荣听了,击掌道:“军师真神人也!”吴用笑了笑,却不答话。忽听得柴进道:“众弟兄翻山踏岭,明察秋毫,始终不见官军踪影,原来为此。军师所见,正与柴进略同。”吴用道:“大官人是大智慧,小可雕虫小技,难及项背。”柴进道:“军师过谦了。却今既然知得官军所在,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吴用笑道:“正是。诸将听命了!”敛容一变,显出冷峻来,便见众人挺直了腰身。
当下那吴用道:“命三拨人马,各成四人,依次出击。”当下便着花荣穆春穆弘马麟为先锋,到山下内河处起火放烟。高布燕青解珍解宝为中锋,接应花荣一拨。杨志欧鹏燕顺李忠为后军,通风报信。三拨人马各引兵一百,望山下而去。其余众人则于山殿候命。差拨停当,花荣问道:“军师,我等四人却在何处放火?”吴用道:“山下碧涧曲颈处,有一洞口。此洞通往地窖。尔等去时,教人封了洞口,留下一孔。却燃起桐油,扇起大烟,打孔洞望里熏去,务求熏得官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火候够了,我等在山殿却好行事。”花荣哦了一声,道:“却是何时动手?”吴用道:“如今鸡蹄三转,想必天亮紧了,便此出去行事。尔等若果不得其所,便请教马麟。马兄弟知得洞口确切位置。”花荣说声是,得令出去了。当下一拨人出得门来,见得天色隐约启了蒙,露出鱼肚亮白来了。迷离弱光,映得远山朦胧,勾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轮廓。近山见了巍峨,罩在一团团白雾当中。
第52章:高布行山
天大亮了。雄山连绵,蛰伏在神女峰脚下,环绕成群。那高布见得山谷燃起了烽烟,便唤了燕青等人,沿着蹊径,落了一程,到得山坳处来。那山坳泻开数百尺,见是一条碧涧,溪水潺潺,不知弯了几道鹅颈曲?顺着那碧涧溯流而上,却到得一条内河来,长若五六百丈,阔若三两丈,中间折了一弯。那内河经此一折,原本阔落的壑洞,显小多了。两端对望,单见得一道豁口,不足五尺,感觉益加幽远了。当下那高布进了河洞,取了一排竹筏,撑槁而上。一路听得流水叮咚,仿佛琶韵,煞是好听,心下愉悦,一发出了半里之遥。见得那壑洞顶如拱,悬落无数钟笋乳石,林林密密,一色风裸,不着植被。景致好不奇异。四人看得眼直,便不赶急,直徐徐支了竹槁,望前划去。不一时,身沾润露,感觉到了另一番天地,头顶那宛子城,似乎遥远紧了。
却说那解珍解宝原本深山猎户,平素直是乏见大川江河。当下见得河水淌淌流过,叮咚清脆,一如佩器声响,不禁得遐想翩跹。见到生鲜之处,不觉发出啧叹声来。旁边高布燕青二人见了,也自喜欢。当下四人便一处打诨开来。少时,不觉到了河道折处。四人便小心翼翼调了船头,望前划出数丈,便见了前面洞口,那花荣等人隔不甚远了。
尚未摆正船头,倏听得解珍大叫一声,失色道:“死人,死人!”高布等人听了,心下一惊,循声望去,见得一具尸体在水面沉浮,黑咕隆咚的,好不觉眼。乍见以为一口布袋,泊在河床凹角。那高布担怕,便看得细了。见那凹角旋涡不至,汀了一湾死水,水面漂了好些木屑枯叶,荡在尸体周边。不禁心下大震,便按住心跳,屏住呼吸,翔筏过去。须臾到了尸体身畔,立了竿。定眼看时,见那尸体面目已经浮肿,一张碳黑方脸,蓄满了络须。那高布见得明白,不由得黯地神伤,几要滴出泪来。却听得身后解珍诧道:“金铜铁?金铜铁!那黑旋风寻他不着,怎知他已陈尸郊野!”高布听了,便叹了一声,却不敢打话。听得身侧燕青道:“怎地那金铜铁却掉了左臂?”声音微微颤抖,犹如寒风起伏。解宝接话道:“敢情在山中遇了大虫来。且看他通身伤痕,三抓成行,恰似虎爪创伤。那伤痕凌乱,深而且长,或与猛虎搏斗过来,也未可知。”语毕,听得那高布长叹一声。那燕青见了,也是一声叹息,便与高布对望一眼,溢出惋惜神色来。当下两人没有作声。
忽听得远处一声叫喊,道:“快,快!”那高布四人听了,方脱了思海来。把目看去,见得前面洞口处一人招着手儿,正是花荣说话。四人见了,不敢滞留,便调了船头,望前方划去。一晃到了花荣等人跟前。听得花荣道:“白面,动作好生怠慢。”高布听了,愣道:“怎地怠慢了?”花荣陪笑道:“此遭柴火不够。好歹借你兵力来拾些松果。”高布道:“此有何难?只是孩儿们投了山路,多兜一个圈,要晚片刻到得。”花荣道:“不碍事。便仰仗兄弟了!”高布道:“客气说话,直不消说了。哪里有高某用武之地?”花荣道:“不敢劳烦大驾,直要孩儿们去便了。”高布道:“忒也生份!直说了罢,其他可有高某用处?”花荣道:“其他却无。单是桐油起火一样,奈何烟火不盛。”高布听了,寻思片刻,正要答话。却听得解珍接了话茬道:“敢问知寨怎地生火?”花荣道:“便是取些柴草,浇些桐油,打火燃烧开来。争料那火烧了片刻,便熄了炭。不知甚么缘故?”解珍道:“解珍往日行走山林,倒知得桐油用处。若要取烟时,直需以布筋浸了来烧。若要取火时,却以松脂和了来烧。”花荣喜道:“猎头端的见多识广,搭救花荣不少。花某此便着人取些纱布去来。”语毕,话音落入马麟耳内。马麟道:“主意虽好,一时却哪里筹来许多纱布?”花荣听了,转忧道:“恁地时,怎生是好?”解珍道:“此有何难!便取些松果也好,上面覆些青草,一般无碍。”花荣大喜道:“好极!仗赖兄弟金言了!”解珍道:“客气!”花荣道:“恁地时,少不得多要些人手,方好麻利些干事。”言讫,听得侧旁马麟道:“正是。目今正好再燃一道烽烟,召唤杨志等人过来趁手。”花荣道:“然也。如此便劳驾兄弟了。”马麟道:“自不消说。”说罢,出了五丈以外,拣个净地,放起火来不提。却说那高布等人见了,心下暗想:“原先花荣燃起烽烟,不过着我等卖些气力,捡些柴火来。却以为是甚么要紧事情!”想着,心下不知甚么滋味。当下见得花荣领了人,进山斩柴去了不提。
却说那高布见喽啰犹自未到,便着解珍解宝两人沿途接应去来,自个却与燕青到了河畔。见得三条溪涧悠悠长长,在洞口前方汇合了,一道流入岩洞内,成了内河。那溪涧两畔,郁郁葱葱的,长了无数细叶草,好不茂盛,端的一派绿油油。那细叶草一色碧绿,映得溪水毓秀澄碧,称作碧涧。顺着碧涧,见得那水草直漫延到洞口。洞口如篓,三面山坡环抱。山坡篱藤爬缠,间或长了几株山楂树,三五成形,不拘格式。当中一处由新土填堵封了,单留一口,烧了些干柴秸秆,透出烟来。旁边立了两人,见高布燕青放眼望来,便打了一声招呼。高布见了,口里道:“穆春,穆弘。”说着,靠了过去。听得穆春穆弘道:“直娘贼的!直烧了半天光景,总烧不开。”口里唾唾开骂。高布听了,暗自欢喜,却不动声色,道:“却不是!好事总要多磨。”穆春道:“照依此般光景,猴年马月方熏得狗官发昏?却不弄人!”穆弘道:“哪里不是!误了事,军师怪罪落来,我等却吃不消。”语毕,话音落入燕青耳内。燕青便启声道:“贤伯仲不必忧心。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不打紧的。”穆春道:“但愿如此!天晓得要折腾到甚么火候?”语气有些焦躁。高布见了,心下寻思道:“你直嚷嚷叫苦,老爷我却巴不得天空来一场雨,淋熄火种。”心下寻思,口里却道:“慌甚么鸟急!常言道,磨刀不误砍柴功。消磨多些时分,未必没有好处。”话音才落,却听得身后远处一声疾呼,喊道:“白脸,白脸!”高布听了,回了首望去,见得解珍解宝已引了一百喽啰返来。高布便道:“兄弟,好利索的手脚!”解珍道:“出得不远,见那孩儿们蝼蚁一般行走,便嘘喝了几句,赶将上来。”高布道:“正好。我等便进山拾柴罢了。”话了,便与燕青一道,引人去了。那解珍解宝也在队里,自不必说。
却说一拨人翻过几座大山,见得沿途精木稀罕,便直望深山去了。那高布原本存心有鬼,一心拖延时光,便找了诸多借口,蒙混着众人,引到一座高山来。也不知去了多少光阴,一拨人直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当中那燕青原本好事之人,一路上见了许多衔花麋鹿,舔食羚羊,便不觉枯闷,直行得两脚生风,好不快活。那解珍解宝两人更是不在话下。两人原惯越山遁林,哪里觉苦?一行百数人,只可怜那近百喽啰,走得气蔫心跳,暗自叫苦不迭,却不敢声张。当下高布见众人走得屁股颠颠,便翻落一座山头,教众人歇下脚来。一拨人看看朝阳晒的炙热,便各自寻了树荫,坐了草地。
却说那高布其实一介洁癖之人,不愿辄坐,便寻了大半日,找个干净所在。奈何只不见山石焦皮?当下没了计较,索性立住身子,倚了树干,舒出一口气来。那燕青原本近处坐了,见得高布站地,便起了身子,也靠了同一棵树。当下两人肱股相亲,气息相闻。便听得下首解珍讥诮道:“兀那撮鸟!敢情你俩也染了龙阳癖?这般挨头挨脑的!”高布听了,啐骂道:“闭上乌鸦嘴!胡乱聒噪!”燕青也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解珍听了,嘻嘻笑道:“恕罪,恕罪!老村夫见你等这般光景,好生亲热,方才开了臭口!”解宝也笑道:“正是。”燕青道:“混虫!你俩平日不也一般光景,敢情也喜好后庭花?”解珍笑骂道:“放你的狗屁!”燕青道:“适才你说了,敢情你俩也染了龙阳癖?中间一个也字,不泄露了你等龌龊勾当?”解珍道:“狗屁,狗屁!”燕青道:“敢做不敢当,却是龟孙行径。”解珍道:“盲虫!我等一母所生,同胞兄弟,怎能做出此等勾当?”燕青道:“敢做不敢当,龟孙!”解珍道:“如有半句诳语,天诛地灭!”燕青道:“恁地时,你却说出谁人有魏王之好,我便信了你。”解珍道:“好个小瘪三!倒想在老虎口里拔大牙!休想打爷爷口里套出端倪。”燕青道:“既如此,只便是你了!”解珍道:“盲虫!打爷爷的主意,休想,休想!”燕青道:“罢罢罢,你不识好歹,我便话与孙立孙新等人知道,看你嘴硬到几时?”解珍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任你消说,看他等信你则个!”燕青笑道:“小乙最喜癞皮。你一日不说,我便一日缠得你阴魂不散。”说罢,口里哈哈大笑。解珍哂笑道:“我从不背后说人家小嘴。你便息心罢了。”燕青道:“好极!我便说与山下愉红楼姑娘知道,看你撑到几时!”解珍道:“小乙,我自不曾招惹你,怎地便不讲些情理?”燕青诡笑道:“却才你冤枉了我,怎地便不是招惹?小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是死活不说,日后教你见识我的本领。走着瞧了!”解珍道:“腌灒泼才,任你怎地,我直不说。”燕青哈哈一笑:“妙,妙,妙!”解珍便嗤地一笑,再不答话了。却听得下首解宝作色道:“你两个浑才烦也不烦?罗嗦了半天,净说些胡诌。说及龙阳癖,此事人多知得,便直说了也无妨。”语犹未绝,听得解珍喝道:“解宝,不得聒舌!”解宝懒懒笑道:“直甚么!不外是那杨雄石秀两人。话说白了,留个耳根清净不好!”
第53章:解氏论事
当下那燕青听得解宝言语,心下沏悟,却作色道:“猎户,休来讹诈小乙!”解宝恼道:“爷爷吃饱了撑的!哪个耐烦讹诈你!”燕青道:“小乙虽然无知,却也知晓那杨雄原本蓟州押狱,讨了个浑家,唤作甚么潘巧云的,生得貌比嫦娥,端的是人见人爱。那杨雄自家顶老尚且眷顾不切,怎地便生此邪欲,狭上石秀来?”说完,念了一段口偈出来:
黑压压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蔟蔟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凑凑、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解珍解宝听了,浑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问道:“此是甚么说话?”燕青笑道:“那蓟州城里,有些浮夸浪子,当日见识了潘巧云风骚,便编了恁地一串溜口段儿,以解秦晋之渴。”解宝笑道:“原来恁地!登徒子有了色心,奈何没有色胆?单唱些淫词亵曲,发些春梦,消解些心猿意马,怎生了得!”燕青幽幽道:“正是。那杨雄讨得此等花娇虞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好端端一对仙侣壁人,神仙快侣也似的,偏教那杨雄拨弄的阳元渎事,散了鸳鸯,教人顿足!”说罢,长长叹一口气出来。解宝道:“小乙所言不差。有道是,只慕鸳鸯不慕仙。那杨雄落得此等下场,却不是天意弄人!”燕青点头道:“正是。经你恁地一说,我方才醒悟上来。那杨雄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鬓边又爱插些芙蓉,猩红穿戴,活脱脱妖姬打扮,如何教人信得曲中直!”解宝道:“不单如斯。那杨雄面色微黄,人称病关索,也便缘于失了精固!”燕青哦一声,恍然道:“原来恁地!”口里打着话,心下不知甚么滋味。
话音落了,却听得下首一个恼怒声音道:“你等甚么缘故!后背说三道四,成甚么体统!快快闭了鸟嘴!”燕青听了一笑,道:“兀那解珍,假甚么正经!你愿说便说,不愿说时,却不要坏了爷爷心情。”解珍气恼道:“小乙!此是甚么说话!若他后背说你长短,你待怎地?”燕青听了,笑了一笑,直不作声。却听得对面解宝道:“哥哥,休要固执性子!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便理论两句,消磨时光,直得小题大做么?再说,你我兄弟上得山迟,平白受了那厮几多屈辱?便是平日得些金银财帛,那一次不是你我出的力多,分的货小?那厮品行不端,我等何必留他情面?”解珍道:“兄弟,得过且过,休要坏了面皮!”解宝道:“我偏要坏了面皮!平素白秀那厮性子急,装腔作势,为非作歹,你我受了多少鸟气!”燕青听了,惑道:“我只闻说那白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也算得一条汉子。怎地便干了些为非作歹的勾当?”解宝道:“那杨雄石秀两人,每入了夜,便干些不雅勾当,发出声响,教人作呕。我兄弟两个与他同个屋舍,见得腌灒事情多了,少不得嘀咕两句,招来多少拳头棍棒。”那燕青听了,方醒起解珍解宝与杨雄石秀同舍,无怪乎知晓些底细。心下迷惑,暗想道:“怎地我等近在间壁,却听不见丝毫动静?”寻思着,回头来看高布。却见高布位子空了,不知去了甚么所在?当下听得解宝又道:“那厮干了污糟营生,事后施些小恩小惠,封了我俩嘴巴,他好放心!”燕青听了,点了点头,听得解宝继续说道:“不想近日为因那杨雄那厮负伤,行不得好事,他便缺金短银的,教人气恶!”燕青听了,忍住笑,心下豁然,隐约猜得个中原委。
正要打话,却听得解珍道:“兄弟,口没遮拦作甚?岂不闻,口说无忌,自讨没趣。行事张狂,自取灭亡!快快闭嘴罢!”解宝道:“哥哥,我自理会得,你休来聒噪!我今日不把话说个明白,他日便死不明白了。”解珍道:“胡说!”解宝道:“便容我说完两句,泄泄心内怒火。要不憋死我了!”解珍听了,冷哼了一声,撒手不理他。起了身,行了出去。当地那解宝见了,笑笑道:“休理会他!我哥哥长的是木瓜脑袋。”燕青道:“甚么说话!解珍也只图个安乐,不想招惹些没来由的是非。”解宝道:“罢了,且由他去。我担保他不出半个时辰,准寻过来。”说着,咧嘴大笑。燕青道:“有恁地一个哥哥,不知你那生修来的福气。”解宝道:“理论他作甚!我再说些故事与你知一知。”燕青道:“如此,多感见教了!”解宝道:“你可知得那杨雄白秀二人,便连起的名字,也是一阴一阳,一雄一雌,可不是天意注定的冤家!”燕青道:“人生于世,辎重得失,冥冥中皆有注定,天命最是难违。”解宝道:“说那潘巧云,命比纸薄。青春出阁,不到一年便折了一夫。待嫁了杨雄,以为过得好日子。孰料那杨雄讨他做个装饰,始终不得闺房之乐。直到了寺庙布施,识个把小沙弥,潦草打发闺房寂寞,却给那石秀撞了个破。一段孽缘,也只寥寥数月。到头来,陪个死无全尸。一身娇肉,宛如瓦碎,纷纷成了老鸦口中物。便连一抔黄土,半方坟头,也得不到。三魂七魄尽散,悠悠荡荡,不得超生。这般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曾犯下滔天罪行,落个凄惨下场。你道造化弄不弄人?”燕青听了,长叹道:“有道是红颜薄命。便是老天爷,也不看顾则个!小乙命蹙,若是有福,天教我也邂逅一个红颜知己。我定教他一世快活,百年风流,直过个旖旎人生。”说着,心下若有所思。解宝道:“你那李师师不也国色天香么?何故出此感叹!”燕青道:“你直错了!那李师师却是白脸相好。”解宝道:“我看未必。清河西门大官人说了,但凡有驴儿大的行货,潘安俊的颜貌,野鹤般的闲工夫,便是天仙一般的姐儿,凭你小乙通身本领,也只是手到擒来,有何难哉!”燕青道:“小乙哪有些微本事?”解宝道:“休来作态!你那抹蜜糖般的巧嘴甜舌,美轮美奂的一身花绣,玉笛入霄,兼有一身好相扑,那个娘们抵挡得你?那个浪姐不扑来?直不消说,保准你抱得美人归来。”燕青见他列了自身诸大好处,乐开了怀,哈哈大笑道:“小乙若果好福气,求得一门好亲。过门时,便连那家妹子一起讨了过来,与你做个压寨夫人,却不是好!”解宝便也大笑道:“过瘾,过瘾!当真这般,你我便成了连襟了。”说着,两人相视大笑不止。
忽听得远处一个声音,唤道:“兀那撮鸟!”两人见唤,便看了过去。见得解珍在梧桐树丛里招着手儿,口里道:“快来!快来!”两人听了,便引了兵,跟了过去。当下见那解珍转了身,望对坳飞也似的了奔去。两人不敢轻心,直提脚急追。见得解珍一霎落了山岭,到了碧涧旁畔。却不是内河方向,直望北面绝壁而去。那燕青见了,心下一凛,加快了脚步。便穿过了梧桐树丛,出得林子。见得那解珍望一个人身畔靠去,驻了脚。那人站在一块大青石上面,吆喊不止。正是高布。
那燕青见了一惊,疾足纵去,一晃到得高布面前,望解珍侧畔站了。听得高布恻然道:“大虫,大虫!”燕青听了一惊,连忙把身子一闪,惶道:“大虫在哪里?大虫在哪里?”言毕,便见得高布手指了出去,对正三只锦袋似的,正是吊睛白额虎。那大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已然断气了。燕青见了,松一口气,抚胸道:“原来却是死大虫!”话音未绝,见得一条人影射了出去,到大虫身畔停了步。正是解宝。那燕青见了,便也提了步,靠近去细看。见得那虎颈劏了一道伤口,笔直修长,似是利器所创。便听得解宝道:“此道伤口正中要害,一刀见血,敢情是斧钺所伤。”语毕,听得身后高布接话道:“正是。敢情是那金铜铁所伤。”那解宝听了,点了点头,却不作声,直走了数步,若有所思。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将军,你看!”解宝听了,回头看去。见得一个喽啰手里捧了一把镔铁大斧,呈到高布面前。高布道:“好极!正是那金铜铁所为。”语下有些沉痛。
却听得身侧解珍道:“此三虎受伤轻重大不相同,各有偏倚。敢情是打不同方位来攻。”话音落了,听得解宝接话道:“且看此三虎丧命之处,一例是血迹斑斓,足印杂乱,串成一径,便知那金铜铁且战且离了。”解珍道:“再看众虎伏首之处,三地狼藉,由浅入深,应知搏斗残酷,愈是转后,愈发激烈了。”解宝道:“正是。却才看那血迹,始自崖边青石。先是涓滴,出了半里,到得大虫丧命之处,方才转多。敢情那金铜铁在先着了伤,行出松林时,遭遇了猛虎来。”那燕青听了,侧首看了高布一眼。却见高布两眼痴痴的,直望着崖边,一动不动的。便走了上去,牵了高布的手,望前走去。那解珍解宝两人见了,也随了上来。
当下四人踮着步,细细走到峭壁前面。便见得那悬崖底下,怪石嶙峋,散了一地。当中一块大青石,外表岈嵯,形貌如锏,上尖见了血红。那巨石旁近长一棵古松,状若帏伞,婆娑挺拔,叶盖遮掩了石块。那松上顶,却断了一枝桠,掉下地来。那枝桠钵头粗细,遍体鳞节,状若蟒皮。高布见了,不禁黯地叹了一声,心下泫然。却听得身侧解珍失声道:“敢情那金铜铁在山后丛林出没,黑夜里失足掉下崖来。幸好有此古松承接,逃过一劫。”解宝道:“正是。争料天不庇荫!那金铜铁又打松顶滑落,栽在石面上,吃了石牙一箭。”燕青听了,咋舌道:“恁地说时,敢情那金铜铁负伤杀三虎?”那高布听了,道:“正是。金将军真神人也!”燕青道:“昔日武松景阳冈打虎,黑旋风沂岭杀四虎,何等威风,何等气魄!目今金铜铁负伤杀三虎,论及壮烈,当真不遑多让!”解珍道:“正是。我等在登州也曾打过虎。却因那虎中了药箭,我等方放胆赶将上去。论及武功胆识,我等不及金铜铁万一。”解宝道:“最可恨那毛太公,作伥一方,害得我等无人安身,险些做了冤死鬼!”解珍道:“兄弟,陈年旧事,提他作甚!”解宝道:“怎地不提?那毛老泼才,便是九泉之下,我也咒他不得翻生!”解珍喝道:“住口!”话犹未了,却见得远处烽烟大作。当下四人见了,便着人抬了大虫,也不取柴,直望壑洞处行去了。
第54章:燕青弄计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4-6 3:07:00 本章字数:5150) 烽烟大作。那高布一拨百数人稀稀拉拉的,消去一个更次,到得洞口来。见那洞口景象如旧,兀自冒着烟出来,唇边黑土烧成焦赤,灰屑散了一地。那高布闻得烟味焦炙,便掩了鼻,好不容易透了一口气出来。见那烟黑如鸦,注如流,打洞口滔滔滚滚排出,犹若矫龙一般,腾升到了半空。那矫龙先行成束,摇头摆尾的,出了数里之遥。到得后来,散开了,成了阴霾,在半空中飘拂洗涮,渲得满天墨黑。末了,却变得依稀,归附在无涯无际的烟霭之中。那高布看了片刻,见得云翳厚重,透不过一缕阳光进来,感觉心下沉重。便又换一口气,抑住咳嗽,寻思要走。倏听得身侧有人闷咳两声,打目望去,见是燕青作声,正呛得眼泪直流。那高布看在眼内,便折足过去,直拖了燕青开来。
方举步,见得身后有人越了出去,噌噌噌,脚步好不急促。那高布听得声响,连忙张手拨了拨烟雾,扇出一道空隙来。引目看去,却见得解珍解宝二人,窜到溪畔,直望碧涧扑去,扑通一声,坠入水中,登时湿了一身。却跃了跃水,哈哈大笑起来。那燕青见了,掩不住惊喜,也便望涧奔去,纵身一跳,潜入水中。半晌浮出水面,口里也大笑起来。那高布见了,心下好生迷惑,却不知三人缘何大笑?疑惑未已,见那燕青双手捣了捣水,口里喊道:“白面,你也过来!”高布听了,直摇了摇头,却不敢打话,生怕呛了浓烟。便听得那燕青又道:“过来!幂了水便不呛气。”高布听了,又摇了摇头,心下寻思道:“我却要去打救陈太尉,自是须臾工夫也耽搁不得。”心下直想赶路。奈何那解宝也喊道:“白面,打甚么鸟紧!便过来幂一幂水,也不费许多工夫。”高布听了,心下迟疑不胜。正要摆摆手,回绝三人,却听得中间解珍道:“白面,横竖花荣等人走得远了,山寨又隔的远。既不赶急,便过来趁些热闹何妨?待湿了身,打道不迟。”燕青也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来罢!”高布听了,心下想道:“似此这般光景,狼烟滚滚的,便是拗着性子走去,敢情也出不远。莫若便卖他一个顺水人情,面皮上说得过去。”计较定当,便起脚到了堑边,却不入水,直看了百数喽啰,喊道:“孩儿们,且打打尖。大伙儿一道落水换换气。”那喽啰听了,雀跃不胜,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蹦入水中,发出一阵欢声快语来。高布见了,心下微微叹一叹气,也扑通一声,入水去了。
当下一拨人浸在水里,感觉舒畅,竟不觉时间流逝。便见得烟霭渐隐,红霞渐起,转眼到了迟暮时分。却说那高布原本满腹心思,寻思要走,便道:“诸位手足,眼见去了一更工夫,烟也尽了,身也湿了,我等这便起程罢。”对面解宝听了,道:“白面,何必急在一时?且延迟少刻,泡得够了,动身不晚。”高布道:“不可!归得迟时,军师要责罚。”解珍道:“好哥哥,且待片刻也好,好歹由我一遭。”高布道:“使不得。军师暴栗要紧。”解珍道:“好哥哥,我央你则个!”高布道:“任你怎地说,只是使不得。”解宝听了,转了愤愤道:“死白面,臭白面。一个狗熊头目,鼻垢般的挈领,直得恁地么!”高布笑道:“兄弟甚么说话。趁如今日晖弥留,我等早早起身正经。少时晾干了衣纱,少不得还要费些工夫。回到山寨时,敢情天已黑了。”侧畔燕青听了,也道:“正是。时候不早了,我等扯乎要紧!”解宝道:“天黑又怎地?早晚又怎地?果真要走,尔等独个去了,我直不走!”解珍喝道:“二哥,休使性子!军师责罚不是耍儿。”解宝骂道:“没骨心的主!去去去,少来罗嗦。你自去你的,我自留我的。军师责罚便责罚,与尔等撮鸟无干!”解珍道:“畜生,撒甚么野!快快浣好纱上路。再不依时,打你的狗头!”解宝嗤笑道:“哥哥,你是益发不长进了!便那臭老九,含鸟猢狲,脸不过拳头大,身好比柳叶轻,如何便发落得了我来!”解珍道:“畜生,住口!”解宝冷笑道:“哥哥,你好糊涂的人!怎地便没有些黑白是非?”解珍道:“却是甚么说话!”解宝道:“那贼猢狲平日里机关用尽,血性殆无,算计了多少兄弟?直得你这般为他么?”解珍道:“我哪般为他了?”解宝道:“却才你呼呼喝喝的,不是为他而何!”解珍苦笑道:“谁来为他?我见你这般口爽,喝你一喝,怕你早晚招来些祸害!”解宝笑笑道:“却不知谁人招来祸害!便你这般吞声忍气的主子,早晚教那贼猢狲吞吃了你!”解珍道:“胡说!有道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凡事强个出头,早晚吃亏!”解宝咄笑道:“有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生来便不懂得装聋作哑,委屈求全。有人惹我着恼了,便是长着十八颗脑袋,我也劈他下来。”解珍苦笑道:“我直说你不动。似你这等刚烈性子,终是些祸根。”话音落了,却听得远处一人喊道:“兀那撮鸟,喋喋不休干鸟!趁早走了正经。”那解珍听了,放眼望去,见是燕青说话,便道:“小乙,我这便来。这厮榆木疙瘩,人说他不动,由他自作主张罢了。”说着,迈步出去。举不数步,回头来瞥解宝,不觉脚步放缓。远处燕青见了,便道:“快,快。”解珍见说,便提了急步,赶了上去,耳际听得燕青又道:“快,快!”便运脚如风,一闪到了燕青身侧。当下两人便打着话,飞也似的望前奔去。
出了半里,那解珍问道:“小乙,怎地不见白面来?”燕青道:“高布见贵伯仲理论不休,先行引了孩儿们回山,直留下我来接应尔等。”解珍道:“既然这般,且歇歇脚,好歹等那榆木疙瘩上来。”燕青道:“终归是好。却怕他取了水路,天黑上来,遇他不着。”解珍道:“却才见那洞口一片狼藉,便连竹筏,也烧得清光了。料定他取不得水路,必然投山路过来。”燕青道:“既是恁地,且候片刻无妨。”说罢,便驻了脚,停了落来。当下两人守在山路,等候解宝过来。也不知去了多少时候,那解珍等得心焦,便道:“小乙,只怕这般苦等,不是道儿。目今天已降黑,你且先上山去,我却回头接应那畜生去来。”燕青道:“山路多见些蛇虫虎豹,不是耍儿。你一个回去,我终是有些放心不落。横竖我不赶急,便与你一道寻解宝去来。”解珍道:“多感小乙情义。事不宜迟,你我动身了。”燕青道:“正是。”话音未绝,两人便拽了步子望来路蹴去。
出不甚远,听得前路一人口里哼着山东小调近来,声音短促有力。却不是解宝是谁?那解珍听了,心下大喜,正要打话,不想给人掩了嘴巴,作不得声。当下听得那人在耳畔低低嘘了一声,却是燕青声音。燕青道:“猎头,噤声!”解珍听了,便支吾两声。待要作声,却捂住了口,待要挣扎,却脱不开燕青膂力。直听得解宝嗯嗯哼哼的,打身前过去了,不移时,去得远了。
却说那燕青听得解宝足音渐稀,便撒了手,道:“解珍,敢情你也望解宝泯没野性?”解珍道:“正是。却待怎地?”燕青道:“忒也简单。你我且扮作鬼魅,趁了漆黑,吓他一吓。他受了惊吓,不敢夜出,自然转了性子。”解珍道:“二哥最是胆大。便是阎王前来,恐怕也不济事,个把长舌小鬼又怎地唬得了他?”燕青道:“话虽如此,试试无妨。”解珍道:“俗语道的好,不作亏心事,无惧鬼敲门。二哥为人光明磊落,此番装神弄鬼的,只怕心思白搭。”燕青道:“既是恁地,可知他过往失魂丢魄的事?说来也好援引一二。”解珍道:“我与他兄弟二十余载,莫说失魂丢魄,便是惊惶恐惧,悸怕忌惮,也不曾见过。”燕青道:“恁地说时,敢情也是条虎胆汉子,须是唬他不得。”解珍道:“正是。”燕青顿语半天,沉吟道:“然则当真要他丧胆,也不是无法可施。”解珍道:“却有甚么妙计,小乙快快说来。”燕青道:“说来却也简单。便是你且诈死一遭,唬破了他熊胆来。”解珍道:“此番做作,却怕徒劳无益,如何收得转他性子!”燕青嘻笑道:“且试一试,好歹教他得知手足之情,肱股之亲。”解珍道:“终是怕徒劳无益。”燕青道:“便试他一试,何妨?”解珍道:“既如此,权作一试,可休要添了乱子。”燕青笑道:“哪里说话!猎头只管试了,万事在小乙身上。”解珍见说,便称了好。当下两人打着话,随了解宝身后,出了一站路来。到山势平缓处,便抄捷径行走,翻过一丘山墩,赶到解宝前面来。两人下得坡来,伏在路畔,匿在茶林中间。稍顷,听得来路脚步声靠得近了,那解珍便窜出路心,翻动身子,躺在地上,又取了一柄折刃腰刀,按在胸前,口里佯装发出呻吟来。
却说那解宝疾走之间,听得声响,连忙亮了火折,来寻声音。见得解珍倒在血泊之中,不由得大惊失色。看得细时,见解珍胸口中了一刀,呼吸好生微弱。解宝见了,颤声道:“哥哥!你怎么了?”解珍气息游离,孱孱道:“二哥,我快不行了!”解宝恸道:“哥哥,你快说了,那个猪狗伤得你这般?”解珍断续道:“小乙,小乙。”解宝嘶喊道:“直娘贼!烂小乙!我直要杀了你!剁成肉酱喂狗!”解珍微微道:“二郎,不可。”话犹未绝,装作昏厥过去。那解宝见了,肝胆俱裂,使足气力来摇解珍身躯,垂泪道:“哥哥,哥哥,你却醒醒!”泪如断线,声音凄惶。过了半晌,见得解珍悠悠醒转,便轻唤道:“哥哥,哥哥!”解珍惨然道:“二哥,我快不行了!撇下你孑然一人,好生放心不下。”解宝痛哭道:“直娘贼!我直是猪狗不如!怎地便不听哥哥说话,撇下你一人,教你着了那贼厮毒手!”解珍道:“二哥,我今有片言只语,你兀自记紧了!”解宝道:“任凭哥哥说话,小弟悉照不误!”解珍道:“便是你火烈性子,揪得我心紧了,旦夕担忧。你且立下毒誓,改了秉性,日后万不得照犯。”解宝道:“这却使得。我解宝打今日起,定当修些涵养,凡事退让三分。皇天在上,青山为证。日后若有违背,定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解珍道:“兄弟落咒忒也恶毒了些。哪个要你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直自悔改便是。”解宝道:“哥哥,你便放心去来,瞑了目!小弟定当遵照誓言,他日黄泉路上也好相见。”解珍道:“二哥,经你一说,我病便见好了些。你且再发些毒誓,教我起得身来。”解宝道:“哥哥说话,怎敢不从?我解宝打今日起,不再欺善怕恶,不再背后伤人,不再与人执拗,不再杀虎豹,不再灭虫蚁,不娶亲,不结拜,生病不饮水,肚饥不吃粮。如有违背,五雷轰顶,不得好死!”说罢,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撞地声响不绝。
意志虔诚之间,忽听得山茶树后面噗哧一笑,有人闪出身来。那解宝见得一怔,喝道:“兀那谁人?”那人击掌道:“仇人小乙,浪子燕青!”解宝道:“燕青?直娘贼!看我今儿不砍下你狗头,替我哥哥报仇则个!”说罢,纵身而去,一晃到了身前。那燕青见得来势迅猛,不敢托大,连忙把身子一闪,避过掌风,口里大笑道:“猎头!猎头!”笑得肚子有些发痛。那解宝见燕青身手敏捷,不敢轻敌,连忙打身侧取了铁叉,劈面叉去。燕青见了,又是一闪,口里嚷嚷道:“甚么道理!却才立了毒誓,转眼间便忘得一干二净。”解宝大叫道:“杀兄仇人,有甚颜面聒噪!且吃我一叉,纳了命来!”燕青道:“好不冤枉人!我几时取了你哥哥性命?”解宝道:“直娘贼!兀自强嘴!今日不取你狗命,誓不为人!”说着,又抖出三四叉,罩在燕青周遭,银蛇飞舞。猛听得身后一人喝道:“住手!”话音传入解宝耳内。那解宝听得一愣,回首望去,却见那解珍巍颤颤站了起来,近前来拆开两人。解宝道:“哥哥!甚么缘故?我终不成做梦来?”解珍笑道:“兄弟,适才却是一场玩耍,一心赚你立下毒誓,我却好放心。”解宝道:“甚么?一场玩耍?哪里有你这般玩耍的?”解珍道:“哥哥也只一心为了你好!”解宝哼了一声,道:“甚么道理!作弄人也只为人好!”解珍道:“兄弟,你休使性子,千万记得却才立的誓言。”解宝道:“却才情急之下说话,当不得真。再者,你等欺瞒了得我,教我怎地当得真!”解珍道:“千道万说,只要你记得却才誓言。”解宝道:“你作弄了我,我也作弄你一番,彼此一来一回,交个平手。前事便不再提了!”解珍喝道:“兄弟,甚么说话!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说过的话,便要刻在心坎上。”解宝道:“罢罢罢,你也休拿话来压我。千道万说一句话,你若是真寻死,我便是真立誓。”解珍道:“也罢。拿刀来,我自个剜了心,求个立死。我死后,但求你记得发过的誓。”说罢,缓缓抢过燕青的腰刀,作势一擢,便要自刎。却听得解宝道:“且慢,且慢!”解珍见说,抑了刀势,问道:“二哥,又待怎地?”解宝道:“天见怜的,解宝不中用,明知得你在唬我,偏着了你的腌灒道儿。罢罢罢,便依了你!直求你休要拿性命吓唬我。”解珍喜道:“正是。”欢欣溢于言表。
话音落了,听得燕青道:“猎头,你忒也焦急。却才我正要讨教解宝招术,你却喝了停。好不扫兴!”解珍笑道:“罗嗦作甚!你既圆了我心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随你开口便是。”燕青笑道:“我不要风,也不要雨,单要两位猎头陪我练练耍家子。”解珍笑道:“这有何难!改日奉陪,不在话下。却如今我一身狐兔血腥,快取衣与我换了罢。”燕青见说,笑嘻嘻打手里递了一件外盖过去,看解珍穿齐整了。正要逗逗话儿,不想听得山上响了双锣。三人听在耳内,不觉神色大变,便收了话题,拽了大步,望山殿直奔而去。
第55章:吴用伏计
铜锣悠扬激荡,连响三遍。到得最末一响时,那燕青三人业已归到宛子城内。见得众人行迹匆匆,也便随了脚步,进了忠义殿。进得殿来,在高布身侧寻个位子坐落下了。方坐定,见得门口不紧不慢晃着进来一人,不是宋江是谁?那宋江意志悠闲,身后却跟了两人,正是吴用与卢俊义。当下三人走上点将台,分尊卑下座。下首燕青见了,不由得好生纳闷,寻思道:“急锣响切,怎地那宋江这般逍遥自在?倒是罕有的事!”寻思未已,倏听得上首宋江启声道:“兄弟们,今夕济济一堂,聚首论事,宋江有数话要说。”声音好生和悦。燕青听了,心下又是一阵迷惑,便支肘蹭了蹭高布。高布见了,侧目掠了燕青一眼,露出狐疑神色。却听得燕青嘤声道:“白面,那黑厮鼓捣甚么?怎地这般好颜色?”高布道:“我哪里知得,敢情吃错了药。”涓声如蚊。
话音刚落,却听得宋江振声道:“殿下的兄弟,且止了声,听我说话。”听得高布心下一动,举目四顾,见得众人一例窃窃私语的,正不知咬耳说些甚么,脸上却挂了几分惊诧。当下听得宋江含笑道:“兄弟们,仗赖军师妙计,今日一仗,大获全胜,宋江心下欢喜。不想区区一股浓烟,威力竟如此之大,直熏得官军手酥脚软,昏头转向,不费吹灰之力,勾出地来。真可谓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上战哉!目今那官军尽数受擒,缚于帐上,等候众弟兄发落,快哉!”那高布听了,心下狐疑如炽,暗想:“黑厮吃错甚么药,今遭性情大变了!换作往常,只恐早已呼天呛地,唤爹喊娘了。哪里似今日好心境?”心下暗暗警惕。却听得前面一人瓮声问道:“敢问哥哥,却才你说解了些官军归来,怎地目今不见踪影?”那高布听得嗓音耳熟,却不知谁人打话,直看不见。当下听得宋江抬声道:“教头,早间见你伤重,是以未曾与你计量,包涵则个。”林冲淡淡道:“哥哥哪里说话!先前林冲卧伤在床,得知哥哥俘了数十禁军,今晚拿来祭旗,心下着紧,是故撇脚过来瞧瞧。”宋江静静道:“教头所言不差。今晚正是要拿官军祭旗!想我梁山遭受二番战乱,人丁寥落,库藩空虚,再经不得半点差错。稍有风吹草动,便招来覆顶之祸。今见官军洞明梁山就里,留他活在世上,终究是个祸根,不如杀了他省事,一了百了。”林冲道:“哥哥此言差矣。想往昔,但有公人来时,哥哥哪一次不是跣足披发迎迓,夹道抢地欢庆?意态殷勤,唯恐趋之不及。何也?盖因哥哥深谙黄老之道,明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之理。事无巨细,悉数用心经营。目今之势,伦常大理不变,而梁山积弱矣,哥哥奈何反其道而行之?南辕北辙哉!”宋江道:“教头无需多费口舌,小可心意已决。”语气坚定。
话音方落,却听得一人沉声道:“滥杀无辜,算得甚么英雄好汉?”众人听得是关胜说话,声音微微颤动。宋江道:“将军说的是。小可有心释他,奈何他掌握好些梁山机要,留之不得。有道是,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今若纵他归去,梁山危在旦夕矣!想将军必能抛开一己私念,服从公众大义。如若不然,梁山将没,尔等也无处栖身。”关胜道:“哥哥所言至理。为弟虽然念旧,却一心以山寨为重。哥哥请自便了,关胜再无贰言。”话音刚落,见得身侧一人噌地站了起来,口里喝道:“禽兽!枉你为武字王嫡派子孙,奈何分毫没有乃祖风范耶?想当年汉室将倾,华容道上,关云长义释曹孟德,端的是有情有义,可歌可泣。千百年来,引来多少英豪折腰!你目今却为贪一时安逸,背弃朝廷,辱没祖先,我宣赞羞与你为伍!”说罢,顿了顿足,呼呼鼓着气。却听得侧畔一人道:“关云长义释曹孟德,虽然为人乐道,却丝毫不足取。想当年诸葛孔明布下天罗地网,交托华容道与他,只望他弑了曹孟德,清理君侧,消除心腹大患,以好光复汉室。焉知他不顾振国兴邦大任,妄逞一时之快,姑念一己私情,释了曹孟德,遂成日后天下三足鼎立之势,烽火连年,百姓流离失所,可谓罪莫大焉!”那宣赞听得恼怒,哼了一声,白了一眼过去,却见是井木犴郝思文说话。当下没些好气,酗道:“又添了一个畜生!你废话连篇,望文浩叹,执意与我言行相悖,是何用意?”郝思文和声道:“我直已说了,休逞一时之快,休念一己私情,坏了事情。”宣赞厉声道:“想当年,那关羽与曹操,一我一敌,尚且释之,不及自身得失。而今朝廷梁山,一官一民,如何有不释之理?你我身为大宋子民,焉可置之度外!”郝思文道:“你休嘈吵,万事从长计议。”宣赞道:“计议个鸟!计议得来时,人都死清光了!”意下愤愤难平。
忽听得上首一人冷冷道:“宣将军一心效仿关云长,如今便教你去面见古人,如何?”正是吴用说话。宣赞听了,脸沉如水,眦牙冷笑开来,却不作声。却听得吴算得用又道:“既然你这般赤胆忠心,倒也算得一条殿前犬,如今便教你回去道君皇帝辇旁如何?”宣赞道:“我直说错甚么?哪个不是爹娘所生?哪个便没有些过往旧事?便尔等鲜廉寡义之人,自个不惦记旧情,也教人做个六亲不认的罪人!”吴用道:“放肆!当日归顺梁山,却是你自个心甘情愿投来,并非他人所逼。今日教你摒弃私情,一心为公,兀自怨不得人。你果真要做个忠臣烈子,也待出了梁山地界再说。”宣赞哼了一声,啐道:“破落户!懒得与你一般见识!”吴用道:“昔日你尚缺欠一份投名状,少不得今日填补。如若不然,休怪吴用翻脸不认人,逐你出门。”宣赞道:“出门便出门,哪个希罕做个逆贼!”口里打着话,眼里似要冒出火来。却听得上首一人插话道:“将军何必意气用事!诗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将军若然明了个中真意,又何必苦苦执著?落个牵强人生,讨个颜容憔悴?”宣赞道:“员外,莫非你也是一般鲁夫见识?”卢俊义道:“公道自在人心。万事且休争论,军师自有论断。你且退下听话来。”宣赞见无人帮腔,恨恨坐下不提。
当下听得吴用道:“今日朝会,吴用着三路人马分头行事。当中花荣杨志两路人马,不辞劳苦,拾薪生火,真可谓不辱使命,当记一大功。奈何高布一路,玩忽职守,不恪法规,致使军士姗姗归迟,怠慢军心,理应重罚。今责高布燕青,解珍解宝,各人领杖二十,目即受刑,以儆效尤。”话犹才落,听得一人叫嚣道:“军师,你好癞皮!我等四人怎地玩忽职守来?怎地不恪怪兽洪钟,正是解宝说话。高布听了,也道:“正是。我等见得烽火,便火速赶来,怎地赖我等姗姗归迟罪名?军师且说明白了!”吴用道:“花知寨等人早在申牌时分便到了山寨,奈何尔等直到酉时依旧不见踪影。此等行径,不是姗姗归迟而何!”高布听了,正要辩驳,却听得身侧燕青道:“军师,他等轻兵快马,自然早到。怎地便不看我等扛抬大虫归来,费多了几成功力!”吴用道:“我直要尔等去接应花荣,并非要尔等穿临过境,入深山,打猛虎。如此无视军令,不是玩忽职守而何?”燕青道:“军师,你好失察!怎地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兴罪?我等进山捡柴,不意途中遇了大虫,不得已方扛他回来。你直道我等愿意遭这等没来由的罪?”吴用道:“便算你说的有理。奈何见了烽烟,不火速归山?”燕青道:“我等见烽烟大作,心下以为双方交战,飞也似的赶到洞口。奈何到得当地,却不见一个人影,也没见些端倪教我等回去。我等跑得累了,歇歇脚儿,打一打尖,也实属正常。军师如何便拿话来压人!”吴用道:“罢罢罢,便算你支吾过去了,且饶你一遭,下次绝不手软。”燕青听了,正要答话,听得解宝道:“我等原本没有无过错,须得你饶么?”语下轻蔑。
忽听得下首一个亢声喊道:“兀那猎户,你四人怎地打的大虫?你且说来听听!”众人温声识人,知得是鲁智深说话。当下解珍道:“和尚忒也抬举!我等手无缚鸡之力,怎生敌得大虫?依据诸多迹象看来,敢情是那金铜铁所为。”话音才落,听得侧旁一个雷声嚷道:“金铜铁?俺那拜把子怎地了?猎户快快道来!”却是黑旋风说话。解珍叹息道:“我等在内河见得金铜铁时,他已身亡多时了。”李逵大叫一声,惊喊道:“兀那解珍,你再说一遍,我那兄弟怎地了?”语音瑟瑟发抖。解珍沉声道:“死了!委实死了!”李逵大喊一声,骂道:“直娘贼的!哪个狗贼做的好事!俺直杀他全家!”说着,打腰间抽出猛斧乱劈,斩在石面溅出火星来。宋江见了,连忙喝道:“住手!”那李逵恍若无闻,又狠命劈出数百斧。不料脚跟一个踉跄,栽下地来,昏厥过去了。那花荣等人见了,连忙打水来浇他额头,又掐他人中。良久,见那李逵缓缓苏醒转来,噙了一眶泪花。武松等人见他迸裂了伤口,流了一地的血,上前抹干净了不提。
却听得上首宋江道:“兄弟们且归位坐了。军师有话要说。”众人见说,便纷纷复了位。当下听得吴用道:“弟兄们,我梁山频生厄难。月前与高俅一站,死伤大半,本想休息生养一年半载的,以好恢复些元气。不想那陈宗善假借招安之名,欲害我等于不备,端的是阴狠,无以复加了!所幸神灵庇佑,教我等早早窥破其中诡计,方保梁山周全。今昼午时,吴用趁山下发烟之机,着穆春穆弘等人,搬开了追思阁供床,拘得官军五十六人。那陈宗善也在其中,一举收获。经是一仗,尽数捕了锦衣卫,含日前受戮等众,合计三百余人。”说着,不觉神情欢喜。下首林冲听了,抑住心中伤痛,问道:“敢问军师,此番官军入境,共有三百三十余人。适才所说死伤,不过百数人,缘何便说灭绝光了?”吴用道:“教头问得好,吴用正要提及此事。且说在先,忠义殿密室一战,伤了官军二十三人,后为花和尚所杀。教头自已知了。”林冲点了点头,没有作声。吴用又道:“当晚内院一战,射杀官军一百八十九人。教头也自知了。”林冲又点了点头,听得吴用道:“而后屋角夜战,射杀了官军六十七人。三役合计,并了地窖五十六人,便是三百三十伍人。”林冲听了,心腹一阵痉挛,便要掉泪落来,半天说不出话。却听得身侧鲁智深道:“敢问军师,屋角夜战却又是怎生一回事?”吴用笑道:“也是合当狗官灭亡。他等原本分作两路。一路劫寨,一路救人。不想陷入重围,逃不出命来。且说那官军救了王猛出来,乘势纵火,直把后院烧成了泥渣。幸得花知寨领人救人,方才熄灭。当时官军与我等,足足对峙了一个更次,双方僵持不下。不想花知寨扑灭了火,领人打女墙根折了过来,掩着树荫,伏在官军身后。趁他不测之时,射出数十支箭,打发了他落地狱,了却一桩心事。”鲁智深赞叹道:“小李广端的神箭!”语下啧啧。说话未完,却见得身侧林冲脸色苍白,身子坐立不稳,便连忙止了声,来护了他。
却听得远处一个憨厚声音道:“敢问军师,日前那忠义殿一战,官军人多,我等人少,怎地便赢了他?”那吴用听了,放目望去,见是铁扇子宋清说话,便打笑道:“忠义殿局狭,方圆不足五丈,单够我梁山弟兄起座。他霎时来了三百余人,一时安顿不下,便委屈众弟兄做了一回梁上君子了。这等斗室,便是安坐,也犹嫌不足,何况打斗乎!叵耐那李虞侯脑瓜愚钝,省悟不过来,上来便要动手,却哪里使唤得开手脚?一方斗室,挤得密了,快似要炸了开来。当下你一拳我一脚的,推搡了老半天工夫,直累得紧了。待要出去,孰料门扇却上了锁,动弹不得。一拨人便似锅上蚱蜢一般,由天白斗到天黑,熙熙攘攘,却伤不得人。”那高布听了,暗骂自己糊涂,暗想:“好生懵懂,当时怎地便顾及不到此层道理?”不禁暗暗责骂自己。却听得宋清道:“听军师说来,当真好玩之至。可惜当日宋清下了山,张罗酒席去来。要不然,我也抖露两手猫儿工夫,教官军开开眼界。”听得吴用连连点头。话音落了,听得宋江喝道:“兄弟,休得轻狂!”宋清见说,一脸泛起黯然,退下去了不提。却听得吴用笑道:“哥哥何必见怪!铁扇子原本一介人才,教他排设筵宴,倒也糟蹋了他。”宋江扳起脸庞,端声道:“我直已说过,军师休要再提此说话。”吴用笑道:“便依了哥哥,不提,不提。”一脸暖如艳阳。
当下宋江道:“时候不早了。兄弟们尚未用膳,我等且把正事办了。”吴用道:“正是。”便清了清嗓门,振声道:“弟兄们,今晚聚首,原本为宣告一两事。却说那陈宗善太尉倒也是软弱之人,平生最不惯兴风作浪。想来此番招安,主意必不在他身上。宋公明哥哥见他着惊,便与卢员外先行护送他下山去了。那厮未时过了金沙滩,想必此刻已到得济州城中。众弟兄见知了!”说罢,拱了拱手。却听得下首一人狠声道:“混虫!直送走他作甚?不如一刀喀嚓了他爽快。”吴用见说,便道:“行者息怒。此事实乃经过我等诸人密谋而后行,想来不致出错。”武松啐道:“直不消说,敢情也为招安铺垫,不致绝了后路。”吴用道:“如此盘算,倒见得宋公明哥哥的一番苦心。”武松呸了一声,道:“浑人作浑事。招安不招安,却是狗皇帝主意,哪里到你想来便来?”近处李逵也道:“正是。不如给铁牛一刀结果了他痛快!”话音方落,听得宋江喝道:“住口!村人!”李逵瞪了一眼,吼了一声。却听得吴用道:“当时正是担怕尔等不答应,便先下手为强。其中好处,日后方知。”语毕,听得鲁智深呸了一声。
却听得吴用道:“话不繁絮。那李虞侯暂且留他活命,日后自有用处,暂押在后山牢狱,由铁面孔目裴宣看管。”说罢,环目四顾,又道:“那李虞侯押在在后山牢狱,倒也不委屈他了。”下首王英听了,嘻嘻笑道:“正是,不委屈他了!有鸡啼鸭聒,马嘶骡鸣的,敢情快活得紧了!”穆弘也喜道:“正是,正是。假若授与我喂喂刀,感觉更好!”言讫,引来一片嘈吵。当中宋江喝道:“休得胡言!且听军师发话。”众人便收了声,听得吴用道:“却才宋公明哥哥也说了,那官军手里掌握些梁山机要,兀自留他不得。如今正缚束在殿前树干上,少间弟兄们出去时,便除了他。”话音落入母夜叉孙二娘耳内。孙二娘道:“军师,现今山上干粮紧缺,莫若把那官军切做肉块,分与众兄弟伙食。那官军长得彪悍,合当配些陈皮来煨,红焖一番,胜似那黄牛肉好味道。再将些零碎小肉,捻做馅子包馒头。吃不完的,却腌在瓮里,等日后食用。”吴用笑道:“母夜叉倒好主意,便照你主意去办。”孙二娘道:“敢问军师,怎地放倒这拨狗腿子?”吴用道:“不消劳烦二娘落蒙汗药了。只着些弟兄出去干事便了。”下首鲁智深听了,大声道:“不消支使旁人,洒家一人自料理得了!”说着,捋起袖筒来。吴用见了,笑道:“自少不了和尚份儿。稍顷弟兄们一人一刀,自然轮落到你了。”和尚道:“一人拉矢,却要二人同行!不嫌罗嗦么!”吴用笑道:“哪里便罗嗦了!直不消说,且听命来!”语下一顿,见得众人伸长了颈项,便道:“弟兄出到门外,且列成队阵,轮流次序,一人喂他一刀。先劈他上肢,再擢他下肢,最末却剜他心肺,直至他断气方止。”说罢,又重复一遍,问道:“众将明白了?”众人齐道:“明白。”吴用听得,便又长长一笑,领着众人出了门来。
第56章:梁山论刑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4-9 3:44:00 本章字数:4366) 当下一拨人出得门来,见得四周亮了无数火把,照得满地彤红。那高布随着人流,施施然向东,到得一片白桦林来。便见得那白桦树下,捆了五六十条壮汉,一例落了五花大绑,牢牢结在树干上,一动不动的。那白桦挺拔秀丽,疏疏密密的,矗立在坪地上面,冲天而起。树干光滑如脂,树底却栓了数十条汉子,光溜溜的,相映成趣。那汉子吊着膀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单用一块遮羞布遮了私处。神态好生瑟索。当下见得人来,也不理会,早似失去了气力。
那高布见了此番光景,心下抽愁。奈何无计可施,困顿不已。当下听得众人欢呼,也便跟着起哄,拍掌称快开来。生怕暴露端倪。呐着喊,却听得一个清脆声音打耳际响起,穿过重重喧哗,钻入耳窿来。那声音道:“咦,怎地平白剥人披盖?教那话儿也露了半截。好不猥琐!”语下惊奇不胜。高布听了,知得是燕青作声。正待答话,却不知何从说起。猛听得身后一个声音抢将过来,疾道:“军师说了,剥他披盖,摘他穿戴,直为了搜他身来。”两人听了,举目看去,见是阮小伍说话,不免哑然失笑。燕青哂笑道:“伍哥,甚么时候醒的酒?”阮小伍笑道:“傍晚闻得稻花香,不觉醒转过来。”燕青笑道:“伍哥端的好福气!我等在外围拼得你死我活,你却在里屋来个高枕无忧!教人好不羡慕。”阮小伍嘘声道:“小乙,且压了声,休要教人得知。”燕青振声道:“便你酗酒的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你也休要隐瞒,直说了个中原委,与我知一知。”阮小伍悄声道:“这却使得。前些天我闻得御酒香醇,便偷吃了一盏。不想恁地一沾,却醉得不省人事了。端的好猛的酒力!”燕青瞟了一眼过去,道:“伍哥又打诳语了!你偷酒来吃不假,并非一盏,却是一瓮。”阮小伍咋舌道:“小乙哥哥神仙般好眼力!怎地便教你得知来?”燕青神气道:“山人自有妙计,偏不教你识穿!”阮小伍翘指道:“高,高高!”燕青笑道:“你也休要打岔。且先教我知得军师说过甚么话来。”阮小伍道:“自然要说与你知得。军师说了,那李虞侯身上捎了行藏图,保不准那禁军身上也有些,便教人驳了衣衫来搜。”燕青听了,哦了一声,隐约忖度得些就里。却听得侧旁高布打话道:“敢问伍哥,可曾搜得些利物?”心下着紧,语下却好生平淡。阮小伍道:“其他却无。单是搜出令牌几面。”高布听了,心下一凛,道:“甚么令牌?”阮小伍道:“自然是梁山令牌。”高布叫道:“却不奇怪!那狗官怎地便手握梁山令物?”口中打着话,身上惊出一身冷汗来。当下听得阮小伍笑骂道:“鸟知得!少时直问官军罢了!”高布听了,不觉又倒吸一口冷气。猛然想到此遭祭旗,那吴用着令众人轮番落手,敢情别有用心。然则是何用心,一时却琢磨不来。想到此处,那高布全身冰凉,仿似陷入冰窟。当下慌忙驱散心下愁云,镇定了心绪,梳理了颜面,好来相机行事。
思犹未已,猛觉肩头一沉,有人拍了一掌过来。高布见了,心下大惊,连忙侧目看去。见是燕青,便松了一口气。当下听得燕青道:“白面,那酒鬼纠缠不休,你却说与他一知。”说着,手指了阮小伍。高布见了,吐一口气,道:“甚么说与他一知?”燕青道:“便是他醉酒之事。”高布哦道:“说来好生简单。你贪杯偷酒来吃,不觉中了麻药,方才睡了两天一夜。”阮小伍笑道:“原来恁地!我直道我贪睡得紧。请教小乙,他直却不说!”高布笑了一笑,道:“兄弟,我却问你。打你醒酒过来,便一直陪在军师左右么?”阮小伍仰了仰脸,道:“可不是!我醒了酒,嘴里淡出个鸟来,便要糊弄一口粥水来吃。不想听得外面嘈杂,便趁脚过来。到了追思阁,却见得军师捉狗缚狗,打后又见得军师打狗。”高布堆笑道:“兄弟好眼福!军师做事,一贯是神出鬼没。我等便想看时,也看不着。”阮小伍谑笑道:“你若想知得些来龙去脉,会事的烫熨烫熨老爷。”高布笑道:“伍爷从来是侠义作风。江湖上人称醉三拳,说得便是你老人家。”阮小伍洋洋道:“白面小哥,今儿这张嘴抹了甚么麻油,恁地爽利,说得小伍受用紧了!”高布作笑道:“在下也只是依书直说。老爷见笑了!”说罢,剪拂一番。阮小伍得意道:“目今见你乖巧,便说与你一知无妨。军师驳落他衣裳,委的得了一样利物。”高布追问道:“甚么利物?”阮小伍道:“军师何等人物!见那狗官腰束革带,涨鼓鼓的,便命人取来掂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便着我解开来看。端的是不看犹可,一看便吓了一跳。”高布悚然道:“却是怎地?伍哥快说了!” 阮小伍吞一口气,嘻嘻笑道:“便是那革带中间塞有便当。”高布讶道:“便当?甚么便当?”阮小伍道:“却是一串串牛肉干。肚饿之时,拿来充饥最好。”高布听了,哦了一声,省得那官军仗了牛肉干粮,得以活命。想到此处,心下松一口气,又道:“敢问伍哥,却有其他利物?”阮小伍眨了眨眼,道:“你且猜猜。待你烫熨得老爷舒服了,再说与你知不迟。”高布听了,忍住气,陪笑道:“太岁!忒也捉弄人了!你要说便说,哪个稀罕!”口里说着,却打怀里揣出一张交子,递了过去。
那阮小伍接过交子,手里抖了一抖,便要打话。却听得远处一个声音喝道:“来人!”正是吴用声音。众人听了,连忙蹴了过去。听得吴用道:“这厮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却才我好心劝他,他只不听,还啐了我一口!正所谓好心当作牛肝肺了!罢罢罢,来人!给我好好的招呼他!”那高布三人听了,连忙挤进人群,出了前面来看。便见那王英早窜了出去,正在吴用身侧晃悠。吴用道:“兄弟们,且按长幼坐了,一个一个地来,直要他咽气方休!”众人见说,依次座落了。
却听得前头宋江道:“军师,当真要取他性命?”吴用道:“然也。”宋江听了,黯然叹了一声,再不作声。却听得王英道:“军师,单是卸他手脚,过甚么鸟瘾?不如效法那狗皇帝,用些别致法子,方见得梁山学问。”吴用道:“杀人便杀人,讲究甚么学问?”王英道:“不然。手操鬼头大刀,望脖子一撇,砍下碗大脑袋,敢情是些市曹刽子手作为,与我梁山物华天宝之地却不相称。”吴用道:“依你之见,怎地方趁得梁山宝地?”王英道:“自是用些别致法子。往常小弟在清风山做大王时,倒有几招有趣的法子,用来杀人,最是好玩。”吴用道:“你且说来看看。”王英道:“小弟做事爽利,说话却不在行。虽然试过剥皮与烹煮两样,却不知何从说来。军师若要知得,只需问裴宣便是。”吴用道:“甚好,便召裴宣来。”神情欢愉。
话音刚落,便见一人出了人群,到了吴用身侧,驻了脚,口里道:“军师有何钧旨?”吴用道:“裴孔目敢情有些妙计?一概说来听听。”裴宣道:“小弟倒知得些刑罚,多半惨不忍睹,不忍猝用。”吴用道:“不碍事,你且说来便是。有道是,严刑之下无勇夫,便是此理。那厮给脸不要脸,便让他尝些苦头也是好的。”裴宣沉吟道:“既然如此,我且说来,却由军师定夺。”吴用道:“这个自然。”裴宣道:“我朝刑罚,不下百种。当中酷刑者,却在十种左右。”吴用道:“便采些常用酷刑来试试。”裴宣道:“虽然同为酷刑,其中却大有分别。若要人死得慢,便用却才矮脚虎说的剥皮大法。若要人死得快,便用腰斩大法。”吴用道:“剥皮如何?腰斩如何?”裴宣道:“剥皮大法,便是打脊椎下刀,一刀剖开背脊肌肤,分成两半,再张刀分开皮肉,犹如蝴蝶展翅,撕扯开来。到得最后,便如砧上蟾蜍一般。”吴用点头道:“甚好。腰斩却又如何?”裴宣道:“顾名思义,腰斩大法便是打腰胯一铡,切作二段。不费许多工夫,便弄断了气。”吴用道:“好虽然好,终究爽快了些,倒成全了他。”裴宣道:“既如此,便用车裂。”吴用道:“车裂却嫌费力。”裴宣道:“刖刑如何?且砍了头,斩了手,挖了眼,割了耳,再把躯干剁成三块。一时半时的,还断不了气,能说出话来。”吴用道:“此法我也略知一二,民间谓之大卸八块。想当年汉高祖死后,吕后杀害如意夫人,用的便是刖刑。”裴宣道:“正是。”语态好生恭谨。
倏听得一人道:“直罗嗦甚么!阉了那狗官不好,直要费老大工夫!”却是李逵说话。鲁智深听了,便道:“正是,教那狗官也尝尝宦官滋味。”语毕,引来一片嘈吵,闹哄哄的。那高布听了,心下暗暗焦急,奈何不敢出手相救。当下便瞥了林冲一眼,见得豹子头满眼红丝,始终没有做声。那林冲身侧却坐了关胜,面上看不出甚么表情来。关胜以外,却是丑郡马宣赞,站得笔挺的,手里握紧了刀柄。几番要冲出去,却给那井木犴郝思文拉了回来去。高布见状,心下便又叹一口气。
却听得裴宣道:“适才黑旋风所言,倒也一语惊醒梦中人。刑法当中,委实有此一样,称作宫刑,便是阉割了男人尘根,教他抬不起头来做人。”吴用笑道:“单此一样,便已足够矣。想来那厮有太史公作陪,也算抬举了他。”话音刚落,却听得一人道:“军师,士可杀,不可辱。我等便要他死,也要他死得体面。无论如何,也留个全尸。”却是卢俊义说话。宋江也道:“正是。依宋江之意,便杖他一百。他若留得命在,便是天不绝他。我等认命便是。”吴用笑道:“哥哥菩萨心肠,便是佛祖如来,也不过如斯。争奈目今我等身在明处,他在暗处,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话音落了,一把淳厚声音响起。那声音道:“军师,听柴某一席言,点到即止,如何?”吴用道:“大官人说话,自然不错。他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柴进道:“且先劝降。劝降不得,再利诱之。利诱不得,恫吓之。恫吓不得,威镇之。威镇不得,鞭策之。鞭策不得,杀戮之。”吴用道:“大官人说话,吴用自领会得了。奈何那厮死活不招,不得已剥他皮来,抽他筋来。”柴进道:“军师自个把握好火候了。有道是,过犹不及。但有可能,便留下活口。”吴用道:“自不消说。吴用自理会得了。”说罢,把头转了出去。
忽听得身后一人叫嚣道:“宁教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众位哥哥万万不可心慈手软了!”众人听了,回头望去。见得一个后生白衣素甲打扮,却是混江龙李俊。那李俊道:“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万不可怀妇人之仁了。”宋江听了,喝道:“住口!此地不是你逞能处!”吴用道:“哥哥息怒。想那混江龙说的倒也不差,骂他作甚!”宋江沉脸道:“军师最是明了宋江旨意,你直去做便了,不必来禀。”吴用道:“恁地时,吴用托大了!”说着,便行了出去,折到裴宣身侧来。
当下听得吴用道:“孔目可有其他刑法,一一说来听听。”裴宣道:“尚有几样。一是缢首,一是灌铅,一是梳洗。此三法随手可用,且不伤筋骨,最是留得颜面。”吴用点点头道:“好极!尚有一些?”裴宣道:“倒有凌迟,活埋,鸩毒,断椎诸样,不一而足。可惜皆不合用!”吴用道:“甚好。仗赖孔目见教,吴用知矣。”裴宣道:“敢问军师,定何刑法?裴宣着人张罗去来。”吴用道:“我意已决,便用梳洗大法。”裴宣道:“梳洗大法,必用铁梳钢耙。裴宣此便着人取来。”吴用道:“好极!事不宜迟,此便动手罢。”说着,擎了一把火把,到禁军面前走了一遭。正是:磨刀霍霍,杀气腾腾。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57章:梁山用刑
上回说到那吴用问计铁面孔目裴宣,定下梳洗刑罚,要取锦衣卫性命。不移时,着人张备梳耙了当。那吴用见了,便拱手道:“诸位大人,既然尔等死活不松口,休怪小生无情无义了!”话音落了,却一例不见有人理会,心下好生不是滋味。便又道:“来人!侍侯大人落妆!”说罢,却不待众人应答,自取了梳耙,望当头一介壮汉划去。当下那壮汉见利器来到,也不闪躲,直由吴用袭来。瞬时,破了臂肘,抓出数道血印来,血肉模糊了。那血水汪洋,直顺了手臂淌下,打指尖滴落在地。
却说那高布见了,心下揪得紧紧的。环目四顾,却见得众人面目炯异,或悻然,或欣然,或愤然,或跃然,一色狰狞可怖。当下心下一凛,按住心头怒火,换了一副欢喜面孔,挤出些笑意来。听得众人吆喝,也便照着样子,吼道:“好!”中气端的充沛,心下却好生苦涩难捺,险些掉下眼泪来。
当下见得吴用埋了头,着力猛刮,捣浆糊也似的,直把一支粗壮胳膊刮得不成人形了。过了半晌,敢情刮得累了,直了身来,抹了抹额角沁出的汗珠。擦拭毕了,正待再拉几耙,不料对面那厮猛啐一口浓瘀过来,正中了脸门。吴用着了道儿,心下大怒,口中却微微冷笑一声,直把污物抹了。猛鼓足劲,抖着手,又刮拉了起来。半晌,不觉口里喘起急来。便抬了头,满脸阴鸷,问道:“你说也不说,你说也不说?”那锦衣卫听了,却不作声,狠狠盯了吴用一眼,胸口起伏,整个儿便似要炸开来一般。当下见那吴用眦着嘴,冷冷发笑,便又啐了一口过去。不料那吴用早有防备,一闪避开了。那瘀痰便击了个空。那锦衣卫见了,心下好生懊恼,口里唾骂道:“老匹夫,当心不得善终!”说着,晃了晃脑袋,甩了些冷汗出去。吴用道:“我再问你,你直说也不说?”锦衣卫哼哼道:“说甚么!说入你娘的鸟!”吴用急将上来,道:“罢罢罢,你既然死活不说,便看你嘴硬,抑或我的刀硬!”说罢,拨出刀来,在锦衣卫眼前拉了一道弧线。又晃了一晃,捅将出去。那锦衣卫着了刀,受了痛,鲜血喷将出来。心下激荡,便怒骂道:“贼猢狲!好歹毒的手段!小心眼前报应!迟早遭了天遣!”吴用听了,冷冷笑道:“且看谁人报应!”说着,不假思索,又一刀狂飙出去了。
方出手,却听得一人喝道:“住手!”话音落了,见得一人身形骤起,冲了过来。正是宋江。那梁山众人原本正在欢呼间,见得宋江打话,一颗心不由得黯淡了落来。当下听得宋江劝道:“军师且住了手!”打着话,到了吴用面前来,按了吴用手里匕首。吴用见了,不解道:“哥哥,此是为何?”宋江道:“军师,逢事只尽七分力,休要自绝了后路。”吴用道:“话虽不错,却怕成不得事。”宋江道:“便由宋江一试,如何?”说着,也不待吴用答应,荡了吴用开来。
却说那高布见了,心下窃喜,暗想道:“兀那黑厮最好假仁假义,今番必然不下毒手。”想着,不觉吐了一口气出来。当下听得宋江恭声道:“大人委屈了。小可不胜惶恐!”那锦衣卫微微冷笑,却不答话。宋江道:“大人明言了高太尉说话,不省却许多皮肉之苦!”锦衣卫道:“甚么说话,老爷我却不知!”宋江强笑道:“大人兀自说笑!高太尉说话,便是那幅罗绫道明之事。”锦衣卫呸道:“天杀的泼才!休想来打老爷主意!我便丢了性命,也绝不透露些蛛丝马迹与你!”宋江拱手道:“将军真英雄也!小可万望不及!只是大人适才所言,倒见了你果然知得个中委曲。大人直言了,小可绝不敢留难大人,定将亲自护送大人下山!”那锦衣卫听了,又呸了一口,叱道:“妄想!”宋江无奈道:“大人果然不露些风声,小可却难周全了。”锦衣卫道:“贱泼才!哪个要你周全!”宋江听了,抱拳朗笑,道:“罢罢罢,大人既然这般说话,得罪了!”说着,也打怀里掏出梳耙来,望那锦衣卫大腿爪去。当下更不打话,直爪了一盏茶工夫,一例见了血来。那高布见了,心下怒火扑腾腾的烧,暗骂了几声娘,却不敢妄动。直打着眼,来看小旋风柴进动静。
当下见得柴进端坐在人堆当中,周四围了林冲关胜等人,却不作声。那林冲等人神色焦躁,几番想要跳进垓内,却给柴进与一个裘衣汉子拦住了。那裘衣汉子脸型如瓜,蓄了满脸髭须,脸色却好生白净。看得细时,辨得是钱粮副官李应,绰号扑天雕。那李应坐在柴进身畔,一言不发,放眼打量前方来。稍顷,敛容一动,别过头来,与柴进打话。那柴进一脸雍容,微微点一点头,起了身,迈步出去了。转眼到得宋江身侧来。
揖毕,柴进温声道:“敢请哥哥手下留情!”话音落入宋江耳内。那宋江正梳洗得入神,听得柴进说话,不禁一怔,半晌方回过神来。便住了手,口里讷讷道:“大官人来了?”柴进点了点头,道:“正是。哥哥累了,便由柴某趁手一二。”宋江道:“些微小事,何劳大官人动手?”柴进道:“哥哥哪里说话!便由柴某凭三寸烂舌说他。”宋江喜道:“果能说得动他,梁山无碍矣!”柴进道:“权试一试!”说罢,便转了身,看准锦衣卫,躬身道:“山野村夫柴进,拜谒大人尊颜。”那锦衣卫听了,诧道:“柴进?可是人称小孟尝的小旋风柴大官人?”柴进道:“正是。柴进这厢有礼了!”锦衣卫道:“不敢,不敢!折煞小人了!”柴进道:“在下见得大人受尽凌辱,犹能守节,心下好生钦敬。”锦衣卫道:“大官人抬举了!小人委的不知实情,却不是甚么高风亮节。”柴进道:“懵懂村夫见大人受苦,心下凄怅,有心打救大人脱离苦海。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见谅!”锦衣卫道:“大官人此说,教酆善无地自容矣!争奈大官人有救命之心,小可却无活命之颜!”柴进道:“大人哪里说话!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人便是御前大侍卫懵懂村夫酆善酆大人!惭愧惭愧!恕罪恕罪!”酆善道:“败军之将,引项就死之人,如何承大官人错爱!小可景仰大官人为人,便说出姓名来。今生无缘,难成莫逆。转了下世,好歹也做成知己。”柴进抱拳道:“在下何德何能,蒙大人如此青眼!”酆善道:“小可一生鲁莽,唯贤者服之。今见大官人,死而无撼矣!”柴进道:“不敢当,不敢当!”酆善道:“大官人休得过谦。依我原本心愿,却一心死在大官人手下,作个开心鬼。”柴进道:“大人哪里说话!有在下一日,定保大人周全。”酆善道:“败军之将,有何面目偷活于世上?”柴进道:“大人宁毋此言,在下负罪大焉!想来胜负乃兵家常事,大人何必挂怀!再者,此番我梁山用的不过雕虫小技,登不得大雅之堂。果然斗起法来,怎瞒得大人法眼!”酆善道:“大官人何其过谦!兵道本无常。自古亘理,胜者为王。既已沦为阶下囚,便请大官人动手。好歹一刀成全了我,免得我经受百般苦楚。便到黄泉之下,小可也多感大官人盛德。”柴进道:“大人休要绝念。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是此理,好死不如赖活。在下侥幸救得大人,去或留,悉听大人尊便。如蒙不弃,便同归梁山,共图大业。”酆善长叹一声,道:“小可一介武夫,心无大计,一心忠君护国。不料一夕兵败,势如山倒,再无颜脸归去。本来该死之人,尚得大官人如此抬爱,敢不从劝?便请投在大官人麾下,行走帐前,做一介步兵小卒足矣。”柴进喜道:“果真如此,梁山幸甚!黎民幸甚!”说罢,便摘了披风,盖在酆善身上。又斩断了绳索,松了绑,牵过身前来,纳头便拜。
那酆善见柴进意态殷勤,佯装动容道:“大官人快快请起!折煞我也!”说着,便拉了柴进起来。到了半途,偷偷却把手一兜,夺面抢了柴进腰刀过来。望准柴进,一刀疾刺过去。那柴进尚沉浸在喜悦当中,万料不到有此一着,见得尖刀刷地刺来,身形急拧。无奈为时已晚,逃不脱刀锋罩处。便见一刀刺来,明晃晃的,直插中了下腹中,溅出好些血来。那酆善见一击中的,刀锋尽刃而入,不禁心下大喜,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雷,灌进众人耳内。众人听了,不禁一惊,一时没有会意过来。待醒悟了,便见柴进咕隆隆倒在地上,下腹湿了一滩血迹。
当下那柴进双手扶住伤口,挣扎着,意欲坐起身来。不想那酆善见了,踏前一步,到了跟前。提了脚,望刀柄踩去。那刀没柄而入,穿头背腹,痛得柴进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直感觉到下腹似要断裂开来似的,痛不可挡。便屏住呼吸,忍住痛,躺在地上寻思计策。方松了一口气,见那酆善又提了大步,上前猛地一踢,直中了心口。五脏六腑便似倒置了一般,锥心痛楚,鼻腔便泄出血来。当下不敢轻动,蜷了身子,护了要害部位,作声问道:“酆将军,柴某哪里不是了,为何骤下毒手?”酆善哈哈笑道:“逆贼!我恨不得啖你肉,茹你血。今日教我遇见你,焉能不取你性命?柴进朗笑一声,惨道:“酆将军,柴某与你素无宿怨,为何便谋害柴某性命?”酆善冷笑道:“你须得知了,酆某此脚,却是为天下黎民来踢!你直不明,落去问阎罗王便了!””说着,又提了脚,踢了过来。那柴进见了,心下一凛,连忙翻出一丈以外,顿下身来。定眼来看时,却见得那酆善轱辘一声,栽下地来了,口里喃喃道:“好快的刀!”便咽了气。那柴进大吃一惊,细眼望去,见他胸口不知何时挂了一柄尖刀,八寸长短,血流漫过刀柄,簌簌洗刷落来。
柴进见了,心下一松,舒了一口气出来。却见得一人飞也似的扑将过来,口里喊道:“大官人!大官人!”却不是宋江是谁?柴进见了,微微笑道:“我直无恙!哥哥不消担忧!”宋江垂泪道:“却才那厮身手忒快,宋江站在侧畔,却趁不上手,一颗悬心七上八落的,恨不得代大官人挨那一刀!”柴进轻笑道:“皮外伤耳,哥哥不消担心!”宋江见说,连忙扒低身子来看。见得伤口四五寸长短,血流汩汩,便嘶喊道:“传神医!传神医!”语下仓惶。
话音未落,便见一人跌足飞将出来,到了两人面前停下。正是那神医安道全。众人见了,也围将上来。见那安道全放下药囊,拿出纱布,包扎起伤口来,口里叨叨道:“幸在卢员外眼疾,见势不对,忙解了腰刀,射杀那厮。要不然,敢情大官人性命有虞了!”柴进听了,热热道:“恁地说来,多感员外再生之恩了!”安道全道:“大官人知得便罢,直不得开腔打话。泄了真气,不是耍儿。却才鄙人站在员外身侧,是故见得分明,说与大官人一知,也教大官人心里有数。”柴进听了,便点点头,眼角泛出泪光来。却不作声。不想心劲一缓,人便悠悠晕迷过去了。侧畔安道全见了,落力施救不提。
却说那宋江见得柴进生命垂危,端的是又惊又怒。惊的是柴进性命不保,怒的是官军不识好歹。当下喝道:“这拨天杀的昏官,统统给我杀了!好解吾恨!”说着,大手一挥,引了众人前来。当中那李逵武松等人见了,顾不得创伤,操了家伙,冲了上来,口里嚷嚷道:“哥哥,你直说了,怎个杀法!俺直取他人头来!”宋江恨恨道:“这泼才伤了柴大官人,万死不足惜!便卸他十八块,泄我心头之恨!”众人见说,抡起家伙,兴高采烈奔将出去。到了锦衣卫面前,便要动手。
忽听得一声猛喝,道:“使不得!快快住手了!”众人听得一凛,扳头来望,却见是吴用说话,心下不由得生出些黯淡来。却听得吴用道:“此狗官罪大恶极,一刀取他性命,倒便宜了他。”众人听了,便问道:“军师,依你说来,怎地杀他方是?”吴用道:“自然依照原先差拨,一个一个的,依次去来。”话音落了,听得一个声音缓缓道:“正是。”众人见说,便又别头望去。却见是宋江说话,不知甚么时候止的啼哭,回复了常态来。当下听得宋江郁郁道:“军师所言极是。宋江一时激愤,险些酿成大错。”说罢,入了重围,与众人接肩站了。当中高布见了,心下满腹疑窦,寻思道:“今夕之事,每每出人意表。那宋江吴用等人行事,倒不似寻常模样,不知是何缘故?”心神飘忽难定。
当下听得宋江道:“兄弟们,便依原位坐了,听候军师差拨。”众人听了,便闹哄哄归了原位,坐了下来。那宋江也自坐落不提。却听得吴用道:“弟兄们,且止了说话,休要嘈吵!若要动手,此便动手罢!只是依据排行,轮番动手。”众人听了,便又喧闹一番,良久静下音来。
却听得吴用喊道:“却才宋公明哥哥与吴用自已动了手。其余兄弟,便由玉麒麟卢员外打起,一一动手!”话音刚落,便见得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汉子,踏步出去,手里抓了铁梳子,慢慢行近锦衣卫身畔。驻了脚,便见他略略施了施礼,口里淡淡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脸上一旧看不出甚么表情。那锦衣卫唾骂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直罗嗦甚么!”卢俊义道:“今日之势,卢某也骑虎难下,敢情大人性命兀自不保了。你便通了名号,日后卢某转告你家人,也好有个去处,教他得知你丧命于卢俊义之手,葬身于梁山之野。”那锦衣卫道:“大爷行不改姓,座不改名,毕捷便是!壮士果然不负诺言,便转告胞兄毕胜,教他替我报仇则个!”卢俊义道:“甚好!卢某定当不负前言。他日若然丧命于令兄手下,一命还一命,卢某也无话好说。”毕捷道:“休再罗嗦!横竖是死,来罢!”说着,闭上眼睛。
不料听得一人道:“大人正值华年,家室美鸾,仕途远大,何必为了一时义气,抛弃妻子,自毁前程?”那卢俊义见说,知是吴用说话。毕捷听了,便道:“毕某也不想就此枉送了性命。壮士有何妙计,便请教我。”吴用道:“大人直供出高俅说话,自然命大福大。”毕捷道:“高太尉吩咐甚么话儿,我直不知。你果然要知,也直问陈宗善太尉便了。”吴用道:“陈太尉早已直供不讳。似他这般识时俊杰,自然不吃眼前亏。至若高俅说话,我等自已知晓。你要供便供,当真不供时,吴某也不在怀内。如今拷问尔等,只想印证一二,也好放尔等一条生路。你若是识相的,快快明言。若不识相,徒然丢性命,须是怨不得他人。”毕捷听了,骂道:“泼才!关公面前耍大刀!好不要脸!你直想赚我说出实情来,等同做白日梦,休想指望!”吴用笑笑道:“终非你不怕丢了身家性命?”毕捷哂笑道:“毕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直省省牙齿之利罢!”吴用道:“你不念自身,好歹念些眷故则个!”毕捷听了,哈哈笑道:“毕某无亲无故,单得一个哥哥活于世上,可谓了无牵挂。尔等杀了我,自有他来血海深仇!到时荡平梁山贼巢,尔等悔之晚矣!”吴用击掌道:“好极!你既然恁地好骨气,少不得要招呼周到些许,落个重手,看你能否笑到最后?”毕捷听了,又是哈哈大笑,睨了吴用一眼,嘴唇一动,一颗头颅便耷拉下来。看得细时,一丝血迹打嘴角渗将出来。正对那卢俊义见了,心下大惊,连忙上前摇他一摇,哪里见有动静?便说声不妙,把手来扣他嘴巴。嘴张开时,一截断脷隆冬掉下地来。嘴角犹然带笑,人却死了。
第58章:关胜灭亲
却说那吴用见毕捷咬舌自尽,心下大震,赶紧打住手中羽扇,大声喊道:“诸位大人,万万不可自残了断!身体发肤,受诸父母,生若带来,死亦带去。要不然,便是对父母之大不敬了!”话音落了,单听得锦衣卫齐声冷笑,却不打话。吴用道:“尔等便直说了高太尉说话,省得招来烦恼。话道明了,我等自当送诸位大人落山。”说罢,又剪拂一番。锦衣卫听了,一旧冷笑。当中一个三角脸汉子怒气难遏,破口大骂道:“逆贼!任你说得屁股开花,俺也只不吐半字。”吴用道:“敢情是好!既然大人这般铮铮铁骨,誓要做个刀下鬼,逼不得已时,小可便送你一程。”三角脸叫嚣道:“来罢!只管放马过来!爷爷要是缩一缩脖子,便算不得好汉!”吴用道:“罢罢罢,你既然求个痛快,我偏不由你痛快。当真一刀成全了你时,我倒是天下第一号村人了!”说着,摇了摇羽扇。
却听得下首一个声音叫将起来,道:“军师,婆婆妈妈作甚!不若铁牛一刀结果了这鸟厮性命,看他不吓得屁滚尿流,贫个鸟嘴!”语毕,引来一阵笑声。吴用听了,道:“铁牛性子无畏,好却是好,终是失了焦躁!果然要招呼他时,也该是卢员外动手,哪里便轮到得你?”李逵道:“军师,你这是甚么道理!适才那卢员外已爽了一回手,怎地转了一遭,又是他的份?便是作乐耍儿,也要分得匀称些,好教人人有份儿。便俺铁牛,也有个痛快时候。”吴用喝道:“铁牛,休要胡说!适才那毕捷自行了断,算不得员外手脚!”斩钉截铁。话音落了,却听得燕青道:“非也非也!却才那毕捷之死,固然算不得员外手脚,然则却才的却才,那酆善之死却当然算得员外手脚。恁地时,一命填一命,倒也合了数目,答了题目。”说罢,哈哈一笑。卢俊义听了,不禁微微颌了颌首,微笑道:“小乙所言不差。”语毕,打目来看吴用。便见那吴用略略一怔,哑然失笑出来,道:“正是,正是。若非小乙提醒,我倒一时糊涂了。”卢俊义笑道:“我倒情愿军师糊涂了。恁地时,我也好做多一桩买卖。”吴用大笑道:“正是,正是。奈何今遭货物吃紧,吴用倒要不情推却了!”卢俊义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几时再有好买卖了,军师好生记得卢某便是!”吴用笑道:“自然,自然。敢不听命!”两人打着话,执手大笑不止。
当下那高布见状,心下好生疑惑,暗想道:“员外生性豪爽,胸怀坦荡,平常最不惯那臭老九为人,不想今日顿生亲近。甚么缘由?”寻思未已,见得卢俊义别了吴用,出了垓心,进了人群,坐在宋江身畔来。倏听得吴用斗声喊道:“扑天雕李应,动手!”话音刚落,便见得一条裘衣汉子大踏步出了人群,到了官军面前,驻了脚。也不打话,直举了梳耙搡去。只片刻工夫,见了红来,血淋淋,粘乎乎的,通身仿似涂了果酱一般。少时,听得吴用喊一声停,便罢了手,回到阵来。
当下换了关胜上去。那关胜畏着手,浅用了五成力道,蹉磨开来,显见慢了。那军汉受了痛,却不声张,直咬了牙,大颗大颗豆汗打额角跌落来,噼里啪啦的,湿了一片地。那关胜见了,动作益加迟疑。却听得头顶一声大喝,道:“叛贼!磨磨蹭蹭作甚!男子汉大丈夫,要来便来些痛快的!似你这般动作,瑟瑟缩缩的,便是刮到天明,也弄不死俺!”正是那三角脸打话。关胜见说,不觉掉下泪来。三角脸道:“撮鸟!哭哭啼啼作甚!男子汉大丈夫,便是天塌落来,也不消哭!来,给爷爷痛快的!”那关胜听了,闪泪道:“党兄,小弟此番出手,实属无奈。”三角脸呸了一声,瞪眼道:“党甚么兄!俺不认得你!”关胜道:“哥哥,我是大刀关胜。别首不过数载,怎地相逢不相识!”三角脸道:“呸!甚么哥哥!俺没你这等兄弟!”关胜忍泪道:“你不认我不打紧,好歹也认一认我汗衫来。”说罢,解开纽扣,掀起衣襟,露出一件青色绸衣来。那绸衣打了好些补丁,破敝不堪了,颜色也发了白,却不知甚么来头?那三角脸见了,不由得通身一震,颤声道:“兄弟,你这是何苦!”说着,不禁也掉下泪来。关胜道:“兄长体己之物,小弟兀自珍藏不舍。”三角脸喃喃道:“好极,好极!你心里敢情还有我这个兄长!”说罢,泪如泉涌。
原来,那三角脸姓党名世杰,绰号眼镜蛇,却是关胜义兄,年长关胜三岁。却说那关胜原本江宁府人氏,熟读兵书,深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早在乡中之时,年岁虽幼,声名如鹊,端的是全乡老小无有不识。及至年纪稍长,参加武举乡试,虽有一身本领,奈何不得其果。是故终日郁郁不欢。及后,蒙本州一介教头赏识,招为门下。却说那教头也是本土人氏,唤作党謇,已是花甲之年,却是本州军镇教头,武功十分了得。难得他处尊养优,却不失侠义之风,古道热肠。每爱锄强扶弱。一日,乡试完毕,策马回府之时,路过状元桥,见得一个落魄少年卖艺求生。那党謇见他天生异禀,身手伶俐,便带回府邸,传授些武艺兵法,辅他成材。那少年也端的冰雪聪明,见字过目不忘,见招一遍便会,因而深得党謇疼爱。那少年自然便是关胜。那关胜日夜苦练,一晃过了三年,恰逢朝廷皇榜恩科。那党謇见关胜学艺有成,便怂恿他去应试,背后又使些钱财,打点四处关节,买了人情。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关胜凭借一身好武功,一举夺得武魁元。为此,一家老小乐了开怀。不想月盈则缺,水满则溢,端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那武举人放榜未及半旬,党謇感染疟疾,不治身亡了。一家人便由喜转悲,好生苦悇。却说那党謇膝下三子,大郎唤做党世英,二郎唤做党世雄,三郎唤作党世杰,合称党氏三雄。一例武举出身。当头二子机缘巧合,投身在高俅帐下,成了高俅心腹。三子出身最晚,官运却最为亨通,官居三品,为御前大侍卫。那党世杰年纪与关胜相仿,因而两人最是交好。关胜贴身穿着的青衣马褂,便是党世杰所赠,庆贺关胜乡试夺魁,是为念纪。有道是,朝不见,夕不见,犹若纸鹞断了线。却说那关胜除了白身后,官迁蒲东巡检,两人相隔远了,单靠些书信往来,不觉有些生分。又三年,缘于宣赞举荐,投于蔡京麾下,领兵攻打梁山,失陷在此。自此两人便断了音讯。天见怜的,却教两人在梁山会了面。
当下听得那关胜泣道:“小弟日前得见兄长,又惊又喜。心如乱蚁,不知如何是好!”党世杰嚅道:“甚么不知如何是好!一是杀了俺,一是放了俺,费甚么鸟思量!”关胜叹道:“梁山势众,便是释了你,敢情也走不远。”党世杰冷哼道:“恁地时,便杀了俺!有甚么鸟棘手的!”关胜悻悻道:“想我杀你,也是痴人说梦!”党世杰厉声道:“既如此,便由我杀了你!”关胜愁萎道:“哥哥休说气话。依小弟之意,莫若兄长投了梁山。你我兄弟二人,也好有个伴儿。”党世杰喝道:“畜生!住口!枉你八尺男儿汉,说出禽兽不如言语。早知如此,三年前俺便杀了你!省得丢人现眼,没辱祖宗颜脸!”关胜听了,一阵哑然,半晌幽幽道:“果真如此,只怕你我兄弟免不了血战沙场!”党世杰骂道:“畜生!枉费家父栽培你许多工夫!原来却是不肖子孙!”关胜垂泪道:“义父的大恩大德,只恐留待来生相报了!”说着,抽泣起来。
忽听得身畔一人悠悠道:“大人,佛偈有云,三生修得同船渡。何况兄弟手足乎!望大人好生爱惜。”语态优悠,正是吴用说话。那党世杰听了,呸了一声,眉头倒竖起来,道:“我家私事,闲杂人多甚么嘴,添甚么乱!”吴用笑道:“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兄弟纠纷,便不仅家宅纷争。轻则家宅不和,重则国体有失,焉能怪我多嘴?再者,倘有人员伤亡,我梁山少不得要担些干系。”党世杰听了,狠狠呸了一声,却不打话。吴用道:“大人官宦世家,自然满腹经纶,可谓见管知豹,见叶知秋,奈何如此冥顽不化哉!”党世杰听了,唾了一口,怒道:“尔等贼寇,惊州动府,扰群乱众,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敢问廉耻何在!道义何在!党某直不屑与你理论!”吴用微微冷笑道:“好极!大人话已到此,小可少不得点拨数句。当上昏庸,谗臣当道,民间积怨良深。想必大人自已知晓,不必小可弄舌。想那蔡京童贯,章淳王黼等众,并称五大奸妄,专横跋扈,排除异己,百姓深恶痛绝矣!凡天下豪杰,有识之士,纷纷揭竿而起者,为民伸张,奏达天听也。”说着,话语一顿,打目来看党世杰。见那党世杰不为所动,冷笑不已。吴用又道:“我梁山忠义为怀,替天行道。聚啸山林者,亦为此也。”党世杰骂道:“逆贼!你直当我是黄毛小孩耶?单凭你三寸簧舌,休想蒙骗得我!想来弥古至今,哪个逆贼作反,不是高举义旗,行不义事?远者暂且不说,单道盛唐时期,安禄山作反,不亦一般堂皇其说,盅惑人心!”吴用抚掌道:“妙妙妙!大人妙论,今日始听!须知自古而来,倡天道者为义,顺民情者为信。信与不信,义与不义,不由赵姓官家论定,也不由你我凡夫俗子论定,自由千古论定。”党世杰道:“任你怎地动听,我只当耳边风!”吴用道:“大人端的铁石心肠!不看小可言语便罢,奈何六亲不认!”党世杰道:“甚么六亲不认!俺没有叛贼兄弟!”吴用道:“罢罢罢,你没有时,关将军却有!想来关将军愁怀数日,却今看来,却是白费了心机!”党世杰道:“休休休!你要杀便杀!逞甚么口舌!”说着,横了眉,冷冷看将过来。
下首那高布见了,心下暗暗称赞。猛听得党世杰大声喊道:“关胜,你且过来!”那关胜一直站在党世杰身侧,未尝少离。当下听得党世杰说话,便靠了身过去。听得党世杰吼道:“兀那逆贼!尔等听紧了!高太尉捎托话语,我今说了,却单教俺兄弟知晓!”言罢,唤关胜近来,咬耳说了一通话。那关胜听了,皱眉道:“甚么?你且复说一遍!”众人望去,见得党世杰哈哈一笑,瞥了吴用一眼,又附在关胜耳际,悄声说声甚么。吴用见了,心怀大慰,寻思道:“三角脸不教我知其中原委,只恐机关算尽,百密一疏。那关胜知了当中细故,我自也有法子得知。”想着,心下好生得意。打目望去,见得那关胜脸色转了焦急。吴用见了,心下不解。却听得关胜咕哝道:“我听不甚清,哥哥且再复说一遍!”话音方落,听得党世杰嘻嘻一笑,倏地振声道:“话便如此,你兀自记紧了!”关胜茫然道:“哥哥,我直不知你说些甚么!”党世杰噤声道:“兄弟,记紧了!休要泄了漏子。”关胜蹙眉道:“我直不知你说甚么。”党世杰嘘地一声,道:“总之休言!”关胜跺脚道:“哥哥,我听不清!”党世杰见了,佯装一喜,又道:“罢罢罢,我便述说一遭,你好生记紧了。”说罢,又与关胜咬耳说了数句,却不知甚么说话。
当下那吴用打眼过去,便见得关胜脸色剧变,转为恼然了。便拽开步子,牵了关胜手臂,到了一处僻静所在,驻了脚来。吴用微笑道:“梁山福祉,佑赖将军了。”关胜神色稍稍平复,涩声道:“军师哪里说话!”吴用道:“梁山安危,全在将军一人掌握。将军如若不忍梁山基业毁于一旦,且教我知了令兄说话。”关胜悻悻道:“他说甚么,我也听不甚清。”吴用笑道:“将军说笑了!令兄反复述说数遍,便是梵文,敢情也倒背如流了。”关胜道:“委实不知,军师见谅了。”吴用肃然道:“此事非小,干系梁山命脉。将军好歹教我知得,那细作是谁?”关胜诧道:“细作?甚么细作?怎地我分毫不知!”吴用冷笑道:“将军仍自作态!那细作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关胜道:“军师是何说话?”吴用道:“明人不打暗话。那细作便是阁下!”关胜叫道:“军师,你此是甚么说话!”吴用道:“阁下端的好手段!假借兵败,投上山来,实则窥探虚实,早晚一举端了梁山!”关胜喊道:“军师,天大的委屈!怎地便诬赖我是细作?”吴用嘿嘿冷笑道:“便你狡兔三窟,兀自逃不过吴用法眼。却才教你取党世杰性命,你偏好生怠慢!今问你说话细故缘由,你直守口如瓶。如此看来,不是细作而何!”关胜哀叫道:“军师,天大的冤枉!休要含血喷人!弄出命案,不是耍儿!”吴用阴恻恻道:“既如此,你且供了令兄说话。说得全时,我便信你清白!”关胜恼道:“他虽说了几番话语,奈何我却听不甚清。单是后面一遭,听得数句。”吴用眼神闪烁,疾道:“后面一遭,说些甚么?你且一一道来!”关胜蹙眉道:“他道要取我性命!”吴用哦一声,冷笑道:“取你性命?好端端取你甚么性命?敢情又打诳语来!”关胜怏怏道:“他直是恁地说话,奈何你却不信!”吴用哂笑道:“他怎地取你性命?你且说来!”关胜道:“无非是借刀杀人。借你的刀杀我!”吴用冷笑道:“将军又来说笑!他杀你作甚?”关胜垂泪道:“他直道我没辱祖宗颜脸,要杀了我清理门户。”吴用听了,陡然大笑道:“妙,妙妙!将军撒谎本领,端的不让且诸!说了半天,脸色丝毫不改!”关胜嗷叫道:“关胜若是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吴用睥睨道:“空口毒誓,谁不敢许!若果然要见你真心,亲手杀了他,我方信了你!”关胜听了,手脚一阵哆嗦,蜷下身来,抱了头,呜呼不已。吴用见了,又是哈哈一笑,道:“怎地?发虚了罢?”话犹未止,却见得关胜猛地掏出一把匕首,冲了出去,直到了党世杰身前停了。身形未稳,扬手,落手,一刀正中党世杰胸膛,射出一道激流来。当下倏起倏落,连插数刀,撒了一地血水。狂擢之间,不觉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软,倒在地上。那关胜落了地,嚎啕大哭起来。弓了身,大口呕吐不止。吐毕,犹自听得党世杰声如洪钟,大笑不止。过了半晌,方慢慢转弱,终于消失不见了。那关胜听了,扒在地上,抬眼望去。见得党世杰满身鲜血,已然气绝了。便打了一滚,呼天呛地痛号开来。稍顷,昏厥过去了。
第59章:林冲仗义
且说关胜倒在地上,直啃了一口山泥,又吐将出来,见了血水。下首那郝思文见了,尽收眼底。当下见得关胜昏厥过去了,一动不动的。便慌忙抢将近来,扶起关胜,搀了,一步一步望外走去。出了数步,见得宣赞蹬着大步奔上前来,便一同分了左右,抬了关胜出去,直到忠义殿门口停了,放在地上。半晌,那关胜悠悠醒转过来,张了眼,见了光,又起了嚎叫。不胜哀惶。侧畔那宣赞见了,气恼上来,望关胜心窝便是一脚,猛踹过去,踢得关胜嗯的一声,震荡上来。便见他原本瘫在地上,直挺挺的,受了痛,却弹将起来。又咕隆一声,跌了落去。宣赞见了,犹不解恨,又踹了四五脚。脚尖如雨点一般,密密踢将出去,口里道:“浑虫!教你忘恩负义!教你忘恩负义!”唾骂着,见得关胜一声闷响,嘴角流出鲜血来。便打住了脚势,换了双手,张开如老鹰爪,捉鸡一般,一把钳住关胜,抛起,掷落,重重摔在地上。擀面团似的,啪一声,掼在石地上。掼得关胜哎哟一声,痛出泪来。宣赞见了,冷冷笑了一声,又恨恨掴他几巴掌,啐骂了数声。啐骂着,眼里却闪出泪花来。便慌忙拭了泪,提起关胜,负在背上,驮回榻下去了。
少时,那宣赞安顿关胜毕了,出得门来。方到前膛,打远听得吴用冷峭声音,冷冷笑了开来。宣赞听了,心下一凛,以为吴用冲自家作色。不料那吴用道:“教头,你也是个明白之人,怎地便要我把话说尽了?”宣赞听了,心下豁然,方知他与林冲打话,不觉心下舒了一口气。当下听得林冲道:“军师,直不消你说!你教我伤害故人旧交,只是妄想!”吴用听了,沉一口气,道:“教头敢情糊涂了!今遭手刃官军,不独你我二人私事。梁山百余弟兄,一人一个,不得或缺。当中哪个寻思要多攒一趟买卖,想也休想!哪个若打歪念,想来个袖手旁观,也是断断不能!”林冲听了,恼道:“你若是会事的,敢情知得些林某恶性子。林冲性子,何曾怕过强权豪绅?何况你一介书生乎!若是看你三分脸皮时,畏你十分。不看你三分脸皮,砸你稀巴烂,做成肉丸子熬汤。你若不会事,苦苦相逼时,林某拳头无眼。”吴用听了,动了真怒,叱道:“教头,人贵有自知之明!直要把说话挑明了,彼此面皮上不好看!”林冲叫道:“有甚不好看的!你说!你说!只管说明道白!道不明白时,休怪林某翻脸!”吴用哼道:“好极,好极!想你区区一介头目,也是仗吴用磨嘴皮子功夫,教晁天王留你活口,直抬你做个五虎将。想当初,不过看顾你根子深,叶子广,在山上好歹是个遗老。论及气魄技艺,委实稀疏平常。”语毕,话音传入云里金刚宋万耳内。宋万听了,蹭了蹭身侧一人。正是摸着天杜迁。当下两人对望一眼,神色见些羞怒来。那宋万脸色铁青,噌地一声,便要站起身来,骂那吴用数句。奈何那杜迁死活拽住了,出不得去。便坐在位子上,破口大骂。吴用见了,冷笑道:“今儿反了!反了!”宋万道:“反了又待怎地?直不许你漫骂林教头!你骂得痛快,我听在心里,不是滋味!”吴用见说,转笑道:“原来为此等缘故。我却不是说你!罢罢罢,你且住了口,休教坏了兄弟情分。”宋万听了,却不理会,冷哼一笑,又要开骂。却听得林冲道:“好兄弟,你且止了声,情面我却领了。今遭事端,却是我与老杀才的私人恩怨。你一身清白,无谓赶这趟混水。”宋万见说,怏怏坐了下去。
须臾,却听得林冲瓮声道:“军师,却才说话未完。你却道明白了!”那吴用原本怒气未消,见了此说,冷冷一笑,当下掠了林冲一眼,道:“想教头原本一介凡夫俗子,忠不过宋公明哥哥,威不过卢员外,义不过柴大官人,谋不过吴用,不过是人世间虚晃一回的酒囊饭袋!有何颜面自命英雄,败坏纲目!有道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梁山也有律法刑罚。你身为三朝元老,自是最清楚不过了!如今你猖狂不逊,吴用治你,须是死而无怨!”林冲听了,怒极而笑,道:“哈哈哈,妙妙妙!人直道军师端的好心计,今日当众领教一回,果然不假!现如今,你既然口放獗词,我也顾不得你脸上难看。横竖我只不似你这等猪狗,毫无血性,专杀些手无寸铁之人!一话到底,我只不杀锦衣卫,看你如何治我!”说着,语气激昂。
那吴用听了,面色倏变,当下把手一挥,喝道:“铁面孔目何在?”话音落了,见得裴宣急急脚出了人群,靠了近来,侍立在身侧。便道:“这厮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公然违抗军命,悖令妄行。敢问孔目,该当何罪?”裴宣朗声道:“依据梁山律法三条四款五目,凡以下犯上,轻者收监,重者斩首。违抗军令者,杀无赦!”吴用把面一沉,道:“好极!便按律论处。今儿不杀了他,日后益发翻了天!”林冲听了,冷笑一声,叱道:“来来来!林某这便等你来杀。”说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张手一捞,提了缨枪在手。听得吴用道:“死到临头,犹自作犯!便你这病猫,又负了伤,怎地便近得我身旁?”林冲听了,却不打话。直是滴溜溜转了一圈,抱拳说道:“诸位哥哥,诸位兄弟!想林冲自上梁山而来,了无私念,一心为公。先是杀了王沦这等不仁不义之人,拥晁天王为王,为的是敬重他光明磊落,豪气干云。及后晁天王伤逝,林冲便拥宋公明哥哥为首领,也念在他执事公正,一团和气。可见林某寸心,并非自私自利之徒。我梁山好汉,一百零九条有余,当中有我恩公,有我手足,林冲岂忍一夕弃之!奈何那锦衣卫与林冲过往甚密,交投最好,今日他等有难,我安能坐视不理?目今林冲身负重伤,手脚极不灵便,要打救他,已然不成了。却是教我伤他害他,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众位哥哥,尔等倘若心下存知,念及往日情分,便此干休。如若不然,林冲拼却小命,也不答应。”说罢,又抱拳转了一圈,却把目盯在吴用脸上。
吴用见了,便要还话。倏听得一个急切声音道:“自家兄弟,休要伤了和气!”众人听了,举目望去,见是宋江说话,便耐着性子来观。听得宋江道:“教头为人,宋江最知。若不是教头抬爱,宋江焉能执得梁山牛耳?焉能为众兄弟尽一份心力?为此故,教头与宋江之恩情,可谓深切矣!且看教头新近行动不遐,作不得手脚,兄弟们海涵则个!犹若不成,宋江便请代劳一二。”说着完,便要出去取锦衣卫性命。吴用见了,疾道:“使不得,使不得!哥哥金玉之躯,万万使不得!”打着话,拦了宋江去路。宋江愕然道:“军师,有甚么使不得处?”吴用道:“哥哥莫非忘了这遭用意?”宋江见说,怔了一怔,一阵犹疑,半晌方道:“自然记得,何需军师提醒!”吴用道:“既如此,他不杀人,如何见得他真心来?”宋江道:“教头正直之人,逢人自然真心,宋江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吴用默然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哥哥请便了!只是仅此一遭,下不为例,免得坏了规矩!”宋江斩然道:“自不消说,宋江领会得了。”说罢,迈步出去,到了一介锦衣卫跟前,梳洗开来。众人看在眼内,感觉好生稀奇,暗想道:“那宋公明哥哥平素最不杀生,怎地今儿仿若换了一人似的?干起事来,丝毫不拖泥带水!”想着,心下狐疑不已。少时,见得宋江梳落一片皮肉来,鲜血淋漓。宋江也不气急,又刨了一阵。梳到一半,听得吴用喊了一声停,便撒了手,归了阵来不提。当下便换了霹雳火上去,依样画葫芦一般,梳刷开来,瞬间也见了红。
话不繁絮。且说一拨人由尊至卑,依次出去招呼锦衣卫,好不容易完事了。中间那宣赞郝思文等归降之人,少不得似林冲那般,与吴用翻了脸来。无奈执拗不过军令,最终也出去了,胡乱用一番刑。余下那李逵武松鲁智深等众,杀人如毛,自不消说。当下拽步出去,不二手,取了人性命。端的似行云流水一般。内里那解珍解宝,穆春穆弘,童威童猛,邹渊邹润等人,兴高采烈的去了。剩下那郭盛吕方一拨,原本不嗜血腥,明白了个中利害,不得已也前去胡弄一番。马麟乐和等人,自然也在其中。一拨人心怀各异,端的没有漏网之鱼,一例动了手脚。
闲话不说。这里单道高布燕青二人。却说那高布在先听了卢俊义与吴用话语,心下已然起疑。打后又见得关胜杀了党世杰,心下感觉离奇,便多了一份戒心。及至吴用林冲二人拌嘴,宋江自荐杀人,心下更是惊奇不胜。便长了一份心眼,细细来看吴用神色。见那吴用脸上挂着笑,眼神却好生冷峻,锋芒如针,隐约间透些杀气出来。那高布得清楚,心下暗呼不妙。便打消了救人念头,再不敢妄动了。当下见得众人接龙一般,接二连三的,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直梳洗得大半官军丢了性命。不移时,到了自己动手。便不敢托大,直操了家伙,快步飞去了,效法花荣模样,直把手头官军折磨死去活来。心下恍恍惚惚的,不敢溢出脸来。稍顷,看得官军气绝了,又佯装骂了几声娘,跺着脚,归阵去了。心下悲恸,便似要哭将出来。却不敢声张,当下见得燕青出去了。那燕青嘴角带着笑,仿似毫不经意,脱了官军一层皮来。又换了杨雄上去,直把官军弄死了。高布见了,禁不住泪溢出来。心下大惊,慌忙掏出腰刀,望掌心拉了一刀,破了一道口子,失了血,借痛挥一挥泪,掩了失态。
当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却听得吴用淡淡一笑,回复了常态,悠声道:“直消去许多工夫,方杀尽了狗腿子,苦恼得不到高俅说话!”宋江道:“军师且宽宽心。俗语道,好死不如赖活。那六十余条汉子也是人,安能无畏生死?说不准那高俅说话纯属子虚乌有,官军三缄其口,只为果然不知。”吴用点头道:“吴用也有此想。果真如此,敢情我等着了陈宗善道儿来。”宋江道:“正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吴用道:“不打紧!那陈太尉一心挑起梁山内乱,我等须是小心他奸计了。”宋江道:“话虽如此,莫非他终不顾及数十将士性命?白白折了六十余人,于他何益?”吴用笑道:“想来那厮虽然鼠胆,心计倒是毒辣,也是个丧尽天良的毒物!”宋江听了,长叹一声,不觉眉头紧蹙起来。当下道:“事有不克,又白白陪了许多性命。宋江心下难安!”吴用道:“哥哥何消烦恼!些许鲜血,必不致于白流。任那厮滑过泥鳅,终究要露出狐狸尾巴来。到时布下天罗地网,看他还不束手就擒!”宋江唏嘘道:“但愿如此!近来梁山多灾多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不是甚么缘故?”吴用道:“哥哥不必多虑!今夕可见分晓。”说罢,展颜一笑,行了出来。出了数步,又与卢俊义等人寒暄一番。那卢俊义见得吴用兴致勃勃,便也拉开话闸。毕了,见得吴用转了身,出了一丈以外,驻了脚来。听得吴用道:“弟兄们,天色已晚,尔等尚未用膳,想必饿得紧了。趁如今,万事俱了,此便散去罢。用了膳,各归各处,不得擅动了,更不得望后山牢狱蹴去。尔等兀自紧记了。”众人听了,齐道一声是,作鸟兽散去。
第60章:高布劫狱
且说众人散了开去。那高布也起了脚,与众人一道,作着耍,到了火房来用膳。当下扒了两碗粗粮饭,胡乱吃饱了,打起响嗝来。膳毕,出了火房,回到厢房来,歇息片刻。不觉倦怠上来,好生渴睡,便不及思量,和衣睡下了。也不沐浴更衣,直躺在榻上打盹儿。奈何满腹心事,辗转反侧,总不能成眠。当下也不知去了几度光阴,莫约过了一盏茶工夫,听得窗外响起沙梆来。梆梆梆,四更光景了。那高布听了,心下睡意益发凋谢,便索性睁开眼睛来,打量窗外。却见窗外黑糊糊的,再无半点星光。凉风轻拂着,吹得更夫走得远了。不移时,再听不见足音了,尽没在寂静之中。没有丝毫声响,除却间歇传来些犬吠,汪汪汪,好生响亮。高布听了,心下窃喜。便转了耳,细心来听里屋动静。听得鼾声大作,一阵阵打内屋灌将出来。矬如短号,气如湍流。正是那武松鲁智深二人鼻息,敢情睡得熟了。再张耳来听身畔,却见燕青了无动静。单是鼻息沉重,却不起鼾,敢情也熟睡紧了。高布听得分明,便支肘搡了搡燕青。见他咕嘟一声,却不理会,翻身背睡过去了。高布见了,不由得心下大喜。便骨碌碌爬起身来,坐了。又趁了漆黑,探下床来。摸着手,到弄箱处取了轻衣巾帻鞋袜,趿了木屐,滴滴答答出了门来。也不掩声,直到廊下,提了木桶,悠哉游哉望水房去了。
到了水房,且先在水井旁畔停了,勾着水桶,弓了身,转动轱辘,汲水上来。一发汲了满满一桶,溢出口来。便肩挑了,进了澡间,沐浴开来。取了巾,探巾放在汤里。手入了水,感觉一阵凛冽,侵肤而来,好生凉快。便擎了捅,当头冲淋落来,浇在身上,凉湛湛的,瞬时驱消了暑热。舒爽透了,清新透了。便宽了衣,更了衣,戴了巾帻。不费弹指工夫,整饬装束毕了,浑身一袭乌黑,却是夜行衣打扮。当下又绑紧布靴,束紧护膝。趁了无人来往,冒着漆黑,飘出房来。却把面巾湿一泡水,挂在门角壁钉处,任由水珠滴下,落在桶内。那水珠坠入水中,激起涟漪,和着桶内半水,叮咚作响。仿佛浣衣涣水一般,声声不息,教人相疑沐者犹在,留连里间。
当下那高布出了水房,望北折去了。一路上蹑足行走,隐在晦处。不多时,出了耳门,过了火墟,到了白桦林内,伏了。侧耳来听,却见得一阵慵散脚步,愈移愈近,带了微弱灯光前来。高布见了,把头埋得低了,悉数隐在草丛当中。少刻,那脚步到了跟前。高布听得真切,便打草蒺间隙看去。见得一个白衣汉子踽踽而行,却是马麟。那马麟手里执了一顶灯笼,火光起处,拉得身影长长的,扫过高布脸庞来。那高布见了,心下生出疑惑来,暗想道:“看这厮模样,却不似值夜?残宵冷更,单枪匹马的,趁甚么夜路?巡甚么鸟逻?”心下犹疑。寻思未已,却见得马麟打着呵欠,拖着铅步,去得远了。一霎过了忠义殿侧壁,消失不见了。那高布见了,心下大喜。当下捏准时机,一跃而起,直望山北窜去。几番起落,出了桦林,到了一处杂院来。见那杂院正房中间,透出一丝昏暗灯光来,无神照着院落。声音嘈吵,却不见一幢人影。那高布见了,心下一凛,以为中了埋伏,连忙止了步,不敢少动。听真切了,方知家禽作声,猪嘟鸡咯的,好不热闹。心下不觉一阵莞尔,原来却是虚惊一场!便又举了步。不想方出一步,却听得里屋咣的一声,甚么家什落在地上。高布听了,又是一惊。不敢托大,便匿了身,抬目来打量眼前动静。不想过了良久,仍不见分毫异动。一颗悬心便慢慢落了地,心下舒一口气,脸上溢出笑来。
正欢喜间,猛听得面前一声鼠叫,吱吱吱,好生清脆。高布听了,心下不觉又是一惊,连忙趴下身子,教人不觉。不想俯落身来,双手着地,感觉粘乎乎,潮乎乎的。埋脸嗅去,一阵恶臭侵鼻而来,几要熏得人晕将过去。手指几经蹂躏,辨出是鸡稀,洒了满地。高布明白就里,心下没些好气,暗暗骂道:“直娘贼!好生晦气!天杀的教我遇了此等瘟神!”悻骂未已,却听得那耗子止了尖叫,噤着声,发足狂奔。一发赶远了。高布见了,心下怦然一动,心下有了计较。便扯起衣角,捏了鼻子,全神来望那硕鼠踪迹。见他一溜轻烟似的,望对面一间泥坯茅屋行去。当下出了一程。到了半途,却停将下来。高布见了,心下便暗想道:“此是甚么缘故?你不去时,我怎地探知有没有埋伏?”想着,心下暗暗焦急。
倏地,见那鼠通身瑟瑟发抖,耳朵轻颤。颤抖未毕,便听得门口狂风大作,一阵热风呼啸而来,直吹得硕鼠毛发倒竖。那鼠感觉不妙,身子一沉,猛地窜了出去,发足狂跑。果然,说时迟,那时快。那硕鼠尚未起步,便见一只大花猫扑将出来。眨眼工夫,闪出门口。那花猫两眼一瞥,见得硕鼠逃窜,便发力直追。疾如闪电,矫若猛虎,望硕鼠当头拍落。一腾一挪,罩住了硕鼠。那硕鼠见势大惊,腰肢一拧,望旁滑出半步,舍命夺路而去。一晃出了垓心,跑得飞快。那花猫见硕鼠虎口余生,怒眉倒竖,连忙把身一拱一挫,如貂狂挑,疾射而去。果然手到擒来,直把硕鼠踩在爪下。那硕鼠受擒,焦灼万分,拼命挣扎不开,心下惊悚便蔓延开来。却说不出话,单发出些惶恐叫声,带了几分凄楚。高布听了,不觉心生几分怜悯来。眼看硕鼠悬命一线,好生垂危,便要丧生在爪牙之下。奈何惧怕暴露行踪,不敢少动。便见得那猫势如狼虎,一口咬死硕鼠,囫囵吞枣一般,吞下肚去了。那高布见了,不知是悲还是喜,心下倒涌出一丝丝快意来。当下无话,便又待了片刻。直见得四周宁静如旧,哪里有人踪影?便安了心,起了身来,舔步望茅房飘去。
出了数十步,陡然见得四周大亮,四面八方霎时燃了无数火把起来,团团在周遭围了。高布见了,明知中计,便要回身遁去。奈何转过身来,见得三五条汉子早锁了去路。满脸杀气。高布见去无退路,心下暗暗叫苦,想道:“此遭中了圈套,手掌又带了新伤,如何便逃得出去?”寻思未毕,见得茅屋里施施然走出一介书生,羽扇纶巾打扮。不是吴用是谁?却听得吴用冷笑道:“兀那恶贼,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趁夜来劫狱!”语气轻描淡写,却带些阴毒。高布听了,不敢作声,生怕吴用看出端倪来。却听得吴用又道:“蟊贼!谅你老谋深算,也着了吴用道儿!早间手屠官军,任你隐藏得再好,目今也要现出真身来!”高布听了,方知得适才梳洗官军,却是为了揪出奸细来。心下想得分明,眼珠子便一转,计上心来。深深吸一口气,乔声道:“先生休要诬赖好人!俺直不知你说甚么!俺深夜迷途,误经贵地。敢请先生看在江湖道义上面,海涵则个!”吴用听了,微微冷笑,道:“蟊贼!你直道我是三岁毛童不成?恁地一句诳语,诓得谁人?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却把说话撂明了,吴用待你多时了,直候你来入瓮!”高布听了,佯作惊诧道:“候俺多时?怎地便候俺多时?先生把话说明白了。”吴用冷笑道:“你不消装疯扮傻!想来你勾结高俅,谋害宋公明哥哥之事,吴用了然于胸矣!你直道我当真不知耶?我留你一时性命,无非是要你引蛇出洞。”高布听了,抚掌道:“先生端的好计谋!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直道困得洒家,便换来天下太平?俺也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直说与你知,梁山细作,何止洒家一人!”说着,乔声发出笑来。心下却好生忐忑不安,生怕唬不住吴用。当下听得吴用发笑道:“好个逆贼!你成事不足,却想毁了我梁山,离间我等兄弟?吴用明察秋毫,岂能受你蒙蔽!”高布道:“此何许人也!俺说真话,他偏不信。罢罢罢,横竖洒家已引来百万雄师,囤在济州城郊。你杀了洒家,俺也死而无怨矣!待他日踩平梁山,也算洒家死得不冤了!”吴用听了,淡淡道:“且慢!非我欲信你,只是吴用有好生之德,便放你一条生路。你若供了同党姓名,便饶你不死。”高布听了,暗想道:“此贼中计了!我且再唬他一唬。”想着,撒笑道:“想来江湖之上,绿林好汉数万,哪个不知先生堂堂一介男子汉,胸怀却如妇人阴毒!你有半斤,爷爷也有八两,休想拿言语赚我!”吴用道:“吴用言行必果。你直白交待时,我须是不动你一根毫毛。”高布笑道:“不动俺一根毫毛?敢情待俺说得分明时,死无葬身之所了!”吴用听了,冷笑道:“罢罢罢!给你活路你不走,偏要寻死!吴用素有成人之美,少不得今遭也成全了你。想来你织绘梁山地图,劫持宋公明哥哥,意欲毁梁山于一旦,罪大恶极。我若是饶了你,倒是天理难容了!”说着,大手一挥,着人收紧圆圈,箍得细了。
高布见了,心下寻思道:“老狐狸端的是诡计多端,一时讹诈不了他来。果然动起手来,难保我不吃亏。目今情势,如何是好?”想着,心潮起伏,好生焦急。奈何无计可施。当下见得四周密密站了一圈人,如箍桶一般,愈箍愈紧,围得水泄不通。高布见了,一时气恼。便未及细想,唰一声,亮了腰刀。却不敢拔笛出来,生怕有人识破身份。当下仗着腰刀,划了一道圆弧。再不打话,直望人群稀薄处削去。一戳一捅,便伤了两人,打开半道缺口来。便抬了身,寻思冲将出去。奈何刚举步,却给人抱住了脚跟,行走不得。心下一怒,挥动割鹿刀,望下盘切去,直中那人手臂。那人受痛,手头一松,便走了高布。高布身形骤起,望却才缺口处攻去。却见那缺口不是何时堵补密了。
原来,那人墙连环相扣,首尾相顾,却是一门阵法,唤作盘蛇阵,力道最是凌厉,用来剿人,好处无穷。且说那盘蛇阵虽然力道凌厉,却好生灵活易用。不论地方,无拘人手,一旦拢成一圈,结成阵势,则力道生生不息,幻化无穷无尽。环环相扣,相生相益。设若断了环扣,崩了缺口,也只需收拢人手,自然便填补了豁口,丝毫无损阵形。却缘由人数减少,人环箍得愈紧了,打斗起来,力量尤强。
却说那高布见对阵封了豁口,心下不敢托大,便使足十成功力,刀划出去。一连划出数百刀。却不奏效,不由得有些气急上来了。忽听得远处吴用道:“逆贼!你直束手就擒罢。临死挣扎,徒劳无益!”高布听了,嘿嘿冷笑一声,却不打话。直落足力,望对阵紧接攻出数十招,冲得重围松了一松。却听得吴用悠然道:“这门盘蛇阵法,乃是吴用得意之作。布起阵来,便是千军万马,也牢不可破。何况你一介匹夫,虫蝗之力,如何破得我阵!”高布听了,冷笑一声,刀势更猛了。斗到酣处,不料臂腕一痛,中了一招,见了红来。再不敢怠慢,一手探入怀里,取出七骨迷昏散,抖出好些粉末来,散了一地。
却听得吴用道:“蟊贼!你左手不动,莫非使唤不开武器耶?”高布听了,心下一凛,便不顾手掌伤痛,拉开架势来,劈出几掌,口里道:“你看,你看,使唤得了么?爷爷我却才是让你三分,也算不负了一场兄弟情分。”吴用听了,便道:“死到临头,犹自强嘴!你单用腰刀,怎地便不敢用自家武器?你不用武器,便道吴用便觑不破你的门派招式么!”高布听了,心下大惊,生怕吴用果真看出蛛丝马迹来。便益加不敢使出杀手锏来,单用些平常武功,却把招式舞得急了。吴用道:“你左手旧伤,右手新伤,看你撑到几时?”说罢,冷笑不已。高布听了,心知吴用所言有理,焦炽不胜。情急之下,心生一计,便喝一声:“停!俺有话说!”一例是嚼着舌说话。吴用见了,便也喝道:“住手!且看这厮有何话说?”话音落了,却听得一人道:“军师,这鸟厮不识好歹,为害不浅,与他说甚么道义?弑了他罢!”语下愤愤。高布听了,举目望去,却见是出林龙邹渊说话,心下不禁微怒。却见那吴用摆了摆手,道:“兄弟们不必焦躁,要取这厮性命,易如反掌,不过早晚的事。”说罢,来看高布,道:“你有何话要说?”高布道:“俺一时糊涂,做下滔天罪行,情愿就死。”吴用道:“好极!你若然早早伏服,不省却受诸般苦头?”高布道:“俺生性孤高,便是作死,也要死在高人手下,作鬼方才心甘!”吴用噢一声,道:“这倒稀奇!”高布道:“俺一心死在先生手下,请先生成全。”吴用听了,大笑道:“天杀的蟊贼!便你雕虫小技,雏儿般的计,如何瞒得过吴用火眼金睛?你赚吴用过去,一心拿了我,好来要挟众人。你直道我不知你鬼主意耶?”高布听了,心下佩服,口里却道:“先生好没来由!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怎地便不见俺一片赤诚?”吴用朗笑道:“妙妙妙!你若果然赤诚,便自行了断。吴用见你一条汉子,便留你全尸。”高布听了,冷笑道:“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买卖?要取俺性命,你自行过来,横竖俺不还手便是。”吴用喝道:“小杂毛!便你这等不仁不义之人,哪里有诚心可言!你不还手,哪个信你!来人,把他拿下了!”语毕,听得有人声喏,出了阵来。众人看去,见是穆春穆弘二人。那高布也自见了,微哼一声,口里喝道:“贼寇!要来拿俺?却不是白日做梦!你倒下罢!”果然,话犹未绝,见得二人咕隆隆倒了下去,栽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吴用见了,喊道:“当心!贼有迷药!”话音落了,又有两人倒了下去。定眼看时,却是项充李衮二人。
吴用见了,心下大焦,慌忙喝道:“快快取水来浇!”言讫,便见一人匆匆跑出队阵来,手里早擎了一只木桶,盛满了水。高布见了,心下暗暗叫苦,便要作乱遁去。不料听得吴用道:“结阵!休要逆贼走了!”伴着语音,一瓢瓢水滴洒落下来,如雨点一般,淅淅沥沥。当下那穆春穆弘,项充李衮四人湿了水,苏醒转来,口里迭骂着,爬起身来。也不待吴用发话,望高布身上招呼开来。高布见了,心下盛怒,暗想:“换了往日,尔等这拨泼才哪里是爷爷敌手?今儿不幸,教我左右两手着了道儿,留得尔等一条狗命!”寻思着,不敢犹疑,迎过去便打。不过二十招,眼见自己处了下风。便边打边走,奈何总出不去。稍顷,力道见弱了,便把心一横,不退反进,直望吴用身上欺去。那吴用见来势凶猛,连忙闪开了。不觉身后掀开一条裂缝来。高布觑得真切,连忙把身一晃,出了重围,直望茅屋里面奔去。
入得屋来,也不及张望,直把门栓紧了,方松一口气。理清思绪,抬头来望。却见得一间腌灒茅屋,内里埋了许多铁栅铁链,里头却锁了一个人。那人头发蓬松,神情麻木,披了一身伤痕,不是李虞侯是谁?便见那李虞侯手脚落了铁镣,四肢张开,吊在半空之中,由两人抽着鞭,逼问开来。那两人端了身,表情悠然,一身雍华衣着。高布看得仔细,见是宋江柴进二人,不由得大惊失色。便要夺门逃去,却听得柴进喝道:“请留步!”高布听了,肝胆俱裂。原来,那柴进站在外围,早见得高布进来。见高布一身玄衣打扮,便要开门出去,便喝了停。当下听得柴进口里欢呼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教细作送上门来!”宋江见说,也回头来望。一晌,慢慢也溢出惊喜之色,口里喃喃道:“军师真神人也!果然不出他所意料!”语下啧啧惊叹。高布听了,心下暗呼道:“今番休矣!”正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61章:高布二击
上回说到高布冲入牢房,栓了门,不想遇见了宋江柴进二人。急切之间出不得去,心下不禁暗暗叫苦。却见得柴进步履蹒跚走了过来,右手拖了一条皮鞭。稍顷,到了面前来。便听得柴进拱手道:“道上的朋友,若是会事的,何不摘下面巾,以真面目示人?”语气好生虚弱,气度却是非凡。高布听了,心下一愣,万万不料柴进恁地说话,好生和气。却见他脸色苍白,手足微颤,方省起他重伤在身。心下颇喜。当下也拱手一礼,嚼舌道:“大官人向素求道修真,笃信佛法,岂不闻诸法无相,五蕴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既然如此,摘是不摘,不摘是摘,有何不同哉?”说罢,嘿嘿嘿,笑将起来。柴进听了,抚掌一笑,道:“道上的朋友,端的学识渊博!尊驾既然知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自当知得世间万物,神人鬼兽,喜怒哀乐,一切尽皆虚妄,一切尽皆无常。为何犹自心生嗔念,作孽犯障,贻害梁山?”高布道:“大官人忒也过奖!洒家目不识丁,便是私塾,也念不了一年。端端正正一介莽夫,哪里来得学识渊博?然而论及仁礼义,信孝悌,原本是人生伦常之理,妇孺皆知,何况洒家哉!”柴进道:“妙妙妙!似尊驾这般人物,屈身于荒山旮旯,倒是暴殄天物了!”高布道:“惭愧!惭愧!”柴进道:“尊驾倘念在你我共患难一场,理当立时自尽。你死后,柴某自当厚殓了你。人问起时,也只道你中毒身亡,留你一个清白。”语下一旧温敦。
高布听了,尚未答话,却听得身后一阵声响,砰砰砰,门外有人拍门。人声鼎沸。当中一声音道:“哥哥,大官人,尔等尚安然否?”语气急切,却是吴用说话。内里宋江听了,答话道:“我等尚好!兄弟们不消忧心!”语毕,听得外首一人接话道:“那贼厮双手有伤,武功近失。料来已不济事,哥哥便取了他性命罢。”声如裂帛,却是邹渊说话。话犹未了,吴用接话道:“万万不可!且卸了他手脚,留他一口气在,好知他同党所在。”说完,又传来一阵拍门声响。宋江听了,大声道:“军师不消挂心,宋江料理得了。”说着,迈步过来,便要打开门来。
高布见了,身形暴进,欺到柴进身畔,扣了他脉门,口里喝道:“住手!”宋江见状,慌忙停下脚步,喝道:“畜生!休要伤了大官人性命!”高布眦牙冷笑,道:“你若是胆敢向往一步,俺便取他性命!”宋江道:“畜生!我往日待你不薄,缘何便要作反?”高布冷笑道:“作反?哪个作反?是你作反,还是俺作反?你身为大宋子民,不守善道,犯圣怒,惹民怨,不是作反而何!”宋江喝道:“事有曲直,忠义难全。你不知当中原委,强甚么嘴!宋江犯了官司,没了活路,不得已投上山来。便是落了草,也不曾干些伤天害理之事。一心忠君,又谈何作反?”高布道:“黑矮泼厮!任你口里说得如布谷鸟般动听,也混淆不了洒家视听!你堂堂一介伪君子,言与行,说与做,如同天南与地北,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口不对心,徒然招人嫌恶耳!”宋江道:“混才!宋江哪里口不对心来?哪里招人嫌恶来?你却道个明白,说个清楚!”高布道:“不消多说,遍地可见。当日卢员外上山,你装腔作势,说是逊位,却与吴用那老泼才一道,算计众人。口头卖了乖,又捡了个便宜。”宋江道:“泼才!休要含血喷人!我若有偷觑卢员外之心,五雷轰顶而亡!”高布道:“含血喷人?俺若没有些真凭实据,怎地敢来撒野?”宋江道:“你说,你说!甚么真凭实据?拿不出时,刀斧侍侯!”高布道:“且不说别样,单是你传信书与大官人一事,足见其心!”宋江道:“传甚么书?传甚么书!”高布道:“自然便是算计卢员外,图谋他家产之书!”宋江听了,哦了一声,神色一凛,厉声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直道哪个破落户干的好事,原来是你!”高布仰脸道:“不错,是俺!又待怎地!”宋江道:“是你,便取你小命!老虎嘴边拔须,敢情你活得不耐烦了!”打着话,朴刀望高布刺去。却听得侧畔柴进道:“住手!”宋江听了,顿了身,愕然道:“大官人说话?”柴进点点头,道:“正是。哥哥且住了手。”宋江道:“这厮为非作歹,宋江这便收拾了他。”柴进道:“哥哥何必急在一时?待我问了他,再交与你处置。”宋江听了,说声是。
却说高布见了宋江神态忸怩,心下好生疑惑,寻思道:“黑矮泼厮身为大王,可谓梁山独尊?平素专横跋扈,没把众人放在眼内,怎地今儿却有几分畏怕柴大官人?”心下狐疑不已。却听得柴进问道:“敢问道上朋友,你几次三番与梁山为敌,却是何人指使?”高布道:“洒家性子直爽,最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番上梁山来,也是一时心血来潮,要为民除害。”柴进捋了捋髭须,大笑道:“妙妙妙!尊驾打诳语功力,委实不让一身绝技。奈何你便不说,柴某也知些端倪。”高布道:“大官人既已知晓,洒家更不必说了。”柴进道:“军师早前说了,高俅委派了数个细作,潜入梁山,要来窥探梁山究竟。尔等一举一动,尽在我等掌握之中。”高布见说,内心惶恐,却干笑一声,道:“恁地时,再无说话好说!”神态惴惴不安。
当下听得柴进道:“有道是,化鲲为鹏,化敌为友。尊驾若能弃恶从善,尽释前嫌,你我兄弟,一如往常!”高布道:“洒家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绝不与逆党为伍。”柴进听了,缓缓道:“兄弟,休要不识抬举!你若从我,万事俱休,你不从我,恩断义绝!”高布听了,顿了一顿,拱手道:“大官人盛德,洒家铭感五内!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要俺背弃朝廷,只是休想!”柴进道:“好极!既然如此,你我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你不露真面目,不说乡谈,柴某虽然一时认不得你,却也能揣摸得尊驾是谁!只是念在兄弟相称一场,不忍猝然取你性命。今夕一战,众寡悬殊,你负隅反抗,白白赔了自己身家性命,岂不可惜!”说罢,便要转过身来。高布见了,喝道:“休动!再动时,取你性命。”柴进见说,便抑了身,再不动弹了,口里道:“好死不如赖活。尊驾一心寻死,却是何苦?”高布道:“胜负未决,谈论输赢,何其早也!孰不知,军法有云,以少胜多,为奇战。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战。洒家一身功夫,兼有良策,何惧你三五十介乌合之众!”柴进听了,大笑道:“妙妙妙!死到临头,犹自嘴硬!”高布道:“休要高兴得太早!你且看看,此是何物?”说着,打怀里探出七骨迷昏散来。揭了盖,倒出好些药粉来。倏地把手一扬,望柴进口鼻撒去。那柴进体弱,吸了些迷药,昏过去了。
当下那高布见得放倒了柴进,便端了药罐,施施然行到宋江面前。宋江见了,连忙屏住呼吸,望门口窜去。高布觑得真切,慌忙抢将过去,截了宋江。宋江大急,唰一声刺出一刀,直望高布要害处招呼。高布右手擎药,左手一格,见得尖刀刺来,倏退一步,闪过宋江一刀。宋江不舍,刀势不绝,直望高布两肋捅去。一欺而进,隔得近了,把高布逼在墙角。高布大惊,连忙把腰一沉,头一撇,望前滑去。对准宋江小腹,便是两肘。不想身子倾斜,药粉尽数洒了出来,眼看便要落在地上。高布觑得亲切,心下大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进来。当下也不假思索,身子猛然后倾,倒在地上。看看药粉飘落,正中衣裳,双手便陡然按紧地面,身子一震,一个鲤鱼打挺,跃了上来,横横的腾在半空。用力一摆,把身靠得宋江近了,把衣衫一抖。当下那药粉便如浮尘一般,扑腾而起,直望宋江脸门飞去。便听得微微嘭的一声,一股烟尘罩在宋江脸门,宛若扑粉一般,白皙皙的。转眼之间,又嘭的一声,见得宋江掉下地来。
高布见了,心下大喜,连忙取了腰刀,削断了李虞侯手铐,释了他出来。又趁了宋江柴进两人昏迷,落了铁镣,把两人扣在牢里。便贴着身,顺着栅栏,爬上椽檩,骑了。又举了一支竹竿,对准茅草屋顶,捅出一道口子来。捅毕,取了木梯过来,靠在墙上。又牵了李虞侯手掌,踏着木级,爬上屋顶来。当下见得四野昏暗,风高,月黑。茅房正面,犹然亮着火把,传了喧闹过来。高布见状,不敢懈怠,便敲了敲李虞侯手臂,要跳落地去。
倏听得一人高喊道:“快,快!”伴着声,见得一条莽汉迈着大步,转出墙角来。却是混世魔王樊瑞说话。高布见了,心下暗呼不妙。却见那樊瑞手里左手擎了火把,右手提了铁锤,急匆匆到了茅屋后壁,站了。方站定,口里又喊道:“快,快动手!”话音未毕,又见得一条彪形大汉也急急脚赶将上来,手里也举了一把大锤。却是丧门神鲍旭。当下两人更不打话,直把火把插在土里,挥动重锤,泵起墙来。高布见了,心下恍然,暗想道:“敢情那臭老九不见牢里动静,着此二人来凿开墙洞,好来看个究竟。”思量定当,舒了一口气。
稍顷,听得锤音渐稀。高布寻思道:“休矣!这厮好生虎力,两下工夫便开了豁口。等他入了牢房,我却怎生遁去?”心下急如热蚁。却听得墙下那樊瑞道:“直娘贼!老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楞是夯这鸟墙不开!好生气人!”话音落了,鲍旭接话道:“此道鸟墙外表敷了塘泥,内里却是金刚硬的石头。似此这般,怎地打得开来?”樊瑞道:“却不是!这鸟房前一副铁门,适才推时,也是纹丝也不动!直娘贼的!”鲍旭道:“直不知是哪个泼才的馊主意!干起事来,好生不便!”樊瑞道:“还能是谁?直是军师出的鬼点子!这下倒好,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鲍旭道:“正是,正是。军师的馊主意多,便是撒一泡尿,也能计上心来。”樊瑞听了,哈哈一笑,发出如暴雷一般声响。却听得鲍旭嘘了一声,惴惴道:“哥哥,休要嘈吵。军师知了,又有话说。”樊瑞瞪了瞪牛眼,半晌方道:“兄弟说得是。”语毕,又扛起铁锤,望墙身泵去。咣一声,火星四溅。
却说那高布立在屋顶,见他一锤击来,仿似地摇山撼一般,墙身也抖将起来。便猫了身,站稳脚跟,心下暗暗骂道:“兀那撮鸟!舂甚么鸟墙,海啸山崩似的!恁地时,便是不拿我,也困死我。不困死我,也吓死了我。似此这般,捱到天亮时,万事休矣!”想着,心下好生愁萎。焦急尤甚。便过了片刻,那高布捺不住焦燥,起了身来,执了腰刀,寻思跳下地去厮杀。
猛见得屋后远处火光一闪,打林子里静悄悄闪出一条黑衣汉子来,形同鬼魅一般。一例夜行衣打扮。乍见之下,犹疑夜深眼花。高布见了,便揉一揉眼。再望过去,分明些许,见那汉子又行得近了。见他身形臃肿,动作却好生敏捷。仿佛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看得细时,心内又添了几分凛然。不知道是敌是友?便委下身来,扒在屋顶坡处,打量来人动静。见他手里操了一柄五尺长剑,明晃晃的,恍若一泓秋水,映出寒光来。虽不作声,举手投足间,却散发一团杀气出来。那高布觑得亲切,不觉呼吸紧凑上来,额角沁出一层冷汗,犹如薄雾一般,冰凉冰凉的。一晌,见那人移着轻步,到了眼前来,却离樊瑞鲍旭两丈,在身后站了。
第62章:高布逃亡
那黑衣人立在风中,冷冷地看将过来。却不作声。那高布见了,不由得打脊椎冒上一股凉气来,心口有些发毛。见对方毫无动静,也便不做声,直留意他一举一动来。良久,那黑衣人移目开去,投目在苍原远处。当下无话。单听得樊瑞鲍旭两人锤响,咣咣咣,不绝于耳。
便又过了少顷,倏听得墙角处转出一串嘀哒脚步声响。高布听了,心下一惊。举目望去,见得吴用引了二十条大汉过来。却是邹渊等人,悉数在前院打过照面。一行人脚步参差,滴滴答答,恍若水陆堂木鱼声响,超度亡灵而来。那高布听得真切,心下好生不是滋味。便回过头来,看那黑衣人。却见那林子端处,樊瑞身后,早已人影杳然,哪里还有黑衣人身影?高布见了,唏嘘不已,心下涌起一阵落寞来。便连忙收了目,侧首来看李虞侯。见那李虞侯双目半合,恍惚入睡去来。高布看在眼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想道:“父帅怎地便拣了这等废物回来?”心下好生难受。思犹未已,听得墙下锤声大作,便如铁匠打铁一般,噼噼啪啪,有节有律。高布听在耳内,忍不住唾骂开来,寻思道:“这贱杀才!恁地卖乖!臭老九不来时,十锤没有一锤响。臭老九来时,两锤并作一锤响。敢情也是世故之人!”想着,听得那脚步声愈来愈近,一晃到了近前。
当下听得吴用问道:“兀那牛鬼蛇神,可有穿了孔洞?”语毕,倾身来望。原来,梁山一百零九好汉,除却有名有姓,尚有绰号,又有别号,死了之后,还有谥号,端的是层出不穷,眼花缭乱。譬若那铁笛高布,初上梁山时,宋江便赐他一个绰号,称作玉笛追魂使者。待混得日子长了,彼此厮熟了,又多了一个别号,称谓白脸。原为他脸容白皙之故。且说梁山一干白面汉子,除了高布,尚有燕青,乐和马麟,郭盛吕方等众,一共不下十人。缘由高布癖好干净之故,唤作白面。却说那茅屋后头,樊瑞听得吴用问话,当下不敢怠慢,举满了锤,使尽吃奶的力,望石墙狠狠撞去。只一锤,撞得墙面漏出一个大洞来。樊瑞见了,心下大喜,口里嚷嚷道:“承军师洪福,开了一洞。”侧畔那鲍旭正拭着汗水,听了樊瑞说话,猛点头道:“正是。有道是,贵人到来,石头也要惧三分。”樊瑞喜道:“不差,不差!”话音落了,听得吴用道:“休要贫嘴。且进去看个究竟。”说罢,着穆弘去了,脚步噌噌,传入高布耳窿来。
忽听得那穆弘失声喊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话音方落,便听得众人轰一声,冲了进去。高布伏在屋顶,觑得真切,便瞅准时机,跳将起来。趁了混乱当儿,飞身落檐,下了地,燕子掠水一般,窜了出去。那李虞侯也在身后,随了高布脚步,泻出两丈以外。正飞奔间,听得身后数声巨喝,疾道:“兀那反贼!兀那反贼!”高布听了,心下急如火燎,便又加快了脚步,噌噌噌,飞驰出去。当下又出了十丈远近。却听得身后李虞侯叫喊道:“好汉,救我!救我!”高布听得一惊,回首看去,却见李虞侯一俯一拐的,走不甚快。那李虞侯身后,却是一条花脸汉子,穿了一袭兽皮大衣。定睛看时,却是飞天大圣李衮。那李衮身后,却是八臂那吒项充。那项充身后,却是樊瑞等人。一拨人穷追不舍,仿似赶猪入圈一般,离那李虞侯一步之遥,口里叱咤不休。当下听得李虞侯又高叫道:“好汉救我!好汉救我!”声音凄婉。高布听了,心如攒箭,连忙回过身来,接应那李虞侯。便见李虞侯踉踉跄跄,奔向前来。须臾,越过身畔去了。高布见了,又回转身子,拽了李虞侯手掌,发足狂奔而去。奈何那李虞侯周身是伤,跑了两步,再跑不动了。脚下轻飘飘的,浑身无力。却依旧走了两步,不意绊了石块,栽了一个跟头。李虞侯心下生气,不觉哇一声,哭将出来。再不动弹,直翻起身来,坐在地上啼哭,索性不走了。高布见了,又气又恼,却不敢做声。直俯了身,扛了他起来,发足抢去。动作见生慢了。当下出不数步,听得身后呼喝声音,又伴了数声干笑。高布听了,益发不敢怠慢。便不及喘息,望前纵去。不想他了数步,撞在一人胸膛上面。高布一惊,抬头来看,见是飞天大圣李衮。连忙退了一步,却又顶在一人胸前。抬目来看,见四周箍满了人,围得水泄不通。高布见了,惊惶更甚,心下叹道:“不想我命今丧于此!”想着,万念俱灰。
却听得远处一人喝道:“留活口!”声音清悠,正是那吴用说话。高布听了,又是长叹一声,闭了眼睛。倏听得一声风啸。风起处,传来兵器交击声响,叮叮当当,好生急骤。高布听得真切,不由得精神大振,仿似添加了几分蛮力。便攥紧拳头,呼地一声,望侧畔一人脸庞击去。那人着了拳,哎哟一声,蹲下身去了。却听得身后一人喝道:“扯乎!扯乎!”言语混沌不清,话音铮铮。高布听了一愣,顺声音望去。便见却才那黑衣人进了人群当中,横挥直打,如入无人之境。看他招式,最是寻常功夫,依稀是铁布衫金钟罩门派。招式平实,威力却是无穷。高布见了,心下暗暗称奇,不由得看痴了。忽听得那人又喝道:“风紧,扯乎!”耍着拳,面却看了高布。高布见状,方省得那黑衣人前来搭救自己。便再不犹豫,打地下提起李虞侯,放在背上,青鹤一般驰去。当下那李衮等众见了,慌忙追去,却给那黑衣人截了去路。众人无奈,便缠了黑衣人来打。
却说那高布出了重围,不分天南地北跑将出去。当下出了半柱香工夫,脚步放缓下来。四处顾盼,见得到了一片野猪林来。松柏交错,无边无际。那高布往常涉足来过,知得离山寨不远,心下不安。奈何抬脚不动,便歇息片刻,直寻了一处枯草丛,坐下了,舒出一口气来。过了片刻,却见得林子深处亮起了一盏火把。愈行愈近,愈近愈亮。高布见了,暗呼糟糕。便安顿了李虞侯,隐在草丛当中。自个也伏了身,扒在李虞侯三丈以外。少时,见林子那人呼唿口哨,不紧不慢行将近来。沿了蹊径,到了高布跟前。高布看得分明,见是马麟,不敢少动。心下狐疑如炽。当下见得马麟慢慢行过去了。却没有伴当。高布见了,心下一动,有了计较。便扯了一条山藤,趁他不觉,望他背脊扫去。马麟听得风响,把身一闪,避开一招。身若矫龙,一气呵成。高布见了,抓一把湿土,望火把掷去。果然,湿土过处,火把应声而灭。马麟见熄了火,连忙喝道:“兀谁?”话音落了,却听得高布冷笑。那马麟辨不出高布声音,又喝道:“兀那谁人!”高布见说,又扯了一条山藤,望马麟扫荡过去。马麟不料,便挨了一鞭。高布听了,心下大喜,便又扫出数鞭。那藤身附藜蒺,扫得马麟叫苦不迭,口里讨了饶来。高布不为所动,又抽了数十鞭。直听得咕咚一声,马麟栽下地来。便收了藤条,亮了火折,来看马麟。见那马麟满身伤痕,渗出好些血来。高布见得真切,心下起了恻隐。却听得马麟道:“壮士,你直是谁?”高布听了,内心一震,猛吸了一口气,脸上溢出些狰狞神色。听得马麟道:“壮士,手下留情!”高布把心一横,解了马麟腰刀,对准他手掌划了一刀。毕了,又在他臂肘处擢了两刀。住了手,又撕下他衣襟,包扎起伤口来。马麟见了,好生不解,惴惴问道:“壮士,此是何意?”高布听了,只是不应答,直背他出了一里,放在路畔。又取了他令牌,解了腰间铜锣,依了原路归去。到草丛处,背了李虞侯,也出了一里。却望另一个方向,一路望西走去。
当下便沿了寨栅,望南走去。一路也见了好些人自在行走,手里举着火把,腰间也系了一个小铜锣。一色没有伴当。高布走得累了,不敢冲撞他来。一例是隐在草丛,由他过去。一路起起伏伏,却到了一处岔路口。见得天色沉暗,快要破晓,便不敢远送。直指了路,由李虞侯望北山门走去。一晌,见他去远了。便卸了夜行衣,闪回寨内,进了澡房来,淋湿了身,施施然归了舍房,下榻睡了。
第63章:吴用论案
一夜无话,一觉到了天明。听得锣响,那高布遂起了床,胡乱洗漱一番,出了屋舍。也不用早馔,合了众人脚步,直奔忠义堂而来。
进得堂内,早见得吴用端坐在点将台上。两翼宋江卢俊义自不必说,一例是板着脸,一声不吭。少时,见众人云集,聚齐了当,那吴用方清了清嗓门,沉声道:“兄弟们!”说罢一顿,把目来望众人。见众人俱各引项翘盼,看将过来,又道:“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说得最是至理,眼下我却要破例一遭。现如今,梁山祸起萧墙,奸妄横行。吴用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如梗在喉,不吐不快。”语下激昂。话音落了,听得一把声音嚎叫,道:“军师,开门便要见山,开言便要禅义。有甚鸟说话,一古脑儿说将出来,休要吟诗作对似的,浑才模样,俺见了心里难受!”说罢,跳暴如雷,跳将起来。正是李逵说话。侧畔武松鲁智深等众听了,齐声道是。却听得宋江喝道:“铁牛休要打岔,且听军师言语!”李逵见说,哼了一声,悻悻坐了落来。当下听得吴用道:“兄弟们,我梁山一百另九条好汉,志同道合,替天行道,已有数载之功。叵耐好景不长,众人当中,有贼变节,成了高俅鹰犬。”语毕,听得杨雄脆声骂道:“是那个没廉耻的猪狗?卖主求荣!揪了出来,碎尸万段!”石秀道:“正是,正是!”话犹未绝,引来一片附和声音。吴用道:“此贼端的狡猾多端,吴用几度设局,却逮不着贼马脚,给他逃之夭夭了。”说着,语下郁郁不欢。
紧听得一把温敦声音道:“敢问军师,你怎生设的局?说与我等一听,也好谋个主意。”众人闻声望去,见是扑天雕李应说话。吴用道:“庄主不问,吴用也要道明就里,与诸位从长计议。诸位原知,吴用虽好权谋,却也断非暴戾凶残之徒。昨日于桦林大开杀戒,实属无奈,一心要见诸位真心。寻思打此顺藤摸瓜,一窥那贼端倪。”言罢,嗟叹不已。众人听了,方省得昨夜刑罚暗藏了机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在细作身上。想通透了,心下暗自庆幸,好在没有半步差池。
正寻思间,听得吴用又道:“孰料那厮端的好把式!隐形遁迹,甚是在行。害的吴用白白忙碌一晚,终归徒劳无获!”说罢,长叹一声。话音落处,却听得一把声音响起。那声音哽咽道:“军师,你好歹毒的计谋!若单要寻出真凶,直得伤害无辜么?”语气愤愤,却是大刀关胜打话。吴用道:“将军少怪!吴用实乃不得已而行之。有道是,针不到肉焉知痛?只有利害之处,方见得真本性。不杀个把人,怎地引得贼人现身?”关胜忿忿道:“现如今不单杀了个把人,直杀了五六十人,见贼现身了么?”吴用听了,浅笑道:“将军恨不该吴用激将你杀了党世杰,是以言语不痛快!焉知道吴用心痛尤甚?”语毕,听得柴进接话道:“正是。佛祖有云,众生平等,无分贵贱。万事犹可,人命最大。哪一个不是爹娘身上掉下的肉?安能胡乱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想来初始之时,军师也不忍贸然杀生。及至与我等合议已罢,方才痛下决心,行此下下之策。如今想来,心犹绞痛。关将军如要降罪,不独军师一人之过,柴某也情愿受罚。” 众人听了,尽皆叹息。
当下关胜顿足道:“大官人此说,关某更有何言!人皆有隐恻之心,以大官人为最。关某上山而来,承受大官人恩泽非浅。大官人盛德,关胜最是心诚悦服。今见大官人此说,关胜万事甘休,认命便是。不孝不义之名,关某自背了!”吴用道:“正是。人死不能复生,呼天抢地,于事何补!待薄将军之处,日后自有弥补。”关胜听了,直不言语。却听得下手宣赞亢声道:“伪君子!坏事干尽,理由堂皇!”侧畔郝思文道:“哥哥忍耐些则个。公堂之上,咆哮不是耍儿。”宣赞白了郝思文一眼,喝道:“浑才!胆怯怕事,算甚么英雄好汉?”话音落了,却听得柴进道:“宣兄弟且休焦躁,听我片言只语。想来柴某一生,以结识江湖豪杰为荣。每逢英豪,钦佩之情不能自已,心顿生近,恨不得引为知己。每遭离弃,痛不能绝,常日茶饭不思。为此故,一朝见数十军健丧命刀下,柴进内心悲戚,诚难抑矣!只是逝者已矣,再说也是枉然。众兄弟如若见责,柴进甘代众位哥哥受罚。”语下泫然。宣赞道:“此事与大官人何干?冤有头,债有主,直要军师赔罪。”吴用道:“郡马是甚么说话!吴用一心为公,便是果有不是,也断不该吴用一人见责。”宋江听了,喝道:“郡马休要搅乱军心。大难临头时,自当以家国为先,一己之私摆后。再者,人若浮尘,生死有命。他既投上山来,便是神差鬼使,大限已到,怨得了谁?”宣赞道:“哥哥,怎地你也一般见识?”宋江道:“小可一心与朝廷交好,从来不愿杀害公人。自是今遭关乎梁山命运。梁山毁灭,我等何存哉!”宣赞听了,无言以对。却听得宋江又道:“大官人宁毋愁怀。人生之难,难在餐餐安乐饭。沙场之上,焉能没有死伤?大官人爱结交江湖豪杰,天下谁人不晓?若是有人知得个中详情,也体解梁山难处。”吴用道:“正是。”李应道:“大官人劝善行义,四海咸服。今遭无畏艰险,以身试刀,端的媲美于佛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也。”柴进道:“哪里哪里!若非员外眼明手疾,解危救困,柴某已成黄泉路上一介游魂了!”说罢,望卢俊义稽一稽首。卢俊义见了,忙摆手道:“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柴进道:“只是一时间没了许多军健,柴某心下悲愀,难以释怀。便请诸位哥哥看在义字当头,厚殓了他。若何?”宋江等人听了,道:“自不消说。大官人放心便了。”柴进听了,颌了颌首,拱手一礼,缓缓坐了落去。
倏听得下手一把暴烈声音道:“罗嗦甚么!说明细作正经!”众人听了,顺声望去,见是花项虎龚旺说话。便见得吴用点了点头,道:“那厮贼溜溜的精!虽然几经交手,直不见他些许端倪!”话音落了,听得李逵道:“怎地便不见些端倪?临阵逃脱的,手脚打颤的,保准便是细作无疑!”吴用听了,哈哈一笑,道:“铁牛果然天真性子!想那山中大虫,能翘起尾巴任你来抓?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里便有脸门刻字,额门锲印的?”李逵道:“甚么鸟道理!俺却不懂,你也休说。你把细作揪出来,俺饶得他,两把斧子却饶不了他,直打他个稀巴烂。”吴用笑道:“铁牛直是蛮性子!恁地有甚难懂的?愈是似了,便愈不是了。”语毕,武松插话道:“甚么愈是似了,便愈不是了?军师却似打哑谜一般!”吴用道:“愈是似了,便愈不是了,意谓细作本来是屑小之徒,自然要遮遮掩掩,不敢光明正大行事。譬若昨日之时,林教头胆敢冒犯军威,则见他坦荡无私,必然不是细作。”话音落了,花荣道:“怎生见得他不是细作?”吴用笑道:“无私则正,无欲则刚。由此可知林教头不是细作。”众人听了,暗暗称妙。下首秦明道:“既然如此,怎地军师苦苦相逼?直要教头刀斧相见?”吴用道:“责之愈深,爱之愈切。好比砧板上的肉屑,不按到尽处,怎知得没有些骨碎?”林冲听了,起身道:“原来如此!林某愚鲁之人,险些酿成大错了。军师恕罪!”吴用笑道:“哪里哪里!小可得罪之处,教头毋怪!”林冲抱拳道:“不敢,不敢!”言讫,却见一人抖了抖拂尘,口里道:“人皆道林教头乃梁山数一数二的好汉子,敢为敢作,敢作敢当。今日见来,端的如此,不差毫厘。有理力争,有错立改,响当当的!”众人闻说,顺声看去,却见是入云龙公孙胜打话。林冲道:“哪里,哪里!仙长谬奖了!”说着,口里打着笑,心下委实痛快不来。不知为何?
却听得吴用道:“昨夜梳洗,单得二人空缺。一个是林教头,一个便是公孙先生。”众人见说,方醒悟过来,猛然想起公孙胜委的没有动手。当下听得吴用道:“公孙先生原本世外高人,湘雲鶴氅,与世无争。只因与我等尘缘未了,蛰居于此。吴用断知他绝不是细作,是故省却他沾血腥之污。”众人听了,点头称是。陡听得当中武松振声问道:“军师,论及细作,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到底那个方是?你快说了,省得兄弟们猜忌!”吴用沉吟道:“行者说得好,吴用也犹自问。想我等费了一夜功夫,奈何不辨真伪!却才我趁尔等理论当儿,把眼细看,也不曾见得当中有甚异样。如此看来,也倒拿捏不准。”武松道:“既然恁地,聒甚么噪?空逞口舌之快!”侧畔鲁智深也道:“正是。聒噪个鸟!洒家肚子叽里咕噜的,饿得晕了,莫若填了肠胃正经。”言讫,却听得对角那樊瑞大声道:“撮鸟!聒噪个鸟!听好了说话,军师自有理论!”鲁智深听了,大眼一瞪,巨喝一声,便要冲过去教训他一番。猛听得宋江喝一声,道:“住口!梁山危急关头,比不得往常,来不得半点马虎!今儿不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无论谁人,直不得踏出这门半步!”鲁智深见说,噌一声,坐了下去,呼着大气。
当下听得吴用道:“那厮虽然混过了梳洗一关,却断逃不出吴用股掌。”众人听了,道:“军师,快快说了,怎地断逃不出你股掌?却是甚么缘故?”语音嘈杂。吴用笑道:“昨夜梳洗,谓之引蛇出洞。此计不成,再生一计,管叫请君入瓮。”说着,把目掠了掠众人。见得众人沸腾开来,方徐徐把劫狱之事陈述一遍。众人听了,骂成一片。吴用道:“今朝着诸位来,正是要验明真身。”说罢,又着众人去取夜行衣。当下众人陆续出了门口,分作数拨,一道到了厢房,取了夜行衣出来,换了。却说那高布回到厢房,也取了夜行衣换了,心下暗想道:“爷爷早有准备,任你这一着,怎地难得倒我!”心下冷笑。
原来,梁山其实绿林之地,自也脱不了绿林本色。当中一百另九好汉,自打上山而来,不管心甘不心甘,情愿不情愿,一例要干些偷抢劫掠的营生。白昼自去剪径,黑夜便去借粮。如此勾当,月月如是,没有间断一遭。是故人人皆有行头。当下众人依行头穿戴了,望忠义堂返来。便见一行百余人,齐刷刷的一片漆黑,端的是没不见光。头戴一顶兜帽,脸束一块面巾,身上一领夜行衣,腰系一条銮带,脚踏一双净袜丝鞋。手执大刀,怀揣匕首。由头落脚,瞧不见一丝亮纱,雄纠纠进了忠义堂来。少刻,众人坐定了,吴用问道:“花知寨,可见有甚异样?”花荣答话道:“回禀军师,属下俱各每间插了人手跟踪,不见异样。”吴用点头道:“甚好。”说着,语音顿了一顿。半晌,抬起头来,看准众人,道:“兄弟们,实不相瞒,却才尔等去时,我已教花知寨随尾察看,生怕尔等果然有些不妥。今见无甚异样,吴用心下却喜。”众人听了,嘘声开来。吴用道:“兄弟们且休嘈吵!且听命来!今教尔等嚼舌说话,依次的来,不得怠误!”花荣道:“嚼舌是嚼舌,却说甚么话?军师请明示了!”吴用道:“便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众人听了,一个个嘻嘻哈哈说了。却说那高布原本心下暗惊,见得众人三三两两直说了,一晃到了自己,便仿照花荣模样,说了一句,蒙混过去。全身却冒出一阵冷汗来。一霎,众人说话已罢。吴用笑笑道:“甚好,甚好!”众人愕道:“军师,甚么甚好?”吴用不答,依旧冷笑道:“甚好,甚好!”说着,却把眼来觑众人。下首高布见了,方寸少乱,便趁了与燕青打浑,胡混过去。当下拍了拍燕青肩膀,心下稍稍舒展。
却说那吴用看了一回,始终带笑道:“妙妙妙!狐狸尾巴藏得再深,终究要露显出来。”语下转为低沉。高布听了,心下一松,暗想:“侥幸!老贼尚未窥出端倪。”暗地透了一口气出来。听得吴用道:“兄弟们,但凡长的中等身材,且出来了,站在一侧。”高布听了,心下又是一惊,头脑轰一声,茫然不知所措。半晌,见众人窃窃私语,也便依瓢画葫芦,也与燕青咬耳开来。打着话,索性咧嘴笑将开来。当下见得乐和燕顺,吕方郭盛等人出去了,也便与燕青一道,到前面站了,一溜儿排开了。那高布入了阵,驻了脚,侧目来望,见得马麟也自上来了。马麟身后,陆续跟了数人。都有谁?
轰天雷凌振 毛头星孔明 独火星孔亮 打虎将李忠 鬼脸儿杜兴 青眼虎李云
白日鼠白胜 混江龙李俊 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出洞蛟童威 翻江蜃童猛
一干人计及高布燕青等众,共一十九员。当下听得吴用道:“诸位兄弟,得罪了!尔等且除了上盖,由众人瞧上一眼,作个分别。”高布等人见说,不敢怠慢,唰唰唰的,褪了上衣,露出一身肉膘来。那吴用走下点将台来,细细掠了众人一眼,觑得真切了,含笑道:“好极!诸位兄弟身上,唯有高布马麟兄弟二人披了新伤,便请留步,论个明白。其余众人,归座去来。”高布听了,心下咯噔一声,不知如何言语,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侧目来看马麟,见得他意志闲定,悠哉游哉的。高布见了,倒吸一口冷气,怔住当地。
第64章:吴用断案
当下听得吴用道:“高布兄弟,你身上许多伤痕,且把来历说说。”高布道:“禀告军师,昨晚闷热,为弟半睡不宁,便到澡房洗漱一番。正到浓处,孰料一介匪徒打舍廊冲将过来,用刀架了我脖子,挟持了我,直在我手脚划了数刀,便离去了。小弟一时盛怒,趁他动身,豁出小命与他纠缠一番,喂了数招,直伤了那厮手掌,方才甘休。那厮端的了得,趁为弟一时疏忽,直掠出去,走了。”话音刚落,听得马麟喝道:“胡说!你胡说!这厮胡说!”吴用道:“马兄弟且休动怒。谁是谁非,少时自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何苦吵吵嚷嚷,坏了兄弟面皮。”高布道:“正是。是非丑恶,自有公断,你嘈吵甚么?”吴用道:“高布兄弟,你却甚么火候去的澡房?”高布道:“莫约五更时分。”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吴用点了点头,道:“时间倒是不差。可有人证?”高布道:“当时夜深,俱各睡熟了,哪个留意为弟动静?军师要人证时,高布却无。”吴用道:“也罢。你却说说那厮长得甚么模样?”高布道:“那厮中等身材,黑衣黑裤的,倒看不清他长相,身手端的不弱。”吴用点头道:“使唤甚么会家子?”高布道:“甚么会家子?也不见些稀奇古怪,单是一柄尖刀。”吴用道:“乡谈如何?”高布道:“那厮一言不发,直勘不破他是何方神圣?”吴用听了,又点一点头,却不做声。高布道:“那厮端的人性灭绝!当时为弟犹不知他甚么祸心,现在听军师说来,直惊出一身冷汗。直娘贼!好狠毒的用心!”说罢,破口大骂开来。吴用道:“高布兄弟,你也且休气恼。果然有人包藏祸心,寻思栽赃于你,我也万万不答应。待查明真相,我定为你讨回公道。”高布道:“全赖军师替我作主。”说罢,瞥了马麟一眼。见马麟叉着手,跳暴如雷。心下稍稍开怀。却听得吴用道:“高布兄弟,你且比划比划,昨夜那厮怎地犯你?用的是甚么招数?”高布听了,心下一凛,心下暗暗道:“老狐狸!端的诡计多端!你几次三番找茬,揪住高某小辫子不放,非要置我于死地。好恶毒的用心!奈何你虽赛诸葛,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常言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爷爷早料到你有此问了,此便教你见识见识爷爷妙着!”想着,心下暗喜,却不敢溢出脸来。当下直端着脸,依了定计,一招来,一招往,耍了一回,看得众人喝一声彩来。
毕了,吴用拱手道:“吴用不谙武艺,看得不甚了了。敢问诸位兄弟,却才高布耍的拳腿可还使得?可有甚么破绽之处?”众人道:“使得,使得!也不见甚么破绽。一呼一应的,招数相合,倒也说得过去。”吴用道:“如此甚好!高布兄弟且打打尖,看马麟兄弟道明原委。”高布听了,便望一旁站了。当下听得马麟道:“昨夜军师着我看更,小弟不敢托大,直望山前山后,转了一圈,巡逻满了。不想回来路上,到得山后野猪林处,却栽在一介强人手里。那厮蒙头盖脸的,直挥动蔓藤,望小弟身上招呼。毕了,又望小弟手臂擢了两刀,成了目今模样。”高布听了,恍然大悟,方省得那马麟踽踽而行,原是为了看更。想到此处,心下刚涌起的一丝痛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下一沉,寻思道:“休休休!原来那马麟却早与吴用串通一气的,我怎地瞒得他耳目?”不由得一阵惊惶。
寻思未了,却听得吴用道:“马兄弟,昨宵我着尔等十数人,山前山后走动,原本要逆贼觑你势单力薄,引他前来冒犯。目今你伤得重了,倒也无可厚非。目今你却比划比划招式,教众人也分辨个明白。”高布听了,寻思道:“老贼好深的计谋!原本看更必是两人成行,如今换作一人,教人麻痹大意,不去提防。诱入网来,他好坐收渔利。”想着,心下又是一惊。当下听得马麟道:“那厮单用藜藤,哪里有甚招式可言?甚而,那厮扑灭了灯,便见他人影一闪,哪里觑得真切!”吴用道:“混帐!敢情你做贼心虚,不知何从说起罢?我且教你明白,休要搪塞吴用!再不道个明白,心底定然有鬼!”马麟叫屈道:“冤枉!军师,冤枉!马麟委实看不真切!”吴用道:“浑虫!横有横说头,竖有竖说头。你看不真切,便道哪里看不真切来?无论怎地,好歹说些!”马麟道:“委实看不真切,不知从何说起。”吴用道:“浑才!果然不说?”马麟道:“看不真切,何从说起?我却不能打诳语蒙人!”吴用冷笑道:“你果然不说,少不得我要治你罪!”马麟道:“军师明察!小弟委实不曾见些端倪,怎地信口开河?”吴用道:“好极!既然你死活不说,想必那细作是你无疑!”马麟道:“冤枉!军师,怎地你便不信马麟则个?”吴用道:“信你则个?你说不明白,道不清楚,我怎地信你则个?即使我便信了你,大伙怎地信得你?你且说了罢。”语下委婉,近乎哀告。
马麟见状,便道:“你且问来,我一一如实作答便是。要我自弹自唱,我却不会。”众人听了,尽皆好笑。吴用道:“罢罢罢,且饶你一回!我却问你,缘何你受了袭,不响锣传声,好教其余手足得知?”马麟瓮声道:“小弟受袭,一时混乱,省不起来了。待至省将起来,却给那厮夺了铜锣去来,怎生敲打?”吴用道:“怎地不张口呼救?”马麟道:“一时不曾省得。”吴用冷笑道:“好笨拙的诳语!怎地巧事窝囊事统统撞筹在你身上?”马麟半哭道:“小弟只是实招实供,端的不曾有半句虚言。军师明鉴了!”吴用气恼道:“罢罢罢!浑才,我再问你,那厮走的甚么方向?”马麟讷讷道:“那厮走甚么方向?小弟也不知情。但见那厮背了小弟出了丛林,又折回原路返了。”吴用顿足道:“我的祖宗!别人是爷生的,你也不是狗养的,怎地便没有半句中听说话?”马麟道:“我尽挑真实的说,怎地便没有一句中听说话?”吴用道:“祖宗!我见你老实巴交的主,谅你肚子里也没有半点鬼点子。争奈你的字字句句,委实匪夷所思。我却问你,那厮仓卒潜逃,怎地便有闲工夫背你耍儿。”话音落了,众人大笑,称一声是。马麟腼腆着脸,道:“小弟也不知当中原委。敢情那厮是个疯子,方作些莫名其妙的事。”高布听了,暗想道:“我不是疯子,也不做些莫名其妙的勾当。当时见伤得你重了,于心不忍,方不顾险恶,背你出来。”心下不知甚么滋味。
寻思间,却听得燕青高叫道:“兀那马麟,你道的故事好生有趣。且再说说,那厮尚做了些甚么莫名其妙的浑事?”马麟扬脸道:“那厮不单背我出了密林,尚且不顾自家安危,替我包扎了伤口!兀,你瞧,那厮包扎的伤口,委实说得过去。”燕青道:“马麟,敢情你又打诳语?”马麟道:“小弟说话,句句真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众人见了,笑道:“你既然发下毒誓,我等岂敢不信你则个!”马麟喜道:“当真?你等当真信了我?”众人道:“自然当真。”马麟听了,喜上眉梢,转脸看了吴用,道:“军师,大伙儿俱各信了我。你却怎地不信我些许?”吴用骂道:“天杀的浑才!人家说你是神仙,你便是神仙么?你既然不识好歹,一心找死,我若留半分情面,倒显见我的不是了。来人,锁了这厮,下去问斩!”说罢,埋了头,把手疾疾一挥。当下见得裴宣等众应声而出,声了喏,捉了马麟,便望外拖了出去。
侧畔高布见了,心下一松,腾起一阵快意来。却听得马麟嚎叫道:“军师,冤枉!好歹念在我跟随你数载,把案问个明白!”吴用听了一愣,把眼来看众人。却见众人无动于衷,坐在下首发笑。吴用脸色见了不悦,扳头来看宋江等人,却见一般模样。那宋江坐在木凳上面,默不做声。吴用觑得真切,轻咳一声,回头看了众人,道:“兀那欧鹏蒋敬陶宗旺,尔等与马麟义气相投,同生共死,怎地便没有半句言语央告?”欧鹏道:“纵是千言万语,也直是不说。这厮投靠高俅,有甚说话好说!”蒋敬道:“正是。”门口马麟听了,哀叫道:“哥哥,天大的冤枉!怎地你等便不明察秋毫?”陶宗旺道:“便你自家言语,教我等怎地信你则个?”说罢,把头一拧,望了别处。吴用见了,缓缓道:“孔目,且押了这厮回来。这案疑点重重,我等不可轻下结论。”裴宣见说,便押了马麟,回到忠义堂来。
当下吴用道:“浑才!谅你愣头愣脑的蠢驴,抽你一鞭,尚不懂扬蹄踢土,有甚能耐做得反贼?便是吴用这般小杂碎,也相你不中!今见你老实本分的莽汉,便多饶你一遭。快将当中原委和盘托出,如若不然,脑袋不保!”众人听了,嘘声一片。却听得柴进启声道:“军师,处事可以分轻重,待人不可论厚薄。若他果然是细作,便是令尊高堂,也要大义灭亲,万不可养虎为患。”话音落了,下首李俊接话道:“大官人说言甚是。军师怎能自乱法纪?今见他是你心腹人,便留三分情面。不是你交好,便落十二分重手。恁地时,怎生使得?”语毕,引来众声附和。吴用拱手道:“诸位,凡事难免百密一疏。大凡欲知世事真伪,总在微妙处,方见分晓。今马麟忠心不贰,吴用心下一百个疑惑,直不信他是细作。俗语有道,杀一百人易,救一个人难。我等今日不知真相如何,贸然杀了自家兄弟,罪莫大焉!那马麟一口大滚刀,使唤得神出鬼没,又吹得一口好笛,惊动天动地,万万不可错杀了!”话音落了,却听得卢俊义接话道:“古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军师不顾众怒,竭力护短,却不凉了兄弟们的心!”众人力道:“正是,正是。”吴用道:“马麟安分守己之人,必不生乱,吴用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众人听了,大声嬉骂。燕青道:“依军师之意,两人之中,必有一介细作。既然马麟不是细作,恁地高布便是细作无疑了!”众人听了,齐声起哄,拍掌称快。吴用默然半晌,方道:“兄弟们少安毋躁!哪个是细作,尚无定论。然则不消数日工夫,吴用定能找出真凶,绳之以法。”众人听了,又起一声哄。那武松李逵等人见状,索性起了座,赶出门来。吴用见了,慌忙留步了!”众人听在耳内,却不理会,只顾自个儿走。
喧闹见,见得宋江疾起了身,抢出门来,高呼道:“弟兄们,且再盘桓一时半刻,宋江有话要说。”众人听了,也不理会,直直望前走去。稍顷,那卢俊义也出来喊了话。众人听了,抵住脚来,却不返身折回。后面吴用见了,出来央告一番,又剪拂了。众人见了,暗自得意,感觉几分好笑,回转身来,进了忠义堂,散散坐了。那高布站在厅里,直不曾少动,当下见得众人去了又回,险些笑破肚皮。
少时,众人归座已罢,听得宋江朗声道:“弟兄们,诸位莽然托大,梁山岌岌可危矣!”燕青听了,斗声道:“我等哪里托大了?不过看不得某君徇私枉法罢了!”宋江道:“小乙所言且休陈言。却看军师怎生论断?”说罢,把目来看吴用。吴用道:“吴用不才,谨听哥哥教诲。”宋江略一沉吟,道:“军师,如今看来,或者另有他人作梗,也未可知。”吴用长叹道:“哥哥此说,吴用有熟虑焉。想那厮熟识梁山地理,出入自如,断无嫌疑局外人之理。又练就一副好身手,也断不是梁山喽啰修为?除却此二者,唯有山中大小头目了。今经一朝盘查,梁山细作必在此二人身上。哥哥不必多疑了!”宋江愣了一愣,压声道:“军师之意,实指高布是细作?”吴用缓缓点了点头,却没有做声。宋江见了,不觉长叹一声,道:“但愿是军师错觉了!高布兄弟手脚利落,人也轻快,脑袋也极好使之人。果然是他,宋江心下倒有些不舍!”吴用道:“哥哥,休要怀妇人之仁,山里安危要紧。为弟千推万测,重重疑点,均在那厮身上。君不见,那厮上山以来,平添了几多风波?”宋江叹道:“军师所言有理。只是凡事讲个理据,空手白道拿人,却怕兄弟们不服,生了变故。”吴用道:“为弟也好生为难。”打着话,眉头深锁。
正愁萎间,见得一人一阵风也似的冲进门来。众人一惊,举目看去,却见是催命判官李立,心下松了一松。却说那高布站在门口,早见了李立风尘仆仆进来,心下尤惊,暗想道:“糟糕!那李立坐镇北山酒店,平日里半年也断难上山一遭。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敢情有些紧要事情。”果然,寻思未已,听得李立急促道:“启禀众位哥哥,为弟今朝出门时,拿了一介公人。为弟见他形迹可疑又携了马麟兄弟令牌,不敢擅作主张,便带将上山,交由哥哥发落。”吴用道:“好极!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一晚,寻他不着,原来那厮却在此处!快快提进来审问。”李立见说,跨了大步,出了门。眨眼工夫,又进了门,手里却提一条汉子回来。那汉子容颜憔悴,衣衫褴褛,蜷成一团,一动不动的。细目看去,见得好生面熟,却不是李虞侯是谁?吴用站在旁畔,觑得真切,便教他立在墙角。那李虞侯不敢违抗,直顺着吴用言语,站在墙隅。少刻,不知甚么缘故,顺着墙沿,委下身来,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众人见了,好生快意。细目看时,见他一身褴褛,体无完布。一袭绸衣,悉数绷成细条,一片一片的,隐约透出瘀伤疤痕出来。众人见了,便知他吃了大苦头,落得如此下场。
当下听得吴用带笑道:“大人,常言道得好,山常青,水长绿,转眼又到后汇期。按想你我委实有缘,分手不到半日,又见了面。”李虞侯听了,哼了一声,没有做声。吴用叫道:“大人连日食不果腹,想必饿得慌了。来人,取大个炊饼来,侍侯大人进食。”言不多时,便见一介火家捎了四张炊饼过来,摆在案面。众人闻得溢香,益发觉得饥饿,忍不住垂涎落来。
却听得吴用道:“大人,且先闻闻饼香。”说着,捧着饼,在李虞侯鼻底下一晃。便见李虞侯倏然张大眼睛,直直楞楞,定了半晌。又把身子一倾,张大嘴巴来,咂巴咂巴。见得吴用晃了一晃,却把饼拿开了。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掉下泪来。吴用道:“大人何需动容!你且说出昨晚兀谁搭救的你,这饼便是你的!”李虞侯吞了一口唾液,失神道:“某也不知那个侠士救了我性命?奈何好心人做了坏事,留得我在世上丢人受苦,不如死了干净。”吴用笑道:“大人正值壮年,谈何生生死死的!勾践曾经卧胆尝薪,韩信也有胯下之辱。大人尝些小苦头,直得甚么!”李虞侯黯然道:“不如由我死了痛快。”吴用大声道:“大人,你直说了兀谁搭救的你,不单不消去死,我还担保你风风光光做人。”李虞侯听了,抬起失神眼睛,光芒一瞬即逝,喃喃道:“兀谁?兀谁?我也不知道!”说罢,呼吸转为深重,仿似睡将过去。吴用掩着鼻,又行近前去,晃了晃李虞侯肩膀,悄声道:“大人,你且看看,此两人当中,哪个救得你?”说着,指了高布马麟二人。半晌,那李虞侯回过神来,结巴道:“兀谁?兀谁?我也不省得。直是那马麟罢!马麟!”吴用听了一惊,又猛晃了晃李虞侯,道:“大人,天色正早,休要呓语!且振作些,哪个救得你来?”李虞侯断续道:“马麟,马麟,马麟。”吴用听了,哂笑道:“敢情这厮饿晕了,尽说浑话。”话音落了,却听得燕青接话道:“军师,那厮说的是马麟,不是梦话。众人听的清楚,观的明白,哪里便是浑话了?”言讫,众人尽皆附和。吴用作笑道:“小乙,那李虞侯行将迷离之人,说的话语怎可当真?”话音落了,却听得卢俊义道:“怎地当不了真?若然他说高布,便当得真么?军师堂堂一介首领,焉可失了公允?若论私人交好,卢某与马麟兄弟,也算得情深意重,与高布分毫无异。怎见得我偏袒了他?我等执事之人,理应一视同仁,哪里分别亲疏敌友,计较许多?”柴进也道:“正是。员外所言不差。”吴用辨道:“员外宁毋多心。若论某心,也是一心为公,断无丝毫杂念。怎地便招来许多责骂?”卢俊义道:“身正何惧影子歪?你果然秉公论断,又何惧他人说三道四?公道自在人心,你执事端正,自然无人消说。”众人听了,道声是。吴用道:“你我也休争论。现今摆着一个大活人作得证,何苦费些口舌!”说着,指了指李虞侯。卢俊义道:“那厮怎生作得证?”吴用笑道:“自然做得证。他不说话,便取他性命,由高布马麟二人落手。落得手的,自然无碍。落不得手的,便是他同路人。”高布听了,心下一怵,暗想道:“老贼,你好狠的手段!直把高布望死里收拾。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便是赔了李虞侯性命,也要站稳阵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后时机来时,再与你分个高下,斗个你死我活,哪里轻易甘休!”心下思潮起伏,脸上却一色如常。
第65章:李通之死
当下听得吴用道:“两位将军,尔等却先哪个动手?”马麟道:“小弟不敢造次,唯军师钧旨是从。”高布听了,淡淡一笑,暗想道:“横竖你只猜忌我,莫若我在先动手。死马权当活马医,教尔等看一出好戏。”忖定,遂道:“军师,如不嫌弃,便由高布僭越了!”说罢,把眼来瞄吴用。见得吴用眉梢一动,轻轻笑将开来,和颜悦色,道:“敢情是好!高布兄弟敢为人先,吴用好生喜欢。既然你自荐打头阵,吴用焉有不依之理?兄弟请自便了!”高布听了,稽首称谢,心下暗骂老匹驴。打千已罢,迈步出来,拔了腰刀,缓缓望李虞侯走去。不敢轻慢,生怕吴用等众看出端倪。当下佯装欢愉神色,轻步踏将出去,到了李虞侯面前,驻了脚。抱了拳,振声道:“虞侯大人,我与足下,素无宿仇,更无旧恨,本来不忍加害。争奈你贪图富贵,思慕荣华,投在高俅老贼帐下,做了那厮贴身,便与我等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那高俅狗贼作恶多端,人人诛之而后快。我等梁山好汉,恨不得枭他头,剥他皮,啖他肉。奈何机缘未至,时日不合!今日你命该绝,千不该,万不该,撞上梁山来,陷在我等手上,一条浑命危矣!便如肉包子打狗了,有去无回了。高某今日结果了你,原本替天行道,你须是怨不得我。直要怨时,便怨你所依非人,落得今日下场!”打着话,心神少定,暗地想道:“有道是,言多必失。爷爷我今遭内心悒郁,不得已罗嗦一通,好来消解窘态。当中细故,不知那老匹夫又看出甚么破绽来?”忖度着,始终不敢托大。
胡乱思想间,早把刀举起来了。心情起伏,不知怎地落手。倏听得一声疾呼,道:“白面,且慢!”高布听了一喜,回头来望。见是马麟说话。当下带笑道:“兄弟,怎地?敢情你也不甘人后,上来耍两手?”马麟涩色道:“哪里哪里!君子不夺人所好,马麟怎敢造次?”高布听了,哦一声,道:“恁地时,高布却要献丑了!”说罢,抱一圈拳。心下想道:“直娘贼!你既然不敢动手,却来唤我干鸟!”想着,口里却不做声。却听得众人道:“白面,杀贼!杀贼!”高布听了,心如乱蚁。再不敢顿委,直望李虞侯脸颊掴了一掌,啪一声,扇得通红。那李虞侯见高布光着膀子,哪里分辨得昨夜故人?当下受痛,张口便骂道:“恶贼!好腌脏的手段!”声若厉鬼,口沫飞溅。高布听了,微微冷笑,又一掌掴将过去,啪的一声,落入众人耳内。众人见得仔细,一发鼓起噪来。当下见得高布又是一掌,结识掴将过去。巴掌落处,留下一道道猩红指印,经久不褪。稍顷,见了红肿,仿似追思阁之物,供床上的祭品,肉胀胀,色甸甸,一色殷红。不移时,那李虞侯经不住痛,开口讨饶,道:“好汉饶命!小人底子虚弱,经不起消遣,好汉饶命则个!”高布作色道:“饶命?你若从实招来,自然饶你性命!”李虞侯道:“好汉只管下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布冷笑道:“甚好!我却问你,哪个同党搭救的你!”李虞侯瑟缩道:“小人不知就里。单知一位壮士背我出了牢狱。其他细委,一概不知!”高布听了,暗松一口气,佯骂道:“直娘贼!好硬的口舌!不经一顿毒打,安肯实招!”说罢,改掌为拳,直剌剌望李虞侯面门抨去。李虞侯着了一拳,哎哟一声,带泪哭诉道:“好汉明察!好汉明察!小的便有称砣作胆,也断不敢欺瞒好汉半分!”高布叫道:“破落户!却才一口咬定我马麟兄弟作贼,目今直推说不知?敢情你活不耐烦了!”心下不甚受用。打着话,便又出了重手。李虞侯颠足道:“小的该死!小的满口雌黄!为因见那令牌面表锉有马麟字样,胡乱诌捏,信口开河,污蔑马当家的。小委实的该死!”高布听了,一发冷笑,心下生出鄙夷来。索性打住说话,使足劲头,冲了一拳出去。那拳呼啸一声,打在李虞侯嘴上。出的力猛,打裂一阙唇肉,崩断两颗门牙。那门牙掉在地上,噔噔噔,飞出一丈以外,方呼呼悠悠停将落来。溅了一地鲜血。众人见了,齐声鼓噪,呐将喊来,口里喝道:“杀了他!杀了他!”高布听了,益发不敢撒手,直擎了刀,刷地望李虞侯刺去。
猛听得近处一声喝,道:“住手!”声不甚粗。高布听了,心下大喜,借势打住尖刀。却不撒手,直把刀架在李虞侯脖上。万事俱了,方回首问道:“兀谁怎地?”声调榨出些许不快来。话犹未绝,见得一人飞也似的,冲将前来,口里嚷嚷道:“敢情哥哥消遣够了,便留一口气,由小弟也卖弄一番。”高布见说,心下猛沉。定睛看去了,见得一介襦衣素服汉子,到了眼帘底下。不是马麟是谁?高布心生疑窦,问道:“兄弟,又何贵干?”马麟愣愣道:“那厮含血喷人,诋毁小弟名节。哥哥权且歇一歇手,小弟来割他舌头!”高布佯喜道:“兄弟不嫌腥烂,愿意代劳。最好,最好!”说罢,再不言语,把刀递了过去。
当下那马麟接了刀,行了数步,在李虞侯眼前晃了一晃,打个哈哈,意志好生悠闲。众人见了,又一阵鼓噪。当中樊瑞叫嚣道:“兀那马麟,平素你芝麻大小的鼠胆,出得甚么厅堂?做得甚么好事?今遭争相往前,撒那门子的疯?”众人俱笑道:“然也,然也。”耍话间,猛见得马麟把刀一沉,一声不吭,直望李虞侯胸膛刺去。出了半途,刀势倏变,不刺反挑,望上攻去。止使出半分气力。便见刀锋过处,衣衫如裂,打中间开了一道襟口,齐刷刷,直笔笔,敞开风来。一身绸缎襦袍,断为两半,迎风飘扬。众人觑得真切,便见那襦袍开处,闪出一眼春色。黑糊糊,灰溜溜。众人看仔细了,按捺不住,大笑开来,讪讪道:“那厮端的养的好龟!”语毕,犹不解恨,便叫道:“阉了那贼!阉了那贼!”一派热闹。上首吴用见说,随声望去,也止不住笑,掩口道:“那李虞侯快活一世,本钱忒大!随身捎了驴儿大的行货!”宋江见了,也兀自作笑,却似昙花一现,一闪即逝。众人在下首见了,益发猖狂,俱各道:“截了那厮尘根,截了那厮尘根!”当中李衮道:“不妙,不妙!那李虞侯成了不阴不阳之人,虽然身受不得,眼观却是无碍,伤甚么大雅?”项充接话道:“正是。索性剜了那厮双目,投进猪圈,作个人彘最好!” 众人听了,和声道:“妙妙妙!作个人彘最好!”一片嘈吵,不可开交。
却听得上首一声巨喝,道:“断断不可,断断不可!人生无常,因果报应。种今日之因,修他日之果。我等怎可犹自作孽?”众人见说,投目望去,见是柴进打话。便止了声,侧耳来听。听得柴进又道:“我等江湖好汉,舔刀抹血过的生涯,杀个把人,本是稀松平常的勾当,直甚么!奈何要杀,便要杀得其所。杀得其所者,便杀一千,杀一万,也无甚打紧。杀不其所者,便杀一条人命,也断断不得。”众人听了,一阵黯然。过了半晌,稀稀拉拉道:“大官人教诲极是!”语下慵散。柴进见了,再不多言,作礼道:“冒昧!冒昧!恕罪!恕罪!”言讫,坐将落来。
紧听得一人道:“恁地时,却取他性命不取?”正是马麟说话。吴用听了,便道:“何消多问,自然要取。”马麟道:“既然如此,小弟班门弄斧了!”语毕,操了家伙,望李虞侯身上招呼去来。众人见了,一脸欢畅。却见那马麟消磨半天,只不落刀。众人看得焦躁,遂吆喊道:“兀那马麟,闪闪瑟瑟的,杀甚么鸟人!”马麟见说,便又吸一口气,鼓足胆,抖刀望前刺去。孰料把刀沾了衣边,又停将落来。众人觑得真切,有些着恼,禁不住聒舌开来。猛听得李虞侯嘶嚎道:“贼寇!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磨磨蹭蹭的,干甚么鸟!”众人听了,一阵嘻笑。心下却好生疑惑,暗想道:“那泼才莫非吃了豹子胆,陡然间换了一副模样。好生稀奇!”正寻思间,又听得一声叫嚣。李虞侯道:“撮鸟!痛快来罢。”话了,挺起胸来。众人正在狐疑之间,见他打紧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却掉下泪来。哇地一声,哭喊震耳。众人见了,心下一阵恍然,省得那厮打肿脸皮充胖子,其实是个破落户!心下兀自好笑。当下听得李虞侯啼哭道:“好壮士,好爷爷,要杀我,便要杀得痛快。来罢!我这厢央告你了!”语下凄婉。高布听了,暗啐一口,心里骂道:“贱骨头!”当下听得马麟悠然道:“爷爷这便成全了你!”说罢,刀抖出去。却一例落不得手。众人见了,骂成一片。马麟道:“白面,我手脚见些乏力。依旧是你占个先头罢!”言讫,也不趁高布答话,自退落来。高布道:“兄弟此说,恭敬便不如从命了!把刀来!”打着话,捋了刀,望李虞侯左胸刺去。刀若闪电,心如零秋。众人见他霜刀如虹,不觉喝一声彩。便一刀,又一刀,毫不含糊,望李虞侯劈去。那李虞侯中了刀,身子发软,跪落地来求饶。高布看在眼内,心里暗骂道:“浑才!莫非吃错了药?便是三岁小儿,也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你象条浑虫,一动也不动!”暗骂不止,却不敢做出声来。直咬紧牙关,捅出数刀。
却听得一人高叫道:“且慢!且慢!”高布听了,扳头来看。见是马麟,心下不觉怒火冲天。当下喝道:“蠢驴!又待怎地?你不敢下手,爷爷却要下手。你若是会事的,便闭上鸟嘴,爷爷好落个耳根清净!”嗓门粗暴。那马麟早前遭受众人奚落,心下不是滋味,当下见了高布动怒,也没些好气,喊叫道:“腌脏白面,懵懂村夫!作甚么鸟颜色?爷爷放任自由,爱动手时,自然便动手,不动手时,四处晃悠晃悠,干你甚么鸟事!”高布听了,微微冷笑,却屏了气息,按下心头怒火。生怕吴用窥破端倪来。半晌方道:“你使甚么鸟心眼?每遭爷爷戮到兴头,你总来扫兴。”马麟道:“兀那白面,你便省却些惺惺作态。谅你肚里文章,爷爷了如指掌!”高布怒极,冷哼道:“好个逆贼,恶人先告状了!你勾结高俅,还有甚么颜面喋喋不休!再不识趣,结果了你,为梁山除害!”说罢,仗着刀,抢到马麟身前来。更不打话,拍刀便打,一心要杀了他,来个死无对证。
孰料听得吴用喝道:“畜生!住手!”高布听得真切,不敢托大,飕地停了手,悻悻退下。当下听得吴用道:“兀那村人!三声五令,着你两人一刀取了李虞侯性命,倒先自相厮斗起来了!好糊涂的主子!”高布叫屈道:“军师,那厮滋生事端,搅坏高布好事,教我怎地消受这口气?”吴用道:“高布兄弟,不消多言!是与不是,我等收在眼内,明在心底。你且完了正事!今日事情,自有理论。”高布听了,说声了是,又道:“娘娘腔!今日不看军师面皮,有你好看!”说着,瞪那马麟一眼。马麟哼了一声,便要发作。听得吴用道:“休休休!休要鼓舌!”高布听了,便止了骂,稽首道:“敢问军师,兀谁当先?”吴用道:“却才你已劈数刀,正该马麟动手。”高布听了,声喏退在一旁,站了。
当下见得那马麟扬起头来,蹬着大步,直剌剌欺到李虞侯面前,把刀一撇一擢,望李虞侯咽喉切去。不想刀锋一偏,喉未割断,单豁了一道小口,汩汩涌出血来。众人见了,叫嚣起来。便见那马麟使了一刀,发起怔来,两眼发着直。听得众人欢呼,缓缓转过身来。满脸痴呆。众人见了,鼓声助威。奈何马麟恍若无闻,手掌一颤,尖刀跌落地来,啷哐作响。众人觑得真切,索性起了身,忘情呐喊。喧声震天。却听得一声大喊,道:“马兄弟!马兄弟!”众人听了,闪目望去,见是吴用说话。吴用道:“马兄弟,你却怎地?”言辞焦灼。却不见马麟动静。吴用道:“兄弟!你却是怎地了!”语下沉痛。话音落了,方见马麟身子猛地一震,失声叫道:“军师,我杀了人!我杀了人!”说着话,跑将出去,在前膛寻了一块山石,抓在手里,望身上猛拍猛锤。不消片刻,吐出血来。众人见了,尽皆骇然,寻思道:“梁山豪杰之地,万料不到还有这等懦夫孺子!”心下好生不屑。却听得吴用道:“马麟,杀个把该死的人,直甚么?直得拿自家性命相赔么?”说着,冲出门去,牵了马麟手掌,带进忠义堂来。
高布见了,暗地寻思道:“论及梁山胆怯之人,马麟那厮首屈一指。今遭教我冲撞他来,也是天意。”思量间,心下暗喜。忽听得身后一阵声响,咔咔咔,不绝于耳。高布听得心惊,连忙回头望去。见得血泊丛中,那李虞侯紧紧掐了自家脖子,发出沉重声响来。看仔细了,见他嘴唇翕动,微微道:“杀我,杀我。”高布见了,肝肠抽搐,不觉悲恸紧了。却不敢出手相救。直端着眼,看他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不止,状若狂蟒蜷曲,好不恫怖。众人也自见了,不由得惊呼出来。便见那李虞侯脸色又红转靛,由靛转灰,再看不到一丝亮泽了。不多时,舌头也伸将出来,耷拉长了。眼睛尽张,近乎裂了。惊呼间,却见得刀光一闪,那高布打地面拾了刀,刷地一声,望李虞侯颈项猛砍。只一刀,断了他咽喉。刀锋过处,李虞侯声音嘎然而止。众人犹在惊栗之中,见不真切,便涌上前来细看。见他颈项处着了一刀,细若柔丝,血流不止。那头颅中间,一双鱼眼发白,嘴角挂了一丝浅笑,已然死了。
第66章:员外之争
李虞侯死了。他光着身子,驮着羞辱,带着忿恨,死了,断送在荒凉异地。他死不瞑目,一缕亡魂哀哀怨怨,早随了风,出了宛子城,入了鬼门关,到了幽灵地界,望奈何桥去了。悠悠荡荡,随了清风涣水,飘得远了,再不复见了。那高布看在眼内,几要掉下泪来。见那李虞侯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原本光鲜的衣着,隽秀的脸庞,神气的笑容,转眼间沦为一堆干骸。不觉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奈何不敢声张,直屏了气息,憋得苦了。正恍惚间,却听得众人一阵阵欢呼,打耳畔响将起来。心痛尤甚了,再不敢流连了,直拾掇拾掇脚步,望座走去。出一步,不想身子一个趑趄,栽下地来,正好落在李虞侯身边。高布见了,心下大惊,慌忙一个翻滚,骨碌碌爬将起来。奈何身子乏力透了,几番挣扎,直起不来。急切之间,不禁骂起娘来,心下寻思道:“直娘贼!当真祸不单行!偏在紧要关头,栽个狗吃屎!晦气!晦气!”暗骂着,内心一片仓惶,生怕吴用窥出破绽来。
忽听得一个声音大笑道:“好极!好极!”声如洪钟,如雷贯耳。高布听了,惊心动魄。不想着此一惊,平添了几分气力,站得身起来。方舒一口气,听得那声音道:“高布兄弟无惧骂名,一刀取了李虞侯性命。好极,好极!”高布听得真切,把身形稳了,打眼望去,见是卢俊义说话。心下一阵好笑,寻思道:“惭愧!惭愧!若非员外一串朗笑,唤醒了我,敢情我悲痛未已。恁地时,却不坏了大事!”寻思已罢,遂展一展颜,抱了抱拳,作笑道:“员外见笑了!小弟为表清白,不得不下的毒手。”佯作轻松。卢俊义掬笑道:“好极!好极!既然你取了李虞侯性命,想必不是细作。”高布道:“员外体察入微,高布满心敬服!”卢俊义道:“话虽如此,单凭卢某片面之辞,却无甚支助。将军要沉冤昭雪,须看军师理论。”高布一揖,称了是。听得吴用道:“不敢,不敢!小可一介不成器的儒生,怎敢在员外面前指手画脚?奈何今遭事体非小,不得已还要厚颜一番。”卢俊义道:“哪里,哪里。直望军师执尺为公,众人方是诚服。”吴用道:“小生理会得了。想来高布马麟二人,同为你我手足,肱股一体,我等怎可或有偏依?”卢俊义道:“正是!果如军师此说,卢某放心了了!”说罢,抱一抱拳。吴用见了,也抱拳道:“小生定当秉公办理,不负员外厚望!”卢俊义道:“仰仗了,仰仗了!”吴用道:“不敢,不敢!”语态恭谨。当下两人打着话,对视大笑开来。
欢笑间,倏听得一声巨喝,道:“兀那撮鸟!罗里罗嗦的,打甚么废话?听得爷爷耳子起茧!”众人听了,慌忙引目望去,见是李逵说话。心下暗乐。紧听得李逵嚷道:“不就揪个把细作么,直甚么?爷爷大斧一挥,砍下他脑袋,却不省却许多烦恼!”吴用听了,止住笑,喝道:“村人!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咆哮喧哗?”语下好生不快。听得李逵嗷嗷大叫道:“老泼才!俺也只是公道说话,何曾招惹了你?直得大发狐威,鸟模样叱咤么?”吴用道:“浑才!你一介盲虫,明白甚么事理?快快闭了嘴!”李逵听了,便似火上浇了油,益发动了怒,遂瞪眼道:“老泼才!直甚么!我不明白,偏你明白么!却才你偏袒马麟,便是瞎子,盲公,瞽夫,也看得清楚明白。你兀自敢为,怎地便俺不敢说?”吴用听了,好生着恼,道:“破落户,敢情你吃错了药,到公堂撒野来了!来人,打他出去!”李逵气得跳将起来,大叫道:“来来来,看兀谁上来,拳头不长眼!”众人惧他,不敢上去。听得李逵又道:“军师,你道俺吃错了药?甚么鸟说话!直不知兀谁吃错了药!换作往常,铁牛便是胡诌瞎扯,你也只是一笑。今儿却是怎地?不过一句半句说话,黄瓜脸便成了青瓜脸!直甚么!”说着,手指足划。吴用听了,不觉愣了一愣,默然半晌,方道:“铁牛,今遭事大,不是耍儿。你且休来添乱。其中缘由,日后我自说与你知。”话语转为平常。高布见了,暗自称奇,寻思道:“老匹夫涵养最好。平素便是山崩海啸,也直岿然不动。怎地今遭语不数句,脸色顿生难看,不知甚么缘故?”心下嘀咕不已。
当下见得吴用镇了镇气息,回过神来,看了卢俊义,堆笑道:“这黑厮好生恼人,凡事总在节骨眼断人话茬,员外海涵了!”卢俊义道:“军师哪里说话!黑旋风既是你弟,也是我弟,秉性纯真,卢某好生喜欢。依我之见,这等真汉子,比及那伪君子,不知好出几百倍!”吴用一怔,眼珠转一转,失笑道:“正是,正是。员外打话,不消数句,总能一语中的,命中要害。高明,高明!”卢俊义笑道:“军师休来取笑!谅卢某区区三板斧子,怎及得军师的一身机杼,满腹经纶?不可比,不可比!”吴用笑道:“闻其名,知其人。按想员外,绰号玉麒麟,文韬武略又怎输得人?且不说梁山弹丸之地,便是大名城内,泱泱京都,论起武功人才,员外也是首屈一指,独占鳌头。如此人杰,直是凤毛麟角,世上哪里能求!”卢俊义道:“岂敢,岂敢!军师忒也过谦!”吴用大笑道:“我不过谦,员外也休要过谦。论及斗智斗勇,吴用甘拜下风!”卢俊义听了,朗朗笑将起来,摇了摇头,却不做声。满眼笑意。高布见了,又生出好些糊涂来。见他俩谈笑风生,哪里便似冤家模样?
正寻思间,听得一把温敦声音道:“两位哥哥,且休打禅,理论正事紧要。”声如美玉,正是柴进说话。话音落了,宋江接话道:“大官人所言极是。有道是,风物长宜放眼量。两位贤弟,且息纷争,早定大计!”吴用轻笑道:“哥哥多心了!我与员外,犹若伯牙与子期,虽有争辩,知心犹多。”卢俊义带笑道:“正是。”柴进道:“果真如此,自然最好不过。为弟原怕两位哥哥情分,不似伯牙与子期,却比李斯与韩非,虽有知心,纷争尤大。”卢俊义笑道:“大官人过虑了!我与军师,间或插科打诨,也直为些正经勾当,哪里便有甚么纷争?”吴用道:“正是。便似今遭,也直为细作烦恼。想那高布马麟,一者跟随我多年,一者却与员外故交,两厢情重,最难割舍,方有却才一番打禅。”卢俊义叹道:“然也。”宋江道:“恁地时,我却好松一口气!”吴用道:“哥哥何消忧心?我与员外原本君子之交,往昔如斯,今后如斯。常言道,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我俩同为梁山头领,哪能轻易反得目?”宋江欣然道:“我的爷爷,当真如此,我却好生喜欢!”吴用笑道:“自然不假!任由哥哥喜欢,只怕哥哥笑歪了嘴。”下首柴进听了,一味地笑。宋江看在眼内,又道:“话虽如此,奈何我只欢颜不来!那李虞侯已亡,高布马麟俱各显了一手,却分辨不得真伪!好生烦恼!”吴用道:“哥哥何消忧心!有道是,车道山前必有路。不消多少工夫,便见分晓。”语态轻松。
话音落了,倏听得燕青喊道:“军师,有甚么分晓不了?那高布几番动手,俱遭马麟拦阻。到得最后,那马麟方才出了一刀,也留了李虞侯活口。谁是谁非,谁善谁伪,不是一目了然么?”吴用淡淡道:“依小乙之见,断定马麟实是奸细?”燕青道:“非也非也。哪个细作,哪个大作,小乙理会不来。说却才一席话,不过摆明事实。果真如何,便由军师决断了!”吴用道:“小乙,如何决断,你却教我!”燕青道:“小乙甚么人物,怎敢在军师面前弄大斧?只是李虞侯一死,真相已然大白。军师心怀九窍之人,最是明白就里。见分晓时,休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了!”说着,抱拳一礼。吴用蹙眉道:“指鹿为马?吴用哪里指鹿为马了?”燕青抱拳道:“军师心知肚明,何必多问!”吴用冷笑道:“听你言下之意,以为我留难高布兄弟,心怀不满!奈何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留难高布,你直道我心下好受?语云,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吴用这般作为,也只是要替高布洗脱冤情。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见高布兄弟作事殷勤,断非不良之徒。一心只想消磨他。当中缘故,犹如金子,消磨多一遭,光亮便多一分。众人见了,也好知他诸多委屈。” 燕青笑道:“说得好生动听!恁地时,那马麟从你多年,理应爱之尤深,责之尤切。奈何不见你留难他来?军师位居虎位,一碗水须要端平了!厚此薄彼,人心难服!”众人听了,俱觉在理,嘈吵开来。却听得吴用道:“小乙,怎见得我没有留难马麟?凡事显山露水,成何体统?”燕青道:“罢罢罢,便你说得在理!甚么显山露水,终究后悔,不动声色,城腑莫测!直不消说了,我都听得腻了!果然五个手指一般长短时,怎地这个显半边山,哪个遮半江水,差别恁大?”吴用听了,不悦道:“小乙,年少轻狂,人皆有之,直不该在尊长面前卖弄文墨!”燕青道:“军师!甚么说话!小乙不过唠叨数句,哪里便是卖弄文墨了?”吴用道:“好刁钻的主!你直道沙场对弈,非要见个你死我活?我见你嘴边不长毛,不与你一般见识,便此打住罢。”说完,坐了落来,听得卢俊义喝道:“小乙,不可对军师无礼!”话了,见得燕青嘟了嘟嘴,坐了落去。再不做声了。
众人看在眼内,暗想道:“小乙嘴皮子端的伶俐,便连军师也惧三分。”寻思之间,心下感觉痛快。当下听得卢俊义拱手道:“军师,叨扰良久,便请降罪!”吴用道:“员外一心为公,何罪之有?不如趁眼下耳根清净,你我同心,料定大事。”卢俊义归了座,道:“军师旨意,安敢不依?”吴用恭声道:“细作之事如何了结,请员外见教!”卢俊义道:“卢某何许人也?安敢代庖越俎?自有哥哥与众弟兄决断。”侧畔宋江听了,沉吟道:“真假之辨,宋江最不在行。一旧由军师主张罢了。”吴用道:“目今形迹混乱,迷雾重重。吴用也已黔驴技穷。俗语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莫若交由众弟兄作主。”说罢,打目来看宋江卢俊义两人。却见宋江眼神闪烁,好生委决不下。下首柴进见了,朗声道:“军师所言,正合我意。依愚弟之见,权由兄弟们理论,无论对错,省却许多消说。”宋江听了,喜道:“大官人一言,好比醐醍灌顶,与我心有戚戚焉。只是不知员外意下如何?”卢俊义道:“哥哥主张,贱弟无有不依。”宋江道:“好极!恁地劳烦军师发话。”吴用听了,微微颌首,称声遵命。
当下见得吴用站起身来,抬手道:“众位手足,今番细作风波,事滋体大,吴用不敢擅断,特与兄弟们参详一二。”众人道:“参详甚么?有甚么参详的?”吴用听了,依旧暖暖道:“想那高布马麟二人,虽经数番较量,犹然雌雄难分。敢问诸众,怎生是好?”下首李逵听了,嚷嚷道:“费甚么口舌,便依俺却才说话,直砍他脑袋落来,最好!”话犹未了,却见得吴用双目冷冷看将过来。李逵觑得真切,不敢多语,直吐了吐舌,把头缩了,埋在鲁智深后背。听得鲁智深道:“军师,费甚么鸟思量?便释了他罢,谅他单枪匹马,搅得甚么风浪?”吴用笑道:“好个莽和尚!事关梁山命脉,岂可胡乱行事?”话了,却听得武松接话道:“军师,和尚说话倒也不无道理。且释了他,来个放长线,钓大鱼,却不是好!”吴用笑道:“行者说话,多少有些见地。只是说来容易,做时却难。”话音落了,后首李俊续道:“军师,依我之见,黑旋风说话最是中听。那逆贼罪无可恕,便不杀他,也剜光他身上的肉,直折磨得他半生不死,教他招认方休!”吴用肃然道:“混江龙说话,原本不失方寸,只是没了兄弟情分,也断断使不得。”樊瑞叫道:“这也使不得,那也使不得!还来问甚么鸟话?军师,你自打盘算便了!”李衮亢声道:“正是。”吴用听了,便顿了一顿,缓缓道:“兄弟们,休要焦躁!有道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不管中与不中,尔等直管说来,多多益善。”语毕,打目来看众人。却听得关胜道:“军师妙计,无人能及。何必多问哉!”吴用听了,却不答话,直看了林冲,道:“敢问教头,有甚良策?”林冲默然半晌,方道:“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军师果然要知真相,便到他舍房搜查,定能见些蛛丝马迹。”语气见些冷淡。吴用喜道:“教头端的见识过人!正与吴用所见略同。”林冲俯脸道:“不敢,不敢。”吴用喜道:“再不赘言,便依此计行事。”众人听了,又是一番聒噪,俱道:“恁地行事,敢情又是竹篮打水,落一场空。试想那厮做的好细作,怎能这般粗心大意?缺失计较?”吴用道:“反正无甚妙着,权且试试,也无碍处。”说罢,转过身去,看了宋江等人。听得宋江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了。这便动手罢?”吴用听了称好,遂道:“兄弟们,此便去罢。早早了事,好用早馔。”众人见说,急忙起了座,奔出门去。后背卢俊义见了,心下微微冷笑。却也举了步,殿在最后。当下见得众人长猿似的,一发去远了。当中搡着高布马麟二人,杂在人群中间,颠屁颠屁的走去了。卢俊义觑得真切,心下又是一阵冷笑。
第67章:高布之笼
话休烦絮。却说一拨人到了厢房,着高布打梁上取下箱笼来,打开看了。见得内里折叠了数件净衣净袜,摆得好生整齐。吴用看不出异样,遂着穆春去翻,逐一抖将开来,却不见有甚利物。吴用心下不甘,又令邹渊去卷被衾,反复瞧个仔细。一旧无甚利害。吴用看了,暗暗称奇。把眼来扫,见得榻下蛰伏了一只八宝箱子,架在两只杌子上面,上了偌大铜锁。吴用觑得真切,心下暗喜,遂命花荣掏将出来,摆在案上。毕了,吴用道:“高布兄弟,且启了箱罢。”高布道:“军师,里遭直是些书画古玩,好生宝贝。无论如何,赦免则个!”吴用听了,眼神一亮,却轻笑道:“捕鱼安可漏网!兄弟便开了罢,直教众人看个究竟,明了真相。”高布听了,生怕吴用见疑,遂打腰际取了铜匙子,开了箱来。
众人打远见了,定睛细看。见得那八宝箱开合之间,猛然射出一道澄澄金光来,璀璨夺目。便不觉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当中一人啧啧道:“破落户,原来攒得恁多金疙瘩!也不露些端倪!”声如破铙,却是打虎将李忠发话。众人听了,心下大乐,遂打趣道:“李家兄弟,你落草桃花山,也做得许多时大王,加之性子又不爽利,敢情干货堆积如山了。”李忠愕道:“甚么说话!做得山大王的,哪里直我一人,怎地偏来消说?再说,你等论称分金,我也论称分金,不见得便多与了我。你等设筵做东,我也设筵做东,也未曾见我白吃白喝一回。怎见得攒了许多金铢宝贝!”众人笑道:“甚么德性!腰包撑得鼓登鼓登的,楞不认帐!”李忠听了,眼珠转了一转,陪笑道:“委的没有。果真有时,早买了酒肉,穿肠胃过了。”话音落了,却听得吴用叱道:“休来聒噪!”众人听了,遂止了声,把目来看吴用。便见吴用站在箱笼旁近,满脸肃杀。众人见了,益发不敢言语,直把目来看弄箱。见得那笼子置了好些书画,俱裱糊了,成札卧着。书画侧畔,却空了一道缝隙,填了几锭金砖。金砖旁近,则是一色的金银珠贝,琳琅满目。看仔细时,净是些耳坠手镯,玉簪圭符。有珊瑚玛瑙,也有翡琥珀,不一而足,俱是些绿林丛中勾来的细软。众人见了,俱各赞不绝口。神色各异。
正沉迷间,却听得吴用静声道:“知寨,且取一副卷轴,拆开来瞧瞧。”花荣听了,声了喏,依话取了卷轴,拆开了,展在案上。看时却是一幅法贴,笔法古拙凝重,苇管挥就,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下首一道印章,仿佛是佛印禅师四字。吴用见了,两眼放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教花荣急急收了,依旧束成一卷,系紧,摆在案边。高布觑得真切,遂道:“此贴原是为弟在牛尾山赚的买卖。军师若还看得入眼,便请笑纳了!”吴用微微一笑,正待答话,却听得后首乐和道:“白面,前遭你馈我一幅贵妃醉酒,原本以为极品,今日见了你许多宝贝,方省得原是糟粕,相差忒远了!”高布笑道:“我目不识丁,哪里明了个中奇妙?精华抑或糟粕,怎地分辨得来?”乐和嚷道:“休来诓我!我也顾不得你许多委曲。若要干休,除非多送我一幅丹青,方才了事。”高布道:“书画于我如浮云。你果真要,任由取去!”乐和喜道:“恁地时,多感盛情了!”说罢,张手来抓。吴用板了脸,道:“且慢!待完了正事,再作理论。”乐和见说,郁郁退了下去。
当下见那吴用再不打话,直把手探进箱里,摸索了好些时候。众人不敢打岔,自顾自的看着。便见他捣鼓了好些时候,双手却倏然停将落来,脸上添了一分神采。非有心人,难以觉察。侧畔那高布见了,一颗心浑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忐忑不安。果然,见那吴用双手一提,取了一只笼子出来。却是信笼。那信笼好生精致,金丝玉缕的,闪着银光。那吴用抓在手里,便要打将开来。高布见了大惊,慌忙道:“军师,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打着话,身子抢将过来,举手来夺。不想那吴用早觑在眼内,把身一闪,高布便扑了个空。听得吴用沉声道:“使不得?甚么使不得?莫非盛了高太尉的密函?”语下冷峻。高布一愣,叫道:“甚么说话!那信笼是我的心肝宝贝,最是要紧,旁人万万看不得!”吴用冷笑一声,厉声道:“甚么看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罢!来人,拿了这厮!”话音才落,便见花荣等人应声而上,箝住了高布两臂,对准要害。高布受制,不得动弹,眼睁睁的,看得吴用拿锤砸了锁臼,打开了,取了一块素绢出来。高布见了,心下又怒又急,强按捺住了。却听得燕青大叫道:“军师,使不得!使不得!”吴用一笑,哪里理会他?兀自展开素绢来看。孰料不看犹可,一看便噗哧一笑,口里道:“我道有甚使不得处!原来恁地!”众人听了,一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得吴用轻唤道:“宋公明哥哥,借步一看!”宋江听了,遂出了人群,匆匆靠上前去。当下接了素绢,把目略略一掠,哈哈哈,也笑将起来。众人看在眼内,益发好奇,便捏着步,蹴到宋江身后,掩着来看。见那一方素绫,巨细不足咫尺,上面满是蝇头小楷,写了数行字句: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众人看了,不甚了了,遂道:“军师,甚么缘故!我等直道天上掉下了金元宝,笑得你人仰马翻,合不拢嘴。孰料只是数行破烂诗句,直甚么!”吴用笑道:“尔等一介武夫,自不知诗词歌赋的妙处,便由我细说一二。此间诗句,说的是一介妙龄女子独处深闺,思念远方爱郎,生出无数离愁别绪来。奈何望穿秋水,直不见那人归来,心下好生惆怅。”众人哦道:“原来恁地!直不知那等窈窕淑女,迷恋我等白面哥哥?”吴用笑道:“兀谁迷恋高布兄弟?看此落款,便知一个唤作李师师的红颜知己,为之心生绮恋。”众人诧道:“李师师?可是东京长乐坊的李师师?”宋江听了,接话道:“正是。不是倾国倾城的李师师,还能是谁?”众人道:“我的奶奶!那李师师乃当朝名姬,与那李清照王可可齐名,白面怎巴结得上?”宋江道:“前遭我等去京都游耍,直到了他府上,是以有一面之缘。”王英听了,道:“好哥哥,此等大事,缘何事前不告知一声,好歹教我也识了那美人儿。”话犹未了,哎哟一声,栽下地来。众人听了,举目望去,却见一介妇人儿跳将起来,欺到矮脚虎身畔,拧他耳朵去来。那妇人生得好生貌美,自不消说,便是那一丈青扈三娘。当下众人见了,开怀大笑。却听得跳涧虎陈达道:“听闻那李师师身在青楼,却深得皇帝老子宠幸,寻常人哪里亲得香泽?今番狎上白面哥哥,倒是稀奇事儿!”话音落了,唏嘘不已。却听得燕青怒骂道:“浑才!瞎掰甚么!狗嘴吐不出象牙!”众人笑道:“咦,稀奇稀奇!小乙哥哥也来趁热闹!”燕青朗声道:“男欢女爱,本是稀疏平常事,有甚么大不得处!奈何尔等一介凡夫俗子,不知风雅,犹自嘤嘤嗡嗡的,好不识趣!”众人笑道:“甚么风雅?不外是甚么春花雨,甚么无情绪,整一个靡靡之音!”燕青一本正经,道:“你等懂甚么鸟!便是关雎好曲,到得尔等口中,也只成了淫词小调!”众人嘻嘻笑道:“小乙自命清高,也不害臊!”一派胡闹。
打耍间,却听得高布哀告道:“军师,看高布一分脸皮,便此打住罢?”众人听了,遂止了笑,把眼来瞧吴用。见得吴用也不答话,直埋了头,捧起一块粉缎来,靠在鼻尖底下,深深一闻,口里赞道:“妙妙妙!好一皂香巾!”众人见了,便趁了脚步,涌得近了。争先恐后的,把鼻去嗅,直感觉一阵麝香沁心而来,见些清幽,见些销魂。呼吸之间,不觉精神大振。却听得燕青骂道:“俗物!俗物!”众人不理,深嗅不起。燕青见了,又大骂一通。良久方休。稍顷,见得众人嚷道:“军师,且看上面,挥毫写些甚么?”吴用微微叹道:“不具一字,单有刺绣一幅,描的仕女图,模样婉约,好不悲秋!”语下深长。话了,听得周通道:“老天不长眼睛,尽教恁地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独守空房,伤春悲秋!可气,可恨!爷爷我不想活了!”燕青道:“霸王此说,尚见些人间真情。”周通道:“周通若是有福分的,天教我也遇了他。恁地时,定要他狂蜂浪蝶,云雨难歇,死去活来方休!”燕青听了,大骂道:“泼才!畜生!登徒子!”周通笑道:“小乙,着甚么恼?我直不过说上一说,过些干瘾,与你何干?”燕青道:“自然有干!好生有干!混天暗地的有干!”周通道:“咦,稀奇!你却说说,与你何干?”燕青道:“那锦函原是我的,直不过暂寄在白面此处。你说有干没有干?”周通道:“恁地时,自然有干,好生有干!混天暗地的有干!奈何你不早说!”燕青叫道:“尔等鬼哭狼嚎,哪里有我说话火候?”众人听了,哦一声,又耍笑开来。
当下见得吴用又取了一面锦帕出来,托在手上来看。上面写道:
高兄,燕弟:别首半旬,岁月如留,一日长似三秋,不知何时相见?忆前日,音讯隔绝,衷肠无诉。人比黄花瘦,又枉了一度春。思今朝,酒醒无声处,相识鸿雁归来。妾观之,葱手如蕊,鹿心如乱,心怀欣慰难尽!直字字句句,把书来读。现如今,莫名堤畔,又皱了一湖涟漪,暮霭深处,直不知兄弟何时归?贱妾师字。(又:今夕圣驾将临,妾当具诉款曲,游说今上降旨。恩敕到日,速速来归。妾于杨柳坞企盼。切记,切记!)
众人看了,似懂非懂,面面相觑不已。却听得宋江道:“不想那李师师,虽然一介风尘女子,倒也古道热肠,不失侠义之风。”李逵骂道:“黑矮泼厮!见他有几分姿色,便生神魂颠倒了!你却说说,他怎地古道热肠?怎地不失侠义之风?”宋江瞪了李逵一眼,默然良久,方道:“他与我等素昧平生,出手搭救,便是古道热肠,便是侠义之风!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了!”萧让沉吟道:“不然。那李师师直明言要高布燕青二人归去,只字不提我等委屈,怎算得古道热肠?”宋江语重心长,道:“纵使如此,也极难得了。想来我等与他,非亲非故,怎好奢遮伊人相救?再者,今番搭救高布燕青,不消许久,敢情便来搭救我等。”武松听了,呸了一声,道:“搭救搭救!我等堂堂男儿,生当为人杰,死也为鬼雄,何消妇道人家搭救?便尔这般人物,左也招安,右也招安,早上盘算,晚上盘算,直鼓吹一介荡妇帮腔作势,算甚么英雄好汉?”众人听了,嘈吵开来。听得燕青着恼道:“武二,甚么说话!甚么荡妇!须知世上女子,好女子奇女子无数,未必个个都是潘金莲,净做天理难容的勾当!”武松叱道:“住嘴!你雌黄未消,凭甚么教训长者?”燕青道:“公道正理,人人得而宣之,岂童叟妇妪之分?”高布喝彩道:“正是!行者,你若以大欺小,我高布便与你结下梁子了!”武松冷峭道:“哪里说话?你何曾见过我以强凌弱了?武二一生仗义,专管不平之事。此间手足相嫌,直甚么,直得动刀动斧么?”高布道:“果真恁地,我却敬重你,也不枉了好汉二字。便是你那相好潘玉莲见了,也兀自喜欢。”武松道:“闭嘴!不许提那贱人!”高布哈哈一笑,便要答话。却听得吴用道:“都头息怒!我等正事要紧!”说着,也不待武松答话,又弓了身子,抄弄箱去来。
当下见得那箱内剩得几幅卷轴,遂逐一拆开来看。奈何一例是些丹青笔墨,无论高俅,便是朝廷端倪也未曾少见!吴用翻了一遭,心下狐疑,却不敢嘘出声来。高布见了,直道:“军师,看分明了?”吴用点点头,缓缓道:“分明了!”高布道:“可有甚么漏网之鱼?”吴用一笑,没有做声,直把眼滴溜溜的转。高布道:“军师,今日一番好找,可谓天翻地覆了。屋里屋外,敢情剩得高布胯下裤衩未见真切了。”吴用笑道:“兄弟如不嫌害臊,我倒寻思看个究竟。”高布笑道:“最好!省得军师生疑。军师若然不嫌腌脏,我这便进帐除赤溜了。”吴用抱拳道:“恁地时,委屈兄弟了!”高布听了,心下暗怒,强展着笑,道:“军师稍候片刻,高布便来。”说罢,钻进销金帐内,噼里啪啦,一除到底。毕了,唤道:“军师,来来来,看个彻底!”吴用听了,快步过去,掀开帐帘,投目来看去,见得高布一身雪白。心下好笑。却不轻怠,直抖了抖他纱裤,看看无甚动静,教他披了衣,归了原位,站了。吴用道:“兄弟们,今番搜索,果然不见高布兄弟有何异样,这厢便告一段落罢。我等再到马麟舍房,看个究竟。”众人道:“好敢情好!腿脚可得麻利些许!口里不叫,肚子却呱呱的叫!”吴用道:“我省得了!”言讫,迈了步,与众人一道,出了门,望北折去了。
第68章:马麟身世
当下一行人到了马麟舍房。那吴用依瓢画葫芦,揭了衾被,落落一抖,又来看箱笼。见他榻底卧了三只笼子,摆成一溜。当中一只蔓笼,白藤织就,业已见旧了。蔓笼左畔,一只箬籠,见小些许。右畔一只蓑籠,益发小了。众人见了,遂道:“娘娘腔,此三笼老掉了牙,年代敢情久远了,说不得是盘古爷爷的信物。”马麟腆着脸,愣愣一笑,没有做声。吴用道:“马麟,快快开了箱笼,与大伙瞧上一瞧。”马麟哦一声,应了诺,遂俯了身,把箱抱将上来。吴用见了,道:“快把笼开了。”马麟红着脸,讷讷道:“军师,锁簧断了。”吴用诘道:“锁簧断了怎地?撬了!”马麟木木道:“休!由后背打开便了。”吴用哎吔道:“浑虫!直不早说!费了诸多口舌!”马麟听了,嘴里咕哝一声,却不答话,自个儿调转笼身,掀开盖来。众人把目瞥去,见得内里摆了一打衣衫鞋袜,折叠如新。觑真切时,却见那衣衫鞋袜悉数破敝不堪了,一色打了补丁。宋江遂道:“兄弟,你此是何苦?终不成山寨粮饷缺短,教你周转不开?”马麟稽首道:“哥哥见禀,些,些许鞋袜,直是小弟在,在建康府的家当,虽然破旧,不愿猝弃。”宋江开颜道:“果然恁地,我也好放心则个,只是休要苦了自己。”衷肠无限模样。
话音落了,却听得身后项充道:“兀那马麟,又拿说话诓人!你敝帚自珍,直不为甚么旧家当,兀为建康府相好罢?见物思人,也好有个念想!”马麟听了,一张粉脸刷地涨得通红,结巴道:“八,八臂哪吒,你,你一派胡言!”项充嘿嘿道:“一派胡言?若然不是相好的信物,怎地有大红花鞋?怎地当作天宝似的?”马麟发急,不知怎地作答,直张大嘴巴,喉咙咯噔咯噔的响,一时语塞开来。良久方道:“你,你,撮鸟!你,你闭嘴!”项充笑道:“小杂碎!敢做不敢认,算甚么英雄好汉!”马麟陡然通身一震,半吼道:“闭你的鸟嘴!”项充嘻嘻道:“小杂碎!直不敢认!”马麟听了大怒,遂拍着滚刀,迎面飙去。刀势好生凌厉。项充见了,不敢托大,疾退了一步,卸了刀锋。脚下生风,口里笑骂道:“小杂碎!小杂碎!敢做不敢认!小杂碎!”马麟盛怒,又拍将大刀,望准项充要害处,发恶招呼。项充大笑,飞快闪出门去。见得马麟穷追不舍,快如疾风,欺身直来。刀起刀落,电光石闪。刀锋过处,扬起漫天尘沙。直听得噼啪噼啪声响,刀已侵在眼前。项充不敢轻敌,遂一个旋身,急转过来,打腰际拨出腰刀,摆了门户,来迎马麟。听得风声呼啸,便把刀一立。刀锋交处,溅出一串火花。
当下过了三两招,见得一人冲入垓内,手里抡了一把铁锹,势如断桥,锁在两人中间,格将开来。项充见了,自退在一旁,罢了手。把眼看时,见得一条大汉,才过而立之年,满脸坳黑,渗出一层短訾来,薄薄的,阴森森,好不吓人。那汉看着马麟,把锹架在滚刀上头,微微带笑。马麟见了,身子动了一动,寻思回刀入鞘。争奈那刀夹在铁锹中间,拔不出来。项充见了,暗想:“那马麟原本有九牛二虎之力,遇了陶宗旺,直似手无缚鸡之力,纹丝也不能动!”心下暗暗吃惊,倒吸了一口冷气,口里喝彩道:“九尾龟,好大的膂力!”众人早涌出门来,看在眼里,俱各鼓将噪来。却听得马麟道:“哥,哥哥,你,你这是作甚!”陶宗旺道:“兄弟,不就一句说话,直得动甚么家伙么?”马麟道:“哥,哥哥,你,你哪里知得缘由?快快放了我。”陶宗旺道:“不放。便你那怪脾气,经不得人家消说。放了你,少不得有顿好打的!”马麟道:“哥哥,撒,撒手则个!”陶宗旺道:“不放,不放。”
诸位看官,那马麟与陶宗旺乃六拜之交,缘何拆开了架,直不撒手?原来当中却有一段缘故。有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语道破了天机。说的正是那项充胡乱一句说话,道出了马麟心病。原来,那马麟原是建康府的一个小番子闲汉,终日无所事事,招摇撞骗,专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为因长得俊俏风流,又吹得一手好笛,是故人缘颇好。闲时无事,总爱在三舍两巷转悠,少不得也做些沾花惹草的勾当。
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那马麟时常在青楼妓寨转悠,天长日久了,倒识了一个烟花女子,唤作白鹭飞的。那白鹭飞年方及簈,因丧亲无钱落葬,把身典在风月楼里,正是一介雏儿。一身容貌赛芙蓉,喜嗔颦笑若天仙,最弹得一手好筝,引来无数恩客。俗语道,好酒三分话,好曲是一家,说得甚是在理。却说当日。那马麟进了风月楼,识了白鹭飞,卖弄通身本领,来博伊人笑。当下一个是弄笛的,一个是抚筝的,同处斗室,四目相望,胜似十分说话,早撩动了心底那根弦。直似水到渠成一般,不消多少时候,两个冤家姘在一起来了。痴痴缠缠,如糖饴一般,难分难舍,似山瀑落水。恩恩爱爱的,日子好不美满。恁地这般,不觉便过了半年光阴。
有道是:水满则溢,月满则缺。却说当地一个王姓的大户人家,酷爱风花雪月。恰一次欢场买笑,撞上白鹭飞。见他杏臉桃腮,娇怯不胜,仿似秦淮淑女,低吟浅唱,调丝品竹,犹如瑶池仙女。端的是蜜桃般的甜,竹笋般的秀。那王员外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三魂七魄,晕晕糊糊尽失。好半月茶饭不思。打后,仗了牙婆说啜,花了五千贯钱,直讨了白鹭飞过去,纳作偏房。那白鹭飞父母双亡,原本是卖了身契的人,自家哪里作得主张?又抗不得老鸨成命,虽然不喜,倒也无可奈何。又数日,哭哭啼啼的,入了王家的门。依旧终日郁郁不欢。不出三月,殁了。外面那马麟得了噩耗,伤心绝了,不觉形容枯槁,言语不畅,偷不得半日欢快。遂怀恨在心,伺准时机,挑在月圆秋夜,翻入王大户后院来。闪进后曹,屠了他家几口性命,方折入正厅来,迳来取王大户首级。不想遇了会家子,拉开好一番恶战。那会家子原本顶尖人物,虽然一脸白净,美须冉冉,一副温文雅尔模样,功夫却好生了得。马麟撞了他,两口滚刀便似陷在泥淖,浑身施展不开。斗不过数十回合,身上吃了数刀,败下阵来,教人缚了,结在木桩上头。王员外正恼殴了白鹭飞,又见马麟前来行凶,心下怒火,遂不留半分情面,把他敞开衣衫,一鞭一鞭的,直往死里招呼,抽得个皮开肉绽。马麟吃了痛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直眼巴巴的,看得一身肌肤成肉糊。到得天明来,出气多,入气少,眼看小命不保了。
然则故事离奇,正当一波三折。兴许那马麟命不该绝,到了紧要关头,遇了救命恩人。却说那恩人原本是王员外的一家佃户,唤作陶宗旺,江湖人称九尾龟。九尾龟相貌平常,身材倒也魁梧,惯使一把铁锹,有用不完的好气力,兼他性子憨厚,最好打抱不平。为因秋收已罢,上来王府纳粮。到了院落处,不想见得马麟吃打。一时气愤,遂救了出来。回到舍下,又携了家眷,一路直投上黄门山来,与欧鹏蒋敬等人合做一伙,专在山下剪径过日。后来,那宋江由江州法场返来,路经黄门山。马麟陶宗旺等人,为因敬重宋江为人,趁他过路,一起归了梁山,遂至今日。
却说那马麟经由陶宗旺打救,好歹捡回了一条小命。奈何经此一劫,原本野兔般的活脱性子,变痴呆了,再不爱说话,成天闷声不响的,对着一堆烂衣破衫发怔。陶宗旺看在眼里,心下暗暗难过,免不了消说一番。孰料那马麟听在耳内,性子益发暴躁,直要与陶宗旺决个高下。陶宗旺拗他不过,拣了坪地,与他交手开来。不数招,败了马麟。马麟见折了一阵,不甘服输。到了翌日,又邀陶宗旺来打,较量一番。一连三年,年年如斯。奈何总不得胜。马麟见状,益发沉着脸,不言不语的,单把笛来吹。却到偏僻处,趁了无人,暗暗把功来练。不出一年,直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好功夫。陶宗旺暗地见了,直不做声,心下却兀自喜欢。
一日,哥俩乔了装,望济州城去赶墟。沿途遇了一条山东大汉,一脸白净,美须冉冉,一副温文雅尔模样。马麟见了,感觉眼熟,遂打腰胯取了滚刀落来,仗在手里,望那人身后擢去。孰料到得身后,刀势顿抑,一个人浑似无力一般,良久下不得手来。旁畔陶宗旺见了,感觉好生奇怪,却把话憋在肚子里头。一霎,见那马麟撂了刀,双脚猛跺猛顿,感觉痛了,蹲下身来,狂把铁笛来吹。口里喃喃道:“我要杀了那厮!”孰知自顾着说,身子只是不动。陶宗旺见了,暗想:“敢情马麟兄弟吃得王大户苦头多了,至今旧创犹存!”寻思间,感觉心下好生烦恼。遂追将上前,缠了那汉子来打,要取他性命。到危急处,不料那马麟喊道:“哥哥,刀下留人!”陶宗旺听了,一地不解。听得马麟道:“我要亲手取他性命!”陶宗旺听了,心下方才恍然。哪知那马麟说了,一例不敢动手去来。陶宗旺见了,益发疑惑了。也不打问,直押了那汉,望城墟赶去。一路藤条猛抽,打得那厮见了红。马麟见了,也不捎手,只是闷闷不乐。到得后头,见那汉伤得紧了,皮开肉绽了,不觉流下泪来。马麟诉道:“哥,哥哥,释了他罢。”陶宗旺听了,满腹狐疑。却不敢拂他意思,直依他说话,放了那汉。一路到了济州城,再折回来。一路无话。却是打那以后,陶宗旺暗地长了一份心眼,直来留意马麟动静。却见马麟一旧如是,毫无起色。每逢白净汉子,口里便嚷嚷厮杀。但见了衣衫褴褛的汉子,眼里湿润,便似有泪涌出来。陶宗旺看了几番,觑真实了,忧心忡忡。
回到眼下。却说那陶宗旺格开了马麟项充二人,封了马麟刀势,直看众人出来了,鼓了噪,又慢慢入了舍去了。方松开了手。陶宗旺心想:“兄弟,有甚么说话,只管寄托在笛音罢了!”果然,思犹未了,见那马麟挣脱身子,打怀里取了一支双铁笛,出了数步,吹将起来。笛音低沉,见些哀愁,见些幽远。直飘上了云霄,去得远了。陶宗旺听了,眼角不觉一湿,心下暗暗发酸。
忽地,却听得门口一人高叫道:“拿了那厮!”陶宗旺听了,心下一惊,连忙扳头望去,见是吴用发话。吴用道:“那厮串通高俅。拿了他!”手指疾点了马麟。陶宗旺惊慌更甚,忙问道:“军师,甚么说话?拿了兀谁?”吴用喊道:“拿了马麟!兄弟们,拿了马麟!我等翻开他襦袄,见他内囊里头,藏有高俅狗贼密函。快拿了他!”众人听了,一片嘈吵。陶宗旺颤声道:“此事当真?恁地说时,他却是细作来?”话犹未了,见得穆弘穆春冲出阵来,上前擒了马麟,把铁链锁了。那马麟仰着头,一动不动的。眼睛痴怔,恍若无闻众人说话。直望着天,眼角滑落一滴泪来,冰冰凉凉的,沁入肌肤,发寒。陶宗旺见了,喊道:“兄弟?”马麟不应。陶宗旺又道:“马麟!”一旧不见应答。却见他悠悠吹出一口笛音,在山谷回旋,良久袅袅不绝。
第69章:员外之谜
当下一片纷乱。吴用见擒了马麟,遂任众人散去,自己却领了穆弘穆春,押着马麟,投进牢狱来。宋江卢俊义柴进同行。禁锢已罢,穆春穆弘折返去了。宋江道:“乍看铁笛仙是个本分的主,争料是个细作,委实出人意表。”语下慨叹。柴进也叹道:“世事如棋,神鬼莫测,最难看得通透。”卢俊义听了,默然半晌,徐徐道:“哥哥说得在理。然则单凭此函,殊难说明事情。由此断定是他,恐怕流于肤浅。”话音落了,听得吴用带笑道:“稀奇,稀奇!员外一手打人,一手救人,教吴用莫名其妙,不知适从!”卢俊义诧道:“军师此话怎说?”吴用道:“员外敢犯众怒,当面觅他密函出来,是为打人。却才又替他说三分好话,是为救人。恁地一正一反,却不稀奇?直教人如坠雾里。”卢俊义听了,浅浅一笑,呷一口气,淡淡道:“军师处事,总能见人之不能见。奈何此遭,老马平地失了蹄!须知卢某所作所为,纯粹仗义执言,焉有稀奇之处?”言语之间,听不出是喜是怒?吴用斗笑道:“恕罪!恕罪!小可一时胡言乱语,随口说说而已,员外焉可当真!”说罢,哈哈一笑,抱一抱拳。宋江道:“两位贤弟,目今真相大白于天下,尚打甚么禅,斗甚么嘴?莫若早早议定后事正经。”柴进道:“正是。敢问军师,如今真凶在押,如何处置最好?”吴用道:“且先押在牢里,问明白了,再杀不迟?”卢俊义道:“听军师言下之意,此案犹有疑点,不敢擅断?”吴用一怔,失笑道:“哪里,哪里!我直是说,问他是否有葛连同党?问明白时,方好动手,一举肃清忤逆。”卢俊义听了,点了点头,没有做声。听得宋江道:“如此甚好!悉照办理便了。”说罢,举步出了牢房。卢俊义等人见了,遂随在身后,出了牢门。
当下望火房走去。出了半路,柴进道:“今遭事成,仗赖员外功德。若非员外多长一分心眼,焉得那厮密函?” 宋江道:“正是。员外此着,挽梁山于将倾,名垂千古矣!”卢俊义轻笑道:“哥哥美话,为弟担当不起!论起此事,若非军师明鉴,焉能得此箴函。”吴用笑道:“员外忒也谦虚!此事吴用何力之有?全赖众弟兄先见之明,教你翻查,方能水落石出。兄弟们早先说了,那马麟是我贴身,怕我偏私,搜不真切。须是员外趁手,方信得过。”打着话,眼里光芒一闪而过。卢俊义道:“哪里,哪里!军师直是谦虚。”柴进道:“两位哥哥不必推让。依我之见,尔等丰功伟绩,实乃旗鼓相当。”卢俊义道:“实不敢当!”宋江道:“员外不必多谦!目今真相已明,我心下好生喜欢。”吴用笑道:“哥哥自然喜欢。那高布本是你器重的人,如今见他清白,自然心下大慰。”宋江道:“高布兄弟行事光明,为人磊落,我本知他洁白无暇。此番几经盘查,方好见他忠贞,是以喜欢。”吴用听了,只是地暗笑,直不做声。宋江又道:“奈何喜欢之余,悲戚尤甚。万不料马麟外表本分,心肠歹毒,活脱脱安禄山之流。若不拿他,早晚要生出祸乱来!”吴用听了,一地暗笑。当下四人打着话,到了火房来。用馔已罢,四人陆续离去。宋江在先独自去了。吴用柴进两人,紧跟其后,也自去了。单剩下卢俊义一人,冷冷清清的,最终一发去了。
话不烦絮。当日无话。却说那卢俊义用膳毕了,自个回到榻下,蒙头昧了一觉。醒过来时,不觉已是傍晚时分。迷糊之间,听得轻微声响,咯咯咯,传入耳来,仿佛有人敲门。卢俊义听了,心下一凛,猛地醒沏过来。遂睁大了眼,侧耳细听。见那声音益发响亮了,咯咯咯,响个不停。卢俊义听得真切,遂把身一摆,一跃,落了床来。光着脚,蹑足蹴近门背。贴耳来听,见那声音近在耳畔,咯咯咯,隔了一层门扇,传将过来。好生清晰。又回头趿了软鞋,方出来把门开了。见得门外站了一人,脸如冠玉,带笑看将过来。见些欢喜。卢俊义见了,暗地松一口气。见那人手里挈了一瓮酒,隐隐溢出异香来,遂笑道:“高兄弟,又来邀酒?”高布点点头,打了千儿,唱了喏,道:“不知哥哥高枕,恕罪,恕罪!”卢俊义道:“兄弟哪里说话?直入来坐地罢。”高布也不推却,直道:“恁地时,叨扰哥哥了!”卢俊义道:“你既前来邀酒,却之不恭。今夕风平浪静,权图一醉,也无不妨。”高布喜道:“恁地最好!目今红霞漫天,清风徐唱,把酒痛饮,最是人生极乐。哥哥且更了衣,我等望断金亭去。”卢俊义道:“甚好。相候片刻。”说罢,自进了里屋,放了垂帘落来,拉拢了。留下高布一人坐在外屋。坐得久了,那高布侧耳来听,见帘内悉悉作响,心知卢俊义更衣紧了。遂放了胆,把目来望,把屋里屋外打量一遍。看仔细了,直见得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心下好生纳闷,暗想:“员外哪里得来的密函?”心下只是疑惑。稍顷,听得嗉一声响,卢俊义掀开了帘,更衣罢了。装束好生整齐。高布见了,遂趁手收了垂帘,挂在壁勾上,与卢俊义出了门来。两人趁了天色明朗,望半山亭走去。
一路轻步,转眼到了断金亭,拾位子坐下了。那高布把酒水果馔摆开,又备了铁箸金盅,一例摆了。张罗已罢,把了盏,与卢俊义开怀畅饮。一晌,酒过三巡,听得卢俊义道:“今日真相大白,兄弟蒙冤得雪。愚兄高兴紧了,直得浮一大白,宿醉一场方休。”高布笑道:“正是。一醉方休。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等有心买醉,愈不能醉了。”卢俊义带笑道:“兄弟所言正是。只怕图醉之想,直是缘木求鱼了!”高布道:“话虽如此。只是喝完一瓮酒,也学得诗仙李白,海里捞月了!” 卢俊义轻睨了一眼,笑道:“谅此区区一瓮酒,不过十把斤重,直甚么!喝了下去,敢情不够三分醉意。”高布嘻嘻道:“恐怕未必。愚弟早知哥哥海量,自在酒里添了些许佐料,当归人参,淮山杞子,未曾或缺。”卢俊义笑道:“果真这般,喝来方才痛快。”当下两人打着话,又吃了两盅酒。
不消多时,那卢俊义面现红光,见些醉酡了。高布见了,暗暗高兴,遂道:“今日劫难,若非哥哥使计,为弟万劫不复矣!”卢俊义愕道:“兄弟哪里说话?我直听得懵懂,不知所以。”高布道:“若然不是哥哥使计,搜得马麟密函,为弟万劫不复矣!”卢俊义道:“使甚么计!我直是搜一搜查,不意见得密函。原本毫无居心。”高布笑道:“哥哥不消掩饰。我自知些当中奥妙。你出来翻查马麟衣衫,一心直为了搭救我。”卢俊义呃道:“何以见得?”高布道:“马麟撒疯之时,众人尽皆出了舍门,瞧热闹去了。剩得老匹夫与花荣在里间,兀自翻查不休。孰知众人回来,却不认帐。”卢俊义静静道:“此又与我何干?”高布带笑道:“与你无干,却与小乙有干!那小乙折身回来,见了此状,自然一番好嘈,直嚷要从头翻查。众人原本心下不服,见小乙挈头,也纷纷随他作反。”卢俊义道:“却又如何?”高布道:“小乙是个机灵的主,一番嘈吵,直要拥你出去,从头彻查明白。”卢俊义道:“他恁地作为,你以为我教唆的他?”高布摇摇头,道:“这倒未必。那燕青原本一介孤儿,由你打小喂养大的,日夜随在身畔,二十余载长短,怎能不熟识你的习性?你心里嘀咕甚么,他直看一眼,便能了然于胸。”卢俊义暖暖笑道:“这倒不假。小乙最明了我的心思。”高布道:“小乙既然明了你的心思,自然知得你有心搭救我,觑得时机,便设计生出事来,以便你师出有名,拾级而上。”卢俊义笑了一笑,正色道:“依你见地,我出去搜他,心下早有预谋了?”高布道:“正是。”卢俊义道:“诚如你所说,我怎知得他私通高俅?若搜罗不来真凭实据,却不是白费一场心思?”高布笑道:“以哥哥雄才大略,怎能打无把握之仗?依我看来,你早携了箴函,笼在袖里,直借他衣衫作个幌子而已。”卢俊义道:“我与马麟兄弟,素无纠葛,害他何来?”高布笑道:“你与他无仇无冤,这倒不假。你与我情同手足,更是凿然。你思无良策,为搭救我,方行了此等权宜之计。”卢俊义听了,脸色倏沉,道:“如此说来,我是为你,陷害的他?”声音见些颤抖。高布听了,心下一凛,连忙站起身来,肃立在旁,恭声道:“敢情便是。”话音落了,见得卢俊义也站起身来,半晌不吭一声。良久,垂脸道:“兄弟,既然你猜得些许端倪,我也无谓瞒你。此遭为了救你,我费了几多心思!昧了几多良知!想那马麟原是本分的人,直为了我一句说话,身陷囹圄。我心绞痛,犹如刀铡!”高布听了,连忙转过身来,看准卢俊义,拜了下去,口里道:“为弟愚顽,累兄长受苦了!”卢俊义摆了摆手,道:“罢罢罢,且起了身,坐地说话。”说着,牵了高布起来。
凉风轻拂,不觉入了夜。孟夏的夜空,天色沉静。一勾弯月,淡淡薄薄,贴在天边尽处,上了树梢头。没有星斗。高布把了盏,敬了卢俊义三盅酒,方道:“敢问哥哥,那箴函何从得来?”卢俊义道:“甚么箴函?不过一张宣纸,徽墨写就,也无称谓,也无落款。”高布道:“然也。那宣纸何从得来?”卢俊义道:“兄弟何以此问?”高布道:“为弟倒觉得此间字迹,颇具高俅法帖神韵。心下惊疑,方有此问。”卢俊义哦道:“高俅法帖?你甚么时候见的高俅法帖?”高布道:“上月黑风滩一役,我等前去劫营,到了中帐,觑得他墨宝,是以认得。”卢俊义点头道:“原来恁地。如此说来,那金大坚萧让的造作,确实到了以假乱真地步。”高布听了,嘿嘿一笑,道:“哥哥休来耍笑!正午时分,我与圣手书生一道用膳。直问了他,他哪里知些端倪?断不能是他手笔!再说,他与马麟交好,如何下得毒手?”卢俊义听了,哈哈大笑,道:“人直道高布贼精贼精。今日一见,果然不差。”高布俯首:“谢哥哥谬奖。便请哥哥明示一二。”语态好生恭谨。
当下那卢俊义把眼四望,见得四野静悄无人。良久,方道:“兄弟,话已至此,不吐不快。那函委的是高太尉手迹,字里行间,却是劝诫你休要莽动。”话音压得低了。高布听了,通身一震,失色道:“哥哥,甚么言语?你却再说一遍。”卢俊义悄声道:“那函劝诫你休要莽动。”高布听了,脑里轰的一声,连忙起了身,望卢俊义磕了一串响头,叫道:“哥哥,此话不是耍儿,休要胡言!”卢俊义笑道:“甚么胡言!我早知你底细,只是未曾与你明言。”高布伏首道:“哥哥,休来诓我!高布清白之躯!”卢俊义听了,淡淡一笑,伸出双手,拉了高布上来,道:“实不相瞒,此函原由一介脚夫带上山来,适逢你下了山,交与小乙的。小乙看了,遂交与我。”高布听了,通身簌簌发抖,方才站起,又跪将落去,咽声道:“哥哥,人命大事,说不得笑!”卢俊义正色道:“依兄弟见地,我此是说笑模样?”高布道:“只是休来诬赖!否则,以死相谢!”
卢俊义道:“我若是不爱你的,救你作甚?既救了你,却又诬赖你作甚?你既见疑,我也不妨抖落些心思与你一知,昨夜救你的黑衣人便是卢某。恁地时,你却信得了我?”高布听了,担起头来,见些惊喜。一霎,复于黯然,道:“哥哥甚么人耶!若要谋害我,早在舍房便好动手,何苦等到现在!”卢俊义道:“甚么说话!”高布道:“你与吴用等人一道,直想赚我招了屈,好来取我项上人头。”卢俊义道:“兄弟,休要胡乱猜想!那吴用原本算计我的人,又丧尽天良,我安能与他为伍?”高布听了,转为欣喜,却抑了声,作苦道:“既然如此,你来赚我作甚!”卢俊义道:“哪个耐烦赚你!偏你多疑,信不得人!”高布道:“却才你说的黑衣人,却是怎生回事?”卢俊义哈哈一笑,道:“兄弟奸狡,今日见分明了!明明心知,楞作不知。说将上来,昨夜野猪林里,如不是我出手相救,你一条小命,早丢在密林了!”高布道:“罢罢罢,你既然自认黑衣人,却说你装的黑衣人作甚?”卢俊义道:“作甚?若不是去搭救你,我装黑衣人作甚!”高布道:“何以为证?”
卢俊义略略顿了一顿,道:“数天之前,我等缚绑宋江,投到马厩。出门不久,方到得后舍,你与小乙撞上李逵等众,逃脱不迭。慌乱之间,幸得一个黑衣人引了开去。可有此事?”高布道:“此事人人皆知,何消你说!”卢俊义道:“自然要说。那黑衣人便是我。”高布道:“此遭我却信你。若不是你,兀谁肯来搭救我等?”卢俊义道:“你信便好!”高布道:“此事我早自怀疑你了。若不是你,谁能走得恁快?便是时迁,也只与你伯仲之间。”卢俊义道:“其实并非走得快,只是我把身形虚晃一下,隐在树后,瞒过了李逵等人。待他过了,我却施施然进了房间,蒙头大睡。他望前直追,只道黑衣人落了山,步法了得,他追不上。”高布道:“原来如此。只是那日你酩酊大醉,如何救得我?”卢俊义听了,笑了一笑,道:“今晚一瓮酒,那晚半瓮酒。孰多?”高布道:“自然是今晚的多。”卢俊义道:“如今我醉不醉?”高布道:“不见醉。”卢俊义道:“现在不会醉,之前更不会醉。”高布恍然道:“如此说来,在先数次醉酒,敢情也是你佯装来的?”卢俊义笑道:“正是。以我的酒量,怎能碰杯便倒?”高布恍然道:“便连点兵谷那一遭,敢情也是佯装来的?”卢俊义点一点头,道:“不差。那遭南山酒店痛饮,也不过五六角酒。我哪里觑在眼内?”高布道:“原来如此!”卢俊义道:“我佯装醉酒,吐些心声与你。看你怎生应对?也好知得你的心思。”高布听了,惊出一身冷汗,喃喃道:“今番我却明了!”心下已有十分相信。
卢俊义道:“话已到此,如今你信也不信?”高布一顿,兀自道:“你既然自认昨夜黑衣人,自然知得李虞侯呼救说话。你说了出来,我方信得你!”卢俊义道:“这有何难!那李虞侯道,好汉救我,好汉救我!”高布道:“话虽如此,那黑衣人身形臃肿,与你却不甚相称。”卢俊义道:“你能乔装,我也能乔装。既能乔装,自然便能乔身。只消在身子前后多缚了数层棉絮,自然便见臃肿。”高布道:“那人使的铁步衫功夫,端的威力非凡。你却使来与我一瞧。”卢俊义淡淡道:“这直甚么!看我掌力!”说罢,横横劈了一掌出去。掌风过处,便听得旁近一棵白桦树应声而倒,吱剌剌,碗大的枝干断为两截。高布见了,再不疑虑,当即磕了一串响头,口里道:“原来却是哥哥做得好事!想得我好苦!”语下欢喜。卢俊义见状,也是一阵欢喜。遂扶高布上了座,陪在身侧,打酒来吃。不想才吃一口酒,忽听得脚下咕咚一声响,有人栽下地来。卢俊义听得真切,脸色倏变,喝道:“兀谁!快现了身!”话音落了,见得一人巍巍颤颤站起身来,一俯一拐,黑衣黑裤的,打桦树断处行将出来。夜色迷蒙,看不真实。高布见了,暗呼糟糕。
第70章:高布三击
当下见得那人巍巍颤颤,走得近了,手里拄了一条蟠龙杖,腰间挂了一把勾镰刀。身形佝偻,老态龙钟。高布见了,心下略略一松,计上心来,遂平声道:“老儿,当心大蟒!”话音落了,直不见老儿有甚异样,一例颤乎乎的望前行来。高布又道:“老儿,当心身后大蟒!”声调却高了些许。果然,话音才落,听得老儿哎吔一声惊叫,脚步赶急了。方出了一步,不想拐杖一滑,身子悬空,咕咚一声,栽下地来。高布疾叫道:“当心!”说话工夫,见那老儿风车似的,直望山下滚去。出了五丈,眼见要撞到一堆乱石岗上面,性命悬于旦夕。高布见了大急,连忙拽开大步,抢过去救人。猛地听得耳畔咻地一声,见一条黑影打眼前一晃,疾如流星,掠出五丈以外,抄起老儿,挟在腋下。又一个转身,回到亭来。高布觑得真切,脱口喊道:“哥哥好身手!”卢俊义道:“直甚么!救人要紧!”打着话,驻了脚步,放了老儿落来。老儿惊魂未定,口里兀自颤道:“蟒在哪里?蟒在哪里?”高布听了,忍住笑,道:“蟒在这里!”老儿听了,拍了拍胸口,吁吁道:“小儿,年纪轻轻的,全没有半点正经,累得我虚惊一场,几乎丢了性命!”说着,把眼来看高布,气息少定了。
高布听了,嘻嘻一笑,唱了一喏,叙了一礼,道:“罪过,罪过!”说罢,打目来看老儿。隔得近了,见他鹤发童颜,毡帽半倾,露出一绾发髻,别了钗簪。高布暗想:“原以为甚么耳目,原来却是个老妪!”思索已罢,遂道:“婆婆,孑身只影的,你来山野作甚?”婆婆道:“老身原本盘算来山腰折草,不想眼盲耳聩,忘了归路。不知怎地回得家门,直转了几个大圈。走得累了,便打一打尖。不想困倦上来,睡在树底下。却才壮士一掌打断桦树,倒把老身惊醒了。”说罢,俯下脸来。高布叹道:“原来恁地!婆婆也休烦恼。你且说姓甚名谁,住那座山,那条村,那一家,那一户?小儿自送你回府。”婆婆道:“恁地时,多感壮士大德了!老身从夫姓玄,今年枯长六十三,无亲无眷,孤苦一人,住在腊山脚下。”高布道:“蜡山脚下?离宛子城倒是不远,就在乱葬岗后头一两里处,却是人迹罕至所在,好生荒凉。小儿在闲之时,偶尔也到后山打打猎,直是不曾见有甚么人家。”玄婆婆道:“老身搭结得一间茅屋,又隐在深林密处,不是相知相识的,哪里找得到!”高布哦道:“原来恁地!婆婆休慌,且吃半盅酒消渴。少间小儿事了,自当背你回去。”玄婆婆道:“不敢叨扰壮士大驾。你且指明路径,教老身到得路口,我自回得去。”高布道:“怎生使得?夜间大虫出没,不小心陪了性命!”玄婆婆道:“猛兽若相得中老身一副残骸,便与他何妨?老身年过六旬,残年风烛,耄耋的婆娘了,早早死了,早早快活,省得一人受罪。”说着,掉下泪来。高布道:“婆婆,且休伤怀。打后高布但有闲暇,定到后山替你劈柴担水,觑你方便则个。”婆婆听了,颌颌首,道:“我儿,你却说了,自家甚么名头?”高布道:“小儿贱姓高,单布字。”婆婆哦了一声,没有答话。半晌道:“壮士,时候不早了,老身也该动身回去了。”高布道:“也罢。我这便背你上山。”婆婆道:“不消劳烦壮士。你却指好路,教我行去。”高布道:“恁地怎生使得?”婆婆道:“无妨,无妨。依老身说话便了。”高布道:“既然如此,我且送你到栈道口。”婆婆道:“不敢劳烦壮士。自便罢了。”高布道:“婆婆既然铁一般的性子,小儿遂不在执拗了。此间十两碎银,你却拿去打发时日。”婆婆道:“我儿,老身行动无碍,自料理得来。银子你却收回,心意老身领了。”高布道:“恁地时,你却觑真切了,休要绊了脚跟。”婆婆道:“老身自理会得了。我儿饮酒行乐,放心便了。老身回到后山,也焚香祷告,祈天护佑我儿。”说着,蹒蹒去了。
高布伫立在身后,直看婆婆去得远了。山路好生崎岖,身影好生蹒跚。高布看在眼里,隐隐有泪涌来,遂道:“哥哥,你且安坐片刻。我却送送婆婆去来。”卢俊义早到了身边,见了高布此说,挽了他手臂,道:“兄弟,你好懵懂!”高布愕然道:“懵懂?此话怎说?”卢俊义道:“那黑衣婆婆是个探子,专来窥听我等说话。”高布一惊,猛摇头道:“哥哥直是多心了!”话方出口,脸色倏变,果然感觉不妙。当下道:“糟糕!那婆婆童颜鹤发,哪里是庄稼人家的老儿?皮肤白皙,更非猎户之亲。我却着了道儿。”卢俊义道:“那婆婆花甲之年,口齿爽朗,便是汴京城里的皇太后,也不似这般硬朗。”高布道:“尤者腊山虫兽出没,蛇鼠横行,人烟最是渺茫。他一介老嬬,怎住得这等凶恶之地?”说罢,直掴了自己两巴。卢俊义道:“却才见他碾落乱石岗去,眼看性命将丧,只是一无惧色,可知是鬼蜮伎俩,佯装失足,辘落山去,借势逃将出去。”高布道:“正是。那厮敢情也是个扎点子。”卢俊义点头道:“他必是吴用委派的探子!”高布道:“直娘贼!光天化日的,我却瞎了眼,着了他道儿!”卢俊义道:“他听得我俩说话,情势危急矣!”高布道:“天杀的!我这便追上去,杀了他干净!”话犹未了,人便冲了出去,箭也似的,望前路飞去。卢俊义见了,唤道:“兄弟,且慢!”话音传出,哪里见得高布回话。当下见得他发狂的跑,一发去得远了。
卢俊义见了,思潮起伏,却深深透一口气,回到凭栏处,坐了。又筛了一盅酒,细细啜饮。也不着紧,平伏了心思,把眼四顾。见得风发足的跑,穿过榆树,闯过石榴,爬过草地,拂过樱花,到了面前来。一旧轻轻的抚摩,如蜜吻,如清舔,如绮靠,如缠依,直是动人。卢俊义有些沉醉,不觉忆起贾氏来。贾氏的清丽,贾氏的妩媚,贾氏的妖娆,贾氏的婀娜。端的是一个美人儿!浮想之间,不觉吟起先秦宋玉的《神女赋》: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四方。振绣衣,披裳,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披服,脱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
沉吟未毕,不禁怆然泪下,泪湿衣襟。直感觉不世之隔,往事已飘逝远了。举目来望,满眼荒芜。张手来抓,一手虚无。扑鼻来嗅,一腔空白。直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仿佛南柯一梦,如虚如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跟前脚步声响,高布折返了。听得高布道:“哥哥,你直是为何?”卢俊义强笑道:“感触于心,泪如泉涌。”高布道:“为弟与哥哥相处日后,何曾见得哥哥掉泪?敢情心有所动了!”卢俊义带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时。今遭一时感伤,洒下马尿来。见笑,见笑!”高布道:“哥哥何须生分?直把委屈诉尽,也好生受些。”卢俊义道:“有甚委屈的?马死落地行。既已沦为匪寇,便要作匪寇的盘算。”高布道:“哥哥不消忧心!你我联袂共战,同襄大举,必能一洗心中愤恨。”卢俊义道:“那厮为赚我落草,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心痛切!恨切!”高布道:“灭门之仇焉能不报!时机到时,直要枭了吴用首级,悬于济州城门外。”卢俊义道:“卢某一心图谋复仇,积心处虑,不吃人间烟火久矣!今夕偶得闲暇,忆及亡妻,端的是肝心如割,血淋淋的痛!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高布道:“为弟早前到贵府造访,见得嫂嫂端庄得体,深明大义,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奈何便遭了老匹夫毒手?”卢俊义抹泪道:“只怪我一时气愤难耐,动手弑了贾氏。后来醒觉,悔之莫及了!”高布道:“怎生回事?”卢俊义道:“那狗贼装扮成方士,赚我经过梁山泊,劫持我上了山来。”高布道:“此处我自已知了。只说他怎设的反间计?”卢俊义道:“那贼老九编撰出贾氏与李固私通,惹我着恼,取了他性命。”高布道:“怎地?他俩个果然是清白的?却不如我所料!”卢俊义道:“自然是清白的。那贾氏原本身子不良,虽然三十出头,倒也并非如狼似虎之辈。”高布哦一声,听那卢俊义说将落去。卢俊义道:“再说李固,原本是一介下人,又是胆小怕事的,怎敢太岁头上动土?谅他两颗胆,九条命,也不敢正眼觑一觑我浑家。”高布道:“正是如此。”卢俊义道:“又说贾氏。原本大家闺秀,打小养尊处优,便是李固这等屑小之辈,如何得他青眼?平白捏造他俩个私通,可谓无知之极!”高布道:“却是打后李固豪夺你家财产,强逐小乙离家,可有此事?”卢俊义道:“此事更是弥天大谎。想那小乙武功,人才,脑筋,那一样不强似李固?怎地有斗不过李固之理?”高布道:“原来这般曲委。兄长不道仔细,我尚蒙在鼓里。”卢俊义道:“正为此等缘故,我费尽心机保你周全,直望早日端了贼巢。于公尽人臣之忠,于私了自身之仇。”高布道:“今遭天见怜的,教哥哥坦荡见地,表明心志。高布心同此志,愿与哥哥歃血为盟,自今恩仇共当,甘苦同享。如有违背,天诛地灭!”卢俊义大喜道:“兄弟既不嫌弃,愚兄求之不得。便此立证,永结同心!”当下两人歃血,祭酒,叩拜,不在话下。打此以后,两人结为金兰之好。
却说两人交拜已罢,卢俊义问道:“兄弟,却才那婆婆怎地?”高布道:“正如哥哥所料,那老虔婆是个细作,前来刺探情报。”卢俊义道:“何以见得?”高布道:“为弟亡命直追,出了五六里路,直不见老虔婆踪影。”卢俊义道:“恁地说来,他身手倒也敏捷。”高布道:“我四处搜索,也不见他端倪。”卢俊义道:“甚好!那吴用果然死心不息!如此看来,他把马麟关进牢狱,只是一个幌子,紧来必有后着。”高布道:“哥哥所言极是!他以马麟为幌子,赚我等粗心大意。稍有疏忽,便中了他圈套。”卢俊义道:“兄弟脑瓜见长了。”高布道:“似此奈何?那老虔婆在暗地窃听,直把我等说话听分明了。”卢俊义道:“无碍!俗语道,傻人自有傻人福。那老太婆与你一番言语,动了真情,兀自必不加害。”高布愣道:“何以见得?”卢俊义道:“老太婆最末一句话,你可听仔细了?”高布道:“甚么说话?”卢俊义道:“老太婆道,我儿饮酒行乐,放心便了。老身回到后山,也焚香祷告,祈天护佑我儿。是也不是?”高布道:“正是。哥哥好记性!怎地我好生不觉?”卢俊义道:“兄弟作得细作,察言观色必要在行。如若不然,死无葬身之地!”高布道:“哎吔吔!好哥哥,早对我说明白了,省得我担忧许多时!”卢俊义道:“工夫不负有心人。你却自个留心,作个有心人,自然知了许多事情。”高布道:“哥哥说话,为弟紧记了!”
第71章:燕青就里
风吹,草动。月淡泊,夜寂寥。那高布啜了一口酒,接着道:“哥哥,为弟尚有一事不甚了了,烦请哥哥指教。”卢俊义道:“甚么事?贤弟但说无妨。”高布道:“便是那箴函的事。敢问哥哥,甚么时候得的手?”卢俊义道:“不外是近日工夫,莫约在和尚回山前后。”高布道:“和尚回山前后?却是那一日?”卢俊义道:“左右便是和尚归来那天。”高布道:“哥哥忆真切了?”卢俊义道:“真切了。”高布听了,蹙眉道:“果然是和尚归来那日,也只是在白昼之间。”卢俊义缓缓点了点头,道:“兄弟所言不差。莫约是上昼时分。然则是辰是卯,是午是巳,唯有小乙分辨得了。”高布道:“那日淫雨方歇,端的是大好天气。为弟一时来了兴致,便到山下市井耍了一遭。上昼落山,直到下昼酉牌归来。不想生出这等事来。”卢俊义听了,略略一顿,道:“清明时节雨纷纷。那梅雨淅淅沥沥的,直闹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晾了半日清闲,放出艳阳来。直把人心照得亮敞敞的,爽朗至极。为兄当日见了,也生出几分心思,寻思出门踏春去来。”高布哦道:“听哥哥言外之意,却是没有出门踏春。当中甚么缘故?”卢俊义听了,莞尔一笑。目光见些赞赏。半晌道:“兄弟好慎密的心思!见微知著。只是我虽然没有踏青,犹胜于踏青。”高布听了,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语下好生恭敬。
卢俊义轻轻一笑,道:“那日我更衣罢了,正要四处走动走动,不想见得小乙闪进了门来。”高布笑道:“小乙也是好动的主子。他既来了,倒多了一个伴当出门,却不是好!”卢俊义点头道:“兄弟所言,原本不差。为兄出门踏青,一心寻个热闹。孤身孑影的,成何意趣?是以有心怂恿你两个同行。不想小乙自寻上了门来,你却落了山,不知去向。”高布听了,遂道:“为弟因见清明节近,忆及亡母,下了山,到市井处勾些冥钱香烛,胡乱拜祭了事。原本图个早去早回,仓卒成行,也不及告禀哥哥一二。哥哥见谅了!”言罢,稽首作礼。心下却道:“为弟祭奠亡母是假,投送信函是真。这般机密之事,自然不能与人知晓。多一人成行,便多一份危险。露了端倪,不是耍儿!”寻思定当,抬起头脸来。听得卢俊义沉吟道:“原来恁地!害得我两个一番好找。”高布佯惊道:“不知者不怪。恕罪,恕罪!”卢俊义笑道:“不打紧!原本直转了一圈,小乙喊累,遂打住找寻,转身望山北走去。一路穿腊山,取昆山,到得桃花涧处,方驻了脚。”高布听了,轻哦一声,道:“桃花涧?”眼神油然生出一份痴来。卢俊义见了,笑道:“正是。那桃花涧美妙不可方物,直是梁山首要胜处。为兄到了那里,直感觉心旷神怡,烦嚣尽涤。”语下悠然向往。高布听了,不觉微叹一声,一份闲适透上心来。沉迷半晌,方道:“那桃花涧虽然绝美,为因偏在僻壤,一直无人知晓。哥哥何以得知?”卢俊义听了,略略一怔,仿似方脱了思绪。当下道:“为兄原本丝毫无知,仗赖了小乙挈路,方到得这等琼瑶仙境。”高布道:“原来恁地!那小乙猕猴本性,最是不堪寂寞。闲来无事之际,总爱招了高布,山前山后的爬。山头谷底,无有不跋,无有不涉。只是月前一遭跋涉,误打误撞,到了桃花涧,方才一识芳踪。”卢俊义轻轻吐一口气,缓缓道:“那桃花涧满谷桃树,遇春乃发。当日去时,但见满眼粉黛,春色无边。风声徐徐,人音杳杳,却是人迹罕至之处。溪水叮咚,伴了耳畔啾啾鸟语,恍然隔世之感。那幽幽花香,沁心沁肺,满腔裹腹,教人仿似脱了胎,换了骨。迷迷蒙蒙的,如置九霄天外。”高布听了,叹了一声,道:“然也。”话语如浸春风。
听得卢俊义道:“不想那小乙到得桃花涧,却打怀里摸出一封牛皮信封来,递与我看。”高布心下一凛,道:“牛皮信封?”卢俊义道:“正是。那信封古朴厚密,落了缄滕。封面如漆,单书了梁山高布四字,却无落款。”高布道:“却不知兀谁修的书?”卢俊义道:“那封信虽然没有落款,却盖了数道印戳,辨得是东京书信。”高布听了,默然半晌,道:“既然信函已具高布二字,明知是我信函。小乙收了,怎不交还与我?”卢俊义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却道:“兄弟下了山,去得果真不巧,错过那送信的脚夫。那脚夫到了山寨,捧着信,里外寻你不着,便交由小乙领了。”高布点了点头,寻思道:“父帅书函最守时律,历来是十日一递。不想黑风滩一别,消去了十四五日光阴,仍不见音讯。好生奇怪!原本以为出了甚么意外,心下担忧,遂下山投信去来。争料左脚方出山门,右脚便见函来。天意直是如此弄人!”思量已罢,遂道:“我不在时,小乙代劳无妨。怎地到我归来,一旧不还与我?”卢俊义听了,又是微微沉吟,道:“兄弟无亲无故,平素除却李师师李美人,再无甚么来函。今遭小乙见了来函,直以为李师师修的书信。到得手上,自然拆开来瞧。”高布听了,哦道:“原来恁地!”心下暗暗吃惊,寻思道:“有道是,智叟千虑,必有一失。父帅以为不具一字,瞒得过众人耳目。不想阴差阳错,撞到小乙手上。”心下又是惶恐,又是庆幸。惶恐的是书信旁落他人,庆幸的是落在燕青手里,倒无大碍。
寻思间,听得卢俊义又道:“小乙看罢,感觉迷惑,遂交由我瞧个明白。我觑了真切,直见得满篇箴言,生生世世的,谁谁我我的,也是满腹狐疑,不知所云。”高布心下少安,道:“那函原本便是一封箴函,劝呀诫的,一目了然。哥哥尽往深处着想,自然一团狐疑。”卢俊义沉静道:“不然。那信笺宣纸宣笔宣墨,端的是非同小可。单看纸张,已是天然花草檀皮宣,多是王孙诸侯把玩之物。平常百姓人家,便是做梦,也难得见一回。兄弟自幼父母尽丧,哪里来得皇亲国戚?又哪个皇亲国戚,好心劝诫于你?” 高布听了,一时答不上来。心下一惊,不觉手脚有些冰凉。当下听得卢俊义道:“再看那函墨迹,神采飞扬,夺目生辉,骨气兼蓄,气势溢秀,更是出自达官显贵手笔。虽然笔势故作偏倚,笔法却是精妙无比。一幅箴言,满眼珠玑。”高布道:“照哥哥说来,直不知哪个龙子龙孙,闲得慌,憋得苦,吃错了药,修书与我。”卢俊义听了,把目一掠,笑道:“兄弟犹自说笑!却说那笺文笔墨,乍看不似高俅法帖。细细看来,却见他骨法凝重,一顿一抑,自成掌法,尽与高俅法帖无异。如此看来,不是高太尉,又是兀谁!”高布听了,心下一震,暗想好刁的眼力!口里强笑道:“哥哥神目,端的是明察秋毫,为弟好生折服!”卢俊义笑道:“兄弟哪里说话?你我身处贼境,少不得要心细如发,胆大如天。唯有如此,方能保个周全。”高布掩了面,稽首道:“哥哥说话甚是。为弟铭记在心了!”卢俊义点点头,正色道:“甚好。奈何那信函寥寥数语,用词也甚晦涩,为兄正看反看了,横看竖看了,直是看不明白,勘不破其中机关?那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还请兄弟见教!”高布略一犹豫,徐徐道:“哥哥既已见问,为弟自然要道个明白。奈何那信函不在,为弟不知何从说起?”卢俊义道:“不碍事!虽然正本已揣进马麟襦袍里头,由吴用收了。此间却有一份拓本,正合兄弟过目。”说罢,打怀里取出一幅折纸来,展开了,交与高布。高布见推辞不过,遂接了过来。把眼看去,念道:
三千年前我是谁?日夜尝思佛真身!前世今生难分晓,归去菩提省几番。费思量,费思量!
圣颜不识朱户改,恩泽深长已成烟。将来过去无痕迹,至今方知梦一场。阿弥陀,阿弥陀!
念诵已罢,听得卢俊义道:“兄弟,须要觑仔细了,当中是甚么机关?好歹说来一知。”高布道:“哥哥不是外人,为弟甘愿肝脑涂地,也要说上一说。”卢俊义道:“兄弟无虑!此事除却你我二人,再无第三者知晓。”高布听了,遂点了点头,道:“哥哥且看此笺,试把当中字句,单念头一个字,串在一起来读。看看如何?”卢俊义道:“恁地时,遂成三日前归费,圣恩将至阿,共是十字。念将上来,有些拗口,不知何解?”高布笑道:“哥哥最是聪辨之士,奈何蔽叶障目也!那费思量,阿弥托,原本是个障眼法,以好混淆视听。”卢俊义恍然笑道:“兄弟见说,我方省得是三日前归,圣恩将至八字。见笑了,见笑了!”高布笑道:“哥哥哪里说话?敢情你早猜通透了,单以此话来诓我。”卢俊义道:“岂敢,岂敢!其实隐约猜得些许,只是拿捏不准,方才请教兄弟。”高布道:“果然如此,哥哥早猜得些许!”卢俊义道:“此偈虽然辞藻粗糟,音韵不合,意境却是深远。为兄见了,当真以为一偈,是以一时断论不下。”高布道:“哥哥言语,自然在理。想那老匹夫,敢情也是一般见识了!”卢俊义道:“正是。此偈写得不分不明,含含糊糊,却是奥妙无穷。人拾而观之,端似花间看美人,雾里望嫦娥。虽然见不真切,兴致却好,丝毫不疑其美也!”高布道:“哥哥所言在理。”卢俊义道:“那吴用看了此笺,见他写的含蓄,自然有些当真,说不得果然疑心那马麟来。”高布笑道:“正是。那吴用原本多疑之人,宁信效颦东施,不信浣纱西施。你与他说了是,他却深以为不是。待你说了不是时,他又以为了是。有趣,有趣!”卢俊义颌了颌首,道:“话虽如此,我等却万不可托大。那厮九重心肠,哪个知他敞的那一重?便以这场热闹而言,兀谁知得他动了真格,抑或惺惺作态?若是惺惺作态,一准是计赚你我入局去来。”高布道:“哥哥所言甚是。老匹夫坏心肠最多,我等不可不防。”说罢,筛了一盅酒,与卢俊义对饮开来。
不移时,酒饮重了,双颊微熏。高布道:“哥哥海量,千杯不醉!”卢俊义笑道:“兄弟直是说笑!目今我心律狂跳,敢情有七八分醉了。”高布抚掌道:“妙妙妙!哥哥醉了,我也好趁些酒兴,撒一撒野!”卢俊义愕道:“兄弟甚么说话?”高布笑道:“敢问哥哥,小乙是你派来盯梢的?以窥高布真伪?”眼神闪烁。卢俊义一怔,道:“兄弟何以此问?”高布道:“按想,那小乙错拆了密函,自当把信毁了,来个死无对证。怎地做下亏心事,兀自大摇大摆的,揣了书信,上门与你讨教?”卢俊义听了,哈哈大笑,道:“兄弟机灵,今遭见之尤深!当中原委,果然瞒不过兄弟火眼金睛。”高布笑道:“为弟一双眼睛,有时精似鬼,半分马虎不得。有时钝似浑,便有天大的好处,也觑不分明。”卢俊义道:“妙妙妙!兄弟玲珑剔透的心性,卢某与你结交,也是莫大的荣幸。他日剿平贼匪,你受封领赏,跻身于官场,自能扶摇直上。”高布道:“哥哥直是谬奖!为弟若有如此好日,定然不忘手足情义。”卢俊义道:“兄弟心思,为兄最是明了。”高布道:“为弟知书不多,倒也知得一句诗词,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说的是慈母恩情,量海难报。今日哥哥搭救高布于危难,大恩大德,也是一般。为弟没齿难忘!”卢俊义道:“你我兄弟,最难得意志相投。甚么大恩大德,快快休说,为兄听了碍耳!”高布道:“哥哥见教得是。大恩大德,原本不是轻薄之物,流在口舌之间,成何体统?直是要抛头颅,洒热血的,方见得一番情义!”说罢,又起了身,与卢俊义对干一盅。
玉麒麟道:“兄弟,闲话暂且不说,单道小乙就里。你我一场兄弟,凡事自当敞心窝,透心底。若有半句虚言,便辱没了四叩八拜之交!”高布听了,肃然道:“哥哥所言极是!”卢俊义道:“想来你初上山,也多亏了为兄引荐作保,入了伙来。虽说为兄与你原本故交,却是萍水之情,说不得深厚。因见你聪明伶俐,是以带了上山。上山以来,众兄弟看顾为兄一份面皮,未曾追讨你的投名状。虽然入了伙,结了拜,终归算在为兄门下。若是你作了乱,犯了孽,少不得株连了卢某。”高布道:“为弟早省得哥哥一番心思,是以未敢放纵行迹,放浪形骸。”卢俊义听了,点了点头,道:“为兄见你性子不羁,生怕你惹出事来,暗地嘱咐小乙,盯紧了你,早晚有个照应。”高布哦道:“原来恁地!难怪小乙不似旁人,与我一见如故,好生亲近!”心下不知是甚么滋味。卢俊义道:“小乙原本与你一般的货,萍水相逢,乍生好感。及至相处日久,更是惺惺相惜了,前前后后的颠跑!”高布听了,深深道:“为弟上山许久,若非小乙相伴,敢情苦死了,乏透了!”卢俊义点了点头,道:“你两个厮熟了,惯常山前山后的跑。小乙见你勾些火炭,备些敝布,描下梁山峰峦河涧,心下疑惑,遂一一与我说了。我听得真切,心下也有几分生疑。”高布听了,哦了一声,心下恍然,暗想道:“原来自己一言一行,全在员外掌握之中。”心下有些难受。
却听得员外道:“及至拆了密函,我等心中如炬,知你有些不可告人的机密。打那时起,遂着小乙盯紧了你,格外留意你一举一动来。”高布听了,点了点头。没有做声。卢俊义道:“虽然如此,一例为护你周全。君不见,每遭忠义殿聚会,但凡有人恶语相加,小乙便会挺身而出,还与颜色?”高布听了,转念一想,果然如此。心下不觉有些热乎。卢俊义道:“便如那晚劫狱。你听得武松鲁智深鼾响,却不见小乙动静,直料他睡得沉了?”高布诧道:“莫非不是?我直搡了搡小乙,见他无甚动静,方才放胆出了去。”卢俊义摇了摇头,笑道:“小乙机灵,由此可见一斑。他担怕你闹事,却又不便声张,直佯装熟睡了,由你放心出去。待你去得远了,又佯装扯起鼾来,瞒过和尚行者耳目,做足一夜的戏。”高布恍道:“原来恁地!我直道小乙转了性,睡得死沉死沉的!”心下又惊又喜。卢俊义道:“恁地时,你却明了小乙心迹?”高布道:“小乙与我,实有救命之恩。今世与他一场手足,当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卢俊义颌首道:“为兄不才,倒有个主意。你我为图大事,不妨效法古人。你我两人,与小乙一道,来个桃园结义,如何?”高布喜道:“果然恁地,不世之交!想昔日那刘关张有桃园结义,拼下三分天下。我等卢高燕也来个桃源结义,图个彩头,却不甚好?”卢俊义欣然道:“兄弟主意最好。既然如此,你我便择个吉日,回头知了小乙,到桃花涧结拜一场。”高布听了,声喏称好。当下两人说到兴头,又一番对酌,至二更时分,方缓缓退去。
第72章:高布返寨
话休絮繁。却说那卢俊义高布两人谈兴郁郁,端的好一番谈儒论道,比人及己。直由酉时说到亥时,方住了话。月色阑珊了,踱回寨来。一路石阶盘桓,跌宕起伏。两人悠哉游哉的,也不赶急,迤逦出了数百丈远。那高布足下一双木屐,打在石面上,咯咯作响,划破山野宁静。伴了足音,两人又出了数里。不过把盏工夫,到了旗杆处,眼见得一片亮敞敞石地,铺在面前。遂右转一个弯,踏入前膛来。不一霎,近了忠义殿。两人遂驻了脚,揖别一番。罢了,见那玉麒麟信步轻迈,缓缓折入了卧月门,进了正房,勾眠去了。余下高布站在前膛,目送卢俊义去远,方徐徐举了步,望西蹙去。当下出了数十步,到得一口门洞来。
那门洞古法营造,构筑沉实,与卧月门一般无致。素灰素石的,好生坚固古朴。洞口内缘,却别于卧月门,参差不整的,嵯着岈,观之有若星芒。高布取真切了,见他赋了星形,隐约透出光来。星洞顶上,却横了一方匾额,断竹截成,半数嵌在墙里,咬在上头。凭着淡月,莫约见得竹面毕驳,上面炭烧了,成了醉星门三字。高布辨得分明,遂放慢了步。一身施施然,搠进醉星门去了。
话到此头,且打个岔。却说那梁山,山高水长,峰众地阔。方圆远近,不下百里,端的是翠山叠嶂,碧水飘香,可谓旖旎极矣!奈何峰起峰落,水流水湍,空有三十六峰,七十二滩,全是些落不得栅寨之地。幸在神女峰下,发地三千亩,姑且扎得了寨,存了梁山数千之众。再说那水浒寨,前身原是兀那宛子城。立寨之前,用地拘谨,哪里有宽绰可言?充其量,也不过是拳头大小罢了。一握方地,半掬寸土,胡乱集得墟,摆得市。好局促的所在!随后王伦上得山来,强行驱逐土族山民,领了宋万等人,立山为王。一拨人熙熙攘攘,不下百人。原先土屋,再容不得许多人马。遂修筵堂,筑憩舍,大兴土木,盖了个好些院落。直把地占满了,方挤落那许多人马。又说那王伦原本是个落第书生,为人做事,最是不爽,但喜些文绉绉的勾当,损人害己,乐此不疲。当日见修了堂,筑了舍,便煞有介事的赋了词,题了字,逐间逐舍的起了名号。甚么春风轩,秋雨阁。林冲宋万杜迁见了,一味摇头叹息,不敢言语。惧他器量狭小。而后晁盖上了山来,林冲等人见他豪迈不羁,暗地舒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省却再受耳根之苦了。孰料晁天王豪迈,当中吴用却不豪迈,教林冲等众挠头不已。却说那吴用上得山来,丝毫不失先生本性。凡事作真,便是针眼大小的事,也不含糊马虎。口里不说,自记在心里了。于是立规矩,昌礼仪,教众人称兄道弟起来。又逢山辄叹,遇江则吟,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下首林冲等人见了,头痛紧了,益发不敢声张。惧他心细如发。及至宋江上山,心情转忧了。那宋江素称孝义黑三郎,张口子曰,闭口诗云。林冲等众见了,苦恼至极,只是不敢言表。惧他鸿篇大论。至后卢俊义关胜等人上了山来,人丁鼎盛了,寨不能纳。遂开山劈岭,添构屋舍,安置众人。目今寨栅五匝房舍,便是彼时建造。不想一番建造,教宋江生出许多心思来。
诸位看官,须知那宋江郁悒半生,不得其志。自打上了梁山泊,起始有了个用武之地,遂不悭吝满腹经纶。当日见得建造屋舍,一幅心血,悉数倾洒在砖瓦泥沙上面,忙个不亦乐乎!为因图个彩头,建造房屋之时,广排众议,潜心修成众星拱月之势。诸位明白人,可知缘何如此?原来当中却有个缘故。且看那忠义殿,修得浑圆浑圆,滴溜溜的,不见一丝棱角,暗喻一轮红日之意。借那鹰隼展翅欲飞,托起红日,冉冉升起。再看忠义殿后,五匝瓦房蛰伏,呈担柴之形,成规成矩的,笔直方正。比之忠义殿,一方一圆,一卑一尊,因应了天圆地方之理。可见宋江一番心思。那瓦房护在忠义殿后侧,一溜朝南,尽沾光露。瓦房之间,漏了八处空道,俱造了门。那八处廊门,合了忠义殿正门,共是九门,正好大极之数。意欲何为耶?却说那忠义殿正门谓之朝阳门,其余八门,依据日月星云雨五象,次第命名。往东四门,依次谓之揽月门,摩星门,拂云门,指雨门。往西四门,依次谓之卧月门,醉星门,倦云门,软雨门。个中千秋,端的是匠心独具,意味深长。当时林冲等人见了,兀自哭笑不得。往后数年,比及那高布上了山来,目睹诸种怪状,心下不由得生出一份鄙夷来。寻思道:“黑矮泼厮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内里却包藏了一颗不臣不义之心!”思量定当,心下暗自有了一层计较。
言归正传。却说那高布穿过醉星门,闲步望舍房走去。行出一箭之地,转过泥柱,便要推门入屋。不想听得耳畔抽泣声响,时起时没,见些凄楚动人。高布听了,连忙循声望去。见得一介妙龄少女倚在柱畔,垂首饮泣。那少女身后,却站了一个臃肿婆娘,莫约四十出头年纪,满脸横肉。当下听得那婆娘劝道:“妹子!休要忧心!我那兄弟福大命大,哪里轻易掉得性命?”声音如锯,粗卤难听。语下却好生温柔。高布听了,狐疑道:“嫂子,啼哭作甚?”听得婆娘绽笑道:“哟!我道是谁?原来高布兄弟!归得恁迟!”高布道:“嫂子,却才出外赊酒来吃。吃晕了头,归得迟了。”婆娘道:“归来便好。且抢进屋去,打救打救武二兄弟!”高布一惊,道:“行者怎地?”婆娘道:“休问,休问!入内便知端倪!”打了话,也不由得高布问辨,使劲一搡,推了进去。
那舍房早燃了荧蝗烛火,照得一屋彤红。高布进得房来,把目一掠,见得一屋闹哄哄的,围了许多人,喧闹未停。中间燕青眼疾,早见得高布归来。遂把手一捞,拖在身畔,道:“归来何迟迟!”高布道:“少时与你说个明白。却说那武松,怎的究竟?”燕青道:“一概拜和尚所赐!那和尚闲来无事,邀了行者出去吃酒。不想酒到了尽头,烂成醉猫也似的,辨不得归路。挣扎上了马,任由而去。不想到得南山门,身子一飘,打马背翻下地来,栽了一个狗吃屎。”高布哦道:“原来恁地!栽跟头,打筋斗,原本是酒鬼平常事。栽个把跟头,直甚么!怎地便伤得恁恶?”燕青道:“若单是栽个把跟头,翻个把筋斗,倒也伤不得武二这等铁铮铮的汉子。孰料滑下马时,吃了那疯马两蹄,踩裂了心肺!”高布咋舌道:“老天!果真如此,行者一条小命却不凉了一截?”遂不待话了,拨开人群,急忙挤了进去。奈何人墙厚密,拨了一层,还有一层,楞是进不得去,夹在中间。却听得燕青道:“且站圈外,少刻便见。”说罢,拽了高布手掌。拖将出来。高布出了人群,松一口气,方道:“小乙,行者伤得轻重?”燕青道:“伤得恁重!敢情到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回来。若不是山下喽啰会事,及时送归,武二保管活不成了。”高布听了,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心下不知是忧是喜?默然了片刻,方道:“武二原本是个步兵都头,精通些拳脚工夫。说到骑射,却是不晓。不想今遭趁酒策马,终不怕摔为肉酱么?”燕青道:“我也犹疑。敢情是醉酒不胜人事罢了!仗了三分酒胆,赔了半条人命!”语下有些感慨。
话音落了,却听得一人高叫道:“打汤来,打汤来!”语音悠扬清润,带些焦急,却是安道全说话。随着话音,递了一只木桶出来。高布看在眼内,纵身过去接了,提在手里,飞步出门。身后燕青见了,跟了上来。当下两人鱼贯出了门来,到了廊下。听得却才那婆娘破声问道:“兄弟,作甚勾当?”高布道:“打汤去来!”口里打着话,脚下滑出一丈。婆娘道:“兄弟,你两人原本不会炊事。我便同一处去了,好歹充个帮手。”高布道:“最好,最好!”说话之间,又去了一丈路。当下更不打话,直奔火房。
进得火房,涮了铁锅,折了柴草,篝起火来。又汲了水,倒进锅里来烧。一霎火势旺了,烧得毕剥作响,锅里冒出气泡来。高布见了,暗松一口气,舒上心头。却把眼一瞥燕青,心下有些悔恨,暗骂自己多事。却见得燕青一眼痴怔,双目勾得直了,看紧灶门。高布生奇,心下一愣,顺了小乙目光看去。心神也是一震。见得那妙龄女子兀自跟过来了,不知何时进得火房?此刻正坐在婆娘身侧喂火。举止轻柔,风情万种。泪犹未止,好似带雨海棠。少女肌肤胜雪,映着猎猎火光,一阵美白,一阵桃红,美妙不能言状。高布看了,也不觉陷在痴怔之中。
却听得婆娘道:“兄弟,草棘不经燃烧,到门口取些薪木来罢。”高布听了,出去抱了柴,归来依原位站了。当下唤道:“潘姑娘,潘姑娘!”话音落了,见那少女抬起头来,目光转动,好不惹人怜爱。一霎,少女幽幽道:“高壮士,都头受伤,倒惹你劳烦了!”高布道:“姑娘忒客气了!我与行者,自来不分彼此。他今日在伤,我怎能不尽些心思?”少女道:“多感壮士大德。”高布道:“姑娘何必见外!若不嫌弃,便称我一声高布,也不见得生分。”少女听了,垂脸道:“高哥哥。”声音见些娇怯。高布点点头,道:“便是。这方是话。”话音落了,却听得身畔燕青道:“兀那妹子,你几时上得山来?怎地我不曾见过?”少女道:“妾身半月前夕到的梁山,经由高哥哥带上山来。自来只住在张家嫂子舍下,是以不得相见。”燕青道:“原来恁地!敢问姑娘芳名?”少女道:“妾身贱姓潘,讳字玉莲。”燕青道:“原来是潘家妹子。难怪乎出落得水灵动人了!”说罢,见一见礼。潘玉莲道:“哥哥大礼,折杀妾身了!”说罢,低了头,也还了个万福。
一晌,少女徐徐道:“高布哥哥,那日你带我上山,多感大德,无以为报!”高布道:“区区小事,不劳妹子记挂。”少女柔声道:“哥哥哪里说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天理伦常,自古如斯,到了妾身这里,怎可没这个理儿?”高布笑道:“妹子好生看顾武二兄弟,便是对高某莫大的报答了。”少女打了千,含羞道:“敢不依兄长言语?”说罢,盈盈落了座。高布见他坐定,道:“小乙,今遭哥哥却要教你明个事儿!”说罢,甩手碰了碰燕青手臂。燕青原本有些发痴,经此一碰,惊醒过来,道:“哥哥甚么说话?”高布道:“潘家妹子年纪虽则尚幼,倒是玲珑七窍的心,好生会事!”燕青道:“自不消说,望之一眼,即知季氏李氏了。”说罢,话锋一转,问道:“敢问妹子,芳龄若何?”潘玉莲见说,又起了身。正待回话,听得身侧那婆娘道:“浑小乙!问路不顾鬓髫!人家黄花闺女,哪里便能四处张扬自家年庚的?你果然要知,学一学人提亲来!”燕青听了,嘻嘻笑道:“提亲?敢情最好!恁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哪个看了,不想摘他一摘?”婆娘笑骂道:“贼猢狲!也撒泡尿,照一照镜子!嘴上乳毛未脱,倒充个鸟模样,学人提亲来了!”燕青嘻嘻道:“我兀自说上一说!左右一个耍儿。你却当了真!”婆娘嚷道:“是耍儿最好!要不然,老娘暴栗孝敬!”燕青嘻嘻道:“见教,见教!人称母夜叉是个泼辣婆娘,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今儿小乙哥却领教了一回!”孙二娘骂道:“你明了个中利害,敢情最好!要不然时,喝了老娘洗脚水,兀自告个救命!”燕青嘻嘻笑道:“领教,领教!你那洗脚水,敢情又浓又浊,臭不能喝。”孙二娘道:“小乙,休来嬉皮笑脸!却才说话耍儿最好,若然不识好歹,教你尝些皮肉之苦!”声如破嗓。
高布见了,接话道:“嫂子,休唬小乙!须知他拳脚工夫,便是十个八个母夜叉,也讨不得半分好处!”母夜叉道:“这个我自省得!直是关乎武二兄弟终身大事,老娘便是拼却老命,也不能任你胡作非为!”高布道:“咦!稀奇!莫非你白日说梦话不成?行者终身大事,看不见,摸不着,你却说甚么瞎话?”母夜叉干笑两声,道:“老娘自然不说瞎话!行者好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高布燕青听了,心下恍然,方省得孙二娘要撮合武松潘玉莲好事。当下把目投在少女脸上,见他沉了粉腮,一缕乌发打耳际散落,眼波流动,直不做声。两人看得真切,暗暗叹道:“是了,是了!”见那潘玉莲满眼柔情心意,一动不动的,望着火炉。
猛听得母夜叉道:“按说,老娘也不是小杂碎,小角色!便你一句歪,两句耍,惊动得了我么?直是老娘知得你等平常行径,兀自放心不得,才把丑话说到前头。”小乙道:“嫂子,休来聒噪!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便省百万条心罢了。小乙六岁打起,浪荡江湖,自来没少见得貌美女子。若是依足你说话,我便不是小乙,敢情早成了死乙了!”高布听了,抚掌大笑,道:“兄弟说话很是。江湖上,窈窕淑女成千上万,比比皆是。哪到得你作个摘花之人?果然如斯时,早做了花下鬼了!”燕青道:“正是,正是!我倒愿作个赏花人,不愿变做花下鬼!”高布道:“正是!”说着,两人对视大笑。
第73章:少女萍踪
原来,那潘玉莲其实清河县人氏。诸位明白人,理应省得他与潘金莲一母所生。那潘金莲与西门庆鬼混,成了千古淫妇,直是后话。却说先前,金莲出身寒微,原本佃户儿女。十六岁时,到一个大户人家做了使女,里里外外,倒也勤快利落,人多敬爱。打后数年,薄具微资,遂用些私房钱,买些胭脂水粉,梳描妆扮一番。见了落落动人。大户姓王,见他有些颜色,暗去缠他。争料金莲不依,直告到主人婆处,以此恼了大户。那大户怀恨在心,留不得他在跟前行走,倒赔了些房奁,把他许与武大郎。金莲押身契的人,虽不情愿,却不得自作主张,终究带泪去了。再说武大郎,好生猥琐人物,身长不满五尺,面目狰狞,人称作三寸丁谷树皮。为因模样丑陋,又无学问,端的一个目不识丁人物,年过了三旬,兀自光棍一条,单与胞弟武松相依为命。平日转转街,抹抹巷,行移走动,卖些炊饼,聊以糊口是了。过的颇是寻常日子,生计困顿,不足为人道矣。
俗语道,浑人有浑命,天上掉下大馅饼。那武大形容丑恶,家境微末,到了街上,也无人睃他一眼。一颗春心,早已成灰,哪里知得天大的好事等着自家?却说他这厢方死了心,浑浑噩噩打发日子。大户那厢却吃错了药似的,送了个美人过来,教大郎喜出望外,乐得数十天合不着眼。武大楞本分的一条汉,喜则喜矣,奈何不会风流,又不识床第之欢。自打娶得妇人归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疼爱,终究不懂闺房之乐。直把妇人晾在一旁,惹他掉了几回泪。所幸妇人惯了清平的人,虽不得意,撒些疯言疯语便罢,再不往心里去。当下经了寂寞,倒也守得一身清白,没有做出伤风败俗的勾当来。平素见些浮浪子弟,前来薅恼,也只闭门不出。常道:“那王大户万贯家财,奴家尚且不从。何况尔等狗跳蝇飞之辈?”那浮浪子弟吃了闭门羹,一颗心日渐冷了,遂来得慢了。因此过得一两年太平日子。
常言道,哪个女子不思春?那潘金莲青春年少,自然有些绮梦遐想?为因遇不得心上人,压在心底罢了。及至见了打虎武松,一颗春心方萌了芽,便如西子湖的水,荡漾不已。心下七八分爱了。天长日久了,益发浓烈,心下撞鹿一般乱跳。饭也不香了,寝也不安了。捺不住,伺机来挑武松。争奈武二是个噙齿带发的男儿汉,非但不上钩,尚且抢白妇人一番,拂身去了。妇人讨个没趣,心下又羞又恼,倒收起一份不伦心思,过起安分日子来。又去了数月工夫,合不该撞了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吃他勾搭不过,倒在西门庆怀抱。两人搅在一起,成了好事。不旬日,奸情败露,教武大觑得端正,闹出命案来。武松归来知了,气愤难遏,直取了奸夫淫妇首级,祭奠哥哥,为兄报了讎。一场风波,以武松刺配孟州告下段落。可笑潘金莲西门庆二人,为贪一时之欢,丧了一世清名,最后落个身首异处。那潘金莲原本天仙一般女子,为因一念之差,与人私通,红颜命断,教人扼腕叹息。
话说长了。却说那潘家父母,膝下无子,止生得一对千金,长得如花似玉的标致,端的是人见人爱。何以见得?有诗为证:
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纤腰袅娜,翩翩飞燕重来。擅口轻盈,盈盈绿珠回归。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且说姊妹二人不单长得貌美,更兼生得相像。人乍见之,一时难分彼此。为此两老视为掌上明珠,百依百顺,不肯有逆。及至金莲及箳,出门做了使女,时常补贴家用,两老益发疼爱,不在话下。孰料好景不长,只四五载,闹出一场艳事,沸沸扬扬,直教金莲赔了性命,背上骂名,千夫所指。为此缘故,两老心下大不受用,卧病一场,最后郁郁而终。两个不惑之年,一先一后,相距不到半旬,俱各去了。扔下玉莲一人,无依无靠,飘零过活。那小玉莲十二三岁年纪,一时谈不得婚,论不得嫁,自然说不得婆家。又没有善心人讨去承嗣,无可奈何,瑟缩在家,潦倒度日。未几,田也没了,宅也没了,流落在街头,行乞持生。受了不少冷眼,吃了不少拳头,心下萎顿难堪。遂望孟州而去,投武松而来。不想到得孟州城时,武松投二龙山去了。擦肩而过。遂蹙到二龙山,孰料又是不见。那武松上梁山落草去了。玉莲见了,欲哭无泪。把泪咽在心里,咬紧牙,又望梁山而来。一路吃了多少苦头,端的是罄竹难书!沿途辗转千里,不觉去了五六载光阴,把青髫丫头出落成人。玉莲大了。见他前前后后,高高低低,有了女人模样。发益秀了,肤益白了,便是一双眼睛,也见了明眸善睐,秋波如漪了。玉莲遂乔了装,不分昼夜的走。天见怜的,工夫不负有心人,教他完了心事。到金沙滩时,遇了落山高布。那高布原本趁了天色放晴,到山下市井投寄密函归来,不想邂逅了恁地一介小叫化。问名道姓,明了渊源,携了他同望山走来。一路省却许多盘诘,逍消遥遥,直到了武松面前来。
却说那武松原知潘金莲有个姊妹,往常在阳谷县作公时,也曾打过照面。当日一个黄毛丫头,不想今日婷婷玉立了,芙蓉一般俊秀!当下见来人男装打扮,不敢辄认。玉莲见武松犹疑,遂解下头巾,散落一头瀑发来。满面尘垢,难掩丰姿,恍似金莲再生。武松觑得亲切,心下十分信了,遂招呼了他。见他无亲无眷,孤苦伶仃,便安顿了他。心下却想:“潘金莲作贱,须是与他家里人无干。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我武二堂堂八尺男儿,却不能伤了无辜。今他既来,且由他盘桓数日。等事了时,我却与他银两,打发他去了便是。”寻思定当,遂引他下山,寄在西山客寮,教张青孙二娘照看不提。整一来回,迅雷似的,是故无人知晓。
却说行者武松,自打见了玉莲来投,心下不觉勾起些许思忆来。隐隐伤痛。因过了清明时节,念及武大坟茔如撇,敢情荒芜紧了,杂草丛生了。只是无人葺!武松漫思着,忆及郓哥。不知郓哥景况如何?心下好生想念。又想,郓哥闲时,可曾去探大郎?想到伤处,不觉有些断肠。寻思趁了无人察觉,潜回坟茔处,拔一掬杂草,解一把心锁。思量定了,正欲辞行,不想鲁达归来了。武松又想,和尚伤得深了,好歹与他陪陪话,后去未迟。遂多留了一晚。不想翌日醒来,丢了宋江,山上乱成一团。那武松本来血性男儿,见状遂耽搁多一日。喘息未已,朝廷陈宗善来了。招安不成,又闹出一场浩瀚风波。武松见了,遂耐着性子周旋。不想忠义殿密战,伤得重了。想要返乡,殊非易事了。心下长叹一声,转郁悒了。遂又过了数日,杀得官军鸡犬不留,梁山见了平静,偷得半日闲来。至晚,和尚来邀,要设酒拉话。武松心下寻思:“眼见负了伤,手脚不灵便,自是回不得乡了。和尚归来日久,还未与他接风洗尘,怠慢紧了。”遂应了和尚酒席。由和尚驮了,飞下山去。不知觉间,到了西山酒店门口。于是入席,切肉,筛酒,不在话下。不想心事重重,酒力不胜了。酒过了六巡,有些头重脚轻,头晕了。武松又吃一口酒,道:“直娘贼!昔日过景阳冈,火一般烈酒,也吃他十杯八杯,鸟事也没有!不想今遭五六碗,便出了窘,鸟醉翁似的!”心下唾唾骂着。旁边潘玉莲见他脸色燎红,发烫紧了,遂斟了一碗黄莲子冰水,教他喝了。稍稍解了酒。鲁智深兀自喝了。不移时,酒力见退。两人又端了碗,大口筛着来吃。一发猛了。未已,醉了。到出门时,脚步踉踉跄跄,一步一匐去了。
且不说武松出门,上马,策鞭,滑倒,踩伤。不说张青孙二娘潘玉莲见势不妙,追上山来。单说一样缘故。诸位看官,那潘玉莲原与行者又弑亲之雠,心下安能没有些仇怨?安能没有些芥蒂?诸位容禀,原来那武松师从周侗,练就一身好武艺。一身本领,玉环步,鸳鸯腿,端的是江湖绝学,响誉武林,可谓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自由景阳冈打虎,声名更盛了。中原人士,谁不敬仰?及后雪耻阳谷县,血溅鸳鸯楼,也做的光明磊落,豪气干云。人多交赞。打后投上梁山,做了强人,兀自瑕不掩瑜,声名依然。为此缘故,小玉莲心怀好感。为有武松这等干亲,窃喜不已。虽与他有杀亲之仇,倒不介怀。直道潘金莲自取其祸。以他水性杨花之人,不守妇道,陪了性命,也是活该。因而投上山来。却说武松与他相处日久,见他品性端正,心下兀自有几分喜欢。只是念及武大死于非命,不敢非分之想。每思及玉莲,直暗骂自己无耻。心里苦恼,酒不能解矣!
话休絮烦。且略过武松伤重,经神医之手,活过命来一节。却说岁月倥偬,光阴似箭。弹指之间,又去月余,直到了仲夏来。已是芒种时节,天见闷热了。且说梁山自官兵去后,倒也风平浪静,无甚惊天事端。仗神医妙手,众好汉伤愈了。经了滋补调养,复原好了。又募了近千个喽啰,修了火烧土房,俱各归了位。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猜拳,吃酒,耍拳,剪径,采花,日日如斯,无甚不同。那花和尚趁了这些空闲,依了原状,新锻打一把禅杖。马麟兀自押在牢狱里头。卢俊义高布燕青三人也自到桃花涧结拜已矣。高布一旧潜伏,刺探情报。察言观色,挑拨离间,俱已用之,自不消提。
却说一日,众人入席吃酒。探子来报,童贯率十万大军,兵分八路,围剿梁山。宋江听了,面容失色,不觉酒杯落了地来。吴用宽慰道:“哥哥不消忧心。自古至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挥麾前来,我等迎敌便是。”宋江道:“话虽如此,兵力殊异,如何对敌?”吴用道:“我梁山凭据天险,莫说是区区十万兵马,便是百万,千万,又将如何?尽教他有来无去!”宋江道:“愿闻详策。”吴用附耳说道:“如此如此便了。”宋江听了,喜道:“军事妙计,吾今无忧矣。”吴用道:“哥哥安心吃酒便了,直着探子报得密些,便了。”宋江点头道:“直依军事计谋。”吴用见说,自吩咐喽啰办去了。一霎,又道:“如今官军尚在济州城外,到得梁山地界,少说也要三五天工夫。今夕已晚,酒满散去便是。明日早时,却到忠义殿聚首,共商大是不迟。”宋江道:“着。”当下再不多言,尽情酌酒,挥汗而去。
第74章:梁山议战
夏风炽,夏果熟。天地若樊笼,热不可耐。众人扇着汗,聚在忠义殿。或立或倚。上首吴用拨了拨羽扇,把目四处一掠,扬声道:“兄弟们,朝廷兴兵,童贯挂帅,率狼虎之师,貔貅前来。想必诸位已知了。”众人道:“昨夜酒筵之上,探子报时,我等早知了。军师何必此说!”吴用道:“甚好!既已知了,我等及早计筹为是。”众人道:“愿听军师高见。”吴用道:“目今之势,敌众我寡,战则必怠,莫若弃械投降,方为保全之道也。”语下平淡。话音落了,嘤嗡一片。吴用定眼看时,见得众人议论纷纷,遂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死不如烂活。与其白白送了身家性命,莫若俯首称臣,留得三尺之躯在。”说罢,又把目来望。
众人嘈吵间,见得李逵霍地站起身来,提拳,吼道:“军师!闭你的鸟嘴!平日见你也滥有一两分人样,敬你三分。今儿却好!现出了王八真面目!豆渣堆的山,一碰即掉,一敲即碎!没些斤两的软骨头!丢尽了梁山颜面!”众人听了,嬉声不断。中间杂了数声叫好。旁近李衮喊道:“铁牛!好哥哥!好汉子!不枉折了我许多时酒肉,恁般英雄气概。使得,使得!”众人听了大笑。项充叫道:“直娘贼!自打穿开裤裆,锤儿打,棒儿敲,俺便在芒砀山落草,打家劫舍,赊帐度日。一眨眼工夫,道上混了数十年,倒也尝了好些甜头,见了好些滋味。乐不思蜀了。乐而忘返了!便是老子皇帝,抬轿来请,俺也不觑他一眼。直愿做足一辈子的强人,几世代的大王。图个逍遥快活,自由自在。今儿要俺卑颜屈膝,直是做梦,想也休想!”众人又笑,齐声叫起好来。高布道:“好个八臂那吒!平日见你里外一介马屁精。事到危急,方显了你真本性来!失敬,失敬!”口里赞叹不绝,眼里狂瞟。一心要添些乱来。
当下见得上首吴用不动声色,竖耳来听。高布暗笑。听得鲁智深大叫道:“不错!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胡乱跪拜?洒家上拜天,下拜地,中间拜爹娘。那番子皇帝赚俺伏拜,先问洒家新造的禅杖答应不答应!”禅杖飞舞。武松喊一声好,道:“痛快!俗语道得好,宁为阶下囚,不作金毛犬!果然免不了一战,便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是一死,却胜似摇头摆尾,委曲求全!”樊瑞击掌道:“好,好!好汉子顶天立地,论道上来,分毫不输人后!”燕青诧道:“混世魔王最信事的人,怎地今遭出来说了反话?”樊瑞白了一眼过来,没有则声。吴用启声道:“论事归论事,休要取闹!”语下一旧平淡。打话罢,两目微微一睁,射出两道寒光。燕青觑得真切,正待还话,听得身畔解宝道:“差矣差矣!论事怎能不吵?吵了怎能不闹?军师只要论事,不要吵闹,却不教人左右为难?”话音落了,燕青暗笑。众人听在耳内,好生稀奇,寻思道:“解宝好了得的舌!”不知兀谁教唆的话?
思量未已,来看吴用。见他一脸平和,挂着笑。没有动怒。半晌,张着扇子,轻轻带了带风,悠悠道:“兄弟们,休要焦躁!一个一个的说。理论了当时,便是要拆天捣海,吴用也无不依。”高布听了,肚里又笑,想道:“老匹夫机谋最好,不知卖弄甚么机关?我却不要着了道儿,提防他正话反说。老匹夫鬼主意,最是难测。明言要降,其实不降。明知要打,却说不打。众人不知他用意,胡乱开口,教他窥破心迹来!”心下一凛,又念道: “既然恁地,我却不能教他窥破我心迹。且先遂了他意,打些漂亮说话,佯装要打。话出口时,也教他死了疑我的心。有道是,鱼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若信了我,敢情最好,我却捞他一票。趁他势末,一举捣清贼窟,取了老匹夫首级!”思量定当,遂道:“军师,毋需多言,只是打罢!” 语音高亢,心却怏悒。不知为何,欢快不来?话音才绝,听得解宝大叫,道:“我等做强盗的,原本一介粗人,哪里来的诸多甲乙理论?再不消说,只是打罢!”李衮也道:“打罢!”吴用听了,拨了拨扇,只是不语。当下李逵嚷道:“军师,费甚么鸟思量!待铁牛落山去,一斧子结果了那厮,落个鸟事也没有!”吴用不答。武松道:“军师,早早定计正经。不战自降,甚么鸟行径?你若是存了此心,武二万不答应!”吴用一笑,启声道:“行者,勇则勇矣!奈何双目如瞽,辨不得眼前是非。今为君计,梁山破敝,将士不足三千,何以为敌?莫若顺风而降,缴械自缚,跪道迎接,彰显虔心。童太师见怜,必不加害。”鲁智深喝道:“混帐!可恶你这等坏事的人,尚未开战,两股颤颤,却先尿湿了裤档!端的没胆识的撮鸟!你果然贪生怕死,要去投诚,自去便了。洒家也不拦阻。如若寻思献城,卖兄弟的性命,换你的富贵,俺手里禅杖却饶不得你!”吴用道:“和尚,好短拙的见识!如今不降,悔之晚矣!待他扎了寨,稳了阵脚,我等大势已去,再去投时,性命难保!”鲁智深唾骂道:“缩头脑的乌龟!没心骨的懦夫!你要去降猪狗,这便去了。即目收拾行当出门。去得迟时,小心身家性命,丢在洒家手里!”说罢,把禅杖猛地一绰,一礅,震得地面抖了一抖。嗡嗡嗡,不绝于耳。
吴用见了,微微一笑,睦道:“和尚,休要焦躁!却才我兀说了,且先由兄弟们理论。理论了当时,便是要拆天,吴用也断无不依。”花和尚道:“恁地却好!便由众人在先理论。哪个果然起了歪念,洒家却敲爆他狗头!”吴用道:“休添嘴舌!看兄弟理论。”和尚见说,慢慢止了声。双目睁圆,瞪了,冷看众人理论。见得众人咬耳说话,听不真切。和尚焦躁,动了气。当下大喝一声,骂道:“入娘撮鸟!要说便说!鬼鬼祟祟的,算甚么英雄好汉?”声音粗恶。众人听了,无人搭理他,一例咬耳。须臾,却听得吴用道:“兀那教头,你却有甚么话说?”林冲并不着急打话。蹭了半晌,方道:“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若不留我等容身之地,不得已,唯有刀斧相见!”吴用哦道:“官军中自有故人,教头不念些旧则个?”林冲黯然道:“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我虽念旧,他不念旧,奈何?逼得苦时,翻面无情!”话犹未绝,下首花荣叫道:“说得恁动听!只怕口不对心!上遭卧月门大战,如何为虎作帐?”林冲道:“林某一生为人,最重正直光明四字。你若是公平打斗,谁死谁伤,兀自怨不得人。林某也无话好说。你若施冷箭伤人,我却看不过眼。莫说是故人旧交,便是路人,阡陌相逢,也要惦念些许,好歹扶他一扶!”鲁智深赞道:“好兄弟,热血男儿!你恁地说明白了,洒家也好放心!”林冲道:“师兄放心便了!林冲虽然愚昧,却也知些大是大非。”吴用翘指道:“好个响当当的伟男子!果然堪为人表!”林冲道:“军师直是谬奖!”吴用道:“话虽如此,吴用少不得问你一句,求个清楚明白。”林冲道:“军师但问无妨。”吴用道:“我欲降童贯,教头意下如何?”林冲道:“林某几经变故,心如死灰,早没了功名利禄之想。只想守此残命,过些闲云野鹤日子,心感足矣!今若迳投童贯,后事难料矣!童贯为人,利欲之心最重。一始可保周全,等事了时,兔死狐悲,殊难避免。以林某见地,降他而何!话虽如此,你等或去或留,自把主张。林冲一人,决意不走的了。只愿遁林避山,了却余生。日月悠悠,明了此心。”吴用道:“教头言下之意,独不去降了?” 林冲点点头,没有答话。
未已,吴用又道:“敢问关将军,用意又何?”关胜道:“谨随军师意旨,莫敢不从。”吴用道:“将军主降耶?”关胜道:“战也罢,和也罢,人命最大。军师自度之,关某马首是瞻。”吴用微笑道:“将军丹心一片,不树己见,极难得了!”关胜道:“将执帅令,自来如此。小可不敢僭越!”吴用一笑,又待说句动听说话。却听得宣赞骂道:“噎食皮囊!混帐饭桶!枉朝廷拜你为上将,不望你尽忠报国,便是自个把持些见解,拿个把主意,也是从来没有!乃祖泉下有知,羞愧为人。”关胜喝道:“丑厮!快快收拾了你的鸟嘴!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懂甚么!兀自抱古不化,当心落个不寿而终下场!”宣赞呸道:“我便是壮年而折,也好过苟且偷生!”关胜嘿嘿冷笑。宣赞道:“你忘恩负义,反朝廷,负尊长,我宣赞羞与你为伍!自今而后,割袍断义!”说罢,掀起裙摆,绰起朴刀,挥刀割了。关胜见了,愕大嘴巴,眼内泛出泪光来。一闪而没,转了些笑声,哈哈哈,震耳发聩。宣赞听了一愣,气鼓鼓坐了下去,疾声道:“军师,论某愚意,和战最好!”旁畔郝思文沉吟半晌,方道:“军师,郡马所言不差。郝某也是主和。”吴用微一颌首,移目开去。见得韩滔彭玘齐声道:“我等之见,与郡马也。”吴用道:“甚好!轰天雷高见如何?”凌振道:“唯军命是从。”吴用眼色游移,又道:“圣水将,神火将,意又如何?”单廷珪魏定国道:“军师高见,自来不差。小弟何必多言?只是郡马言语,倒也有一两分道理。军师若果从之,小弟却愿代劳。作为说客,凭三寸之舌,说他来招,不伤我军毫毛。”吴用听了,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设若呼延将军在时,想必也是一般言语。”话了,次第问了其他头目。
话音落了,见得柴进起了身来,抱拳道:“军师,情势危急,迫在眉睫,愿早定大计。”吴用哈哈一笑,悠然道:“我计已定。”柴进道:“战耶?和耶?”吴用笑道:“自然是和!”柴进疾道:“军师直是说笑!梁山乃我等达身立命根本,焉可有失?龙离大海,虎出深山,祸不远矣!”吴用略略一笑,却长叹道:“若依某意,也是不惜一战。奈何天不与我!”柴进道:“军师妙计,自来神出鬼没,力抵三军。缘何一箭未发,自先怯气,尽说些晦气话儿?”吴用叹道:“非某不敢,实某不能也。兄弟们不依,我安可莽撞!”柴进道:“却才黑旋风,行者和尚,高布解宝等人,不一例主战么?何云兄弟不依!”吴用叹道:“话虽不差,主战者五十有一人,人力非薄。奈何主和者五十有二人,人力尤多。吴用逼于无奈,遵命行事耳!”柴进道:“原来如此!军师行事,遵兄弟之命,倒是头一回见,好稀奇的事儿。”吴用道:“事关重大,不敢专断。由兄弟们论定,省却日后消说。”柴进淡淡一笑,道:“既以人数多寡论事,后果如何,殊难预料。”吴用愕然道:“此话怎说?”柴进道:“梁山众员,何止厅下百位?柴某,宋公明哥哥,员外,一清先生,李大官人,尚有军师,原本是梁山一员,缘何便不可舒己之见?果然如此时,足可扭转乾坤。”吴用惊道:“幸得大官人提及,我等六人,未尝理论。险些误了大事!”说罢,一一来看众人主张。见得柴进卢俊义主战,宋江李应主和。公孙先生世外高人,自然也是主和。吴用见了,遂说主战。诸位看官,那李应身居钱粮总管,又与柴进交好,缘何主和?原来,他乃本土人氏,忌惮一旦开战,伤及桑梓。是以主和。当下吴用道:“阿弥陀佛!吴用便一百个要战,兀自翻不转天意。我梁山一百零久好汉,除去呼延灼在外,马麟在牢,共是一百零七人。当中五十三人战,五十四人和。天意如此,吴用只好议和了!” 满眼笑意,眼珠轻转。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
第75章:宋江说韩
一霎,柴进道:“军师此说,柴某不敢苟同。今试计之,战者五十三,和者五十四,不过一人之差。以此议和,只怕兄弟们不依!”李逵叫道:“正是。俺铁牛先不依了!兀谁去做朝廷走狗,休怪爷爷铁斧不长眼!”话未了,鲁智深骂道:“入娘撮鸟!狗头军师!你撒甚么鸟疯?平素犟驴脾性,自作了主张,全由不得他人见解。十头牛也拉你不回!今儿倒好,一副狗熊模样!不折一兵一卒,自乱了阵脚。窝囊泼才!”武松道:“和尚,聒甚么噪!散伙罢!你我回舍,收拾了家伙,回二龙山去操旧业。”说罢,把身一剪,提了哨棒,拽开大步,一阵风出了忠义殿。步若流星。后首鲁智深见了,抄了快步,跟了上去。当下出了一步,却把身子一顿,招手道:“青面兽,青面兽,打道回二龙山罢。”杨志不走。不搭不理,不声不响。和尚见了,啐了一口,禅杖挥洒,出门去了。步起步落,追上武松,并了左肩行走。当下又出了数步,听得后面一人急匆匆,叫道:“俺也去,俺也去。”瓮音乍起,吹到耳畔来,炸开。轰若雷鸣,不是黑旋风是谁?武松两人听了,也不停步,由他直跟来。当下三人一先一后,有如离雁一般,一发去远了。不瞬间,过了卧月门。
正发足间,听得身后一串履音,噌噌噌,急切之至。嘘嘘嘘,伴了喘息声。武松三人听了,生出疑惑来。却听得后面那人发声喊道:“兄弟,留步!留,留步!”气息不继,却是宋江说话。话音落了,见李逵霍地驻了脚,回头来望。步犹未稳,一团黑影飞似的,冲将过来,撞进臂内,交了满怀。李逵忙把脚步一退,定眼看时,却不是宋江是谁?不觉哇地一声,叫了声哥哥!
宋江喘一喘息,抓了李逵手腕,站定了,吁吁道:“铁牛,何往?”李逵道:“咄!此处臭气熏天,杂碎横行,泼才当道,爷爷好生不适,如今去也!”宋江喝道:“铁牛,休要莽撞!快与我归去!”铁牛道:“哥哥,铁牛见你一番情义,磕个响头,权当道别。俺回舍时,打点了行李,便去!”说罢,撒了双斧,登登一拜。宋江见了,连忙扶将上来,劝道:“兄弟,听我一话。”李逵道:“梁山泊大,俺不敢高攀了。二龙山小,却合当俺安身!告辞了!”说罢,挣扎要去。宋江道:“铁牛,休去!好歹听哥哥一番话!”李逵道:“哥哥,你自回去,休来逞舌。铁牛性起,难耐哥哥说话!”语毕,把手一劈,甩了宋江。拾了斧,纵步飞去。一转一折,入了醉星门,望舍房去了。宋江见了,附身追去,一晃,也到了醉星门口。见得李逵自望东厢房去了,入了舍。宋江猛追。驰出数十步,先到得西厢房来。见得一房大开,里面武松早结了两个包裹,一左一右,掮在肩上。却不见了鲁智深,不知去了甚么所在?
宋江觑得真切,夺门入了西厢房。进了门来,与武松打了满满一个照面。宋江劝道:“二郎,休使性子!好歹听我片言只语。”武松稽一稽首,道:“哥哥,非我要走,直是不得不走。你左招安,右投降,却不凉了兄弟的心!你今降童贯,投将过去,好似送羊入虎口,早晚之间,尸骨荡然无存了!趁眼下,梁山尚有几颗青草,两椽木屋,一抷黄土,我先离去,也不致落得败家声名。俗语道的好,眼不见,心不烦。日后梁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自也与我无干!”宋江道:“二郎,听我一言。目今山寨钱粮短缺,朝不保夕。不降童贯,无异坐以待毙,一样的覆顶之灾!”武松振声道:“降也死,不降也死。不若背水一战,杀他一个保本,杀他两个有赚。恁地时,死也瞑目。”宋江道:“兄弟之意,原本痛快,只是呈了匹夫之勇。淋漓一战,虽胜犹败。与官军结下梁子,吃不得好!便招了安,也难晋身。”武松不耐烦,诉道:“哥哥,招安招安,招安何益?不若效仿江南方腊,改国号,筑宫闾,登九五之位,自立为王。” 宋江听了,长叹一声。
须臾,宋江道:“兄弟说话,何尝没有道理?只是梁山许多机要,你却不懂。”武松道:“你兀不说,怎知得我懂也不懂?直把话撂明了,开门见山,看我不懂!”宋江叹道:“此间机要,原不想瞒过兄弟。”武松侧耳细听。宋江又道:“二郎可记得聚贤庄对酌,你我酒后狂言?”武松道:“自然记得。席间哥哥说过,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当时豪情万千,为弟好生钦敬。只是如今再不复见了。”宋江又一声叹息,嘴角牵得动了一动,没有做声。把话吞在肚里。武松见了,直道:“哥哥有甚难处?一一道来。用得武二处,两肋插刀,不在话下。”宋江沉吟良久,缓缓道:“愚兄一生,最是忠信孝悌。兄弟与我交拜日久,知其不假。”武松道:“哥哥忒善心的人,不好杀生。便连蝼蚁,平素见之,也怜悯不已。”宋江点了点头,道:“为兄落草梁山,非自情愿。原本一个苦肉计。”武松诧道:“苦肉计?甚么苦肉计?”宋江徐徐道:“愚兄原本不屑上的山,而后想方设法,投上了山来,实是不得已为之。”武松道:“怪哉!哥哥顶天立地的伟男子,谁不景仰?便是柴大官人,兀自敬你三分。你不作反,哪个逼得你作反?”宋江不答,却道:“愚兄假借醉酒,浔阳楼上题反诗,赚朝廷来拿。又趁江州劫法场,顺理成章,上了山来。”武松道:“恁地说来,哥哥是佯装醉的酒,故作题的诗。哥哥无惧生死,犯圣颜怒,却是为何?”宋江叹了一声,道:“这般做作,直为瞒天过海,教神不知,鬼不觉,人不生疑,不虞当中有诈。”武松听了,嗟叹不已,直觉得闻所未闻,匪夷所思。半晌,听得宋江又道:“兄弟可知汉高祖典故?”武松道:“为弟往常逛酒肆茶楼,听得说书人说起,略知一二。昔日秦暴,陈胜吴广起义。汉高祖原本一介亭长,也在芒砀山斩蛇举事,直与楚霸王争战,划定楚河汉界。而后,撕毁盟约,挥戈反击,垓下大败楚兵,开创八百年天下。”宋江颌首道:“然也。兄弟既知其事,可知汉高祖何以成大业,克大统?”武松略一沉思,道:“追溯上来,仗赖了萧何机枢心,张良锦囊计,韩信点兵长。”宋江道:“正是。比及梁山,愚兄便是萧何,学究是张良,二郎便是韩信。”武松道:“我是韩信?武二何德何能,敢与淮阴候媲美?”宋江道:“你我兄弟,德才俱驽,无以当此大任。奈何天命如此,不敢有违。”武松缄默半晌,狐疑道:“恁地时,汉高祖又是谁人?”宋江压声道:“刘邦是谁,日后自见分晓。二郎不必多问。”武松称是,没有做声。心下半信半疑。听得宋江又道:“愚兄这番说话,无非教你明了,梁山有个汉高祖,要打天下。现今山寨疲弱,唯有以退求进。以此言之,招安便是造反,投降也是纳降。”武松苦笑道:“哥哥说话,好生难明。”宋江道:“兄弟能明最好。果真不明时,留待日后分晓。”
武松满腹疑窦,又待问话,却听得门口脚步噌噌,一人急奔过来,道:“行者,走。”声暴如雷,正是黑旋风说话。武松道:“且候片刻,等和尚回来。”李逵道:“咦,那秃厮干甚么鸟去了?”武松道:“说的不差!和尚上茅房拉稀,干鸟去了。许多时候了,直不见他回来!”李逵嚷道:“那秃厮作为,委实不敢恭维。敢情抹抹嘴皮上的功夫,见不得真!俺两个自去了罢。”话音落了,宋江喝道:“村人!嘈吵甚么!入屋说话!”李逵应了一声,却不进来。宋江又道:“村人!入屋坐地说话!”李逵听了大怒,叫道:“黑矮小厮!却才自行了别礼,再无话说!”说着,提起大斧,一顿乱劈。起手之间,砍翻一条木柱,跌落几条檩子来。宋江见了,急抢了出来,要夺他双斧。奈何夺不过来。后首武松见了,抄起大步,欺到李逵身前。捻指一拔,卸了李逵大斧。李逵大怒,把手一捞,绰了朴刀,望人便砍。武松不敢托大,忙挈了棒,看准李逵虎口,啪地一声,扑将过去。听得哐啷一声,朴刀掉下地来。武松喝道:“黑鬼,住手!”李逵骂道:“撮鸟!添甚么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武松道:“甚么说话!”李逵道:“你我横竖是走,翻了舍房,毁了山殿,看他哪里庇身!”说着,握紧起拳头又打。便见他一拳击去,屋舍摇动。宋江见了大惊,急喝一声,道:“黑厮畜生!住手!”李逵大喊一声,又冲出数拳。听得呼喇喇一声响,泥房便似要塌将落来。武松大惊,连忙一脚,望准脸门踢去。李逵见脚迳来,倏地一闪,出了舍廊。逃过一脚。武松不舍,又一个舔步,飞踢出去。李逵急走,卸了脚风。人却去远了。猛听得宋江喝道:“住手!”武松遂合了拳脚。李逵叫道:“黑矮小厮,住甚么鸟手!”宋江道:“反了,反了!”李逵道:“反了又怎地!你毁得梁山三百里土地,俺便要毁不得一间厢房么?”宋江一愣,抢道:“浑虫!皂甚么!”李逵道:“皂又怎地!爷爷天生的汉,自不懂讨饶求救,失了气节。便你这等破落户,见了官军来侵,鼠胆惶惶,吓得屁滚尿流!”
武松道:“黑鬼,且休喧嚣。看哥哥是甚说话?”李逵叫道:“黑矮泼厮敢有话说!”宋江听了,瞪他一眼,平声道:“村人,本来不待说与你知。见你火一般性子,不说明道白,非闯祸不可!”李逵嚷道:“俺闯甚么祸?俺闯甚么祸?”宋江镇一镇气,道:“此番交战,非比寻常。梁山处于劣势,须有奇着,方可反败为胜。”李逵听了,遂噤了声,由宋江自行说将落去。宋江道:“依军师之见,须要着人佯降,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赢回几分气势来。他首战失利,军威自然不振。我要赢他,便不是甚么难事了。”武松道:“军师此计,自有几分见地。却怕教人识破了机关。”宋江道:“不差。果然破了机关,难免有一场浩劫。混战上来,以小敌多。若没有一副好身手,怎堪与他周旋?”武松道:“哥哥所言极是。”宋江道:“却才忠义堂上,论战论和,直直为了摸清众人底细。底细明了,方好行事。当中主和者,自然不能差拨出去。主战者,也须武艺高强之人,方可领命!”李逵听了,阿也一声,伏地道:“俺的奶奶!你直不早说,俺险些误了大事。”说罢,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宋江道:“村人!便你这般性子,迟早酿出祸来。”李逵俯脸道:“铁牛鲁莽,但凭哥哥责罚。”宋江道:“责罚?你自个说了,怎生罚你?”李逵道:“好哥哥,梁山又没些边疆,充不得军。便罚俺去作奸细罢,。混入城去,杀他个喊爹叫娘。”宋江道:“胡闹!便你这等鲁夫,怎地做得奸细!”李逵叫道:“阿也,俺的爷爷!却要俺干甚么勾当,直说了罢。”宋江道:“着你甚么勾当,少时军师有说。”
话音落了,听得一阵脚步声,咚咚咚,由远及近。伴了足音,一个胖大和尚冲将过来,口里叫骂道:“入娘撮鸟!却才到寨后深林,解手正酣,见得一介老儿柱了拐杖,蹒跚行走。模样好不潦倒凄惨。洒家看不过眼,送他出了南路。不想眨一眨眼,不见了他!李鬼,你道,直不是见鬼么!” 喋喋不休,到了跟前。李逵听了,呱呱一笑,道:“莽和尚,难得你一副好心肠。俺口渴紧了,冒烟出来。你却行行好,兀去讨口水来吃。爷爷解了渴,感你大恩大德。”鲁智深骂道:“直娘贼!拿洒家开心?来,吃洒家一掌。蹦落几颗门牙,见了血水,喝下肚里,自然解渴!”打着话,劈面便是一掌,掴将过去。掌风过处,李逵早跳开了。宋江道:“提辖,休要胡闹。我等出来多时,直回忠义殿罢。”鲁智深道:“回忠义殿作鸟!洒家无缘,与你等攀不上摸脖子交情。自整顿行装,这便去了。”说着,抱拳成礼。武松道:“和尚,你要去时,自去便了。我却不走。”说罢,把手里包裹抛将过去。鲁智深接了包,道:“行者,平白无故的,变甚么鸟卦?”武松不答,迳入屋里,卸了包裹。李逵也自寄下行囊。鲁智深喊道:“武大虫,武大虫!”武松一旧不应,自望外走。李逵道:“和尚,俺却明了,当中一场误会。主和与主战,原是本军师一步棋,却不是果真投降。且撇了包,同去忠义堂候命。”和尚道:“直娘贼!却不早说!直教洒家蒙在鼓里!”唾骂着,迳进房里,把包一撇,出门走了。
一晃见得和尚去远了。李逵遂提了急步,追将上去。并肩来走。不一霎,也去远了。武松见了,也自举了步,陪在宋江左右来走。脚步嘀哒。武松道:“哥哥,黑旋风性直口快,一身骁勇,敢情张飞转世。”宋江赞道:“铁牛为人忠直,身手又好,委实有几分翼德影子。”武松道:“恁地时,哥哥怎地不掇他入伙?教他做了韩信。说不得,便似那张翼德一般,助刘皇叔一臂之力,匡复了汉室。”宋江叹一声,道:“铁牛虽好,可惜有勇无谋,焦躁刚烈,终成不得大器。”武松道:“那倒未必。燕人翼德,不一般的性子?却与刘皇叔闯出一片天地!”宋江道:“殊不同也。玄德公行的是阳关道,我等行的是独木桥。他光复汉室,为正道。我推翻宋朝,为反道。是不同也。”武松默然道:“武二与哥哥,患难四五载,从未见你透天窗,说亮话。今遭乍听哥哥鸿论,一时不敢相信。”宋江道:“目今山上情势,有如乌云蔽日,殊不明朗。又兼童贯来侵,前途未卜。先与你一知,事发时,不致茫然无措。”武松嗯了一声,没有做声。宋江道:“即今梁山,鱼目混珠,耳目众多,黄麖麝鹿俱有。二郎兀自加倍小心了!”武松道:“武二谨记了。只是还有一时未明,请教哥哥。”宋江道:“二郎直说便了。”武松道:“月前马麟落了狱,山上风平浪静,更有甚么细作?”宋江道:“依军师见地,细作马麟,是真是伪,一时难以辨别。却先收他落狱,以安众心。”武松恍然道:“恁地时,真正细作,或者隐在殿中。”宋江点点头,道:“正是。”武松道:“可有疑迹?”宋江道:“倒有三四个尴尬人物,一时拿捏不准。至若兀谁,也休打听,省得你多长戒心,现了颜色。”武松道:“武二明白。却才殿中,军师正话反说,敢情也为隐瞒耳目?”宋江道:“正是。二郎好机智的心,见识不差毫厘!”武松道:“哥哥谬奖了。”宋江道:“二郎,今遭一番论谈,务要埋在心底,再不得与他人知。”武松道:“为弟省得。”打着话,出了卧月门。少刻,近了忠义堂,遂止了声。大踏步望厅里走来。才过屋角,听得内里一片嘈吵,仿似炸开了油锅一般,沸沸扬扬。宋江两人听了,夺步抢进厅去。
第76章:梁山定战
日晖如注,打东窗斜斜泻将过来,落在地上,亮成一团。见些灼热,已晌午了。宋江进得门来,早见得众人拢成一圈,呐将喊,鼓起噪来,仿似趁甚热闹?旁畔吴用叱喝了,也直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宋江看在眼里,纳闷不已。却见得吴用猛止了喊,抢过案旁,把手一探,打案台取了一把戒尺,持在手里,砰然一声,击在桌上。声音清脆,落入众人耳内。众人一惊,知他动了怒,连忙止了呐喊。当下听得吴用道:“诸位,休再喧闹,俱各归了位!敢有违悖者,按律论处!”语气冷峭,恍若十八级寒风吹来。众人见说,慵慵懒懒,拖了慢步,缓缓散将开来。人开处,却漏出一道缝罅来。透过缝罅,见了两条大汉挥着拳,赤着膊,噼噼啪啪,正在恶战当头。但见拳风霍霍,掌风呼呼。一时分不出高下。宋江看在眼内,早驻了脚,张目打量两人面目。奈何两人战到酣处,发髻散落了,蓬乱蓬乱的,把脸目掩了,看不清兀谁?宋江收在眼内,遂扬声道:“住手!”话音落处,奈何不见两人动静。一例的横挥直扫,一例的你来我往。步伐急骤,直把日影踩碎,把日光踏灭。急匆匆,气哄哄。伴了叱咤声响,两团肉影飞来飞去,时分时合。看得宋江眼花缭乱。宋江恼了,大喝一声:“大胆泼才!住手!”奈何话音落了,一旧无人理会。宋江生怒,迳地抢入圈来。把手一张,要拆两人。哪知用了几番气力,动不得他一根指头。宋江无奈,退下阵来。冷眼旁观。
当下掠了数眼,见得两人兀自厮打。斗得激了,性命相搏。拳腿交处,红了几块皮,肿了几块肉,掉了几颗牙齿。一个地膛腿,一个蟑螂拳,直要见个你死我活方休。宋江生怒,遂大喝了一声:“千杀的泼才!万剐的饭桶!住手!”声若裂帛。声落处,见得一人冲出阵来,把手一抓,握住两人拳头,轻轻一推,拆开两人来。宋江见了,喜道:“二郎,好膂力!”武松没有答话,把手一撒,卸了力,提步来到宋江身畔,站了。留下却才两人,怔在当地。宋江道:“两位贤弟,散了罢,俱各归座。”两人闻言,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却不散去,仿似斗鸡一般,你瞪我,我瞪你,怒目相向。直望了一眼,又合在一处来打。绞成一团。你拧我耳,我拧你耳,煞是难分难解。宋江又气又怒,抢将过去。手掌一扬,啪地一声,击在一人臀上。那人受痛,腰肢一拧,闪开了。却不撒手。众人皆笑。宋江稍稍息怒,遂伸手去牵,却牵不动。俯身抱时,又抱不开。反反复复,连续数遍,直是拆不散,解不开。好生困顿。宋江无计可施,遂住了手,口里喊道:“二郎,二郎!”武松应声前来。却听得一个道:“腌脏鲍旭,撒手!休要恼了行者。”宋江听时,认得宣赞声音。心下少定。当下道:“郡马,你好糊涂的人!自家兄弟,休要伤了和气。快快撒手!丧门神也撒。”话音落了,丧门神道:“俺自然要撒。俺撒之前,却要蠢马先撒!”宣赞叫道:“丧家狗,却你先撒!”鲍旭道:“你先撒!”宣赞道:“你撒!”鲍旭道:“你撒!”众人大笑。宋江道:“郡马,你吃俸禄的人,休与鲍旭一般见识。却先撒手罢!”宣赞哼了一声,叫道:“且看哥哥面皮,饶你狗厮一遭!”当下撒了手。鲍旭也自撒了手。鲍旭歇一口气,骂道:“蠢马,跛马,发癫疯似的,撒甚么鸟野!”手掌捂了耳,摩挲开来。宣赞揉耳道:“我主和,你主战,原本河水不犯井水。可恶你撮鸟出口伤人,逞鸟强。我自然要教训教训你!”鲍旭道:“主和便是贱骨头!便是不长进的奴才!你不惹俺,俺也饶不得你!” 高布听了暗笑。
却听得郝思文道:“丧家狗,好大的海口!便你那猫儿功夫,值得郡马一拳?不知羞耻,口出狂言!”鲍旭大怒,把身一挫,便要过去厮杀。不想身畔一双铁手伸将来拉了,出不得去。回头看时,却是武松。鲍旭动弹不得,骂一声直娘贼!却听得一人道:“井木犴,闭你的鸟嘴!原本他两人过节,与你鸟干?休要自讨苦吃!”众人看时,却是混世魔王樊瑞打话。郝思文道:“嚯!我道是兀谁?原来是个鬼!你与鲍旭,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个号称牛鬼,一个号称蛇神,一般黑的乌鸦!”鲍旭道:“大言不惭!你却哪里高明?井木犴,井木犴,不过一只犴狴,一条畜生而已!”高布听了暗笑,想道:“直娘贼!尽情嘈吵罢,吵翻天最好!”
原来,一场风波,始自高布。那高布心下有鬼,巴不得梁山生乱。早间见得群情汹涌,遂有心挑拨众人,直要闹出斗殴方好。未几,武松鲁智深去了,李逵也去了。宋江去追。高布想道:“黑矮小厮此去,多半劝行者回头。行者气在心头的人,哪里吃他劝?一时半刻的,自回不来。”思量定当,计上心来。遂把目一转,见得旁畔鲍旭盛怒之中,跳暴如雷。心下一动。遂加油添醋,直要鲍旭闹事方休。那鲍旭缺少心眼的汉,那省得中间原委?眼见宣赞撒疯,心下一把无名火,早烧得红彤彤,赤剌剌。当下一经高布调拨,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从胆边生。哇地叫了一声,大骂了宣赞一通。端的是狗血淋头。那宣赞火烈的汉子,本来怒气难遏,见鲍旭挑衅,再捺不住,冲出去打。诸位看官,见名思义,那鲍旭绰号丧门神,可知不是好惹的主顾。当下见宣赞来欺,把衫撕裂,跳进场中来应招。两人赤手空拳,一来一往,鏖战了五十回合。仿似关公斗秦琼,杀得不亦乐乎。直把桌椅踢散了,劈碎了,落了一地狼藉。众人见他两个杀气腾腾,早闪在一旁。袖手旁观。见得两人汗流浃背,兀自分不得上下,不觉喝起彩来。掌声噼啪,更添了一份热闹。堂里吴用见了,大声训斥不休,争奈无济于事。柴进也劝,直不奏效。卢俊义也劝了,一无见效,遂由他去了。当下众人拢在四遭,来看两人打斗。见他一呼一应,又过了数十回合,兀自不分轩轾。众人又闹。也不知去了多少光阴,宋江回来了。众人遂索然散了开去,疏疏落落站了。
言归正传。却说宋江劝停了宣赞鲍旭两人,迳至点将台,坐了。耳畔听得郝思文樊瑞叫骂声,遂喝道:“闭嘴,闭嘴!”两人见说,偃了声。宋江道:“目今梁山,风声鹤唳,战祸一触即发。尔等众人,漫不经心,不急山所急,不危山所危,为己之私,执己之见,弃大局于不顾,可谓可恨可气!”语下沉痛。柴进道:“哥哥所言,切中要害,我等兀各反省!”宋江道:“眼前之危,危在梁山粮薄兵少。与之战,却似蝼蚁斗大象。不与之战,却怕养虎为大患,早晚逼上山来。因而两难!”李应道:“诚如哥哥所言,以之奈何?”宋江道:“宋江心里,也自犹疑。战与不战,举棋不定。”话音才落,武松叫道:“哥哥,却才一番言语,你却忘了?”高布听出弦外之音,心下咯噔一声,皱上眉头。宋江道:“二郎,休添口舌!容我把话说完。”武松遂不做声。宋江道:“尚幸天神庇佑,事不在即,未致火烧眼眉。我等偷些光阴,做些手脚文章,或能扳回一局。”李逵道:“哥哥,却才说话,不是要打么?”宋江喝道:“你懂甚么,休要多嘴!”高布听了,心下又咯噔的响。
却听得身后一把声音道:“哥哥,依小弟之见,不如集结数十人,趁他扎营未稳,趁机杀去,乱他阵脚!他阵脚乱了,气势自然消减。他消减一份,我增长一份,胜算便多了一份。再行交战,或能反败为胜。”众人循声看去,见是混江龙李俊说话。宋江道:“李俊兄弟,兀谁出的主意,教你这般说话?”李俊道:“原是小弟浅薄见解,信口开河。着与不着,悉由哥哥定夺。”宋江道:“你一介水军头领,哪里懂得许多?休要胡说,乱了军心!”李俊讪讪坐了。柴进道:“不然。依柴某看来,李俊兄弟说话,倒有几分在理。”众人听了,俱各称是。宋江道:“既然大官人此说,便容你此说,由军师定夺。”说罢,把目去投吴用。眼里带些诡谲。高布觑得分明,心下暗惊。当下顺了宋江目光,去看吴用。见得吴用站将起来,把目横扫。一脸静穆。稍顷,启声道:“吴用蛰坐良久,原为聆听兄弟们高见。今混江龙见解,倒也颇有见地。只是行与不行,还需加以权衡。”高布听了,暗自冷笑。却听得卢俊义道:“大军压境,何以应敌,望军师早定大计。”吴用道:“吴用夜来梦多,每多失汗,不觉思绪昏乱。大敌当前,竟然思无良策。惭愧,惭愧!”话落处,众人喧闹开来。
忽听得一把清悠声音,道:“既然如此,莫若做两手准备,进可攻,退可守。”闲如野鹤,却是公孙胜说话。吴用动容道:“愿听先生良策!”躬身一礼。公孙胜挑了挑拂尘,道:“军师可备纸幡纸幌,东南西北山头,各布千百件。具成之日,贫道自有用处。”吴用道:“阿也,吴用好懵懂的人,一时不省得先生仙术,枉自虚惊一场。”公孙胜道:“贫道设坛作法,须在十里之内,俘了童贯元神,教他不战自退。”吴用笑道:“既然如此,先生却在山头设坛。他若不上山来,万事甘休。梁山也无大碍。他若上了山来,长短左右,必然在十里之内。先生作法时,正好落手。”公孙胜道:“果然如此,大事定矣。贫道压了他元神,教他中我幻术。一场厮杀,不消费一兵一卒,教他仓惶落山。”宋江大喜道:“我有先生,万事无忧矣!”公孙胜道:“哪里!头领直是过奖!”柴进道:“先生世外高人,虽陈抟老祖再世,未必能及也!”语下不胜欢喜。公孙胜道:“岂敢,岂敢!”行了一礼。吴用道:“请教先生,他不上山,又如之何?”公孙胜道:“若然如此,爱莫能助矣!横直左右,必在十里之内,方可施为。出了十里,神仙也自不中用。”吴用道:“恁地却好!横竖我意不欲战,他不来投,省却磨刀霍斧,一番厮杀。”阮小五道:“军师,他不上来,直锁在山下,非把我等困死不可!”吴用哂笑道:“五哥木瓜脑筋!用兵作战,粮草先行。他屯兵山下,日消月耗,不消多少时日,粮草不继了,自然退去。”李应道:“话虽如此,奈何山寨仓禀空虚。大军未去,我等自先倒下了!”吴用道:“李大官人,做的钱粮总管,奈何不知山寨囤粮耶?”李应诧道:“山寨尚有囤粮?某却不知!”柴进道:“兄弟自然不知。那晁天王囤的粮,不下千万石,埋在后山。”吴用点头道:“正是。”说着,目视柴进,笑了一笑。却听得公孙胜道:“军师计谋,以守为攻,深得孙子精髓。”吴用道:“先生客套了。只是一事,此间樊瑞,也粗懂道术,或可助先生一臂之力?”公孙胜道:“道家之术,讲究气息神态。气不同,息相异,神相左,态不合,非但毫无助益,反却有害。以此缘故,莫能助也。”樊瑞称是。吴用道:“原来如此!听先生一席话,犹胜裘衣快马,黄袍加身。我心定矣!”笑意可掬。公孙胜也笑。两人对视一眼,再不言语。公孙胜翩翩退下了。高布觑得真切,心下暗惊,想道:“两人眼色古怪,却不知弄甚么文墨?传闻一清先生幻术,偷天换日,飞砂走石,极是了得。直不曾见,未知果然如何?”转念之间,又想:“有道是,法力无边。果真开战,他必施法。若受了他迷幻,如何是好?却有甚么法门破解?”绞尽脑汁来想。
当下听得吴用道:“蒙先生献策,我计定矣。众将听令!今着关胜韩滔,宣赞凌振,郝思文郑天寿等众,共三十余人,寨内裱糊札幌风幡。目即起计,三日备当。违抗者,怠慢者,斩立决!”话了,又着周通樊瑞,陶宗旺陈达,鲍旭李衮等身强力健之众,共三十余人,发后山丛林处,砍树伐竹。置于山头峰巅,一例三日完备。又着花荣燕顺,燕青乐和,解珍解宝等弓箭娴熟之辈,共十余人,飞鹰走犬,山前山后射猎。再着李应秦明,林冲董平等众,山下勾粮。着水军头领,把守水泊关隘。独留了武松鲁智深,李逵史进,朱仝雷横,杨雄白秀等人守寨。至若高布,独与石勇两人,行山拾薪。各队人马,各领步卒三百,火速行事。吴用调遣了当,由众人散去。那高布也随了众人步伐,一步一脚去了。一路心情,浑如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
第77章:童贯下寨
话说战国孙子一席话,说得最是至理。话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此一段话,不过片言只字,却是字字珠玑,句句精辟,直道出了兵家瞒天过海之心。却说吴用,门馆先生的出身,一介穷道学先生,却有些济世之才。虽非鸿儒巨擎,智者高人,倒也小觑不得。且看他行卧孔子,起居孟子,便知有几分真才学。谈兵论战,熟知孙子孙武,果然有些道行。又看他耳染诸子百家,目濡三教九流,群书博览,诗经饱读,可知并非浪得虚名之徒。人多称颂。却说那吴用绰号智多星,虽有几分学识,几分机敏,奈何心胸狭窄,器量短浅,讨了兄弟们的嫌。人多诟病。话扯远了,却说眼前。那吴用原本铁打的心,一意要战。奈何心下顾忌,不敢明言。顾忌甚么?一来顾忌众好汉怯战,二来顾忌奸细未除,漏了风声。是以把话说反了。内里一番如意盘算,单教宋江公孙胜两人知晓。三人神会意合,一唱一和,做了一出双簧戏。群英会上,装腔作势的,直把人蒙在鼓里。众人坦荡的心,那料得吴用手段,当下直深信不疑。当中高布见微知著,又是有心之人,心下早打了十二分精神,一眉一目来瞧。当下见得三人挤眉弄眼,神色有异,心下已有几分猜疑。及见他调兵遣将,冷落自己,方才恍然大悟。省得吴用提防自家。心下暗自留神,不敢疏忽大意了。见吴用施令,也便领了命,欢天喜地去了。心下老大不痛快!却不敢泄露颜色。一连数日,携了石勇,山前山后颠跑。散了一身骨架。到了晚间,四下次探,不在话下。
话不絮烦。却说时光忽忽,一晃去了五日,童贯率军来到。探子报时,吴用正在忠义殿,与宋江叙话。柴进卢俊义也在。得了信报,不敢怠慢。遂引了武松等人,迳至神女峰肩。高处放目,见得雄山脚下,黑风滩畔,早布下了天罗地网。王师千万,洋洋洒洒的,撒了一地。直由东到西,由南到北,一眼望不着边际。人群密处,立了一幢幢将士,披坚执锐,胄甲结束。那将士趾高气扬,列了方阵,泾渭分明的站了,呐声喊。喊声震天,传入梁山诸人耳膜,嗡嗡作响。宋江见了,心下不由得生出一丝丝寒意来。遂别头来看吴用。见得吴用神色如水,默不作声,手里羽扇摇得猛了。宋江遂道:“军师,敌势浩大,似此奈何?”吴用不答,把目轻轻掠了一掠,忽然笑将起来。宋江不解,问道:“大敌当前,军心摇动,军师何以发笑?”吴用扇了一扇,道:“为弟此笑,不为别的缘故,单笑童贯自取其败也!”宋江动容道:“军师何出此言?”语下有些惊喜。吴用道:“哥哥但看,他帐篷若何?”宋江见说,把目望去,看仔细了。见得一座座帐篷,次第排列,首尾相连,直绕着水泊,箍了一周,围的是水泄不通。宋江看了一阵,心下悚然,不觉口哑无言。不多时,察看已罢,宋江惊道:“梁山危矣!”吴用淡然道:“梁山何危之有?”宋江道:“那童枢密,端的是能征惯战之人,深知梁山要害。他一反常道,兵出奇着。斗侵梁山,已然反客为主了!”吴用笑道:“何奇之有?又何以反客为主?”宋江道:“若依常道,两军相拒时,必退二十里下寨。而今他却倾巢向前,临滩安营,紧握三大利。有此三利,战则必胜!”吴用哦了一声,道:“那三大利?烦请哥哥道来。”宋江道:“他临滩扎营,下成团圆之势,一举断了我等去路。再无生门可逃,再无死角可匿,一鼓覆了梁山。此为一也。其二者,既成团圆之势,圆圈愈小,人力愈省。人力愈省,兵力愈强。此番滨水而立,圆圈可谓最小,兵力可谓最强矣!以最少兵力,合最强之势,是役安能不胜?”吴用笑道:“其三又如何?”宋江道:“其三者,在乎用兵之道也。童贯那贼,人虽张狂,行军却不含糊。且看他近水安营,行卧合一,深得圣人之道。如今重地结寨,绝水盘踞,立于风头浪尖。为兵计,栅寨既是屏障,又是沙场。随时可动,随时可止。无时不动,无时不止。好一个循环生息!一旦开战,我军去时,疲筋耗神,而他静坐帐内,以逸待劳。一张一驰,一消一长,胜负之势明矣!”吴用道:“哥哥何苦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空惹兄弟们忧心烦恼?”宋江叹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番言语,无外审时度势,教众兄弟明了险恶。须知此一团圆之势,正与军师盘蛇阵相似,威力最是无穷。如今他虎威已成,围了一圈铜墙铁壁,我等皆成瓮中之鳖矣!梁山势孤利绝,失陷在即。我等走投无路,早晚沦为阶下囚矣!”众人听了,尽皆失色。
正嗟叹间,见得吴用摇一摇羽扇,悠然道:“哥哥多虑了!岂不闻,利弊相随,祸福互倚?他既魔高八尺,我便道高一丈。一物克一物,要他讨不得好!今日天要灭他,教他撞到吴用手里,一条狗命已去了八成!”说罢,嘿嘿冷笑。旁畔柴进温声道:“愿听军师妙计!”吴用道:“那贼不识好歹,胡乱结个连环阵,以为万无一失了!孰知是掘墓自葬,自取灭亡。诸君试看,那八百余座连环帐,首尾相连。杀起敌来固然省事,落起败来却更加祸事。那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战必败也。”话未了,李逵喊道:“阿也,俺的祖宗!有话说到底,有屁响一串。军师,你要真个论事,便一口气说明道白,休来卖鸟关子!甚么省事祸事,甚么其一其二,听得俺耳朵起茧!”话音落处,引来几声附和。武松道:“黑鬼,休来打岔!且由军师把话说完。”吴用笑道:“还是行者好性子!尔等也休焦躁。有道是,一口吃不出一个胖子。如此长篇大论,却听我细细道来。”鲁智深皂道:“军师,瞧你那德性,晃悠晃悠的!说话尽时,天也亮了!”柴进劝道:“提辖,少安毋躁。此一役,关乎梁山生死存亡,我等自当耐起性子,听从军师计策。万万不可唐突了!”和尚听了,遂不吭声。
当下吴用道:“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最是至理名言!目今山寨兵缺粮短,落在下风。官军兵多粮广,占了上风。又兼他初来乍到,意气正盛,我等若动辄与他为战,无异于以卵击石,自讨苦吃。恁地时,既不可胜,守也!我等既守,则他攻势难发。攻势难发,则他优势全无。便是占得紧要关头,又何裨益?”卢俊义点了点头,做声道:“然也。昔日曹刿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官军虽勇,几番邀战不成,勇气遂竭。不消数日,好比强弩之末矣,何足道哉!彼之时,趁他懈怠,我等却杀下山去,他措手不及,胜算便可期矣!”心下不知甚么滋味。
话音落处,吴用道:“员外所言,颇有见地。官军求胜心切,不待我等杀下山去,他自已投上山来了。到那时,他果真前来,渡金沙滩,须折他两分兵力。闯三关五隘,又须折他三分兵力。到得山头时,公孙先生作起法来,须要折他五分兵力。恁地时,所剩无几矣!再活捉童贯,举手之劳也!”柴进道:“我等足不出户,刀不出鞘,便杀得敌人落花流水,岂不快哉!”卢俊义也称快。宋江道:“军师说话,固然动人。然则他不上山,固守山下之时,计将安出?”吴用道:“恁地更妙!那厮粮草不继,自然退去,最终铩羽而归。到朝歌时,洗不清一身罪名,卸不脱一担干系。倘若那赵姓官家,问明原委,一旦动起怒来,轻则拿他革职查问,重则挈他锒铛入狱。那阉人权势不保,做人更有何味?只怕生不如死矣!”陈达道:“痛快,痛快!这一着,称作借刀杀人。我等一刀喀嚓了他,不过一时痛快。教他辗转千里,死在狗皇帝手里,却是一辈子痛快。便是做起梦来,也要偷笑!”杨春笑道:“哥哥说话不差,便这般打发他狗命最好!”话音落了,人多附和。忽听得柴进道:“军师言语,自然在理。然则他仓禀丰满,粮草绵绵不绝的来,又奈之何?”吴用道:“一旧的无碍。他有朝廷补给,我等也有土地公补给。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梁山三十六峰,方圆数百里,黍米丰饶,山果无数,牲口尽有,野味极多。一年半载的生计,不愁无米下锅。”卢俊义听了,暗叹一声。宋江道:“赖军师见地,我心定矣!”说罢,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众人俱各欢喜。
却听得吴用道:“借刀杀人虽好,却不如亲自结果了他。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既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了。他若上得山来,无论如何,活捉了他。拿他祭梁山大旗,也教兄弟们见识了凌迟大法。若是留了他一根毛发,吴用便算不得好汉!”众人听了,尽皆骇然。白秀道:“军师又说胡话了!你原本一介书生,自来算不得甚么好汉!这般言语,却不等同白说了么?”众人听了,方转了笑。杨雄道:“兄弟此言,大错而特错了!军师虽不是好汉,却是好汉的军师。论道上来,高出好汉一大截!”凌振笑道:“正是,正是!杨院长所言不差。”众人又笑。雷横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军师原本是上界文曲星下凡,神仙转的世,怎可与我等相提并论?”朱仝道:“都头差矣!军师是文曲星不假,我等却也不是闲三角色,个个天罡地煞下的凡,谁也不输谁。”众人大笑。吴用也笑。当下听得史进道:“兀那朱仝,论道上来,你也是都头出身。见了雷横,不当这等称呼。”朱仝道:“敢问太郎,合当那等称呼?”史进道:“自不消说,那雷横绰号插翅虎,便称作雷老虎最好。”朱仝捋须道:“使得,使得。兀那雷老虎称谓,倒有几分霸气。只不知都头消受不消受?”雷横笑道:“消受,消受。多感华山派史掌门赐号了!”众皆大笑。原来,那史进投上梁山前,直在少华山落草。与陈达杨春一伙,坐了头把交椅。为此缘故,山中好汉称之为华山派掌门。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说众人讪笑已罢,听得吴用道:“兄弟们且打住话头。先看怎地杀敌!”史进道:“军师,杀鸡焉用牛刀?我等守在山上,由他自生自灭罢了。那贼作的孽多,必遭天遣!”吴用道:“太郎哪里说话!童贯老贼,两番征辽不果,劳民伤财不说,妄自称功,我心恨之久矣!今日觑得方便,必弑之而后快!”陈达道:“失敬,失敬!平素军师外表僵冷,以为无情,不想这般古道热肠。失敬,失敬!”吴用道:“哪里说话!吴用心如流云,喜怒无常。一时心血来潮,要杀他耳!”宋江道:“杀了他,却不玷污了弟兄们双手?莫若缚他上山,下在牢里,到时自有用场。”吴用道:“恁地时,却不便宜那厮?”宋江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念他一介废人,杀了他,胜之不武了!”柴进道:“哥哥所言极是。且留他一命,后有用途。”
话犹未了,听得武松喝道:“浑才!两阵未决,谈鸟生吞活剥?快快议定捉人正经!”卢俊义道:“行者说得好,却先计较擒贼正经。敢问军师,有何良策?”吴用道:“直不简单!单着一介伙计,趁风起夜,到他寨前寨后纵火。风过处,教他八百余座营帐化为灰烬。”宋江道:“此计虽妙,天不刮风,奈何?”吴用道:“如今六月的天,风高物燥。夜来信风徐徐,海潮拍岸时,风力更甚,定教他烧成一道烤菜!”宋江道:“计谋虽好,却怕一场屠杀,尸积成城,教金沙滩成了乱葬冈!”吴用道:“哥哥又说行外话!岂不闻,一将成名万骨枯?宽厚敌人,即是残害自己!”宋江道:“阿弥托佛!善哉,善哉!为保我梁山安虞,唯有行此下策了。”吴用笑道:“这方是话!想火起时,敢情又是一番壮观场面。”众人大喜。却听得柴进道:“话虽如此,那童贯也非等闲之辈。自来水火相克,他既扎寨滩畔,自然防我火攻。恁地时,火攻难有成效。”吴用道:“谅他有这般机心,也难逃出我的掌心。”卢俊义道:“愿闻其详。”吴用道:“诸位试想,那童贯寨栅,恁近梁山,终不惧我等杀手锏罢?”众人道:“甚么杀手锏?军师却说来一瞧!”吴用道:“那杀手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众人听了,对望一眼,惑道:“兀谁杀手锏?军师却直说了!”吴用笑道:“自然便是轰天炮凌振了。早间我见幡幌近成,遂提了凌振出来,共商大计。”众人恍然道:“阿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偌大一尊活佛,摆在眼前,竟然好生不觉。惭愧,惭愧!” 凌振道:“诸位哥哥说笑了!小弟何德何能,承此美誉!”吴用道:“敌寨过来,窄处不过十五六里。一发子母炮,便了结了他!炸的他屁股开花,化作肉酱。”武松道:“恁地时,却早动手了罢。”吴用道:“不争一时半刻。到天黑来,我自有号令。而今却先归了寨,备了硝药硫磺,入了膛。万事具备时,等我一声令下,便可点燃。”众人声了喏。吴用道:“回到山寨,行者和尚一拨,坐在中殿待命。吴用另有差遣,不可有误!”众人得令称是。当下又闹一阵,归寨不提。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78章:凌振施炮
上回说到,一拨人归寨忙碌。武松等人候在忠义殿待命。凌振一人,自领了数十喽啰,抬了炮架炮筒,迳至南山头,安顿炮铳。由日中到日落,直去了许多时候,方才整顿完毕。罢了,又荷铳实弹。万事具备,单等一声令下,便可开炮。不移时,宋江吴用等人来到。看看了当,号令攻击。凌振得令,叫一声:“疾!”话落处,早把火把一扬,望火引子罩去。那火引子尽是些硝药火粉,悉数塞在修孔里头,单留一截媒子,露在外头。那媒子一尺长短,两尺疏密,四五成排,稻草似的,栽在铁筒里。当下见火袭来,飕地一声,狂烧起来。带出一道浓浓硝烟,通身乱震。震动处,早飞出四五枚铳子,轰轰轰,望天冲去。响声震耳发聩。众人经受不住,早捂了耳,看着铳子,横空而去。那铳子上了半空,嗖嗖嗖,倏地转一个弯,望下射去。眨眼之间,出了数百丈远。众人看得性起,喝起彩来。音未歇,早见他轰隆一声,打半天爆裂开来,散出一团烟雾,化作细铳,数十枚之多,齐望黑风滩坠去。神速也似的,直看得两眼发直,目不暇接。众人惊叹。见那细铳疾若流星,直剌剌,望对岸帐篷落去。眼看近了,不想身子一软,咕咚咕咚,打在海里。炮失了手。众人见了,原本紧绷紧绷的心弦,叮地一声,断了。不由得一声叹息。叹息未止,却听得一串声响,轰隆隆,山崩海啸似的。山河颤抖。众人一振,连目望去。见得炮落处,滩水如沸,翻起万丈巨浪来。那巨浪伸出长舌,倏地一扑,一卷,把五六座军帐吞了。稍顷,风平浪静了。浪迹过处,留下一堆废墟。原先偌大的帐篷,一噬之间,全不见了。余下五六张蔫皮,贴在地上。众人见了,抚掌大笑。不想嘴皮一张,早冲进一股气流,顺了喉咙,钻进肚来。热烘烘,烟醺醺,好生不适。心下一惊,忙合了嘴。运气看时,感觉内息凌乱,换一口气,翻腾倒海似的,横冲直撞。捺不住,呕吐出来。凌振见了,笑道:“诸位哥哥,恕罪,恕罪!早间忙昏了头,一时忘了打个招呼则个!”众人委在地上,只顾呕吐。做不得声。
良久,方转一口气,挣扎起身来。当中宋江忿忿道:“人算不如天算!眼见马到功成,争奈功亏一筹。恼人,恼人!”凌振道:“哥哥休要气恼。一番不成,再来一番便是。”当下又上了铳。吴用道:“兄弟,且慢!”凌振道:“军师有甚见教?”吴用道:“往日呼延灼来攻打梁山,凌兄弟也在其中。当日一炮,至今记忆犹新。想当时,你在金沙滩畔搭起炮架,只一炮,打到鸭嘴滩边小寨。吓得我等弃寨而走。兄弟尚还记得?”凌振道:“那时小弟初到梁山,脑海如锲。当时一草一木,犹然历历在目。”吴用道:“甚好!恁地时,小可有一事请教。”凌振道:“军师说话,折杀小弟了!”吴用笑道:“敢问兄弟,论及炮路,当日鸭嘴滩,与今日黑风滩,孰远?”凌振心下一惊,暗呼糟糕!当下翼翼小心,陪话道:“相比之下,却是鸭嘴滩远了些许。”吴用笑道:“好极!当时路远,尚能一炮命中。今日路近,缘何却命不中耶?”凌振道:“敢情为弟日久不施,见生疏了。”吴用道:“恁地时,却是无妨。多发几炮便好。”凌振道:“为弟正有此意。这便放了。失准头时,军师莫怪。”吴用道:“且慢!我却问你,即今铳子若何?”凌振道:“小弟见他沉重,只带了十枚过来。却才一炮,已去五枚。炮袋里,剩下五枚。”吴用道:“甚好。贵精不贵多。兄弟若使出十成本领,一炮便中。用不得许多。”凌振道:“军师过誉了。”吴用笑了一笑,道:“敢问兄弟,袋里那五枚,却是甚么炮?”凌振道:“是连环炮。”吴用道:“最好。吴用知得,兄弟连环炮功力最强。便此放了罢。”凌振称一声是,点燃了火把。
原来,那凌振祖贯燕陵府,善造火炮,人都呼他轰天雷。又施得一手好炮,能去十四五里远近。石炮落处,天崩地陷,山倒石裂。徽宗皇帝誉他为宋朝第一个炮手,因而广为人知。却说一年,那轰天雷随军出征,与呼延灼一道,失陷在此,自此做了响马。那轰天雷吃惯官俸的人,岂能自甘堕落?常素见闲,便想逃去。奈何一家老小,尽在梁山,因而不敢轻动。却说那凌振,原本血性的人,骨子里自有几分义气。今番见官军来侵,立誓不欲与战。奈何吴用逼得紧了,不敢怠慢。只得依他说话,抬炮,搭炮,放炮。施了一发子母炮,手下暗留了三分情面,直要吓唬吓唬便罢。不想那吴用贼一般的精,窥破自己心迹。心下遂有几分惶恐了。当下不敢托大,直陪了话,转身点燃火把,蹴来点炮。
方驻了脚,却听得吴用喊道:“且慢!”凌振又是一惊,抑住手势。吴用道:“兄弟,此炮何向?”凌振道:“但凭军师吩咐。”吴用道:“吴用行外之人,岂敢多嘴添舌?兄弟却先察看一番,自个作断,与我知了便是。”凌振领喏。当下直了腰来,放眼金沙滩。见得却才炮落,正中金沙滩修处。修处不足十二里,水草满长,一片汪洋。汪洋之中,浮荡了数百具尸体,随波逐浪。尸体以外,却是一颗颗游动的人头,水蛙一般,湿漉漉爬上岸来。岸上一片狼藉,塌了五六座帐篷,露出一道豁口来。那帐篷耷拉在地,已然千疮百孔了。帐篷以外,士卒四处逃窜,望远处去了。凌振觑得真切,心下重重叹一声息。奈何不敢声张。
察看罢了,凌振遂转过面来,作礼道:“若论愚意,一旧轰击原地。”吴用定睛看了凌振,道:“兄弟何出此言?”凌振道:“军师明鉴了!为弟技艺不精,只能去十四五里远近。”吴用微笑道:“你果然用了十分心,莫说十四五里,便是四五里,我也无话好说。”凌振道:“小弟竭尽所能,不敢有误。”吴用道:“此便动手罢。”话落处,见得凌振火把一划,点了媒子。那媒子火苗唰唰燃烧,直入了炮里,带出一道硝烟。硝烟密处,听得一声炮响,轰地一声,射将出去。瞬息间,去得远了。出了半空,划一道弧线,风驰电掣,落在对岸帐前。轰地一声,炸出一个大坑来。泥浆四溅。官军见了,发足狂奔。狂奔间,又听得一声炮响,腾龙一般,扑将落来,落在身侧。炮落处,又是一个大坑。泥浆如喷。浆未息,一炮又到,却进了帐去,炸得皮篷粉碎。内里官军,逃命不迭的,尽皆化为肉屑。逃出生天的,走不数步,又葬送在另一声炮响。官军亡命奔走。听听炮声稀了,心下少安。兀自狂奔。又走数步,听得头顶一声风啸,伴了噼啪燃烧声响,飞过去了。声犹在耳,却听得帐后轰隆隆一声响,扬起万丈灰尘来。官军丧胆,抱头鼠窜。出了数百丈,再听不到炮响。心下大安,驻了脚,喘一喘息。
梁山众人见了,尽皆雀跃。吴用欢颜道:“痛快,痛快。今日教老贼也见识了梁山厉害!”宋江道:“正是。一声炮响,人心大慰,了却几多烦恼!”柴进道:“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柴进有幸,目睹天下第一炮出手。快哉,快哉!”卢俊义胡乱道:“卢某早仰凌振兄弟绝技,今日方得一见。嗟乎,嗟乎!”心下伤痛,没有话意。吴用道:“轰天雷绝技有三,风火炮,子母炮,连环炮。着着必杀!却才那发五子连环炮,最是解恨。”柴进欣然道:“天佑梁山,得此猛将。我等无虞矣!”说罢,把手抚了凌振脊背。宋江道:“凌振兄弟,大官人自来慧眼识人。这般夸赞,却不道一声谢?”凌振垂了头,恍若无闻。柴进道:“兄弟,兄弟。”直唤了三四遍,方见得凌振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凌振道:“大官人呼我?”柴进点一点头,道:“兄弟有神技,梁山无碍了!”凌振道:“大官人直是谬奖!官军成千上万,单凭一人之力,何以抗之?”宋江道:“有道是,众志成城。我梁山一百零久弟兄,个个身怀绝技,如能同舟共济,何愁大事不成!”柴进道:“哥哥说的是。”吴用道:“同舟共济,说来轻巧,做时却难。诗仙有一句,堪为天作。诗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说的便是往昔已矣,莫追悔,莫留恋。今日在握,须尽欢,须开颜。个中真意,教人拍案叫绝。我梁山众人,若能抛弃前嫌,携手未来,足以睥睨天下矣!”说罢,掠了卢俊义一眼。卢俊义笑道:“军师旁征博引,雄才莫辩。”吴用道:“员外又来说笑!若论武功学识,梁山翘楚,非你莫属。诗仙真意,你自最明。”卢俊义笑道:“军师果真说笑了!”话了,抱了抱拳。
吴用一笑,却转了脸,把目看了凌振,道:“兄弟,今日一役,当记你一头功。”凌振道:“谢军师看顾。”吴用道:“有道是,一战胜,二战胜,三战可定矣!兄弟首战既捷,后战自要劳你。你却休推辞。”凌振道:“小弟不敢。只是敌寨经此一炮,必然后拔。我再施炮,无济于事了。”吴用道:“兄弟放心!今晚着众人搅他一场,看他如何拔寨?”凌振道:“虽然如此,也不济事。炸得了的,却才已然炸了。却才未炸的,再炸不了。”吴用道:“兄弟却动动脑筋。俗话道,事在人为,便是如此。”凌振道:“我自尽力便了。只是成与不成,殊难意料。”吴用道:“尽力便了。”一顿,又道:“敢问兄弟,却才你先发母子炮,后发连环炮。威力孰强?”凌振道:“军师容禀,两者相比,连环炮威力强了些许。子母炮旨在恫吓,连环炮旨在毁灭。是不同也。”吴用点头。凌振又道:“且看先前一炮,面宽而广,力度却嫌不足。却后一炮,次第而发,面窄而强。两者想必,高下自明。”吴用道:“原来恁地。却才五子连环炮,威力已非小可。换作七子连环炮,岂不更强?”凌振道:“在理如此。”吴用道:“恁地时,兄弟何不多置两枚?”凌振道:“铳子多与少,视乎炮筒长短。炮筒长与短,却视乎工匠火候。为弟虽然早存此想,奈何铁匠功浅,行不得事。”吴用道:“恁地却易,明日自换了那厮。”凌振道:“除此之外,也看生铁镔铁。若是生铁,身重而坚硬。若是镔铁,纯熟而耐用。”吴用道:“我省得了。便教人各铸数具。”凌振唱喏。
天降黑,天边挂了一弯镰月。信风微吹。那吴用见铳子用尽,遂引众人回寨。那炮架炮筒,由军健收拾了,抬回寨不提。却说一行人进了寨,早见得一彪人马打忠义殿出来,一袭紧身衣打扮。看得细时,却是武松鲁智深,李逵史进等人。杨雄石秀,陈达杨春俱在里头。一拨人,有十余之数,手里火折,腰际朴刀,一一齐备。卢俊义见了,心下咯噔一声,知他下山纵火。当下听得吴用问道:“忠义殿的兄弟,张罗了当了?”武松等道:“了当了。”吴用道:“尔等用膳已罢?”众人道:“依军师吩咐,酉时用的膳。干粮也俱带了。”吴用道:“甚好!尔等趁早,摸落山去。到得南山酒店,却与水军头领合在一处。伏到子时,风必起,正好火烧军寨。”众人道:“为弟得令。”吴用道:“你等去时,却把人马分成两路,前后有个照应。”众人道:“为弟省得。”吴用道:“今夕两炮,打的官军丧胆。现如今,人心浮动必矣。尔等去时,应无大碍。”众人道:“仗军师鬼神之计,我等自然遂愿。”吴用道:“甚好。行动兀自小心在意,休教他知了踪迹。一旦事发,急速逃去。休要逞一时之勇。”众人道:“是。”吴用道:“果然逃脱不过,要交战时,却把铜锣敲响。我自派兵落山救援。”众人道:“我等自已知了,军师放心便了。便是打斗时,也休亮火折子,提防他弓箭射来。”吴用道:“记得便好。去罢。”话落处,众人上马去了。当下借着月光,蜿蜒落山。在南山酒店歇脚片刻,李俊等人撑船来接。上了船,伏了,打一个盹。醒过来时,见得苍穹如洗,长空无涯。满天星斗,稀疏散在九天银河,眨着睡眼。再看南山酒店,燃起三盏灯火来。三更了。众人见了,投目来看李俊。见混江龙打一个呼哨,暗地把手一挥,船率先滑将出去。
第79章:梁山袭营
潮汐退涨,浪拍岸。众人轻舟快橹,结双成对,次第望前滑去。中间童威童猛二人,独撑了一艘大蓬船,随在尾梢摇来。一行人溯流而上,划将船,穿插在芦蒿丛中,取空白处行走。沿途默不作声。船过处,但听得风声嗖嗖,水声哗哗,一派清凉。不移时,过了江心来。放眼处,见得敌寨前后,插满大小火把,成了一条火龙,绕滩而走,正好一圈。星斗璀璨,灯火辉煌,照得四野皆白。众人见了,心跳砰动,疑若仙境。一旧默不做声,直支了篙,划出四五里,看芦花深处隐了。片刻之间,人皆取齐,泊了船。李俊压声道:“众位哥哥在上,今番军师差遣,着李俊领头行事。李俊推卸不得,唯有僭越了!”众人弱声道:“兄弟脑筋转的快,领头最好。”李俊抱拳道:“铭感,铭感!涕零,涕零。即目敌寨,近在咫尺,合当我等动手了。”众人称是。李俊又道:“此去敌寨,不过两里远近。撑船去时,无甚遮凭,怕招敌人耳目。莫若泅水过去稳当。水寨兄弟,一概与我同去。山寨兄弟,却伏在船上安稳,相机行事。”武松道:“恁地最好。水军弟兄,先去探个明白,回来计较定了,合力行事不迟。”李俊道:“行者言之有理。”史进道:“水寨弟兄,人手单薄。孤军直入时,我却放心不得!”李俊笑道:“我等八人,原是海龙王转世,海里浪里,来去自由。谅此区区杯水,直甚么!掌门放心便了。”声音如蚁。
话落处,李逵叫道:“浑虫!罗皂个鸟!水军步军,一道杀去便了。爷爷冲将过去,左一斧,右一斧,拔葱切萝卜的,砍下他八百颗脑袋,却不省事!”李衮道:“正是。一道杀去便了!”武松嘘道:“黑鬼,今儿事大,休要鼓声,也休逞勇!听混江龙说话做事。”李逵瞪眼道:“嘘个鸟?你不教声张,俺偏要声张!谅他千把残兵败将,那觑在爷爷眼内!”李衮拍掌附和。武松又嘘一声。李逵见了,把眼一翻,提了斧,抖将一抖。似要发作,良久不做声。便见他牛牯眼翻了一翻,猛把手塞进李衮胸怀,一番摸索,捏了两枚铜钱出来。李衮愕然道:“铁牛哥哥?你却作甚?”打话间,不觉嘴巴张大了。李逵觑得亲切,早把手一扬,掷一枚铜钱进去,叮当一声,落入口中。李衮一惊,连忙把身一倾,便要吐将出来。孰料李逵眼疾,在他下巴一托,一拍,把他口封住了。李衮衔住铜板,做不得声。挣扎身子,拼命摇晃,把手来点李逵。李逵哈哈一笑,瓮声道:“撮鸟,行者说话有理,俺也恼你做声!吃一口万年金,教你做个哑巴。有俺铁牛奉陪,也不屈了你那鸟厮!”说罢,把手一扬,也丢一枚铜钱口里,衔了。众人看在眼内,方省得中间缘故。鲁智深叫好,道:“好个李鬼!今儿发鸟疯,衔鸟蛋,却长了一层心眼。罢罢罢,和尚性急之人,莽撞坏事。将钱来,洒家兀自衔了!”李衮见说,打怀里抓一把铜板,摊在掌中,看和尚取了,衔在嘴里。众人也自衔了。
李俊喜道:“恁地却好!有道是,祸从口出。如今做不得声,自然消灾弥祸。”武松道:“时候不早,愿兄弟早定大计。”李俊道:“事不宜迟,此便下水去来。到了彼间,他若有人,我忍将一时,且先回来与兄计较。他若无人,我却起手烧他栅寨。你等见得火起,便知我得了手。不消片时,我便回来。”武松道:“好敢情好。若是事败,与他交手上来,怎生是好?”李俊道:“当真交手,我若敌得一时,哥哥等趁来解危。我若不经一击,哥哥火速离去,休要流连。军师面前覆了命,他自替我报仇。”武松道:“你我兄弟,同命同气,休说三岁童话!你去时,却留童氏昆仲在此。有他掌舵,万事无忧。你若遇敌,我等直杀过去,救你一二。若不遇敌,我等也好后背把把风。”李俊道:“甚好!以此为定,我等却先去了。”武松点了点头,叫声着紧,看他把手一挥,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了。后面张横张顺三阮见了,一发落了水,随在李俊身后,次第游行,望对岸潜去。众人站在船舷,直看他去远了,不移时,靠在岸边,伏了。
岸边隔得不远,一里远近,耳目能见。当下见那李俊稳住身子,把手一探,打怀掏出一件生活,油纸包了。拆将开来,见是几样杂碎。众人张目看时,觑不真切。但见得李俊解了纸包,拾起当中杂碎,双手猛擦。不两下,哧地一声,火光乍闪。众人收在眼内,知他撞击火石,一颗心提到喉咙,生怕官军察觉。果然,正忧虑间,听得猛一阵鼓响,咚咚咚,咚咚咚,一如沙场点兵。鼓作处,喊声震天喧闹,打帐内杀出一彪人马来。人群正中,一介大胡子将军,策马前来,美髯飘飘,手举长矛,恍若天神乍降。众人见了,暗呼中计,急催童威童猛起船。桨动处,船疾发,若弓若弩,一射到了岸边。说时迟,那时快,当下接李俊诸人上船。李俊翻上船来,口里喊道:“疾,疾!”急欲退去。话落处,船急挫,不甚快活。张顺等人见了,早拾了桨,发力齐摇。当下嗖嗖嗖,一艘蓬船,仿若一叶轻舟,激流直下三百尺。出了一站路,方松一口气。回头看时,见得岸边一团乱。当中一人,黑咕隆咚,抡将大斧,横冲直撞,见人便砍,口里叱咤有声。众人觑得亲了,不觉大惊。武松道:“黑旋风!黑旋风!”急教回船泊岸。众人也急,吩咐童威童猛看舱,敲了响锣借兵。当下更不打话,操了家伙,跃上岸去。
方才上岸,听得那大胡子将军哈哈大笑,口里叫道:“鼠贼,酆美等你多时了!”声如怒涛,经久不绝。李俊喊道:“铁牛,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等扯乎!”催促要走。争奈李逵杀得性起,闻声不应,直提斧猛砍,杀进圈里去了。李俊暗呼糟糕,生怕绝了后路,掠了江心一眼。放眼处,果然见得有船驶来。一南一北,计有六艘之多,俱各官军旗号。李俊大惊,不敢恋战,仓惶要撤。听得酆美喝道:“蟊贼,哪里走!”说着,拍刀跃马,来战李俊。李俊把刀一格,闪将开来。长矛又到,闪躲不迭。李俊心下一凉,暗叫休矣!却听得叮当一声,兵器相交,有人来救。张开眼时,见是武松,举刀挡他一矛。酆美见了,一声冷笑,矛又刺来。武松觑得亲切,身子一伏,下步猛沉。看他来到,把脚一勾,踢将出去。酆美一格,挡了一脚。哪知武松不屈不挠,脚背粘住长矛,身子半空一旋,换另一脚踢去。酆美不虞有诈,吃了一脚,正中面门。头盔掉下地来。酆美一怔,不怒反笑,叫道:“嗬!来者可是打虎武松?” 武松一愕,道:“浑虫,哪里知的我名号?” 酆美道:“阁下鸳鸯腿,玉环步,名震江湖,酆某焉能不识?”武松道:“好极!既知我名,再吃我一勾拳!” 酆美笑道:“正要领教!”打着话,两人又拆十招。不分胜负。斗到酣处,武松身子一拧,就势挺了朴刀,高举齐眉,猛地一泻,望马腿劈去。眼看要中正着,酆美道:“逆贼,休想伤我坐骑!”话落处,长矛来迎,戳在刀上,火星四溅。武松道:“浑虫,吃我一刀!”举刀又劈。酆美见势凶猛,不敢碰硬,把长矛舞密了。
武松觑得方便,来看四周。见得众人陷在苦战当中,李逵走得远了,鲁智深近在旁畔。当下听得和尚一声狮吼,朴刀狂劈。刀过处,带出一道腥风血雨,闪出一道雪练白光。举止投足,劈下多少胳膊大腿!鲁智深过去,却是杨雄石秀二人,抡了弯刀,缠住一将来打。那将面重如铜,眼若点漆,使唤两把熟铜双锏,神出鬼没,震天动地,带起一道疾风,吹过面庞。下颏三牙訾须,一起一伏,随拳风飘荡。武松见了,大叫道:“杨院长,当心!”杨雄应了一声,杀得猛了。把刀一捺,身子陡沉,望那将马蹄招呼。马吃一刀,铁蹄猛踢。杨雄闪开了。对面石秀觑得真实,欺刀直进,望那将大腿招呼。那将大腿一抬,合着马动,掀下地来。石秀遂跟上去打,先一刀望左锏砍去。那将右手一缩,收在胸前,看刀势尽,陡然刺出。石秀闪开了,裂了衣襟。杨雄急上,乘他左腋空虚,飘一刀去,正中他胳膊。酣战之间,远处酆美喊道:“毕胜,当心!”那将应一声喏,又厮杀开来。当下过了数招。却听得北首一串马蹄声响,嘀哒,嘀哒,好生急切。不一霎,连人带马驰到了跟前。毕胜边打便边话,道:“周信,大帅安然乎?”周信道:“大帅帐中与人下棋,定如泰山。将军不消担心!” 毕胜道:“既如此,我却放开手脚厮杀。你却去招呼那黑厮。”周信道:“敢不从命。”说着话,打着马,望李逵走去。
李逵见了,大叫道:“兀那狗官,爷爷正无趣得紧。快快放马过来,陪爷爷耍儿。”周信道:“匪贼,口出狂言,吃我一锤!”李逵呱呱大笑,道:“来来来,看你锤硬,还是爷爷斧硬?”砍开一条血路,迎上前厮杀。更不打话,招招狠着,以命相拼。周信叫道:“兀那黑厮,看你处处杀着,敢情便是梁山李逵?”李逵道:“既知爷爷大名,会事的,下马受死,免遭侮辱!”周信狂笑道:“黑厮,不知天高地厚!看我锤来。”把脚勾了鞍鞒,身子一倒,倏长三尺。手里铜锤暴出,正好落在李逵头顶。李逵把身一委,叫道:“撮鸟,来来来,取爷爷性命!”周信闻言,又把身伸长些许,顺势罩将落去。李逵见他来得迅猛,索性蹲在地上,双手挺斧,迎他两锤。便听得咣咣两声,利器猛晃,震得虎口发麻。旁近士卒听了不适,发足狂奔,闪开了。李逵叫道:“俺黑炭他龟孙,来来来,取爷爷性命!”周信大怒,当下把身一翻,越过马鞍,坐稳了。执辔,收缰,策鞭。势如流云,一气呵成,望另一向杀来。那马仿似通晓人性,见主人扬鞭,早调转马首,换一个满身。李逵叫道:“俺黑炭他龟孙,敢情那马是你哥哥,这般听你差遣?”周信道:“死到临头,犹自强嘴。看打!”话开处,早扫一锤过来。力发千钧。李逵杀得久了,原本有些气喘,接他一锤,双手酸痛紧了。斧头险些落地。当下道:“俺黑炭他龟孙,果然有些真本事。俺打累了,权歇一歇。”爬起身要走。周信盛怒,铜锤当头击落。李逵猛闪,不想撞在马后。那马猛撒一蹄,踢在李逵下臀。辣辣作痛。李逵经不住痛,伸手去摸,见马蹄落处,烂了一道豁口,敞着风来。皮里肉里,渗将血来。李逵一惊,撒步迳奔,口里叫道:“爷爷要事在身,不陪你耍儿,改日却再会过!”周信道:“想逃?想得轻巧!”拍马来追。李逵道:“爷爷不与你一般见识。后会有期了!”发足猛飞。周信叫道:“休走!纳命来!”锤又落下。李逵走在前面,仓猝之间,但听得一阵风啸,侵脑际来。待去接时,已来不及了。李逵叫一声苦,暗想道:“阿也也,不想铁牛命丧在此!”闭上眼睛受死。
第80章:李俊着船
东风吹,战鼓擂,黑风滩畔,血如水流。混战处,但见血流成河,尸积成山,不知折了几多人命?端的惨不忍睹。那李逵后背受袭,闪躲不迭。万念俱灰之间,早听得一声喝:“休伤我哥哥!”人随声到,飘然而至,抢过李逵身侧,团牌迎去,顶了一锤。锤势遂断,击在牌上,嘭一声响。李逵闻声大悦,身子一绰,奔得快了,口里叫道:“鸟大圣,那厮铜锤了得,赢不得他!好汉不吃眼前亏,扯乎!”开口间,飞出了一箭之地。李衮道:“就来!”当下又迎了两锤。把眼看时,见得李逵一溜烟去了,手提大斧,杀出一条血路,奔上船去。稀里呼噜,抓瓢打水,仰项吃了。又浇一把脸,噼里啪啦的,除了上盖。小憩片刻,别了斧,提了桨,杀入重围来,迳取周信。周信狂笑,舍了李衮,来挑李逵。李逵虚晃一招,转过马尾,望周信空门处招呼。周信回身不迭,把身伏在鞍鞒,扬鞭出去,走了。奋蹄间,猛一镖来到,打面门擦过。辣辣作痛。定眼看时,却是李衮施的标枪。周信发惊,死命逃去。李逵见了,捧腹大笑。李衮也笑。
当下两人拍了拍屁股,分头厮杀开去。混战间,不觉到了陈达杨春侧畔。圈里史进,早陷在重围,力战当中。两人见了,遂合了陈达杨春,并肩杀去。手起刀落,见山开山,见石劈石,打开一条血道,接应史进。史进战在酣处,刀舞的快了。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李逵等人,一路杀来,削了无数脑袋。直杀红了眼。史进道:“众伴当,士卒无辜,休再滥杀!”李逵叫道:“大郎娘们的说话!站在沙场,便是对手,管他天王老子,只顾杀去!”史进唾道:“杀几个小卒,顶鸟用!擒贼须先擒王,我等去杀了童贯,方是事儿!”众人称好。李逵道:“恁地时,俺自依你!你且先去,容俺多杀一时,快活快活!”史进道:“铁牛自把好主张。”说罢,杀出重围。众人跟在后面。
片刻工夫,到了南边。见得三阮二张,合在一处迎敌,处在下风。史进叫道:“七哥,当心后背!”阮小七闻言一惊,早旋一个转身,急来应招。见两卒侵来,鸦角枪轻挑,迳奔要害。小七身子一拧,滑过一枪。却听得滋一声响,衣袖裂了。小七大怒,不退反进,直欺小卒咽喉。小卒也退,引他来攻。小七不知是计,扑将入去,瞬时陷在重围之中。刀去架时,四面八方枪到,还手不迭。不觉阿也一声,叫将出来。史进见了大惊,拍刀去救。却见近处一人,早抢过去,刀光一闪,解了重围。史进叫道:“没面目,好样的!”焦挺应了一声,不慌不忙,杀了十余小卒。其他小卒,亡命逃去。小七脱了重围。史进道:“水寨兄弟,地上的买卖,不合你等长处。早归船去,响锣求救。”话落处,张顺道:“大郎无忧。锣早响了。山寨人马,敢情已在路上。”史进道:“最好。我等一不做,二不休,直擒了童贯,方显能处。”打着话,望北折去。焦挺大呼:“我也同去!”飞跑上来。
当下五人,结成阵势,且战且行,望中帐而去。不一里,早见一人提锤拍马,压着李俊来打。李俊惯水的人,武功不济,哪里着他敌手?当下左腾右挪,险象环生。李衮叫道:“朝廷走狗,糊涂败类!仗你良驹,以上欺下,算鸟好汉?”周信哈哈大笑,道:“沙场杀敌,那来道义可言!”杀得猛了。李衮道:“直娘贼!与你费鸟口舌?吃我一镖!”周信领教过厉害,提马直走。李衮不依,早射出两镖。周信觑得亲,把头一埋。标枪擦过,没在翎里。周信惧怕,拍马疾走。史进不饶,提步去追。李俊道:“当心!”话未了,见他去远。李衮也冲将上去,箭一般,去了。陈达杨春也去。四人随在马后,穷追不舍。李俊看了一晌,放下心来。当下道:“如今趁乱,正好火烧大营。”侧畔焦挺道: “正是。事不宜迟!”李俊道:“为弟武功平闲,烦兄照看则个。”焦挺道:“自不消说。”李俊道:“恁地时,如今去也!”横刀去了。
当下二人,杀进阵去。奈何人墙坚厚,屡攻不克,遂折回船去。燧石取火,燃点醮绵,缚在箭上,隔空射去。两人箭技不精,屡射不中。李俊急了,道:“我等拼死过去,放一把火。”焦挺道:“最好,安坐莫若权行。拼却一死,也要把他烧焦!”李俊点头道:“目今情势,前有伏兵,后有追兵。照此情势,我等横竖是死。莫若拼却一死,拖他去见阎罗王。”心无生念,直要同归于尽。焦挺截铁道:“好极!没面目一条小命,便交由兄弟打理。”李俊点了点头,热望焦挺一眼。焦挺拳头握紧了,站在童氏昆仲中间。李俊道:“童家兄弟,敌船来时,你两个却幂入水中,潜过对岸,通个风,报个信。”童威道:“童威与哥哥,义气相交,生若一起,死也不离。如今你去了,我岂能独活!”童猛一阵点头。李俊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受胯下之辱。今日留得命在,十年报仇不晚。”童猛痛哭。童威哽咽道:“哥哥决心要去,某也不留。我却偷活数日,报了兄雠,自去黄泉再会。”言讫,磕了三个响头。李俊扶将起来,泫然道:“男儿泪,不轻弹。兄弟快入了水,你我来世相会!”童威又拜,迟迟跳入水去。一个浪花,闪不见了。李俊看在眼内,眼泪涌出来,拭了,道:“直娘贼!枉我七尺男儿汉,却是个没出息的猪狗!与兄弟道个别离,便揪心的痛,堕鸟马尿!”说罢,却望水里,磕三个头。毕了,提了刀,大步跃上岸去。
当下两人更不打话,奋力厮杀。战到浓处,猛听得轰隆隆炮响,天摇地撼,落在水里,掀起万丈巨浪来。炮过处,一阵紧鼓密锣,由远及近。合了鼓点,嗖嗖数声,飞过无数箭矢。箭矢带火,射在帐上。火势蓬地一声,狂烧开来。官军发声呐喊。几彪人马,由两头包抄,前来扑火。李俊见了,心神大振,知有救兵前来,杀得猛了。把眼望时,见得金沙滩,添了许多船只。艨艟艋舴,前驱直入,密不可数。一番景象,端的是气吞万里如虎。李俊大喜,赶忙出来接应。到了蓬船处,早见得童氏昆仲立了船头,举了木桨,挑了一件黑衣来飘。李俊喊道:“兄弟,响锣!”童猛惊喜道:“哥哥!救兵来到,快招呼众人上船。”李俊道:“使得。”说罢,拖了焦挺,火速上船。上了船,猛敲锣。锣开处,三阮二张来归。未几,李衮来归。坐了少刻,李衮道:“李鬼未归,我去接应。”又杀将出去了。焦挺叫道:“鸟大圣,稍等片刻,我也同去。”童威道:“不可!军师有令,着众人急速退去,不得恋战。”焦挺道:“省得。稍去即回。”李俊叫道:“兀自在意了!”焦挺道:“省得。我今去也。”纵身下船,杀入重围。
李俊心下忐忑,坐立不安。看江面时,早厮杀开了,烽烟处处。无数艋舴小船,浮在艨艟四周,围了。弓矢往来不断。再看岸上众人,一个也不曾归。李俊遂有些愁怀。却听得阮小五道:“山寨兄弟,久去不回,敢情陷在阵里,脱不得身。我等武功不济,自去救时,白白送赔了性命。”阮小二道:“五哥说话有理。你我本事,水里是龙,地里是虫。与其做虫,莫如做龙。及早起身回去,助军师一臂之力。”李俊不乐。稍顷,灵光一动,遂道:“二哥说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与其干坐发急,不如分两头行事。”众人称是。当下教三阮泅水回去,取了渔船,到军师面前覆命。阮小七听了,嘻嘻道:“恁地时,兄弟们,却别过了!”李俊道:“七哥放心的去。见了军师,转告一声,驱鸥舰来战。”阮小七道:“兄弟说话,小七如实奉告。”打完话,抱抱拳,落江去了。爬一爬水,一晃去远了。船上李俊道:“岸上弟兄危急,却今去救。”童猛道:“万使不得。”李俊道:“兄弟有难,李俊怎能独善其身?不说是军营,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将一闯。”张顺道:“说的好!我与哥哥同去。”李俊道:“不可。我自个去。若有差池时,你等却驾船急去。通报军师,教他早早放炮。”说罢,头不回去了。张横张顺尾随而去。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杀入阵里。来寻人时,见得人潮汹涌,密密麻麻,哪里觑得亲切?遂发声呐喊。声过处,仿似泥牛入海,悉数掩没在喧嘈当中。李俊又喊。但听得战鼓声,车履声,炮击声,马嘶声,兵器声,叫喊声,声声震耳,摧心摧肺。只是听不见自己声音。李俊大急,遂止了喊,埋头杀将入去。却听得一声炮响,天崩地裂。火箭呼啸,横空而过。声音此起彼伏,疑置十八级风口之中。弓箭过处,火光更猛了。李俊拼力,又杀一阵,气力渐竭了。不敢恋战,且战且退,出了垓心。张横张顺也自跟来。喘一口气,却听得一阵号角声响,三长两短,贯彻长空,响彻滩头。号角落处,人潮渐渐退去,归寨去了。李俊少定。把眼望时,见得人潮浪去,有八九人留在当地,后尾掩杀。长刀起伏,结果了许多人命。李俊觑得真切,见是山寨兄弟,心下大喜,鼓声大喊。众人闻声来归。后面李逵归得迟,又掩杀一阵。刀锋起处,吓得士卒鼠窜犬跳,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仓惶逃进营中。李逵大笑,醺醺然,蹬步回来。李俊急教上船。
当下众人一个箭步,跳上船去。李逵最尾,摆好架势,尚未登船。猛听得背后嗖嗖嗖,箭似惊蝗,疾飞而来。李逵脚下吃了一箭,破口大骂,揎拳捋袖,要去厮杀。李俊急劝。李衮下水去牵了,团牌护着,送上船来。李逵落了舱,愤愤不平,又骂一阵。倦了,打水来吃。不想弓箭又至,射得密了。叮叮咚咚的,射在蓬上,落在水里。李逵又骂。李俊急教起船。当下童威童猛,张横张顺,合力摇桨。船比箭快,一发去了老远。弓箭射来,鲁缟不穿。当下一路周折,入了芦花深处,匿了。众人安下心来。忽听得陈达失声道:“大郎!大郎未尝上船!”众人闻声,急来张望,果然不见史进。李俊道:“糟糕!大郎却丢在哪里?”杨春苦脸道:“却才见他夺一马匹,望北去了。”李衮道:“大郎夺的周信坐骑,去杀童贯。”李俊叫苦道:“八百座的连环帐,哪里轻易找得童贯?有个闪失时,怎生是好?”武松道:“有道是,好汉难敌四拳。大郎一人势孤,寡不敌众,必然丧了性命。我等及早去救正经。”陈达道:“行者说得是。我等及早救。”李俊道:“官军结成阵势。我等再去,等同送羊入虎口。”杨春恼道:“依你见地,去也不去?”李俊长叹一声,道:“自然要去。”便教起船。眨眼工夫,出了苇海。见得火光通天,前滩杀得猛了。
第81章:李俊策救
烟波飘渺,碧水连天。莺飞草长,正是六月好气象。却恨那狼烟滚滚,炮声轰轰,毁了几分宁静,添了几许昏乱,煞了几番风景。那李俊一拨,心急如焚,插桨摇橹,棹舟而去。一路迤逦前行,出了苇海。把眼望时,见得十里滩外,六七艘大舸,百余只小艇,乱作一团,交拼厮杀。厮杀处,枪风弹雨,飞矢如蝗,端的是风云变色,神泣鬼惊。当中一艇,不知何时出的阵列,飞驰而来。艇上驮有三五舟子,划桨击楫,好生吃力。那舟子浑身着箭,活似一只刺猬,流了一身污血,好生可怖。众人看时,两眼睁大了,有些惊疑。见那舟子身子失稳,一倾一洒的,木楫愈发慢了,不由得忧心起来。到得后来,再不动了,两臂一滑,木桨叮咚一声,脱了手,掉进水里去了。众人暗呼不妙。当即见得小艇如滞,慢慢停将下来,在水中央顿了一顿。不一霎,望后泻去。顺了水流,自在漂淌,一发出了一丈远近。众人见势不对,快桨抢将过去。并了舟,过舱来看。见那舟子身上,吃了千百支的箭,脚下满一舱的血,气息奄奄,灵魂悠悠,十分性命,去了八九,纵然扁鹊再世,不能救医了。
李俊觑得真切,大惊失色,猛抢过去,偎了舟子身侧,把臂来摇,口里呼道:“兄弟!”话落处,哪里见有丝毫反应?遂又一阵摇,用力猛了。不想经此摇摆,其余舟子,再立不稳,咕咚一声,栽在舱底。活象失根的稻草。李俊连叫带喊,见了伤悲。便要放下手头舟子,去看其余四人。孰料一波狂浪拍来,船身抖了一抖。李俊身子摇晃,经不住力,舟子遂脱了手,望江里翻去。李俊狂喊一声,便要去救。喊声未落,早见得眼前一闪,一条白影打身侧过去,扑进水里去了。那人身形曼妙,身子轻轻一转,脚湍两个浪花,定了势,手里一勾一搭,抱了舟子,浮上船来。张横在舱接了。李俊动容道:“兄弟!快快上来。”说罢,伸手拉上舱来。众人见了,赞道:“混江龙,好身手!”张顺支吾一声,却不作答,自顾儿掀开衣角,擦拭水珠。众人见他神重,遂不搭话,移目来看舟子。
原来,那三五个舟子,却是水寨军健,领军师令,前来接应李俊等众。孰料出了金沙滩,与官军碰个正着,交起火来。幸有其他喽啰,合计四五百人,俱各驱了快艇,拦截在官船周遭。官船动弹不得,就甲板招呼开来。张弓,搭箭,直望军健射去。箭过处,见得梁山喽啰身子一跃,俱落了水,弃了舟,竞相逃命去了。当中闪躲不迭者,一箭穿肠,成了矢下亡魂。闪躲过去者,匿在水里,待得弓箭渐稀,趁上舟来。且说那五个舟子,原是聪明的主子,见了战乱就匿,见了战定就逃,果然一番好心计。孰料趁上舟来,又是一番厮杀。官军船大,居高临下,觑得较亲,捻箭射去。喽啰死伤大半。那三五舟子,自也成了万箭之的。虽然拼死逃去,奈何官箭似风,如影随形,追将上来。舟子闪躲不迭,吃一阵箭,落成一个靶人。李俊见时,已是千疮百孔,垂死挣扎了。
却说李俊见了,好生感伤,半晌道:“众位哥哥,目今滩上恶战,水寨弟兄遇敌,多半不测了。余者虽然寥寥,我等理当去救。”张顺道:“哥哥说的是。事不宜迟,我等却今去救。”话了,也不待众人应答,纵身入了水,直望官船泅去。张横见了,也自跟去。李逵汹汹道:“直娘贼!张顺说的不差,俺几个这便杀去,割他娘的头!”杨春道:“且慢!水寨兄弟有难,自当去救。奈何大郎陷在贼营,好生怠慢不得!”李俊神色凝重,道:“白花蛇说话有理。如今我等,兵分两路,各不耽误。一路去救水寨孩儿,一路去救史大郎。”武松道:“好计!恁地时,步军兄弟,与我一道去贼营。水军兄弟,与李俊兄弟同去,接应水寨孩儿。”李俊道:“不必,我自去便了。诸位哥哥不通水性,还需两个艄公把舵,便由童家兄弟同去罢了。”陈达道:“混江龙说的是。”李俊道:“事情紧急,我等休再多言,早早动身了。”众人称好,兵分两路而去。
那李俊却先落的水,抱拳作别已罢,直望官船游弋过去。后面童氏昆仲,闷闷不乐的,也起了舵,载了武松等人,过了金沙滩,岸边伏了。孰料官军早觑真切,雨箭狂射而来。武松等人见了,不敢托大,驱舟疾退。橹起橹落,一晃出了半里之地。听得身后叮叮咚咚,官矢犹自不绝,射在竹蓬,击在竹帘。却进不得舱内。众人心下少安,遂放舟任行,施施然,望南漂去。一路顺流而下。放眼处,早见得金沙滩外,驰来一艘庞然大物,望烽火处进发。看得细时,正是梁山鸥舰。见那鸥舰上面,无数人头晃动。隔得远了,觑不甚清。众人见了一喜,有些鼓舞。侧耳听时,见得炮声少歇了,不知将息了几时?
正寻思间,听得身畔李逵大叫道:“入娘撮鸟!腌脏泼才!俺今遭丢了祖宗颜面了!”众人愕然道:“黑旋风撒的甚么疯?”李逵道:“俺铁牛顶天立地的汉,何曾惧怕他人一分?为因一阵鸟箭,今儿落得个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走!窝囊,窝囊!”鲁智深道:“你不说时,洒家耐得一时半刻。你说了时,洒家半分也捺不得!”李逵道:“直娘贼!俺几个铁打的汉,杀将过去,不愁取不得他狗命喂鸟!”鲁智深道:“正是,正是。”李逵道:“费鸟口舌,杀他娘的罢了!”鲁智深发作道:“对极!杀他娘的!洒家一掌拍去,结果那狗娘养的小命!”李衮起舞道:“他奶奶的隆咕咚!再不消言,我等这便杀将过去,有猪杀猪,有狗杀狗,半条鸟命也休放过!”陈达欣然道:“对极,对极!我等这便去了。”武松道:“且慢!我等八尺男儿,抱打不平,救死扶伤,不在话下。今番事大,我等却先计议了,杀那一头?”李逵瞪眼道:“爷爷气得嗷嗷嗷,管他东西南北,直要厮杀。”鲁智深道:“大虫临危不乱,便看你主张。”武松道:“恁地时,我等便去杀官船,好歹趁趁李俊手脚!”李衮叫道:“只管去罢!”武松道:“好极。敢问白花蛇高见?”杨春道:“行者主张,自然不错!”陈达附和。武松道:“既然如此,我等去了!”催趱起船。童威童猛早有这般心思,趁众人理论当儿,划开大桨,飞也似的,望官船去了。待众人话了,已然靠得近了。
武松遂喝一声停。当下偷过帘缝,看将出去。见得官船傲立,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的。船板上弓弹不息,飞沙走石似的,射将过来。船弦下浮了数舟,三三两两的,莫约百余数,泊靠在弦板侧畔。浮舟外围,却是二三十艘小船,穿梭如鲫。小船上面,载了三五个军健,个个挽弓佩箭,或执长钩,或挺长矛,端的是如狼似虎。武松见他一身官军装扮,忙嘘一声,教船慢进。童威童猛会意,按了船头。小舟遂顿。不意李逵叫道:“直娘贼!救人如救火!这般吞吞吐吐,撮鸟模样,救得鸟人?”众人一惊,见他声暴,生怕官军窥得行踪,忙掩了李逵嘴巴。李逵怒了,牛牯眼一瞪,大拳一格,骂道:“入娘撮鸟!活腻了?” 声音尤烈。话落处,早听得咻咻声响,飞箭袭来。武松急忙后退。奈何短兵相交,退却不及,官军早杀将来。众人不熟水性,愈慌,叫苦连声。
慌乱之间,却听得官军一人叫道:“狂妄贼寇!刘梦龙候你多时了!”打着话,一闪出了船头。众人看时,见他衣着褴褛,先有几分不屑。童威喝道:“狗贼!死到临头,兀自强嘴!教你尝尝爷爷厉害!”话落桨起,望刘梦龙面门疾扫。刘梦龙大笑,打腰际拔出一剑,猛擢过去。木浆应声而断,叮咚一声,落入水去。童威一惊,直觉得手头轻了,挥舞起来,少了五分劲道。当下疾退一步,立桨扬臂,看对方命门掷去。刘梦龙一笑,早闪开了。身子一拧,剑若蛟龙,喷薄而出,望童威脑门劈去。童威大惊,身子猛缩,直委在甲板上。身手倏成,端的是疾快如风。奈何刘梦龙并非等闲之辈,剑舞长虹,随童威动,直击天庭。那童威方顿在地,未及一歇,早感觉脑际一凉,阴森森,冷冰冰的,一股寒气逼将过来。遂不由得哇地一声,叫了出来。脸色铁青难看。刘梦龙遂冷笑一声,嘿嘿嘿,睨了一眼过去,道:“猢狲,来来来,着爷爷领教你的厉害?”语下讥诮。
话犹未了,猛见得一把朴刀,从旁一抖,斜切过来,看喉结处停了。刘梦龙抗拒不迭,心下大惊,疾退一步。寻思躲开一刀。奈何那刀穷追不舍,牢粘在喉。梦龙大急,遂把身一泻,望左闪去。末了,又望右闪去。身势快则快矣,奈何无济于事。梦龙脱不开刀,暗自苦恼。哭丧着脸,抬将起来,打量来人。见得来人身形魁梧,一脸英气,端的一条伟男子。不敢轻敌,暗地提防。当下冷笑道:“贼猢狲,来来来,也着爷爷领教你的厉害?”那人冷笑一声,却不打话。刘梦龙道:“逆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爷爷皱皱眉头,便是龟孙!”那人笑了一笑,开口道:“这厮说话利落,倒有两分汉子气概。”刘梦龙道:“恶贼!要杀便杀,单逞口舌干鸟?”那人笑道:“我见你说的一句人话,便不杀你,留你一条小命。且入舱来,委屈一时。待事了时,我自放你归去。”话落处,李逵道:“大虫!说的鸟话!缚来的人,好比拔出的冬瓜,喀嚓一声,料理了他!费鸟工夫作甚?”李衮做声道:“哥哥说的极是。行者,砍他脑袋,便了!”陈达杨春附和。武松道:“杀一人,无异除一草。除之不绝,春来又生,有鸟作用?横竖杀不绝的,不如释他去了,积分阴德。”鲁智深皂道:“大虫,好糊涂的主!与小人道义,莫如与野狗道义!”刘梦龙怒道:“秃驴,闭你娘的鸟嘴!爷爷与你,前世无怨,今生无仇,作甚直要砍要杀的?”和尚盛怒。武松喝道:“狗贼!住口!便你这般猪狗东西,爷爷不杀你,却怕玷污了刀子!”鲁智深击掌大笑,道:“痛快,痛快!这方是话。”武松不答,哼了一声,捻手一提,直把刘梦龙丢进舱里。众人大笑。
痛快处,却听得舱外一声喝:“逆贼!休伤我家将军!”话未了,早见得五六艘小船,箭一般飞来,拢在蓬船四周。刘梦龙听了,振声道:“舱外的弟兄,听我说话,只管放箭!”舱外喊道:“将军,休要胡思乱想,我等来救你了。”刘梦龙道:“兄弟,休要白费心思!贼人武功高强,弄不好时,白白赔了性命。你却只管放箭,我有贼人陪葬,死也甘心!”舱外喊道:“将军,少候片刻,我等就来!”说着,强攻过来。武松等人守在船头,手起刀落,砍翻几十条人命。刘梦龙受缚,动弹不得,眼见得血腥四溅,几颗人头滚进舱来。心下悲恸。遂挣扎起身,出了舱外,张口道:“兄弟,休与他纠缠!只管放箭!”官军见说,兀自厮杀不休。刘梦龙道:“众弟兄,某见你等殷勤,心怀甚慰。一番好意,心却领了。你等快放了箭,休要走脱半个贼人。敢有不依,我却投江自尽!”官军听了,热泪盈眶,泣道:“将军!使不得!”刘梦龙喝道:“快!快!”军健噙住泪,退后数步,摘弓搭箭,觑得亲切了,望蓬船射来。刘梦龙大笑。武松等人见了,急待杀去,奈何弓箭稠密,出不得去。遂避在舱内,干瞪眼着急,无计可施。
愁眉间,猛见得舱内身影一闪,一个胖大和尚抢将出去,到了门口,提了刘梦龙,大叫道:“兀那毛贼!若要保你家将军性命,早早住了手!”话过三巡,把刀架在梦龙项上,走出舱去。官军见了,忙住了手。和尚大喜。却见得刘梦龙苦力挣扎,跳进水里去了。官军见了大哭,箭又过来。和尚万想不到此着,大骂一声,颠进舱来。众皆叹息。忽听得舱外一声叫唤:“救命,救命!”声音急切。众人心下一动,掀帘看去。见得舱外大乱,一圈小船,翻了数艘。士卒失足落水,大呼救命,发出声来。众人又惊又喜,却好生莫名。转念之间,早见得水面伸出一刀,挑官军足踝砍去。中间着刀者,抢天呼地,翻落江去。童威大喜,喊声道:“哥哥,是哥哥!”众人闻言,省得李俊等人做的事。心下遂定。当下见那白浪里头,正是张顺。远处一个,却是李俊。张横寻之不见。
却说童威喊出声来,不想分了众人心神。童威觑在眼内,遂把身子一挫,扑通一声,跳入水去。不移时,浮出水来。众人察觉,竞相接应。早见得童威把腿一叨,蜘蛛似的,爬上了船来。腋下却夹了一人。那人头发蓬乱,脸色灰白,眼睛半合半闭之间,一动也不能动。众人见他身上扎了结实绳索,省得便是刘梦龙。原来,童威勾心好斗的人,一心立功,图个名望,遂下水救人。心想宋江得了活口,自然欣喜,少不得一番奖赏。
奈何众人见了,好生不解。李逵却先发恶,把刀一拔,望刘梦龙咽喉切去。幸在武松眼疾,早拦住了。众人遂叫骂开来,不可开交。正热闹间,见得水里两人,骨碌碌的,爬将上来。通身湿透了,见些疲惫。再看外围官军,一个也无,荡然无存了。众人惊道:“李家兄弟!张家兄弟!好麻利的手脚!”李俊点一点头,苦苦一笑,叹一口气。张顺痛道:“张顺无能,护不得兄弟周全,教张横陷在敌阵,回不得来。”众人心下一沉,急道:“怎生回事?兄弟,你却说道明白了。”李俊道:“却才去时,我三个去撬官军船闸,不想遇了哨兵,死战得脱。”众人哦了一声,恍若大悟。武松劝道:“兄弟休虑。有道是,左手丢了簸箕,右手捡了箩筐。虽失张顺,我等却虏得一员敌将,正好相换。”张顺听了,开颜道:“恁地时,石头落地!”众人遂引他去看。张顺大喜,便要去换。李俊道:“兄弟,不在一时。我等却先退去,与军师合兵一处,方有胜算。”武松点头称是。张顺遂不做声,由众人荡舟开去。当下一叶小舟,顺流而下,激泻数十丈。到平稳处,却听得一阵炮响,轰隆隆,贯彻耳畔。众人心头一振,把船荡得快了。
第82章:吴用督战
炮声又响。蓬船南流,越过官船,望鸥舰滑去。弹指之间,去了一程,靠得鸥舰近了。见那鸥舰乘风破浪,对面驶来,离官船两里下锚。蓬船遂在中间,与两船互成犄角。众人振奋,把浆猛摇。放眼去,风萧萧,水粼粼,浮萍飘絮,夜凉星阑。不觉有些微寒,料峭侵肌。那童猛兀自摇桨,激灵灵的,打一个冷颤。听得张顺咕哝一声,道:“娘娘的脚!却才闷热的天,片刻转了冷冽!”双手搂在胸前。李衮也自哆嗦,道:“说的是。却不知甚么鸟缘由?”陈达沉声道:“杀气,怕是杀气!唯有杀气,方才这般沁心入肺,左右不是滋味!”李俊失笑道:“杀气?怕是三岁毛童浑话!”杨春掠他一眼,微愠道:“兄弟年纪尚幼,敢情不知当中奥妙。世间万物,尽皆有声有息,有气有格。”陈达耸声道:“正是。我也原本不信,几经朱武劝导,方才开窍。”杨春振声道:“不错。朱武哥哥尝说,共工触不周山,为怒气。孟姜女哭长城,为怨气。荆轲刺秦王,为正气。武二郎打虎,为醉气。林教头取汪伦,为杀气。”武松大笑道:“这番寻常说话,兀谁不知!你却单道冷峭缘由。”杨春数道:“杀气者,犹若猛虎出深山,百兽惧怕。又如蛟龙腾大海,风云变色。于是乎,澹澹然清凉,凛凛然冷冽。由头至脚,由内而外,毛骨悚然焉。”李逵喝道:“闭你的嘴!甚么之乎者也,爷爷听了作呕!”陈达劝道:“铁牛,你直不消气恼。这番说话,原本出自朱武哥哥之口。杨春兄弟说来,不过是鹦鹉学舌。”李逵叫道:“哪个耐烦理会!鹦鹉学舌也罢,疯狗学吠也罢,俺要见不顺眼,便打!” 陈达有些惧怕,嗯了一声,不敢还话。杨春听了,却哼了一声,把眼一瞥,闪开脸去。却听得鲁智深道:“直娘贼!甚么鸟杀气!洒家却是头一回听闻。”唾唾狂骂。李俊圆场道:“诸位哥哥,休要拌嘴。管他杀气也罢,阴气也罢,我等却早与军师会合了。”张顺道:“正是。早与军师会合。”李衮叫道: “再不消说,都依了你!求你早早起船,别了这等尴尬所在。”童威童猛也叫嚣。众人遂起桨,望鸥舰靠去。
当下击水三千,落了一程,靠鸥舰益发近了。众人心下雀跃,大声呐喊。不想夜风凛冽,经不住冷。李衮惴惴道:“活见鬼了!三伏天气,这般寒冷。”众人听了,俱不开声。直觉身子愈发的冷了。李俊寻思道:“此间阴冷,铺天盖地的来,敢情杀气弥漫。恁地时,军师却动杀机了!”暗吸一口气。却把船脚压了,放缓步伐。恍惚间,见得鸥舰刷地大亮,点起无数火把。船头一人,羽扇纶巾,笑谈自若。不是吴用是谁?见那吴用手臂轻扬,放起一盏灯笼。灯笼如筒,竹篾作架,浆纸作表,却是一盏孔明灯。合抱见粗,幽幽发些荧光。孔明灯下端,勾了一个铁篓,燃有火球。火球往下,则是一条长幅,挥洒一行大字,写道:“一步到了梁山泊,两眼泪滂沱。三浆过了黑风滩,送到鬼门关。”众人见了,叫好开来。叫声未毕,见又添一灯,冉冉升起,下摆长幅,写了数字:“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李逵睃了一眼,厉声道:“直娘贼!军师鬼主意,弄鸟花样!行军打仗,天大的事,却写些没来由勾当!”啐了一口。鲁智深道:“正是。写便写了,好歹写些杀他娘的,灭他满门甚么!恁地筒筒罐罐,菜菜肴肴的,看了教人恼火。”李俊笑道:“和尚,恁地说话,却枉费军师一番苦心!”和尚焦躁,道:“写句把话,费鸟苦心!”李俊道:“军师计谋,神出鬼没,旁人哪能猜得一二?今番做作,却是明知不敌,且先说些狠话,激他着恼,恼羞生怒。他生了怒,方寸自乱。我等却好取胜。”武松愣道:“果真恁地,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写便写了,却要写些管用的。甚么筒筒罐罐,菜菜肴肴的,不是屁话?”李俊笑道:“当中有个缘故。小弟早在乡间,听得一句童谣,说的便是筒筒罐罐,菜菜肴肴。”武松哦道:“兄弟道个明白,省得众人胡猜。”李俊道:“乡间童谣,读取谐音。筒便指童贯,菜则指蔡京,泄些愤懑。”武松恍道:“恁地时,倒也通顺。童贯那厮,若是明了真意,见了此话,敢情气破肚皮!”李逵嚷道:“俺在江州,死活混过几年。怎地没听得这个童谣?”童威笑道:“铁牛与戴宗,朝早黄昏,出入大牢,好歹算个老爷,哪里知得乡间浑话!”众人皆笑。
正说话间,见半空又多几盏灯笼,一例写些不敬说话。众人觑得真切,叽叽喳喳的,只是叫好。忽听得一声风啸,官船射一箭出来,望鸥舰疾去。正中吴用头巾。吴用一惊,猛退一步,跌在地上。拔箭看时,见他穿髻而过,贴着皮肉,未伤要害。遂暗松口气。身畔花荣见了,早弯弓,搭箭,觑个较亲,回射过去。也中敌首红缨。敌首叫道:“狂妄逆贼,无知小儿!我马万里一世英名,若不生擒了你,誓不为人!”花荣道:“马贼!吹嘘甚么!须知爷爷来历,大小也是个官,不见得倒输于你!”马万里道:“反贼!似你这等屑小,背信弃义,不忠不孝,尚有何面目偷活人世?早早自刎了,以谢天下!”花荣狂笑道:“无名鼠辈!有何能耐教训爷爷?且吃我一箭。”信手射去。马万里见势凌厉,慌忙闪开。咻地一声,擦面而过。势犹未止,穿空而去,直剌剌插进桅杆。看仔细时,却是一支狼牙箭。马万里惊出一身冷汗,暗想,好快的箭!寻思间,屏住气,挺将起身。却听得又咻一声,一箭来到。马万里大惊,站立未稳,不觉栽下地来,暗想道:“此贼神箭!人鬼莫及。”自有几分丧胆。
稍顷,趑趑趄趄,起了身来,倚在阑干。听得花荣道:“兀那狗官,花某一发连环箭,若何?”马万里道:“将军神计,自不消言!”花荣道:“花荣明理的人。却才我发一箭,如今你发一箭。”马万里大喜道:“恁地时,恭敬不如从命!你我各发三箭,决个高下。输战者,把兵退去。”花荣道:“使得。”马万里道:“得罪了!”说罢,捻箭射去,直望花荣颈沟。花荣听得刺刺风声,早把头埋了,望左偏去。不想那箭仿似长了眼睛,略略一弯,也望左来。花荣一惊,忙望右去。箭又跟来。花荣大惊,暗呼活见鬼!连忙缩了身子,避过一箭。孰知那箭一飘,却望吴用射去。风声呼啸,箭早去到,咻咻咻,直插咽喉。花荣大惊,往后疾倒,顺势拔箭,望外格去。那箭准头一偏,坠入水里。吴用遂脱了险。
花荣叫道:“狗贼!你使幻术,胜之不武,算鸟英雄好汉!”惊魂不定。马万里哈哈一笑,道:“本将绝技,唤作追魂箭,花将军可还入眼?”花荣怵一口气,道:“追魂箭?人称一箭封喉的追魂箭?”马万里道:“见笑,见笑!”花荣道:“既如此,来者便是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马将军?”马万里道:“本将早通名号,将军何其不觉!”花荣抱拳道:“失敬,失敬!恕罪,恕罪!”马万里道:“你我阵前厮杀,谈何得罪?只是此局,你我各有千秋,不相伯仲,算作平局罢了。”花荣道:“岂敢,岂敢!花某两箭,你出一箭,原本我落败了!”马万里道:“承让,承让!花将军气度不凡,误入歧途,实为可惜!”花荣道:“往事不堪回首,再不消提。我既技不如人,自当退去,免却贻笑大方了。”说罢,拱一拱手,去了。马万里热道:“将军好走!”也拱一拱手,目送他去。
孰料花荣方出一步,身子猛一转,一箭射来。马万里一惊,暗呼中计。匍匐了身,闪过一箭。不想花荣透过阑干,又来一箭,穿了马万里胛骨。马万里大怒,顾不得痛,掏了弓箭回射。奈何肩胛负伤,再射不中。遂把手一挥,教弓箭手放箭。便见一道骤雨,怒箭而出,射在鸥舰。箭落处,一阵叫爹喊娘,乱作一团。马万里大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我一阵箭,当作回礼。”话音落了,见得鸥舰顿时一黑,不知谁教熄的灯?马万里一凛,喊道:“当心!”急教士卒伏下。话未了,早听得一声炮响,轰隆隆,擦过船尾。马万里大惊,忙教启锚。话落处,官船蠢蠢一动,抖将出去。马万里叫道:“快,快!”拼命催攒。不多时,出了一里水路。心下方才少定。喘一口气,不想又是一声炮响,轰隆隆,打在船头。炸个正着。船遂开了花,瘫在当地。士卒仓惶逃去。马万里也慌,急提张横前来。横刀在手,叫道:“逆贼,再放火炮,人质不保!”声音传过对面。吴用听了,微微一笑,却不答话。直教凌振施炮。众人苦谏喊停。吴用只是不理。
却说武松等人,早上了船来。当下见状,俱各谏了。张顺央道:“军师,万万不可!张横与山寨谋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日安分守己,也算得称事的头目。目今落入敌手,你不去救,反倒投石下井。天理何在?良心何在?”众人汹汹称是。李俊谏道:“军师,人死不能复生,官军去了,却能重获。轻重之间,好生衡量了。”吴用叹道:“兄弟说话,何尝无理?吴用说来,不过吓他一吓。”众人舒一口气。李逵叫道:“恁地最好!铁牛最见不得冤屈,中间哪个没安好心,俺却一斧子砍翻了他!”说罢,把眼来瞟吴用。吴用轻笑。花荣道:“李鬼!军师随口说的话,怎当了真?”李逵哼了一声,打腰际一摸,意欲掣斧。不想斧头不在身畔,遂拔了刀,抖将一抖。杀气腾腾。吴用笑道:“铁牛休要嘈吵。见你恁好嗓门,便着你去喊叫,赚他交换人质。”李逵道:“这却使得。”拽了大步,抢到船头,大叫道:“狗官,俺兄弟在你手里,休要伤他毫毛。要不然,俺却剁了刘梦龙,喂鸟!”马万里道:“泼厮!休来诓我!刘将军却才去的营寨,哪里便落到你等手里?”原来,刘梦龙俘时,士卒落入水里,无人报信,马万里直不知情。
众人遂推刘梦龙出来,教马万里看分明了。花荣道:“马贼!如今你我手头,各执一个俘虏,谁也不曾吃亏。我等便换了人质,然后散去。”马万里道:“花贼!你那厮满口雌黄,一肚子坏水,那句当得真?”花荣道:“毋需赘言,你却换也不换?”马万里道:“教刘将军说话,我觑真实了,方才计较。”刘梦龙早憋不住,喊道:“将军,休以小人为念,火速归去。”马万里应一声好,道:“恁地时,我却去了。将军自家保重!”说罢,便要下船。花荣道:“去不得!你果然要去,我便一刀弑了这厮!”马万里哈哈笑道:“你要落得手,只管弑了。横竖我只要走。”说罢,果然举步要去。张顺见势不对,吼道:“狗贼!走不得!留下我兄弟!”马万里带笑而去。张顺大急,拔了刀,叫道:“狗官,你走,你走!看我取他性命!”当下砍了刘梦龙一刀。刘梦龙闷叫一声,血流如注。马万里见说,早驻了脚,嘶声道:“逆贼!安敢无礼!”张顺道:“我只问你,换也不换?”马万里忙不迭道:“换,我换。”李逵道:“破落户!敬酒不吃吃罚酒!横竖是换,这便换了!”马万里道:“依你,依你!但求保刘将军周全。”刘梦龙叫道:“将军,使不得!火速归去!”马万里不应,提了张横,直下船去。
第83章:李俊换虏
马万里提了张横,落大船,登小船,舞楫前来。当下长驱直入,拍船出了一程,距鸥舰一里住航。梁山众人看时,见他九尺身材,满副披挂,胸前横一口大杆刀,腰间佩一柄玄铁剑,长髯飘飘,战袍抖擞,立在船头,端的是威风凛凛,神采奕奕。不觉暗叹:“真虎将也!”叹息未止,却见他按下船头,一声高叫,道:“将人来!”声如削铁,刚劲有力。众人听了,心泛寒意,不敢骤视。武松沉声道:“泼贼嚣张,我去会他一会,压他气焰!”说罢,起身要走。吴用拦了。李逵哇哇叫道:“军师,干鸟么?俺早瞧得来气,杀将去,砍他狗头做夜壶!”鲁智深恶道:“正是这话!直娘贼,洒家窝一肚子火,没个撒处!这便去阉了那厮,泄心头恨!”掇步要走。花荣拦了。却听得舱里一人做声,嘻嘻笑道:“和尚,焦鸟躁?军师自有计较,你便省一条心!”闻言望去,却是阮小七打话。和尚有些发作。吴用笑道:“七哥说话,倒是理儿。和尚一尊泥菩萨,那合翻江捣海?一依旧规,劳烦水寨兄弟行走一趟。”遂着李俊前去。李俊得令,提了刘梦龙,翻下船去,疾风而行。一桨划到马万里跟前。
马万里见了,把刀滴溜溜一转,摆个门户,喊道:“人何在?”李俊道:“在舱。” 却先泊了船。马万里道:“甚好。此便换了。”李俊道:“最好!”提了刘梦龙出来。张横也自出来。马万里道:“你休使诈。各退半丈,解了人质麻绳。”李俊笑道:“使得。”当下松了绑,剑尖直抵刘梦龙后背。马万里道:“目今他两人,俱已松绑,便由他自去,潜入水里,寻上船来。”李俊道:“这番说话,正合我意。他两个一道入水,你我大眼瞪小眼,兀谁也使不得计。最是上着。”马万里道:“你既明白,事最好办。”说罢, 抱一抱拳,便要纵人落水。
说话间,却见得江水波面一跳,倏然窜出一人,猛掀脚下船只。马万里一惊,把步陡沉,稳住船只。船只遂定,宛如秋千荡漾,左右摇晃。船上张横大喜,觑准空隙,扑身出去,钻进水里。船只顿时一轻,飘将上来,晃得快了。马万里大慌,忙把双脚一蹬,放跌身子,平躺了。舱里拍刀,舞得飞快。对面李俊,猝见变故,大出意表。不觉一愣。早见得刘梦龙身子一勾,一伏,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李俊看在眼里,也不去追,由他去了。直瞪大双目,来寻张横。奈何寻了一圈,直不见张横踪影。心下有些怏悒。再看那刘梦龙,踏将水,踢几个浪花,去得远了。直抵马万里船下。李俊见了,暗呼不妙,拍船急靠过去。出不数尺,忽见得浪涛大作,水波大兴,一阵激流,疾冲过来。直望马万里扑去。马万里躺在舱里,觑不得端倪,兀自擢刀间,洪流早到。一阵天旋地转,把船掀起。马万里暗呼糟糕,顾不得看,夺过船缆,翻下江去。浪涛顿息。李俊觑得分明,叫声怪哉!好生纳闷。当下见那马万里沉下水去,再看不见了。剩下一叶残舟,荡漾水面,慢慢漂泊开去。李俊暗自惋惜。想去救他,已然不及。心下好生惆怅。
李俊遂叹了一声,收拾心情,荡起舟来,去寻张横。奈何寻了一圈,丝毫不见踪影。放眼看去,但见烟波浩瀚,碧水无垠。满眼水气氤氲,夜雾迷离,哪里有人出没?侧耳听时,水流淙淙,波浪徜徉,直是无人语。李俊遂又一叹,暗骂自己窝囊。叹息间,忽听得一串声响,呼喇喇,噗哧哧,越过身畔。李俊一喜,以为张横。急看去时,却是一行白鹭,浸了水气,惊鸿乍起。李俊心下猛沉,自嘲一番,眼角泛起泪来。当下驳了上盖,跳下水去。寻了半个更次,左右不见张横。不觉心如刀割,又跳上舟来。见那渔船一如原状,泊在旧处,了无动静。李俊大骂一声,吼道:“张横!”泪水涌出眼眶。声落处,几度回音,和着涛声,钻进耳内。只是无人应!李俊愁萎,张望片刻,顿在舱内,口里喃喃自语,斥道:“直娘贼! 凭你平日的水性,千百个也完好归来。怎地今遭恁不长进,赚我一壶悲愁!”打着话,眼睛茫然四顾。但见黑水淼淼,一耳风声。
李俊又叹口气。正心痛间,见得眼前一亮,鸥舰上掌起灯来。四野分明了。当下心头一振,暗骂自己混帐,不该失的耐性!遂跳将起身,把眼细看,见得江面亲处,泛起一团血渍,殷红殷红的,漂在眼前。仿若洛阳花开,牡丹绽放,一圈一圈的,展蕊舒心。李俊一惊,非同小可,看准血渍扑去,直坠江底。潜伏处,早见得前方人影晃动。水下阴暗,李俊觑不真切,隐约见得三人绞打,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李俊暗想是了,疾呼糟糕!寻思那张横武功不济,遇了强敌,哪里经得起打?一番拳脚,便置他死地。如今撑了许久,吐一顿血,已是天大的好事了!又想,敌将武功高强,莫说马万里铁臂铜拳,单是一个刘梦龙,已够张横消受。想到此处,心揪紧了。果然,念息未已,早见得两人夹住一人来打。中间那人吃了数拳,呛一口水,吐出血来。李俊见了,怒从胆边生,抢过去打。当下手脚并用, 扯了那人出来。却说李俊,原本武功平常,当下得了人,遂了愿,不敢恋战,牵了那人手掌,领出水面来。也不及喘息,推他上了渔船。那人爬上船舷,钻进舱去,歇了。
李俊见安顿了他,心下少安。不想后面两人,早追上来,已近船边。李俊生怯,不敢停留,激桨狂飞而去。当下划出一丈。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兀,那艄公不似马万里,该不是李俊哥哥?”声音捻熟。李俊听得一怔,忙顿了舟,回头看去。见得两条湿漉漉的汉,踩在水里扑腾。李俊叫道:“兀谁做的声?好生耳熟!”那声音应道:“哥哥,张横在此。”李俊一愣,忙移目看舱,见得舱里那人,半卧半坐,眼睛半闭。火光照处,依稀见得一脸端正,轮廓分明。却是刘梦龙。李俊暗骂一声直娘贼!急调船头,去接张横。靠得近时,见得张横身畔,却是张顺。李俊惊道:“我的祖宗!怎地兄弟却在此处?”打着话,接他入舱。张顺苦笑道:“说来话长。却才鸥舰那里,你去片刻,军师教我随后跟来。一来有个照应,二来觑得方便,做了马万里。”李俊咕哝道:“军师此举,好鬼祟的心思!要来便来,好歹教我知了。似此遭遇,险些丢了兄弟性命。”张顺一顿一挫,道:“军师却才说了,提防刘梦龙则个。怕他知了端倪,报与马万里,坏了大事。”李俊哦道:“原来恁地!怕他生事,方才教你押后前来。”张顺盎然道:“正是。哥哥须是明了就里。”李俊黯然道:“明却明了,害我白担忧一场!”心下不知甚么滋味。暗想,老匹夫,敢情你声东击西,不防刘梦龙,却来防我!
却听得张横笑道:“哥哥说话,倒勾起我肚子的虫。先前我在敌船,兄弟水下暗地捣鼓,惹我虚惊一场!”李俊强颜一笑,没有做声。张顺堕舌道:“却才事急,来不及央告哥哥。莫怪莫怪。”张横道:“兄弟说话,忒也生分!原本一家人,说的两家话,不教哥哥笑掉大牙?”李俊又笑。张顺道:“自来暗里行事,哪有明信可言?哥哥见得便罢,见不得时,料也无碍。哥哥恁好水性,些微风浪,算作甚么?”李俊笑道:“兄弟干的好事!我初见浪作,以为海龙王显灵,助我等一臂之力。当时几番纳闷!”张顺道:“哥哥又来说笑。”李俊道:“哪里说笑?兄弟水里本领,旁人难望项背。敢情便是海龙王托生。”张顺道:“哪里说话?却不知马万里那厮下落。”张横道:“兄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狗官一身铠甲,沉甸甸的,少说二三百斤。便是逃得一时,始终淹在海里,成了野鬼孤魂!”张顺喜道:“经你一说,茅塞顿开。今番捣鼓捣鼓,除了个心腹大患。快哉快哉!”张横也喜。
李俊见说,把眼游移开来,寻觅马万里用船。但见得黑水茫茫,哪里还有小船踪影?遂不觉叹息一番。张顺见了。敛了笑,转悒悒道:“哥哥何故不乐?”李俊叹道:“那马万里一身技艺,原是个不世良才,不想便此折了性命!可惜可惜!”张横憨憨笑道:“此之谓阴沟里翻船,最是应景。那厮平素杀人不眨眼,今遭死于非命,也是报应。”李俊又叹。张顺道:“那天杀的奴才,怎劳哥哥记挂!死了倒也干净。”李俊不答,长叹一声,半晌方道:“朱武说的是,世间万物,同出一辙。哪个男女,不是爹娘掉的肉?你我与他,仇杀便罢,何苦作贱他人?”张横默然道:“哥哥说话,好生在理。为弟此番受缚,陷在敌船,倒也一身自在,不曾受苦。想那马万里,也与哥哥一般心思,最体慰人。”李俊萧然道:“换作梁山,早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哪有不吃苦头的份?”张横附和道:“哥哥此说,倒见了马万里诸多好处。”李俊点了点头。张顺抢道:“两位哥哥说话,大大的不妙!你我原本茅坑里的石,纵然他人捏鼻,我等不可嫌臭。”张横道:“兄弟说话,也自在理。我等入了贼窟,做了大盗,再说不得大盗可恶。”李俊幽幽道:“为因此故,愚兄早生去意,只愿找个蓬庐土壁,图些清净自在。”张顺道:“闭嘴闭嘴!你我兄弟数人,义气为先。早前歃血誓盟,务要记在心间。”李俊道:“自然记得。我若去时,断无撇下你等之理,自当携了同去。”张顺叫道:“放屁放屁!我自不去,也断不许你去。你果然要去,等我死后再说。”李俊喝道:“胡说!兄弟理论,休出晦言!你我结交一场,莫说炖在梁山,便是烤在刀架,我也不悔!”张顺叫一声好,道:“哥哥今日说话,兀自紧记了!”李俊淡然道:“自然。”说罢,却移目来看张横。见他响一串呼噜,酣睡紧了。李俊看在眼里,莞尔一笑。
当下倦意侵来,两人昏昏欲睡。却听得身后一声呻吟,见些痛楚。李俊听得真切,通身一震,方省得刘梦龙撇在后舱。抢去看时,见他身下一滩淤血,原本一身靛衣,染成红色。伤口三五处多。李俊见了,心下抽紧,再不及思量,替他包扎了伤口。身畔张顺觑了,犹疑片刻,也来趁手。缚扎已罢,听得舱外,响起一道鸡鸣。看天幕时,星辰黯淡,月亮沉落西边,半罩在漆黑当中。李俊屏一口气,感觉无穷落寞。遂荡起桨,缓缓望鸥舰划去。
一晃出了半程。摇桨间,猛听得炮声轰轰,划过长空,照亮一湖黑水。张顺鼓舞道:“痛快,痛快!凌振的炮最痛快!”话音未落,见得那炮落在舱旁。张顺大惊,循声望去,见是敌营施的炮火。当下阿也一声,叫一遍娘,舍命划去。出不甚远,一炮又来。张顺益惊。急忙唤醒张横,与李俊一道,手脚并用,望鸥舰驰去。不多时,靠得近了。三人一阵欣喜,用尽吃奶的力,鼓足如飞。片刻泊了鸥舰,遂来喊门。不想鸥舰噼啪一声响,扬起风帆,荡起巨桨,望后疾退而去。舍了三人,一发去远了。三人又惊又怒,狂骂开来。手脚不敢有闲,死命望鸥舰追去。
第84章:吴用逼计
当下出了两里水路,看鸥舰时,早去远了。三人憋一口气,满肚子不快。却顾不得骂,拼命死赶。不多时,手也酸了,脚也软了,上气接不得下气。但听得炮声隆隆,端似三月裂雷,轰鸣不休。三人益发惊惶,不敢懈怠,咬紧牙关,又出了一里。回头看时,见那火炮,怒吼声声,直刺长空,冲一个箭步,栽下地来,落在水里。炮落处,浪起千丈,水花乱溅,江面鼎沸。三人一惊不小,一颗悬心,提到喉咙口,乒乒乓乓的跳。冷汗直淌,犹然不觉。当下又去一里,乏力透了。李俊着恼,把心一横,索性撂了桨,喊道:“赶鸟么?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快也是死,慢也是死,由他炸来便了。”张顺一怔,接道:“哥哥说的是。生死有命,慌张个鸟!”李俊嗯一声道:“江里也是死,寨里也是死,打鸟紧?左右任他来炸!”张顺把身一挺,昂然道:“正是,打鸟紧?死便死了!金沙滩风清水秀,葬身在此,也是一件快事,遂了我平生心志。”李俊猛一点头,称声是,愤然道:“最可恨吴用老贼,手足情薄。一声炮声,便教他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此人小人懦夫,我等便活着回去,也羞与他为伍!”张顺吼了一声,猛插一桨,狠道:“军师此着,忒也毒辣!若有些良心的,也断断不行这等勾当!”李俊重重点一点头,仰天一叹。张横久不做声,听得两人说话,哇哇一叫,破口骂道:“老匹夫!老泼才!老虔虫!小心作孽!”李俊吹一口气,叹道:“兄弟休要气恼。俗语云,百种米,千样人,各自活法不同。论道上来,你我落得今日光景,须是怪不得人。果然怪时,便怪自家混沌,相人不长眼,种下的苦果,入了狼窝。”张横咽一口水,眼珠碌碌,叫道:“既是恁地说话,哥哥便做个主张。水里汤里,全凭你一句说话!”李俊叹道:“论某愚意,直是打哪里来,归哪里去。”张横道:“好家伙!我等收拾行当,回浔阳江去,赊些时日,一般快活!”李俊叹道:“话虽如此,你我犯了命案,海捕的人,哪里轻易归得?便是归得,房堂屋舍早烧成灰,哪还有栖身处?”张横喊道:“这又不行,那又不通,怎生是好?”李俊道:“权忍一时,再作商议。”张横瞅然道:“也罢,权忍一时。”划了几桨。张顺喜道:“恁地时,敢情最好!须知我窝囊的行货,舍不得水寨兄弟。今若猝然别去,不出半月,也自呜呼了!”张横掘他一眼,咕哝一声,没有答话。李俊默然一阵,叹道:“休再理论,且先行去。”话落处,又荡起舟来,悠悠然行去。
出不数步,炮声又轰,落在身后。隔了一里半里。三人瞟了一眼,再不着急,只顾自在行走。须臾,炮声又响,险些打在船尾。张横把桨一撒,叫道:“放马来,放马来。爷爷只是不走。”双目紧盯炮铳。话未了,又来一炮,落在旁近。激起万尺巨浪,搡舟出去。渔船顺将水势,一溜小跑,出了半里。后炮又来,舟愈加快,一晃出了垓心。张顺觑得真切,长舒口气,拍拍胸口,吁道:“娘娘的脚!又过一劫!”心下渐宽。看李俊时,见他一脸沉静,把目投在前方。见些坚毅,见些冷漠。循他看去,见得江心一船,却是鸥舰,早下了锚,泊在水面。张顺一喜,把手来招。招呼处,一舟驶来接应。看仔细时,见是童威童猛掌的舵。三人心下一暖,放舟前去,合在一处,一道归了船去不提。
却说吴用,站在甲板,听得噔噔脚步声响,早迎上去,请了座。好声好气,好生抚慰。三人不便发作,纳了座,来看众人。见得武松等众,俱有愠色。童猛附耳道:“却才退时,众人要救,军师只是不准。因而众人不喜。”李俊轻嗯一声,推开童猛。却见得吴用神采飞扬,拱拳道:“把酒来!我亲与三位兄弟压惊!”李俊稽首道:“军师见爱,李俊受宠若惊。只是饥肠咕噜,沾不得酒。醉了时,误了大事,不是耍儿。此便权记一杯,回寨再索。”心下一阵翻腾。张顺张横附和。吴用笑道:“既如此,不便强求。兄弟此说,倒见了你胸襟,高瞻远瞩,不同凡响。”李俊作笑道:“哪里,哪里。军师直是抬爱!”吴用温敦道:“目今紧急,万事甘休。待事了时,我却亲设酒筵,与兄弟把盏。”说罢,抚一抚李俊脊背,转身去了。张横咕哝一声,白了一眼。李俊忙镇住了。
当下见那吴用,轻步细履,到了凌振身畔,驻了脚,朗然道:“兄弟,如之奈何?”凌振俯身道:“军师不消忧心。此去敌营,不下七八里水路,正好施炮。”吴用沉吟道:“好却是好,却怕官军还击。”凌振恭声道:“无碍。却才观之,见他炮路倚曲,跑力不足,敢情是那吴秉彝所发。”吴用眉头轻蹙,狐疑道:“吴秉彝?何许人也?未曾见识。”凌振道:“那吴秉彝,字耕愚,官居陈州兵马都监,最施得一手好炮。”吴用点头。花荣道:“说将上来,小弟与他,也算相识,有过一面之缘。”吴用哦了一声。花荣道:“那吴耕愚出生豪门,令尊吴柏馨,经营盐铁,做得一手好买卖。因而家资颇丰。为此故,那厮出手阔绰,广结善缘,为人乐道。无论庙堂江湖,常来鸿儒权贵行走。”吴用眼神闪烁,道:“恁地说来,那厮原本绔纨子弟,如何便练得一手好炮?”把目来看凌振。凌振略一犹疑,叹道:“说来话长,军师博学,自知为弟与那吴秉彝,同一渊源,共拜师尊门下。”吴用哈哈一笑,不答反问,道:“尊师兀谁?”凌振道:“军师可知,前朝宰相曾讳字公亮?”吴用颌首道:“自然知得。那曾公亮曾明仲大人,位极人臣,难得为官清廉,深得民望。是以知得。曾公巨著《武经总要》,某也曾读。”凌振举手向天,拜了一拜,道:“曾公授徒有二,一个称作鲁有则,一个便是吴柏馨。小弟师从鲁有则,吴秉彝师从吴柏馨。他是南派,我是北派。他是家传,我是师授。以此区分。”吴用满眼笑意,执了凌振手掌,道:“中间缘故,吴用早知矣!此番说话,单来试你耳。”凌振心下暗惊,唯唯诺诺,应了一声。吴用道:“兄弟有此渊源,说他来归,不是美事一桩?”凌振整顿颜色,回话道:“我与吴秉彝,有相闻,没有相见。中间有些书信往来,岁月流失,敢情相逢不相识了。”吴用道:“一试何妨?”凌振道:“为弟原抱此心。自打上山而来,也已是陈年旧事了。现如今,音讯断绝,心有芥蒂。情分早冷落了,犹便如三尺之冰,一时难解。再者,那厮性子耿直,又好清誉,见我落草,断难与我为伍。轻辄说之,反受其辱。”吴用叹一声,道:“恁地时,计将安出?”凌振叉手道:“那厮炮不过六里,要伤我等,只是梦想。我等收拾上山,等他来攻时,再作理会。”吴用轻轻一笑,掠了凌振一眼,道:“此遭退阵六里,去而不离,兄弟可知其故?”凌振佯诧道:“敢情军师别有用心?”吴用颌首道:“然也。吴用此举,正欲以牙还牙。”凌振道:“话虽如此,凌振安能伤害同门?军师另觅他径罢了。”吴用笑眯眯道:“只此一计,余者再不消提。”凌振道:“虽然如此,夜间漆黑,目不能视,天明计议不迟。”吴用斗然道:“不可!追敌须要乘胜。今宵官寨受袭,乱如绞麻,今不取之,更待何时?”凌振苦声道:“既如此,勉力为之。”吴用拂然道:“阵前拒敌,自当全力为之。全力歼敌,虽败犹荣。”凌振叹道:“恁地时,宽容片刻。”吴用厉声道:“使不得!大丈夫行事,当断则断!与敌怀善,好比与狼为友,最终东郭先生下场!”凌振长叹一声,没有则声。吴用道:“今番作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来不得半点差错!你不为己计,好歹为一家老小计!想你家千金,聪明伶俐,便此遭厄,岂不可惜?”凌振身子一震,哝声道:“鱼与熊掌,势难兼得。凌振从命便是。”吴用笑道:“这方是话。”当下催他施炮。
权且按下话头,道个枝节。却说官寨,原本有炮,何故迟迟不施?当中有个缘故。合从童贯说起。且说童贯,新临黑风滩,见他好一面恶水,不敢托大,急教扎寨,布下连环阵来。扎好营寨,方安了心。不想一番心思,十有八九,落在吴用心底。那吴用一肚蛇鼠,看在眼里,早有应敌之策。为因提防耳目,不便明言,暗教心腹备战。到天黑时,先着武松等众,摸过江来放火。再教李俊等众照应。万事已矣,又唤了凌振等众,跟在身后,下山接应。好一步棋子,一曲三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孰料教童贯觑个正着。再说童贯,久经沙场,原非等闲之辈。当日扎营已罢,便在四面八方,插下线眼。哨兵数百,将校上千,俱到滩边望风。江里战船五六艘,陆里伏兵上万人。再在高处整顿炮架。一番匠心,布下天罗地网,单等梁山众人来投。果然,夜过三更,梁山来劫。童贯大喜,稳坐中帐,静候佳音。不想一番厮杀,讨不得好。正要出去督战,遇了史进,大战三百回合。那童贯武功了得,不费多时,放翻了史进,教人收了监,出得帐来。见得敌寇遁去,发令战船剿捕,海里厮杀开来。杀了一阵,无甚起色,便要放炮。却怕伤了官军,是以迟迟不发。
又说那吴秉彝,本与凌振同门,炮功不及凌振一半,为何?原来,那厮志不在此,单爱舞刀弄剑,使得一手好锏,重两百斤,拍削刺打,出神入化。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那吴秉彝凭仗三分天赋,勤练火器,心下其实不爱。打得六七里远,便感踌躇满志,练得慢了。长久以往,日渐生疏,是以不及凌振。却说吴秉彝,自打得知凌振落草,心下恼怒,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清理门户。今日觑得方便,正要教训凌振。却见江心乱作一团,哪里开得炮火?心下好生苦恼。正烦恼间,见得水里钻出一人,摸上岸来。吴秉彝觑得真切,心下一凛,以为敌寇,便要厮杀。孰料却是马万里,心下又惊又喜。见他一身狼狈,赤膊空拳,盔甲武器全然不见了,单剩下一条裤衩上岸。吴秉彝又是好笑,又是疑惑。当下问明原委,着人送归帐下将息。
原来,那马万里出身渔家,打小江里打滚,自然善游擅泳。论及伏水,与那张顺不遑多让。幂得三日五夜,气也不喘。有道是,艺高人胆大。那马万里乍见刘梦龙受擒,心下着紧,挺身来救,全不顾个人安危。不慎水下张顺闹鬼,掀翻小船。马万里眼明手疾,眼看便要落水,心不跳,胆不慌。瞥一眼舱内,把脚勾了,夺了船缆,潜入江去。当下咕噜一声,直坠江底。不想铠甲沉重,几个跳跃,直窜不起。马万里无计可施,只得除了盔甲刀剑,塞进巨石底下,做了记号,浮上水面来。再觅刘梦龙时,左右寻找不着。无可奈何,爬起船来。当下听得张顺喊叫。马万里疲惫,不敢惹他,自潜回水里,暗拖了小船,摸回岸去。及至李俊救了刘梦龙,马万里正好上了岸,归帐歇下。
却说吴秉彝,见得战船四散,士卒逃去,心下震怒,难以言表。今见马万里归来,刘梦龙死活不知,再捺不住,施炮猛射。但见风吹草动,炮便发去。李俊等人,因隔得远,幸免于难。要不然时,早已灰飞烟灭了。且说吴秉彝,恁硬朗的汉子,施的火炮,却是一派婆娘作风,教人恭维不得。但看那炮,净磨些嘴皮功夫,放不开手脚耍儿。虽然怒吼声声,威势浩大,奈何雷声大,雨点小,中看不中用的货。炮发处,不过飞几点火星沫子,喷一截火赤暴龙,吐一枚铳,不出三里,势早蔫了。吴秉彝见屡射不中,心下暗暗着急。遂打住连环炮,换些蒺藜火球来施。当下取了火球,上了膛,不想对面一炮驰来,直剌剌,火辣辣,望寨后飞去,烧起粮仓来。吴秉彝见了,大骂一声:“破落户!教你见识爷爷厉害!”也施一发火球。火球过处,亮若白昼,出得远了,正好落在鸥舰上面。吴秉彝觑得真切,大笑不止。
第85章:耕愚论炮
笑犹未止,见得鸥舰发命狂飞,望对岸驰去。耕愚发急,又施一炮,中他船尾。心下好生欢喜。遂连发数炮,噌噌噌,望鸥舰冲去。无奈不中,悉数落入水里。耕愚一阵叹息。看那舰时,拖曳一道硝烟,惶惶然逃去。刹那工夫,出了一两里,炮火再不能及了。耕愚唉叹一声,不胜惋惜。却听得身畔一人打话,道:“将军休要气恼。谅那贼寇,逃得一时,逃不得一世!”耕愚闻言,心头一振,平添几分气力。转念一醒,拽步便走。起步处,掠了来人一眼。见他双十年纪,银盔银甲,手持五尺钢枪,一脸英气,立在身侧。耕愚诧道:“杨将军!”来人跟在身后,恭声道:“杨广鼓声聒噪,叽哩喳啦,骚扰将军了。造次,造次。”吴秉彝疾步行走,摆一摆手,道:“兄弟宁毋下气。敢问炮台若何?”杨广欠身道:“末将此来,正欲禀复将军。侧畔另立的炮台,业已成就。烦请将军移步体察。”耕愚道一声好,又道:“随我来。”甩开大步走去。落竖梯,过沙地,爬竖梯,上了另一座炮台。杨广兀自跟来。
且打个岔。却说早前,童贯临行之时,高俅极力举荐两人。一个杨广,一个岳飞。为念他两个为人厚道,武艺精湛,遂有提拔的心,好歹建勋立业,图个功名。童贯见说,不便回绝,一味支吾搪塞。及至得知他两个好身手,又省些梁山旮旯,方才卖个顺水人情,应了高俅。当即发了碟文,两头索人。高俅见状,心下好生喜欢。只道他献事殷勤。遂陪他叙了半天胡话,唠叨些梁山利害,徐徐归去。出师之日,一路相陪,直至陈桥驿,把酒饯行,别了。话不烦絮。却说先前,梁山来袭,官匪交战正酣。杨广不得军令,闷坐帐内。按兵待命,静候了许多时候。听得帐外杀声喧天,声声催耳,不由得热血沸腾,几番要打。奈何童贯有令,着众人各司其位,稳住阵脚,不得少动。方才强忍住了,直坐在帐里。却说那杨广,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人,耐了一阵,感觉苦楚难当,通身如在火烤。捺不住,迳来中帐请命。童贯正与陈翥下棋,见了杨广,斥叱一番,直教军中主簿录入案中,押后论处。杨广告了罪,正要退下,孰料童贯发话,着他领兵一支,去助吴秉彝。杨广得令,欢天喜地去了,迳至江畔,见了吴秉彝。耕愚遂教他另立炮台。杨广也不含糊,掘地,立柱,搭架,接方,竖梯,一蹴而就。不消多时,成就炮台。整顿已罢,遂来禀复吴秉彝。见耕愚屡射不中,方有却才一幕。
言归正传。却说两人登上炮台,未及喘息,吴秉彝却先漫望一眼。见得四野如常,夜幕深不可测。寨后囤粮处,火焰冲天。士卒往来救火。耕愚见了,心有隐忧,遂差拨数名军健去探。毕了,呼一声:“炮来!”台下军校得令,张罗开来。八人合将力,抬起炮筒,送上台来。杨广教人接了,置在一旁。又着人送火球来。耕愚遂得空隙,放眼来望。见得脚下炮台,好生齐整方正,有节有律,煞是入眼。貌似萧关哨台,高竟东京铁塔,巍然壮观。比及侧畔那炮台,足足高出三五丈。耕愚看了,心下喝彩。又见炮台四角,立起四段巨木,托起一面亭台来。巨木长八丈,合抱见粗,拔地而起,直侵云霄。亭台宽百尺,阑干围合,平若秋水,坦荡无砥。硬木作柱,中间木作交错,落了巨钉,固若金汤。亭台若榭,一色硬榆作就,纵横交拼,牢不可破。木柱之间,设有一把云梯,直上亭台。亭台内里,雄踞一门炮架,虎视星云。炮架生铁烧铸,形若锁鞘。旁畔漏一孔,飞落一根麻绳,兜了火球上来。耕愚见了一喜,连忙抢将过去,擎起炮筒,搁置架上。罢了,把手一抄,搂了一枚火球上来。火球硕大,有如艾山凉瓜,双手不能合。耕愚捧在手里,置入炮筒,用力一推,上了膛。当下施了一炮,火球冲天而去。见高了,见远了。直在上空翻几个筋斗,打几个盘旋,出入云层,栽下地来。距鸥舰三五里遥远,落在水里。耕愚觑得真切,大叫一声,痛心疾首。遂连施数炮,也俱不中。炮落处,那鸥舰早去远了,泊了岸,炮火不能及。耕愚怒极,骂一声娘。杨广劝慰道:“将军不消气恼。有道是,逃得和尚逃不了庙。贼人遁得上岸,终不成贼船也遁得上岸?将军再施神勇,赐他一炮,击沉贼船便了。”耕愚没有做声,直把火球推进炮膛,射了一炮。杨广又道:“贼船沉了,贼人再无舟车之便。王师浩荡杀去,看他如何抵挡?” 吴秉彝痛声道:“兄弟所言,诚然在理。奈何耕愚学艺未精,到战场时,肘肘受制!”杨广诧道:“将军休言晦气说话。你且勉力施炮,何愁贼船不沉!”吴秉彝叹道:“兄弟听说,耕愚炮力,不过八九里。逾越之,非某所能矣!”杨广道:“哪里说话!却才将军一炮,一出去了十三四里,岂止八九之里哉?”耕愚道:“兄弟不知,起初一炮,缘于吴某气在上头,一鼓作气为之,又兼火球轻便,方才出得十六七里。如今贼船泊岸,此去二三十里,如何能及?”杨广道:“多得将军此说,末将心下洞明。”话落处,对岸一炮袭来,泻在江心。
杨广大惊,牵了耕愚,急骤要走。耕愚不动,按住杨广身形,道:“兄弟不消慌张。那厮囿于炮力,过不得江心。不足虑焉。”杨广道:“将军何以知之?”耕愚道: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知弟莫若兄。某与凌振,师处同门,如何不知!”杨广道:“凌振?某也略有所闻,人称神州第一炮手。炮力果真若何,却不曾见。”耕愚道:“那厮使得好炮,不下十四五里。” 杨广道:“末将尝闻,将军与凌振,海深的渊源。怎生反目成仇?”耕愚叹道:“两阵交兵,各为其主。任你慈母痴儿,也得挺戈相向。我与凌振,虽无家仇,却有国恨!”话音渺处,又一炮轰来。耕愚咬牙切齿,青筋暴露。杨广道:“那厮的炮,不过十四五里,怎敢号称第一?多少有些浪得虚名!却才将军一炮,轻易去得十六七里。相比之下,高他一截。将军不称无敌,偏他枉称第一,好笑,好笑!”耕愚苦笑道:“兄弟惯常马战,不知水里学问,倒也情有可原。只是耕愚当不得此话。那厮施炮,使的火铳,为因风力阻隔,出不甚远。设若换作蒺藜火球,轻易出去二三十里,不在话下。”杨广咋舌道:“果然如斯,那厮倒使得一手好炮!”话未了,敌炮又来。一例如旧,不出江心而折。炮落处,土地悸动,玉帝颤抖,惊涛排山倒海。
杨广见了,脸色微变。耕愚唏嘘道:“那厮潜心火炮,造诣非凡,可堪世人折腰。只恨耕愚资质凡庸,旁瞻侧顾。到得头来,功力逊色,一事无成。可悲,可叹!”杨广道:“将军神威,托塔天王转的世,怎地恁多晦气说话?”耕愚不答,却道:“今日一战,耕愚颜面尽丧。清理不得门户,收拾不得败类,反落得满腹苦水。羞愧,羞愧!”杨广劝道:“将军休再数落,助长贼人志气。那贼船吃我一炮,命不久矣。便撑得一时,也不过交杯把盏残喘,不足道哉!” 吴秉彝道:“兄弟不知,那贼船长短一里,定然九桅十八舱。一炮半炮的,怎地打发得他?”杨广惑道:“九桅十八舱?却指何物?” 吴秉彝谆声道:“九桅,九支桅杆也,帆面各不同。海里航行,无惧风向变幻。”杨广道:“十八舱又作何解?” 吴秉彝道:“十八舱者,十八个水密舱也,彼此俱各相隔。海里航行,无惧触礁。便是炮来,也奈不得他何。”杨广道:“原来恁地!难怪贼船吃了一炮,一例疾走如飞。” 吴秉彝道:“然也。实则毛发无损。”杨广道:“既如此,一炮不得,便施他十炮八炮的,看他横行几时!”耕愚道:“吴某虽有此心,力却不足。嗟乎!”杨广顿足道:“将军好歹寻些破解之策。” 吴秉彝脸有难色,道:“耕愚搜肠刮肚,思无良策。要不然时,早教他品尝炮火滋味!”杨广捶胸长叹。
须臾,吴秉彝转声道:“然则果要破敌,也非束手无策。只是天时地利不便,骤时行不得事。”杨广道:“将军且试言之。”耕愚道:“兄弟原知,炮架愈高,射之愈远。我等高筑炮台,射之可期也。”杨广道:“台高若何?”耕愚道:“现下台高八丈,再高八丈,方可期也。”杨广道:“如斯者,十六丈矣。”耕愚点一点头,道:“正是十六丈,耸入天际。台上施炮,炮火可出五十里,灭贼船必矣。”杨广喜道:“既如此,我等火速行事。”耕愚叹一声,道:“奈何台高十六丈,断非一日之功可成。再者,江畔湿漉,沙地不稳,如何筑得高台。我姑言之,痴人说梦耳!”杨广惊道:“诚如将军所言,我等一筹莫展矣!”耕愚叹道:“时也,命也!设若我等时机充裕,早筑脚下高台。那时贼船不远,不过十四五里,一炮施去,或可倾之。”杨广一声浩叹。
耕愚也叹。杨广道:“堪叹我等枉费九牛二虎之力,如今无功而返。汗颜,汗颜!” 耕愚道:“兄弟毋需慨叹。我等却才一炮,功效虽微,却也断非一无所获。那贼船吃了一炮,前后失衡,行动失稳,再不敢施炮矣。只得仓惶逃去。如若不然,以凌振之功,必然毁我粮仓。果然如斯,我等危矣!”说罢,回头看粮仓时,火早灭了。士卒结队归营。杨广悚然道:“如今粮草无碍,幸甚,庆甚!想那贼人,一撮草莽之辈,心思却恁慎密,教人小觑不得。可恼,可气!”吴秉彝道:“兄弟说的是。梁山贼寇,非比寻常盗贼,多是些身手敏捷,头脑灵活之辈。我等兀得小心在意。”杨广道:“话虽如此,量他一拨乌合之众,有何能耐翻天?官兵围而剿之,看他猖狂几时?比及兵过金沙滩,挥师直上,末将自当请命,与贼决一死战。任他三头六臂,也要踩在脚下,送他落地狱去!”耕愚赞道:“兄弟年纪虽幼,意志却好,端的是豪情万丈!吴某听了,不胜之喜。”杨广道:“将军又当如何?”耕愚道:“执鞭仗锏,与敌寇分一高下,不在话下。水里输去的,却在山里挣回来!”杨广道:“痛快,痛快!若得你我携力,痛击匪寇,末将虽死不悔!”耕愚翘指道:“好极,好极!有道是,习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等身为臣子的,自当风里来,火里去,报效国家朝廷!”杨广斩然道:“既如此,将军紧记此说。有道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将军不可反悔!”耕愚道:“自不消说。”两人击掌为盟。
杨广道:“听闻将军言语,可知不愠不火,不偏不倚,曲直中执,德馨可见一斑。末将心下敬慕,愿与将军结为金兰之好,自此执鞭坠镫,舍命相随!”耕愚道:“非某推却。兄弟将相之后,公伯之嫡,小可本该闻风而拜,岂敢高攀?”杨广侧然道:“外间尽道哥哥豪杰,今日何其殊异也!若论家世,小子一介山夫野人,没落祖宗的行货,安敢与将军豪门相比?虽然同僚,远不能同日而语。如今斗胆托大,万望将军不弃!”耕愚抱拳道:“既如此,再客套时,便是迂腐了。想我耕愚,并非矫情造作之徒,不过念及己身,一介败军之将,若骤与兄弟结拜,恐误兄弟前程耳。”杨广道:“将军又说行外话!胜负乃兵家常事,一阵失利,直甚么?”耕愚喜道:“既如此,你我结拜莫逆。为兄内心惴惴,两股颤颤,强颜称你一声兄弟。”杨广道:“多感哥哥错爱!”当下两人三拜九叩,结拜一番。耕愚道:“你我结拜,原本天大的事,万不可草草发落。改日在闲,却请大帅做个盟证,同沾这份喜悦。”杨广道:“正是这话,哥哥道出为弟心声。”耕愚点一点头,道:“圣人云,正襟危坐,修心养性。不痴不嗔,不虚不妄。某不敢违也。亦望兄弟志同道合,痛定思痛,报效君恩耳。”杨广道:“哥哥说话,为弟自当谨从。”言讫,听得画角声响。耕愚和悦道:“既如此,为兄心怀如熨矣。目今天近破晓,画角又响,我等却早归帐,听候大帅差遣。”杨广道:“谨从兄命。”当下拔步便走,随在吴秉彝身后,一前一后,望中帐而来。
第86章:童贯点将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6-6 1:11:00 本章字数:4164) 到中帐时,早见得众人云集,分列阶下。众将凛然肃立,不敢做声。内里童贯,轻负双手,微踱方步,居中站了。但见他衣装流畅,举止徜徉,一副泰然自若模样。人骤见之,好比吃一颗镇心丸,端的荣辱不惊。门口耕愚杨广觑了,不敢轻慢,拽了流星大步,蹴上前去。俯首,作礼,声喏。童贯早收在耳内,当下回身扶了二人,搀将起来。眼里飘出一抹光芒,洋溢着暖意。众人见了,心下啧啧称羡。便见得童贯牵了两人,拉将近来,把了臂,蔼然道:“两位将军,归来正值其时。今且归位,升帐议事。”耕愚杨广听了,唯唯称喏,入班站了。童贯也转了身,不徐不疾,不慌不忙,稳步行上点将台。驻了脚,浅掠众将一眼,脸色微转,眉梢轻抖,坐将落来。众人觑真切了,不敢直视,遂摆正头脸,避开童贯目光来。但听得啪地一声响,令箭拍在案上。众人听了,咯噔一声,心如刮八级狂风,暗结一层疙瘩。益发不敢做声了,直把腰挺直,双眼直直勾住前方,屏息听宣。当其时,偌大一座中帐,帐内济济百人,了无杂音,端的是鸦雀无声,落发可闻。
却说杨广,为因年幼,又兼副将之职,遂列于班末,站在人龙尾梢,几近门口。正猜疑间,见得童贯拍案,众人恭谨,遂也陪将小心,丝毫不敢轻慢。一副躯干,好似悬梁刺股一般,束手耸立,一动不动的,侍立在旁。当下寻思,少站便罢。不想此站非小,去了几度光阴,直耗得人两鬓发白,心跳气喘。杨广年轻气盛,吃不消,心下连连叫苦。把持不住,把眼偷来看。见得那童贯坐在案后,双目半合半闭,昏沉沉,醉醺醺的,仿似不省人事。杨广心下嘀咕一声,又掠众人一眼。见得众将一身笔挺,铁铮铮,气昂昂的,左手握将拳,右手按着剑,端的威风凛凛,仿似大相国寺的泥塑金刚,纹丝不动的,钉在地上。杨广看了,把心一横,暗想:“他等是人,我也是人。他经得住,我也经得住。”计量罢了,遂添了几分韧性,又耐一阵。
稍顷,听得鸡啼三巡,天微微亮。杨广饥寒交迫,捺不住,便要兴话。猛听得上首一声惊拍,一般的令箭击案声响。杨广心下一动,把目偷去。目光过处,见得童贯噌地站起身来,一副神采奕奕。杨广暗叫一声:“怪哉!”却听得童贯启声道:“谓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敢问众将,今番战事,苦也不苦?”众将齐声道:“回禀恩相,不苦。”童贯颌一颌首,似笑非笑,温和道:“今番侍立,苦也不苦?”众将又道:“不苦!”童贯振声道:“出战与侍立,孰苦?”众将应道:“俱为兵家之常,有何苦哉?末将历之,虽苦犹甜。”童贯哈哈一笑,正色道:“正是此话!我等身为武将之人,岂可畏惧艰难哉?纵有险阻,借当磨砺。若是皱一皱眉头,便算不得男儿汉!”声音温敦,不甚雄厚。众人雷声响应,道:“恩相说的极是。我等生受朝廷封号,死受朝廷谥号,一条性命,早晚也是大宋英魂。哪时需要,哪时送去!朝廷但有战事,虏敌杀寇,保家安国,不在话下。”童贯猛一击案,亢声赞道:“好男儿,伟丈夫!今日童贯,得与汝等合力杀敌,实是大慰平生!我等切莫辜负一番机遇,早立大功,福泽子孙。”众将稽首道:“我等众人,唯恩相马首是瞻。恩相但有差使,上刀山,落油锅,我等拼死向前,不在话下!”童贯道:“好极!大丈夫无惧生死。为国捐躯,幸莫大焉!目今鼠贼窜行,扰乱国体,我等誓死驱除。设若阵前交战,猝死沙场,革马裹尸而返,可谓死得其所矣!不提磬竹芦荻,也自万古流芳。”众将呼道:“恩相说话,最是至理,我等誓死效从。早晚与逆贼决一死战,荡平贼窝,方慰平生之愿!”童贯又一击案,壮道:“快哉!我等尽力向前,破虏杀敌,以报皇恩万一。若有懈怠者,断如此箭!”说罢,抓一把箭,折为两段。众将见了,纷纷拔箭折断,立下毒誓。
当下天已大白。童贯顿将一顿,压一压声,徐徐道:“众将雄心壮志,某已知矣,心下甚感宽慰!奈何徒有其表,如何成事?到头来,恐怕上负君恩,下失眷望,贻害非小。”众将抱拳道:“末将不足,请恩相指正!”群声朗朗。童贯听了,眼波游移,轻声道:“却才侍立,众人可知其意?”下首一人道:“末将不才,试揣恩相深意。”众人闻声看去,见得当头一人出了列,一脸白净,三牙訾须,一身胄甲鲜明。却是郑州兵马都监陈翥。童贯把手一舒,含笑道:“将军请说。” 陈翥道:“古人云,见微知著,由小断大。此正恩相用意。”童贯目光闪烁,点一点头,没有做声。陈翥朗声道:“恩相此举,无非一试众人定力,耐力,气力。”童贯哦了一声,笑道:“何以见得?” 陈翥道:“大苏学士尝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谓之定力。恩相升帐,本为议事。却今不响不语,闷坐半日,岂无跷蹊哉?为是故,众皆纳闷矣。闷而发者,谓之定力不足。闷耳不发者,谓之定力可矣!”杨广听了,暗暗吃惊。
童贯铿锵道:“将军所言不差。至若耐力,谁试言之?”双目炯炯有神,环顾四周。话音落处,早见得一人抢将出来,急切道:“某也略知,今试一言。”童贯微微一笑,道:“韩将军且试言之。”那人道:“恩相默不作声,众人也默不作声,谓之相持相耐。今若骤言之,耐力必失矣!”童贯道:“知我者,韩将军也。”韩将军言谢退下。却听得一人叫嚣道:“可笑,可笑!岂不闻,秀才卖刀,农夫说蠹,最是臭气熏天。此之流,撞事遇事,愈是惧之,愈是言之。愈是言之,愈是怯之。端的可笑之至!说那耐力,韩天麟便最不济事。然而众人不说,此君却抢将陈说。岂不可笑?” 韩天麟一阵气愤,叫道:“王义,休来血口喷人!我如何不济事了?你却说明道白!”王义瞪眼道:“班列众将,不下五六十人,俱各岿然不动。偏你贼眼溜溜,不是缺欠耐力而何?” 韩天麟气急道:“胡说!我哪里欠缺的耐力?兀谁不说,偏你胡说!兀谁不见,偏你看见!端的好一双狗眼!”王义骂道:“嚯!没胆识的浑才,自敢做,不敢认,算鸟英雄?按说,欠缺耐力的,也无见不得人之处,更无丢些祖宗颜面之举,为何强口不认?” 韩天麟迭足道:“胡说,胡说!清者自清,岂是你诬赖得了的?”王义一阵冷笑,颜色凌厉。正要答话间,陈翥劝停了。却听得韩天麟喋喋道:“贼猢狲!说你与王猛,一世猪狗兄弟,没折杀的半斤八两,同等的行货!便那官仓里的鼠,也好过你一些!”王义又气又恼,愕然道:“浑才,官仓里的鼠怎地?”韩天麟叫道:“吃上好的粮,拉下等的矢,便是那官仓里的鼠!”众人大笑。王义怒不可遏,挣扎要打。韩天麟又骂道:“没品没格的行货!官仓里的鼠!”王义双目圆睁,射出一道寒光,提了钵大拳头,便要杀去。童贯巨喝一声住手。王义遂愤愤退下,韩天麟也自噤了声。
童贯责道:“王将军,有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与韩将军,同朝为僚,怎地撕破脸皮,伤了和气?日后如何共处?”王义瓮声道:“恩相下问,末将不敢不说。属下为人,自来直肠直肚,见不得夸夸其谈的奴才。今日撞见那厮,偷吃却嫌油荤腥,胆怯偏唱高调,王某看不过眼,贫两句嘴来。”童贯喝道:“住嘴!你就好么?终不闻六祖之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韩将军固少耐性,你却好么?量你这等行径,不单缺少耐性,更兼丧失口德。”王义不敢言语,唯唯告罪,失魂落魄退下。韩天麟见了,噗哧一笑。童贯愠道:“韩将军,为人处事,须是知行合一。你既知我一番心意,自当克己奉行。如今所为,大失敝望。” 韩天麟脸色铁青,伏地告罪。童贯喝道:“凡事自当思量三分。想那王义将军,虽然说的气话,却也不无一两分道理。你兀得思量反省了!” 韩天麟羞愧道:“末将知罪了!目今诚惶诚恐,请恩相降罪。”童贯换了口气,温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果然知罪,便与王将军赔个不是。你却意下如何?” 韩天麟道:“属下至赤至诚,欣然领命。”遂行至王义跟前,伏地请罪。王义也自请了罪。童贯道:“既和解,可愿交好?永世不得嫌隙。”王义垂头道:“恩相钧旨,金玉良言,末将岂能不知好歹?”童贯道:“既如此,你俩却今祭血为盟,结为肱股,不得有悔。”两人依言做了。吴秉彝见了,忙携了杨广手掌,抢上前去请命。童贯也欣然应允,当即教两人歃血结盟。众人见了,大感振奋。当中心意相通者,俱各结盟。童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遂道:“今见诸位相亲相敬,老朽心怀大慰。但愿诸位果然同心同气,歼击逆贼,报效国家。”众人山呼道:“恩相但管放一百个心,我等铁的心。梁山便有千万颗首级,我等也刀里去,剑里来,献与恩相脚下。”童贯喜道:“果如斯时,好极,好极!”说罢,与身畔一介先生对视一眼。
那先生一身绛色长袍,腰系一条碧玉銮带,手摇一柄白折扇,一派潇洒倜傥。当下与童贯对望一眼,把头轻点。童贯手头一扬,拍一声令箭。声起处,全场登时陷入寂静。童贯朗声道:“众将,却才说了定力耐力,尚未论及气力。”话落处,引起一片嘈吵,众人竞相抢答。童贯见了,顿了半晌,直把目来投众人。众人遂止。童贯道:“诸位将军,不消争论。看我点将。”众人默然,把目来望。见得童贯整顿神色,端声道:“却才帐下,侍立之时,心神不宁者有三,一是王义,一是韩天麟,另一个却是杨广。若依老朽之意,便着杨广一说。”众皆起哄。杨广见说,慌忙踏出班列,案前跪下,顿首道:“末将原本寻思,经此一夜鏖战,众人身心疲惫矣,亟待将息。恩相却教众人侍立,一而良久,其实不体解众将疾苦。因而心生不忿。如今想来,却是大错而特错了。请恩相发落,小子恭领责罚!”说罢,叩三个响头。童贯沉脸道:“你一介孺生,手无寸功之人,恣意妄行,屡屡乱我军心,岂不知军法所在耶?你且说说,该当何罪?”杨广猛顿首,道:“小子甘愿受死。然则死前,却有一事相求,请恩相恩准。”童贯淡淡道:“所言何事,容你说来。”杨广奏道:“小子平生夙愿,便是杀敌御寇。长期螺居济州者,正为此也。今日觑得其便,投于恩相麾下,日夜杀敌,心下慰焉。小子不苟言词,无法言表,其实兴奋难名。三天五夜的,合不着眼。如今触犯军规,不敢辞死。小子此身,不愿死于恩相之手,但愿死于沙场之上。恩相的手,净杀外寇豪强。小子蚁命,不值一刀,生怕玷污了恩相佛手。”说罢,伏地不起。童贯听了,和悦道:“小子,亏杀你揩油般的滑嘴!难怪哄得高殿帅开心。奈何老朽是处,纳不下你这等虚言假意,你却好自为之罢了。”杨广叫屈道:“小子那来的豹子胆,敢在恩相面前撒野?”童贯怡然道:“虽然如斯,你所言语倒也几分在理。也罢,两军交战,先斩将领不利,便留你一时性命。待王师铲平梁山,再作理会。”杨广称谢不已。
第87章:童贯论战
夏日晴,夏晖浓。杨广怏悒退下了。童贯站在案后,动容道:“老朽不才,蒙圣上恩典,委以重任,今率雄师万千,兵起十路,遮天蔽日而来,直抵贼窟。一路晓行夜伏,穿山越水,辗转千里,不畏风霜险阻者,不敢有负皇恩也。”众将鼓声道:“恩相事君,鞠躬尽瘁,尽得武侯遗风!”童贯摆一摆手,喟然道:“诸葛武侯原乃旷世奇才,千年不出其二,人神共戴。老朽蝇营狗苟之辈,碌碌无为之徒,居无淑德,起无贤才,岂能不知天高地厚,罔与先人试比高!”众将道:“恩相何其谦也!想恩相总领枢密省院,深孚众望,四海咸服。若把今上比尧帝,则恩相为皋陶矣。”童贯遽然道:“诸位抬爱,老朽铭记在心。然则君子之道,讷于言,敏于行。我等口舌之辩,可以已矣。” 众将齐声道:“恩相赠言,我等镌刻于心。”童贯盎然道:“甚好,我等且议正事。却说今番出师,正将十人,副将四十有五,士卒校尉不计其数,人力可谓鼎盛矣。以洋洋十万之众,击区区三千之寇,胜负之势明矣。我等自当驱虏直前,克成王命,早日班师回朝。”众将朗朗道:“尽如恩相所言,我等不敢轻殆!”童贯击案道:“好极!大势既明,当在小处着眼。古语云,微木可以倾大厦,警言也。如今两军对垒,斗智斗勇。一个握王师,来势汹汹,一个举万山,意定神闲。可谓各有千秋,势均而力敌矣。是以胜负之决,必在微妙。”众皆诚服,连连称是。
须臾,阶下一人出列道:“恩相所言,端的是拨云见月,末将受益匪浅。”童贯听了,把眼看去,见是周信说话,心下八分器重。却见那周信垂头俯脸,神色惴惴不安。童贯遂道:“将军不必拘谨,有何说话,直陈无妨。”周信抱拳道:“末将听闻,梁山宋江之流,非忤则逆,非奸即盗,过的是打家劫舍营生,为害人间非浅。平素仗些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蒙混得世人耳目,偷得一时快活,成得几分气候。论及武功人才,全然没有。梁山贼寇,尽是眼高手低之辈,里外一撮乌合之众!量此盗贼,何足道哉!我等挺枪跃马,一人一骑,擒之可也。”话未了,众尽欢呼。童贯不语。周信又道:“如今天兵骤降,贼人闻风丧胆,正好杀之。恩相但管发号施令,令箭指处,我等踊跃向前,张猿臂,提猿步,不费吹灰之力,把他剁为肉酱!”话落了,一阵击掌,一阵附和。童贯哂笑道:“将军此言,正犯兵家大忌。所谓审时度势已明,机谋计策方定。将军不明就里,凭空作策,去则必危,战则必败。”周信嚅讷一阵,苦声道:“依恩相高见,又当如何?”童贯挺胸阔步,振臂道:“却看梁山诸众,尽皆虎狼之辈,更兼吴用诡计多端,为之有勇有谋。胜负之势,殊难料也。我等休要轻心大意。”众皆不服。马万里做声道:“却才恩相,有言在先,谓以洋洋十万之众,击区区三千之寇,胜负之势明矣。言方落地,余音未绝,恩相又谓,胜负之势,殊难料也。末将闻之,如坠云里雾里,不甚了了。其间缘故,请恩相明示。”童贯从容道:“前者壮言胜负之势明矣,视乎兵力之多寡。后者慎言胜负之势未明,缘于将士之强弱。贼人凭山据水,依靠天然屏藩,可谓有恃无恐。莫说我等十万兵力,便是百万雄师,也不到得奈他何。”众人窃窃私语。陈翥道:“恩相说话,一语中的。我等远道而来,不熟地势,只宜坚壁清野,围而剿之。”童贯轻一颌首,道:“将军之言,也是某意。”说罢,掠了众人一眼。众人默然。
童贯道:“奈何天意不遂人愿,老朽要剿,天意要攻。如今图谋围而剿之,不可得矣!”说罢一声长叹。众皆愕然。童贯道:“夜间一战,士卒死伤六百,又陷一将,可谓初战失利。” 众将一片沸腾,叫嚣要杀。童贯又道:“最可恨者,有炮击来,祸及粮草。十中二三,尽遭烧毁。”众人骂娘。童贯道:“然则诸君不必气急,胜负乃兵家常事。折一小阵,算得甚么?我等且记此恨,日后报仇雪耻。”众人少安。童贯道:“诸君也不必忧心,老朽已发碟文回朝,教高太尉及早趱运粮草。”众人乃息。却听得一人叫道:“番子火炮了得,今日来得,明日也自来得。莫如恩相早施号令,我等奋勇杀去,落力一战。”众人看去,却是王义说话。童贯见了,宽宽一笑,暖意荡漾开来。凝望半晌,并不答话。吴秉彝道:“王兄勿忧。贼寇战船已伤,行走不便,过不得来。再施炮时,出不得江心。我等但管放心了。” 韩天麟道:“若如此,寨栅无忧。然则粮草受损,用不持久。他不继时,又如之何?”众人称是。童贯道:“众将不消担忧,老夫自有盘算。此间粮草,足抵半月食用。半月去时,粮饷早来了。是以不消担忧。” 马万里道:“既如此,我等便死守外滩么?”众人附和。童贯道:“非也。老朽早有计议,先遣死士,攻上山去。攻克最好,攻不克时,权当探哨。”众人开颜。童贯道:“诸位不消多心,且放开思绪,歇息一天。阵前事务,老朽自有安排。”众人揎拳捋袖,道:“怎个攻法?”嘶喊之声,此起彼落,良久不绝。童贯道:“此去贼窟,殊难意料。为稳妥见,先起四路人马,各领三千步卒,分东西南北攻打。等他去了,再发四路人马,随后接应。其余人马,按兵不动。翌日一早,攻上山去。”众人义愤填膺,连连叫好。
却听得书生谏道:“不可。我等初来乍到,不宜轻举妄动。且依原计,关门捉贼,瓮中捉鳖。”童贯道:“先生所言,老朽自知矣。是次出战,精兵简器,不动筋骨,有何不可哉?”书生谏道:“断断不可。贼寇凶悍,不可轻敌。设若他四处潜伏,山野迷踪,我等如何追击?再者,我与敌寇,一下一上,一动一静,一消一长,情势利弊显矣。若果贸然发兵,孤军直入,势必危急。” 韩天麟叫道:“先生说话,何故自折威风?”书生不答,淡然道:“又者,我等兵多将少,手脚失调。果然攻去,士卒去得少时,力量单薄,无济于事。士卒去得多时,甚嚣尘上,失了先机。将佐去得少时,难敌其手。将佐去得多时,寨中空虚。是以左右为难,不如不去。”众皆鄙弃。童贯驳道:“先生此言差矣。今番轻兵直进,贼必不备。杀之措手不及,胜算可期矣。设若贼人察觉,我军搅混一阵,乱他阵脚,扬长而退,不亦快哉?”书生叹道:“主帅固执己见,事不谐矣!”众皆动怒。童贯怫然道:“阵前之上,先生毋乱军心。且看我得胜归来。”书生澹然道:“小生翘首以盼。将相相左,岂能不祸事哉?” 长叹一声,闷闷坐下。童贯沉默不语。
诸位看官,可知书生何许人也?原来,那人姓闻名焕章,原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做的门馆教授,三餐不饱,潦倒度日。后遇机缘,投于高俅门下,做个幕僚。为他眉目清秀,又通韬略,晓些兵机,因而深得高俅倚重,奉为上宾。寻常有客来时,也着他跟前行走,露些头脸。由此识得许多达官贵人,也识了童贯。却说童贯,初见闻焕章并不起眼,一介青衣小厮模样,遂不甚在意。及至见他赋得一手好诗,写得一手好字,方才上心留意。知他极机敏的主,心下遂有几分敬爱。闲来无事了,邀他高谈阔论,吟诗作对,消磨些时光。天长日久了,见他辩事对答如流,论事滔滔不绝,果有几分真文才。心下暗加青眼。到出征时,索将出来,携去济州。一路谈兵论战,孙膑孙武,说得童贯心花放,引为知音,大有相逢恨晚之感。自此半月,合计决策,共议论断,不一而足。却说当下,寨栅受袭,粮草受损,童贯暗自焦急。明知粮草不继,只是不敢声张,寻思要打。自恃七分胜算,调兵遣将开来。闻焕章不解其意,再三劝谏,惹得童贯生烦。当下讨个没趣,尴尬坐下了,再不做声。
不说闻焕章闷坐。却说童贯,长身直立,站在案后。见得众人俱有忿色,遂把手一制,徐徐道:“诸位听说,兵法有云,谋定而后动。可谓字字珠玑,轰然在耳。我等一介武夫,做的是舔刀口买卖,益发要谋定而后动,丝毫马虎不得。话如阵前打仗,既要心细如发,又要胆大包天,方能成事。所谓谋事瞻前顾后,行事一往直前,斯理也。望诸君时刻牢记!”说罢,掠一眼闻焕章。闻焕章噙言不语。众将道:“恩相所言,我等自当铭记在心。”童贯颌一颌首,温声道:“我等谋划,须采百家之说,倾万民之音,万不可闭塞言路,一意孤行。为是故,却才先生说话,可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与我等筹谋,有百利而无一害。我等须要体解先生苦心,不可造次。”闻焕章颜色稍转。众将慵懒道:“我等不敢。”童贯大笑一声,正色道:“其实先生顾虑,不无道理。史之役战,以少胜多者,不在少数。且看彭城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俱各众不敌寡。我等后来者,须要以史为鉴,不可遗臭千年了!”众将悚然道:“末将知矣。敢不奋勇杀敌,死而后已?”童贯悦色道:“老朽早知诸君好汉。此番言语,防诸君自大耳!”众将伏地道:“属下缺赵括之学,无马谡之才,不敢自大。坏了大事,担当不起!”说着,施了一礼。
童贯捋须含笑,欣然道:“诸君尽力,老朽自知矣。然则战局之胜负,不单在于兵力之多寡,微妙之处多矣。”众将道:“敢请恩相明言,我等倾力为之。”童贯道:“夫战,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故谓始计第一。计既定,视将勇,视士健。如今梁山一百零九人,俱皆勇猛,以一当百,势不可当。我等纵然士健,莫奈之何也。此微妙一。”众人心下郁闷不乐,遂不做声。童贯道:“再说梁山众将,朝夕共处,相濡以沫,近乎肱股胼胝一体。心相通,意相会之人,破之极难。反观我等,仿若流云飞岫初遇,天南地北相逢,不明就里,俱各生分。心相背,意相左之人,如何破敌?”众将齐声道:“既如此,我等相识一番,好歹知了李氏季氏,合作肱股。”童贯喜道:“此番说话,正合我意。今由老朽点名,呼之者,应于阶下,你等相识一番。”众将唱喏说好。
第88章:官军蓄战
当下童贯拾起名册,翻开了,润声道:“岳鹏举。”话过三巡,无人应答。童贯又道:“岳飞岳鹏举。”一例无人应答。众皆愕然,你瞅我,我瞅你。童贯斗声道:“岳鹏举!睢州岳鹏举!”话落了,一人仓皇而出,鞠了一躬,簌簌道:“禀恩相,睢州军马,有段鹏举在此。岳鹏举不在。”童贯双眼一翻,瞪了来人一眼。见他三十出头,脚镫皮靴,腰挂玄剑,手握缨枪,一身古铜,熊腰虎背,恁粗壮的一条汉子。觑得亲了,心下稍平,口里喝道:“兀汉,你是哪里的段鹏举?”段鹏举道:“末将忝居睢州兵马都监,宗泽相公手下行走。”童贯雷声道:“睢州有个岳鹏举,你可认得?怎地他却不来?”段鹏举瑟缩道:“岳鹏举那人,末将倒也相熟。十六七年纪,好隽秀的人物。长的一脸白净,身长七尺,说一口相州乡谈。乍看底子孱弱,身手却好。为他人缘颇好,是以相识。”童贯缓一缓颜色,和声道:“岳飞与你,哪个身手了得?”段鹏举俯身道:“禀恩相,那岳飞使一条快枪,神出鬼没,人所难及。某也使枪,与之相比,逊色十万八千里矣。”童贯微叹一声,盯了来人一眼。段鹏举道:“末将枪法平平,膂力却好。一肩能挑千担,双手能举宝鼎。人称大力神。”童贯眉头一挑,精神徒振,哦道:“果然如此,可否教众人一开眼界?”段鹏举通身一振,捧拳道:“恩相不弃,末将便献丑了!”说罢,猛一转身,冲出门去,疾步如飞。众人遂跟在后面,出了门口来看。见他拽开大步,奔到一堆木料面前,驻了脚。沉一沉气,叉一个大步,劈手抓一木尽头,挑将出去。一手一椽,挥洒开来,噼里啪啦的,带出一道狂风来。众人惊叹一声,把眼细看,见那木椽八丈长短,铁桶大小,却是野猪林新锯的木料,用之搭筑炮台。那木料生鲜活脱,浸满水气,少说也有千把斤重,握在段鹏举手里,却是举重若轻,仿似捻一根稻草似的。众人觑真切了,尽皆骇然,叫不出声来。童贯大喜道:“将军神勇,回帐受赏。”唤回帐去,赏一面金牌。众人暗暗称羡。
话到此处,权按话头,且道别样缘故。却说童贯,原本点的岳鹏举,如今来的段鹏举,何也?中间有段缘故。常言道,无巧不成书。那童贯受高俅所托,签下碟文,去取小岳飞。便着驿马早晚奋蹄,昼夜兼程,加急送去睢州军镇。到宗泽手时,墨迹犹润。不想途间侵水,湿成一片。宗泽拆开时,见得水迹斑斓,墨迹模糊,字句难辨矣。唯独中间数字,略略分明,隐约见得道:“久闻……鹏举将军,英勇善战……起兵一万,克日启程……与诸路人马取齐,旬日……”宗泽一头雾水,茫茫然不知所以。揣摩半天未果,遂问驿马何意?驿马原本捎有口信,便约莫道明原委,说了朝廷点兵。宗泽大释,当下问道:“下官此处,原有段鹏举岳鹏举二人,不知童枢密点的那人?”驿马唯唯不已,答不上来。原来,那驿马局外之人,平常来回折转,不过送些书信,捎些口信便了,那里理会诸多曲直?话当日,猴年马月,天道混沌,兴许小岳飞时运未济,方才平白生出诸多挫折来。诸位看官不信,且看那碟文一路顺利,近睢州城时,却遇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倾盆而降,把书表湿成一片。可知说书人所言不虚。又不该那驿马轻慢了口信,记不真切,遂不知甲乙丙丁,当时道:“阿也也,我的娘!万料不到,一个军营两个汉,竟然一模一样的名!”冥思苦想,只是忆不真切。宗泽愁萎半天,寻思道:“那碟文在睢州误的事,左右与我脱不得干系。再去讨信时,恐防枢密着恼。若然反咬我一口,不是耍儿。再者,时不我与。此去京都,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月光景。信到得来,敢情军限已过。误了朝廷大事,我却如何担当?”左思右想,意不能决。一晌,忖恻想:“说将上来,岳鹏举智勇才艺,古良将不能过。奈何年纪尚幼,又新近迁的副将,罕为人知,不到得是他了。”末了,转念又想:“段鹏举身居正将,战功彪炳,又兼天生的神力,断然是他无疑了。”思量定当,神清气朗。遂唤来段鹏举,道明原委。又回了碟文,给了赏钱,打发驿马去了。又两日,教段鹏举受了兵符,领兵十千,投童贯去了。再说童贯,见得回表,署的段鹏举三字,也不经意,直在名册批了朱,画了卯,收编入营。又说高俅,原本辨得雌雄之人,奈何见不得其人,不省得中间缘故。见得画册上报了到,直道小岳飞入了军营,随童贯去了。心下只是喜欢。却不知岳飞滞在睢州,卧一场大病,半年方愈。此是后话不提。
言归正传。却说童贯,取出名册,次第点将,始知酿出大错。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及至见得段鹏举通身气力,方才转忧为喜。一颗凡心乐开了花。话不絮烦,不说童贯次第点将,却说童贯来历。诸位听说,那童贯开封人氏,字道夫,出身赤贫。咿呀学语之时,家境破落,遂阉为废人。及长,入宫为宦,自此飞黄腾达。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童贯原本市井之徒,日侵月浸,倒学得一身好本领,察言观色,逢迎顺承,信手拈来,不假辞色,端的是出神入化,宛如天成。自打入宫而来,献媚取巧,讨得龙颜大悦。不多时,徽宗视作心腹。置明金局时,遣为供奉官,始迁外官。因有政绩,拾级而上。未几,为熙河兰湟、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不出年,迁武康军节度使。至政和元年,官进检校太尉矣,出使契丹。自此庙谟兵柄,尽属童贯。又三岁,领枢密院事,累至太傅,封泾国公。当其时,人皆敬服,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也。且说童贯,虽称媪相,却练就一身好武艺。一柄刀,一趟拳,百数人莫近。为是故,徽宗常使领兵,辗转关里关外,复青唐四州。铁蹄过处,寸草不生。又说童贯此来,领的十路兵马。中军两路,却是京师御林军选点来的人马。两翼八路,尽是东京管下军州人马。那八路?
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 郑州兵马都监陈翥 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 许州兵马都监李明
唐州兵马都监韩天麟 邓州兵马都监王义 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 嵩州兵马都监周信
其外,又到御营选拨二员良将,作为左羽右翼。那两人?一个是御前飞龙大将酆美,一个御前是飞虎大将毕胜。两人正当盛年,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到各军州取偏将四十五人,协同荡贼。杨广刘梦龙等人,遂在其中。话不累赘。却说童贯升帐,校点将士。点到之处,众人一一应答,半日方休。出得帐时,日已中天矣。直感觉饥肠如穿,轱辘轱辘的,叫个不停。捺不住,抢来炊事房用膳。狼吞虎咽的,填饱肚子。饭罢,打一个饱嗝,倦意袭来,方觉疲惫不堪。遂到帐里睡下,至黄昏方醒。用过晚膳,复又归帐沉睡。
一夜无话。却说翌日一早,众人爬起身来,洗漱毕了,一顿饕餮大餐。餐罢,整点行装出发。且不说众人留守营里,单道四人上路。那四人?马万里吴秉彝陈翥段鹏举,杨广也在其中。却说四员正将,率了四员偏将,领了无数军校,备了刀枪剑斧,捎了干粮水袋,趁上战船,望对岸驶去。一路风平浪静,顺利到得江心。看江水时,一色蔚蓝。水面漂些水草,浮些枯木,三三五五的,横竖长短不一。众人赶急,遂不在意,直是迤逦前行。当下出了一程。近枯木时,方见得木表新鲜,树皮俱削,刀口如切。刀口过处,满坑满谷的,恍惚有字。众人好奇,捞上来看。见那树肉面头,撇了数刀,赫然斩了几字:“小心幻术。”众人见了,大笑不止,却不上心,直直前行。见有浮木,也俱捞出来看,一例见得斩字:“小心幻术。”众人诧异,满腹疑云。遂止了笑。当下又出半里,见有木头,尽皆打捞。也是一般模样。陈翥遂道:“众位兄弟,俗语云,小心驶得万年船。今遭事出蹊跷,我等不可托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今且调转船头,回营与主帅计议。”杨广愕然道:“主将一身钢骨,平素不信邪,不信鬼。今遭见些朽木,倒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何也?”众人附和。陈翥道:“非我胆怯,实乃不敢视战事为儿戏,视兄弟为草芥也。本人尝闻,梁山有高士,幼出二仙山罗真人门下,道号一清先生,人称入云龙。此人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又能一门幻术,呼风唤雨,驾雾腾云,阵前打仗,可敌百万雄师。因此人多敬畏。目今枯木报信,不可不防。” 众人听了,心撞如鼓,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少刻,吴秉彝道:“主将多虑了。试问梁山一窝蛇鼠,哪来的善心人,行这等善事?肯与我等通风报信?若然没有,可知其谬也。” 陈翥沉声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任谁也说不得准儿。或许山上有义士,怀抱拳拳赤子之心,暗中助我。教我等知些端倪,闻风退去。”遂教回船。段鹏举道:“我等汹汹而出,涌涌而来,方今不动一刀一枪,滚回营去。却不怕人笑话?” 陈翥道:“大丈夫做事,不拘小节。世俗之见,由他去罢了。我等此去,并非临阵逃脱。单为与先生计议良策。计策定时,再来厮杀,一举肃清敌寇,兀谁又笑得话?”杨广等人听了,遂不做声,由船滑近岸去。
方泊岸,滩畔众人早接了。陈翥道了究竟,众人议论纷纷。童贯赞道:“将军体识时务,沉着冷静,不莽撞,真为人杰也。”陈翥称谢。童贯又道:“如今逆贼祈法,欲陷我于不复。敢问先生,计将安出?”说着,把目来看闻焕章。闻焕章沉吟道:“某有一道友,唤作伍一七,昔日来访草庐。当时论及神魔作怪,可以祛邪之法镇之。如今事隔数载,依稀犹记。” 陈翥喜道:“既如此,先生且道祛邪之法。”闻焕章道:“祛邪之法,或繁或简,做法殊异。繁者起坛做法,诵经颂文,祭祀品,贴灵符,恭而送之,永绝其犯。简者舞桃剑,泼鸡血,疾点魔障,以阳化阴,一时而止。” 陈翥大喜,道:“一时足矣。到得天黑,我等尽归。他便兴风作浪,也自与我无干。”众人称是。当下依照说话,俱各罗备,片刻了当。罗备已罢,起船向东,发至江心少顿,撒开渔网来,教数百军健结网张网,佯装捕鱼,直要瞒过梁山耳目。其余将士,却打后舱出来,暗地落大船,上小船,掩在苇海划行。当下分作四队,望梁山驰去,各奔东西南北。马万里取东门,陈翥取西门,段鹏举取南门,吴秉彝取北门。杨广与吴秉彝一道,领了三千士卒,趁上岸来,伏上山去。正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89章:官匪绞战
上回说到,众将整装已罢,引兵出发,一晃过了金沙滩,望宛子城摸去。当下兵分四路。那段鹏举一拨,直奔南门而来。一路匍匐前行,马摘銮铃,军士衔枚,静悄无声而去。不移时,关隘在望,听得人音马嘶,枪声剑语,响在耳畔。众人不敢莽撞,打远停了,望旁折去。滑出一段,钻进一座恶林子里,少歇片刻。再听那远处声响,早已杳如黄鹤,渺不可闻了。遂松一口气,镇定些心神,吃一口水。猛听得林子外一声巨喝,叱道:“有贼!”话落处,几声遥相呼应,此起彼落。众人一惊,忙把身子伏了。听得那声音叫道:“孩儿们,我等且回。搬些兵马过来。”话音落处,足音渐远了。众人寻思道:“直娘贼!那贼好刁的狗眼,敢情已知我等伏身之处!”遂不敢停留,情急向前,捡条仄道幽径,仓惶赶去。少倾,到得一山来。
看那山时,郁郁苍苍,婆婆娑娑,不偏不倚,横在面前。众人不及细看,冲上山去,发足狂奔。一霎出了半里。再往前时,翻过几道山嘴,到得一座石山面前。那石山怪丫嶙峋,陡如崖,峭如壁,岈嵯险要。北侧竖一条嶝道,细若柔丝,似有还无,牵住天庭那端,一眼望之不尽。众人走得累了,遂歇一歇足。猛听得又一声喝:“有贼!”心下吃惊,望前蹴去。顾不得山势险要,硬将头皮,壮胆爬去,摇摇晃晃的,出了半道,到了半山来。放眼看时,坡上白云飘飘,随手可撷。坡下绿翳葱葱,万捋不及。不知不觉,已上千仞高山。众人发虚,身子一软,伏在道上。见那道椽头巨细,前后攀延,修长无止境。道头接天边,道尾连地邃。众人一阵悸栗,一阵昏眩,直把身子牢牢吸在道上,死命揽住,气不敢出。当下风乍吹来,身如飘絮,庶几掉下山谷,变为肉泥。止不住的胆战心惊,手腿哆嗦。众人瑟缩不前。当中有人啼哭,叫爹喊娘的,好生凄惶。段鹏举大怒,抢去杀了。众人慑服,遂止了哭,死命爬去。当下蠋蠋而行,蠖伏蜗潜一般,爬出数里,翻过山顶去了。峰上不敢逗留,挣扎摸下山去。一头一尾,直耗去了三两个时辰,小心落得地来。驻了脚,心头略松,方察觉一颗惶心,狂跳未止,砰砰砰砰,几要冲破胸膛来。众人禁不住欢喜,一阵大笑,一阵大哭,嘈作一团。段鹏举喝停了。
众人偃了声,放眼打量四周。见得面前恁大一个葫芦谷,谷地平坦无砥,谷壁光滑如腊,百来丈大小,容得六七万将士。日光照处,杀气悄然弥漫。段鹏举觑得真切,心下一凛,暗呼不妙。急教士卒结队,贴在山麓行走。出不一步,听得谷底一声炮声,轰轰轰,冲天而去。炮声落处,迎出一枝人马,步伐轻闲,迤逦而来。段鹏举大惊,喊一声:“布阵!”话音未落,来人哈哈大笑。中间一人道:“将军一路辛劳。吴用久候了!”说罢,摇一摇羽扇。段鹏举叫道:“逆贼!你意欲何为?”吴用笑道:“阵前相见,夫复何为?厮杀便了!”段鹏举把枪一挑,道:“既厮杀,且布阵来。你我比试阵法。”吴用摇了摇扇,微微笑道:“将军何太急!将军一介武夫,论斗阵法,未必吴用对手。莫若弃械投诚,留得身家性命在。休再自讨其辱了!”段鹏举大怒,嗷嗷直叫,飞身上马,举枪骂道:“无知小儿!猖狂匹夫!量你区区鼠辈,有何能耐,如此张狂自大。若会事的,跪上前来,叫三声爷爷,饶你不死。若不会事,杀你片甲不留,荡平贼寇。”话音才落,对阵早冲出一汉,短袄短衲装扮,手掿大斧,叫嚣道:“狗贼,休出狂言!且吃你家黑爷爷一斧!”也不听劝,直取段鹏举。段鹏举大怒,叫道:“阿也也,黑畜生!看你斧硬,抑或爷爷枪硬!”打着话,也跳下马来。手执一条银枪,舞若狂蛇,看准李逵空门刺去。李逵耍起大斧,护住周身要害,封个水泄不漏。当下一阵叮叮当当,斗了十几回合,不分胜负。鹏举发急,把枪一飘,望李逵面门点去。李逵一闪,胸前露出空当。鹏举眼明手疾,一枪抖落,拍在他手腕关节。李逵负痛,双手一震,虎口松将开来。大斧应声落地。鹏举大笑,道:“黑厮!逞个鸟强!且领教领教爷爷厉害!”说话处,把枪一摆,顺势望李逵扫去。李逵大惊,跑回阵去。斧头留在原处。鹏举一阵快笑,当下打地上拾起斧来,捏在手里,噼噼啪啪,挥了一挥,睨了众人一眼。踌躇满志。
不想敌阵一声喝,猛听得一人骂道:“入娘撮鸟!量你这等花拳绣腿,直个鸟!看看洒家禅杖!”声起处,飞出一个胖大和尚,不是鲁智深是谁?鹏举觑得真切,也不起枪,直提了大斧,横在胸前,大笑道:“秃厮,论武学,你有鸟修为!不如调戏良家女子在行!”和尚大怒,一声雷喝,舞动禅杖过来。觑得亲时,直望鹏举脑门拍下,势若千斤压顶。鹏举早收在眼,轻轻一笑,把腰一折,斜斜削一斧出去。那斧势沉,飘得飞快,一下欺到和尚下盘。和尚料不到此着,望后退时,已然不及。遂把杖一沉,插在地上,猛然把身一甩,一个倒插葱,越过鹏举头顶去了。趁到上方,偷出一掌,望鹏举头顶拍去。鹏举感觉脑际一凉,惊风袭到,连忙缩项,收腹,委身,卧倒在地。招式连贯,一气呵成。和尚正好落得地,觑得空隙,一杖飘去。鹏举看杖来到,把身一振一弹,欺进和尚脚下,使尽全力,猛砍一刀。和尚非等闲之辈,早闪开了。跳出圈外,连骂数声。鹏举打地一振,挺起身来,嘿嘿冷笑,瞥了和尚一眼。和尚不觉,兀自掀起衲口抹汗。
当下段鹏举道:“逆贼!尔等一拨鼠寇,兴浪作难,官民切齿久矣!目今天兵到来,安敢负隅顽抗?倘若良知未泯,早早来降。主帅面前,保尔等毛发俱全。”话音落处,一人搭箭射来。鹏举避开,箭过耳畔。那人立在阵里,骂道:“蠢贼!人十月怀的胎,你也十月怀的胎,人双拳两腿,你也双拳两腿,便是项上夜壶,也曾未缺一样,奈何便这般浑才!”鹏举冷笑,对骂道:“蟊贼!看你头尖尾翘,说话尖酸刻薄,又施一手鸟箭,想必便是叛贼花荣。似你这等货色,撂开朝廷命官不作,却去做反贼的狗。兀谁浑才,却不一目了然?你若识相的,早早来降。不识相时,取你首级!”话未了,却见和尚杀回阵来。鹏举慌忙接招,狠斗五十回合。战正酣处,李逵也抢进来,加入战团。李衮也来了。当下三个对一,展开好一番恶战。谷里你来我往,风沙飞扬,不分轩轾。未几,挥汗如雨。那段鹏举力大无穷,占的力道便宜,三人来攻时,倒中他下怀。遂诱他近来,贴在身侧,再不论招式,使命狠打。李逵三人敌不住,连连叫苦,暗自胆怯。斗到后来,李衮把手一抱,箍住鹏举后腰,纽作一团来打。仿似孩童斗殴。众人觑在眼内,兀自好笑,却不理会。
却说官军阵中,尽皆无名小卒。中间拥着一员副将,捏胆观战。那副将原本草包,拳腿最是不济。心遂焦急,只是不敢去救。当下干瞪眼,吹胡子,看得场中拳来脚往,豆汗横飞。正观战间,听得西山一声马啸,人声鼎沸。副将大惊,暗呼休矣!怕来的敌兵。把眼看时,见是陈翥领的人马。心下大喜,鼓声呐喊。陈翥早来救了,杀入垓内。山里武松见了,挺棒去迎。当下一个马上,一个马下,斗将起来。副将又喜又忧,直看了一顿饭工夫,不分胜负。遂有些愁眉不振。正忐忑间,听得又一声马啸,东山有人袭来。副将吓破了胆,惊呼:“我的娘也!”话犹未了,见得山头飞下一骑,跃过涧溪,直奔垓心而来。觑亲切了,见是马万里,不禁喜出望外。遂振臂高呼道:“杀,杀,杀!”话起处,马万里早起大刀,望李衮绰去。李衮大惊,连忙跳远闪开了。大力神遂脱得身,铁臂一张,打得李逵一个踉跄。李逵骂一声,又攻将来。段鹏举喊道:“马将军,你却杀入敌阵。我自料理得了。” 马万里应了一声,望山阵攻去。山里张清来接。两人就马上鏖战,旗鼓相当。副将见了,心下少宁,安心把眼来望。正张望间,山北一声喝:“逆贼,我来也!”话落处,窜出一骑,正是吴秉彝,抡锏拍来。董平接了。后面杨广步行跟来,林冲拍马接了。杨广笑道:“教头,别来无恙?”林冲呸了一声,攻得紧了。恶战间,却见身畔影子一跳,有人上了马。闪目看时,却是段鹏举,迳抢过身侧,缨枪轻挑,直欺进来。林冲不敢托大,觑个正着,稳稳接了一招。两人遂厮杀开来。少倾,林冲打得吃力,提马来打。两人一时瑜亮。杀到紧处,地上李逵抢回铁斧,抡在手里,乱挥乱劈一通。场面混乱,妙不可言。
当下战了一个时辰。杨志也杀入垓内,杨广接了。樊瑞鲍旭等众早去了。一拨人,以多欺少,压得官将喘不过气来。未几,落于下风。副将见了,驱军掩杀过去,乱作一团。阵内吴用见了,生怕众人有失,急急鸣金收兵。众将战了许久,俱皆疲弱了,分各退下,列阵对峙。少倾,吴用道:“兀那官军,吴用这番招呼,可还称心?”段鹏举翻了白眼,指鞭骂道:“老村夫,军前厮杀,自当你死我活。文绉绉,假惺惺的,提防笑掉人牙!”官军鼓舞。吴用也不动气,笑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招呼不周之处,莫怪,莫怪!”官军唾骂。陈翥道:“兀那教授,恁地是甚道理?阵前相见,费鸟口舌?若要战时,双方摆下车马。若要和时,彼此勒兵退去。休要白费唇舌!”吴用佯赞道:“嚯!来将却是个识相的!见你有些斤两,我遂把话挑明了,教你死得瞑目!”官军哼哼吐气。
吴用扬声道:“诸位一路轻进,未曾少遇阻拦,何也?”官军见说,醒却开来,暗自纳闷。吴用不待人答,又笑道:“无他。单为吴用放你一马,任你进来。”官军一凛。吴用道:“任你进来,何也?无他,单为教你等葬身于此。” 陈翥暗惊。段鹏举大怒,骂道:“狗贼!闭你的鸟嘴!凭你些小腌脏伎俩,便想打发天兵?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吴用悠扬道:“妄想不妄想,做梦不做梦,少刻便知。你我不妨拭目以待。我却问你,你等进那恶林子时,听得甚么?”众人对望一眼,脸色微变。吴用笑道:“岂不闻,有贼,有贼,搬兵来之句?”众人脸色一沉,感觉中计。吴用道:“那句把说话,单要你等惊心。你等惊心,则兵惶马乱,慌不择路,陷于险境而不觉也。”说罢,抚掌大笑。陈翥铁青着脸,瓮声道:“慌不择路而何?陷于险境而何?”吴用笑道:“慌不择路,则窘态尽失,军心尽散。陷于险境,则疲于应付,筋骨尽损。想你等上高山,下急涧,惶惶如丧家犬,急急如离群之雁,饥劳难以言喻。我梁山好汉,却如捕鱼之翁,罗雀之童,只消虚张声势,等你自投罗网而来。此之谓,引羊入虎口,关门打恶犬。快哉,快哉!”山兵叫好。官军骂声一片。陈翥冷笑道:“常言道,搬起石头砸自家的脚。只恐你苦心经营,到得头来,却是引狼入室。哀哉,哀哉!”吴用轻骂道:“死到临头,犹自强嘴。似你这等败类,身居庙堂,一无作为,耗费几多民膏民脂!今日你送上门来,我却要替天行道,料理了你!” 陈翥狂笑不止。吴用斗声道:“试想你等,一路跋涉,费了几多周折。到此处,好比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矣!又吃我诡计,点兵谷里混战一场,端的是手无缚鸡之力。我要拿你,反掌一般轻易!”山兵嘶喊叫好。陈翥叱道:“无耻匹夫,懵懂山贼!端的不识好歹!放目此间,我兵力洋洋万余,你兵力区区一千。厮杀起来,却怕面子不如口子好瞧!”官军呐喊。吴用笑道:“你那士卒,羸弱病残。休道万余,便是十万,我也不惧。若然童贯率兵救危,俱来最好,我却一网打尽。” 陈翥哈哈大笑,道:“常闻道,反贼猖狂。今日一见果然!你既口出狂言,陈某也留不得你在人世,好歹送你一程!”说罢,鞭梢一指,摆下阵来。吴用莞尔道:“你要打时,我只不打,直待童贯过来寻死。你等辰时出的门,如今午末。掂量上来,救兵该到了。”话音才完,听得山外一声呼哨。吴用喜道:“果然,来也!”官军俱惊,见得呼哨响处,喊声震天,官军打东西南北掩杀下来。吴用大笑一声,执了令旗。看他过了山腰,正是火候,便把令旗一招。令旗落处,见得点兵谷外,打起无数纸幌纸幡来,密密麻麻,围在沿口。沿口北端,却升起一道熏烟,信香扑鼻而来。烟起处,铙鸣鼓响,有人作起法来。
第90章:官匪谷战
那人道士打扮,一身羽服,峨冠高耸,左手托一个罗庚,右手仗一柄铜剑,口中念念有词。不是公孙一清是谁?那一清坐在醮坛上,头顶张皂盖,旁挑擎布幡,后立八卦阵图。一似道家水陆堂。掩在古松之间,看了教人生怕。但见他剑尖指处,卷起一簇乌云,刮出一道狂风。凉剌剌,阴森森,侵人肌寒。风过处,黄沙翻滚,黑雨滂沱,天地黯淡无光。恍似晚冬迟暮。众人见了,惴惴不安。却听得一清喝一声:“疾!”把剑一立,望天指去。剑指处,赤须张狂,火蛇飞舞,响一个惊天霹雳,照得四野皆白。那时,天色倏暗倏明,古松摇摆不定。众人瞧在眼里,心口有些发毛,不觉怔在当地。
忽听得刮剌剌一声响,芒光一闪,天门大开。门开处,冲出许多天兵神将,腾云驾雾,飞驰而来。天兵身后,跟了一拨毒虫猛兽,争先恐后的,直望官军扑去。官军吃一惊,阵脚遂动,乱作一团。陈翥等人,连忙喝止,奈何按兵不住,眼看得士卒分头逃去了。人践马踏,死伤一片。陈翥又怒又怜,暴喝几声,就马前斩了几个走卒,教众人看了。奈何仍不奏效。众人益发惊惶了,蜂拥而去。陈翥叱骂不休。看那猛兽时,已欺到眼前,或是豺狼虎豹,或是虫豸蛇鼠,林林总总,无奇不有。陈翥见了,不由自主,啧啧称叹起来,想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牛鼻子老道形容丑恶,看不得真有几分道行。”寻思未已,却见得一只雄鹰展翅,迎面扑来。陈翥忙闪开了。看那鹰时,大小如牯牛,翎羽丰满,披一身徽黑,裹一身光泽,神采非凡。陈翥见了,暗暗喝彩。再看他头脸时,但见得满脸冰霜,怒目横眉,杀气腾腾,一撺一掇扑来。虽千百武士不能敌。陈翥觑在眼内,着急备战,挺剑而起,摆了一个门户。门户未具,老鹰一啄过来,带一道惊风,抓望额门。陈翥大惊,慌忙把头一侧,避了一爪。鹰遂越到身后,当下把腰一掀,转一个满身,又望脑后扑来。陈翥听得风响,心下发慌,急急拍马前行。鹰爪落处,陈翥已出一程。鹰落了空,一抓不成,一抓又起,欺身直进,噼啪一翅,追上陈翥。陈翥策马正急,鹰早追到,望他背脊一啄。哧嚓一声,铠甲鳞散。陈翥没了遮蔽,大惊失色,落荒而逃。鹰穷追不舍,如影随形,望他盔顶罩落。陈翥遂觉顶上一阵凉,明知鹰隼袭到。正扬鞭处,奈何脱不开手,只胡乱把鞭一撩,催马泻去。口里叫骂道:“阿也也!腌脏畜生,欺煞人也!”再不理一路高低曲折,夺蹄去了。
正奔驰间,猛见得前方金光一闪,恍若中秋泓月,打暗处冉冉升将起来。陈翥心头一振,不觉收一收缰,放慢了马蹄。抛一目看去,见得山根一人,手擎宝剑,狂骂怒喝,口里叫道:“幻术!幻术而已!” 话音如捏,好生耳熟。陈翥闻言,心下咯噔一声,以为听错。遂又张耳细听,着实那一把软声细语。心头一震,放目过去,觑亲切了。见那人胯下骑一匹良驹,身长九尺有余,一脸白净,手里使条木杵,口里兀自叫道:“幻术而已!休乱了阵脚!”陈翥又惊又喜,照话吼一声,道:“幻术而已!”当下策马过去,近了那人身畔。那人叫道:“拔木剑!洒鸡血!灭魔障!”连说数遍。声落处,场中沙沙作响,俱亮了剑。陈翥遂拔出木剑,沉吟片刻,猛一转身,望身后指去,叫一声:“疾!”孰料鹰早不见,不知何往?陈翥不敢懈怠,又打腰际取出一截竹筒,撒了一地鸡血。那鸡血打口喷薄而出,扬洒在半空当中,仿似罂粟花开,好不绚烂。那血花开处,天色慢慢转晴,见些明朗了。陈翥心头一松。看众人时,俱各罩在刀光剑影,正与猛兽厮搏。那猛兽一飘一荡,时而势疾,时而势缓,端的身手非凡。觑真切了。方知是一面剪纸。陈翥一阵犹疑,以为看错,遂拭一拭目再看。却不是剪纸而何?但见那剪纸渲了墨,裁法各异,或成禽,或成兽,栩栩如生,跃然半空。乍一眼看去,十足的以假乱真。陈翥看出破绽,不觉一阵哈哈大笑,振臂呼喊道:“诸将士,幻术!幻术而已!净是些纸札幌!”声音好生雄浑。声音过处,众人厮杀慢了,当中有人住了手,端眼四看,发出一阵大骂来。
陈翥遂定。看山头时,一清诵经未已,风又发得急了。陈翥猛呸一声,仗剑便要杀去。身畔一人拦了。陈翥生愕,抬眼望去。见得马上一人,一脸白净,不知何时到的身侧?陈翥一惊,连忙跳下马去,单膝着地,唱一声喏:“恩相!”童贯摆摆手,急遽道:“将军快起!两军交战,礼数能免则免。” 陈翥称一声是,起身提马。童贯和声道:“将军气色不佳,敢情中了幻术?” 陈翥俯首道:“末将不才!却才迷迷蒙蒙的,险栽在纸鸢手里。若非恩相一言,末将早死在乱阵当中!”童贯悠悠道:“敌阵有高士,难怪我军中计。” 陈翥唯唯应喏。童贯道:“将军也休自责。便是老朽,也吃了他奸计。” 陈翥惊道:“恩相何等大智慧,竟然吃他奸计?”童贯点头道:“正是。只是此事,容后再说。如今两军对峙,杀敌要紧。你且先过去,集结将士,少时奉命反击。” 陈翥出去了,教号手急吹了画角。呜呜呜,画角嘶鸣,响彻天边。但见得三声过处,官军结成阵形。陈翥看时,见军兵折损近半,不禁黯自神伤。
正激愤间,山顶一人扬声道:“诸位大人,毒虫猛兽,兀自消受得了?” 陈翥见说,把目看去,见是吴用说话。不知何时上的山顶?看官听说,原来,那一清作法未久,吴用便上山去了。趁了彤云密布,昏黑不见五指,偷偷摸上山来。领着李逵等众,俱到一清身后伏了。见得官军击破幻术,遂发言相激。童贯听了,做声道:“兀那先生,敢情便是智多星吴用。何不近前说话?”语气好生安祥。吴用笑道:“枢密大人,古语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你我各为其主,恕不能奉陪了!”童贯莞尔道:“先生只是说痴!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你我同为大宋子民,何谈各为其主?”吴用道:“枢密不知了。吴用原本大宋的子民,如今弃为野人,岂不是各为其主耶?”童贯道:“先生差矣!常言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今上一代贤君,深谙孔孟之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先生饱学之士,岂能不知当中深意1”吴用笑道:“尝闻太师长言善道,今见果然。苟如汝言,皇上以孔孟之道教我。然则某今浪荡江湖,心志也苦过了,筋骨也劳过了,体肤也饿过了,天子怎不降大任于斯人也?倥偬岁月,五六七载矣,殊非短哉!”童贯道:“前日天使捧诏来招,先生等众,何故不拜受耶?不拜受也便罢了,奈何恼辱天使,致使龙颜不悦乎?”吴用笑道:“太师此言,好比桐油浇猛火。端的你不说便罢,说起来时,吴用一肚子气。”童贯诧道:“何气之有?”吴用道:“那陈宗善陈太尉,明白利害的人,见我等问得紧,尽皆和盘拖出了。你那番来招,不过来讨两人耳!与我等众人何干?”童贯道:“常言道,兼听则明 偏听则暗。先生岂可独听一家之言哉!”吴用嘿嘿笑道:“俗语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两个道理,孰是孰非,与某何干?”童贯道:“老朽浮萍之言,不信犹可。皇上九鼎之言,岂可不信?有道是,君无戏言。道君皇上颁诏,岂能有半句虚言之理?那诏上说的清楚明白,招梁山百余好汉来归,又岂独二人欤哉?”吴用手指道:“便你这句说话,某却不爱听。想那圣诏,通篇污骂蔑视,哪里当真诏我等归去?”童贯道:“先生有所不知。皇上声色俱厉,却是菩萨心肠。说一些不中听话儿,单为试你等忠心。你若是忠心的,皇上万般辱骂,你也直不开口,安心归去。你若是负心的,便抬八人大轿来请,你也不去。”吴用厌烦道:“咻咻咻!某听你的说话,明理多于狡辩,再休多言!”童贯淡淡一笑,没有做声。
吴用道:“闲话休提。我却问你,你哪里来的豹子胆,堂皇攻上山来?须知兀那点兵谷,成一瓢形。你来时易,出去却难了。”童贯淡然道:“老朽视龙潭如归,视虎穴如夷。区区一介葫芦谷,不在老朽眼内。”吴用叫道:“说的动听之至!却不知少后挨打,又将如何?”童贯摆一摆手,作色道:“时光匆匆,正如白马过隙。你我口舌之便,何时是了?我却问你,如今大兵压境,你降也不降?”吴用哈哈一笑,道:“要某降,也无不可。割下你的人头,我便去降!”童贯怒道:“无知小儿!好心劝你,你却当作驴肝肺,端的不识好歹!给你三分面皮,你偏造反上天去了。岂有此理!似你这等杂碎泼儿,我见的一沓一打,苟且营生,为非作歹,留你世间何用!”说罢,驱兵直进,靠近北山。花荣等人弓弩射住了阵脚。吴用笑道:“不忙,不忙,少后送死不迟。一来我火炮未好,二来我却教你知了一事,死了也好瞑目。”官军大怒,喋喋狂骂。童贯忍住气,打量吴用一眼,道:“也罢,容你猖狂一刻。是鹧鸪,唱支山歌。是黄狗,撒一泡尿,好歹说些话来。”吴用怒极而笑,沉吟片刻,平声道:“太师可知,兀谁引你上的梁山?”童贯斩然道:“老朽自家做的主张,不消他人引领。”吴用摇一摇头,道:“非也。吴用把话挑明了,哪个军健报的假信,教你仓惶提兵来?”语下一顿,又道:“罢了,不消你说。是三五个官兵报的假信,是也不是?且好,你可知得,那官兵却是梁山喽啰装扮的?某着他投信,单引你前来送死。如今你却明了些许?”童贯脸色一整,轻哼一声。原来,陈翥一拨出去未久,韩天麟等人也自跟去了。童贯安坐候音。不移时,有士卒来报:“前八路人马,尽陷山中,死战不脱。小的舍命回报,乞望大帅早早起兵去救!”童贯心切,不疑有诈,急点两万死士同往。留闻焕章守营。闻焕章苦劝不住,只好由他去了。童贯遂一路杀来,到得山顶,先与韩天麟合了,方知是计。当下那吴用道明缘故,童贯无名火起,强压了怒火,从容道:“不消你说。老朽情知如此。你直道你工善心计,殊不知某也智赛诸葛。”说罢,哈哈大笑。
吴用也笑,道:“休要高兴太早,当心折寿了!”童贯道:“待我荡平梁山,折寿也甘愿。”吴用一时语塞,良久道:“你那将士,直白一群饭桶!凭我区区几张折纸,便要他屁滚尿流。哀哉!”官军盛怒。童贯制了众怒,扬长道:“些许雕虫小技,本不登大雅之堂。先生何许人也,如此津津乐道?奈何我等将士,不与你一般见识耳!”吴用斗声笑道:“非不与也,实不敢也。”官军提拳要打,童贯又按住了。当下道:“你那幻术,本事胡儿作戏。我等诸人,陪你耍一遭,你却信了真!”吴用道:“既知其假,为何死伤大半?”童贯措辞不迭。
原来,那幻术当真的作戏。早在筹谋之初,吴用便与一清计定,以幻术败官军。诸位看官,原本明白人,顾名思义,理当省得其中奥妙。幻术,乃幻思之术也。若要人中计,遂死活教人幻思。若他不幻思,即便太上老君重来,也端的无济于事矣。为是故,吴用诱敌深入,直要他疲惫不堪方休。果然,官军轻进,历经三山七水,早已上气接不得下气,疲惫不堪了。又经点兵谷一场厮杀,身子便似散架一般,站立不稳。迷迷糊糊,好生渴睡。那公孙胜眼尖道深之人,焉有不知之理?见得官军疲惫,就山上装腔作势,作起法来。明在醮台诵经,暗教后山烧起油烟来。那油烟又沉又腻,风吹不去,长久上空徘徊,堆积成云。官军看时,以为法术作灵,俱各惧怕。公孙胜见奏得效,遂教在松林深处,摇起风车来。那风由北往南,仿似朔天风云。官军益惊。公孙胜捏准火候,又教敲打金钟玉磬。钟乐响处,烧了重油,飘起浓烟来,遮天蔽日的,目不能视。公孙又颂一段步虚声,暗教人放起风筝来,望官军阵去,飘来拂去,掀起打斗。官军眼花,觑不真切,以为天兵乍临,惶恐不胜,乱将起来。不想一乱非小,众人争相践踏,尽皆做了枉死鬼。吴用等人见了,捧腹大笑。
话不烦絮。却说吴用出言不逊。童贯听了,气破肚子,几番强捺住了。当下道:“某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尔等一介草寇,背反君父,诬赖朝廷,十死不能辞其咎!不遭天遣,我却收你!”说罢,鞭梢一指,掩杀过去。吴用哈哈大笑,道:“来得正好!”也把令旗一招,喝一声炮。凌振瞧在眼里,一炮轰去,打在葫芦谷外缘。原来,凌振手下留的情,故意不射谷中。官军遂幸免于难。童贯见炮袭来,一惊非小,急发声喊,教将士分头疏散。陈翥往东,吴秉彝往西,段鹏举往南,马万里往北,俱各率众泄开。童贯自立中军,一动不动,叫喊不停。少刻,看看炮稀,着令死士进攻。转眼间,攻到谷底关隘。花荣等众,早射住了阵脚。官军前进不得,急又退下。山头一炮袭来,靠得近了。童贯心焦,催攒要攻。众人趑趄不前。童贯见了,大喝一声,抢上前去,领先攻打。众将急护住。王义等人,跟上急攻。有人殉难。童贯喝道:“军士当心!”说罢,又冲出去。弓矢如蝗射来。童贯不惧,挺身向前,一晃欺到关下。军士见了,蜂拥上前。山箭射急了。官军一身软皮披挂,不堪一矢,忙用藤牌护了周身,又攻前去。前面童贯,一条木杵使的风快,亡命攻去。见箭射来,也不闪躲,只是发声呐喊。原来,童太师身上穿的唐猊甲,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是以无惧弓矢。山里等人,见他神勇,俱皆骇然。吴用急教施炮。
第91章:凌振之死
炮遂击来,旁近轰开。童贯等人见了,视若无睹,发力攻关。吴用着紧,大叫:“施炮!施炮!”童贯哈哈大笑,骂道:“蠢泼才!终不闻,投鼠忌器之说。关口多是你的人,本官岂怕你使炮来?”吴用见他识破计谋,遂教歇炮。童贯心无旁鹜,攻得猛了。关哨见势不妙,急放擂木炮石,望童贯打去。擂木浑圆之物,一碾出了半里,愈碾愈快。童贯大惊疾退,战火得以少歇。吴用暗暗松一口气。把眼看时,见那童贯出了一箭之地,压住阵脚,阵容如饬,慌而不乱。那驻军所在,也俱恰到好处,正与醮坛对望,连关闸成犄角之势。因隔不远,炮不敢去。吴用见了,不由得叹道:“老贼果然懂兵,非那浪得虚名之徒可比!”不敢轻敌。稍顷,童贯整顿军队,说了一番话,结成腾龙阵,望关隘攻来。吴用原知腾龙阵好处,寻思道:“那腾龙阵法,相生相息,奇妙无穷。居势又摇摆不定,攻来颇易,破之极难。”心下暗惊,吩咐喽啰,早作防备。把目看关隘时,见得好一座雄关,落在腋下,横在斜坡起处,得尽地利之便。但见他身锁两座石山,脚踏葫芦谷,手摸南山门,眼眺金沙滩。来去曲直,是非分明,幕幕尽收眼底,正是:坐观天下阔,对敌有闲情。昔日王右丞有一首《汉江临泛》,诗咏汉水磅礴,正道出此间妙处。诗云: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话休扯远。却说吴用打量关隘,见得碉楼雄壮,哨塔稳固,关上强弓怒箭,剑拔弩张,大有杀鸡宰牛之气势。当下喜不自禁。再看童贯,耀武扬威,作力攻来。吴用轻笑,丝毫不放心上,兀自环目四顾。见得谷口官军,溃不成军,士卒四处逃散,一些上了西山。吴用又笑。见那混乱处,几彪人马杀将来,与童贯合作一处,望关口猛攻。关上放下擂木炮石,又射下许多苦竹枪箭。官军遂退。歇息片刻,仍旧攻去。关上凶弩猛箭射来,官军始见死伤。官军又退。吴用哂笑,寻思道:“似此模样,原来是我高估了老贼!”遂不声张,看官军俄而进攻,俄而后退。如此三番四次。不移时,关上炮擂耗尽。童贯觑在眼内,鞭梢一指,官兵遂长驱直进,落力猛攻。内里段鹏举,并在童贯左右,直直欺至关下,一脚揣开城门,放兵杀入关去。吴用见势大惊,暗道:“阿也,骄兵必败!尽怪我轻敌大意了!”急驱武松等人下关狙击,伏在第三道门下。官军来时,双方就关上火拼,展开一场恶战。
原来,梁山三关五隘,每道关口俱设三层栅门。官军来侵时,哪里轻易进得去?官军欺到第三重门,武松等人早接了。当下狭路相逢,就坡上厮杀开来。那山坡倾轧,山路又极崎岖,大军立足不稳,翻在地上。官兵不熟地势,早有人掉进河涧里,吃了几口冷冽山水。再看山兵,俱各惯熟短战,遂不惧官军人多势广,奋勇迎上去打。武松等头领,手持家伙,早杀进人群密处,痛施狠着。一条哨棒,使得天花一般灿烂,人莫能敌。黑旋风李逵,手掿大斧,兴冲冲,喜滋滋,见人便砍,砍翻便笑。官兵恨之入骨,死伤一片。鲁智深也不甘后,缠住童贯来打。童贯一条木杵,舞得霍霍生风,把和尚罩在棍下,一杵一杵的打。看看林冲来救,也一道压在杵下,痛快招呼。侧畔陈翥见了,不禁肃然起敬。全身上下,顿觉气力徒增,直把董平粘在剑下。杀得性起间,猛听得一声喝,有人冲出一拳,蓬地一声打去。拳风过处,一串士卒飞出圈外,跌在地上,屁股朝天。陈翥见了大喜,喝彩道:“好样的大力神!”段鹏举一笑,双臂大开,忽地一拳,望秦明脸门拍去。秦明铜锏一截,拳势疾退,转一个方向,打侧畔攻出。拳法飘忽,不能捉摸。秦明一凛,忙使出看家本领,痛下杀手锏,望段鹏举颈项切去。鹏举哈哈一笑,把腰一仰,顺势掏了缨枪,对锏一格,直直望秦明挑去。秦明急退三步,使一招鹤回头,把枪锁住。鹏举一笑,不慌不忙,把枪一拖,却望左侧张清泻去。张清觑得亲切,手掌一招,石子疾出。鹏举何等眼疾,看石侵来,忙把身子一倒,逃过一劫。却听得身后阿也一声,有人中招。侧目看时,一条大汉捂住额门喊痛。原来他吃的石子。鹏举大笑。那汉骂一声:“破羽箭!长的狗眼!”张清苦涩一笑,歉然道:“伤了先锋,罪过,罪过!”索超呸了一声,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话未了,急起金醮斧,一端一劈,迳取段鹏举。鹏举大惊,地上一滚,闪开一斧,骤欺到张清脚下,一拳砰去。张清一阵钻心的痛,感觉足踝将裂,阿也也一声,栽落地来。对面索超拍斧来救。鹏举哈哈一笑,把脚一勾,却先放倒索超,顺势起了身来。近处杨志见状,拍刀来救。鹏举把身一闪,铁手轻舒,夺过刀来。杨志发声喊,嗉嗉急走。鹏举大笑,也不去追,把刀一撇,迳取索超。不想地上空空如也,张清索超二人,早不知去向。鹏举怒吼一声,摆正身来,撩了朱仝雷横来打。不移时,朱仝两人落在下风。鹏举觑得空闲,把眼看时,见得童贯等人,以性命相搏,一时难分胜负。未几,见些吃力,慢慢落在下风。原来,两军相争,一方将多兵寡,一方兵多将寡,是以相持不下。
杀到眼红,猛听得身后喧声震天。鹏举发惊,投目去望。见得葫芦谷里,打西山杀出一彪人马,满山遍野,望关而来。觑真切时,却是酆美毕胜两人引兵来到。鹏举大喜,喊道:“酆美毕胜来救。”童贯听了,道:“来者几人?”段鹏举道:“约有万把人。”童贯道:“糟糕!当心敌寇炮火!”话音才落,半空轰隆隆一声响,连环炮发,却望谷口飞去。酆美毕胜见了,夺路狂奔,一马当先,望关口扑来。炮火擦身而过,士卒死伤大半。酆美垂泪不已,发疯似的,抢进关去。山头花荣一声喝,催攒弓箭手发箭。箭雨射去,酆美把枪舞密了,纷纷落在马下。毕胜早进了关,与童贯合作一处。童贯喊道:“将军何以来此?”毕胜道:“闻先生怕恩相有失,着末将前来接应。”童贯道:“我原要你等按兵守寨。你今来之,栅寨如何?” 毕胜道:“恩相放心则个。先生携副将守寨,担保万无一失。”童贯道:“话虽如此,终归有些放心不下。”毕胜道:“恩相毋忧。贼寇兵微将寡,难以分派军士。他便杀去,也断无碍。”童贯道:“无碍最好。果真有碍时,救应不迭矣。我等却早料理了敌寇,分兵去救,提防有失。”说罢,一条木杵发了猛,狂颤怒抖。未几,酆美也到。众人合力搅翻战局,慢慢处在上风。
杀到酣处,山后一声炮响,烟雾弥漫。炮落处,惊惶叫喊声,如潮袭来。童贯打一个冷颤,凛然道:“谷内军士若何?” 酆美忙上岗顶去望,见得士卒乱作一团,死伤无数。心下焦急,回禀退堂鼓。童贯:“贼厮好毒的心计!行此围魏救赵之策。见关内势急,痛打关外,赚我等去救。”遂发酆美救应。酆美道:“恩相不消疾心。量那厮猖也狂到头了。”童贯沉声道:“情势危急,你却快去!” 酆美不去,却护在童贯周遭,口里道:“恩相不消忧心。他有鸟枪,我等也有大炮。早晚这回便有炮发。”童贯一怔,愣道:“甚么大炮?敢情你等抬得炮木来?” 酆美道:“正是。我等却早到的山头,迟迟不来者,为暗地搭筑炮台。”童贯道:“既如此,耕愚可曾去来?” 酆美道:“去矣。却才谷里,天兵溃散,耕愚混在内里,上得山去。敢情此时整顿已罢。”童贯道一声好。话音未落,一炮呼啸打来,正中肩顶山头,砸下许多山石泥土来。众人不敢恋战,急望山里去了。酆美大喜,叫道:“此为耕愚施的炮!”毕胜也俱雀跃欢呼。官军见了,士气大振,一发杀得猛了。山兵边战边走。
当下轰隆不绝,两炮对开。一个子母炮,一个蒺藜球,四里之间往来。炮过处,尘沙漫漫,烟灰迷蒙。也不知过了多久,炮声嘎然而止。未几,西山头顶黄旗招展,一人带泣呼救。童贯大惊,急教酆美前去,探个端倪。酆美再不推卸,领三千士卒,啸马去了。一路风不兴,浪不作,安然到了西山口,上了山去。到得山顶,早见得山崩地裂,满地狼藉。山顶一台,歪歪斜斜,塌将落来,散在地下。正是却才搭筑的炮台。台下一人,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倒在焦土里,身畔横躺一截炮筒。侧畔杨广,半蹲半跪,握住那人手掌,虎目噙泪。酆美觑得真切,抢近前来,呼喊道:“耕愚兄!耕愚兄!”话音落处,经久不见回音。酆美又喊:“耕愚兄!耕愚兄!”过来良久,吴秉彝微微睁开双目,目光散乱,脸色如腊。却见他嘴角一牵,滑下一行泪来,口里断续道:“凌,凌振,死,死了。我,也要,去去了。” 酆美心下又惊又喜,惊的是耕愚将绝,喜的是凌振已绝。当下压住悲恸,微笑道:“耕愚兄天庭饱满,断非折寿之人。却且宽心养病,一时便好。” 吴秉彝道:“将军,宁毋,此此说。某,自知蜡,蜡烛将,尽矣。” 酆美无言以对,默默垂泪。吴秉彝道:“凌,凌振死了,却去,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将,将军此此去,早,早成大功。” 酆美掩了泣,强笑道:“看你恁强悍的人,怎地净说晦气话儿?再休多言,静心养伤为上。你我一场结交,好歹同出朝阙,同归朝阙!”吴秉彝听了,眼神陡亮,神头见好些许。杨广大喜,忙扶将起来,搂在怀里。酆美心下猛沉。吴秉彝带笑道:“凌振死了,我好歹,清了门户,便死,也不辱,先人了。”杨广应道:“兄长说的是。那凌振死了活该!” 稍顷,吴秉彝神情黯淡些许,眼内闪过一丝幽光,弹泪道:“任他生前,怎般糊涂,此番却死得轰烈,无愧先人了。”酆美牵了他左手,抚道:“耕愚兄,休再言语,且养一口真气。” 吴秉彝幽幽一叹,眼神益发灰暗,挣扎道:“我死,你等休,休……”话未说完,两眼一合,溘然长逝了。杨广不知耕愚已死,以为昏将去了,遂轻摇一摇他臂弯,唤道:“哥哥,哥哥。”奈何不见动静。酆美噎声道:“耕愚兄去矣。”杨广哪里肯信,当即把手去探,靠在耕愚鼻下。了了无鼻息。杨广心下一阵抽搐,不觉哭出声来。酆美含泪劝道:“兄弟节哀。”杨广没有答话,对吴秉彝磕了三个响头,抹干眼泪,抬头去看远方。酆美心下一痛,泪如泉涌,连忙拭了。杨广恨恨道:“却才顶好的人,说去便去!”酆美道:“却才耕愚弥留之际,忽一阵清醒,却是回光返照之故。酆美亲知,耕愚命必失矣!”杨广门生不响,却命军健抬起吴秉彝,迈进关去。
原来,吴秉彝还在山谷奋战,见得西山酆美召唤,遂驱士卒四散,摸上山来。见得山顶早搭好一座炮台,炮木新旧交杂,掩在树丛里头,山兵看不见。吴秉彝大喜,当下取了炮铳火球,推上膛去,瞄准凌振。一心却先收拾凌振,再行收拾醮坛等众。再不细想,一炮袭去,正中北山炮台,废了凌振双腿。凌振忍住痛,急调炮头,望西山还击。争奈手脚不便,炮火失准。那炮轰隆隆一声,打在山腰,差了十万八千里。凌振又急又怒,连忙校正炮头,施一发连环炮,击中耕愚炮台。炮落处,耕愚正要施炮,不想脚下一震,炮往上偏了,直直多出半丈,过了凌振身后。那凌振刚发的连环炮,看看火球飞来,也不闪躲,反扑上去,抱住火球。伴随一声巨响,凌振化作灰尘,飘荡上天,再不复见了。一条好汉,烟消云散。诸位明白人,须知那凌振何故自寻短见?原来,自打陷在梁山,凌振浑浑噩噩度日,未曾一日欢心。外人看他,好一个快活的人,哪知凌振心中的苦?原来,凌振不得已降的梁山,朝夕沉缅往昔,暗地发誓,身降心不降。因而造炮,也只造二流的,铸铳也只造二流的铳。至若那蒺藜火球,为他轻便快捷,杀伤力强,一例不造。如是者,单不欲与朝廷为敌也。不想今番朝廷起兵,耕愚来攻,心下遂左右。为他既不愿伤了官军,也不想伤了山寨。是以时时逃避,处处留情。争奈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吴秉彝一心清理门户,不留半点情面,直要置凌振于死地。凌振遂吃了一炮,瘫了下盘。当下拼命施炮,也只要耕愚没了炮台,教他知难而退。孰料炮台坍塌,耕愚掉在半空,合在炮火尖上,结实吃了一炮。不移时,耕愚命丧。凌振不甘残废,早早投火自尽。师兄弟两个,一先一后,赴了鬼门关,真可谓造化弄人。可惜两条铁铮铮的汉子,平素使一手好炮,到头来尽皆殉在炮下。嗟乎!那一身绝技,也尽付与黄土西风,至今无人能识。
话不烦絮。却说吴用等人,见得折了凌振,心下又惊又恸。眼见得关内交战,数万人马翻腾,死伤惨烈。遂想收兵。却怕官军趁势追击,冲进下一道关口,因而不敢轻举妄动。遂有些木然,把目来看场里厮杀。一盏茶工夫,人头渐稀了,拳头渐重了。李衮等人,陷入苦战,满额冷汗。吴用不敢俄延,长叹一声,取过画角,便要鸣金收兵。方衔进嘴边,听得山上接连几声雷响。声响处,涌出几彪人马,四面八方而来。把眼看时,却是宋江卢俊义等人,各领千军万马,立在山头。吴用心下大喜,暗自骂道:“糊涂,糊涂!怎地却忘了此一着!”当下把旗一招,各路人马冲下山来。童贯大惊。
第92章:官匪舌战
却说童贯杀到酣处,眼见得梁山众人慢慢落败,心下兀自欢喜。不想一声炮响,山上涌下来宋江等人,情势倏变。遂不由得大吃一惊,慌忙撂下林冲鲁智深,领了酆美毕胜,杀出重围来,急急集结军士。看时众将时,俱各披汗如雨,杀得紧了,陷在殊死搏斗之中。童贯不敢惊之,却先呼喝士卒归了队,整军迎敌。罢了,望一眼屏山,看山上情势。但见得四处嘈杂,战旗飘飘,尘土飞扬。不知来了几多兵马?童贯暗暗惊心。忽听得醮坛有人发笑,举目看时,却是吴用。那吴用意志闲定,手里握着令旗。令旗一挑,山上人马便下一程。却不直攻下来。童贯纳闷,寻思道:“此贼又耍甚么花样?”念头方起,却听得吴用道:“枢密大人,得罪,得罪!”说罢,手掌一拍,山上飞下三骑。觑亲切时,却是三个头领,一身盔甲镫亮,红披风,蓝搭膊,盔顶缨花飘扬。中间一位,脸黑身矮,神情恭谨,正是宋江。宋江身侧,打左站了一条颀长大汉,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端的威风凛凛,一表非凡。不知是谁?右边一位,却是条三十四五年纪汉子,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王胄遗风跃然。童贯认得此人,却是横海郡郡主小旋风柴进。诸位看官,那童贯何以认得柴进,当中有段缘故,暂且卖个关子,日后自有分晓。且说当下三人,远远下了马,望童贯走来,相隔半里听了。
三人驻了脚。宋江伏地道:“小可宋江,参见大人。”童贯心下咯噔一声,不露声色,徐徐道:“既是宋押司,何不过来说话?”宋江不动,又拜一拜,道:“小可带罪之身,不敢亵渎大人清望。”童贯淡淡一笑,道:“押司既不念旧,老朽也不便相强。我却问你,是也不是大宋子民?”宋江拜道:“大人自不消问,小可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童贯把鞭一抖,喝一声好,力道:“目今王师到来,你却何以迎之?”宋江顿挫道:“小可心怀国恩,本当焚香祷告,顶礼膜拜,候太师驾临。争怕大人不容,白白丢了性命。因而击鼓扬鞭,冒犯大人虎威。得罪之处,海涵则个。”童贯打鼻哼了一声,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是铁了心作反!”宋江泣告道:“小可岂敢!为因尘世之上,已无我等容身之处,不得已时,方才栖身水洼,苟且偷生,翘盼皇恩。皇恩到日,我等自当卷席而返,复做良民。”童贯冷冷看他一眼,没有打话。宋江又道: “大人平素敬佛,行善积德,不在话下。如今梁山诸众,身遭厄难,身困厄地。满腹苦楚,仿若折翅鹏鸟,一腔彷徨,好似无头苍蝇,只是无人说!心下痛切悲切,岂有不臣之想?如今大人曲折前来,胜负悬久未决。何不卖一个顺水人情,大发慈悲,彼此罢兵归去,日后还好相见。”童贯大笑,道:“押司长篇大论,无非要我饶你一命。老朽看你,也非邪恶之人,你便直说出来罢,说不得留你一条生路。”话音落了,背后有人叫骂。童贯看去,见得一条乌黑莽汉说话,铁齿獠牙,手掿大斧。正是黑旋风李逵。童贯不理会他,把目一划,来看背后。见得众人早歇了战,分各退在两旁。气喘吁吁。童贯心下一动,暗想道:“我却再撩撩那黑厮,多少叙一时话,好教军士转些气力。”寻思定当,来看宋江。
宋江哪知得童贯打歪主意,一心劝他退去。当下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大人便此罢兵了罢?”童贯笑道:“要我退兵,也无不可。你且列出三样理由,老朽信服时,自然退去。”宋江称一声好,扬抑道:“梁山三关五隘,尽皆雄关天险,一夫当关之地,非百十万人难下。目今大人辗转半日,丢了大半性命,方才到得二关。打后行程,可想而知。”童贯轻笑,没有答话。宋江道:“再者,日已西下。大人便有气力闯去,光阴却不等人。过得三关,怕早天黑。我却那里伏下刀斧手,大人有虞矣!到那时,吃力不讨好,悔之晚矣!”童贯哈哈大笑,骂道:“狂妄盗贼!口下有千斤,底子又如何?夸夸其谈,终究毁了自己!”宋江拜了一拜,敦声道:“小可素与大人无隙。苦苦相劝者,不忍你千金之躯,横死郊野也。” 酆美喝道:“放肆!量你乌合之众,能吃一介棒喝?”宋江顿首不语。童贯道:“将军休要气恼。且容他把话说完,再作理会。” 酆美遂止。宋江拱手道:“其三者,情势悬殊也。大人空有五万之众,尽皆疲于战事之卒,气息在奄奄之间。反观我等,山下猛将半百,山上勇士万余,一匝绕了一匝,数不胜数,可谓势众矣!又兼以逸待劳,以上凌下,擒大人必矣!”童贯见他说得有理,脸色微变。当下冷笑道:“既如此,何不近来擒我?何故迟迟不起阵脚,进一步,退三步,瑟瑟缩缩。何也?”宋江道:“小可本自善心,欲化干戈为玉帛,不忍赶尽杀绝,容大人自退去。”童贯哑然失笑,抚掌道:“妙极,妙极!人均道宋押司外表温驯,狼子野心。今见果然也。童贯若非惯战,岂能不受你蒙骗?”宋江愣道:“太师何出此言?”童贯道:“量你这等龌龊小计,岂能瞒过老朽耳目?你若要效法谢玄,唱一出草木皆兵,直需看看老夫何许人也?”宋江闻言暗惊。脸上作笑道:“好极,好极!既识我计,敢攻我阵否?”童贯道:“那虚张声势的阵,如何不敢攻去!”宋江翘指道:“好胆识!更说无益,便此起兵去罢。”童贯兜马出去,提兵点将。
点兵未毕,早听得咣咣咣几声,东山有物倾泻。童贯心下一凛,闪目望去。见得一截擂木,势若千钧,翻下山来。擂木去处,拌起许多石头,咕咚咕咚,掉进山谷去来。那石拖一条长影,仿似银河落九天。童贯见了,心下暗打一个结。不敢轻慢,把目觑亲切了。见得屏山如案,拢住一条细长峡谷。峡谷外端,便是那葫芦谷。童贯心里道:“好恶的山!”寻思之间,张目打量。见那山光滑如腊,浑身立人不住。要下山时,唯有循将石阶,拾级而降。石阶不足两尺,拐千把道弯,折百把度角,哆哆嗦嗦,爬到山顶。山顶擎十把株古松。古松如黛,深一团墨,成盖状遮掩,蔽了半边晴空。晴空无云,半腰挂一团火,毕剥暴晒,见些怨毒,毒得人辣辣作痛。日曝处,石山泛一圈油光。童贯暗惊。却听得宋江道:“大人点兵已矣,便请起戈。”童贯哈哈一笑,正声道:“两军相见,自当你来我往。若是独独我往,你却不来,如此成何体统?”宋江愕然,道:“敢问太师,却才满腔豪情,直要攻我。眨眼之间,却转换一个主意。何也?”童贯道:“有道是,此一时,彼一时。却才一番戏言,当不得真。如今方才实话。我在谷底,凉风有信,何苦寻上山去,自讨苦吃?”宋江道:“太师出尔反尔,果然巧令辞色,见风使舵之人!”童贯笑道:“你却休来激我,老朽岂能中计?你若耐不过,却先攻将过来。”宋江沉吟道:“也罢。再问太师,果然不去?”童贯道:“果然不去。”宋江道:“你既然铁打的主意不去,我却要攻去了。到那时,休怪我反面无情。”说罢,把鞭拍下。鞭落处,山兵又下一程。童贯急教扎阵。
却说吴用,早下了关来,此刻见状道:“且慢!有道是,远来是客。我等不可抢了太师风头。”童贯笑道:“哪里!俗语云,强宾不压主。先生先请了罢。”吴用道:“岂敢,岂敢!一旧太师请了。”众人听了,暗叫怪哉!一阵莫名其妙。原来,梁山将领虽众,兵力却微,只得三千人马。今番出战,点兵谷应敌去了一千,醮坛作法去了五百,水寨留下五百,余下一千人马,俱作后备之用。有道是,好汉难敌四拳。梁山区区三千人马,如何抵得洋洋十万大军?吴用等人无计可施,唯有兵出奇着,险中求胜。当下将计就计,纵兵深入。且先沿途施些诡计,累他一个筋疲力尽。到点兵谷时,杀他一个人仰马翻,折他一役。他若退去最好。不退去时,却教人截在关口,四下包围,就山上呐将喊来。喊起处,扇些灰尘。又置些稻草人,着些戎装,插在山顶,行使疑兵之计。山顶留数将把守,其余士卒,尽皆落山。一番手脚,直要童贯退去方休。那童贯见了,不知虚实,直道他露半截,藏一截,兵不尽出。心下狐疑不已。宋江等人见了,正中下怀。直望他消磨多些工夫,捱到天黑来,乖乖的落山去来,化解一场风波。当下两人打起禅语来,各怀鬼胎,。孰知却是殊途同归。积心处虑,直要拖延些时候。
话不烦絮。却说吴用落得关来,与童贯假意谦让一番。众人不知他葫芦卖的甚么药,俱皆纳闷。忽听得一人咆哮道:“破落户!说鸟理论!”话未说完,端起大斧,望童贯看来。童贯早闪开了。吴用见了,大声叱喝,却不堪用。李逵发疯似的,逢人便把斧削去,冲动官军阵脚。阵里酆美,早拍刀来迎。当下两个厮杀上来,一个若矫龙,一个若猛虎。鲁智深成风作乱,也杀进去。后面李衮等人,俱皆去了。一场厮杀,又见了热闹。宋江见势不好,连忙跳上马去。方落得鞍鞒,阵内一人欺来,使一条银蛇枪,直取喉咙。宋江格开了,扬鞭出去。那人急急追来。朱仝抢过来来救。那人不慌不忙,一个对两,把宋江朱仝压在枪下。林冲飞身来救,把枪先望那人擢去。那人大惊,舍了宋江两人,来战林冲。当下战了五十回合。林冲叫道:“好小子!枪法见长了!”那人道:“彼此彼此。”林冲叫道:“你我再斗三百回合,看看鹿死谁手?”那人呲牙道:“胜负早前已分,今遭却见生死!”林冲道:“好极!正是这话。”当下又打一百回合,不相伯仲。忽听得身后一人高叫道:“杨广,不得对教头无礼!”林冲看时,却是杨志说话。当下道:“杨制使,一家总比两家亲。你与杨广,骨肉相连,看你掂顾那一边?”杨志道:“教头,杨广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你却教他尝些厉害,点到即止。”林冲道:“嚯,哪里说话!阵前厮杀,容不得半点客气!”杨广道:“制使不必忧心。看我杨家枪法!”说罢,洒一串枪花。林冲急急招架。
正厮杀间,却听得身畔一声喝:“哪里去!”杨广心下一凛。把目看时,见得一条颀长大汉,手提一棒,贴在童贯马后追杀。童贯战袍飞舞,把马拍急了,望关下躲去。杨广大惊,提马追去。林冲紧紧跟来。当下四骑,一阵风也似的,次第到了葫芦谷,合在一处来打。正打斗间,酆美与秦明来到,毕胜与张清来到。四队人马,就谷里来来往往,杀了一阵。猛听得童贯喝道:“好棒法!”颀长大汉道:“直甚么!看我少林七绝!”说着,挥出一棒。童贯接了,道:“好一个少林七绝!敢问周侗周侠士,与你怎般称呼?”那汉叫道:“正好教你得知,败的何人手下。某乃其大弟子卢俊义!”童贯叫一声好,道:“周侠士拳脚,童某仰慕已久,只苦无缘领教。今日遇他爱徒,厮杀一番,也好解我平生之渴。”说罢,舞得木杵呼呼生风。卢俊义喝道:“好身手!看我棒法!”一棒冲进杵影,猛地一撬。童贯手臂一松,木杵险些掉下地来。当下把身一侧,顺势把杵一带,摆在身后,策马扬长而去。卢俊义叫道:“哪里逃!”紧紧追去。
第93章:官匪混战
童贯发惊,舍命逃开,一路鏾钹星铙, 急马赶出谷口。谷口有兵把守,拦了去路。童贯吼了一声,调转马头,横扫一杵出去,迳奔卢俊义两肋。卢俊义一声轻笑,立棒一挡,把杵推开三尺之外,也不收棒,直直拍马前来。那马通晓人性,一个箭步冲去,欺近童贯,扬蹄踢去。童贯一闪,马蹄落空,渐渐落地。卢俊义觑得真切,不待势穷,长身暴出,跃上鞍头。嗖地一声,望童贯扑去。童贯不料此着,略略一怔,吃卢俊义一勾,掳下马来。两人就地上打滚,翻出五六丈远。拳脚交加不断。童贯力竭,未几落在下风。卢俊义道:“卢某一身武艺,上不犯老,下不欺小,中不打无力还手之人。今见你是条硬汉,不忍猝以加害。你却去罢。”打着话,兀自按紧童贯手脚。童贯讶然道:“壮士甚么说话?”卢俊义嘀咕道:“枢密快回阵去。”说罢,力道一松。童贯略一挣扎,脱了掌握。当下把身一翻,窜出一丈以外,跃身上了马。卢俊义提步追来,佯叫道:“老贼!哪里去?”话落处,童贯出了一程,望谷里杀去了。卢俊义追了一阵,提马飞去。看童贯时,早杀进阵里,与关胜敌开手来。于是放慢马蹄,从容入了阵。阵里撞着陈翥,人群密处厮杀开来。陈翥招招险着,专挑要害招呼。员外性起,大喝一声,当下棍棒一冲,把陈翥掀在马下。陈翥大惊,急遁出去,打远驻了脚。吹一个唿哨,唤来坐骑,缓缓归了阵来。卢俊义觑他来到,把棒一划一摆,吼了一声,把眼盯住陈翥。陈翥力怯,不敢与之战,绕马急走。员外大笑。
原来,卢俊义屈膝梁山,只要除掉宋江吴用等人。奈何不得其便,长久下不得手。今日官军来侵,正好借刀杀人。因而暗暗欢喜。提兵点将,不在话下。到了东山头,见得梁山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心下不知是何滋味?一如倒的五味瓶,一阵欢喜,一阵悲伤。喜的是梁山益发敝弱,悲的是平白丢了许多人命。半忧半喜之间,下得山来。宋江陪话,李逵叫阵,众人杀将开来,关上乱作一团。卢俊义暗想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我若不擒童贯,他人必擒之。恁地时,不好做事。”念及此处,迳奔童贯,赶出阵去打。童贯急急招架。卢俊义又寻思道:“如今我牵住童贯,却不伤他。梁山诸众见我战他,必不来夺,我这厢多杀一阵。恁地时,关上也自多杀一阵。梁山兵微,不堪久战。则我大仇可望得报矣!”寻思间,使出五成力道,撩战童贯。童贯招架不住,落荒而逃,直直出到谷口。员外怕他逃去,急忙擒在地上厮杀。良久,见得阵仗阑珊,方才撒了手,纵他回了阵去来。员外精细之人,生怕有人看出端倪,佯装叫喊。随在童贯马后,也杀入阵去。遇了陈翥,聊施颜色,也不痛下毒手,由他去了。当下看时,见得两军交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映着斜阳,天地一色殷红,好生凄美!员外仰项长叹。但见横尸处,铁骑往来不绝,怒蹄狂践。所过之处,血路成行,士卒死命逃遁。一个个,俱如惊弓之鸟,发足四散。数不清多少人马?卢俊义觑在眼内,心头揪得紧紧。蹙上眉头,不觉叹一声出来。
叹息间,猛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冲破别的声响,灌入耳来。那声音好生响亮,恍如鼓点,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急切难捺。人乍听之,仿佛踩在自己心坎上,似要踏破胸膛,教人血脉贲张,血气翻滚。员外大惊,把目寻去。见得一骑绝尘,飞天而去。马上那人官军打扮,长髯飘飘,身前横一把大刀,恍若天神乍降,势不可挡。但见他一欺到了谷口,手起刀落,结果几条性命,口里叱咤有声。谷口喽啰大惊,鼓噪呐喊,竞相逃走。中间几人挡住道口,与官军周旋。官军大喝一声,却先取了两人首级。余下两人苦苦抵挡。员外策马去救。出了半丈,身畔早有人越去。把眼看时,却是高布。员外心下益惊。担怕高布有失,急急扬鞭,骥尾随来。
那高布一晃到了谷口,口里高叫:“狗贼!休得猖狂!”仗笛去迎。官军狂笑道:“逆贼!有敢来者,多多益善!爷爷刀口不怕舔血!”打着话,大刀徒起,望左砍来。高布急退。那刀倏然一转,换作望右砍去。便听得喀嚓一声,砍翻一人,倒在地上。高布大惊,疾叫:“丁得孙!丁得孙!”话起处,迳抢丁得孙。拽出看时,见他面前吃了一刀,由肩胛入心,满地是血。刀过处,腹腔敞开,露了心肝五脏。一条小命,早呜呼了。高布素与丁得孙交好,见他猝死,遂不由得急得满眼通红。当下嗷嗷大叫一声,喝道:“直娘贼!还我伴当命来!”打笛迳取官军。官军哈哈大笑,手指道:“蠢贼!军爷杀了你,正好凑足千百整数!”挥刀砍来。高布地上急闪。侧畔卢俊义叫道:“兄弟,休得恋战!”急救高布回阵。高布不走,掣出腰刀,钻进马下。噼啪两刀,望马腿砍去。那马应声而倒。官军咕咚一声,栽下马来。高布上前擒去。官军大刀一洒,封一个门户,滴水不漏,人莫能进。高布叫道:“狗贼!教你知得死滋味!”说着,猛揣起一脚,扬起一阵尘土。尘土过处,官军睁不开眼来,听得风响,口里叫道:“阿也也!孰料马万里一世英明,今日死在小人之手!”高布喝道:“休来聒噪!安心上路罢了!”把笛一抖,望他天灵盖劈落。
方才起手,一鞭袭到。高布听得猎猎风响,望旁急闪。身后一人叫道:“逆贼!安敢加害朝廷命官?”一鞭又来。高布闪到马后,大怒叫骂:“腌脏泼才!今日教你栽在此处!”一刀望马腿擢去。不想刀刺去处,吃那马撒了一蹄,踢中小腿,裂裂作痛。步履顿失沉重。鞭卷来时,闪躲不及,看看正中头顶。遂不觉阿也一声,叫起慌来。那人叫道:“逆贼!明年今日,便是你的死忌!”鞭势凌厉。高布道:“做梦!”急中生智,倒在地上一滚。鞭又袭来。高布心道:“那厮使的好鞭!敢情今遭要遭殃!”倾力翻出六五尺。皮鞭咄咄逼来。
情急之间,听得嚯嚯风响,一棒来护。离心门两尺停了。那鞭卷来,正好缠在棒上,一时失了势头。一人叫道:“兄弟快去!这厮由我料理。”正是卢俊义说话。高布叫一声好,碌爬起身,一俯一拐,望马万里走去。身后鞭棒激战。望前去,见得马万里站在原处,兀自揉着眼,大刀插在地上。高布吃了马踢,火气早去大半,当下打笑道:“嚯!那厮,沙砾兀好消受?”马万里破口大骂,挑起刀尖。高布嘻嘻笑道:“敢情顶好消受罢了!”马万里道:“好你奶奶的鸟!要决生死,与我打斗一番。背后暗算,算个鸟人?”高布哈哈大笑,道:“骂的好!骂的妙!有道是,成无定法。打得败你,便是好招式,管他暗算明算!现如今,你败便败了,撒甚么鸟野?发甚么鸟疯?若不甘愿,爷爷再赏你一把沙子!”马万里道:“闭你的鸟嘴!来来来,你我再战三百回合,拳脚上见真工夫。”高布笑道:“休要发梦!爷爷不卖你的帐!你那猢狲,见爷爷挂了彩,便想捡个便宜,赢得轻易些许?”马万里叫道:“胡说八道!你既然这等见识,我何苦与你呕气?当作撞鬼罢了!”高布笑道:“这方是话!”马万里冷哼一声,拭一拭目,眼睛慢慢睁将开来,射出两道精光。
忽地,一阵风沙袭到。马万里方开的眼,再度闭上。说时迟,那时快,谷口闪出一条汉子,手握尖刀,望马万里扑去。对准颈项,便是一刀。血浆狂喷而来。马万里大吼一声,把身一扑,直欺上前,一把掐住那人脖子,嘶叫道:“狗贼!你忒阴毒!”脸目见些狰狞。高布早觑在眼内,慌忙抢去。奈何小腿有伤,走不甚快。上前去时,见得两人砰地一声,倒在地上。高布俯身大叫:“马将军!马将军!”声音见些急切。当下摇了几摇,毫无动静。高布又去摇对面那人,唤道:“龚旺,龚旺!”龚旺不应,一张脸早成了酱紫色,双目凸出,舌脷耷拉下来,好生可怖。高布见了,激灵灵打一个冷颤,遂大声喊道:“龚旺,龚旺。”龚旺早已气绝,听不见高布呼唤了。原来,吴用着计,教龚旺丁得孙把守谷口,堵截官军退路。谷里几番厮杀,屡次攻来,俱各有惊无险。不想马万里来时,虽然单枪匹马,但却杀气腾腾。小喽啰见之,心胆俱寒,大半逃入山去。余下几个大喽啰,顽强阻截,尽丧在马万里刀下。丁得孙去迎,不及一招,赔了小命。龚旺见了,肝胆俱裂。奈何来人勇猛,不敢硬碰,急急退下了。暗地伺机报仇。须臾,见得高布脚点灰尘,一招制胜。心下大喜,遂以沿用。也打旁抓一把沙砾。少时,那高布脱险,与马万里闲话。龚旺趁马万里不觉,抄到马后,偷偷摸近。到得跟前,手里沙子撒去,乱他视线。马万里登时失明。龚旺遂一刀戳去,取了马万里性命。不想马万里端的骁勇,临近丧命,气力不失,掐得龚旺气绝,同赴鬼门关去了。
却说高布,见得两人双双气绝,心下转悲。忽听得一人叫道:“逆贼!我与你誓不两立!”话落处,一鞭侵来。卢俊义喝道:“泼贼!休得伤我兄弟!吃我棍棒!”急急来救。高布懒懒道:“哥哥,我不碍事。”心思有些恍惚。看两人时,又是一番厮杀。高布喟叹开来,慢慢走去。方出一步,一阵铁蹄嘀哒,一人到来。旋风也似的,一跃到了面前。高布急走。那人叫道:“兀谁杀的马将军?”声音悲痛。使鞭的汉子道:“正是那贼!”鞭梢指了高布。高布一惊,喊道:“狗贼!休要血口喷人!”后面到的那人道:“韩将军,果真便是他了?”韩天麟道:“回禀恩相,正是那贼撒的尘灰!”童贯颌一颌首,看了高布,沉脸道:“兀那白面汉子,原本看你一脸萧索悲恸,不似个杀人凶手。如今韩将军作证,其非假。你杀了我爱将,我焉有放你活的理儿!”高布无神道:“马万里之死,与我无干。”童贯叫道:“事至如今,岂能由你狡辩?”一杵穿来。高布徐徐走开。一杵又来。卢俊义叫道:“休得伤我兄弟!枢密大人,不可冒昧!”童贯冷笑,杵又穿去。韩天麟叫道:“恩相,快快杀了那厮!这厮棍棒缠在我鞭里,脱不出来。你却为马将军报仇!”童贯应道:“不消说!蟊贼,快纳命来!”策马一杵打来。高布见他势恶,心下一凛。当下把笛一拨,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量你那木杵,直得甚么?不如我小小铁箫。”童贯道:“纳命来!”高布道:“可笑,可笑!我若情愿,百杵千杵,由你打来,避一分便算不得好汉。若不情愿,便是一杵半杵,也休想沾我衣边!”童贯叫道:“好极!舌头功夫了得,不得身手如何?我这便打去,看你有何能耐闪躲?”高布大笑,看杵过来,把手一抓,握住杵端,冷笑道:“想来唬我,当心磕了大牙!我今握住木杵,你若动弹得了,万事甘休!”童贯叫一声好,大笑不止。正笑间,马蹄又响,一骑来到。
第94章:童贯落难
那人使一把青龙偃月刀,骑一匹赤兔马,咻咻前来。正是关胜。关胜手提大刀,望童贯砍去。童贯大惊,扬鞭急走。当下把马一摆,望旁插去。慌乱之中,牵着木杵前行。不着一力。忽然,那木杵尾端一沉,高布步履踉跄,栽落地来。童贯大惑。高布顿足道:“老贼!好蛮的膂力!高某拿不住你,由你自去便了!”语下痛绝。童贯听了,心下如炬,省得高布暗中相让。却不知他何故如此?当下不及细想,急急走开,一闪出了谷口。关胜拍马跟来,喝道:“哪里走!”童贯怒道:“叛贼!人皆有良知,饮水思源,知恩图报。奈何你截然不同,恩将仇报?”关胜道:“休要废话!既然沙场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童贯骂道:“畜生!”打话之间,两人出了一里半里,上了栈道,望南山门飞去。谷里韩天麟,生怕童贯有失,紧紧跟来。卢俊义也自追来了。酆美秦明,毕胜张清,也俱成对,杀着跟来。一行八人,抢道而下,一发过了南山门,到了金沙滩来。滩畔又一番厮杀。不多时,滩上划来两船,泊了岸,招呼童贯上船。童贯不去,却教人岸上燃起烽烟来,呼唤对岸救兵。孰料一燃良久,了无音讯。心下暗暗着急,担怕营寨有变。
正着急间,山上马蹄滴答,冲下几匹铁骑。觑仔细时,却是宋江吴用等人。柴进花荣也在其中。童贯暗惊。宋江道:“太师,今日一战,双方各有死伤。权且罢兵歇马罢?”童贯骂道:“做梦!童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来之,岂能无功而返?拼却一死,也要踏平梁山!”宋江冷笑道:“好大的口气!目今你人困马乏,阵法混乱。枪法也乱,士卒也乱。看你怎地留难我!”童贯道:“我便乱作一窝蜂,也好过你一些。目今之战,我伤一千,不过皮肉之灾。你伤五百,却已伤筋动骨。后果如何,不言自喻。”宋江仰笑道:“太师如何自遮其丑,而扬其美也?你便有千军万马,历经长途跋涉,不过是蝼蚁之力。反观我等战将,虎虎声威,何止拔山之功?事果如何,望太师三思!”说话间,身后又一阵噌噌声响,有铁骑到。把眼看时,却是林冲杨广两人。童贯暗暗烦恼。酆美道:“今日不合困在贼地,势不由己。恩相此便离去,我等自来殿后。”童贯阻止道:“不可!攻城掠地,国之大事也,岂可半途而废?我等一介武夫,驰聘沙场,便是赔了身家性命,也不在惜!” 酆美恭谨道:“恩相说话,诚然不错!奈何贼势浩众,急切难取。谚云,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等权且收兵,日后再战不迟。”童贯笑道:“将军何忧!谅他百十之众,不在老朽眼内!”酆美谏道:“虽然如此,小心为上。恩相千金之躯,身系家国。若有闪失,如何了得?及早歇兵罢了!”童贯生烦,喝道:“浑才,你敢慢我军心耶?再敢多言,斩你于马下!” 酆美遂不言语,端着脸,狠命招呼秦明。
正酣战间,身后转来步履声响。一阵盖过一阵,愈发响亮。童贯心下竦然。宋江道:“太师,我等两下退去,彼此无犯可好?”童贯叱道:“狗贼!做你的春秋大梦!”语毕,舍了关胜,迳取宋江。宋江哈哈一笑,策马打斜疾走。童贯跟来,木杵汹汹。正走之间,猛听得身后嗖一声响,一支狼牙箭射来。童贯急闪,望左折去。那箭紧紧跟来,恍若带眼一般。童贯大惊又走。情急之下,到了岸边,无处闪避了。看那箭时,正正望身直来。童贯暗叫糟糕。忽见得身影一闪,有人扑将来。嗖嗖嗖,挡了几箭。童贯看时,却是酆美,胸口插着三支箭。童贯大惊。见得酆美身势过激,止不住,望江里翻去。童贯避在马后,喊船来救。船急接了,抬进舱内躺下,敷了药。箭又射来。童贯急切去挡。一条木杵,舞得呜呜生风,箭不能入。花荣着恼,大叫一声:“直娘贼!看你撑得几时?”搭了七子连环箭,猛地射去。童贯见他势恶,不敢托大,跃下蓬船闪避。落舱处,梢兵不待吩咐,一溜烟划将出去,望江心进发。童贯大喝不止,一晃出了两里。宋江见了,拊掌大笑。
忽听得身后有人叫嚣,骂道:“入奶奶的鸟!兀谁走的这厮!”声若厉雷,正是李逵。众人看去,见得那李逵身后,挤满一堆汉子,一身的血。不知何时来到?宋江也不喝话,问道:“铁牛,兄弟们安好?”鲁智深焦躁,抢话道:“好个鸟!士卒死得精光,头目又折了数人!你道安好?”语下愤愤。宋江看了一眼,见得来人寥廖,当下大叫一声,吐一口血,栽下马来。众人抢将去救。毕胜杨广见了,趁乱杀一阵,伺机逃去。韩天麟发恶,一条皮鞭直卷卢俊义,着着狠毒。卢俊义生恼,猛拍一棒,打碎他天灵盖,死在马下。众人正救宋江,纷纷喝好。
未几,宋江吃一口水,悠悠醒来。吴用劝道:“哥哥自寻的烦恼!岂不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今有兄弟归西,寿禄如此,哥哥岂可强求?”宋江泣道:“话虽如此,终归舍弃不下。”众皆垂泪。吴用道:“听得哥哥此言,兄弟们便在九泉之下,也要感动落泪。”宋江又叹,转口气道:“想我梁山鼎盛之时,八方义士来投,旗下军卒万千。天下英雄,谁不景仰?不想半年之间,星移斗换,景物全非。中间历经两战一斗,人物凋落矣!”说罢,泪又涌出。众皆唏嘘。柴进怏悒道:“哥哥休要烦恼!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我等一时半时低落,有何足惧?惧之者,长日之低落也。古人道,众志成城。我等兄弟百人,若能肱股相亲,同声通气,何愁大事不成?再假以时日,东山再起必矣!”众人闻言,尽皆振奋。宋江热泪滚滚。吴用道:“大官人见地极是!夕阳今下,明朝还起。我等行光明之道,天必不绝我也!”宋江闪泪道:“我等一百零九人,上应天罡,下应地煞,端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如今,赔了许多弟兄,乃天降的不祥征兆,我等早晚身死!如是观,梁山福祚不永矣!”众人听了,有人滴下泪来。吴用道:“哥哥又说浑话!却说那梁山碑文,不过假借神鬼术数,穿凿附会,聊博一笑而已!哥哥却当了真。”宋江仰项长叹。柴进道:“哥哥休要伤怀,料理兄弟后事要紧。”宋江沉痛道:“宋江心如刀割,不能理事。便请大官人代为打理数日。”柴进抱拳道:“哥哥此说,小弟不敢托辞。唯望哥哥宽心养病,早早康复理事。”宋江点一点头,咳了一声,又吐一口血。卢俊义道:“哥哥休要伤神了!想来此役,死伤各半,贼又退去。死难兄弟,若是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宋江重重颌首。少倾,柴进道:“孔目何在?”裴宣应声而出。柴进道:“敌我伤亡若何,可有数目?”裴宣道:“覆大官人,我方死九将,有凌振,穆弘穆春,邹渊邹润,宋万杜迁,龚旺丁得孙。伤十三将。小卒或逃或死,一个不留。敌方死七将,虏一将,无伤将。士卒死伤无数。”柴进点点头,噙泪道:“是役惨烈,鬼哭神号。点兵谷几成孤魂野鬼之所。我等未亡人,应当超度前者,还梁山一个清净之地。至若死难兄弟,尽皆厚葬于后山,醮坛设堂,诵经颂德,追荐七日。而后犒劳军士,奖赏头领。”众人咸服,点头称是。柴进见了,又说些宽慰话语。罢了,命人担起宋江,发足离去。
正行走间,忽听得江心一声喊。众人听在耳内,驻足来望。见是阮小七说话。白胜亢声道:“七哥!七哥!”招一招手,折回江边去了,隔得近些。当下见得小七欢天喜地,唱起滩歌,一顿一抑,跃篙前来。白胜道:“七哥,捡了宝么?恁地快怀?”小七远远应道:“胜过捡宝百万倍!”说罢,唱起歌来: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今日聊把渔网撒,捞上一截老冬瓜。
众人听得大笑。白胜问道:“七哥,哪来的老冬瓜?”小七飞快靠了岸,把帘一掀,掏出一条汉子。众人看时,见得那汉一丝不挂,赤溜溜的,单在胯下包了一片碎布。心下不禁纳闷。白胜道:“七哥,舱里缚的甚么撮鸟?”小七喜滋滋道:“不是撮鸟,是假童子鸟!”众人疑惑,涌上来看。但见得那光身大汉,好生魁梧,一脸白净,躺在甲板上面。躺身处,淌了一滩的血。关胜觑得亲切,失声叫道:“童太师!童太师!童贯!”语气惶急。小七喜气洋洋,叉了手,神气道:“关大刀恁好眼力!一眼看的那贼厮面目。却说童贼,先前见他一身铠甲,倒有几分狐假虎威模样!如今剥他一层皮,方见浑圆一个肉球!”笑话间,蹦上童贯肚皮,跳了一阵。童贯怒哼一声,瞪大双目,眦角尽裂。却不做声。关胜脸色数变,劝道:“七哥,那个垂死的人,难为他干鸟!”小七指点道:“嚯!大刀说的鸟话,又来吃里扒外!”关胜遂不敢声张,惴惴退下。岸上李逵道:“七哥,那厮胯下一块蒙羞布,快快摘了,也教众人见识阉人模样!”小七嘻嘻笑道:“铁牛木瓜的脑袋,倒想到此层,稀奇稀奇!”说罢,猛把布摘了。众人看时,见得童贯腿根血水横流,尘根已然不见,留下一截空洞。众人惊愕,瞪直了眼,半天合拢不嘴。小七津津道:“却才水寨兄弟,前去劫营。寻思乱他一阵,教他无暇救过对岸。李俊等人,伏在岸边闹腾。我与二哥五哥,却在水里闹,看了官船,一下掀翻,就水里结果许多官军。不出半天,搅他一场惊心动魄,杀了不少人。正回山时,见水里来船,就掀翻他,水里折腾一场。童贼无力,又不通水性,当下栽在小七手里,丢了木杵。小七又剥他盔甲,教他逃走不得。除光了衣衫,方见那厮净身不绝。七哥兴起上来,一刀切尽他命根,用布包了伤口,解上山来。”众人大笑。杨志讷讷道:“七哥,我却问你,那白净少年又怎地了?”说的便是杨广。小七道:“我翻了船,却先放翻了一个将军。那将军中了箭,动弹不得,一刀结果了他。罢了,方才收拾童贯。隔船另有两人,二哥五哥招呼的他,不知后果如何?”杨志听了,垂下头来,微微嗯了一声。
忽听得小七叱喝:“浑才!”一脚踢去。杨志一凛,连忙张目看去。见得一人提了药囊,溜上前去,抢救童贯。小七正骂,道:“安道全!你疯了不成?救奸贼干鸟么!”童贯听了,微微唉叹一声,喊起痛来。安道全凛然道:“医者父母心。不论将相公伯,农夫走卒,但有伤痛者,敝人便是死,也要救他活来。”小七干笑一声,看准安道全面门一脚。安道全栽了一个结实。小七又踢,神医跌落水去。卢俊义见了,慌忙去救。众人大笑。柴进连忙喝止了,抢上前来,帮童贯敷药。众人不齿,嗤之以鼻。少时,安道全出了水,一身狼狈,顾不得整顿衣装,抢上前来,帮手下药。当下止了童贯血流,扎了纱布。罢了,埋头收拾药囊,一路去了。柴进站在当地,教人抬了童贯,送过对岸去。众人议论纷纷,俱各道:“大官人何苦如此!”柴进待众人议尽,方道:“童贼伤势,危在旦夕,早晚三长两短。若不送过对岸,有个好歹时,梁山终日不宁矣!”武松冷笑道:“不宁便不宁罢了!怕他何来?”柴进道:“目今之势,我等但求休养生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众人闷闷不乐,道:“刚倒下一个孝义宋三郎,又来一个懦弱大官人!梁山大不幸也!”漫话间,担着宋江,走上山去。
第95章:高布探路
众人一路颠簸,三三两两的,望山寨踅去。不移时,进了寨栅。遂担了宋江,迳取舍房歇下。自此半月,宋江静心养病不提。却说童贯,伤及命根,痛楚难当。后经神医落了麻药,止了血,当下沉沉睡去。不知觉间,由阮小七送过江心去了。官兵打远见了,急忙驾船接入寨来,好生护理不提。话不烦絮。且说时日匆匆,光阴荏苒,不觉去了半月。两军休战多日,不觉思动。那童贯伤势见好,遂而升帐议事。因见得人丁凋谢,不禁悲从心来。当下痛哭一场。闻焕章见了,好生劝慰。童贯垂泪道:“忆及众将音容笑貌,如今阴阳相隔,乍成陌路之人。老朽心下悲切,五内如割,摧肝裂肺,痛不能已矣!”闻焕章劝道:“兵戈相见,岂能没有死伤?诸将沙场捐躯,可谓死得其所矣!我军健儿如此,主帅理应慰怀方是,何以愀然不乐?”童贯抹一把泪,敛容道:“恨不听先生高言,伤亡如此!”闻焕章道:“自古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主帅深入重地,与敌决一生死,败敌于灭门,功莫大焉!今敌寇爪牙尽丧,士卒尽丧,不足虑焉!那梁山百余匪首,已成无水之鱼,折翅之鸟,我视之如死物矣。主帅骁勇善战,累成大功。今番扬我军威,剿敌于丧胆之间,虽有死伤,我不知其否也!”童贯默然不语。闻焕章道:“如今大势已定,我等关门打狗可也。且率良将数十,直捣黄龙,杀他于不备之间,事必谐矣!”童贯道:“虽然如此,老朽深伤,身不能动,奈何?”闻焕章悠然道:“区区漏网之鱼,何消动劳主帅虎威?只消差遣大将五六十,便教他永不超生!”说罢,微微冷笑。
童贯道:“计策虽好,争奈我军大将短缺,行之不得。奈何?”闻焕章道:“主帅何出此言?”童贯道:“我等此来,率兵十万,正将十,偏将四十五,与敌决一生死。日前葫芦谷一战,赔了军校万余,偏将八员。又折了耕愚马万里,酆美又伤,毕胜杨广不知去向。其余生还者,或伤或残,均不堪用。健在者,不过正将五,偏将三十。以此半力,何以击贼寇百余之众?”话音落了,一人挺身而出,力道:“恩相毋忧!末将不惜一死,誓取敌寇首级,献于恩相帐下。”众人看时,却是陈翥说话。段鹏举见了,也道:“某也愿往。”王义韩天麟也道:“某也请往。”童贯抚髯大笑,道:“好极!我有良将如此,何愁敌寇不克!” 陈翥抱拳道:“既如此,恭请恩相号令,某等踊跃杀去。”童贯徐徐点头,摆一摆手,道:“且慢!有道是,少不忍则乱大谋。我等人力单薄,辄与之敌,必败无疑矣。莫若按捺些时日,待老朽申奏朝廷,增派猛将勇士。等他来时,再杀不迟。”闻焕章道:“主帅见地极是。我等只宜固地坚守,不宜轻动。待援来时,再作理会。” 陈翥等人退下了。童贯遂具了表,着人急报朝廷不提。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时光飞逝如水,一晃又去一月,近了初秋。金沙滩的碧水,一夜之间卸了夏装,见些妩媚。那八百里江水,由绿转蓝,荡荡泱泱,波光潋滟。一如玉女峰巅的白枫,由黄转红,满树缤纷灿烂。乍眼看去,彷佛美人发梢鬓端,插了一团火艳的簪花,惹人醉眼。那玉女峰佩了一簪,见些活灵活现,恍惚美人绮梦方醒,复苏过来,一脸嫣然姹娅。信风过处,满山起伏,仿似罗裙轻动,袖角飘舞。那风带些湿润,吹将过来,好生惬意。风头不大,时断时续,倏强倏弱,仿佛玉女娇怯的气息,吐馨纳兰,温温凉凉的,带一丝搔痒,拂过高布脸庞。高布倚在松树干,站在松树底下,匿在松林深处,嘴角叨一根山草,满眼笑意汪洋。举目处,四处静悄,万籁无声,唯有风儿慵散过往。耳畔边,间或听得一两声咆哮,却是山顶李逵做声。高布听了,微微一笑。把头侧了,竖长耳朵,来听山林声音。山林有箫音,悠悠扬扬,仿佛小乙唱笛。笛渺处,又归沉寂。偶尔一两阵风动,嘘嘘嘘,眨眼间,打脚下去远了。高布喜上眉梢,把目滴溜溜一转,林子内外看了一圈。旷野无人。但见得丛林如织,密密麻麻,不分高山洼地,疯狂长些松柏。松柏地下,却是厚厚的一层腻土,前后左右,高低上下,长满青苔。那青苔或爬在涧边,或攀在树旁,一早入了深秋。
高布见了,感觉生凉。当下支一支身子,双手一张,摸上树去。俄顷,上了树梢。透过叶丛,见得顶上耸起一座峨峰,顺溜顺溜的,落在四五里外。不是南山峰而何?那南山峰顶,矗立一人,仰首挺胸,眺望百里河山。觑真切了,却是石勇。高布暗道:“是了,是了。”当下匿了身,来看石勇动静。争奈石勇一动不动,恍若高僧入定一般,直把双目来看滩外。高布暗叫一声:“怪哉!”没有做声,顺着石勇来看。见得金沙滩外,帐篷林立,如箍水桶一般,结结实实,箍了一匝,直把梁山锁在中间。再看那帐篷,一色披裹皮革,灰白灰白,仿似一座座山丘,重峦叠嶂,立在滩头。高布一阵慨叹。夕阳照处,波光粼粼,一片金黄闪耀。金秋时节了!高布又叹。但见江水消退,波浪不兴,滩畔多出一带湿地来。放眼看去,帐前见阔些许,已能行走自如。高布觑了,心下好生欢喜。
忽地,听得山下一人大喊,道:“石将军,石将军。”语下急切。高布一惊,连忙把身一缩,附在树顶,气不敢出。须臾,一条黑面汉子冲上岭来,脚步咚咚,口里兀自叫喊:“石将军,石将军。”当下石勇应了一声,奔下山来。两人就树下会合了,落在高布脚下。高布暗骂道:“直娘贼!站到爷爷脚下作死!”寻思未了,石勇火烈烈道:“没面目,甚么鸟贵干?”焦挺尖脆道:“大官人见你久出不归,怕有差池,着我来探个究竟。”石勇松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原来恁地!我道有甚么不妙,累我心惊肉跳。”焦挺笑道:“大官人看觑手足,众人皆知。今来看你,累你心惊肉跳,原本活该。不来看你,却该累他心惊肉跳了。”石勇道:“说得不差!大官人如此眷顾,某心感激涕零,不知哪生哪世修来的福分?今宋公明哥哥卧伤,大官人身为暂居大当家。某一介莽夫,蒙大官人不弃,甘愿执鞭坠镫,三生相随,至死不悔!”焦挺道:“大官人至仁至义,人尽皆知。我等誓死相随,也是应当。可惜三阮二张不从!”石勇恨恨骂了一声,道:“某生平只让两个人,一是柴大官人,二方是宋公明哥哥。如今公明哥哥沉疴不起,官军悬而不决,众手足心意参差。大官人临危受命,处处受肘,处境维艰。眼下这般火势,我等沾他恩沐的人,岂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他受苦?”焦挺叹息道:“大官人至性之人,端的众口交赞!想前日,韩滔进山拾粮,吃七步倒一咬,性命危在旦夕。亏煞大官人不嫌腥臭,吸些毒血出来,方保无虞。偏却白胜出言讥诮!可恨,可恨!”石勇道:“为公明哥哥染疾,大官人日夜呵护,身畔照料无间。计将上来,半月不曾合眼!”焦挺叹道:“梁山多事之秋,单凭大官人一己之力,便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石勇唾了一口,操拳道:“只恨那拨村人,一双眼睛给狗叨了去,分不得好歹,辨不得是非!见大官人纵童贼归寨,便在背地说长论短,说三道四。石某见了,眼里喷出火来!若非大官人拦阻,我死活一棒扑去,敲爆那厮狗头!”焦挺劝道:“兄弟息怒。古人云,木秀而繁阴,水落而石出,终有真相大白之日。到那时,众人自然领会大官人苦心!”石勇呸了一声,眼露凶光,恶狠狠道:“真相大白!直要到猴年马月?敢情要到五月飘雪,六月飞霜,梁山七十二滩枯竭,方有眉目!石某恨不得生吞活剥那厮,省得丢人现眼!”焦挺道:“兄弟休要气恼!天色不早,我等且行正事。”石勇气愤难平,喋喋道:“直娘贼!端的一提犹可,一提便炸开了锅,爷爷满肚子的气!”说罢,霍地一拳,打将出去,落在身畔一树。那树应声而倒,喇喇喇,顿时断为两截。焦挺见了,咋舌不已。
树动处,树顶一人叫道:“说得好!说得好!”话未了,高布飘然落地。石勇愣了一愣,瞪眼道:“入娘撮鸟!白面,你几时上的树顶?半天屁也不放一个,干鸟么?”高布脑筋飞转,寻找藉口,搪塞开去,当下笑道:“屎将军,你最会事,却猜一猜。”石勇恶道:“爷爷忙的屁股颠颠,兀谁耐烦猜你缘由?”高布笑道:“恁地时,不劳你猜。却才我爬上树梢,正要寻你影踪。不想你一掌,震得我飞跌落来。”石勇道:“放屁!你自砍你的柴,寻我作甚!”高布笑道:“嚯!屎将军好健忘的性子!军师着的你我砍柴,我有份儿,你也有份,你我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终非你却忘了?”石勇骂道:“浑才!忘了你高氏低氏,也不到得忘了砍柴!想往前时,你那厮独来独往,呼你不应,喊你不灵,那一遭不使计撇开我?”高布叫屈道:“天大的冤枉!须知你我同出同入,那一遭何曾撇下了你?”石勇叫道:“泼才,兀自狡辩!石某平素恁好的精神头儿,到得与你一道,早晚昏昏沉沉,恹恹欲睡。敢情不是你使鬼么?”高布听了,心下咯噔一声,暗想:“那厮顶粗卤的汉子,倒省得中间故。难得,难得!争奈我使的七骨迷昏散,端的神不知,鬼不觉,没来由他倒知些端倪。”几番转念。当下恼道:“泼贼!休要诬赖好人。你自偷懒,生推活赖他人,是何道理?我见你慢弱的主,手无斩柴之力,处处护你周全。军师面前,也未曾多口半句。如今你却恩将仇报,含血喷人?”石勇道:“少废话!你却道明缘由,上树作甚?军师面前禀过了,再不纠葛!”高布听了,心下一凛,口里冷笑道:“甚么缘由?休想拿军师压我!”石勇道:“甚么缘由!便是你爬上树梢作甚?快快说了!”高布恼道:“甚么缘由?却才早已说明道白,寻一条丧家之犬,看他干鸟勾当!”石勇道:“直娘贼!出言不逊,直是讨打!”说着,一拳冲来。高布把手一抓,握住来拳,捏在手心,一脸冷笑。石勇挣扎不脱,骂道:“直娘贼!恁大的气力,一拳打死三头牛。在谷口时,却经不住童贯一杵,岂有此理!敢情当中有鬼!”高布冷笑道:“村人,看你伤人到几时!”当下捏紧拳头。石勇挣扎不脱,额门直冒冷汗。焦挺急急来劝。高布道:“也罢!今看没面目颜面,饶你一遭!日后再敢满口雌黄,决无轻恕!”石勇俯了脸,闷不做声。一阵摩娑拳头,半晌方道:“奸贼!单凭你几分气力,休想唬住爷爷!爷爷一身铁骨,千锤百炼,岂怕你一拳半掌三分力?”高布冷笑。
僵持之间,一人打远处奔来,口里嚷道:“白面,可曾寻着大雕?”话犹未了,奔到身侧。高布觑得真切,见是燕青。心下暗喜。暗想道:“小乙果真机灵的主!甚么大雕小雕,纯属子虚乌有之说。敢情见我受困,拿话来赚屎将军。”当下顿一顿足,佯装气恼,道:“阿也也!那畜生吃你一箭,飞得远了。我直出了百十里,左右寻他不着。苦恼,苦恼!”燕青接话骂道:“天杀的畜生!吃了两箭,魄力倒好!”说罢,弹一弹手里弓弦,扛在肩上。焦挺道:“小乙神箭,也有失手之时?”燕青道:“惭愧,惭愧!谚云,马有失蹄,人有失手。今日信之不谬。”焦挺道:“小乙哥哥,直是过谦!”燕青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诧异道:“屎将军面色不佳,敢情打柴累的?”石勇愠道:“去去去!爷爷最不齿油腔滑调。你若要射雕,自去便了。我却回山覆命去来!”燕青道:“恁地时,不便叨扰。屎将军请了!小乙失陪,失陪!”石勇道:“去去去!少来聒噪!爷爷心烦哩。”说罢,撒开大步走去。焦挺紧紧跟去。
第96章:梁山乱事
少倾,石勇焦挺去远了。高布道:“小乙,那厮过了关隘。我等去也!”燕青称一声好,道:“天已迟暮,正是浮香叩扉时,合当我等归去。”看头顶时,好一轮红日,大若圆盆,恹恹西坠,望天际山坳落去了。两人不敢逗留,拽开流星大步,雷厉风行,望山寨赶去。一发出了数十里,到了寨口。早见得众人扛扛驮驮,挑了好些山果归来。那山果装在箩筐,一担一担的,摆在忠义堂门口。当中樊瑞鲍旭两人,抖动箬笠扇风,一脸舒坦。高布招呼道:“牛鬼,蛇神!”打着话,兀自卸下柴薪。樊瑞道:“嚯!白面,好沉一担柴,少说也有千把斤!”高布道:“哪里!几枝枯木而已,远不及你那千斤生果。”鲍旭笑道:“又是说笑的!凡人见你力健,满心敬畏不说,神鬼见了,也惧三分!”燕青插话道:“丧门神说话,有趣得紧!人挑千把斤,你也挑千把斤。你不分黑白,劈头一番猛赞,终不成指桑话槐?明赞他人,其实赞已?”鲍旭哈哈笑道:“常言道,每见尼姑,逢赌必输。我却说一句,今见小乙,落败无疑。你舌头功夫了得,我不与你争。” 燕青不依不饶,道:“孰不敢争耶?孰不屑争耶?”鲍旭大笑,道:“男人之争,在床第,在武功。搬牙弄舌,算鸟本领?”燕青指点道:“原来是个不敢争的!”鲍旭抖一抖箬笠,道:“小乙,你休激我!果然要争,却在利物分高下。”燕青哦了一声,道:“怎个分法?”鲍旭道:“你射得三头鹰,我挑得千斤担,各有千秋,不得妄论胜负。奈何你那鹰是个毒物,填不得肠肚,不过一只废物,看看而已,与山寨无益。却看我那千斤担,净是山薯木葛,足够山寨两日食用。实效相较,争个高下不难。”燕青笑道:“也罢。你我却定个规矩,半月之内分输赢。前十数日,孰胜孰负,姑且不论。打今日起,你我连斗十五场,哪个勾的利物多,便胜。今日当我先折一阵,如何?”鲍旭道:“好极!小乙却是爽快的主!”语毕,两人击了掌,信誓旦旦。众人观之大笑。
正笑之间,见得卧月门人影一闪,一条大汉提步奔来,急冲冲,气汹汹,到了众人身边,头摇脑晃,东张西瞧。那汉黑咕隆咚的,不是李逵是谁?人群中间一人叫道:“黑哥哥!手脚恁急,泼甚么风,打甚么雷?”众人看去,却是李衮说话。李逵不答,喘了粗气,迳到樊瑞身前,来抢箩盖。樊瑞把手一格,荡了开去。当下喝道:“李鬼,干鸟么?”李逵不答,手又欺去。樊瑞连忙钳住了。李逵把手轻轻一拔,脱了掌握,口里骂道:“鬼!吝啬鬼!”樊瑞恼道:“李鬼,放鸟獗词!抢我箩盖作甚?”李逵厉喊道:“鬼!吝啬鬼!掏把山果,直鸟么?”当下啐了一口,撒了脚,望前跑去。
出了数步,到李衮面前停了。李逵撒笑道:“兄弟!”李衮惴惴道:“黑哥哥!”李逵道:“兄弟,你摘的好果子,好歹赏一把来,犒劳犒劳肚子。铁牛饿得眼冒金星。”李衮护住箩筐,驳道:“哥哥甚么说话?上昼方祭的五脏六腑,吃了五钵米饭,转眼却喊起饥痨来!”李逵笑道:“兄弟不知,那钵头茶盏大小,最不堪饱!再者,铁牛半月没有开荤,肚子叫得寒哩。”李衮神色烁烁闪烁,道:“哥哥又来说笑!想来日前,山殿恁多飞禽走兽,先后落入你肠肚,化作秽物去了。现如今,鸡也没了,鸭也没了。便连殿头硕鼠,也尽没了。蟾蜍蛤蟆,更不消提,一个不留。你吃吃喝喝,到头山穷水尽了,却来喊饥喊寒。兀谁看觑你则个!”李逵陪笑道:“兄弟其实不知,那些俗物零零丁丁,屈指可数,尽皆落的公明哥哥肠肚,与铁牛实不相干!”李衮道:“哥哥又来说笑!你那手脚,兀谁不知?自来十斤鱼肉,只剩的半两五钱,落入公明哥哥碗里。明人面前,却净打诳语!”李逵急道:“孰是孰非,迟些再见分晓。目今却赏我一把果子。”李衮愀然道:“休想!回头军师点数,见得少时,非骂不可。”李逵央道:“兄弟,哥哥其实饿得慌,好歹施舍一把半把。没有半把,几粒也好。”李衮苦脸道:“休提!横竖只是不给。你要吃时,自去山间采摘。”李逵恶道:“果真不给?”李衮犹豫道:“果真不给。”李逵一声冷笑,瞪大牛眼,猛喝一声:“恁地时,欠打活该!”挥起钵大拳头,作势要打。李衮心惊,抱头鼠窜。李逵哈哈一笑,掀开箩盖,夺了半箩栣子,掳入衽内,结了满满一包,便要逃去。李衮嗷嗷大叫,溢出泪来。
忽听得门口一声咳嗽,有人行出忠义堂。把目看去,正是吴用。李衮见了,心下又惊又喜。惊的是吴用见责,喜的是李逵敛性。当下吴用淡淡道:“铁牛!”李逵佯装听不见,小跑向前。吴用又道:“铁牛!”声门高了些许。李逵一颠一扑,一旧向前。片刻工夫,出了一丈。正走之间,一人追上前来,猛勾一脚,绊了李逵一跤。李逵栽下地来,口里喊痛。栣子散落一地。众人大笑。李逵骂道:“直娘贼!哪个破落户干的勾当?”摸起身来要打。不想脚步未稳,那人一脚又来,踢得李逵又摔一跤,栽一个结实。四脚朝天。李逵大怒,破口狂骂。说话污秽,不堪入耳。那人叫道:“骂个鸟!起来再打!起来再打!”李逵气在上头,听得说话,怒火却先蔫了一半。当下应道:“起便起了,只是休再踢俺!”那人道:“你却起来说话,再作理会。”李逵遂爬起身,堆将笑,欠身唱一肥喏,道:“没面目,兄弟!”焦挺道:“正是没面目!目今山粮短缺,你我岂可胡来?如今我却放你一马,你自收拾栣子,物归原主,还与李衮了结。”李逵唯唯称是,打点山果,不在话下。
吴用站在侧畔,冷眼相看,瞧了半晌,作声道:“兄弟们,路上劳顿了。少时纳了粮,早回舍房昧个好觉。如今且纳粮来!”众人次第上了秤,吴用一一记载了。燕青去时,挨一顿臭骂,略过不提。不移时,尽皆上秤,万事了当。吴用道:“目今之势,官军锁在滩外,我等做不得买卖,食穿两难。且忍耐一时,终归守得云开见月明。”燕青接话道:“说话动听,直不知几时方才月明?”众人讪笑附和。吴用道:“尔等此问,某也自问。须知官军此来,心地之阴毒,难以言喻,大有一举歼灭我等之势。其害我之心昭然,时刻觑我空隙。进攻之心,迫不及待。”燕青道:“军师口才虽好,只是离题八万里!我直问几时方才月明?你却避而不答。”吴用脸不改色,如常道:“他若攻来,月明得快。他不攻来,自然月明得慢。”燕青道:“愿闻其详。”吴用道:“他若上来,我等三关五隘杀了一阵,挫他锐气,教他有去无回!他吃了败,自然退去。到那时,我等却不月明?”话音落了,一人道:“话虽如此,他不上来,又待怎地?”闻言看去,却是武松打话。吴用微微一笑,道:“早前我已说了,以他洋洋十万兵力,日消月耗,坐吃山空。不消多少时日,粮草不继了,自然退去。到那时,我等一般见月明。”恍然大悟。石勇道:“军师说话,却怕一厢情愿。他在滩外,长短已有月余,但直见他纹丝不动,稳若泰山。何曾见他粮草不继?”吴用笑道:“兄弟又说浑话。有道是,水滴水穿,终归有日。风物长宜放眼量,早晚必见分晓!”石勇板脸道:“说的轻巧!终不见他近日添兵加马,搭多几座帐篷?”吴用笑道:“敢情只是虚张声势 ,疑兵之计耳!不足挂怀。”众人议论纷纷。高布道:“军师,依高布愚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早早料定为是!”吴用听了,大笑不止,却不打话。高布见了,满肚子咕哝,狐疑不已。
却说关胜站在阵内,久不做声,当下道:“或战或和,请军师及早定夺。”吴用又笑。花和尚焦躁道:“军师,干笑干鸟!早定大计正经。若要战时,洒家当头杀去。若要和时,你等自去便了,洒家只回二龙山去。”武松附和。吴用拊掌道:“好极!此番战事,如箭在弦,顷俄而至。我早料定,兄弟们不必担忧。”众人一片嘈吵。高布道:“怎地应敌?怎地迎战?请军师明示。”吴用一笑,道:“以静制动,以柔制刚,可也。”樊瑞道:“恁地时,却是险着。他若兵出奇着,闪电杀来,我等应变不迭,大祸临头了!”吴用道:“不必惊惶!适才大官人说了,以不战应万战,为上着。既能保我等周全,又不伤赵姓官家面皮。”阮小七呸道:“上着,上着,上鸟着!大官人打的如意盘算,也不采纳众言,终不顾人心向背,手足离异?”吴用浩然长叹。阮小七狠狠道:“果然如此,我却由不得他胡来!”话落处,中间有人击掌,鼓噪开来。
嘈吵之间,听得一人道:“七哥,却才的话,由不得谁胡来?”声如美玉,赏心悦耳,打侧门传来。众人听了,心下一凛,知是柴进。当下柴进道:“有道是,明则罔惑,辨则罔冤。七哥把话撂明了,兄弟们一道参详,休要抚在心里。”阮小七嚅嗫半天,不敢做声。石勇道:“大官人行事,光明磊落,一心为公。我等岂可不分好歹,胡乱落难?”柴进和悦道:“兄弟且休言语,听七哥高见。”阮小七一脸涨红,捏胆道:“却才兀自说了,我与官军,势同水火,早晚有得一拼。你若要卖山求荣,只是做梦!”几声附和。柴进笑道:“原来恁地!七哥不知柴某主心思,倒也情有可原。”小七道:“你有甚么心思,说来一听。入得耳时,随你主张。”柴进道:“古人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至理也!我等梁山,上下百余手足,秉承忠义之道,为万民谋福祉,锄奸佞,扶正义,非一日之功。到如今,有口皆碑,人多加额。此之谓镇山之宝也。设若我等背信弃义,一朝弃之,混迹于官场,甘堕为一小吏,则本志尽失矣!苟苟营营,美德洗涤无存。虽复为人,更有何滋味?”小七道:“听你言下之意,似也不正眼觑狗朝廷一眼。既如此,怎地不与他大战一场?”柴进道:“战无不可,但恐伤亡耳。人命关天,岂可视同儿戏?再者,敌我悬殊,以卵击石何益?我等只宜固守山头,不可轻动。”小七道:“恁地时,我等畏手畏脚,做个缩头乌龟不成?”柴进道:“情势瞬息万变,轻易难断。唯有审时度势,见招拆招,决万全之策。果真交起火来,避实就虚便了。”众人默默无言。
当下柴进道:“此间,柴某有片言相告,愿听兄弟们高见。”高布抱拳道:“大官人请说了。”柴进道:“目今暴政失修,君皇荒淫无度,朝廷腐败,税役繁重,神州满耳悲声!放眼处,黔首哀号,万民痛哭,大变在即矣!我等何不举义兵,顺民意,摧朽拉枯,救黎民于水火?”话落处,答声零落,不甚殷切。柴进又道:“溯流追源,那赵匡胤乃万恶之首,假借兵乱,陈桥兵变,窃取君权。此等小人,殊可恨也!”众人颌首称是。柴进道:“犹可恨者,却是他那不肖子孙!窃据江山,骄横跋扈,不以万民为本,致使我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众情激昂,竭力嘶喊。柴进道:“近者,道君大兴花石纲,民怨沸腾。有识之士,纷纷揭竿而起。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次第起义,可谓昌民意而生也。反观我等,人才济济,英雄辈出,竟然无动于衷,焉能不觉汗颜?”众人纷纷叫道:“单凭大官人主张,我等惟命是从。”柴进道:“柴进有心久矣!奈何赤手空拳,行不得事。今公明哥哥抱恙,托我理事,方才说出一家之言。行之与否,全凭兄弟主张!”众人叫道:“只是反了,反了!杀进金銮殿,扶我公明哥哥做了皇帝!”柴进点头,没有做声。众人又叫。吴用道:“画饼虽好,终究难以充饥。目今我等,如扼在喉,命悬一线之间,生死难测矣!空谈救国何益?想那花香虽美,终须等到明春。若不然,也只是一场春梦。到头来,徒增烦恼而已!”众人见说,感觉在理,遂偃了声。
第97章:梁山之主
吴用道:“圣人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我等困坐愁城,寸步难行。如此,九州虽泱泱,与我何干!”众人发声喊,俱各道:“依军师高见,又当如何?”吴用平声道:“行军之道,在乎量兵度势。得势则攻,失势则守。毋庸多言也!”众人听了,只是喊叫,并不答话。柴进道:“军师见解,正合我意。我等势弱,处处让他三分,紧守寨栅便了。等他腊尽油枯,重围自解。”说罢,看了吴用一眼。吴用不语。阮小七道:“大官人此说,无异坐以待毙。七哥听在耳内,不甚受用。”小二小伍喊好。话音落了,猛听得身后一人喝叱:“放肆!”小七听了,脸门一绷,似要发作。投目去处,见是宋江说话。心下着惊,讷讷退下了。那宋江手驻蟠龙杖,一步一颤,打卧月门走将出来。众人觑在眼内,具肃了声。高布寻思道:“黑矮泼厮卧病一场,面容憔悴了,气色却好。单看他眼珠碌碌,贼乌油亮,神头十足,却哪里似个染疾的!”心下有些狐疑。
思犹未了,宋江微弱道:“兄弟们,上苍作弄,皇天不佑,教宋江上紧时刻犯病!共不得患难,担不得道义!宋江心里,生不如死!”说罢,喘一喘息。众人一番宽慰。吴用道:“哥哥,放宽心思,身子要紧!佛法有云,勿嗔勿痴。切休自寻烦恼!须知荣枯生死,尽皆天数,凡人强求不得。我等若是固死,神仙来救不活。若是固生,魔魅来灭不亡。惧之何也?患之何也?”宋江道:“虽然,心间不定,翻刮有如秋风!”众人又劝。柴进道:“哥哥毋忧。愚弟不才,如今负兄重托,粉身碎骨,绝不教梁山丝毫闪失!”宋江长叹一声,重重顿一顿首,沉声道:“诸位手足,宋江病残羸弱,不堪主事,遂请大官人代领梁山主。至今一月有余矣!大官人兢兢业业,举才任贤,诸君有目共睹。我见如此,心花怒放,常言慰甚,幸甚!” 语下朗朗。众人洗耳恭听,没有做声。中间小七努了努嘴,欲言又止。高布掠了一眼,心如薄雾。当下那宋江把眼一掠,环顾一圈四周,痛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官人为梁山计,任劳任怨,孜孜矻矻,端的衣带渐宽,心血耗尽。勤勉有为矣!岂料得,处处遭人发难!”说罢,木杖击在地上,咚地一声,震耳发聩。众人低头屏息,心提起来。当中石勇叫道:“公明哥哥一番说话,至公至诚,某却先认服了!”林冲道:“大官人广施恩德,远泽江湖。林冲无不诚服!”武松道:“大官人义薄云天,武二也服!”李逵叫道:“俺却不服!论交情,俺与大官人兀也不浅。俺落难那时,是他收留的俺。说道上来,讲恩有恩,讲情有情!奈何俺性暴的人,见不惯他芿荏性子。作起事来,憋死铁牛不可!”柴进浅笑,没有做声。焦挺骂道:“卤人!你懂个鸟!大官人与人为善,凡事退让三分。性子稳重,所以不荼不急。当中妙处,你懂个鸟?你尽道人人似你,黑旋风名号,急冲冲性子?用馔也跑,解手也跑,一副草包模样!”李逵着恼,大喝一声:“直娘贼!我直不懂,却你又懂个鸟来?”手掿大斧,冲将过来。宋江连忙喝停。高布暗笑。
柴进道:“兄弟们,休为柴进一人伤和气!柴进此来,不过暂居寨主之位,等公明哥哥病愈,自然虚位以还。柴进好闲之人,游手日久,半旬案牍劳形,已然叫苦连天,不堪重负了。兄弟们若是体慰的,便由柴进卸了苦差,复归山间一野鹤,如何!”众人嘈吵开来。宋江道:“大官人若此一去,复置宋江于何地!我等村人,也知大官人好处,端的贤匹伯夷,才比管仲,仁德世间无俦。宋江敬之,欲让大位久矣!如今天遂人愿,教宋江一病不起,让贤正其时也。大官人切切毋辞!” 说罢,趑趄前来。柴进道:“不可!代领已不安,受领更无颜!切切不可!”宋江道:“大官人毋辞生受!此前宋江早有逊意,奈何事滋体大,不敢仓猝行之,遂以代领言之。如今大官人主事日久,人心咸服,受让正其时也!”说罢,把了柴进双臂,盈盈下拜。棍杖撇在一旁。高布见了,寻思道:“那厮行动如健,岂见丝毫病迹?敢情另有玄虚!”心下狐疑益甚。
犹疑之间,忽听得一声晴天霹雳:“浑虫!今日又让,明日又让,却不凉了众人的心!”正是李逵说话。三阮也叫:“嚯!半个破烂所在,一个破烂寨主,两个破烂人,你推我搡,成鸟体统!”众人又吵。柴进没有做声,也跪下来,与宋江正对了。众人益吵。吴用道:“公明哥哥,大官人,安得如此!你两人一推一卸,兄弟们瞧在眼里,不是滋味。快快起了罢!”两人死活不起。吴用大笑道:“常言道的好!两块硬骨头,一般臭脾性。量吴用自称智多星,也拿你一筹莫展!也罢,你俩谁为寨主,且休谦让,权听兄弟们主张。兄弟们若要姓宋,那便姓宋。若要姓柴,那便姓柴。谁也不得再作推让!”说罢,来问宋江主意。宋江叹道:“我梁山兄弟百人,心头不齐日久,唯有如此,方能平覆纷乱。”吴用称一声好,却不问柴进说话,直直起了身,道:“兄弟们,梁山十年基业,在此一决。或宋或柴,俱各表态罢了!”众人听了,呐起喊来:“公明哥哥!公明哥哥!”声如巨浪接天,轰轰轰,响彻耳畔。吴用笑吟吟道:“甚好!既然手足同心,再好不过了!便请公明哥哥复为寨主,休再推让!”众人欢呼。内里石勇愤愤道:“一群瞎子,兴风作浪!”小七大骂。吴用道:“再吵无益。恭请寨主受礼!”石勇哼了一声。
宋江见状,徐徐起了身来,袖手道:“兄弟们此举,其实有违天理!论贤能,我不及大官人万一。论人面,我难望大官人项背。这般抬举我,宋江心下不安。”话音落了,林冲道:“寨主与大官人,尽皆人中之龙,难分轩轾。林冲举你,看在哥哥多年心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辄去不得!再看大官人,身居钱粮总管,掌握梁山命脉。如今两军对峙,钱粮重物,尤其不能出漏。大官人长居此职,自是不二人选,旁人难以胜之。”吴用赞道:“真豹子头也!言辞如梳,切中要害。”鲁智深道:“洒家不管战不战,钱不钱,但求活得自在!像大官人,继业始初,左一番治理,右一番整饬,累得洒家筋疲力倦!洒家散漫的人,受不得约束,方荐的公明哥哥!”话音落处,一片赞同。吴用道:“言由心出,真汉子也!”石勇道:“大官人与公明哥哥一时瑜亮。论才干,论人心,端的不遑多让,不相上下。某推举柴大官人,为他原为藩国之主,见识经营,着着胜人一筹。偏你等盲公摸虾,乱搅一阵!”有人附和。吴用笑道:“言谈无拘,兄弟们各抒己见最好!”众人又嘈作一片。高布冷笑。燕青嚷道:“我呸!我呸呸呸!既选梁山之主,自然人人有份。想来卢员外,为人正直,功勋卓著,馨德贯天,何不选之?”语毕,关胜称是,宣赞叫好,高布大笑。
正笑间,一人喝道:“小乙不得胡说!”高布看去,却是卢俊义说话。但见他一身布衣打扮,腰里挂尖刀,背里挽弩弓,手里提麋鹿,踵踵而来。身后跟了几人,却是徐宁索超,单廷珪魏定国,一共四人。手里俱有猎物。或乌雉,或山羊,或麋鹿,或野猪,不一而足。吴用见了,绽笑道:“员外好架势!狩的好猎!”急忙教人接了。卢俊义拭一拭汗,道:“山后群兽渐稀,颠到昆山后头,方狩得几头畜生。是以归迟。”宋江道:“员外归来正好。却才我等正论反说,重议山寨之主,选的宋江。员外却何见解?”员外道:“哥哥与大官人,同为一掌两面,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有何差异哉?”宋江遂不再问。当下一阵平和。
未几,探子来报:“山下官寨有异。”宋江道:“如何有异?”探子道:“新扎数十帐篷,新添数千土灶。”吴用道:“不必惊惶。恐为疑兵之计。”探子又道:“军中帅旗换了旗号!”吴用道:“换的甚么旗号?”探子道:“换的高字旗号。”吴用笑道:“好极,好极!想必高俅吃的毒箭不够,再来讨辱!”高布又惊又喜,心下暗骂。宋江道:“正是。敢情童贯归了京师,换着高俅守寨。高俅好战,武功又不济,正好厮杀!”吴用道:“不可草率!待探子明报,议定而动。”众人称是。吴用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等切勿托大,及早防备为是。”众人又一声是。吴用遂不赘言,当下差拨众人,分四路进发,膳后而动。凡关隘处,尽皆封锁,教官军进山无门。罢了,又教水寨弟兄诸般防备。众将唱喏得令。
继而宋江道:“天色昏暗,我等尽行散去罢了。早早用膳,回头行事。”满脸神采。高布见了,好生纳闷。宋江又道:“我身染疾,未能痊愈,一旧请大官人暂领寨主之位,方便行事。”众人纷纷叫嚣。宋江道:“非我推脱,其实不可。既然不托大官人,却托兀谁?兄弟们说来!”众人道:“左右是你!再无推搪罢了!”宋江道:“既如此,宁死领命。”说着,看了柴进一眼。眼神见些尴尬。高布心下咯噔一声,暗叫:“有鬼!”寻思未已,柴进道:“哥哥深孚众望,理当如此。便请负疴升堂!”宋江恭声道:“大官人此说,宋江敢不遵命!”说着,膝头微微一曲。高布眼见,微微冷笑。柴进道:“哥哥有甚申令,一概说了,教兄弟们散去罢了。”宋江道:“无他。单是高俅既来,一战必也。如今情势,胜负难测矣。若是胜之,万事甘休。若是负之,又当如何?望同定夺!”众人道:“恁地时,来个鱼死网破!”宋江喊道:“痛快!然则以愚短见,能胜则打,不能胜则降。谚云,好死不如赖活。然否?”话落处,众人嘈吵,闹翻了天。柴进道:“胜负言之过早,或战或降,相机而行罢了。”吴用点头。宋江道:“既如此,再作商议。”遂教众人散了,用膳不提。高布只是冷笑。
第98章:柴进之谜
华灯高挂,新月初上,天地蒙胧如沐。众人用膳已罢,一一分头行事不提。却说那高布,无甚差遣,一身悠闲。遂把酒挈肉,造访卢俊义去了。叩门拍牖方休,卢俊义接入屋里去来。当下两人掌灯明烛,摆设馔案,就风酌月,买一回清醉。由酉到子,乐不知倦。不移时,酒过十巡。高布压声道:“自打桃花涧结义,山寨无日安宁。既而,老匹夫又疑,虎视愚弟。愚弟慎之,不敢轻动,故多时不与哥哥把盏矣。惭愧,惭愧!”员外嗟叹。高布又道:“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宵披荆斩棘,拜谒哥哥,原为一事。”卢俊义挑眉道:“为的宋江诈病?”高布心头一振,点一点头,惊道:“哥哥真神眼也!正是这话。哥哥已知其诈,可知其因何使诈?譬如今夕,那厮原本无恙,死活佯装重病,不知何故?”员外叹道:“愚兄疑他多时了!奈何那厮精细似鬼,楞抓不着狐狸尾巴!”高布听了,眼珠转了一转,轻笑道:“愚弟此来,倒有几分计较,今与哥哥决之。”卢俊义动容道:“愿听兄弟高见!”高布禀道:“哥哥听说,常言道,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欲知那厮虚实,只消潜入他舍房,真伪立见!”员外拍案道:“良策!既入那厮巢窠,自知他玩甚么玄虚!”高布笑道:“正是。饶他是老虎胡须,今番也要捋一捋!”员外称是。高布又道道:“虽然言之凿凿,奈何行之夭夭,不知何从入手?”语下转忧。员外沉吟道:“那厮尿频,每至子夜,必然如厕。你我趁他去时,摸进隔壁,他必不觉。”高布喜道:“若然,天助我也!”说罢,再不赘言,竖耳窃听隔壁动静。果然,不多时,隔壁吱呃一声响,门户开了。有人出来。高布大喜,待他脚步渐远,别了员外,摸过隔壁去来。员外留在屋内,接应不提。
话不烦絮。却说高布摸进隔壁,见得眼前一亮,灯火辉煌,富丽堂皇。那房单进两开,装点良多,四壁满挂墨迹,一派书香。中间垂了三道幔帘,俱用蝉纱织成,朦朦胧胧,透出一团团光晕来。光晕亮处,点着一支支画烛,惺忪醉眼。画烛底下,清一色紫檀家私,上铺锦垫。锦垫侧角,两个汝瓶玉立,各插三五枝牡丹。牡丹正对,却是两张深柚太师椅。太师椅打后,三尺以过,躺一张雕花阁床,偎在墙角。上挽鲛丝销金帐,面铺貂皮披盖,下并两双鸳鸯绣鞋。高布觑了得亲切,冷笑不已,寻思道:“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不谬!那厮外表铮铮当当,孰料内里靡靡芳芳!”暗呸一声,有些不齿。
正暗骂间,听得屋外一阵噌噌足音,由远及近,到了门口。高布发惊,急忙望床下一钻,匿了身,心下暗想:“此至茅房,不下三两里。那厮一来一回,不过响炮工夫。端的好快手脚!”伏在地下看时,见得一双白净布履,施施然入了屋,落在椅前,悠悠荡荡,坐了。少晌,晃动二郎腿来,口里哼一曲《梁父吟》。时而激昂,时而低沉。不知是谁。高布纳闷,寻思道:“兀那谁人?活不该宋江那厮!”思量未已,门口又一阵沙沙足音。木扉响处,一人闪进屋来,口里道:“哟!夜深露寒,孰料军师驾临!”却是宋江声音。吴用笑道:“却才忙碌方罢,除巾摘帽歇下。争奈被薄衾凉,寐不能眠,遂起身来,颂风一曲。见窗外月色撩人,踏霜来扰。不速之客,唐突唐突!”宋江笑道:“军师降尊纡贵,光临蓬荜。宋江幸何如之!”吴用笑道:“哥哥又说浑话!你我之间,虚文假意作甚!”宋江道:“不敢不敢。”吴用道:“敢问兄长,身子爽朗些许?”宋江道:“略见起色,调理必矣。”吴用笑道:“中医之道,在乎养根固本,调而理之。哥哥神头虽好,底子却虚,朝夕进补必矣。”宋江应道:“自然,自然。”有些神不守舍。吴用道:“今日大官人事败,可嘉可庆。哥哥以为如何?”宋江哦了两声,没有作答。吴用又道:“大官人篡权夺位,终于落败,哥哥以为如何?”宋江沉吟片刻,低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罢!”声细如蚊,听之不尽。吴用道:“所幸哥哥先见之明,与某早早说知,先有防备。如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矣!”说罢,一阵长叹。宋江干咳一声,一旧没有做声。吴用道:“那三阮二张,极机灵的人!某与他浮白一句,便已心领神会。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使得,使得!”宋江又咳。高布听了,暗暗叫骂。
正说之间,门口又一阵沙沙作响,有人近来。两人忙止了声,面面相觑。高布听在耳内, 暗吸一口冷气,忖道:“敢情员外怕我有失,故来窥探。”心下有些担忧。须臾,那步声噔噔而来,破门而入。一双皮靴走了进来,却非卢俊义。不知是谁?当下听得宋江毕恭毕敬道:“柴大官人!”吴用也喊一声。柴进笑道:“秋高气爽,月朗星稀,又是夜行好时节!行歌而击板,慷慨陈文,别样惬意上心头,岂不快哉!”宋江称是。吴用赞道:“文如其人,真道理也。大官人谈吐不俗,意境深远,可知器量非浅之人。”柴进抱拳道:“见笑,见笑。”宋江道:“文章与人才,犹如翎羽与凤凰,天生共随,不可或离。大官人一表非凡,气宇轩昂,人杰如此,文章岂甘庸碌?”吴用击掌道:“妙论,妙论。”柴进笑道:“过奖,过奖!”三人大笑。高布想道:“俗云,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书生,又当如何?”心下一番浮想。单听得三人侃侃而语,谈经论著,经久不绝,不禁暗暗叫苦。
不移时,梆响四更。吴用告退,飘出了门去。脚步嘀哒,一阵而没。霎时,屋里内外,一片沉寂。过了半晌,方才一声响起,咕咚一声,有人跪下地来。高布一凛,忖道:“柴大官人!”把眼看去,见是宋江,心下一惊非小。那宋江伏在地上,恭声道:“参见主公!”高布益惊,以为耳朵出错。宋江又道:“主公在上,受臣一拜!”高布大骇,疑在梦中。柴进悦道:“卿家请起!”托将起来。高布听得真切,脑袋嗡地一声,目瞠口呆,不敢置信,暗想:“人不可貌相,果然也!柴大官人和蔼可亲,岂料是个皇上皇!”心下吃惊不已。恍惚之间,宋江道:“却才去请主公,不想教授又来,唠叨一阵,误了时辰。罪过,罪过!”柴进温和道:“他自来他的,与哥哥何干?”宋江奏道:“每晚子时,宋江佯装净手,恭请主公圣驾,未尝出漏。不想今夕,半路杀出个吴学究,险些酿成大错。宋江历之,惶恐不安。”柴进轻轻一笑,道:“尽忠为国,何来惶恐不安?”宋江道:“虽然,两股交战,不能自已。”柴进道:“交朋接友,亲来戚往,人伦之常也!哥哥何消惶恐?”宋江道:“心不能定,失魂而丢魄矣!汗露如汩。”柴进笑道:“常言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哥哥何来惊慌!”宋江道:“敢情宋江病久,孱孱危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矣。”柴进笑了一笑,问道:“哥哥体格若何?”宋江道:“老不中用矣!危在旦夕。”柴进道:“哥哥又是打诳!金沙滩那时,不过吐一口血,神医早已治愈。卧床月余者,佯病也。何来危在旦夕!”宋江道:“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微臣领旨佯病,一月有余矣。主公不教臣愈,臣不敢愈也。以致每况愈下,危在旦夕。”高布听在耳内,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厮诈的好病!”一阵冷笑。
正笑之间,柴进道:“如此,我之罪也!你既奉旨入病,自当奉旨痊愈。梁山势急,不可一日无主,此便病愈了罢。”宋江道:“梁山之主,一人独尊。那人便是主公。至若宋江,不过闲杂角色,无干大局!”柴进道:“哥哥又说浑话!今夕聚会,兄弟们共举的你,你便为梁山主。至若后背,我一旧垂帘听政便了。”宋江道:“不可!想宋江大病一场者,无非正本归源,还政于主公。今主公复归幕后,非但宋江不安,与山寨百无一利也!”柴进笑了一声,没有作答。宋江道:“想梁山初时,盗寇出没,瘟疫流行,一片荒芜之地。无人正眼觑之。后赢主公青眼,使钱八万贯,着汪伦开拓基业,后至晁天王,又至宋江,方有今日。如此推之,主公固为寨主,天经地义,何须旁人推举耶?”高布听了,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人道梁山之基,汪伦开山。不想如此!”思量间,柴进唏嘘道:“往事不堪回首。忆往昔,汪伦落第,投靠于我。我见他忠直之人,好心栽培,遂开梁山一隅,以安众身。后闻晁天王声名,心下爱惜,又着刘唐去说,赚他智劫生辰纲,陷在梁山。自此,始知有吴用矣。那晁天王家财殷实,又极刚强的人,虽然英雄,不听使唤,遂不堪用。为此故,方才遣的你上山。”宋江涕道:“往事不堪回首。一回首时,泪湿衣襟!想宋江出身贫寒,起于穷村僻巷,世居宋家村,家徒四壁,不过薄田三五亩,聊以维生。后因博取功名,成一小吏,行押司之职。奈何俸禄微薄,不堪食使,囊中羞涩甚矣。后二年,出横海郡,遇大官人,因而结交。大官人见某好义,又有几钱筋骨,百般示好,遂赠黄金千两,白银无数。自此,宋江始张。每有人投,解囊相助,不在话下。由此博得虚名,人称及时雨也。”柴进道:“柴进见你义字当头,万般爱惜。赠赉金银者,既为大公,亦为小私也。”话音一顿,高布疑惑道:“大公而何?小私而何?”心下嘀咕。柴进道:“大公者,天下动荡,群魔并起,民不聊生。我欲图霸业,拯救苍生。小私者,赵匡胤夺我祖业,置我于蛮夷之地,我欲讨霸业,光复祖宗。此二者,俱需勇士谋士。与你黄金千两,正望你广行仁德,结纳贤能,共举大事也。”宋江顿首道:“某自受命,无分朝夕,昼夜以赴,望早成大命,以报主公万一。”高布听了,暗道:“是了,是了!”心下恍然。柴进道:“哥哥招兵买马,广采众长,广纳众言,广招天下能士。不二年,聚千军万马,猛将如云,一时横行齐鲁,威震中国。赵姓官家闻之,破胆寒心。以此计,哥哥功莫大焉!我心颇许之。”宋江道:“臣有今日,诚主公所赐也。若不然,一旧是个落魄小吏耳!某感主隆恩,殚诚毕虑,夙夜不昧,为报主公知遇也!”柴进道:“诚哉斯言!”宋江道:“某尝言之,主公之为汉高祖,则某为萧何,教授为张良,员外为韩信。惜乎员外心性高傲,格不入群。某实心痛之!”高布暗惊。柴进道:“哥哥此喻妙极!但愿我等四人,弘前人之遗风,耳鬓厮磨,共成大业!”宋江道:“主公所言极是!”柴进道:“然则员外不驯,如之奈何?愿听哥哥见解。”宋江道:“主公皇胄帝裔,常人闻风而拜矣!今玉麒麟性傲之人,疏而导之,可也。恩宠之,利诱之,威镇之,理晓之,事必谐矣!”柴进道:“善策!”语下交赞。
第99章:宋江之谜
风吹幔动。宋江奏道:“却才吾主降旨,敕令微臣病愈,臣不敢不病愈也。虽病愈,不敢复为寨主矣!”说罢, 长跪不起。柴进诧道:“哥哥何出此言?”宋江道:“臣托病不起者,为因兵败将损,心下愧赧也。愧犹不及,安敢恋位?”高布听了,暗自骂道:“黑矮泼贼!端的是天下第一号小人!却才方与吴用密谋篡逆,如今又说不敢恋位。如此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之人,必有恶报!”连骂不已。当下见得柴进起了身,托起宋江,牵到身侧坐了,抚背道:“成败胜负,兵家之常也。哥哥何消在意?”宋江长叹,一时无语。柴进又道:“昔日汉高祖入蜀,兵寡将微,百战不力,困顿极矣。后行雄才大略,厉兵秣马,共霸王决于垓下,一举定乾坤。巍哉壮哉!比之如今,我等前后不过两败,虽伤枝节,主干犹存,安乐前人多矣!何消伤风悲秋,萎靡不振?”宋江听了,精神徒增,激奋道:“然也!主公一言,犹如五雷轰顶,当头棒喝,宋江猛惊而立醒。”柴进道:“善。吃一堑,长一智。我等吃一两败,实属平常,无干诟病。病之者,在乎败无所得,败无所值也!”宋江轰声称是,膨地一拳,击在地上,铿锵道:“主公所言,字字珠玑。我等吃一两败,原属平常,垂头丧气而何!莫若起而舞之,重振旗鼓,与赵宋一决天下!”柴进喝一声好,叫道:“勤王勚国,正其时也。我为刘邦,汝为萧何,教授张良,员外韩信,李逵樊哙,行者项庄,俱各尽职,不可或怠。如此,则霸业成矣!”宋江顿首道:“微臣谨遵圣旨。”柴进长身而起,动情道:“国家大事,尽付与卿。望卿切莫负朕!”宋江贴地而拜,泣道:“主公待臣,饭则同食,寝则同眠,恩宠至极矣!臣事主公,亦当竭心殚力,鞠躬尽瘁。为是故,忧陛下之所忧,乐陛下之所乐。虽肝脑涂地,未敢有负君恩矣!”柴进悦道:“善。”高布冷笑。
未几,柴进又道:“汉高祖功盖千秋,万世共仰。柴进比之若何,哥哥比之若何?”宋江道:“主公与沛公,皆非常人,俱行非常事。沛公重瞳骿肋,行云履雾,广收良将,是以有天下。主公帝胄之后,龙凤之姿,贵不可言矣。又以仁义治天下,广收民心。比之沛公,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柴进哈哈一笑,正色道:“哥哥舌头抹蜜。”宋江答道:“臣言如孺,句句随心而发。”高布暗呸一声。柴进道:“如此,卿又若何?”宋江惶惶道:“江何许人也?一介小卒狂夫耳。与沛公比,犹若蝼蚁与大象,天地之差矣。不可比也。臣之所愿,比之萧何足矣。”柴进悦道:“果真如是,则大周幸甚!”宋江拜道:“臣为大周,呕心沥血。惟其有成,别无指望。”柴进道:“善。柴进尽知你心。” 半晌,宋江禀道:“然则臣无儒雅之父,无慷慨之兄,一介低三下四子弟,恐难承大任。”柴进听了,哈哈一笑,朗然道:“哥哥又说浑话。须知得,将相本无种,岂论出身哉?夫将相者,往往出身寒微。譬若刘邦,起于阡陌,成于江湖,进于庙堂,而后登大极。其胸有吞云吐雾之志,其心有神鬼莫测之机,遇风则生,遇云则兴,千山不能留其步,万水不可换其志。此之为英雄,将相之本也。”宋江道:“主公所言,臣心向而往之。奈何宋江粗鄙之人,面如锅底,身如蚱蜢,无豪杰之异相。手不过握,肩不过挑,无英雄之气慨。无巍巍乎威武,无澹澹乎宽阔,封相拜侯远矣!”柴进笑道:“哥哥休谦!事在人为耳。有道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你我手足两个,果若同心时,则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万里江山,视他如囊中物矣!当此之时,我面南为王,你面北为相,岂言远哉!”宋江惊道:“诚如主公言,则江幸幸之矣!”柴进道:“同心同德,万事可得。望卿记取。”宋江拜道:“臣当谨记。”柴进笑了一笑,又道:“如此,则你复为山寨之主,若何?”宋江拜道:“尽如君命,臣不复辩矣。”柴进悦道:“好极。自今往后,卿行使萧何之职,勿负朕躬。”宋江顿首领命。高布暗笑。
笑犹未已,猛听得一阵瓦响,咯咯咯,咯咯咯,打屋顶传来。高布一凛,不知何人掀动瓦当?看柴进时,一双皮靴立在地上,一动不动,稳若泰山。旁畔一双布靴,乱颠乱颤,护在皮靴前面。正是宋江。两人俱各无声息,气重如铅。高布暗想,不知两厮尊容如何?心下一阵好笑。正笑之间,听得梁上微响,唿地一声,飘下一人来,落在幔帐外头,站了。那人一袭黑衣,全身紧束,蒙了头面,看不清颜容。但见他鼻微哼一声,眉宇间射出两道寒光。高布见了,心头不觉泛起寒意。须臾,听得宋江喝道:“来者何人!”那人冷笑,却不作答。直直飞上半空,猛踹脚尖,望粉墙点去。脚尖过处,墙面留下两字:“奸贼!”楷大似斗,如出名帖。宋江一愣,喝道:“恶贼!快快通报姓名!若不然,刀枪无眼!”说罢,刷一声亮了剑。那人只是冷笑,提起腰刀,望墙斫去。刀如霜雪,映出一道炫光。所过处,粉屑簌簌落地。喘息间,斫了数字:“篡逆者,死。”高布觑得真切,心下叫好。半晌,宋江噎声道:“侠者何人?”那人不答,猛抛一个刀花,跃上梁去,出了瓦背,走了。来去如风,不过眨眼工夫。高布见他去远,心下惆怅。奈何猜不出是谁?
猜疑间,见得柴进信步而行,若无其事,踱到刀痕面前,驻了脚。当下看了几眼,点点头,笑将起来。宋江早跟上来,惊疑道:“主公,因何发笑?”柴进喃喃赞道:“好字,好字!”高布听了,瞄一眼过去。见得前面一片花,中间数字,错落有致,神韵兼备。果然好字!心下暗暗喝彩。听得宋江道:“山寨善书者,无非三人。一者主公,一者萧让,一者卢员外。刺客却是谁人?”柴进不费思索,立道:“此三者,俱不是刺客。”宋江满目疑惑。柴进道:“我非刺客必矣。萧让不识武功,断然非他。卢员外身材颀长,也不是他。”宋江点头道:“然也。刺客七尺长短,体格单薄,断不似卢员外九尺身长。恁地时,不是三人,却是兀谁?费煞思量!”柴进沉吟道:“那人嗓音如铃,定是女人无疑。”宋江迭连称是。柴进道:“看他不作一声,必是熟识。”宋江哑然道:“何以见得?”柴进道:“那人不发一言,敢情生怕泄了声音,露了底细,教我等看出端倪来。是以熟识无疑。”宋江欣然道:“是极,是极!山寨诸女将,嗓音如铃者,独独一丈青一人。莫非是他?”柴进道:“非也。扈三娘王英二人,与段景住一道,早先两日望昆山解马去了。必不是他。”宋江道:“如此,再无他人矣。却不知谁!”柴进顿了一顿,道:“除非一人,方能有此修为。”宋江道:“却是谁人?主公说来一听。”柴进道:“除非是他。救你于还道村,赠你三卷天书者,玄婆婆!”高布一震,暗想:“玄婆婆?断金亭遇的玄婆婆?”心下疑惑。听得宋江道:“玄婆婆?” 语下惊诧。柴进嗯了一声,道:“没错,正是玄婆婆。除非是他,方有这等造诣。”宋江道:“然则婆婆与我,恩重如山,平常视为己出。此来为何吓唬于我?”柴进哈哈一笑,正色道:“敢情哥哥有违初衷,婆婆警戒于你!”宋江咕哝道:“宋江自承婆婆懿旨,匡复大周,日夜奋蹄,未尝有一刻少怠也!他警戒我甚?”好生疑惑。高布听了,暗呸一声,心想:“矮黑泼厮,端的厚颜无耻!谎言说罢三遍,兀自当了真。”心下不齿。
柴进道:“婆婆爱你的人,平白无故,唬你作甚?”宋江道:“某也不解。”柴进喑声道:“敢情有人篡逆,恼了婆婆!”宋江怒道:“直娘贼!兀谁吃了豹子胆,胆敢篡逆?老子盘查出来,灭他满门!”高布好笑,暗想:“上山许久,今遭始听得黑厮开骂。难得,难得!”柴进淡淡道:“兀谁篡逆,哥哥有些线索?”宋江骂道:“目今尚无。等天明时,查他一个水落石出!”高布又笑。柴进楞楞道:“哥哥无甚线索,柴进却有!”宋江道:“主公有甚线索,一概说与微臣听来。天明时,教他横尸伏法!”语下铮铮。高布寻思道:“好极,好极!相处半载,今日始知黑厮为人。今日倒开了眼界。”心下咕咚有声。柴进徐徐道:“柴某的线索,不过道听途说迩来,敢情当不得真。”宋江琅琅道:“主公听的甚么,好歹说来一听,求个了断!”柴进沉声道:“或云,哥哥串通教授,图谋不轨。”宋江一惊,骂道:“直娘贼!那个鸟厮,胆敢含血喷人?我非宰了他方休!”柴进冷冷道:“既如此,你便宰我了罢!”宋江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一串响头。柴进冷眼而觑,并不做声。高布暗暗称快。把眼看时,宋江脸色如赭,泣不成声。不禁叹息。
稍顷,柴进沉痛道:“大丈夫处世,当顶天而立地,问心而无愧。如今你瑟瑟缩缩,似何模样!”宋江泣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柴进喝道:“闭嘴!该不该死,我自有定夺。如今你却起身说话。”宋江道:“臣有大罪,臣不敢起。”柴进一旧喝道:“平身!伟男子,须是顶天而立地。起身说话!”宋江哀告道:“臣有赧颜,臣不敢起。”柴进大喝一声,厉道:“一膝不擎,何以擎天下?平身!”宋江大哭,伏在地上不动。柴进恼了,猛蹴过去,掴了宋江一巴。哭声嘎然而止。柴进怒道:“君命不可违!起身!”宋江遂站起身来,颤颤巍巍,俯首低头。柴进道:“抬头,挺胸。”宋江依言做了。高布暗暗好笑。
当下柴进道:“人非圣贤,孰能无错?我恼你者,非你之过,乃你之不知过!”宋江丧气道:“微臣知错。”柴进道:“非恼你不知过,恼你不能改过!”宋江道:“臣当洗心革面,二世为人。”柴进喝一声好,道:“既如此,我却问你,错在何处?”宋江道:“微臣之错,错在远君子,亲小人,遇人不淑,误听谗言。”柴进哼哼冷笑,道:“遇谁不淑?听谁谗言?”宋江道:“想那吴用,鸡肠鼠肚,机关算尽。某实恨之!远且不说,却道今夕。那厮怂恿众人,教主公作不得梁山主。又撺掇宋江夺位。宋江心系大周,哪由得他人撺掇?遂当场数落一番,斥他出去。那厮方才灰溜溜的去了。”高布暗骂。柴进哦道:“此言当真?”语下冷峭。宋江道:“句句真实。若有虚言,天打雷劈!”柴进大笑,溅泪道:“好极,好极!” 言语带哭。宋江又拜。柴进道:“我却问你,教授与你,却才说的甚么话儿?”宋江恨道:“那厮厚颜无耻,竟说主公短缺。”柴进冷笑一笑,道:“你与教授,又说一些甚么话儿?”宋江道:“臣训斥他。”柴进听罢,狂笑道:“妙极,妙极!柴进有眼无珠,栽培的英豪,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屑小!” 笑声如哭。高布心下愀然。
宋江听了,跪地而爬,靠近身来,号道:“微臣死罪,微臣死罪!”柴进抹泪道:“你何死罪?”宋江道:“微臣有负主公重托,上不能荡宋贼,下不能肃奸臣。死罪死罪!”柴进道:“肃哪个奸臣?”宋江喋喋道:“吴用,吴用。那贼胡作非为,头尾梁山一蠹虫!微臣恨不得生啖他肉!”柴进喝道:“胡说!教授才智过人,为拒官军,出谋出力,花几多心血!柴某实许之!”宋江遂哭一声,道:“微臣忠奸不辨,不堪为人。该死,该死!”说罢,自掴几个耳光。柴进哼了一哼,制怒道:“我却问你,你与教授说的,其实何话?”宋江迭足道:“一例的抗拒官军。更有何话!”几许哀怨。柴进喝道:“胡说!你与他说,着他支使三阮滋事,是也不是!”宋江面色霍青,爬地道:“主公,切休冤枉好人!”柴进冷笑:“却才来时,伏在窗缘,听得你等半句说话,因而姗姗来迟。你说甚么,休想瞒我!”宋江大叫一声,喊道:“果如是,宋江死无地矣!”双脚一伸,昏厥过去。高布暗惊,不觉手心沁汗。
第100章:玄女之谜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7-2 3:12:00 本章字数:4355) 宋江昏厥了。柴进慌忙抢将过去,抱起宋江,摇了一摇,唤道:“哥哥,哥哥。”话落处,了无动静。柴进发慌,遂搓他人中,揉他胸口。稍顷,宋江缓缓醒来,哗一声哭,泪流交涕,纵淌横溢。高布委在床下,听得真切。藏在暗处,一动不敢动。投目看时,觑得两人真切了,可见颜面了。见得柴进一脸刚毅,眉头紧蹙。烛光摇曳照下,见些凝重。伴随灯光明暗,面色阴晴不定。高布觑在眼内,怜上心头,暗叹一声。但听得柴进轻唤:“哥哥,哥哥。”语下关切。唤了两声,宋江哭得更甚,成个泪人也似的,衣领襟口,尽皆泪痕。高布暗啐一口,甚鄙薄之。罢了,听得宋江一声悲嚎,猛坐起身,身子一拧,拔剑自刎。高布大惊,万料不到此着,急待去救。争奈生怕露了藏踪,遂怔一怔,犹豫不出。稍顷,心下稍平,转念想道:“矮厮要寻短见,由他寻死便了。他死了时,梁山必乱。我则乘机击之,梁山必破。”心下遂喜。看柴进时,死命抱住宋江,去抢长剑。奈何直不管用。那柴进武功不济,力道又是弱的,哪里抱得住宋江?当下抱了一抱,却先喘不过气来,经不住,歇了一歇。宋江觑得空当,趁他力竭,用力一拽,脱了羁绊。也不细想,把剑贴在咽下,作势要抹。柴进大惊,急喊道:“哥哥,使不得!”又扑过来。宋江挥泪道:“江负主公,无颜偷活,却今以死相谢!”说罢,手腕一抬,便要自绝。柴进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好生惊慌。高布也惊。看宋江时,剑柄一拖,打横抹去。心下上紧,不觉阿也一声,叫将出来。声不甚亮。高布大惊,暗骂:“该死!” 连忙掩了口,掠了四周一眼。幸而无人发觉,暗松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听得呼一声响,飞来一枚铜板,击中宋江手腕。叮当响处,长剑坠地,宋江一脸死灰,怔在当地。高布一凛,暗暗喝彩,心道:“好功夫!”不知兀谁的手脚?把眼看时,见得墙畔多了一个黑衣人,静静幽幽,立在窗缘。幽灵一般,片言不发。高布暗惊,寻思道:“好疾的身手!”觑仔细时,却是那玄婆婆,去而复返。但见他双眼如蛇,冷冰冰,看将过来,瞥了宋江一眼。宋江长叹,拭一拭泪,拜倒在地,道:“参见婆婆!”那人并不作答,冷哼一声,走将近来。少倾,驻了脚。当下徒手一扯,解开面纱,露出一张俏脸来。那脸绝美,冰雕玉琢也似的,白皙,丰腴,灵秀,高贵。呈在灯下,亮如脂,白如玉,教人爱不释手。但见他寒眸如星,款款而动,朱唇一点,欲言又止,分分寸寸,俱皆摄人心房。不语犹言,不嗔自威。那眼儿,那鼻儿,那唇儿,那颊儿,那颐儿,那颔儿,俱皆美丽绝伦,俱各不可方物。高布见了,心如电击,半晕过去。迷糊间,心下暗想:“玄婆婆?此便是玄婆婆?”迷离放目,又瞧一番,直不似断金亭所遇。遂不敢相信。心下忖想:“人皆道,美人迟暮,人之大悲也。看婆婆时,方知此话大谬。婆婆花甲之人,兀自花容月貌,不亚于娉婷少女。虽然风霜饱尝,风韵犹浓。望之在眼,酥之在心。真仿佛雪天腊梅,苦寒愈酷,馥香愈醇。”心下啧啧称奇。
寻思间,听得宋江诉道:“宋江自寻死,婆婆何以不允?”婆婆指道:“人皆能死,独你不能死。”宋江愕然,道:“何也?宋江愧对主公,但求速死耳!婆婆何以不允?”婆婆道:“往昔聚贤庄上,星主信誓旦旦,聚招天下英豪,抗击颓宋,光复大周春秋。如今万事未果,王命未成,星主岂可先死?”宋江道:“非某愿死,其实无颜偷活耳!”婆婆轻叱道:“论为人,你不忠不义,百死难辞其咎。吴用来时,老身正在屋脊。偷听你等说话多时了。却才情急,慌忙救你一命。如今再死时,我却送你一程!”高布一乐,心下笑道:“救死扶伤,原本我辈道义。我直道高布一人莽撞,舍死救人。不想婆婆亦然。”思犹未了,宋江道:“婆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宋江辨无益矣。便请降罪!”婆婆微哼一声,冷峭道:“老身伏在屋顶,听得你等阴谋,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掌拍死你,剁为肉酱,方泄我心头之愤!”宋江乞罪道:“微臣一时糊涂,鬼迷心窍,犯下弥天大罪。请主上责罚。”婆婆又哼一声,满脸冰霜,却不答话了。柴进拍案道:“论为臣,你忘恩背主,其罪当诛。朕在心里,已赐你死了千百回!念在君臣一场,二十载相濡以沫,骤时割舍不下,不忍取你犬命!”说罢,睃了宋江一眼。宋江又拜。婆婆道:“我儿!他既不仁,休怪我等不义。送他归西!”柴进犹疑道:“嫲嫲,两军交战,先杀大将不利。权留他一命。”婆婆愤道:“这等不义之人,留来何用?我儿不可怀妇人之仁,快杀了他!以儆效尤。”柴进道:“嫲嫲既要杀之,却才救之又何?”婆婆道:“此一时,彼一时。却才一时着紧,救他一命。如今却要送他去死!”柴进垂头道:“嫲嫲,饶恕孙儿不肖。他未寻死时,儿犹盼他自绝。他寻绝路时,儿却怕他丢了性命!”婆婆喝道:“混帐!心慈手软,何以成大器?快杀了他!”柴进道:“容儿喘息片刻,再作理会。”婆婆大骂:“混帐!没出息!”说着,拽开大步,到了宋江面前,拔剑。
宋江闭目待死。婆婆骂道:“逆贼!枉费我柴家许多心血,养了你这等反贼!”宋江低落道:“婆婆毋言。宋江自食恶果,受死便是。”婆婆又道:“枉费老身满腔怜爱!认领你这等逆子!”宋江掉泪道:“婆婆,休再多言,施刑便是。宋江死而无怨。”婆婆怒道:“人死万事休。你自求死,倒贪图一身轻松!老身着火,一剑捅个窟窿,教你好死!”宋江盈盈一拜,乞道:“婆婆,动手便罢。”婆婆冷笑。宋江道:“人之咽喉最薄,由此刺之,必死。婆婆动手罢了。”婆婆喝道:“闭嘴!怎个死法,由不得你。”言讫,一剑劈去。宋江即断一臂,经不住痛,昏绝在地。高布见了,一阵心酸,一阵快意,不知甚么滋味。心下催攒道:“快,快。”只望宋江早死。
忽听得一阵声响,梆梆梆,有人敲门。高布忖道:“卢员外!”声起处,婆婆跃上梁去了。柴进迟一迟疑,蹴去开门。果然,房门开处,一人道:“大官人?”语下诧异,正是卢俊义声音。柴进嗯了一声,道:“夜已四更,员外尚未将息?”员外笑道:“早歇下了。半梦之间,听得刀剑斧响,是以来问。”柴进道:“半梦之间,如雾如幻,当不得真。”高布冷笑,心道:“好家伙!大官人搪塞支吾,敢情起了歹心。宋江必死矣!”正想之间,员外道:“公明哥哥在么?”话音落处,内里一声呻吟。柴进道:“却才坐地,来了一介刺客,伤了哥哥手臂。”员外道:“看清来人也无?”柴进叹道:“刺客奇快,追之不及。”员外道:“哥哥伤得紧要么?”柴进道:“断了一臂,难言轻伤!”员外道:“如此,我好歹看顾些许。”说罢,抢进门来。高布暗笑。
当下卢俊义快步行去,近了宋江跟前,蹲下。看宋江时,洒了一地的血,满脸苍白。员外喊道:“哥哥,哥哥。”宋江微弱道:“救,救我。”员外道:“哥哥放心,皮肉之伤,性命无虞。”说罢,急封任督冲带四脉,点了穴,止了血。柴进道:“员外好功夫!”员外道:“血虽然止了,气却不活。”说罢,扶宋江坐了,就房内踏起七星步,斜挥正拍,望宋江背脊泼去。掌风噼啪。风过处,烛光闪闪。高布心领神会,暗暗欢喜。果然,卢俊义拍了几掌,带出两袖狂风,扑灭灯火。房间顿时漆黑。高布觑个正着,燕子一般,掠出门去。听得员外哼哈叱咤,做声不绝。高布肚里大笑,心下不敢托大,溜出卧月门,望野外跑去。
方过了旗杆,听得一声喝:“站住!”后面有人追来。高布一凛,加快脚步,望鹰隼滑去。一闪落了石阶。再望前时,见得前面小冈立了一人,叉着腰,嘿嘿冷笑。高布暗惊,却先回头望去。后背无人。那人道:“蟊贼!打量甚么?婆婆打后赶来了!”高布听了,嗖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寻思道:“那厮好快身手!”当下驻了脚。婆婆嘿嘿笑道:“蟊贼!床下滋味如何?”高布又是一惊,有些惧色,口里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敢问婆婆,尊姓大名?”寻思脱身之计。婆婆道:“将死之人,诳之何益!老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人称九天玄女,玄婆婆是也。”高布道:“玄婆婆,可是断金亭遭遇的玄婆婆?”婆婆道:“是。”高布道:“休来诓我!婆婆金枝玉叶,风姿绰约,正值妙龄之人。与那断金亭婆婆,相距十万八千里矣!敢情诓人。”婆婆破笑道:“老身年已花甲,哪来的正值妙龄!小儿卖弄的好口舌!”高布暗笑。婆婆道:“老身好生,不愿滥杀无辜。见你良知犹在,让你三分,束手就擒罢,省得吃许多苦头。”高布冷笑。婆婆道:“怎地?再不就擒,老身不客气了!”高布脑筋飞转,拖延道:“婆婆,且看你我一面之缘,破释我一些疑团。若此,死也甘愿!”婆婆道:“你却说来!”高布道:“婆婆前后,判若两人,何故?”婆婆道:“老身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描仙便仙,描魔便魔,闲人岂能分辨!”高布恍道:“原来如此!易容仙术,小儿略有耳闻,直未眼见。不想今日遭遇婆婆,长了见识,开了眼界,端的是三生有幸了!”婆婆喝道:“少贫嘴!”高布道:“然则你潜近凉亭,又是为何?”婆婆道:“直不消说,窃听你等说话耳!”高布道:“这是为何?”婆婆道:“梁山之内,柴进为大。老身潜在暗地,正好捕风捉影,明察秋毫,提防有人作乱,于我儿不利。”高布道:“却是何人支使?”婆婆冷笑道:“老身愿来便来,要去便去,谁能支使?”高布道:“好极!柴大官人与你,却何相干?”婆婆道:“柴进乃老身嫡孙,宋江乃老身养孙。如此而已。”高布道:“好极,好极!我在床下,你怎能察觉?”婆婆道:“你进屋时,我早在梁上。为看你弄甚名目,不动你罢了。”高布凛道:“原来恁地!”婆婆道:“宋江要寻短见,你发惊喊,也落在我耳。当时不料理你,为因事多,容你一时罢了。待你出去时,我却飞下屋脊,后背跟来,到了此间所在。”高布叹息,暗想:“百密终须一漏。却才出门时,一心造些假象,望野外来。孰料才离虎穴,又入龙潭,撞在婆婆手里。”心下叫苦连天。婆婆冷笑道:“话已挑明,纳命来罢。”高布道:“且慢!我有话说!”婆婆冷笑,道:“休要啰皂!但纳命来!”说罢,拍棍欺近。高布连忙起笛,苦苦应战。
原来,玄婆婆俗名刘虞衣,号九天玄女,房州人氏,拳师出身。却说刘虞衣,天授异禀,每见武学,过目不忘。其父每异之。少长,刀枪剑棒,样样精通,琴棋书画,无样不晓,尤善轻功,无人能及。后三年,遇陈抟老祖,授道法,能呼风唤雨,驱魔捉鬼。时人敬之,称作九天玄女。又二年,授受易容大法。不一年,礼冠及箳,成沉鱼落雁之貌。柴祖父白歆慕之,酌媒而匹,遂成佳偶。二年间,育三儿两女,俱皆成人。又三十年,得一孙,柴进是也。却说柴进,自幼聪明伶俐。玄女爱之,授异法。柴进每学之,半途而废,一心沉志复国。玄女意气之人,每为先人不平,见孙如此,慈心大欢。遂朝夕教诲,长其英雄之气。凡二十年,成栋梁材。却说柴进长成,招集天下往来好汉,三五十人养在家中。后得王伦,又得宋江,遂上梁山举事,以至今日。
话不烦絮。却说高布婆婆两人交手,不移时,高布落在下风,额门沁汗,情势危急。欲知高布性命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101章:高布四击
拳影如魅。高布接了数百招,气喘上来,止不住脚步凌乱。玄婆婆冷笑,满眼杀机,招招狠着。那一身拳脚,泼风也似的,打四面八方拍来。有排山倒海之势,有崩天裂地之威。高布受了几掌,惊骇不已,怵气道:“老虔婆的身手,端的闻所未闻!忒也了得。爷爷敌他不得,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再纠缠时,小心赔了性命!”计量定当,遂接了两掌,铁笛一划,佯攻两招。招未用老,反身退去。婆婆觑在眼内,喝道:“哪里走!”急急追来。赶在背后,一掌拍来,带出一道辛风,呼啸作响。高布大惊,连忙一跳闪开,避过一掌。婆婆怒叱,掌随人动,望高布拍去。高布身子一拧,轻轻卸开一掌,手臂倏扬,叫一声:“着!”话落处,带出一道浓雾,往婆婆面前撒去。婆婆大笑,徒拍一掌,烟雾蓬地四散。高布大喜,叫道:“倒,倒!”婆婆冷笑道:“贼猢狲!半把沙砾,妄想暗算老娘!”说话间,又拍一掌。孰料浑身发软,手脚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力气。站立不稳,倒下地来。高布笑道:“任你奸似鬼,也要吃爷爷洗脚水。爷爷这把迷药,唤作七骨迷魂香,药性奇毒。不消丁点,便可放倒一头水牛!”说罢,叉腰来看。婆婆骂道:“奸贼!你敢使诈!”话犹未了,昏迷过去。高布哈哈一笑,拍手道:“妙极,妙极!”原来,高布老滑头的人,久战不下,遂使诡计。当下佯装逃逸,引婆婆来追。趁他不备之时,以药袭之。果然,婆婆杀得性起,哪知是计?眼见得高布逃窜,遂撒足追去。途中见药来时,也只以为沙砾尘土,干脆一掌拍去。那药散乃飘忽之物,不着掌力。一掌来时,仿若泥牛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蓬地一声,四散开来。当中些微飘近脸门。婆婆不虞有诈,嗅了几口,不觉脑壳发涨,四肢无力。捻指间,倒下地来。
却说高布,觑得婆婆中毒,大觉受用。当下笑意吟吟,俯下身来,上下打量一番。见得婆婆眼帘紧闭,恍若酣睡之中,美不胜收。一张粉脸,映在月下,带一份娇俏妩媚,摄人心房。那脸温润似玉,睫毛长长,鼻尖翘翘,嘴角弯弯,带了一分痴醉,带了一分迷惘。高布觑在眼内,心下一颤,忍不住血气上涌。当下撩动五指,贴在美人脸庞,摩挲开来。往上摸去,却先摘了巾帻,放下一头秀发,来回抚捋。那发长短及膝,乌黑亮泽,轻柔细腻,握在手里,带一丝香滑,沁人心肺。高布嗅了一嗅,长叹一声,一颗心砰砰乱跳。看美人时,温温存存,栖在地上,恍若落枝的凤凰,惹人遐想。那一双手,绵若无力。散在两侧,春葱一般柔荑,半张半合的,压住罗衫一角。罗衫菲薄,一片粉色,妆裹玉体如束,一起一伏,分外娇媱,看了教人眼馋。夜风过处,罗带飘舞,罗衫飞扬。高布觑得亲切,不觉如熏如醉,如痴如狂。当下咽一口水,手脚有些发沉,仿若痉挛一般,欲动而不能动了。心下大急,顾不得吃力,埋头偎去,急捧起美人的脸,搂在颌下,抱了一个结实。看天色时,月似羞,云似滑,风似醉,万籁无声。高布惬意长叹,彷佛无穷欢娱,又彷佛无穷失落,体内外空荡荡的。怀里美人沉睡,吐气如兰,搔搔痒痒吹来。高布经之,全身一酥,身心暖融融的,不觉气力徒增。当下翻坐起身,去解罗衫。罗衫开处,见得一色冰雪河山,满眼杏园春色。当下把持不住,骑上身去。
尚未入巷,倏见火光乍耀,鸡啼犬吠。高布大惊,连忙提了裤,翻下身来。把眼看时,却是山寨炸开了锅,人声鼎沸。高布暗呼不妙,连忙起身整装,心下大骂。又替玄婆婆结束一番。罢了,打怀里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靠在婆婆鼻端,划了一划。须臾间,婆婆幽幽醒转。高布心下狼狈,无心则声,半晌方道:“老子曰,大丈夫以天为盖,以地为车,以四时为马,以阴阳为御。婆婆躺在地上,以为此车若何?”说罢,牵强一笑。婆婆呸了一声,努力挣扎,奈何动弹不得。高布柔声宽慰,道:“婆婆且耐片刻。七骨迷魂散性烈,若无七八个时辰,药力难解。”婆婆怒目而视。高布又道:“不过,却才嗅了清香丸,药力已解七成。再过一盏茶工夫,婆婆便可复原。”婆婆哼了一声,狐疑道:“你不杀我?”高布静静道:“不杀。”婆婆道:“为何不杀我?”高布道:“不杀便不杀,无甚缘由。”语毕,转身去了。
原来,高布一个多情种,见得玄婆婆雍容华贵,风清骨丽,心甚缱绻之,遂舍不得杀。当下别了婆婆,一步一步走远,心下却想:“直娘贼!枉费高某风流一世,今日却拜在老妪裙下。可恶,可恨!”愈望外走,愈加气恼。一路大骂大擂,转过一道山嘴。又走几步,到了一株槐树下,驻了脚。高布骂道:“入娘撮鸟!老子手顶天,脚踏地,不可一世的人,无来由见个老妪便丢了魂儿!也罢,待我去杀了他,心下也好消受些。”折转身子,又蹙回去。行得近时,见得婆婆卧在地上,一身婀娜。曼妙之姿,虽窈窕淑女难及。高布见了,心如雷击,道:“罢罢罢,婆婆这等风韵,高布认栽便是!”垂头丧气,撒足望外走去。婆婆喊道:“兀那汉子,你端的不杀我?”高布索然道:“端的不杀。”婆婆道:“你不杀我,我却一例是死。有人来时,老身焉能存命?”高布听了,心下咯噔一声,忙驻脚道:“有人来时,你却碾入河涧,迷毒立解。”连说三遍。说罢,发足飞去。撒下婆婆解毒不提。
却说高布大步急奔,不一时,进了山殿。遂见得众人齐集,尽皆涌入卧月门,拢在宋江门口。高布心道:“是了,是了。”当下挤进人群,觑个真实。见得房内收了幔帐,宋江躺在床上,血流下来。床缘站了三人,一个柴进,一个吴用,一个安道全。柴进身后,站了卢俊义。四人一脸肃穆,没有做声。众人沉闷,单听得宋江哼哼吱吱叫喊。高布忍住笑,佯惊问道:“公明哥哥怎地了?”身侧武松捏拳道:“却才刺客来过,斫了哥哥一臂!”高布大骂道:“直娘贼!兀谁屁股作的胆,敢在虎口拔须?”行者楞楞道:“大官人说了,刺客恁好身手,一去无踪,不知是谁。”高布咬牙道:“可气,可恨!”话落了,旁畔一人插话道:“主人听得声响,展衣来看,刺客已去多时了。入得房来,却见得公明哥哥倒在地上,折了一臂,流了一地的血。”闻言看去,却是燕青打话。高布心下一暖,嗯了一声。燕青道:“主人见势不对,却先叫喊起来,唤醒兄弟众人。罢了,又到厢房敦请神医,好救公明哥哥。”高布点一点头,淡淡道:“我自知晓。”说罢,掠了小乙一眼。小乙避开视线,望里看去。高布一笑。
忽然一人叫道:“俺入他娘的鸟!倘若铁牛醒睡,哥哥怎能这般下场,没来由遭了这等鸟难!”说罢,呼呼呼,挥动大斧,望一棵桦树砍去。桦树应声而到。有人鼓噪。高布见了,心下一动,猛掌自己一个嘴巴,恨恨道:“该死,该死!早时我与员外酗酒,不觉贪杯,醉得不省人事了。若不然,刺客岂能得逞!”燕青眼光一动,和声称是。李逵又叫。花和尚大喝道:“入他娘!一拨人围作一堆干鸟!早早散了,去拿刺客正经!”说罢,禅杖重重一顿,发出一声闷响。地动山摇。李逵附和道:“说的不差!俺们这便去罢!”提了铁斧便走。武松喝道:“且慢!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哥哥伤得蹊跷,内里必有文章。”小七着紧道:“甚么文章?”武松道:“须防着贼喊捉贼!”说罢,嘿嘿冷笑。燕青叫道:“放屁,放屁!我主人为人,刚正不阿,铁胆忠肝,岂到你这等狗贼诋毁?”高布也道:“行者好没道理!想那卢员外,与你同门共师,怎到得这般说话?便没有私情,也有些公道,岂可信口开河?”武松冷笑,道:“我直说一说罢了,打鸟紧!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等行走江湖,哪能不长心眼?”燕青大骂。
正骂间,吴用行出门口,沉声道:“兄弟们,俱各住了口!哥哥伤势非浅,经不得吵。尔等不得喧闹!”众人遂偃了声。李逵叫道:“阿也也!作不得声,一个个闷罗卜头!站在门口干鸟?随俺拿贼去!”众人不动。和尚大喝一声,道:“直娘贼!一个个破落户!你等不去拿贼,洒家却去!”说罢,拽开流星大步,走了。李逵紧紧跟去。武松也去了。高布冷笑,暗道:“你等三个,便算寻着婆婆,也不济事。他醒了药,岂能受你摆布?较量上来,少不得一顿好打。”寻思间,见得三人去远了。高布也不着急,直把目来睃房里。
当下听得柴进道:“以先生高术,哥哥此臂能医否?”吴用听了,点一点头。安道全沉吟道:“人断一臂,好比树断一枝,无甚大碍。倘要接肢,也无不可,只消以时光为药饵,以修行作滋补,万事颐期不难。”柴进喜道:“恁地时,快快用药。”安道全锁眉道:“用药不难,难在针刀之功。”柴进振声道:“针刀之功?”安道全颔一颔首,道:“正是。但凡接肢驳骨,必有四关。四关过后,方可言善。”吴用忍不住插话,道:“那四关?”安道全捻指道:“一关曰燧骨,二关曰驳筋,三关曰活血,四关曰植肉。此四关,关关艰险,着着惊心,又兼痛楚难当,常人不堪用之。”柴进默然片刻,道:“哥哥纵横江湖半生,自不算得平常人。敢问先生,成算若何?”安道全道:“倘若头领好体魄,又经得痛楚,便有八分成算。继而静养三五年,手脚便可如常。”吴用蹙眉道:“三五年?”语下犹疑。安道全道:“正是。头领不惑之年,骨骼俱老,不复生长矣。今骤接驳之,便如老树图新芽,光阴自然长久。”话落处,卢俊义抱拳道:“时间忒长。先生更有他法?”安道全道:“方法不止一端,事在人为耳。设若适逢一少年断臂,新折未几,以之缝合,则事半而功倍矣。奈何人世间,哪有恁巧的好事?”吴用一笑,道:“怎地没有?即着兄弟们下山,捉个把壮丁归来,卸他手臂便是。”安道全怫然道:“取一物,救一物,我不知其可也。军师只是胡言!”高布暗暗赞叹。
叹息未已,听得一把声音呻吟,吁喘道:“万事有致有格,随缘最好。兄弟们不必强求。”却是宋江说话。吴用急道:“似此怎生了得?”宋江沉沉道:“军事休言。我心已死,愈合一臂何益!”吴用又劝。宋江直不言语。柴进俯下身子,和煦道:“哥哥,万物籽细,人命最大。我等便合倾寨之力,也要救治哥哥手臂。”宋江含混道:“不必了。”说罢,呻吟两声,又是沉默。
第102章:梁山惊事
柴进施礼道:“小生不敢叨扰,便请先生动手,救治公明哥哥。”安道全道:“诺。”遂教下人煎一碗麻药,喂宋江吃了。宋江道:“先生神术,小可向来折腰。争奈抱残补缺,殊非易事,如若破镜之重圆,起死而回生,小可不知其可也。”神医清朗道:“头领但管放心。腑脏之疾,尚可愈之,何况手脚欤?昔日曹操患有头风,华佗欲开其头颅,取其风涎,以除病根。争奈曹操多疑,捕而杀之,终失其命。头领宜慎之!”宋江作笑道:“小可粗鄙之人,生无所欢,死无所惧,何况一肢一节之得失?适才戏言而已,先生毋怪。”安道全淡淡一笑,捋须道:“如此说来,头领并不推辞,鄙人却献丑了。”宋江恭谨道:“先生请便。”语毕,再不做声。安道全穿针引线不提。
闲话少叙。却说众人拢在门外,围观片刻,慵慵散去了。高布随在人后,步入舍来。看天色时,迷迷蒙蒙,已是平明时分。高布一声呵欠,不觉困倦难耐,遂宽衣下榻,囫囵睡了一觉,直到申初醒来。洗漱已罢,胡乱用了早馔,蹙过忠义堂来,静坐候命。进了门,早见得众人俱已到齐,密密麻麻,参差落在座上。当中一人指手画脚,叽叽喳喳,嚷个不停。觑真实时,却是李逵说话。那李逵一手吊在胸前,绷了纱带,明显带伤了。下首一个胖大和尚,时而喊叫,时而附和。侧畔武松,坐在一旁,闷不做声。高布一阵好笑。李逵嚷道:“那婆娘端的好身手,一拳一掌,蔚成章法。俺三个合力拼杀,也斗他不下。”高布暗喜。石勇讪笑道:“嗬!李鬼!我道甚么!不过败一个落花流水,直得嚷嚷么?”众人大笑。焦挺揶揄道:“屎将军,你却不懂。那李鬼脸皮最厚,口无遮拦,无论好丑美恶,一五一十的说来。”众人又笑。李逵怒道:“闭你娘的鸟嘴!爷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似你这拨撮鸟遮三掩四!”众人怕他发作,遂止了笑。
一霎,高布笑道:“兀那李鬼,我却问你,甚么婆娘好身手?”李逵哈哈一笑,忿忿骂声娘,啯啯道:“说来怪哉!乍看那婆娘年过半百,觑真实时,却似个青葱少女,浑身光彩!”周通笑道:“李鬼,你光棍一世,端的是猫儿斋戒,没沾半点腥荤!今遭见个婆娘,敢情值春病发作,看走了眼,错把枯花当鲜花!”李逵呸一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众人大笑。正笑间,鲁智深倏地站起身来,顿一顿禅杖,厉声道:“黑鬼说话,句句是真。哪个当作笑料的,便吃洒家一杖!”众人惧他,忙住了嘴。鲍旭道:“这般说来,敢情那婆娘碰了异缘,修了长生不老术,才能青春永葆。”和尚雷声道:“缘不缘,术不术,洒家却不甚懂。但见他肌肤水嫩,两颊蛋白,活脱脱一介美人儿。烟花楼的绝色粉头,拍马也赶他不上!”众人齐道:“恁地时,却不怪哉!”周通咋一咋舌,舔一舔嘴,闭上眼哼哼嗯嗯。高布暗怒,冷笑不已。
倏然,猛听得啪地一声,有人拍案!众人一凛,便见得武松霍地起了身,颜色十月飞霜。当下一怔。武松道:“如今山寨大难临头,你等却兜风买笑,谈春说秋,莫非不知死活耶?”高布暗暗称赞。林冲喝一声是,训道:“强敌未退,刺客又来,梁山围在旦夕,我等岂能麻木不仁?”众皆无言,讷讷坐下了。林冲道:“梁山虽然破敝,终是我等栖身之地。若有闪失,我等沦为丧家之犬了!”说罢,掠一眼众人。众人称是。李俊挺身道:“孰不闻,空谈误事!论雄论雌,不如论策来得真实!”张横附和。李逵唾道:“论策论策,论策顶个鸟用!那婆娘会使妖法,俺几个草包怎地应付?”众人议论纷纷。鲍旭道:“诸位莫惊!他果然会使魔法,反倒无碍。我等公孙道长,深得罗真人真传,颇能呼风喝雨,上天遁地,惧他何来!”众人称喊。高布暗笑,口里道:“有道是,对症下药。黑鬼,你且说来,那婆娘使的甚么妖法?”李逵挠一挠头,道:“俺也说不真切。昨晚夜,俺三个寻过去时,见他一个翻滚,落了涧,湿漉漉一身上来。到厮杀时,发疯一般能耐,一个敌三,愈战愈勇。可知会使魔法。”高布听了,哈哈哈,大笑不止。
李逵抖斧道:“白脸,笑鸟么!”高布又笑一阵,捧腹道: “常言道,耳闻为虚,眼见为实。那婆娘使的甚么魔法,你却比划比划,教众人有个公断。”众人称许。李逵遂劈一个马步,双手一捞,一拂,一拍,一掌击去。高布看时,果然几分神似。鲍旭变色道:“那人招式果然如斯?”和尚武松称是。鲍旭竦道:“果然如是,则梁山倾巢在即了。”众人惊疑道:“魔头,此话怎讲?”鲍旭沉声道:“诸位可曾听说,西岳华山原有一个莲花观?”众皆摇头。朱武沉吟道:“莲花风观?莫非莲花峰下的莲花观?”鲍旭道:“正是。那莲花观造于开宝元年,住持唤作玉虚散人,与那希夷先生过从甚密。”众人不语。高布道:“希夷先生一介名士,与玉虚道人却何干?”鲍旭遂说,如此如此。众人恍悟。
看官听说,那希夷先生是谁?便是陈抟老祖也。众所周知,那陈抟老祖乃毫州真源人,字图南,号扶遥子,后周世宗赐号白云先生,宋太宗赐号希夷先生。故有此谓。却说老祖生性淡泊,长年隐于云台峰下,搭一个草庐,唤作云台观,修道求真,道行高深。人多羡之。相传老祖能辟谷,擅睡功,尤精黄老之道。隐居其间,为避世俗,先后几度假死。先卒于端拱元年,后卒于景祐三年,终卒于嘉祐七年。至是,真羽化矣,享年一百九十九岁。其奥妙道法,延绵至今,千年不衰。传人有四,一为罗真人,一为玄虚双子,一为伍一七,俱皆显赫一时之辈。
话不烦絮。却说老祖隐居云台观,正好与莲花观对望,由此识了玉虚散人。且说玉虚散人,原乃后周世宗一介妃嫔,长的国色天香,生的冰雪聪明,练的武艺超群。后因柴荣猝死,伤心过度,看破红尘,遂出家做了道姑,诵经莲花观,伴灯扶鹤。入观以来,不一年,赵匡胤登基。玉虚怀恨之,遂苦修武学,开创一派拂云手,描注成书,授与柴家后人。争奈柴家人丁稀少,武学根底又差,传人好生难觅。是以一等再等。不想如此一等,便去了六十余年,玉虚渐渐老矣。又半年,那玉虚带满腹哀怨,携一腔遗憾,香消玉殒,去了。老祖承他遗愿,寻进柴家。而后,见了刘虞衣,遂传授道法武功,不在话下。
言归正传。却说忠义厅上,众人议论纷纷。鲍旭道:“那拂云手攻势凌厉,虽万军不能敌。我等不可不防!”众皆失色。高布乘机作乱,遂道:“那妖妇绝技在身,我等顽抗何益?不如收拾包裹,溜之大吉。”说罢,打量众人一眼。众人大半附和。武松喝道:“浑才!临阵逃却,算鸟作风!”有人称是。林冲冲冠道:“惧他何来!他有一斤,我等也有八两,惧他何来!一个敌他不过,便十个上。十个敌他不过,便百个上。看他怎地?”武松道:“是极!成事最好,为梁山除一大害。事不成时,一死而已。死便死了,人谁无死?”众人俱受熏染,捋拳揎袖,呐喊一片。高布暗暗好笑。
嘈吵间,门口进来四人。众人看去,却是吴用卢俊义在前,柴进李应在后,缓缓踱进门来。稍顷,上了点将台,落落坐了。吴用道:“兄弟们,却才我等四个,因陪公明哥哥叙话,迟来了片刻。诸位海涵了!”言讫,抱一抱拳。众人喧闹开来。吴用又道:“凭仗神医妙术,哥哥手臂已然缝合。静养十数日,便可离榻行走。到那时,料得合众议事了。”说罢,一脸欢喜。高布冷笑。吴用朗朗道:“缘由大敌当前,山寨不可一日无主。却才与哥哥计议,暂由大官人领梁山主。诸位以为如何?”说罢,把眼来睃阮小七。阮小七又嘘又闹。众人嘀咕道:“兀谁居梁山主,与我等有鸟相干!力挽狂澜的,退得官军的,我等便推他为首。”吴用点点头,没有做声,退下坐了。柴进上前半步,意志道:“诸位手足,柴进不才,惭居魁首。兄弟们多指教了!”说罢,四向拜拳。罢了,又道:“有道是,众志成城。梁山跨天堑,握咽要,官军轻易难下。因此无惧外敌。惧之者,内敌也。我等各立山头,各自为政,则为内敌矣。梁山危焉!反观之,倘若我等抛弃前嫌,同心一志,则无内敌也。如是,则凭据河山天险,我等以守为攻,官军不日退矣。”高布暗暗赞服。众人参差道:“大官人所言在理,我等惟命是从。”柴进道:“谚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梁山地庶富饶,食使足以自给。我等无后顾之忧,兄弟们善自为之。”一顿,又道:“柴某上山之时,携带微薄家什,内有黄金万两。俟等困厄过去,愿尽散与兄弟,以示庆贺。”众人大喜,俱皆踊跃起来。柴进轻笑一笑,正色道:“如今粮草紧缺,兄弟们仍旧各司其职,山前山后行走,拾些薪火果食,度过难关。”说罢,由吴用差遣,分拨众人行事。
众人领命,嗡地一声,望外涌去。出到门口,早见得时迁急急冲冲,打山下跑来,喘息道:“不好了,不好了!”众人一惊,身子一缩,连忙发问。时迁道:“官军进关了。”众人抽一口冷气,怔在当地。高布忖道:“父帅出兵,端的神出鬼没!事前毫无征兆,如今兵到谷口,神速如此!”心下又惊又喜。吴用连连呼喝,平息众乱,当下道:“鼓上蚤,官军进了那一关?”时迁半跪,涩声道:“回禀军师,官军气势汹汹,才过的葫芦谷,就攻铜锁关来了。二关空虚,只怕不堪一击。”看官容禀,那铜锁关位于葫芦谷底,俗称二关,正是童贯一马当先处。当下众人一声惊叫。吴用微嗯一声,冷冷问道:“来的兵马几多?”时迁道:“约莫四五十骑,无旗无幡,一色官军打扮。”吴用点头,道:“后继几何?”时迁道:“并无后继。彷佛孤军前来。”吴用又嗯一声,遂教秦明引人去救。秦明声了喏,领了马军小彪将,一溜烟望关下驰去。余人留在栅寨,按兵不动。当中高布,百无聊赖,站在追思阁前,察观众人神色。见众人坐立不安,心下暗喜。却不声张。又把眼来瞄吴用,见那智多星一动不动,静如山岳,矗立地上。风吹过处,衣角半点儿不展。高布暗暗称奇。
不移时,听得山下几声马嘶,有人上了寨来。投目去处,却是秦明等人归来。马上驮一人,麻绳缚了,看不清颜面。高布暗暗纳闷,暗想:“那厮胄甲分明,穿戴齐整,不知是谁?”寻思间,秦明落了马,蹙过吴用面前,行一礼,唱喏道:“末将秦明,前来禀复军师!”吴用称一声好,道:“将军请说。”秦明道:“末将下得关去,直不见分毫动静。只卧了些尸体,横七竖八,横了一地,不下二三十具。”吴用叫一声怪哉!疑惑道:“关隘兵力不足,兀谁恁大本领,对付的他?煞费思量!”秦明微颤道:“末将见势有异,遂落鞍察看生死。见死者七孔流血,胸前如烙,有一掌印,呈朱砂色!”众人一怵,砰地一声,心如重击。吴用沉吟不已。鲍旭失声道:“朱砂掌印?敢情便是拂云手法!”众人一震,双脚发软。四下死寂。
第103章:高布夜探
半晌,吴用哈哈一笑,笑声划破寂静。众人一惊,回过神来。吴用道:“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说的是分厘不差!我等一干草民,锄强扶弱,匡复正义,非但得道矣,替天行道矣!竭心而殚力,毕恭而毕敬。如此虔诚之人,焉不多助?”顿一顿,拂一拂扇,又道:“此番说话,道的便是拂云手。却才行者说他,我尚以为来了死对头。如今看来,却是个同道中人,见我等势单力薄,暗中相助,保我平安。如是时,我等又添臂翼矣。”众人见说,俱觉在理,彷佛吃一颗定心丸,暗暗松下气来。李逵皂道:“军师此话,怕是胡诌。那婆娘是条疯狗,见人便咬,哪里有些同道情分?”吴用笑道:“怎无同道情分?”李逵骂道:“俺三个拿他,只为问上一问,原无歹意。哪知那婆娘发了疯,不由分说,撒起野来,耍了俺等一通,落个满身瘀伤!”吴用失笑道:“铁牛好懵懂!拂云女侠耍你一通,已然给足情面,不想伤你性命。若不然,收拾官军一般,一掌取你性命。” 众人暗暗称是。李逵张了张嘴,哑了两声,答不上话。柴进浅笑。
暖阳高照。吴用道:“且休打岔。却说鞍上缚的谁人?”说罢,把目来看秦明。秦明俯身道:“回禀军师,我等点验死者之时,见一人倒在地上,阿也阿也喊叫,便拿来看他一看。觑真实时,却是狗贼高俅!”高布一凛。吴用轻哦一声,蹴近马前,撩起那人髫发,觑了一眼,点点头。高布愈惊,急忙抄去,靠在旁畔来望。果然一条精悍汉子!面目瘦削,神头矍铄,一副旁若无人。高布心下一痛,暗叫:“父帅!”几要掉下泪来。吴用抱拳道:“太尉大人,别来无恙?”神态轻松。高俅呸一声,闭上眼睛,并不理睬。吴用大笑。高布凝住目,忍住泪,盯住前方,不敢少动。但见父帅清瘦了,白皙了,泛活了,一双眼珠炯炯有神。那眼珠纯净,明亮,刚毅,深邃,混杂些许诡谲,不同往日了。高布觑在眼内,心想:“一别半载,父帅倒添了神彩,平日敢情快活自在。”几许生分,几许欢喜。忽听得柴进大叫道:“大胆秦明,大人千金之躯,岂容冒犯?快快松了绑!”秦明一愣,扳起脸来。花荣猛使眼色。秦明会意,大大咧咧唱一喏,胡乱提了高俅,放下地来,松了绑。高俅正了身,一动不动,颜色冷峻。众皆愠怒。柴进作了一揖,道:“小可柴进,参见太尉大人。”众人嗤鼻。柴进道:“山人村夫,不识太尉虎威,惊扰大人了。”众人嘘声一片。
高俅挺挺胸,舒舒气,咳嗽一声,目光睥睨。一例懒不答话。柴进道:“弹丸小寨,不堪贵人歇足。小可斗胆,请大人移步忠义殿,备酌小叙,接风洗尘。”高俅微哼一声,摆一摆手,目光阴骘冷淡。高布大惑,暗道:“父帅不响不动,却玩甚么把戏?”转念间,见得高俅又摆摆手,望柴进挥了一挥。高布落在柴进身后,觑得亲切。见那手纤秀修长,润白如玉。指尖嫩滑,掌心泛红,中间结一粒丹砂痣。高布一笑,暗道:“父帅的掌,十足女人味。”念头方起,脑里咣地一声,暗叫不妙!当下想道:“父帅的掌,宽大厚实,一派雄浑,哪里是这等模样?敢情有诈!”心下冷笑不已。听得柴进道:“大人舟车劳顿,想必困乏,莫若就小寨歇歇脚,将息半日,傍晚落山不迟。”语下略见踌躇。高俅冷笑,两眼厉光。柴进道:“再不然,四处游耍一遭,体察梁山风土,岂不甚好?”高俅咬咬牙,呸了一声,满眼怒火。柴进勃然变色,叫骂道:“狂妄老贼,好生无礼!柴某忍耐多时了!梁山净地,岂容你这俗物出入?蔡节级,过来捆了这厮,投他落牢,好生看守!”话落处,两人应声而出。那两人衣着邋遢,一身茶褐衣,腰系青鸾带,头顶垫角巾,歪歪扭扭,折折叠叠。正是蔡福蔡庆昆仲。当下两人声了喏,缚了高俅,打入大牢不提。
却说两人去后,众人缓缓散了,进了山去,坡头谷底捡柴摘果,不在话下。不觉仲秋日短,一晃去了半日。不多时,至了晌晚,众人遂收拾担挑,姗姗归来。进了寨,卸了担,擦了汗,用膳不提。却说高布,饕餮大餐已罢,倒头睡下了。一昧好觉,夜半醒来,起了身,晃出门去。慢悠悠,行到井畔,利落洗个凉水澡。罢了,故伎重演,换上夜行衣,来一个金蝉脱壳,望牢房蹙去。当下摸过几堵墙,闪过几扇门,转过几道弯,到了桦树林,俯下。夜风凛冽,吹得面庞发冷。看天上时,却是一幕云,横溢流淌。新月如牙,掩在云后羞笑,不敢出来。高布暗道:“好凉一个夜!”精神大振。
当下伏了一阵,看四处静悄无人,没有猫,没有鼠,茅屋如睡。茅屋门口,立了两人虎头大汉,手持蓼叶枪,半打盹儿。高布忖道:“蔡家兄弟当值,自是最好不过了。”原来,蔡福蔡庆嗜睡,一睡便沉。天塌下来,兀自不觉。是以高布喜欢。少时,那门咿呀一声,行出一人来,手挑一个灯笼。火光照处,见那人裘衣裘带,一身雍华,步伐沉稳。却是柴进。高布一凛,寻思道:“大官人此来何干?”思未已,但见柴进落了檐阶,走到蔡氏昆仲面前,抚肩道:“两位兄弟,差事不易,好生着紧。”两人诺诺称是。蔡福道:“内里那条狗贼,尚能相与?”柴进道:“朽木不可雕,那贼狂妄如常。柴某问他几句,直是不闻不答。”蔡庆道:“入奶奶的鸟!梁山不是汴京,哪里轮到他撒野?待我进去,教训教训他!不施些颜色,下些毒手,狗贼哪知轻重!”柴进道:“不可。此战成败,悉在此人身上。我等不可伤他。”蔡庆道:“入奶奶的鸟!此等腌脏泼才,不砍他几个鸟头,世道却变鬼道了!”蔡福道:“兄弟,休要喋喋不休。且听大官人理论!”柴进道:“柴某夜巡,一来看看夜防,二来看看高俅,怕他有个闪失,不是耍儿。”蔡福道:“大官人放心则个。我等二人,打个保票,绝无闪失。”柴进称一声好,道:“看护紧了,休教闲人出入。”蔡福蔡庆应诺。柴进又附耳说了数句,挑灯去了。
高布伏在地上,透过草丛,见得柴进入了厢房,消失不见了。近处蔡福二人,嘀咕一阵,长长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沉沉欲睡。少倾,齁齁齁,扯起鼾来。高布暗骂道:“破落户,魍魉伎俩,也来赚我!岂知爷爷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岂能上你的鬼当!”心下冷笑。原来,高布见柴进方走,蔡福蔡庆便睡了,心下起疑,暗暗道:“睡功最难。昔日陈抟老祖,不过七八分火候。你等甚么人物,岂能说睡便睡?敢情有诈!”心下暗骂。骂了一阵,寻思退去。半晌,转念又想道:“白昼缚的那人,九成不是父帅了。不知是谁?与父帅有甚干系?”好奇心起,意欲去救。救不得时,至少打探个明白。当下左思右想,踌躇不决。犹疑间,消去半柱香工夫。再看去时,蔡庆已然走了,不知去了哪里?余下蔡福一人,鼻息如雷。高布抚住耳朵,摇摇头,心下暗骂。不移时,蔡福也走了。高布道:“牢狱重地,岂能擅离职守?两厮先后离去,必是诱兵之计!我却怎能上当?”冷笑间,匍匐离去。
出不半丈,听得一把声音吵吵嚷嚷,粗如拉锯,骂起娘来。有些耳熟,不知是谁?话音落处,几声鸡鸣,咯咯,咯咯,带些惊惶。高布暗道:“扯乎,扯乎!管他天王老子,爷爷一例要走。”当下又出一丈。侧首听时,那声音骂得更甚,污言脏语,不堪入耳。话未了,杂了另一把声音,声音清脆圆润。高布一怔,惊喜道:“杨广!杨广!不想竟在此处。”原来,杨广毕胜被俘,解上山后,左右寻找不得。不知锁在何处?高布暗访明察,山前山后寻查,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旧一无所获。过了月余,一颗热心肠慢慢冷了。岂知此来,正中了吴用奸计。那吴用提防家贼,锁了毕胜杨广,装进樊笼,押在暗处,一天换一个所在。旁人哪能知晓?话不烦絮。却说高布听得叫声,心下一阵惊喜,暗道:“一番找寻,端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生宽慰。
当下急切起来,把心一横,寻思道:“今夜迷雾重重,敢情有诈了。爷爷本当退去。争奈老匹夫欺人太甚,设局赚我,我却偏偏不走!看他能奈我何?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爷爷天不怕,地不怕,岂怕他雕虫小计!”暗哼一声,驻了脚,回转身,望声源摸去。那声音源自鸡舍,正在牢房间壁,几步便到。高布一串冷笑,小心翼翼,兜一圈,望屋后摸去。一匍一匐,不过须臾工夫,抄到屋后。喘一口气,趴在墙缘,不敢轻动。先掠一眼,见四野无人,慢慢爬起身来。透过窗棂,见得屋内三人,上身赤裸,绑在柱上。月色朦胧,正好射进屋里,投在柱子脚下。那三人一老一中一幼,一个毕胜,一个杨广。另一个觑真切时,却是刘梦龙。高布暗喜,道:“一网打尽,最好,最好!”寻思间,毕胜骂道:“直娘贼!千人骑,万人压的野种!茅坑里的勾虫!天打雷劈的贼匪!当心不得好死,报应在眼前!”高布一阵好笑,暗想:“稀奇,稀奇!小老儿骂功了得,不知武功如何?”正想间,杨广道:“将军不消气恼。贼寇一拨畜生,那有半分人性?我等休与他一般见识。”毕胜骂道:“直娘贼!老子倒十辈子的楣,栽在猪猡手里!四五十天来,恁好招呼!不是猪圈,就是鸡舍,死活不把爷爷当人!” 刘梦龙不语,似睡着了。杨广道:“将军且歇歇气,骂得累了,怎生支撑得来?身子发软,当心喂了蟒蛇。”高布一惊。觑真实时,地下果然有蛇。草菅丛中,满地爬行,喷出七寸长舌,煞是吓人。那杨广三人,蜷曲身子,提起脚,离地三尺。看不清神情如何?高布暗呼糟糕,当心中计!遂急忙扑下身子,潜进林子深处,伏了。林子不大,长在斜坡处,连着桦林成一片海洋。风吹过处,哗哗作响。高布贴在地下,满耳的天籁之音。有蟋蟀尖叫,鹧鸪低吟,流莺啼唱,寒冬鸟哀鸣……端的是不一而足,数不胜数。高布听了半晌,烦躁渐隐,定下心来思量救策。半晌,猛拍大腿,暗道:“有了!”再放眼去,但见阴霾深重,月冷霜冻,光线益发暗了。林端茅屋,一片孤清,依旧无人出没。
第104章:高布入狱
高布伏在林子里,愁萎之间,举目四望。但见白桦笔挺秀丽,树杆一柱擎天,树叶半空飘舞,沙沙作响。那白桦丛中,有三五株黄榕,四处散落。黄榕肥腴,浓浓郁郁的,婆婆娑娑的,彷佛几座连绵山丘,高低起伏。当中一株,枝桠四散,如幡如盖,落在林端,却好遮在茅屋顶上。高布见了,心下一亮,止不住大喜,暗道:“有了!有了!那榕茂密,又近鸡舍,最合藏身不过。我却爬上树顶,觑个究竟,再作计较不迟。”当下起了身来,却先捡了百十颗石子,装进缠袋,系在腰里。罢了,脚下打几个飞云,出了林端,飞身一跃,上了榕树头,匿了身。看看四周,无甚异样了,方悄悄爬上树顶,伏了。心下长舒一口气。稍顷,透过叶丛望去,茅屋已在树下,成七字形转了一折,有些衰败了。高布寻思道:“老匹夫工于心计,端的无处不在!便如眼下那茅屋,看似风雨飘摇,一吹便倒模样,其实铜墙铁壁,坚固非常。寻常雏儿见了,不明就里,岂能不中老贼诡计?”心下长叹,不知甚么滋味。
当下四处了望,见得山色空溟,景色凄清,一个鬼影也无!满耳的毕胜骂声,汹汹前来。高布听了,苦苦一笑,摇了摇头。那毕胜骂道:“直娘贼!入你奶奶的鸟!入你奶奶的奶奶的鸟!入你十八代奶奶的鸟!你若是爹娘生的,便光明正大进来,与爷爷实枪实斧厮杀,见个高下。却今放蛇伤人,干鸟么?”高布莞尔一笑,暗道饶的好舌!心下却想:“明人不做暗事。那放蛇的泼才,着实该挨一骂。”一愣,又想:“不然,不然!倘若大蟒自入的屋,却又骂得谁人?”一声失笑。未几,转念想道:“有道是,蛇行湿地。蟒蛇喜湿,自不来鸡舍这等干地……恁地说来,当真有人做了手脚。不知兀谁?”心下好生疑惑。旋而又想:“那毕胜因蛇叫骂。却才叫的骂,可知却才放的蛇。果真如此,放蛇那贼却走不远。这便追去,或许能逮他一个正着……不可,不可!我却救人要紧,由那恶贼逍遥一时……然则,那放蛇贼又是谁人?放蛇那时,蔡福蔡庆俱不见了。莫非是他?那厮挨一顿泼骂,也不现身,不知何意?是不敢来耶?抑或回不来耶?”心下反复,疑雾重重。半晌,又想道:“毕胜他三人缚在柱上,只有挨打的份儿。蔡福二人最爱耍家子,岂有不敢来之理?若果是他放的蛇,自然近在咫尺,也断无回不来之理。他不现身,敢情是不便现身,故作松弛,好赚我入局。是了,断断是了……果真如此,我也不惧他。一发杀将去,教他好瞧!”想到是处,心雄胆壮,心绪稍宁。
又过片刻,掠了一眼四周,投了几粒石子,看看无甚异样了,正好动身。当下束紧衣袖,绾紧裤腿,探出半个枝头来,望屋顶扑去。落脚处,喇喇一声响,屋顶轰然一震,塌下一窝。高布一惊,连忙搭住屋脊,稳住身子,一动不敢动。捺了片刻,看看无碍了,方缩起身子,揽住脊顶,跨在上面,趴了。稳当了,大口大口喘气。又半晌,心下稍平了,拔出腰刀,望屋面一捅,一插,一削。屋面净是茅草,不移时,削了一个大洞来。高布探将头,看了一看,寻个柱顶屋面,又削一洞。罢了,摸下柱去。屋里毕胜喝道:“兀谁!”高布嘘了一声,顺柱直下。先起一刀,切断一人绳索。那人乍脱绳索,周身麻痹,勾不住身子,咕咚一声,栽下地去。一个屁股朝天。当下嗷嗷一声叫,喊起痛来。声犹未绝,大蟒扑到,张开血盆大嘴,喷出一道凉气,煞是吓人!那人惊叫一声,晕绝过去。蟒蛇一摆卷来,缠住那人,愈勒愈紧。那人动弹不得,彷佛端午粽子,裹得严严实实了。毕胜连声惊叫,叫喊道:“刘将军!刘将军!”原来却是刘梦龙。杨广没有做声,脸色铁青,透出大气来。
高布也惊,便觉得心跳飞快,砰砰啪啪,仿似要跳出心房。当下不敢轻慢,打缠袋摸出石子,望蟒蛇掷去。蟒蛇受了一石,皮开肉绽,惊涛骇浪一般,咆哮开来。身子一拱一碾,抽得紧了。梦龙命悬一线。高布愈惊,疯快掏出迷药,倾壶一撒,望大蟒袭去。蟒蛇张口一喷,药粉纷纷洒洒,落在三尺之外。高布大骂。正骂间,屋角四蛇飞窜而来。高布一身冷汗,连忙掏出火折,刷地一声划亮,投于地下。地下满是草菅鸡毛,扑腾一声,火势蔓延开来。焦臊扑鼻。再看那蛇时,慢慢松弛了,慢慢退缩了。高布心神略定,舒一口气。毕胜道:“好险!好险!”杨广也舒口气,绽开笑颜。
倏地,门外哈哈一声笑,一人道:“逆贼!吃里扒外,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却是吴用声音。高布叫声糟糕:“果然中计!”当下发急,跳下地来,解了杨广绳索。杨广一松,险些掉下地来。高布急道:“抱紧柱子!”杨广闻言一醒,把身吸在柱上,一动不动。蟒蛇如潮卷来,缠住高布。高布心下一凉,有些着慌。一人闷声道:“壮士休动。”高布顺声看去,却是刘梦龙说话。心下暗暗惊奇,却不敢再动了。原来,刘梦龙自幼识水,惯常岸边行走,遂知些蛇虫鼠性。时下孟秋季节,万物萧索。那蟒蛇临近冬眠,正值消沉之际,自然萎靡不振了。却才来时,爬到桎梏,饱啖一顿,吃了个鸡犬不留,肚子涨鼓鼓的,昏昏欲睡。哪里还有心思搏斗?刘梦龙深知其妙,掉下地时,遂佯装昏死过去。狂蟒见他不动,懒得理会,直缠了一缠,也不伤他。是以逃过一劫。却说高布落了地来,听得梦龙言语,一动不动。果然,那蟒蛇缠在身上,也不动弹了。不一刻,轰隆一声,溜下地来,彷佛睡了。高布大喜。再看其余四条大蟒,也俱睡了。高布哼哼冷笑,道:“区区一介畜生,岂能破我七骨迷魂香?”看毕胜等人,也俱迷迷糊糊,晕过去了。高布呵呵一笑,蹑手蹑脚,摸到毕胜身侧,在他鼻下擦了解药,又解开身上绳索,放他下来。刘梦龙杨广两人,也俱擦了解药。罢了,高布叹一口气。
正叹间,外间传来厮杀声。吴用道:“来贼嚣张,格杀勿论!”话落处,兵刃撞击,叮叮当当,声势湍急。一人阴阴冷笑。高布一凛,打门缝望去,见得一条驼背汉子,一身黑衣装扮,使唤一条木棍,呼呼生风。那背影好生眼熟。高布觑多一眼,心下恍然,动容道:“员外!员外来救了!”心下一热。看卢员外时,陷在恶战当中,粘住二三十人拆招。一条长棍,护了个水泄不通,外围刀枪攻不进来。一时无虞。稍顷,渐渐招架不住了。高布心下揪得紧了,生怕员外不敌。急忙回转屋里,斩了蟒蛇,扑灭火势,抢出门来。争奈大门紧闭。高布一脚踹去,大门纹丝不动。高布剧痛,阿也也,抚脚叫了一声。当下翻转身子,打柱子爬出鸡舍,一挣一扎,上了屋顶,翻出屋面。
忽然,有人冷笑。高布一惊,连忙沉住身子。把眼看时,黄榕顶冠立了一人,细腰宽膀,齿白唇红,却是花荣。花荣道:“逆贼!今日死到临头,识相的,快快自尽,省却爷爷一枝箭。”高布不语。花容捻箭射来,嗖一声,擦脸而过。高布一惊,暗想:“今夜情形,看来凶多吉少了。我若落入贼手,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不如拼却一死,与他鱼死网破!”当下掠了四周一眼,西厢空虚。高布暗喜,已有计较。花荣道:“逆贼!却才诱你入鸡舍,原本教你葬身蟒肚,变作蛇粪,转世做个畜生!孰料恶人多命长,你却活出命来。无趣,无趣!”高布冷笑。花荣道:“论品格,以你这等逆贼, 原不配受爷爷一箭。然则爷爷今日开恩,破破例,乐得做个人情,送你一程!”高布大笑,手掌一扬,射出一颗石子。花荣急闪,口里哈哈大笑,叱道:“无知小儿,班门弄斧!”搭箭射来。高布身子一颠,一扑,一翻,顺将坡顶,滑下地去了。花荣跳暴如雷,骂了一声,复大笑道:“西厢人多,逆贼此去,却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你自投的鬼门关,死于非命,兀自怨不得人。化作厉鬼时,也只休来缠我!”连串大笑。半晌,落了地去。
却说高布,滑下屋檐时,心下早有提备,手里抓住椽口,缓缓跳下地来,丝毫无损。方着地,武松扑将过来。高布身子一转,避开一棒。武松又来。高布早挈刀在手,挡了几招。当下两人战了二三十回合,不分输赢。李逵发急,加入战团,手提大斧劈来。高布急急跳开,又斗了数十招。高布想道:“朴刀虽有锋利,争奈把手不顺,莫若铁笛来的应手。”铁笛不在身侧,置在榻下。高布心下暗骂,有些生怯,且战且退。倏然,嗖地一声,一箭射来。高布闪避不迭,正中肩胛。刀势顿时弱了。李逵连连斧来。高布暗叹:“我命休矣!”苦苦应战。
正战之间,栅寨起火。火势轰轰烈烈,正打伙房冲天而起。吴用叫道:“不妙!逆贼不止二人,敢情更有伴当!”急教小七领人去救。高布见了,心头一振,杀得卖力了。当下不可开交。行者招招狠着,高布敌了一阵,又落下风。李逵两斧忘命的砍。高布不敢碰硬,急急退去。李逵追来。高布发慌,四处躲避。当下把眼一瞥,见得牢门半掩,心下一喜,想道:“没奈何,只得故技重施。”遂提脚望牢房赶去。李逵不舍,一斧欺来。高布拆了几招,高喊道:“哥哥!哥哥!”睃了卢俊义一眼。卢俊义正在恶战。高布又喊:“哥哥,你来!你却快来!”卢俊义应了一声,冲了几棍。奈何人墙不破,脱不得身。当下就地又一番厮杀。高布又喊:“哥哥,快快过来!”话落处,吴用冷笑,喝道:“黑旋风,当心逆贼入屋!”李逵哼哈一声,横身暴出,削一片斧花,直砍头颅。冷气侵肌。高布力竭,心下大惊,急身大退。李逵喊道:“狗贼!纳命来!”一斧又来。高布拧腰急闪。闪不迭,大斧随身而至。遂胡乱应了几招,大声叫喊:“毕将军,你却攻他后面!”李逵一惊,连忙回身一捞,护个周密。把眼看时,身后哪里有人?当下大怒,嗷嗷一声叫,横空一斧,半腰扫去,端的是石破天惊!斧过处,高布早不见了,进了牢房。李逵骂声娘,大斧大斧砍门。门不破。后面武松喊道:“李鬼!住手!”李逵又砍几斧。武松道:“休要砍伤牢门!那贼进了内里,怕他变作苍蝇,飞出来么!”李逵呼呼喘气,道:“嚯!嚯!气死俺了!”武松劝说一番。李逵瞪眼道:“一发是你!站在一旁干瞪眼!”原来,高布吃了一箭,力道急落,倾俄之间,已然无力还手。武松觑在眼内,不欲以多欺少,遂站在一旁把风。孰料高布略施小计,讹诈李逵一回,闪入牢房去了。武松觑在眼内,心下也不受用。当下说了两句,住了口。侧耳听时,屋里噼噼啪啪,一阵乱响。
第105章:婆婆问刑
响声一阵而没。继而铁门咣地一声,有人撞在门上,嗷一声叫。正是高布。高布喊道:“婆婆且慢!我有话说!”一人嘿嘿冷笑,道:“死到临头,尚有甚么话说!”冷冰冰,阴骘骘,正是玄婆婆声音。武松一愣,暗想:“咦!拂云手说话!他怎地进的牢狱?”寻思未已,噼啪几声响,高布叫道:“婆婆,手下留情!小子此来,一心刺杀高俅,报仇雪恨。不想冲撞了婆婆,婆婆海涵则个!”婆婆连连冷笑。高布道:“婆婆一手易容绝技,奇而且妙,乔装成高俅老贼,端的天衣无缝!小子不辨真假,冲撞了婆婆。恕罪,恕罪!”婆婆叱道:“闭嘴!你夜闯天牢,劫持人犯,分明是个细作!花言巧语,诓得谁人?” 高布高叫道: “婆婆,天大的误会!高贼害我一家,杀我高堂,我与他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今番前来,正要弑了他,为家母报仇。婆婆千万明鉴,休要冤曲好人!”理直气壮。
婆婆哼了一声,斥道:“逆贼!休要狡辩。你的点点滴滴,老身了如指掌。你蒙得了谁?断金亭那时,你挑拨卢员外,我已察觉不提。而后你夜劫李虞候,唆摆燕青,我也历历在目。及至点兵谷一战,你私通敌寇,通风报信,我更是心知肚明。狡辩作甚?”武松听了,心下暗暗吃惊。高布沉声道:“婆婆,休要含血喷人!我几时通的风?几时报的信?”婆婆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打柴那时,你潜上西山顶,雕凿松木,写‘小心幻术’四字,便是通风。交战那时,你把守东山顶,踢下擂木沙石,便是报信。此两样,老身亲眼所见,岂容抵赖?”高布哈哈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要取我性命,动手便是,何必栽赃插祸?”粗声粗气。
婆婆恼道:“常言道得好,贼生贼种!那高俅是个大奸贼,生下你来,又是一个小奸贼!”高布大怒,骂道:“贼婆娘!你要寻我晦气,骂我便了。我也不予计较。你若想羞辱于我,爷爷决不干休!”婆婆哼一声,接着道:“那大奸贼高俅,年少孟浪。十九岁那年,狭上一个李家侍女,唤作呼延茱萸的,姘居半载,始乱终弃。五六月后,那侍女生了个杂种,唤作呼延布,表字尧卿,端的是人憎人恶。那呼延布不学无术,上了三年私塾,也不识斗大一个字。冲龄之年,便投上牛头山,入伙作了强人。”高布喝道:“贼婆娘!闭嘴!你再敢羞我门庭,我却与你拼了!”婆婆笑道:“好极,好极!你这般说,可知老身言之凿凿,并非空穴来风了。”高布一惊,顿时醒悟,暗道:“糟糕!贼婆娘使计,我却看不出来!”当下闭口不言。
忽地,一把声音淡淡道:“早前两月,婆婆说你作反,我犹不信。今日亲眼历之,方才确信无疑。”声音悠悠,却是柴进说话。高布不答。武松心想:“大官人也在内里,把戏愈发好瞧了!”心下称奇。柴进道:“若不是婆婆长了心眼,敢情时至今日,柴某仍蒙在鼓里!”高布呸了一呸,道:“反贼!休要聒噪!要杀要剐,动手便是。”柴进失笑道:“嗬!兄台好胆色!柴某与你共事多时,今日方识得庐山真面目。失敬,失敬!”话落处,婆婆接话道:“我儿,快杀了那厮!免却夜长梦多。”柴进犹疑片刻,讷讷道:“嫲嫲,如今他缚在柱上,半分动弹不得。要取他性命,也只在捻指之间,何必急在一时?”婆婆愕然道:“依我儿见地,又待怎地?”柴进道:“却先拷打一顿,问明余党,再杀不迟。”婆婆一笑,道:“还是我儿好主意!便依了你。”说罢,一阵鞭笞声响。高布闷叫。
过了片刻,柴进大声道:“高布!我却问你,来的几人,同党有谁?”噼噼啪啪,鞭笞不息。武松一震,心想:“逆贼果是高布!军师料得不差。”当下柴进道:“逆贼!你却说也不说?识时务的,快快说来,省得受皮肉之苦!”高布懒懒道:“爷爷没有同党。”柴进骂道:“蠢贼!休要打肿脸皮充胖子!你要楞充好汉,到头来,吃亏的只是自己。”高布冷笑不答。 柴进道:“我再问你,外头那黑衣人是谁?与你却何干系?”高布打个哈哈,道:“他是何方神仙?莫说爷爷不知,便是知了,也不说与你!”柴进冷笑,一鞭抽去,毕剥大响。半晌,喘一喘息,逼问道:“你却说也不说?你却说也不说?”高布哈哈大笑,斗然道:“打的好!可惜欠缺力道。”武松听了,暗暗稀奇,心想:“平素看那高布,油头滑脑,少不正经的主。不想今遭吃了打,兀自嘻嘻哈哈,倒有几两硬骨头。”心下平添了几分好感。
正想之间,婆婆道:“我儿,你力道不济,却由老身来侍侯他。”柴进称是。当下高布阿也一声,叫骂道:“老虔婆!好毒辣的手段!”婆婆冷笑道:“逆贼!你再不招,我却剜你双眼。”高布道:“老虔婆!你割我胳膊也就罢了,如今再剜我双眼,我却当真不说了。”婆婆笑道:“好个笨贼!你不说时,难保你那同党不说。这般自讨苦吃,怨得谁人!”高布叫道:“真要我招,也无不可,却先答我几句说话。”婆婆呵呵一笑,道:“也罢,你且说来。”高布道:“我的身世,无人能晓。你却怎生得知?”婆婆笑道:“你既作反,老身少不得收拾你。一月之前,点兵谷混战,那官军溃不成势,狐奔鼠窜。我却乔了装,混在阵里,随了童贯,出了金沙滩。到敌营时,连夜赶去牛头山,打探消息。”高布道:“你既知我作反,缘何不铲除我?以你的身手,要取我首级,端的易如反掌,胜似捏死一只蝼蚁。”婆婆冷笑道:“老身原想顺藤摸瓜,引你同党出来。是以留你一命。”高布大笑道:“高某是个独行侠,向来独来独往,哪里更有同党?你这番心机,只怕要白费了!”婆婆轻哦一声,不以为然。
高布道:“诚如你言,留了我许久性命。却才着急杀我,又是为何?”婆婆大骂道:“问得正好!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行了不义之事,我岂能不杀你!”高布道:“嗬!嗬!矛也是你,盾也是你。才说的不杀我,今又说必杀我。出尔反尔!”婆婆喝道:“闭嘴!昨晚你听了不该听的话,看了不该看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岂不该死?”高布暗想:“原来如斯!”心下黯然。婆婆道:“该问的话,你业已问了,如今却赔了性命,做个明白鬼罢了!”话才落,扑哧一声响,刀入骨肉。高布阿也大叫。婆婆道:“手也割了,脚也割了,如今我却剜你双眼。”高布道:“且慢!我还有话说!”婆婆道:“苟延残喘,终究难逃一死。认命罢。”高布道:“我却问你,你怎生遇的官兵?怎生杀的官兵?怎生归的栅寨,怎生教大官人认得你,怎生的计谋,怎生的用心?”话犹未了,婆婆喝道:“住口!休想拖延时机!受死罢了!”高布央道:“婆婆,且慢动手!高布将死之人,好歹说个明白。”婆婆叱道:“做白日梦!”言未了,高布阿也一声叫,惊道:“休插我眼睛!”婆婆冷笑道:“要我放你一马,也非难事,直白说了同党姓名,饶你不死!”高布叫道:“委实没有,何从说起?”话落处,啪地一声,吃了一个耳光。高布忘命大叫。
须臾,柴进道:“嫲嫲,宋哥哥丢了一条胳膊,依神医见地,须得青壮之臂,方好痊愈。不如割了逆贼手臂,疗治哥哥伤残。”高布大惊。婆婆呸了一声,厉声道:“那贼背信弃义,也配有手臂?”高布舒一口气,连连称是。柴进默不作声。当下一阵静默。少顷,婆婆婉转道:“我儿,细想你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也罢,便割了这厮手臂,疗治公明臂伤。”说罢,一阵磨刀声响。武松暗道:“哥哥的臂,有着落了。”心下甚喜。高布告道:“婆婆饶命!”婆婆冷笑,又一阵磨刀声响。柴进道:“时候不早了,嫲嫲却早动手。”婆婆磨刀嚯嚯,称一声好,道:“小奸贼!你死活不供,我却不客气了!”说罢,抖一抖刀,呼呼作响。高布道:“婆婆,那黑衣人姓甚名谁,小子委实不知。我若知时,断无不说之理,终不成拿性命当玩笑?”柴进静静道:“兄台是个明白人,招了最好。”高布道:“小子委实不知,两位高抬贵手!”婆婆笑道:“妙极,妙极!如今我却高抬贵手了。把手抬高,一刀劈落,岂不是高抬贵手了?哈哈哈……你且说来,是要左臂,抑或要右臂,抑或两臂尽皆不要?”高布颤声道:“婆婆,使不得,使不得!”婆婆道:“妙极!我便先取你左臂,再取你右臂。”说罢,又磨一磨刀。
却说武松站在外头,待了半天,耳畔只听得磨刀声响,心下遂有些烦皂。捺不住,转身拍门,叫道:“大官人,快快动手。山寨四处起火了。”柴进一惊,问道:“此话当真?”说话间,仓皇开了门,跑将出来。武松道:“大官人且看!”手指去处,火光熊熊,狼烟滚滚。柴进踱一踱步,道:“军师可曾差人救火?”武松道:“依军师令,小七,李逵,鲍旭,李衮,次第领人去了。”柴进嗯了一声,放下心来。当下觑了场中一眼,见得垓心乱作一团,厮杀犹然未了。当中二三十人,围住四条汉子,展开一番恶战。那四条汉子赤手空拳,俱各挂了彩,血染汗衫。柴进道:“那驼背的黑衣人,端的好身手!厮杀大半夜,兀自心不跳,气不喘。难得,难得!”武松嗯了一声,却道:“其余三个,却才出的鸡舍,身上中了几箭,拳头轻飘飘的。不过殊死搏斗罢了。”柴进道:“官军当中,也有能人,不净是滥竽充数之流。我等不可小觑了他。”武松不悦道:“量此平庸之辈,何足道哉!大官人且掠掠阵,看我使唤拳脚!”说罢,长身暴出,直欺卢俊义,一番好打。柴进捋须微笑。
觑了半晌,听得屋里哇一声叫,高布道:“我招,我招!”柴进又是一笑,快步进了牢房。把眼觑时,那高布手臂殷红,吃了一刀。婆婆喝道:“你快招了!”高布沁汗道:“你果要匡复大周,万万不得杀我。我能助你。”婆婆急切道:“你果能助我?”高布松一口气,乏力道:“果能助你。”婆婆脸色泛红,轻轻道:“你既口出狂言,想必有些本领。也罢,容你一时,说来一听。”高布道:“梁山空虚,粮草不继久矣。平素山薯果腹,众人尽多怨言。如今大兵压境,早晚有一死战。到那时,将士离心,梁山不保矣!”婆婆点头。柴进道:“上山薯葛甚多,三年食之不尽。兄台过虑了!”高布笑道:“大官人,你好糊涂!山上薯葛虽多,到得寒冬,满山遍野风雪,也只是雪下一堆草!目今时近深秋,寒冬将至,大官人岂能无动于衷?”柴进失笑道:“话虽如此,仓禀储粮千石,有何虑哉!”高布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语,大官人休要打诳!梁山粮绝多时,那仓禀储粮,纯属子虚乌有之说!”柴进哈哈一笑,道:“兄台说笑了!”高布呃了一声,倨道:“大官人床下有皮箱,柜里有缠袋。皮箱有白银千两,缠袋有宝珠十颗。山北有地窖,刀枪上百,火器上千。除此之外,梁山更无他物矣!在下此言,大官人以为如何?”一副洋洋得意。
柴进大惊,连忙掩了门,伏身拜道:“兄台救我!”高布傲然道:“并非高某夸口,大官人若肯放我而去。半日之内,我必说高太尉退兵。”柴进道:“这等人走灯灭之计,恕难从命!我若放了你,难保你黄鹤一去不复返。到那时,你却率领雄兵,倒戈相向,梁山如何能保!”高布大笑道:“大官人果然慎重!既如此,我却修书一封,游说父帅退兵。”柴进喜道:“恁地时,最好,最好。”高布沉吟道:“要我修书不难,难在无人作保。最怕我修了书,退了兵,你却临门变卦。”柴进一愣,轻责道:“兄台视柴某为何人?”高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官军一退,难保兔死狗烹,我命绝矣。”柴进铮铮道:“既如此,柴某却对天发誓。你若退了官军,柴某奉你为上宾,酬谢白银千两,恭送下山。”高布笑道:“口说无凭。句把说话,敢情当不得真。”柴进道:“依兄之见,又复如何?”高布道:“梁山众人,我独惧玄婆婆。婆婆若不伤我,他人不能伤我矣。他若不伤我,方可放心则个!”婆婆道:“老身依你,断不伤你便是。”高布笑道:“言为虚物,终不如拳脚实在。依我之见,把我与婆婆一道锁了。婆婆动不得手,我方无虞。”婆婆道:“诺。一概依你。”高布道:“此外,更要二人陪伴我左右。下山那时,我要带走的人,悉数随我带去。”婆婆道:“统统依你。你却唤谁陪伴?”高布蹙眉道:“如今却无头绪。过三两日,自有主张。”柴进振衣道:“依你,依你!你却快手则个!梁山岌岌可危,怠慢不得。”高布挣一挣扎,阿也一声,道:“如今我手脚酸痛,又身负重伤,一时执不得笔?过三五天,待我复原时,方可兑现诺言。”婆婆叫道:“祖宗!你却上一上心,休要使性子!”高布暗笑。
第106章:高俅论书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9-2 0:21:00 本章字数:4013) 闲话不表。却说三日既过,柴进使高布修书一封,差遣石勇,交与高俅。高俅阅罢,二话不说,把书蘧然掷地。石勇怔道:“大人,发作作甚?”高俅冷冷道:“竖子浪荡江湖,混迹绿林,败坏家声。老夫恨其不争,与他恩断义绝,再无父子情份了。今他既落入贵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石勇笑道:“大人当我三岁孩童耶,净来赚我!高布因你指使,方才上的梁山,做的细作,怎地便败坏家声了,恩断义绝了?”高俅怫然道:“一派胡言!高布生性不肖,私去逞凶行恶,却与老夫何干?”话了,横眉冷眼,迳到案后坐了。
石勇捺住性子,又道:“罢罢罢,虚实曲直,我也不予理论。我且问你,退兵不退兵?”高俅道:“王师既出,岂可无功而返?退兵只是休提。再者,因私废公,绝非人臣之道,高俅岂可为之?”说罢,微微冷笑。石勇諵諵讷讷,一时语噎。高俅又道:“高布为非作歹,老夫素以为耻,恨不得取他性命,以正国法,以振家声。今他既在掌握,何不杀之?一来为民除害,二来省却老夫手脚,老夫定当感激不尽。”石勇骂道:“直娘贼!卖的口乖,讨的便宜,兀谁信你则个?到得明日,鬼头大刀一挥,喀嚓一声,高布脑袋不保了,看你卖鸟口乖,讨鸟便宜?”咻咻大骂而退。
高俅喝道:“哪里去?”左右闻言,猿臂轻舒,应声拿下石勇。石勇发急,拼命挣扎,叫道:“两军相争,不斩来使。大人怎可滥用私刑,坏了规矩?”高俅道:“我不斩你,哪里便坏了规矩?你也休要惊惶,不过盘桓数日,吃喝拉撒,一样不缺,不亏待你便是。到得救出高布,自然释你归去。”石勇气涨了脸,破口大骂。高俅道:“至若你报的信,少间我自回书一封,射过对岸,教贼渠知我心思。”石勇道:“终不怕山寨兄弟性起,俎了高布?”高俅笑道:“生死有命,由他去罢。”说罢,发落石勇入牢。
继而,石勇已去,帐内一人徐徐道:“少主身陷险境,主人岂能不救?”声音温敦,却是闻焕章打话。高俅答道:“尧卿最机灵,必有计谋脱险,确保无虞。”说罢,打地下拾起花笺,递与闻焕章。原来,高俅有三子,独高布为己出,其余二人皆为继子,俱为叔伯所出。高布居长,字尧卿,最肖高俅,为人机智玲珑,性谄谀。次子高谷,三子高雨,生性轻浮,招摇过市,酒色过日。兆民深以为害,深恶痛绝,夷称:“高衙内。” 那林冲浑家,便不该撞了那高谷,吃他一番调戏,落得个家破人亡,累世慨叹。
言休离题。却说当下,闻焕章敛神整色,恭敬接过花笺。把眼觑时,花笺上面墨迹斑斑,工整写了几行字,略云:
“布儿奉命破敌,深入贼境,终因拳头空空,势力贫虚,终究沦陷于此。前夕月圆之时,冒险强攻,孤身潜入牢来,落入梏桎,不知如何是好?
今梁山粮草充栋盈车,勇健不可胜数,又兼山势险恶,急切难攻,不如罢兵退去,议和结好。果如此,孩儿性命有望矣。”
闻焕章看罢,心下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里道:“晚生该死,晚生该死!”高俅诧道:“先生何出此言?”闻焕章道:“想当日,晚生随枢相出征,主人口声交待,教我看觑少主。如今少主命在旦夕,晚生岂不该死?”高俅笑道:“先生哪里说话?你却瞧仔细了,上头写的甚么?”闻焕章惑道:“上头写的甚么?”高俅道:“一句断一字,断字在句末,你却试试。”闻焕章惊道:“以此观之,笺上说话明了至极,写的是‘敌境空虚,此时攻来至好。’然也?”高俅道:“然也。”闻焕章叹道:“少主心思慎密,滴水不漏,若非当事人,哪里猜得透当中玄妙?”高俅微笑点头。
闻焕章道:“恁地说来,少主一时无碍了。”高俅道:“理应无碍。”闻焕章喋喋道:“无碍最好,无碍最好。”欢喜溢于颜色。高俅道:“布儿虽然无碍,下官却心绪不宁,只想杀将去,拍马过险滩,舞刀破狂巢,一把救出布儿。”闻焕章道:“少主字迹工整,可知其气定神闲,无人发难。”高俅道:“虽然如此,不可不防。适才我拿下石勇,正欲趁敌不备,骤然杀去,他手足无措,必为我所擒矣。”闻焕章道:“敌寨地处险要,三关五隘,俱是一夫当关之地,虽然空虚,不可轻进。”高俅道:“如此,计将安处?”闻焕章道:“可以招安之名,杀进山去。”高俅道:“初夏已行此计,事不谐矣,只怕使不得。”闻焕章道:“贼寇久盼招安,最好取事。主人可快马加鞭,殿前请旨。而后捧旨如贼,诱他下山。待他下得山来,我等虚与委蛇,伺机放火烧山。”一顿,又道:“现今秋风正起,草木干燥。满山遍野,抵不过一把柴火。火势既起,如何扑救?梁山化作焦土必矣。到那时,穷寇无路可逃,我等便集众将之力,一举歼灭之。”高俅叹一口气,道:“好毒的计!只怕火焰过处,寸草也不能生了,更要死伤几多无辜?且容商议,不忍辄行。”闻焕章道:“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主人休怀妇人之仁。”高俅长叹。
叹罢,高俅道:“先生此计,最是精妙,日前童枢密在时,何不献与他?”闻焕章道:“枢相爱逞匹夫之勇,如何用得此计?再者,主人待我恩重如山,晚生但有妙计,岂能妄逞于人?”高俅轻笑,道:“童枢密回阕,也是你的主意?”闻焕章点点头,道:“正是。枢相伤得紧要,一年半载领不得兵,不如归去。”高俅道:“我与枢密,情同手足,你当事他如事我。”闻焕章声诺。
高俅道:“下官此来,声领十路人马,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不过一路,千余人马耳。如此虚张声势,唯欲敌寇丧胆而已。”闻焕章道:“其余九路,十万人马,确凿已起征程,缘却何向去了?”高俅道:“尽西征去了。新近契丹犯境,边塞人手吃紧,没奈何,尽皆去了。”闻焕章道:“辽人不顾缔约,委实该死!”高俅道:“下官陛辞之时,圣上尝言,谓我尽快平寇,转征西戎。”闻焕章道:“既如此,火攻之计合使了。”高俅颌首不言。
话到此处,且打个岔。却说童贯因病请归,奏折入朝,道君准旨。是日,御批已罢,道君道:“水洼草寇,时常惊动州府,似此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谁与寡人分忧?”高俅出班奏道:“微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徽宗称善,令取锦袍金甲,赐与高俅,择吉日出师。不数日,高俅起十路人马,浩荡前来。孰料到得半途,圣旨频传,分师击辽。高俅无奈,依从调度,只挈了十余贴身,数千卫士,望济州而来。到得济州,与张叔夜促膝夜谈,整整一宵。翌日一早,望金沙滩畔去了。童贯远出迎迓,厮见罢,换了度牒公文,领五路人马去了。其时,官寨不过六七万人,童贯去后,净余万余人马在营。为是故,高俅一筹莫展,唯有使使诈,添添炉灶,虚张些声势。
却说高俅帐内,牙将极多,当中两人最了得,一个唤作党世英,一个唤作党世雄。弟兄二人,现做统制官,俱有万夫不当之勇,深得高俅信赖。另外一人,唤作牛邦喜,一介步军校尉,也是高俅心腹。此三人,冲锋陷阵,不甘人后,后文自有细表。
言归正传。再说高俅与闻焕章论兵,一番话毕,主意定了。当下一边联络梁山,只说准和,歇战十日,静待圣旨到来。一边申奏朝廷,请求敕令。不二日,因怕对岸起疑,又释了石勇,好生款待一番,虚文假意,送过江去不提。
却说十日既过,敕令如期到来。高俅大喜,急忙修书一封,着军校送过对岸,约定来日进山颁旨。岂料吴用不允,三番四次,只推在山下设案接旨。高俅正中下怀,佯作不甚情愿,又一番说话。修书过去,犹如泥入大海,任你怎说,吴用只是不允。
原来,吴用多疑,因怕高俅使计,是以拒而不入。柴进道:“军师不许官军入寨?”吴用道:“高俅奉旨招安,其果如何,殊是难料。似上一遭,我等虽杀百余大内,一战下来,也自伤痕累累了,兄弟披伤,士卒离散,威势打折了。”卢俊义道:“怕他何来?上回他来百余人,我等料理得了;如今再来百余人,一般送他入酆都城!”吴用道:“不然。上把我等人多势壮,孩儿又多,不可同曰而语。目今我等人丁凋零了,阵亡兄弟近十,士卒近无,是不同也。又者,大敌悬而不决,难保兄弟们不生异心,重蹈高布覆辙。有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到头来,能否普众一心,玄而又玄了!”柴进叹道:“既如此,尽依军师便是。”吴用道:“山下摆案,好处良多。此番招安,事谐最好。事不谐时,少不得一番恶战。果如斯,战在我地,则我占地利。官军越江而来,兵刃相见时,势必绝江而战。到那时,官军处在劣势,我要取他,易如反掌矣。”柴进微微称善。
越日,阳光普照。早膳罢,柴进眼皮剧跳,心下不豫,遂到婆婆面前,请安罢,道:“嫲嫲,一早眼肉直跳,不知何故?”玄婆婆道:“喜事临门,眼肉岂能不跳?”柴进道:“此一跳,非比寻常,端的是心惊肉跳,预兆不祥。”婆婆道:“胡说!你且及早领人下山,万般小心,好去好来。招抚事成最好,莫忘了自家血统,假些时日,喘一喘息。招抚不成,也须携众手足同归,不可或缺。”高布只是笑。婆婆白了一眼,嗔道:“卖甚么笑?一副轻薄嘴脸!”高布更笑。
婆婆道:“我儿,你下山时,须得带上这个俗物,免得高俅生疑。”说罢,指住高布。高布道:“不单止我,更要带上刘梦龙等人。”柴进道:“长日忙碌,多时未与你提及,杨广刘梦龙已然战死,毕胜也自刎死了。”高布不信,道:“只是疯话?那三人身手不错,怎到得一战便死?”柴进长叹,道:“当夜我安顿了你,出得门去劝降,他只不予理睬,死命厮杀。”高布道:“那高大黑衣人如何?”柴进道:“当时火起,黑衣人趁乱逃开了,不知去向。”高布松一口气。婆婆道:“我儿,休要磨嘴,早去早回。”柴进称是。婆婆道:“打开手铐脚镣,分开老身,由俗物自去。”高布道:“你不去时,我也不去。”婆婆大喝。高布道:“你若要复辟大周,我愿助你。你若要顺从大宋,我也助你。你向东时,我也向东,你向西时,我也向西。”婆婆喝道:“闭你的臭嘴!”高布吐吐舌,笑一笑,不再声张。
柴进掏出铁匙,开了镣铐。婆婆先脱出身来,擒了高布。高布不加动弹,任他锁牢了。柴进遂别了婆婆,牵了高布,引将众人,望南山门来。高布恋恋不舍,频频回头。看大牢时,婆婆倚在门框,神色好生迷离。高布觑真切了,心下大觉受用。
第107章:高布下山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9-3 0:25:00 本章字数:4662) 秋天的山,装裹益发浓艳了。满山满山的枫叶,火烧也似的,红彤彤,煞是抢眼。枫恣意的长,恣意的烧,大片大片,连成海,连成衣,裹在山上,分外娇娆。那高布头戴枷,脚戴镣,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但见得好景无边,看入迷了,不觉微醺,仿似吃了百十角烈酒,嘴角挂笑,脸颊泛红。燕青陪在身侧,好生照料。
柴进走在前头,骑一匹高头大马,领了吴用卢俊义,望南山门驰去。三人提辔拍马,并肩同行。马蹄嘀哒,抹过几道山嘴,翻过几道山冈,一晃不见了。宋江躺在滑杆,由八人抬着,迤逦而行。宋江道:“孩儿们,快,快,休使高太尉久等,快……”连声催促。喽啰抹一把汗,吼一串号子,脚下如飞去了。李逵半跑半跳,紧紧追来,手执一面葵扇,帮宋江扇风,驱赶苍蝇。宋江又催:“孩儿们,拽大步子,快,快快……”喽啰汗流浃背,不能做声,两步并作一步走。宋江又道:“二郎,裴宣萧让落山也无?”武松护在身后,答道:“一早落山了。”宋江舒一口气,不再言语了。
高布信步行走,慢慢落后了。一霎,高布道:“今秋霜重,红叶发猛了。”燕青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情至境遇,方知果然。”高布道:“妙妙妙,金秋原本绚烂,又有杜牧的诗,又有小乙的嘴,推波助澜了。”话未了,有人一鞭抽来。把眼觑时,却是花荣。高布生恼,喝道:“狗贼,你冒犯我?”花荣冷笑,道:“我不单冒犯你,更要羞辱你。”说罢,又抽一鞭过来。燕青眼疾,一箫格开。
花荣骂道:“小乙,你作死么?”闪鞭又来。燕青道:“住手!”把箫一绕,缠住软鞭,鞭梢锁进箫孔。花荣解不开,脸色阴沉。燕青道:“知寨,白面开罪你了?”花荣道:“我与逆贼,虽无私仇,但有公愤,恨不得醓醢了他。小乙,你若是梁山的人,便调转船头,与我一道,剥了这厮的皮!”燕青道:“使不得!却才大官人交待过了,休教人伤他一根毫毛。”花荣鄙夷道:“大官人?他是哪个庙的菩萨?”拔出腰刀,又要动手。
燕青劝道:“知寨,得饶人时且饶人。如今他手脚不便,我等不可落手。”花荣道:“你是不忍落手,抑是不敢落手?”燕青道:“容他一时便了,横竖那厮活不过今晚。”花荣骂道:“直娘贼!敢情你与他一路的货,肚子里有鬼。你既不愿落手,便休碍我手脚!”燕青道:“知寨,休要含血喷人!屁可以乱放,说话不可乱讲。”花荣又骂,反手一刀,望高布戳去。高布猛闪,山路崎岖,闪不迭,栽在地上。花荣大笑,泼风也似的,又刺一刀。燕青微微冷笑,把箫救了一刀。
当其时,身后脚步冲冲,一拨人到来。打眼觑时,为首一个胖大和尚,正是鲁智深,口里大骂而来。见得高布,眼睛发亮,抡起禅杖,便下毒手。燕青大惊,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待去救时,花荣绊住手脚,使唤不开。和尚哈哈大笑,叫道:“逆贼,纳命来!”禅杖如风,当头劈落。高布心下一凉,万念俱灰。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石子飞到,击中和尚手腕。和尚手臂发软,哐啷一声,禅杖掉在地上。当下骂一声娘,把眼寻时,哪里有人出手?燕青道:“天降的石头,救他一命。”和尚喝道:“闭你娘的鸟嘴!好汉做事,敢作敢当。哪个使的阴招,哪个便站出来,休他娘的缩头缩脑!”燕青也道:“站出来,站出来……”话落处,但听得呼呼风响,哪里有人出来?和尚道:“小王八,你既不敢现身,洒家即取他狗命!”语毕,拾起禅杖,挥舞而来。到紧要处,又有石子穿空,击中手腕。和尚狂骂,招呼众人齐上,拾掇高布。众人闻言,抡拳揎臂,恶狠狠近来。和尚道:“操家伙,取他娘的命!”解了朴刀,吞虎劈来。众人踊跃向前,望高布头顶招呼。高布长叹一声,闭目受死。
忽地,噼啪几声响,脚步一阵杂乱,有人叫起娘来。启目觑时,众人倒在地上,左翻右滚。当中薛永神色凄楚,满额冷汗。众人一惊非小,把目觑时,薛永脸色惨白,口角吐出血来。樊瑞惊道:“拂云手,拂云手。”众人更惊,立时四散了,望山下窜命而去。
燕青暗叹,待众人去了,蹴近薛永,解开病大虫襦袄。但见胸口,赫然烙了一个掌印,略呈绯红。薛永呻吟道:“小乙哥,送我一程……”气息游离。燕青点点头,闭上眼睛,捻稳朴刀,便要落手。忽听得耳际咯噔一响,有物落地。俄而,高布喊道:“小乙,有动静!”燕青闻言,徐徐张开了眼,见得脚下一粒布团,打了活结。解开看时,却是一块香巾,内里包两颗药丸子,黑糊糊,不知甚么宝贝?
高布是个明白人,见状想道:“原来,婆婆早跟来了,生怕我遭毒手,多时匿在暗处。却才搭救我时,情急之下,不想伤了薛永,内心不安了,遂抛来解药救他。”想毕,心下甚喜,叫道:“小乙,那两颗参丸子,快喂了病大虫,和水服用。”燕青从其言,当下喂药不提。未几,薛永脸色转红,眼睛泛活了,气息充沛了。弹指之间,翻起身来,道谢罢了,悻悻走开。和尚兀自未去,站在八尺以外,见薛永来了,携在身侧,结伴下山去了。
高布大喜,一笑振身而起。把眼四顾,但见风萧萧,山野静寂,没有婆婆踪影,心下一阵惆怅。燕青道:“不知哪方豪杰,频行善事?”高布满脸喜悦,沉吟不答。燕青道:“天见怜的,教和尚一拨迟来一步。若不然,花荣发难那时,我双手难敌四拳,如何应付?”高布点点头,心下感慨,问道:“和尚三五十人,何以来晚?”燕青道:“此一拨,多是草寇出身,平素不愿招安,心下轻慢,是以动身来迟。”高布道:“原来如此。那关胜宣赞等人,又复如何?”燕青道:“这一拨不比前一拨,多是旧吏,巴不得早日归顺。今朝一早,不待大官人吩咐,先与萧让裴宣下了山,张罗礼乐去了。”高布哦了一声,心下恍然。
当下两人噤了声,撒开大步,望山门赶去。一路颠簸蜿蜒,到了一处关口。看那牌匾,金漆大书“铜锁关”三字。高布道:“好峻的关!”把眼觑时,但见关山雄壮,高千仞。山头如有刀切,齐刷刷,平整至极。山坡也无起伏,直愣愣,直落山麓。山体中间,天崩一缺,恰好舆辇过往。关闸落在山顶,山石砌就,远望浅淡近无。人在山顶,鸟瞰而下,但觉河山渺小。那宛子城,也不过泥丸大小。两人观在眼里,赞叹一回,走过关闸,到了门口。但见门口围拢一堆人,叽叽喳喳,嘈吵不休。
燕青好奇,问道:“金毛犬,敢有不妥?”段景住在人群中,答道:“李忠不知去向了。”高布道:“今日初十,活该打虎将当值,他怎敢私去了?”无人闻言,鼻子嗤一声笑,不屑应他。高布苦涩一笑,一脸没趣。燕青道:“李忠本分的人,如今不吭一声,私自去了,岂不怪哉?”众人纷纷附和。薛永道:“我等上得山头,见得周通急如热蚁,团团地转,问得分明,才知丢了李忠。”燕青道:“李忠与周通,自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日两人分飞,敢情果有不妥?”花和尚吼道:“怎地不妥?李忠是个铁公鸡,眼见狗官将来,生怕设席摆筵,坏了钱,偷偷溜去了。”王英笑嘻嘻道:“哪里说话?狗官来时,哪能坏爷爷的钱?他不打赏,不备礼,爷爷正眼觑他一下,便算不得人。”话了,扈二娘轻咳一声,王英不则做声了。燕青道:“今日周通也应当值,怎地不见他来?”李衮道:“鸟霸王寻铁公鸡去了。关口须要把守,他一时未归,我等一时不敢去。”众人称是,尽骂李忠。
不多时,周通爬上山头,满脸尘垢,长吁短叹,手里捻一块碎布。众人生疑,俱各征询。周通一时难答,哇地一声哭,半晌方道:“李忠哥哥没了!”众人惊道:“没了?横死了?暴死了?”周通道:“没了,横死了,给豺狼叨去了。”鲍旭怔道:“怕不是这话?李忠自诩打虎将,谅他打不死大虫,也不到得飨了豺狼。”众人赞同。周通哀恸无语,只是啼哭。
燕青道:“周通,且休做作。我却问你,李忠私去的人了,你怎地不随他去?”周通慌道:“我的爷爷,休要涂污抹黑!李忠没在山间,休坏他声名。”燕青冷笑,道:“日间李忠辞行,早与我说了此事。”说罢,与高布使个眼色。高布暗笑。周通惴惴道:“胡说。”燕青叫道:“李忠怕事,眼见梁山生乱,战火纷飞,心生去意,是也不是?”周通讷讷无言,微微冷笑。燕青道:“李忠走前,早与你提及此事。你劝说一番,他只不从,是也不是?”周通闻言,脚腿一软,栽下地来。众人一阵哗然。
须臾,周通抬起头来,脸色一转,满眼凶光,咕噜噜,又起了身,叱道:“小瘪三,胡说八道,讨打是也不是?”手捏拳头,猛扑过来。燕青一闪,哈哈笑道:“见你这般颜色,可知我说的不谬。”周通骂道:“直娘贼!敢赚爷爷?打崩你两颗门牙,便知谬与不谬。”杀气腾腾,拍一把杀猪刀。燕青笑道:“一把破刀,也逞得凶?”话未了,软鞭一卷,夺了杀猪刀,扔下山麓去了。
周通大怒,噼啪啪,剥了上盖,光身来打。高布觑个正着,眼珠一转,唤道:“李忠,李忠,怎地你回来了?”周通听了,猛收了拳,步子趑趄,出楼来望。高布手指疾点,道:“兀,那便是李忠。”众人循声觑去,一望不见,纷纷大怒,俱各声讨高布。高布道:“李忠不在,周通的坐骑却在。”众人骂道:“入娘撮鸟,周通是周通,李忠是李忠,周通骑的马,与李忠有鸟相干?”高布道:“相干大了。须知铜锁关距山殿最近,不过一里长短的路,几步便到,那周通牵马过来作甚?”众人没好气,叫道:“鸟知得!”高布道:“周通牵马过来,可知他也想逃。只是事到临头,周通转了主意,由李忠一人私去了。”众人俱觉在理,便偃了声。
周通道:“逆贼!梁山的人事,与你鸟相关?快闭鸟嘴,爷爷耳根好得清静。”高布冷笑。燕青道:“鸟霸王,天道公理,兀谁理论不得?哪有你箝人的舌头?”周通道:“小王八,敢情你与高贼同路,一唱一和,百般合拍。”众人哄然。周通又道:“逆贼落网那晚,山寨失火,难保不是你纵的祸!”燕青叫道:“泼才,再放獗词,当心我废你尘根!”色厉内荏,不敢把话说绝了。周通道:“没长毛的鸟,来来来,看谁废的谁尘根?”绰刀欺来。燕青急急应战。
当下两人战了十数回合,不分上下。众人拆开了。高布道:“周通,以大欺小,算鸟威风?”周通瞪眼吹胡子,又欲动手。高布道:“你百般劣迹,我了如指掌,当心告发了你。”周通道:“直娘贼!敢来唬我?爷爷火里煨过,油里煎过,怕你狗嘴吐出象牙来?”高布道:“且休猖狂。你垂涎金家妹子美色,几番夜里越墙,是也不是?”周通跳暴如雷,叫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揎拳又欲动手。高布道:“是我怎地?奈我鸟何?”周通七窍生烟,急急攻来。高布一闪避开了。
原来,周通嗜色如命,每见貌美女子,势必心猿意马,恨不得做个采花大盗,雾里来,月里去,好生蹂躏一番。自打见了潘玉莲,神魂颠倒,不能自已,遂耗尽心力,打探那女人下落。三两日后,果教他知了些皮毛,探得玉莲居所。一夕,皎月当空,周通春发,捺不住,乘夜去劫玉莲。孰料高布夜行,掷石惊事,坏了周通好事,方保得玉莲一身清白。周通死性不改,一番不成,再来三番四番。奈何每次夜探,俱为人所乱,不得其手。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去了月余,梁山大乱了。李忠怯弱,寻思要去,撺掇周通同去,回桃花山剪径。周通留恋玉莲,不愿辄离,任由李忠去了。
又说周通,屡次探春,屡次事败,不由得气炸了肺,恨不得剜那人的心,扒那人的皮,拆那人的骨。目今一番对骂,方省得原来高布作梗。当下怒不可竭,揣一把尖刀,明晃晃的刺来。高布一身禁锢,动不得手,只是闪避,迈几个大步,落山坳去了。周通碍于当值,不敢去追,只夺过几把尖刀,轮番掷去。高布大笑闪开了。众人心下忿恚,直想结果了高布,争奈惧惮拂云手,不敢轻动。当下眼瞪瞪的,看那高布大摇大摆去了。和尚大骂不绝,禅杖一舞,冲了出去。众人紧紧跟来,随在高布身后,望金沙滩而来。
第108章:高俅宣诏
滩畔热闹非凡,张棚结彩,设案焚香。旗幡,仪仗,法物,诸礼不缺。锣鼓,铙钹,唢呐,万籁齐鸣。众人并肩接踵,乱成一团,翘首企足眺望。放眼处,但见江心千舟竞发,百舸争流,仿佛梁山泊的龙须虾,结党成群,数也数不清,打水面徐徐漂来。百舸当头,正中有一艘画舫,结束隆重,通身朱漆,绶带迎风招展。那船顶上,插一面镶金黄旗,大书:“招抚梁山水泊宣抚使高俅。”高俅立在船头,精神抖擞,笑呵呵抱拳不休。高布见了,心下一阵狐疑。
柴进立在滩头,四向施礼罢,亢声道:“兄弟们,今番朝廷降诏,不比前时,我等忍耐性子则个,盛待贵人,成就好事。”众人闻言,咕哝开来。柴进又道:“山寨粮尽弹绝,人困马乏日久,再不归顺,早晚要困死愁城。如今他既来招,我等便遂他意,将息一年半载,再上山来,重振旗鼓不迟。”话落处,有人欢呼鼓舞,有人呲牙冷笑。和尚道:“也好,也好,多时下不得山,吃不得酒,嘴里淡出鸟来。此一去,须得卧槽痛饮,大醉三日三夜方休。”李逵大笑。柴进道:“我等一干人,缔结金兰,共聚大义,誓约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此下山去,敢有生异心的,人人得而诛之!”众人悚然应诺。
不多时,画舫泊岸,柴进登船迎接。宋江慌忙整顿颜容,骨碌碌,一个翻身落了滑杆,也上船去,推金山,倒玉柱,纳头拜道:“郓城小吏宋江,参拜恩相。”高俅道:“义士请起。”宋江长跪不起。柴进道:“小可柴进,叩见大人。”高俅冷哼一声,并不作答。柴进悻悻不安。高俅扶起宋江,道:“敢问头领,高布安在?”宋江道:“公子安坐岸上。”言讫,俯身又拜。高俅道:“义士手臂流血,不必行此大礼。”宋江惶恐道:“落魄小吏,何德何能,敢蒙恩相下问?”高俅笑道:“皇恩普照,待宣了诏,你我前嫌尽释,便一家子的人了,何分彼此?”宋江喜道:“小可何许人也,敢与大人相提并论?”高俅笑道:“休谦,休谦。”宋江又磕三个响头,良久不起。
红日当空,赤焰正隆,晌午了。柴进道:“大人不辞劳苦,倍道而来,救我等于水火。大恩大德,小可作牛作马,衔环结草,也怕报之不尽。”高俅冷笑不已。柴进道:“香案业已就绪,请大人高抬玉步。”高俅不语,翻一翻眼,似欲发作,却强忍住了,轻身下了船。身后护卫紧紧跟来,把眼掠时,不下百人。
当其时,锣鼓喧天,唢呐震耳,烟花爆竹不绝,烟雾四处弥漫。高俅下得船来,先教士卒提两人出来,把眼觑时,却是呼延灼史进二人。宋江大喜,奔近前来,执手相询。高俅道:“依据常例,宣诏之前,且先交换俘虏。义士提高布来。”宋江声喏,亲去敦请高布。未几,高布冲冲来到。高俅打量一番,寒暄几句,教他藏进舱去。高布不去,陪在身侧,四处放目。但见滩头人头涌涌,撒了满满一地。人群之中,却不见婆婆身影,不知去了何处?高布觑了,心下一阵惆怅。宋江又唱一喏,携呼延灼史进,归阵去了。
稍顷,高俅走到案边,启诏朗读,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国之恒道,俱是一理。作善则为良民,造恶则为逆党。朕闻梁山泊聚众已久,不蒙善化,未复良心。今差天使颁降诏书,除柴进,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其为首者,诣京谢恩;协随助者,各归乡闾。呜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归正之心;毋犯雷霆,当效革故鼎新之意。故兹诏示,想宜悉知。宣和三年九月二十日诏示。”
读罢,人声鼎沸,梁山众人吵闹不休。高俅若无其事,直教赐酒。宋江大喜,当先承恩。
柴进道:“小可纯良之人,本无怙恶,何以遍赦群人,独不赦我?”高俅遽然道:“高唐州之事,汝还记否?”柴进道:“高唐州那时,小可并无过犯,坐罪者,俱为奸人所害也。大人何故此问?”高俅冷笑道:“打死殷天锡,砍翻高廉,攻陷高唐州,惊动天阕,不是过犯而何?”柴进道:“小可请兵自救,情非得已,惊动圣颜之处,还望包涵!”高俅叱道:“好堂皇的说话!童谣云,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你为一己之私,率兵造反,领三十六大将,七十二小将,大动干戈,致使哀鸿遍野,枯骨满地,君父坐立不安。你道,你该不该死?”柴进道:“冤枉,冤枉。”高俅道:“你道你做事机密,别人便不知你狼子野心?想当初,你重金收买宋江,巴结八方豪杰,于横海郡别设洞天。你道,老夫不知耶?内廷不知耶?”柴进不语。高俅又道:“皇上知你密谋作反,早下密旨,着高廉奉命行事。高廉打柴皇城下手,行调虎离山之计,引你出洞。待你到得高唐州时,就地铲除了你。你又知否?”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暗暗吃惊。
柴进怒火中烧,沉声道:“原来如此!我只道那殷天锡横行无忌,吃了豹子胆,敢抢我叔父园子?”高俅道:“你家里有太祖赐的誓书铁券,若非圣上亲敕旨令,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柴进道:“是了,是了。那殷天锡一介外戚,靠的是小小知府,若不是道君敕旨,怎便敢来惹我!”高俅道:“你明白最好。圣上心怀仁义,见你柴氏子孙,不想你颜面无存,才没有诏告天下。”众人闻言,暗想:“原来恁地!难怪宋江忌惮柴进,我等直蒙在鼓里了!”想到是处,心下冷笑。柴进站在当地,毫不作声。
高俅道:“你认罪不认罪?”柴进道:“柴某造反,只为讨回祖物,何罪之有?”高俅哼道:“恁地时,再无话说。”言讫,喝令左右拿下柴进。身侧两介白衣人声喏,激射而出,望柴进扑去。柴进撒足逃窜,苦不甚快。两人疾步赶上,劈头拿下。柴进努力挣扎,作困兽斗。高布浩叹,奈何无人施救。
说时迟,那时快。忽地,有人轻叱,一阵风也似的,飘然而降。高布觑时,又惊又喜,暗道:“婆婆来了!”心甚欢喜。婆婆叱声未绝,人已冲入战团,提起白衣人,望外掷去。白衣人经不得力,腾空而起,飞出老远,啪地一声落地。柴进稍安,收拾脚步,归了阵去。
俄而,一人哈哈大笑,手执羽扇,出到阵前,叫道:“太尉,今日大喜之日,见不得血光之灾,不如权罢厮杀。柴大官人果有不是,诣京再议不迟。”婆婆喝道:“混帐!他既不赦我儿,诣京作甚?归抚作甚?”柴进气息甫定,叫道:“杀,随我杀,一并杀过去!”众人趑趄不前。婆婆骂道:“天杀的贼!宋江,你主公遭受奚落,你怎能袖手旁观,置诸不理?”宋江听了,通身一振,一霎叫道:“太尉,柴大官人纵有不是,不到得领罪致死。不过是误听了谗言,一时利欲熏心,有甚大碍?你若要拿他,我等百余手足,怕不答应。”说罢,满身火热,沁出一身汗来。
话音方落,阵角忽来刀枪声。把眼觑时,马麟正缠那白衣人厮杀,不知几时出了阵?杀了一阵,陶宗旺出去助阵了。宋江着紧,疾喊:“住手,住手!”高俅肚里冷笑。未几,战过十招,马麟陶宗旺渐居下风了。众人鼓气呐喊。高布问道:“父帅,白衣人身手忒好,打哪来的好手?”高俅道:“此二人,一个唤作党世英,一个唤作党世雄,最是骁勇。”高布道:“他两个,敢情与党士杰同胞?”高俅道:“正是,同为一母所生。”高布道:“既如此,那关胜杀了党士杰,此一雠,两人怕无干休?”高俅点点头,长叹一声。
叹未已,白衣人叫道:“关胜,关胜,关胜出来受死!”关胜正在阵里,噙口不语。白衣人又叫。宣赞恼了,应道:“此便来!”语毕,强拽关胜出去。出到半途,关胜藏头搭脸,甩开宣赞手掌,遁去了。白衣人觑在眼里,舍了马麟陶宗旺,急急追来。相交处,又是一番厮杀。关胜以一敌二,手脚犹豫,拳风迟钝。宋江又喝:“住手!”一例无人搭理。
吴用劝道:“哥哥休费心神!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一家子的事,由他自行了结便了。”宋江懊恼,重重吸一口气。吴用又道:“场中有人动手,高俅劝也不劝,敢情没安好心。我等须要提防则个。”宋江道:“双方人马相当,谅他不敢胡来。背水作战,他有韩信的能耐么?”吴用抹一把汗,道:“不然。大丈夫斗智不斗勇。如今深秋,风高物燥,他若是会事的,放一把火,梁山便成焦土了。到那时,我等哪有存身之地?”宋江惊道:“既如此,快快提备!”吴用摇摇头,道:“山寨兵寡,果要提防火起,哪里提防得来?当今之计,再无他法,唯有弃車保帅,平息干戈。”宋江动容道:“军师见地,却先做掉柴大官人?”吴用沉吟不答,微微冷笑。
正笑之间,山北烽火烟大作,狼烟滚滚,热风扑脸而来。吴用失色道:“糟糕!不吉利的说话,一说便中,后山火起了!”宋江颤声道:“如之奈何?”吴用道:“杀将去,先结果了高俅。敌军折了主帅,必然大溃退去。我等苟活得了,再想后着。”宋江脸色一整,更无二话,大叫:“杀,杀,杀!”话未了,李逵手掿大斧,率先冲出阵去了。武松和尚也放飞去了。高俅大笑,道:“来的好!我此一着,唤作延兵之计,可使得否?”言讫,击掌为号,舱内一声闷响,杀出千把军健,驱入阵来。梁山大惊,阵脚一松,望后退去。宋江道:“杀,杀杀!敢后退者,杀无赦!”连吼三遍,众人方稳住阵行,奋力迎战。吴用心慌,先教人抬了宋江,进了棚台歇了。罢了,又急急爬上云梯,挥师拒敌。
当下一阵厮杀,混天暗地,梁山抵挡不住,一步步后退。吴用大惊,急寻柴进。那柴进杀进阵里,手忙脚乱,忘命反击,轻衣挂了彩,披伤了。吴用疾喊:“婆婆,婆婆何在?”婆婆不见踪影。原来,婆婆早进了阵,迳望高俅杀去。高俅武艺寻常的人,哪敌得婆婆一招半式?一时吃紧,遁入画舫逃命。婆婆贴身追来。又杀几招,战到危急,高俅喝道:“刀斧手何在?”话落处,船身剧烈一晃,船板倏然大开,张大一口巨洞。婆婆不料此着,失足掉下洞去,落入水密舱。伏兵摸黑,把他捆作一团,投进牢笼去了。
那吴用寻婆婆不得,又来觑卢俊义。卢俊义正踏步而来,吴用大喜。孰料卢俊义抢过身侧,拍刀望宋江劈下。吴用惊道:“使不得,使不得!”卢俊义冷笑,刀势不顿,直直劈下。宋江魂飞魄散,一个翻滚,落了滑杆,望官船飞奔而去。卢俊义喝道:“狗贼,你害我家破人亡,吃我一刀!”大刀闪电也似的,一口气劈下。宋江忙不迭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话未了,卢俊义刀锋已到。宋江身子一软,倒下地去。不想身子一偏,卢俊义刀势落斜了,一斫中了手臂。手臂咯噔噔,落在地上。宋江痛彻心肺,昏死过去。卢俊义骂道:“狗贼,装死不是?”一脚踢去。宋江气球也似的,飞上半空,重重摔在地上,七孔流血,眼看活不成了。孔明孔亮闻声来救。卢俊义喝道:“闪开!卢某不杀无辜。”两人不听,恶斧相向。卢俊义却不接招,疾退一步,望旁折去,来寻柴进晦气。
争奈出不两步,背后呼呼风响,孔明孔亮欺来了,刀斧迳取要害。卢俊义暗惊,不觉性起了,一刀一个,砍翻两人。又欲前行,一支哨棒拍来。卢俊义低头闪腰,避过一棒,顺势撒了刀,换了齐眉棍,迎上去打。卢俊义道:“武二,你非我对手,快快退去,省得赔了性命。”武松呸了一声,道:“狗贼,枉费师父半生心血,教出你这等货色!”卢俊义怔道:“甚么说话?你为虎作伥,反来说我?我今日不清理门户,便算不得周侗弟子。”武松叫道:“好大的口气!你来,你来,不怕死的便来!”卢俊义轻叱,虚晃一棒,把身子一绕,穿过武松身侧,啪地掴了武松一掌。武松通身一震,吼道:“狗贼,你活腻了!”反身一棒。卢俊义疾退半步,把棒一敲,拍在哨棒上头。当下两棒相撞,哐啷一声,同时落地。卢俊义冷笑一声,拾起棍棒,扬长去了。
武松略略发怔,调转身来,看觑宋江。宋江未死,微微睁开眼,道:“报应,报应……”武松眼眶通红,忧戚道:“武二不合恋战,救应哥哥来迟。”宋江道:“不碍事,不碍事……”武松道:“可恨卢俊义趁人之危,哥哥刚愈的手臂,又送了恶棍。”宋江道:“他已手下容情了。昏迷那时,他不取我性命,已是手下容情了。”武松冷哼。宋江道:“我一生追随大官人,杀许多好人,行许多冤孽,如今掉了一臂,也是活该。”说着,眉头稍稍舒展。武松道:“哥哥哪里说话?却才我在阵里,见高布追杀大官人,生怕有人对哥哥不利,便又出了阵来,接应哥哥,不意见得员外行凶。若不是武二灵光一闪,哥哥性命难保了。”宋江谈一口气,喃喃道:“报应,报应……”话语不绝。
第109章:武松之苦
武松连忙劝慰。已而,唤来安道全,合力打救宋江。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止血,接骨,缝合伤口,宋江方才无碍。忙碌已罢,武松心下稍安,遂欲告退出来。宋江又哭,道:“二郎,我欲就死,何苦救我?”武松道:“哥哥又说浑话。不过伤了一臂,那到得寻死寻活?”宋江泪眼汪汪,悲叹绵绵。武松又劝。
忽然,一人道:“吃得苦上苦,方为人上人。哥哥若经不得苦,何以成大事?” 武松觑时,却是吴用发话,不知几时落的云梯?宋江闻言,泪撒得猛了,大雨滂沱也似的,泣不成声。吴用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偶失一阵,直甚么?”宋江诉道:“经此一败,宋江心灰意冷了,一心寻死。可叹我半生蹉跎,到头来,心血尽付东风,荣华悉化泡影。”话未了,泪如堤决。武松又惊又恼,斥道:“便你这番说话,了无英雄气概,楞不似梁山寨主!”宋江惨笑道:“梁山?寨主?一把猛火烧过去,梁山再不复在了,更谈甚么寨主?”吴用微叹,隐约有泪。武松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没了山寨,大不得从头来过,那到得泪湿衣襟?”吴用颌颌首,重叹一口气,道:“行者说得是。天无绝人之路,没了梁山寨,还有清风寨,黑风寨,我等尽可投去,另辟天地。”宋江呜咽道:“今番厮杀,官军势如狼虎,我等命且不保,更何谈另辟天地?”吴用听了,有些沮丧,嗟叹不已。武松道:“官军可恶,我却杀入阵去,血刃狗官,保哥哥全身而退。”说罢,长身而起。吴用道:“且慢!你若入了阵去,兀谁看护哥哥?”把手望阵里指去。
放眼处,阵势大变了。原先的千把人马,已然死伤大半,只余二三百人捉对厮杀。地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那血排进湖里,染得水面映天猩红。武松见了,心下微寒,惊道:“五百孩儿死绝了?”吴用嗯了一声,语下苍凉。话了,一人望战阵掠去,身背药囊,不是安道全是谁?安道全战战兢兢,步若惊鹿,穿过几道战团,颠仆颠仆,望伤亡者身上蹴去。刀剑不时袭来。吴用大惊,悚道:“先生此去,徒然送死而已。”武松道:“我去救他。”猛冲过去,箝住神医手臂,拖归竹棚来。
俄而,吴用道:“目今情势,怕无善罢甘休了。我等早预后着,伺机遁去。”武松诧道:“遁去?”吴用点点头,道:“遁去。剑走偏锋,我等向南侧遁去。”武松闷闷不语。吴用又道:“南向防守薄弱,我等突出重围,驾船遁去。或投方腊,或投清风山,东山再起不难。”武松道:“我几个私去了,其他手足如何?”吴用道:“待上得船,再作理会。”安道全道:“双方鏖战当中,只怕众头目脱不得身,上不得船。”吴用长叹,道:“果然如此,少不得壮士断臂了。”武松冷冷道:“薄情寡义的勾当,武二不做。”吴用诘道:“你孑然一身,敢去赴义,公明哥哥如何?”武松一阵哑然,答不上来。宋江抹一把泪,道:“老父滞在山寨,生死未卜。除却梁山,我哪也不去。”吴用方才无话。
觑那阵势时,又是另一番景况。百把人兀自格斗,余众或死或伤,或匿或亡,人影凄清。柴进高布早不见了。卢俊义站在圈外,满身污迹,手提大刀,望宋江觑来。阵里另一番厮杀,李逵缠王义厮杀,和尚缠酆美厮杀,花荣缠陈翥厮杀,郑天寿缠段鹏举厮杀……一拨人挥汗如雨,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林冲呼延灼等人,混在垓心,一派胡乱过招。关胜与党氏昆仲不知去向。
吴用觑得真切,脸色霍青,良久不能则声。越时,取出一面铜锣,敲响,令旗一招,大叫:“小七,小七……”连唤数遍。话未已,阵角一箭射来,一介胡子将军冷笑。武松听得风响,抢过来救,一棒把箭格开。把眼觑时,那人身长八尺,脸如敷黑,披一副乌油铠,头带皂缨盔,年届不惑,手挽一把弯弓,兀自沉步搭箭。武松叫道:“撮鸟,暗箭伤人,算甚本领?”那人嘿嘿冷笑,道:“发髻!”一箭疾来。武松闪不迭,箭嗖一声,果然穿过发髻。那人道:“左腋!”箭似长了眼,当真穿过左腋。武松一凛,大喝:“住手!”那人不应,冷笑道:“左腿!”武松大惊,急提左腿。那人却虚晃一弓,并不发箭,口里哈哈大笑。武松大怒,骂道:“直娘贼!敢来消遣老子?”二话不说,绰棒攻去。那人焦道:“来的好!”舞一对镔铁锏,迎战武松。
当下斗了二三十回合,两人势均力敌,不相伯仲。武松心绪不宁,刀法有些生涩。几招既过,那人双锏突起,劈头砍来。武松一惊非小,连退十步,叫道:“兀汉,你是哪方妖怪,恁好身手?”那人道:“说出来,当心吓破你的胆。”武松冷笑道:“大言不惭,你却道来!”那人道:“好生听着!某便是牛邦喜。”武松惊道:“牛邦喜?牛皋牛邦喜?”牛皋道:“正是。牛皋在此,尔辈胡为?”武松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倏变。
原来,那牛皋乃宋时一名将,战绩彪炳,盛名昭著,多为人所乐道。武松蛰居梁山,也耳闻牛皋大名,今见其人,威武凛然,慷慨激昂,不禁为之色变。
诸位看官,那牛皋乃千古一将,尝与岳飞合力抗金,何以成了牛邦喜?欲知究竟,且听说书人道来。话说从头。须知那牛皋出身寒微,幼时尝习骑射,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乡中以为奇人。及长,有外侮寇宋,掳掠财帛,鱼肉边境百姓。宋廷抵御不力,寇益猖獗。牛皋不堪其害,自起义兵百千,孤军肃寇。寇不敌,大溃退去,不敢复来。边境于是稍安。是一役,牛皋声名始显。未几,国内盗贼四起,尤以山东河南为甚。河南境内,有鲁山草寇数千人,纠众作乱,贻害一方。百姓怨声载道。牛皋遂请击之,三战三捷,生擒贼渠杨进。至斯,牛皋威名大振。同年,旋又平贼数起,不作细表。徽宗闻知其人,以为义勇,遂破格钦见,于文德殿赐坐,赞曰:“朕得爱卿,乃邦国之喜,社稷之福也。”因而赐名邦喜,加官进爵,不消细说。为是故,人多称牛皋为牛邦喜,以示荣耀是也。
牛皋,字伯远,汝州鲁山人,为人清廉,刚正不阿,时人传为美谈。皋少善骑射,老善机谋,尤善治军。皋麾下将士,俱皆骁勇之辈,往往以一敌百,攻无不克。岳飞年方弱冠,潜庐未显之时,初闻皋名,以为天兵神将,心下仰慕不已。及长,建炎四年冬,飞奉命与牛皋一道,合力抗金。飞始偿所愿。当其时,飞为主帅,皋任先锋,二人率雄师千万,辗转南北。历时十数载,成非常之功,谛千古绝唱。后因朝廷主和,奸佞设计陷害,飞猝死风波亭。未几,牛皋也中毒身亡。两人卒后,先后葬于西湖边,比肩为邻,长眠地阕。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当下。武松与牛皋交手,四十招后,渐渐吃紧了。武松记挂宋江,不敢恋战,遂欲伺机退去。当下觑一眼竹棚,见得三阮俱到,围在滑杆四周,看护宋江。武松心下稍宽。那宋江躺在滑杆上面,一动不动,仿佛一昼之间,苍老多了。须臾,吴用嘴唇翕动,嘀咕几句,小二小伍连连颌首,既而脸门一绷,横刀冲了出去,杀开一条血路。小七也不怠慢,把手一绰,托起宋江,驮在背上出去,拔了刀,亦步亦趋的走。吴用紧随其后,牵了神医手臂,行迹匆匆。一干人一晃划过阵脚,望南遁去,上了鸥舰。武松觑在眼内,舒一口气。
忽地,牛皋喝道:“逆贼,心不在焉,当心赔了小命!”武松一凛,回过神来。牛皋道:“你命捏在我手,降也不降?”武松冷笑,把棒使疯了,呼呼生风。牛皋叱道:“负隅顽抗,徒取灭亡耳。你降也不降?”武松瞅然不答,以命相搏。牛皋道:“好极,好极!我见你一身本领,有些爱惜,原本不欲杀你。你既贼性不改,却休怪我无情!”说罢,一锏拍来,石破天惊。武松胆寒疾退。
当其时,山火肆虐,把偌大一座梁山,吞噬在火海当中。赤焰接天,火海无边。那火毕剥剥,扑腾腾的烧,烤得天空炙热,火燎也似的发红,又把金沙滩的水,蒸发大半,化作一道道水汽,升上天庭,变成一朵朵云彩,云蒸霞蔚了。日光下,火苗愈烧愈烈,夺路狂奔,狠烧而去,烧过虎头峰,烧过青龙峰,烧过雪山峰,烧过玉女峰,直把梁山三十六峰烧成焦土。火苗过处,马嘶狼嚎,惨叫声不绝于耳。一阵阵焦臊,扑鼻而来,充斥在天地之间,良久不绝。未几,怒火席卷山峦,再不留丁点儿闲隙,宛子城没了,水浒寨没了,断金亭没了,忠义殿没了。栅栅寨寨,房房舍舍,尽皆没了,随风飘走了,化作南柯一梦,再不复见了。
武松跳出圈外,觑了一眼梁山,不觉怆然泪下。觑天顶时,云层愈积愈厚,渐成乌黑。不多时,下一场倾盆大雨,火尽灭了。武松抹一把泪,回过身来,掠了牛皋一眼。牛皋立在原地,不声不响。武松道:“我分神时,怎地你不落手?”牛皋微微冷笑,道:“我若要杀你,早一箭取了你性命。”又道:“巢窠没了,你降不降?”武松青筋暴露,沉声道:“不降!你若要杀我,动手便是。若不然,退在一旁,我只寻高俅说话!”牛皋笑道:“欲寻主帅,且先赢我手中锏!”武松道:“好极!你既誓做拦路虎,休怪我使出打虎本领。”牛皋道:“来来来,放马过来。”双锏交叉,摆一个门户。武松哨棒一吐,使命攻去。
战到酣处,一把娇翠声音传来:“二哥,二哥!”语下惶急。武松大惊,哨棒猛地一沉,疾退三五十步,望那声音奔去。寻了一回,不见那人踪影,神色有些慌张。那声音又喊:“二哥,二哥……”武松一振,忙道:“玉莲,你在哪里?”那声音半哭,叫道:“二哥,快来救我!”武松益惊。循声望去,见得客寮壁角,有两人厮打不休,当中一人大叫:“二哥,二哥……”觑真切时,正是玉莲。武松一惊非小,大叫:“我来了!”不分天高地阔飞去。
当下一阵风扑到客寮,掠过壁角,一棒打翻一人,踩在脚下。把眼觑时,却是周通。武松眼瞪周通,口里道:“玉莲,你却无碍?”玉莲泪水簌簌,不能做声。武松着紧,先踢周通一脚,正中心窝。周通一声闷叫,吐一口血水,晕了过去。武松啐一口,转过身来,打量玉莲。但见他一身褴褛,蜷在墙脚坐了,蛾首埋在膝间,青丝尽散。武松见了,又怜又爱,当下俯下身来,握紧玉莲荑手。那手火灼伤了,红肿一片,有些崩裂了。武松心下一疼,慌忙撕烂衣袖,替玉莲包扎伤口。罢了,轻声又问:“妹子,更有别处伤口?”玉莲摇摇头,哇一声哭,扑倒在地。武松柔声宽慰,又捋了捋玉莲发丝,拍一拍玉莲香肩,挑一些中听说话,哄他开心。玉莲听了,哭得更甚。武松莫名其妙,只得坐在地上,耐心劝慰。
第110章:武松救花
良久,玉莲敛泪道:“二哥,你先去罢了,奴家无碍,一时便行。”武松不去,问道:“你且道白,那周通怎生欺你?”玉莲道:“初时,你等下了山去,奴家百无聊赖,便做一些女工,打发时光。织到密处,门扇笃笃作响,有人敲门。”武松凛道:“周通来了?”玉莲摇摇头,道:“是宋太公来了。”武松道:“怪哉!太公皓首老翁,寻你作甚?”玉莲道:“他捧来一碗鸡汤,两张烧饼,三样果馔,四只乳鸽,教我便宜用膳。”武松道:“长者为尊。太公一把年纪,反置酒食与你,怕不相宜。”玉莲道:“奴家也这般想,直不敢败了礼数,当下固辞不受。太公无奈,捎酒食归去了。”武松点头称是。玉莲道:“俟后,奴家裹了八只鸡蛋,取一匹锦缎,催攒凤儿送去,算作答礼。”武松道:“是极。礼尚往来,不吃人家笑话。”玉莲道:“奴家也这般想。”泪雨初歇,语下趋平了。
武松道:“玉莲,伏了许久,敢情手脚麻了,起身来罢。”玉莲不起,复泣道:“凤儿去后,奴家重拾针黹,不提防周通飘然入屋,幽魂也似的,一闪到了床前。那厮猥词亵语,调戏奴家。奴家吃不得轻薄,喝斥半句,死命夺出门去。无奈淫贼脚快,一晃抢过身前,拦了奴家去路,又把门牖拴紧,图谋不轨。”武松骂道:“直娘贼,淫贼好大胆子!”说罢,打旁提起周通,结实一拳。周通牙崩唇裂,血流如注,嘴唇歪了半边。
玉莲抽泣道:“奴家见势不对,不敢胡做,当下耐心与他周旋,苦盼凤儿归来,搭救一二。殊料淫贼吃吃的笑,道:‘美人,凤儿吃我暗算,回不来了,你从了我罢。’又道:‘来来来,美人,你我快活一番。’奴家怒不可竭,大骂淫贼,又发声喊,却苦无人答理。淫贼大笑,道:‘美人,任你喊破喉咙,也只无济于事。识相的,宽衣就范,颠鸾倒凤一番,教你欲仙欲死。不识相的,爷爷饱啖一顿,再杀了你,抛尸荒野。’奴家听了,便不作生计,只求速死,当下道:‘我是都头的人,你敢动我?’周通手舞足蹈,狞笑道:‘行者木头般的人,哪省得男女间的妙处?来来来,解了罗带,褪下罗裳,哥哥教你开开浑,领略巫山烟色。’说罢,扑了过来。”不待说罢,武松骂道:“直娘贼!这等猪狗,留在世间何用?”砰地一声,铁拳击地,两眼喷出火来。玉莲委在地下,呜呜痛哭。
武松道:“淫贼!却才玉莲说话,当真不当真?”唰一声,掣刀在手,怒视周通。周通靠在墙脚,已然醒转了,连连喘息。当下拭一拭龋血,轻笑道:“当真,句句当真。玉莲那一身娇肉,水嫩缎白,白里透红。周通觑得一眼,永世不能忘了。”武松咆哮道:“你端的玷污玉莲了?”周通笑道:“说不得玷污,觑得一眼罢了。玉莲那一抹酥胸,春波荡漾,束在罗绫里,活蹦乱跳。周通觑在眼内,燥热难耐,便扑过去。先摘抹胸,见得两个奶头,涨鼓鼓,滑溜溜,摄人心魂。正想霸王硬上弓,不合山头火起,浓烟滚滚,呛鼻得紧。没奈何,撤下阵来。”话犹未落,武松青筋暴起,噼啪一声,猛掴一掌过去。周通吃了打,掉落两颗门牙,哈哈大笑。
武松怒道:“直娘贼!涎皮赖脸,吃的打不够?”朴刀一挺,眼露凶光。周通毫无惧色,只是狂笑。武松一刀劈来。周通一闪而过,叫道:“且慢!容我把话说完。”武松道:“再放獗词,决无轻恕!”周通道:“那山火猛烈,瞬息间烧平栅寨。周通不敢流连,挟了玉莲,直望山南掠去,驰回铜锁关。关闸无人,孩儿们早遁去了。周通喜出望外,旋即缚了玉莲,束在案边,褪下衣裳,便要行乐。”武松双目圆睁,咔咔咔,牙关作响,怒刀一拍,便要下手。
忽地,侧畔人影一闪,手持匕首,望周通扑去。周通就地一碾,避开杀着。把眼觑时,却是玉莲逞凶。周通不禁莞尔。玉莲娇叱一声:“淫贼,受死!”莲步疾点,奋身扑去。周通也不闪躲,觑准玉莲来到,张手结实一搂,口里呵呵大笑。玉莲拘在怀内,努力挣扎,右手连搠数刀。周通乐不可支,毫无抗拒,只是叫:“畅快,畅快!”大叫三遍,语气渐渐转弱。未几,双手一撒,滑下地来,声息全无了。玉莲一怔,骇然跳开。把眼觑时,周通双眼紧闭,嘴角溢出血来,残笑犹存。玉莲惊惶,脸色唰一下苍白,手脚微颤,跌落地来。继而,嘎嘎嘎,嘎嘎嘎,痴笑开来。
武松见状,心下凛然,一步蹴近周通,探他鼻息。周通胸口衔刀,流一地的血,只有气出的份儿了。武松唤道:“周通,周通。”周通脖子一泻,两腿一伸,已然死了。武松大怅,长声浩叹。罢了,徐徐回首向右,打量玉莲。玉莲怔在地下,恍惚痴迷。寻而,忽然一跃,迳至周通身前,夺过匕首自尽。武松大惊,横身暴出,一拳打飞匕首,就势箝住玉莲手臂,良久不放。玉莲吃痛,泪水簌簌直流,只是忍声不发。武松嗔道:“丫头,何苦自寻短见?”玉莲垂头不答。风吹过来,发梢拂动脸庞,轻扬浅摆。武松靠在身前,觑得较亲,见玉莲满脸灼伤,眉毛鬓角尽皆烧光,左半脸近焦糊了。武松大恸,问道:“妹子,几时着的火?”玉莲泪雨倾盆,做不得声。
半晌,玉莲拭泪道:“奴家不洁的人,二哥松手罢了,我自去死。”武松又骂又劝,末了道:“周通一介泼才,休与他一般见识。”玉莲意志阑珊,无神道:“我自去死。”武松道:“妹子,既守得完璧,何消去死?”玉莲道:“我自去死……”武松道:“放宽心思,休要唬我。”玉莲呜呜啼哭,弹泪道:“早在山寨那时,奴家便欲自绝,苦于淫贼拦阻,撞不得墙,寻不得死。铜锁关那时,奴家嚼舌就死,淫贼又有防备,也死不得。”武松道:“可曾吃他凌辱?”玉莲摇摇头,道:“当时火急,弹指烧上关来。淫贼束缚了我,就欲施暴,火已爬上窗缘。贼大惊,顾不得好事,掮了奴家,仓惶逃命,骤马驰出对影关。关口落马,就涧畔调戏奴家。奴家不依,跳涧自尽。贼入水搭救上来。少时,山火来到,奴家扑火自焚。贼又不许,救出奴家,拍马直取南山门,迳奔客寮而来。”武松骂道:“可恶的贼!我恨不能扒你的皮!”说罢,猛踢周通一脚,又斫一刀。周通血浆四溅。玉莲道:“贼落了马,死拽奴家入屋,意图霸占奴家。奴家宁死不屈,叫唤二哥,方才脱险。”武松舒一口气,道:“亏煞妹子机灵!”玉莲啜泣不已。
当其时,画角声声催。武松听了,心弦紧绷。把眼觑时,鸥舰竖起一面皂纛,大书一个“宋”字。旗纛猎猎,荡得人心也愁。戴宗屹立船头,挺身劲吹。旁畔吴用,直把令旗来招。武松暗道:“鸣金了,休战了!”想毕,驮了玉莲,不由分说便走。玉莲任性取闹,不愿就船。武松不予理会,迳直擦过阵角,望鸥舰飞去。
觑战阵时,人丁寥落了。却才二三百人,凋落大半了,横七竖八的,陈尸阵内。余下百人,闻得号角声响,一概无心恋战,四散逃逸去了。秦明王信等人,大声叱喝,万难稳住军心,聚结成团,一股脑儿突围出去。官军乘势掩杀,山兵大溃。李逵杀得性起,殿在阵后,一对大斧横冲直撞,风车也似的转。不多时,刹住敌军脚步。和尚李衮,鲍旭樊瑞,就旁近厮杀。五人血性大发,不论青红皂白,逢人便杀。官军又倒下一片。牛皋段鹏举见了,迎头赶上,持械痛击五人。五人力怯,且战且退。段鹏举巨喝一声,一棒打翻鲍旭。可怜鲍旭,就地下吃人践踏,踩中心窝,一命呜呼了。
樊瑞大怒,口里念咒,喝一声:“疾!”一剑指去,天空乌云滚滚,阴风凄凄,竟下一场淅沥小雨。阵里陈翥大叫:“幻术,幻术!”不以为意,倾身袭来。樊瑞不敌疾退。官军乘胜追击,山兵抱头鼠蹿。武松大惊,望旁泻开玉莲,捻条朴刀,杀入阵去。鸥舰画角又响。军心耸动。
情急之间,蓼儿洼一阵水响,漂出一艘战船。船上紧锣密鼓,铙钹大作,一人设坛祈法。片时,朔风徐起,天地间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众人惶然。牛皋冷笑道:“装神弄鬼,唬得了谁?”当先杀进敌阵。山兵正退,一时慌乱无措。牛皋舞动双锏,翻江倒海也似的,乱搅一阵。敌阵散如泥沙,四下流溢。官军士气大振,抄后攻来。李逵和尚,苦苦应战。林冲回抽反扑,一时稳住阵势。索超史进也来,大杀一阵,顿成拉锯。
武松稍安,把眼来觑玉莲。玉莲混入阵来,四处张望。倾俄,抢出阵腹,拾刀自刎。武松惊心动魄,放飞驰去。恰幸玉莲柔弱,手脚迟慢,武松飞近身侧,一臂格开长刀,救出玉莲。玉莲一怔,满脸哀婉。武松二话不说,负了玉莲,奔上船去,交由神医照顾。言谢罢,飞身下船。宋江急忙拦阻。
宋江道:“二郎,安坐舱里,不消惶急。军师自有妙计。”武松振衣道:“甚么妙计?”吴用笑道:“体察入微,善用自然,便为妙计。”武松道:“军师直言了。”吴用道:“却才一场大火,烧起无数灰烬,久悬上空不退,早晚将有恶雨。”武松道:“恶雨怎地?”吴用道:“此一场恶雨,不比前时,端的是风泣云号,一日一夜不止。”武松道:“怎见得?”吴用道:“鱼多暴死,可知大雨将倾。”武松道:“大雨将倾怎地?”吴用道:“大雨将倾,势必天昏地暗,风起云涌。我等假借筑坛从中取事,唬退官军。”武松道:“为因此计,方教一清先生禳法,蓼儿洼上张旗鼓?”吴用笑道:“正是。”武松道:“葫芦谷那时,官军中一计,早长了心眼,此遭怕不济事。”吴用道:“果不济事,我等也好遁去,望清风山举事。”武松无言作答。
少时,听得安道全道:“姑娘伤重,宜取蜂蜜冷敷。”宋江道:“兵荒马乱,哪来得蜂蜜?”安道全长叹,道:“老天不长眼,毁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言讫,唤来武松,汲水凉脸。武松应诺去了。一霎,武松提水归来。安道全遂张罗开来,撕下一角布料,浇了水,替玉莲敷额,贴脸,洗牙。手脚不停,叹息不止。
叹息间,宋江道:“妹子,山上情势如何?”玉莲道:“没了,没了。”宋江惊道:“甚么没了?”玉莲道:“没了,都没了。”宋江道:“栅寨没了?忠义堂没了?”玉莲道:“没了。”宋江点点头,没有做声,泪掉下来。良久,又问:“老父如何?铁扇子如何?”玉莲道:“太公送来一顿酒食,再不见了,敢情遇了不测。宋清哥哥治宴,奴家直不曾见,不知怎地了?”宋江嚎啕大哭,翻落滑杆,昏厥过去。安道全忙掐人中,极尽救治。吴用道:“金家姑娘,你落山时,另有他人同行?”玉莲摇摇头。吴用长叹。未几,宋江微微苏醒,哭道:“家父一生忠义,岂料不获善终,苍天如此不公!”众人忙劝。
越时,一人道:“山寨粮草紧蹙,太公反置鱼肉,善待姑娘,不知甚么用意?”声音刁钻,却是小七打话。众人闷闷无语。小七又道:“莫不是太公年老,望穿含饴弄孙?”话未了,吴用白了一眼。小七连忙噤声。忽地,舱口一人嚷道:“好家伙!又有热闹可觑。”说罢,抬步直入,到武松跟前驻了脚。众人觑时,却是解宝发话。解宝身后,进来一拨人,不下二三十个。吴用喜道:“阵里的兄弟,尽归来了?”解宝道:“归了,归了。除却李逵和尚,林冲史进,尽归来了。”吴用舒一口气,叫道:“留意滩畔,稍有不测,急起营救。”众人声喏。
喧闹毕了,解宝道:“咦!花姑娘?”眼觑玉莲,又道:“怎地不见周通?”众人愕然,皆道:“金姑娘是金姑娘,与周通却何相干?”解宝道:“金姑娘是花,周通是花间蝴蝶。你道,相干不相干?”武松脸色一沉,紧瞪解宝。解宝道:“大虫,盯我干鸟?解宝仗义执言,得罪处,多海涵了!”武松冷哼一声。解宝哗然,道:“觑你这等颜色,可知周通说话不谬。那周通笑你器量狭小,无情无义,端的入木三分!”解珍忙喝。武松愠道:“我无情无义了?”解宝道:“周通常言,我等结拜那时,声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你独揽一妇人,也不分享与他,便是无情无义。”武松勃然变色,道:“你再胡说八道,屠你喂鸟!”解宝嗤笑。解珍怕事,一掌击去,扇了解宝一巴。解宝大吼,恶言相向。解珍只是淡笑,又与武松连陪不是。武松方始消气。
第111章:梁山灭迹
当下一拨人移步船头,凭栏吊望。放眼处,但见乌云滚滚,黑霾重重,狂风呼啸不息。金沙滩头,满地尸首狼藉,惨不忍睹。蓼儿洼内,公孙胜披头散发,加添几分诡谲。天地茫茫,死气沉沉,除却刀枪声音,再不闻人语马喧了。众人觑了一眼,不觉心泛寒意,激灵灵,打一个冷颤。扈二娘胆怯,拽王英入了舱去。众人一阵奚落,捧腹大笑。奈何心下愁苦,笑不响亮,转瞬间,笑声归于沉寂。
滩头凄清。偌大一片沙地,只有二三十人厮杀。当中一人,手挺缨枪,直取陈翥。陈翥不慌不忙,等闲应战。那人愈战愈勇,枪若怒蟒,一步步进逼,尽占上风。武松赞道:“教头好枪法!”众皆附和,心头略略一松。吴用微叹道:“铁牛不济事了。”众人一惊,把眼觑时,李逵手脚沉滞,步法紊乱,大斧摇摇欲坠了。武松不禁动容,道:“不妙!李逵力不持久,怕要吃亏。”言讫,腾空一跃,飞身上岸,望李逵蹴去。
李逵连吼几声,大斧乱飞。对手轻轻一拨,荡开锋锐。李逵发急,长驱直入。对手轻叱,虚晃一招,绕过李逵身后,猛踢后臀。李逵吃了踢,步法踉跄,颠一跤,气炸了肺,当下破口大骂。那人连连冷笑,一言不发。李逵情知不敌,不敢恋战,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个翻身,骨碌碌起了身来,颠屁颠屁,望外驰去。那人也不追击,叫道:“大帅有令,捉活口!”李逵奔得快了。
打话间,武松恃棒攻来。那人觑得正着,徒手一抓,箝住棒头,笑道:“兀汉,你若拔得了哨棒,我便饶你不死。”武松着恼,把步一沉,运力夺棒。叵耐那厮力大,接连几拔,哨棒直纹丝不动。武松道:“好一个段鹏举!自恃有两斤蛮力,便来横行霸道!”话了,猛甩一个大步,手捻棒端,作势欲夺。段鹏举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武松道:“看拔!”却先一拖,势未用老,猛向前推去。鹏举不料此着,虎口一松,哨棒遂冲破胸门,击中护心镜。镜啪一声粉碎。当下吃一惊,阿也一声叫。武松呲牙冷笑。忽地,一人道:“哥哥,你无恙否?”把眼觑时,却是牛皋则声。鹏举道:“托兄弟的福,鹏举无恙。”牛皋道:“贼寇了得,哥哥休轻慢了。”段鹏举道:“为兄省得了。”说罢,全神招呼武松。
原来,牛皋乐善好施,人缘颇好,因与鹏举投契,遂结为异姓兄弟。两人按年齿排行,鹏举居长,牛皋居次。及后数十载,二人同甘共苦,情谊未尝少怠。绍兴年间,二人归岳飞统制,驱鞑虏,复疆土,所向披靡,是以广为人知。此是后话,不提。只为他二人情同骨肉,义薄云天,后世津津乐道,传为佳话。宋元以后,说书人流行酒肆茶坊,多说岳王爷掌故。殆因性情所至,少不得张冠李戴了。看官原知,那牛皋本与段鹏举结拜,一经说书人鼓舌,竟成了与岳王爷结拜。更说,岳王爷为兄,牛伯远为弟。谬矣!诸位试想,岳王爷年届冲龄之时,牛伯远已为人父,子息绕膝了。岳王爷何以为人兄?牛伯远何以为人弟?后世众生,不明所以,往往以讹传讹,以坠于迷雾之间。
闲话不表,却说当下。牛皋话音方落,侧畔一人大喝:“攻他两肋!”另一人应道:“是极!攻他两肋!”你唱我和,好生合拍。武松听得耳熟,侧目觑去,果见得石秀杨雄二人,左右夹攻牛皋。拳如巨浪,排山倒海攻来。牛皋轻笑,身子屹立如山,及待两人逼近,倏然把手一抄,揪住两人衣领,掷出五六丈远。两人屁股落地,嗷嗷大叫,样子狼狈不堪。和尚见状大喝:“入娘撮鸟!欺人太甚!”撂下周信,禅杖倾洒一扫,竟欲抢攻牛皋。周信不依,长矛封断去路。和尚脱不得身,只得捺将性子,与他百般纠缠。不多时,大战三百回合,周信落在下风。和尚杀到酣处,大叫:“入奶奶的鸟!兀谁不要命的,一并上来耍儿。僧爷一手挑二,方才快活!”周信沉着应战,做不得声。和尚又叫几声,一例无人作答。
把眼四顾,阵里了无闲人,军校不知去向了。但见索超恶战王义,大斧长眼也似的,迳望脑门劈去。王义也不等闲,手里铁镋生龙活虎,拍在斧上,咣咣作响。索超有些吃力,攻势锐减。和尚叫道:“索正牌,碍鸟事也不?”索超道:“不碍事。”和尚道:“却才三五十闲汉,怎地一晃不见了?”索超道:“雨歇那时,高俅喊话,教他等尽归官舫去了。”和尚道:“入奶奶的鸟!狗贼喊话,洒家怎地不觉?”索超暗笑。
当其时,官舫燃起一缕青烟,轻轻袅袅,升上半空。索超叫道:“平白生烟,只怕有诈!”话未了,鸥舰大乱,嘈嘈哜哜的,惊声四起。吴用大叫:“水下有贼!”话未了,小七扑通一声,跳入水去,就水下展开厮杀。小二小五怕他有失,咕咚一声,也入了水。霎时,湖面翻滚,波浪大兴,涌起一股股血水。吴用心不安稳,急唤李俊张顺诸人,一并落水,接应三阮。李俊把刀藏在腰间,嗖一声,当先入水去了。张横张顺,咬尾跟来。童威童猛,大叫两声,也入了水去。诸人折腾半天,浮出水面。
吴用打远问道:“兄弟,可曾得手?”小七道:“奶奶的脚儿!有几个狗崽子凿船,去得晚时,船底穿大窟窿了。”李俊道:“高俅打的好算盘,明与我等周旋,暗地遣人劫船,想将我等一网打尽。”吴用道:“此之谓暗渡陈仓。计谋虽好,却怕白费一番心机。”原来,宋时船工极佳,分置数十个水密舱,彼此隔绝,纵有舱位损毁,一般无伤航行。小五道:“直娘贼!狗崽子尽是好手,不下十七八人,游在水里,走路也似的平稳。”小七道:“正是。那泼才手持利斧,大斫大剁,旋即劈开几个裂缝,渗水入船。小七见势危急,急摸过去,一刀结果了两人。”说罢,与众人一道,上了甲板。
张顺道:“痛快,痛快!我等下水时,水质好生浑浊,觑不亲,只得匿在草丛,伺机行事。”童猛道:“好在不消多时,有人游近来,隐隐约约的,觑得是官兵。童猛大喜,翻一个筋斗出去,连割三人头颅。”小二道:“我入水那时,水还清净,见得小七陷在重围,手忙脚乱,脱不得身。我与小五急去救。当下三人合力,以少胜多,搠死六名水手。”小五颌首不语。吴用笑道:“好极,好极!兄弟世居石碣村,享尽地利。今日觑个方便,大显身手,方才见识你的能耐。”小七摩摩拳,擦擦掌,嚷道:“我等再不取胜,直教人看扁了,几时抬起头做人?”小二黯然称是。吴用道:“更有六七个活口,又怎一番死法?”李俊道:“三阮厮杀时,张顺杀两人,童威杀两人,某与张横,各杀一人。”吴用道:“是了,是了。扳指算来,恰好十七个人。”说罢,引众人到了船头。少时,忽把令旗一挥,又教戴宗吹起号角。
号角三响,滩头众人却无动静,一味厮杀。吴用发急,猛夺过号角,自家鼓劲大吹。号响处,众人一旧如常,沉湎厮杀,却不归船。吴用颜色冷峻,如临大敌。李逵道:“军师,吹鸟号角?由他厮杀不好?”吴用道:“却才官兵劫船,虽然折了一阵,难保不卷土重来。我唤他等归队,正欲早定后计,及时遁去。”花荣道:“宋廷的水师,多半不济,谅他不敢再来送死。”吴用叹道:“但愿如此。”话未绝,几个军健来报:“战艇忽然破裂,渗入水来。”吴用大惊。把眼觑时,滩里几艘战艟,七歪八倒的,俱各倾覆了。蓼儿洼上,公孙胜大呼救命。吴用见了,脸色刷一声惨白,口唇哆哆嗦嗦,良久不能做声。花荣忙劝。
吴用抢地道:“此一遭,大意失荆州了。”花荣道:“目今情势,怎生是好?”吴用道:“事到如今,更有何话可说?认命便了!”花荣道:“依军师见地,却今弃械投降?”吴用重重叹息,道:“且先逃亡。逃不出去,缴械未迟。”花荣道:“弃械投降,怕是绝路。天下虽大,然却派系林立,哪有我等容身之地?”吴用道:“活得命来,独善其身便了,那顾得派系林立?如今你且纠集众人,速速离去。去得迟时,高俅又有花样。”花荣称是,又道:“叵耐林冲等众,死活不愿归船,辄去不得。”吴用道:“他既不归,便是自寻死路,怨不得人,我等私去便了。”花荣道:“武松和尚,杨雄石秀,一并滞留在阵,奈何?”吴用道:“生死有命,顾不得许多了。我等再吹一遍画角,尽一份情义。他若归来,同去便是。他若不归,我等依计行事。”李逵听了,嘈吵不已。当下夺过画角,一阵阵长吹。众人羁绊在阵,哪里脱得身来?
稍顷,吴用打断画角声,吩咐起锚。李逵极力阻挠,又道:“泼烂货!你等不救大虫,俺独去救他便了。让开道来,俺此便去了。”吴用道:“铁牛,你与行者交厚,情谊甚笃。某也知晓,原本不便劝你。叵耐你此一去,路上颠簸,哥哥若有个好歹,兀谁看觑他?”李逵闻言,默默无语,屈身坐在船缆上面。吴用遂喝:“启程!”话落处,战艟缓缓离岸,驶入湖海去了。
高俅觑在眼内,也不去追,直教人大吹大擂,响彻锣鼓。鸥舰驰得快了。高俅哈哈大笑,赞道:“先生妙计,果然使得。”言讫,掠一眼身侧。身侧站了闻焕章。闻焕章道:“贼由此去,必望东海航行,路经济、海两州,我等正好取事。”高俅道:“四日之前,下官便修了书,与张叔夜互通声气。”闻焕章道:“张叔夜得书,势必差健卒把手港汊。宋江路过,正好自投罗网。”话了,一人击掌道:“妙极,妙极!淮南剧贼,自此成了南柯一梦。”声音悦耳,却是高布打话。闻焕章道:“亏煞少主亲历险境,若不然,哪有今日美景?”高布道:“先生谬奖了!非仗先生奇谋,高布焉有今日?”高俅道:“我儿,此一番功劳非小,奏闻上阕,龙颜必喜。到那时,高官厚禄可望了。”高布道:“全赖父帅福荫!授官封侯,并非孩儿所愿。若论心志,孩儿情愿侍奉父帅,颐养天年,余者别无所求。”高俅笑道:“乖儿子!为父听了,暖风煦煦。”闻焕章也笑,道:“目今少主归来,正当大治酒乐,与众同乐。”高俅称善。高布道:“顽敌未除,何以为乐?”说罢,手指滩畔。闻焕章道:“少主所言极是。多遣百十武夫,上岸捉他归来。”高布道:“须捉活口,休要伤及性命。”闻焕章道:“自不消说。”言讫,高俅发兵去了。不多时,梁山诸众受缚不提。
至晚,张灯结彩,大宴辕门。酒过三巡,高俅起席说话。训叱罢,高俅道:“诸军校,赖众将士之力,今日横扫贼寇,大获全胜,可喜可贺极矣!今夕设筵治乐,犒劳将士,诸位须尽欢了。”话落处,杯觥交错,酒溅肉飞,军士狂嚼猛噬,对酌至酣。高俅又道:“是一役,我等所向无敌,手到擒来,当记一人头功。”说罢,唤高布出席。高布立定,四向抱拳施礼。军士尽皆雀跃。高俅道:“此一人,甘冒身死,深入龙潭虎穴,长年混迹于贼寇之间,采集大量情报,可谓至智至勇之士!”话了,细表高布各样好处。众人闻言,不禁为之所动,当下欢声雷动,掌声如潮。高布也喜,一一举杯痛饮。
第112章:高俅吟诗
沙漏如流,转眼已是三更。军健东歪西倒,已有七八成酒意了。高俅道:“将士向来海量,百斗十斛,难以尽欢。老夫且吟唱一曲,聊助酒兴。”军士闻言,欢欣鼓舞,鼓噪呐喊。高俅长身而起,笑吟吟,迳到垓心站了,团团抱拳。但见他满身披挂,手舞寒冰剑,脚踏行板,慷慨陈歌,半唱道:
“寒暑交易,岁月悠悠一载。
残躯柴麻苟喘。
晓梦难期,路其修远。
远看大漠英雄,射雕影渐淡,弓收藏。
叱咤铁骑不遇,硝烟黄。
顾盼美人茕孑流连处,珠泪斑痕犹在,沾衣裳。
一抹丹青勾勒,万里河山奔腾。
铁心汉,刀光剑影不把盏。
烈酒斛尽,热泪纵横成江河。
奔前方,当有虎豹横行,青锋怒剑飞扬。
健儿悍,彪将狂,血战人间天堂。
挥麾直下,大平川,海汪洋。”
唱罢,余音缭绕不绝。军健欢声雷动,俱赞道:“大帅恁好嗓子!不唱豫剧,忒也埋没天分!”高俅摆摆手,愧不敢当。陈翥道:“大帅的曲调,好比天籁,自来人间罕有。”酆美道:“正是。观大帅词赋,意境磅礴,回肠荡气,好比楚辞离骚,无怪乎圣上赞不绝口。”高俅道:“将军休得过誉。皇恩浩荡,君臣方得同乐。圣上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老夫厚颜和诗,端的是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了。当时斗胆说赋,以搏圣上一笑罢了,其实登不得大雅之堂。”段鹏举道:“大帅过谦了!依末将愚见,大帅的诗词造诣,深不可测,怕不亚于小苏学士。”高俅打断话茬,疾道:“将军此说,折煞我也!小苏学士笔法遒健,辞风豪迈,向来无人出其右。老夫怎堪比肩?再者,大学士在日,某曾投奔于他,接济些衣食,维持生计。论道开来,老夫原乃东坡小厮,今与主人并提,怕不相宜。”段鹏举慨叹不已。众人道:“大帅美德,热烙我心。”高俅笑道:“休拿好话赚我!你等若努力杀敌,不辱王命,老夫便开怀得紧,何消诸多奉承?”众将应诺,旋即噤声。
一霎,牛皋道:“敢问大帅,却才一曲何名?”高俅笑道:“老夫一时胡诌,姑叙情怀罢了,那顾得甚么名目?”众人含笑附和。忽地,一人起身道:“太尉别出心裁,不做前人附庸,可知人品非凡。”声音好生圆润。高俅觑时,却不相识。当下呵呵一笑,掠了高布一眼。高布站在侧畔,附耳道:“发话那人,却是浪子燕青。”高俅微微颌首,捋须道:“燕义士过奖了!”语下悦耳。燕青道:“却才一词,上半阕伤怀,下半阕言志,先抑后扬,淋漓痛快。小乙听了,恨不得狂歌起舞,冲锋杀敌。”高俅道:“义士善吟否?”燕青稽首道:“小乙不善吟,然则我家主人善吟。”高俅喜道:“你家主人何在?”燕青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家主人就在旁畔。”说罢,手指卢俊义。
卢俊义立在案侧,作揖道:“劳大人动问,草民在此。”高俅眼睛一亮,喝采道:“好威武的汉子!”卢俊义道:“大人谬奖了!丧家之犬,尚且无处容身,何来一两分威武?”高俅移步近前,执手道:“义士见外了!请恕下官唐突,敢问义士,名讳可是玉麒麟卢俊义?”卢俊义跪道:“小可何德何能,蒙大人记挂贱名?”高俅笑道:“净是见外说话!”说罢,扶卢俊义起身。罢了,又教人取来酒觥,亲与卢俊义把盏。卢俊义受宠若惊,仰项一饮而尽。高俅大笑,连酌三觥。把酒毕,携卢俊义同归头席。高俅正座,高布对席,卢俊义燕青侧首,四人次第坐了。
酒过三巡,高俅道:“三两月前,布儿传书与我,称道二位侠义,于桃花涧结义。老夫得知此事,老怀大慰,恨不得上山谋面,探望一二。争奈时机不便,无缘共聚,至今始识尊颜。惭愧,惭愧!”卢俊义道:“某与高布兄弟,敌忾同仇,意气相投,是以同结金兰。不想一番美事,反教大人操心。该死,该死!”燕青同声附和。高俅道:“如今梁山已毁,宿敌已除,义士有何打算?”卢俊义道:“小可生性鲁钝,不识进取,只望重归乡闾,抱守三五亩薄田,打发余生。”高俅叹道:“恁地时,空负一身本领了。”卢俊义不胜唏嘘。高布道:“我等兄弟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待今番事了,诣京面圣时,少不得高官厚禄。你两个若想隐退,图个清静逍遥,高布怕不答应!”高俅道:“且容商议罢了。”三人缓缓点头。
原来,滩头混战那时,卢俊义迳奔宋江,高布迳奔柴进。柴进武功不济,不几招,落入高布掌握。众人陷在厮杀,脱不得身,眼看得高布缚了柴进,解进官舫去了。石勇奋身去救,不敌人多,吃了几枪,当场毙命了。高布出得舱来,见得石勇倒在地下,踏得不成人形了。当此时,卢俊义折回阵角,远眺宋江动静。宋江已然醒转,叫苦连天,躺在滑杆里,送进竹棚去了。高布觑在眼内,道:“哥哥,大仇得报在即,怎不杀了狗贼?”卢俊义长叹一声,道:“我见他躺在地下,干尸也似的,不忍落手。”高布道:“也好,也好。与其一刀料理了他,倒不如教他剩一口气在,活受折磨,饱吃现眼。”卢俊义道:“黑矮泼厮爱美,如今掉了一臂,敢情生不如死了。”高布道:“是极,是极!”卢俊义道:“这等肮脏之地,多留片刻,也是遭罪。兄弟,我等去罢。”高布从其言。当下唤来燕青,一道入了官舫,就舱里坐地。少时,高布只身去了,问候高俅不提。
闲话不表,却说四人同席。酒至酣处,高俅罢盏起身,亢声道:“军士们,一同举杯,休得怠慢贵客!”军健闻言,急切起身,轮番把盏祝酒。未几,高俅又道:“众兄弟,把酒须尽欢,你等纵情何妨?吃足酒的,便宜散去便了,无消拘束。”话落处,无人散席。陈翥道:“大帅,帐寨四周,俱各有人把守,料想无碍。军校既然贪杯,由他吃酒便了。”高俅道:“然也。”陈翥道:“敢问大帅,军中无以为乐,猜枚划拳,使得也不?”高俅道:“酒宴之上,自然使得。”话音方落,众人一片欢呼,喧闹如市。燕青道:“太尉,将士兴浓,何不多吟一曲?”高俅道:“一鹊聒噪,不如二鹊聒噪。老夫一人献丑,有何意味?”高布道:“员外善吟,可以唱和。”卢俊义推道:“小可粗鄙之吟,只怕笑掉人大牙!”高俅笑道:“义士风趣得紧,一吟何妨?”卢俊义告道:“不善对吟,誓不敢从。”高俅遂不执着。
倏然,一人骂道:“狗贼!入你娘撮鸟!洒家恨不得你碎尸万段!”声若惊雷,平地乍起。高布觑时,却是花和尚发话。和尚锁在囚车里,伸出头颅,破口大骂。和尚侧畔,另有六七架囚车,一溜儿摆在八丈之外。林冲武松,杨雄石秀,俱各禁锢在车内。正中一人,蓬头垢脸,气蔫蔫坐在车内。觑真切时,却是柴进!柴进不吭不响,一动不动,把头埋进胸间,竟似入睡了。卢俊义觑了一眼,心下长叹,口里道:“大人欲求对吟,小可倒有主意。”高俅神头一振,疾道:“是何主意?”卢俊义手指柴进,道:“大官人饱读诗书,最工吟唱,大人何不索之?”高俅脸色一沉,并不答话,负手望柴进走去。
柴进神智不清,喃喃自语。高俅道:“反贼!高唐州之雠,怎生了结?”柴进不答,兀自喃喃自语。高俅道:“杀弟之雠,怎生了结?”柴进喃喃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高俅喝道:“闭嘴!你妄想装疯卖傻,瞒过老夫耳目!”柴进恍若无闻,又念一段佛偈。良久,回过神来,痴笑道:“却才太尉那词,精妙绝伦。柴某听了,心潮反复难平。”高俅颜色稍霁,瓮声道:“你也识诗?”柴进道:“略识一二。”高俅道:“也罢,你若吟得好句,我便念一个‘义’字,饶你三日不死。待班师回朝,听由皇上定夺。”柴进道:“这有何难?却才甚么牌名?”高俅道:“老夫不依常道,不叫西江月,不叫满庭芳,不叫蝶恋花,不叫清平乐。”一顿,回头四顾,见得夜幕深重,泫然欲雨,便道:“偏叫五更雨。”柴进道:“好极!你既不依常道,某也不依常道,便叫巧赠礼。”说罢,蹙眉吟道:
“星沏寒,又翻长空三千三。
冢野孤清,绝岭古寺无人。
深秋残月勾凉。
血杜斑泪,雉凤喑泣。
五更风雨酣浓。
咫尺境界迷蒙。
飘零客,但仗蛇剑任纵横。
浑身虎胆,卧坐天地平闲。
玄带淄衣散发。
猿步峭壁,万仞如夷。
夜阑绝顶轻步。
琼瑶天际放啸。”
吟罢,林冲击掌叫好。高俅冷笑道:“诗句虽好,争奈居心不良,终究难逃一死。”言讫,喝令刀斧手侍侯。柴进道:“出尔反尔,可知你小人本性。”高俅道:“饶的好舌!且留几丝气力,森罗殿前有用。”林冲忙劝。高俅道:“教头,你也不辨是非,自身尚且难保,却要学人鼓舌?”林冲陪尽好话,只是劝。高俅道:“不消多说!反贼遗毒良深,不杀了他,难泄我心头之恨!”林冲道:“你要杀他,只怕为了一己私仇?”陈翥猛喝。高俅道:“休费唇舌,刀斧手招呼。”语毕,有二人应声而出,拖一把鬼头大刀,满脸狞笑,到囚车跟前驻了脚。卢俊义见了,暗叫糟糕,弄巧反拙了。
第113章:高布私行
那刀斧手满脸横肉,趾高气扬的笑,把手一拨,打开囚笼,揪出柴进,掷在地下。柴进脑门着地,咣一声,连栽三个跟头,额角溅出血来。和尚大喊,叫道:“大官人,你无碍也否?”柴进一个翻滚,猛起了身,立稳脚跟,笔挺站在地上,从容道:“柴某无碍。”说罢,举手撩拭血水。高俅觑在眼内,笑道:“好极,好极!做得独脚大盗,果然有种!”柴进嗤一声笑,冷冷道:“承让。”高俅道:“老夫有好生之德。你若会事,及早下跪,磕百十个响头,叫千把声爷爷,我便放你一马。”柴进啐一口,骂道:“做梦!似你这等奸贼,狗改不了吃屎,稍加得势,便耀武扬威,当心遭了天谴!”高俅笑道:“好嘴硬的贼!来人,给我掌嘴!”话落处,刀斧手挺身而出,猛虎也似的,嗖一声扑去,掴了柴进一掌。柴进骂得甚了。
高布站在旁畔,心如火燎,待去劝时,又怕高俅不悦,当下木鸡也似的,不敢轻动。
稍顷,高俅剑尖一指,道:“行刑。”刀斧手声喏,扬起大刀,便欲下手。柴进叹道:“哀哉!壮志未酬身先死,辜负嫲嫲厚望!”言讫,徐徐闭合双眼,引项就义。高布不敢怠慢,叫道:“刀下留人!”话未了,抢步过去,叉开五指如爪,夺刀救人。刀斧手略一犹豫,刀势遂顿。高俅喝道:“混帐东西,你欲何为?”高布一怔,如梦初醒,连忙却步,蹙回高俅身侧。叙礼罢,咬耳道:“父帅,知恩不报非君子。布儿身陷梁山,落狱那时,照理当死,蒙他朝夕照料,方才存命至今。现如今,到他沦为阶下囚,我等也休惊他,好生款待方是。”高俅有些踌躇。高布又道:“再者,柴进乃朝廷钦犯,如今捉拿归案,合由皇上发落。若不然,皇上闻知此事,怕有微言。”高俅沉吟良久,复道:“恁地时,高廉之仇怎生了断?”高布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厮篡逆犯上,按律当斩。处决那时,我等亲去菜市口,横加一刀便是。”高俅微微点头,神情疾变,遽然道:“觑你口吻,了无家仇国恨,活不该结伙逆党,心志变节?”高布欠身道:“孩儿长的几颗脑袋,胆敢如此胡为?”高俅哼了一声,斥道:“量你不敢!”颜色稍缓。
当下两人嘀咕一阵,高俅神色三转。少时,高俅打个哈哈,振声道:“亏煞义士进谏,若不然,几累大事了!”高布逊谢。闻焕章闻言,笑逐颜开,加额庆幸。高俅道:“柴进,老夫敬你有些胆色,不忍加害。却才问斩,一压你气焰而已。如今事了,你却归囚笼去罢。”柴进横眉冷对,岿然不动。高布喝道:“不识相的浑才!太尉饶你一命,还不赶快谢恩?”柴进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扫了高布一眼,满脸怒容。高布视若无睹,一派平静。
柴进正色道:“高尧卿,你落狱那时,说的话,做的事,莫非儿戏,一概作不得数?”高布道:“当时势急,狗急跳墙的说话,搪塞你罢了,哪里当得真,作得数?”柴进怒极而笑,道:“好极,好极!你不当真,争料嫲嫲当真,一时大发慈悲,中了你的圈套。”高布叹一口气,软语道:“大官人,重提旧事何益,徒添伤感而已。早归樊笼罢了。”柴进道:“柴某哪也不去,情愿就死。”高布道:“人死万事空。你迳去投缳,一命呜呼了,原本打甚鸟紧?叵耐你死之后,婆婆孤苦伶仃,无人侍养,如何是好?”柴进眼眶一红,不敢则声,连忙调转身形,钻进囚笼去了。刀斧手见了,兴高采烈,拽了流星大步,去把牢笼锁了。高俅点头嘉许。
既而,高俅道:“将士们,目今已过五更,时候不早了,散席将息罢。”军健烂醉了,打着响嗝,胡乱声几喏,摇摇晃晃,荡回军帐去了。高俅觑在眼内,眉头一动,计上心来,遂叫道:“有贼!”军健方才下榻,宽衣摘戴未已,听得叫喊,不禁竦然。当下一个翻滚,骨碌碌下了床头,操起家伙,嗖地涌出门外。把眼觑时,高俅踏在月下,悠然自得,浅吟道:“当心有贼,当心有贼。”众人见了,方知虚惊一场,不禁阿也失笑。觑身上时,惊出一身冷汗,湿透裤纱,人早酒醒了。高俅笑道:“沙场夜点兵,最合醒酒。”众人暗想:“是了,是了。”情知是计,大呼上当,平白虚惊一场。高俅道:“醉酒误事。今见你等醒转,老夫才放心则个。”说罢,打发众人归帐,寝寐不提。
却说高布,暗趁军帐混乱,挈一瓮陈年老酒,捎一掟凤肝鸡脯,施施然归帐。燕青也置些鱼肉,犒劳柴进诸人肠肚。高俅巡夜未归,见状连忙阻止,道:“虎不能饥,贼不能饱。若不然,早晚逞凶伤人了。”燕青连声附和,翘指道:“太尉高见,小子获益非浅。”高俅微笑,眼神闪烁,若有所思。燕青道:“常言道,半死不活,不如不活。可知半尴半尬最要命。”高俅一眼赏识。燕青道:“太尉何不献些酒食,教他浅尝辄止。他尝得一份黍中味,又填不饱肚子,势必饥饿益甚。到那时,他搜肠刮肚,乞求酒食,少不得叫苦连天。我等就隔岸观火,觑一出好戏。”话未了,和尚指手画脚,破口大骂。高俅一声爆笑,陶然道:“小乙,好机灵的儿郎!既卖得口乖,又占得便宜,寥寥数语,便想赚尽老夫。”燕青佯惊道:“小子岂敢?”高俅笑道:“梁山粮绝多时,长久半饥不饱。我若献食与他,却不中他下怀?”燕青笑道:“恩相一心七窍,明察秋毫。小乙雕虫小计,怎瞒得恩相耳目?”高俅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言讫,着人善待林冲,办置酒食,进蔬递肉。
林冲不受,索性闭上双眼,打起盹来。石秀见了,两眼放光,视线紧盯托盘,垂涎道:“好家伙!恁丰盛的伙食,弃置岂不可惜?拿将来,石某好生受用。”林冲道:“林某虽然命蹙,宁可饿死,也不受嗟来之食。哪个没骨气的猪狗,嘴馋得紧了,任由取去便是,何消多问!”石秀讨个没趣,一时语噎。燕青心下翻滚,百感交集。高俅道:“小乙,忙碌成日,敢情累了,此便归帐去罢。”说罢,不待燕青应答,着人送他出去。燕青不便抗命,只得紧随士卒,出了一程,未几入得帐来。
帐内鼾声大作,卢俊义熟睡了,不时发出梦呓。那呓语断断续续,或亢奋,或忧伤,难以捉摸。燕青叹一声,心想:“出了梁山,主人一旧愁怀。”寻思毕了,把眼打量员外,见他嘴角轻轻抽搐,酣睡如褓襁,溢露几丝稚嫩。燕青不禁莞尔。当下牵动被角,捋一捋,帮他添加被子。罢了,舒心绽出笑来。
俄而,燕青踱步出去,摸到对角床缘坐了。那床被窝隆起,似有人蒙头大睡。燕青捉狭一笑,暗道:“好一个白面,元龙高卧,也不唤我一声。”童心乍起,捺不住,忽地掀动被褥,捉弄高布一番。孰料衾内无人,单有一堆布屑,摆成人形,扰人耳目而已。燕青不禁狐疑,暗想:“席间太尉告白,今夜设榻偏帐,三人同寝。如今独缺高布,却是为何?”百思不得其解。寻思之间,不觉呵欠声声,眼皮沉重,倦怠紧了。不知不觉,竟入梦乡去了。
原来,高布心仪婆婆,暗捎了酒肉,私去会他。婆婆锢在官舫,未曾上岸,是以罕为人知。
月色迷梦。又一勾残月,半倚纱窗。高布一袭轻衣,信步上了船。船泊港湾,淡月下罩一层薄乳,见些朦胧了,仿若蓬莱仙阁。高布登上甲板,戍卒按例盘查。高布道:“诸位请看。”言讫,掏出高俅令牌。戍卒见了,慌忙赔罪放行。高布遂轻身入了船舱。舱颇大,堪摆三百围酒席,如今挤满漆黑,独有一支画烛垂泪,煞是凄清。高布道:“掌灯。”话落处,四处烛火燃亮,犹如星点。高布点点头,道:“俘虏何在?”戍卒道:“奉大帅钧旨,贼婆娘身手不凡,我等不敢擅动,直把他困在暗舱。”高布道:“引我见他。”戍卒领命,当即开了锁,导下爬梯,引高布步入暗舱。
暗舱漆黑一团。高布手挈火把,摸索前行,唤道:“婆婆,婆婆……”婆婆捆在角落,微弱应诺。高布大喜,迭足奔去,狂喜道:“你却无碍?”婆婆道:“死不得。”高布道:“无碍就好,无碍就好。”婆婆道:“却苦暗舱憋气,老身底子虚弱,经不住,怕要咽过气去。”高布大惊,忙教换舱。当下背了婆婆,爬出甲板,安顿他坐在几上。婆婆脸色苍白,肌肤雪嫩,烛光去处,益发凄美了。高布柔情万缕,觑了婆婆一眼。婆婆略带羞涩,蛾首低垂。一霎,高布起了身来,四向抱拳,道:“诸军校,小可此来,正欲提贼问话。如今斗胆托大,敢请诸位移驾江畔,稍作回避。不情之处,恕罪,恕罪!”军校声喏去了。
军校去后,高布旋即闩门闭牖,取出果脯,服侍婆婆进食。婆婆口干,食欲不振。高布便沏一壶茶,筛满一勺,招呼婆婆看茶。婆婆先是轻啜,一时吃得口滑,便一饮而尽了。高布大喜,又筛一勺。婆婆一旧喝了,神头大为好转,当下笑靥如花,粉脸泛红。高布见了, 心旌荡漾,侧身倚在案头,不禁吟道:
“洛阳牡丹美,相映媚儿醉。媚儿出天山,天山也憔悴。”
婆婆浅笑,道:“你也吟诗?”高布道:“小子鲁钝,学识又极浅薄,哪里吟得诗?却才触景生情,一时胡诌罢了,只怕亵渎了婆婆神韵。”婆婆道:“媚儿绝美,老身不敢当了。”高布道:“你我之间,屡次肌肤相亲,心下早有灵犀。婆婆如不嫌弃,打今儿起,我便唤你作媚儿,你却唤我作天山,岂不是好?”婆婆一笑,不置可否。高布大喜,又筛一勺茶水。婆婆却不吃茶,打开酒瓮,吃一口老酒。酒力最猛,慢慢烧红了脸。高布道:“一张俏脸,敢把观音菩萨比。”婆婆娇怯不胜,噙首不语。高布道:“一双倩目,如描如绘,如镶珠,如点漆,端的明艳动人……”婆婆拊耳羞听,道:“大千世界,找甚么乐子不好?何故只顾消遣我。”高布哈哈大笑,道:“怪哉!天山的话,句句掏心,媚儿却不爱听。”婆婆嗔道:“且休贫嘴,容我自在用膳。”高布道:“自不消说。”遂偃了声,任由婆婆用膳。
不越时,婆婆膳罢,高布道:“饭馔可口否?”婆婆脸色微变,愠道:“残羹冷炙,谈何可口?”高布道:“我来那时,肉脯尚温,不想夜风凛冽,菜肴凉得快了。”婆婆只是不悦。高布道:“饭馔不合,可曾伤了肠胃?”婆婆道:“兀谁知得!纵使吃了毒药,不到一时半刻,也死不得,何况些许潲水?”高布默然,半晌道:“媚儿,敢情我做事失当,触怒了你?”婆婆道:“闭嘴!却才老身虚弱,不便动手,方才吞声忍气。如今吃饱喝足,浑身皆是劲头,合当收拾你了!”说罢,解下缎带,夹紧指间一抹,缎带嗉嗉作响。
婆婆道:“小淫贼!落狱那时,你使计同锁了我,夜间恣意轻薄。你道,你该不该死?”高布道:“不该死。我死了,有谁助你夺天下?”婆婆道:“梁山不没之前,老身尚存善念,姑且留你一命,后有用场。如今大火烧去,梁山已成灰烬,我儿又下落不明,大周势颓了,留你何用?”高布道:“现如今,大官人客居官寨,父帅视为上宾,不消多时,你等便可团聚。”婆婆道:“此话当真?”高布道:“自然当真。”婆婆道:“果真如此,且不动你项上头颅,多容一时。”高布笑一笑,咋咋舌。
第114章:高布艳事
忽而,婆婆展颜一笑,一脸嫣然。高布看痴了。婆婆腼腆道:“天山,你且到舱外把风。老身吃的茶多,好生禁急,此去后舱小解。”高布欣然声喏,飘然出舱。婆婆肚子暗笑,迳趋船头,猫身攀下船嘴,踩中竹橐,便欲跃上岸去。不想脑海一阵昏眩,浑身顿时无力,几欲掉进水去。婆婆一凛,倒抽一口冷气,想道:“糟糕!淫贼使计,就饭馔下了麻药!”寻思间,不觉惊心动魄。当下努力提神,将心一横,咬咬牙,强作爬上岸去。争奈两腿麻木,哪里动弹得了?婆婆大急,暗想:“费了许多周折,岂能善罢甘休?”遂使出吃奶的力,死活爬行。无奈力气使尽,身子楞是不动。不一时,疲惫不堪了,汗珠大颗大颗抖落。婆婆有些气蔫,只得坐稳,大口大口喘息。
当其时,甲板一人大笑,脚步咚咚,打船尾绕了过来。那人戏谑道:“媚儿好兴致!不去小解,却来水边寻风月。”语下轻薄,正是高布打话。婆婆大怒,遂欲痛骂一顿,旋即念头一转,强压怒火,柔声道:“天山,且休贫嘴,早早救我正经。”高布得意大笑,道:“唤我三声相公,我便救你。”婆婆呸了一声。高布更笑,道:“你既不识相,我却救你作甚?船上有缆,你自爬上来罢,不消许多手脚。”婆婆央道:“小祖宗!我吃了七骨迷魂散,浑身提不起气力,经不得耍儿。你行行好,接我上船罢了。”高布叉腰道:“你不从我,我也不从你,两不相干,无拖无欠。”婆婆道:“冤家!休使性子,人命要紧!”高布不答,笑一笑,别过脸去,口里哼着小曲,施施然走远了。婆婆抢天呼救。高布只是不理,一溜烟去远了。
未几,高布又蹙回来,摇头晃脑道:“心肝,药力消退也无?”婆婆气在上头,竟不吱声,坐在竹橐上头,仿似入定一般。高布眼珠一转,叹一声,喃喃道:“似你这般打坐,哪怕坐到白头,也不济事。”一顿,连番喟叹,又道:“碧涧那时,怎生解的迷药……”话犹未了,婆婆一个翻身,扑通跳入水去了。高布拊掌大笑。把眼觑时,婆婆掉在湖里,仿似旱鸭子出海,乱凫乱拍,连呛了几口湖水。高布哈哈一笑,长身暴出,迳直跳下湖去,一把搂住婆婆,举出水面,望岸上泅去。
婆婆呛了水,神智已然醒转,奈何体虚如旧,一例动弹不得。高布大乐,挟将婆婆,连抛几个水花,一晃游过岸去。却不上岸,就浅滩驻了脚。婆婆气喘吁吁,轻咳道:“碧涧那时,一扑入水,药力立解。今遭却不然,几乎赔了老命,不知为何?莫非我果真老了?”高布放下婆婆,张臂抱紧,拥入怀内,诡笑道:“上把药在鼻尖,这把药在腑脏,岂能相同?”婆婆道:“恁地说,你在船上自言自语,徒为赚我落水?”高布做一个鬼脸,没有则声。
婆婆花容变色,喝道:“兔崽子,你诓得我苦!”玉臂一吐,毒蟒也似的,迳奔高布。高布觑得真切,待他来到,一把握住玉臂,牵近身前,深深一嗅。婆婆怒叱,猛一撒手,扇了高布一个耳光。高布也不闪躲,着实迎了一巴。但听得啪地一声,左脸吃打,五道指印殷红。高布大笑,销魂叫道:“打是亲,骂是爱。痛快,痛快!”婆婆扬掌又来。高布道:“来的好!”截住婆婆莲掌,捻在手里,来回摩娑。婆婆俏脸涨红,另一掌拍来。高布更不理会,欺身直进,把手一抄,搂紧婆婆纤腰,贴在胸前。气息相闻了,芳心乱跳。婆婆死命挣扎,掉进水里。高布大惊,连忙搭救。
少时,两人浮出水面,整顿衣装。高布道:“媚儿,你是一只母老虎,不落些迷药,怕难驯服。”婆婆拭擦水珠,脸颊些微发烫。高布道:“我赚你落水,你却休要怀恨。自打山寨见了你,我便茶饭不思,寝食无味,不日骨瘦如柴,眼看活不成了。你若不救我,我怕相思蚀骨,断肠而亡。”婆婆道:“口舌搽得好油!你若存了此心,当心天打雷劈!”高布道:“劈便劈了,倘得与你厮守,便劈我十段八段,也无怨尤。”婆婆道:“少贫嘴!”高布道:“这句把话,统统发自肺腑,倘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婆婆道:“且休罗皂!我却问你,你果然对我好,可愿听我差拨?”高布指天道:“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便算不得你相公!”婆婆冷冷道:“好极!倘教你扶助柴进,你可情愿?”高布道:“百个情愿,千个情愿。”婆婆道:“既如此,你便在高俅身畔行走,打探宋廷情报。稍有异动,立时禀报。”高布声喏。婆婆道:“诣京已后,每月初一十五,就金明池畔相会,不得差池。”高布唱一肥喏,嬉皮笑脸,道:“领命。”说罢,牵了婆婆的手。婆婆并无微词。高布益发放肆,抱紧婆婆柳腰,靠在一处。婆婆身子温热,通身酥软。高布不禁燥热,抱起婆婆,直望岸上驰去。
残月半衔西山,微凉发亮。海潮渐渐退去了,步态龙钟,来回顿在岸边,柔和作响。远处画舫朦胧,淡作一团黑影,隐隐约约。守卒不知所踪了。高布觑了四野一眼,满腔适意,当下叹道:“秋高草长,月淡风轻,天公委实善解人意。”说罢,抱紧婆婆,拣干地坐了。婆婆眼帘低垂,柔若无力,随地坐下。
觑真切时,婆婆浑身湿透,轻衫贴在身上,一起一伏,煞是夺目。高布半醉,呷一口清风,又掠一眼婆婆。婆婆体态如绘,慵散倚在地上,风情万种,不可言状。那一丘小腹,光滑如缎,轻轻一抹,摄人心魂。那一握柳腰,轻盈如飞烟,悠悠拂过草地。当其时,花也羞,草也羞了,月光黯然失色。高布气息粘滞,又觑婆婆一眼。婆婆胸脯微隆,轻轻一飘,活蹦乱跳的,似有娓言倾吐。
高布道:“媚儿,你历过事的人,犹自羞涩?”婆婆不语,欲言又止。高布哈哈一笑,抱起婆婆,叠股坐下,交臂相拥。婆婆微微挣扎,似迎还拒。高布笑不绝口,裹实婆婆,使出浑身解数,落力引诱,直教婆婆着了道儿。婆婆先是不依,叹道:“老身守身如玉,守寡数十载,向来未曾出轨,争奈今夕晚节不保!”说罢,微微饮啜。高布甜言相劝,又道:“媚儿,自今而后,我便是你的奴仆,作牛作马,在所不辞。”婆婆垂泪道:“如今我四肢无力,欲图自保,已是不能了,只好任你凌辱。但求你得逞后,善待进儿,善待媚儿。”高布柔情万缕,低语道:“自不消说。”婆婆遂收了泪,目眺远方。
那高布因怕药力消退,当下忙摘婆婆玉带,又除他襦袄。婆婆木然不动。高布性情勃发,一除到底,肚兜也摘了,直把婆婆剥个精光,赤条条的,躺在地上。婆婆一身嫩白,闪动柔柔光泽,羞得月亮躲下山去了。当下长叹一声,隐去脸上阴霾,转出几丝媚笑。高布激情澎湃,轻唤:“媚儿,媚儿……”婆婆一脸绯红,并不作答。倏而,忽把玉臂一飞,搂住高布颈项,水蛇也似的,几度缠绕。高布也不含糊,不及宽衣,牢牢抱紧婆婆,直望股根坐去。婆婆乐意奉迎,扭动腰肢,极尽能事。高布畅美至极,连唤:“心肝,心肝……”二人颠龙倒凤,就滩畔巫山云雨,数番对接,毫不倦怠,直至平明方休。
鸡啼三转了。高布生怕事败,匆匆负起婆婆,泅归画舫,顺船缆爬上甲板,转入密室。禁锢婆婆已罢,依依作别。婆婆含泪相望。眼见得高布爬出密室,直把爬梯取走了。婆婆收了笑,粉脸如霜,骂道:“小淫贼!落得好猛麻药,至今兀自未退!”侧耳听时,楼上一串脚步远去了,转过船头,折过船尾,再不见丁点声音了。婆婆又骂一声,心下火冒三丈,直想屠戮高布。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觉打起盹来,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良久,船上足音复起。婆婆警觉,猛睁开眼。觑船内时,一片无边漆黑,居然夜深了。倾俄,船头咿呀一声响,有人踢开门扇,走了进来,噌噌噌,到了头顶,揭开窖门,探下一把爬梯来。那人便下了梯,手提马灯,到樊笼跟前驻了脚。婆婆乍见火光,未免眼花,不由得一阵拭擦。少时,举目看去,见得来人长身玉立,满脸春风,不是高布是谁?婆婆挤出几许笑容,问道:“眼下甚么时分?”高布道:“亥牌了。媚儿一日未曾进食,敢情饿了。”说罢,打开牢笼,领婆婆出了密室。
婆婆脸色数转,阴晴不定。高布着紧道:“媚儿神色不对,莫非药力未退?”婆婆支吾两声,摇摇头,暗把手掌藏进衣袖,偷偷运力,寻思一掌拍死高布。高布不觉,笑道:“媚儿且看,此是何物?”言讫,打怀里掏出一镯,一色澄碧,略嫌破旧了。婆婆动容道:“脚镯子,进儿的脚镯子!”高布点点头,道:“媚儿好眼力!”婆婆道:“进儿幼年,体弱多病,我便打一对镯子,与他镇祛病魇。”高布道:“不几年,大官人长大成人,脚镯虽不能用了,他却随时捎在身边,视为至宝。”婆婆颜色稍缓,转问道:“进儿怎地了?”高布道:“进儿无碍。晌午那时,我用了膳,便撇开父帅等人,私晤柴大官人去了。”婆婆闻言,颜色渐暖了,不觉垂下手掌,杀机荡然无存。高布道:“大官人甚好,因怕你挂怀,千叮咛,万叮嘱,教我捎来镯子,叩报平安。”婆婆舒一口气,道:“进儿无碍就好……”话了,凝视玉镯,反复观摩。
既而,高布道:“进儿无碍,我却有碍。”婆婆目光凌厉,冷冷道:“你怎地有碍了?”高布道:“见不得你,岂不无碍?”婆婆闻言,噗哧一声失笑,粉脸泛起红晕。高布道:“迟暮那时,我私去市墟,沽了两壶好酒,挈来与你开荤。”说罢,打开手里包裹,提出一壶烧酒来,又搬出许多时鲜蔬果。高布捧起一果,笑道:“此一只蟠桃,含苞三十年,花开三十年,结果又三十年,以至今日,足足百年有余,不是仙桃而何?我见他宝贝,不惜千金买来,献与媚儿,气破那王母娘娘肚皮。”婆婆裣衽道:“恁地说,你忙碌一日,至今未曾合眼?”高布道:“马背平稳,得以小寐。”婆婆幽幽叹气。
高布道:“媚儿,及早用膳罢了,少时风凉了,只怕难以下咽。”婆婆嗔道:“你捎来的酒食,九成有毒,我却消受不得。”高布笑道:“好极,好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罢,猛嗑一口蟠桃,又吃一口烧酒,样样俱到了,便道:“哪里有毒?哪里有毒?”婆婆嫣然道:“句把疯话,你也当真。”高布道:“怎不当真?你说的话儿,无论疯话傻话,粗话泼话,我一概当真,望肚子装载,夜间细细回味。”婆婆笑骂道:“小猢狲!若不是这把滑嘴,只怕一文不值!”语毕,刨开仙桃,小瓣小瓣的吃。不多时,偌大一只硕果,俱皆落入肠肚,化为乌有了。高布笑道:“婆婆好肚量!”心下不禁骇然。
婆婆不答,又饮烧酒。酒香浓洌,四散飘溢。高布深嗅一口,醉道:“好酒,好酒!”婆婆啜了数口,通身暖和了,遂道:“你也吃些。”迳把葫芦递过来。高布接了葫芦,先舔一舔,而后仰项狂饮。那酒如注,绵绵不绝,灌入咽喉,酣畅不可言喻。婆婆道:“恁大一壶酒,酒性又醇,吃足一宵,未必便醉。”说罢,连连劝酒。高布吃不过怂恿,又吃半壶,已有六七分酒意了。婆婆道:“多吃无妨。”执起葫芦,尽望高布口里灌酒。高布道:“使不得,使不得。”振身而起,推开葫芦。婆婆道:“怎地使不得?”高布道:“昨夜设筵,军士烂醉,我方能浑水摸鱼,来去自如。今夜训师禁酒,沾酒者尽斩,我却岂敢造次?”婆婆道:“令尊贵为统帅,你纵有些不是,不到得便鞭笞你。”高布道:“媚儿有所不知,家父执法,六亲不认。”婆婆道:“无论怎地,再吃一口,不到得便醉。”只是反复劝酒。
高布笑道:“贼婆娘,关公面前耍大刀!奈何我识破你诡计!”婆婆佯诧道:“甚么诡计?”高布道:“谅你那鬼心思,休想瞒得了我!你一心灌倒我,乔装出去作乱,趁机打救柴进,是也不是?”婆婆勃然变色,道:“贼汉子!你既知我心思,少不得杀了你,省得碍手碍脚!”高布哈哈大笑,道:“休得鲁莽!我来那时,早与戍卒议定,稍遇不测,掷杯为号。”婆婆呲牙道:“小泼皮!我置贞操不顾,献身与你,你反串通旁人,暗算于我?”高布嘘一声,悄声道:“休要嘈吵。果然要救大官人,山人自有妙计。”婆婆眼睛发亮,疾道:“甚么妙计?”高布附耳道:“如此,如此。”和盘托出妙计。婆婆大喜,偎近高布胳膊,大献殷勤。高布搂住玉人,意志风发,昂然道:“我不单要打救大官人,更教他位居三公。到那时,攘复大周江山,只在反掌之间。”婆婆大喜,反抱住高布,娇啭声声。高布大笑,快意至极。当下凝视婆婆,眉目挑逗。婆婆含羞答答,蛾首埋进酥胸,任由高布轻薄。高布轻吟浅唱,把赏婆婆一番,又行极乐。两人郎情妾意,如胶似漆,良久难分难解。梆响三更,高布方断肠归去。翌日至晚,两人又一番私会,琴瑟和鸣,不在话下。
第115章:高俅论虏
话不絮烦。却说六日既过,高布用了午膳,携同卢俊义燕青,迳奔中帐而来。高俅降阶迎迓。厮见罢,四人寒暄一番,结伴入帐。闻焕章立在帐内,手持信札,满脸喜悦。高布道:“先生,何事欢喜?”闻焕章唱个肥喏,道:“张太守传书报捷,谓前夕酉牌,擒获贼众五十余人,如今装在牢笼,倍道押送前来,听候主公发落。”高布赞道:“太守好手段!降魔除妖,不费吹灰之力。”高俅笑道:“嵇仲智勇双全,最得儒将风流。纵观我朝将佐,多如牛毛,堪匹嵇仲者,却鲜有其人。”嵇仲,张叔夜表字也。高布闻言,称羡不已。燕青道:“张太守能耐,固然不假,比之恩相,却怕逊色三分。”高俅笑道:“哪里说话!嵇仲以力敌,老夫以巧取,不可比也。果要论个高低,老夫怕略逊一筹。”卢俊义道:“太尉何其谦也。”高俅又一番逊谢,当下招呼三人看座。
落座罢,卢俊义道:“敢问太尉,太守拿的谁人?贼渠宋江,落网也无?”高俅道:“宋江吴用,俱已落网。”说罢,问闻焕章取了信札,递与卢俊义。卢俊义肃然拜读。放眼处,但见一泼龙墨,洋洋洒洒的,几行楷书跳入眼帘,略云:
“向者,太尉星夜驰书,千里授命,使叔夜绝道击寇。叔夜得令,暗使间者觊贼所向。不日,贼迳趋海濒,劫钜舟十余,载卤获,薄州府而来。余知悉,急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仓惶逃窜。伏兵乘之,斩首四十级,擒其副贼。贼大溃。江创左臂,见大势已去,乃降。余念其天良未泯,不忍杀绝,准降……”
卢俊义阅罢,掩卷长叹,道:“张太守智勇兼备,真儒将也。”高俅道:“嵇仲少喜言兵,工于谋。居兰州参军时,一计唾取大都,羌患自是始绝。使辽时,宴射助乐,百发百中,辽人举座皆惊。其智勇如此。”卢俊义叹道:“真丈夫也!”言讫,帐外一阵脚步声响,噌噌噌,一人进了门来。
那人一脸黧黑,手握剑柄,龙骧虎步入来。施礼罢,朗声道:“末将牛皋,参见大帅。”高俅道:“伯远不消多礼,有话直说。”牛皋道:“启禀大帅,远处尘头大作,怕有流寇出没。”高俅哦一声,当即拽步出门。抬头望时,野猪林外沙尘滚滚,大片大片吹来,刮得青天也昏。高俅道:“梁山贼寇已除,此必是嵇仲来了。”闻焕章微微点头。高俅道:“虽然,我等不可不备。”遂教牛皋点兵。牛皋声喏去了。高俅又教备马,亲领探子,迳出寨口探风。高布三人见状,紧紧跟来。
寨口风平浪静。不远处,牛皋引三千死士,伏在林边,一个个鸦雀无声。高俅觑了一眼,心下颇喜,当下把手一挥,策马滑翔而出。从人附骥跟来。高布拍马追去,谏道:“前方情势未明,父帅不宜轻进。”高俅笑道:“我料定矣。”快马加鞭,一飞掠至林端。高布叫道:“阿父,使不得。”高俅会心一笑,道:“何以使不得?”话未了,一个翻身落了马,望林畔匿了身子。高布见了,暗松一口气。当下放马入林,横在林道尽头。
林内马蹄嘀哒,驰来一彪人马,押将百十个囚笼,势若迅雷,一晃而至。为首一人,神清气朗,口掩三牙訾须,手提一柄大刀,迎面赶来。高布觑得较亲,脱口一声喝彩:“好姿采!”那人笑一笑,并不回话,打远放慢了马蹄。高俅不胜惊喜,大叫:“嵇仲,嵇仲!”话未了,人已掠了过去。那人先是一怔,继而定睛一觑,见是高俅,不觉哈哈大笑。当下一跃下马,望高俅迎去。高俅道:“嵇仲,想煞我也!”奔近叔夜,执手反复相觑。叔夜笑道:“多日不见,太尉发福了。”高俅揶揄道:“嵇仲倒消瘦了。”语毕,两人开怀大笑,携手徐徐归寨。
高布三人落在后头,与车队一道行走。燕青悄声道:“那囚车里头,净是梁山手足。我等乘虚杀去,救出众人不难。”高布疾色道:“休得造次!我等既入正道,焉能不识好歹,再与贼寇为伍?”燕青不悦,嘀咕道:“你夜访画舫,不是与贼寇为伍?”高布惊道:“小乙,打甚么疯话?”燕青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私去偷欢,初时我已起疑。越宿,你又故技重施,挈酒携肉,私通相好去了。小乙暗随身后,见你登船入室,一一觑个正着。”高布脸色数转,一阵红一阵白,却不吱声。燕青又道:“论道起来,宋江无非蟊贼,婆婆方是剧贼。你羞与蟊贼为伍,乐与剧贼为伍,何也?”高布无言以对。卢俊义大喝,道:“泼猴闭嘴!”燕青眼白一翻,再不则声了。良久,高布整顿神色,宽道:“小乙,我非不许你救人,争奈牛皋在后,我等怎可胡做?没了前程不说,丢了性命,不是耍儿。”燕青胡乱声喏。
当其时,囚笼有人发喊,声甚焦躁。把眼觑时,却是李逵。李逵道:“小乙,公明哥哥待你不薄,好歹救他一救。”燕青未及答话,高布抢道:“铁牛不消忧心,我求太尉卖个人情,必不伤尔等性命。”宋江坐在牢笼,闻言大振,起身道:“兄弟,宋江倘能活命,你便是再生父母。”高布道: “不消多说,包在高布身上。”宋江喜极而泣,千恩万谢。卢俊义道:“二弟,你端的要救他?”高布低声道:“泼厮恶贯满盈,我巴不得他早死。却才一说,不过赚他一赚,教他俯首听命,不致生乱。”卢俊义点头称善。
当下一行人解车归寨,迳入辕门,次第点名画押。高俅司察,高布司簿。计开五十人存命: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天佑星金枪手徐宁
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
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胜将军韩滔地英星天目将彭屺
地奇星圣水将军单廷珪地猛星神火将军魏定国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微星矮脚虎王英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
地明星铁笛仙马麟 地周星跳涧虎陈达
地隐星白花蛇杨春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恶星没面目焦挺
地刑星菜园子张青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
地贼星鼓上蚤时迁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画押罢,高俅训叱一通,动身入帐。方举步,有人持械杀出来。定睛觑时,却是燕青。燕青满眼红丝,呲牙道:“老贼,快快释了我兄弟!若不然,一棒打你稀巴烂!”李逵鼓噪叫好。高俅道:“小乙,有话好说,休得胡做!”燕青狂叫:“快快释我兄弟!”卢俊义大怒,雷声巨喝。燕青不为所动。高布喝道:“小乙,你莫非鬼迷了心窍?休得对太尉无礼!”燕青嗤一声冷笑,道:“老贼!我只问你,释我兄弟不释?”高俅道:“此一拨人,统是朝廷钦犯,未经廷议,老夫岂敢擅作主张?”燕青道:“恁地时,你受死罢!”一脚踢去,高俅猛颠一跤。囚笼有人欢呼,有人惊叫。
牛皋立在侧畔,气得嗷嗷大叫。当下张弓搭箭,瞄准燕青。燕青浑然不觉。高俅唤道:“伯远。”暗使一个眼色。牛皋见状,弓矢不免犹豫。高俅道:“休伤了燕青,与我活捉了罢。”牛皋遵命,长舒猿臂,迳望燕青扑来。燕青从容应敌。当其时,陈翥奔近前来,搀扶高俅起身。高俅道:“我不碍事。”一个翻滚,立起身来。众人见了,不禁纳闷,暗想:“大帅好体魄!吃了一脚,毫发无损。”寻思未已,一人拊掌大笑,道:“好极,好极!”众皆愕然,把眼觑去,见是张叔夜发话。张叔夜道:“太尉,却才那苦肉计,却还使得?”高俅喘一喘息,道:“使得。”张叔夜道:“忠奸善恶,已有分数?”高俅道:“已有分数。”众人闻言,益发迷惑,暗想:“甚么苦肉计?”似有迷雾千重。
高俅道:“危难时刻,最见真情。却才有人开怀,有人伤悲,可见用情不一。”一顿,又道:“如今多事之秋,狄夷犯境,国体有恙,最要勇士护家邦。”段鹏举道:“敢问大帅,苦肉计与此何干?”高俅道:“我知梁山素有勇士,有心召用。奈何其草莽之徒,桀骜不驯,性最难测。却才使计者,正欲辨其忠奸,择忠勇者而用也。”众人方始恍然。高布觑了卢俊义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高俅道:“如今忠奸已辨。左右,与我张备热茶,款待勇士。”从人声喏。高俅遂道:
“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
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
金枪手徐宁 急先锋索超
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军韩滔天目将彭屺
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
圣手书生萧让神医安道全
星紫髯伯皇甫端 铁叫子乐和
此十六人,另居寨栅,以降虏礼数接待。其余三十四人,仍居囚笼,听候发落。”
话音方落,吴用哈哈大笑,道:“妙,妙妙!”众人不禁一怔。吴用道:“大人身居庙堂,却有些江湖本领,蒙混起人,竟然滴水不漏。失敬,失敬!”高俅冷冷道:“打开天窗说亮话,何消冷嘲热讽?”吴用鼓舌大赞,道:“大人好性子,爽快,爽快!”高俅不语。吴用道:“你那苦肉计,自谓天衣无缝,其实破绽百出,笑破了吴用肚皮。”高俅哦一声,道:“愿听高见。”吴用道:“燕青使叼那时,卢俊义佯装叱喝,却不拦阻,此破绽一也。”一顿,又道:“其二者,你落地那时,未曾掠一眼囚笼,所谓忠奸之辨,不过自欺欺人。”高俅微微冷笑。吴用道:“你这般做作,无非掩人耳目,方便取走十六人。”高俅道:“我要取他,不过一句半句话,何须诸多周折?”吴用道:“其中缘故,唯你自知。所谓大奸似忠,说的便是大人你了。”话了,宋江忙劝。吴用道:“哥哥不消忧心。我等凭理仗言,未曾违背良心。倘若上苍不佑,也是无奈的事。”宋江长叹。吴用道:“此十六人,或是太守亲信,或是太尉亲信,或是太师亲信,非我同道中人。太尉讨他回去,早晚的事罢了。”宋江潸然泪下。
第116章:宋江正身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0-13 21:56:00 本章字数:4468) 稍顷,宋江收泪道:“太尉,小可并无大恶,何以不假饶恕?”高俅骂道:“祸国殃民的贼!我若饶恕了你,只怕天理不容。”宋江闻言,扑通一声跪倒,连连顿首,哀告道:“人皆有恻隐之心,太尉何以独异?”高俅道:“与贼怀柔,好比与狼为善,你当我是东郭先生?”宋江泣道:“无论如何,但请太尉高抬贵手。小可留得命在,作牛作马,在所不辞。”高俅并不作答,怒哼一声,掉头出去了。宋江急叫道:“太尉留步!大人倘能作美,小可些许家私,情愿尽献大人。”高俅驻足道:“你有家私几何?”宋江道:“黄金千两,白银五百担,珍珠细软无数。”高俅道:“收藏何处?”宋江道:“悉在山寨舍房。小可不吝钱财,但求留活命,叩望太尉成全。”高俅勃然变色,叱道:“你好大胆!公然收买朝廷命官。莫不成你当我是宿元景?”宋江一阵错愕然,顿时口哑。
少霎,高俅又道:“你行贿宿元景,以物移其志,教他为内应,蛊惑君父,混淆黑白。你道,你该不该死?”宋江默然半晌,徐徐道:“我观满朝文武,执忠秉义者,不过宿太尉一人。其余俱皆酒囊饭袋,不值一提。我孝敬宿太尉,只为他这份忠义。”高俅冷笑道:“忠义忠义!他若果然忠义,怎到得与贼寇为伍?”宋江愤懑道:“太尉,休要出口伤人!宿太尉天大的好人,怎容得你诋毁?”高俅不愠不火,悠然道:“话到嘴边,不吐不快,我且教你知些端倪。那宿老迂腐,自打西岳降香,竟与贼寇沆瀣一气,早也曰招安,晚也曰招安。皇上是以不悦。及至上把招安,陈宗善辱没王命,那老迂腐冷嘲热讽,百般奚落,语多洿哗。圣上一怒之下,遂将他打进鸿胪寺,敕令面壁思过。现如今,敢情他颂经不绝,手打木鱼,一派悠哉游哉。”宋江缄口无语。众人见说,方省得中间一段缘故。
正唏嘘间,囚车一人大骂,道: “直娘贼!狗皇帝有眼无珠!宿元景恁好的官,竟将他打入囚牢!”说罢,口里哇哇大叫。把眼觑时,却是李逵嘈吵。高俅不免发作,喝道:“狂妄山贼,竟敢辱骂圣上!来人,拖下去斩了!”刀斧手应声而出。宋江大惊,跪地求饶。李逵叫道:“哥哥,求鸟饶?铁牛死便死了,有鸟打紧?”宋江一旧求饶。高俅目不斜视,把手一挥,差拨刀斧手行刑。刀斧手揪出李逵,望寨外搡去。宋江嘶喊道:“铁牛,铁牛……”李逵喋喋大骂,一晃去远了。
既而,宋江整顿颜色,回转头来,央道:“高布兄弟,念及往日情义,好歹劝劝太尉,饶恕铁牛一遭。”高布道:“太尉一言九鼎,万金不能易其志。我去劝话,只怕徒劳无益。”宋江道:“好歹去劝一劝。”高布敷衍道:“就去,就去。”语毕,慢慢蹙近高俅,打几句话。话未了,高俅板起脸孔走开了。高布暗舒一口气,折过宋江跟前,胡诌数语,打发了他。宋江脸色疾变,睃了高布一眼,满目锋芒。那锋芒稍纵即逝,转瞬间回复平静。高布一凛,激灵灵打个冷战,暗想:“好怨毒的眼神!”不觉心有余悸。
宋江再不搭讪,陡然大叫:“如玉,如玉姑娘,花月楼的如玉姑娘。”众人听了,如坠云里雾里,不知所以。高俅一惊。宋江又叫:“铁牛若是死了,如玉也得死。”高俅道:“你待怎地?”宋江道:“无他,一命换一命罢了。”高俅冷冷道:“你要挟我?”宋江干笑一声,道:“不敢。铁牛一介卤人,死不足惜,只可惜那美人儿,开得浓艳之际,忽然夭折。嗟乎,嗟乎!”高俅道:“好极,好极!人道宋公明狂侠,今日始见,当真开眼界了。”宋江笑道:“你既知我好处,倒省却许多烦恼。”高俅道:“你与柴进勾搭,长年‘小吏小吏’,终日‘罪人罪人’,摆出一副假道学嘴脸,赚尽江湖人心。如今除下面具,终不怕众人背弃?”宋江打个哈哈,朗声道:“低声下气,原非宋江所长,囿于大官人指使,不敢有违耳。”众人听了,方始醒悟。
高俅道:“你本性张狂,碍于柴进,方才未曾发作。若不然,早闹翻天了。目今柴进势尽,管束不得你,早晚须有一反了。本官深知其害,焉能纵虎归山?这一把,留你不得了。”宋江神态自若,轻描淡写道:“冤枉。自打梁山兵败,宋某便心如死水,情愿老死山林,哪有造反的心思?”高俅驳道:“耍的好嘴皮子!且看你虎视鹰瞵,必是野心勃勃之徒。今说情愿归隐,兀谁信你则个?我为国祚计,不能不除掉你。”宋江振袖道:“大人如不置信,宋江情愿流放,刺配边疆,死而无怨。”高俅道:“你的说话,当真与否,老夫无暇追究。奈何童谣有云,‘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字字句句,道的是你。老夫岂能不防?”宋江道:“童谣所指者,原本柴进,而非宋江。”高俅呵呵一笑,道:“你当我三岁小儿耶?”宋江不慌不忙,应道:“家木者,柴也;水工者,进也。不是柴进而何?”众人闻言一怔。高俅道:“家木者柴,倒说得通。水工者进,多少牵强附会了。”宋江道:“向来水流向前,只进不退。故云,水之所工者,进也。”高俅听得在理,暗暗惊心。
良久,高俅复道:“你与柴进,情同手足,如今他势颓了,你便反咬一口。试问,情之何在?义之何在?”宋江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梁山大势已去,再不投诚,更待何时?”高俅道:“你若果然归顺,也无不可,且先割下吴用人头,我便信你三分。”吴用一怔,木立不动。宋江愕道:“我与学究至交,岂能害他性命?”高俅道:“你不害吴用,缘何独害柴进?柴进于你有恩,与你推心置腹。你知恩不报,反倒昧心下毒手?何也?”宋江怫然道:“大人,休要无中生有!”高俅哦一声,切齿道:“却才众目睽睽,你百般诬赖柴进,不是恩将仇报而何?七八日前,滩头混战那时,你见柴进受擒,也不施救,两眼视若无睹。试问,你良心安在?莫不是给狗叨了去?”宋江瞠目结舌,急切无词。众人见状,俱皆暗生鄙夷。
高俅道:“似你这等不仁不义之人,留来何用?来人,推出去斩了!”军校高声唱喏,打一个唿哨,径蹴牢笼,提了宋江,望寨口推去。宋江挺直腰杆,狂笑而出。吴用喊道:“使不得,使不得……”奈何无人理会。寻而又道:“朝廷要犯,骤杀不得。”高俅冷笑道:“要犯?”吴用道:“正是。道君钦点的犯人,岂可擅杀?”高俅好笑,道:“莫说他不是朝廷要犯,纵然是了,本帅手掌生杀大权,斩了他,胜似捏死一只蚂蚁。”吴用暗慌。高俅道:“今番挥师前来,所为柴进一人耳。其余贼众,皆不足道。”吴用好生惶急,苦思对策。觑宋江时,已然推出午门,望北蹙去了。吴用心下一凉,万念俱灰,犹如置身冰窖中。
当其时,听得一人道:“统制快快请起。”声音悠扬悦耳。循声望去,却见张叔夜笑意吟吟,托了秦明起来。那边厢,呼延灼长跪不起,高俅连串抚慰,一派乐也融融。宣赞索超,董平张清,彭屺徐宁,单廷珪魏定国等众,围拢在高俅身侧,俱各笑逐颜开。安道全皇甫端,萧让乐和诸人,也俱欢喜,站在旁畔,眉开眼笑。惟乐和心不在焉,不时把眼觑来觑去,眉宇间似有说话。吴用觑得真切,微微颌首,心下残留微光。再觑牢笼这厢,李衮等人骂声不绝,似要炸开锅来。
少霎,吴用思无良策,遂鼓足勇气,嗫嚅道:“师兄。”声细如蚊。众人闹哄哄的,哪里听得真切?吴用按捺一阵,眼见无人作答,便又提高声门,呼道:“师兄。”刘唐隔得近,闻言诧道:“军师, 你说梦话?此处哪有你师兄?”吴用不理,腼着红脸,唤道:“师兄!”众人听在耳内,纳闷不已。乐和道:“军师,你无门无派,哪来甚么师兄?”众人几声附和。话落处,一人悠悠道:“他出身程门周派,不单有师兄,更有千把个师兄。”声若笙簧,却是闻焕章发话。众人听了,益发诧异。
闻焕章道:“兀那儒生,你唤谁人?”吴用耷拉脑袋,噤声不响。闻焕章浅浅一笑,也不打话,转身便走。吴用急忙大喊:“师兄!”闻焕章道:“你唤谁人?”吴用哭丧着脸,道:“师兄,休作弄我!”闻焕章道:“你既喊我师兄,二十年前立的誓,还记否?”吴用脸色刷地发青,踌躇良久,扑通一声跪倒,连磕三百个响头。闻焕章数道:“一,二,三,四……”数罢,口里哈哈大笑,又道:“好极,好极!恁一串响头,叮叮咚咚,不多不少,恰好三百个。”吴用藏头擫脑,羞愧难言。闻焕章道:“响头虽已磕了,旧债却犹未了。你曾道落败者吠,如今果然如何?”吴用壮壮胆子,倏地扑在地上,摹仿几声犬吠。正吠间,眼里溢出泪来。众人早看呆了,忘了开腔鼓噪。闻焕章道:“好极,好极!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践敢尝胯下之秽,因而竟成大器。檀越能不顾面皮,鸡鸣犬吠,修为倒是见长了。”吴用道:“师兄,闲话休叙。念及往日同谊,好歹救我则个。”闻焕章冷笑道:“救你?”言讫,打袖口取出一串佛珠,捻在手里,慢慢去了。吴用浩叹一声,犹如泄气皮球,困顿坐地。
话到此处,且道吴用闻焕章渊源。话说神宗年间,河南有个大儒,唤作程颐。颐字正叔,与兄程颢受学于周敦颐,深治圣人之道,竟至大成,世人合称“二程”。其动止语默,平生诲人不倦,名士多出其门。其门人多不胜数。当中谢良佐、游酢、杨时、吕大临并称“程门四大弟子”,也颇有成。吴用闻焕章二人,便师从谢良佐,故有同门之谊。吴用性子野,言谈甚健,因而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所不识。闻焕章性僻,长年足不出户,勤修苦学,孜孜不倦,竟得师门真传。谢良佐常曰:“吾得焕章,无憾矣!”吴用闻言不悦,因与闻焕章打赌。赌曰:“以十载光阴,决一高下。先显者胜。落败者磕三百响头,犬吠三声。”焕章自然应诺。时焕章已声名远播,与徐京胡一风等人交厚,互相唱和。京城达官贵人,多有闻他声名者,办置酒席,延请不绝。闻焕章一一婉谢,闭门不出。不多时,寒暑三易,闻焕章业成出师,迳至安仁村教学。又一载,吴用也学满出师,投石碣村教学,结识三阮诸人。未几,辗转东溪村教学,结识晁盖诸人。半年间,竟投上梁山,落草为寇,不消细表。如今两人重逢,胜负立见。吴用不敢食言,只即兑现诺言,心下懊恼苦楚,非言语所能了。
话不繁絮。却说闻焕章去后,吴用更不声张,半躺梏桎,奄奄一息。忽地,寨外传来几声巨吼,声若惊雷。吼声过后,一人叫道:“铁牛!杀了他!”却是宋江声音。吴用大喜,扳头觑去,早见得寨口灰尘大作,噌噌噌,有人飞进寨来。那人一身黑衣,手持鬼头大刀,旋风也似的扑来。吴用觑得真切,心神一振,叫道:“铁牛,铁牛!”话音未绝,寨口又驰入一人,手拍大刀,腰挽四颗首级,迳取高俅。高布眼疾,一笛欺去。来人攻势遂顿。高布道:“宋江!你要作反?”宋江道:“逆贼!吃我三刀!”打话间,一置生死于度外,舍身攻来。高布道:“你要寻死?”劈头一笛,击在鬼头大刀上。宋江手臂发麻,大刀哐啷落地。高布道:“缚了!”军健领命而出,麻绳缚紧宋江,掷入牢笼去了。那边厢,李逵不敌牛皋,也自受擒了。
高俅道:“贼寇头戴枷,手戴栲,脚戴镣,怎逞得凶?必有内奸助他,割断束缚,方能成事。”说罢,目光一转,掠了众人一眼。众人兀自狐疑,议论纷纷。细语间,一人高声道:“恩相,既有内奸,须得仔细查办。”声音清脆,却是燕青打话。高俅心头一动,皱眉道:“小乙,你几时出的帐篷?”燕青施礼道:“回禀恩相,却才在偏帐坐地,百无聊赖之间,听得外头厮杀声,便出来觑个究竟,恰见得宋江滋事。”高俅点点头,没有则声,却先着人收押宋江诸人。
第117章:梁山之众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0-18 12:49:00 本章字数:4228) 秋风劲,吹皱了七十二座帐篷。那篷布跌宕起伏,荡得人心也乱。吴用踘在笼里,身子有些发冷,手脚微微颤抖。霜重了。宋江一动不动,傲然屹立,翘首凭栏吊望。但见眼前一片狼藉,嫩草撒满一地。宋江心想:“此乃草料房。”想未已,间壁万马嘶鸣,混杂一阵阵马粪骚臭,刺鼻而来。宋江几欲晕眩过来,暗想:“老天爷不长眼,教宋江沦落至此,直与骡马为伍。”转念间,忽听得身侧几声闷响,咕咕咕,有人叫肚子。宋江叹道:“铁牛饿了。”李逵搂紧肚皮,摇摇头,吃力坐下了。宋江道:“我等今日滴水未进。莫说你饭量大,便我这一箪一瓢的汉,也捱不住肚饿。”李逵央道:“哥哥,求你休提肚饿。你愈是提,俺愈是饿。”众人俱各发笑。
蓦地,一人道:“我随身携有干粮,虽然不多,好歹众人用些。”声若美玉,隐约见得柴进发话。暮色暗了。那柴进困在壁角,一身衣衫褴褛。宋江怦然心动。柴进道:“哥哥却先用些。”说罢,打腰间解下缠袋,掷了过来。宋江接了。打开看时,却是十数个柿饼,香馥馥的,诱人垂涎。和尚隔得不远,嗅一嗅,咂咂嘴巴,道:“香,香香!”小七恼了,道:“偏你闻得香,我只闻得臊!”和尚颜色疾变。解宝道:“七哥,贵府离马厩最近,臊味当然浓郁。”众人大笑,一时忘了饥饿。
宋江道:“休要嘈吵。此十九个柿饼,我等一人半个,分吃了罢。”柴进道:“说得是,分吃了罢。”众人俱皆雀跃。王英道:“大官人身上,更有别的果食?一概拿将来,与众人分享了罢。”时迁道:“正是正是。一人半个柿饼,怎生打发肚饥?”柴进道:“说将来,不怕诸位笑话。柴某嘴馋,平日饼不离身。先前下山那时,随身抓来一把,捎在身边。却才见兄弟们饿得甚,才取将来,散与大伙,打打牙祭。”众人始悟。林冲道:“连日潲水下肚,大官人怕饿疯了。身怀美食,怎不胡乱吃些,充一充饥也好?”柴进苦笑道:“此乃梁山遗物。我留着他,本欲作个念想,哪肯作践半分?”众人闻言,心头刷地沉痛。当下鸦雀无声。
忽地,又一人呱呱肚叫,响若鼍鼓,煞是明亮。众人莞尔一笑,俱道:“大官人饿得紧了。”柴进道:“不饿,不饿。”又道:“哥哥,当先用了罢。”宋江道:“你肚饿得紧,一发由你先用。”柴进道:“此一袋柿饼,好比我亲生骨肉,怎生下得了齿?哥哥先用了罢。”宋江道:“你既不用,我也不用。”两人推让了几回。李逵烦皂道:“一袋柿饼罢了,有鸟大不得?把将来,俺一口吃他落肚。”宋江喝道:“没心没肺的猪狗,快快闭嘴!”李逵嘟哝大嘴,不则声了。林冲道:“大官人说得是。酒肉穿肠过,柿饼吃了便没了,不如留将下来,有个念想。再者,半只柿饼,也解不得燃眉之急,吃他作甚?”众人一时无话。
不移时,帐外有人掀帘进来。脚步沙沙,轻微几难觉察。天色昏绝了。林冲暗里喝道:“兀谁?”来人唰一声点亮火折,笑吟吟道:“教头。” 林冲不胜惊诧,道:“小乙!你怎地来了?”燕青手提竹篓,笑道:“我若不来,只怕你要饿穿肚皮。”打话间,把手揭开篓盖。篓里卧着百十个炊饼,芬香四溢。林冲大喜,不觉口角流津。李逵恰才入睡,闻香立醒,嚷道:“与俺几个,与俺几个……”声若惊雷,顿把众人吵醒了。燕青嘘一声,掩口道:“噤声。”李逵央道:“小乙哥,快与俺炊饼充饥……”燕青道:“你胃口大,饭量没个准儿。且待众人吃罢,余下那些炊饼,便是你的。”李逵哭丧着脸,道:“爷爷,你这等手脚,活脱脱要俺的命!”燕青一笑走开,迳到林冲跟前,递了竹篓过去。
林冲拣起三个炊饼,放在嘴里咀嚼。但觉一阵酥甜,沁入心肺,畅美不可言状。燕青又教柴进进食。柴进挑了两个,慢条斯理的吃了。和尚也不例外,一把抓起半打炊饼,一口咽下肚去了。石秀杨雄,解宝解宝诸人,次第吃了不提。惟武松横眉冷对。燕青献饼之时,武松斜睨一眼,满脸寒霜。燕青道:“都头,赏脸吃半个饼。”武松叱道:“小逆贼,少来献殷勤!狗哭耗子——没安好心!”燕青也不反驳,钳将起七八个炊饼,堆在武松脚下。武松一脚踢开,吼道:“滚蛋,滚蛋!”燕青摇摇头,移步开去,口里喃喃道:“小乙行事,自来不藏祸心。你不受食,饿的是你的肚子,与我何干?”说罢,又踏出几步,折过吴用身边。吴用两眼无神,死鱼也似的翻白,紧盯篷顶不放。燕青叹一声,夹了四个炊饼,摆在吴用手边。吴用一动不动,竟似僵了。
燕青甩步又走,到得宋江笼畔,几度趑趄不前。宋江道:“燕公子,晌午你打救我,我不道谢。如今你饿死我,我不怨尤。你请便罢了。”燕青道:“你本待我不薄,我岂能待薄你?晌午你掉脑袋时,我才奋身去救。叵耐你加害员外,累他家破人亡,暗与我结下了梁子。这份血海深仇,燕青怎能不报?”宋江道:“树大招风。员外富甲一方,本当枕戈待旦,小心翼翼方是。孰料他自恃好身手,长日藐视官府,憎恶豪强,岂非自取其败?纵然我不动他,王庆田虎诸人,本非善类,又岂能无动于衷?”燕青默默无语。宋江道:“如今事已明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燕青长叹,递了竹篓过去。宋江取走四个炊饼。余下十数个炊饼,尽与李逵了。
半晌,宋江膳罢。燕青道:“滩头混战那时,随鸥舰去的,合有八十四人。是也不是?”宋江点点头,道:“八十三人。”燕青道:“八十三人?兀谁不在其中?”宋江道:“公孙先生不在。当时官军凿船,情势异常危急,我等救他不迭,抢先一步去了。”燕青讥讽道:“抱头鼠窜,也不顾伴当死活,端的是英雄好汉!”宋江一脸黯然。柴进道:“小乙,你可有先生音讯?”燕青愁眉道:“前些天,我私自摸过对岸,掩埋了死难兄弟。寻遍尸山,却不见公孙一清,也不知是死是活?”小七道:“我等走时,牛鼻子滞在破船上头,活不该想不开,跳海自尽了?”人多附和。燕青道:“我曾驾一叶扁舟,走遍七十二险滩,直不见公孙身影。”杨志道:“怪哉!”刘唐瓮声道:“老道不善水,船下沉时,敢情溺水死了。”杨春道:“此一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喂了鲨鱼。”张顺道:“浅水潭里,哪来甚么鲨鱼?”李俊叹道:“他若这般去了,着实可惜了一身本领。”一拨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燕青道:“一清生死吉凶,姑且不论。其他手足怎般?”宋江扼腕道:“我等八十三人,顺流而下,直薄杭州而去。近海州时,不意中了埋伏,与那张叔夜展开厮杀。不多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众人尽皆发指,牙齿咬得噔噔响。燕青道:“你等去时八十三,归时五十整。其余三十三人,俱伏首了?”宋江摇摇头,长叹一声。史进道:“那三十三人,有战死的,有怯逃的,有变节的……五个手指,不一般长短。”李逵吃罢炊饼,泼骂道:“最恼那孙立,是个龟孙!一见张叔夜,便摇头摆尾,转投官军去了。”解宝怒道:“放你娘的狗屁!孙哥哥与太守旧相识,转投于他,有甚不妥?”李逵冷笑道:“孙新也是破落户,别人做狗,他便同去做狗!呸,呸呸!”解宝血脉贲张,喝道:“闭你娘的乌鸦嘴!你再放屁,爷爷与你拼了!” 众人忙劝。两人方才无话。燕青道:“顾大嫂怎般?”解珍含泪道:“嫂子陷在后阵,不甘受辱,拔剑自刎死了。”燕青顿足长叹。
叹息间,有人奏起铁笛,徐徐飘来。笛音幽怨,沾满了苍原露水,披肝沥胆。吴用听了,不禁怆然泪下。扈三娘掩面哭泣,呜呜呜,更添几分哀伤。燕青一惊,暗想:“高布的笛!”身子一缩,望门口闪去。却听得柴进唤道:“马麟兄弟,马麟兄弟……”燕青一怔,顿时哑然失笑,暗想:“虚惊一场了。”当下提步出去,蹴近马麟。马麟笛音不绝,益发亢亮了,猛撒一把音符,击在燕青心上,而后漫过四肢,漫过帐篷,漫过营寨,漫过远山,漫过苍穹,在夜幕下磅礴汹涌。燕青抹一把脸,敲了敲马麟手肘。马麟分毫不觉,竟似痴了。
李俊叹道:“陶宗旺没了,欧鹏没了,蒋敬也没了,至交一个个没了,马麟岂能不伤悲?”燕青心重如铅,沉缓道:“他三人怎般死了?”李俊道:“战死了。”燕青心下猛沉。李俊又道:“战死的还有几人。朱贵朱富昆仲,郭盛吕方,杨林杜兴,邓飞燕顺,侯健郁保四……”王英揎拳捋袖,大叫:“他奶奶的!还死了郑天寿!”小五插话道:“白胜也死了。那浑才逃出几步,脑袋便搬了家。”燕青点点头,没有做声。
柴进问道:“李应如何?”李俊道:“李官人趁乱走了,下落不明。”柴进怅然。李俊道:“更有童威童猛兄弟,也是生死未卜,着实教人心焦。”小二嚷道:“心焦个鸟!那童威童猛见势不对,早与李立一伙,一溜烟下了小船,荡起双桨,飞也似的望南去了。”张横道:“二哥,若不是亲眼所见,休要信口开河。”小二嘿嘿冷笑,道:“他三个去时,我正在旁。我劝他不住,只得由他自去了。”张青猛击牢笼,叫道:“更有薛永那畜生,委实不是东西!我等念他身有内伤,两军交战时,便留他在舱看家。叵耐那厮毫无血性,趁我等不在,卷起珍珠细软,偷偷去了。”宋江振袖道:“正是。宋江有眼无珠,结识了这等败类。”孙二娘道:“卖膏药的泼才,统是这副德性!”众人捧腹大笑。
燕青道:“蔡福蔡庆怎地?”花荣努了努嘴,欲言又止。小七道:“蔡氏净出猪狗!上有蔡京,下有蔡福蔡庆。似他这等行货,见利忘义,哪有甚么情谊可言?眼见得我等落败,便算计王定六,取了首级,解往官军请赏去了。”燕青变色道:“此二人不死,天理昭昭何如!”施恩道:“另有雷横李云二人,降了张叔夜。张叔夜不纳,骂他三心二意,当即枭首示众。”朱仝心潮起伏,噤声不发。李俊道:“孟康金大坚,汤隆曹正四人,为因妙技傍身,张叔夜并不加罪,反教他配军效力。稀奇,稀奇!”燕青赞道:“太守倒是明眼人!”柴进道:“朱武怎地?”史进恸道:“军师感染风寒,不治身亡了。”柴进大惊,道:“几时的事?”史进道:“前日傍晚,打济州城过来时,途中吐几口血,殁了。”柴进道:“神机军师早逝,真乃天亡我也!”抽心一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其时,门口噌噌步响,一晃进来四人。把眼觑时,却是高俅张叔夜,牛皋闻焕章四人。高俅轻目徜徉,掠了燕青一眼,道:“好极,好极!你果然勾结逆贼!”燕青道:“恩相明鉴!我此一来,无非接济些粗食,教他不必冻僵,并无他意。”高俅冷哼一声,瞅然道:“不消说了,是你劫的法场,是你救的宋江!”燕青拍拍胸口,道:“没错,是我劫的法场!好汉做事,敢作敢当。”高俅道:“你一番胡做,断送了自家前程,也枉费了我多时栽培。”燕青道:“小乙甘愿领罪!恩相恩德,有待来世再报。”高俅脸沉入水,道:“拿下了!”牛皋按剑上前。燕青道:“不消将军动手,小乙随你去来便是。”高俅再不则声,转身出门去了。众人哗然。
第118章:高俅班师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0-24 21:26:00 本章字数:4444) 闲文不表,不说燕青坐罪。却说次日大早,张叔夜登门辞别。高俅执意挽留。张叔夜道:“公务缠身,下官不敢久留。”高俅哪里肯舍,执手与语道:“嵇仲此去,相见不易了。”张叔夜一揖到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下官去了,大人好生保重。”说罢,略一沉吟,猛蹙过案边,提笔醮墨,挥毫题了几字。高俅觑时,但见得翰墨飞舞,遒劲写道:“故人京洛满, 何日复同游?”高俅脱口叫好。张叔夜道:“寥寥数语,可喻下官心声。”高俅道:“好极!老夫也来献丑。”语毕,径趋案头,捋袖特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张叔夜掷笔大笑,拍案叫绝。高俅也笑,当下携了张叔夜,把臂而出。
既出门口,但见得鞍马云集,从人早侯在帐外了。张叔夜翻身上马,拱手作别。高俅道:“嵇仲且慢!我将与你同往。”随即教人备马。未几,乌骓马到。高俅坐稳了,唤齐高布,扬鞭便行。张叔夜并肩驰骋。三人引一干随从,一晃去远了。不越时,到得驿馆来。高俅乃置一酒席,与张叔夜饯行。众皆淋漓畅饮。酒至酣处,高布唤出一架马车来,靠前停了。车上满载辎重。高俅手指马车,道:“军中无物,临别无以馈送,权此一项而已。”张叔夜道:“此乃何物?若是民膏民脂,下官决不敢受。” 高布暗暗赞叹。高俅笑道:“嵇仲何不揭开,亲去觑个仔细?”张叔夜也不客气,当即教人拆开了。把眼看时,却是几筐红薯。众皆愕然。张叔夜见了,释怀大笑。高俅道:“嵇仲高官厚禄,自不稀罕金银珠贝。我此一项,可合意否?”张叔夜大笑言谢。高俅道:“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我当慎之。”张叔夜恭敬拜受。
既而,张叔夜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有物相赠,我也有言相劝。”高俅笑道:“老夫洗耳恭听。”张叔夜屏退左右,私语道:“执大公者,当忘小私。骨肉私情,当不及社稷大任。”高俅道:“然也。”张叔夜道:“爱子心切,乃人之常情,却不该娇纵溺爱。”高俅又道:“然也。”张叔夜道:“令公子俊朗有神,姿采不凡,又兼战绩彪炳,为人雅量,他日当非池中物。”高俅喜道:“多承太守贵言!”张叔夜道:“目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公子封官拜爵,近在咫尺了。公何必披荆斩棘,为之当道?”高俅怔道:“此话怎说?”张叔夜道:“公冷落卢俊义,收押燕青,非为高布当道耶?”高俅错愕道:“嵇仲哪里的话?”张叔夜道:“避贤任亲,恐招一世骂名矣。公宜慎之又慎。”高俅半晌无语。张叔夜呷一口酒,紧接道:“公素爱才,尝保举岳飞牛皋诸人,功德无量矣。今为骨肉私情,而自丧其志,吾不知其可也。”高俅拂袖道:“不知所云。”话了,避席而去。张叔夜摇头叹息。良久近前道:“千里送君,终有一别。你我就此别过罢。”高俅楞楞抱拳,道:“恕不远送。”两人不欢而散。少时,张叔夜整顿车马,气冲冲去了。高俅也自策马归去,心下怏悒不快,沿途一言不发。
既归营寨,日已中天了。高俅教人传话,迟暮设筵,辕门口犒赏三军。军士乃忙碌一番,椎牛杀马,不在话下。席间论功行赏,派发利物,也自不消提。惟高俅连夜传令,敦促将士收拾行装,准备归程。
翌日,三军拔寨都起,拴紧梁山诸众,望汴京攒程而去。一路无话。不数日,到得东京城外来,屯兵新曹门。当即下令,命三军尽行解甲,偃旗息鼓,各各按兵不动。违令者斩。将士悚然应命,自是军纪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士民皆悦,称颂载道。那高俅下寨罢,安置好高布卢俊义,自引三五个贴身,回皇城覆命去了。
东京已然入冬,薄薄下一场小雪。高俅打宣德门入,一路踏将新雪,迳至披香殿面圣。过得披香门,早见得徽宗负立殿外,眺目远望。那雪下得正紧,淅淅沥沥的,尽落在衮冕披肩,花白一块。高俅心头一热,大叫一声陛下,发足冲了过去。徽宗大笑,降阶迎接。高俅扑倒在地,跪行过去。那霜雪料峭凛冽,冰得掌心也痛。高俅忍将痛,一口气爬近徽宗,猛叩一串响头。徽宗道:“爱卿请起,爱卿请起。”不待高俅平身,便牵起高俅,望殿里走去。高俅亦步亦趋,进到殿内,咚隆隆又磕一串响头。徽宗大悦御座,并赐高俅坐。
徽宗道:“爱卿有何捷报?”高俅道:“启奏陛下,梁山贼寇已平,余孽三十九人,尽皆押在囚笼,听候皇上发落。”徽宗道:“好!此等贼寇,死不足惜,交由大理寺拟罪论处。”高俅道:“柴进若何?”徽宗沉吟道:“念及祖上渊源,收归其誓书铁券,废其鼎食,贬为庶民可也。”高俅道:“陛下明鉴!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那柴进乃山中猛虎,焉可放虎归山?”徽宗道:“依卿所见,又复如何?”高俅道:“斩草须除根。”徽宗踌躇道:“爱卿所奏,未尝无理。”高俅道:“为免夜长梦多,当斩立决。”徽宗一阵默然,遽然道:“鸩杀如何?”高俅道:“反贼流毒良深,当解赴菜市口,凌迟鞭尸,以靖众望。”徽宗道:“如今十月望日,朔日行刑,如何?”高俅俯身道:“圣上自有圣裁。”徽宗道:“今决之罢。先由中书省张榜,宣告天下,而后斩首未迟。”高俅道:“妖妇刘虞衣,又当如何?”徽宗懒懒道:“一并解赴菜市口罢。”高俅欣然领诺。
少霎,徽宗又道:“卿有何本奏?”高俅道:“王师屯于新曹门外,请陛下降旨班师。”徽宗道:“准奏。京师人马,自当仍还本处。外地人马,各归原所是了。”话落了,遂宣御驾指挥使觐见。不移时,指挥使到。徽宗道:“明日晌午,卿家持旌旄节钺,亲临行营颁旨,兼以犒劳将士,不得有误。”指挥使唯唯领命。徽宗道:“且至库房取黄金五百两,白银千两,彩缎三千疋,来日打赏将领。”指挥使道:“微臣遵命。”徽宗道:“再至光禄寺,提百瓶御酒,珍馐无数,分俵军士。”指挥使拜而受命,得令去讫。
指挥使去后,徽宗道:“高爱卿,汝功劳大,朕另有奖赏。”高俅道:“微臣丰衣足食,不消奖赏。”徽宗笑道:“未见奖赏,何以贸然辞却?”高俅道:“非臣辞却,奈何国库空虚,微臣才不敢受赏。”徽宗道:“爱卿多虑了。蔡太师常道,国库充盈,黎民陶乐,乃千古未有之治。国库几曾空虚?”高俅道:“微臣不敢戏言。征剿梁山那时,粮草往往不继,以此知耳。”徽宗道:“活不该有人渎职?”高俅道:“微臣不知。”徽宗愠色道:“当真如此,明日早朝之上,当一一问明蔡京!”高俅道:“陛下以圣人之道,放权臣僚,原本是天大的好事。孰料蔡京乃伺机弄权,排除异己,培植心腹,殊为可恨也!”徽宗默然道:“朕见他文质彬彬,形容端庄,料不致有歹心,争知如此非为!”高俅怒斥道:“那蔡京年近古稀,以将朽之躯,倾轧朝纲,致使政纲失常。士子黎民,无不指背骂之。”徽宗怒发冲冠,拍案道:“可恨,可恨!”高俅连劝息怒。
许多时,徽宗怒色稍缓,离开龙椅,步下丹阕,立在雪地之上。高俅大惊,急教黄门掌伞。天昏绝了,那雪犹然不住。徽宗伫立良久,叹几口气,又复度回檐阶,抖落一身积雪,望偏殿折去了。偏殿有火炉,徽宗就火前取暖。烤一时,身子暖和了,脸庞渐渐绽笑。高俅松一口气。徽宗招手道:“爱卿,近来说话。”高俅哈腰过去。徽宗挟一块焦炭,投进火炉。火势顿时发猛。徽宗略有所思,道:“不出屋檐,不知天地严寒。不出宫阙,不知黎民疾苦。朕有意留太子监国,出去民间走走,体会百姓疾苦。”高俅慌道:“此事非小,陛下还需三思。”徽宗怔怔出神,半晌道:“天色已晚。爱卿随朕用膳去。”说罢,抬步出门。高俅紧贴身后行走。
御膳房隔得远,转过百十道游廊方到。两人乘将灯火,一步一步的走,惬意涌上心头。到得御膳房,两腿轻微发麻了。徽宗直笑。供奉官接入殿庑,就案头铺张酒馔。把眼觑时,净是些山芋竹笋菜根。高俅惊道:“皇上节俭至此!”徽宗道:“朕吃腻了御厨烧的菜,遂换一道口味,试一试农家乐。”高俅哑然失笑。徽宗道:“农家菜清淡悠远,胜似龙肝凤脯,滋味好得很。”高俅只是陪笑。徽宗乃吩咐黄门,请赢国夫人过来用膳。高俅诧道:“赢国夫人?”徽宗微笑点头。高俅道:“赢国妇人是谁?微臣未曾听说。”徽宗神秘兮兮道:“少时便知。”高俅进道:“主上既与夫人用膳,微臣回避方是。”当下固辞。徽宗道:“故人前来,爱卿何消回避?”高俅纳闷不已。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廊响起一串履音,咯咯,咯咯,好生悠闲漫长。高俅不禁望去,但见得丹柱背后,慢慢晃出一张脸来。那脸美绝,犹如琼雕玉琢,带几许红晕,映在雪影里,煞是怡人。高俅一阵窒息,直把眼睛睁大,觑得分明了,心下大骇。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李师师。高俅惊魂未定,那李师师已愈行愈近,弱柳摆风也似的,慢慢慢慢前来。行得近了,愈见他一脸嫣然,风情万种,不可方物。
高俅压住惊奇,打远唱一喏,道:“夫人,久违了。”师师已近,款款儿道:“高殿帅归来了。”说罢,偎在徽宗身旁坐了。徽宗斟一杯素酒,递了过去。师师盈盈起立,仰粉项吃了。徽宗笑道:“爱卿一脸犹疑,敢情疑在梦中?”高俅道:“正是。”心下暗想:“皇上做事,端的是惊世骇俗,匪夷所思。”想未毕,徽宗道:“中秋时节,蔡攸暗教蔡婕妤牵线,引师师进宫,隐于嫔妃院,至今安然无事。”高俅支吾以对。
看官听说,那蔡婕妤乃蔡京女,蔡攸乃蔡京长子。攸官拜使相,性媚,也是徽宗宠臣,每每出入宫禁,横行无忌。徽宗不以为忤,反悦之。看官知道,那徽宗狎近群臣,尤近蔡京童贯。一日,徽宗屈尊蔡府,列鼎而食。京家人陪伴左右,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一个个尽瞻圣颜。满堂男女,不下四五十人,俱各列席而坐,并肩交臀,其乐融融。徽宗吃得口滑,心下大悦,遂不论尊卑老幼,一一加官进爵。百姓闻知其事,无不摇头叹息。
话归原处,且说三人用膳。徽宗道:“爱卿,却才所言赏赐,你受也不受?”高俅道:“但凡耗空国库的,一概不要。”徽宗抚背道:“真吾爱卿也。”高俅笑谢。李师师道:“倘非国库事物,你便拜受?”高俅道:“果如此,再不受吾主恩敕,倒显得我愚昧了。”徽宗呵呵大笑,道:“好极,好极!你这般说,寡人便赐了你。”高俅问道:“究竟何物?”李师师道:“试猜之。”高俅笑道:“书画?”徽宗摇摇头。高俅皱眉道:“田地?”徽宗又摇摇头。高俅苦脸道:“官爵?”徽宗笑道:“官爵自然要加,然却不在其列。”高俅苦思冥想不得,挠头道:“实猜不中。”李师师笑道:“实不相瞒,乃一块玉耳。熨贴在怀,舒畅无比。”高俅道:“玉乃镇国之宝,臣不敢受。”徽宗笑道:“玉不敢受,如玉敢受否?”高俅道:“如玉?”徽宗点头道:“然也,如玉。”高俅心下咯噔一声,狐疑道:“如玉姑娘?”徽宗拂髯道:“然也,正是如玉姑娘。”高俅阿也一声,跪下地来,顿首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徽宗轻哦一声,满脸疑惑。高俅道:“纸包不住火。微臣劣行,终究教皇上察觉了。”徽宗扶起高俅,笑道:“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为人若无韵事,哪里还算得人?”高俅心下稍定。徽宗道:“朕今赐如玉与你,你受之否?”高俅道:“家有母老虎,实不敢受。”徽宗道:“朕另置别院与你,有何虑哉?”高俅道:“另置别院,须得耗费钱财,臣不敢受。”徽宗大笑,连番嘉许。
一更时分,三人膳罢。高俅遂作别出宫,直奔行营去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119章:高布追踪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0-28 7:59:00 本章字数:4246) 次日,徽宗辍朝。百官苦等不至,怏怏散去。晌午时分,御前指挥使持节出城,犒赏三军。军士各有赏赐。三军欢欣鼓舞,自不消提。赏罢,十路人马各归原处。牛皋陈翥等人,引领千军万马,都归御营去了。秦明呼延灼诸众,相偕也归御营。柴进宋江一干人,统统打入天牢,指日处决。婆婆不知所向了。那燕青因有卢俊义说情,挨高俅一通臭骂,当场除了束缚,同去高俅府邸。闻焕章领先一步走了,私去御营画卯,不提。
却说高俅领高布三人归府,就厢房安置设榻。一盏茶罢,四人各诉衷肠。忽报太师干人来请。高俅乃急起轿,迳望新宋门大街赶去。不多时,太师府到,高俅遂端身下轿。家丁引进堂内,蔡京接着。厮见罢,两人好一番寒暄,不提。那高俅小心翼翼陪话,不露本色。许多时,蔡京瞅然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今水洼贼寇归案,理当速死。”高俅声喏称是。蔡京又道:“今番功劳非小,太尉欲保举何人?”高俅拱手作揖,道:“有义士卢俊义燕青,出淤泥而不染,尝合力剿贼,理当一荐。又有犬子高布,无惧艰险,孤身深入贼巢,也当一荐。”蔡京不动声色,道:“举贤不避亲,唯太尉是也。”高俅逊谢。蔡京道:“贵公子高布,原本何方人氏?老朽闻所未闻。”高俅一凛,兀自笑道:“布乃徐州人氏,与下官沾几分亲,带几分故,因他孑然一身,下官便领作义子。此事未曾声张,是以人多不知。”蔡京眉头轻扬,哦一声,略微解颐。高俅心下不悦。蔡京道:“老朽听说,那卢俊义乃梁山二当家,只怕贼性难改。果若举荐他,还消仔细斟酌。”高俅作礼道:“全仗太师作美。”蔡京沉吟不答。高俅捺将性子,又叙一回话,良久狼狈辞出。
既回宅第,童贯又使人来请。高俅乃匆匆上马,直奔状元桥来。童贯早候在门口。高俅迅速下马,把手问安。童贯笑容可掬,引高俅入屋。看座罢,童贯开门见山道:“贼寇怎生安置?”高俅斩钉截铁,道:“杀。”童贯微微颌首,道:“正是这话。皇上好善,若然久置不决,早晚须要生变。不如趁热打铁,一把送贼去鬼门关,落个干净。”高俅道:“是极。现如今,贼寇囚在死牢,一条性命,已然埋了半截。”童贯呵呵一笑,摇头道:“只怕未必。那老迂腐出了太仆寺,须防他与贼勾结,闹出事来。”高俅诧道:“那厮几时出的寺?”童贯道:“中秋节之时,李行首进宫,皇上大悦,便敕他官复原职了。”高俅重重叹气,跺脚道:“那厮恁好福气!”童贯道:“他既出寺,我等怎能不防?当今之计,可教人日夜盯梢,监视他一举一动。果然与贼来往,便禀明皇上,先下手为强。”高俅连声称善。
半晌,高俅问道:“下官往梁山时,有旨教蔡攸北征,合金击辽,以规燕地。而今战事如何?”童贯脸色转暗,长叹一声,道:“老朽养伤未已。若不然,怎到得这般田地?”高俅惊道:“大军败了?”童贯摇摇头,道:“无功而返了。”高俅益发惊讶,不解道:“王师才发,何以无功而返?”童贯啪一声拍案,起立道:“都怪那方腊作耗。老朽归来当日,有报方十三作反,占据江南八州二十五县,改元建号,罪大恶极。皇上见报震惊,急教蔡攸班师,反扑江南。”高俅听得分明,当下松一口气。
少时,高俅复道:“昨夜下官出城,路过少傅府时,见得他灯火通明,笙簧齐鸣,活不该蔡攸在府?”童贯又叹一声,愤懑道:“说来话长。那厮北去略地,到得大同府,眼见辽人铜墙铁壁,心下先怯了三分。班师那时,一到大名府,便称疾不走了,独教谭稹领军南下。”高俅火冒三丈,道:“花心萝卜忒也可恶!恁地胡弄王命,不怕诛连九族?”原来,花心萝卜乃蔡攸绰号。为因他为人花哨,同僚间日常戏谑,多以此谓。当下那童贯嗟然道:“那厮情知不妙。回京当夕,即把李行首接进宫来。圣上原本怒气冲冲,忽见李行首乍现眼前,一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当下罚那厮一年俸禄,便草草了事。”高俅不胜唏嘘。
两人叙话至晚,高俅方作别归去。
方入门,听得屋里有人咆哮。那嗓门粗而且高,骂声滔滔不绝,嚷得人耳朵也聋。高俅摇摇头,好生懊恼。当下登堂入室。放眼处,早见得一介半老婆娘,满脸扑粉,双手叉将腰,骂得口沫横飞。高俅强打笑脸,唱喏道: “夫人,快快噤声。”婆娘见了高俅,气焰陡长,且吼且跳,叫道:“老泼皮,兀那来的谁人?”高俅陪笑道:“夫人,我哪里不是了?直你这般恼火?”婆娘猛扑过来,手指住高俅鼻尖,眼露凶光,叫道:“老不死,你道,兀那来的谁人?”说罢,把目划壁角一眼。壁角三人见状,飞快越过天井,迎面走来,靠身畔站了。把眼觑时,正是高布三人。三人齐声劝解。婆娘不理,骂得凶了。高俅道:“夫人,有话好说,休要嚎坏嗓子。”婆娘呲牙冷笑。
忽地,一把稚嫩声音道:“娘,你由晌午骂得天黑,敢情嗓子干了。且吃口水,缓一口气。”声音清脆,好比黄莺出谷。四人闻声一振。高俅喜道:“凤儿,我的好凤儿!”凤儿奔近身旁,搂住高俅,一顿撒娇撒痴。高俅一脸慈祥,摩娑凤儿秀发,笑道:“丫头,三两月不见,又见长了。”凤儿吃吃嘴笑。那婆娘木立半晌,忽喝道:“福安,把水来。”福安不敢怠慢,急忙奉水。那婆娘接过鼎鬲,仰长脖子,咕噜噜,一饮而尽。燕青一肚子好笑,奈何不敢失态,当下忍声不发。那婆娘吃饱了水,精神抖擞了。猛地把腰胯一挺,手舞足蹈,又骂将开来,好比午夜蛙鸣,着实教人心烦。高俅没些好气,引了高布三人,迳入客厅坐下。婆娘寸步不离,贴身跟来。
四人落座罢,婆娘吼道:“老瘪三!兀那后生是谁,怎地与你八分相象?”高布三人哑然失笑。高俅道:“夫人,此一位呼延公子,乃老夫故交。你休多心,省得吃人笑话。”高布闻言,心下不知甚么滋味。三人相视一眼,俱各缄默不言。婆娘道:“老不正经的汉!你说的话,好比老娘放的屁,哪里当得真?”高俅脸门紧绷,几欲发作。婆娘道:“狗娘养的杂种!你却道个明白。那白净汉子,是你哪门子亲戚?”高俅握紧拳头,楞楞别过脸去。高布道:“婶婶,休要诬赖好人。我与太尉大人,三五年前相的识。今日冒昧前来,正要拜会婶婶尊颜。”婆娘颜色稍解,嘿嘿冷笑一声,冲出门去了。四人坐在屋里,相对无言。
不多时,福安起馔传膳。四人相继入座。当下闷闷用了膳,三人乃告辞出来。高俅不便挽留,相送出门。高布路熟,引了卢俊义燕青,徐徐望尧王街走去。尧王街罩一层雪,琼装素裹了。三人看一回,叹一回,直感觉平生悒郁,一时烟消云散了。那燕青道:“却才那泼妇,骂得地皮也颤,委实教人心惊!”卢俊义直笑。燕青又道:“那泼妇一声骂,直搅得东海翻滚,金明池也沸了。”高布若有所思,默不作声。燕青掠高布一眼,道:“小乙嘴快,说话又不中听,时常得罪贵人。该打,该打!”说罢,猛掴两个耳聒子。卢俊义劝道:“人孰无过?你这般掌嘴,却又何苦?”燕青只是死掴,掴满脸通红,瞬息间渗出血来。良久,高布道:“罢罢罢,你休作践自已。我不怨你便了。”燕青笑道:“这方是话。”遂住了手。三人又出一程,挑客栈住下了。
客栈逼仄,三人分房睡下。那高布寐了片刻,振衣而起,蹑足摸出房门,飘下街去。二更了,东京依旧繁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高布钻入一家酒馆,包了几样美食,又雇一辆马车,迳望牛行街驰去。马蹄嘀哒,一晃近了新曹门。高布掀动布帘,望外眺望。窗外恁好景致。风雪沉醉,游人穿梭,马车风筝也似的飞去。高布惬意叹一口气。
正叹间,窗外晃出一张熟脸。那脸有几许憨厚,几许狡黠,头顶一盏范阳毡帽,腰系搭膊,肩挑一双龙凤担,一步一出气的走。高布心头一热,急唤道:“书生,书生……”那人头也不回,直把脚赶急,见些仓惶。高布好生纳闷,寻思道:“那萧让不在御营,却来此处晃悠,不知作甚?”看萧让时,一溜烟去远了。高布又想:“那厮肩挑龙凤担,敢情赉礼去来。却不知送与谁?”心下泛起迷雾。当下把心一横,索性弃马换轿,掉头追去。追了一程,又见得萧让身影,趑趄走在前头,死命的跑。高布微微冷笑,放胆追去。
不移时,牛行街尽。萧让竟顺将皇城,望南折去,转到新宋门大街。到得街头,那萧让竟驻了脚,把担挑一撂,略事小息。当下东张西望,惴惴不安。罢了,又挑起担儿,一古脑钻进街边店铺。那店铺规模恢弘,额挂一面金漆招牌,大书“林记钱庄”四字。高布一怔,狐疑愈炽,遂耐心待在轿里,打量萧让动静。待了许久,竟不见萧让露面。萧让踪迹杳然了。高布不禁沮丧,暗想:“那厮好快手脚!”想毕,管教起轿。
轿夫动弹两步,又到街口。高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弄明白,死不罢休。”寻思间,急换一顶暖轿,滑翔又出。方上轿,隐约见得一人,肩挑重担,嘿哟嘿哟的走,不是萧让是谁?高布大喜,庆幸道:“天助我也!”觑真切时,那萧让又换了装束,衣着甚是隆重。高布不禁冷笑。当下不敢惊他,若无其事的跟去。又出三五里,萧让打探好路,直直前走。到得一座官邸前,门口略略驻脚。张望已罢,忽望斜刺里奔去,闪入一条幽径。高布暗道:“有鬼!”就暗处弃了轿,只身追去。
那幽径有两里长短,滴溜溜转一圈,又出到大路来。萧让出得路口,略一迟疑,抬步望官邸薄去。那官邸雕梁画栋,碧瓦朱甍,端的是富丽堂皇。高布掠了一眼,口里啧啧称羡,心想:“美人,我所欲也。亭榭楼台,亦我所欲也。”想未已,前头传来叩门声。继而,大门吱呃一声,打开一条罅缝,有人探出头来。萧让毕恭毕敬施礼,唱一肥喏,嘀咕两声。高布张耳细听,奈何隔得远,听不真切。倾俄,庭门大开,放萧让入去了。高布不敢蹴近,就路畔举目吊望。放眼处,但见那檐口衔一块匾,长一丈,高五尺,锲了几字:“太师府。”匾额下边,八支大柱齐飞,比翼冲天。外侧柱头,挂一串大红灯笼,由檐口泻落,直接地面。那灯笼有五个之多,净书一个蔡字。高布觑了,恍然大悟,暗想,这便是蔡京府邸了。想到是处,疑心益浓,不知那萧让作甚么文章?
高布想了良久,觑了良久,最终慢慢走了。当下步过横街,又望牛行街来。才过街心,梆响三更了。高布一惊,暗叫糟糕,心想:“几误正事。”急雇马车出城,直望京畿去了。马蹄轻快,迤逦出了二十里。高布看一座山前下马,迳望林中密处走去。一路颠沛,到得桑林尽头。林端有小屋,小屋有灯,灯乏了,彷佛瞌睡。高布心下一喜,当即破门而入。门内有人。那人捆在墙角,掩在床头睡了。高布有些歉疚,轻唤道:“媚儿,媚儿……”媚儿闻声醒转,睡眼惺忪。高布忙不迭道:“且先填过肚子,且先填过肚子……”婆婆懒懒起了身来,趿一双凉搭鞋,掖一件风衣,裹在腿上,靠在墙边无力。高布止不住爱怜,挟起糕点,一件一件喂,婆婆一口一口吃。吃罢,两人一番温存,不在话下。
第120章:高布授官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0-31 6:56:00 本章字数:3844) 冬夜绵长。那高布云雨方歇,不觉到了丑牌时分。看窗外兀自无光,漆黑徽墨也似的沉重。高布不敢大睡,略打小盹,便匆匆更衣,策马望汴京驰去。那汴京也一夜无眠,灯火依旧灿烂,一亮如白昼。高布心下略宽,快鞭驰近客栈,弃了马,轻身摸上楼来。客栈一派静谧,悄无声息,房客犹在梦中。鸡啼二啭了。高布暗喜,一发飘至房前,推门便进。
忽地,心下一凛,急忙退将出来。把眼觑时,地下两行足印,带一路雪水,迤逦入了间壁。高布一惊非小,倒吸一口冷气,暗想:“糟糕!觑那足迹,当知小乙新归。敢情那厮暗地跟来,随尾盯梢。却才见我动身,抢先一步归来了。”念及此处,心下顿时一凉,深怕事露了,万事休矣。当下好生恼怒,直想痛打那燕青一顿,捏紧铁拳,便要攻入间壁,教训教训燕青。寻而,转念一想:“使不得。三更半夜的,稍有声响,怕不教人察觉?”遂强捺怒火,闷闷回榻睡下了。奈何神思不宁,难以成眠。不多时,又猛起了身,摸出门去。贴耳听时,间壁了无动静,连那鼾声也无。高布心下冷笑,掏出七骨迷魂香,骤下毒手。药去处,再无半点声响了。整一幢客栈,死一般沉寂。高布眼见得手,遂拔出尖刀,挑开门闩,恶腾腾扑入屋去。
屋里一片狼藉。窗牖大开了,冷风天价似的刮来。高布掘地三尺,环屋搜了一圈,哪里有燕青踪影?觑窗台时,两只脚印留在上面,淡淡两团黑迹。高布顿足道:“我打前门来,你跳后窗走。不防有此一着!”凭窗望去,街下渐渐热闹了。十数拨赶集汉子,挑箩掮担,操一口乡谈过去。唯独不见燕青身影。高布长叹一声,掩袖回榻,将息去了。
鸡啼三啭了。那高布思潮起伏,好不容易睡了,连发一串噩梦,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来,冬日放晴了,一缕阳光投进屋来。晌午了。高布伸一伸懒腰,翻身起床。忽听得外面笃笃声响,有人敲门。高布心想:“员外来了。”披了一件风衣,抢去开门。门开处,但见得一张笑脸,暖如冬日艳阳。高布大感诧异,叫道:“小乙?”燕青拊掌道:“妙妙妙!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兄长好闲情,效仿那卧龙先生。”高布强颜一笑,敷衍两句,暗道:“来的好!正愁寻你不着。”燕青道:“昨夜你百呼不应,敢情睡得颇香?”高布怔道:“你几时呼的我?”燕青道:“戍牌时分,有贼入屋行窃。我怕你睡得沉,便砰门呼喊,惊得四邻也醒了,独你醒得安然!”高布摸摸后脑勺,支吾哦了一声,暗想:“此话是真是假,少时问人便知,且由你吹一时牛。”想未已,门口有人嘈吵,尽骂燕青下作,扰人清梦。燕青连连赔罪。高布想:“直娘贼!敢情你等串通一气,拿话来赚爷爷?”心下冷笑不已。
那燕青谢罪罢,回过身来,觑紧高布道:“哥哥细软齐全?”高布道:“齐全。”燕青道:“最好,最好。”说罢,忽然钻进屋来,左顾右盼。高布一凛,绰刀在手。燕青觑了一时,摇头晃脑道:“这一屋利落,可知无贼光顾。好极,好极!”语毕,慢慢踱出房间。高布道:“且慢!你那细软齐全?”燕青长叹一声,愁苦道:“那三五十张金箔,不翼而飞了。”高布道:“钱财身外物,飞了便飞了,有鸟打紧?”燕青道:“锦帕也飞了。”高布诧道:“锦帕?甚么锦帕?”燕青道:“师师的书信,历来以锦帕为纸,以脂粉为笔,莫非你倒忘了?”高布喃喃道:“师师?师师?”心下有些淡忘了。燕青道:“师师待我等不薄,几次三番设救。为他这份情义,我才把锦帕捎在身边,睹物思人,常怀感恩之心。”高布呵呵大笑。燕青道:“你笑得邪!”高布道:“那锦帕是你命根子,你哪能丢了他?”燕青急了,道:“我诓你作甚?”高布道:“除非教我搜搜身,果然没有,我方信你则个?”燕青道:“你搜,你搜。”高布当真搜了,果然没有。
既而,高布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你道,你左一口有贼,右一口有贼,是何居心?”燕青愣道:“此是何话?”高布道:“昨晚你做的好事,你当我一无所知?”燕青笑道:“嚯!你打哪门子的疯话?”高布发作道:“休要装疯卖傻!昨晚二更,你尾随我出门,是也不是?”燕青道:“你几时出的门?我直丝毫不知!”高布喝道:“小乙!你爽快认了,我也不记仇。若不然,手下无情!”燕青嘿嘿冷笑。高布道:“我早问了店小二,都道你昨晚追得我紧,一前一后出的门,是也不是?”燕青道:“胡说。”高布眼露凶光,恶道:“既如此,再无话可说!”刷地掣出尖刀,咚一声插在桌上。燕青淡淡道:“你若认准我做了,只管动手便了。”语毕,引项闭目,更不发话。高布见了,一阵哈哈大笑,啪一声掷了刀,上前拥紧燕青,道:“兄弟,却才一试你罢了。”燕青牵强一笑。
笑未已,门口脚步噌噌,有人进了屋来。把眼觑时,却是卢俊义。卢俊义掠一眼地下,笑道:“嗬!今冬冷得紧,直须相拥取暖。”高布燕青尽笑,一时前嫌尽释。卢俊义道:“今朝起得早,先去金明池畔看冰封,又去春醇茶栈吃早点,感觉惬意透顶。”高布道:“哥哥恁好消遣,怎不唤我等一唤?”卢俊义笑道:“你等惯常赖床,我怎能不识好歹?”三人又笑一回。那卢俊义捎来几笼包子,即教二人用了,不提。
二人啖饱,拭嘴间,又一人入了屋来。觑真切时,却是高俅。那高俅一身朝服,昂首阔步进来。三人大感意外,道:“太尉怎地来了?”高俅道:“老夫退朝回府,正苦寻你等不着,途中遇见卢员外,便一路跟来了。”燕青道:“此之谓,无巧不成书。”四人大笑。笑罢,高俅道:“皇上口谕,着尔等明日卯时,上朝听封。”高布大喜。卢俊义道:“山野村夫,形容落拓,怕碍皇上视瞻。”高俅道:“圣上赐有锦袍,员外何虑?”卢俊义道:“论及本意,愿为一庶民足矣。”高俅笑道:“员外休再推托。再推托时,显见矫情了。”卢俊义愧而领命。高俅又道:“再者,童枢密念你好处,定要封官拜爵。你哪能胡乱推托?”卢俊义声喏称谢。
当日无话。却说翌日早朝,高布三人都穿御赐锦袍,头戴朝天巾帻,脚踏抹绿朝靴,随高俅上朝去了。
列班罢,徽宗临朝。百官山呼万岁。那高布三人,依样一一拜了。徽宗道:“高爱卿,昨日早朝,曾教你引义士上朝,事果如何?”高俅拜道:“启奏陛下,三位义士俱已带到。”徽宗道:“甚好。三位义士不必拘谨,姑且近前说话。”高布三人近去,跪地长拜。徽宗道:“义士不消拘礼,快快平身。”三人遂徐徐起立。徽宗道:“众卿,义士可授何官职?”童贯出班道:“高布可授武功大夫,卢俊义可授武显大夫,燕青可授武义郎。”徽宗道:“众卿以为如何?”百官俱道:“枢密所言有理。”蔡京欲言又止。徽宗道:“如此,准童爱卿所奏。”高布三人轰声称谢。
稍顷,徽宗道:“三位爱卿一表非凡,朕心下很是爱惜,俱各有何特长,不妨一一道来,以便授职。”高布道:“微臣别无所长,仅有三五百斤力气,和一颗耿耿忠心。”徽宗悦道:“善。好一颗耿耿忠心,可领御营团练使。”高布道:“谢主隆恩。”徽宗龙首轻颌,转问道:“卢卿家,你又何看家本领?”卢俊义道:“回禀陛下,微臣通晓十八般武艺,尤善使棒,百十人不能近。”徽宗赞道:“勇士也。卿家武艺,较之童爱卿,孰优孰劣?”卢俊义道:“枢密武艺娴熟,非微臣所能比。”童贯闻言,大觉受用。徽宗道:“卿出身豪绅,饱读诗书之家,颇善画否?”卢俊义道:“略识丹青,实不敢言懂。”徽宗道:“憨臣也,可拜御营团练副使。”卢俊义谢恩退下。
徽宗又道:“朕深居庙堂,也耳闻燕卿家相扑了得,其言确凿否?”燕青道:“略有所本,不致空穴来风罢了。”徽宗笑道:“卿家好油的嘴!”燕青叩首道:“谢皇上谬奖!”徽宗道:“你善相扑,高太尉也善相扑。你两人强弱如何?”燕青道:“微臣年轻气壮,占了力道便宜。若不然,高太尉招式老到,微臣哪讨得好?”高俅则声附和。徽宗道:“英雄出少年,至理也。”燕青谢恩。徽宗道:“卿家能言会道,更有何所长?”燕青道:“调丝品竹,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百官闻言,叹气摇头。徽宗笑道:“童言无忌,另是一种可爱。”燕青伏地不起。卢俊义惶恐道:“燕青口无阻掩,惹皇上笑话了,请皇上责罚。”徽宗捋须道:“哪里,哪里?燕卿家天真烂漫,朕留他身侧行走,做个近侍,以解烦闷。”众人称羡不已。
当其时,蔡攸插话道:“燕大人,快快谢恩了。”燕青瞅然不乐,顿首道: “陛下,恕臣难以从命。”蔡京大声呵斥。徽宗轻哦一声,问道:“卿家何出此言?”燕青道:“做得皇上近侍者,誓要净身脱俗。微臣俗尘未了,这份美差,宁死不敢消受。”徽宗解颐道:“寡人之近侍,不比前朝,未必个个净身。譬若蔡攸、朱勔、王黼,俱不净身之人。”燕青道:“陛下罗举此三人,俱非常人,微臣何德何能,敢与之为伍?”蔡攸三人不悦。蔡京奏道:“陛下,此等山野村夫,狂妄无度,恳请皇上降罪。”徽宗摆摆手,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爱卿何必大惊小怪?”蔡京怏悒退下。
徽宗道:“蔡攸三人,各有劣迹,朕也早有耳闻。偏你等一干大臣,长日粉饰太平,陷寡人于不复!”说罢,脸有怒色。群臣不敢吱声。宿元景出班道:“蔡攸公然渎职,藐视王法,可授极刑。”徽宗点点头,良久道:“朕知之矣。”宿元景道:“又有那朱勔,大兴花石纲,致使生灵涂炭,民怨沸腾,已是死有余辜。”高俅附和道:“陈大人所言极是。论朱勔所犯罪恶,便百十颗脑袋,也得搬家。”群臣见他二人同执一辞,俱皆惊奇不已。徽宗沉吟未决。宿元景道:“更有那王黼,欺上瞒下,隐报方腊作乱,致使国家疏忽,酿成巨灾,也是罪不容赦。”徽宗道:“爱卿所言有理。法乃国之大器,焉可偏废?今蔡攸三人,罪大恶极,按律当斩。故念其旧德,权且轻饶,俱各降官三等,罚俸一年。”群臣暗暗称快。蔡攸三人赧颜领命。
第121章:蔡京致仕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3 19:29:00 本章字数:4338) 未几,徽宗道:“众卿更有何本奏?”话了,高俅道:“闻焕章长居军旅,战功赫赫,臣请皇上嘉奖。”徽宗道:“善。朕素知闻参谋才俊,智赛诸葛,德比萧何,胸有神鬼莫测之机,可授武经大夫,并赐科甲出身。”高俅扬尘舞拜,又道:“又有豹子头林冲,原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因臣一时糊涂,误信陆谦谗言,错将他刺配沧州,逼上梁山为寇。为此微臣寝食难安,朝夕自责。今请陛下谪臣,许他官复原职。”众人一阵愕然,以为耳朵出错。徽宗叹道:“爱卿真乃菩萨心肠。”高俅逊谢已罢,紧接道:“那林冲武艺精湛,一条缨枪使得出神入化,可谓将才。微臣保举他,亦为家国计。”徽宗颌首称善。
话音方落,一人冷笑道:“家国家国,家之在先,国之在后,可见殿帅心迹!”高俅一惊,举目觑去,但见蔡京大踏步出班,横冲过来。群臣俱各一凛。蔡京道:“殿帅统辖禁军,原是陛下恩典。论才干,实不胜任。你既身受皇恩,不思忠君报国,却时时刻刻,口口声声,求官鬻爵,只为私人计。何也?”朱勔大声叫好。高俅欠身道:“下官哪里不是了,还望太师指点。”蔡京道:“远且不说,单道眼下。你举荐高布、闻焕章、林冲诸人,哪个不是你心腹?试问,公之焉在?义之焉在?”斥罢,气息竟不通畅,忙教蔡绦取来锦墩,坐了,歇一口气。原来,徽宗为示恩宠,擢京为太师,五日一至都堂治事,赐坐朝堂。蔡绦,京之季子也,字约之,号无为子,又号百衲居士。京因年老,昏眄不能事事矣,遂命绦代为视事。举凡国事,悉决于绦矣。当其时,绦陪在身边,蔡京遂命他取座,稍事喘息。
闲文不表。俄延,蔡京喘息少定。高俅不亢不卑,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下官用人,不问亲与不亲,只看贤与不贤。”蔡京呲牙冷笑,不以为然。高俅道:“太师倘若见疑,试观下官保举之人,哪个不竞大功,成大业?牛皋连破七城,岳飞百战百胜。此二人,岂曾与下官沾亲带故?下官举之,唯其贤耳。”蔡京一时辞穷。蔡绦方欲启齿,徽宗绽笑道:“岳鹏举资历虽浅,本领却大。前番征剿田虎,请三百骑击之,克日平定河北。能臣也!今番征讨王庆,又是捷报频传,淮西八州,已复其六,神勇无人能及。朕心慰哉!论将来,悉归高爱卿举荐之功。”高俅逊谢不已。蔡京啁啁不乐,强辩道:“那岳飞连下六城,取巧而已,何足道哉?”徽宗哦一声,问道:“依卿之见,足道者何?”蔡京慷慨陈词,道:“除非夺回燕地,否则,俱属无能之辈!”语毕,目中隐约有泪。徽宗颌首道:“善。爱卿忠心,幸且未泯。”蔡京又惊又喜,慌忙伏下谢罪。徽宗遂教平身。
一时,徽宗道:“林教头枪法,朕也略知一二。其怒若惊涛,其疾若狂飙,锐不可当。又兼其为人刚直,可以承大任。今且豁免全罪,赐他官复原职。”话落了,群臣议论纷纷,多有微词。遽而,一人出班道:“陛下,自古圣人治国,无不赏罚分明。赏罚分明已矣,而后可以服众。那林冲含冤受屈,不假;杀人放火,也是不假。遥想当日,野猪林内,沧州营里,那林冲使一条怒枪,杀害多少公人?依据大宋律例,杀人者填命。取其首级,乃天经地义也,不由得他怨言半句。今陛下格外开恩,宽宥其罪,免他刀铡之苦,足矣!教他官复原职,却不相宜。”一字一句,铿锵至极。徽宗觑去,但见一条清瘦汉子,琅琅陈词。举手投足间,竟有说不尽的韵味。徽宗暗喝一声好,道:“周待制所言,不无道理。”待制言谢。
诸位看官,欲知开腔者谁人?便是徽猷阁待制周邦彦也。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氏。自幼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多为世人吟唱。惟其有才,才子佳人多推崇之。那李师师赵元奴二人,也暗与他结纳。此是外话,姑且慢表。
却说当下,那周邦彦开腔,一石激起千重浪,群臣多有响应。徽宗未免踌躇。陈宗善见了,执笏道:“启禀陛下,林冲人才难得,弃之可惜。何不教他充军,以便将功赎罪?日后功成之时,再授原职不迟。”徽宗称善,道:“既如此,爱卿传朕口谕,速去宣诏,休得差池。”陈宗善深深一揖,道:“常言曰,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一番,除非殿帅亲去,否则,焉能尽释前嫌?”徽宗称好,即授高俅行事。高俅领诺退下了。
忽地,一人亢声道:“这人也拜官,那人也拜官,朝廷库房空虚,哪养得许多冗员?”把眼觑时,那人生得虎眼颔额,三牙訾须飘飘,却是中书舍人吴时。吴时峨冠博带,正襟危立,擎笏站在阶下。徽宗神情一振,睃了蔡京一眼。蔡京噤声不言,坐在龙椅下首。吴时道:“陛下大筑宫舍,广纳丽姝,把偌大一座江山,掏得空空如也。如今国库空虚,徒有四壁,金银财帛,了无殆尽了。长此以往,大难不远。”徽宗不动声色,轻问道:“太师,此话当真?”蔡京欠身道:“此乃腐儒之谈。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万物莫非国有。方今天下大治,万民陶乐,帑庾盈溢,哪有仓禀空虚之说?”徽宗淡淡道:“当真?”蔡京拍一拍胸口,道:“千真万确!”徽宗冷笑一声,叱道:“蔡京蔡京,你当朕是吴下阿蒙?目不能察了?耳不能闻了?”蔡京大惊,粉条也似的滚落在地,猛捣头颅。
徽宗道:“你位高权重,本当克己守法,以为百官表率。争奈你位愈高,权愈重,贪愈甚,已受仆射奉,复取司空禄,贪得何无厌!”蔡京羞愧万分,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徽宗道:“这倒也罢了,朕只推不知是了。叵耐你鬼蜮心肠,竟打起军饷歪主意。克扣军饷,有饷不发。你道,你莫非疯了?丧心病狂了?良心去了爪哇国?”蔡京脸色死灰,糠筛也似的,哆嗦不止。
徽宗叱得性起,又骂一通,直感觉一股火苗,打丹田窜上心头,扑滋滋攻入肺腑,浑身烧将开来。怒不可竭了。捺不住,跳下御座,抢过象牙笏,猛掴一板过去。啪一声响,蔡京颊吃一批,哇一声哭将出来,抱紧徽宗脚跟,狂号不已。徽宗益怒,又批一颊,再一脚踹开蔡京。那蔡京风筝也似的,轻悠悠飘出三丈,咚隆隆栽下地来。方落地,猛一个鲤鱼打挺,跃将起来,滚到徽宗身畔。高布暗叹,心想:“觑老贼身手,起落自如,一气呵成,胜似几多绿林好手!”心下啧啧称奇。正叹间,忽听得哇一声悲嚎。觑真切时,那蔡京疯狗也似的,扑在徽宗脚下,痛哭流涕,眼泪劈劈啪啪掉在地上。高布呸一声,大骂无耻。觑徽宗时,一声不响归座去了。太子连番劝慰,不在话下。群臣也劝,心下窃乐。
忽地,一人拊掌笑道:“妙妙妙!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老贼作恶多端,终遭报应了!”语下幸灾乐祸。众人心下一动,循声觑去,见得蔡攸发话。话音未绝,却听得啪一声响,徽宗拍案,龙颜大怒了。蔡攸一怔,愕然闭嘴。徽宗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蔡京纵有万般不是,不到得你来骂他。纵然要骂,自有世人骂他,独你不可骂!你身为人子,孝悌廉耻何在?”蔡攸碰一鼻子灰,悻悻退下。徽宗道:“试观你等父子,骨肉相残,薄情寡义,成何体统?不过蝇头小利罢了,便教你父子反目,势同水火。大不幸也!须知孝之不存,忠之安在?”蔡攸面红耳赤,扑通一声跪下,连连顿首,不敢则声了。燕青心下大快。
徽宗道:“朕起用蔡京,所为者国事也。初,朕问蔡京:‘神宗创法立制,先帝继之,两遭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卿何以教之?’京以绍述对。朕喜,进左仆射。京既显贵,竟广逐良臣,阴植私己,盅惑君父,粉饰太平。朕明察矣。以他为熙丰旧臣,不忍猝废,遂延俟至今。争奈京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盘剥百姓,败坏朝纲,以致民愤滔天,揭竿者众。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誓严治之。今日广开门庭,着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俱来赴朝,所为者无他,只为严惩蔡京而已!蔡京罪大恶极,十死难辞其咎。姑念儿女亲家情面,饶他一命,废为庶人,永不录用!”说罢,压一压怒,掠百官一眼。百官窃窃私语。徽宗道:“蔡京当政十年,党羽爪牙无数。今蔡京已废,余党概不追究。敢为蔡京说情者,死!”群臣一惊,立时噤声。
倏而,一人缓缓出班,道:“陛下,蔡京笔墨颇佳,今贬为庶人,可置诸幽院,着他朝夕奉书,以飨御览。”声音柔和,却是童贯做声。徽宗脸色一沉,半晌无话,良久道:“朕用蔡京,原本为其书画。按想,字如其人。朕见他一手好字,灵毓隽秀,柔媚入骨,定是饱学之士,应非大奸大恶之徒。遂不顾先帝遗训,破格录用。不料其人如此,祸国殃民,为害非浅!”童贯心虚,惴惴不敢则声。徽宗道:“朕性喜奢华,贪物欲,嗜女色,尤好珍玩。蔡京投朕所好,大献奇珍异宝,窃据相位。京入相以来,假公济私,胡作非为,以至江河日下,猖盗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朕念苍生何罪,骤然遭此横祸?其罪魁祸首,实在寡人。寡人有眼无珠,黑白不分,以至民怨沸腾,苍天震怒。今蔡京业已黜废,朕焉能独善其身?当下诏罪己,以平民愤。”话未已,不觉掉下泪来。百官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道:“陛下罪己,置臣等于何地?”俱各垂泪,进谏不已。
嘈吵间,童贯道:“陛下爱民如子,以变法改良社稷,以求治造福苍生,何罪之有哉?今新政蹇涩,乃因遇人不淑,常情耳,何消下诏罪己?”百官群情激宕,纷纷叫喊称是。高布不甘人后,大叫道:“陛下乃旷古贤君,千年不出其一。黎民百姓,称颂载道。臣在乡间之时,常闻智叟谈说,陛下驰法纪,兴礼乐,废等级,倡大同,实乃千古第一仁君。可恨蔡京那厮,花言巧语,蒙蔽君聪,致使天下将倾。兆民恨不得生啖他肉,挖他祖坟,以泄心头恨。今陛下降诏劾已,实乃舍本逐末。臣以为,蔡京乃万恶之源,当以五马分尸,爆脔于众,而后天下可定,何必罪己哉?”言讫,传来几声附和。徽宗默然道:“爱卿所言,不为无理。奈何朕不罪己,于心何安?”高布道:“即便罪己,于事何补?”徽宗不禁踌躇,长叹一声,怏悒不已。
叹未已,一人猛跳起身,一头望庭柱撞去。但听得咣地一声,溅出几点血星,身子咕噜噜倒下,昏厥在地。众人一惊。把眼觑时,竟是宰辅蔡京!那蔡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蔡绦一个箭步,噌噌噌冲了过去,抱起蔡京,放进怀里疾呼:“阿父,阿父!”蔡京了无动静,仿佛死了。蔡绦心下一恸,止不住放声痛哭,泪若黄河决口,洒湿一地。蔡攸冷眼旁观,切齿道:“死得好,死得好!”众人俱各噤口,心下略觉沉重。偌大一座朝堂,居然静寂无声,独听得蔡绦丧心狂嚎。徽宗听了一时,止不住焦躁,咕哝道:“罢了,罢了!这一番嚎叫,好比村妇哭灵,扰人心神!”蔡绦闻言,遂偃了哭声,坐地抽泣。徽宗又觑一时,不觉恻隐心起,一腔熊熊怒火,慢慢化为乌有了。当下宣来御医,把探蔡京伤势。
蔡京伤得轻,吃一口参汤,便醒过来了。徽宗好生欣喜,心下一阵释然。那蔡京半躺在地,长吁短叹,泪流满脸。叹未几,忽地一跃而起,又望庭柱撞去。徽宗急教抢救。蔡绦嗖一声蹿起,把手一搭,揪住蔡京衣领,活生生拽了回来。蔡京死命挣扎,又望柱去。徽宗道:“罢罢罢,有话好说,求你休寻短见!”蔡京闻言,冲势嘎然而止,一个鹤回头,目光炯炯,觑紧徽宗。
第122章:徽宗问政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9 21:57:00 本章字数:4373) 徽宗道:“你轻生作甚?”蔡京弹几滴泪,凄然道:“千夫所指,活着有何趣味?不如死。”徽宗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蔡京泣道:“老臣生性愚钝,误入歧途而不觉,若非陛下点化,何时醒悟是了?眼下心里,已悔不可及!”徽宗轻哦一声,扬眉道:“怎一个悔不可及?”蔡京磕一串响头,道:“臣恨不得就死,早日投胎做人,来世做奴做仆,为陛下执笤掸尘,洗脱罪孽。”徽宗呵呵笑道:“巧舌如簧,一诳语耳!”蔡京又猛顿首,额头触地,血流如注。当下亢声道:“老臣长的几颗脑袋,胆敢诳讹陛下?”徽宗摆了摆手,敛色道:“罢了罢了,诳语也罢,讹语也罢,寡人概不理会。你一旧领罪罢。”蔡京脸色惨变,手足哆哆嗦嗦。徽宗道:“朕见你一大把年纪,耄耋老矣,不忍你受皮肉之苦。也罢,权且寄下责杖,回家种田去罢。”蔡京面如土色,软答答趴在地上,声泪俱下道:“陛下,臣知错了!”徽宗不为所动。蔡京心下冷笑,口里道:“陛下圣裁既决,老臣这便回家,投缳自缢,生死永诀……”说罢,唤蔡绦扶起,蹒跚立住。
徽宗道:“大胆蔡京,你左言轻生,右言寻死,莫非要寡人背负骂名?以为寡人逼死臣子?”蔡京扑通跪倒,簌簌道:“老臣岂敢!”心下暗想:“官家,你这般说,早晚中我圈套。”转念之间,口里嚎啕大哭,挤出几滴泪来。徽宗不知是计,劝道:“休哭休哭!朕不治你死罪,你哭甚么?”蔡京泪如雨倾,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草民既负陛下,更有何颜面偷生,惟一死耳!”话犹未了,太子大声呵斥,道:“误国误民的贼,你委实该死!”蔡京瑟缩无声。徽宗道:“桓儿,休惊了蔡卿家。”赵桓面带忿色,楞楞住了口。徽宗遂道:“蔡京,你情知寡人仁慈,不喜杀戮,却才寻死寻活,却不是讨寡人的嫌?”蔡京顿首道:“老臣糊涂,老臣糊涂……”徽宗道:“罢了罢了,你平身罢!”蔡京踉踉跄跄,爬起身来,老泪纵横道:“老臣知罪了,此便收拾还乡,种三五亩桑麻,打发残生。”徽宗道:“且慢!朕变主意了。”蔡京大惊,咚隆一声跌倒,面无血色。徽宗道:“你休惊惶。有道是,杀百人易,救一人难。朕便网开一面,仍教你留守京师,不黜还乡,如何?”蔡京大喜过望,谢恩不已。高布不免嘀咕,掠了众人一眼。众人缄口不言。
当其时,朝堂一派静穆,百官悚然肃立。徽宗道:“打今日起,你便赋闲在家,一介白丁了,再不得干预朝政。”蔡京唯唯声喏:“老臣岂敢?”徽宗道:“朕素来赏罚分明,你既有罪,少不得领罚。今念你年事已高,不假重责,断椎刺面且免了。断椎刺面虽免,洗心革面不可免。特命你苦修《孟子》,熟读三千遍,倒背如流方休,不得有误。若有差池,以抗旨论。”群臣称快。蔡京道:“老臣领旨。”徽宗道:“你尝修《哲宗实录》,朕颇以为许。如今既有闲暇,何妨故技重施,编修一部大宋轶史,上自太祖,下及寡人,但有趣闻逸事者,一一收录在案,岂不甚好?”众人愕然。
蔡京道:“皇上修法典,举礼乐,实乃不二贤君。草民诚惶诚恐,不敢接旨。”徽宗怔道:“卿家何出此言?”蔡京道:“皇上试想,草民何许人也?一介白丁而已,哪够格编修法典?”徽宗恍然失笑,指点道:“好一个蔡京!转弯抹角,问朕要官。”蔡京弯腰如弓,匍匐在地,道:“老臣不敢。常言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老臣孤陋寡闻的人,果真提举修史,怕要多多请教国子监,翰林院诸博士。”徽宗微微颌首。蔡京又道:“试想,草民一介白丁,与翰林博士往来,怕有诸多不便。臣请皇上明察!”徽宗道:“罢了罢了,无非要官罢了。你且道来,要何职官?太常博士,著作郎,合你意否?”蔡京沉吟不答。徽宗道:“显谟学士,徽猷学士,合你意否?”蔡京道:“怕难便宜行事。”众人肚里暗骂。徽宗道:“太傅如何?太师如何?”蔡京面露喜色。徽宗道:“也罢,便着你以太师致仕,编修大宋轶史,如何?”蔡京高呼万岁。百官喟然。徽宗道:“你虽以太师致仕,却无俸禄饷银。待修史毕,寡人称善了,再赐你百石大米,千缗丝绸。”蔡京哭笑不得。众人稍稍解恨。此后五七年,蔡京足不出户,专心编修轶史。宣和六年,成就初稿,并以此复相。靖康元年,赵桓即位,诛杀蔡京父子。其时轶史未竟也。南宋时以初稿为本,名曰《铁围山丛谈》。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当下,蔡京起居再拜,徐徐道:“老臣临去,还有一事启奏。”徽宗道:“说。”蔡京道:“梁山贼寇百人,俱是骠悍凶狠,视死如归之徒。如今方腊作乱,何不教他军前效力?”高布竖起耳朵细听。徽宗哂笑道:“你搁下老脸,替贼寇说情,敢情为两箩银票罢?”高布纳闷不已。徽宗道:“前晚二更,萧让于林记钱庄取出银票,挑足一担,送入贵府,是也不是?”蔡京大震,暗暗战栗。徽宗喝道:“是也不是?”语下严厉,冷若八级寒风。蔡京颤声道:“禀陛下,确有此事。萧让深夜来访,老臣感觉蹊跷,当然避而不见,直教阍人打他出门。孰料那萧让去时,暗把银票留下。下人眼疏,竟不曾见。待今早老臣出门,才见得两筐银票,方正摆在厅角,方知萧让留下贼脏。老臣情知又气又怒,径把箩筐封严,入朝禀奏陛下,听候发落。”徽宗一脸怒容,哼道:“饶得好舌!你造朝许久,何曾禀奏寡人?若非寡人问起,只怕你中饱私囊了!”蔡京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道:“老臣一时疏忽,老臣该死。”徽宗满脸寒霜。群臣纷纷诘难。蔡京羞愧不堪,抱头鼠窜去了。
少时,周邦彦出班奏曰:“皇上英明!驱奸佞,斥小人,群臣无不鼓舞。”宿元景陈宗善诸人,也俱欢喜。卢俊义备受感染,道:“陛下圣明如此,社稷大治不远。”徽宗笑语以对。王黼道:“蔡京此等匹夫,当杀!”吴时还牙道:“你与他一时颉颃,半斤八两之间,他既当杀,你也休作生计。”王黼暗自怀恨。徽宗笑道:“罢了罢了,众卿休拍马屁,讨寡人欢心。你等若勤政爱民,朕便欢心得紧,何消拍马屁献媚?”众人轰然声喏。
徽宗道:“闲话休提。如今江南势急,如之奈何?”童贯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臣愿领兵征剿。”徽宗道:“爱卿忠心可嘉。”童贯道:“方腊自命摩尼教教主,平日装神弄鬼,骗取信徒无数,藉以作乱。信徒为其妖言所惑,每每誓死相随,冲锋陷阵,一往无前。”徽宗点头道:“方十三也知权术否?”童贯摇摇头。蔡攸道:“方十三庸人耳,哪里知晓权术,不过仗赖娄敏中谋事。方十三躲在洞里,日日香歌艳舞,奸淫女子是了。”徽宗道:“怪哉!如此淫贼,也有万众跟从?”王黼叹道:“哀哉!善恶不分,天道何存欤?”群臣多有附和。
吴时道:“圣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那方腊人品如何,我等不得而知。纵然得知些许,也不过道听途说,做不得真。且观其徒众如云,当知其非失道之人。”王黼叱道:“腐儒!满口子放屁,你与贼人同党耶?”吴时涨红了脸,严辞反驳。反唇相讥之间,徽宗道:“两位爱卿,都住了口,休伤自家和气。”两人对睨一眼,气焰冲天,掉头相背。徽宗道:“细想吴爱卿所言,似乎不无道理。方腊果然得道,则寡人何如,失道耶?”蔡攸大唱颂词。徽宗陷入沉思,眉头紧蹙,苍岩也似的,一动不动。
忽一人道:“王师伐不仁,而不伐义。方腊得道,义也,安可伐之?”视之,乃宿元景也。高布挺身而出,呼道:“大人此言差矣!方十三谋乱作反,目无君父,罪大恶极,此为义耶?”童贯也驳斥道:“迂腐之谈!”宿元景自知失语,讷讷不敢多言。徽宗问道:“宿卿家,既不伐方腊,更有何策平乱?”宿元景道:“招安。招安可以平乱。”童贯喝道:“招安招安,左也招安,右也招安,招安乃灵丹妙药?”宿元景不敢还口。徽宗劝住,笑道:“一纸文书,可以降妖除魔,何乐而不为?”卢俊义谏道:“方腊狼虎之徒,拥兵自重,改元僭号,非宋江可比。”徽宗点头。宿元景道:“一幅纸墨,何足惜哉?”王黼叱道:“死罪!御房墨宝,乃无价之宝,何不足惜?”宿元景顿时一惊。徽宗道:“商讨国是,自当畅所欲言。诤言者无罪。”宿元景舒一口气。童贯道:“既如此,何不先礼后兵?先招安,招安不成,伐之未迟。”群臣纷纷赞同。
正议论间,外头一阵脚步声响,急冲冲,伴随一把软捏声音,高叫道:“报!”话未绝,那人已奔进殿来。把眼觑时,见得一介小常侍,手捧急报,鸾驾前扑通跪倒,挥汗道:“谭稹禀报军情。”众人一凛,暗觉不妙。殿头官不敢怠慢,抢下阶来,接了信,进于徽宗。徽宗慌忙拆开。定睛觑时,牛皮纸上略云:
“臣谭稹顿首,百拜上言:
臣奉诏南下,已有数日。初,率师直捣润州,离城三十里下寨。贼不与战。臣乃诱之战,佯装拔寨退去。贼出城追击,于路交锋。王师骁锐,愈战愈勇。贼大溃,遁入城去,闭门不敢出。贼首吕师囊佯降,俄延时日,静待方腊来救。又十日,贼救兵至,趁臣不觉,前后合击之。臣寡不敌众,引兵突围而去,转略毗邻三郡,皆复之。是日依山傍水,安营扎寨。及后三日,臣乔装出行,密访百姓。百姓深怨之。
臣观方腊其人,非比寻常贼寇,明托左道以惑众,暗图不臣之举也。贼本势薄,因腊生性残暴,焚人室庐,掠人金帛子女,诱胁良民为兵。民安于太平,不识兵革,闻金鼓声即敛手听命,不敢不从也。贼势由是遂众。不旬日聚至数十万。贼以巾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所到之处,唯以鬼神诡秘事相扇訹。将官惧而投械。腊先破蔡遵于息坑。继陷青溪,又陷睦歙。再陷衢,杀郡守彭汝方;掠新城、桐庐、富阳诸县,进逼杭州。焚城六日,死者不计其数。杭州太守赵霆遁去,廉访使赵约诟贼死节。制置使陈建阵亡。贼既入城,大肆屠杀。凡得官吏,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臣等闻之,无不发指!
今臣屯营扎寨,地扼润扬苏咽喉,乘敌懈怠,一举可破也。惟贼众惯使魔法,近日更添公孙胜,臣苦无对策,深以为忧也。然臣既出京师,身负皇命克敌,又见方腊惨无人性。臣不杀之,誓不回师也。”
阅罢,徐徐又读了一遍。众人心头沉重。高布暗想:“公孙胜几时投的方腊?”心下不得其解。忽地,那徽宗幽幽叹一口气,道:“方十三,方十三,寡人饶你不得!”眼里隐约有泪。群臣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噬方腊。徽宗道:“谭稹伐浙多时,单规复得三郡。方腊一介工匠,当真如此了得?”群臣茫然难答。童贯道:“方十三麾下,骁将如云,有方七佛石宝诸人,以一敌百,勇不可当。又有公孙胜仇道人相助,谭稹怎吃得消?”徽宗道:“公孙胜?可是梁山公孙胜?”蔡攸接话道:“正是。那公孙胜沉江不死,抱一根朽木,飘出蓼儿洼,转投方腊去了。”燕青大喜。高布暗想:“蔡攸,公孙胜死里逃生,爷爷不知,你却怎知?”想未已,徽宗喃喃道:“公孙胜善行妖法,何以制之?”周邦彦道:“林灵素玄虚子二人,道法了得,足可制之。”徽宗又问:“仇道人是谁?”蔡攸道:“江浙一泼皮耳,不足介怀!”徽宗转忧为喜。群臣也俱欢颜。当下教童贯点兵,克日起程,往援谭稹。又教蔡攸提审宋江诸人,次日问斩市曹。高布暗暗留心了。未几,朝觐毕了,众人徐徐散去。
第123章:燕青情殇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15 2:05:00 本章字数:4304) 众人鱼贯出门。高布走得慢,偕卢俊义燕青二人,随童贯身后,出了西华门。再望南折去,到得宣德门来。宣德门外,官轿云集。众官各各上轿,四面八方走了。童贯道:“三位如不嫌弃,何不至寒舍小聚,略备浅酌,一诉衷肠?”高布喜道:“既蒙恩相不弃,恭敬不如从命。”燕青亦稽首道:“谢枢密恩典!”卢俊义兀自谢了。童贯笑逐颜开,称一声好,快步驰出街边,唤来三顶暖轿,二话不说,各赏五两官银,道:“取道状元桥。”轿夫接过银子,瞪直双眼,捧在掌心发呆。高布抢过来道:“使不得,使不得!怎可教恩相坏钱?”话未了,一把夺过银子,还与童贯。童贯笑道:“大人忒见外!”手捻锭银,又递与轿夫。轿夫竟不敢受,陪笑道:“贵人,此去状元桥,不过三文苦力钱,那消得这许多银子?”童贯道:“你等卖力不易。此间些许薄银,都将与你,回去替老小置些衣裳。”轿夫千恩万谢,欢天喜地受了。高布三人肃然起敬。
当下弓身登轿。正欲上路,对面飞来一轿,落了地,走下来一人。把眼觑时,却是殿帅高俅。高布心头一振。童贯笑道:“殿帅,来无影,去无踪,忒也神速!”高布近前唱个肥喏,叹道:“恼人,恼人!那林冲死活不领情面!”童贯呵呵笑道:“不为三斗折腰。林冲倒是硬骨头!”高俅跺脚长叹。高布勃然作色,道:“剧贼林冲,好生无礼!莫不是活腻了?须知清高事小,抗旨事大,不怕丢了小命?”燕青连忙劝住。童贯叹道:“林教头糊涂!这般意志用事,无异自寻死路!”高俅道:“没奈何,下官即刻入朝,禀明圣上,求陛下宽宥一二,好歹留他一条性命。”卢俊义道:“事不宜迟。圣上早间降了旨,着蔡攸钦点犯人,明日处斩宋江。目今林冲抗旨,罪无赦,必死无疑了。”高俅惊道:“恁地时,不敢俄延。”说罢,拽步要走。燕青搓掌道:“是极,是极。”语下不胜欢喜。
高布拦住高俅,疾道:“阿父多番救他,他只不领情面。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由他寻死便了。”高俅道:“哪里的话!我不救他,世人须指背而骂,说为父害人不浅。”高布忿道:“那厮家破人亡,直是陆谦作的恶,与阿父何干?”高俅拍一拍高布肩膀,道:“不消多言,我意已决。若不救他一命,还他富贵,为父心下不安。”高布方才无话。高俅举步便走。
出不数步,城门陡然大开,出来一介高班直,手持节钺,匆匆而行。高俅唤道:“公公何往?”班直闻声驻步,过来相见,施礼道:“见过殿帅。”又与童贯请安。童贯道:“兄弟,此乃何往?”班直道:“禀枢密,小的此往御营,宣高团练使、卢副使、燕内侍觐见。”高布三人一怔。童贯笑道:“那三位官爷,今日新才上任。兄弟可曾谋面?”班直道:“小的幽居禁中,无缘得见。”高俅问道:“公公宣他何事?”常侍道:“殿帅容禀,但凡京官上任,从四品以上官员,无论文武,陛下俱赐御宴。殿帅还记得否?”高俅忙道:“记得,记得。”高布三人对望一眼,暗松口气。班直道:“却才廷议战事,皇上忧心忡忡,一时忘了旧制。及至转入拙园,方才醒起,遂召老奴去宣。”高布三人大喜,各表名头,跪地与班直厮见。班直道:“惭愧,惭愧!老奴有眼不识泰山。贵人近在眼前,尚不能认。”众人尽笑。
班直扶起三人,宣读圣谕已罢,催趱三人上路。三人告罪道:“公公宽容片刻。”班直允诺。三人遂转身抱拳,谓童贯道:“恩相见谅则个!小子王命在身,不能如约了。待事了时,定当登门谢罪。”童贯笑道:“不碍事,不碍事。王命不可违,三位当速去面圣。我等来日欢聚不迟。”三人称谢不已。童贯宽慰数句,忽地把手一挥,打发轿夫走了。那轿夫奉上纹银。童贯不受,道:“钱财不多,你等将去罢了,回家置些冬衣。”轿夫感激涕零,各磕了几个响头,怀银去了。童贯捋须微笑。一霎,与众人话别了,自起官轿,赶去御营点兵,不提。
高布站在原地,翘首吊望,目送童贯去远了,口里叹道:“枢密一掷千金,直是阔绰!”班直嚷道:“区区三十两白银,直甚么?”高布道:“三十两纹银,足够农家十人糊口。”班直道:“枢密为人慷慨,视钱财如粪土,经他接济的人,多如牛毛,数也数不清!些许白银,直甚么?”口里唠叨不休,脚下挪步出去,引了高布三人,望宫禁匆匆走去。高俅结伴同行。
当下入宣德门,穿大庆门,过端拱门,抵紫宸门,直直望紫宸殿来。
紫宸殿罩在雪里。白雪皑皑,大片大片压在屋顶,日光下格外耀眼。那雪软绒绒的,如波斯毛毯,不大不小披在殿上。殿面一色朱红,若赤焰彤烧,烤着雪。雪有些融化了,冒出无数汗津,汇成涓涓细流,打瓦坑滴滴答答淌落。北风兀自凛冽,刮得涓流惊悚,屈服成冰了。冰凝结成线,挂在檐口,一丝丝,一条条,高低错落指下地来。地下满是雪,踩在脚下,滋滋作响,感觉妙不可言。那高布一步一步的走,踩着雪,看着雪,听着雪,慢慢前行。心想,好一片茫茫白雪,铺天盖地而来!忽见燕青跑将出去,嚷道:“昨夜一场好雪!”风雪中欢呼起舞。班直一惊,低唤道:“燕大人,噤声!”燕青嘎然闭口。高俅笑道:“圣上好雪,必不见责。”燕青略安,把手捋一捋衣袖。风吹得紧了,海啸般狂歌猛进,漫天起舞,勾得一地霜雪也欢。侧耳听时,屋檐下冰线如弦,风过处,轻抚一阙清平乐,清越悠闲。燕青道:“公公直笑话小乙!冰线尚且作乐,何况血肉之躯?”班直浅笑不答。
忽地,殿内传来嘻笑声。把眼觑时,五个娉婷少女相闹取耍。班直打远道:“何人喧哗?”少女闻言一惊,急促钻出门来,掠一眼,见是高班直,神情松弛下来。班直道:“何事喧哗?”少女娇啭道:“陛下见一场瑞雪,龙颜大悦,教奴婢等赋诗一首。”声若天籁。高布一听,身子酥了半边。班直笑道:“宫女也赋诗,皇上恁好雅兴!”说罢,抢进殿去。紫宸殿空空如也,仅余几个宫女,徽宗不知所向。班直道:“圣驾何在?”宫女道:“皇上移跸御膳房了。临行口谕,三人大人来时,直去御膳房见驾。”班直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圣上行事,神鬼莫测。”说罢,急急望御膳房去。
御膳房相隔不远,毗近东宫,与六尚局为邻。五人转几道弯,便到御膳房。御膳房内酒肉飘香,珍味横陈,引人垂涎。徽宗坐在桌端,一脸欢畅。身旁傍一介丽珠,一身华丽打扮,正是瀛国夫人。两人眼觑珍馐,却不动筷,不知为何?卢俊义暗暗纳闷。当下不敢进屋,就门口驻了步。高俅轻咳一声,唤道:“主公!”徽宗回过神来,觑见高俅,一眼光芒,招手道:“爱卿快进。”高俅抬步便入。班直也俱入屋,禀道:“陛下,三位新官已到。”徽宗神头大振,四顾道:“现在何处?”班直道:“就在门口。”徽宗道:“快请,快请。”班直唯唯声喏,翩翩而出,迎高布三人入内。
高布当先入屋,拜倒在圣驾脚下。师师眼角瞟来,满脸欢愉。高布只作不见,一并俯首跪安。徽宗搀扶起身。卢俊义依次参拜了。徽宗觑一圈,忽道:“燕卿家何在?”众人一愣,四处投目张望。但见燕青怔在门口,两眼痴痴,瞅紧李师师不放。徽宗不悦。卢俊义暗惊,叫道:“燕青,燕青!”连唤数遍,燕青如梦初醒,慌忙进屋跪倒。徽宗并不请起,冷冷道:“你敢戏寡人爱姬?”燕青心下砰一声响,有如重击,惶急道:“小臣岂敢?却才见娘娘貌美如花,以为天仙下凡,不觉口瞠目呆,露出窘态。死罪,死罪!”徽宗微哼一声,道:“平身罢!”燕青迟迟不敢起身。
师师道:“陛下,燕内侍无心之过,求陛下饶他一回?”徽宗笑道:“朕并无怪罪之意。”师师道:“果若如此,奴家好放心则个。”说罢,避座谢恩。徽宗哈哈笑道:“爱姬之表亲,犹如寡人之表亲。寡人安忍伤之?”师师嫣然一笑,手挽徽宗,紧紧相依。徽宗方始释然。当下吩咐起宴。宴席丰富异常,山珍海味,无奇不有。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惟燕青如同嚼腊。徽宗道:“京官初上任,赐御宴,起自大观元年。以寡人之初意,唯图君臣同乐,朝野同心是也。”高布阿谀一番。徽宗呵呵大笑,并不制止。燕青闷不作声,直瞟师师。师师视若不见,花枝招展的笑。燕青怏悒不快。
未几,徽宗道:“高爱卿,所来何事?”高俅表明来意,请求赦免林冲。徽宗沉吟不决。燕青道:“陛下励精图治,当任贤能。林冲,能者也,不可杀。”徽宗变色道:“内侍不可涉政!”燕青碰一鼻子灰,惨然不乐。师师嗔笑道:“陛下,休骂奴家表弟!”徽宗陶然应诺,口里笑声不绝。燕青听在耳内,煞觉刺耳。当下憋一肚子气,不知望哪里撒去?卢俊义眉头深锁,示意不可造次。燕青强捺住了。
一时,众人吃饱喝足,掏出餐帕,抹干嘴角油腻。燕青心酸彷徨,咽不下酒食,当时滴水未进。因见众人抹嘴,便也掏出锦帕,望嘴里佯装一抹。抹了,又一抹,又一抹,直要师师看见。三遍过后,一人笑道:“燕卿家手帕,好生精致,能否借来一觑?”燕青闻言一惊,强笑道:“圣上问起,只管取去便是。”徽宗更不客气,取在手里,反复观摩。但见好一面锦帕!上面绫罗刺绣,胭脂作笔,绘就一只蓝凤凰,栖枝怅望,形态栩栩如生。锦帕下角,更题了跋,印了章。徽宗笑道:“妙妙妙!神来之笔!”师师不禁色变。高布暗想:“觑这一面锦帕,当知小乙诓我。遇窃之说,纯是谎言!”想到是处,不觉怒从心生。又想:“那晚两行足印,独独入他房间,是他足迹无疑了。若不然,盗贼岂能独入一室?”想透澈了,暗骂自己糊涂,栽在小辈手上。
正想间,听得一人唤道:“兄长,兄长……”高布挣脱思海,循声望去,见得师师说话。师师道:“兄长,你且道个明白,锦帕怎落到燕青手上?”高布叹道:“说来话长。年初我二人造访贵府,见娘娘案头有一面锦帕,织得精彩绝伦。燕内侍起了贪念,便塞进衣袖,带上梁山观摩。”徽宗叱道:“这等行径,直是贼性不改!”师师笑道:“奴家原道,锦帕丢在哪里?不想燕内侍借了去!”燕青叫屈道:“冤枉!此帕原是一张信笺,姐姐寄上梁山之物,如今怎不认帐?”师师支吾不答。高布喝道:“胡说!娘娘几曾投书与你?”燕青顶撞道:“白面,你指鹿为马,是何居心?”高布冷笑道:“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岂到你无中生有?”燕青恨道:“你好卑鄙!”高布长笑一声,道:“罢罢罢,你我且休争吵。是真是假,瞒不过皇上耳目。皇上火眼金睛,自有圣裁。”徽宗淡淡道:“雌黄小子的话,寡人无暇理会。”师师贴紧徽宗,小鸟依人般,连劝徽宗息怒。徽宗道:“淫贼戏朕爱姬,大不敬也!来人,带他下去,打入天牢。”班直闻声而起,领人拿下燕青。
燕青死命挣扎,叫道:“昏君!我觑师师一眼,便要兴罪问斩。别人与他有染,莫非要诛九族?”此言一出,全场骇然。徽宗道:“朕本不待杀你,你既辱骂君父,寡人焉能饶你?”卢俊义大惊失色,跪地求饶。徽宗不改初衷。师师道:“童稚之言,焉能当真?”徽宗怒气稍解,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夺你官爵,回乡种田去罢。”燕青拂袖而出,自此不知所踪。
第124章:婆婆劫狱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18 5:01:00 本章字数:4071) 高布大骂一通,尽道燕青无礼。高俅劝住了。卢俊义甚觉难堪,匆匆辞席而出。徽宗索然无味,也不挽留,由他自去了。未几,高俅父子也辞出宫来。既出宫门,高俅道:“好端端一围酒宴,吃燕青恁地一搅,全变了味。扫兴,扫兴!”高布道:“小乙为一个情字,胆敢触犯天威,忒也放肆!”高俅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小莺也敢笑大鹏。情窦初开的汉,统是这等模样。”高布啐一口,道:“与皇上争风吃醋,直不知天高地厚!”高俅点点头,漠然道:“小乙桀骜不逊,早晚须惹出祸来。你休与他为伍!”高布道:“孩儿谨遵父命。”高俅道:“情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皇上正迷恋李师师,哪容得他人横插一杠?莫说小乙一介闲汉,便如周邦彦这等大儒,皇上着恼上来,一声令下,便把他逐出国门,眉头也不皱一皱。”高布暗叫侥幸。
原来,周邦彦与师师私交甚密。一日,邦彦幽会师师,徽宗不期而至。邦彦大惊,匿进床下躲了。其时徽宗新入屋,携来鲜橙一颗,曰:“江南初进来。”师师盈盈下拜,对曰:“卧看流云寂。”徽宗大喜,执起师师玉手,四目相对。两人好一阵浪谑笑语。一字一句,尽入邦彦耳内。邦彦听了,心下酸溜溜,不觉悲从中来。归时,将二人谑语隐括成词,名曰《少年游》。词云: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师得知,心下歉然,因歌此词。后徽宗幸临,乍闻之,问谁人作。师师对曰:“周邦彦词。”徽宗大怒,转身出门。越日,竟命蔡京弹劾邦彦,以职事废驰论罪,押出国门。又二日,徽宗心气渐平,复幸李师师家。师师卧榻未起,问之,乃送邦彦去了,至更初始归。徽宗怒曰:“贱妾,汝从何往?”师师略整云鬓,淡淡道:“臣妾万死,知周大人得罪陛下,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徽宗更怒。当下两人相对无语,形同陌路。许久,师师强打笑脸,近前交臂而坐。徽宗怒气少霁,因问:“那厮临行,更有何话说?”师师道:“赋有《兰陵王》一首。”说罢,浅吟起来: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
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曲终,徽宗略安,因道:“泪泪泪!愁愁愁!私通寡人爱姬,统是这般下场!”师师好言相劝,百般求饶。徽宗推托不过,乃去其罪,复召邦彦为大晟正。此事传出京师,举国哗然,兆民以为奇谈。
闲话休表。却说高俅父子出宫。两人出了宣德门,但见面前两条大道,纵横交错。横一条通天大衢,长百里,宽百尺,正是那牛行街。纵一条堂皇跸道,长短望不尽,宽窄似海洋,唤作省御街。两人唤齐家丁,穿过牛行街,折至省御街,望南走去。高俅道:“吾儿,七星观近在眼前,何不去拜会道长?”高布允诺。两人遂望七星观蹴去。不多时,七星观到。玄虚子出门迎迓。落座定,三人一番寒暄。高俅道:“道长符箓了得。犬子高布,果然有成。”玄虚子笑道:“大人日夜行善,自然泽及子孙。”高俅道:“哪里,哪里?亏煞道长作力!”说罢,有礼相谢。玄虚子拜受了。
少时,高布道:“道长可曾听说,公孙胜变节之事?”玄虚子重重叹气,道:“略知一二。论及辈分,一清乃贫道师侄,不想他投了方腊!”高布也叹一回,道:“圣上有旨,着道长从军杀敌,未审钧意如何?”玄虚子道:“贫道自然领命。一清助纣为虐,贫道容他不得。”高布道:“恁地最好!小子也去从征,道长在时,正好有个照应。”玄虚子大喜。两人促膝长谈,相谈甚欢。高俅觑在眼里,喜在心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辞出门来。看天色时,日已迟暮。高布道:“阿父,孩儿有约在身,恕不能恭送回府。”高俅道:“你往何处?”高布不加思索,胡诌道:“金明池。”高俅叹道:“也罢,你既有约,私去便了。”语下依依不舍。高布道了别,雇马出城。先至新郑门,看看身后无人,再兜至新曹门,望东投郊野去了。一路风驰电掣,来寻婆婆。
少霎,抹过一座山丘,竹林在望了。又折几道弯,越过山涧,茅庐便在眼前。柴扉大开了,风絮絮灌进屋去。高布阿也一声叫,生怕婆婆冻僵,急滚下马,扑进屋去。屋里空无一人,婆婆不见了!高布一惊,慌忙转出屋来,就林子内外找了一圈。林子渺无人烟。又搜一遍,一旧杳无踪影。高布发急,扯开嗓门便喊:“媚儿——”话落处,但听得寒风嗖嗖,刮得天价般响,哪里有婆婆回声?高布不免气馁,拖一身疲惫,摸回茅庐相候。临近门口,眼见得两行足印,踩在雪地上面,一深一浅出了林子。高布大骂:“见鬼!却才莫不是瞎了狗眼?恁大一串脚印,竟不曾见!”不待骂绝,一跃跳上马背,扬鞭掠出林子,沿脚印一路追去。
那脚印迤逦出了两里,到一座农庄停下。高布冷笑道:“任你精似鬼,终究逃不出爷爷掌心!”跳下马,叩门打探寻问。门叩三遍,一老翁颤巍巍开门。高布不由分说,刷一声亮出腰牌,冷冷道:“窝藏要犯者,满门抄斩!”老翁惊惶道:“小的不敢!”高布道:“识相的,快把钦犯交出来!”老翁茫然道:“甚么钦犯?”高布嘿嘿冷笑,厉目盯紧老翁。老翁心怯。高布喝道:“休要装疯卖傻,快把那两人交出来!”老翁扑通跪倒,战栗道:“小的一介村夫,一生安分守己,哪敢窝藏钦犯?军爷不信,大可入屋查看。”高布抬步便入,满屋搜一个仔细,直不见婆婆踪影。
高布道:“老儿,要犯端的藏在哪里?”老翁大呼冤枉。高布道:“你休诓我!门口两行脚印,分明进的庄上!”老翁叫苦连天,道:“那是小两口足迹!”高布诧道:“小两口足迹?”老翁道:“晌午那时,有两人过来拍门,说要雇一辆马车,往京师赶集。”高布急道:“那两人甚么模样?”老翁道:“两个后生男女,一个如花似玉,一个俊俏无比,都一身光鲜衣着。觑那模样,八成是小两口私奔。”高布喝道:“闭你的鸟嘴!”老翁顿时作哑。高布恼在当头,气鼓鼓道:“那男子多大年纪?”老翁道:“双十年纪,一脸白净,骑一头高头大马,佩一柄长剑,一副侠士打扮。”高布顿足道:“燕青!此乃燕青!”老翁一脸纳闷。高布追问道:“后来怎地?”老翁道:“他雇马车,小的没有马车,一句话便打发他去了。”高布坐立不安,连连道:“雇不得马车,那女子怎生是好?那女子怎生是好?”老翁一脸古怪。高布又道:“那女子怎生是好?”老翁陪着小心,微微道:“雇不得马车,两人便同坐一匹马,望东京去了。”高布大叫一声,骂一声娘,翻身上马,望京师追去。
一路不遇婆婆。归到客栈,也不见燕青身影。待寻那卢俊义时,也不知去了何处?高布急得跺脚,奔出客栈,打马满城乱走。东京入夜了,灯火密密麻麻,车马密密麻麻,游人密密麻麻。高布打新曹门起,走新宋门,踩陈州门,过南薰门,去新郑门,略万胜门,卷卫州门,至陈桥门,寻了足足一夜,直不见婆婆踪影。到得五更,眼皮重得睁不开来,没奈何,策马回客栈将息。
一觉到天明。噩梦未醒,屋外有人敲门。许久,高布悠悠醒转,振衣而起。开门觑时,门外站稳高俅。高俅道:“吾儿,昨日圣上赐宴,今日须进宫谢恩。”高布道:“孩儿就来。”当下更衣洗漱。高俅蹙过间壁,唤齐卢俊义。卢俊义早醒了,梳洗已毕。不多时,高布也俱了当。三人遂翻身下楼,先到春醇茶栈治餐。餐罢,寅牌末了。三人不敢流连,直奔大内而来。
到得待漏院,徽宗正好临朝。三人入班列席。倾俄,有人出班奏事,直至辰初方休。高布卢俊义伺机谢了恩。徽宗好言嘉慰。正要退朝,有人飞奔进殿。视之,乃内侍蔡攸。蔡攸气急败坏,跪道:“有人午门劫法场!”群臣都吃一惊。徽宗怒道:“谁人这般胆大?”蔡攸道:“乃一介柔弱女子。”高布心下一动,情知是玄婆婆。徽宗侧目道:“柔弱女子?”蔡攸道:“正是。那女子身手了得,赤手空拳闯法场,如入无人之境。”徽宗犹疑道:“怕不是这话?”蔡攸道:“微臣不敢胡言。那女子来去自如,视御林军如无物。”群臣交头接耳。高布道:“御林军高手如云,那贼婆娘有甚能耐,敢视禁军如无物?”蔡攸道:“蔡某说话,句句当真。如有半句虚言,愿输项上脑袋。”众人信了七分。
高俅道:“梁山有一妖妇,武功博大精深,每劈一掌,足使山崩石裂。微臣也险遭毒手。”众人又信一分。高俅道:“妖妇惯使拂云手,不动声色,便能伤人于无形。世人无人能敌。”众人为之色变。卢俊义道:“那妇人炼丹修仙,自号九天玄女,武功姿色,俱属一流。”徽宗叹道:“妙哉!世人竟有这等人物!”群臣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高布出班道:“常言道,见面不如闻名。那妇人自诩仙流,不过略懂些道法,比之玄虚子林灵素,其实雕虫小技,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徽宗道:“卿家何出此言?”高布道:“耳听为虚,眼观为实。微臣与他有一面机缘,是以略知底细。”徽宗兴头稍减。高布道:“那妇人年已过百,满头银丝白发,一副鹑衣鹄面,美从何来?若不是略识易容术,还不是一介丑八怪!”徽宗兴致索然。
蔡攸道:“非也非也!那妇人天生丽质,一眼望之,便知是个天生尤物,陪伴床第,销魂蚀骨。”徽宗哦一声,兴趣盎然。高布心下暗恼。蔡攸道:“那妇人一抹纤腰,好比弱柳出水,摄人心魂。一张俏脸,好比美玉锲就,荡人心志……”徽宗睁大眼睛,听得入迷。话未了,一人大喝道:“公堂之上,休得淫词亵语!”众人觑去,见得吴时指笏斥责。蔡攸不以为然。王黼道:“假道学!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莫非做得说不得?”吴时闻言,正欲反以颜色,徽宗劝道:“罢了罢了,尔等且休争论!妖妇劫了刑场,死囚安在?”蔡攸默然道:“走脱大半了。”徽宗叱道:“你干的好事!”蔡攸无地自容。吴时道:“蔡攸有辱王命,其罪当斩。”周邦彦陈宗善然之。
第125章:婆婆进宫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23 3:31:00 本章字数:4844) 蔡攸面色发白,哆嗦道:“臣,臣实无罪。”徽宗漠然不顾。王黼道:“剧贼作乱,非蔡少保之过。且少保已擒得元凶,按理当无罪。”蔡攸满怀感激,奈何不便言谢,直趴在地下不动。吴时道:“既负王命,安言无罪?”宿元景点头称是。徽宗伸一个懒腰,道:“众卿各各慢言,休伤了和气。罚与不罚,寡人自有主张。”群臣徐徐偃声。徽宗道:“闲话休提,且提妖妇上堂!”蔡攸闻声而起,出门解婆婆进殿。高布左顾右盼,暗叫糟糕。
少霎,婆婆进了殿,巍然屹立,一派旁若无人。徽宗即抛一眼过去,但见得眼前一亮,阶下立一个绝色美人!觑真切了,不由得心怀大动。一腔冲天怒火,都化作喜上眉梢。听得蔡攸喝道:“妖妇,跪下见驾!”婆婆岿然不动,两目盯住徽宗,一字一句道:“你便是道君?”语下大不敬。众人哗然。徽宗笑道:“寡人一身龙袍,不是道君,还能是谁?”婆婆微哼一声,手指道:“你家窃居大周江山,这笔老帐如何了结?”徽宗略略一怔,瞅然道:“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婆婆道:“你休理会我是谁!乃祖做的亏心事,谁人过问不得!”徽宗不禁好笑。卢俊义道:“启奏陛下,妇人唤作刘虞衣,乃是柴进祖母。柴进作乱山东,暗中由他指使。”徽宗微微颌首。众人方始恍然。婆婆着恼,斜睨卢俊义一眼。卢俊义一凛,感觉脊梁微寒。
那高布站在侧畔,也与婆婆四目相接。婆婆惊鸿一瞥,如同陌路。高布好生没趣。
徽宗道:“太祖圣皇帝与周世宗皇帝,情同手足,亲密无间。自登基以来,感念世宗知遇之恩,尽心看觑柴家,未曾亏薄半分。岂料你不思恩图报,反而操戈相逼,实乃岂有此理?”婆婆冷笑道:“笑话!你抢了我的江山,反要我思恩图报?”徽宗一脸肃容,却不动怒。高俅接过话茬,道:“大周姓郭,与柴家何干?你一介外人,凭甚么责问君主?”婆婆道:“郭柴本一家。吾祖柴荣乃郭威养子,有皇命诏书继位,不比某些泼皮,剽窃他人江山!”百官闻言,群而攻之。婆婆一脸淡然。徽宗道:“罢了罢了,寡人不恋权位,你果然作如是观,便分半壁江山与你,如何?”此言一出,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惊得群臣慌成一团。婆婆道:“借人整幢房子,焉有只还半边之理?会事的,都还与我!”徽宗笑道:“都还与你,也无不可。待寡人驾崩已后,江山便还与你。”婆婆暴怒道:“此易事耳!吃老身一掌,包你驾崩!”说罢,双臂猛张,死力冲撞枷锁。枷由生铁铸就,重五十斤,冲不开。不一时,婆婆累了,大口大口喘气。徽宗觑在眼里,捧腹大笑。
婆婆气炸了肚子,急道:“满屋子彪形大汉,欺负一介弱质女流,羞也不羞?”徽宗笑道:“你哪是弱质女流,彻头彻尾的母夜叉!”众人尽笑。婆婆道:“有话好说,且先松绑!”徽宗道:“待撕开你的青面,拔出你的獠牙,再松绑不迟。”众人又一阵爆笑。高布笑得牵强,看众人奚落婆婆,心下苦不堪言。待去救时,又怕折没前程;不去救时,又怕失去婆婆。左思右想,取舍不下。听得婆婆道:“缚太急,乞除脚链。”徽宗不应。婆婆道:“乞除枷锁。”徽宗一旧不应。婆婆无奈,把眼来投高布。高布鼻孔朝天,故作澹然。婆婆未免失落,心下长叹不已。
正叹间,徽宗道:“你要松绑,除非依我一事。”婆婆一振,疾道:“甚么事?”徽宗道:“除非你留在后宫,永世不出宫城,寡人便卸了你的枷锁。”婆婆大喜允诺,心想:“也罢,且来个缓兵之计。”徽宗道:“一入后宫,天下固为你有。你既得偿所愿,寡人也不食前言。”言讫,命蔡攸打开枷锁。蔡攸跪道:“使不得!妖妇掌法凌厉,若然卸下枷锁,怎担保他不发难?”徽宗笑道:“爱卿直是多虑!寡人距他五丈,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伤不得寡人毫毛。”蔡攸再谏,徽宗只是不纳。童贯见了,不敢大意,忙出班道:“陛下,元直之言有理。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多留一份心眼,总是有利而无害。”徽宗笑一笑,道:“爱卿武艺高超,也惧甚么拂云手?”童贯道:“关乎社稷安危,微臣岂敢大意!”徽宗道:“爱卿言过了。”心意既决,死活不从众议。童贯见状,不敢多言,嗟然退下了。当下唤齐卢俊义,守在丹墀侧畔,护了一个周密。群臣稍定。
蓦然,听得一人噗哧失笑,莺啭也似的道:“妙妙妙!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胆小如鼠!”语带七分讥诮,正是那玄婆婆打话。徽宗大窘,急忙喝退童贯、卢俊义。婆婆嫣然一笑,拊掌道:“这方是话!”徽宗方才释然,又着蔡攸开锁。蔡攸领命,徐徐步近婆婆。锁未开,高俅飞奔出班,高奏道:“除不得枷!开不得锁!请陛下三思!”徽宗略为犹疑。高布也道:“陛下慎之。”群臣多有附和者。徽宗道:“爱卿尝云,拂云手能开山劈石,谬言耳。”高俅道:“微臣亲眼目睹,殊非谬也。请陛下明察!”徽宗道:“既然非谬,寡人却想开开眼界。”高俅道:“陛下要开眼界,何妨卷帘退朝?微臣有一策,可保万无一失。”徽宗喜道:“依卿所奏,必无差池。”遂教退朝。群臣站了许多时候,腰也酸了,背也痛了,腿也麻了,巴不得早早回府将息。听得殿头官一声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都一窝蜂叩了头,谢了恩,飞也似的去了。
蔡攸王黼侍驾未去。童贯提防婆婆,不敢稍离。高俅自然在殿。高布牵挂婆婆,千方百计留了下来。婆婆锁在门口,使计赚徽宗开锁。徽宗步下丹墀,踱近婆婆,由头至脚放目,颌颌首,满脸喜悦道:“美人,美人……”赞不绝口。婆婆抛一个媚眼,惹得徽宗丢了魂儿。高布醋意大发。徽宗道:“美人,你愿从寡人否?”婆婆脸飞红霞,含羞答答。徽宗兴致勃发,偎近婆婆,深深一嗅道:“香,好香!”婆婆把头埋进胸间,娇怯不胜。王黼扑通一声跪倒,轰声道:“恭喜陛下,又得美姬!”徽宗笑不拢嘴。蔡攸道:“此一个粉头,比之后宫佳丽如何?”徽宗半痴半醉,吟道:
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面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蔡攸大喜,道:“丢掉芝麻,捡回西瓜。微臣能否将功补过?”徽宗笑道:“朝政与美色,安能相提并论?你有过失,终究难逃责罚。”蔡攸笑嘻嘻道:“正是,正是,微臣领罪。”又道:“若要脱罪,少不得劳驾赵元奴了。”徽宗白一眼过来,却无愠色。蔡攸手舞足蹈,乐不可支。童贯摇头叹息,当下道:“陛下,自古有云,红颜祸水。今有三千佳丽,百年阅之不尽,尚不知足么?”徽宗道:“女人如宝库,焉有嫌多之理?”童贯道:“过犹不及。宝库多了,怎生看顾?”徽宗道:“寡人自有法子。”童贯道:“贵为万民之主,当为万民表率。今陛下公然渔色,臣僚百姓,当何如之?”徽宗为之语噎。王黼道:“枢密断绝尘根,自不知男人的妙处。女人如衣,穿在身上把玩,一日一件最好。”童贯不悦,还牙道:“我断绝尘根,倒省却许多念想。你空有尘根,又如之何?”王黼大怒,自此两人结怨。
原来,王黼为人美风姿,目睛如金,有口辩,善结异性缘。平常行走街舍,因他貌比潘安,路人无不侧目。李师师幽居闺中,也闻得王黼大名,因而渴求一见。一夕,由小厮延请至府,备酌一叙。王黼单身赴会,两人由是结识。后王黼得宠,引徽宗幸临李府,师师得以目睹圣颜。是夕,师师卖弄乖巧,得以承欢。其实蔡攸也在,与王黼与厢房安歇了。次日一早,三人摸回皇宫。途中徽宗笑言,与王黼有连襟之亲。王黼苦涩道:“臣不举,不能尽房事。”徽宗大喜,知王黼与师师无染。及后,此事由蔡攸传开,群臣遂知王黼不举,私下以此为乐。
闲话不表。却说二人结怨,徽宗百般劝解,两人勉强和好了,心底芥蒂犹存。徽宗道:“高爱卿,却才你说有妙策,如今不妨道来。”高俅附耳说了两句。徽宗一脸亵笑,摇摇头,道:“朕从不强人所难。霸王硬上弓,有何趣味?”高俅又说几句。徽宗转喜,着高俅先去了。众人蒙在鼓里,不知他葫芦卖甚么药?徽宗一脸畅笑,听王黼粗俚鄙语。蔡攸叽叽喳喳,加油添酱。三人相谈甚欢。童贯立在侧畔,不时陪笑,始终不发一言。高布暗翘拇指。觑婆婆时,一双倩目似梦迷离,四处打量宫殿。高布闪目觑去,婆婆避而不见。高布一阵落寞,一阵懊恼。
未几,殿外一声哨响,徽宗缓过神来。觑紧婆婆,徽宗道:“你诚心从朕?”婆婆道:“诚心。”徽宗道:“决不翻悔?”婆婆道:“决不反悔。”高布实恨之。徽宗笑意荡漾,称一声好,即教蔡攸打开枷锁。徽宗自转入后苑去了。婆婆跟在身后,曲意逢迎。徽宗一一消受了。出了一程,临近拙园,徽宗放慢脚步,手指山冈道:“瑞雪兆丰年。今年好雪,明年是个好年头。”众人交口称是。高布轻掠一眼,但见雪罩山地,一片纯白,锦墩也似的好看。地上几行足印,迤逦入了松林。松林内刀光一闪!溶在雪光之中,轻微难察。高布暗暗警觉,情知林中设有埋伏。当下不动声色。
忽地,婆婆道:“陛下,乞摘脚链。”徽宗允诺,当即教蔡攸动手。蔡攸弯腰开锁。钥匙一去,铁链郎当落地。婆婆一声长啸,一脚踢开蔡攸,使一个饿虎扑食,猛望徽宗扑来。事起仓猝,徽宗不及防备,随手落入掌握。婆婆叉开五指,扣住徽宗脉门,冷笑道:“淫棍!速还天下与我!”徽宗唯唯,并无惧色。当其时,童贯大喝:“撒手!”婆婆冷叱一声,横一掌拍去。童贯一跳闪开,掌风擦过肩胛,辣辣作痛。蔡攸王黼也喝,各吃婆婆一掌,吓得屁滚尿流,躲开了。
高布佯装惶急,叫道:“休伤了皇上!”婆婆道:“皇上皇上,他是哪门子得皇上!”高布摆一个门户,道:“你休使横!否则,刀枪相见!”婆婆道:“小王八羔子!你来得正好!婆婆一掌结果了你!”高布嘿嘿冷笑。婆婆道:“你胡言乱语,诓得婆婆许久!婆婆不杀你,誓不为人!”高布透心一凉,暗想:“是了,是了,你吐心声了!”当下又悲又苦。婆婆别过脸去,又喝:“躲在林子里的撮鸟,一并现身罢,休费婆婆手脚!”话落处,林中走出高俅,身后领三百殿军,就近围住婆婆。婆婆道:“各各退后三十步!若不然,一掌打翻一个!”殿军呵呵发笑,俱不后退。婆婆性起,把掌一翻,旋即结果三人。余众一惊,都退后了。
婆婆回顾身后,身后立住童贯高布。婆婆大喝:“滚开!”童贯不敢力争,依言退下了,混进禁军队列,夺一支点鸦枪,横在手里。高布原地不动。婆婆喝道:“小王八,你也滚开!”高布一派苦口婆心,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放了皇上罢!”婆婆柳眉倒竖,喝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徽宗始有惧意,道:“你放了寡人,寡人不究前嫌。”婆婆冷哼。徽宗道:“你待怎地?”婆婆道:“还我江山!”徽宗道:“祖宗基业,寡人焉敢轻许他人?”婆婆二话不说,起手又杀数十禁军。禁军鸡飞狗跳。徽宗哀告道:“你要河山罢了,留下寡人便是。他等与你无仇无怨,放他去罢!”禁军俱各涕下。婆婆道:“休想!他等去了,少不得通风报信!我不能留他活口!”言讫,又杀几人。徽宗道:“休杀无辜!要淮南,要淮北,任你开口便是!”婆婆开颜道:“这方是话!”缓缓放下手掌。
高俅振臂高呼,道:“兄弟们,皇上受苦,臣下怎能独善其身?都随我来,与妖妇拼却老命!”禁军没了活路,一色舍命攻来。婆婆左拍右打,瞬间又杀百人。高俅击中左胸,命悬一线。高布大叫:“阿父!”狂奔出去。婆婆排山倒海攻来。风过额角,高布望旁激射。掌风绵绵不断追来。高布将心一横,杀机乍起,当即绕至身后,绰枪冲去。婆婆一闪,一掌又来。童贯打旁胁攻去,婆婆攻势遂挫。高布觑准空隙,把枪一挑,正对婆婆面门搠去。婆婆大惊闪开。周遭殿军环绕,闪不迭,有些心慌意乱。高布大喝:“纳命来!”手下更不留情,死力刺去。婆婆身子楞楞一翻,半空拍出几掌,又杀数十侍卫。高布枪去,正中婆婆前腹,滋一声,撕裂一块布片,现出大红碎花肚兜。高布心下一软,力道锐减。婆婆虚惊一场,回身应付童贯。童贯有伤,枪舞得慢了。婆婆一掌拍去,童贯疾退。婆婆藉机来寻徽宗。徽宗小脚噔噔,翻过山嘴了。婆婆大急,几个鹄起鹄落,追上徽宗,一把揪住衣襟,活生生拽回山冈。徽宗面如土色。高布见势危急,随尾袭去。途中取出迷药,掩至婆婆身后,倾洒而落。药到半空,婆婆倏然而倒。须臾,徽宗也晃悠悠倒下。
第126章:高布领兵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27 2:40:00 本章字数:4625) 高布大喜,当即教人拿下婆婆,上枷落锁,缚在树干绑紧。罢了,又取来清水,醮润锦帕,亲替徽宗敷脸。徽宗体虚,濯了手脚才醒,睁开眼时,躺在地下无力,因问:“寡人到了阴曹?”高布摇摇头,道:“陛下安然无恙。将息片刻,便可复元。”徽宗唏嘘不胜,恍如隔世为人。众军校掷了刀枪,一道过来问安。高布生怕不测,都喝退下。徽宗一脸嘉许。童贯道:“亏煞高团练眼疾,若不然,怎生降服妖妇?”高布谦让一回。徽宗道:“高爱卿救驾有功,恩敕官进六等,特拜左金吾卫上将军,兼领建康节度使,指日赴任。”高布大喜过望。童贯执手与语道:“你我兄弟二人,今后同力事君。”高布满口应诺。那蔡攸起居帝畔,啧啧称羡道:“尧辅特飞猛进,羡煞旁人!”高布逊谢了。王黼也来道贺,道:“鱼跃龙门,雀上金枝,尧辅前途无量。”高布笑道:“昔日大人连升八阶,对比下官,直是大巫见小巫。”王黼大笑。自此高布官居正二品。
却说徽宗,躺了一时,体力稍微恢复,便站起身来,四处放目了,道:“高殿帅何在?”王黼道:“高殿帅受伤,先行投医去了。”徽宗动容道:“伤得要紧?”王黼道:“吐几口血,不知伤势轻重。”徽宗大惊,道:“快快快,快与寡人引路,朕亲去看觑殿帅!”小黄门得令,拥簇徽宗去了。高布四人侍从。出了一程,蔡攸道:“请问陛下,那妖妇如何处置?”徽宗略略踌躇,半晌道:“放了他。”众人啊一声叫,惊诧不已。徽宗道:“寡人与他世交,不忍杀之。”众人识趣闭口。蔡攸道:“那妇人如花似玉,放了岂不可惜?不如赐与微臣,一举两得。”徽宗呵呵一笑,不以为忤。
高布脑筋飞转,道:“君臣有别。妖妇既从皇上,早晚便是嫔妃,怎能赐与臣子?”心下不舍婆婆。徽宗叹惜道:“妇人一身刺,欲杀寡人而后快,岂可留在身侧?”童贯只是喊杀。高布道:“臣有一计,可以收服婆婆。”徽宗眼神一亮,驻了足,道:“爱卿快说!”高布道:“臣闻大内有一药,唤作化功散,人但用之,武功渐失,是也不是?”徽宗一拍后脑勺,喜道:“正是,正是。若非爱卿提及,寡人几不醒觉!”遂命黄门速去取药。黄门急急去了。
徽宗道:“童爱卿,持朕佩玦,代寡人视探殿帅。”童贯领命去讫。徽宗却引了高布三人,返回山冈,蹴近婆婆身侧。蔡攸咕哝道:“化功散真能化功?”高布道:“然也。此药由酸梅、土茯苓、蚯蚓干作引,人用了他,登时浑身无力。不满一月,功力尽失。”王黼咋咋舌。蔡攸淡淡一笑,道:“世上有这等药方,直是闻所未闻!”心下不甘,故作不信。高布堆笑道:“下官怎敢信口开河?”面上笑得欢,心下却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爷爷的女人,也到你打歪主意?”蔡攸不知就里,郁郁寡欢。
不移时,化功散到。高布教取温水,和了药,灌进婆婆口中。婆婆兀自昏迷,一脸愁苦。高布心下隐痛,暗道:“你既不仁,休怪我不义了。今把你献与道君,自此再无瓜葛!”转念间,汩汩汩,一晃把药都灌下去。婆婆毫无知觉,垂头耷脑,似睡熟了。高布又取来清水,浇醒婆婆。婆婆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头发蓬松。高布唤道:“媚儿……”婆婆闻声大怒,杏目圆睁,便要发作。不料肚子呱呱一叫,翻肠搅胃的痛,没奈何,只得强捺怒火,忍气吞声。徽宗道:“美人,你吃了寒冰化功散,使不得力——”话未绝,婆婆花容失色,惊怒交集。王黼道:“事既至此,你死心侍君罢。”婆婆呸一声,杀气腾腾。徽宗软语委婉,道:“美人,你休气恼。寡人废你武功,实出万般无奈。”婆婆银牙紧锉。徽宗又道:“你若不满,大可杀了寡人。寡人死在你手,绝无怨言。”说罢,解了侍卫佩剑,递与婆婆。
婆婆嘿嘿冷笑,一把抓住剑,当空一挥,先斩断身上绳索。索断了,不想身子一个趔趄,玄剑把不住,郎当落地。婆婆喘一口气,感觉通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因问:“此剑重几何?”侍卫道:“二十有二斤。”婆婆对天长叹,道:“区区一柄薄剑,举之如重千斤!”说罢,潸然泪下。高布恻隐心起,宽慰道:“吃罢化功散,尚能舞剑,已是天大能耐。”婆婆颤巍巍转身,凝目道:“你下的药?”高布颌首。婆婆跨前一步,又道:“此药微酸,与往日梅汤同味,莫非——”高布又颌颌首。婆婆火冒三丈,一脚踢去,不想一个踉跄,扑在地下。徽宗过去扶起,连劝息怒。婆婆叫道:“恶贼!你好阴毒!赚我吃多时毒药!”高布委婉道:“我直为了你好!岂不闻,瓦罐井上破,将军阵前死?你一世舞刀弄枪,不废武功,早晚为刀下亡魂!”婆婆大骂不绝。侍卫拾剑还鞘,不提。
正骂间,徽宗道:“你方用药,不宜动气。”婆婆倏然噤声。徽宗又道:“你武功既失,更逞甚么强?作甚么乱?归顺罢了。寡人不究前嫌。”婆婆猛地跪倒,顿首道:“多感陛下隆恩,民妇愿降!”徽宗含笑扶起,慰谕不已。蔡攸道:“陛下,使不得!养虎为患,必贻祸根。”徽宗不以为然,道:“一介弱质女流,武功尽失,能掀起甚么风浪?”蔡攸不敢再语。高布朗声道:“恭喜吾主,得此佳人为偶。”心下犹自酸楚。徽宗笑道:“爱卿此言,只怕惹美人着恼!”婆婆粉腮低垂,羞怯道:“蒙皇上不杀之恩,民妇再生之人,愿随圣驾左右,卷帘叠被,在所不辞。”徽宗龙颜大悦,急教人卸去枷锁。卸了枷,婆婆站立不稳,倒在徽宗怀中。徽宗一搂,把婆婆裹住了。高布鼓掌叫好。
婆婆并不挣扎,千依百顺,任由徽宗裹实。少霎,婆婆道:“奴婢欲进一言。”徽宗道:“爱姬但说。”婆婆道:“梁山众人作反,缘于奴婢唆摆。今奴婢已降,乞陛下释他无罪。”徽宗笑道:“自不消说。寡人不单释他无罪,更教他投军效力,报效国家。”婆婆谢恩。徽宗即教王黼拟旨,张皇榜,递文书,来日往天牢提人。王黼一一领命。婆婆道:“陛下当隆重其事。”徽宗道:“善。着他文德殿面陛,寡人一一有赏。”婆婆方始无语。高布叹息。
叹息未已,刺斜里进来一人。把眼觑时,正是童贯。见礼罢,童贯道:“回禀陛下,高殿帅性命无虞,敷了药,沉沉睡了。”徽宗点点头。高布舒一口气,暗想:“所幸媚儿早用了药,功力大退。若不然,父帅焉有命在?”暗自庆幸不已。听得徽宗道:“爱卿背缚绷带,却是为何?”童贯道:“微臣肩胛披伤,顺便教军医施了药。”徽宗惊道:“伤得重?”童贯扬尘舞拜,道:“皮毛小恙,料无大碍。”徽宗心下略宽,问道:“爱卿尚能战否?”童贯道:“能。”徽宗道:“如此,爱卿一旧领军讨贼。”童贯声喏。徽宗道:“高将军机灵骁勇,助你驰骋沙场,如何?”童贯称好。徽宗遂拜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高布为宣抚副使,合力征讨方腊。又教梁山众人纳入麾下,明日起程平乱。二人叩谢了。
话不繁絮。不说婆婆留在后宫,册封为齐国夫人。且说高布四人辞出宫来,分头忙碌去了。高布随童贯来到御营,阅将点兵。王黼到处张皇榜,递文书,不在话下。却说梁山众人,自打婆婆劫法场,失散大半了。一干人各分东西,四处逃匿,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真乃苦不堪言。萎靡之际,乍闻朝廷招安,不由得喜出望外。打探虚实已罢,各各潜回城西,就牢营附近采风。果然,翌日一早,王黼过来提人,引宋江等人望皇城去。散众随尾追踪,到了宣德门门口,再无疑虑,火速入队相认。宋江大喜,一一把臂言欢。
觑真切时,人群中不见史进、杨春、陈达。时迁道:“昨日闹法场时,小弟趁乱出城。到了万胜门,见史大郎飞奔而来,同白花蛇、跳涧虎,投华山去了。”众人大怅。自此三人重操旧业,在西岳占山为王,不提。众人伤感之间,忽听得李俊道:“咦!也不见柴大官人!”众人兀自察觉,俱嚷道:“端的不见大官人!”吴用神色凝重,道:“不见大官人,招安不谐矣!”宋江颌首无言。花荣道:“正是。不见柴大官人,婆婆哪肯卖帐?我等此去,无异自投罗网。”众人大惊失色。李逵骂道:“入奶奶的鸟!他不卖帐最好!俺杀进金銮殿,先劈狗皇帝,再结果荡妇,看他快活风流!”宋江大喝。和尚道:“知寨说的是!我等早出京城,再觅山寨谋生!”众人附和。吴用道:“事到如今,我等势单力薄,哪里出得京城?唯有硬将头皮,闯一闯金銮殿,见风使舵是了。”宋江然之。
当下众人愁眉苦脸,随王黼进了宫,于文德殿见驾。那徽宗满脸春风,好言劝抚,各赐彩缎表里,打发众人归寨。众人出了宫,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归寨。既至御营,天色昏绝了。童贯高布迎入寨来,设筵款待众人。酆美、陈翥、卢俊义,闻焕章在席。当夜狂欢。酒至酣处,高布道:“人生多憾事。今夕高朋满座,独缺了牛皋,可谓美中不足。”童贯然其说。段鹏举道:“吾弟牛皋去了太原,助岳将军杀贼。”呼延灼道:“原来恁地!”众人一声不吭。高布揎袖道:“吃酒,吃酒!”众人恍若无闻,眼皮懒得眨一眨,自顾自的吃酒。原来,众人见高布显达,又是鄙夷,又是羡慕,心下如倒五味瓶。当下吃一卮苦酒,闷闷退下。筵席郁郁而终。
越日,众人起个大早,各领军备戎装,梳洗披挂。卯牌,高布操兵。酆美、陈翥从旁协助。辰初,钟鼓齐鸣,天子造御营。放眼去,但见:铁斧金瓜齐排,旗旄旌节乱飞。左右文武大臣,并道前来。一通锣鼓喧天,徽宗翻下逍遥马,走出黄罗伞,由童贯牵引,登上点将台,誓师犒军。其时,管箫合奏,钟吕齐鸣;僧侣祈福,道士醮法;群臣山呼万岁。万事俱了,授虎符,受帅印。童贯跪地成礼。徽宗赐酒,道:“爱卿此去,早奏大功。”童贯满饮此杯。高布一旧饮下。三军欢声雷动。巳末,吉时到,童贯令旗一挥,几声喜炮轰鸣,三军望南挺进。出南熏门,倍道兼程。
是夜宿应天府。膳罢,童贯唤闻焕章入帐,计议军情。闻焕章道:“方腊占六州五十二郡,头一站为宣州。今谭制置屯兵泾县,深入敌地,孤立无援。如敌寇两头夹击,王师必败无疑。”谭制置,谭稹是也,其时为两浙制置使,故闻焕章有此谓。童贯大惊道:“谭稹败,如之奈何?”闻焕章道:“急修书与谭稹,教他撤军江北,静侯我军到来。”童贯乃修书一封。书未毕,帐外一声:“报!”有信使到。传唤进帐,果曰谭稹兵败,求援云云。童贯通身一震,毛笔堕地。闻焕章道:“主帅不消忧心。贼军不习兵事,我军虽败,伤亡必不惨重。”童贯细问信使,果然如是。童贯叹服道:“参谋料事如神,老朽无忧了!”高布也觉心折。闻焕章逊谢。
童贯道:“我等有兵五万,谭稹十万。与方腊比,相差甚是悬殊。参谋何计克敌?”闻焕章道:“方腊有兵三十万。其中方七佛七万,方天定五万,吕师囊三万,方百花两万,方岩山两万,朱言吴邦两万,方腊自统九万。其势如散沙,往来诸多不便,何足惧哉?”童贯道:“何以制敌?”闻焕章道:“可教小卒乔装,夤夜潜入吴越,就腹地滋乱放火,暗举疑兵,惊扰州郡。贼不知虚实,必惧,固城死守矣,遂不敢往外派兵。我等就兵分两路,各领七万兵力,东西并进,直至白岳会师。如此,我军以七万对七万,七万对五万,七万对三万,七万对两万,又以十五万对九万,兵力占优矣,又惯战,必胜无疑。”童贯大喜,叹道:“参谋真妙计!”闻焕章道:“哪里,哪里!”话了,高布道:“我军远道而来,利速战速决。敌军利固守。敢问先生,敌军坚守不出,奈何?”闻焕章抖抖袖角,笑道:“副帅心思慎密!方腊奸诈之徒,难保他坚守不出。为此计,我军去时,当夺湖汊港口,确保沿途通畅,粮草无虞。”童贯称善,道:“我军粮草充足,贼死守无用,必出战。”闻焕章微笑颌首。高布道:“依先生之见,当夺哪些港口?”闻焕章道:“芜湖太湖,长江吴江,乃兵家必争之地。”童贯点头。闻焕章道:“夺了港口,尽量征缴船只。我多一只,则贼少一只。江南水乡,欠缺船只,寸步难行。”高布二人称是。
第127章:高布点将
(起点中文网更新时间:2004-11-30 22:32:00 本章字数:4767) 当晚无话。翌日拔寨都起,水陆并进。童贯取陆路,率陆军投寿州,越淮水,直指芜湖。高布取水路,领五千水军,驱舟入汴河,涉洪泽,过高邮湖,转扬子江。一路执坚破冰,乘风前行,非止一日,到了扬州城外。扬州无雪,处处花红柳绿,一派春光。扬子江一色澄碧,波光潋滟,把偌大一座古城,都倒进怀内,搓揉嬉戏。那倒影随波起伏,跳跃,欢腾。风吹来,呼啦一声跳开,都散了。军士聚在甲板,眼见无边好景,不胜雀跃。李俊道:“若不是北风呼啸,哪似个三九隆冬!”高布哈哈一笑。小七藏头擫脑,忿忿道:“直娘贼!汴京早降了雪,江南早晚也降。这等鬼天气,鸟恋巢,狗恋窝,偏偏爷爷要出门送死!”说罢,睨高布一眼。高布不语。小二道:“七哥见地不差。这朔风愈刮愈猛,再不停歇,早晚两天有雪。”众人抬头看天。天阙乌云滚滚,压在上空如铅。众人不禁心慌。
慌乱间,一人钻出水面,大叫:“我来也!”话未绝,湿漉漉跳上船来。众人觑去,见是张顺,大喜。高布急蹙过去,掏出彩绢,亲与张顺拭水。张顺道:“小弟打探过了,瓜洲一带,并无敌军。”瓜洲是座孤岛,处在扬子江心,南北隔着润、扬两州。高布道:“瓜洲无敌军,润州如何?”张顺道:“润州一派平常。问土著,都说润、苏、常、湖四州,仍在宋军掌握,安然无恙。”高布迟疑道:“怪哉!昨日行至高邮,有一介盐商来投,说甚么苏湖已失,润常将陷。莫不是一派胡言?”众人也疑。当其时,陈翥、王义在侧。王义笑道:“自古商贾多虚妄。打句把诳语,不足为奇。”高布道:“军机大事,焉能戏言?速提那盐商来!”王义去了。搜遍战舰,直不见盐商踪影。一问,盐商早下船走了。高布闻报怒道:“那厮甚么名字?”王义道:“姓施名慧,乃施恩阿戎,由施恩引荐进身。”阿戎,堂弟之意也。高布即道:“传施恩!”王义领命去讫。
施恩既到,高布道:“施恩!你阿戎扰军听,乱军心,该当何罪?”施恩伏地道:“杀头的罪!”高布道:“他今在何处?”施恩道:“末将不知。”话未了,陈翥道:“大帅不消多问,那盐商必是细作。施恩与他,乃是同党!”有人出声附和。高布喝道:“施恩!你从实招来!你阿戎原本细作,是也不是?”施恩道:“大帅明鉴,施慧不是细作。”高布勃然变色,暴喝道:“不教你尝些厉害,哪里肯招!”直教杀威棒侍侯。话了,两人飞奔而出,按住施恩痛打。施恩吃三十板子,皮开肉绽。高布道:“你招也不招?”施恩不招。众人都替他捏把汗。高布怒喝:“打!给我重打!”施恩又吃几十板子,命在旦夕。高布道:“你招不招?”施恩经不住打,满口招认了。高布道:“你既知施慧去向,速去捉他归案,将功补过!”施恩唯唯退下,领二三十个军汉,拖一路血水,一俯一拐去了。其时残冬腊月,霜飞满天。施恩吃不得苦头,又挨了打,经风一吹,便感觉身如败絮,轻飘飘的站立不稳。到得瓜洲滩头,一个踉跄失足,掉进江里溺死了。军汉回报高布,高布懊悔不已。
后传施慧得知此事,誓为施恩报仇。一日,施慧押盐过汴水,路遇强人,竟当场死难。慧有一弟,唤作施良,已然长大成人,誓承兄志。后三年,施良遂潜入汴京,行刺高布。叵耐高布已死,仇不得报。又后二百年,施良有一玄孙,唤作施彦端,字子安,号耐庵,学问颇好,执如椽大笔,遍书先前事。著有《水浒传》一书。因恨煞高布,竟不着一字,封杀之。又骂高俅奸佞。自此高氏父子,沉冤不得雪。小子往来吴越,偶闻施慧、施良事,故特录之,聊博一笑。当中真伪,究竟不好妄断。
闲话不提。且说施恩出门,高布闷闷无语,坐了一时,延张顺至后舱,管待酒肉。张顺担忧施恩,无心下咽。忽一人大吼道:“我早说过,对岸绝无敌军,偏你不信!死活差张顺去探!”众人视之,乃阮小五也。高布道:“稳当为好。不探刺真切,怎可胡乱进军?” 陈翥、王义然之。小五自知理亏,也不敢多口。众人一俱缄默。半晌,小二开腔道:“张顺兄弟,江水凉也不凉?”张顺道:“江水寒洌,比平常冷出许多。小弟潜入江底,牙关兀自打颤!”小二猛地捣首,道:“是了,是了。江底这般光景,大雪在即了。”众人发惊。高布道:“都休慌!我等即刻过江。待与主帅会师,棉袄也有,火炉也有,任他降霜落雪,打鸟紧?”众人略安,一味催趱过江。高布乃驱军直进。
当下溯流而上,渡真阳堰,过长芦镇,迤逦到得芜湖。童贯、谭稹出寨迎迓。厮见罢,高布道:“大帅来得忒早!”童贯道:“老朽走的捷径,早到三五日。”谭稹舒展身子,道:“今水陆俱至,我无忧矣!”三人相视而笑,联袂入帐。陈翥王义跟来。既入帐,童贯道:“传令下去,船泊港汊,水军就船安歇。”陈翥、王义得令。高布道:“今润、苏、常、湖四州太平,何不依参谋计谋,分派些人马,节制东路?”童贯道:“老朽早有此意,专等兄弟到来。”正话间,门口噌噌步响,进来闻焕章。闻焕章道:“既入水乡,必取水路。东路有大运河,头接汴河,尾连钱塘江。主帅其有意乎?”童贯道:“愿先生教我!”闻焕章道:“大运河贯通苏杭,乃两浙第一大河。江南十六州,俱仰其鼻息。必取之。”童贯然之。闻焕章道:“既取大运河,就水里作文章,也是易事!”童贯动容道:“先生有何妙策?”闻焕章道:“目今寒风凄号,乌云密布,不出三天必雪。到那时,我等轻装夜出,横建平,出长兴,指吴江,至苏州虎丘下寨。”谭稹惑道:“苏、常固为我有,即便下寨,何消轻装夜出?”闻焕章笑道:“兵贵神速。我等雪夜下寨,贼必不备。待下寨罢,就水里落泻药。贼不察,中我计矣!”高布拊掌道:“此计大妙!常、苏在北,秀、杭在南。水往南流,也流入贼人口舌。比及晌午,贼人肚泻发作,我等便发力攻城,秀州唾手可得。”闻焕章颌首。谭稹蹙眉道:“不然。既降雪,江河冰封矣,下药何用?”闻焕章笑道:“江南降雪,江河冰而不封。”谭稹哦一声醒悟。童贯道:“我等江河下药,他若转汲井水,奈何?”闻焕章道:“风雪之日,江南人家不汲井,殆为水流不畅之故。”童贯大喜道:“果如先生所言,秀州只在反掌!”四人大笑。王义也笑。
正笑间,门外进来两人。视之,乃玄虚子、林灵素。高布慌忙唱喏,延请入座。两人施施然坐了。林灵素道:“好极,好极!列位大人都在,茶得其主了。”众人莫名其妙。林灵素一脸诡笑,打身后掏出一截竹筒。揭开看时,却是一筒千年龙井。众人啧啧称叹。谭稹道:“元妙先生好手段!哪里得来的宝贝?”林灵素摇头晃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众人大笑。玄虚子道:“先生已非沙门中人,何来‘佛曰’?”林灵素呵呵一笑,告个罪,道:“若问此茶何处来,某便道,‘昨夜一阵春风来,吹动龙井到窗前。’列位信也不信?”众人知他打诳,乐得陪笑,都说信。闻焕章道:“千年龙井值万金。先生空手投军,囊中羞涩,哪有闲钱买茶?若不是风吹过来,莫非卖屁股换来?”众人笑掉大牙。高布道:“先生仙术高明,素与仙界互通。此茶既不可说,敢情是玉帝御宝!”众人竞相起哄。林灵素笑而不答。
看官须知,那林灵素乃温州人氏,初名灵噩,字通叟,素有大志。为求法术,年幼出家为僧,做了小沙弥。争奈嗜酒不检,挨一顿鞭笞,几乎赔掉小命。沙弥发怒,当夜叛逃师门,蓄发去做道士。投遍道观,可惜无人收留。后云游四海。至蜀,从一老道受业。老道唤作赵升之,善妖幻,著有《五雷玉书》,能使五雷法。灵素从师三年,学得皮毛,能召呼风霆,也能祷雨。小道见业有成,便有些心满意足。因闻徽宗重道,遂偷偷出蜀,化名伍一七,只身进京见驾。在京一年,盘缠耗费殆尽,叵耐进身无门。没奈何,只得转街抹巷,占卜卖卦,攒些碎银回蜀。其时,贫困潦倒矣。
常言道,枯木总有逢春时。此回应在林灵素头上。一日,林灵素饥肠辘辘,望春醇茶栈赶座,无意间邂逅徽宗,由此交上好运。那好运一来,便是接二连三,绵绵不断。那林灵素遇了徽宗,次日便收拾细软,投进大内去了。既入大内,灵素使出浑身解数,又是唤雷,又是祷雨,骗得徽宗团团转。又假托玉帝意旨,今日说说天书,明日谈谈云篆,总之胡诌一番,反正无人能识。徽宗信以为真,日益宠爱有加。先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又授应道军节度使,再加号元妙先生、金门羽客、冲和殿侍晨。其风头一时无俩,比之蔡京王黼,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士民称曰:“道家两府。”谓其权势之隆也。
话不繁絮。却说众人起哄,林灵素笑而不答,只起手来沏茶。茶味甘醇,清香四溢,果然非凡品。众人都吃一盏,赞不绝口。林灵素得意笑笑。原来,此茶乃故人所赠,灵素秘而不宣,故弄玄虚是也。众人也不戳穿,只是吃茶,说些应景的话儿,好讨灵素欢心。当下乐也融融。
蓦地,门外一阵急促步音,由远而近,进了帐来。高布觑时,见得九条汉子,十分面生,清一色统制装束,齐刷刷过来行礼。高布心想:“惭愧!一个也不认识!”想未已,却见童贯猛起了身,望点将台蹴去,立稳,面对统制。统制悚然。高布心想:“媪相一脸肃然,着实少见!”心下不敢大意,也起了身。童贯手指过来,道:“此乃本军副帅,姓高名讳布。”统制起居舞拜。高布道:“九位将军气宇轩昂。高布见了,不胜之喜。”都教免礼。九人言谢。童贯又引荐闻焕章、林灵素、玄虚子三人。统制一一见礼。童贯道:“八位统制早到,跟随谭制置多时了。”高布抱拳道:“有劳,有劳!”统制逊谢。
忽一人道:“末将王禀,见过大帅!”高布点头答礼。把眼觑时,那王禀身长九尺,一派威风凛凛!但见他身似铜铸,脸若铁烧,眼珠好比水银淬,牙齿却似银锻造。高布大吃一惊,心下悚然。童贯道:“王将军乃都统制,节制禁旅诸军。”高布道:“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王禀鸣谢。童贯道:“还有一个都统制,唤作刘延庆,统率陕西六路兵马。”话落了,一人出来唱喏,道:“末将刘延庆,参见大帅!”高布觑去,见那人面目黧黑,朝天鼻,寿星额,颧骨高耸,相貌奇丑无比。心下有些诧异。因道:“将军统哪路人马?”刘延庆道:“熙河路、秦凤路、泾源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高布道:“此六路将士,个个奋勇善战,某早有耳闻。”刘延庆致谢。
高布道:“熙河路统制何在?”言讫,两条汉子应声而出。当中一人身形瘦削,一双黄豆眼骨碌碌的转,口掩三牙黄须,一副穷酸模样。那人单膝下跪,口里狂呼道:“卑职辛兴忠,叩见大帅!”高布不喜,即教平身。另一人臃肿不堪,乍看似个肉丸子,一身肥膘簌簌发抖,咚一声跪下,震得地皮也颤。那人道:“熙河副统制杨惟忠,参拜大帅!”高布呵呵一笑,暗骂:“贼骨头!”也教平身。当下略换一口气。猛一人飞奔出班,拱手道:“秦凤路统制马公直,见过大帅。”高布掠一眼,见那人紫酱面皮,骨脸阔腮,瞪一双牯牛眼,扇一圈大胡子,桀骜站在麾下,果然雄势纠纠。高布喝一声好!话未了,一人拽大步前来,提两只钵头大拳头,砰一声击在地上,叫道:“俺乃刘镇!泾源兵统制是也!”高布好笑。童贯道:“刘将军天生神力。比之段鹏举,毫不逊色。”刘镇叫道:“不然!俺比段鹏举力大!”众人莞尔。
忽一人嗷嗷大叫,抢近来道:“刘铁锤力大,冀某人声大!”说罢,猛吼一声,震耳欲聋。高布觑去,那人长一口血盆大嘴,嘴角连接耳垂,打话间,喷出八级狂风。玄虚子道:“刘铁锤是谁?”大嘴嚷道:“刘铁锤便是刘镇!刘镇便是刘铁锤!”众人大笑。玄虚子道:“你是兀谁?”大嘴道:“冀某人是河东统制!河东统制是冀某人!”众人止不住笑,问道:“冀某人是谁?”大嘴道:“冀某人便是冀景!冀景便是冀某人!”众人哄笑一通。高布道:“冀将军好气魄!两军阵前,你若吼一吼,怎教敌人不丧胆?”冀景拉开嗓门,嚷道:“何止丧胆!冀某人一吼,敌人便吓破了胆!比如前日,冀某人吼一声,便吓死钱振鹏!”闻焕章道:“钱振鹏?伪统制钱振鹏?”大嘴啐道:“除却那个撮鸟,还能是谁?”谭稹不住点头,道:“冀将军轻轻一吼,钱振鹏便七孔流血,栽下马,一命呜呼了。”众人骇然。
第128章:吴用晋身
惊骇间,一人温声细语道:“吓死人算本领,骗死人算不算本领?”
众人觑去,见得一人面如冠玉,貌比潘安,一脸腼腆发话。高布心想:“怪哉!娘娘腔也能带兵?”心下诧异不已。娘娘腔裣衽道:“环庆统制杨可世,拜谒恩相!”童贯含笑托起,道:“将军忒多礼!”杨可世一揖到地,感慨万千也似的道:“恩相面前裣衽,已是无礼至极!”言未已,有人呸一声。把眼觑时,却是一介大胡子做声。杨可世娇啭道:“胡子,你有话说?”胡子跳暴如雷,饿虎扑食也似的,猛冲将来,对准杨可世面门,结实一拳。杨可世阿也一声,摔一个四脚朝天。
胡子大笑。
笑未绝,那杨可世腾空一跃,燕子也似的掠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掴了胡子一掌。胡子大骂:“直娘贼!”身子一泻,弯爪如钩,望杨可世抓去。杨可世微哂,腰胯轻拧,反掴胡子一掌。胡子骂声娘,身形骤变,急闪。闪不叠,连吃十几个耳光。众人都惊呆了。眼见胡子发怒,刷地掣出腰刀,吼道:“来来来!来来来!” 杨可世也不回避,欺身直入,空手来夺刀。那刀势如虹,一晃搠至腋下。杨可世啊一声惊叫,无根枯木似的,轰隆隆栽倒。转眼间,地下流一滩血水。众人大惊,万料不到闹出命案!当下急传军医。胡子怔在当地。童贯呵斥道:“黄迪!你忒也莽撞!两人拌嘴罢了,你如何取人性命!”胡子道:“卑职知错了。杀人偿命,原是天经地义。卑职就死便了!”言讫,刷地拔剑,引项自刎。刘延庆大惊,急忙拦住。黄迪死命挣扎。忽地,一把阴森嗓音道:“他要死,由他去死便了——”众人一凛。回头觑时,见得杨可世巍巍起立,眼色碜直,满身血污。
众人都惊。
黄迪道:“你,是人是鬼?”心口有些发毛。杨可世阴恻恻道:“你说我是人,我便是人;你说我是鬼,我便是鬼——”众人犹疑不定。那黄迪横刀在手,沉声道:“血债血还!你既来索命,我还你便是!”说罢,要抹脖子。高布叫道:“使不得!”一笛打飞腰刀。黄迪失魂落魄。高布道:“杨将军!休要装神弄鬼!闹出人命,不是耍儿!”杨可世嘎嘎一笑,阴阳怪调道:“他自寻死,与末将何干?”众人略松口气,都骂。骂未已,杨可世卸下铠甲,露一身红绢内衫。但见他胸口拴一只皮囊,囊口引一根细线,拖在手里。手头一拽,皮囊便泄些血水出来。众人恍然大悟。杨可世道:“此乃鸡血,阵前杀敌有用。”众人方知虚惊一场,忍俊不禁。杨可世道:“黄将军,却才多有冒犯,恕罪,恕罪!”黄迪余怒未消,吹胡子道:“恕罪?恕你娘的春秋大梦!你寻爷爷开心,一句鸟话,便想打发爷爷?来来来!你我再斗三百回合!”语毕,拉开架势,便要动手。童贯喝道:“胡闹!”黄迪一惊,慌忙缩手。高布道:“杨将军这等手脚,无非教人明白,他端的能骗死人。”杨可世长揖称是。黄迪悻悻无话。须臾,安道全到,眼见杨可世无恙,放下心来。童贯道:“黄迪乃鄜延路统制,生性粗暴,疾恶如仇,能使一口三尖刀。”众人哦哦。
童贯道:“更有一人,身居禁旅统制,现在王禀麾下效力。”言已,指住一条虬髯汉子,道:“王涣是也。”王涣团团转身,四向抱拳。高布心下一热,暗想:“此乃父帅心腹。”不免多觑两眼。但见那王涣身长八尺,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立似东岳泰山,行若林间猛虎,一派凛然正气。高布叹道:“真虎将也!”叹未已,童贯道:“此王涣,乃王禀、王义阿戎。兄弟三人,都有通天本领,乃我军三板斧!”王禀三人逊谢。辛兴忠嗤笑,不以为然。童贯道:“辛将军有话说?”辛兴忠道:“末将以为,论本领之高低,当在战场见分晓。战犹未始,恩相先偏袒心腹,未免有失公允!”杨惟忠唱和。刘延庆大喝放肆。童贯劝住,道:“依将军高见,又当如何?”辛兴忠道:“自古成败论英雄,理当是谁人擒得方腊,谁人本领便高!”童贯拊掌道:“好极,好极!将军此言极当!”即问王禀:“将军敢打赌否?”王禀说敢。童贯道:“既如此,我等兵分两路,秦晋诸军为一路,京师禁旅又一路,两路分头并进,同取方腊。哪一路先擒得方腊,哪一路便胜,赏黄金千两,封两镇节钺!”众人耸动。童贯道:“诸位以为如何?”众人大叫道:“愿从!”话音未落,门口有人高叫:“正是!惟恩相之命是从!”视之,乃酆美、卢俊义、段鹏举、呼延灼、周信五人。五人施礼罢,齐道:“敢问恩相,几时进军荡寇?”童贯笑道:“只在指日之间。”众人欢欣鼓舞。
忽地,闻焕章道:“目今将佐俱全,主帅何不升帐议事?”童贯从之,一拍惊堂木,喝道:“众将听令!”众人悚立。童贯目光一扫,道: “现命王禀率禁旅取东路,复秀、杭、睦三州。副帅高布领军。”高布、王禀声喏。童贯道:“命刘延庆率边军取西路,平宣、歙二州。本帅自镇中军。两路人马,于清溪会师,合攻帮源洞。”刘延庆得令。童贯道:“水军将士,随边军取东路,转扬州,下太湖,由吴江出海,协攻杭州。制置使谭稹领军。”谭稹愀然不乐,口里勉强称是。
将佐也分三路:
东路有:王禀、段鹏举、王涣、王义、呼延灼、周信、党世英、党世雄、张清、徐宁、宋江、花荣、杨志、李逵、时迁、解珍 、解宝、王英、扈三娘、乐和、马麟、张青、孙二娘,武松、和尚、林冲、秦明、董平、索超、朱仝、鲍旭、项充、焦挺、刘唐、段景住、黄信、裴宣;
西路有:刘延庆、杨惟忠、辛兴宗、冀景、刘镇、马公直、黄迪、杨可世、赵明统、王渊、韩世忠、陈翥、酆美、卢俊义、关胜、石秀、杨雄、戴宗 、魏定国、单廷珪、宣赞、郝思文、韩滔、彭玘、皇甫端等;
水路有:李俊、阮小二、张横、阮小五、张顺、阮小七。
调拨已罢,众人兴高采烈散去,不提。
却说高布出得门来,就寨内外转一圈,眼见天色将晚,急投炊事营用膳。
膳罢,私访闻焕章去了。闻焕章独处中帐,伏在案边挥毫。高布轻步入帐,唤道:“先生。”闻焕章掷笔笑道:“少主好歹来了!”高布一怔,诧道:“先生知我要来?”闻焕章点点头,道:“早间中帐议事,少主神思恍惚,是以知你要来。”高布惊道:“先生真神人也!弟子满腹疑团,盼吾师指点迷津!”说罢,长长一拜。闻焕章急忙掖起,不安道:“少主宁毋如此,折煞不才也!”高布二话不说,直道:“先生,你道那童宣抚——”话才出口,闻焕章慌忙打断。高布努努嘴,终把话咽在肚里。闻焕章埋头研磨,一言不发。高布见状,如泼一头雾水。
未几,闻焕章调好墨,敷开宣纸,提笔草书一个“静”字。高布一凛,烦躁立退。闻焕章笔墨柔动,徐徐又写“夜思”二字。高布喝彩道:“好字!”闻焕章淡淡一笑,道:“少主,你笔墨不佳,我来教你书法。”递与高布毛笔。高布会意,接了墨毫,道:“劳烦先生了。”闻焕章道:“少主试写一字。”高布便写:“战。”字迹不成章法,如同涂鸦。闻焕章道:“少主东去,可立头功。”高布又写:“方。”闻焕章道:“方腊深居贼巢,轻易难下。待你攻克睦州,捉之未迟。”高布点点头,忽写:“偏心。”闻焕章笑道:“偏是不偏,不偏是偏,你以为偏,其实不偏。”高布咕哝道:“先生净打哑谜!”信笔一挥,不意写了“媚儿”两字。闻焕章微叹。高布焦躁,重笔一勾,把字迹都抹了。寻而,门外一声轻咳。
两人一惊,相顾失色。
门外那人唤道:“师兄,师兄……”一派翼翼小心,却是吴用声音。两人舒一口气。闻焕章整顿衣裳,朗声道:“门外有犬吠。”高布暗笑。吴用探进头来,笑嘻嘻道: “不速之客,师兄休怪!”闻焕章哦一声,故作冷淡道:“是你!”吴用笑道:“是我,是我!”言已,瑟缩进帐,忸怩唱喏。高布觑时,那吴用一脸灰暗,髭须纵横交错,落拓紧了。当下一阵心酸,噎道:“军师!”吴用猛跪下去,泪如堤决。高布扶起,温声道:“军师坐罢了,不消多礼。”吴用道:“多感大帅恩典!吴用有眼不识泰山,往日多有得罪,该死,该死!”打话间,狠刮自己两巴。高布道:“陈年旧事,提他作甚?”吴用不住点头,笑泣道:“正是,正是!陈年旧事,提来作甚?”言讫,挨在椅边坐了。高布道:“想往日,高布也有不是。冒渎之处,军师休往心去!”吴用道:“岂敢,岂敢!”两人相对唏嘘。
唏嘘正浓,一人冷冷道:“你来作甚?”吴用一颤。闪目看时,闻焕章站在三尺之外,眼如斗鸡,脸若冰霜。吴用心跳猛剧。闻焕章道:“有何贵干?”吴用嗫嚅道:“小弟夜观天象,情知不日有雪,特来相告。”闻焕章骂道:“含鸟猢狲!有雪无雪,我不知耶?何消你来相告!”吴用狼狈不堪。闻焕章叱道:“滚!”吴用东张西望,佯装没有听见。闻焕章喝道:“滚!滚!滚!”吴用咬紧牙关,脸色时晴时雨。死赖不走。高布道:“先生,饶他一回罢!”闻焕章遂不做声。那吴用垂头丧气,坐了一时,眼见无人搭理,灰溜溜蹙出门去。
闻焕章道:“且慢!”吴用顿时驻步。闻焕章道:“你往日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目今活脱脱一阉鸡!你看你,眼下甚么德性!”吴用大怒,骂道:“直娘贼!我自做我的阉鸡,与你何干!你一世欺我,压我,攻讦我,挖苦我,至死不甘罢休!我与你何仇何怨,这般苦苦相逼,不留半分活路?”闻焕章哈哈一笑,作色道:“苦苦相逼?若不是恩师遗训,说你生性偏激,易入歧途,教我好生看护。我懒得觑你一眼!”吴用惊愕道:“师父有此话说?”闻焕章冷笑不答。高布追出门来,帮腔道:“军师,你先前锒铛入狱,若不是先生说情,怕早成了孤魂野鬼!”吴用略微动容。闻焕章道:“金沙滩那时,你求我救你一命。当时殿帅正怒,闻某不便说情,遂以佛珠暗示,教你宽心。岂料你浑浑噩噩,毫不知机!”吴用一怔。闻焕章道:“我且问你,你适才来时,一心图谋进身,是也不是?”吴用低头不语。闻焕章道:“你进得门来,吃我一喝,以为进身无望,便挟恨而逃,是也不是?”吴用捺不住怒火,忿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闻焕章道:“若是,我自为你谋出身。若不是,万事俱了。”吴用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闻焕章道:“你平常计谋多端,机智百出,闻某每有引荐之心。争奈你放荡不羁,难以任事——”话未绝,吴用扑通跪倒,以额撞地道:“师兄,我已悔过自新,求你成全则个!”高布一肚子好笑。闻焕章道:“自打山破兵败,你饱受煎熬,锋芒渐隐,持重多了,张狂少了,可以任事了。”吴用大喜,拜谢道:“有赖师兄抬举!”闻焕章道:“目前大战在即,帐房人手不足。你闲得无事,便去掌秤罢了。”吴用哭笑不得。高布道:“学究学富五车,做个掌秤子,未免大材小用。”吴用忙附和道:“就是,就是。”闻焕章抚髯一笑,道:“依副帅见地,又当如何?”高布道:“学究满腹经纶,可以做个参军。”吴用一眼热切,蠢蠢翾翾。闻焕章道:“夫参军者,须审时度势,出谋献策;当有神鬼莫测之机,变幻无穷之智;又能伸能屈,伸则腾飞白云上,屈则隐匿九地下;能处变不惊,山崩而色不变,鹿兴而目不瞬。如此,方能成就大业。”吴用陪笑道:“谨如师兄所言,贱弟无不具备。”闻焕章摇摇头,道:“未必。你进帐之初,我故意出言不逊,试你器量。言不过三,你便勃然动怒,拂袖而去。试问,能伸能屈安在?”吴用语塞。闻焕章道:“如今句把说话,便教你呆若木鸡。试问,此之谓处变不惊?”吴用哭丧着脸,懊恼道:“师兄,休戏弄我!”闻焕章一笑置之。高布道:“此去东征凶险,先生又不能同行,如何是了?不若起用学究,好歹有个参谋。”语毕,紧觑闻焕章。闻焕章犹疑不答。吴用央道:“求师兄作美!”闻焕章道:“你能冰释前嫌,辅佐大帅?”吴用道:“能。大帅英明神武,吴用景仰已久,愿意追随!”闻焕章仰天大笑,道:“好极,好极!为兄等你此话久矣!”乃转身语高布道:“学究用兵如神,提举东路参谋,实乃不二人选。不才早有属意,不明言者,直待大帅出口耳!”高布不胜惊喜,暗想:“先生这一妙着,方便我驾驭吴用,可谓用心良苦!”寻思间,闻焕章道:“却才诸多刁难,师弟毋怪,毋怪!”吴用道:“不敢。”闻焕章道:“人生如白驹过隙。愿师弟早建功业,青史留名,不枉此生。”吴用盈盈下拜。
高布甚喜。
第129章:高布初战
翌日,高布起個大早,望周遭巡寨去了。
歸來,適逢吳用宋江到訪。那吳用容光煥發,笑呵呵步進門庭。宋江並身側行走,左手提兩隻烤鴨,右手挈一壇老酒 ,躅躅而來。高布打遠抱拳,叫道:“公明哥哥。”公明屈膝著地,唱一肥喏道:“參見大帥!”高布連忙請起,口裏道:“哥哥又說外話!你我海水深的交情,鋼板硬的拜把兄弟,何消這般見外!”宋江哈哈大笑,豪情勃發道:“說得好!就憑你叫我一聲哥哥,宋江當痛飲一番,醉死方休!”高布不覺性起,也道:“正是這話!把酒來!你我不醉無歸!”吳用鼓噪喊好。高布即命軍漢燙酒,燉鴨。不多時,鴨燒酒響。宋江取銀盞篩酒,又親手操刀,切下幾塊鴨肶,把與高布下酒。高布因怕有詐,先不敢吃。宋江見狀,避席道:“爲兄托大,斗膽先吃老酒!”言已,把酒飲一個精光,又啖鴨肶。吳用緊接吃了。高布眼見無礙,放心狂嚼。
鴨香濃郁,老酒甘甜,三人大快朵頤,吃得口角流芳。
酒罷,高佈道:“才聞酒肉香,酒肉已消無。掃興,掃興!”宋江道:“此有何難!爲兄再把酒來!”吳用連忙阻止,道:“不可!行軍打仗,豈可貪杯縱酒?”高布酒意頓消。吳用道:“酒能亂性。大帥當頒禁酒令,確保軍營無虞。”高布稱許。宋江聞言,心下不是滋味。當下默不作聲。俄延道:“酒吃不得,茶卻吃得?”吳用道:“茶能益性,自然吃得。”高布直笑。宋江道:“既如此,大帥稍候,我去取茶。”言訖,翩然出帳。少霎,茶到。宋江對席而坐,燒水沏茶。高布覰時,但見那茶色嫩綠,茶光清瑩,茶香濃洌撲鼻。當下忍不住問:“此乃何茶?味道如此奇特!”宋江道:“說來話長。前日正午,我攜鐵牛閒逛,路過廣濟寺,長老以此管待。愚兄吃得口滑,便捎了一掟回來。”吳用道:“爲弟嘗聞,廣濟僧人善使藥。此茶甘中帶苦,淡具藥味,莫非是藥草煉成?”宋江道:“軍師所言不差。長老言,此茶盛産歙州松蘿山,名曰松蘿茶,有藥效用。”吳用驚奇道:“前人有雲:‘徽州松蘿,專於化食。’莫非便指此物?”宋江道:“然也。”高布呷一口,飄然欲仙,歎道:“善哉!此乃茶之翹楚!”吳用力挺之。宋江道:“愚兄捎此茶回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方圓之間也。”高布詫道:“方圓之間?”宋江頜首道:“正是。方乃方臘,圓乃鄧元覺。”高佈道:“此話何解?”宋江道:“方臘好品松蘿茶,早晚飲用,愛不釋手。鄧元覺乃廣濟寺僧人。此二人,與松蘿茶有莫大淵源。”吳用聽罷,拊掌大笑道:“果如斯,方臘死大半了!”高布動容道:“軍師何出此言?”吳用附耳道:“如此如此。”高布喜動顔色。宋江如置局外,悻悻不已。
閑文不表。卻說越日一早,千里飛沙,北風怒號。聞煥章進言道:“今朝風烈,夜必有雪。可以進軍了。”童貫從其言,即令高布東進。高布急點將士,命王稟爲先鋒,自引二萬騎兵爲前銳,糧草居中,命呼延灼領四萬步兵殿后。軍士各備乾糧,馬摘鑾,人銜枚,極速前進。
進軍伊始,吳用道:“兵法有雲,軍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糧草居中,正犯兵家大忌!”高佈道:“兵貴神速。聞參謀主張,必無差池。”遂不用吳用言,輕裝直進。
其時大年三十,天色昏沈,大雪將傾。
路上行人稀少。三軍貔貅前行,橫建平,出長興,直指秀州。才過建平,忽有探子來報:“方臘夜襲杭州,太守趙霆棄城而逃,杭州已破!”高布大驚,疾問:“杭州有兵三萬,終不敵一個草寇?”探子搖頭歎息,默然道:“制置使陳建,領一千親兵,力戰陣亡。其餘將佐,都逃之夭夭了!”高布大罵,叫道:“直娘賊!堂堂大宋王朝,只得陳建一個忠臣!”左右聞言,都覺動顔。探子道:“更有廉訪使趙約,詬賊死節。賊渠臠其肢體,探其肺腸,種種暴行,令人髮指!”官軍義憤填膺。高布目視前方,切齒叫道:“方十三!我不取你狗頭,誓不爲人!”衆人嗷嗷大叫,嘶吼聲此起彼伏。稍頃,衆憤漸平。高布又問探子:“反賊有兵幾何?”探子道:“遮天蔽日,不計其數,殆有百萬之衆!”衆人阿也失色。高布喝道:“一派胡言!賊兵不過十二三萬,何來百萬之衆!”探子道:“論親兵,方臘不過千人。叵耐回應者衆,士民皆結巾紮發,執椽相隨,解囊相助,賊勢得以大張!”高布臉沈如水,忽然哈哈大笑道:“此乃烏合之衆,莫說百萬,便是千萬,我也不懼!”衆人稍微轉顔。吳用道:“賊勢大張,怨也!人不堪命,方才去而爲盜!”衆人都稱是。吳用問探子:“賊有甚口號?”探子道:“南人皆雲:誅朱勔,殺盡官吏公使!”吳用道:“朱勔領應奉局事,誅朱勔,即是誅應奉局。”高布深以爲然,即問:“如之奈何?”吳用笑道:“此易事耳!先罷應奉局,以泄民憤。再撫綏賊衆,以分其心,而後大軍撲去,大事一舉可定。”高布以爲在理,即寫申狀,請童貫罷應奉局。
正寫間,酆美來見。
高布問道:“將軍何以至此?”酆美道:“杭州已失,主帥差末將來報!”高佈道:“卻才探子已報,說甚麽杭州淪陷,高某將信將疑。如今將軍再來,方才確信無疑。”酆美道:“副帥早作提備。反賊詭計多端,此去小心爲上!”高佈道:“事關社稷,某自當萬分小心。”即將申狀付與酆美,略道原委。酆美道:“副帥不消憂心!主帥已然擬旨,黜朱勔,罷應奉局,降詔就在今日。”高布頷首稱善。酆美乃拱手作別,揚鞭躍馬,一溜煙去遠。
高布引領三軍,望秀州略去。
垂暮時分,到得湖州城外。吳用道:“湖州毗鄰秀、杭,境內有流寇出沒,其中多附方臘,大帥慎之!”高布然其說,即命哨馬去探。吳用道:“前途未卜,探馬怕難勝任,須遣勇士前往。”高布乃道:“誰人願往?”話落了,一人道:“末將願往!”視之,見一條面生漢子,正當而立之年,風骨偉岸,目瞬如電。高布不禁心折,問道:“勇士尊姓大名?”那人道:“韓世忠。”高布大詫道:“韓世忠?進勇副尉韓世忠?”韓世忠道:“正是。”高布大喜,一個翻身落馬,執手與語道:“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韓世忠拜謝不已。高佈道:“將軍本屬邊旅,何以隨禁旅東進?”韓世忠道:“末將好戰,今朝見副帥起兵,便偷偷混入行伍,一路跟來。”高布歎道:“真勇士也!”即命人取酒來,親與世忠壯行。世忠一飲而盡。飲罷,欺身上馬,飛也似的去了。高布目送他遠去,口裏讚歎不絕。吳用道:“此人私自出逃,目無軍紀,當殺之。”高布不從,爭道:“世忠勇冠三軍,敵人聞之喪膽,豈可錯殺?”吳用遂不復言。
原來,世忠能萬人敵,高布早有耳聞。今日見他來投,心下歡天喜地,哪肯錯殺半分?
世忠字良臣,延安人氏,出身寒微。早年鷙勇絕人,善射,能騎生馬駒。鄉人異之,常曰:“此子當作三公。”世忠以爲辱,每聞其言,必毆之。於是鄉人懷懼,不敢與之遊。世忠深憂焉,時常借酒消愁,遂成酒癮。世忠尚武,又好仗義,鄉間豪傑多歸附之。方圓百里,無人能馭。年十八,以敢勇應募鄉州,隸赤籍。崇寧四年,西夏犯境,世忠始從軍捍禦。至銀川,身先士卒,捨命登城,猝殺敵首。夏人大亂。宋軍乘勢攻城,大敗夏人。夏人既退,就蒿平嶺下寨,伺機奪城。世忠率死士襲之,浴血奮戰多時,殺監軍駙馬。敵大潰,兵厄乃解。其時童貫主邊事。經略司因世忠有功,進表以聞。童貫不信,以爲誇大其詞,只補世忠一資,仍爲小校。衆弗平,世忠也感沮喪。後世忠從劉延慶再立軍功,始補進義副尉。未幾,因功轉進勇副尉,至今。
卻說世忠去後,後面哨馬來報:“糧草遇劫!”高布大驚,急欲回馬去救。吳用道:“不可!主帥回馬,軍心必亂,倘若來敵首尾夾擊,後果不堪設想!”高布倒吸一口冷氣,急問哨馬:“哪里遇劫?”哨馬道:“伍芽山!”高布又問:“賊人幾何?”哨馬道:“約莫三五百人。”高布略舒口氣。吳用道:“押糧官是誰?”高佈道:“段鵬舉、周信、張清、時遷。”吳用道:“此四人善戰,糧草鐵定無礙!”果然,語未畢,又有哨馬來報:“糧草無礙。”高布轉憂爲喜。吳用道:“擒住賊人也無?”哨馬道:“都擒住了,綁在馬尾,一路拖來。”吳用拊掌大笑。高佈道:“走漏賊人也無?”哨馬稱無。高佈道:“既如此,殺絕賊人,落個乾淨穩妥!”吳用笑道:“非也非也,留一個活口指路,其餘都殺絕!”高布稱妙,乃斬敵首數百級,抛屍荒野。其時北風正吼,慘叫聲甄沒風中,無人察覺。高布既殺響馬,心下暢美至極,自此殺戮成癖。不多時,世忠回報:“方七佛已破秀州,分兵來犯湖州!”高布大驚,不覺馬鞭墮地。吳用道:“大帥毋憂!逆賊新破秀州,城池未穩,量他不敢遠出。我等先奪湖州,立住陣腳,再圖秀州未遲。”高布從之,遂長驅直入,直奔湖州。其時天色已晚,風聲如雷。軍士人心惶惶,如臨深淵。高布乃教掌燈,驟馬略湖州。才過卞山,天降傾盤大雪,紛紛揚揚,把官道都掩埋了。燈也熄了。足踝入雪,鑽心凓洌。軍士捺不住饑寒,有人逃亡。
軍容瞬即大亂。
高布見勢不妙,急殺兩個逃卒,擲屍路邊。三軍悚然,軍容稍定。又有士卒凍死。高布乃解披風,裹在死卒身上,眉宇略見傷悼。又卸下胄甲,與軍士同等披挂,方才躍馬前行。於是軍心大振,競相向前。一行人若流星,若閃電,望湖州城撲去。
既近城郭,閃出一彪人馬,不下千人,一字兒擺開,攔斷去路。當頭一人叫道:“陸行兒在此,會事的,早早下馬受死!”高布呵呵大笑。笑未已,一人拍馬舞槊,徑取陸行兒。視之,韓世忠也。陸行兒覰得真切,不待世忠來到,猛把鐵鍬一翻,飛竄而出。兩人就半途相交。世忠身長力猛,只一槊,把陸行兒打在馬下。南軍大駭,登時四散。高布驅軍掩殺,斬首千餘級。南軍盡皆死難。
那時風雪正酣。秀州睡在雪中,燈火稀朗。高布見初戰告捷,喜不自禁,乃發力攻城。城門緊閉,急切難攻。吳用道:“我等先行下寨。寨穩,從容攻城!”高布然之,急教結寨。寨邊泥屋成排,雞幾隻,惡狗一條。泥屋殘垣敗瓦,新遭火災。屋後惡狗汪汪,狂吠不停。王稟怕露破綻,嗖一箭,結果了惡狗性命。登時四野沈靜。正結寨間,城角火把大舉,戰鼓喧天,殺來一彪人馬。
宋軍陣腳大亂。
來人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手起刀落,砍下幾顆人頭。一人手持長矛,狂奔而來,大笑道:“方七佛來也!”高布又驚又怒,一躍上馬,仗笛迎敵。王稟領人從後趕來。兩軍相接,刀槍怒響。當其時,官軍糧草、步兵未至,只有兩萬馬軍當前。雙方人數相當。高布直取方七佛。七佛滿臉須絡,虎頭燕額牛牯眼,吼獅大嘴,嘎嘎笑道:“來得好!殺了你,做個夜壺!”蛇矛一抖,直指要害。高布笛短,不敢硬碰,急閃。方七佛罵道:“縮頭烏龜!”蛇矛翻滾又來。高布惶急,慌忙掏出迷藥,擰蓋。蓋未開,一道腥風帶過,蛇矛穿心而來。高布大驚,拍馬狂飛。霜雪重,馬蹄滑。戰馬出不兩步,啪一聲,摔一個四腳朝天。高布墜在鞍旁,眼冒金星。藥罐甩出老遠。七佛大喜,掄刀拍馬,來取高布首級。高布正痛之間,躲避不疊,眼看刀光一閃,性命休矣!
說時遲,那時快,一人叫道:“休傷吾主!”話未絕,一槊驟臨,格開彎刀,就側畔廝殺開來。高布死裏逃生,大叫僥倖!覰身側時,世忠激斗方七佛。七佛擲了彎刀,蛇矛一吐,使出看家本領,與世忠鬥個你死我活。高布不敢俄延,骨碌碌爬起身,牽起戰馬,撿一把彎刀,殺進裏陣去了。官軍見主帥英勇,俱各氣力大增,一發廝殺猛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眼見天色漸白,白霧縹緲,勾出近山輪廓。雙方都殺紅了眼,出一身熱汗,筋疲力盡了。驀地,忽聽得陣角兩聲炮響,一陣喧天呐喊,馳出一彪人馬。高布魂不附體,生怕敵援來到。覰真切時,來人打宋軍旗纛,一色禁旅裝束,卻是四萬步軍!當頭一人,手持銅鞭殺到。高布大喜,叫道:“呼延將軍,斷賊後路!”呼延灼應諾,即把令旗一揮,步軍頓時散開,成包抄之勢,步步逼進。七佛見勢不妙,舍了世忠,領南軍突圍歸城。才近城壕,門樓打下擂木炮石,抛下幾顆人頭。一人叫道:“我乃段鵬舉,早把城池奪了!”七佛大驚失色,兜馬便走,望南落荒逃去。官軍隨後掩殺。南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高布眼見得勝,正欲乘勝追擊。吳用過來勸住。高佈道:“秀州城牆堅固。惡賊若得回,急切難圖!”吳用道:“我計定矣!量那廝活不過大年初一!”高佈滿臉疑惑。吳用道:“早間楊志、朱仝等人,喬裝成賊兵,混進南軍去了。我等後天攻城,他就內裏取事,好取逆賊首級!”高佈道:“今日能殺的賊,何消等到後日?”揚鞭躍馬要追。吳用扯住繮繩,笑道:“大帥執意要追,吳用也不敢阻攔,只是軍健乏力,怎生追得!”高布掠一眼四周,果見得軍士七歪八倒,躺在地下有氣無力。當下心意稍轉,收兵入城。
第130章:高布夺城
城门大开,段鹏举一拨拱立道旁。
高布滚下马鞍,一一把手慰劳。三军将士也俱下马。高布问段鹏举:“将军几时入的城?” 段鹏举道:“天亮以前,寅牌以后。”高布道:“怎入的城?” 段鹏举即道明原委。
原来,自打伍芽山遇贼,中军便加派人手,提防南军劫粮。所幸一路无恙,安然来到湖州。才过卞山,山嘴撞见吴用。那吴用带三五个军汉,独立风雪夜。中军见了,不胜惊讶。张清道:“军师怎在此处?”吴用掖寒衣道:“特来候将军耳!”众人一怔。吴用道:“前军遇敌,亟待援军去救!”段鹏举绰枪叫道:“参军速引我去!”吴用道:“将军休慌!步军现在何处?”周信道:“已过长兴,随后便到。”吴用道:“既如此,将军就间道速取湖州,先夺城池。我在此等候步军。步军来时,就领兵杀去!”段鹏举允诺,引五千军健去了。
一干人由俘虏带路,望南而走,越冰溪,跨田塍,悄悄摸至东门。城门紧闭,门楼上有八个巡卒。俘虏击一击掌,叫道:“残雪压老松。”巡卒探头应一声:“五月新火红。”俘虏道:“神佛来降世。” 巡卒道:“九州此宜同。”两人对罢暗号,巡卒道:“师兄打哪里来?”俘虏道:“打伍芽山来。”巡卒道:“望哪里去?”俘虏道:“望湖州去。”话音才落,楼上连弩箭发,如雨射来。官军乍逢变故,疾退。退不叠,多中了箭。俘虏哈哈大笑,猛地剥光衣衫,挺身受箭,赤裸而死。
官军惊骇不已。
倾俄,箭尽。张清觑准时机,手探锦袋,拈出石子,望南兵射去。南兵应声而倒,一口气伤了八人。八人敲起锣来。段鹏举大惊,急教时迁取事。时迁就地一碾,滚至壕边,飞快掏出飞爪,一甩,勾住垛堞,猿猴也似的爬上门楼,手起刀落,结果了八条人命。锣声遂止。时迁不敢懈怠,飘身下楼,就内里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大军入得城来,但见城池空虚,无人防守。偶有几个散勇,都给周信杀了。当下直指西门,安置了粮草,爬上门楼。西门外,两军厮杀正酣……
一番道白过后,众人唏嘘不已。
高布道:“亏煞军师妙计,将士卖力!若不然,一败涂地有日!”众人谦让。高布道:“只不知,逆贼怎夺的城?”遂寻土著来问。土著道:“昨夜子时,南军突然杀至,就城外放起火来。当时风大,有火吹进城池。小镇长官害怕,都逃命去了。南军便得了城。”高布感慨道:“方七佛颇有智谋,休道南军无人!”众人称是。忽一人嚷道:“白面!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声若惊雷。众人觑去,正是那李逵打话。高布暗怒,面上笑道:“铁牛铁性子!”言已,掉头去了。三军依次跟来,城里下寨。
下寨罢,大举炊事,将士各饮姜汤。高布胡乱吃一碗汤,引三千亲兵,出城凭吊战场去了。至昼方归。是一役,宋军折了段景住,损兵二千九十人。南军折了邢政、高可立,损兵三千六百人。
当晚解甲歇马,犒劳三军。并发牒文与童贯,通报军情。又索世忠做个贴身。童贯自无异议,只是刘延庆得知,心下瞅然不乐。
翌日,大年初一。高布上表贺岁,又遣使至东路拜年。两路人马大闹新春,不在话下。
大年初二,高布命王涣领五千兵马,径取平望。平望在湖、苏中间,距秀州二三十里,手扼吴兴塘、大运河,背靠太湖,实乃兵家要地。王涣领军捣去,平望遂定。晌晚,解珍、解宝领三百军校,望太湖投毒,不提。
初三,艳阳高照,微风和熏。高布留呼延灼守城,自起六万大军,征讨七佛。一路脚步轻快,晌午,到了秀州城外。七佛得报,早领五万大军,离城三里布阵。高布不敢轻进,就问吴用主意。吴用道:“不可力敌,只可智取。”乃教周信引一千士卒,绕至敌后,以为疑兵。周信得令去讫。吴用道:“我等且先结阵,而后徐进可也。”高布从之,就平原摆下九宫八卦阵。阵毕,探子来报:“我军距敌十里。”高布驱军直进。未几,探子又报:“我军距敌五里。”高布仍进。探子紧报:“我军距敌三里!”高布乃整兵勒马。把眼觑时,南军旌旗飘飒,远远在望了。
七佛手挺长矛,严阵以待。
高布命王禀掠阵,自引段鹏举、韩世忠,望垓心走去。七佛见了,也引两骑出阵。六人相对咫尺。高布道:“将军凛凛之躯,安肯屈膝事贼?若然归顺大宋,可保一生富贵!”七佛骂道:“手下败将,也敢饶舌!识相的,早早回阵,你我决一死战!”高布道:“将军自暴自弃,岂不令人惋惜?方十三暴虐不仁,作恶多端。你跟随他,早晚死路一条!”七佛手指道:“赵佶荒诞不经,苛捐杂税。你追随他,死无葬身之地!”高布笑道:“将军净说气话!我见你通身本领,心下爱惜,方才好心劝说。你不听我金玉良言,只怕后悔莫及!”七佛嘿嘿冷笑,道:“后悔莫及?却看谁后悔莫及!”言讫,绰起长矛,指面而来。高布疾退。世忠舞槊接矛。两人大战五十回合,不分胜负。
七佛旁边一人,生怕七佛有失,抡刀助战。段鹏举叫道:“无耻逆贼!安敢以多欺少?”缨枪一吐,便也加入战团。当下四骑你来我往,打得煞是精彩。段鹏举道:“大胆逆贼!报上名来!”那人道:“爷爷姓金,名节!” 段鹏举道:“金节也罢,银节也罢,统吃爷爷一枪!”语未毕,一枪拦腰拍去。金节眼疾,手抱鞍,脚勾镫,猛地把身一翻,躲在马腹背后,闪过一枪。段鹏举叫道:“闪的好!”又一枪当臂拍落。金节手臂一缩,身子悬空失稳,阿也一声惊叫,后仰翻栽下地来。段鹏举横枪立马,冷眼旁觑,并不取金节性命。金节慌乱失措,骨碌碌爬起身来。段鹏举绰枪一挑,叫道:“上马!你我整装再战!”金节抱拳道:“却才落地之时,将军不乘人之危,放我一马。我岂能不识好歹,苦苦纠缠?”说罢,跨上坐骑,扬长归阵。段鹏举暗暗赞赏。
赞未绝,有人啊一声惊呼!
把眼觑时,高布陷进恶战,身处险境。对手那人面如涂墨,獠牙参差,仗一双镰钩,直望高布头顶劈落。高布手舞大刀,且战且退。段鹏举不敢怠慢,急忙掠去,绰枪架住双钩。高布遂而脱险。段鹏举道:“乌贼!怎敢欺我主帅!”那人笑道:“他刀短,我钩长,正好厮杀!”段鹏举道:“我枪长,你钩短,敢厮杀否?”乌贼道:“当然不杀。”段鹏举骂一声:“破落户!”缨枪一蹦,挣脱镰钩,就地杀过去。过百余会合,乌贼渐渐力怯,兜马便走。
段鹏举也不追赶,任他去了,只把眼来觑世忠。世忠与七佛绞在一处,愈战愈勇。正觑之间,忽听得耳际风啸,一人厉声叫道:“纳命来!”段鹏举一凛,急忙低头,打出一片枪花,封住门户。视之,正是那乌贼作恶。段鹏举冷叱,缨枪奋起,一鼓捣去。乌贼腰胯一沉,猫身直进,钻至段鹏举身侧,猛攻下盘。段鹏举不慌不忙,把枪一立,划桨也似的捞一捞,荡开镰钩。攻势顿解。乌贼喝一声好,却不收手,横钩骤出,径奔段鹏举马腿斫去。那马吃一钩,血流不止。段鹏举大怒,吼一声,使尽全力,一枪望乌贼拍去。乌贼回身不叠,背受一棒,吐口血,栽下马来。南军见状,飞出两骑来救。王义、张清接住。四人一番鏖战。段鹏举乃抄起乌贼,挟在腋下回阵。
当其时,城角两声炮响,一阵人马嘶嘈。南军大惊。回头觑时,身后驰出一彪人马,旗纛驳杂,正不知杀来多少人马!南军阵脚大乱。高布见时机已到,鞭稍一指,宋军就掩杀过去。南军大败,蜂拥入城。城门紧闭不纳,城头早挂了宋军旗帜。七佛长叹,引一干残兵败将,望祟德遁去。一路遗失甲仗无数。宋军沿途追杀,斩获甚丰。过了桐乡,有南军接应七佛。宋军不敢深入,退去。是一役,宋军折了焦挺、刘唐,损兵三千四百人,南军折徐方、张威、甄诚,损兵万余。
当下欢喜入城。杨志、朱仝夹道迎接。其时日已西沉。宋军不及结帐,就用南军旧寨。
是夕,申表与童贯报捷,又修家书,同时犒劳军士,不在话下。
次日,三军身子不适,各各肚泻。高布苦笑道:“此之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众人俱不知情,莫名其妙。吴用遂道明原委,众人方才恍然。解珍道:“万料不到,江南水流恁慢!”解宝道:“不是水慢,是药重!”众人呵呵发笑。宋江道:“兀谁料得到,湖水里也有毒!方七佛吃此一亏,只怕寝食难安,草木皆兵了!”众人又笑。林冲、武松、鲁智深三人,扳起面皮,默不作声。吴用轻咳一声,睥睨道:“诸位将军,休要高兴太早!须知水满则溢,兵骄则败!”众人兴头立减。吴用又道:“南军中不乏奇人。他若以牙还牙,也在太湖落毒,我等如何应付?”众人不禁一惊。吴用道:“当务之急,须挖一口水井。水井既成,任他投砒霜、投鹤顶红,我也不惧!”高布深以为然。李逵没些好气,骂道:“鸟军师!就你的馊主意多!”和尚捧腹大笑。
当日急挖水井,不提。
晌晚,高布端坐帐中,吴用摇扇而入。落座毕,吴用道:“大帅,将士思乡心切,奈何?”高布道:“我正为此烦恼!”吴用道:“我有一计,可以安军心。”高布展眉道:“军师请说!”吴用努一努嘴,欲言又止。高布道:“军师有何妙计,直说无妨!”吴用道:“可先杀一人,而后大赏三军,军心即定。”高布倒吸一口气,问道:“杀一人?杀谁?”吴用道:“李逵!李逵不服管束,时常挑拨是非,煽风作乱,必杀之!”高布紧觑吴用,一声不吭。吴用道:“昨夜逃走十二个军校,都与那李逵同帐。不杀李逵,军队早晚有变!”高布道:“既如此,便杀李逵!”掏出匕首,噔一声插在案上。
吴用长叹道:“只可惜,李逵杀不得!”高布一愣,满脸机警。吴用道:“若杀李逵,只怕行者、和尚、李衮等人闹事,不好收拾!”高布道:“他敢闹事,一并杀之!”吴用道:“使不得!两军交战,多杀大将不利!”高布眼勾勾道:“如之奈何?”吴用把手作刀状,一划,眼露凶光道:“杀不得李逵,可以杀李逵心腹!”高布眼睛一亮。吴用道:“李逵与李衮最好。若杀李衮,可以敲山震虎,吓坏泼厮!”高布道:“李衮手脚勤快,为人又好心眼。若杀他,我心不忍!”吴用哂笑道:“行军作战,岂能怀妇人之仁?”高布只是不允。
吴用道:“如今军心涣散,万一反贼杀来,如何抵挡?”高布一怔。吴用目光轻转,又道:“李衮若死,既可以镇军心,又可以攻城略地,首级大有用途!”高布哦一声,有些动容。吴用道:“李衮既死,便将首级交与乌贼。乌贼星夜出城,逃回南郡,以为内应,则歙、睦两州唾手可得!”高布道:“乌贼?哪个乌贼?”吴用道:“就是那个贼俘虏!”高布道:“段鹏举擒的俘虏?”吴用道:“正是。”高布道:“首级交与他,有何用处?”吴用道:“他有首级,便可瞒天过海,谎称杀人越狱,也绝无人生疑。”高布摇头道:“计谋虽好,只怕乌贼不从。”吴用呷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肉在砧板,不由得他不从。”高布道:“只怕他口里从了,心里却不从;当面从了,转身却不从。”吴用呵呵一笑,展扇道:“那贼厮眼珠少,眼白多,定是个见利忘义之徒。若以利诱之,必从我意!”高布沉吟道:“既如此,权依军师主张,试一试无碍!”吴用甚喜。
当下提乌贼来。
乌贼既至,高布道:“帐下跪的何人?”乌贼捣首道:“敬启宣抚大人阁下,小的洪载,年庚三十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稚儿。老母姓薛,早年是个美人,如今风韵犹存。稚儿姓洪,一岁咿呀学语,两岁蹒跚学爬,三岁趔趄学步,四岁……”话未绝,吴用喝道:“混帐!”先杀一个下马威。洪载倏然闭嘴。吴用道:“似你这等杂碎,三寸丁谷树皮!舌头似弹簧,长相好比黄鼠狼,留在世上何用?来人,推下去斩了!”洪载面如土色,筛糠求饶。军校幸灾乐祸,揪紧洪载裤头,望门口掷去。高布道:“且慢!洪将军乃江南名士,岂可对他无礼?”军校当即住手。洪载趴在地下,惊疑不定。高布道:“洪将军文武双全,高布景仰已久,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言已,扶起洪载,亲自与他松了绑。
洪载稍安,努力涌一把泪,作热泪盈眶状,抹了。泪珠滴在胸口,钻心一凉,皱起一层鸡皮。高布掠士卒一眼,责道:“冰冻三尺,岂可教将军哧溜身子?着了凉,唯你等是问!”军校作羞赧状。高布脱下锦袍,披在洪载肩上,告罪道:“小校不识虎威,多有冒犯,将军海涵则个!”洪载以额啄地,屁股撅天,叩谢不已。高布道:“素闻将军忠勇,何以屈身事贼?”洪载长叹一声,泪如泉涌。高布道:“将军悲痛至此,定有苦衷!”洪载索性悲嚎,眼泪花花道:“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初鬼迷心窍,舍命追随方腊,如今梦醒,已经悔不可及!”高布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将军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洪载道:“我早有意弃暗投明,只恨无处进身!”高布道:“这有何难?将军提方腊人头来见,高官厚禄到手!”洪载睁大眼睛,疑惑道:“此话当真?”高布道:“军中无戏言!”洪载抹干眼泪,拍拍胸脯道:“恁地时,方腊人头,包在小人身上!”高布大喜。
忽一人道:“残雪压老松。”洪载一惊,慌忙站起身来。把眼觑时,见得吴用发话!洪载一阵错愕。吴用又道:“残雪压老松!”眼瞟过来。洪载肃立答道:“五月新火红。”吴用道:“神佛来降生。”洪载道:“九州此宜同。”吴用呵呵一笑,问道:“兄弟打哪里来?”洪载道:“打来处来。”吴用又问:“望哪里去?”洪载道:“望去处去!”吴用抚髯大笑。
洪载坐立不安。
吴用道:“却才一番对白,究竟是何含意?”洪载道:“小人不知。”吴用道:“非不知也,是不言也。”洪载脸色数转。吴用道:“你招不招?”洪载道:“不招。”吴用脸色一沉,道:“不招即死!”洪载暗惊。吴用喝道:“推出去斩了!”军校即擒住洪载。洪载仰天长笑道:“先生忒也当真!我戏言耳,岂敢不招?”吴用笑道:“这方是话!”因问:“‘残雪压老松’何意?”洪载道:“‘松’即‘宋’,意指大宋将亡。”高布嘿嘿冷笑。洪载道:“‘五月’即‘吴越’,意指吴越将兴。”高布骂道:“直娘贼!‘吴越将兴’,反不如说‘方十三将兴’!落个直接明了!”洪载陪笑称是,又道:“‘神佛’便指圣公。”高布道:“圣恭圣恭,圣上出恭!”洪载哭笑不得。高布道:“‘九州此宜同’,即言到了‘圣上出恭’手里,九州便一统了!是也不是?”洪载点头称是。高布怒哼。
吴用道:“洪载,你愿降不愿降?”洪载犹豫再三,方道:“小的愿降!”吴用道:“你既愿降,可速修书一封,取你家老小来此。”洪载应允,即修书一封。吴用接了书信,掠一眼,交与乐和,命他乔装出发,连夜去取洪载家小。乐和得令去讫。
次日迟暮,乐和取人归来。吴用便教洪载与家人团聚。一家老小抱头痛哭,不提。
(未完)
本书来自www.abada.cn免费txt小说下载站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www.abad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