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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

自序  

  三民书局刘振强先生要我写一本有关《三国演义》的书,我把《三国演义》看了之后,只拟定第一节标题:“孰是正统”,写了之后,细读一遍,认为太过学究的,就放弃不写。

  许多读者都希望我写《红楼梦》。《水浒传》与社会,《西游记》与政治,都已出版了。现在《红楼梦》与什么?想来想去,约有十数年之久,忽然想起“家庭”。于是就决定写《〈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以与《水浒传》、《西游记》合为三部“小”著作。一写社会,一写政治,一写家庭,刚刚好。

  我写此书与写《中国社会政治史》的方法相同,初则把《红楼梦》看了又看,看书中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讨论。先决定每节的标题;次将书中所述,细分门类,归纳于每节之中;而后还是先起稿,次抄正。抄好了,再看一遍,将重复的删去,忽略的加入。虽然缺点甚多,但我主观上尚觉满意。

  我是学习社会科学尤其公法学的。研究社会科学的人是将小说看作社会意识的表现。因之,研究方法与研究文学的绝不相同,不作无意义的考证,更不注重版本的异同,去检查那些不重要的字,这一版本是啥,另一版本是啥。但过去学者如王梦阮、沈瓶庵(《索隐》)、蔡元培(《索隐》)、胡适之(《考证》)诸位先生的考证,均于本小著中适当之处,稍加批评。只唯钱静方先生的《红楼梦考》,因为我不大知道明珠及纳兰成德的历史,故不敢乱加评语。以上诸种考证,虽然过去都看过了,兹所根据者,乃饶彬先生关于上文四种考证所作的简单介绍。饶彬先生的文章载在三民书局出版的《红楼梦》书中。

  本书引用《红楼梦》中一段故事,或一句、数句的文字,均注明三民版那一回数,以便读者作更有价值的研究。

缘引(1)  

  “满纸荒唐言”,又对荒唐做文章,固然只是游戏笔墨,而却不能陶情适性。看官,笔者有自知之明,绝非贤哲之士,只是狂狷之徒。年应常珍而杖于朝,顾乃不识时宜,不作长铗之歌,不知地癖之利;且也,才非应期,器不绝伦,出不能安上治民,草随风偃,入不能挥毫属笔,炫玉求售。其未曾绝粮于陈蔡,不能不感谢当涂的眷顾。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作者自幼就爱看小说。在古典小说之中,作者认为写得最好的共有三部:《红楼梦》第一,《西游记》第二,《水浒传》第三。《红楼梦》何以列为第一,待后再说,现在先谈《西游记》。

  《西游记》也许有人认为谈神说怪,文学上毫无价值。余虽未曾研究文学,而看过文学之书并不少。《西游记》能够流传那样的久,那样的广,绝不是因为读者爱听鬼怪之事。《西游记》所描写的妖怪,各有各的法力,毫不重复,而其目标均集中于要食唐僧的肉。要食唐僧的肉是《西游记》的统一性;妖怪各显神通,无一雷同,是《西游记》的变化性。案吾人心理无不要求统一,即对于继续发生的现象,希望有一个中心观念,把各种现象统一起来。统一不是单调,单调是“类似”继续不已的现象,可令吾人发生厌倦,而引起不快的感情。世上多数现象都不是由单一部分构成,而是由各种不同的部分结合而成。部分愈类似,统一愈显明,故单就统一言之,“类似”确能适合吾人的心理。但是吾人心理除要求统一之外,又希望“变化”。“类似”只能满足吾人心理所要求的统一观念,同时却侵害了吾人心理所希望的变化观念。“类似”反复不已,部分将减少其印象力。部分的印象力既已减少,则部分所构成的整体亦必随之丧失印象力。故要保持现象整体的印象力,必须部分有复杂的变化。

  一切情绪无不要求刺激之有变化。吾人听了一种音乐,倘令尽是低音,必定感觉沉闷,而发生沮丧的情绪。其声若有变化,由低而高,吾人的情绪虽然随之兴奋,而发生快感。但高音继续太久,吾人的情绪又觉躁急,而回归到不愉快的心境。《西游记》写到妖怪捉住唐僧及其徒弟,快要烹食之时,读者的心情不禁为之紧张,随着发生的竟是猪八戒的诙谐言辞,吾人心理突然轻松,往往捧腹大笑,这是《西游记》成功之处。读者只以神怪的心情去看,必谓《西游记》不登大雅之堂,要是以文学的眼光去读,必感觉《西游记》是一部幽默的著作。吾国任何文学均缺乏幽默感,《史记》的《滑稽列传》,不是幽默,只是讽刺。讽刺可令听者矫正其过失,也可以引起听者的反感。幽默不问言者之情绪为何,听者必为之绝倒,而解除心情的紧张或郁悒。猪八戒吃了人参果,而竟问行者、沙僧“甚么味道”,这已经脍炙人口,而成为一种俗语。唐僧四众行至平顶山莲花洞,遇到金角大王及银角大王二妖怪,行者令八戒巡山,八戒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便一头钻得进去,轱辘地睡下,那孙行者便变了啄木鸟把他弄醒。八戒找路又走入深山,见山凹中有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猪八戒对石头唱个大喏,“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做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什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第三十二回),下面所写,尤其幽默,我不欲再引原文了。“那怪将八戒拿进洞里……老魔说:‘兄弟,错拿了,这个和尚没用。’八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把他且浸在后边净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腌着,晒干了,等天阴下酒。’八戒听言道:‘蹭蹬呵!撞着个贩腌腊的妖怪了!’”(第三十三回)。老魔叫小妖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吃饱了,再去拿孙行者报仇。旁有一小妖道:“大王,猪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弥陀佛!是那位哥哥积阴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个妖道:“将他皮剥了,就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虽然粗糙,汤滚就烂。棬户棬户!”(第三十五回)老魔一口吞了孙行者,唬得猪八戒埋怨道:“这个弼马温,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第七十五回)“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道:‘八戒莫怕……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八戒道:‘哥呵,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第七十七回)。

  猪八戒的幽默,只看上文所举数例,就可知道。然此不过数例而已,并非猪八戒的幽默全部。现今文人常把幽默(humour)与讽刺(satire)混为一谈。《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所举淳于髡等三人之言多系“反语”(irony),而寓讥诮或讽刺之意,不宜视为幽默。东方朔若不遇汉武帝,而遇明太祖,其挑拨诸儒,必判为造谣生事;其拔剑割肉,必受到扰乱朝仪之罚。在吾国,知道幽默的似只有吴承恩所描写的猪八戒一人。读者要研究幽默文学,可买一部《西游记》,细心地看。若不知幽默的本质,误把讽刺作为幽默,听者将斥你尖刻。

  次谈《水浒传》,“迫上梁山”是《水浒传》的统一性,但是真正迫上梁山的,似只有林冲及武松两人。其他好汉或自愿落草,或为梁山所迫。故其统一性不甚显明。至其变化性并不比《西游记》为弱。同杀虎也,武松打虎(第二十二回)与李逵之杀四虎(第四十二回),写得完全不同;同是淫妇通奸,王婆说“十分光”(第二十三回)与石秀瞧到“十分”(第四十四回),亦是两样写法;武松亲自杀死奸夫淫妇与石秀怂恿杨雄杀死奸夫淫妇,毫不雷同;两次劫法场,其救出宋江(第三十九回)与救出卢俊义(第六十一回),写法并不一样。同一事件,写法均有变化,所以吾人读之,不觉厌倦。案梁山泊好汉共有一百零八人,施耐庵写林冲,写鲁智深,写武松,写李逵,均费了不少笔墨,又写得有声有色。苟一一均用这个方法去写,单单三十六天煞星,文字就要增加十余倍,而且免不了许多重复。所以写到最后,纵是重要人物,也只能草草了之。卢俊义在梁山泊之上,位坐第二把交椅,观《水浒传》所述,他不但不是豪杰之士,而且非草莽英雄。吴用下山卖卦,谓卢俊义有百日血光之灾,应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燕青尚知“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煽惑主人”。卢俊义“自送吴用出门之后,每日傍晚,便立在厅前,独自个看着天,忽忽不乐;亦有时自言自语,正不知甚么意思”,这哪里是英豪的气概?虽然快到梁山泊之时,取出箱内四面白绢旗,写下四句打油诗,表示他“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又准备下一袋熟麻索,要缚梁山草寇,“解上京师,请功受赏”(第六十回)。以一人之力何能战胜群雄?这未免太过自负了。大凡太过自负的人,往往不能知彼知己,而至失败。既为张顺所擒,送上梁山,宋江用软功方法,留住卢俊义约有两个多月,才放他下山。卢俊义回到北京,燕青告诉他,娘子已和李固做了一路,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竟然大怒,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第六十一回)其不明是非也如此。只因家巨富,“是河北三绝”,“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第五十九回),故落草之后,就坐第二把交椅,而为梁山泊的副领袖。

缘引(2)  

  坐第五把交椅,位在林冲之上的关胜,施耐庵似要把他写成一位杰出的人才。他在兵马倥偬之际,“点灯看书”(第六十三回),从容不迫,大有儒将之风。可惜施耐庵江郎才尽,不能再写下去了。关胜献围魏救赵之计(第六十二回),甚合于用兵之道。但吴用处处放哨,以侦察敌人的动静。关胜只知直趋梁山,攻其巢穴,而未防吴用之撤兵反攻。吾人于《水浒传》中所看到的,只是他“低低说了一句”,就活捉了张横,再“低低说了一句”,又活捉了阮小七(第六十三回),写来写去,看不出他有过人之才。及听宋江之言,又听阮小七之语,竟然“当晚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看月,寒色满天,霜华遍地,不禁嗟叹不已”(第六十三回),关胜此时已经心动了。及至呼延灼诈降,告以宋江专以忠义为主,素存归顺之心。关胜毫不思索,“请入帐中,置酒相待”,“掀髯饮酒,拍膝嗟叹”。卒为梁山泊所捉,又受宋江甘言所惑,终至说道:“人称忠义宋公明,果然有之。人生世上,君知我报君,友知我报友。今日既已心动,愿住部下为一小卒。”(第六十三回)关胜也落草了。《水浒传》一书乃描写北宋末年之事,荒君(徽宗)在位,奸臣(蔡京)当国,外患内乱接踵而来,而朝廷上下毫无振作之意,宋虽不亡于内贼,亦必亡于外寇。最后卢俊义一梦,一百零八条好汉,一齐处斩(第七十回)。善哉严复之言:“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虽然《春秋》虽成,乱臣贼子未尝惧也……必逮赵宋,而道学兴,自兹以还,乱臣贼子乃真惧也。然而由是中国之亡也,多亡于外国。何则?非其乱臣贼子故也。”(《法意》第五卷第十四章,复案)

  现在试谈《红楼梦》吧!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即脍炙人口,虽然时代不同,习俗已变,至今尚有极多读者。读者不但读之而已,且有许多文人学士加以研究。其所以有此身价,并非偶然,盖是书在古典小说之中有三大特质,而非一般小说所能比肩齐声。

  一是古典小说大率是描写历史上的故事或人物,如《三国演义》描写三国时代的历史,《说岳全传》是描写岳飞之精忠报国。不过中间加以许多虚构之事,以引起读者的兴趣。其全部虚构的,亦必假托历史上一个事件。例如《封神演义》描写武王伐纣,《西游记》描写唐僧取经。虽然两书内容与历史大大不同,但武王伐纣,唐僧取经并非杜撰。反之,《红楼梦》乃从空描写一个富贵人家的日常生活,而不假托古人古事。固然有人以为《红楼梦》乃作者曹雪芹之自叙,我们以为任何作者对其所写小说,多少必参以自己的经历,而小说比其自己经历不免过甚其辞,若必以小说之所述就是他的自传,未免太过武断。难怪某一位小说家谓:法国的左拉一定是个交际花,不然,他怎能写出《酒店》和《娜娜》,吾国的吴承恩必是猴子变的,否则写不出一部《西游记》。此言虽谑,亦足以提醒许多考证家的迷梦。但《红楼梦》作者既自言“真事隐去”(甄士隐)、“假语村言”(贾雨村),则是书未必毫无暗示。其暗示为何,余不欲多谈。

  二是古典小说均描写大事,如《东周列国志》是写春秋时代的大事,《三国演义》是写三国的战争及其兴亡。《红楼梦》所写的只是一家琐屑微末之事,如顽童大闹书房(第九回)、丫头互相调弄(第三十七回)、吃螃蟹(第三十八回)、开夜宴(第六十三回)、说骨牌词(第四十回)、刘老老凑趣儿(第四十回),诸如此类均写得极其细腻,吾人读之,不觉厌烦,只觉得津津有味。此非大手笔曷能写到。我所认为奇怪的,吾未见十二金钗之读书,而其推敲诗词,竟是锦心绣口,也许是她们聪明绝顶,也许是作者疏忽之处。但她们所作诗词并非无病而呻,如香草笺之类,而是暗示她们的后运。即非如作者之言:“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的小丑一般。”古典言情小说确实如此。

  三是《红楼梦》虽是言情小说,其他小说写到男女爱情,不问其家世如何,学识如何,无非是佳人才子一见钟情,中间必有一位梅香,代双方暗通信息,而于后花园相会。既而劳燕分飞,最后才子常中状元,衣锦还乡,与佳人缔结良缘,圆满结束。对此,贾母已有批评(第五十四回)。《红楼梦》不落此种陈腐旧套,它虽言情而不诲淫,除了贾琏与多浑虫媳妇通奸,丑态毕露(第二十一回)之外,不见有丝毫淫秽之辞。而且贾府由盛而衰,黛玉夭折,宝玉出家,宝钗守寡,十二金钗无不薄命,其结局即为悲剧。在各种小说之中,悲剧最能感动观众。吾人欣赏一种对象,而承认其有“美”的价值,必能给予吾人以快感。悲剧所给予吾人的,只是苦恼,何以吾人也承认其有“美”的价值而欣赏之?盖吾人心理有一种混合感情,这个混合感情乃结合两种矛盾的感情而成,不是快感,也不是苦感,而是一种新的感情。犹如赤与黄混合起来,而成为橙黄色一样。橙黄色既不是赤,也不是黄,而是另外一种色彩。同样,快与苦的感情混合起来,亦变成一种新的感情。在美学上称之为“快又不快的感情”(Lust-Unlust Gefühl),可以挑拨吾人的审美情绪,而使吾人欣赏不已。人类优游终日,无事可做,往往感觉烦恼。即人类心理不甘寂寞,是要求劳苦的,要求刺激的,要求争斗的。没有劳苦,没有刺激,没有争斗,心理上常觉空虚。所以人类虽怕风波之来临,而又不甘于风平浪静的旅行。企业家不断地扩充生产规模,历史上许多英主不断地开拓领土,这都是出于不甘寂寞之心。在目的未达以前,一方有欠缺的苦恼。同时又有取得的欢乐,两种感情互相混合,便成为一种特别色彩的“快又不快的感情”。快感之中加入不快的感情,则不快的感情不但使快感发生特别的色彩,而又可以增加快感的程度,犹如烘云托月一样,可以表示月亮的光彩。所以“快又不快的感情”移入对象之中,可使对象更呈现了美的价值,这就是悲剧能够引人欣赏的原因。

  悲剧可分两种:一是悲壮,二是悲哀。两者都是主人翁受尽苦恼,然在悲壮,主人翁所表现的是壮烈的牺牲;而在悲哀,主人翁所表现的则为哀伤的毁灭。壮烈与哀伤固然不同,而两者由苦恼,使读者没入于对象之中,同化于对象之内,而与对象同感苦恼,又由同感苦恼,对于主人翁的遭遇更有深刻的印象。

  凡小说之以悲剧结束的,必须主人翁的命运受尽苦恼而至毁灭。倘令主人翁能够克服苦恼,得到胜利,则悲剧无从成立,而吾人观之,也许觉得平淡无味,对于主人翁的遭遇反无深刻的印象。吾人阅读沙氏的《罗密欧与朱莉叶》,就可知道两位青年男女因恋爱而欢乐,因恋爱而苦痛,因恋爱而忧愁,因恋爱而恐怖。这种复杂的情绪反映到吾人心理,吾人亦跟着欢乐,跟着苦痛,跟着忧愁,跟着恐怖。即对象的感情引起我们关心的感情,使读者与小说中的人,心灵上发生感通,这是沙氏文学的成功,也是曹雪芹写作的成功。吾国自古以来,以男女有别为士君子立身处世之道。贾母依吾国传统的礼教,说道:“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又说:“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第九十七回)这种话也许今日青年男女认为顽固,而由两百多年以前的人观之,必认为理所当然。然而此种传统观念却造成木石前盟的悲剧。

第1节 大家庭制度的流弊(1)  

  吾国伦理以孝为本。孔子说:“夫孝,德之本也。”(《孝经》第一章《开宗明义》)孝不但是“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同上第四章《庶人》),且要“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同上第一章《开宗明义》)。曾子说:“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礼记注疏》卷四十八《祭义》)即修身、入官、治国、交际、出战,一切善的行为均由孝出发,其目的,消极方面,不欲“烖(灾)及于亲”(同上),积极方面,要“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吾国既以孝为德行之本,则由爱敬父母,自应爱敬父母的父母。推此而上,爱敬可达到远代的祖宗。因之祭祀祖宗也成为吾国的道德行为。祭祀祖宗与祭神不同,祭神出于畏惧心理,祭祀祖宗出于爱敬心理。既然爱敬父母,则对于同根所生的兄弟,自应友爱,推而广之,凡是同一祖宗生下的昆仲,亦宜予以爱护。在这种道德观念之下,吾国家庭就成为大家庭。古代朝廷常下诏旌表数代同居的门闾,吾人只读《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八)之《孝友传》、《宋史》(卷四百五十六)之《孝义传》,就可知道。然而数代同居未必快乐,传代既久,血统关系已经稀薄,而人口众多,难免发生摩擦,而引起勃谿之事。张公艺九世同居,唐高宗“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八《张公艺传》)。由此可知数代同居,只是互相忍耐,而为家长的更要忍耐,未必出于孝悌之心。

  贾府以军功起家,贾珍之妻尤氏对凤姐说:“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他从小跟着太爷(宁国公贾演)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了,才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第七回)“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第七十五回)此皆可以证明贾家的富贵荣华,是其祖宗以军功得到的。

  宁国公贾演与荣国公贾源是同胞兄弟,其邸舍在一条街上,“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第二回),可见邸舍之大。贾演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代化袭了官。代化生敬,敬生一子一女,女名惜春,子名珍,娶尤氏为妇,生子蓉(第二回)。蓉妻秦可卿,无子早卒。由此可知宁府长房乃数代单传,其他三房,《红楼梦》未曾说明。

  荣国公贾源生子几人,《红楼梦》没有提到。“长子代善袭了官”,既明言长子,可知尚有诸子。代善娶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即书中之贾母,史湘云是她内侄孙女),生了两男一女,女名敏,嫁探花林如海,生女黛玉。代善长子贾赦,袭了官,娶邢氏(即书中之邢夫人),生子琏,其妾生迎春。琏娶王熙凤为妻(即书中之凤姐),生女巧姐。次子贾政,娶王氏(即书中之王夫人,凤姐乃王夫人之内侄女),生一女两男。女元春,选入皇宫为妃,长子贾珠,妻李纨,生子兰,贾珠早卒,次子宝玉(第二回),娶王夫人胞妹薛氏(即书中之薛姨妈)之女宝钗为妻。贾政之妾赵姨娘亦生了一女一子,女探春,子贾环。以上诸男女皆系《红楼梦》中的重要人物。

  此外,“贾蔷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贾蓝、贾菌系荣府近派的重孙”(第九回),这是书中明言的。除夕之夜,宁荣两府男女均往设在宁府西边的贾氏宗祠,祭祀祖先。“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继室胡氏,秦可卿已死),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是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此三人皆系宁府长房之儿孙)。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第五十三回,此时贾政已蒙皇上点了学差,出外未归)。由此可知贾府儿孙甚多。难怪宝玉初见贾芸之时,“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第二十四回)。

  到了过年后元宵节那一夜,“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带领宁荣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荤,因此不去请他”,贾母“知他(贾赦)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此时参加的,除贾母外,女的有李婶娘、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胡氏(继室)、贾蓝之母娄氏、迎春姐妹三人、黛玉、湘云、宝钗、宝琴、李纹、李绮、岫烟等。男的有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贾蓝等。此外不肯来的尚不少(第五十三回)。吾所以又述参加元宵节之男女乃补充上述除夕晚上祭祀宗祠时未曾举出之人。总之,贾家儿孙甚多。至于奴婢,就宁府来说,凤姐料理秦可卿丧,所用男仆有一百三十四人之多(第十四回),其他婢女多少,《红楼梦》并未提及。就荣府来说,“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第六回)但贾府抄家之后,“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第一百六回)。是则荣府人口必不止三百余口。荣府有赦、政两房,宁府只有一房,则荣府人口当比宁府为多。

第2节 大家庭制度的流弊(2)  

  《红楼梦》所描写的以荣府为主,宁、荣两府除节日一同享宴之外,平日皆分家异爨。赦、政两房因贾母尚在,《礼》云“父母存,不有私财”(《礼记注疏》卷一《曲礼上》),虽然“同房各爨”,“并未分家”,而由贾赦之子贾琏总管家务。若据贾政自述,“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第一百五回)。但所谓“各爨”,当林黛玉初入荣府,吃饭时,贾母对黛玉说:“你舅母和嫂子们是不在这里吃饭的。”(第三回)故除黛玉外,陪贾母吃饭的不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此时宝玉不在家,王夫人是贾母特别叫她坐下同吃。至于邢夫人、李纨、凤姐均各在各的房里吃饭(第三回),是则虽然“各爨”,而又分吃。这也许因为各人口味不同,以荣府之富,分食并不觉得浪费。然而他们的感情不免因之疏远,其能保持和气,是因为贾母尚在,众有所怕,表面上不得不和睦。其实彼此妒忌,仍是免不了的。请看鸳鸯之言:

  鸳鸯道:“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第七十一回)

  鸳鸯不过说明得宠与不得宠的人互相妒忌而已。其实,不问荣府或宁府,到了玉字辈,传代已有四世。因之,各房之间,有的富,有的贫。贫富不同,贫者妒富,富者欺贫,势所难免。当贾母于元宵夜开宴之时,“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第五十三回)。其贫穷的,连奴才都看不起他们的亲戚,例如金荣与秦钟大闹书房,“宝玉问李贵,这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第九回),此不过小孩吵架而已。赵姨娘对马道婆说:“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宝玉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气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怎样,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赵姨娘听这话,“连忙开了箱子,将衣服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一张欠约,递与马道婆”。马道婆在家中作法,宝玉及凤姐果然疯起来了(第二十五回)。一家的人彼此暗斗,所以探春听到宝钗要搬出大观园,陪薛姨妈作伴,就道:

  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

  大家庭而未分家,确有此种现象。其尤弊者,财产既然不是个人私有而是全家公有,那么,有权势的就可从中舞弊,将公产变为私财,凤姐的作风就是如此。其贫穷的则利用红包,讨好富的,假其权势,分润微利。当建筑大观园之时,许多杂务均由贾家子弟担任,贾家子弟不是单尽义务而已,盖欲从中牟利。富者又因财产不是他个人私有,就闭着眼睛,听他们营私舞弊。例如贾珍派贾蔷“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训练为女戏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贾琏就笑道:“里头却有藏掖的。”(第十六回)贾蔷回来之后,就总理这批女戏子的“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第十七回)。“贾蔷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第九回),故有此种好缺。贾芹因为他母杨氏很会讨好凤姐,凤姐就派他到家庙铁槛寺,去管小和尚小道士,每月“也好弄些钱使用”(第二十三回)。不知何时始,贾芹乃在馒头庵(即水月庵)照管(第九十三回)。贾芸本来谋事不成,刚好“凤姐正是办端阳的节礼,须用香料”,贾芸借了十五两的钱,买了麝香、冰片,送给凤姐。凤姐即派他采购花木,批下二百两银子,交与贾芸,贾芸领了银子,即去买树,计其所用大约在五十两以下,其余一百五十两就归贾芸囊中(第二十四回)。

  贾家子弟为贾家办事,而乃乘机贪邪。此无他,财产既是公有,谁愿爱护财产。古代天子对于贪官污吏之太过刮索民膏民脂的,常处以重刑,如枭首抄家等是。盖天子以国家为一己的私产,官吏贪污过甚,势必引起百姓的反抗,而使皇室陷于危险的地位。天子为自己安全打算,不能不限制官吏的贪邪,使其不至引起百姓反抗而间接害及皇室的安全。凡事由大家共管的,大家往往不管,财产为大家公有的,大家往往不知爱惜。此乃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美国副总统安特纽因过去收取一万美金而被迫辞职,日本首相田中因收取外国一百多万美金而至倒阁。

  荣府家务由贾琏管理(第二回),他本人有否侵吞公产,《红楼梦》未曾明言,但抄家之时,由他屋内,抄出许多物件(第一百五回)。他之营私舞弊,观此略可明了。再观他与鲍二媳妇通奸,给凤姐发现,鲍二媳妇吊死。贾琏“着人去做好做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银子入在流水帐上,分别添补,开消过去”(第四十四回)。私人不名誉的用费乃令总务设法,分散在公用内报帐,其作风如此,于是下人便大胆舞弊起来。清客程日兴与贾政的谈话如次:

  程日兴道:“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够一年了。……几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里,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撵了,这才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说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第一百十四回)

  《礼》云“父母存,不有私财”,其流弊如此。不但此也,大家庭之内,人口众多,男女同住一个邸舍,暧昧之事,似难避免。焦大骂道:“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第七回)爬灰的是谁,养小叔子的是谁,作者不想瞎猜,贾蓉说:“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贾赦)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第六十三回)荣府如此,宁府更糟,“贾珍、贾蓉素日有‘聚麀’之诮”(第六十四回),柳湘莲对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第六十六回)帷薄不修常发生于大家庭之内。贾蓉怂恿贾琏偷娶尤二姐,盖欲“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第六十四回)。贾珍“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而后再去探望尤氏姊妹。不久,贾琏回来,竟然对尤二姐说:“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尤三姐)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你想怎么样?”(第六十五回)这种话能够出口,可知贾珍与贾琏平日如何淫乱。

  贾蓉虽称凤姐刚强,观其对贾瑞的作风,实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第十二回)。何况凤姐之对贾蓉,又可令人想到焦大之骂“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当贾蓉奉父命向凤姐借用玻璃炕屏之时,最初凤姐故意不借,既借之后,贾蓉便起身出去。“这凤姐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贾蓉忙转回来……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第六回)此境此情,凤姐心中想起什么,谁能猜出。难怪贾琏才说:“他防我像防贼的似的;只许他同男子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第二十一回)贾琏是否真起疑心,我们不欲多谈。而荣府贾赦一房的“脏唐臭汉”,观贾蓉之言,已可推测出来(第六十三回)。

第3节 贾府的奢靡生活(1)  

  贾珍乃“宁府长孙,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第四回),所以贾府生活如何奢靡,应先从宁府说起。

  贾珍“恣意奢华”(第十三回),前已提到秦可卿之丧,他对凤姐说:“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第十三回)到底宁府的收入,一年有多少?

  有一年快要除旧之时,贾珍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说:“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除咱们这么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第五十三回)可知宁府此时尚甚富足。在这时候,黑山村乌庄头(名进孝)来了,带着许多东西,尚有一张单子,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第五十三回)

  贾珍因见现银只有二千五百两,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第五十三回)观上面所引《红楼梦》原文,可以发现许多问题:一是乌进孝所开单子,自“大鹿三十只”至“折银二千五百两”,当系庄地的收入,而非乌进孝的馈赠。二是“折银二千五百两”似是单指“外卖粱谷牲口各项”,而不包括“大鹿三十只”等等代价在内。三是宁府庄地,据贾珍说,有八九个,荣府庄地,据乌进孝说,有八处由他兄弟管着,何以八处庄地乃比八九个庄地“多着几倍”?是否荣府每个庄地均比宁府的大些?四是乌进孝所管理的宁府八九处庄地,所纳银子共计二千五百两,其兄弟所管理的荣府八处庄地,所纳银子共计二三千两。贾珍谓“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此两处似包括在八九处之内,又似不包括在八九处之内。如包括在内,则宁荣两府的收入并不算多,否则宁府一年当有二万两银子的收入,而荣府的收入更多。据周瑞(最初似在荣府,何以此时又在宁府)说:“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第八十八回)若是,则庄子银钱之外,尚有地租。宁荣两府的经常收入当以地租为主,否则不会每年有三五十万两之多。

  两府经常收入实在不少。但两府都甚浪费。宁府当秦可卿病时,有三四位医生轮流来诊,一天有四五遍来看脉,每来一次,可卿就换衣服,坐见医生。贾珍道:“这孩子也胡涂!何必又脱脱换换的?……孩子的身体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不久,冯紫英介绍一位医生姓张名友士的来诊,他开了方子,内有人参二钱。贾珍说:“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第十回)凤姐也说:“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第十一回)及至秦可卿病殁,开吊出殡,场面之大,可知开销必多(第十四回)。这犹是特别事故,尚有说也。每年有许多节日,凤姐拿二百两银子给旺儿媳妇,去办八月中秋的节(第七十二回)。过节用去二百两银子,以当时物价言之,不能谓不多。这犹是过节临时费用,亦有说也。案荣府经常支出最大的,乃是佣人太多。唐时,沈既济说:“臣计天下财赋耗大者唯二事,一兵资,二官俸。”(《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二《沈既济传》)宋代亦然,兵多官滥乃耗费的最大原因(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此两者皆属于人事费。理财之道最重要的是尽量减少人事费。一国收入用于人事费太多,则有利于民生的建设费不免因之减少。其尤弊的,常赋不充,则令预借,预借不足,则滥发钱币,造成通货膨胀,引起物价腾贵。民不聊生,铤而走险,盗匪蜂起,而政权就颠覆了。国家财政如此,家庭会计亦然。荣府的人事费即男仆女婢实在太多,当宝玉等迁入大观园之时,“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第二十三回)。读者请注意“添”之一字,然则未搬入大观园以前,佣人多少呢?黛玉初入荣府之时,“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第三回)。贾母等处佣人多少,据凤姐说:贾母屋里大丫头八人,如今只有七人,因为一人拨在宝玉房中,那就是袭人,每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两(第三十六回)。此外,当然尚有小丫头,那有名的傻大姐,就是贾母房内的小丫头(第七十三回),小丫头月钱多少,不详。王夫人房里有四个大丫头,“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几百钱”(第三十六回)。赵姨娘、周姨娘房里各有两位丫头“原是人各一串钱”,后来减半,“人各五百钱”(第三十六回),此大概情形也。

  最奇怪的,怡红院内,佣人特多。袭人本是贾母房里的人,月钱一两银子,晴雯、麝月、秋纹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不知是否就是蕙香,蕙香见第二十一回)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第三十六回)。至于宝玉所用的小厮共有多少,实难统计。宝玉第一次进入家塾之时,李贵是宝玉奶姆的儿子,年龄较大,小厮有茗烟、扫红、锄药、墨雨等四人(第九回)。贾芸趋谒宝玉之时,见到焙茗(茗烟改名)与锄药下象棋,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小厮在玩小雀(第二十四回)。宝玉赴冯紫英家里吃饭,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寿儿四个小厮同去(第二十八回)。此后墨雨(仅于第九十七回出现过一次)、引泉、扫花、挑云、双瑞、寿儿六人不再出现于书上。总之,宝玉所用小厮至少必有焙茗、扫红、锄药、伴鹤四人,而焙茗则为宝玉第一个得用的小厮(第九回)。每个小厮月钱多少,书中未曾提及。宝玉一人竟有丫头大小十六人,小厮至少四人,只此一端,就可知道荣府的浪费。

  怡红院佣人特多,比之贾母、王夫人的佣人还多,这是不合理的事。我在中学读书时,曾看过一本《红楼梦》考证(书何名,著者是谁,已经忘记了),依甄士隐所说:“宝玉,即‘宝玉’也”(第一百二十回)一语,认为宝玉是代表玉玺,即天子之玺。所谓“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第五回),依五行学说,金指西方,木指东方,所以《红楼梦》一书乃暗示东宫与西宫之争宠或皇子与东宫太子之争夺帝位。余虽不敢深信此说之可靠,但觉得此说颇为合理,否则宝玉所用的婢女小厮何以特别多?

第4节 贾府的奢靡生活(2)  

  荣府佣人如此之多,此辈是否均有职事?周瑞之妻告诉刘老老说:“我们男的(只指周瑞)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了时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第六回)可知每一佣人,职事无不空闲。所以林之孝与贾琏闲谈,就趁势说:

  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第七十二回)

  但是排场惯了,岂能将就省俭。谚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确非虚语。有些人以乱花钱尤其花公家的钱为“大手笔”,才可重用,真是奇怪的想法。

  丫头不但有月钱而已,她们所用的头油、脂粉、香纸,再加上各处笤箒、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据平儿说:“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第五十六回)

  至于上头的人,由贾母而至姨娘们,月钱多少?据凤姐向王夫人报告,赵姨娘周姨娘月钱人各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第三十六回)。又据凤姐对李纨说:

  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里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第四十五回)

  由凤姐这几句话,可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每月人各月钱二十两。李纨因为守寡,又有一位孤儿,所以月钱也是每月二十两。凤姐说“比我们多两倍子”,此句是接在“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之下,而所谓“多两倍”,意义不甚明了,凤姐月钱若是每月五两,则只能说多一倍。要是多两倍,则凤姐月钱当为三两三钱强。然此只供她们杂用,至于吃的、穿的一切均由公中供给(第四十五回)。至于迎春等许多姊妹,据探春说:“咱们一月已有了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探春又说:“咱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第五十六回)这批上头姑娘们及丫头们的头油脂粉等等,是由买办整批买下,凡需要的,可向买办领取。此中舞弊极大,兹抄录平儿与探春、李纨的谈话如次:

  平儿笑道:“……如今我冷眼看着,各屋里我们的姐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东西,别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他的买办。所以他们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第五十六回)

  不但此也,买办舞弊,帐房也随之舞弊。探春说:“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指帐房)就得半分,这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第五十六回)岂但帐房,过去人士要谒见显贵,须馈其司阍,使为传达,贾府的门子就有这个外财可得。例如柳五儿之母到她哥哥家中,走时,她嫂子送了一包茯苓霜,说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儿,谁知这五日的班儿,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日有广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余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第六十回)这是题外的话,不再多赘。总之,贾府婢多仆冗,安得不穷?此事凤姐知之,她对平儿说:“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俭省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第五十五回)甚至黛玉也知之,她对宝玉说:“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六十二回)宝钗也劝王夫人省俭,她说:“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第七十八回)

  收入不敷支出,年年有赤字预算,贾家尤其荣府穷了,而“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而如冷子兴之言(第二回),结果只有典当,以救燃眉之急。贾蓉笑向贾珍道:“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第五十三回)其实,贾蓉之言并不是道听途说,荣府确有典当之事。贾琏见鸳鸯与平儿坐在房里闲谈,便乘机向鸳鸯说:

  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第七十二回)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凤姐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回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同上)此外还有好数次典当之事,或确是因穷而当,因穷而卖,或则故意在人前典当,以打发宫中太监之打秋风(第七十二回)。贾府太过奢靡,终至典当以救急。周瑞媳妇报告凤姐说,外面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第八十三回)

  贾赦只知淫乐,“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当然不知家计的困难。贾政“不惯于俗务”(第十六回),“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第四回),故亦不知亏空已久。到了抄家之后,才连连叹气想道:“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胡涂若此!”(第一百六回)他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年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近年东庄地租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急得跺脚道:“岂知好几年头里,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我如今要省俭起来,已是迟了。”(第一百六回)过了数天,贾母问贾政:“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贾政只有据实报告,贾母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第一百七回)及至散了余资之后,她还说:“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如今借此正好收敛。”(第一百七回)

  在贾府破产之时,“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第一百六回)。观历史所载,凡朝代将次颠覆之时,均有此种现象,上自中央大员,下至地方小吏,上焉者持禄固位,多务因循,下焉者知国运之不长,又急急于营私舞弊,为身后之计,岂独贾府的奴才而已。

第5节 贾府子弟的堕落(1)  

  自贾演、贾源立下军勋,前者封为宁国公,后者封为荣国公之后,传到从玉旁之名的,已有四代。虽然上一代从文旁的,尚有宁府的贾敬,荣府的贾赦及贾政。贾敬中过进士(第十三回),他“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他心上”(第二回)。当其长孙媳妇(秦可卿)死时,他“自以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第十三回),糊涂如此,便将世袭的官让给贾珍去做。荣府的贾赦袭了官,冷子兴虽说:“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其实,贾赦不管家事,确是事实,而其为人,则有寡人之疾,一是好色。贾赦要娶鸳鸯为妾,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对鸳鸯之兄金文翔说:

  我说给你,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第四十六回)

  威胁不成,“只得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第四十七回)。二是好货,贾赦把贾琏打的动不得,据平儿告诉宝钗说:

  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来。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呢。……过了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所以都凑在一处……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第四十八回)

  贾赦为人如此,虽袭了官,荣府家务却交贾琏去办。总之,宁荣两府管理家事的,都是玉字辈的人。此辈距离祖宗创业,已历四代。他们长于官邸之中,入则在丫鬟之手,出则唯幕宾清客。丫鬟是奴婢,幕宾清客则为师友。奴婢以伺喜怒为贤,师友若亦爱憎主人之所爱憎,则为逢迎。他们看到贾府势力,自不免依阿附顺。贾府子弟沉沦富贵,骄侈无忌,由玉字辈管理家务,求其保全先绪,已经不易,更何能望其绍承祖业,大振家声。冷子兴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确实不错。固然荣府尚有一位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第二回),但他是荣府次房,“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第四回)。他听了冯紫英谈到贾雨村说道:“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就是甄家……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中也着实惦记着。”贾赦道:“咱们家是再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你们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第九十二回)贾政尚有知己之明,贾赦不听逆耳之言,由此可以知道。

  我研究贾府子弟所以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草字辈,如贾蓉、贾蔷、贾芹等便变成败家之子。考其原因,乃由于贾府不甚注重子弟的教育。宝玉上学之时,家塾只请一位同宗贾代儒。代儒年龄已老,何能严格管教许多学童?贾政虽知代儒学问中平,只因他是本家中有年纪,且有点学问的人,还弹压得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第八十一回)。吾观代儒在贾府中的地位,未必比赖大、林之孝等为高。王夫之说:“学政唯宋为得,师儒皆州县礼聘,而不系职于有司……督学官一以宾礼接见,不与察计之列。”(《噩梦》)顾炎武说:“汉世之于三老,命之以秩,颁之以禄……当日为三老者多忠信老成之士也。上之人所以礼之者甚优,是以人知自好,而贤才亦往往出于其间。新城三老董公遮说汉王,为义帝发丧,而遂以收天下。壶关三老茂上书,明戾太子之冤,史册炳然,为万世所称道。”(《日知录》卷八《乡亭之职》)哪里有同后代那样,中小学校长见到督学官,鞠躬如也;一听县长来校参观,又引率全校师生站在门口欢迎并欢送。师道尊严已经扫地,所谓尊师重道更不必谈了。代儒之在贾府,固然没有如斯下贱,但他因事告假,就将学中之事,交给长孙贾瑞管理。以贾府子弟之多,又兼有亲戚的子侄附学,“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而代课的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助着薛蟠(他“假说来上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点儿进益”),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结果,就发生了顽童大闹书房之事,难怪李贵(宝玉奶姆的儿子)道:“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代儒)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呢?……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这些兄弟不听。”(第九回)

  宝玉入学时候,情形如此,我想贾珍、贾琏幼时读书,也必相差不远。冷子兴说:“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第二回)赖嬷嬷(赖大的母亲)也说:“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第四十五回)

  前已述过贾赦好色兼好货之事。他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第四十七回),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赏给贾琏为妾。贾琏“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第六十九回)。我想贾赦与贾琏,犹如贾珍与贾蓉,名为父子,实则无异酒色朋友。

第6节 贾府子弟的堕落(2)  

  宝玉神游太虚境之时,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最后一图,其判云:“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五回)贾府子侄种种不正行为多开始于宁府,我们姑不提宝玉梦作云雨之事,是在宁府(第五回)。宝玉会秦钟,后来似有龙阳之嗜,也在宁府(第七回、第九回、第十五回)。贾瑞遇到凤姐而起淫心,是在贾敬寿辰开夜宴之时(第十一回、第十二回)。贾琏偷娶尤二姐,是因贾敬归天,出殡未葬,而贾蓉包藏祸心,极力怂恿(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五回)。这种丑事无不发生于宁府。其最不堪的,如开赌场、玩男妓等等无一不由宁府作俑。兹只举一例为证,读者若不厌烦,试将《红楼梦》原文摘要如次:

  贾珍近因居丧(贾敬一心想做神仙,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卒至烧胀而殁,见第六十三回),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命贾蓉做局家。……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竟一日一日的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人们都叫他傻大舅)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幺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帐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幺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

  傻大舅输家,没心肠,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幺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崽子,真是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样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那些赢家忙说:“大舅骂的很是。这些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

  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第七十五回)

  这一幕写得妙极,也写得下流极。此种下流作风当然传染到贾府年轻的一辈。薛蟠生日前一天,请宝玉吃便饭。问宝玉打算送什么礼物,宝玉说,唯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着实好……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想了半天……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第二十六回)

  我为什么把这一段文字抄下?此时宝玉年龄大约不及十六岁,以如斯年龄的小孩而竟知道唐寅所画的春宫,无乃太过聪明。今人多谓现在小孩早熟,哪知贾府子弟比现今小孩还要早熟。今人常主张小孩应授以“性教育”,哪知贾府子弟关于性教育,还能依王阳明学说,知行合一。傻大姐在大观园内拾到的妖精打架图画(第七十三回),安知不是宝玉叫小厮茗烟在外面买来,不慎丢在地上呢?因为宝玉曾经看到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干那妖精打架的事(第十九回)。

  薛蟠过生之后,越数日,神武将军冯唐公子冯紫英请宝玉、薛蟠到他家里吃便饭,陪坐的有唱小旦的蒋玉函,又有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宝玉见蒋玉函“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乃交换礼物(第二十八回),由此可知当时官家子弟大率是膏粱轻薄之徒。

  宝玉深居简出,尚且如此,则贾蓉、贾蔷、贾芹等更不必说了。尤二姐未嫁贾琏以前,其风度不似大家出身的姑娘,贾蓉对她,言语及举动亦不像世家子弟(第六十三回以下)。贾蔷每日“斗鸡走狗、赏花阅柳”(第九回)。他与龄官,一方千般体贴,一方万般柔情,竟令宝玉“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第三十六回)。至于贾芹,简直是下流的轻薄子。凤姐派他在水月庵照管杂务,而他竟把清净的尼姑庵改造为肮脏的妓女院,而致荣府门上贴张“大字报”,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贾政看了,气的头昏目晕,一方叫人去唤贾琏出来,告以水月庵之事,同时叫赖大到水月庵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齐拉回来。赖大到了水月庵,果然看见贾芹同那些女孩子们饮酒作乐。赖大押着贾芹等回到荣府,此时贾政已赴衙门上班。贾琏因为贾芹平素常在一处玩笑,乃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芹哥儿是在家里找了来的。……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也就应了(第九十三回),“晚上贾政回来,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第九十四回)。一场有关荣府名誉的风波,就这样马马虎虎地结束。

  吾研究贾芹之事能够敷衍下去,不外三种原因:

  一是贾政派贾琏会同赖大查办,然而贾琏与贾芹“平素常在一处玩笑”,查办的人与被查办的人不但素有交情,而且共同游玩,当然要同顾炎武所说:“情亲而弊生,望轻而法玩。”(《日知录》卷九《部刺史》)何况贾琏平日行止又和贾芹差不了多少,叫他查办贾芹淫乱之事,何能尽职而不敷衍了事?

  二是赖大有闹大了,“名声不好”的顾虑,即家丑不欲外扬之意。那知丑而扬之,其丑自消;丑而欲盖,其丑弥彰。家事如此,国事亦然。那一个国家没有不肖的官吏,其所以不会辱及国誉者,盖有司自行检举,法院依法制裁,国有纪律,不但可以警戒官吏,且可以培养平民守法之心。赖大出身于奴才,其有如斯观念,固不足怪。

  三是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吾人以为齐家犹如治国,有的事可以省,有的事万不可省。摆场面是愈省愈好的,整风纪,则省事只有长乱导奸。宋代李觏有一首诗:“喜闻吉事怕闻凶,天下人心处处同,乍出山来言语拙,莫将刺字谒王公。”贾政早就知道贾家子侄“没有德行才情”(第九十二回),而乃不加教训,只以省事为务,就是出于“喜闻吉事怕闻凶”的心理。

第7节 贾母在贾府中的地位(1)  

  我们不必讨论父权社会以前,是否尚有母权社会。换言之,在原始社会,女权是否比男权大些,我们无须研究。吾国古代大率是外事由男主之,内事由女主之。即《易经·家人卦》所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亦即《礼记》所说:“男不主内,女不主外。”(《礼记注疏》卷二十七《内则》)“男子居外,女子居内。”(同上卷二十八《内则》)此乃分工合作之意,本来没有平等不平等的意思。依《红楼梦》所述,家庭之内,女权似比男权为大。吾国于美国二百年建国纪念之时,送了一个大铜牌,内刻《礼运》中“大同”一段,美国人见中有“男有分,女有归”之句,谓其是男女不平等之语,拒绝放在公园之内。吾未见译文如何,其实,外国男女平权思想也不过开始于十九世纪之末,而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在文字上尚留有遗迹。英语之man,德语之Mann,法语之homme,均有两个意义,一指人类,二指男人。如是,则人类之中似不包括女人,换言之,女人乃不视为人类了。这比之“男有分,女有归”,到底那一方更不平等?

  题外之言,到此为止。宁荣两府传到文旁辈,尤其玉旁辈,已经忘记祖宗九死一生,创业之艰难。他们自幼生长于富贵之家,不知守成亦非易。宁府的贾敬“一心想做神仙”,因之,把官让给其子贾珍(第二回)。贾珍乃纨袴公子,只知花天酒地,就由其妻尤氏管理家事。在荣府,贾赦居长,“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其弟政“不惯于俗务”(第十六回),家务就由贾赦之子琏去管。但贾琏和贾珍一样,都是酒色之徒,“不喜正务”(第二回),于是家事就由琏妻凤姐管理。总而言之,宁荣两府管家的权均落在妇女手上(尤氏及凤姐)。依吾国古礼,男人不管内事,则宁荣两府内事由妇女去管,似无反于吾国古代传统的礼教。我于《红楼梦》中,总觉得妇女甚有权力。

  在贾府妇女之中,贾母年龄最长,其辈份亦最高,宁府的贾敬,辈份尚低她一级。因之,宁荣两府主子尤其管理荣府家务的凤姐常看贾母眼色,依贾母之意行事。贾母年龄已老,其常在贾母身边的,是丫头鸳鸯。她不但伺候贾母,且能先意承志,代尽子道。据贾母说:

  我的事情,他(鸳鸯)还想着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么着……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我有了这么个人,就是媳妇孙子媳妇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第四十七回)

  即鸳鸯之于贾母,无异于汉代的内朝官,其权力可与尚书令比拟。所以办事的人要知道贾母的意思,不能不向鸳鸯打听。贾母为凤姐攒金庆寿,托宁府尤氏办理,尤氏“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第四十三回)。李纨说:

  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第三十九回)

  惜春听了,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大凡老年人都喜欢热闹,贾珍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第十一回)凤姐生日,贾母发起攒金庆寿(第四十三回);宝钗生日,贾母便自己捐资二十两银子,唤凤姐去备酒席(第二十二回);探春初结海棠社,赏桂花,吃螃蟹,史湘云作东,贾母一请就到,且说:“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第三十八回)芦雪亭即景咏诗,未请贾母,诗方咏罢,贾母竟然冒雪来凑热闹(第五十回)。过年过节固不必说,每年十一月初一日,依老规矩,也办消寒会,喝酒说笑。有一年,宝玉以为贾母忘了,哪知贾母对此高兴的事,绝不会忘,且叫宝玉不用上学(第九十二回)。贾母喜欢刘老老,就是因为刘老老能凑趣,任由凤姐、鸳鸯拿她取笑,绝不之恼。贾母在大观园内晓翠堂开宴,特叫刘老老入坐,刘老老装傻装狂,说些呆话,引起“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及至鸳鸯行酒令,而用骨牌副。所谓骨牌副,即取骨牌三张而能成为一副的,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第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合成这一副的名字。例如鸳鸯对贾母所说,一张是天,一张是五合六,一张是六合一,合起来,成为五个六,这叫做巧六,成为一副。其对薛姨妈所说,一张是五六,一张又是五六,一张是二五,即三张牌三头相同,均有五,除去五,其余(六、六、二)合起来,共十四点。凡在十四点以上,均成一副,十三点以下,则不成副。鸳鸯用韵语说一张,对方所说,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比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罚酒。此种酒令轮到刘老老,她的答词,滑稽百出,“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哄得贾母笑道:“今日实在有趣。”(第四十回、第四十一回)

  贾母暇时常以打牌为戏。昔日膏粱妇女在家无事,常设法消磨光阴,凤姐事忙,亦曾在宁府“玩了一回牌”(第七回),又“在上房算了输赢帐”(第二十回)。贾母或“同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第二十回),李纨、凤姐对赖嬷嬷说:“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第四十五回)或同家里孙媳妇玩牌,如“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第八十八回)。打牌本来只是解闷,要是一桌的人都板了脸孔,注意输赢,那又何必空费时间,自讨苦吃。贾母打牌,同时喜欢有人说说笑笑,凤姐就有这个本领。凤姐知贾母好热闹,更喜谑笑打诨。当贾赦要娶鸳鸯为妾,鸳鸯不愿意,跪在贾母之前,一面发誓这一辈子要服侍老太太归了西,一面从袖内取出剪刀,打开头发,要铰下来。贾母气得浑身打战(第四十六回),大骂邢夫人之后,命人去请薛姨妈等打牌。此时如何消释贾母的怒气,实有赖于凤姐的滑稽。此段写得极好,兹将原文摘要如次:

  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看着些儿。”凤姐笑了一声,向探春道:“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儿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

  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气,输了就穿钱,快收拾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的,便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奶奶不给钱么?”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凤姐儿小器,不过玩儿罢了。”

  凤姐儿听说,便站起来,拉住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箱子,笑道:“姑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正说着,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第四十七回)

第8节 贾母在贾府中的地位(2)  

  在荣府之中,最受贾母宠爱的有两个人,一是宝玉,二是凤姐。其爱宝玉有近于溺爱不明。贾母对张道士说:“他(宝玉)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第二十九回)贾母忽然想起,向贾政笑道:“元春甚惦念宝玉。”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第八十四回)祖母溺爱孙子,竟令父亲不敢管束了。前此贾政听到宝玉“在外流荡优伶,去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喝令小厮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还嫌打的轻,自己拿过板子来,狠命地又打了十几下。贾母闻此消息,急赶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第三十三回)贾母如何溺爱宝玉,观此就可明白。宝玉要多加管束,王夫人何尝不知,她对袭人说:“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宝玉)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第三十四回)这几句话果然是由衷之言么?王夫人曾代宝玉说谎。贾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是谁起这样刁钻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第二十三回)宝玉既为贾母所钟爱,依韩非说:“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韩非子》第十七篇《备内》)因此,贾府的人上上下下对于宝玉,多另眼看待。邢夫人与人落落难合,而对于宝玉乃“百般摸索抚弄”,卒引起贾环心中不自在,暗示贾兰一同辞别(第二十四回)。

  贾母为一家之长,荣府儿孙皆其直系亲属,在理应该爱无差等,然她对于儿子,爱贾政及王夫人乃比其爱贾赦及邢夫人多些;对于孙子,贾琏如何,《红楼梦》未曾明白告诉我们;而其爱护宝玉与厌恶贾环,明显得可成为对比。贾母与李纨打“双陆”,见宝玉提了两个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

  (宝玉)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太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大出息呢。……”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第八十八回)

  看此一段叙述,可知贾母深恶贾环。宝玉谓师父还夸贾兰一定有大出息,贾母乃改为“还有一点儿出息”。其不甚爱其曾孙,由此亦可知道。海棠花萎了一年,忽又于十一月中开花,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均即景咏诗,念给贾母听听,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贾兰的诗由李纨代念,贾母特别称许贾兰,而不批评宝玉的诗(第九十四回),此中理由足供我们思索。案贾兰自幼失怙,喜读书(第一百十回),他由贾母看来,是唯一的曾孙,由王夫人看来,是唯一的孙子,在理,应该深得祖母及曾祖母的宠爱。但吾读《红楼梦》之后,觉得贾兰不但与曾祖母,即与祖母均不甚亲热。王夫人之于贾兰犹如贾母之于宝玉。贾母舍其子而爱其孙,王夫人舍其孙而爱其子,这由我们男人观之,觉得奇怪。只唯贾政有一次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子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给他吃”(第二十二回)。及至贾兰与宝玉去应乡试,考毕出场,宝玉失踪,“贾兰也都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第一百十九回)。王夫人爱惜贾兰,《红楼梦》一书之中,似只有这一次。

  贾母不大喜欢贾赦,贾赦当然知道,故当轮流讲笑话之时,竟然说出“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第七十五回),此话深深地伤了贾母的心,贾赦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忙命两个婆子去看,婆子回来说:“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没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第七十六回)贾环作诗,贾赦看了,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第七十五回)贾赦是荣府长房,袭了官,赦死,其官应由贾琏袭之。贾琏无子,亦应由贾珠之子贾兰或宝玉袭之,绝轮不到贾环。其所以特别称赞贾环,似是反抗贾母的偏爱,愿把世袭的官让给贾母最厌恶的贾环。

  凤姐能言善语,甚得贾母欢心。宝钗生日,贾母叫凤姐点戏,她“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刘二当衣》,“贾母果真喜欢”(第二十二回)。贾母对宝钗说:“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第三十五回)又对王夫人说:“我倒欢喜他(凤姐)这么着(用讨好的话,开贾母玩笑)。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他们神鬼似的做什么?”(第三十八回)凤姐生日,“贾母心想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凤姐痛乐一日”;饮酒时,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又命尤氏等,“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第四十四回)。贾母冒雪,参加芦雪亭聚会,不久,凤姐笑嘻嘻地来了。《红楼梦》描写如次:

  (凤姐)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叫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冻着,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你真是个小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呢?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鹊静的……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才就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这会子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第五十回)

  看此一段,贾母说:“我怕你冻着,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多么体贴凤姐;凤姐不等贾母说话,就请贾母上轿回去,盖雪大天冷,怕贾母受寒,多么爱护贾母。元宵节晚上,贾母命女先儿(说书的女瞎子)说书,讲的故事是《凤求鸾》,贾母叫她先说大概,只说几句,贾母就叫她不用说,发了一篇议论,批评此种书本。《红楼梦》继着描写凤姐的打诨如次: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薛姨妈及李婶娘)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快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来敬你姐姐一杯。”(第五十四回)

  凤姐说笑话,哄得贾母喜悦,其例之多,举不胜举。商鞅有言:“凡人臣之事君也,多以主所好事君。”(《商君书》第十四篇《修权》)韩非亦说:“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信幸之势者也。”(《韩非子》第十四篇《奸劫弒臣》)“故曰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同上第五篇《主道》),凤姐能顺贾母之心,以贾母所好,伺候贾母,其深得贾母信任,掌握荣府大权,自有理由。抄家之后,贾母尚不知大祸之降临,凤姐实为罪魁。她散余资,凤姐一人所得,竟与贾赦、贾珍同为三千两银子,而贾赦尚须留下一千两给邢夫人,贾珍亦须留下二千两给尤氏,凤姐则一人自己收着,不许叫贾琏用。且安慰凤姐说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第一百七回)其实凤姐已向平儿引咎自责:“虽说事是外头闹起,我不放帐,也没我的事。……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第一百六回)贾母深居简出,不明真相,以为凤姐无过,这真是俗谚所谓“溺爱不明”。贾母曾说:“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第一百七回)她毕竟是位达观的人,故她又说:“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第一百八回)抄家之后,逢到宝钗诞辰,“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并对湘云说:“热热闹闹的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么一天。”(第一百八回)然而境况已非昔日可比,大家都提不起兴趣了。

第9节 宝玉的变态心理及其激烈思想(1)  

  《红楼梦》虽然描写贾府的盛衰历史,而以荣国府为主。而在荣国府之中,又以宝玉为中心,配以“金陵十二钗”,并副以侍妾丫鬟等“十二金钗副册”二十四美,所以我们讨论《红楼梦》,不能不述宝玉之为人。

  宝玉生长于富贵之家,中举之后,出家为僧。王梦阮、沈瓶庵所共撰的《红楼梦索隐》,以为是书全为清世祖(顺治)与董鄂妃而作,“董鄂妃即秦淮旧妓嫁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南下,为清将所掠,辗转献于清世祖,有宠封贵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至极,乃遁迹五台山为僧”。胡适对此考证,根据孟纯荪的《董小宛考》,谓“小宛生于明天启四年甲子。清世祖生时,小宛已有十五岁了。若以顺治七年入宫,时清世祖方十四岁,而小宛已二十八矣。小宛比世祖年长一倍,何能入宫邀宠”(见三民版《红楼梦》,饶彬著《红楼梦考证》)。

  余虽然不同意王、沈的考证,亦不赞成胡适的反对理由。胡适根据顺治与小宛的年龄,以为十四岁的男孩绝不会爱上二十八岁的妇女。但世上固有畸恋之事。畸恋多发生于两性关系不大正常的家庭之中。顺治之母即孝庄后有下嫁皇太极(顺治父)弟多尔衮的传说,多尔衮“本称为皇叔摄政王”,寻又晋为“皇父摄政王”(见萧一山著《清代通史》卷上)。张苍水《奇零草》有《建州宫词》十首,其七云:“上寿称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迎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摄政王死于顺治六年,则皇太后与摄政王私通,寻又嫁之,当在顺治冲龄之时。顺治幼失母爱,及长,爱上年龄较大的妇女,乃是畸恋的普通现象。远代不谈,即以明代言之,明宪宗年十六即位,万贵妃已三十有五,宠冠后宫,即万贵妃比宪宗年长一倍以上。此犹就宪宗即位时言之。其实,宪宗在东宫时,万贵妃已擅宠,即宪宗未志于学以前,已经爱上了万贵妃。(《明史》卷一百十三《宪宗后妃各传》)宪宗为英宗之子,英宗北狩,代宗即位,代宗性忌刻,自己无子,而又深嫉英宗之子,英宗回国,居南宫,不自得,此时与英宗相伴者乃无子之钱后(同上卷一百十三《英宗钱皇后传》)。宪宗自幼,由于代宗的监视,即与生母(周贵妃,宪宗即位,尊为皇太后)隔离,万贵妃之能邀宠,至死不衰,亦由于宪宗的畸恋。吾引宪宗与万贵妃之事,并不是赞成王梦阮、沈瓶庵的考证,而是反对胡适谓“小宛比顺治年长一倍,何能入宫邀宠”之说。

  宝玉于性欲方面,似有变态心理。他看到秦钟“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第七回),即动了遐思。他在冯紫英家里,遇到蒋玉函,“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取出玉玦扇坠相赠,蒋玉函亦解下一条大红汗巾以报(第二十八回)。吾国古代以魁梧奇伟为男子之美,《诗》云:“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诗经注疏》卷五之三《国风·猗嗟》)这是形容鲁庄公之美。子都为古代的美男子,他所以美,美在身体魁梧,孔武有力。郑伯伐许,他“与颖考叔争车,颖考叔辀辀以走,子都拔棘(棘戟也)以逐之”(《左传·隐公十一年》)。“争车”不对,“拔棘以逐”更不对,但可证明子都的勇敢。魏晋以后,美的观念就不同了。何晏“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魏志》卷九《曹爽传》注引《魏略》)。是则此时人士之所谓美,非刚强的美,而是病态的美。卫玠风神秀异,“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然“多病体羸”,卒时年仅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晋书》卷三十六《卫玠传》)。降至南朝,凡风貌昳丽的,常见重于朝廷,而侍中之选竟然“后才先貌”(《南齐书》卷三十二王琨等传论)。由是傅粉施朱就成为膏粱子弟的习气。颜之推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班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颜氏家训》第八篇《勉学》)南朝人士以柔弱为美,于是起自“关中之人雄”的北军,一旦南侵,便势如破竹,南朝遂至于亡。

  宝玉自己也是一个美男子,“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第三回)。他有三位女性中表,无不貌美如花,但他不爱“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薛宝钗(第四回),也不爱“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史湘云(第五回),而只爱言语尖刻,胸襟狭隘,多愁多病,肺病已入第三期的林黛玉。此种变态的爱好乃发生于变态心理。

  宝玉生于富贵之家,长于娥眉堆里,日夜接触的尽是娇娆的妇女,环境可以铸造性癖,因之宝玉的性癖,一言以蔽之,是重女轻男。他说: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

  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第二十回)。观宝玉之轻男重女,可知蔡元培之《石头记索隐》,谓《石头记》是一本宣扬民族主义的书,“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引自三民版《红楼梦》,饶彬著《红楼梦考证》),极有问题。何以说呢?清乃“女”真之后,明的皇室则是“汉”人。世多以“汉”指称男人,最通行的则为“男子汉”一语。《红楼梦》果是抑清捧明,何以宝玉常常有捧女抑男的思想?“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第三十六回),这更可证明宝玉如何讨厌男子“汉”。换言之,《红楼梦》果如蔡元培的考证,则《红楼梦》作者绝不是抑清捧明,反而是抑明捧清。明宪宗有变态性欲,又因口吃,不欲接见大臣,与其交谈。自是而后,明代天子多匿居宫中,不见朝臣。(《陔余丛考》卷十八《有明中叶天子不见群臣》)宝玉长于裙钗堆里,入则在丫鬟之手,出则唯小厮清客,习以成性,故和明宪宗一样,深居简出,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这样,更助长了他轻男重女的观念。

  宝玉憎恶士大夫,不欲与之接谈。案士大夫阶级乃发生于春秋之末,到了战国,人数愈多。他们或出身于没落的贵族,或出身于城市的商贾,或出身于农村的地主。单就儒家一派言之,孔子为孔父嘉之后(《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索隐》),孔父嘉则为宋之司马(《左传·桓公二年》),其后裔畏华氏之迫而奔鲁,遂为鲁人。孔门四科,“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孔子门人有子贡,善货殖,家累千金;有子华,适齐之时,乘肥马,衣轻裘;又有子路,衣敝缊袍;复有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同上)。即孔子门人贫富皆有,而形成为士大夫阶级。此辈士大夫之富裕的,固可如曾晳“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同上),作优闲的生活;其贫穷的则入仕途。春秋时代,士大夫人数甚少,求职不难,所以在《论语》一书之中,孔子门人虽有学干禄的子张(《论语·为政》),而多数均不以出仕为意,甚至如闵子骞者,辞费宰而不就,若必强制其就职,他将远避于汶水之上(同上《雍也》)。到了战国,士大夫人数增加,而令他们不能不注意出仕问题。所以在《孟子》一书之中,其门下喜欢问仕,而孟子且以出仕为君子(士大夫)的职业。吾人读周霄与孟子的对话,即可知之(《孟子注疏》卷六上《滕文公下》)。孟子不但以出仕为士大夫的职业,且以出仕为士大夫救贫之道,故说:“仕非为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同上卷十下《万章下》)士大夫出仕,目的多在干禄以救贫,所以宝玉憎恶士大夫而斥之为“禄蠹”(第十九回)。“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并说: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第三十六回)

  他本来以甄宝玉为“知己”,及听到甄宝玉所说的话,又认为“近了禄蠹的旧套”。宝钗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宝玉道:

  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第一百十五回)

  吾国自汉以后,士大夫要想干禄,必须经过考试。考试之法开始于汉文帝十五年之亲策郡国所选举的贤良,当时所谓选举是令郡国守相察贤举能,采毁誉于众多之论;而所谓考试则注重佐国康时之论,而不尚空言浮文。西汉以后,历代均稍有变更,简单言之,唐用诗赋;宋分诗赋与经义以取士。元代取士乃以经义为主,由《四书》内出题,用《朱子章句集注》。所以韩性说:“今之贡举悉本朱熹私议,为贡举之文,不知朱氏之学,可乎。”(《元史》卷一百九十《韩性传》)明兴,依元之制,取士专尚经义,由朱注《四书》内命题,文有一定格式,称为八股,文章不在于穷理,更谈不上佐国之言,康时之论。清室开科取士,纯依明制。宝玉对此考试方法,极力抨击。袭人述宝玉之言:“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宝玉心里又想:“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后人饵名钓禄之阶。”(第七十三回)宝玉听黛玉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宝玉接着说道:

  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第八十二回)

第10节 宝玉的变态心理及其激烈思想(2)  

  宝玉反对念书,即由反对“禄蠹”而来。叶适说:“今者化天下之人而为士,尽以入官。”(《水心集》卷三《法度总论三》)入官的目的不在于治平,而在于发财,这是宝玉反对禄蠹,因又反对士大夫的原因。吾人观上述宝玉的见解,可以分析为三点,兹试述之如次:

  一是反对《四书》。“明明德”一语出自《大学》,而《大学》与《中庸》本来是《礼记》的一部分,朱子取出,与《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复为之章句集注。案《论》、《孟》两书乃孔、孟门人记录其老师的言论及行事。王充说:“案圣贤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论衡》第九卷《问孔篇》)王氏举孔子对子贡及冉子之言以为证,他说:“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信最重也。问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传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生于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时,战国饥饿,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口饥不食,不暇顾恩义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饥饿弃信,以子为食。孔子教子贡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虽欲为信,信不立矣。子适卫,冉子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语冉子先富而后教之。教子贡去食而存信,食与富何别,信与教何异,二子殊教,所尚不问,孔子为国,意何定哉?”(同上)庄子说:“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庄子》第二十七篇《寓言》)后人多不研究那一句话是孔子说在年六十以前,那一句话是孔子说在年六十以后,而致孔子之言不免有前后矛盾之处。至于《大学》、《中庸》两书之所言,与《论语》矛盾之处甚多。举一例言之,《论语·为政》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大学》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郑氏注“放去恶人,独仁人能之,如舜放四罪,而天下感服”。孔颖达疏“既放此蔽贤之人,远在四夷,是仁人能爱善人,恶不善之人”。《中庸》说“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孔颖达疏“或安而行之,谓无所求为,安静而行之。或利而行之,谓贪其利益(即爱赏)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谓畏惧罪恶(即畏刑),勉力自强而行之”。此即《孝经》第七章《三才》所谓“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邢昺疏云:“示有好必赏之令,以引喻之,使其慕而归善也。示有恶必罚之禁,以惩止之,使其惧而不为也。”此与法家由人性之有好恶,悬刑赏,奖民为善而禁民为恶,又有什么区别。换句话说,这不是“齐之以刑”么?朱熹不察《四书》之中,矛盾的思想甚多,乃合之而为之注,所以宝玉才说“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混编纂”三字值得吾人注意。《四书》自元以来,用为取士的工具,固然多系孔孟嘉言,学者均崇之为“道德铁则”。然而王阳明乃说:“夫学贵得之心,求之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所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阳明全书》卷二《答罗整庵少宰书》)李卓吾之言更为激烈,他说:“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李氏焚书》卷一《答耿中丞书》)又说:“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词,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前遗后,随其所见,笔之于书柳宗元说:“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耳。”(《柳河东集》卷四《论语辩上篇》)。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教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孰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同上卷三《童心说》)宝玉谓当世之人除“明明德”外,以为别无一本可读的书,其反对《四书》,已可概见。

  二是反对八股。吾国自隋唐以后,纯以文词取人,士之精华果锐者,皆尽瘁于记问词章声病帖括之中,其不能得到人才,事之至明。唐时,贾至已言:“间者礼部取人……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而不穷旨意……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唯择浮艳……取士试之小道,不以远者大者,使干禄之徒趋驰末术,是诱导之差也。”(《旧唐书》卷一百九十《贾曾传》)宋时,司马光亦说:“文辞者乃艺能之一端耳,未足以尽天下之士也。”(《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二十《论举选状》)“以言取人,固未足以尽人之才,今之科场,格之以辞赋,又不足以观言。”(同上卷三十《贡院定夺科场不用诗赋状》)顾“国家用人之法,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为诗赋论策者,不得及第”(同上卷三十二《贡院乞逐路取人状》)。以文辞“进退天下士,不问其贤不肖,虽顽如跖,苟程试合格,不废高第;行如颜骞,程试不合格,不免黜落,老死衡宇”(同上卷五十四《起请科场札子》)。然而“四方之人虽于文艺或有所短,而其余所长,有益于公家之用者,盖亦多矣;安可尽加弃斥,使终身不仕邪”(同上卷三十二《贡院乞逐路取人状》)。元明二代,考试均由朱子所撰《四书章句集注》内命题,但明又定下文章的格式,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明史》谓为太祖与刘基所创(《明史》卷七十《选举志二》),顾炎武则谓始于成化以后(《日知录》卷十六《试文格式》)。文章不在于穷理,而思想则受朱熹注释的拘束,所以士人必须记诵章句,而后方能下笔成文。王阳明说:“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阳明全书》卷七《别湛甘泉序》)又说:“世之学者承沿其举业词章之习,以荒秽戕伐其心,既与圣人尽心之学相背而驰,日鹜日远,莫知其所抵极矣。”(同上卷七《重修山阴县学记》)顾炎武抨击八股尤力,他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日知录》卷十六《拟题》)黄梨洲亦谓:“今也……其所以程士者止有科举之一途,虽使古豪杰之士舍是亦无由而进取之……流俗之人徒见夫二百年以来之功名气节,一二出于其中,遂以为科目已善,不必他求。不知科目之中既聚此百千万人,不应功名气节之士独不得入。则是功名气节之士之得科目,非科目之得功名气节之士也。”(《明夷待访录·取士下》)宝玉反对八股,在今日固不足为奇,而在宝玉时代,不失为革命性的见解。

  三是反对道学。道学亦称理学,创于北宋之周敦颐,光大于二程及张载、邵雍,而继承于朱熹等辈。一般人均谓,朱熹是集道学的大成。余尝区别汉宋儒家思想之不同,汉儒注重治平之术,对于人主生活,不甚苛求。贾谊说:“人主之行异布衣,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里邑。人主者天下安,社会固不耳……故大人者不怵小廉,不牵小行,故立大便,以成大功。”(《新书》卷一《益壤》)反之,宋儒尤其道学家注重正诚修齐之道,依孟子“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注疏》卷七下《离娄上》),而主张为政之道以“格君心”为本。如何而格君心之非,道学家对此问题,先假定“人性本善”,而用玄之又玄的观念以证明性善之说。详言之,他们由无极,而太极,而阴阳,而五行,而四时,而万物,用此以说明天人之理。无极大约是指虚空,由虚空之中,发生混然一气,是之谓太极。太极一动一静,则生阴阳。阴阳变化,五行生焉,四时行焉。有了五行四时,又加以阴阳二气之交感,于是化生万物。“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所以人性本善。道学如何得此性善的结论?他们以为太极是理,阴阳只是气。太极——理未有不善,阴阳——气有时不能和穆,例如春凋秋荣冬温夏寒,这样,在气的方面就有善与不善。人类由阳变阴合而产生,阴阳既有乖戾,则人类(包括人君)不免也有邪僻。如何矫正邪僻而为良善?道学家主张变化气质,惩忿窒欲,迁善改过。窒欲之极,遂由寡欲,进而希望无欲。周濂溪说:“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予谓养心当寡焉以至于无。”如何使欲“寡焉以至于无”?他们主张主静。道学家主静之法似受释氏的影响,主张静坐。“程子见人静坐,便叹为善学。朱子教人半日静坐”(引自梁启超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盖静坐而能“止于所不见”,则“外物不蔽,内欲不萌”。唯由吾人观之,这不能视为道德行为,不过如小乘佛教那样,闭室静坐,以求涅槃圆寂而已。本段所述,除已注明出处外,均根据《近思录集注》,可参阅拙著《中国政治思想史》及《中国社会政治史》。

第11节 宝玉的变态心理及其激烈思想(3)  

  北宋时代,司马光已说:“性者,子贡之所不及;命者,孔子之所罕言,今之举人发口秉笔,先论性命,乃至流荡忘返,遂入老庄。”(《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四十二《论风俗札子》)苏轼亦说:“今之士大夫,仕者莫不谈王道,述礼乐,皆欲复三代,追尧舜,终于不可行,而世务因以不举。学者莫不论天人,推性命,终于不可究,而世教因以不明。自许太高,而措意太广。太高则无用,太广则无功。”(《东坡七集·前集》卷二十八《应制举上两制书一首》)降至南宋,陈亮与叶适亦加以抨击。陈亮说:“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雠,而方低头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龙川文集》卷一《上孝宗皇帝第一书》)“自道德性命之说一兴,而寻常烂熟无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间,以端悫静深为体,以徐行缓语为用,务为不可穷测,以盖其所无。一艺一能皆以为不足自通于圣人之道也。于是天下之士始丧其所有,而不知适从矣。为士者耻言文章行义,而曰尽心知性;居官者耻言政事书判,而曰学道爱人。相蒙相欺,以尽废天下之实,则亦终于百事不理而已。”(同上卷十五《送吴允成运干序》)叶适亦说:“高谈者远述性命,而以功业为可略,精论者妄推天意,而以夷夏为无辨。”(《水心集》卷一《上孝宗皇帝札子》)而对于道学家之存天理,去人欲之言,认为不切实际。人类有欲,不能否认。先王制民之产,就是要使众人均能偿其所欲。然而人类用物以偿欲,欲已偿了,又复由物以生欲。政治的目的是使人人得其所欲,而又不妨害别人之欲。孟子虽说“养心莫善于寡欲”,然其对梁惠王论政,亦谓“养生送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而对齐宣王更明白说出:“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恒产,物也;恒心,心也。心与物固有密切的关系,饥寒交迫,而尚曰物外也,心内也,人民哪会满意。(《宋元学案》卷五十四《水心学案上》,不知出自《水心集》哪几篇)

  降至明代,李卓吾攻击道学,不遗余力。他说:“彼以为周程张朱者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位,志在巨富。既已得高官巨富矣,仍讲道德说仁义自若也,又从而哓哓然语人曰,我欲厉俗而风世,彼谓败俗伤世者莫甚于讲周程张朱者也。”(《李氏焚书》卷二《又与焦弱侯》)“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诿,以为能明哲。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同上卷四《因记往事》)“夫世之不讲道学,而致荣华富贵者不少也,何必讲道学而后为富贵之资也。此无他,不待讲道学而自富贵者,其人盖有学有才,有为有守,虽欲不与之富贵而不可得也。夫唯无才无学,若不以讲圣人道学之名要之,则终身贫且贱焉,耻矣。此所以必讲道学以为取富贵之资也。然则今之无才、无学、无为、无识而欲致大富贵者,断断乎不可以不讲道学矣。”(《初潭集》卷十一《师友一》)“故世之好名者必讲道学,以道学之能起名也。无用者必讲道学,以道学之足以欺罔济用也。欺天罔人者必讲道学,以道学之足以售其欺罔之谋也。噫!孔尼父亦一讲道学之人耳,岂知其流弊至此乎。”(同上卷二十《师友十·二道学》)李卓吾攻击道学,近乎谩骂,唯在明末,道学的势力甚大,一直到清代同光年间尚未小衰。一般儒生读了“明明德”三字,即以卫道者自居,若问以目的何在,只是禄蠹而已。梁启超说:“宋明诸哲之训所以教人为圣贤也。尽国人而圣贤之,岂非大善,而无如事实上万不可致……故穷理尽性之谈,正谊明道之旨,君子以之自律,而不以责人也。”(《饮冰室文集》之二十八《中国道德之大原》)韩非说:“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行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韩非子》第四十九篇《五蠹》)道学家用玄之又玄的无极、太极等等概念,希望国人惩忿窒欲,岂但听者不解,而言者亦不能自圆其说,乃硬拉出孔圣孟轲以作护符。其说无救于国,有害于民,宋代学者老早就知道了。宝玉反对道学,我极同意。

  宝玉于历史方面,尤其文臣死谏,武臣死战,认为这只是沽名钓誉,不足以为训。但他所注意的是文臣死谏之一事。他与袭人的对话如次:

  (宝玉)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拼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第三十六回)

  宝玉这一段话,我所赞成的,只有二三句:“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苏轼有言:“知为国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东坡七集·续集》卷十一《上神宗皇帝书》)是时王安石秉政,“好人同己,而恶人异己”,“与之同者援引登青云,与之异者摈斥沉沟壑”,“人之常情,谁不爱富贵而畏刑祸,于是搢绅大夫望风承流,舍是取非。兴利除害,名为爱民,其实病民;名为益国,其实伤国”。而且朝廷考课人才,“袭故则无功,出奇则有赏”(《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四十五《应诏言朝政阙失状》、卷四十六《乞去新法之病民伤国者疏》),于是人臣之躁进者朝呈一策略,暮献一计划,花样百出,人民莫知所从。闭关时代,最多不过引起民众暴动,朝代随之更迭;若有外敌窥伺于侧,尚可招致国家的灭亡。在这种局势之下,忠梗之臣何能不苦谏而至于死谏。要是“朝廷少有瑕疵”,而即“胡弹乱谏”,以“邀忠烈之名”,我也和宝玉一样,大大反对。明代士大夫往往毛举细故,借以沽名钓誉,而奏章多伤过激,指斥乘舆,则癸辛并举,弹击大臣,则共鲧比肩,迹其事实,初不尽然。武宗下诏南巡,盖欲假巡狩之名,肆其荒游之欲。群臣恐千骑万乘,百姓骚驿,争相谏阻,犹可说也。至于世宗时大礼之议,不过天子个人私事,与国计民生毫无关系,而廷臣竟然伏阙哭争,至谓“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明史》卷一百九十一《何孟春传》)。史臣斥其“过激且戆”(同上卷一百九十二杨慎等传赞),良非虚语。案明代言官往往借端聚讼,逞臆沽名,“然论国事而至于爱名,则将惟其名之可取,而事之得失有所不顾”(同上卷一百八十张宁等传赞)。此后张居正时夺情之议以及再后三案之争,均是不必谏而强谏,宝玉反对“文死谏”,当属此类。李卓吾曾言:“夫暴虐之君淫刑以逞,谏又乌能入也。早知其不可谏,即引身而退者上也。不可谏而必谏,谏之而不听乃去者次也。若夫不听复谏,谏而以死,痴也。何也?君臣之义交也,士为知己死,彼无道之君曷尝以国士遇我也。然此直云痴耳,未甚害也,犹可以为世鉴也。若乃其君非暴,而故诬之为暴,无所用谏,而故欲以强谏,此非以其君父为要名之资,以为吾他日终南之捷径乎。若而人者设遇龙逢比干之主,虽赏之使谏,吾知其必不敢谏矣。故吾因是而有感于当今之世也。”(《初潭集》卷二十四《君臣四·五痴臣》)“昔者,齐宣王问卿”,孟子分之为两种:一是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二是异姓之卿,“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孟子注疏》卷十下《万章下》)。古代常以君父并称,君父二字合为一语,不知始自何时,莫非是始自道学流行之后?然而父子之情固与君臣之道有别,父子的关系是天然的,君臣的关系是人为的。凡事物由天然而发生的,不能毁,亦不宜毁。至于人为事物,在必要时,能毁,亦宜毁。就谏诤言之,《礼》云:“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去之。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礼记注疏》卷五《曲礼下》)明代大臣以事亲之礼事君,或廷杖,或下狱而死,这岂可谓为忠?谓之痴臣,可也。再进一步观之,乱臣与贼子绝不相同,贼子之可杀,乃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乱臣是否可杀,则要看人主之行为。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即君以礼待臣,而后臣才以忠报君。孟子之言,更见明显,他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孟子注疏》卷八上《离娄下》)臣既视君如寇雠,则君有大过,何必谏?而为了保护民众的安全,革命可也。“礼时为大,顺次之。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礼记注疏》卷二十三《礼器》)即孔子虽称尧舜之禅让,亦甚赞成汤武的革命。柳宗元说:“汉之失德久矣……曹丕之父攘祸以立强,积三十余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无汉之思也。丕嗣而禅,天下得之以为晚,何以异夫舜禹之事也。”(《柳河东集》卷二十《舜禹之事》)即由柳宗元观之,禅让与篡夺相去无几。曹丕得到帝位,与尧之禅舜,舜之禅禹,殆无不同。何况汤武之伐桀纣,动师十万,血流漂杵,而后人美称之为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魏之代汉,却无用兵动武之事。到底孰有利于百姓?王船山说:“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兴亡之修短有恒数,苟易姓而无原野流血之惨,则轻授他人而民不病。魏之授晋,上虽逆而下固安,无乃不可乎?”(《读通鉴论》卷十一《晋泰始元年》)李卓吾之言稍嫌偏激,然亦有些道理。他说:“孟子曰社稷为重,君为轻。信斯言也,道(冯道)知之矣。夫社者所以安民也,稷者所以养民也。民得安养而后君臣之责始尽。君不能安养斯民,而臣独为之安养,而后冯道之责始尽。今观五季相禅,潜移默夺,纵有兵革,不闻争城。五十年间,虽历四姓,事一十二君,并耶律契丹等,而百姓卒免锋镝之苦者,道务安养之力也。”(《李氏藏书》卷六十《冯道》)余引了许多先哲的话,不过证明宝玉谓“文死谏”只是沽名钓誉。但宝玉只劝人臣不要作“痴臣”,未能更进一步,发表革命的思想,此即宝玉所以为宝玉,不能与古代思想家相比。

第12节 凤姐的专权及其末路(1)  

  在荣府之中,管理家务的是贾琏。贾琏乃是纨袴公子,只知斗鸡走狗,终日优游。其妻凤姐能够揣摩贾母心理,先意承志,博得贾母信任,于是管家的权就归属于凤姐。

  吾研究中国历史,凡妇女掌握大权的,往往发生问题。所谓唯物史观、唯心史观对于中国历史都套不上,最多只能应用唯性史观,以说明中国历史的变迁。三代之亡,亡于女祸。西汉之亡,亡于元帝之后王氏。她寿命太长,信任娘家子弟,王氏一门前后有五大司马陆续辅政,终则王莽造作符命,篡取汉的天下(《汉书》卷九十八《元后传》)。东汉之亡,亡于外戚与阉宦的斗争,外戚之能秉持朝政,由于幼主即位,权归母后(东汉自章帝始,皇统屡绝,外藩入继,故母后并非幼主之生母)。母后欲巩固自己的政权,无不委用父兄,以寄腹心。及至天子壮大,要收归大权,就与宦官结合,诛戮外戚。最后由于十常侍之凶恣日积,引起党锢之祸,人心由思汉变为恨汉,汉祚遂亡。(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晋虽统一天下,但武帝有季常之癖,杨后受贾充妻郭氏之贿,坚持要立贾女为太子(惠帝)妃(《晋书》卷三十一《武元杨皇后传》)。惠帝即位,王衍贵为三公,妻子郭氏为贾后之亲,常借中宫之势,聚敛无厌,好干预人事(同上卷四十三《王衍传》)。政事败坏,遂有八王之乱,及后来五胡乱华。经南北朝而至隋唐,隋之亡也,亡于独孤后废太子勇,而立炀帝(《隋书》卷三十六《文献独孤皇后传》及卷四十五《房陵王勇传》)。唐之衰也,因玄宗宠杨贵妃,任用杨国忠为相,激成安史之乱,自兹而后,藩镇跋扈,唐室式微而至于亡。(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由五代而至于宋,宋之党争开始于宫廷问题,仁宗欲废立郭皇后,一方有吕夷简一派之赞成,他方有范仲淹一派之反对,交相诋毁,而朋党之论兴矣。经英宗、神宗而至哲宗、徽宗,朋党之争虽与女祸无关,而均由母后听政与天子之意见不合而起哲宗初立,英宗宣仁高皇后(神宗母,哲宗曾祖母)听政,起用旧党,罢黜新党。每大臣奏事,皆取法于宣仁后,哲宗有言,或无对者。哲宗心甚怏怏;亲政之后,就驱逐旧党,起用新党。哲宗崩殂,徽宗(神宗子)入承大统,神宗钦圣向皇后听政,废除新政,而用旧党。此时徽宗年已十八,看到大臣唯太后之意见是视,所以亲政之后,又起用新党,而逐旧党。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由元元自成吉思汗崩后,皇位往往虚悬至数年之久,此盖皇后与宗室关于继统之人为谁,意见不能一致。自是而后,每一帝崩,无不发生继嗣问题,而引起宗室内讧及大臣争权之事。参阅拙著上揭书。至明明在宪宗时已有万贵妃之扰乱内庭(《明史》卷一百十三《万贵妃传》),神宗末年以后,三案之争则与郑贵妃及李选侍有关,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由明至清清光绪年间慈禧太后之乱政,众所熟知。,政治问题多少均与后宫有关。

  这不是说妇女握权,必生祸乱,而是说祸乱之生常起源于皇后或皇妃之握权。然则妇女握权,何以发生祸乱?古代妇女与今日妇女不同,今日男女平等,女子可与男子受同等的教育。古代有“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言,妇女多不读书。凤姐谓探春“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第五十五回)。贾母告诉巧姐:“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第九十二回)均可证明凤姐未曾读书。妇女纵曾读书,也是一知半解,不识大体。且深居闺房之内,不知外间情形,一旦有权在手,便为所欲为,重者祸国,轻者害家,凤姐就是一个例子。

  据《红楼梦》所述:“凤姐素日最爱揽事,好卖弄能干。”(第十三回)其性格,可从尤二姐和小厮兴儿的对话看出:

  (兴儿)又说:“提起来,我们奶奶(凤姐)的事,告诉不得奶奶(尤二姐)。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尤二姐笑道:“……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么着我?”兴儿道:“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第六十五回)

  案凤姐的性格,不但今日,就在古代,不但妇女,就是男人,都可令人憎恶。她若是男人,出去做官,也许可以爬上很高地位,但必是一位奸臣。余据《红楼梦》所述,分析凤姐的性格,而归纳为下列三种:

  一是奸猾。凤姐伺候贾母,极尽奉承之能事,而不露出逢迎的形迹,只能称其斑衣戏彩。不但当时在场的人,就是今日阅读《红楼梦》的人,也觉得凤姐可爱,难怪贾母受其蛊惑,听其自由处理家务。韩非说:“人主……好恶见,则下有因,而人主惑矣。”(《韩非子》第三十四篇《外储说右上》)凤姐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刘老老二进荣国府之时,凤姐见贾母喜欢,“忙留”刘老老住两天(第三十九回),并与鸳鸯商量,拿她凑趣取笑,哄着贾母大大开心(第四十回)。韩非又说:“今人臣之所誉者,人主之所是也。人臣之所毁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人臣之所以取信幸之道也。”(《韩非子》卷十四《奸劫弒主》)凤姐知贾母及王夫人讨厌赵姨娘,但对于赵姨娘所生一女一男,又爱探春而恶贾环。凤姐就说:“倒只剩了三姑娘(探春)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太太又疼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第五十五回)

  贾琏偷娶尤二姐,给凤姐知道了,一方赚她入住大观园,和颜悦色,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同时又唆使丫头善姐不要听她使唤,没了头油,不拿;肚子饿了,“连饭也懒端来给他吃了,或早一顿,晚一顿,所拿来的东西,皆是剩的”;凤姐又到宁国府大闹,“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弄到尤氏、贾蓉不知如何对付(第六十八回)。此种行动岂是大家姑娘能够做出,确实是个“泼辣货”(第三回)。

  二是狠毒。有一次王夫人问起月钱,凤姐一一含笑答复,转身出来,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胡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第三十六回)此种口吻那像“大家子的姑娘出身”(第七十四回)?“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岂但刻薄,而且狠毒。她既诳骗尤二姐入居大观园,同时又悄悄命其心腹旺儿买收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往衙门告状,告贾琏“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第六十八回)。此时贾琏奉父命,往平安州办事。害得贾珍、贾蓉利诱威迫,打发张华回其原籍。凤姐想到张华“倘或再将此事告诉别人,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因此,“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幸得旺儿想到“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乃告诉凤姐,张华“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第六十九回)。凤姐又进一步,欲置尤二姐于死地,唆使丫头虐待尤二姐,刚好此时贾琏已由平安州回来,贾赦见他办事中用,便将房中丫鬟秋桐赏给贾琏为妾,“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便挑拨秋桐冷言冷语,使尤二姐难堪。尤二姐既受善姐的欺侮,又听秋桐的冷语,“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便吞金自杀(第六十九回)。

  三是贪财。前已说过:在大家庭之内,财产虽然公有,但各人均欲牺牲公产,富其一房。贾府在林黛玉未入荣国府以前,据冷子兴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划者竟无一个。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凤姐既管荣府家务,当然知道外强中干,她为自己一房打算,便营私舞弊。凡管理家务的,均有用人的权,而有用人之权者又容易收受贿赂。明世宗时,严嵩用事,官以货取,“吏兵二部尤大利所在”(《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四“严嵩用事”条,嘉靖三十二年杨继盛疏),盖文选归吏部,武选归兵部之故。前已说过,贾芸要谋差事,须送冰片、麝香给凤姐(第二十四回)。凤姐卖缺,做得极其高明。王夫人房中,因金钏之死,须补一位大丫头,月钱每月银子一两。一两银子在当时是很优厚的,许多仆人常来孝敬凤姐东西。凤姐心想他们“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第三十六回)。大凡擅权的人,总喜欢赏罚由己,即如沈炼之劾严嵩,“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明史》卷二百九《沈炼传》)。凤姐用人,亦喜欢恩由己出。贾琏乳母赵嬷嬷为她两位儿子谋事,累向贾琏进说,皆不成功,结果亦只有要求凤姐。《红楼梦》叙述如次:

  赵嬷嬷道:“我这会子跑了来……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贾琏)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我还再三的求了你(贾琏)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如今还是落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凤姐笑道:“妈妈,你的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第十六回)

第13节 凤姐的专权及其末路(2)  

  刚好此时贾蔷奉贾珍之命,下姑苏办事,和贾蓉同向贾琏报告,贾蓉知道权在凤姐,必须通过凤姐这一关,便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于是贾琏同意了。贾蓉悄悄地笑向凤姐说:“婶娘东西吩咐了要什么,开个帐儿给我兄弟(贾蔷),带去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凤姐果然这样廉洁么?不,绝不,她忙向贾蔷道:“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第十六回)由这一事,可知凤姐用人,必须恩由己出,而凤姐不要贾蔷赠送东西,原来是要荐人。

  凤姐因为贪财,就做出两件败家之事,第一桩是重利盘刮。在吾国古代,重利盘刮是犯刑律的,官家处刑尤重。凤姐放利散见于《红楼梦》之上的,共有几次,我无暇细细地看,现在只举三则如次:

  凤姐儿方坐下,因问:“家中没有什么事么?”平儿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第十一回)

  凤姐因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儿。奶奶你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算计儿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奶奶的那项利银,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少不得要知道,我们二爷……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我故此当着二爷面前只说香菱来了呢?”(第十六回)

  凤姐忙道:“旺儿家的……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第七十二回)

  其尤弊的,凤姐除自己体己钱外,又将家里上上下下的月钱扣住缓发,放给别人取利。请看下文所举的例: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的你这个样儿。”平儿悄声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着!”(第三十九回)

  难怪李纨对凤姐道:“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亏了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这么出了嫁,还是这么着;要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第四十五回)李纨并不知凤姐放债取息之事,她之所言不过开玩笑而已。

  第二桩是包揽词讼。凤姐为王家之女,贾家之媳,贾家的富贵,本书已有说明。王家呢?凤姐系王子腾之侄女。王子腾初见于《红楼梦》之上,时为京营节度使,不久即升了九省统制(第四回),又升了九省都检点(第五十三回),最后又升了内阁大学士(第九十五回)。虽然未及到任,死在半路(第九十六回),而当凤姐管理荣府家务之时,王家炙手可热,可想而知。家世显赫,以凤姐之性格,若有机会,必将利用之以营私舞弊。刚好凤姐因秦可卿之丧,在馒头庵下榻,老尼静虚便托凤姐做出包揽词讼之事。

  老尼趁机说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问道:“何事?”老尼道:“我先在长安县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谁知李公子执意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料守备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女家急了……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相好,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发一封书,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若是肯行,张家那怕倾家孝顺,也是情愿的。”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去说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第十五回)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个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第十六回)

  凤姐深居荣府之内,放债取利,包揽词讼须有心腹的男人代其奔走。这个奔走的人就是来旺。来旺既是凤姐的心腹,又知凤姐之作弊,于是他在凤姐之前,就取得了一种胁制的力量。他的儿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要娶王夫人房中丫头彩霞为妻。彩霞固不愿意,贾琏亦说:“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有了凤姐这话,贾琏屈服了,而来旺儿子的婚事也成功了(第七十二回),所以贾芸才说:“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第一百四回)

  凤姐的敢做敢为,荣府上头皆不知之。但凤姐并不放心,风吹草动,即恐东窗事发。

  平儿走来笑道:“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那一夜……他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吗?叫人送些去就是了。”(第八十八回)

  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谓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王夫人快请贾琏过去),又唬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官事?”……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第八十九回)

  (凤姐)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攻击贾芹之窝娼聚赌)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大约刻扣了月钱。”(第九十三回。此处原文有误,盖馒头庵就是水月庵,见第十五回)

  凤姐道:“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平儿)想想还有谁呢?”(第一百六回)

  凤姐的事虽瞒得过荣府上头,却瞒不过贾家贫穷子侄,贾芸想起“那年倪二借钱,买了香料送与他,才派我种树……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当家儿,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量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里知道外头的名声儿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第一百四回)

  凤姐固有才干,但她能够发挥才干,须有两个条件,一是用她的人能够予以信任,二是用她的人许其自由用钱,二者缺一,凤姐只是庸懦之人。她在宁国府办理秦可卿的丧事,就是贾珍信任她,又叫她不要省钱。他对凤姐说:“妹妹爱怎么样办就怎么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对牌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第十三回)果然凤姐办得井井有条,其分配工作于用人,各有专司,偷懒的罚,勤勉的赏,赏罚分明,于是宁府用人,“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凤姐虽然忙得“菜饭无心,坐卧不宁”,“只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画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第十四回)。

  到了办理贾母丧事,情形就不同了。抄家之后,景况大不如前。关于贾母丧事如何办理,乃有三种意见:一是鸳鸯以为老太太留下的银子,应该用在老太太身上,希望丧事能够体面,能够风光。二是邢夫人想到将来家计艰难,“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三是贾政认为“老太太的丧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第一百十回)。贾政毕竟是读书明理的人,孔子曾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合礼与丧二者言之,就是子路所说:“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记注疏》卷七《檀弓上》)凤姐夹在三种意见之中,已经不易办事,何况贾母留下的钱又不在贾琏及凤姐手里(第一百十回)。此时荣府用人,“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据贾琏说,“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第一百十回)。其所以如此零落,女仆众人皆谓:“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第一百十回)而“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第一百十回)。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秦可卿丧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第一百十回)凤姐只得央求说道:“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话,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第一百十回)当日何等威风,现在竟向佣人乞怜。李纨很同情凤姐,说道:“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么?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第一百十回)到了开吊出殡,更不成话。“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第一百十回)。凤姐本来有病在身,连日辛苦,已经支撑不住。而一个小丫头又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第一百十回),从此以后,病入膏肓,遂于自怨自咎之下,魂归离恨天了。

第14节 宝玉与其三位表姊妹  

  十二金钗之中,宝玉的表姊妹共有三位,依年龄大小的顺序举之,一是薛宝钗,二是林黛玉,三是史湘云。此三人与宝玉均有结婚的可能。在昔,婚姻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然薛、林、史三人均与宝玉有亲戚关系,而又朝夕相见,则媒妁之言,固无必要,而父母之命却能决定宝玉的亲事。

  荣府之中,贾母地位最高,她的意见最有权威。但王夫人是宝玉之母,凤姐极受贾母的宠爱和信任,所以凤姐的意见常可影响于贾母。总之,宝玉的亲事乃决定于贾母、王夫人及凤姐三人。

  今舍宝玉的心意而不谈,先谈荣府三代主妇与三位小姐的亲疏关系。由贾母观之,黛玉最亲,湘云次之,宝钗最疏。由王夫人观之,宝钗最亲,黛玉次之,湘云最疏。由凤姐观之,凤姐乃王夫人的内侄女,她与三位小姐的关系完全和王夫人相同,宝钗最亲,黛玉次之,湘云最疏。故以亲属关系的亲疏为标准,湘云的地位比不过林、薛二位小姐,自始就不在选择之中。所以剩下的,只有林黛玉与薛宝钗。

  由宝玉的立场说,就父亲贾政方面言,姑表黛玉最亲,就母亲王夫人方面言,姨表宝钗最亲。在过去,姑表比姨表亲些。由今日血统关系言之,姑表与姨表,其亲相同,故凡以血统远近为标准,而谓血统太近,不宜结婚,则宝钗与黛玉的机会相差无几。

  现在试来一看宝玉对林、薛两人的感情如何?凡读过《红楼梦》的人自会知道宝玉心中所欲追求的,乃是黛玉。据宝玉对黛玉说: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姐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第二十八回)

  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起过誓。(第二十八回)

  宝玉误认袭人为黛玉,对她又说出心里的话。这几句话对于袭人有很大的冲击;又依袭人爱憎黛玉的心理,对于黛玉可发生很大的影响。

  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也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第三十二回)

  到了紫鹃要试探宝玉是真情或是假意,故意骗他明年黛玉要回苏州去,害得宝玉大发颠狂。薛姨妈说:“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姐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姐妹更不同。”(第五十七回)宝玉心中只有黛玉一人,经此番事件发生之后,贾母应该知道。一是自己的孙子,一是自己的外孙女,岂能毫不关心。但是吾国古代结婚,是以传宗接代为第一目的,个人只是宗族谱牒的一阶段。个人与谁结婚,不依个人的意思,而以全家幸福为标准。因之,我们要知道钗、黛二人之中,谁与宝玉结婚的希望最大,一须比较两人的体格,观谁能生育健康的婴儿;二须比较两人的性情,观谁能与家人和平共处。

  就体格说,两人均是千金小姐,养尊处优,但宝钗身体实比黛玉强些,黛玉自幼多病,黛玉亦不之讳。

  众人见黛玉……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第三回)

  反之,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第四回),“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第二十八回),由体格看,宝钗比之黛玉,健康而又有福相。在这一回合,宝钗已打了胜仗。

  就性情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与宝钗亲近”(第五回)。而且黛玉疑心太重,她看到史湘云挂了金麒麟,宝玉最近也得到一个金麒麟,“便恐(宝玉)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第三十二回)。惜春道:“我看他(黛玉)总有些瞧不破。”(第八十二回)贾母亦说:“我看那孩子(黛玉)太是个心细。”(第八十三回)连宝玉都说:“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第二十二回)她终岁为造化小儿所苦,医生谓其“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第八十三回)。由我看来,黛玉是患肺病,且已到了第三期。黛玉因多病而影响到性情方面,又打了一次败仗。

  薛、林二位小姐于体格方面,于性情方面,两相比较,宝钗当选,黛玉落第已成为定局。荣府的人多喜宝钗而恶黛玉。湘云劝宝玉应该常常会会那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仕途经济的事,宝玉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到别的屋里坐坐吧”。袭人连忙解释说道:

  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宝玉)拿起脚来就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姑娘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第三十二回)

  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

  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第六十七回)

  赵姨娘的想法固然无足轻重,而袭人的话却不能忽视。自从袭人劝王夫人叫宝玉搬出园外去住(第三十四回)之后,王夫人对于袭人极其信任。黛玉虽然多心,而说话又常随口而出,不加考虑。袭人怕宝玉“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于是走到黛玉处,故意提起尤二姐的事。黛玉便说道:“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第八十二回)此言一入袭人之耳,袭人的感想如何,读者当能理会。

  先则下面人抑林而扬薛,这种舆论免不了传到上面的人。贾母老早就喜欢宝钗,而恶嘴上刻薄的人。凤姐能言善语,但她在贾母面前,只讲讲笑话,并不敢刻薄伤人。

  贾母道:“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第三十五回)

  贾母又说:

  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第八十四回)

  黛玉死后,贾母还说:“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的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他不得长寿!”(第九十八回)贾母喜爱宝钗,而且明白说出黛玉的性情不如宝钗宽厚,宝玉与黛玉的亲事变成悲剧,是早就成为定案。

  不但贾母,元春深居皇宫之中,对于宝钗与黛玉,似亦偏于宝钗。端午节元春赏赐许多物品给贾母等人,宝钗所得是和宝玉一样,各有四品;黛玉所得则和迎春姐妹相同,每人只有两品。竟令宝玉说道:“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第二十八回)传错不会,由于此点,可见元春至少也由体格方面,认为宝玉娶宝钗为妇,最为适当。

  最后,由贾母决定,选择宝钗为宝玉之妻,理由还是基于体格及性情。请听贾母及王夫人的话。

  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宝玉),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想。”(第九十回)

  凤姐是绝顶聪明的人,她看到听到贾母之称许宝钗,对于黛玉嫌其性情乖诞,身体孱弱,故在贾母未与王夫人商量,而注意宝玉亲事之时,她便提出意见。

  凤姐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凤姐笑道:“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样忘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第八十四回)

  此话是说在贾母与王夫人商量以前。后来宝玉与宝钗结婚,均由凤姐计划。所以黛玉死后,贾母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凤姐说:

  “猴儿!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里去,提防他拉着你不依。”(第九十九回)

第15节 荣府的清客及女清客刘老老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想这位朋友必是清客;花少许钱,买了一壶酒,几件菜,请他吃吃谈谈,确实是“不亦乐乎”。倘若这位朋友是道学先生,开口天理,闭口人欲,主人听腻了,而他又是不远千里而来,主人固不能时时看表,表示自己有事,将要外出。要是这位朋友是来讨债或来借钱,主人袋里空空如也,则避之唯恐不及,哪有欢迎到“不亦乐乎”的程度。

  “清客”这个名称不知始自何时。我先翻《辞源》,以为书名既有“源”字,必能略述其起源,没有。只云:“门客亦称清客,因多擅艺能,又自托于清高,故为之主人者称(之)为清客。”我又看《辞海》,也没有说明源出于那一部旧书,只解释说:“世称门下客为清客,盖以主人重其清高,罗致门下,故曰清客。然清客每不事事而寄食于人,故世俗用此称,辄含鄙夷之意。”依我之意,清客是起源于战国时的食客。孟尝君有食客数千人(《史记》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即其一例。案“客”之名称本来是指来宾,而与“主人”为对称之辞。《礼》云:“主人肃(引导之意)客而入。”(《礼记注疏》卷二《曲礼上》)《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宋公兼享晋楚之大夫,赵孟为客”。这两客字都是今日“来宾”之意。战国时代,客常寄食于封君,是为食客。食客平时多不事事,但主人若有困难,亦会代出奇策,以救主人之厄。降至汉世,客常依附于豪门权贵而为其爪牙,所以光武中兴,建武二十八年“诏郡县捕王侯宾客坐死者数千人”(《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然而无补于事。桓灵之际,客的地位渐次降低,人士往往以客代奴,“客庸月一千”(见《全后汉文》卷四十六《崔实政论》)。由魏晋而至南北朝,士族阶级均有投靠的客,客的身份便与奴合为一体,而称之为奴客。就是“宾客”的意义也和“奴客”一样,变成主人的奴才。隋唐以后,客随士族势力的衰落,渐次恢复其原有的地位,即客就是来宾,而与主人平等。但世上尚有清客这种人士,其地位略似于幕友,但又降幕友一等。幕友亦称幕宾,据《辞源》解释,“凡行政官所延文案书记等总称幕友”。《辞海》则谓“幕友为政军各官署办理文书及一切助理人员之通称”。贾政闲谈“姽婳将军”林四娘之时,听者忽称“众幕友”,忽称“众幕宾”,此外尚有“众清客”(第七十八回);贾政外放为江西粮道,幕友们乘便规谏其勿信任李十儿(第九十九回)。现在不谈幕友,专谈清客。

  贾府有多少清客,宁府那边及贾赦一房,清客是谁,《红楼梦》未曾说到。我们知道贾赦自己确有清客,元宵夜贾母在大花厅上,请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知他(贾赦)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大花厅)不同”(第五十三回,此时贾政不在京中)。所谓门客据《辞源》“清客”条,就是清客。《红楼梦》以宝玉为主角,故对于贾政的清客,曾举出其姓名,如詹光、单聘仁(第八回)、程日兴(第十六回)、胡斯来(第二十六回)等,约有七八人之多。余阅读《红楼梦》时,未曾注意及此,故不能一一举其姓名。贾政为江西粮道,此辈似未随他上任,可知清客与幕友不同。清客常同贾政说闲话(第九回),而以凑趣取笑为主。鸳鸯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第四十回)所以清客也就是“帮闲”。帮闲似是帮助主人消遣闲暇之意。

  清客不过帮助主人消遣余闲,他们的人格未必清高,对其主人有依阿取媚之状。宝玉在荣府中,无异一位皇子,清客对此皇子,当然是亲近之,迎合之,称赞之。宝玉有一次要到梨香院去看宝钗,半路遇到清客,《红楼梦》描写如次:

  (宝玉)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赶上来,笑着,一个抱着腰,一个拉着手,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好梦呢,好容易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才走开。(第八回)

  大观园建筑成功,贾政令宝玉试题匾额对联,宝玉每发一言,每题一匾额,每拟一对联,众清客或赞道:“是极,妙极”,“才情不凡”(第十七回),或“称赞不已”,“哄然叫妙”,或“同声拍手道好”,或称“幽雅活动”,其一齐捧场,令人读后,为之汗颜。

  到了贾政命宝玉作“姽婳词”之时,宝玉念一句,贾政写一句。宝玉每念一句,众清客便称“古朴老健,极妙”(第七十八回),或谓“用字用句,皆出神入化”,或竟“拍手笑道,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转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或又“拍案叫绝”,或“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铺叙得委婉”,“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

  诸清客平日讨好主人,而大捧主人之子,及至贾府抄家,此辈到那里去了?固然“贾政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第一百六回),不知各亲友之中有否清客。不久,贾政承袭荣国公世职(第一百七回),然此只是一种荣誉,而家道已衰,当然无力再养清客,因之“清客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里,时常陪着说说话儿”(第一百十四回)。

  男清客自贾府抄家之日(第一百五回)始,到程日兴出现之时(第一百十四回)止,不知他们均在何方,《红楼梦》既无明文交代,我们便无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固然此种考证比之考证《红楼梦》之为曹雪芹自传,尤胜一筹。因为前者有关于当时世风士气,后者不过为曹家争版权而已。女清客呢?“女清客”这个名称为鸳鸯所创(第四十回),暗指刘老老而言。刘老老第一次进入荣府,是为求得些银钱,以救其婿王狗儿之急。见到凤姐,凤姐甚为冷淡,笑说:“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且先拿了去用罢。……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刘老老“千恩万谢,拿了银钱”,回到乡下(第六回)。第二次来到荣府,不是来打抽丰,而是送了一袋瓜果野菜,以报昔日接济之恩(第三十九回)。此次,给贾母知道了,就说:“请了来我见见。”此一见,刘老老运气来了,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她,再住两天。在这数天之内,刘老老装傻装呆,哄得贾母欢笑,尤其在贾母于晓翠堂上开宴,刘老老故意说出傻话,使“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第四十回)。及至鸳鸯三宣牙牌令,轮到刘老老对令作词,虽然合韵,而其粗俗可爱,众人听了,不觉哄堂大笑起来(第四十回),竟令贾母笑道:“今日实在有趣!”(第四十一回)回去之日,又得了一百数十两的银子及许多衣料食品(第四十二回)。凤姐以刘老老取笑,刘老老亦会凑趣,鸳鸯谓之女清客,刘老老确已尽了女清客之职。鸳鸯笑道:“老老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老老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我要恼,也就不说了。”(第四十回)刘老老确是“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又有经历”(第三十九回)。我写到此处,不禁想起东方朔来了。东方朔上书武帝,自吹自誉,最后一句竟然说道:“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上伟之,令待诏公车,后拜为郎,迁大中大夫给事中。朔在朝常常扰乱朝仪,而以滑稽之语自辩,武帝不但不加之以罪,且常赐以黄金。为什么呢?天子每日所见的均是公卿,所讨论的尽是国家大事,而吾国又无周末之制以休养身心,所以听到东方朔诙谐之言,不但可以解颐,且亦可以消除一天勤政之苦。朔虽嘲谑,时亦直言切谏,上常用之。公卿在位,朔皆傲弄,不为所屈(《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所以我谓东方朔乃是第一流的清客。

  刘老老第三次进入荣府,是在贾府抄家之后,贾母已死,凤姐病在床上,除平儿外,无人看护,此时刘老老忽然来了。凤姐对巧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就和干妈一样。”(第一百十三回)前此凤姐曾向馒头庵主持静虚说:“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第十五回)多么勇敢。现在病了,心虚了,日夜见鬼来讨命了。王充说:“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论衡》第六十五篇《订鬼》)凤姐病了,忧惧了,鬼出来了。她“叫刘老老坐在床前,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鬼怪的样子”。刘老老教其祷告菩萨,凤姐便在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交给她,求刘老老为她祷告。刘老老不肯收,凤姐“知刘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道:‘老老,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第一百十三回)家中无人可托,竟托孤于村妪。刘老老赶快回乡,向菩萨祷告,然而凤姐病入膏肓,旋即命归阴司(第一百十四回)。

  凤姐既死,巧姐失恃,幸有平儿作伴,忠心保护。此时贾政扶了贾母灵柩南行,贾琏因贾赦病重,已赴流配之处(台站)探视。荣府之内除宝玉外,无一正派的男人。而祸起萧墙,贾环、贾芸、凤姐胞兄王仁、邢夫人胞弟邢大舅,竟然欲将巧姐卖给藩王为妾。邢夫人受他们欺骗,完全愿意;平儿虽然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亦一筹莫展。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刘老老又来了,就由她定下方法,令平儿陪同巧姐偷偷地到她乡里一避。而藩王亦知是贾府之女,世代勋戚,娶之为妾,有干例禁,遂解除贾家婚约,并驱逐王仁、贾芸出去,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

  刘老老过去是清客,而救巧姐一事,则为侠客。贾府已经落败,藩王的势力炙手可热。当刘老老协助巧姐逃难之时,她并不知藩王要解除婚约。老老竟敢毅然主张逃到她的家里,而不怕藩王求婚不遂,势将派人侦查巧姐之所匿,万一探知巧姐是匿在王狗儿家里,必加老老以拐带的罪名。刘老老不怕,也不考虑到怕。吾欲以之与朱家郭解相比。刘老老村妪而已,唯村妪方能趋人之急,脱人之厄。彼膏粱妇女只知奢靡,唯钱是视,唯权势是媚,且以贪墨所得的金钱,炫耀于人,甚至以其所私的权贵,夸示于邻里乡党。世道人心腐化至此,干宝所述晋代妇女就是一例。

第16节 《红楼梦》记事不忘吃饭  

  任何小说尤其今人所写的武侠小说而登在报纸之上的,往往是两侠斗剑或两侠舌战,经过了一星期,又经过了十余天,还在那处,剑来剑去,或我一句,你一句,辩论不已。我看到这里,常常不再看下去。经过一个多月,总以为应该变更了新花样吧,又把该报取来一看,哈哈,斗剑或舌战还在原处进行,实在令人不能忍受。这就是我不看某一位作家所写武侠小说的原因。

  我很怀疑此一批侠客大约遇到了黄石公,教以辟谷之法,否则不会比剑或比舌,比了两个多月,还是口不干而肚子不饿。吾国的侠客单单不食不饮,就比蓝眼睛、高鼻子的侠客高明。

  我看了《红楼梦》,总觉得曹雪芹不忘吃饭。读者不信吾言,试翻翻《红楼梦》,就可发现数回之中,至少必有一次提到吃饭。纵是吃便饭也写得很详细,如黛玉初入荣国府,在贾母房中吃饭,那一人捧杯,那一人安箸,那一人进羹,陪食的是谁,谁坐在那一方那一位,都写得清清楚楚(第三回),就是其例。或写得很简单,单单提了一句,如贾珍之妻尤氏请贾母等于早饭后,到宁府参加家宴,饮酒看花,其一例也。在后者,简单之中,又提到两次吃饭,一是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在会芳园游玩。二是此次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第五回)。

  人类除神仙外,不能一日不食,所以写长篇小说,不要写得高兴,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不休不息,滚滚下去,奔流到海不复回,而竟忘记了吃饭之事。孔子至圣也,他深知人情,绝不学宋代道学家那样,把食色看做卑鄙恶浊之事,而不肯出之于口,反而大胆地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注疏》卷二十二《礼运》)关于饮食,孔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同上卷二十一《礼运》)关于男女,孔子亦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同上卷五十二《中庸》)圣人之重视食色也如此。告子说:“食色,性也。”(《孟子注疏》卷十一上《告子上》)余今学子贡的话:“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色。”饥寒交迫,何暇谈到“色”字?然而色亦甚重要,不过比之于食,要差些许而已。所以孟子说王道,先则曰“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同上卷一上《梁惠王上》),次才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同上卷二上《梁惠王下》),即王道是从饮食男女方面着手。古代“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但“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贾公彦疏“此月既是娶女之月,若有父母不娶不嫁之者,自相奔就,亦不禁之”(《周礼注疏》卷十四《媒氏》)。盖人类皆有性欲,《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注疏》卷一《国风·关雎》)这只是一首情歌,何必硬说:“《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同上毛亨传)这真是容易了解的,愈注愈不易了解。

  男女问题,即“色”的问题,说到这里为止。关于饮食问题似有补充说明的必要,先哲论政,必不忘民之衣食。孔子说:“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孔子家语》第十三篇《贤君》)又说:“民之所以生者衣食也……民匮其生,饥寒切于身,不为非者寡矣。”(《孔丛子》第四篇《刑论》)“孔子厄于陈蔡,从者七日不食,子贡得米一石,颜回仲由炊之于坯屋之下,有埃墨坠饭中,颜回取而食之,子贡自井望见之,不悦,以为窃食也”(《孔子家语》第二十篇《在厄》)。以子贡之智,颜回之贤,而当饥饿之时,子贡尚疑颜回之窃食,由此可知人类所视为最重要的,还是衣食。所以孔子为政,必以富民为先。“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即“富之”乃在“教之”之先。管仲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第一篇《牧民》)多数人民饥寒交迫,而乃教之以仁义,勉之以道德,纵令孔子复生,说得口破唇干,我想人民亦将一笑走开,不愿再听下去。李卓吾说:“饥定思食,渴定思饮,夫天下曷尝有不思饮食之人哉。”(《李氏焚书》卷二《答刘方伯书》)李氏又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与百姓不相关者也。”(同上卷一《答邓石阳》)

  孔子为政,必以富民为先,既欲富民,则不可不言利,只因孔子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董仲舒又加以阐释,他说:“天之生人也,使之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得乐;体不得利,不得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矣。”(《春秋繁露》第三十一篇《身之养重于义》)自此以后义利之争充斥乎学者著作之中。到了宋代,道学家虽然板起脸孔,重义而不言利,然而尚有李觏者,他说:“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孟子谓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义而不利者乎。”(《李直讲文集》卷二十九《原文》)又有苏洵者,他固以为“利之所在,天下趋之”(《嘉佑集》卷九《上皇帝书》),所以主张徒义必不能以动人,他说:“武王以天命诛独夫纣,揭大义而行,夫何恤天下之人,而其发粟散财何如此之汲汲也。意者,虽武王亦不能以徒义加天下也……君子之耻言利,亦耻言夫徒利而已……故君子欲行之(义),必即于利;即于利,则其为力也易;戾于利,则其为力也艰。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必也天下无小人,而后吾之徒义始行矣。呜呼难哉。”(同上卷八《利者义之和论》)

  由《红楼梦》书中不忘吃饭,而竟谈到“义与利”,读者必将认为文不对题。其实,吃饭是利之起点,又是利之重点。世人日夜勤劳,劳苦其筋骨,胼胝其手足,为的什么呢?吃饭而已,穿衣而已。吃饭穿衣不能解决,岁暖而妻呼寒,年丰而儿啼饥,则忿怒之气将勃发而为叛变。西汉之赤眉,东汉之黄巾,晋之流民,隋之群盗,唐之黄巢,宋之方腊,元之刘福通,明之李自成、张献忠,那一次不是因为吃饭问题,弄到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那些坐在象牙塔里,手执玉柄麈尾,高谈阔论,研究老庄思想,均是汉魏华胄,而属于大地主阶级。他们吃饭问题已经解决,故有余闲光阴,作此清谈。至于一般细民,劳苦终日,欲求一饱而不可得,何暇谈到玄理?

  空话太多,言归正题,贾府吃饭到底是依那一处风俗,我未曾研究,且不欲研究。依《红楼梦》所载,宁荣两府本已分家,既已分家,当然是各爨的。荣府有赦、政两房,虽未分家,亦已各爨,但其各爨并不是贾赦一房在一处吃饭,贾政一房在一处吃饭,而是贾赦与邢夫人两人,贾政与王夫人两人各在各的房里吃饭。古者,男子往往弱冠而婚,翁媳的年龄相差无几,为预防帷薄不修之故,翁媳多不同桌而食,例如“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胡氏)回避了”(第五十三回)。这不是因为古代男女之防严于今日,反而是古代男女之乱甚于今日,吾人读过《左传》,就可知道子烝其庶母者有之,父纳其子媳为妾者亦有之。社会愈淫乱,礼禁愈严格,所以礼禁的严格不能证明风俗之善良,反而只可证明风俗的邪僻。

  我屡次提到黛玉初进荣国府,在贾母房里吃饭。此时在贾母房里吃饭的,除贾母及黛玉外,只有迎春姊妹三人。贾母等吃完了饭,王夫人方引李纨、凤姐退下,各在各的房里用饭。凤姐为贾琏之妻,贾赦的媳,并不与贾赦、邢夫人同桌而食。凤姐为王夫人的内侄女,亦不在王夫人处吃饭。所以荣府虽然不曾分家,而已各爨分食,此种分食之制是否依吾国古代礼法,《礼》云:“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礼记注疏》卷二《曲礼上》)而况翁媳。何以知贾府有此法禁,贾蓉之妻胡氏回避贾珍,已述于上。就以凤姐言之,当贾琏同黛玉往扬州办理林如海丧事,回京之日,“凤姐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正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赶忙的吃了饭,潄口要走”(第十六回),“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贾政唤贾琏商量小和尚小道士之事),放下饭便走”(第二十三回)。此两者都可以证明平时凤姐是和贾琏同在房里吃饭。至于平儿,则有其四样分例菜,有时凤姐高兴,许其同桌而食,然平儿还要“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潄口”,而后方能走开(第五十五回)。

  以上只就平素吃便饭言之,至于家有宴会,他们坐法也与今人不同,不用八仙桌,八人一席,不用圆桌,十人一席,而乃随时变更。例如第二十二回,“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李宫裁、王熙凤在里间,又一席”(此时贾环明明在座,贾政还遣他与两个婆子将贾兰唤来,贾母命贾兰在身边坐了,不知贾环与何人同席);第三十五回,“凤姐放下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此时迎春及黛玉均因身体不舒服,不来吃饭,只有探春、惜春来了,不知探春、惜春坐在那里,我想大约是宝钗、湘云坐一边,探春、惜春又坐一边,故云“两边”);第三十八回,“凤姐忙安放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刘老老挨着贾母一桌”;第四十回,“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刘老老,刘老老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橱之外”。以上只是临时便餐或游宴,其正式宴会,如第五十三回所记,“贾母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每席旁边设一几。……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设一个轻巧小几……贾母歪在榻上……在旁边一席,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只算他四人跟着贾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胡氏);西边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等。……廊上几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第七十五回,“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桌余空”。奇怪,贾母居中,左边四人,右边四人,共计九人,何以说“只坐了半桌”。贾母笑道:“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依次坐定。由上举文字看来,贾府宴会如何坐法,实难作一结论,或三人一席,最多不过五六人,或仅一人占一几,千变万化,毫无一定规则,而与今人宴会之坐法绝不相同。喜欢考证之人何不依《红楼梦》所描写的便饭时及宴会时的坐法,以证明曹雪芹确是汉军旗人的曹霑。

  吾曾写过一篇文章(适忘文章的题名,亦忘记发表在那一个杂志),说明中国的赌博(比赛)及吃饭。中国的赌博及各种比赛,都是单刀匹马,或以一对三(如马将),或以一对一(如比拳术)。赌博若同外国桥牌一样,两人暗通消息,则为舞弊。比赛绝没有和外国之足球、篮球、棒球一样,若干人合为一组,与对方竞争。倘若有人要暗中助我一臂之力,则必加以警告:“你承认我是你的朋友么?承认,请你作壁上观,不要助我。你若助我,不要怪我不知好歹,我将以你为敌人。”这种话在武侠小说中,读者必已看到多次,所以我说:赌博或比赛在吾国,可以培养个人独立作战的勇气,然而因此却丧失了多数人合作的精神。一位中国人与一位外国人比较,孰优孰劣,谁都不能决定,也许中国人还胜过外国人。但一组中国人与一组外国人比较,则中国人常处于败北的地位。为什么呢?自幼缺乏共同作战的训练。

  至于中国吃饭尤其多数人宴会之时,其坐法又与外国的坐法不同,外国的桌子常排作□形,左右对面都可以看到,只要相离不远,亦可以交谈。反之中国的宴会或用圆桌,或用八仙桌。入席之时,往往是熟识的人自动地联合起来,共坐一桌,别桌的人也是一样。因此此桌与彼桌虽然均是主人的来宾,而来宾彼此之间,除同桌之人之外,丝毫不相闻问。所以我谓中国宴会的坐法可以养成中国人喜欢组成小组织的习惯。此种习惯若不消除,则舍小异而采大同的全国团结,亦难做到。

第17节 《红楼梦》所描写的官场现象(1)  

  奇怪得很,吾国小说关于官场现象,均不写光明方面,而只写黑暗方面。小说乃社会意识的表现,社会意识对于官僚若有好的印象,绝不会单写黑暗方面;单写黑暗方面,可见古代官场的肮脏。贾蓉说过:“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第六十三回)吾国郅治之世,汉唐为盛,汉称文景,唐称贞观、开元,自唐以后,寂焉无闻。何以有此现象?盖国人出仕,为发展才干,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者寡;为取得禄俸,以养父母,使父母能够过其优异的生活者多。仕之目的如此,而官之禄俸又甚菲薄,若不枉法而受财,将暮夜所得一部分,上献权贵,不但官位不保,甚至身家也有危险。

  《红楼梦》曾详述两人出仕的情形,一是贾雨村(第四回),一是贾政(第九十九回)。今以此两人的资料为主,并旁引其他各回,说明当时官场恶习。前者描写干练之官不能不向豪门低首,后者描写清廉之官不能不受吏胥挟制。现在先把豪门及吏胥作广泛的叙述,而后再进一步,对于官场习气,举出《红楼梦》所述的例子,加以说明。

  先就豪门说,豪门之在吾国,始于何时,本书不拟考证(大约始于战国时代的封君),而单以汉代为例言之。汉初,虽为强干弱枝之故,徙郡国豪强以实园陵,然而强宗大族的势力并不少衰。吾人观部刺史以诏书六条问事,其中一条乃察“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另一条又察“二千石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注引《汉官典职仪》),即可知之。然此压制又未必就有效果。宣帝时代,涿郡“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同上卷九十《严延年传》)。元帝时代,颖川“郡大姓原褚(师古注“原褚二姓也”)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同上卷七十六《赵广汉传》)。此不过略举两例为证。此种豪强只是地方土豪,与膏粱世家不同。其力虽足以欺陵细民,而尚不足以抗拒官府,所以严延年一到涿郡,赵广汉一到颖川,他们就不敢干犯法纪。降至东汉,豪宗大族愈益横行。马援为陇西太守,“任吏以职,但总大体而已……诸曹时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事,何足相烦……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聚众相抗拒),此乃太守事耳”(《后汉书》卷五十五《马援传》)。由此可知汉世郡守固以压制豪强为其主要职事之一,然而我们须知郡守对于贵戚还是莫如之何。光武南阳人,“前后二千石逼惧帝乡贵戚,多不称职”(同上卷五十八《王畅传》)。末年,豪强兼并,土地大见集中,而勋臣外戚金绍相继,政治上渐发生了世官之制,而形成为魏晋南北朝的士族。士族皆汉魏华胄而为豪门之大者,其小的则为地方土豪。士族至五代完全消灭,土豪到了清末,还有势力。

  次就吏胥说,吏胥萌芽于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之中,而以典签为其胚子。秦汉之世,官与吏未曾区别,隋唐以后,官与吏别为二途。由儒而进者为官,由吏出身者不参官品。此种区别至宋弥甚,盖宋代用人太过讲求资格,而行政又受许多法与例的拘束,法既繁了,例更繁杂。叶适说“国家以法为本,以例为要,其官虽贵也,其人虽贤也,然而非法无决也,非例无行也。骤而问之,不若吏之素也,而居之,不若吏之久也。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若吏之悉也。故不得不举而归之吏”(《水心集》卷一《上孝宗皇帝札子》)。吏每依例舞弊,“所欲与,则陈与例;欲夺,则陈夺例,与夺在其牙额”(《宋史》卷三百七十八《刘一止传》)。叶适又说:“自崇宁极于宣和,士大夫之职业,虽皮肤蹇浅者亦不复修治,而专从事于奔走进取。其簿书期会一切惟吏胥之听,而吏人根固窟穴,权势熏炙……故今世号为公人世界,又以为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者,皆指实而言也。”(《水心集》卷三《吏胥》)此言并非过甚其辞。贾政为粮道,粮房书办告知管门李十儿:“我在这衙门内已经三代了。”(第九十九回)此非“吏有封建”而何?其实,儒与吏乃如马端临所说:“今按西都(西汉)公卿大夫或出于文学,或出于吏道……未尝偏有轻重……后世儒与吏判为二途,儒自许以雅而诋吏为俗,于是以繁治剧者为不足以语道。吏自许以通而诮儒为迂,于是以通经博古者为不足以适时。而上之人又不能立兼收并蓄之法,过有抑扬轻重之意。于是拘谫不通者一归之儒,放荡无耻者一归之吏,而二途皆不足以得人矣。”(《文献通考》卷三十五《选举考》)。

  豪门及吏胥已经说明清楚了。吾人观贾雨村及贾政之事,可以猜知当时官场习气;分析之,可分类如次。唯在说明之时,并随处引用《红楼梦》上有关事件以为证。

  一是地方官不可得罪巨室。所谓巨室,即一个家族如果有人出为显宦,其兄弟子侄在本省则为乡绅,而不肖的且由乡绅变为土豪。贾雨村由姑苏县令,因贪酷免职,后起复委用,而为应天知府,接任伊始,便遇到薛蟠杀人命案。雨村本不愿因公枉法,但听了门子之言,不觉踌躇起来。

  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第四回)

  门子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所谓大族名宦之家就是贾史王薛。

  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事关人命……岂可因私枉法?”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言,‘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么说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第四回)

  结果,雨村接受门子的忠告,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并“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告以“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第四回)。

  二是巨室尤其土豪必须仰仗官府之力,而后在其本乡,才得为所欲为。贾、史、王、薛四家虽非土豪,而却是地方上极有权势的门阀。尤其贾、薛二家,简直可斥之为土豪劣绅。薛蟠之任意杀人固无论矣。贾赦欲娶鸳鸯为妾,对她哥哥金文翔说:“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第四十六回)这种话岂是绅士所说,完全是恶霸的口吻。贾赦又假手应天府尹贾雨村,强夺石呆子的扇子,“弄得人家倾家败产”(第四十八回)。宁府贾珍竟于丁忧之时,开赌场,“引诱世家子弟赌博”,后竟成为抄家的原因之一(第七十五回、第一百五回)。此非有恃无惧,安敢如此?案官府愿为豪门走狗,不是要从中渔利,而是要讨好权贵,借以保全自己的官位,吾人观门子对贾雨村说,老爷不肯因私枉法,“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即可知之。凤姐为了三千两银子,令来旺去托长安节度使云光设法破坏张家的女儿与长安守备的公子的婚约(第十五回)。那老尼静虚说:“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相好。”(第十五回)果然所料不错,“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然而因此,竟然害了痴情男女双双自杀(第十五回、第十六回)。

第18节 《红楼梦》所描写的官场现象(2)  

  三是官僚多系翻云覆雨的人。他们不识友谊为何物,而只有利害关系。当你有权有势之时,他们虽然鞠躬如也拍马,一旦你失去权势,他又眼睛朝天,侃侃如也训你一场。训犹可也,最可怕的是落井添石,再加以重重的打击。贾雨村依贾府之力,由革职之知县(第二回),起复为应天府尹(第三回),步步高升(第五十三回、第九十二回)。当贾府尚未落败以前,雨村在京之时,常往来宁荣两府,以表示同宗之谊。到了贾府被参,他倒狠狠地踢了一脚。据街上行人说:

  那个贾大人(雨村)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参宁荣两府罪状),主子还叫府尹(雨村,他已升为刑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见第九十二回)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么!(第一百七回)

  两府既已抄家,薛蝌告诉贾政,说道:“可恨那些贵本家都在路上说:‘祖宗撂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去呢?大家也好施为施为。’”(第一百五回)贾家宗族如此,其他亲戚朋友如何呢?他们听到皇上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第一百七回)。王符说得好:“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俗人之相于(相亲相疏之意)也,有利生亲,积亲生爱,积爱生长,积长生贤,情苟贤之,则不自觉心之亲之,口之誉之也。无利生疏,积疏生憎,积憎生非,积非生恶,情苟恶之,则不自觉心之外之,口之毁之也。是故富贵虽新,其势日亲。贫贱虽旧,其势日疏,此处子(即处士)所以不能与官人竞也。”(《潜夫论》第三十篇《交际》)人情不过如此,官场尤甚。其能于人困厄之际,不断地访问慰劳,或于人受了群小围攻,而能奋然而起,拔剑相助,而又无求于人,其在今日,说他不是君子,吾不之信。

  以上是以贾雨村为主干,说明豪门权贵的势力可令官人助其为虐。以下再以贾政为主干,说明吏胥如何胁制官人,使其不能不听其播弄。

  (一)贾政为工部郎中,以考绩优异,外放为江西粮道(第九十六回)。粮道管理钱谷,犹如财政厅厅长。凡在粮道衙门工作的,都有发财的机会。那知贾政一心想做好官,“州县馈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本想在外发财,“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以为“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贾政为人正派,许多佣人“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于是管门的李十儿就同粮房书办詹会“咕唧了半夜”,叫差役们全体怠工。贾政出门拜客,轿夫久久不来。轿子抬出衙门,炮只响了一声。鼓吹“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而“执事却是搀前落后”。勉强拜客回来,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样都变了?你也管管。”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上头太过清廉,下人得不到好处,只有典当为生。“衣裳也要当完了,帐又逼起来,那可怎么样好呢”(第九十九回)。案吾国不知何时开始,地方衙署的职役均无薪俸,与汉制之有百石小吏者不同。宋时,民户分为九等,上四等给役,余五等免之。推立法之意,应该是许人以钱雇役,即欲有钱的出钱,无钱而出力的得钱。只因宋之职役太过苛酷,上户虽欲出钱雇人,而贫者亦不肯就,于是上户只有自己往役,王安石变法,熙宁三年始制天下吏禄,然而积弊难除,吏胥赇取如故(参阅拙著《中国社会政治史》)。自是而后,地方衙署职役原则上均无薪俸,即朝廷是坐听他们受赇枉法以维持生活。

  (二)贾政拜客回来,“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将带来银两付了,以后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李十儿又趁贾政缺少银钱之时,出了花样,使贾政一时无法应付。

  李十儿禀道:“老爷说家里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与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着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里离这里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大约是说家里的钱虽到,用作祝敬),已经迟了。”(第九十九回)

  依李十儿之言,凡是肥缺,人人均有欲得之心,非平素极有交情的朋友,不会来告节度使的寿辰在于那一天。节度使于寿辰之日,得到府道所送之金钱不少;而府道所送的金钱,可取偿于州县;州县的馈送又可取偿于百姓。层层馈赠无异于层层买官。葛洪说:“争取聚敛,以补买官之费。”(《抱朴子·外篇》卷十五《审举》)而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三)李十儿确是一个老滑吏。他深知官人的作风,接任之始,说得愈严的,做得愈宽。盖说严使人战栗,人愈战栗,则送贿愈多。看吧!每一个官人上台,不是说某某食品含有防腐剂,应严厉禁止发售么?曾几何时,那件食品不是还在发售?查其原因何在?佛说:“不可知。”贾政以清洁自居,李十儿却泼下冷水,说道:

  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得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登,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第九十九回)

  贾政的确洁身自爱,他知“外省州县,折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弊端……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第九十九回)。而今听了李十儿的话,只有寒心。李十儿又说:

  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若是依着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第九十九回)

  清者名在那里?所得朝廷的奖励,革职而已。浊者或升或迁,反有干练之名。贾政听了,竟弄到心无主见,便放任李十儿自作威福,“哄着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幕友“见得如此,得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第九十九回),然而远在京城的王夫人却已得了消息,她对贾琏说:

  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都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第一百三回)

  最后,贾政果给“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使便加参劾,谓贾政“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就由皇上下旨,“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第一百二回)。

  据李十儿之言,外官贪浊乃是普遍的现象,贾政被参,因其属员做得过火。现在试问,吾国自古就有御史制度,御史何以不能尽职?商鞅有言:“夫置丞立监者,且以禁人之为利也,而丞监亦欲为利,则何以相禁。”(《商君书》第二十四篇《禁使》)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令来旺叫尤二姐未婚夫张华“往有司衙门,控告贾琏仗财依势,强迫退亲”;他方又令王信“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给他去打点。那察院收了银,次日即说张华无赖,因拖欠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只传贾蓉对词”,“贾蓉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贾蓉也无事了。(第六十八回)御史如此,哪又安能澄清吏治?然而吾人由此尚可知道豪门的势力,不但可以控制地方官,且又进而控制中央的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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