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阴阳街

  代序

  重现“红楼梦”意境 堪称江南民俗文化百科全书

  代 序

  ——为姜兆龙先生《阴阳街》一书问世而作

  我是古板诗人,本无意为人作序,匝耐姜先生立言如罄,刚直不阿,勉为其难,这还是通读了《阴阳街》后,有感于姜先生的人品、胆识、才华和毅力,竟耗时十载,写出这部气势恢宏的巨著,这不仅是姜先生毕生心血的结晶,也是当今文坛一件幸事,面对如此好事,不得不欣然运笔:

  阴阳难合人性偏

  旷男怨女满世间

  礼教吃人不吐骨

  有冤难伸奈何天

  江南红楼梦一曲

  道学人性孰为先

  擎笔著文千载事

  俯身执守寸心间

  天有阴阳,故日月交替;地有阴阳,故春秋序移;人有阴阳,故欢合繁衍。阴与阳是不断转化而无处不在。先哲们早已归纳于对立统一的宇宙观。天不变,道也不变,谓之天理。故今有回应“天理何在?”为主题的《阴阳街》一书问世。

  世间万象枯荣消长并非都是天人感应,阴阳造化。而是由于三纲五常,忠孝节义为伦理的封建专制制度扼杀了人性、婚姻和命运,才导致始终困惑人类社会的三大难题的产生。人们为了摆脱封建统治阶级强加的枷锁,进行了长达几千年不屈不挠的斗争,演绎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悲喜剧。至今还无处不在的民风民俗里留下他们悲喜哀乐的心声,寄托着他们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美好未来的执着追求。

  民俗文化与宗教信仰有关,更是与中华民族生存休戚相关,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自然还有荒诞不经的成份。谁见过用“阳具”祭祖选美?可是你从《阴阳街》里不仅看到性文化出现在万人空巷的庄严肃穆的祭坛,还可以窥视到用千贞帐蒙羞,采集千百个处女初红炼长生丹的秘密。沿袭民风习俗的宗教狂热是维系祠堂宗族统治的凝聚力,是适应当时当地生产力发展的,因此它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长河中有过激发才智,教化黎民,储蓄潜能,推进社会发展等方面的功能,仍有合乎情理的内核。阴阳街原各拥有数百多户的郑、洪、姜三大姓氏鼎立,但由于战乱和瘟疫,郑氏族灭、洪氏西迁,幸存的姜氏丁寥。人们为祈祷宗族不灭,香火有继,崇拜性文化也就不足为奇了。

  民俗文化在时代更替中有的行将烟灭,有的将注入新的时代气息,赋于新的生命而广泛流传,诸如祈神赐福,婚丧礼仪、送灶君、谢年、接年、守岁、迎龙灯、斋醮等虽趋于淡化变调,却还在广大乡村风行,可见它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喜闻乐见的群众基础。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一部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的多元文化融合贯通的历史。在长达五千年对立统一中优势互补,从而沉淀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并在风格流派繁多的民风民俗里或在众多民居建筑中得到了印证,它将以各种表现方式和形态,重现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地位和生活层次的人生心态及追求美好的主观愿望。是一部流动而飘荡的史诗,是一展历史丰采的画廊,是一方被尘封的浩瀚艺海,是凝固在人们记忆中的历史……

  姜兆龙先生对民俗文化有了广泛的研究和情结,为了抢救民俗文化,寻找民风民俗原型,深入农家、茶馆,踏遍了浙中八婺山山水水,为了写好祠堂,就考察了一百多处民俗建筑,进行了十年准备,三载着墨,创作了这部五十万字的民俗文化小说巨著《阴阳街》。它以清末江南古镇为背景,倾心诠释了姜氏家族兴衰史,着意刻画了县太爷、财主、拳师、商人、乡绅、长工、无懒、乞丐、和尚、道士、郎中等二百多个形象。尤其有着生死恋情的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的情节跌荡起伏,纵横全局,文风细腻,语言生动,亲切感人,如身临其境,催人泪下。对这个封建家族摧残自主婚恋,扼杀人性进行淋漓尽致的鞭笞,揭示了旧制度灭亡的必然性,而新生活的曙光必将喷簿而出。

  纵观全书,我不禁被书中深刻的立意,别具一格的布局,宏大而缜密的构思、紧凑精妙的情节,丰富翔实的想象力,峰回路转的结局所征服。尤其一度流行江南小镇至今已鲜为人知的民风民俗真实而富有人情味的描写,没有深厚历史知识和文学功底是无法胜任的。可以说,此书是研究江南民俗文化的百科全书,对传承传统民族文化、弘扬民俗文学功不可没。《阴阳街》一旦问世,必将会引起社会反向,我相信,不论身处祖国的何方或海外何地,只要翻开这部书,你就会爱不释手,欲罢而不能。我希望这部堪称当代的《红楼梦》能圆您一个怀旧梦,但愿没有自主的婚姻,反人性的悲剧不再重演。

  沧州老翁.诗人:许天成

  二00四元月三十一日

  第一回 徽班主藏娇热沁洲 水轮师遇艳冷水碓

  当天柱峰吞嚼最后一块残阳时,吐出来的竟是万道金光。防护林叶落了,苍茫暮色渐渐地抹去它的千枝万桠。唯从灌木丛跃出的红枫,还在朔风中抖擞,渲染着这隆冬旷野的苍凉!

  这是明代的古枫,是从阴阳街老祖坟上长出来的,粗枝茂叶,亭亭玉立,势若华盖 。百里之内,无人不历历在目。始料不及的是红极一时的《大荣春》花旦杨玉林,还没成为姜家的儿媳,那双小红鞋,已按古俗踏上他家的祖茔。是福是祸,又有谁能预料?

  夜色渐浓,沉甸甸的雨云封杀了日月星辰,她置在这黑古隆冬的荒野,磷火萤萤,四周都像布满了幽灵,心里充满着恐惧。可班主殁了、热沁洲和水碓都已易主,小跟牢无人抚养,她不到这里来又能上那儿去呢?眼下退路已断,前面即使是万丈深渊也不得不跳了………

  王婆还没有回来,难道三头六面定下的事又变卦了不成?她的心都凉了,但她始终坚信水轮师是个铁骨铮铮的血性男儿,一言九鼎,决不会食言的,她永远忘不了三年前那次在水碓里的奇遇。

  自从盘古以前时间老叟无极大仙,放出囚禁在天柱峰下孽龙敖阔,让他将功补过,令其从千山万壑中拖出一条滔滔的大河,它就是孕育一方生灵的谷江。江中有块方圆五里的沙沁洲,一到炎夏,热浪袭人,故又名热沁洲。就在这片古木森森、虎豹出没、无人敢住的水上方舟,竟有人修了一爿水碓。其时杨玉林经过八个春秋从师学艺,无论在戏曲舞台或人生际遇上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只要她出台亮相,就会场场暴满。由于她高雅脱俗,美艳绝伦,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富豪乡绅,竞相追逐捧场,所过州府官僚地霸,甚至军界寡头,以各种庆典堂会的名义请她出场,而她莲步轻盈,宛如清江帆影;舞袖缓抛,犹如云纱拽月;行若貂蝉拜月,动如西施浣纱;卧似杨妃出浴;坐像昭君入画。她的音色脆嫩,唱腔甜美,她的一颦一笑无不令人怦然心动,情怀荡漾……此时的班主郑少春与她既有师谊,又有恋情,视她为掌上明珠,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决不让人沾染。然而他已有二十多年的戏剧生涯,虽未婚娶,但到处留情,谁也说不清他所到之处留下多少孤儿寡妇,他那凡人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如此放纵的淫乐生活,长期的风花雪月,已经摧残了他的体魄,到了风华正茂的玉林手上,已经人气荡然,雄风不再,徒有虚名而已。郑少春虽然霸占了她的人身自由,却始终占不到她的花果。可他凭着非凡的武功,越来越暴戾,凡对她想入非非的师兄师弟或社会名流都会暗遭伤筋断骨的下场。于是本来忠于他的帮派也愤然离去。郑班主见大势已去,且结怨太深,屡遭报复,那些达官贵人和社会势力,正虎视眈眈他的心头肉——杨玉林,就当机立断,抛弃徽班一切行当,带了几车银子,同杨玉林归隐到无人知晓的热沁洲,以避开人生不测之虞。自此热沁洲连同水碓都置于自己的名下……

  热沁洲处于河谷地带,碧水环绕,前山后川,热风回旋,氤氲滋春,气象万千,上午还是晴朗天气,眼下已乌云密布,闷热得连河鲫都浮上水面咂嘴。一阵雷鸣闪电之后,那阵头倒雨铺天盖地而来,水塘河面激起密密匝匝的水泡,原本山清水秀的热沁洲立即变成梦幻般的水烟世界。那涧沟、森林、古庙及通往黄泥岗后的小路都突然间神秘地消失了。

  该吃午饭的时节了,景聚师从水轮上下来,放下斧凿,解下作裙扑打了身面上的木屑,含起长长竹烟管,那期待大眼不住地往外张望。他到这个鬼地方修水碓有半个月了,除偶尔闯进几只野羚羊外,连鬼都没见着,唯有那径小路,才令人想起那黄泥岗后面还有一个小村落——贞姑山。就这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山村,才给这位二十五岁还没有领略过女人温柔的大汉,带来了鲜为人知的艳事轶闻。

  眼前的一切都被滂沱大雨吞嚼了,整个世界仿佛进了末日,但他还是睁大了眼睛,妄想从雨雾中找出那条熟悉的小径,盼她的出现,可捉挟鬼似的檐头水挡住了他的视线,讨厌死了!

  “啊,她来了!”路途上隐隐约约见到一个晃动的人影,很快来到他的面前,苦笑着说:“来时还没下雨,可过了廊桥,才遇上这阵暴雨!”

  景聚师忙接过那只精致的小竹篮,上面还盖了件水淋淋的春衫。可她只穿着白府绸的衬衣,这种丝织品一着水就会成了透明,这等于把二十芳令淑女隐私全部暴露给这位三国末年,从天水郡逃出来的姜维后代的视线内。

  拘谨的水轮师忙于吃饭,她却要寻个地方更衣。然而这四无遮拦水碓哪有可供更衣的地方?何况也无衣可换,处境十分尴尬。然而她虽处守黄花,早已随着徽班跑遍了江南数不清的码头都会,处变不惊。水轮师又是严师名徒,睿智大度,在长达十多天的相处时间里虽然两厢倾慕,芳心萌动,却均为深藏不露。对于他在身边无太大的介意,反而朝他坦然一笑,就在他炯炯的眼神下,脱下衣裤,绞去水渍,在篝火上烘烤起来,她居然在这铁汉面前有意无意地展视美艳绝伦的天生丽质。景聚正处血气方刚,那容得她赤裸裸的挑逗?这是不可抗拒的诱惑,他放下碗筷,怔怔地望着她,脸色严峻,两眼充血,呼吸急促,热血沸腾,业已调动起全部体能和激情,极度的冲动已使他不容有旁的选择,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而她秀目流盼,红潮顿泛,舒展粉臂,以自己酥胸雪脯迎了上去,紧紧箍住那青筋暴突的粗脖,以温柔而美妙的红唇抚慰着那英姿勃勃的脸庞,而水轮师如久旱得露,急不可待地突破一切身体防线,在那松软的刨花和锯末里交织滚动,让那美妙而销魂的狂潮卷浪把这对心心相印情侣超越高山大海,推向人生最美好最神圣的极乐境界。经过非同寻常的灵和肉的搏击,把双方在长达半月滋生萌发出来的爱慕暗恋,终于在暴风雨的掩护下暴发了, 并迸发出人生最纯真绚丽的花火,得到了他们有生以来最大的愉悦和满足。杨玉林紧紧地搂住他,仔细端详这位令她赏心悦目,魂牵梦绕的大汉,忘情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天我终于拣来一个拾荒者,把荒原中的‘荒原’开垦了……

  北风夹着菲菲细雨扑面袭来,杨玉林不得不从美好追忆中清醒过来。她现在并非在热沁洲的水碓里,而来到寒风刺骨的他乡荒冢,自从那次难忘的风云际遇以后,班主已经失去了人性,嫖赌吸毒,把家财变成那一锅锅火红的乌烟,当财尽资竭后,两脚一伸了事。她还不忘前情,为他守孝二年。致使再没有见过水轮师。寒风习习,细雨潇潇,周天寒彻,一切生命都在自己营造安乐窝里冬眠,而她半生飘零,领略着人间心酸。只有失望的泪水去洗涤人生的战尘,还她无忧无虑的童贞……

  她出生于姑苏书香门第,祖上得过进士,官至翰林,到了生父盛 金海一代才游弋商海,在苏州余杭分设“盛记”珠宝行。她五岁那年,她家失火,化为灰烬,因殃及国库,田产庭园充公。母亲尹怡原是评弹艺人,在万般无奈下,带着她和姐姐玉婵千里寻父。到了余杭才知父已逝世,产业已被众妾瓜分席卷一空。时在天国义军北上与曾总督交战,玉婵又在战乱中丢失,母女俩流落仙霞岭南山脚下寺前村,嫁给杨稀郎,以苏绣为活。

  其时毁于战火的古刹法明寺重建开光,人山人海,还有四台徽班拼台会演,尹怡艺人出身,极爱戏文,就抱起七岁的玉林,挤过洋洋涌动的人流,让女儿扒在台沿看戏。当日点的《火烧子都》。是名震四海的《大荣春》班主郑少春亲自登台。他本是武生科班出身,武场非同小可。一个筋斗从高处翻下,只听到玉林一声惨叫,原来被踩了手指……

  郑班主下台后忙到后台看望受伤小女孩,竟然眼儿一亮;她身材高挑,眉目清秀,面如粉琢,那五官无不好到恰处,具备苏杭闺秀气质,高雅脱俗,喜出望外,执意收为徒弟……

  夜深了,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个死寂的天地中,只听到古枫悉悉索索的落叶声,王婆一去不复返,她将如何?正在焦急,忽然听到远处狗吠声,又见到时隐时现的灯光,给她带来了光明,一线希望,但她属于二婚再嫁,姜家乃是殷实之家,能否接纳自己心中无数。杨玉林以后命运如何?请见下文。

  第二回 通天霸倚强凌歌女 过地仙扶弱镇恶煞

  玉林望眼欲穿,终于在一汪水面上游移着一丝灯光,那边黑森森的林间也传来狗吠。原来王媒婆终于带着迎亲团,拥着一顶素轿来到了坟场。走在前面的是位极俏丽的姑娘。她调皮地提起灯笼往玉林脸上一照,嘣出欢快的话来:“哟,不知我二哥是前世敲破了木鱼,还是今世修来的福,讨来的一位天仙似的嫂子。”

  “是么?”玉林听了心里踏实得多了,向她嫣然一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姜家超常脱俗的小公主——景花。可你要知道,落水的孔雀不如鸡,那能与眼下的金凤凰比?但愿上苍赐给你一个厉害的好姑爷!”

  “擂台强手先揽月,再厉害的姑爷也比不上水轮师呐,不给人家好好修水碓也罢,还拖泥带水地摸回来一条美人鱼……”

  玉林这才感悟,她决非俗流。两人一路调侃,很快来到灯火通明的堂屋。门前已是人头攒动,阴阳街人听说水轮师要迎娶《大荣春》花旦,美貌无比,谁不想一睹芳容,把堂屋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堂屋是近支堂分祭祖庆典场所,它虽没有氏族宗祠那样宏大气势,却拥有三间两厢一天井。青砖黛瓦,青石门面,雕线青石板铺面的天井明堂,檐上印有龙凤的滴水,天井沿四大圆柱上方都装有镂空雕花牛腿、斗拱、雀体,那山水人物、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精湛典雅,古色古香。当年父亲姜樟勇杀了人,救出天国女将,逃难在外,还乡后,见家园被毁,就在堂屋西间连同厢房,用竹筋泥隔开安身。如今景聚迎亲,姜母范定金率全家在中堂点上红烛,布道香案;景聚身穿宝蓝长衫,戴了六合乌纱帽,一支发辫直拖腰际,矜持地候门相望。

  景花掀帘扶玉林下轿,跨过篝火,进了中堂。她属于丧夫再嫁,又有过舞台生涯,按族规乃属下九流,不能上家谱,更不能上祠堂,婚礼也按二度梅规格,不能戴冠披霞。她只穿了件苏绣紫罗兰旗袍,三环名贵的珍珠项链,显更得雪脯粉颈,蜂腰颀腿,丰姿卓绝,清雅脱俗,阴阳街人那里见过如此新潮仕女,在场的无不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以羡慕的眼光投向景聚师。

  王媒婆和景花分别挽着新郎新娘拜了天地,又双双来到范氏面前叩头,门外响起了炮仗鞭炮,婚礼告成。景聚师对新娘端详了半天,自从那次水碓里一度风情,他承受了多少家庭宗族的压力,谢绝了所有人的提亲,经过三年的苦等,如今有情人终于成眷属了,一时感慨万分,心血潮涌,就迫不急待地横向一抱,把她扛在肩上,在涌动的人流中挤出,送到西院自己临时搭建的三间精致平房里……

  随着姜家娶了二房儿媳,水轮师与《大荣春》花旦在水碓里鲜为人知的艳闻轶事也在酒肆茶馆里传开。

  沥沥淅淅的阴雨给昔日华埠蒙上神秘的面纱,小街依旧,卵石路面却不断增厚历史的脚印。不过今天行人稀少,两厢店主透过密密的雨丝,才窥见一位奇特的老头,在姜顺茶馆檐下避雨。他骨格清奇,脸色红润,银须飘拂,光秃的亮额格外凸突。因而引起无所事事的人们诸多的遐想。

  茶馆驳落的铁皮门也许怕风雨入侵而紧闭,里面却传出不安份博彩声,骂娘声,还有忧怨委婉的戏曲声,这一切又引起初来乍到老儿注意。

  铁皮门开了,满屋的乌烟瘴气,茶客和赌徒们围成一圈圈,各投其好,有搓麻将、掷骰子的,游胡牌的,开白心宝的,还有唱戏、耍猴的,把拥有三进二井的偌大厅堂闹得个哄动沸翻。

  老儿原是江湖过客,喜欢热闹,于是进了茶馆,见座无虚席,唯中堂显眼处还有一张八仙桌空着,拣了上首坐了。卸下马褡,候了多时竟无人上茶,就大声喊道:“沏茶来!”

  “客官稍等,茶来也!”应声落处,从西厢房里跑出茶博士姜丁,蓝衣白短裙,戴着毡帽,有两撇小胡子,因而显得干练而勤快,他打量一眼老儿,就是不肯放下茶具:“请先生大驾移开,此乃二爷专座,小的不敢放肆卖座。”

  老儿捋着银须问:“他是店家?”“不是!”“此座他已预订?”“也不是!”“既然如此,你就泡茶!”老儿把茶资递过去:“只有先来后到之分,没有权位高低之别,贵店怎可薄此厚彼?”

  茶博士用掌挡口风附耳:“客官小心了,这二爷叫姜维彪,绰号猛理狗,原是保代副姜维虎的胞弟,拳脚厉害,交际极广,人称“通天霸二地保”,只要逃进茶馆,连朝廷钦犯,公人都不敢进来抓的。你单喝口茶也罢,如参赌,卖唱都要抽头的。连店主姜顺每月都要缴纳十两“保驾金。”

  “既如此,老朽倒要会会他!”

  茶博士给他泡了茶,把钱退还他:“这钱我是不敢收的,要是二爷来,求你移移大驾,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不妨事!”老儿掀开银须,呷了口热茶,专候这位先声夺人的“好汉”。

  前厅人流涌动,一位彪形大汉从人们让开的通道上大摇大摆地进来。他头顶盘着发结,身穿长衫,手持白折扇,见主位被占,心里窝了火,暗骂道:“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他仔细打量老儿清风道骨,正襟危坐,炯炯目光透出威严,倒也不敢发作,只得屈居打横,于是令人疑窦横生的老头更引起满堂的注目:“他们莫非同道?”

  乖觉的茶博士忙点头哈腰替两位斟茶:“老先生请用茶,二爷请!”

  “罢了!”二爷大手一挥,茶博士唯唯诺诺地退了下来。茶博士态度微妙的转变更引起人们的猜疑:“连‘二地保’都让他三分,可见来头不小!”

  秋获后的村民家里多少有点剩粮可供消遣,何况细雨连绵,自然纷纷拥到酒肆茶馆寻欢作乐,《姜顺茶馆》地处十字街口闹市,人气最旺,人们惯进惯出,日当正午,先来的赌徒茶客因囊中渐次枯竭,怏怏离去,玩兴勃勃新客们又陆续进场,各处赌摊也先后更局。赢利丰盈的庄家们争先恐后地向二爷孝敬,还不住的向老头鞠躬示好。桌上那只古铜色的聚宝盆里铜钱在叮当声中不断增高。而不动声的二爷翘起二郎腿,对诸多的供奉都不屑一顾,那双突暴的牛眼掠过人头,注视着天井那边的妙龄歌女。她豆蔻年华,净白府绸紧裤,紫罗兰小锦袄,细腰粉颈,清纯秀丽,在瞎子父亲二胡伴奏下唱了越剧《楼台会》,嗓音甜美脆嫩,获得一阵阵喝彩。收场后携着父亲款款来到中堂,首先向老者鞠躬,尔后又向二爷道了万福。并把一大把铜钱丢进聚宝盆里,携着瞎父款款离去。

  “站住!”二爷见她回身,逐用纸扇托起美丽的下巴:“好一朵出水芙蓉!二爷让你摆了半天场,丢下几个小子儿就想搪塞过去么?”

  “二爷请自重!”姑娘用手拨开纸扇:“如今南疆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豺狼横行,一般黎民衣不裹体,食不果腹,那有闲情余资买笑听唱的?我们虽蒙父老姐妹捧场,也仅养家糊口而已,如何拿得出个‘满意’来孝敬你老人家?”

  “好一张利牙巧嘴!”二爷望着井藻,优雅地摇着白折扇:“你不知道么?这阴阳街原是繁华富庶之地,人杰地灵,物流如潮。你那次摆场不是铜钱如雨。你瞒得住我,还能瞒得住我的耳目不成?没有我坐镇,你能挣钱?不缴保护费也行,但你必须陪爷睡上三夜,要不,你父女休想从这大门里出去!”

  “二爷,你没听过‘士可杀而不可辱’吗?我们也跑过三州六府,什么世面没见过?今儿路过借重宝地摆场卖唱也系可怜,袋里还留下吃饭住宿的钱也给你吧,权作买路钱!”说着一把扯下腰际的绣花袋,倒提一倾,叮叮当当滚下几十个铜元。

  “只有这么一点?”

  “没了!”

  “不行,再不拿出来老子要搜身了!”二爷见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连有的赌局都散了,跑过来凑夹哄,把整个中厅围得水泄不通。众人都为父女俩捏了把汗。二爷向来视村民为草芥,那里会把二个卖唱的放在眼里,而上座的老儿露出的一丝讥笑,却深深地剌痛了他,心想:“你敢小看我,我就要杀鸡给猴看!”他拉下长袍,旋成一束扔掉,露出密密麻麻的胸毛恶狠狠的对卖唱的小姑娘说:“我要当着大家的面,把你扒光!”

  “使不得,二爷,她欠多少保护费,我替她支垫。她还是一位姑娘哩!”茶博士看不过去上来讨饶。

  “去你妈的,老子说句算句,你给我滚开!”二爷一把把姜丁凌空提起,往天井一扔,还好人群躲避不及,接住了他,才没有伤。

  “你老……老人家高抬贵手,我女儿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你老宰相肚里好撑船,宽宏大量,饶恕她吧,她才十七岁嘿,我给你跪下了!”瞎老头当众扒在地上磕头,还摸摸索索地从腰里掏出仅有的一块大洋,用颤抖的双手托过头顶,不料愤怒已极的女儿一把夺过去揣在怀里:“万事总要讲个理儿,这银元是我父女用血汗换来的,凭什么要白送人家。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你就是坐地分赃的霸王,也只能分得一半。如今我们一天辛苦所获已全部归你了,你老人家尚嫌不足,这是什么规矩?”

  二爷被她一顿抢白,竟无话可回,恼羞成怒,心里打鼓:“如果我栽在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手里,日后在阴阳街还能立足么?”他露出狰狞的面貌:“这是我的地盘,我的话就是规矩,凡在我的地盘上,就要鸟过拔毛,人过放血。我姜维彪难道治不了你?”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箍住她的粉颈,一手撕衣,只听吱地一声,把她的锦缎小袄从领口撕到底,露出羊脂白玉般的酥胸,接着又把她内衣也撕开,连从未布于天日的少女双乳都裸露出来,姑娘急得脸色通红,本能地用双手护住隆起的胸部,那块沉甸甸的银元,咣当一声掉到地上,颠簸几下,轱辘辘地滚到老儿的脚下,二爷见钱眼开,急忙丢开姑娘,俯身去拣,却被老儿一脚踩住手腕,痛得他两眼直冒金星,拼力抽回,但却被钉死似的,动弹不得,二爷顿悟遇到了对手,但他怎能甘心栽在他的手下,急中生智,即刻腾出左手,从裹脚里拔出匕首,狠命地向老儿小腹扎去,岂料老儿早已防备,抬起一脚,把他踢出一丈多远,后勺脑碰在柱础上,那鲜血流满了一地,他却两眼圆睁,说不出话来,在场无不目瞪口呆,很久才回过神来,对这位武功盖世的长者佩服得五体投地,还不约而同地报以掌声。可很快从人群中挤出十个亲信打手,一边七手八脚地把已不省人事的头儿抬去抢救,一边指着老儿骂道:“你这个不知趣的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么?竟敢在这里撒泼,你等着,我们叫大爷来同你算账!”说罢哄哄闹闹地向外奔去。

  茶博士给他换了茶头,小声告诫:“老先生闯祸了,等一会大爷来了决不会与你甘休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在炉房里已捅开小门,你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出去!”

  “谢谢好意!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一走必定会连累茶馆,殃及无故,请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主意!”

  卖唱的父女早已齐齐跪下磕头:“义士救人于水火,没齿不忘,请受我父女一拜!我父姓崔名知元,庐山桃花寨人,小女崔雨春,还请老先生留下尊姓大名日后也好图报!”

  “复姓司马名度字闲鹤,大丈夫原应取义立身,何言图报?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请速速离开为好!”

  父女俩千拜万谢后,挥泪而别。

  不久,大门又拥进一伙壮丁:“谁是司马度?”

  “敝人就是,有何见教?”

  “你务必跟我们走一遭,到时候就知道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司马度此去性命如何?请看下回。

  第三回 司马度宗祠识大梁 姜文举酒楼追本源

  老头被一帮壮丁带进一处深宅大院。有位身穿长袍马褂,留着三绺长须,举止儒雅的乡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好大的胆,竟然敢于虎口拔牙,伤了保代副的胞弟。你还认得我么?”

  “啊!原来是文举!你还是把我押送到保代副家吧,我固然伤的是他的胞弟,这债只能同他之间了结。”

  “仁兄此话严重了。你为本地除害,乡民们连感谢都来不及么,怎么会让你吃眼前亏?我已明了事情的原委,在场的也有目共睹。但它的确有碍他做兄长的颜面,保代副怎肯与你善罢甘休?不过我已送去两百两纹银,替你摆平。这个保代副要想去掉一个‘代’字,还有求于我,他敢不买账?现在事情已过去,你漂泊了大半生,也该从江湖抽身,在寒舍盘桓几时,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诚谢!只是我生性犯贱,不胜清闲!”

  文举是族首姜闳济的名号,早年在九峰书院与司马度有过同窗之谊,司马度出生在武术世家,又好奇门遁甲,成了阴阳学家,游于名山大川。有说他在侍王李世贤手下当过教练,戒马倥偬十几年。天国失败后隐入江湖,其时樟勇携妻带子避乱到了江西玉山县。在三清山碧莲宫恰遇同党司马度,密友久别重缝,喜出望外。司马度一手一个抱起景花和景连仔细端详,见景连骨格匀称,五官清朗,天庭饱满,聪颖沉着,又得知待王之后,就有意留他习文练武,五年后才把他托人秘密送回阴阳街。景连虽身怀绝技,遵训不露,只有半夜身边无人时继续练习。因而他这段密史至今还鲜为人知。

  而闳济注重孔孟之道,同治年间乡试得中举人。得到姜樟勇的器重,推为族首。自秦汉以来,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构成中国封建社会最广泛的社会基础。各氏族一般都以村姓为单元建祠堂堂会,如早期的阴阳街就有郑氏祠堂的《积善堂》;洪氏祠堂的《积德堂》;姜氏祠堂的《绩庆堂》。祠堂堂会由村姓推举,一般由为首、账房、堂事若干人组成,统称“会头”或“祠堂头首”。主要主持四时礼祀及族务。因此祠堂堂会是氏族权力的象征,集神权、政权和民权于一身,操有生杀大权,在氏族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闳济命人在后花园水榭设宴接风,两人正在开怀痛饮。不想司神锣的老噱头不顾护院的劝阻,风风火火地闯进内园,大大咧咧地只管说:“举子老爷,还有闲情惬意喝酒哩?祠堂里已吵翻了天。去年大旱,几乎整条阴阳街的人都到乌山顶黑龙潭接龙去了。那时,大伙指望接到龙神真身,普降喜雨,救济生灵。当下好几百人都趴在龙潭四周,跪啊,跪得双脚麻木,膝盖出血,连龙影儿都没有见着,却冒出一只独眼青蛙,只当成龙王的化身,一把抓住,装到蕈瓶里,好几百人那个高兴劲儿,冒着火辣辣的日头,疯狂般地冲下山来,沿途几十里所有的村庄提桶担水的往接龙队伍头上泼,说是龙爱戏水,见有人泼水就会留住,给他们降水;而阴阳街人不是傻蛋,兴师动众好不容易接来了真龙,被拦路打劫了去,那还了得么?于是全线出动,见水桶就砸个稀巴烂,见有人车水,就把水车敲碎,他们当然不干,说:‘龙神是你们接来的,有本事就从天上飞过去,不要经过我们村上的土地!’于是斗嘴打架的到处都是,个个都打得遍体鳞伤,还好阴阳街人个个人都有两手的,终于打开一条血路,把那只装着‘龙王爷’的蕈瓶供奉在祭龙台上。附近的千村万户得到风息,都纷纷拥到阴阳街祭龙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那爆竹、鞭炮响彻云霄,香烛烧了几大筐……龙王爷还算有灵念,当即乌云翻滚,竟下了几滴雨,比猫尿还少。按惯例,村上要替老龙做堂公德,还要做四夜谢龙戏。那猪头鹅的供品是少不了的,今日祠堂里那些头首们和好事者也议开了,巧嘴簧舌,说了那么多的脏话……”

  “说什么来着?”闳济早已皱起眉头。

  “说:我们接回来的是条独眼龙,它到处领受人间烟火,那里忙碌得过来!我们兴师动众的把它接到家,它心安理得地叼走万家香火,连龙涎都不吐一口,还要去巴结它,这不是劳民伤财么?这公德、谢龙戏暂时不做,权当欠它的,待下次有了灵验,一并还它便了!”

  “屁话!这不是亵渎神灵么?”族首捋着三绺长须,呻吟了半响才说:“这功德不做也罢,单请个徽班,做四夜谢龙戏,热闹一番,聚聚人气,也是必要的。”

  “族首大人,还是亲自走一趟吧,大伙正等着你决断哩!”

  “那自然,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老噱头走后,司马度就站了起来:“你族务缠身,不如收了席面,我也该告辞了!”

  “说那里话,天色不早,这几十里山路如何走得?今日难得共榻一宿,且阴阳街祠堂建于明朝,有五百多年历史,还不如前去一观?”

  “那就客随主便!”司马度答应了“他所到之处,必先浏览人文古迹。又闻姜氏宗祠与汤溪刘氏宗祠,兰溪武候祠,武义何氏祠堂列为浙江四大名祠,很有一睹为快的欲望,就请文举自顾去议事,独自来到宗祠门前,见仪门大匾额上“姜氏宗祠”乃姜宸英的笔迹。及进大门,眼下豁然开朗,三进二井,中进是中亭,两厢抱厦庑廊,开阔恢宏,雍容敞亮。

  天井是古建筑最具力学结构和富有艺术魅力部分,它是祠堂前后厅过度的构筑,又是为两厅宏观气势留出相应的视角空间,烘托两厅内外轮廓的物象,突出所表现在斗拱,牛腿和雀体上的镂空雕刻,天井是徽州派建筑史上的一大创新,它除渲染主厅的气势外,还有采光、通风、利水、观天、计时等诸多功能于一身,是建筑大师匠心独运的杰作,是建筑设计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中亭是祠堂整体建筑艺术表现力的重心。它的规模和构思决定整体建筑的灵魂,而祠堂一般所拥有的感观上恢宏气势主要体现在中亭的大梁上。大梁才是祠堂类型的古典建筑艺术表现的最具力度的倾泻源和聚焦点。其实每楹都有若干跨度不一而形态相似的小梁、中梁和大梁。最大的梁一般采用重达万斤以上的巨樟雕刻而成[图1]。形成宝塔式的结构。梁的两端刻有两条卷曲柔和的龙须,更衬托出大小梁的曲线美。特别主梁从二步柱延伸到六步柱上,跨过四个柱档,从而省去中柱和两侧次柱,把支撑全楹的总份量通过大梁的传递,分别落到两侧边柱上,这样必然会以视角上突出了弓如弯月的大梁力抵万钓的宏观气势(见图2),达到偷梁换柱,出奇制胜的力学效应。实际上这种大梁效应在我们的社会现实生活中无所不在。大到朝廷,小到村庄,都要仰仗栋梁之才支撑。原来小小的姜姓所以能取代大姓郑氏成为阴阳街的主人,主要是代代都有像姜樟勇这样智勇双全的硬汉挑大梁而兴旺起来的。

  由于这种大梁借力作用,中亭本该有四十五根柱脚落地,现仅用了二十根,从而使中亭结构更加简练而凝重,有效地拓阔实用空间,扩大视野,使中亭和前后厅遥相呼应,亭亭玉立,蔚然壮观。

  各梁柱之间均有三维斗拱,雀体,动视犹如卷浪拍岸,静观似行云流水,气象万千,精妙绝伦,特别井天四边八根石柱上的斗拱、牛腿,结构严谨,雕刻别致,线条流畅,所雕镂的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栩栩如生,争奇斗艳,如天官赐福,猿猴献桃,松篁飞鼠,状元及第均属高难度的镂空深雕,反映了那个时代不同生活层次的人生心态和追求美好的主观愿望,这是一展历史风云的画廊,是一方浩瀚的人文艺海,是凝固了的历史。

  司马度是文武兼备博学之士,精于风水,爱好古典建筑,涉猎三教九流。他以为华夏文明源远流长,是一部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融合贯通的历史。在长达五千年的对立统一的消长中优势互补,从而沉淀丰厚的文化底蕴,并在风格流派繁多的建筑史上得到了印记。

  闳济为了让阴阳街头面人物会会这位有识之士,调和他与保代副之间的不快,在望江楼酒家宴请司马度。

  望江楼的明轩雕栏一尘不染,灯火通明,姜庚、姜杰、俊奎、维虎、景明等祠堂头首见闳济携着司马度上来,都整整齐齐地侍立迎候,他在茶馆的之举显然令阴阳街各层面的人物深生敬畏之心,姜杰一拱手说道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方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了,老朽乃是一介武夫,浪迹山川有年,不过是尘世过客罢了”司马度方欲落坐,桌对面有位四十开外的莽汉,面带愠怒,很不自在,想必是维彪之兄维虎,于是随意向他拱手:“这位想是保长先生?今在茶肆误伤了令弟,多有得罪!”

  “哪里,哪里,这都是家弟不贤,承蒙教训,还请前辈别放在心上。”

  “爽快!不打不成交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冤家宜解不宜结,面向未来,以和为贵。来!大家为闲鹤与维虎老弟释怨干杯!”

  酒过三巡,席上谈笑风生。司马度因道:“老朽在贵地祠堂里看到有副楹联:天水长流水,磻溪日月长,莫非贵祖来自天水郡?”

  “不错,敝族正是西征将军姜维的后代!”一提起先祖,大家都有一种自豪感,于是再次饶有兴趣地聆听族首的宣教:“蜀汉未年,孔明既死,就把护国护主重任交给姜维,维忠君保国,在前线浴血奋战。没想到蜀主阿斗降魏,维痛不欲生,遥拜了先皇和武候,实施复汉大计。不幸谋破被戮,消息传到天水磻溪,家族一片惊慌。还好维有先见之明,早已暗授三个锦囊。于是家族在大祸临头时拆开第一个,里面只有一个‘遁’字。因而举族连夜逃遁。当魏军前来剿灭时,仅剩下一座空寨。

  在家将护卫下,数千家族逃至玉门关,业已弹尽粮绝。在前有守军,后有追兵的紧急关头。只得拆开第二个锦囊,只有“活祭”两字,于是族首领命宰羊杀马,让老弱病残者饱餐一顿烤羊肉,喝足了马血。在举族跪拜后他们都自觉地跳进二丈深五丈宽的新坑活埋。剩下的全是精壮大汉,终于冲出玉门关,到达富春江时仅剩数百,于是又问计第三只锦囊。则是“复壮”,于是族首允许抢亲,不论什么地方,见到优秀的女孩,就抢来做妻,繁衍后代,但决不允许同姓婚配。故而至今还有‘活祭’‘抢亲’的遗风……

  一席酒吃到起更,大家尽兴而辞。回到闳济住宅,司马度坚持要走,说:“日前得信,母亲偶染微恙,担搁不得,且今晚初晴,月色可人,正壮我行色。”

  闳济愕然,闲鹤年过古稀,竟有高堂在,就好奇地问道:“令堂洪福齐天,不知贵庚几何?”

  “不大, 我小娘四十有九,今秋满算才二重花甲!”

  “奇迹!如此高寿,恐怕方圆百里不多见里!”闳济忙将两封银子塞进他的马褡:“既然如此,岂敢强留,这点小意思权当孝敬伯母吧!”

  “老弟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银两我决不敢收的。家道虽说贫寒。也还有数石薄田可度生计,怎敢平白受禄,取之不义也!”

  闳济深知这位师兄人格秉性,不再坚持:“待母康复还请回头多住些日子,于我也好早晚请教也。”“岂敢?”

  闳济亲自送到村口,直到他消失在夜幕里。

  司马度只顾赶路,谁知天气有些闷热,广袤的荒野雾霭飘移,云翳拽月,那不远的黑沉沉树林里不断传来了狼嗥,令人毛骨悚然,还好司马度艺高胆大,不以为然。

  流云遮住了星月,径荒路滑,多有坎坷,虽说手脚骄捷,但毕竟已上了岁数,且草鞋磨穿,路又生疏,正在为难,忽然远去有丝幽光,走近一看,原来不知谁家为了夜行人方便,在路口设了一树天灯,高高树桩上钉了一只小雨蓬,内挂了只灯笼,一双麻耳草鞋。他喜出望而外,就换上穿了,取了灯笼准备赶路。过地仙,来去匆匆。欲知事后如何,且看下回。

  第四回 犯大忌姑嫂亵财神 生嫌隙妯娌嚼龃龉

  司马度看到灯笼上有“樟勇”字号,感慨万分说:“是了,樟勇虽已辞世,古风犹存,当年不但为天国除了曾总督的奸细,还为侍王保留了一线血脉,道义担天,其后代也必然有出息,这就是因果报应。只是徒儿景连也该成人了,本想去姜家看看,但时势艰难,人心叵测,还是不去为好,让他自由自在地成长吧!”

  且说樟勇去世后,遗孀范定金拖儿带女过得很不容易。其时长子景前已大,就把厚大娘家的侄女范玉莲要过来做了儿媳。娘家有十几间屋宇,一百多亩良田、山场。家境远比自己优越。但在富户如林的厚大镇而言,也仅属于中上人家。这个拥有上千户头的小镇依山傍水,风光绮丽。窄窄的街道,商店林立,山货琳琅满目。湍急的厚大溪每逢汛期,溪水陡涨,纵深八百里的仙霞岭重重叠叠的峰峦所产的竹叶、木炭、竹木、木耳、香菇、笋干、鲵鱼等随着飞扬而过的排歌,源源不断地涌进厚大。此地自然成了天赋的物资集散的要津。繁华的商业气息为厚大带来了滚滚的财源,而仙霞岭经过厚大溪千支干流的洗涤变得郁郁葱葱,还运用排泄下来的腐植质铺出一马平川,沃土千里,厚大的山、水、人与众如此不同,怎么不让人羡慕呢?范定金决定移花接木,把长兄范大元的女儿娶回家中,也自然带来了厚大人应有的风范和人气。为姜家的崛起注进活力,做了头房媳妇的侄女玉莲在家庭的地位和权力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她首先遇到的对手不是一般人,而是经历和气韵完全不同格调的姑苏名优,因此妯娌间微妙冲突足以改变姑母的初衷。

  再说玉林嫁过来以后,丈夫在外修筑水碓,一个月难得回家一两天,一向在热闹场合过惯了的她,那里耐得住寂寞。又难以与村俗融合,只同小姑交好。这天天没亮就起床漱洗,画眉、施脂、精心打扮起来,等待小姑约她逛作坊。

  “哟,打扮得这么漂亮又不去偷汉子,给谁看哩!”景花一头说一头笑地闯了进来。

  “偷汉子一般在晚上,那才用不着化妆哩!”她从灯下菱花镜子里瞧见一张俏丽调皮的笑脸:“还是照照你自己吧,我是科班出身,化妆乃是职业习惯,不像有的人为了个五哥什么的,一天换好几套衣裳。”

  “女为悦己者容么,彼此彼此!”景花从她背后伸手撤掉镜子:“不用打扮了,阴阳街谁不说你漂亮?”

  两人携手出来 ,见皓月当空,寒星闪烁,村外枫树塘光波粼粼,乳雾轻轻地漫过水际。散粉铺就坐落在不远的塘岸上。

  姜家虽然拥有众多的田地,但还开设了麻车、糖坊、碾米坊和散粉铺。一年的副业收入可观。特别是做散粉有个复杂的工艺流程,景前、景聚、景山、景明、景连五兄弟中除了景聚外都得在铺里操作。

  姑嫂俩高高兴兴地来到铺门口,只见景明在土墙凹里燃了支松明在劈柴。见她俩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说:“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贱骆驼,家有暖被窝不睡,反到这风头来瞎搅忙!”

  “去你娘的,劈了老半天才劈出这几块柴,还好意思编排别人哩。昨晚笃定被什么小寡妇绊住了。”

  “你这丫头疯了,你等着,总有一天被你哥们卖到那个深山冷坞喂野猪去,到那时再看你还疯不疯得起来?”

  “你敢?”景花做了个鬼脸,拉着二嫂一头钻进了工场。

  整个作坊里已经热气腾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西头七口三尺六口径的掏锅里的水都滚开了,弥漫的蒸气把五大间几十盏壁灯系上五彩光环,十几个人影晃动,却分不清五官。可如此昏暗的工场里,彼此却协调得一个人似的劳作着。大哥、三哥和四五个长工都在汗流浃背地踩碓的踩碓,揉粉的揉粉,忙得不可开交。唯不见五哥。后来才发现他在灶堂下烧火。她俩下了灶堂,景花在他的额上戳了一指头:“别人都忙得喘不过气来,你却躲到这里闭目养神!”

  “磨了一夜水米浆,还没合过一眼里!”他忙在石条凳上往里挪挪身子,让他们坐上来。同时往几个灶门里丢几块橡子柴说:“靠过来,这头清爽着哩”!

  “已经是三月初了,外面还是凉飕飕的,你试。”景花把手伸过去,景连忙把一双细嫩的手夹在掌心,摩擦着,还哈了热气,她趁势倒进他的怀里:“让我眠一会,昨夜一宿不曾合过眼呢?”

  “做贼去了,有觉不睡?”景连忙把她抱到膝头,脱件外衣把她满头盖上。从灶堂里窜出的火焰把他那英俊的脸庞照得通红,若有所思似的沉默着……

  玉林听丈夫说过,景连是“长毛”留下的孩子,见他对景花这份情意,心中自然明白,为了给这对有情人挡住视线,只得在灶堂里坐着。那一排灶门伸出的火舌,舔得浑身舒坦。天还没有亮,门外已经人声喧哗,原来顾客们提篮背篓陆续来了,于是慌忙推醒小姑:“你还睡,让外人碰见多不好。”

  景连惊觉,忙扶起景花:“眼下活儿正忙,暂时委屈两位候火,我得上榨去了!”

  景连刚走,景明把劈柴抱进灶堂,见她俩烧灶,就谑笑着说:“这么好的差使都被你们占去了,我们想做还轮不到呢。”

  他转过锅台,见掏锅里的水已大滚,就把面板上粉胚压进榨膛,提上活塞柱,调好榨闸,就在三丈六长的千斤杆尾上坐压下去,那粉胚在强力压挤下纷纷从密密麻麻的小圆孔里挤压出来,就成了龙须粗细的粉丝,落到滚开的锅里,不一会捞起来,就成了极可口的散粉了。

  景花毕竟年轻好奇,她见四哥在富有弹性的杆尾悠悠然的样子,觉得好玩,拉着玉林也坐了上去,谁知那千斤杆虽粗,那经得起三人的份量,只听喀嚓一声断了,把他们都掀翻在地。

  “放肆!”景前断喝一声:“这是财神爷,是女人坐得的么?”她俩吐吐舌头,爬起来落荒而逃。

  ……

  留在屋里的姜母喝完早茶,拿了两块连环糕递给膝下的孙女:“小彩,去把你妈叫来,奶奶有事。”

  彩风扎着两支冲天辫,一阵风似的跑回东铺里:“娘,奶奶唤你去哩!”

  玉莲听说婆婆有事,忙放下针线活,拉着女儿来到堂上,在姑母旁的四尺凳上坐了,说:“方才我在塘埠头捣衣裳时听到,说我们家的二婶连作坊规矩都不理会,竟然把千斤杆都骑断了,那千斤杆就是财神爷的化身,铺里每逢开张歇业都得祭祀的,女人如何碰得?二婶也算得上绝顶聪明的人啦,难道不想想自己是克夫改嫁的么?”

  “这事不必再提,那都是疯丫头闹的。”婆婆吩咐:“这么一大家子吃饭,鞋袜脚手都你料理,也难为你了,再说我的孙女还小,你也多疼着些,不要太委屈了她。如今你大叔也娶了妻室,我看玉林原是戏子,风流惯了的,景聚又常年在外,让她闲着总不是好事,还不如让她分担些家务,免得跟着疯丫头到处瞎跑闯祸。”

  次日清晨,玉莲带着彩凤造访二婶的小院落,想把做家务的事通知她,叩了半天门也没有动静。心想:“过门才几天,就这般没体统。早上起来也不向高堂请个安,就满天飞。眼下单门独户的,守空房的是一位情场里手,勾搭个把野汉子连鬼都不晓得!”

  玉莲吃了闭门羹,只得站在风头干等。婆婆已经老了,诸事都推给她管。她不但要为全家柴米油盐操心,还得为他们的婚事筹划,如今七兄妹中,只有两个成家,聚妹——景芳出嫁又离异姑且不说;景连和景花要是配对,一嫁一娶都是一屋里,省钱又不费事;景山,景明同时爱上了洪家的小寡妇。如果让景山出去招个“补代”(招婿之意)也不见得要动用家资,问题是怕景明不肯让出。这桩婚事也就搁浅了,这些都须要自己深思熟虑。当家才知柴米贵,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又有谁能知道呢?这个新来的倒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天到晚打扮得狐狸精似的,庄户人家那里养得起,就脱口而出:“景聚也真是的,自己有金饭碗的人,凡世上俏的丑的青头小娘凭他挑,他偏偏不希罕,非要这个二婚头的戏子,还拖了个油瓶,将来还不晓得怎么个了局呢?”

  “妈妈,戏子是什么呀 ?”彩凤仰起头,天真地问。

  “你不是在厚大外婆家看过大戏么?台上演花旦什么的就叫戏子!”

  “妈妈,你也二婚头么?”

  “胡说 !”玉莲信手打了她一记耳光:“妈是明媒正娶的,怎么会二婚头?”

  彩凤哇地一声哭开了:“我没有胡说,那次你叫我自个儿到戏场里找徐奶奶看戏,我回来时你同徐叔叔在床上做戏……”

  “你再胡说我就打死你!”玉莲怒不可遏。

  “我没有胡说……”

  “大嫂,这大清早好好的怎么竟教训起我侄女来了?”原来姑嫂俩在作坊里闯了祸,在外面躲了半天,料想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就悠了回来,不想在二嫂房门口遇上了她娘儿俩。就蹲下来问:“乖乖,你告诉我,你娘为什么要打我的侄女儿?”

  小彩彩见有人疼她,便瘪瘪小嘴又哭了起来:“妈妈说她不是二婚……”

  玉莲忙插话:“她一大清早就要闹着吃奶奶的二荤酥。我说你要吃自己偷去,反正你是奶奶那年划豆腐路边捡来的‘大路货’!”

  “彩彩别哭了,你要‘二婚’酥,二婶娘帮你去偷,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但毕竟偷来的要比买的香!”玉林说着也俯下身去,把一把糖塞到她的袋里。景花早已听出两家弦外之音,怕她们把事情闹大,就一把抱起侄女:“大嫂,孩子还小哩,你多照顾着点。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尽管叫我和二嫂来做好了,这么一大家子吃穿洗晒都落在你身上,调到谁都会心烦的,而且闷在肚子里会憋出气来的。”

  “我那里敢气,雌老虎都快变成老母猪了,没有上面的吩咐也不敢开口的,如今婆婆叫我传话……”。

  长枪短戟,祸出萧墙,妯娌间明争暗斗不仅影响家族的兴衰,还影响下一代成长,欲知事后如何,请见下文。

  第五回 抱成规嫡生难归祖 持正直非亲易执言

  玉莲说:“婆婆叫我传话。从明朝起我和二婶轮流烧饭。大家都是姜家媳妇,就不该牛耕田马吃谷。有的以为生来就比别人娇贵,百事不管,每天起来抱饭碗!”说罢,接过女儿扬长而去。玉林怔怔地站在那儿,自从出道以来,都是百鸟朝凤一般地被爱戴奉承,那里受过这样的气,所以过门以来,事事处处小心在意,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多走一步路,对谁都是好头好脸的,得罪过谁 ?可大婶竟东一棍子,西一棒子抽打,说了一大堆剌耳的话,这是为什么……

  到了次日,玉林首轮做饭。她从七岁开始拜师学艺,直到成了《大荣春》当家花旦,十指纤纤,养得大家闺秀一般,那里下得厨房,连一点头道都没有,再说一家大大小小还加上长工伙计要准备二三十个人的饭。还得饲养猪狗鸡鸭,扫地抹桌。她这才发现大伯母对家庭有过非凡贡献。不知道她这些年怎么挺过来的。不由得不佩服。

  谷江流域主要产稻麦。因此烧的是稻草和麦杆,由于去冬今春多雨雪,草柴反潮霉变怎么也烧不着,烟冒满屋,逼得玉林几次跑出厨房,在侧门外过过风,那涕淌泪流,怎么也止不住,只好打盆清水洗了又洗。还好,景花叫景连背来一大捆豆秸、芝麻杆来,说:“那是堆在楼上的陈年货。玉林喜出望外,非常感激。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把三个灶膛都烧得旺旺的,里锅粥,中锅开水,外锅猪食,很快就烧好了。又在风炉上烧了干菜、黄豆、腐干炒辣椒,又从咸白菜缸底掏出一大盆咸萝卜。接着又扫地、抹桌、调排碗筷。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准备停当。等田畈或工场上的人回来吃早膳时。她又提汤端茶送到婆婆房里。

  男人们赶时间,抓起碗片,个个盛满了粥,吹几口风凉凉,嘟嘟地一张口就转荡了半个圈,那个碗里的粥已大半吸进喉里,再手提一只带把的咸萝卜,咬下一大口,鼓起腮邦子大嚼起来,一顿饭吃完,有的还没动过筷哩。

  玉林半夜起来干活,服侍了婆婆,喂了牲畜,装灌了开水,见桌上狼籍,又慌忙收拾碗筷,扫地抹桌,直到日上树梢,自己连口汤都没沾上。

  玉莲好不容易睡上个安稳觉,当阳光探进窗口才起床,她从小就跟随姑母做家务,那时姜家兄弟姐妹大都还小,家境捉襟见肘。除了家里安排一天四餐外,还要上山耙松针,割茅草。晚上还要切蕃薯藤、磨豆腐、磨麦粉。别人都睡下了,还得灯下做一家子的鞋袜,缝补衣裳,那有如今这般现成,玉林是上世敲破木鱼修来的福哟,进了这么好的人家。

  玉林见她携着彩彩进来,忙迎上去打招呼:“大伯母早哇!”

  “连早饭都吃过了还早哇?再迟一步没数连午饭都赶不上了!”

  她多年来都没有歇过一天半天的,今天好不容易轮到休息,因此稍稍迟一点进厢房,还说“早”,明明是讽刺我哩。心头的气不打自来。见桌面都收拾过了,连残粥剩饭都不留点我娘儿俩,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她那里把我娘儿放在眼里,因此心里已窝了火:“你们倒好,自己吃饱了,就不问一声别人要不要吃,要是大家都不够吃,也该给小的留一点!”

  “大伯母,你和彩彩的早饭暖在这里呢!”玉林信手掀开风炉上小铁锅,里面窝了一钵头粥,还有几碟小菜,同时又向内房里喊去:“婆婆哎,来哟,我们一块儿吃早饭哩!”

  “我说她有那么好,原来这些都给上面人留的,这小蹄子鬼哩,既讨好了婆婆。又让她落个空头人情!”

  范氏喝过早茶,但嫌那二荤酥太甜腻,就出来凑个趣,一高兴就喝了两碗,那钵头体量不大,让她们吃过,待玉林上桌时,已点滴不剩了,比狗舔的还干净。只得罢了,然后又收拾碗筷,着手做午饭。

  玉莲虽然吃上早饭,但总感到心头有疙瘩,来到灶堂摘根草心剔牙缝,见灶堂里放着豆秸和芝麻杆,就发话了:“这些豆秸是存放楼上准备过年炒米胖用的,取豆秸这个“吉”字利市;那些芝麻杆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是准备闹元宵迎龙灯,跌狮子时用于扎火把的,讨个彩头。你倒好,初来乍到的,不问一声就烧掉了,到时候拿什么去顶缺?既然不止一次为人妻,难道连妇道都不遵守了么?”

  玉林有过演艺生涯,在社会上接触的大都行侠仗义之士,防护意识单薄,今儿无意之中被大伯母伤了一枪,气得她只好跑到自己房里哭了起来,她原以为为人之妇,只要服侍公婆丈夫,养好孩子就好,没想到还要受无名之气,但她演艺已荒废多年,无意返回戏班,唯一出路是在阴阳街立脚。一个女人已经一嫁再嫁了,难道让自己登上夫家坟场尴尬事还要重演吗?再说小跟牢也不能永远让自己孤苦的母亲负担呀。姜家别的不好,水轮师还是好的,因此她除了继续在姜家待下去以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于是她抹掉眼泪,一咬牙,仍旧回到厨房里去,从家务着手,打出一条血路。

  杨玉林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晚饭后,全家坐在堂上聊天,农家日上都为生计奔忙。只有晚上借着豆大的青油灯聚会,传播村坊各种趣闻,农闲时,还可以听传,猜谜语,姑娘小伙们学唱民歌民谣,名曰“小灯会”。时在三月初头,夜幕拉过荒原,户外一片昏暗,只有灰篮色的天壁上嵌上一弯新月,满天星斗也眨着不安眼睛,好像提醒人们:人心和苍穹一样高深莫测。

  大家谈兴正浓,那位王媒婆突然闯了进来。意想不到的还给玉林带来了心头肉——小跟牢。那可怜的孩子多日不见生母,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委屈得“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婆婆以为王媒婆是来讨媒金的,吃这碗饭的人那有不看重酬金呢?但酬金无定例,靠东家自己出手,一般青头小娘要二两,那末二婚头随意包个红包就可。有的媒人骗取了婚姻,主人知道了连茶水都不让喝,还要灌尿。姜母是要体面的人,示意景花包了二两,并吩咐泡茶,摆上四样点心,招待这位客人,那王媒婆倒也爽快:“茶倒还罢了,当时我一手托两家,做了这个媒,如今姑娘和这里的二公子已结为连理,满村人都说郎才女貌,天排地设的一对,诸事也办理停当。只是还有一件,姑娘身边还有一个不满二岁的孩子。当时讲好要带过来的,我瞧这孩子肥头大脑,天庭饱满,一副官相,将来必有出息,给二哥做螟蛉子再好不过的。”

  玉林十分感激媒婆不违前约,特地眼巴巴送小跟牢来,还为他归宗姜家大费口舌,但一想到他原是姜家的后代,理所当然还给姜家,眼下那个冤家又不在家,三年前她和水轮师一度春风就留下这个孽障。可是那又怎么说得出口呢?再说那时班主郑少春还在,谁能证明他是姜家的后代呢?即使有人证明,大伯母那付法相,连自己都不肯接纳,小跟牢会接纳吗?想来想去,胸无良策。

  王媒婆把话扔了出来,句句在理。但等了半天还没有人吭声,那景花把目光集中到母亲身上,等她一锤定夺。谁知大嫂开口了:“王妈妈说的关于小跟牢归属的事,当时女方确实提及,但男方没有答应什么。”

  “不对!”王媒婆惊觉起来:“怎么没答应?水轮师说的作亲生看待。范大姐也说:娘过来,孩子还小,怎么能离开娘?我还没有孙子,有现成的还不要么?”王媒婆心直口快,又有极丰富的经验,她明白这是决定他母子未来命运的大事,必须据理力争:“我不晓得你们家谁说了算?”

  “在家当然母亲作主!”坐在横头的景明开口了:“娘说跟过来不等于说是姜家人,祠堂有惯例,外姓人不能上家谱,除非以后无出,通过过继手续,能否上家谱。还得由祠堂头首核准后再作决定。”

  “对!”玉莲接过话题!“小跟牢原本是郑家的后代,现在他娘因改嫁无人抚养,姜家代为抚养,待十六岁以后回到贞姑山老家自己发天下,这才是天经地义的。”

  “可孽障不姓郑,而是姓……”玉林情急,差点道出真相,却被景花一掌罩住嘴,咬耳说:“你怕个魂灵七魄,到时候分了家,自扫门前雪,保管你屁事都没了。”

  有关热沁州的传闻早已家喻晓,姑嫂俩天生一样脾性,彼次都视为知已,还有什么秘密可瞒呢。

  景山在铺里结账,景连是养子不便表态;景前为人稳重,又处于兄长地位,见老婆已说话,再开口显得大房过于张扬,并不是好事。范氏认为兄弟们都成人了,这块翘翘板本来无法摆平,如果硬让小跟牢归祖姜家,很可能成为兄弟们分家的借口,由于还有三房儿媳未娶,眼下合着比分开有利,就有意保持了缄默,玉林被智人点被,不平的心理也慢慢伏下来。那景明是祠堂账房先生,对于卖田卖地,分家收养等契约字据轻车熟路,笔墨一动,就很快拉出一纸收养合约,其内容无非是郑跟牢跟随娘改嫁到姜家,由姜家抚养到十六岁再回贞姑山自行建立门户发家致富;在姜家抚养期间不得上家谱,不得改郑姓姜,不得继承姜家财产;不得按姜家子孙同等享受祭祖,私塾读书等待遇。

  景明读后见大家长时间沉默不语,宣布通过,只听到玉林哇了一声哭了出来,由景花景连扶回房中,这里王媒婆指着景明激愤地说道:“你们也算得上有声望的人家了,过桥就拆板,哪有这样绝情绝理的,仁义两字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呢?你们家既然点天灯,施义茶,积阴德,还不如在小跟牢头上施惠来得实在呢!”说罢站起来就走,范氏急忙把二两银子用红纸包了叫玉莲给她权作谢媒。

  “这钱留给小跟牢吧!眼见得他二次投胎不着,说不定要苦一辈子呢!”说完,气呼呼地离开姜家。方觉夜已深,苍穹斗移,天地茫茫,人心不古,她不知这桩媒事,给玉林带来是福是祸,心有不安。不知王媒婆何处投宿,见下文。

  第六回 范阳女失偶花烛夜 云梦君捎魂金秋日

  景花听说王媒婆走了,从大嫂手里接过红包赶了上来:“王妈,现已起更,二哥不在家,不如与我二嫂合铺,将就一宿,明朝再走不迟。”

  “谢你的好意,只是受人之托,明日还要相亲,担搁不得,况且吃百家饭的人那有不走夜路的。”王媒婆携住她细嫩的手,在月光下瞧了又瞧,拍拍她的肩膀说:“姑娘天生这副好模样,又聪明又贤慧。杨梅垅有份显赫人家,只有一位公子叫金贵,知书识礼,要挑选一位贤淑,别的都不计较,唯求品貌端正的绝世佳人,访遍了四乡八保竟没有一个中意的,我看你挺适合的,意欲做个月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景花急忙抽回手,羞怯地低下头:“不,我还年轻,我二嫂在家等你,今晚别走了。”

  “今夜我还要看望一个人呢,那是村东院的曹春花。她原本姓卢,主籍范阳郡,是我做的媒,可怜命运多舛,自从洪绍宾被曾爷招募丁勇至今杳无音信,徒守空门五年,我得去见挂一下哩。”

  很久以前,阴阳街有过一度虚荣,那酒楼,勾栏林立。其中《绍兴酒店》系洪成鲁的产业,洪家世代酿酒,颇有名气,不幸老爷英年谢世,留下两子,各立门户,绍宾继承祖业,前店后坊,生意兴隆,颇有资产。经王媒婆撮合,物色了汤溪县吏卢俊之女曹春花为妻,欣然用大红花轿吹吹打打的迎娶,在洞房花烛之夜,新郎揭开红头盖,大家一看都惊呆了,她阿娜多姿,貌似天仙,都说连姜家聚妹都比下去了,可是祸起萧墙,大堂上的婚宴还在欢言笑语中进行,村口已传来了不祥的犬吠声。

  “曾爷募丁来了!”有人大喊一声,整个宴会即刻乱成一团,宾客们在极度恐慌中吹灭了所有的灯火,蜂拥夺门而出。扔下一对新人无处躲藏,被破门而入的湘军活活拆散,绍宾被执,带上手铐,当场宣布招为丁勇架走,编入第八十九营三哨七队,连夜开跋,驱赶前线同太平军作战。苦命的范阳女仅十六岁,刚过门就成了寡妇。

  绍宾被抓去以后,其兄绍芳见弟妇年少无力支撑门面,邀请祠堂头首闳济,姜庚,姜顺及保代副姜维虎等作中人,把酒店和作坊收回代管营运,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契约上黑字落白纸:如绍宾有幸回归,该产业全部归还,如不归,由兄绍芳长子洪鸣过继给弟为子,并由继子传承其产业,如此这般,绍宾走后,其家业也全部落到家兄手里,留给小寡妇的只有村东孤独的一座小院落,是昔日洪家堆柴养猪用的三间平房。春花在山下曹娘家已无亲人,只得在这风头破屋里栖守苦度岁月。还好,大伯常供些柴米来接济,还留给她两石田地作为生计。村里热心人见她娇怯,不惯农耕,都纷纷伸手援助。邻居青年姜伟见她那丘荒田七斗,冬草比麦苗还长,就早起晚归地给她除草施肥,谁知妻子汪润英是个河东吼,知道后一大清早就朝着东院骂街:“这个不要脸婊子货,没个白天晚上勾引男人,自己的男人才去了几时,就守不住了,不如到兰溪塔岭背去作窝操皮肉生意,何苦来,懒在阴阳街到处串人!”

  “汪嫂,你骂谁呢?”姜友明家的大姑嫂刁兰珠也恨友明常往东院跑,就故意上来搭讪。

  “就是那只小狐狸呗,昨晚我家那个死不着的瘟货我等到本把戏时节才死回家来,原来他俩半夜三更在那丘荒田七斗田里还有好事么?我那死不着的原被她拖下水的呢!”

  “可不,我家的友明,自家活儿撂在一边不管,又给她犁田播麦的,还不是被那张撩人心魄的脸皮吸引么?”

  不久,已聚集了七八个妇女议论:“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做人也不容易。又没留下一儿半子的,何苦还给绍宾撑门面,不如改嫁省心。”

  由于那些游手好闲的常在她周围转悠,而那些多嘴好舌的妇女无孔不入地搬弄是非,尽其诽谤中伤之能事。甚至在捣衣的塘埠头,洗菜的渠道沿,吸水的井旁都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交头接耳,红口白牙,说什么“这女人是从山下曹狐狸窝里来的,也许是狐狸精变成美女,专门吸男人精血的,口口声声说绍宾被抓壮丁了,又谁看见了,说不定被她吸干了精气,连皮带骨都吃掉了……。”如此这般,这个小寡妇门前本来热热闹闹的,可现在就显得冷落得多,有妻室的男人被拖住了后腿,没婚娶的小伙子被父母姐妹劝阻,再也不去作无益的追风了。而对景山最了解的莫过于景花,她说我们家这个愣头青却选择了这个时机乘虚而入。经常半夜三更去敲门,那个伤透了心的小寡妇就是不理睬,但我们的三哥已经着魔似的,他说有生以来所见到女子中,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美。虽说名义上是寡妇,但明摆着的,那是枉背了寡妇的名份而已。实际上是水洗似的清白,是一朵从来无人采摘过的花蕾,比谁都纯洁,如能娶她为妻,此生何求?他越想越激动,再次前去敲门,而她好像铁了心似的,即使敲破了门,也不会开门接纳的,而景山益发痴情,越来越觉得她贞节,纯情如水,非追到她不可,如此这般僵持了几年……

  曹春花望眼欲穿,苦等了五年,仍无任何有关丈夫存亡的信息。在极度怅惶的时刻却来了位信使,他自称曾与绍宾一道在湘军当兵的湖北男子华国云,字梦君,绰号九头乌。曹春花如获珍宝,忙接进家来,并请胖大嫂陈月韵来帮忙杀鸡沽酒,热情款待。三十来岁的湘军逃兵华国云,在酒足饭饱之后才道了真相:“他和绍宾都曾在曾国藩麾下当兵,五年前在那次祁门保卫曾督的七天七夜血战中,绍宾不幸中了太平军松炮弹无救身亡,被埋在叫闾江地方的山坡上,他和其他战友还参加了简单的葬礼。

  春花闻噩耗立即放声大哭,并朝庐州方向持香拜了三拜,闻讯赶来的村民也无不流下热泪。并拿出二十块银元作川资,拜托湖北佬返回闾江收回尸骸,华国云满口答应。春花还留他住了一宿,湖北佬临走时信誓旦旦:“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忠信取道,一诺千金,决不食言,不论路途有多艰险都尽心尽力而为。三个月便见分晓!”

  自此以后,春花便白衣素裹,不施粉黛,请了棺材头买副薄板,装上丈夫衣帽,在火烧山埋了,做了个不小的坟包。青石条上刻着:敦煌郡,洪公绍宾之墓,下款是妻曹氏泣立。以便每年清明,冬至祭奠不提。

  这年八月,东院那株桶粗的桂花开了,满园浓香,那个湖北佬出使祁门三个月,果然护送绍宾的遗骸登门。曹氏念他言而有信,是一位有情有义的汉子,又以好酒好菜招待。那华国云趁着酒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五年前那场祁门之战,他和绍宾如何出生入死,保卫曾爷冲出太平军层层封锁线,那飞蝗般的锡弹,羽箭擦破头皮,穿透裤裆,腿部受伤,说罢还挽起裤管,让她看腿根的伤疤。说得口沫横飞,活灵活现。他那里知道她还是个没有完过婚的姑娘,羞得满脸通红,连忙以袖掩脸,转过身去:“不用看了,难道有谁还不相信你呢!”

  湖北佬为小寡妇丈夫收尸一事立即传遍了大街小巷,远近的村庄男男女女都纷纷赶来瞧热闹,曹春花在胖大嫂等热心策划和协办下,在门外空旷场地搭起灵棚,白衣素幔,设灵牌,摆香案,树天灯,供放遗骸,一边请和尚念经超度亡灵,一边请道士设坛斋醮,罄锣钟鼓齐呜,热闹非凡。经过七天治丧,才安葬完毕。

  湖北佬的光临无疑给她解脱难堪的寡妇生涯带来了转机,她怎么不感激他呢。因此她同胖大嫂商量,再拿出五十两纹银赠给华国云做酬谢,以资回故里的路费,然而他竟一口谢绝:“家乡父母双亡,也没有家室,绍宾临终时留下委托书:“在这个世界上最放不下的是我妻曹氏,你万一能生还,如能照顾我妻一辈子,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他竟然掏了一张发黄的破烂字据,上面泪血斑斑,大家看了竟是绍宾的笔迹。他说作为绍宾生前知交,答应了他的要求,如今是前来践约的。

  他有证有据,说的也合情合理,在场的无不动容,催人泪下,好心人三五成群地议论:“我看湖北佬长相倒还般配,人也挺老实,只是年纪偏大。”

  “这家伙看到小寡妇年轻漂亮,就懒着不肯走了。”

  “他早就看中小寡妇了,不然去了三个月又回来干嘛?说不定到那方深山冷坞悠上三个月,哪里掏不出一副死人骨头?二十块大洋到手不说,还惹得小寡妇连逼都贴了上去,这不是蚀本生意么?”

  “那遗书的字可是真的。”

  “连皇帝老儿的圣旨都能伪造,那皱巴巴破纸头谁不会弄一张?明明小寡妇熬不住,甘愿上当受骗罢了。”

  “这个逃兵有艳福,上次已同小寡妇销魂了一夜,这次厚着脸皮又猴上门来了。”

  “天地良心,不知情不可乱说,同床的胖大嫂守着她哩!”

  “你难道不知道么,胖大嫂也是寡妇,两个寡妇招待色中饿鬼不是更对劲了么……”引得周众一阵大笑。

  曹春花被湖北男子一番言语弄得晕头转向,面对他祈求的眼神,已乱了方寸,这位兄长的为人和言行举止倒还难以挑剔,再说自己虽然还没有同任何异性有肌肤之触,但毕竟算不得黄花闺女了,况且还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戳她的脊梁骨,还不如拿这个外乡人来堵他们的逼嘴好,思前想后,真的还有几分动心。

  这一切都瞧在一个人的眼里,那就是二十四岁还没有妻室的景山。为了她,这三四年来他不知道赶走过多少提亲的媒人,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他根本不忌讳这些,有事没事都往东头院子跑,而春花每逢有为难事也愿意找他。凡春播夏收主动上门揽活。春花觉得这个牛高马大的愣头青在身边很有安全感,事实只要景山在场,那些想入非非的男子都退避三舍,姜家有五虎将,除水轮师外,还有四大金刚,家业红红火火,有了这么大的气势,谁敢把血肉之躯往石头上碰呢?但自从有了湖北佬,春花诸事都不找景山了。她心中明了,如今虽然守身如玉,但毕竟是克过“夫”的寡妇,是不祥的化身,嫁到谁家都会被认为带来了恶运。而姜家人多是孤高自许,目中无人即使景山要她,家人也难以接受。一旦落脚姜家,他家发生任何变故都会迁怒到她头上,即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景山身强力壮,吃苦耐劳是没得说的,但他性格暴躁,遇事硬顶,今后一旦惹祸,那后悔都来不及了。她这一生够惨了,再经不起折腾,何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由于华国云的出现,她在人前已出了一口气,一旦证实了丈夫的阵亡,做妻的也为之守孝,超度了亡灵,做到仁至义尽,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嫁。什么忠孝节义,三从四德,对她来说已经不复存在,在家从父、父已亡故;出嫁从夫,夫在那里?夫死从子,子又何方?但究竟花落谁家?见下回。

  第七回 探口音日赠鼠耳餜 出风头夜打清明杵

  春花改嫁的念头一闪,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了,但嫁给谁呢?她在人生旅途上又走到三岔路口,举棋难下。

  清明渐近,嫁到洪村的景芳要回来上坟。范氏特地关照景连、景花修补墙壁,更换窗帘,打扫起居室,让这个苦命女儿能和家人团聚几天,不想女儿还没有回来,春花却来了,一家人都感到意外。

  她嫁到阴阳街有五个年头,很少串门,既然世俗认定她是“克星”,又何苦去丢人现眼,自讨没趣,可今天都却破天荒地上了气势正旺的姜家。眼下景山、景明都对她钟情,那绍宾的战友华国云又是他家长工,将来改嫁横竖与姜家有关,不妨探探当家人的口气,就决计来了,还拎来一篮鼠耳餜。

  范氏感她初次上门,就让进内房,景连、景花忙歇活洗手,上来敬茶,陪话,气氛融洽。

  “你也忒要好哩,都是乡里乡亲的,随便进来嬉嬉我们都很高兴了,还破费拿些餜来。”年迈人见有人作敬就觉得格外高兴,急忙接过篮子,掀开鲜荷叶,见满满突突的一篮清明餜,叠得整整齐齐。白的是手捏的簸箕餜,青的是鼠耳花揉粉打的清明餜,回字形边纹,龙凤印花凸显醒目,通体油光透亮,景花、景连各接过一只咬了口,那芝麻糖馅就流挂下来,忙说:“好香!”范氏赞道:“你打得一手好餜,我家玉莲也算得上水作手了,还不及你呢。”

  “谬夸了,大伯母是经师历练的,小女望尘莫及呢。家父在世时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凡事有人伺候,这是出娘胎头次做餜。”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贤惠,初次就能打出这样好的餜,可见你是个精细老倒的女孩。”

  “眼下清明快到了,一般做媳妇的都有排有场摘青打餜,夫妻双双回娘家祭祖,可我爹娘殁了,连坟墓都荡然无存,叫我往那儿回呢,大娘,我好命苦啊!”话音末落,泪已满面。景花也替她心酸,景连触景生情,联想自己的身世,眼也湿了。

  “天哪,世间竟有这么多的苦命儿,我总以为连儿可怜,没想到你的身世更深沉。姑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总有云开天日时,我们家也历尽了劫难才有今日,你虽说守了寡,还是清白的,以后常来走走,缺个什么也只管说,兴许我们能帮得上点忙。”

  “家产虽过继侄儿洪呜,承蒙大伯发了善心,还留了二石薄田,除了皇粮,还可维持生计。日后遇到过不去的坎,自然会前来求助的。”她掏出丝帕,揩去泪:“我缺的是亲人,如果身边有景花这样好心的妹妹就好了。”“那你肯做我的姐姐了?掰了葫芦抱出瓜,恐怕你另有所指呢。”景花笑道。

  “原来姑娘想认我做干娘。”姜母终于明白她的来意,笑道:“你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那再好不过了,只是你认这个妹妹千万使不得,她是我们家里的泼辣货,什么刁钻古怪的事做不出来?到时候你吃不消兜着走,还有那些兄弟都是梁山上的强盗转世,那个安分的?难道你不怕被生吞活剥了么?”

  “大娘,你说那儿去了,我瞧这里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水洗似的能干亲和,这是有目共赌的……”

  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范氏包了几钱银子取吉利,回了馈礼,又安慰了一番,她才愉快地离去。

  范氏送走了春花,见景连思绪万千,面壁垂泪,心头一颤。如今景连已经十八岁了,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借花献佛,叠了一盆清明餜,备了香烛,同他一道来到玉林住的小院,在竹林边上摆案,教他朝东南方向祭奠,并把十四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救出他母子的经过告诉了他……

  由于收拾内房担误了开饭,一家都在堂前等候,见八仙桌上摆着一篮清明餜,被抢得精光。彩凤和跟牢为了争餜吃,打得难舍难分。玉莲拉开自己的女儿笑道:“不要打了,要吃清明餜还不容易,今晚就蒸几笼,让你们吃个反肚,省得个个都饿牢似的,为了一口清明锞,连鼻血都打出来了,成何体统!”

  当下吃了午饭,玉莲吩咐景连磨些米粉来,准备做馃。景花同玉林带跟牢到田畈摘青,玉莲调配馃馅,姜家毕竟人手众多,不到半天,样样齐备。

  晚饭后,在玉莲的指派下,拉开场面,捣青的捣青;煮鼠耳花的煮鼠耳花,凡炒粉,揉胚,包馅,打印,上笼各就各位,忙而不乱,环环相扣,不到两个时辰,那热气腾腾的米馃出笼了。

  家父已谢世五年,每逢清明,冬至都要到坟上添土扫墓,因此,范氏婆媳俩还特地捏了杵、猪、牛、羊等供品。

  阴阳街地处金衢交界,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湘军同天军在这一带展开拉锯战,你来我往,一遍又一遍地抽丁征粮,闹得鸡犬不宁。曾国藩被困祁门,全军复没,差点被天国侍王李世贤取走首级。他为了洗雪祁门之耻,丧心病狂地镇压太平军。凡拥戴、掩护过侍王的平民百姓都要砍头或绞杀,大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批村镇夷为平地。汤溪县城也成了十室九毁的一片废墟,失去了家园的人们纷纷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樟勇杀了人,又窝藏了“小长毛”自然在劫难逃,就一担挑起景花、景连,携全家逃出虎口流落异乡整整五年,直到天国失败,战火平熄,社会逐渐安定下来,才回到家乡。

  清廷为了笼络人心,褒彰剿灭天国有功之臣,一道圣旨下来,姜樟勇被赏赐七品顶戴,赏金八百两,才被祠堂头首闳济先生接回阴阳街并安置在三七公堂屋里暂为栖身。堂屋原是各分支近族用于聚会、祭祖及近红白喜事的共用活动场所,也是那些贫穷潦倒族人暂为栖身避寒之所。

  一家子做好了餜,正在品尝,景明却带着几个执事们进来说:“明日是清明节,又值三载一度的选淑和赛牛活动,祠堂里发给各堂的十二斤米粉做清明杵,还好我们抢到水头,事先租来三套大蒸笼。不然还得到处租借哩!大嫂,家里还有粉多么?”

  “往年只发七斤,今年比去年多发五斤还不够么?”

  “定数不能少,但又要做得起眼,这点点粉,连当葱都不够!”

  “依照惯例,不够部分是由近亲支族捐的,如今正值青黄不接时节,到那儿兜去?还好家里做馃还剩下十来斤,先拿去用吧。只是做杵要籼米的,我们是粳米,粘性大,恐怕做不了清明杵。”

  “管它,炒粉时少注点水,蒸好后,过过风再起就是了。”

  “妈妈,清明杵是什么东西?”玉林那里知道,见儿子缠着要回答,就用肘头碰碰景花。

  “你问这个?我也不晓得!”她诡谲地一笑。然后趁人不注意时向玉林耳语。

  “呸,好没正经!”玉林脸一红,骂了一句。

  执事们有了现成的场面,在玉莲的指导下动手。并用青蒿,五倍子,香枝汁把粉胚染成青、红、黄三种颜色,然后众人围着面板,搓成两头粗,中间稍细的条条,一个个像棒杵。很快摊满了面板,然后三条一束用粉带络捆,放进特大的蒸笼蒸熟,就成了阴阳街特有祭祖供品——清明杵。按祖风,清明杆必须用五谷做的,后来人怕麻烦,就逐渐演变成今天的用单一米粉做。它象征着什么,为什么用它来祭祖?且看下文。

  第八回 袭陋习阳具选贤淑 趋风潮花魁游长街

  这些三色米粉做的棒杵象征着什么,代表什么意思?阴阳街人虽世代相传,但心照不宣,否则就有亵渎神灵之嫌,事实上男丁们都有而又人人避讳,难以启齿的事物,却年年登上大雅之堂,这无疑给庄严的宗教仪式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但不论清明杵或清明餜,都是寒食节异化的风物,战国时期,晋文公登上王位,而与其患难与共十九年的介之推则隐没山林,文公下令烧林,逼他出来做官,介宁可抱树而死也不肯从政。文公为了悼念他,下令举国寒食三天,这就是寒食节的来历,在节日期间,民间家家制醴酪,今天的清明杵,清明餜都由醴酪转化而来风物,阴阳街人以清明杵投向选美却是鲜为人知的独特民俗。而斗牛是选美的前奏曲。

  清晨,从村口高埠上传来了神锣,各堂口参赛牛都披红挂绿,赶到西茅堰分三公祖墓前的赛场,古时这里是河道,筑堰拦河,湖塘联珠,清波荡漾。如今已是河消水谢,这一带也随之成了蒿草没膝,野兽出没的荒凉的原野,三年一度的斗牛节就设在这里。

  姜家的公牛四齿黄、膘肥体壮,还在景连放牛时,经常驱赶它与各村牛群角逐,脱颖而出,这次将初试锋芒。三七公堂口富户不多,近支族人指望它能胜出。所以一大清早男男女女都纷纷来到堂屋前,敲锣打鼓送它出征。

  阴阳街人崇尚农林,把清明节赛牛选淑视为激发人气,鼓励耕织的盛事,实属秦汉遗风。耕牛是农家之宝,它除了犁田、拉车,车水灌溉外还能积栏肥。村民们除了农忙季节外,都会利用天光或黄昏割草垫栏,把一挑挑青草担进来,又把一挑挑栏肥担出去,利用了一代代人的汗水,把黄褐色的土壤换成黑油油沃土,把满目荒芜的原野铺上金浪翻逐的稻海。崇牛文化的形成,是原始农业向畜力农业过渡的实践反映,是一曲时代的凯歌。

  田野还飘着一缕缕的晨雾,红日已跃出岗顶,霞光满天。把祖茔上那株千年红枫染得彩色斑烂。斗牛场就设在姜顺石丘里。四周都已人山人海,附近田埂和围圩上都搭建了临时庇棚,还设了酒肆、茶铺及各色小吃摊子。邻近三村的观众牧童还不断赶着牛儿进场。振奋人心的三声先锋吹响之后,十响班子开始闹花台,那吹拉击敲诸般乐器,奏响婺剧名曲三五七,迎来了阴阳街头面人物和众多的裁判手牛换郎。(牛换郎:本意买牛的中介人这里指斗牛的裁判)闳济、姜庚,维虎、景明等祠堂头首就在高台上依次落座。十二个堂口参赛公牛及牛主都在台后临时设的牛棚里进食,而所有的其它耕牛都放进绿油油麦地里或紫云英田里,尽情地享受美餐。今日是牛的生日,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各家田地里吃青,而不加限止。

  随着三响火铳响彻云天,斗牛开始,按照传统习俗,每头参赛的牛都能从祠堂里领来两斤米酒,用竹筒灌进牛嘴,然后依次把各堂口选送的斗牛驱进水田里。这十二头公牛挤进石丘,开始还相安无事,但随着火爆的锣鼓声,鞭炮声及欢快的呐喊声,慢慢激起牛的野性,开始寻找目标较劲,那些坐在最前排的放牛娃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边把无数泥块投向斗牛,被激怒了公牛疯狂般地发起追逐、角逐,把水田里黄泥浆溅起一丈多高。不知谁家的花黑牛的犄角在对抗中操断了,飞出水田,落在岸上的人群中,可斗红了眼的花黑毫不惧怕,狂追大胖黑尾牛,引得观众拍掌欢呼。担当裁判的牛换郎们立即宣布,把斗败了的黑尾牛和断飞了犄角的花黑淘汰出局。由各堂口牛主牵出赛场,并从出口处领取八双馒头。分族村民心地和平,不以成败为念,重在参赛,仍然兴高采烈地梳洗各自斗牛,披红挂绿地把它迎回自己的堂口。

  斗牛田里还有十头牛,重新组合,进入二轮角逐。四齿黄经过激烈的较量,斗志尤昂,但毕竟年轻,很快败下阵来。其他的斗牛见它逃窜,群起而追之,水田里激起滔天浊浪,它狂奔了两圈,快到出口时突然回头,一角顶住那名曰“横山头”大黄牛的小腹下,居然被它翻倒,又被后面追上来的牛踩伤,那条花面虎的公牛跃过横山头,与四齿黄交锋,四角相抵,有进有退,经过三五个回合,花面虎抵挡不住,抽身逃跑,四齿横已经斗红了眼,趁势接斗第二头,第三头牛,又胜了两局。牛换郎吹哨暂停,二局结束,又淘汰了八头牛。当进入决胜局时,只剩下四齿黄和黑旋风,两条牛都体肥膘满,力大无穷,经过几次角逐,黑旋风因体力不支而逃阵。裁判鸣金收兵,四齿黄大获全胜,被评为“状元”;黑旋风为“榜眼”……

  景连及族人把牛牵到渠道旁清洗梳理,并由宏济系上大红绸,戴上紫金冠,奖发了十六双馒头……

  斗牛刚结束,按祖例,景连把披红挂绿的斗牛王定在祖茔前,以备他用。其时全氏族的男女老少都已云集西茅堰。但参与祭祖仪式的仅限男性,女人只能待在百步以外观望,不得越雷池一步。只有及笄等以上未嫁女子可以通往坟场大路两侧守候,直到坟前并由祠堂各发一只灯笼,一只细篾箩。并按抽签列序,站到石灰线以内,每个姑娘手提的灯笼,脚旁的箩筐均号有《姜绩庆堂》大字,待到辰时已过,巳时将至,全族四百多男丁抬着供品在十响班的先锋,礼花等吹奏的古乐声中浩浩荡荡而来,并在千年红枫的树阴下待命。闳济以手遮阳,见时辰已到,立即传话叫男丁分成两厢,面对祖茔,扇形闪开。并把供品传上来,由执事姜庚、维虎、姜杰、景明等接过,举过头顶,依次逐个传递,把猪头、全羊、全鹅、芋羹等一一提上石桌供奉。又把各堂口做的清明杵共三十六套大蒸笼抬到坟头背,掀开荷叶,众多挑剔的目光逐笼评判,其实各堂口做的清明杆色调 类似,只是大小略有不同。族首闳济先生见各项工作大体已准备就绪,就声如洪钟般地宣布:“祭祖,鸣炮奏乐!”

  一阵鸣锣击鼓后,三声火铳冲天而起,闳济手持三支清香,掠袍下跪,叩首三下,又奠了酒,接着一批一批地三跪九叩,两厢男丁也齐刷刷地匍匐在地,场面庄严、肃穆。那大小鞭炮早已点着,哔哔叭叭响彻旷野,硝烟弥漫。

  仪程一结束,两厢男丁们一哄而起,飞奔到坟包上抢夺清明杵,冲在前头的多是青年小伙,个个襟满兜沉,尔后向姑娘群里狂奔而去,把抢得的清明杵投进最心爱的姑娘手中或箩筐里,谁抢得最多谁就是英雄,陪受姑娘们的青睐……

  待最后一束清明杵落到姑娘的箩筐以后,由氏族头首们闳济、姜庚、姜杰、维虎、景明等来到女子面前,按编号程序清点清明杵,当轮至景花箩筐前看了,他们简直难以置信,竟是满满的一箩筐,大家一齐清点,结果得了一千零八支,已经过半。闳济先生笑着说:“别再费神了,这届红花得主非她莫属,戴冠!”

  早有随从把装具托盘送过来,闳济先生亲自给她披霞,并给她戴上插有映山红、金银花的柳花环,在场的人们无不欢呼雀跃。欲知花环得主如何游街,且看下回。

  第九回 贤慧嫂磨房筑鹊桥 俏皮姑荷塘戏木连

  以未婚为主流的男丁们冒着横飞乱蹿的炮仗和弥漫的硝烟,把三十六笼清明杵都抢得精光,揣得满怀,往姑娘族里冲去,撒发给麦浪似的素手中,结果景花得到最多,族长给她披霞,戴上花柳环,骑上斗牛王,前呼后拥地游街。这是姜家自景芳之后再次获得氏族首美的衔头……

  转眼间又到了夏收夏种的大忙季节,农家以劳力为本,为了保持体力往往需要调换口味,增加食欲,因而散粉也是最热销的季节。

  今晚轮到景明、景连磨米浆,以备足次日的粉胚。

  夜幕降临,大地连一丝风都没有,铺内外一样闷热难熬。碰巧景明被姜维虎派人叫去陪客了。整个磨米浆任务自然落在景连身上。

  姜维虎、姜维彪兄弟俩富有家资,因祖代单传,父辈喜得双子,旧说作贱能益寿,因此他俩的父母忌讳旁人叫真名,遂改长子为讨饭狗,次子为猛理狗。兄弟俩自小弄拳舞棒,做过民团团练姜严良的保镖。横行乡里,均成了阴阳街的恶霸。十五年前,姜严良驱动民团,围剿了误入阴阳街数十名太平天国官兵,身为氏族头首的姜樟勇大义凛然,公然把一名天国女将收留家中隐藏,却又被太平军的叛徒告密,还引姜严良及众丁勇到他家搜捕,姜樟勇则像门神似堵在门口,还声色俱厉地申斥姜严良滥杀无故,残忍不道,有违祖训,并当着他的面,手起刀落,砍下叛徒的人头。还收养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三岁小孩子。姜严良慑于族长的威严,得罪了他等于得罪了整个氏族,只得怏怏而退。

  事发的第二天傍晚,那位被樟勇救出女将已率领驻汤溪城里的师旅把整个阴阳街围得水泄不通。插旗为界,寺姑桥以北秋毫无犯,以南烧杀一空,姜严良及其民团大部分被处决。维虎、维彪兄弟两因跑得快,才保住了“狗”命。

  如今太平军虽然失败,但残余势力还呼啸山林,占山为王,坚持斗争,战事连绵。曾国藩等清廷谋臣为了平息海内,维持地方政权继续推行联保制,阴阳街地保一职无人问津。当年姜严良和民团头目人头落地记忆犹新,谁还敢于冒险竞争保长呢?因此村人不得不把耧火棒讨饭狗抬出来滥竽充数,闳济、姜庚等有识之土他怕尾大不掉,养虎为患,提议正职空缺,给他暂代副保长,村人戏称他“保代副”。他对这个“代”字虽然不甚如意,但反正又没有正保长,还是自己独揽大权。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自然看重本家略通文墨,精明强悍、伸屈自如,善于斡旋的景明。并任他为“副官”,村人戏称他为“副保代副”。这又为姜家崛起创造了条件。

  景明赴宴,原来两人磨的水米都由景连一个人完成,很快推得满头大汗。

  景花正处于热恋之中,一天看不到景连心里就想得慌,但碍着景明在场没有敢来,现在得知四哥被人唤去,就约了二嫂到散粉铺来看景连。

  “五哥,你一个人呆在铺里不感到寂寞吗?”她俩走进凌乱的磨房,在黄橙橙的油灯下,景连那闪着油亮的胸脯上的汗水如一道道小溪似的流淌。“天气好热哙,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这不是女孩子干的活,你们歇着吧!”

  “既然连哥瞧不起我们,何必给别人碍手碍脚。还是回去睡觉来得痛快。”

  “那能呢,只是你们太娇嫩,这笨活儿怎么干得动?上次二嫂推了一次磨,十个指头倒有九个乌紫泡,这还不够?”

  “上,我推磨,你添米!”景花一把推出景连,自己抓住磨推,瞅了他一眼:“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们又不是路边捡来的弃儿,连这点还苦吃不起吗?”

  这磨到了俏皮捣蛋的景花手里,转得更欢快了。添米的玉林那天还没有磨怕,见人骑马屁股痒,眼热,也挣着推了一阵,由于三位年轻人志趣相投,处于一种激奋状态,不仅不感到厌烦,反而觉得一种享受。虽然个个都干得汗流浃背,但心情特别愉快,不到半夜,四担水米全部成浆,只等明儿蒸粉就是了。

  时已深夜,天气依然闷热,那衣衫都被汗湿透,水里捞上来似的。收拾磨坊以后,大家都来到门外坐在柴堆上取凉,抬头望,满天星斗闪烁,玉林指着一弯星云说:“河露分桠槎,新米上风车”。这河露便是银河,每年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都要鹊桥会。今日正是七巧情侣节,想必银河上又要搭鹊桥了。”

  “不知这鹊桥是谁搭的?”景花问。

  “是李太白!”玉林说:“当年七仙女下凡到扬州,正值元宵灯会,七仙女羡慕秦淮春光更倾慕牛郎,还结婚生子。因此上犯了天条,被玉帝追捕并打入天牢。由于他们纯真的爱情感动了诗圣李太白,当牛郎挑着一双女儿上天寻找七仙女,太白尘拂一挥,引来无数只凤凰,搭起天桥,让天上人间的有情人每年有一次乞巧度。鹊,就是金鹊,俗称火凤凰。”

  这个神话勾起他们无限的想象空间,刚好月上柳梢,面前浩瀚枫树塘光波粼粼,景连丢进一片石头,嘎嘎惊飞起一双鸳鸯。景花看了内心冲动:“二嫂,我们趁深更夜静,没有外人,下塘洗个澡如何?”

  玉林想到丈夫讲过:枫树塘是神塘,在许多代人们记忆里还没有淹死过人。当年洪姓家族立有规距,妇女不得下塘洗澡,那个妇女违规入塘洗澡,左脚先伸进去砍左脚 , 右脚先伸进去砍右脚。因此说:“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

  “怕什么,还有半夜三更爬起来偷看女人洗澡的么?即使有人告发我们,死不承认,没人对证,谁敢处罚我们?”

  “那好,我们去游泳。”

  两人上了堤,进入一片竹林,在一个隐蔽的塘弯下水,这处幽静,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也难以发现。她们准备下水,水面跃出一条二尺多长的大乌鲤,就犹豫起来:“不成,必须把连哥拖下水,叫他保驾。”

  “我去请他来吧!”

  “不必,看我的!”景花扑通一声跃进去,然后轻轻的呼唤:“连哥,快来救我,我快淹死了!”

  景连听到有人呼救,一阵风似的跑来,跃入水里,把景花扶起来,谁知那水深不足满胸,就用手触她肢窝:“你捉弄人,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连哥饶我,下次不敢了!”那景花笑得前俯后仰,伸出两只白晰粉嫩的胳膊吊住他们脖项,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移向他嘴唇,狂吻起来,景连激情荡漾,感到她像一条光滑的美人鱼卷缠自己身上,一阵强烈的快感洪流般袭来,心花怒放,魂消魄摄,忘了时间,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那景花早已倾心于他,有碍家人的嘴眼,把那份绵绵情意和夙愿只得沉入心海而不敢过于坦露,压抑已久。如今天赐良机,让他们如此贴近,激情如同山洪突发,立即被激动和幸福的洪流淹没了,兴奋的欲醉欲仙,已经不能自持……

  没来得及下水的玉林见状自转过身去,有意给他俩留出一方安静的天地,自觉地跑出塘岸给他们观风。她在沙沁洲同水轮师那段恋情记忆犹新,完全能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就让这对情人亲个够,爱个痛快,这难道不是一桩人生善事吗?

  她站在岸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有人撞见,给这对情侣造成了伤害。可他们竟无所顾忌,又说又笑,把水搅得哗啦哗作响,还好,不久就没有声息了,静得连树叶掉下来都听得到,他们的梦想很快会变成现实,此刻,真是无声胜有声了。

  突然对面塘塍上出现一个人影,但由于晚上,水面上还飘荡着一缕缕水烟,塘里又开荷花,距里尚远,估计看不清这边的情形。

  村口传来汪汪的狗叫声,不久,那些畜牲得了传染病似的,争相共鸣。

  “有人!”玉林立即惊觉起来,不想那人竟然向她追来,不知后果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回 疑奸情牵出风流案 信佞亲棒打鸳鸯散

  向她跑过来的是景明。他担心景连的任务过重,影响次日生意,散席后来凑一下手的。谁知进铺一看磨完了。景连不在,又见二嫂在门外望风。景明何等聪明,早就明白几分。他想这事迟早要发生的,也属情理之中,就不事张扬,一走了事。

  枫树塘有八百亩水面,深三丈,是养育一方生灵的源泉,也是姜 氏得以繁衍的摇篮,先父樟勇生前十分关爱这口神塘,岁岁农闲季节都要带领男女老少夯土固堤,兴修灌溉渠网,使这片枯河道着人意愿地形成‘十里荷香,百里金浪’的繁华富庶之埠。但由于塘堤坡落三丈,也潜伏着隐患,所以每逢桃花汛期,都会发现他和姜丁挑灯夜巡。

  景花八岁那年,连续七昼夜的暴雨,酿成百年不遇的洪涝,樟勇突然发现大堤关键部位塌了大半,还有一股桶粗水柱涌出,焦急万分。如不即刻堵住,大堤很快就要决口,那时堤下数十个村落,几万生灵就会被洪水吞嚼:“快去叫人抢险!”他一边命姜丁前去求援,一边脱掉蓑衣笠帽,跃进塘里,以身堵漏……

  当闻讯的人们持炬火速赶到,七手八脚地从水下把他扒出来时,那卷曲的遗体业已僵硬如铁。大堤保住了,下游不可估量的生命财产脱险了,可他已经坦然离开人间,从他咬断的舌头判断,这个铁汉是为了堵住蚁窝溶洞抱膝成球的,这同砍杀天国叛逆,救出天军女将,收留侍王之后的胆识完全出于一辙,这就是民族脊梁所在,民性不灭的例证。

  当那口特制柏木棺材缓缓抬过阴阳街和有关的数十个村落时,所有男女老少为他披麻戴孝,三跪九叩,那成千上万人的无声悲泣和出自肺腑的号啕汇成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曲时代的赞歌,谱写了一首与山河长存的史诗……

  自从家父撒手尘寰,长子景前决心继承父亲遗志,毅然挑起家庭重担,敬老扶幼,勤俭把家。婚娶时宁可因陋就简,就在堂屋东南角三间草房翻新,权作新房,把西南较好的小院落让给大弟,相距百步之遥。两厢与堂屋的距离正好相等。

  半夜时分,躺在怀里的彩彩一阵咳嗽把娘吵醒了。玉莲忙竖起身来,披了件单衣,心疼地脸贴脸地搂住心肝宝贝,感到她的面颊火辣辣的,就摇醒丈夫:“当家的,你快些起来,女儿发烧得厉害,莫不是又染上风寒。”

  “前日叫她别乱跑,偏不听,跟着小魔头到田畈去挖什么“鹅膳”(草名),被冷雨淋着了,那有不渥出病来的。”景前忙下了床,用粗糙的大手探试一下:“烫手得很!可这时节到那儿去找郎中?还是先熬碗姜汤喂了,蒙在被窝里蒸出汗来散散热,待天明请白铁先生把把脉,开个药方,吃两贴果子就会好的。”

  玉莲也觉得眼下只得如此了,欲抽身到厨房熬汤,可女儿哇地哭了起来,牢牢地抱住不放,她心里焦急:“死人,你还打桩在那里等甚?厨房钥匙在玉林手里呢,叫她熬碗姜汤使不得么?她仗着老公有钱,何曾把我娘儿放在眼里。一天到晚打扮得花枝似的,百事不管,我是天生的奴才,她是地道的主人吗?”

  “堵住你这张逼嘴!她才来几天?景聚又在外面,你不会担待点吗?你疼女儿,难道我不疼?你这没天没地的嚎叫,就不怕别人笑话?”

  景前砰地一声反扣了门,堵气走了。他来到弟妇屋前叩门,谁知敲了半天竟无人回应。心里疑惑:“这个传千家的,前场坐断了千斤杆不说,而今又趁大弟不在浪去了。景聚养着这个祸殃,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来。”见她半夜不归,一路着实为大弟担心,就去敲堂屋的侧门想叫景花熬汤,母亲应出声来:“这个疯丫头一搁下碗就给玉林做伴去了。你是家中主心骨,宜重于大度宽厚,这会儿风风火火地寻她,有急事吗?”

  “没大事,你老睡吧!”他怕惊扰老娘,转身就走。自父死后,自己不仅把他们扶养成人,还创下一份家业,母亲还嫌不够宽怀,自己又捞到了什么呢?如今女儿大烧,要碗姜汤都没人接应,心也凉了:“也罢,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各干各的,何苦求人!就打算自己向景连取钥匙去熬姜汤,就向散粉铺走去。

  一到铺坊,见大门洞开,灯火齐明,却连人影都没有一个。那堆山的大米、粉干也无人看管,别说扛走几袋,就是连整个作坊都搬走也无人知晓,万一失了火,还有救么?这个路人,也越来越托大了。竟敢擅离职守,这会子又不知死到那里去了!

  他仔细检查了作坊,有不如意的地方进行整理搬移。并吹灭了灯火,关好大门,朝外望,忽然发现塘塍上有个影子在游动,就悄悄地走过去探个究竟,竟是玉林,心里骂道:“这狗日的小娼妇,在这么隐蔽处鬼鬼祟祟的,分明是与野汉子偷情,就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原来是大伯呀。我当是谁呢。”玉林一想到那两位在塘里洗澡,要是被发现,那是兄妹乱伦之罪,按族规要开祠堂门,不是沉塘就是活埋,非同小可。因此心里发怵,主动上去搭讪,还千方百计挡住他的视线。尽量遮掩过去:“我刚才推了磨,汗渍渍的,想到塘边洗洗身子……”

  “说啥,你在作坊毁杆渎神还嫌不够,还要猥亵塘神?那是要斩脚砍手的!”

  “恕我年轻不懂事体,其实我也不是有意的,况且还没有下水哩!”

  景前在朦胧月光里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神色慌张,说话吞吞吐吐,拦来闪去,定有隐情。忽然省语,那奸夫笃定在她身后的竹林里,心头恼怒:“滚开,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想瞒天过海吗?”

  景前一把拖开她,仔细瞧去,透过竹林,塘弯里竟然有一对赤裸裸的男女爬上来。他不看还好,一看就吓懵了……

  景前一脚踢开家门,直奔母亲的房间:“出事了,亏你还睡得住!”

  “出了何事,为何如此慌张?”

  “你养得好女儿?全都被你宠坏的!景前气呼呼地把景花和景连的事说了。范氏听了呆了半天:“女大不中留。你也不必再张扬了。赶早给老张婆捎个信,叫她把树丛沿朱家公子带过来,如果瞧得过去就允了这门亲事,择个吉日,年前就过门完婚,免得夜长梦多,万一闹出事来,我姜家的基业也就半途而废了!”

  没隔几天,那老张婆欣然上门,她是兰溪女埠人,是范定金的二嫂郑月贞的胞妹郑月艳,年轻时在“春香楼”挂牌卖春,年老色衰,才嫁给城里的摊贩张汝明,因而又叫老张婆。她上桌两碗陈年老酒灌下肚,兴高采烈地说:“范大姐,你家的事我那有不上心的,那树从沿二百来户人家再熟悉不过了。这位未来贤婿叫朱兴,是开明绅士朱信源独子,今年二十四岁,知书达礼,品貌是千人传的,且有良田百石,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大富豪。朱信源忠信礼义立身,极有声望,凡村坊事无论大小都向他讨教;夫人何碧华,原马达镇大户人家出身,贤惠待人,虔诚事佛。范大姐,你想想,你娘是我远房的姑妈,排起来都是亲戚,胳膊总要往里拐的,我还会帮人家说话么?’”

  “别的倒不计较,只是女婿的品貌要端正,且能遵祖训!”

  “那朱公子心地善良,怜贫惜老,路上捡只鞋子都要张挂路口,逃家来的鸡都要擒着挨户问归,那人品是邻里三姓都有口交赞的。你若还信不过我,隔几日把他领来你瞧瞧,当面探个虚实,满意再订婚如何……”

  范氏被她说得一头水雾,又想心急喝不得热粥,还得当面看过再作定夺,主意已定,包了五钱银子,送走了媒人。

  自从他俩荷塘偷情被发觉后,家禁极严,景花拘禁在堂屋方寸之地,不许跨出半步。范氏寸步寸盯,做任何事情都逃脱不了监视。景连被勒令搬出阁楼,大哥吩咐:吃住都在作坊仓库,不经特许不得回堂屋。这对热恋的情人虽近在尺咫,却如隔着九重天,别说在一起干活说话,连见一面都难。杨玉林虽然有心成全,但如今动不动就被大伯训斥,又横遭大伯母的白眼,婆婆也有意对她疏远。她才真正成了不受欢迎的“路人”。好在她胸怀坦荡,无私无畏,也不同他们一般见识。况且丈夫在家庭颇有威望,旁人也不敢肆无忌弹地为难她罢了。

  景花圈地为牢,失去与外界的联系,但无法断绝与意中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在万般无奈下只得把注意力倾入书海。几个月来都悠在景连住过的阁楼。打开所有的书箱,也找不到自己爱看的书。什么四书五经,中庸大学,也不知道背过多少遍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酸溜溜的说教,全无新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翻到了一部《石头记》。奈何已残缺不全,连目录都已脱落。但细细读起来却意趣无穷,脉络清晰,跌宕起伏,果然是宏章巨篇,竟废寝忘食地读了三遍,还爱不释手。她觉得捧着的并不是残缺不全的手抄本,而是一个令人神驰而战栗的人类社会的缩影。那贾、黛的悲剧无疑给她与连哥的情缘投入阴影,尽管书中的背景和人物离现实已远,但还是勾起她不祥之感,她再也不敢看下去了……

  她是背篓里长大的,那时兄弟姐妹多,父亲忙于族务,范氏半夜起来磨豆腐,她醒了,母亲只好把她背起来继续磨豆腐,甚至连上山耙松针,割茅草,砍柴都被放进背篓带着她。稍大时,因家里无人照料,就叫景明带到私塾念书。教书先生姜文正原是本家,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不哭不闹也就是了。而且他十分敬慕她的父亲——樟勇为人正直豪爽,这女孩是他留下的骨肉,自然另眼着待。谁知这个大黄未收的女娃竟然绝顶聪明,看书过目不忘,背得头头是道。只可惜是女流,要是男孩,其前程非同小可。十二岁那年,范氏认为女儿是给别人养的,要紧的是女红,女人又不去考状元争功名,就叫回来做帮手,可她人小心眼大,什么事都不来做,整日关在楼上翻阅景明从民间收集到四五箱三教九流的杂书,有不明处就翻翻《康熙字典》,时间一长,就把它背下来了。

  楼下老张婆带来一位白面书生,景花浑然不知。平日里玉林见小姑渐瘦,心里着急,就借着厨值方便,给她做些可口小菜,她动一动就搁下筷子,她整日里想着连哥,那有胃口,只有黯然神伤而已。

  范氏端详了朱家公子,见他品貌清朗,能言善辩,长相神韵虽不及景明,但人才也还难得,心里已有几分肯放。因景花呆在楼上,有诸多不便,便引朱家公子及二位媒婆到玉莲东铺里说话,如景前、玉莲看了满意就可当机立断,订下这门亲事,省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闹出伤风败俗的事来。

  玉林见婆婆带走客人,做了二张她平时最爱吃的霉干菜松花薄饼。送到楼上,见景花眼泪汪汪,就说:“趁屋里无旁人,有事快说。”

  “别的不说也罢,近来闲着做了双云头鞋,你设法转给连哥,他脚上穿的那双还是我旧年做的年鞋,没数连底都磨穿了。”

  堂口传来了脚步声,玉林刚要出大门,不想一头撞上玉莲。

  “这鞋做得真好,是给谁做的呢?”玉莲怕景花走出,忙代姑母赶来把守,她从玉林手中接过鞋,故意出声问道,好让楼上那位听到。

  “这鞋么,你看过就知道给谁做的。”玉林十分冷淡,但她并不发作:“你还不晓得么,我从来没有做过鞋,就请小姑给我那位代做一双,这难道也不可以?”

  “妹妹给二哥做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没说不可以哩!”玉莲感到今儿气氛有些特别,闻到了火药味。如果不煞杀住这两人的威风,今后,怎么镇得住这一大家子?于是说:“据我所知,小姑子从来没为其他兄弟姐妹做过鞋,也没见过这么好的针指。此鞋的主人未必是二叔吧!”

  “如今我给谁做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给你们磕头罢了!平日里在母亲跟前说长道短的,把我贼一样防着,我在这个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景花已怨恨地步下楼梯,冲着大嫂说出她想说的话。

  “小姑,你今天是怎么啦?我们是同根抽出的桠枝,同一个枝头上的花果。要是别人不知道你的心,难道我还会向着别人?你和连叔好,我去年就提出过:“一嫁一娶都是一屋里事,省钱又不费事,你自己也听到的,你也忒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呢。你给二哥做鞋有什么稀奇,这些年来,全家人脚一双,还不是都我做的?”

  玉林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她只不过借姑妈的牌子滥用权术的俗人罢了,何必与她一般见识。自己是跑南闯北的,什么样的脸谱没见过?怕她作甚。顶多姜家不待,还混不到一碗饭吃?只是眼下与水轮师还难以割舍。如果与她针尖对麦芒还不是时候。实际上她心里早有另外的对策。就不卑不亢地自到厨房做饭。

  大伯母刚走,婆婆就来了,玉林心生一计,说:“婆婆,小姑终日闷闷不乐,要是憋出病来怎么了得?不如我带她到田畈里采青,让她散散心。”

  范氏对她原有戒心,本来一个好端端的景花,自从她来了后,两人就粘贴在一起,硬支支被这小蹄子带坏的。让他们一起出去还有什么好事么?但如今对女儿确也管束大紧了,终日不思茶饭,以泪洗脸,长久下去也不是万全之策,这个丫头自小脾气犟,除了玉林还没有一个人劝得进,让她带出去开导开导也好。再说女儿的终身大事今日要定,让她晓得难免生事,还说不定搅局,那就坏了。于是就答应了,并叮嘱:“你好好劝她,别跑得太远,早些回来。”

  她们提了只细篾篮,来到西茅堰,这正是清明节她荣获阴阳街花环得主的地方。祖上那株参天的巨枫依然傲岸。景花又重见天日,大自然的无垠的秀丽风光对她来说是多么可贵啊!由于炎夏刚过,一场透雨还给大地一个凉爽,周边的树林和草地都长出新枝绿叶,在湿润的环境中渐渐恢复元气,万物都重新获得蓬勃的生机,鱼儿在河里斗水,双鹰在蓝天翱翔,蜂蝶恋花而舞,一切生灵都在和谐的天地间共鸣欢跃,这一切对她来说多么可贵啊。此刻,她在这片熟悉的田野里自由自在,原来被压抑的心情得到释放,顿觉这里的空气如此清新宜人,心境也比原来好得多了。

  “景花,我们出来时看到家里来了一位书生,由一个叫什么老张婆和刘老太的媒人带来的,听说那是北乡树丛沿朱家的公子,朱家有良田百石屋宇宽敞,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是专程前来向你求婚的。”

  “我老早瞧到了,他们怕我和连哥淘气,败坏了姜家的门风,早想把我赶出家门了。可我偏不买他们的账,除了连哥,我什么样的人都不嫁,接进金銮殿做娘娘都不去。别说朱家富得冒油,即使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我都不希罕,就是朱家公子中了头名状元,披红挂绿,用八人抬的大轿也别想抬走我。不然我还有一死呢!”

  “你别嘴硬,到时候由娘和兄嫂作主,你不嫁由得你么?”

  景花嘴里虽这么说,但树丛沿来相亲这是事实,人也看到了。精神不免又紧张起来。刚刚吊上来的情绪又是一落千丈。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如果他们强按牛头喝水,我可以成全他们,但他们永远得不到我的心,抬回去的是一具僵尸而已。然而,既然是相亲,双方父母都有个推敲过程,还有很大回旋的余地。因此她心里还不是很紧张。

  玉林听了她的表白,着实吃惊不小。她心里很清楚,她同景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深意切,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如果他们硬要逼嫁,万一逼出人命来,那时双方都要倾家荡产。眼下种种迹象表明,这两家好像都中了魔似的,都处于执迷不悟的亢奋之中,绝不会放弃这桩婚事。为了挽救这两家险若悬发之虞,权宜之计是逃婚,让景花和景连生米煮成熟饭,才能使两厢四方逃离血光之灾,否则都将毁于一旦,想到这里,玉林已为他们捏了一把汗。于是对景花委婉地说:“我怕只怕你心地太善良,你那里知道,如果他们背地里给你订了亲,那时小胳膊扭不过大腿,你就晚了。依我之见,你应当机立断,拿定主意才是。”

  “什么主意?”景花急忙问道。

  “三十六计,以走为上计。”玉林从自己脖子上拿下那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说:“这上面有‘苏州盛记之宝’字样,你拿着这信物逃走吧!沿着这条小路只管朝南走,这里离南山寺前村只有三四十里路,村里有位尹怡的中年人就是我的母亲,她见到宝物就知道我叫你来的,她会照顾你的,等到景连赶到寺前,你们在我娘 家拜堂成亲,一旦你们生米煮成熟饭,就会断了朱家的念头。虽说姜家难免吃官司,但至多退回彩礼,登门鸣炮陪礼,这样不但成全了你们,也免得姜、朱两家祸起萧墙,两败俱伤。这才是万全之策。”

  “要我逃婚?不!我难道还怕他们不成?”景花把翡翠还给了她:“我倒要睁双眼晴看看,谁敢把我怎么样?”

  “不走?”玉林叹了口气说:“你太天真了,你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

  两人挖了些野菜,因心牵扯挂着景花和景连的命运,再也挖不下去,于是两人急急忙忙转回家来。见门前满地是炮仗的纸屑,空气中也弥漫着硝烟,就感到事情不妙。待进屋里,前堂上红烛高照,香烟萦绕,虎头长案上供俸着二袋七样果子,还竖着嵌在米筛上的戒尺,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只有干着急。

  景花呆痴痴地怔在那里,欲哭无泪,娘在门内喜滋滋地叫唤:“景花你进来一下!”

  她刚跨进门槛,大嫂就笑喜喜地迎上来:“小姑子恭喜你呢,家里给你订亲了。”

  景花脸色铁青,以怒目相向。范氏见景花神色异样,并不感到奇怪,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婚姻大事难道由女儿自己作主不成?

  景花像被五雷击顶,那含在大眼里的泪水像断线珠似的滚了下来。他们明明细知和她同五哥已经情深似海,却偏偏要活活拆散。一股热血涌出心窝,喷了玉莲一身一脸,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玉林等忙把她扶住用大姆指掐住人中,范氏、玉莲吓得脸如土色。忙上来把她扶到床上,用温水洗去血迹。但景花很快就清醒过来,不顾一切挣脱出来,一路发疯似的跑到枫树塘的竹林里,她才哇了一声哭出声来。在这片青松遮天的塘岸上,她曾和心上人编织过人生美好的理想,有过无限的向往,在这无边无际的思绪里仍然出现她和连哥幸福的时刻。她们经曾情投意合,盼望月老牵线,天地和合,能够天长地久地生活在一起。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可现在被他们当头一棒,把一切美好的憧景都被粉碎了。人到了这个分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个烈性的姑娘,她彻底绝望了,眼前迷茫的一片,就不再多想,于是望着可以吞嚼一切的水面,纵身一跳。欲知事后如下,且看下回。

  第十一回 狠心娘抱缺忍天命 慈仁嫂成全开心窍

  景花在朦胧中好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飘荡,那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不久豁然开朗,耳畔那呼天抢地的哭声嘎然而止。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睑,才发现已躺在二嫂的床上,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群。

  “醒过来了,苍天有眼,也是我女儿命不该绝!”一张由悲转喜的慈祥老脸映入眼帘。她就是生养了她又逼她走向绝路的老母,此刻她老泪纵横,痛不欲生,瞬间苍老了许多。要不是玉莲玉林扶住,早已瘫痪在地。只是那饱经风霜的纹沟里仍然深藏不屈的威严,说不清是责怪女儿绝情,还是悔恨自己狠心,导致了这场灾难。她身后排列着景前、景山、景明,阴郁掠过一张张木然的国字脸,没料到一桩极平常的许婚,竟发生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憾。

  景花清醒后就想一见为他殉情的人,但没见着,却发现苦命的景芳……

  景芳排行景聚之后,又叫聚妹。五年前嫁到石子路洪村,丈夫发疯走出,至今不知下落。公公洪秋伯贪财纳媳,造害一家二代三亡啷当入狱,幸好花钱消灾释回,也感悟了尘世无聊,就代儿子洪伟山给她写了一纸休书,容她嫁留两便,不再与洪家有涉。一日夫妻千日恩,她虽还回自由之身,但骨子里还是恋着洪伟山的。于是放弃那份薄薄的家产,只拎一包更换的旧衣裳,含着两泡热泪,一步一回首地离开石子路,踏上生身落土的家园。

  她没进村,就有人告诉她;“你妹恋上景连,高堂另许他人,想不开便寻了短见,幸被景连救起,被抬到西院,还没有缓过气来呢!”

  景芳“哇”了一下失声痛哭,直奔西院,挤进人群,来到床前,看到奄奄一息的妹妹,想起自己悲惨的人生遭遇,更是大哭一场。

  景花悠悠醒来,大家见已无大碍,才松了口气,不久便纷纷散去。景花见不到连哥,对母亲、哥嫂犹为反感,就转向面壁而泣:“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除了塘里还有井里,不然的话还有绳索。我死了,看你们拿谁来去朱家顶杠?”

  范氏听了心如刀绞,家里数她最小,集家宠于一人,视为掌上明珠,对她百依百顺。就这么一桩没称她的心愿,就要寻死觅活,闹得整条阴阳街都轰动沸翻,遗笑八方。连自己的亲生娘、兄嫂都反目不认。生就这种死脾气,别说嫁了,即使老死闺阁,日后还有安宁么?我还能指望她驼我上天?”

  玉莲善解人意,深深理解姑母心有苦难言,就上来正言开导:“姑娘的婚姻是有些不顺心的。但你是聪明百达的,理该设身处地为家里人想一想。为娘的,做哥嫂的那一个不为你好,从本意上来说也是为你着想吧,朱家殷富,那位后生官也是水洗似的,难道还不配?非要泥腿子?我们谁还忍心让你跳进火坑不成?”

  景芳听不过去,就发了话:“大嫂,景花是生死的牛脾气倔强好胜,认定的事儿是九牛二虎都拉不回来的,如果能懂得那些理儿也不会走这条路了。如今她是阎王爷处报到过的人,极需要安静,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让我同二嫂慢慢开导罢!”

  玉莲在人前谁敢应口?不想被还不知头道的大姑娘抢白一番,心有所不服,正要数落她,却被姑母使眼色止住,范氏趁机吩咐景芳:“你同玉林好生看着,千万别让她再做出傻事来!”说着,才被家人簇拥着怏怏离去。

  玉林送走婆婆,立即关门上闩,叫景芳扶起妹妹,自己端碗姜汤来喂,笑着说:“你也用不着和他们呕气,还是趁热喝口姜汤解解水气,消消火气!”

  景花摇摇头:“你们也别费心机了,我不会喝的!”

  “没数连整个枫树塘都被你喝个干底朝天,还多余这口黄汤么?”玉林一句戏谑,逗得她破涕而笑,笑了又哭。

  “景芳,闺阁嫌我们身份低贱,不够面子,你去请个有头面的人来,看这个小蹄子还喝不喝?”

  景芳抿嘴一笑,打开角门,竟带进一个人来,景花眼儿一亮了,他原来是朝思暮想的连哥。就激动得舒开双臂与他抱头痛哭:“我还以为能同你生死相随,白头到老的,可……”景连已悲愤交集,那无奈的热泪点点滴滴落在她的胸前,却还替她抹泪:“你不活我能活么?你别再做傻事了,答应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来日方长……”

  景聚师接到口信,心如火燎地从西门畈水碓里赶回家来。先到自己的西院看了景花和景芳,同玉林商量好对策,然后到堂屋向母亲力陈景连和景花匹配种种好处,主张坚决退掉树丛沿聘礼。这一切由他来承办。然而母亲说:“朱家良田百石,女婿知书达礼,只道我们丫头不配?既然许身于他,又为何出尔反尔?”

  景聚回道:“当时订亲时,老张婆带来这位书生,操着兰溪口音,不像树丛沿人,有人问媒人怎么一回事?可媒人吞吞吐吐,说不清理由,也许有诈?”“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连儿已上家谱,确定了兄妹关系,万一犯了族规,得罪整个姜性,我们吃罪得起么?再说弃儿身份一旦暴露,朝廷还在各地搜逮天国流寇,风声鹤唳,我们不得不防着。这也许上苍安排,我们还是认命吧……”。

  景聚见母亲已铁了心,无法挽回,只得气鼓鼓退出内房。

  范氏盘算:老二虽不肯冲撞她,但倾向性明显,他倒有像父亲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秉性,要防他一遭,免得一事未了又生一事。立即命人把景花接到内房,叫景芳服侍,自己管束,不准同外人接触,以免节外生枝,再酿祸端。

  晚饭后,一家子围灯坐着,却丧失了往日有说有笑那种合家欢乐的气氛。景芳在内房给景花喂了点桂圆汤出来,被景前叫住,从她身上拿过休书,递给景明当众宣读,自己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管,堂上弥漫着浊雾,家人见他拉长了脸,都不敢作声,唯流蜡上的烛焰,还在转堂风里欲灭欲亮,气氛极为严峻,他吸足了烟,挥着烟管,磕掉烟灰,开始发话:“洪家也做得绝了,难道视我姜家无人!就这么一张休书把你打发了?”“连丈夫都走失五年了,我还在乎那份破家当?”“你说得轻巧,洪家兄弟早已分家,只要你为洪伟山守住门户,他们敢对你怎么样?只要你保住妻子名分,那份家当就是你的,三石薄田足以使你后半生生活无忧。你倒好,接过一纸休书等于交出田产屋宇,你已经一无所有了,除了改嫁又靠谁养老?”“我一不改嫁,二谁也不靠,回来服侍老娘?等娘过百了就去做尼姑!再说我有双手,可以喂猪养牛!不会白吃你哥嫂的!”“放肆!”景前用烟竹干敲桌:“你这是跟谁说话……”

  景聚劝道:“大哥,都是一家子,聚妹处事不周,慢慢开导,何必生气,她尚年轻,为失去的丈夫守门面也是不值得的,膝下无子嗣,这家当迟早要落到洪家兄弟手里的,还不如跳出牢笼清脱,即使不改嫁,我们省口碗边,还养不活她么?”

  景聚虽然沉默寡言,但出声不俗,堂上再无人吭声。景前也悔自己火气太大,只得见好就收,落个顺水推船,说:“本来么,牛是农家之本,需要雇个小工,这桩事就交给你料理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景芳接过休书,成了两头无根的贱货。命运堪悲,且看她在娘家如何过活?且看下回。

  第十二回 烧香女遗情风雨亭 济世郎销魂禹王庙

  自此景芳进了牛栏,与牛为伴,淡泊人生,心如枯木,唯忘不掉洪郎,日思夜梦,醒来时已泪湿枕巾。

  景花十八岁那年,阴阳街三年一度的清明节斗牛选美活动中荣获花环得主,出落得如带露芙蓉。媒人纷至沓来,范氏向家兄要过侄女时曾落下“对换”口实,因此有多好户主都不敢轻易许身。

  当年厚大九峰岩悬崖寺定于中秋开光,届时唱戏、跌狮自有一番情趣。两位兄嫂捎信,叫姑娘带女儿回娘家过节。范氏一心相夫教子,清心寡欲,夫逝后更觉担重,那有闲情赴会?但景芳听说九峰原是道教源头,留有名胜古迹,连彭泽令都迁隐陶寺,至今还留下“种豆南山下,沽酒上九峰”佳话,就执意要去,玉莲也在一旁敦促:“姑母尽管放心去吧,家中有我呢!”于是熏香沐浴,从八月初一起添香吃素,筹备香烛及打点赠送礼品,母女俩雇了盘沙笼,兴兴头头地来到厚大镇。

  其时范家父母虽然谢世多年,但兄弟范大元、范大奎还没有分家,见胞妹难得回来一次,立即打开堂门,挂灯结彩,设宴款待。大嫂王琴见外甥女长得如此水灵,就拉到怀里,瞧了又瞧,摇了又摇,笑道:“姑娘,芳儿长得葱根似的,人见人爱,就留给我身边,既当女儿又当媳,那孽障早就相中了。”

  “可惜你迟了一步,我那永昌儿早已托好王婆,一俟十月百花开就前去提亲的,不信你问他!”二嫂郑月贞笑着指指夫婿大奎。

  “来,喝酒,定金妹好不容易回来与一家团聚,大家都陪她多喝几杯。至于后辈他们的婚事,还待着缘分呢。”大元说完就干了杯,大家也随即干了,席上自有跑堂上菜斟酒,言来语去,气氛融洽,亲情浓郁。

  范氏抿了几口酒,竟上了面火,有意瞧了一眼永昌、永盛两房侄儿。倒还仪表不俗,举止也还斯文。厚大原是她的热土家乡,依山傍水,家境虽然不如前了,但兄弟和睦,妯娌谦让,让女儿过门,也是亲上加亲。只是一女难许两家,按情理应许给玉莲的弟弟,但又怕得罪了永昌,于是说:“我看两位侄儿都水洗似的,难分仲伯,与谁结亲都是女儿的福气,只是身边还缺少帮手,再过几年再说。你们一定都要娶姜家之女,我还有一个景花,不久也要脱颖,那时两位侄儿前来面商不迟。”

  那永昌、永盛那里见过这等人物,名是陪客,实际上那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景芳,使得景芳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埋头吃了点小菜,就借故躲到大舅母房间里去。谁知大表兄竟无视世俗,也跟进房间;“妹妹衣衫未免太单薄了,在家还可以,一旦上了九峰岩,就不胜八月秋风了!”

  “是啊,崖颠风挺大的,我娘还有垫箱底簇新的衣裳,等会我去拿来给你穿上。”二表兄也先脚后步跟了进来。两位表兄上来动手动脚,景芳只得左避右躲,兄弟俩不但不避嫌,反而一人抓住一只胳膊,把她拖到床上,在她的身上到处乱摸乱撞,吓得景芳拼命挣扎,这两位子弟早已涉足情场,那管得许多,一个抓住她的双手,一个骑在她的身上,景芳无计可施,眼见得被他们解开衣扣,扒她的衣裤,在情急之下,把老二的手拉到唇边,突然一口咬得他阿哟一声惨叫,两人见情势不妙,才夺门而出,气得景芳掩脸而泣。但她很快地镇静下来,坐上梳妆台,对着镜子梳理一番,才回到堂上,紧紧俟着母亲坐下,她有世以来那里见过这等阵势,仍然心有余悸,浑身发颤。范氏见女儿眼儿红红的,脸有泪痕,早已猜到几分,听说厚大多有不肖子弟,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常在外面偷鸡摸狗,侄儿们难免不入其道,我的女儿怎么会嫁给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货色呢!”

  范氏不动声色,在众人盛情邀请下喝了几杯米酒,吃了一小碗白米饭,就搁下了碗。

  散席后,范氏打点拜佛事宜,范大元、范大奎早已给范氏母女雇来两顶椅轿,兄弟骑上马率全家陪同上山,那永昌、永盛在轿前马后侍卫,势如达官贵人出游。

  到了九峰岩脚,范氏由两位兄嫂搀扶一步一步地攀上悬崖,景芳紧跟母后,自有两位表兄寸步不离地相陪,大家有说有笑,不到二个时辰就到了崖颠。眼前乱石穿空,众峰环列,峭壁嶙峋,古木参天,松柏交织,修篁掩映,九峰中央荡开一片开阔的平台,有四台徽班拼台演出,还有舞狮跌龙等社火活动,长长的天街摆满山货,小吃,古玩,人流如织,欢声雷动,寺院就建在草坪前方悬崖峭壁上,大家稍加歇息,就上了千步梯,来到山门前,斗大的阿弥陀佛四个大字分别写在八字门的两厢粉墙上。进了山门,两侧塑着四大金刚,寓意着风顺雨调。 景芳随母信步慢行,见佛插香,见炉化纸,见台上烛,离山门九九八一步就是大雄宝殿,五楹开间,三层三进,翘角重檐,清一色的红墙,琉璃青瓦,大殿内有八八六十四根盘龙石柱,七十二方大梁,柱梁间均有斗拱雀体,雕镂着各色飞禽走兽,结构严谨,刀功精良,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巨匾上“有求必应”乃出于是当今县令朱明之手笔。

  大殿内塑有高过九丈的观世音金像,后壁千佛山诠释着西天佛界种种历史故事,那山水、草木及出生在大跨度时空内的人物、千姿百态,无不栩栩如生,令人神往,后殿供着佛祖。范氏拜了佛祖以后,觉得累了,天气又特别沉闷,腰酸腿痛,觉得要变天,就请他们随意游玩,自己坐下来歇歇,景芳替她捶背,永昌、永盛说什么也要陪同景芳游西园,说那五百罗汉塑得好,特别那济公半边笑半边哭的阴阳脸都塑绝了,定要陪景芳去看一看。景芳却说也累了,况且母亲身边也不可无人,你们自己去吧。表兄俩见她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

  景芳见身边无人,就把席间及舅母房里两表兄无状一节说了,范氏听了,沉思了半晌才说 :“只恨娶你大嫂时留下的口实,他们未必肯放过你哩!一个没有出阁女儿家,一旦出了轨,一世的清名就坠了,我看他们怀着鬼胎,不得手决不会罢休的,今日之计不如你先回家,躲得远远的,以防万一呢!”

  景芳听从母亲的吩咐离开悬崖寺,按母亲指点方向下得山来,从九峰岩到县城是笔直的大路,行人往返不绝,可以放心大胆地行走。可再从城里到阴阳街,有十几里山坡,还要经过强盗出没的里珠珑,那是一片常年积水的洼地,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珠珑河,两岸古木怪藤,几乎掩没那条摇摇欲坠的长板桥,只要天不下雨,天黑前回到家是足足有余的。母亲还特别叮咛过:如果下大雨,你必须趁早返回厚大,千万不可冒险过河。

  如经过汤溪城回阴阳街,至少得走二十余里,若走小道,最多也不过十五六里,眼下天色不早,加上那雨愈下愈大,沿途不断出现雷鸣闪电,心就慌了,天黑前必须赶到家,就一咬牙,决意打小道回家。

  她翻过几道山岗,满眼蒿草,刺棘丛生,杂林连坡,不时蹿飞出野兔、山鸡、连路都没有了,一个单身女子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要是遇到陌生的男子或蹿出几只野兽如何是好?心里又慌张起来。但回厚大来,等于半途而废也不足取的,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踩着烂泥,一步一步地往前探索,这时乌云低垂,狂风暴雨瞬间大作,远处还传来凄厉的狼嗥,令人毛骨悚然。没法子,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还好,远处低洼处,隐隐约约地出现一座连着凉亭的古庙,还有弯弯曲曲地有条小河,河上那条木板桥也清晰可见。是了,那凉亭是风雨亭,与它相连的古庙便是镇水保土的龙王庙,也叫禹王庙。这就是山塘下里珠珑了,过了小桥就离家不远。心情豁然开朗,于是沿着陡坡,很快来到桥头,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小桥淹没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方圆数百里沥沥淅淅的雨水都顺着纲络式的千涧万沟倾入小河,致使小河陡涨,把这座古老滑溜的长长木板桥淹掉数尺,她面对浑浊的急流中的小桥无可奈何,只得收掉雨伞,卷起裤管,壮着胆,小心翼翼地冒险过桥,她两腿发颤,摸索着移步,好不容易过了一小半,那河水突然平铺直移,载着漂游败枝,一坨一坨地涌荡过来,看了眼花缭乱,竟分不清东西南北,水位也越来越高,很快越过大腿,已经到了腰际,心里愈来愈害怕,再也不敢向前移步。可是水下的桥板又窄又滑,退回去又难以转身,正处在进退两难,万分危急时刻背后桥头传来了一位男子的声音:“姑娘,别过桥,有危险!”

  “好心人,救救我吧!”景花万分激动,不由自主地向他呼救。

  “别动,我来救你!”

  她听到背后哗啦啦的划水声,扭头一瞧,是一位身材伟岸,相貌极为俊俏的后生来到身边,就不顾一切转过身来扑向他宽厚的胸膛,一种温暖的安全感立即波及全身,他双手紧紧地抱住她,小心翼翼地调过头,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长板桥,才把她放下,说:“路上有人说,上面几口梯级大塘容不了大面积的山水,堤坝相继塌了,山塘下一带很快就要涨水,村民们均已上山避难,即使你过了桥,也逃不出这洼地泽国,快,性命要紧,我们上风雨亭龙王庙去,待洪峰一到,我们逃都来不及了。”

  那后生拉着她的手,一路狂跑,终于来到庙基上。原来这风雨亭和龙王庙连体建筑,附近的村民因年年遭涝,就在这高丘上建造风雨亭龙王庙以方便行人,祈求上苍保佑。

  他们一逃进庙门,只见那滚滚的洪峰一波一波地涌过来,不久就满上殿基,九步台阶被吞没了八步,景芳要是没有他相救,就没命了,于是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见他仪表堂堂,气度非凡,内心产生一阵慌乱,爱慕之心油然而生,忙收回了视线。

  雨渐渐地停了,旋风在无际的水面吹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方才她在桥上与他肌肤接触时那种愉悦又在心里漾开了,那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神奇的感触,那幸福暖流随同血液倾刻间波及全身,她甚至于愿意被他永远抱着,那怕掉进河里,立即在他怀抱里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位青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那被湿衣衫粘贴着颀长的身体,那凌乱的柔发遮掩下的娇嫩而红润的脸庞,那浑圆的长腿和纤纤十指,无不撩人心魄,如果能娶到这样“天仙”为妻,此生夫复何求?

  “你冷吗?”年轻人见她衣衫单簿,忙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唔,有点冷,”她两手抱肩,自觉地让他披上,然而他那双大手久久不离开她的双肩,她立即闻到男子特有,令人缓不过气来的那种体味,令人心醉浑身酥麻,心潮翻腾,不知不觉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见这古庙里空空荡荡,唯有一堆陈年稻草,就轻轻地扶着她坐在稻草上,天已全黑了,他俩已经进入这片汪洋大海中的唯一安全的方舟。他放下了她,抱些干柴,擦着火镰,燃起一堆篝火,自己走出庙门,留出姑娘烤干湿衣的空间。

  景芳换上男子干衣,把自己的衣裳烤干了再换回来,略加梳妆,然后说:“进来吧,你老站在风头容易着凉呢!”

  那青年进来,竟然木头似的愣着,但那渴望的眸子似乎要把她通体看透。

  “外面黑沉沉的,我害怕,你把庙门关了吧!”

  年轻人关了庙门,来到她的身后,就在她白晰的后颈上吻了一下,她转过身去,伸出两支粉嫩的手,攀着他的肩膀,让自己温柔而灵巧的小嘴迎了上去,他俯身毫不犹豫地吻着她的嘴,情窦大开,如痴如醉,两厢激情如同暴风骤雨地袭来。她已无法自持,就双双倒在庙堂前的稻草里,两颗相互倾慕的心终于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在无限的欢愉中,度过了幸福而销魂的漫漫长夜……

  景芳因祸得福,又因福转祸,从此酿出苦涩的人生,这真是浩渺世海,祸福相倚,芸芸众生,无奇不有,欲知她的命运如何,请见下回。

  第十三回 郑千金生结金兰义 周八百魂断云雨情

  景芳与小药师在古刹里销魂一夜,次日起来一看,洪水已退,百里山垅红枫似火,百鸟争鸣,地貌如初。他们怕行人发现,略加整理,就双双离开与古庙联体的风雨停,过了长板桥,出了里珠珑,上了和尚山,就恋恋不舍地分手了,景芳再三叮咛:“回家后好生打点,赶快来提亲,千万别担搁太久。”

  “请你放心,三天内必来赴约。”其实他比景芳还着急,就急急忙忙分了手,往老家石子路洪村而来。他叫洪伟山,因排行第三,号为济世郎,年已二十,尚未婚娶,三年前进县城九德堂药铺学艺,业已出师,就近接到家函,说生母病重,危在旦夕,命他辞去学徒生涯,即刻返回家照料老母,谁知在里珠珑遇到山洪,无意中救了景芳,获得淑女的芳心。

  艳阳初绽,朝霞透天,雨后大地生机盎然,他心潮波涌,有一朝一日,把纯洁美貌的姑娘娶进家门,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也遂了父母的心意,这真是天配良缘,美不可言。他大喜过望,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立刻飞到家去,禀告高堂,尽快打点聘礼,到阴阳街去提亲。

  伟山乐滋滋地赶到家,只见门庭若市,进进出出,屋里屋外都是客人,堂上已经挂灯结彩,正中墙上还贴了大红空心喜字,父母双亲喜滋滋地迎了出来:“我儿为何今日才回家,如今花轿已到,只等你回来拜堂哩!”

  他听了脑子里轰然炸开一般,立即觉得天昏地旋,满怀的期望被化成泡影,他怎么会忘掉情深义长的景芳,怎么可能忘掉在神灵面前的信誓旦旦。但现在一切美好心愿都要落空了,我堂堂七尺男儿就这样背约就范不成?于是双膝跪下:“父母在上,古训曰:父叫儿死,儿不可不死,奈何如今我心目中另有所爱,今日与他人拜堂成亲,恕我难以从命!”

  “畜牲!”洪秋伯怒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难道由你性子胡闹不成。来人呀,把这个逆子推进去更衣,即刻拜堂!”

  伟山被愣住了,由两位兄长洪伟春、洪伟峰及媒婆郑圆昧等拖进内间,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拜堂礼服,又推推搡搡地拥到堂前,那新娘戴冠披霞,早在那儿等候,由于披着红盖头,不识她的庐山真面目,她是何人,家在何处,何故做了自己的冤孽?他的娘舅上盛人叫盛洞天,不容他多想,一俟筹备停当就当堂喝班:“一拜天地!”

  那新娘在陪娘的扶持下,款款地跪了下来,伟山那里肯拜堂,则昂首挺胸,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架势,气得老父提起皂靴,只在儿子膝窝里一脚,跺得他卜通一声扒下,如此再三,总算拜了堂,双双被强行架进洞房,他母亲盛天英怕他逃走,在门上索性赏它一把锈迹斑斑大铜锁。自顾招待盛况空前的婚宴去了。

  伟山叫喊了半天,无人回应,又使劲推门,那里推得动,气得他屁股朝新娘坐在桌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解脱的法门,在百无聊赖之际抽出一本书来看。乃是唐三藏译的佛经,其中一句是:情空、色空,万事即空。

  (批语:此段与前文甚为链接,为何舍弃?观此书虽写一班男女之情史,其实仍是一部情忏录,旧社会,由于婚姻难自主,从而演绎出众多的怨女旷男的悲剧,再加上愚昧,致使佛经道义盛行,故此段经文应该说是《阴阳街》的护身符,它起到总提全书的作用,千万不可舍弃。

  ——许天成)

  “官人请用茶!”新娘见他久久不来撤去红头盖,只得自己一把拉下,泡了一杯茶端上。

  “谁是你的官人?”他霍地站起,拳擂着桌面,杯盘震翻,那红鸡蛋、桂圆、荔枝等果品满桌乱滚,“你是何方姑娘,为什么有高枝不攀,偏偏就低雀巢,拆我与心上人的姻缘?”

  “请你稍安勿躁,我乃是从小就认识了你的,何故如此绝情。怎么,难道你爹娘还没有告诉过你么?”新娘款款地扶起茶具,重新斟了茶说:“这也难怪,你爹做了我家二十余年的管家,也常带你来玩的,我比你大三岁,把你当小弟弟看待,以后彼此都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待在一起了。只是你没有在意罢了。”

  “哦,原来你就是凤琪姐姐?”

  “不,现在是你的妻子。”她落落大方,名正言顺:“婚姻大事自然由父母作主,我不得已而从之。如今你我既结成夫妇,又叫我怎么办呢?”

  “原来她也有难言之隐?”他面对这样通达的女子,心就软了,张眼打量了她一下,觉得她虽不及景芳所拥有的花容月貌,娇怯可爱,但其言行举止却超凡脱俗,表现出格调与景芳截然不同的美。就向她敞开心扉,把途中偶遇景芳,私定终身的情节全盘托出,并表示他决不背信弃义,非景芳不娶。如今虽被父母兄长逼入洞房,但他决不会做出对不住景芳的事来。

  “夫君此话差矣,我俩既成眷属,就得守夫道,你难道让我徒有妻子的名分而已?”

  “正是!”伟山站了起来,向她一揖:“我同姜家姑娘已作过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志不移,怎能与你同床共枕呢!”

  凤琪听了就伏在桌上流泪:“都是我那不通情理父亲作祟!”

  原来她家在直里算得上一份富贵之家,祖父郑钧乃是进士出生,当过盐吏,那铜钱银子车载船运,屋宇跨街越巷,田连阡陌,一家四代同堂,可叹生下郑方庭、郑方铭、郑方清、郑方圆四子均有三房四妾,却无子嗣,唯郑方圆生下一女取名凤琪,视为掌上明珠。年至及笄,媒人接踵而至,但都一一被谢绝,到了二十岁以后,周边都晓得郑家千金舍不得嫁出去,去也无益,媒人也来的少了,这时郑方圆起家祠,看中开化有株古樟,就叫木匠砍了,做成大梁,足足有八百斤,郑方圆戏言:谁能搬得动这根大梁,我女儿就许给他。在场的有二十多个民工,都上去一试,结果没有谁能搬动,其中有个叫周雨田二十多岁的民工,生得身强力壮,上去两手一抱,竟把大梁一头扶起,凑上肩膀一抖,就扛在肩膀上,走了数步,掷在大路上,从此村里叫他周八百。

  周雨田家道贫寒,绝无东床之望,却成了郑家最年轻的长工兼保镖。郑凤琪见他年轻英俊,身材高大,洪拳棍棒无所不通,产生了爱慕之心,常与他谈些家常,日久生情,很快发展成为一对恋人。有一日东畈岳丈盛岳海六十大寿,陈方圆偕同夫人盛赛金前去拜寿,须要留住三宿,就命周雨田在外间保护女儿的安全,陈方圆还不放心,突然半夜返回发现女儿和他关在内间绣房里,当晚叫来训斥一顿,并把他赶出家门,此事很快传扬了出去。陈方圆感到女儿出轨,家风败落无法挽回颜面,就把账房先生洪秋伯叫来,当机立断,把女儿许给他的第三个儿子,还答应二十石良田作陪嫁。可长工周郎一回到开化老家就病倒,眼下生死不明,想起来好不伤心。于是哭诉道:“人各有志,我决不强求,你既然不愿与我做夫妻,如此僵持下去,留给你我的只有痛苦,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你去吧,我绝不会与脚踩二头船的人结为夫妇的。”

  “你家有良田千石,拥有万贯家产,乃是千金之体,我只不过在药铺里混碗饭的小学徒,实际上我也配不上你,你既然有心成全我们的美事,我将没齿不忘,一辈子都感激你,我们尽管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但可以成为姐弟,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人是讲缘分的,我们如果有缘,我也不会遇到周郎,你也不会风雨亭留情,如果是无缘,上苍又怎么会让我们在洞房相会?这与各人的富贵、贫贱有什么必然因果关系呢?如今你让我枉担了妻子的名份,我的天哪,你何不睁开眼看一看,谁让我在苦短人生里命运如此多舛!”她哭得更伤心了。

  她的话极大地触动他的心弦,流下同情的眼泪,没想到今晚又遇上了一位多情的种子,当真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心如火焚,但对她没有倾慕,没有感情,根本谈不上缘分,如果与她贸然结合,等于把自己感情世界束之高阁,送进了坟墓,如果是这样,他怎么可能淡化对景芳刻骨铭心的爱?他又将如何报答她那一夜她所付出的恩山情海?要是如此忘恩负义,他这一辈子怎能安生,还算得上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么?罢了,我还是逃出洞房再作道理。

  伟山一狠心,就去踢门。

  “回来!”

  “回来作甚?”

  “你倒好,脚底抹油——溜了,你走了我怎么办?难道你非逼我走向绝路不可么?”

  “这……”伟山是个明白人,自己一走,将留给她的是可能要守一辈子的活寡,她这一生的幸福也必然葬送在自己手里,那是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的绝对自私行为。将心比心,堂堂男子汉又怎么可以这样轻率从事呢?想到这里双脚一软,瘫倒在椅子上。他远没想到,偌大的世界竟寻不到一条自己可走的路子,心头一阵绞痛,喷出一大口鲜血,凤琪见了十分害怕,忙把他扶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白手绢擦去他脸上,口边的鲜血,轻轻地揉他的胸口,哭诉:“你这是何苦来,其实我不但不会阻拦你对那位小可人的钟情,反而有意地成全你们的好事,这也许我自己也因祸得福,成了我和周郎破镜重圆的契机,但你这样慌张地走了,我怎么办?我毕竟是你合法妻子,如果你一定要走,就必须给我一份休书,这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洪家,就有由头去了却我与周郎情结未了的缘分,你却错怪了我的好意。”

  “大姐,你是我和景芳的救命恩人,请接受我一拜!”洪伟山真的跪下来了。凤琪也忙跪了下来:“让我们撮土为香,结成异性金兰,让我做你的姐姐吧!”

  两人剪除那对红烛里花蕊,房子顿时明亮许多,两人在烛泪下,摊开文房四宝,由凤琪磨墨,伟山执笔,一式二份的休书一挥而就,自己保留一份,另一份交到她的手里,就去板门。

  “且慢!”凤琪一把把他揪住:“你父母这阵子必然布防,你这样风风火火的,不顾后果如何能走得脱么?以我之见,不如先吹了灯,造成外人的错觉,失去了戒心,待华堂酒残席散,再出不迟……”

  洪秋伯和夫人盛氏深知儿子的秉性,虽然关进洞房,但他决不会罢休,唯恐他做出出格的事来。就不时上来偷听,及闻房中窃窃私语,两小口极为亲密,这会儿已吹灭了灯,想必合卺玉成,不久将生下一个大胖孙子,到那时郑方圆那份家财舍我其谁?他们带着心意满足的心态回到房里去歇息,去做令他垂涎千万家私的美梦去了。

  伟山哪里等得住,再三要出走。

  凤琪思量:“他一去,自己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里如何捱得下去。于是撕开锦被,搓接成长索,叫他用三尺龙泉破去窗棂,移桌叠椅,叫他持索先滑出窗外,然后接住自己,双双逃出洞房……

  姐弟俩趁着月色逃出石子路洪村,转眼间就到了直里。虽然夜色浓重,那雨后雾霭笼罩着的村庄依然可见。时已深更,村民们早已进入梦乡了,唯家犬传出汪汪的叫声,划破这广袤原野里的宁静。

  这是凤琪生身落地的故土,她怎么能不留恋呢,但她怨恨霸道的父亲,拆散了她和周郎的姻缘,那里肯回娘家,再说新婚之夜逃回家中又怎么说得清来龙去脉,徒增了家里的不安,她踌躇了半响,没奈何,只得绕村而过,望开化而来。经好心的更夫指点,他们终于来到一处茅篷连着竹篱的农家场院。伟山一路长途跋涉,护送到了周家院落,已尽了为弟弟的责任,况且自己怀着一肚子的心事,那里还待得下去,就婉言辞别了凤琪,自己望阴阳街而来。

  凤琪只身在门前徘徊。她心里明白,一位富家淑女竟毫不知廉耻地私奔到情人之家,是轻贱叛逆行为,为世俗所不齿,若被看重颜面的父亲知道,必然会活活气死的,但不去敲门,这天昏地黑的,自己又能上哪儿去呢?这时一只大黄狗蹿了出来,摇头摆尾,突然冲了上来,咬住她的百折裙,拼死往家园院里拖,她被吓得脸无血色……

  “妈,你快去开门,郑小姐来了。”屋里床上已处在昏迷中的周雨田突然醒了过来。

  “儿呀,不要再说糊说,唬着你娘哩!”坐在床旁的周母杨氏添亮青油灯,泪水涟涟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心如刀割,儿子自从被东家赶了出来就一病不起,天天念着郑小姐,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已脱了形骸,昨儿周成世医生把过脉,出院门又突然返回来,特地关照她:“你儿已病得不轻,明后天是个关口,不过吉人自有天相,吃了我这两贴药如有起色或许有转机。”

  她听了悲痛欲绝:“苍天哪,万一我儿有三长二短,我老身可怎么活呀!”她悲悲切切地去熬药,望着炉门里的火焰乱窜,心乱如麻,想到儿子的病再无回天之力,痛心疾首,肝肠寸断。谁知一走神,那药已成焦炭:“啊呀!我儿命休矣,这难道是天意么……”

  自此以后,她日夜守护在儿子身边。儿子望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流下两行泪:“娘,我的病是无药可医的,眼见得我将不久于人世,只是撇不下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娘亲,娘呀,我这个不孝儿走后,用席卷葬足矣,坟包务必朝向直里,让我永远望着郑小姐……”

  “儿呀,你千万不能撒手呀,只要你能挺住,我就是万里行乞,都要寻访名医,把你的病治好!”

  “娘呀,你别枉费心机啦,我的病是好不了的,我唯一的愿望是想会会郑小姐,能与她见上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儿呀,你等着,待天一亮,我就拜托最老到的王婆去转告郑小姐,也许她能来看望你,那时你也许有救……

  周母见儿子两眼翻白,说话断断续续,眼看就要断气了。这时儿子突然从昏厥中醒来:“娘,郑小姐来了,她终于来了!”

  周母静心一听,门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但忽然听到大黄狗嗯嗯亲热声,立即持灯前去开门,果然门外有位极有身份的姑娘站在门口:“不错,这就是郑小姐了,我儿子的病有救了!”

  她巍巍颤颤地迎了上去,忙把风尘仆仆的姑娘请进家来,意料不到的是儿子已经奇迹般地好了,竟然已经起了身,穿好衣服,而且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笑眯眯地携住他日思梦想的意中人:“小姐,我终于把你盼来了,如再迟一步到,我们就永远见不到面了。”

  凤琪听了心头一惊,忙用纤纤玉指掩住他的嘴:“你不是好好的,何以出此不祥之言,以后不准你讲这些不吉利的话。”

  “是,以后不说就是。”

  鸡窝里飞来了金凤凰,周母高兴得合不拢嘴,郑千金来了,我儿子从此病根抽去,感谢上苍,给我送来了仙女似的儿媳,周家从此香火有继。她见小两口彼此拥抱,如胶似漆,情深似海,欣喜之余,知趣地退出,捎带着关了门,生怕搅了儿子这桩千载难逢的好事,喜滋滋地回到厨房搓汤圆。

  他们静静相依相偎,喜极而泣,分离后种种遭遇,相思之苦都涌上了心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她还没想到,分手才三个月,他已经消瘦得换了人形,那三个月的思念,刻骨铭心的爱,化作了两汪晶莹泪水,从她美丽的脸上汩汩地流下来,此时的无声胜有声,往事如烟,心潮滔涌,那后花园的幽会,柴屋里山盟海誓,绣房里促膝叙情,都仿佛历历在目。悔只悔当初我们都太优柔寡断,没敢越过雷池一步,才令今日枉背上了虚名。致使这对恋人还没发展到乳水交融,就断了鹊桥,各奔东西……

  房门开了,周母喜笑颜开地端进两碗汤圆,说:“儿呀,你陪小姐吃吧,十五月亮十六圆呐,今日正是八月十六,吃了汤圆,就是甜甜蜜蜜,团团圆圆了。”

  两个人这才觉得饿了,就相互望着,甜甜美美地吃了,饱经世故的周母设了香案,指天为媒,让他们拜了堂,把这间简陋的茅屋权作洞房,她收拾了碗筷临走前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歇息吧。”

  周母一走,他俩上来反锁了门,就双双上床,他们共同培育爱情之树,经过几个春秋的风风雨雨,终于在这座极为平常的农家院落里奏响一曲高山流水,他们干渴的心田得到无所顾忌的耕耘,尽情的倾注压抑已久的激情,情到深处苦也甜,他们饥渴的情欲,却得到酣畅淋漓的释放和满足,经过一夜缠绵缱绻,意犹未尽,再度沐浴春风,然而毕竟筋疲力尽,直到天明才双双睡去。

  ……

  郑千金因抗婚夜投周郎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开化大街小巷,周姓大族上下无不振奋,周勃的后裔们一向注重族望,祠堂头首们对直里大财主们蚕蚀周边大片土地早已久存微词,如今一听提到直里权势显赫的郑方圆唯一的千金放弃荣华富贵,投奔本族一介贫民,真是匪夷所想,乃是周姓兴旺发达之兆,何不热热闹闹庆祝一番,以图宏扬族威,于是族长周良臣立即带动一班德高望重的乡绅,杀牲治酒,拥进这所不起眼的院落,前来恭贺周郎成亲之喜。人多势众,不一会把周八百家里里外外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从里到外摆了几十桌酒。

  族长及有头面的人们纷纷入席,只等新郎新娘一到便可鸣炮奏乐,启动完婚大典。

  日至西斜,满怀喜悦的周母不见房里有动静,心就慌了,就从门缝里瞧进去,见儿子面带笑容,沉睡在新娘的臂弯里,就轻轻叫唤,那郑小姐才悠悠地醒来,忙穿戴好起床,再去摇醒周郎,摇了半天居然不醒,心里一惊,忙探鼻息,已经没了气,就哇了一声惨叫,自己也晕死了过去,人事不知。

  人们听到惨叫,推进房门都争先恐后地拥了进来,世医周成世挤开人群,翻开眼帘一看,就宣告道:“人已过世多时了!”

  周母卜通一下就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郑凤琪与周郎圆房,遂了夙愿,总以为终身有托,可望过着男唱女和平静的生活,万万没想到只有一夜的恩爱,丈夫就撒手人寰,周郎一走,她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她主意已定,就对着棱花镜梳妆打扮起来。然后把那份伟山给她的休书反过来,咬破了中指,写了几行字。款款跪在周郎遗体前行了礼,就一头撞在柱子上,当即血溅满地,脑浆倾流,倒在地上,大家惊呼:“快救人!”

  周世医俯下身来一看,摇摇头;“她已经气绝了!”

  人们目睹了她以身殉情壮烈场面,都唏嘘不已,在场男女老少无不为她流下热泪,周良臣擦去热泪,展开那张血书,人们围瞧过去,只见上面写着“生不同时,死后也要同棺同穴。周郎、你稍等,我来也!”人们看了血书,无不感动得号啕大哭。不知祠堂头首们面对这对男女为争取婚姻自由而殉情如何评价,又如何处置,且看下回。

  第十四回 县太爷妙判殉情案 洪小三悟道走他乡

  看了血书,满屋都泣不成声。周良臣含泪宣布:“开化周氏都是周公勃的后代,重节尚义,刚直不阿。如今直里郑氏千金对周家儿郎坚贞不二,以身殉情,情深义重,气贯长虹,可歌可泣,乃是周家的好儿媳,破例开祠堂门,设灵祭祀,列入祖宗碑位,举族为他们合葬……

  再说当晚伟山辞别了凤琪,一心想到景芳,就趁着月色,翻山越溪,走了不少冤枉路,寻着官道时,已是旭日东升,行人渐多。

  他见前面来了两位中年妇女,就拱手作揖:“敢问两位大嫂,不知阴阳街打那头走?”

  “上阴阳街?正好同道,你跟我们来!”两位妇人冷眼打量这位俊俏的后生,脑门里习惯性地翻出许多脸谱,就用行话交谈起来:“听口音是东乡一带的,可东乡几十个村庄哪个不熟,怎么没见过这样出众的尤物?”

  “有副好皮囊,还得有文墨,否则,那直里的万金档的倒还般配。她坐着金山银山,要招个潘安。结果花篮里择花,从二八挑到三八,眼都挑花了,还没一朵可上手的。假如眼下的玉人带过去,哪有不中之理……”

  伟山一头心思都在景芳身上,对于两个媒婆的审视和行话哪里在意。不过底下的话却句句捅透心窝,那位西乡口音的妇女说:“胡妈哎,你我都受一家人的委托,又到一家去相亲,你给范永昌做媒,我呢,为范永盛牵线,可姜家只有一个景芳,又不能锯成两半,这可叫姜家犯难了!”

  伟山听了大吃一惊,但忙安慰自己:“她出落得如此倩丽,难免媒人纷至沓来,我已与她私订终身,没过三天之约,难道还怕别人抢走不成?”

  “老张嫂哎,你这是杞人忧天,姜家除了景芳还有个小丫头叫景花的,听说那个小狐狸精比她姐姐还要水灵十倍……”两位媒人边走边聊,不久已到了阴阳街,进了南头村中一座堂屋西侧门姜家,伟山逃婚出来 ,两手空空,怎么见得丈母娘?竟不敢贸然上门,急得在门外搔首搓手地转悠,急出一身冷汗,此时,突然有一大盆水泼出来,浇得他像落汤鸡一般。一位极俏丽的姑娘探身出来,见他如此狼狈,立即发出一阵放肆的开怀大笑:“哈哈,真凑巧,把你淋着了,快进来,我给你擦一擦!”

  “泼到谁了,还不快去陪个不是!”范氏正陪两位媒人说话,没想到小女闯了祸,洗脸水泼到人,那人就倒了霉,按俗规,要赔礼的,还要染七只红鸡蛋,取份利市给他冲冲喜,否则闹上门来就被动了:“你这疯丫头,怎么这样不小心?”

  景花牵着伟山的宝蓝长衫进来,正在房里做针线的景芳也闻声赶出,一见是他,忙说:“你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娘,他就八月十五救了我的恩人伟山哥!”

  景花吐了吐舌头笑说:“不打不成交么,我这盆洗脸水泼出一位贵人来了。”

  景花用头顶他的腰,硬支支把他顶到首席坐了。景芳则不避任何嫌疑,端盆清水给他洗头又擦脸,眉来眼去,亲热得像对小夫妻,撂在一旁的两位媒人都瞧在眼里,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与景芳什么关系,又不好发问,那胡婆朝老张婆私语:“你还说两个都要,恐怕连半个都没着落了,你看那后生官高高挑挑的,似个白脸书生,又文静又大方,那两个轻口薄皮萎靡不振的范家儿郎?只怕给他提鞋还不够格哩!”

  “我们还是抽身吧!何苦呆在这里丢人现眼,他们既然是侄儿同外甥女都是亲上加亲,如真有心结亲,自己张一张嘴就是了,还须我们跑腿么?”

  张、胡两位媒人才喝了口茶,还没等吃上点心就站起告辞:“亲家母哎,我俩都是路过,眼前还有些事,先一步走了,日后相见机会多着呢!”

  范氏知道她们的来意,既然留不住,也就不再勉强,亲自送出门外,还相应地遗赠几包点心,以示心意。

  景芳把恩人请到内房与母亲说话。

  “伯母,这次我是专程前来求亲的。”伟山一跪到地,叩了三个响头,竟声泪俱下:“前日逢命探母,途遇山洪,与姜小姐有幸相会风雨亭,私订终身,不想回家后被强按牛头喝水,与郑千金拜堂,郑乃是义薄云天的奇女,欣然收下休书,仅以姐弟相称,致使我俩双双逃婚,昨夜她已从愿周郎,我则前来祈求景芳小姐为妻,以上实情,不敢有半句虚妄,有个副本为证。”

  范氏俯身要扶他起来说:“请起,你是救我女儿的恩人,又有才貌,我女儿也有心于你,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须父母之命,明媒正娶,不可造次。”

  “伯母在上,今小生已诉尽衷肠,与郑家的瓜葛,原是身不由己的,业已休矣,况前日已同景芳姑娘情投意合,山盟海誓,我非她不娶,伯母若不能答应,我哪怕双膝跪烂也不敢起来的!”说罢,又磕了三个头。在旁的景芳也卜通跪下:“娘,我已向天发誓,非洪郎不嫁,神灵可以鉴证。我这条命是他救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只要与他成亲,即使吊床过夜,瓦罐煮食,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能成全我们,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由女儿自己承担,决不连累他人!”

  “娘,你就大发慈悲吧,从了姐姐的心愿,他们原已好上了,再说他虽然娶过亲,又没有洞过房,且又把她休了,对姐姐也算得上有情有义的大男儿了,你还要他怎么样呢?”景花摇着母亲的肩膀,在一旁从容催促。

  “闭起你这副逼嘴!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情和义?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他虽然休了妻,那郑方圆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有钱有势,他肯罢休?一旦景芳牵连进去,他告我们拆散姻缘,我们这一家子还能安生么?”说罢,拂袖而去。

  景芳见母亲死活不肯答应,与心上人结合已成了泡影,悲伤不已,只与情郎抱头而哭。在一旁的妹妹也深深地受了感染,也陪了泪。不想门外已聚集了许多看热闹小孩妇女,姜家的丑闻不胫而走。景花索性把门敞开,纸是包不住火的,让他们的风流韵事传出去,可能还会给爱面子母亲头脑清醒过来,最终促成他们好事也未可知的。

  范氏在气头出了房门,虽然感到懊恼,但也于心不忍,人家毕竟冒着生死从洪水里救出女儿。于是一径向大房媳妇东铺里走来。玉莲见婆婆神色有些异常,心想是否与两个媒人有关:“我那个糊涂的母亲也太死心眼了,家有余资,昌弟再不争气,娶房媳妇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定要同永盛去争景芳,使得姑母左右为难,连我这做小辈的也感到不好意思,何必亲上加亲加个没完没了,两个都是她的侄儿,叫她把姑娘许给那一个好?让人家怎么做人?”

  她马上把婆婆接进去,安置在太师椅上,泡了杯苦丁茶:“姑母喝口茶,这点好茶叶是我母亲给你捎来的,说你染了口疮,这苦丁茶是极其清凉解毒的,我还没来得及送过来,不妨你先尝尝。”

  “罢了,你赶快到铺坊里把景前,景聚,景山,景明都叫来,我有要事呢。”“我这就去!”玉莲一看脸色不对,立即意识到可能又要出事了,忙前去叫人。

  不久,四兄弟都来到母亲的身边,范氏把眼下的事都说了,景前吸着旱烟管,沉思了半天,说:“我看这事别着忙,先让我到石子路洪村、直里打听一下事情原委再作定夺。”

  这时景连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娘,你快去,姐和那个叫什么伟山的后生还跪在那里呢,他们怎么也不肯起来,还有好些人来看热闹哩!”

  “这可怎么好呢?现在的年轻人什么事干不出来?要是处置不当,就会出大事情的,到那时连补救都来不及了。”范氏感到事情已经相当严峻。

  “我路经城里,现在街头,茶馆都在传闻,说今年八月十五下了一场暴雨,九个连环塘破堤泄洪,山塘下里珠珑成了一片汪洋,把一对男女冲上风雨亭,在龙王庙里过了一夜,说是那女的就是东乡女,那男的是九德堂药徒,成了盖世的笑话。既然他们名誉已损,还不如成全他们,以抵消影响。”景聚说罢,又含起长烟管。

  “说来容易,要是郑家不肯罢休,那又怎么办?”景前提醒着他。

  “有休书在此,即使对簿公堂,赢家未必是郑方圆,再说景芳与他拜了堂,可先出去避避风头,等事情平息时再回洪村不迟。”

  人们正苦无良谋,老二的见解不失为权宜之计。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先答应他们的亲事,让他们定下心来,以防意外是上策。

  “一个大男人同一个大闺女混杂在一起像话么?还不如趁热打铁,让他们拜了祖宗圆了房,有了夫妇的名分,即使流落到各州外府也方便得多,反正他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何苦还去护这个千疮百孔的盖子。让那些闲得发慌的长舌妇们笑脱下巴呢?”玉莲聪明过人,很快融合了大叔的主见,画龙点眼,把这宗突如期来极其复杂性的事变很快理出应急的思路来。……

  当一家子都来到堂屋,见房门敞开,那伟山和景芳还是可怜兮兮的跪在原地,看热闹人越来越多,范氏忙上前扶起已经算得上半拉子的女婿,委婉地安慰道:“起来,我答应你们亲事就是了。”

  伟山一听心花怒放,忙扶着景芳站了起来,也不去分辩是亲是邻,恭恭敬敬地作了个弧形的环揖。

  玉莲按照姑母的吩咐,立即备了香案,毛遂自荐地做了大媒,就在堂屋里拜了天地,一时红烛高照,大小鞭炮乒乒叭叭地响彻堂屋的上空,禀告上苍,多事之秋的凡间又多了一对新人。

  姜家意识到以大盖小策略,可以淡化业已客观存在的家丑,在景聚和玉莲的策划下,竟办了十几桌酒席,邀请阴阳街有头脸的绅士和近支家族成员参加婚宴,由于人多势众,当即杀猪宰羊,洒扫门庭,众兄弟两厢排列迎候各路赴宴客人。那新郎穿戴一新,举止典雅,风度翩翩,在堂上首席落座,得到满堂仰慕和赞许,竟也不负姜家的门楣。

  菜上十道,酒过三巡,大家趁着酒兴,不免四四十六,荡开嗓子猜拳,自有一番热闹。

  景芳同伟山业已结成正式夫妻,自以为从此可以夫唱妇随,白头偕老。岂料酒堂上拥进了四位公差,个个如狼似虎,把一副铁索啷地一声掷到上横头桌上:“谁是洪伟山?”

  伟山在县城生活了三年,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知道来者不善,但仍然正襟危坐,面不改色,郎声道:“小可便是,公人有何见教?”

  “请你上县衙去一趟,到时候自会明白!”公差们那容得他分辩,戴上镣铐,拖出大门,扬长而去。

  景芳那里见过这种阵势,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拉住他的宝蓝衫:“洪郎,你不能走哇……”

  那公差抽出腰刀挥斩过来,可怜的姑娘塌倒在地,眼巴巴地看着新郎被带走了,手里只抓着一片被割断的布衫,哭得死去活来……

  洪伟山被公差带出堂屋,景聚景明都赶上去,其中西门通衙役与景聚有交际,当即掏出一把碎银,足有二十多两,交给他帮助打点,望能减少妹夫皮肉之苦。那西门通极讲义气的,当即把文银分给其他三位公人,自己分文不留,说:“你大可放心,行刑时,我与兄弟们通个气便了,他们不敢不买给我账的!”

  洪伟山带到县衙八字门外候审,日已西斜,那府上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张眼望去,见那一头一顶八人抬的大轿。侍从前呼后拥,也在衙八字门前停下,轿帘一掀,从轿内扶一位须发银白,红光满面的绅士,那就是原告直里首富郑方圆老先生。接下来又是一批批轿马拥到。多是与本案有关的状师谋士,其中还有西门上镜首富刘仁荣等。

  不久,县太爷升堂,那一阵接一阵的镇堂威从阴森森的深堂里传出,经过排列两厢衙役和声,更显得阴森恐怖,令人肃然起立,伟山被差官带到公堂,取了镣铐,在被告一边跪下,稍一抬头,看见父亲也跪在那里,旁边还站着一干子状师,证人。那一边交椅上坐着郑方圆等一大帮子活口。

  在《清正廉明》大堂匾下,坐着当今县令朱明,他拿起惊堂木,在虎爪案头一拍:“洪秋伯!”

  “有!”

  “有人告你无故休了儿媳郑凤琪,致使该女羞愧难忍,一头碰死屋柱上,可有此事?”

  “清天大老爷容禀:八月十五我儿娶东家郑老爷令爱郑凤琪为妻,谁知次日清晨老夫查房,不知何故,儿子儿媳均已破窗而出。除此以外一概不知!老夫既被指控休了儿媳,不知有何凭证?”

  “来人,展示休书!”朱明一声吩咐下去,那绍兴师爷李冷殛早拿出一份休书:“请被告过目签字!”

  “禀告清官大老爷,此休书并非老夫的手笔,请老爷明察!”洪秋伯拒绝签字。

  “洪伟山!”

  “……”伟山一闻义姐已亡,大悲不已,那两行眼泪像断了线的串珠滚了下来:“那是一位多么贤慧刚烈的好女子呀,如今我大恩未报她已经走了,这真正是好人不留种,歹人满世传,我的天哪,你为什么这样不公?”

  “洪伟山!”惊堂木再次响起,“我问你,这休书怎么会落在你身上的?”

  “……”洪伟山悲痛欲绝,那里能听到县太爷声音。

  “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禀告……”他这时才回过神来,但仍然泣不成声:“这是我留的副本,正本已被义姐收讫。”

  “什么义姐不义姐的,我问你这休书是否你父亲教你写的么?”

  “不,是郑小姐叫我写的!”

  满堂人听了都目瞪口呆,此人肯定疯了,怎么新娘会强逼新郎写休书呢?

  “我问你,郑凤琪现在在哪里?”

  “报告县太爷,昨夜洞房,我们都诉了衷肠,原来我俩心目中各有可人,却是由父母之命,强制拜堂,于是不得已合谋逃婚,在出走前我们还结成金兰,由于她爱上了她家的小长工周雨田,我身为义弟,理所当然护送到她到开化,方才得知,她已殉情而死,我情不自禁,为她痛哭,因而未听清大老爷的提问!”

  “罢了,传证人!”

  “证人周良臣到!”

  “郑小姐是来过你村周雨田家么?”

  “禀告县太爷,昨夜郑千金自主投奔周郎家,不幸周郎暴病身亡,郑千金也触柱而死,留下一纸休书和血书,现在呈上。”

  绍兴师爷从周良臣手中接过血书,呈给县太爷,朱明一看,那休书上笔迹与副本相符,再翻过来一看,是郑女亲手写的血书:“生不同时,死同棺同穴,周郎,你稍等,我来也!”

  朱明看后唏嘘不已,世间竟有坚贞无比,肝胆相照情侣,令人回肠荡气,可叹可佩。于是惊堂一拍:“诸告听判:“洪秋伯贪得二石良田嫁妆,不分清红皂白逼子成婚,棒打二对鸳鸯,累及一家二代三亡,判打四十大板,犹不解恨,坐穿牢底不得释放——退堂!”

  “浩——”

  公堂已空空荡荡,伟山不分东西南北,一会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叫景芳,一会又叫义姐。衙役见他神志失常,又无家人领取,只得硬生生把他架出衙门。他此时觉得又渴又饿,满街漫游。遇到小摊,不论生熟,抓来就吃,那九德堂伙计认出是洪小三,。连忙收留回去,老板见他可怜,拿来了二贯铜钱,打发他回到家乡。他却把铜钱满街撒了,说:“这铜钱有何用场?能救活郑家千金么?”

  红日西坠,苍茫的暮色没过城廓,街市已散,炊烟袅袅,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他忽然想到景芳拖住他衣衫,脑子就清醒了,觉得现在官司已完,自己无罪释放,应该立即回到阴阳街去报个平安,此时景芳不知急得怎么样,应该还她一个惊喜。于是急急忙忙地翻下山来,前面风雨亭龙王庙这座连体建筑就呈现在眼前。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得意的地方。就在这里他遇到红颜知已。他怀着虔诚心情再次来到栽种爱情果实的千载古庙,然而那堆陈年稻草不见了,空空荡荡三间庙宇已经掇拾得一尘不染,龙王爷佛下面的团铺上,有位童颜鹤发的老道盘腿打坐,闭目合掌入静,嘴唇一动,发出极其苍老的声音:“情空,色空,万事皆空!”

  伟山上前作了一揖:“未知仙人从哪座名山而来,将鹤乘何处!”

  “从来处来,去去处去!”

  “仙人,打扰了,小生告辞!”他行了礼,便出了庙门,来到长板桥头,这桥是他和景芳的媒体,心中感激,朝桥拜了又拜,再过了悠悠荡荡的长桥,前面有三条路:右边一条是通往石子路洪村,父亲被判打四十大板,又坐了牢,他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呀,他必须回去告诉母亲,劝她节哀;靠左边那条是通向阴阳街,他同景芳刚拜了堂,婚宴未散,就被抓了,累及全家受惊不说,左邻右舍还以为姜家招来一位杀人犯为婿,造害不浅,他必须回去澄清事实,消除疑虑,还姜家一个清白;这中间的路是直通开化的,郑大姐是他亲自送到周郎家的,她生性通达,清秀脱俗,善解人意,成全了他与景芳的姻缘,如今她已为周郎殉情,深情厚义,气贯长虹,是世间少有的烈女,我必须给她烧香添土,以尽结拜之情。

  如今摆在眼前的探母、看妻、奔丧三条路,一条比一条重要,那么先走那一条呢?忽然身后传来了老道的声音;“钟情情了,重色色空,取义义断,尘世本无路何来轻与重。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伟山回首张望,见那老道绝尘而去,就忽然省悟:人生苦短,何必自寻烦恼,不如遁入空门,削发修道;云游四海,超越自我,于是步入老道后尘,追赶而去,不知事后如何下文可知。

  第十五回 闲踩花有心叩牛门 忙祭忌无意遇乡音

  以外的婚变给家庭蒙上阴影,洪家三兄弟只留下长子伟春,次子伟峰,均未配偶,老母盛氏思儿心切,移情儿媳,逐雇顶轿,把景芳接去,认祖归宗。继入凤琪的绣房,早晚伺奉婆婆及两位大伯。倒还相安无事。

  一晃五年,盛氏夜做一梦,一头白水牛犁旱地,甚为艰难,颇感疑惑,就叫儿请娘舅来解梦。

  娘舅盛洞天,绰号白秕,上盛村人,好解卦圆梦,前来屈指一算:“景芳属牛,旱即缺角的白牛也,白牛操成白地,不好!外甥家毁矣!”

  全家听了惊慌不已,恳求设法解救,白秕面有难色:“天意如此,人岂可囚违?”

  “那可怎么好?”全家急得团团转,携衣蹬脚,一齐跪求:“恳求看在外甥的分上,一解悬崖之危。”

  洪家在石子路算得一份暴富户。秋伯何等精明,那算盘打的丝毫不差,在直里郑方圆家当了二三十年管家,明领暗受。置了四五十石田地及多处宽敞的屋宇。这一切都瞒不过娘舅,白秕也早已垂涎,只是无隙下手,就故作姿态地说:“外甥们遭此劫难,做娘舅的怎能坐视不救?只是实在没有挽狂澜,转危局的回天之力罢了,以愚之见,先休了景芳,你们想,家里一系列的恶运都因她而起。旱地的旱字上半字是白缺撇,她能清白么?下半字少角的牛即牝牛那是白牝牛的化身,是天上逃下来的白水牛精,再不‘请走’,必是家破人亡。不过休妻必须等小三回来,或把老爷保出来方有可能,县衙绍兴师爷是朱县令智囊,与我有一面之交,只要你们舍得赠上一份家当,让老爷出狱并非难事,到那时,再由老爷自己决断便了。”

  “既如此,愿倾其所有,全凭娘舅作主就是。”满家齐声答应。

  在娘舅的操纵下,竟卖掉大部分田产和屋宇,只有留下旧房安身。秋伯果然保了出来,但历经这番波折,已于世淡泊,落得写一休书:“何苦还霸住别人女儿受苦,还她一个自由之身也是行善之举。”

  景芳回到娘家,难免遭人白眼,再也难觅儿时温馨,但事到如今她又能上哪儿去呢?只好认命,与牛为伴。

  虽说媒人三番五次劝她改嫁,奈何痴情难改,就抱定终身不嫁的主意,一心等望浪子回头破镜重圆。

  这天景芳在栏里专心饲牛,忽然门开一缝,她扭头一看,有位五十来岁的乡绅模样的男子探身往内张望:“姑娘,这牛可卖?”

  景芳见他肥头圆脑,穿着白府绸对襟上衣,项挂银链金表,群仆相随,心中已明白三分,上来就把门砰地一声扣死:“不卖!”

  他正欲搭话,不想被门挡回,一摸前额已撞出一大块鹅冠疙瘩。从仆们一哄而上,给他按摩揉搓,七嘴八舌地劝道:“老爷别死心眼了!世上好女子多的是,何必留恋这么个冷若冰霜的小寡妇哩?冷眼瞧她。除了那张粉脸好看,也没有特别的长处,只不过一个极平常的村野泼姑罢了。”

  “你们发现了没有?就是这双眸子就能倾倒天下一切男人,我们快走访了个把月了,那里见到过如此姣容?像她这样美貌的女子自古以来都难能多得的。”

  “像老爷这等身份,别说这么个小寡妇,就是天仙般的姑娘白送上门来,还愁你不挑,何苦到这野村冷户碰一鼻子灰回去。”

  “你们懂得什么?”刘老爷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白绫手帕,引去头上不住冒出来的热汗,不胜感慨地说:“你别看她身在牛栏。那风流体态无人可比。三国初年,吕布弑父夺妾,那貂蝉是处女么?非也,乃是王司徒一个得意的宠妓而已。小寡妇又怎的?比那些毛胚待嫁的清水货更成熟,更有情趣,也更懂得风情。我要娶就要娶东乡女,其他一概作罢!”

  “老爷既然看中了她,改日重金聘亲便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种小户人家那有不高攀之理?”

  “这又错了,直里顶尖的大富豪郑方圆膝下无嗣,晚年得一千金,才貌双全,连县太爷朱明之子朱元前去求亲都不肯,可她有现成的高枝不攀,偏偏以千金之体俯就她家长工。看来百科易读,情书难解。这‘情’字竟比泰山还重。只可自许,不可强求……”

  该男子姓刘,名仁荣。汤溪上镜人氏,家有良田千顷,城里又有多家店铺,富甲西门畈。新近爱妾亡故。心中幽闷,就以买牛为由,云游八婺,一来散散心,二来访得一位绝代佳人填房,以解晚景凄凉。闻阴阳街有位淑女叫景花,天生丽质,美艳绝伦,不免春心萌动,觉得就凭自己地位权势娶她也并非难事,就兴致勃勃地来到堂屋,范氏向来上门不杀客,予以接待,又是茶点,又是汤圆,面子上非常客气,但始终不让女儿露面,说:“刘大官人是发财人家,瞧得起我们贫家女儿不胜欣慰呢,只是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小女年幼,孤陋寡闻,见识有限,不是上大台盘的料,最近又许亲人家,还请见谅!”

  刘仁荣听了十分惆怅,好不容易访到一位美姣娘,已有他属,怪只怪自己迟来一步。现在懊悔已经来不及了。就坦然说道:“名花既然有主儿,岂敢夺人所爱,只是还有一事打听一下;五年前,有位东乡女与小药徒途径山塘下里珠珑,被山洪冲进风雨亭,围困了一夜,此事倒还罢了,不想由此而引发那场郑千金殉情周八百的人命官司,一切无不与东乡女美貌有关。因此她的芳名轰动城乡流传至今。但不知其下落?”

  “东乡女是城里茶肆妄称,便是老身大女儿,名叫景芳,现已寡住娘家,不知贵客有何见教?”

  “岂敢!当年本人与郑方圆交好,与县衙也有交情,故陪堂过审,对此案底细一目了然,只是没有见过东乡女,今有幸拜访贵府,请求一见,这五十两银子权当见面礼。”他从管家手中接过银子,放在桌上。

  “你的好意我领了,只是快把银子收回,我姜家虽说清贫,但从未受过人的接济。恕我直言,我这女儿自从洪郎走出以后,心如枯木,不出二门,从来不肯会见陌生男子。我也无意强她所难。刘大官人一定要见她,还有劳你自己到牛栏屋子里走一趟,如有言语冲撞,请别怪老身事先不告。”

  刘仁荣见范氏执意不收,只得叫随员接过银子,自己率众向牛栏屋里而来。其结果吃了这杯闭门羹。只得怏怏出村而去。

  东乡女的冷淡,并不影响他对她的追求,立即准备回归置办聘礼,安排阵容前来提亲。于是一挥手,轿马启动,一径退出阴阳街,望官大路而来。

  这日恰好绍宾忌日,曹春花备了荤素几碟菜肴,一壶水酒,由胖大嫂陪同上坟祭祀回来,见前面一位官人信步走来,后面轿马跟随,侍仆成群,极为气派,就一旁驻足让路观望。

  媒婆悄悄地对老爷说:“你不是要一位极为俊俏的寡妇么?她才二十一岁,可已守寡了五年,你看那身段,长相比东乡女如何?老爷若有意,老身凭三寸不烂之舌保管你马到成功!”

  刘仁荣放慢了脚步,留心一瞧,见她体态轻盈,柔发风动,娇容半遮半掩,无不楚楚动人,不觉大吃一惊:“这不是夏秀么?”

  原来三十年前,上镜村突然来了两个衣着褴褛的父女,父亲叫夏日,女儿叫夏秀,身无分文,牛车上却放着两口沉重的棺材,说是广东人氏,沿水路北上,父母在途中亡故,不忍丢弃,只得买二口棺材装殓了带上,求村里卖幅土地葬之。

  刘太公见他有孝心,就卖块地皮让他安葬,他却采用无根安葬。

  所谓无根安葬,就是用石头垫起棺材脚,用砖四面及顶封了,粉上石灰,本地人叫它“白水牛”。做儿的不忍父母在异乡落土,好让条件许可时运回家乡,落叶归根。

  半年过去了,金华府来了四位公人,把夏日逮捕收监,夏秀才十多岁,由好心的刘太公收养,改夏为刘,叫刘秀,做了太公长子刘仁荣的妹妹。

  经审查得知,夏日乃是海上江洋大盗,被判杀头之罪,行刑前,刘太公带着刘秀探监。夏日说:“我被杀以后,无所他求,只求刘太公打开两口棺材,让女儿看看祖父母的遗容,因为长这么大了,还没有见过祖父母,以尽孝道。”

  刘太公答应了,回来扒开墓道,开了棺材,一看里面并无遗骸,而是满棺材的金银财宝,从此几代大发,造了三十六座大厅,十二座祠堂,购置千石良田。

  刘仁荣不仅继承了家业,还看中了刘秀,刘太公认为,夏秀已改为刘秀,亲属同宗同姓,阻止了这桩婚事,并把她许给县衙官吏卢俊 。

  卢俊乃是光武帝辅国大将卢文台之后,世居高儒亭久,谙水法,在治辛畈源时先身士卒,劈山开渠,山崩被埋,刘秀只得带着女儿春花改嫁到山下曹,因为曹春花身段,容貌极像她的母亲,被刘仁荣误认为当年倾心过的刘秀。

  刘老爷驻足,那注视的目光,倾落在范阳女的身上,她被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忙低下头,恍惚间,突然想起父亲去世后,有个自称娘舅的风流男子光顾她母女俩,母亲对他怀有感激之情,留他住宿,后来村头里闲话多了,就悄悄地改嫁到山下曹。于是上去道了个万福:“这不是上镜村的舅舅么?”

  “不错,我就是你的舅舅刘仁荣,自从你娘谢世后,我一直打听你的下落。所料不及的是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极像你当年的母亲,我都不敢相认了。”

  “舅舅谬夸了,我是世道被咬破了胆,里外都是苦,也许命该如此。”春花上前一步,热情邀请:“今日也算得上人际幸会,机会难得,诚请舅父去寒舍一叙!”

  刘仁荣欣然答应。一干子游手好闲的家奴,女仆游兴未尽,也巴不得主人留连忘返。乐得多逍遥几时。于是兴师动众,调转车马轿门,再度向阴阳街进发。

  春花因家室外凌乱,就递了个眼色,胖大嫂心领神会,赶快抽身回去洒扫庭院做些安排。自己却领着这干子人马,穿街过巷。时值初秋,天高气爽,凉风习习。家家屋檐下都挂着串串簇簇的包谷,豆束、红辣椒,一派丰收的村景。两厢店铺风闻一向鲜有亲戚走动的小寡妇竟然来了气派不凡的娘舅,都出了排门刮目相看。

  轿马拥进东头一所不大的农家场院,惊得鸡犬乱窜四飞。仆从们没有主子吩咐不敢贸然进屋,闲着无事,纷纷在树阴下席地而坐,划地为盘,走起五子棋来,那马儿无人管束,伸展毛鬃鬃的长长脖子,龇牙咧嘴,啃起篱笆上的牵牛花。胖大嫂喝住狂吠的家犬,抱一筛箩青祠料到竹林里喂马。及至众人都进了屋,三间平屋,西间做了厨房、猪栏,中间作客堂,东间才是卧房。不久,堂上已调开两张八仙桌,摆上一缸老黄叶茶,一叠粗碗,安置众奴仆就位喝茶;由于堂上过于嘈杂,只得把娘舅单独领进寝室,在靠床沿小圆桌旁太师椅上坐了。虽说农家内室不许男人进入,但自己的娘舅无须禁忌,不必见外,并由外甥女陪着喝茶说话,也显得格外温馨。

  刘老爷觉得这间寝室虽与自己妻室绣房难以匹敌,但花床,朱漆衣柜,箱笼家什都排列得整齐,一尘不染,整体上还算宽敞明亮。

  不久,胖大嫂率着三四位临时请来帮忙的村姑,大盘小碟地端进来,一罐黑木耳金针清炖老母鸡,一盘白切肉,其他均是豇豆,茄子,丝瓜蛋花汤等家常粗菜。一壶刚从地窖启封的陈年老酒,浓香醇厚。春花给他满满地斟了一碗说:“舅舅请喝,这荒村野舍,没啥好招侍,这酒倒是先夫自己酿封的,算起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不知可否合口味?”

  “好酒!”老爷有如此美丽的外甥女陪喝,兴致勃勃,狠狠地呷了一口,觉得清香扑鼻,酣畅滑喉,满口赞扬:“这样好的酒恐怕连城里振丰酒家都取不出来。”

  “家虽贫寒,别的没有,酒还有几瓮。据夫家说,有三坛老绍兴已埋了上百年。振丰酒家前大老板丁趣易出过三百两白银还没让买走呢,那时家里开着前店后坊,留着它做牌子的,谁也不卖。我同绍宾拜堂时,公爹一高兴就开一坛,谁知坛里长了三斤重的一朵极为罕见的灵芝,那酒刮刮扣扣还不满一壶,只让每位宾客用筷子醮尝一下,都说是绝对佳酿,王母娘娘喝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轰动一时,城里九德堂闻讯赶来,说百年酒坛长的灵芝是稀世之珍,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延年益寿的极品,是包治百病的还魂草,死者只要三天内能耗开牙关,灌进芝汁,还可有望还阳,经过好说歹说,竟出三百两银子买走。”

  “没错,那支灵芝鲜如滚露,泽如朱漆,一直供在县太爷朱明的案头,后选为贡品,朱县令也因此也赏得一件黄马褂。”

  “眼下还有两坛原封不动地存放那里,你若不嫌弃可奉送一坛。”

  “那太好了。不过这两坛我都要定了!”刘仁荣马上传进管家:“你拿出一千两银票,这两坛酒我买了。”

  “舅舅,不可,祖上有遗言,这酒只可礼馈,不可出售,你把钱票收回去,我自己娘舅喝一坛外甥女儿家的酒还不行么?这钱绝不敢收的。”

  刘仁荣三碗已经落肚,趁着几分酒兴说:“外甥女既然有这个孝心,这坛酒我领了,只是你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做娘舅的于心何忍?你不如同我一道到上镜去,我专门拨幢房子给你住,从此你的吃穿用就不用愁了。将来我物色一份好人家再嫁出去,一切嫁妆费用都舅舅包下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可,舅舅的一片真情我领了,我虽然在这里无依无靠,但也还自由自在,先夫留下一份薄薄产业,也可以度日。”

  原来外间不住传来划拳声,此刻都已无声无息了,刘仁荣想站起来关照一下,谁知自己已经头重脚轻,昏昏欲睡,她忙招呼胖大嫂过来帮忙,把他扶到自己的床上安睡。她们来到外间,见两张桌上都杯盘狼藉,人们七歪八倒扒在桌上,只有四五个侍女、媒婆还在一旁喝茶。也已经有了十分酒意。

  “这可怎么办呢?”小寡妇发愁了。

  “你也特客气呢,打肿脸儿充胖子,连百年陈的老酒都给了人家。你娘舅当是谁呢?是到处采花的老色鬼。为了姜家那两颗还瞧得过去的粉头,整整呆了一个晌午懒着不走。那范定金是个多大的角色?小女压根不让露面,那被洪家退货回来的‘白牛精’赏了他一门扇,你没注意他额上鸭蛋大的疙瘩么?”

  春花被抢白了一顿,反而没了主意,那胖大嫂却有心计,下地窖把两坛百年陈移了“位”。用二坛二水酒换上,以防春花上当。还说:“现在天色还早,赶紧烧锅浓茶给他们醒醒酒,等会你娘舅醒来打发他们上路了便了。”

  来帮忙的三四位村姑连饭都没吃一口就已回去了,春花只得同胖大嫂自己收拾碗筷,把满桌满地的呕吐物盖上草灰,臭气热天,忙了好半天,才到厨房间吃了点残汤剩饭。

  天黑下来,床上那位“胖猪”呼噜如雷,她意欲催他们走,摇了半天,刚要醒来,没想到一个转身朝里又打出鼾声,胖大嫂招她出来:“看来今天是赶不走了。不如在堂间打扫一下,摊领谷垫,铺些稻草,让男仆们胡乱将就歇一晚。”

  “那媒婆还有四位侍女怎么办?”

  “那媒婆领到厨房,赏她一块门板,她爱睡就睡,不爱睡就让她坐等天亮;那内房再摊领插翼(插在稻方拦谷用的竹制品)让四位侍女安睡,还好照顾老爷,横竖天气都热,冻不死人,过了今晚,难道还怕她们懒着不走不成?”

  “可我又睡那里?”

  “一群野猪闯进菜园,你总不可能同流合污吧,睡到我家去,那里门殿的义弟诸葛光,没数连我家门的朝向都忘掉了,你还好给我做个伴。明朝早些过来也就是了。”

  请佛容易送佛难,阅历尚浅的春花面对这群懒着不走的尊神如何处置?还请看下回。

  第十六回 楞头青大意失荆州 乖觉儿领略露水情

  次日天没亮,春花偕同胖大嫂过来。烧了一大锅粥,开封了一缸咸黄瓜,让奴仆们开饭。只有内房加些可口的小菜,还煮了一盆咸鸭蛋。由侍女们自端进去陪老爷吃了。

  刘仁荣见日上树梢,就要告辞起程。春花亲自带领他几个精壮贴身仆役下地窖,把两坛“百年陈”搬上马车,又赠了些农家的鸡鸭,鲜蛋。娘舅又叫管家留些银票,春花死活不肯收。娘舅十分感动:“既如此,我先替你保存,将来为你备份出嫁之资!”说罢,大臂一挥,车马奴仆簇拥着刘老爷浩浩荡荡离村而去。胖大嫂终于松了口气,贪心的娘舅携去的并非“百年陈”,而是被她调了包的二糟头。

  春花独撑门面,经营着两石田地,都是东一丘,西一瘩的,贫脊缺水,。管理上极不方便,绍宾寡妇迟早要改换门庭,大伯再善心,也不会有好田好地分给她的。再说“寡妇出田畈,没米烧午饭”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在田头,成何体统?谁碰上谁倒霉,只会给村人带来晦气。所以春花尽可能不出田畈,免得人家背地里戳她的脊梁骨。虽然绍宾给她留下些私房钱,但她不能坐吃山空,为了从远考虑,田不得不种。还好经常有湖北佬,景山这些不信邪的汉子前来代耕,免于抛荒。

  农谚曰:白露荞麦秋分菜。现时正好种荞麦和萝卜的季节,湖北佬早已借了东家的牛、犁好荒田七斗,准备晾晒一阵,再等下场透雨即可播种。可他新近被东家景前带到水北贩米,致使直过了白露还没下种,还好铺里修榨,景山抽空替她攉荞麦。

  荒田七斗坐落在极边远的鬼哭垅,靠山水灌溉的望天田,十种九荒,是胡家村浪子胡世道欠酒资典押的。景山是出名的“拼命三郎”,天没亮就自备一应的农具和四齿黄,一耕二耙,拢畦清沟,打孔撒种,施肥复土,待春花送饭到田头,已基本完工。

  “秋老虎”余威尚存,当午骄阳掀起热浪,他们不得不在林荫涧旁厚厚落松针上坐下用饭。春花解下头巾给他扇风,见他汗渍渍的大膀满是泥星,着实过意不去,就便流淌的清泉给他擦洗,景山被她搡拿触摸,拨动了心弦,荡开情怀,一时冲动,见林间无人,忙放下碗筷,一把抓住她纤纤小手,深情地注视着她:“春花,我已等你三年了,可你至今还没有口下!”

  “山哥,你心直人好,是我打着灯笼都无处觅的,我那有不愿意的?可你跟别人不一样,家境富俗,完全可望找到才貌相当的姑娘。我是“克夫”寡妇,不值得你爱,你千万别因糠弃米。如果我嫁给你姜家,姜家日后发生任何变故都会怪罪于我,我会成了你家人人恨透了的祸水……”

  “这些我不管!”景山那里听得进这些忠告,见她那绺风动秀发下红扑扑的脸,柳眉下那双清泉般的眸子,这就是他日思夜梦的春花。现在有血有肉地展视自己的眼前,说她有多美就有多美,她的一孔一发都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芬芳。他已激情波涌,春心荡漾,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把胡子拉茬的大嘴堵住那方小巧美妙的红唇……

  她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好在四周都是茂密森林,经过一番本能的挣扎,哪里是他的对手,其实景山魁伟、豪爽,她也需要这样的男人来保护。只是自己是“克星”, 要嫁就嫁给外地人,不图别的,只图个安宁,可他死活要她,缠了三年。为求脱身之计,只得同湖北佬好。可那江汉平原的大汉倒是正人君子,春花曾有意委身于他,但他过于谨慎持重,至今两者关系还是清白的。也由于春花优柔寡断,业已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致使两个男人暗中较劲。

  已经急红了眼的景山抱起春花荡了几圈,把她抛到芳草地上,扑了上去,春花无奈,且已坐膝男怀,反抗也是徒劳。由于他的狂暴的施为,最终启开了她的情窦,压抑多年的情愫被他打开了,就无法遏制,一股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兴奋决开防堤,令人恐惧又神往的冲动涌流通身,不但去失了抵御能力,甚至还盼暴风骤雨尽快来临,在即将被征服的处女地上,那欲醉欲仙的感觉即将上来的时刻,她还没有忘掉那股来自江汉平原的可敬雄风,她心里明白,她应该属于湖北佬的妻子,而不是姜家的媳妇。她如再跨出一步,就会背叛了丈夫的遗托,也背叛了曾日日守护她知人冷暖的九头鸟。因此,当她被这头雄狮即将征服时,还发出无奈的抽泣:“山哥,如果你一定要我的身子,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你应明白,我至今还没有同任何男人有过肌肤之亲,我是清白的,但我绝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景山似乎有些惊奇:“这不可能!”

  “这是明摆着的,我不可能成为姜家的儿媳。这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不愿让你背上“讨个寡妇”坏名声,假如我是青头小娘,我一定会叫你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做姜家儿媳,可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不过我欠你太多,也许是前世的冤家,我今天把贞操献给你也是心甘情愿……”

  一向要强好胜的“三郎”,像折翅了的鹰,从九天云霄落进了深渊。那强烈的征服欲,满腹的激情,在骤然间崩溃、狂泄。一时觉得天昏地暗,抱在怀中的不是荡人心魄的情人,而是一尊凉溲溲的瓷人,但他毕竟是姜维后裔,拿得起放得下的铮铮铁汉:若是有缘,她迟早属自己的,又何必急于图快而割青?若是无缘,沾污了她,让她落个“淫妇”骂名,于心何忍?终于放开了她。

  姜家世代书香门弟,殷富之家。但从爷爷手上败落,到了第三代家业回升,全靠第二代传人姜樟勇刚直不阿精神所焕发出来的人气。他身为一族之长,冒着灭族风险掩护“女长毛”一刀砍下“长毛”的叛逆,收留了“小长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 叛逆行为”竟没有一村民告发领赏,反而在同治皇帝向天下颂布“剿灭天国”有功之臣时,竟然向他下了一道褒奖圣旨,发给鸂鶒补服,七品顶戴。成了捍卫大清帝国的忠臣。樟勇当然不需虚荣,把一切赏赐退回,这又是一件值得阴阳街人自豪的壮举。从此,他的名字闻名遐迩,随着子女的长大,家业也逐步兴旺起来,除了置了七八十石田地外,还连续开设糖坊、麻车、散粉铺等作坊。

  散粉铺从设备、资金、生产运营全部自己投入,景前把总,景聚做榨,景山主管经营,景明、景连都是技艺高超的好手,还雇了余讨饭,湖北佬等二十来个伙计,进行批量生产,规模和产量都超过当地散粉作坊,且产品质量有较高信誉。

  睡在堂屋楼上的伙计发现,小东家景明最近经常深夜不回,喜管闲事的余新终于发现了秘密,他已经同东院的小寡妇勾搭上了。

  景明五兄弟中排行第四,读了十年的私塾,朝廷科举制度虽还没废除,但重农商的姜家不允许他进太学,可他毕竟是姜家秀才,家族的宠儿,讨饭狗出任“保代副”操着生杀大权,但识字不多,自然动用了本家景明堂侄做文牍,并委任他“副保代副”;景明还兼任了祠堂账房,祖上留下来的几百石太公田及山场、水域、溪流出租,赠馈及祖仓存粮收放都经其手。年才二十岁的景明已经成了族姓中的红人。对于如此风流的学子,媒人自然纷至沓来,但姜家规矩从大到小按顺序来,所以提亲的不乏权势家业显赫的大家闺秀,但都予以谢绝。

  立秋后的农家正忙于秋播,景明不得不听从长兄吩咐,在散粉铺里干活。由于景山经管铺坊,业务冗杂,抽不出身。春花家里农活叫景明去替代,春花非常感激,连忙炒菜、沽酒招待:“副保代副大人光临,陋室生辉,奴家不胜感激之至!”

  “好一个陋室生辉,嫂子,你读过几年书?”

  “读了三年就不让读了,说女儿无才便是德,重要的是女红。”她甜甜一笑,忙斟了两杯酒:“请,这杯权当我敬你了!”

  景明见她灿然一笑,心有所动。她确实很美,令人眩目,怪不得富得冒油的绍宾用八人抬的花轿娶回家来。而湖北佬和三哥都不肯相让,原来她确有沉鱼落雁之容,国色天香……”他正在胡思乱想,以致忘掉喝酒。

  “请喝这一杯,好兄弟,贵庚?”

  “属猴,刚好二十!”

  “我比你大一岁,只得委屈你做我的小弟弟了。”她上去又斟了一杯,景明觉得替她干农活,这酒不宜白喝得太多,举手一拦,杯动酒洒,淋湿了袖头,春花忙掏出香帕替他抹酒,无意中碰到他的手,他竟触到雷电一般紧张,但又令人神往。原来景明长大以来还没有如此接近过女人。心里慌乱。看她从粉红色短袖伸出粉嫩的手腕,不免心猿意马,禁不住捏了她一把,她忙抽回纤纤玉指,却投给他一个迷人的秋波,景明是阴阳街的美男子,多少姑娘敢望而不敢近,而他竟然对她释放出情意,怎么不令她动心呢?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即使在令她赏心悦目的风流才子面前也必须自重。自此以后,景明虽然不时光顾东院,春花总以常态处之。

  这天夜晚,秋风送爽,月辉如泻,远处传来了蛙鼓蝉呜,萤火满天飞舞,谷江平川的有着迷人的夜景,西茅堰有着春花二斗田,二茬禾已扬花吐穗,因天旱失水,田板龟裂,由于白天轮不到灌溉,只得晚上守水。她不得不抛头露脸来到西营口,却碰上了景明:“啊,原来是您!”

  “三哥说你的田旱了,叫我来灌溉的。”景明见她也来了,喜出望外:“我正感到寂寞呢,你来得正好。”

  “还是你兄弟想得周到,我从心眼里感谢你们!”春花触及心思,竟伤心得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说:“绍宾去了,如今我一介寡妇怎么种得了田?”

  “来日方长,人生苦短,你何必为一个没有一起生活过的男人阴影所累?还是找个心投意合的可人嫁了吧!”

  “人心不古,谁还瞧得上小寡妇呢?你没听说过吗?宁娶头婚丑小娘,不要貂蝉二度春!”

  “貂蝉何止二度?其实春天就是春天,二度三度还不一样明媚,要是我就不会介意的,但不知貂婵对我意下如何?”

  “自古红颜多簿命,也许‘貂蝉’没这么大的福气消受哩!”春花道他开玩笑:“你年轻潇洒,家境又好,连那些深宅闺秀都轮不到呢,我岂敢有非分之想?”

  “那些深闺无非依仗家资权势抬高身价,多有任性乖戾,那有小家碧玉温柔体贴,且才貌双全的乃属凤毛麟角,像我们小户人家是不可取的。可你有貌又有才,比任何姑娘都不差。你的美貌和对绍宾的忠诚深深地感动了我,如肯嫁给我,我一切都不介意的,如我家不同意,我们私奔,天下何处不可存身,何必一定要留在阴阳街呢?”

  “你真的这样想?”

  “我去年就有这个念头了!”

  “你敢这样做?”

  “只要两厢情愿,就是流浪心也甘的!”

  “啊呀!我的小弟弟哎,你怎么不早说呢?”她激动地扑进他的怀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自觉主动地对男人投入。他的确是个小弟弟,面对扑上来的如花似玉的姑娘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了。这个表面斯文的书生可不是景山或九头鸟。聪颖灵活,富有心计,且敢作敢为。在一阵乳水交触的接吻之后,大胆地索取他想得到的东西,满腹的经纶和仁义道德的文章并不妨害他大胆进取,而这位过于道学,视贞操如命的女子经过凄风苦雨的洗涤终于发现了自个的秘密,原来对感情世界关闭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找到赏心悦目着眼点,其他毕竟是次要的。现在成熟了,毫不迟疑地投入心仪中的风流才子。并为自己所倾心的痴情郎献出至今还没有失落的贞操。这本来献给景山的,他为她已付出很多,对她是那样痴情,每每夜半深更来敲门,都被她的坚贞不渝所挡回。有时她感动了,决定为他献出,满足他的要求,眼巴巴地打开门,而他已经走了,门外除了朦胧新月,晃动的树枝外,连他的身影都看不到,只得索性站在风头,让寒夜注销她的惆怅,而在鬼哭垅的树林里,她已经成了他爱的俘虏,随时为他献身,他则拾古人牙慧,以义取舍,他又错过机不再来的极好时机。

  眼下她所以不再看重贞操,正因为以前太看重了它而遭遇五年独守深闺的惩罚,也并未因为她的贞节而口碑满街。反而周众对她评价使她不寒而栗,成了街头巷尾红口白牙咀嚼的对象,什么淫妇,妖魔,克夫的白虎精等等不一而足。她同样是爹娘生的,吃盐米的,七情六欲的凡人,为什么不能有欢爱,享受美好的人生,男人可以三房四妾,女人为什么不能拥有男人?她对景明投入和付出,实质上对这种不合理的世道的反抗,呐喊和报复,是对不平的人世一种挑战。

  他们以大地为床,夜幕为帐,在当着明月星空度过销魂的良宵,在这露迹斑斑的稻草窝里冲决了生理、心理和世俗的种种障碍,在荧火为之照明,纺织娘为之奏曲的温馨中不断调整进入自己的角色,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滔滔的激情洪峰中,向人生最高境界冲刺,以达到最美妙人生体验……

  这位守寡五年的美丽而善良的春花经历种种磨难以后,自以为找到了如愿的归宿,人生有靠。但等着他的并非坦荡无垠的锦绣前程,而是业已铸成大错,并落入更加困惑的人生陷阱,欲知他的命运如何,且看下回。

  第十七回 负心汉移情花月楼 护花使甘补风雨漏

  春花与他做了露水夫妻,遨游了温柔之乡,真是情深意浓,良宵苦短,直到月落星稀,东方地平线上绽出乳白,才慌了神,从景明紧紧搂着的怀抱里挣扎起来,穿起被水雾浸透了的衣服,略加整理,在恍忽中逃离现场……

  女孩有了一次放肆的纵欲,就像决了口的河堤,再也静不下心来,何况经历如此劫难的“ 寡妇”,她再也无法控制对钟爱人的思念,而当她日日夜夜候门苦等的时候,那位令她渴望而倾心的小弟弟竟然迟迟不来,即使来了,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远没有品尝禁果之时的投入和激情。可她并无怨言,往往每每等到天明,但只要是他,不论什么时间来,这个温馨的爱巢和巢里那颗坚定的芳心都属于他的,她都会感到由衷的高兴,以酒相待,并准备着他最爱吃果品,针针线线缝起为他四季爱穿的锦衣鞋袜。她懂得小两口在过度的欢愉中,最大付出的是男人,而女人比较有耐力,男人往往会导致体虚盗汗,久而久之积劳成疾。因此她一面渴望天天共度良宵,另一面则故意推托或疏远他一阵,使他有所节制,在间歇中恢复元气,悄悄调理心上人的身心,以巩固和发展他们的爱情。至于今后能否明媒正娶,成为夫妇,她还没有那种奢望,然而正当她全身心投入他们共建的爱巢时,他却像一块很快旺起来的一团火焰,烘心耀眼,割不断的情丝缕缕,听不完的欢言俏语,共同支撑起舒心而甜蜜的家。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这团火焰也随之熄灭,很快剩下一堆苍白的灰烬,他顾及这幢曾经给他温馨而甜蜜的小屋次数愈来愈少。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飘忽不定中拉大距离,越过了可及的时空,成了天际云里的小黑点,最终从她视野中消失……

  春花对他有太多的投入,以为有了他的山盟海誓,就可以补偿绍宾欠她的阳光雨露,弥补人生的缺憾。从此不愁灵肉的依托,视他的爱胜过生命,重于泰山,痴情难释,那日不候门到天黑,那晚不想他至天明,可渴望的情结却被失落的泪水冲开。尽管她向他敞开了心扉,可她再也听不到他急不可待的脚步声,她的门前窗后除了风便是雨,再也没有那令人惊喜叩门声。尽管她的内心在呼喊,在哭泣,千呼万唤,也呼不回曾对他刻骨铭心的爱,呼不回在她的面前曾信誓旦旦的负心人。他们虽然拥有过舒心而甜蜜的日子,但这种日子在她的心灵中过于短促而情殇,这因为人生最珍贵最辉煌的一页还没有真正翻开就被一方背叛而撕毁,当她长期抑制的爱情生活才迈出一步,便发现自己已到达了无望崖,后脚没有踏实就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像一棵绝壁上的飞松,没有扎根土壤,经不起风吹,更不用说暴风来临的可怕处境了。他已很久没有出现。

  星转斗移,三江口又迎来风暴多发季节,那旋转的龙卷风曾把整座草屋拔地而起,卷进云层,抛到枫树塘的彼岸,又把那厢的河潭连泥带水吸干,运送到高空,在黄泥岗巅倾落,那乌鲤、黄鳝、鲶鱼、银鲫在漫山遍野乱蹦乱跳,出现了阴阳街倾村而出,上山捕鱼的历史上罕见的奇观。风暴无情地摧毁了家园,给无家可归的村民带来灾难,东院刚好处于风口,门前百年黄檀都被刮倒,三间瓦房幸未倒塌,但已千疮百孔,眼下竟无一人过问。

  村民们一般忙于灾后自救,湖北佬远在水北贩米,景山经营几处作坊,日理万机,且吩咐景明关照东院,谁料景明早已被保代副收为“副官”,进入上层社会的生活圈子的大染缸而不能自拔。

  保代副生得虎头猪肚,其貌不雅,但富有家资,为人也算豪爽,一掷千金。在调解社斗,平息民事纠纷等引人注目的场合有着铁腕般手段。

  景明虽属年轻,却有智谋,被保代副引为智囊,经常带他出入县衙、烟馆、妓院、有意让这位难能多得“秀才”见识见识,景明很快成了五毒俱全的“小地保”,近来望江楼烟馆开张,从兰溪塔岭背来了一帮歌女,个个妖艳,维虎慷慨解囊,带他泡馆,乐不思蜀,早已把东院冷落一边。

  村上许多房屋倒塌,死伤多人,火烧山又增加了四五座新坟。阴阳街笼罩在一派悲切的气氛中。

  夜色降临,许多居民在祠堂,破庙里过夜,曹春花虽然老天保住了三间平房,但屋顶已出现了许多亮孔,如果她是男人,早就上去补漏,可自己是女流,又怎么能上得去呢?她心里着急,只好干等,盼望着景明的出现,让他来修补曾经给他们带来无限温馨而甜蜜的小屋。

  风虽然小了,但雨却大了,那无情的雨丝无孔不入地注进屋里,原先还只有几处漏水,随着那雨越来越大,屋漏更加严重。她端起那盏青油灯,又添了根灯草,那房间立即灌满了黄橙橙的光亮。她挂了灯,房间里摆满了坛坛罐罐,卟嗵卟嗵的声音此起彼落,令人烦燥不安,愁云满腹。

  “怎么,家里开起钵头店来了?”有位穿蓑衣戴着大斗笠的男人跨进门槛,他不是景明,而是景山。

  “还说哩,只差点儿人和房子都要被风暴刮进东海了。”春花终于盼来了救星,激动得放声大哭。

  “别伤心了,一切都会好的,有我在这里,你什么都用不着担心!”

  景山从楼孔里抽出梯子,搬到外面,靠到屋檐,点支火把上了屋顶,放下绳索,把下面备份的瓦片吊上来,经过两个时辰的翻修,把所有的屋漏都补好了。

  景山乘黑就在门前井旁吊了几桶水冲洗一番,春花进屋,见景山换下来的衣裳又脏又旧就全部扔到洗衣桶里,给他换上从娘家嫁过来的新衣裤,并帮他穿上,显得十分得体,人也精神多了。

  到底是男人,经过他一番修整,家里见得清爽明朗得多。他就在内房小圆桌旁坐下,春花备了几碟小菜,打了壶好酒,给他满满斟了一碗:“你慢慢吃,这阵活儿把你累坏了!”

  “这,我早就在意料之中。”景山呷了一口,吃起花生来。

  春花坐在他的对面,一边纳鞋底,一边看他喝酒:“你若不来,我今晚只得泡水牢了。”

  这孤苦伶仃的小屋,长期生活着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是男人。有个大男人在身边,使屋里立即充满阳刚之气,带来了温馨,他们相视而坐,虽然双方都有许多心事要倾诉,而这千言万语已尽在不言中,又何必出声划破这分舒心而喜悦的劫后安祥呢?

  吃罢酒饭,春花收拾了桌面,两人又默默地坐了一会。景山终于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也该走了!”

  “走?”春花犹豫了一会,把鞋底线绕了绕放下,准备送他出屋。

  景山虽然站了起来,但仍然迟迟不走。他的迟疑实质上看看春花的眼色,在荒田七斗旁边树林里的情形记忆犹新,眼下如果她传递他一个允许的神色,他就不走了,可她没有口下。于是这个拿得起放得下的铁汉不得不走了。

  景山刚走出门口,但还不死心,回头一把搂住她:“我再问你一句话!”“回屋说吧,在风头容易着凉!”春花又把他携进屋里,随手关上门,把手头的灯盏挂在堂壁说:“有话说哩!”“你能嫁给我吗?”

  “这,我已经不是一个青头小姑娘了,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纯洁,我有过丈夫,有过……”

  “这些我都不会介意的!”

  “可是你也晚了一步,我也答应给别人!”

  “别人?那绝对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我今晚就要了你!”

  “迟了,我的身心已经交付给另外一个人。”春花淡淡地说,眼里闪烁着无奈的泪花,景山忙松了手,惊恐地退了几步。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得快要爆炸了,整个世界连同黑夜都像冻结了一般。

  “你——”他终于以极度愤怒和怨恨的情绪欲冲出房间。

  春花早已背门拦住:“你,你虽不是我命中的魔王,但你对我的痴情难道我会忘怀?我也曾经有心报答于你,曾有意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贞操首献于你,你自己不取,此刻你又能怪谁?”

  景山一头坐塌在堂前一张太师椅上,那两行泪水慢慢地从鼻翼流下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爱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名花有主,更没有想到由于自己缺乏果敢,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在那片树林的松叶上,她已经决定委身于他,并对他有过最明显的暗示,他都没有理会,这五年之恋将付之东流,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景山静默了一刻,突然站起来要走,可门一打开,一个闷雷从头顶滚开,隆隆的吼声似乎把整个黑暗撕裂,把天花板壁震碎,划出一道耀眼的裂缝。那阵头暴雨翻江倒海地袭来,他根本无法迈出大门一步。于是他和她在倾天而泻的暴雨面前默默地伫立,无言以对。

  刚刚过去两天的风暴调头了,回龙的狂飙扬起飞沙走石从眼前掠过,掀起了树涛竹浪,无休无止地怒吼着。在这样的背景下,春花心底激起了波澜和内疚,满怀深情地说:“这风雨一时半刻不会停了,如果你不介意,就留下来吧!”

  直到这时,正在万般愁苦的景山方有霁颜。他见春花赤红的脸上那含情脉脉的双眼里流露出既有歉意又有企求的神情,但更多的是出于无奈。从门梁顶削进来的雨水已湿透了她单薄而得体的粉色春衫,隆胸蜂腰,亭亭玉立,透出无限的青春活力,这一切又都落在这位血气方刚的男子面前。一股不可竭制的激情涌到他的心头。他业已横眉竖眼,那极其冷峻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了强烈而可怕的占有欲,如同山洪暴发一般,来了无法控制的冲动,一把把她抱起,扔到里间雕花床上,在亮着灯,敞开大门的情况下享有他怀里的猎获物……

  春花同他上床多半出于报恩,但她真正刻骨铭心的恋人是他的弟弟——那位风流才子。可这位令她寐梦以求的小弟弟再没有出现。当她最思念,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在望江楼上过着膝坐美人,手搓麻将的放荡生活,竟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在暴风雨来临,袭击家园时,她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在身旁啊!可她没有,举目无亲,在世俗观念里她是“克星”,不吉祥又不干净的寡妇,大部分村民都避而远之,甚至连小孩都不让接近,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下连那个相知相爱的心上人都不见了,人是多残忍而自私啊!

  景山因补漏而得到小寡妇欢心,爱情是人类生活中永久的主题,他终于在自己修复的小屋里与她销魂了一夜,这完全属于两厢情愿的,远在景明没有闯进她的生活之前,她都已经有意于他了。今夜如愿以偿是必然逻辑,这也自然对负心人的示叛和对恩人的报答,至于还有别的什么,那只是心细如丝的女孩才能觉察了。

  景山已经愈来愈需要那幢小屋了,他们之间已经密不可分了。但春花还是坚持不嫁,现实生活中人们都为了争得生存空间,又何苦与沉积如山的旧势力的堤坝去撞个头破血流呢?她如进了姜家,那必然成为各种不幸的替罪羊而遭受指责,还不如有自己一方小天地来得自在。相好,这是没有天条制约的情侣关系,是身为寡妇的女子最好选择。不过,她本来只属景明的,但由于他的背叛失信,她才让景山闯入。一个寡妇人家,贞操再好,还不是同样有人戳她的脊梁骨。她一不图财,二不拆他人姻缘,相好又何妨?名声又值几何?她已经“克夫”,好名声已荡然无存,难道还要打入地狱不成?

  她同景山相好不受社俗约束,可以日日鸳鸯,夜夜夫妻,明来暗去,寡妇偷光棍自古有之,何必避嫌?男人可以三房四妾,买笑作乐,女人为何不去争取人身自由取向的生存方式呢?

  夏种和秋收是广大农村最繁忙的季节,夫妻必须分室,这是南方姜姓家族不成文的家规,如年轻夫妇贪图淫乐、同床共忱,那被视为不守妇道,将会受到公婆和社会的谴责,还会成为市井的笑料。而这种指责往往毫无道理地落到女人头上。而那些主动出击女人的男人反而无须负有任何责任。这就是在夫权影响下被歪曲了社情民曲。因此,每到收获抢种大忙季节,那怕新婚夫妇都有要分住,媳妇不是由婆婆叫去合铺就得自觉回娘家居住,春花同景山虽不是正式夫妻,但为了他的身心健康,往往有意无意地早早关门歇息,并常以身子不适为由劝阻景山进屋上床,景山完全理解她的好意,并由衷的感激,对她更加信赖,视为红颜知已。

  在农业大忙季节正是散粉进到千家万户的餐桌大好时期,销量激增,需要更多产品满足市场,作坊的人手越来越紧张,景前带着湖北佬已从水北赶了回来,组织劳力把几十石田地的秋熟作物赶在下雨前收获,颗粒归仓,但稻工紧张,雇请不及,不得不从铺里抽调劳力。景山见铺里劳力不够,不得不亲自把景明从望江楼赌场拽回来,以弥补作坊人手不足。

  景明虽被叫回铺里,但如今的老四今非昔比。他已经跨进另一番天地,那是他从来没有游历过的花花世界,是权贵们的天堂,完全生活在鸦片、女人、烟酒赌具为作料的大杂烩之中。凡加盟这个群体的人们不论天资有多高,家底有多厚,一染上吃喝嫖赌习气就难以脱身,成了地痞流氓。

  景明正处在三岔路口,要么浪子回头金不换,要么步入罪恶的深渊。为此,景前、景聚等都曾主张叫他别当那个“副官”,远离保代副,专心营农,做个平民百姓,成家立业。然而他已经染上糜烂的生活习气,很难自拔。

  由于家庭的关怀,兄长苦心规劝,老母呼唤,终于使他摆脱了酒醉金迷的生活。他回顾自己所经历的险境,也觉得不能跟姜维虎一条道路走到黑,现在趁陷之不深,猛省抽身还来得及,于是以母病为由向讨饭狗告了假,回到散粉铺里来。

  他回到作坊,不是推磨就是踩碓舂粉团,又苦又累,烟瘾发作,哈欠连天,景山看见了,难免训斥:“这是工场,又不是戏院?你再不脱胎换骨改过,那就要毁了!”

  “戏院!”他很有感触,原来他跟随着保代副常闯戏院,早已学会吹拉弹唱,有时还夹在戏班后台当吹鼓手,滥竽充数:“我何必在这里干苦活?何不闯进徽班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景明百无聊赖中回到堂楼歇息,其日后生活取向如何,不仅会影响自己的前程,还会导致家业的成败,甚至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欲知他的命运如何,见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浪荡子喜吃回头草 莽鲁汉怒捣争槽驹

  景明在堂楼上书房里躺下,另一间统铺上的伙计们都到作坊里开夜班去了。他躺在凉席上,翘起二郎腿,嚼棵草心想心思,时已中秋,窗外月光似水,凉风习习,朝楼窗望去,无意间见到东厢那幢孤独的平房,就深深地吸了口气:“春花,久违了!不是我狠心,而是身不由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到了那种场合,谁都会堕落的,现我决心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你能原谅我吗?”

  此刻他又勾起那个极美妙的夏夜:“月朗星稀,乳雾轻纱般地飘移,在那黄金般的稻草铺就的大地上,她曾为他展视了美妙绝伦的风姿,投入他的怀抱,长夜漫漫,良宵融融,那是多么难忘的一夜啊!自此后,他虽然拥有多个女人,那都是杨花水性之女,是别人嚼过的陈渣,逢场作戏,人走茶凉,哪一个真心地爱过他?唯冰清玉洁的春花,才是鲤鱼遇汛,畅游彼岸,领略过得意人生的真谛,是难得的知己,可自己见异思迁,抛玉拣石,如今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但他相信春花是真心爱他的,真正的爱情决不会动摇的,也不会因时间而冲淡。只要向她敞开心扉,道出原委,她一定会原谅的。于是他立即跳下床来,披了件白府绸衣衫,悄悄离开堂楼,趁着月夜再次向东院走去。

  月上柳梢,河汉横空,萤火飞舞,秋蝉共呜,在这条小路上他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而现在竟然蒿草没膝,他大约半年没有来了,心里涌出一股歉意。

  他进了院场,明快整洁的竹篱上爬满了牵牛花在泻月里依稀可见,窗口里传出一束微弱的灯光,他轻轻地敲了门。好一会,那门勾地一声开了,在黄橙橙的灯光衬托下,春花出现在他的眼里——那样俏丽动人。她刚起床,只披了件半新的春秋衫,酥胸雪脯,露出一抹白绫肚兜,细腰颀腿,这一切都生动地勾画出一副动人心魄的美人图。景明看呆了,他接触那些烟花歌女虽然浓妆艳抹,但都是玩世不恭的行尸走肉,那一个比得上她?“我真浑,怎么以前没有发现竟有如此姿色?”

  两人在豆大的灯焰下,默默站着,相对无言。

  “春花,我特地来看……”

  “你找错门了吧,我不认识你,谁是你的春花?”她满腹的怨气溢于言表,鼻子一酸,流下两行伤心的泪来,“你以前认识的春花早已不在人世了,请你走吧!”

  景明张了张口,正要表白,那门砰地一声关死了。他上去推了推,见里面无动于衷,他急了,一边敲门一边说:“春花,春花,你听我说,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这半年来你遭了难,受了苦,我没有及时来看你。但你知道的,到了那种场合,谁都会身不由已的。其实我从来没有忘掉你,不然我不会回来的,也不可能向你登门道歉的。那个讨饭狗不是天天派人来催我回去么?但我决意不再回去。为了你,我宁可不做他的“副官”,决意离开官场,不再去吃空手饭。而是回到你的身边,娶你为妻,与你白头偕老。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或者深山隐居,做一个平民,或者投靠戏班跑码头……

  春花用脊背堵住大门,听着听着竟然伤心得哭出声来。他说得何尝不是?她怎能忘记那刻骨铭心的爱和漫漫长夜的苦守,他毕竟是她赏心悦目的情郎,并心甘情愿地向他献出初夜权。在他离开的这些日日夜夜里,她候门翘首盼他回到这温馨的爱巢,甚至茶饭不思,彻夜不眠,哪一晚不候他到天亮?可他背信弃义,竟然忘掉了山盟海誓……

  如今他主动找上门来了,向她道歉,态度谦和而诚恳,所作所为也极符合情理,她怎么能不动心呢?她现在才发觉:自己还是深深地爱着他的,可他来得太晚了,自己已经和别人发展非一般的关系,并怀有别人的骨肉,即使她与他有重归和好的可能,也不能不对肚子里的小生命负责啊,于是就斩钉截铁拒绝:“景明,你回去吧!我们之间已经再没有复初的可能,这里不但有你的过错,也有我的不是。因为我不是个好女人,但你应该明白做女人的苦境,如果我要活下去的话,我必须有个依靠,我不能老生活在一个没有保障的世界里,本来这些你都能有充分的条件满足我的,但你做不到。你比我年轻,你还可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女人,应当拥有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不应为了我而放弃它,所以我不能苛求于你了, 也无需苛求你只限对于我好。因而我们不可能成为终身的伴侣……”

  “春花,你听我说,不论你做过什么事我都不会介意的。我自己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了,难道还会对你有过分的要求吗?开开门吧!”

  景明再次推门,他一使劲,门被推开了。原来春花还没来得及反销,仅用身子怎么能堵住门呢?景明这一举动又等于扼杀了她同景山结合的可能性,从而把她和她未出世的儿女再一次被推进苦难的深渊。

  景明一得手就疯狂的搂住她,春花想脱身,但又无法摆脱这个给她有过欢心男人的吸引力,虽然作些本能的挣扎,由于缺乏坚决的态度,使这位色中饿狼得寸进尺,他竟然把她本来单薄的衣裳剥光,把她摁到里间床上,双方又勾起那个美丽而销魂月夜,重温那次野外的旧梦。她虽然没有第一次那样主动,但在他大胆、放肆的撩拨下,仍然有了冲动,于是相拥相抱,各自如饥似渴地满足对方情欲,直到筋疲力尽才双双睡去……

  ……

  天快亮了,十几盏壁灯很快失去了光辉,二十多个光膀的伙计在各自岗位上蒸粉的蒸粉。踩碓的踩碓,忙得不可开交,景山见窗外已经人声鼎沸,他们却焦急等待用谷来换取散粉,送到田畈让饥肠辘辘的稻客们当早点。但由于人手缺乏,一溜子掏锅水都开了,蒸气腾腾,就是没有人手压榨,就大声喊道:“景明!景明!”

  “景明?他昨晚一夜未回,眼下正同东院小寡妇快活哩!”长工余新抱柴进来,随口应道。

  “什么?”景山的胸口一下被堵住了。他的心像被重重地戳了一刀,他所钟爱的心上人竟被他抢占。于是他向正在做胚的景连交待几句,放下手头的活针,离开他日夜费尽心机的作坊,气呼呼向东院走去。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多次,每次都有新的感受,因为春花每次都很热情地接待,她的一颦一笑都会拨动他的心弦。使他真正领略到女孩的温柔。而今日却是怒气冲天,热血沸腾,恨不得一刀宰了背叛他的淫妇和奸夫。

  正在灶堂里烧火的湖北佬也吃了一惊,这些日子里,他刚从水北贩米回来就投入到散粉铺,日以继夜加班,有一阵子没有上东院,偶然听到有关她的流言蜚语也不放在心上。春花是位冰清玉洁的姑娘。不会真情旁泄,乌鸦嘴里吐不出人话,即使世上最正派的女人经过男人们喷飞的嘴沫也会着色,何必认真。但她如落到这位花花公子手里,即使有天神护身也难逃魔掌的,那还了得?于是他丢掉一切,心如火燎地操捷径赶在景山前,来到东院屋后,搬几块红沙石,踮起脚,扒在窗口窥视……

  不知谁家公鸡叫了,时在天亮黑前,晨星稀落,凉风习习,经过一阵急促脚步声,那本来温馨的平房已展现在景山眼前,可今天他的心绪很坏。他一看大门敞开,估摸着他们都已经睡死了,景山怒不可遏,操起门口一柄榔头,闯进里间,掀帐一瞧,只见一对男女赤身裸体地叠在床上,一时血涌心头,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一直敬她爱她的人竟然和别人上床,而睡在她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胞弟,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这个伪君子,他明明知道春花是我的人,他却毫无廉耻,夺兄所爱,进行不堪入目的淫乱。他当然无法接受。于是他也不多想,抡起榔头,对准他的臂部,啪啦一声,狠狠打了下去,只听得那睡梦中的景明哇呀一声惨叫,待他再次举起榔头时,负痛的景明已经从床上滚下,赤条条地夺门而出。

  景山扔掉榔头,一个跨跃;骑在一丝不挂的女人身上,左右开弓,打了无数的耳光:“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我一直爱你护你养你,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而你却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连我的弟弟都给你勾引进来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的良心被狗叼去吃了!”

  “你打,你打,你把我和肚子里的孽障一起打死算了,省得你们臭男人们高兴时作乐,不顺心时作恶。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我不配你的,连湖北佬都不配。你当初怎么表白的?我明明对你说,我的心连同我的身子都交给另外一个人了。而你说不介意的,当初你悔还来得及的,但你斩钉截铁地说不悔。如今我已经怀孕了,这小畜牲是你惹下的祸根,景明半年都没见面,昨夜被他打进门来,我作为一个弱女子怎么办?现在都给你看到了,如你高兴,就把我娘儿俩一并处死吧!再说我一个寡妇怀了你的孽种,本来已经没脸见人的,你不处死我,我也要寻短见……”

  景山听呆了,那五指森森的掌再也下不去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怀孕了,这颗种子果然是自己的,因为自从暴风雨袭击她的屋宇他来补漏那夜起,四个多月还没有人敢接近过,湖北佬在水北,景明给维虎背刀了半年,不可能有接触的机会。

  “还不快些穿好衣裳!”景山下了床,把掉在地上的衣物拣起来扔给她。她不接也不起床,毫无廉耻地躺在床上。景山也觉得这一榔头打重了,虽然打在景明身上,但遭殃的还是她和自己的骨肉,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再说这个女人已经羞愧难耐,再整治下去保不住会做出傻事来。于是自己上去给她穿好衣服。她就势紧紧抱住了他,才哇啦一声哭出来:“景山,你干脆拿把刀来杀死我吧!出了这档子事我还有脸出入人前?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我怀孕以来也不过问一下,人家推我的门,我用身去堵,那里堵得住?再说这屋也太清冷了,连野猫子都不敢作窝,我一个女人家天性需要男人呵护,昨天半夜三更有男人闯进来,我不给他又怎么办……”

  景山听了她的泣诉,才知事出有因。见她情绪略定,就急急回到作坊,谁知又出了人命。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欲知铺里究竟出了何事?与景山有无牵连?请看下回。

  第十九回 云梦君投水谢背约 范阳女撞棺明心志

  景山一时暴怒榔锤胞弟,伤及春花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静下心来一想也感到过意不去。

  他安抚了春花,怀着悔恨交织的心情也离开这幢事端丛生的小屋。

  发生在小寡妇屋里的事情都映入另一个人的眼帘,他就是扒在窗口窥视的湖北佬华国云,当他看到屋里不堪入目的场景时,像五雷击顶,立即感到天翻地转,咽喉一紧哇一下吐了一口鲜血,摇晃的身子像只打湿了麻袋从垫脚石上落下来,倒在荒草丛生的水渠里。他为了践约,驻足阴阳街,拼命挣钱,为成家立业准备钱财。稍有闲就来陪伴春花。两人常在一起喝茶聊天,有时还被留在她家里一起干活吃饭,有说有笑,俨然像一对夫妇,记得端午节那晚,她亲自备了一桌酒菜去请他吃饭,夜深了,胖大嫂陈月韵也走了,屋里只剩他俩,他再也憋不住了,抱住她亲嘴,她也不反抗,反而闭上那双美丽眼睛,让他亲热个够,等他来了劲,冲动起来,行将实质性的接触时,她才笑着把他推开:“猴急什么,这明摆着的,我迟早是你的,我的一切都属于你的。只要你有良心,我还图个什么呢?”

  她的话句句中听,散发出诱人的温馨,那种体贴,那种温柔,那种甜甜蜜蜜的悄悄细语,无不出自红颜知己的肺腑,就是铁石心肠的硬汉也会被她所熔化,乖乖地听她的,他竟像一个温顺的孩子,把手收回来了,觉得她高尚得像一位观音,可敬可爱。从此,他不忍再侵犯她了,让她纯洁得像水晶,一尘不染,直到明媒正娶,与她拜了天地,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为止。可她那美妙动人的声音还在耳畔萦绕,她却已经同另外两个人好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美人竟被小白脸弟兄霸去,还怀了种。哈哈,这不是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么?我的苍天!

  他怎么能忘掉在祁门战壕里绍宾临死时的委托:“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牵挂的就是我那刚过门的妻子春花,如你有幸生还,请你照顾好我的妻子一辈子……”他就这样躺在我的怀里,写了这份委托书交到我的手里,我对他祈求的眼睛答应了:“你放心,我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会照顾她的。”

  “不,照顾她一辈子!”

  “对,我一定会照顾她一辈子……”

  为了战友的重托,他二上祁门,闯过一道道的封锁线,出生入死,收回战友的尸骨,斩断千里思乡之情,宁可在阴阳街落户,而她还竟然信誓旦旦:“猴急什么,到时候还不都是你的!”这就是他践约的对象么? 这就他朝思暮想、守身如玉,任何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唯对自己钟情,美若天仙的活观音么?不!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只做了一场恶梦罢了。

  他再也不进那令他难堪伤心小屋,而是一径来到枫树塘塍上徘徊。她既然已经同小白脸快活,那还有他的分?他一介武夫,苦力为生,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眼下美梦已破,人生苦途也已经到了尽头,乡音已断,无牵无挂,只是对不起血里火里生死与共的战友,辜负了他临终的重托,今天以身价性命谢罪就是了。他朝祁门拜了三拜,突然一头钻进水里,这个一眼望不到边的神塘十分大度,容纳个把外乡客并不介意,一切都显得那么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散粉铺前的古井出现在姜氏迁住之前。但从来没有干涸过,即使是百年不遇的大旱,枫树塘见底,那井水还是清澈甘洌,不减水位,令周边村坊羡慕不已。可随着散粉产量的成倍的增长,用水量日益扩大,千年不枯的老井竟然出现枯竭,景连不得不到枫树塘吸水以补充水源不足。

  枫树塘以塘塍上有巨大红枫而著名,这些红枫早已在建造宏大的郑氏祠堂时被砍伐了。眼下郑氏宗祠铁尺梁结构有违皇制被抄平,而兴旺一时郑氏家族不知何年何因而消失,这就成了阴阳街千古之迷,只有占地数百亩的大塘还依旧提供一茬又一茬的姜维不肖子孙的生命之源。

  景连挑着水桶沿着塘塍的青石台阶下去灌满两桶水,正起肩时,忽然发现荷叶下浮着一具尸体,仔细辨认,原来是湖北佬……

  景山从东院怏怏地回到作坊,见门前空旷的地基上黑压压地聚集许多男女老少。他们三五成群,悄悄细语,有的还在抹泪:“多好一位大汉啊;昨日还见他有说有笑好端端的,今天早晨起来听说已经殁了,他尸漂水塘,唯有孤魂情牵故里!”

  景连被人团团围住,他说:“早晨挑水,发现荷叶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漂浮,一看是湖北佬,当时似乎还有些温热,其实已经断了气,没救了。”

  人们私下议论:“干吗要寻短见?”

  “事情明摆着的,他逗留阴阳街主要为了春花,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肮脏女人朝三暮四,又同别人勾塔上了,他千辛万苦挣来的钱都拿来塞匹缝了,而她竟另求新欢,千金还买不到她一笑。回老家吧,千里迢迢,身无分文,于是这么一跳,了却残生……”

  景山一听都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平时慷慨大度的云梦君就这么走了。人呀来也简单,走也容易,何苦与世争权夺利呢?他索性坐在刚砍伐下来的樟树桩上一边吸烟一边想:“怪不得连自己的弟弟都来口边争食,自己不是也与湖北佬争槽吗?现在自己整治了弟弟和春花,那末他又用什么与自己抗争?那就一死了恩怨,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九头鸟呀!”

  九头鸟的自尽轰动了整个阴阳街,也给姜家带来极度不安,人们心中明白,华国云不仅姜家的长工,而且是小寡妇家中的常客,他的死肯定与姜家兄弟争夺小寡妇有关,街谈巷议都被认为他是姜家霸道的牺牲品,这给正在崛起的姜家投下不祥的阴影。正在田畈割稻的景前和在西门畈修水碓的景聚全被叫回来了,全家笼罩着恐慌的气氛。姜母见大家都不吭声,就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死了个外乡人吗?先把他安葬了再说。”

  景前是全家主心骨,此时则不出声了,他心里怨恨三弟四弟不肖,偷鸡摸狗,胆大妄为,祸及家族。景聚在一旁不住地吸烟,对长兄说:“事情已出来了,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是否请祠堂头首和保代副来一下,湖北佬毕竟我们家的长工,他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作个具结。一旦官府追究起来,也好有个交待。”

  “大弟说的是。”景前立即派人去请有头面的族人前来相商。景山忧心忡忡,但他还是挂念作坊:“散粉铺怎么办?”景聚随口回应:“所有的作坊都不能停,他是投水自尽,与铺里没有直接关系,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不然旁人还认为我们理亏似的。人手不够,可多雇伙计。”景前也觉得只好这样了,叫人分头请道士和棺材头,并订副薄板棺材给他装殓。

  姜家备了酒席,祠堂头首、保代副及村镇有头面的人陆续赶到,大家踏勘了现场,确认了华国云投水身亡,作了具结,并由闳济,维虎签字画押,酒后方散。

  不久道士赶到,他就是阴阳街姜氏宗族文字辈的遗老姜文修,绰号奇老沫。他匆匆忙忙吃了点心就着手准备做功课。他接过姜母的红包,说:“这位华国云活着连家处都没有,实堪可怜,死后应有个归缩,入土为安。这是你们姜家积德哩,不愧为仁义之家!”他板着指头,子丑寅卯一推算说:“他竟是落到地道,已打入十八层地狱底,对你们家是好的,可他太苦了,你们好事做到底,还得给他‘撤道’!”

  “撤道?”一家子都以惊讶的目光望着他。很显然,他的一句话,不仅给这位惨不忍睹的投水者加重了罪孽,还导致丧事升格,徒增道费。人们心中明白,只有在世做过伤天害理的人,死后才会进地狱。如果姜家不破费“撤道”就有见死不救的意味。但如何救他?据说,张天师的门徒都有偷天换日的法术,只要东家出个小小红包,就可运用他通天入地法门,把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死者灵魂拯救出来,并引向人道,来世享受荣华富贵,甚至护送到极乐世界——一天堂。

  姜家女眷中唯景花浏览过道书,玉林虽然读书不多,但一度与三教九流的为伍,结识过僧、道。知道轮回转世怎么一回事,捏指一算,云梦君该入天道,又怎么会坠入地道?心存疑惑,就向景花耳语一番。景花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大爷,你怎么得知他下了地狱的?”姜文修见身旁的姑嫂俩满脸疑云,就笑了笑:“是按照轮回转世图推演出来的。”

  “能否推算给我们看看,也好让我们这些凡胎肉眼领教以下道教的真谛?”玉林的活锋直桶这位道仙的心窝。

  奇老沫张望一下这对玉人挑剔的眸子,心头一惊,紧张得直冒热汗。不过,他毕竟久练经纲的,有些门道,不慌不忙地在八仙桌上醮些酒水,画出转世图,说:“按理,人的寿缘先天定,后世修的。每个生灵都摆脱不了轮回转世这一关。人到了鬼门关,把关的牛头马脸就逼着你喝够了‘迷魂汤’(所以人们都不知道前世的事情)。方被推进轮回。轮回转世是上苍造化。‘天机’不可泄露也!不过,人过世后只抛弃肉体,三魂七魄还得上阴司世界。并通过‘三生六道’再转到阳世,所以‘三生六道’才是阴阳交替,生死循环不息的轮回转世的阴司造化机理。‘三生’即卵生(禽类)、湿生(虫类)、胎生(人畜类);‘六道’即天道、地道、人道、佛道、鬼道。凡人生前作恶,转世后就会成了一头牛、一条毒蛇或一只猫头鹰,甚至投生苍、蚊、蚤、虱也未可知,而虔诚行善修身者,来世可以投胎为人、佛和接进天堂,要什么就会给你什么的。华国云生于道光已酉年,属鸡,三十有四,一般世俗认为三十六岁为上寿,华国云治丧时,礼仪上该赠寿二岁,让他上寿。但他不是善终者,如道场上给他强赠二岁,又唯恐天理难容,徒增罪孽,不赠又显得人情淡薄,只好在告天文牍上增寿一岁,故只能算三十五岁。按其本教之教旨排定,未上寿者,整岁逢十进一,三十整岁为三道,零发逢一算一,零头五岁为五道,两项相加计八道。减去一个轮回六道,剩下二道,进入第二个轮回的第二道。而第二道就是地道,那就是十八层地狱了……

  姑嫂两听了内心颤栗:好一个奇老沫,为了苍头小利,竟然不惜把身世悲惨的云梦君妄加一岁,从天堂打入‘十八层地狱’,怪不得连小跟牢都说:“人之初,性本恶”。既然有道之士奇老沫都心术不正,那就难怪世人居心叵测了……

  玉莲、景芳、玉林等刚收拾碗筷,又忙准备豆腐饭等道场上的供品,景连,余新,余讨饭等搬桌端椅,带着奇老沫来到出事现场,设案做道场,桌上设了香案,阵列了供品,奇道士穿着道袍,把招魂幡绑到树枝上,摇铃揿钹,口里念念有词:“天铃铃,地铃铃,至高无上玉皇大帝及十殿阎罗大王大发慈悲,大赦冤魂枉鬼……”

  华国云是湖北孝感人氏,世代雇工,父母相继亡故,十八岁时被大学士曾国藩招募为湘军,被编入三营八队四哨充当乡勇转战大江南北,同治五年湘军江南大营与太平军主力侍王李世贤部决战徽州祁门,几乎全军覆没。他大难不死,带伤逃出,为了实践患难与共战友绍宾的生死重托来到阴阳街,遭到小寡妇无情的唾弃,眼下这里已无立锥之地,回乡路途遥远,川资无措,不跳水又该若何?

  铺前搭起灵堂,红烛白帐,招魂幡和孝棍两翼林列,村民们持香带纸前来吊孝,观众越来越多,主持治丧的景前安排丧事,不久老祖宗范氏由玉莲、玉林、景芳、景花等簇拥来到现场,她们多是美人胎子,平时很少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自然牵动了不少大男少女们的视线,这在悲丧的气氛中带来不协调的亮点。范氏饱经沧桑,十分明了处理湖北佬的丧事关系到家族后代的兴衰。就对景前说:“他心中有难以排解事儿才寻了短见的,但毕竟是我们的雇工,又无家处,给他好好安葬了吧!”

  “是,我已经叫人去买副薄板哩!”“买什么副薄板?把我那副柏木寿棺先用上。”

  景前完全理解母亲的用意,但他不过一介长工,用得着古柏整合棺木么?还是用了那副刚抬来的薄板。棺材头们铺上了一张万年红,摆上一碗桃符水,又放了一把开山斧。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阴阳街几乎倾村而出,邻近诸村也纷纷赶来,把被战火摧毁的废虚的空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出动并不完全出于早已流传远近的艳闻轶事的轰动效应,但谁不想亲临目睹这位让姜家兄弟争风吃醋,致使来自云梦湖的情种失魂落魄的天下第一美人小寡妇呢?

  装殓手们把门板上的尸体喷了烧酒,给他换上崭新的寿衣,寿鞋,然后把他放进簿簿棺材,还给他垫了枕头,嘴里让他含着一枚铜钱,手里抱着一块黄蜡和一把逍遥扇,脸上盖了一张黄裱纸。范氏指定景连代子,披麻戴孝,左手提着香案,右手持着白幡,跪在棺前,玉莲、玉林、景芳、景花代女,只戴了斗白帽,跪在焚炉前化纸分纸钱。

  摄道回来的奇老沫已在桌案前,举行挂灯仪式,在天灯杆上点亮白灯笼,摇动法器,绕场转三圈,然后持幡上路,鸣锣开道铃摇口念,凡遇到小桥,三岔路口,都由执事分发路纸,撒纸钱,插一柱清香、舀一勺芋羹,这就是挂灯请客了,寓意是“新鬼遥归故里,沿途所遇的冤魂枉鬼、游荡的魅魉都可以得到一份残羹,以利沿途守候的明关阴主疏通关系,行个方便,予以放行,千万别为难于他,让他平安回乡,以遂生前的心愿……人们无不借重民俗礼仪寄托对他的哀思。可怜的异乡人客死他乡,以他悲壮的人生,兑现对战友的承诺,对小寡妇钟情,感人肺腑,得到民众的同情和信任。参加葬礼的人们无不怀着深深敬意和惋惜。

  葬礼有序不乱地进行着,按照民俗,入棺时须听到哭声,来世方有亲情。景芳、景花、玉林等虽然跪哀,但都没有哭泣;大家正为之着急,忽然远远传来了哭声,由远渐近。原来春花由陈月韵扶着来了。她披麻戴孝,在人头攒动的闪开路上款款而来,她叫一声青天,唤一声夫君,意想不到是她完全把他当作亲丈夫了。那声音饱含悲伤和凄切,催人泪下,震憾全场的心灵,许多妇女都陪了泪,引起多少人们的共鸣,竟然形成了一片感天动地的号哭和泣声,连铁石心肠的铁汉都不例外。

  棺材头命副手把门板抬到一旁,打开棺盖,撒进木炭和石灰,然后把尸体放进去,整好千年枕,盖好寿被,准备封盖时,谁知春花把住棺材口,不让下盖,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夫呀!我们这世清白无缘,结不成夫妻,下世再如愿吧!郎君,你在黄泉路上稍等,我来也!”说罢,一头撞到棺材横头,一时血喷如注,两眼翻白,气绝于地,那手还指着棺内,十分明显地请求她人死后同棺同穴,一起入葬……

  在场的都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千人骂万人咒的范阳女竟是坚贞英烈的女子,可敬可佩,更没料到,她同湖北佬朝夕相处二年以来还是清白无缘,她对他又是如此情真意切,心心相印,人们亲眼看到她以死明志的瞬间才省悟到人性世界善恶恩怨转化的普遍性、包容性、岌岌天地阔,唯有真善柱其间,我们共处在一个多么宏伟壮观的多维人世呵!

  人们纷纷让开路,让白铁郎中前来救护,许多小伙和姑娘竟然一刻间抛开男女授受不清的嫌疑,主动抬起不省人事的小寡妇,护送到她的家中,而景山、景明等各自背过面去,黯然泪下……

  春花顷刻之间从不齿的淫妇变成对湖北佬情深似海、义薄云天的从一而终的贞烈,女中豪杰。她以殉情的壮举在社会上掀起波澜,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成了茶肆酒店的美谈,产生了广泛的反响,她的处境和作为得到普遍同情和理解,她和湖北佬恋情在人们心目中成了天然合理,又十分理想的一对,由于第三者的插足,致使这对理想的牛郎织女永远过不了鹊桥。因此,景山和景明成了口诛笔伐的千古罪人。人心所向,民间的口舌就这样不顾历史的原貌,武断而无情地篡改了四人三厢婚恋的内幕真实情节。几千年封建社会沉积下来压制婚姻自由铜墙墙铁壁,怎么能靠一二颗脑袋摧毁得了呢?

  原来冷冷清清的寡妇屋,现在门庭若市,在络绎不绝的探视、慰问的人中不乏老人、小孩和成群结队的姑娘媳妇,馈赠的农家礼仪也五花八门堆满了小桌。他们虽然或贫或富,但多数妇女命运中或多或少都与小寡妇悲苦人生有着共生的源头,因此对她的同情和共鸣都是出于内心的,自发的。

  春花狠命的碰击,要是碰在那副柏木棺材早已脑浆迸溅,可她撞的是薄板棺材,那仅仅半寸厚的杉木富有弹性,因此仅仅皮肉之伤,虽然昏迷了几天,还是悠悠还魂了,由于白铁郎中的抢救和陈月韵的精心护理逐渐好转。

  春花的伤势虽见好转,但她那渐隆起来的肚子却难以回避,村上那些好管闲事的长舌妇们到处散布流言蜚语:“还说清白,原来她同湖北佬早已上过床了,那肚子里的野种还不是九头鸟的么……”

  陈月韵十分苦痛干女儿,这些日子以来始终陪伴着她,这天夜已深,探视的人们最终也陆续散去,胖大嫂又与她同铺,春花因说:“不知什么缘故,我一睡去就梦见他,他血淋淋的站在我面前哭诉,我不知怎么做才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对你太好了,你感到内疚罢了。”

  “现在他走了,还情无人,还债无门,何以洗涤我的灵魂?给他做堂七昼夜功德如何?替他超度投生,省得他天天围着我转,我也难得安生哩!”

  “那可不得了,得三四百两银子,连那些大户人家都耗不起,别说我们说小户人家了。”

  “那倒不怕,国云这些年来做苦力积攒了一百八十多两银子,都交给我保管,我还有一些私房钱,这些都指望成亲时用的,现在人去钱在,想起来好不伤心,还不如花在他头上,再不够就是变卖几石薄田凑足也就是了。”

  “你的心太好了,我那有不成全你的心愿的。只是你才二十多岁,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还是看开点,从长计议才有后福。”

  “后福?”父母谢世,夫君死在异乡不算,还毁误了国云一条性命,落得个家破人亡,六亲不认,后在那里?福又在何方? 我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

  “我的身世难道不也是如此呢?个中原因很多,你的长相过于姣好本来是好事,现在反而给你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引出一些招蜂惹蝶的事故来,人人都说,你和姜家小丫头景花,水轮师从水椎里拐来的戏子玉林,还有死心塌地要嫁给疯药徒的景芳是阴阳街的“四艳”那一个有好命运的?再说,姜家除牛房里讨活的景芳还算本分外,都是孤高自许,目空一切,许多正经的人家还瞧不上呢,特别那个《大荣春》台面上卖大腿的小娼妇高傲得七孔朝天,对旁人不屑一顾,谁看得惯呢?”

  “那个苏姑也是死了前夫再嫁,景芳守了五年空房,最终还是被洪家认作“白牛精”赶了出来,那景花倒还知书识礼,上次清明节我们开始结识的,不想偏偏恋着自家的五哥,为他投水自尽过,自古红颜多薄命,姜家姑嫂三哪一个有好命?”

  “人说命运是天注定的,生相是从娘肚皮里带出来的,照常理两厢也没因果定数,你又何苦与自己好模样过不去呢?爱护它也是一种孝道呢。”

  “我的祖籍范阳卢氏,父亲卢文俊压在西山下,母亲亡故后葬在幸畈源,早已被洪水冲走,连清明冬至扫墓都找不到坟了,又到那里去尽孝道?干娘,你把烛台拿来,我要点支蜡烛。”

  “有青油灯照明够了,还要上烛?”

  “你只管拿来,我自有道理!”

  “你要遥祭双亲?那也等待身子骨好了,择个忌日,要孝敬又何必心急于一时?”胖大嫂也觉得她命苦,罪过阴阳街出了这么多的怪事都摊到她头上去了,又有何处诉冤苦?怪不得怀念起爹娘来了,于是在中堂备了香烛,移到床前小圆桌上:“蜡烛已点亮,你想祈祷双亲也不必拘什么形式,心诚足够。”

  “干娘说的是,我记住了,还须你把大门关上。”

  胖大嫂刚跨出房门,就听到哎哟一声,慌忙转身,只见烛台倒了,那支残烛溶化在被上,春花双手护住脸,大嫂扳开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用燃烛捅自己的脸,已烫出佛豆大的燎泡:“啊呀!你这又是何苦自我毁容?”

  “我这张脸害死了国云,又害得姜家兄弟不和,难道还要留着它再去害人么?还不如自我了断,再去了这把青丝,把孽子生下送人,从此做尼姑去,以向云梦君谢罪罢了!”

  胖大嫂心一酸,流下同情的热泪:“世上苦命的女人成千上万,难道都是脸皮的罪过?你才这点点年纪,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别人不敢说,那景山虽然性情暴躁,人长得伟岸,又吃得起苦,将来支撑一份家业,还愁没有好日子过?你千万别做傻事了!”

  “还说呢,那天我娘儿俩差点死在他的榔头下,那景明也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只有湖北佬对我有真情,可他已经走了,我还能再去自讨苦吃去嫁人么?”

  胖大嫂急忙从猪栏里刮来些芒硝,用青油调了敷上:“这是极好的火烫药,连用七天保管你复原如初,不留任何痕迹。”

  “干娘,当今世上最了解我,顾疼我的就是你了,你比生身娘还亲呢……

  “你别这么说了。我同样是丧夫无子,犯了七出,被世人视为洪水猛兽。在这个世道上还有我们活路么?”说罢,悲伤不已,泪人对泪人,欲知春花的命运如何,请见下文。

  第二十回 纳万福承泽男妖巫 祈消灾许愿阴司殿

  那边传来的爆竹声引起人们注意,姜顺茶馆刚好处于街口角尺形的弯头,东北向火烧山一方的野景入目茶客,年轻些的纷纷离座,簇拥到门外小寡妇必经的路段。

  “日子过得够快的,云梦君最后一次喝茶已过了四十九天,小寡妇不是上坟烧断七了么?”茶馆主人姜顺吸了口水烟,他的额角剃得高高的,同手捧的铜烟壶一样光秃透亮,那支长辫子拖在宝蓝衫后面,那双皂靴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还保持着末代秀才的迂腐派头。

  “倒还这位绍宾的遗孀有情有义,听说九头鸟存在她手里有二百两银子,刚好给他做堂功德,平常人有这种气魄么?”这是阴阳街唯一还在的廪生姜杰,尽管还未深秋,已经披上代表他身份的大风袍,鹤发白眉,脸如满月,捋着葱根似的大胡子,也在人前大发感慨。

  “那天撞棺殉‘夫’,周众无不动容,可惜那‘夫’不是绍宾,否则上表当今,当立贞烈碑坊请封可也!”

  “做人不易,做寡妇更难,真可谓义薄云天!”

  ……

  随着哭声的渐近,小寡妇及陪伴女人们拥上街口,她白衣素裹,如轻云拽月,尽管脸上烫痕初复,还是楚楚动人,所以引来众多村民,以致路塞受阻,这主要是她的姿色被那些闲得发慌的人们评为阴阳街四大美人之一,再说她虽说农家妇女,却有见识,对绍宾、国云都做到有情有义,有礼有节,心胸坦荡,做过的事敢于承担,不像姜家兄弟做了亏心事还隐晦不露。

  姜家人气正旺,从樟勇手上开始,就像一条帆船乘风破浪地驶进开阔的水面,前景可观,不想死了一位长工,虽不关姜家的责任,但人言可畏,姜顺茶馆早已谣传,说九头鸟的死,因起姜家兄弟抢夺了小寡妇,致使云梦君气极而轻生,有些嫉富妒能的唯恐姜家不倒,胡乱猜测,牵强附会,说景山景明仗势霸道,联手把湖北佬从东院床上拖出来,毒打了一顿,逼他让出小寡妇,使得他痛失心上人而不得不以死抗争云云。

  这些无端蜚语到处流传,哄动了社会,塞满了姜家耳朵,范氏是见过阵势的巾帼,她当年都敢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站出来营救天国女将,收留侍王之后,见识自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对满堂儿孙说:“谣言并不可怕,任何冤枉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怕的孩子们都大了,生活不能够检点,闹出出格的事来不是玩的!”眼下景山、景明都已到了成家的年龄,只要成了亲,有人看管才能治得住。于是传出话,各地媒人自然登门,争作月老,可兄弟俩都铁了心似的,怎么也劝不进,不但自己不肯上门去相亲,就是找上门的青头小娘也避开不见。范定金是极有城府的,轻易不露声色,但明眼人也不难看出,情绪上有了变化,近来饭量减了,常常独自正襟危坐。景芳的离异、景花拒婚,景连乱伦,玉林是戏子,景山景明争艳都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变数。特别湖北佬的事件给业已起飞的家业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和不安?她缅怀先夫的业绩,儿辈的不肖,诸事不顺,都引起她严重的关切,一时气血潮涌,思绪万千, 内心战栗:“难道姜家就此败落不成?”

  小寡妇撞棺给了她很大的启示,预测到姜家最好时期已经过去,眼下很快进入多事之秋,始料不及的堂堂的铁汉樟勇一家竟然栽在一个小寡妇的手里!她是人还是妖?她日益隆起的肚子难道真的是山儿的孩子?想到这些就会不寒而栗。

  一家子最了解她的莫过于侄女玉莲,她早已意识到靠劳动致富的家业已受到多方的冲击,她见姑母日益消瘦,闷闷不乐。家主的消沉无疑是家中的大忌。她虽权倾一切,但也没敢越位当家,也无力补天,只得设方想法使老太太快活起来,只要大树不倒,人气不散,就有凝聚力。这个家还是有前途的,于是带着彩凤,承欢她的膝下,说“陈月韵家请来了一位男仙姑,自称三姐下凡依附其身,入巫后能游坟场,游家运。昨夜在东院竟能把洪绍宾、华国云的鬼魂请回来,见了春花都号啕大哭,绍宾还说他临死时真当把她委托华国云照管,那声音,色调同五年前的绍宾完全一个样儿。自从旧年散粉铺里坐断了千斤杆,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还不如请他来作法,游游家运也未尝不可?”

  范氏一提到小寡妇就恼了:“什么把两个魂请回来对质?这分明她害死湖北佬,又栽脏别家,造孽太深,做贼心虚,借妖巫找个替死鬼,互相利用,自我遮羞罢了。这些狗男女见钱眼开,装神弄鬼,什么寡廉鲜耻的事做不出来?社会上无耻之徒还见得少吗?那些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之家,心中无鬼,有几个求助妖巫的?只要家风淳厚,人气旺盛,百业兴隆,邪气敢侵么?天地神鬼系在心中,身正不怕影钭,何必舍近而求远?我看作罢!”

  范氏虽然驳斥了请巫之举,但并不否定神灵的存在。她出生于书香门第,深受孔孟之道的熏陶,不轻易信邪,但她以为天地神鬼人共处的五维世界里唯人居中,其他均属心灵感应而已。如今家运如此,多做些亡羊补牢布施乃属有益无害,细想起来家业落坡还是始于景芳,五年前八月十五九峰岩庙会,她冒雨逃下山来,在里珠珑风雨亭与小药徒被洪水围困了一夜,结果导致了一家断后,一家灭门,自家也受诛连,至今她还寡居牛棚。女大不中留,小丫头也该出阁了,可眼下她同弃儿藕断丝连,万一弄出事故来,姜家就彻底完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在冥冥的阴阳轮回中谁能预料会有不测呢?倒不如命她到十府阳殿许个愿,或许能在她还未出阁期间,求得神灵保佑一时半载的宁静。

  玉莲明知姑母平常也烧香拜佛,也不排斥仙姑。今儿主要对春花有成见。近些年来家变多端,蜚语不断,谁能晓得家运如何?何不瞒着她把仙姑请到居室,问个凶吉,也好事先有个准备。

  那仙姑本来厚大源里门殿人,男,名叫诸葛光,二十出头才娶妻郑氏,郑氏因同婆婆吵架上吊身亡,他从此离家走出,常与和僧道为伍,好习左道旁门,长得细皮白肉,女声女调,一路出来访人遇事就创根究底,过目不忘,所到之处作巫显灵,深得女人们的赏识,往往做了一场巫道,便与家主称兄道弟或结为义姐义妹,钱色双收。由于耳目极多,消息极灵,记忆超强,所以不肯轻易入巫,一旦入巫,对答如流,多半言中,于是名声大震。

  这天巫了几场,就住宿陈月韵家,两人聊了一夜,次日起床漱洗时对胖大嫂说:“义姐,据我推算,这姜家的发达主要借重厚大源的龙脉感应。如今厚大范大元范大奎两兄弟业已衰败,儿辈不肖,气数将尽,危及姜家,姜家秃势已成定局,而拿捏姜家权柄的姑侄俩虚荣好胜,极爱面子的,又何苦去抓他们的伤疤,自讨没趣,不去也罢!”

  “那怎么行?我受玉莲之托,她是难得求人的,我面子上过得去么?”她正给他梳头,从梳妆台镜里看到她一脸的不高兴,就乖觉地一笑:“也罢,看在您和春花义妹的分上,我今晚去就是了……”

  玉莲做了大房媳妇,不事张扬,至今还住在三间草房里,前院东门内有株腊梅,后院有几竿金竹,环境清幽宁人,夜深了,婆婆一般不会进来的,事先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可约定时间一到,就拥进了许多人,挤满了中堂,陈月韵,曹春花都是初次登门,玉莲忙以茶水糕点招待,不知谁透露了风声,连玉林、景芳也悄悄地进来了,诸葛光眼儿一亮,那春花已经是绝色了,可这两位玉人更为出色。难怪人称阴阳街是以仙霞岭闯出来的孽龙造灾人间,逃上天时被太白酒杯打下来的龙冠,钟灵毓秀,尽出美人。景芳见那位不男不妇的巫师老瞧她俩,心里很不舒服,就有意拉着二嫂往大嫂寝室里来,也不点灯,就在床上悠着,那巫师无奈,只得拿起行头做起巫课来。

  他满头满脑罩上一领大黑衫,像一座小山移到高凳上,只露出两只红绣鞋,玉莲按照胖大嫂的指点,化了烧纸,点起一大把香,在那座小黑山面前摇晃了七七四十九圈。那男仙姑才初上巫意,听到连连的哈欠,自言自语,尔后又渐渐静了下来,进而却远远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人畜交杂的声浪,又似从沙场传来了万马奔腾,气吞山河,同时从间壁传来隐隐约约的杀猪声、宰羊声、蚊子寻偶声……

  “来了,三姐下凡!”不知谁捅出一句,全场肃然起敬,那黑山下面伸出双脚,来回荡开,好似临空移步,漫漫地频率加快,并哼起催眠曲似的小调,夹杂着鬼哭狼嚎,虎啸狮吼,由近至远,待这恐怖场面消失后,才从男仙姑咙喉里吐出细嫩甜脆的少女声:“王母娘娘在昆仑洞府打坐,命仙女在御园采百花酿酒,筹备蟠桃圣会,届时各路仙道神圣赴宴,三姐正忙于艳妆呢,尔等何方仙人,请三姐何事!有求快讲,无事起驾打道回宫也!”

  “请三姐下凡,只因三姐最能体恤凡界生灵,救苦救难,今因姜家多有不瑞,还请三姐游坟墓哩!”玉莲慌慌张张地下拜,祈求心切,虔诚有加,诚惶诚恐,溢于言表。

  “尔坟主何人,入土何地?”

  “敬回三姐,墓主乃是姜公樟勇,葬于西南方向乌珠塔便是,只因家人连年不顺,请他回来游游家运,指点迷津,好令子孙驱弊逐利,确保家道顺昌,大小安宁。”

  瞬间,那大黑衫内部风动,慢慢膨胀,鼓得像只蜂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摄进那领黑衫里,里面犹如窝藏了一个包罗万象的神灵世界,从而引发了大家企求揭开这个神秘的强烈欲望,这个神秘的世界通过男仙姑诸如喘气,咳嗽、滚痰、呻吟等逐渐表达出来,与昏昏欲睡的崇拜者慢慢融为一体,仿佛浑身上下都附着魑魅,在摇曳的风烛下,这些眼睛有红的绿的白的黑的,似乎来自天上人间坟场地狱,巫者运用通天的法力邀集一起,构成了令人恐怖又引人神往,激发人人冲动的古往今来的诸维场地,有了这样的气氛和环境,那座小黑衫几乎成了宇宙的主体,那位巫师也自然成了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三姐”代理人。于是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点香烧纸,齐齐地跪在烟雾朦胧的泥地上,向他葡伏爬向前去、摸他的脚,舔他从黑幕里伸出来的手,(这叫通灵),指望传导更多的灵气为自个消祸。而他那双粗糙的“玉手”也相当慷慨大方,有求必应,漫无边际地游走信女们身上每个部位,甚至给予宽襟解带,达到欲达的一切地方,把修炼功德圆满的仙气灌输给信女们的心窝以达到驱邪扶正的功效,而已经有幸率先爬到那领黑布衫罩着神灵世界的姑娘媳妇真诚地接受承幸,以此可以得到“三姐”布福,心意满足地回到原地,最后一批接受通灵后才开始游家运。

  经过一番折腾,大家终于从那神秘的黑幕里听到姜公樟勇那瓮声瓮气的声音:“玉莲,你认认,我是谁?也不叫声公公么?”

  “公公,对,我是你大房媳妇——玉莲哩,你在那儿,我怎么看不见你的真身,家里出事了,你难道不知道?”玉莲葡伏在地,泣不成声。

  “阴阳隔张纸,你看不到我,难道还听不到我的声音?”

  “听出来了,可你自个走了,家里出了祸端,你也不管么?”

  “这祸端因我而起,当年我杀了义军的叛逆,阴魂不散……”

  “我们在清明冬至都没少供奉,每逢生辰忌日也都请客挂灯,逢年过节,都烧香化纸,接你回家享受,你也应该在阴间保佑一家无灾无难,吉祥如意才好!”

  “有我守护,游魂冤鬼只能在门外游荡。只是今年清明时节冤鬼附在外人身上带进屋里,藏在打馃印里,那馃印是桃木做的,有条裂缝,它就躲在里面,不时出来作祟,请家人小心在意,我去也!”

  玉莲听了吃了一惊,清明节没有男人来过,只是春花拿清明馃来认干娘,谁知那个为掩护弃儿母子而被公公杀了的清军探子无头鬼带进来复仇了,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晦气的小寡妇给姜家作了多少难?怪不得婆婆一提她就上气,还有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馃印果然是桃木做的,早已有裂缝,就越发相信公公真的回来了。就哭得泪人一般,满屋子也为之唏嘘,还是胖大嫂有主意,忙跪下:“此鬼不除,家无宁日,祈求三姐高抬贵手,驱邪匡正,凡界将铭记在心,功德无量,万人仰慕供奉答谢!”

  “心诚所致,金玉为开,也罢,吾三姐视家主樟勇在世时耿直无畏,替天行道,布济苍生,吾待日假手救之,凡间一日,上界三年,吾驾五彩祥云去矣;”话音刚断,那男仙姑一把撒去黑罩衫,一口喷出火来,在烛光照辉下,出现一环五彩虹,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都说:“三姐乘云上昆仑山了,起来吧!”

  直到这时,满屋的姑娘媳妇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恢复了常态。

  胖大嫂见他收了巫课,忙打了盆清水,请他洗脸净干手。诸葛光呆都都地坐着。玉莲量了三升米,取七枚鸡子,包了一个红包答谢,他则打了个哈欠:“一场巫下来,等于生了场大病,伤了自身的元气不说,又欠了三姐一笔人情债,还好,我与三姐有三世的情缘。只是隔了九重天。你请我做了一场巫课,等于给了我与三姐会一次面的机遇。以了不了之情。当三姐附身时,我尽量施惠于人,不知那几位姑娘沾了圣光?”在场二十多个年轻的姑娘媳妇方回过神来,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尴尬地低下头来,当他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再度搜索时,她们个个都跑了,就是没见到躲避内房的玉林、景芳出来,心里就觉得有几分懊丧。

  人们散了,草堂里只剩下胖大嫂,玉莲,因问道:“请问仙姑,那三姐说:假手救之,不知什么含意,那无头鬼怎么个驱除法?”

  “这有何难?游魂系姜公所致,只要给他做堂公德,超度他,让他早日转世投胎。你还得取一只白雄鸡的血,一条黑雌狗的血,淋上女人裹脚布,贴上:‘姜太在此,百无禁忌,黄金万两’的咒符,包起馃印,再送到百步外烧化,待那股浓浓的黑烟上来时,我再做巫课,请三姐约南海观音回来,打开宝瓶,由观世音收回紫竹林,由天篷元帅看管,就不能再造孽人间了。还有你堂屋里有众多阴棺存放,鬼怪出没,扰乱阳世的安宁。须取泰山石镇之,上刻:‘泰山石在此,敢当镇宅之宝’”。

  待诸葛光收拾行当,回陈月韵家入宿。玉林和景芳才从房里出来,景芳不解地问:“那火从哪儿来的?

  玉林笑道:“那三姐是玉帝和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中第三位,法力无边。我在台上做过王母娘娘,也做过七仙女,精通吐水喷火的法门,不信打四两白干来,当场面试。”

  一头水雾的玉莲翻着眼白:“我说呢,通灵时光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姑嫂俩离开草屋,玉林因说:“你兄不在家,我和小跟牢见得清冷,今已夜深了,你那牛栏屋前洞后透的,何以避风雨?还不如搬过来与我做伴,那雕花床是郑少春给我的,比你睡门板如何?”

  “二嫂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是‘白牛精操白地’不自画地为牢,还去招人嫌吗?”

  “那是洪家娘舅为了得到外甥家财编造的鬼话,要是你公公是皇上,还说你操金銮殿哩,你也成了倾国倾城的妲己了。四叔不是说我是戏子,我娘儿俩至今还上不了家谱。我就不信,他们能比我们高明?我们家弄得乌七八糟还不是这些不要脸的臭男子,我们还是挺胸昂首做人吧!何苦仰其鼻息?他们奈何得了吗?……”

  次日奉母命,景花准备去烧香许愿。但她这些日子以来只对书籍感兴趣,把求神拜佛一律视为无稽之谈。更说不上虔诚。近来家里频频出事,自己命运多舛,不去求神又去求谁呢?再说老堵在房里读书做针线也觉厌烦,不如将计就计,出去散散心也好。

  自从订婚以来,没有出过二门,那五哥也被拘禁在散粉铺里,不准同她接触,把一个协调活跃的家庭变成死水一潭,没了笑脸。因此也巴不得出去散心,于是约了玉林穿街而行。

  炎夏收尾,秋凉步虚。街道两侧农家古院里的香樟红枫悉悉索索落下卷叶铺就了一地。她俩拉着留着前后仓发式的小跟牢划过满街的人眼,很快来到十府阴殿。

  阴阳街又名殿前街,每年四月初八庙会时人山人海,各种农器具,山货、草鞋、凉席、竹木制品,古玩,花色繁多的吃食都在此搭篷设摊叫卖,还有博彩的、算命的、抽牌测字的、鸟儿叼命的,打场卖武的、耍猴的、卖唱拉琴的,卖梨膏糖的、行乞的……显得格外热闹。由于村镇人头增多,街道往南延伸,才慢慢地脱离了十府阴殿,阴阳街的街字同界字谐音,人们认为是人世在阴世交界的地方。故改为阴阳街。

  姑嫂一行三人来到殿前街,曾有过繁华的街面已毁于战火,成了一堆瓦砾,庙宇倒塌,满目荒凉,唯有山门还孤傲地立在流失的岁月中,它成了阴阳街历史变迁的唯一见证。

  “姑姑,菩萨为什么要戴凉帽?”小跟牢不解地问。

  “这个么,你得问娘去,我可不晓得哩!”景花看到露天的菩萨都戴着凉帽,忍俊不禁:“这些泥塑木雕的菩萨自身难保,还能保佑他人?”

  原来十府阴庙塑的不是如来、观世音、十八罗汉。而是十大阎王,称谓十殿,每殿都有个阎王,黑白无常、判官、牛头马脸、红绿小鬼罗列,还有上刀山,下火海、走奈河桥、抽筋扒皮,挖眼割舌,上铜烙,下油锅、锯身磨体等极为恐怖的泥塑像群,同真人一样大小,神态毕真。栩栩如生。而且凡受其酷刑的全部是女人,其罪名是生前对丈夫不忠,对公婆不孝,没想到女人生前已经成为受尽男权社会凌辱,死后还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惨绝人寰的虐待,这一切都表明了我们这个由几千年金钱和文化沉淀堆叠起来的社会实际上是关押妇女的牢笼,在这个牢笼里没有婚姻自由,没有生存和向往美好权利,这座阴曹地府实际上就是这个社会对妇女岐视的象征,是真正压在广大妇女头上的大山,可我还顺从母命向这样的“大山”磕头许愿,这不是天大的笑活么?

  以前香火最旺盛的时期,大殿进口处还设有暗板机关,不知情的香客们一脚踩上暗板,触动机关,左右两个真人大小的吊死鬼分别抛过弧形的绳索,套住你的脖子,这时不论你前进或后退一步,就会分别拉紧绳索,这时无人救护就会被勒死或吓死。由于太恐怖了,吓死不少人,后来才折除的。

  这阴府占有整整一块台地,有山门、院场、有前殿,大殿和后殿,翘角重檐,巍峨壮观,气势恢宏,有七十二重门,三十六方天井,梁柱有豆腐桶粗细。由于年久失修,部分倒塌,后来由地保兼民团首领姜严良带领湘军,拆去构筑营盘,才使这座古刹成了瓦砾,后来他被太平军所斩,有人说这是一种报应。

  殿宇拆去,那些塑像谁都不敢碰一下,还是原样露天当值,日晒雨淋,也属可怜,好心的香客买来许多凉帽,一一戴上,让它们在破砖烂瓦的废墟上苦度岁月。景花本来不大相信神鬼之说,可母亲把自家的命运寄托在这些自身难保的泥塑木雕的阎王爷身上,也觉好笑。

  杨玉林却十分喜爱这数百尊形态各异的塑像,她逐一审视,赞叹不已:“这是多么难得的艺术珍品啊,可现在就要全毁了!”

  姑嫂俩许完也愿,收拾香篮准备回家,忽然想起小跟牢,这个调皮蛋野到那儿去了,找遍整个殿基都无影踪,玉林急得快哭了,景花却扑哧一下笑了:“不用找了,我们回去吧”玉林见景花笑了,知道她儿子有下落,但不知他在何处,诚请见下文。

  第二十一回 慕毓秀油嘴闲调情 嫌脩薄簧舌忙开托

  小跟牢是母亲的心头肉,玉林见他突然失踪,急出了眼泪,景花却笑痛了肚子:“哪不是他?”

  原来顽皮的小跟牢戴上不知那儿弄来的顶破凉帽,站在塑像林里,冷眼间那儿分得真伪,还以为一尊塑像哩。玉林惊喜,上前抱起来亲了一口:“这个坏透了的小杂种,把我们都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他们回到家,景芳正在打扫院庭,大嫂在杀鸭,坐在门槛上小彩正在闹着要出去玩,见小跟牢回来就拉着他的小手到小门外竹园里爬猴儿竿去了。景花见盘里有切片的西瓜,还有苏式月饼,时新糕点,这才想起今儿是中秋。可如今死了长工,周众哗然, 散粉销量骤降,麻车,糖坊先后停业,家业败落,至亲隔离,家人冷脸相照,谁还有闲情逸致品茗赏月呢?她竟不顾母令,自到西院听玉林细叙昨夜笑话连串的巫事了。

  范氏从内房里见小丫头出去,也不阻拦,接待贵客的诸事已备,看着天井,日已当午:“时候已不算早了,怎么还没有来?”

  “树丛沿到这里有七十里,恐怕还要一会儿才到哩!”玉莲从厨房里应出声来。

  秋水如镜,行人移影,草径点缀着古柏的漏辉。塘塍上急急忙忙来了一行北乡口音的男女,三个年轻伙计挑着礼盒跟着两位穿戴体面的女人,他们因赶路而冒汗,不得不在桂花树下歇歇足,喘口气。

  八月金桂盛开,那小花柱上蜂蝶狂舞,溢发出沁人肺腑的芬芳,那两位妇女收了洋伞,蹲在水边整理云鬓,还折支桂花插结。指着塘埠头正在捣衣的女人说:“你看,这里水好,人也清秀,怪不得那个代表兄相亲的程鸿用‘钟灵毓透’来形容这颗古河道上的明珠,还说这位花环得主当之无愧,果然有沉鱼落雁之容,这也许痴情人看花了眼,不作为凭。可这阴阳街确实风景如画,秀女如云,比起野猫山不知要好多少倍,怪不得堂屋闺秀不肯出阁。”

  在塘埠头捣衣裳的有春花,陈月韵等七八个妇女,他们停下衣槌,打量这伙生人议论:“不像过路的,又是谁家订了亲,起节来了。”

  “不错,那位四十来岁是老张婆,一向在兰溪铁岭背卖嘴皮吃饭的皮条客,上次姜家订亲不是她做的媒?今日这等排场莫非起节来了?”

  “他们家的事谁说得清楚呢?”胖大嫂把衣裳漂了漂,捞起来拧着:“今年五月姜家老祖宗执意把小丫头许出去,她死活不依,还跳了水,要是景连迟一步赶到就没戏了。”

  “这里面戏中有戏,听说水轮师持火炬星夜赶了回来,执意让妹妹嫁给弃儿,那玉连,玉林都同意这门亲事,就是老祖宗不肯松口,说许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得回来。风风雨雨闹了大半年,不知怎的,这会子又同意起节了,这就是说答应了人家年前抬花轿来娶……”

  桂花蒸的天气催人汗下,三个歇足的朱家伙计朱明、朱二和方愣,按照当地农人的习惯,全身只围一块缠腰布遮羞,掬把水解了喝经不起清波的引诱,干脆解掉腰布,赤条条地跳进水里洗澡,塘埠头洗衣的妇女都背过脸去:“真不要脸”那年老些的李师师喊道:“快上来吧,你们好歹也算得上‘礼宾’,难道叫你们来出丑的么?”

  “你也别拿着铜棒当金条,假真经:大家都过来人,难道阴阳街的人不光屁股洗澡的么?真是少见多怪;”老张婆提高了嗓音,故意让洗衣裳妇女们听着,又笑道:“小伙计们可要小心了,自古塘大王八多,千万别大意失荆州啊?要是下身那东西被老鳖叼走,这辈子就没戏了。”

  “叼走拉倒,留着还多些烦恼,世上做苦力的有几个讨得起老婆的,清拗拗地打一辈子光棍,还不如去掉小冤家,做个阉寺,来得六根清净。”

  “那使不得,老婆不讨,光棍可以不打,你自个没眼色怪谁?世上女人死绝了,还有你老娘哩!”

  “那个家伙可不是吃素的!”朱二冒出水面,抹了一把脸,调侃:“他是出山虎,你是老母猪,不怕他吞了你?”

  “没事,老娘在岭塔背锤炼过的,还没有遇过不敌的对手,别说几个三脚猫,连你那只大狗熊一齐上来,都伤不了我的丁点皮毛,不信我明儿夜不闭户,你们敢来试试吗?”

  三个伙计白了眼,这个老张婆果然历害,他们再不敢吭声,于是爬上岸,围了腰布,挑起礼盒,跟着女人往堂屋里来。

  按照惯例,江南一带的婚嫁需要提亲,订亲,起节和迎亲等主要程序,而起节是迎娶的前奏曲,未婚女婿必须亲自登门,如果男方不去,礼数不周就会使女方闹起情绪来,拒礼门外而导致婚姻泡汤,所以不论朱家或姜家都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范氏见准女婿朱兴没来,就一脸的不高兴;“你们这算什么事体?,要是起节,那朱兴为什么不来?”“亲家母告罪了!那朱公子是自已娶媳妇呢?他敢不来么?前这些天,张罗置办礼品有些累着了,昨夜偶感风寒,大烧不退,今儿一早就爬起来要亲自登门的,可头重脚轻的怎么也迈不开步,我一手托两家,知道丈母娘是菩萨心肠,最疼女婿的,一帮人好说歹说才劝住没有来!”

  那老张婆是范定金二兄的小姨,说起来还是亲戚,那有不信的,加上她那张吃百饭的巧嘴簧舌,能把烂稻草说活,不由得范氏不信,就叹了口气说:“其实春上相亲时已照过面,今日既然身子欠安,也就罢了。”

  范氏容颜方霁,吩咐上茶。随着厨帘掀动,玉莲、玉林、景芳鱼贯而上,把托盘里的香茶,糕点,月饼、瓜果一样样都陈列八仙桌上,因女婿没来,不必男相陪酒,范氏心里总感到不踏实,勉强上了首席,老张婆和李师师打横,三个伙计另桌招待,李师师见范氏不快,就笑道:“虽说同天空各乡风,这讨彩的乡风还是通用的,这月饼就是花好月圆;连环糕,喜结连理过鹊桥;芙蓉糕,出水芙蓉带露笑,男才女貌世无双,夹心酥,恩爱鸳鸯透心甜,夫唱妇随和到老……”

  “好一张巧嘴,谢你运得好!”老太婆被她调拨得合不拢嘴,把席上的不快气氛一扫而光。

  喝罢茶,又吃了红鸡蛋,再上汤圆,大家才离席自便,等候宴席……

  范氏命人把礼盒抬上长案,献祭祖宗、先夫后奠酒,化纸,朝拜毕,才率儿媳们按礼数收取礼品,那李师师,老张婆寸步不离,见姜家婆媳有不满的神色,忙上来打圆:“各地的乡风不同,北乡人以为八百点心为贵,取个“发”字利市。八即“发”的谐音,可望发财发丁;百字即百事凑头,万事如意,这八百点心中有甜棕二百;鲜肉板栗棕二百;红花馒首二百;榨糕二百;取个“寿高八百”彩头。另外还有品金八十两银子,其中八八六十四两以资嫁妆余下十六两用于八桌迎亲酒。按现这笔数远远不够的。只是朱信源虽在树丛沿大名鼎鼎的富户,但比起富得冒油的阴阳街,也仅属于中上人家。何况为了向这头迎亲,大兴土木,造起了先厅后堂楼,脱头较多,年成又不好,只得厚着脸皮问这边讨饶,说只能拿出五十两,我们做大媒一手托两家,两头讨好,好说歹说才凑足了八八六十四这个彩头。”

  “虽说我们都属中等门户,按礼数十二桌酒席至少也得二十四两,这点银子叫这头怎么开场?”

  “请亲家母暂且收下,你的话我一定传到,那朱信源是有声望的乡绅,何碧华也是马达镇大家闺秀出身,眼下就要做现成的公婆了,还那样小器。那怕偷的抢的都务必要凑足这边提出的数,叫朱兴自送上门来,他倒好,自己讨媳妇反叫媒人触霉头……”。

  “你也别上火,我只不过说说罢了,既然我都把女儿许给他了。真的还计较这几两银子?我们再穷。这几百两银子还陪贴得起的。”

  玉莲把礼盒都打开,一样一样摆出来:两坛状元红,一双大阉鸡,一大爿猪肉,两只羊,四只鹿,十六方糕点及八百四样点心,就问婆婆礼品怎么收。范氏心里不平,就说:“你说怎么收?这点东西能分得开么?不用说亲戚上下,连隔壁邻居递递都不够。当年娶你时,送到你家二千点心,你娘还说:“二千点心是分不过来的,自己再打二千印馃凑个数,那棕比这大一倍,每只一斤六两,最大的那双大王棕每只达三十六斤……”

  “那三十六斤重的棕子怎么裹?又怎么吃?也没这么大的箬叶吧!”玉林感到不可思议。

  玉莲说:“先挑选最大箬叶摊开叠边,用棕丝缝成桌面大小的并叶,再放进马槽里,把浸透的糯来倒进去,摊平,再把赤豆沙红糖做成枕头大的馅胚,嵌到中央,又把糯米盖上,卷上箬叶,然后把事先垫好的三十六股棕绳一股股绑好,大家一起抬到掏锅里煮它一天一夜,冷却后抬出来就成了,吃时用长刀切片分吃或馈赠便了。”

  “好大的工程,怪不得我跑了多少码头都没见过。”

  “这种大棕除了厚大源盛行,别的地方就不多见了。”

  酒菜上堂,为了郑重起见,景前,景山,景明还是叫回来陪客,连同三个伙计,刚好凑成一桌,席间又是划拳,又是劝酒.直到日到西斜才结束。范氏不得不一一补了回礼,临走时还率众送到门外.

  起节是迎娶的前奏,这桩由高堂包办的婚姻将给姜、朱两家带来了什么?景花的命运如何?请见下文。

  第二十二回 求子嗣租妻还孽债 抱麟儿代夫借营本

  自从朱家来起节,就说明年年内必娶。只要男方选好黄道吉日,通过帖来,就要尘埃落定,女方无权更改。

  由于今年出现过久旱,入冬后雨水偏多,每日里寒风细雨,范氏因上了年纪,常悠在被窝里和小彩彩讲述爷爷的故事。玉莲把早饭端进起居间与她孙女俩享用。范氏说:“眼下除了散粉铺还在张业,麻车已包给修贵等打油,景前出了七里垅贩米,景聚在西门畈备嫁妆,除了十八位长工留着,所有零工都退了。堂屋也见得清静多了,不知那荞麦晒燥了没,否则做些馃尝新倒好。

  “前天偶然晴朗,打了二箩筐荞麦,还湿着哩,哪里磨得粉?只是旧年荞麦子还剩下半缸,拿到铺里磨罢。做荞麦馃要的萝卜、牛肉都是现成的。午饭赶不上吃,当点心总还来得及的。”玉莲乘她俩喝稀粥空档儿上楼拿荞麦,只见景花还悠在被窝里看书,就说:“姑娘下楼吃早饭去吧,那粥乘热吃了才可口,再说这床是男人们睡过,被褥很久没洗,你不怕污了身子吗?”

  “这被褥都是昨儿景芳更换过的,你们又不让我到西院?只得悠这里图个清静吧!”景花冷冷地说,那眼儿并没有离开书本。

  玉莲见她冷淡,不再多说,取了一斗荞麦就下楼来,刚好余新来替景连打早饭,就顺便叫他带到铺里去加工成粉。玉莲刨了一篮萝卜丝,又在楼栅下挂勾上取块牛脯,剁成肉沫,加些葱蒜姜酒放里锅炒了,不久余新把加工好的荞麦粉送过来。

  玉莲因大锅小锅都用于蒸饭烧菜,准备二三十人的午饭。但考虑到年迈人嘴贪,既然粉、馅完备,何不就手打捏几只让她解馋?于是在百忙中揉了一块粉团,做了四五只,放在火锨上,伸进灶堂里烧烤。

  “好香,大嫂什么时候做荞麦馃了?”景芳进门就问。

  “这么一大家子张口吃饭,谁有闲功夫搞那玩艺儿,只是姑母想尝个新鲜,随意在火锨上烤几只。”

  “大嫂,熟透了,我先尝个咸淡!”景芳把五只馃子起锨,看那木梳型的馃子焦黄透亮,热气腾腾,拿出一只就要吃!

  “慢着,这该是内房一大一小的,还有楼上那位不大不小备的。你要吃还不如把这团粉胚和馅挪些过去,西院有现成炭炉,让二婶也吃个新鲜,她连早饭都没过来吃呢!”

  “那好?!我这就送去!”景芳放下馃,把粉胚和一部分馅装进托盘,带走了。

  玉莲把菜饭都备好后,见离开饭时间还早,就掀起预裙包了馃送到房里,并打发彩彩送二只楼上姑姑吃。

  “这饼做得皮薄、馅胖,式样也好,只可惜荞麦陈了,倒底没有新的那股香味!”范氏掰了一半吃着,把另一半递玉莲:“你尝尝,是否这样?”

  “这是意料中的,再说牛肉也不够新鲜,下回等新荞麦上市再做好的。”

  “姑妈可在家?”门外进来主仆两位女人。那女主人约三十七八岁,乌黑的发结,白里透嫩的肤色,一头珠光宝气,还跟随着一位穿着体面的丫环,手里提着两盒上好的糕点。

  “徐妹,真是难得,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原来她是从徐村嫁到上方村的徐静芳。徐村与厚大仅一溪之隔。玉莲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

  “谁来了?”从内房里传出范氏的声音。

  “是我,姑妈,我来看看你老人家。”主扑俩进了内房。

  “哦,原来是静芳侄女,玉莲泡茶!天冷了,容我懒在床上,不必拘泥,就在我床沿坐吧,吃只热荞麦馃暖暖身子。”

  “姑妈不必客气,我在家吃过饭才来的!本来么,早该来看你的,只是自己不争气,没为我家老爷生得子息,老爷也快五十的人啦,我劝他再娶一房小的,可他不愿再娶,我不得不到处寻访一位可人,后来有人告诉我,茅烟障村有位叫章根有的,小时在我家做过牧童,在西杨打临工时娶回一房小娘子杨氏,今年才二十四岁,都已生过两个孩子,人物还长得耐看,只是日子过得艰辛,那孩子在下雪天还光着臀捉麻雀,冻得浑身发紫,经媒人撮合,才勉强出租我家三年。”

  “租妻求嗣也属平常,太近了恐怕是不足取的。可上坊村到茅烟障不到二里,怎么处置两家伦理关系呢?”范氏替他担心地说。

  “对呀,他家虽说缺吃少穿,小两口倒十分亲密,临分别时哭得泪人似的,但让其饿死还不如放条活路,否则两个小孩也养不大的,杨氏咬咬牙就上轿了。为了防范把‘水货’带上岸,契约条款落定:出租三年内不准离方家门槛半步。每年只准原夫携子探望二次,如他家发生婚丧大事,方允许女方在男方人陪同下前往,不准与原夫单独幽会,更不准过夜,否则男方就退妻,索回租金不说,还要陪礼……”

  “这世上什么都做得,只是穷不得。不过,你们是仁义之家。攀上你家高枝,何尝不是福呢?”

  “姑妈你还不知我家老爷心面呢?”徐氏叹了口气说:“这也我前世欠她的孽债罢了。我好头好面把她租过来,可杨氏身虽下贱,却颇有心机,凭得有几分姿色,把我家老爷哄得服服贴贴,每日里换上绫罗绸缎,胭脂铅粉擦得狐狸精似的。逼着老爷要这要那,我反倒还要送茶递饭,服侍这小蹄子呢。稍有不周,还要挨骂受气,眼看二年过去,她的身基还没有一些动静,我好心好意的问她,她反而向我瞪眼,发脾气:“你问我?我问谁去?关在笼里的鸟儿会生蛋么?后来竟然偷偷地跑回家去几次,我去接都接不回来,还是老爷亲自出马,才肯回来,直至今年春上才停了红,十月初产了双胞胎,取名方金、方银,只是产娘少奶,想物色一个奶娘哩!”

  “方家生了一双公子,香火有继,可庆可贺!”范氏叫玉莲端过点心来,说:“佃家的胡氏前些天产一麟儿,不幸夭折了,想必奶水未断,不知肯否授奶?”

  “那再好不过了。我家老爷说了,宁可多花些银子接到家里做奶娘。”

  “那兆佃性子毛糙,又好酒、赌,全靠胡氏维持家计,那里会放?还不如送去他家寄养,只不过多出几担谷子,你还落得安静!”

  “大姐的话正中吾意。自从杨氏租到家里以后,她成了主人,我反倒做了奴才,如再添一位尊神,我该做两个人的奴才了,将来孩子长大了如是好也还罢了,如不好,我还有活路么?”说着说着,那泪儿滚了下来。范氏劝道:“有些财主明明结发有出,还要三房四妾的呢,你家老爷只租妻接后,也算不得过分的。只要满期退妻,儿子由你抚养成人,还不是同己出一样孝顺?”

  “自己肚子不争气,也只好逆来顺受,打落的门牙往肚子里吞,我还有什么招儿呢?”

  经姑侄俩一番劝慰,徐氏才平静下来,开始吃点心……

  经玉莲说合,佃家的乐意领养了。徐氏同侍女把方银抱到兆佃家抚养,契约规定奶资每年拾贰担谷子。暂定三年。原来近些年来瘟疫横行,多有经不住水火夭折的,那些贫寒家的孩子反而经得住风雨,容易长大,因此财主方大才决意抱给佃户家寄养,谁知那一年的谷子还没到手,就被兆佃一夜之间赌个精光,气得杨氏悬梁,幸好被及时赶到的邻居们救下,兆佃也觉懊悔,发誓不再赌博。

  眼看冬至将近,家无隔夜粮,就约了姜洛沫、黄鳝大头来找景前讨教门路。

  景前刚好贩米回来,就给他们出了主意,说:“眼下是烂冬天气,各行业都出现萧条,饥馑已现,唯有贩粮或可挣口饭吃。你们都年轻力壮,有的是气力,何不出西门到价位较平的中戴、寺平籴进,再利用我家碾房碾成白米,挑到兰溪城里售出,糠留下喂猪,至少挣得贩脚钱,何乐而不为呢?”

  “大哥主意是没得说的,可这本钱倒是难事,还请你给我们垫些成本,年后连本带利奉还。”

  “贩米本是利微,靠贷借是不足取的!”景前并非吝啬之辈,只是兆佃连前年借去二担生谷还未还,那里肯把钱扔进无底洞,就说:“要是没米下锅要个三四十斤的随时来称,不须还的。但借本,我的本钱都注入三爿米行。实抽不出余资。去年我的粮船在七里垅遭劫,血本无归,到眼前还没缓过气来,你们不妨到祖仓一试,也许能借出一些生谷。”说罢,叫玉莲各量了二斗米送客。

  兆佃等三人各背着米,来到北街口,在酒柜上纳鞋底程瑜见了笑嬉嬉迎上来:“三位小哥难得来的,喝碗酒去!”

  “连尿都喝不上了,还酒哩!”兆佃等把各一袋米扔上柜台:“现在越富越吝啬,我三人本来向景前借点本钱做生意的,谁不知道,他家有七家作坊,三爿米行,铜钱银子堆山,富得冒油。谁知一口回绝,各打发二斗米了事。你说气人不?”

  “照说都是本家人,他家钱山、粮海的,如今他学会了刻薄!”程瑜起身各舀了一碗酒:“诸位先喝碗酒消消气!”

  三人在门前凉棚案头喝酒,兆佃说:“景明来过吗”?

  “他不是在堂屋收租吗?一般晚上要来搓麻将。”

  “那我们就在门前候着,有什么配酒的弄些来!”兆佃说。

  “有刚熟的牛肉,猪头肉,还有酥饼!”

  “那就切两斤百叶肚来!”

  “算了,每人要二只酥饼也就够!”洛沫用肘子碰碰兆佃。兆佃瞪了一眼:“吃在肚里,才保险,旁的管他个娘,程大姐,我那袋米你先收着,不够待日结账补足。”

  “兆佃哥说到那儿去了,这几碗水酒权当我请客,这两斤肚叶又能值几何?账我记下了,这米你还是先拿回去给杨氏熬粥吃,她正给人喂奶呢!”

  “还是大姐疼我!”

  到了掌灯时份,景明跟着维虎、维彪来到北口花巷,准备上楼娱乐,兆佃等上去拦住:“你来得正好,我们等你多时了。眼下我们手头偏紧,连吃饭都成问题了,想到祖仓借些应急,日后稍能缓过气来,本息归还!”

  “祖仓发放是冬至以后的事,冬至前只收不借的。有些户头因灾情或年成不顺,还不起租,也得在冬至日付清利息,再转借一年,不肯办转借手续的三年不借,这是族规,我看你过了冬至日再说罢!”说完就转身上楼去。

  “这可真是一朝权在握,就把令来行。那些有塞背后的,还不是一年借到头,我们硬碰硬的一律不借,还说自家兄弟呢!”气得他直蹬脚……

  兆佃回家后,把事情的经过对杨氏说了,杨氏说道:“你有这门心思倒还罢了,这本钱包在我身上好啦。只要你不睹、不嫖,酒后不生事儿,做碗饭吃还不容易么?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人家,你前年借生谷至今不还,他们还能再借你么?打发你二斗米还算给你面子哩,你有志气就该当场不领情,尔后自己发奋图强!”

  不久,那方大才带着家小来看小银儿,杨氏乘他高兴,谈起冤家欲做些小生意,以补家用,姜家本来堂兄弟,以前落难,大年夜靠我们送去一篮芥菜,一碗饭煮清水当年饭。眼下红得发紫,目中无人,连借点小本都不肯,那方大才毕竟财大气粗,说:“联襟有这些想法极好,在下虽然家资不丰,要是三五担谷子,随时来挑就是。农谚曰:‘家要富,做豆腐’,我家从前也靠做豆腐发家的。还有一套模具尘封在那里,反正年代久了也是白白烂掉,不如你们拿过来开张。”

  “那就感谢亲家的关照了!”

  兆佃有了方家的支持,就做起贩米和豆腐生意,家境也有了转机。

  眼看冬至将近,各堂口都要祭冬至,吃太公饭,到时自有番热闹,还夹着家族纷争,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三回 明就里复闹收租日 不知局单闯朝觐时

  兆佃仰仗方财主,做起豆腐生意,又利用泔水喂猪,栏里三只两头乌养得肥肥胖胖,喜形于色。眼看冬至将近,想当年父亲文信同樟勇在堂分面前同吃同坐、谁敢小看?可眼下姜家小子凭着多喝了几年墨水,居然粉墨登场,做了祠堂账房,狗眼看人低,竟瞧不起自己,想起来好不气恼。

  三七公堂分是全族人丁最旺的,有五十四户约有二百余口。大部分农户租种太公田,按例冬至是收租结止日。堂分的头面人物姜庚、景明、维虎、维彪等都坐在堂前暖融融的斜阳里喝茶,商议祭祖、吃太公饭等事宜。当年景明的父亲文韬、姜庚父亲文谋、维虎、维彪父亲文明、旦旦的祖父文正是族望所归,号称阴阳街“四君子”,眼下除文正外均已作古,父位子袭,三七公堂分的权柄自然落到这帮强悍不敛的纨绔子弟手里了。

  头首们见日过中午,已没人来交租,就命络沫等执事撤去收租摊子,并从兆佃家产买来两头肥猪,用温水浇洗后宰杀,厨房里姜丁、玉莲等也备好接血的秧盆、退毛滚汤。姜庚主持着祖风宣示。他指沾口水翻开家谱,当堂追述姜氏业绩。举族侍立聆听。他说:“后裔们南迁已难考其全貌,只能从家谱窥豹一斑,西征大将军反魏谋汉计破就义,其天水郡磻溪子孙按其遗下锦囊受计仓皇南逃至临安。明朝初年又一支从临安迁出,系元、世、德三兄弟,长子元迁到兰溪皂童口,世迁先泽,德迁上泽。世、德均为阴阳街始祖,家谱上谥为宗世,宗德两公。我堂分属姜宗德公子孙。”

  “我们这一代属于第几代了?”人群中有人问道 。“查一下谱序便知”景明代为答道:“姜氏家谱代序为‘文和义,荣华富贵,孝悌慈,茂盛康宁;志谦勇,谆良公杰。’一字为一代。共二十一代。其实旧家谱上代序已用完,新家谱还没修,因而到了‘文’字辈已是重用旧代序而已,乃属第二十二代,景字辈、维字辈都是离谱的败末代了。”

  姜庚接口说:“古人言,只有千年树没有千年姓。就阴阳街而言,一千多年间已三易主姓。最早到达的是洪氏,敦煌人。洪氏家族发现十里处的莲塘有观音菩萨显灵,逐瑞西就,成了莲塘的主人;接踵而至的荥阳郑氏,当世、德两宗迁到阴阳街时,郑氏业已拥有五百多人的大家族,可到了顺治年间仅存一户,而且有女无男不得不从莲塘招个女婿以指望延绵香火,但郑主谢世,女婿复为洪姓,从此郑氏绝迹,只留下一座历尽沧桑的祠堂遗址。如此兴旺的郑氏是迁是亡,迁至何地,灭于何因,已成了千古之迷。到此,阴阳街自然成了西征将军子孙们的一统天下了。”

  景明见场上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赶来祭冬至吃太公饭的,可是多是没有读书的之辈,那里懂得什么祖宗礼仪?就乘机进行开导:“你们可晓得阴阳街又叫泽口村呢。系明代由西茅堰、塘头坞、上坟头、野梅树下,、季村、乌珠塔、鬼哭垅、姜村陷、深坑、下东山、牛食桶、荷叶潭、水碓山、施家塘、火烧山、胡山岙、牛轭塘、茅烟障等十八个自然村合并而成。在这片古河道上小村小姓难以抵御各种自然灾害,尤其历代战乱不断,村毁家亡比比皆是,即使隐入深山古林,也难以逃脱流寇游勇骚扰。于是智长者的“聚势图存”得到共识。掀起了倂村风。阴阳街原是谷溪流域的一个旧商埠,虽说不是繁华富贵之地、却是湖泊连珠,荷香十里的钟灵毓秀之乡,并拥有阴阳街十景,那就是枫水渔火、胡山牧笛,新宅朝霞、西山晚照、石溪清波,深坑雨暴,三碓声喧、二埂丛嗓、紫云晨钟、寿山暮馨……其中紫云指的是十府阳殿、寿山那是经堂所在地,塑有五百罗汉,这两处古迹均毁于战火!”

  景明少年老成,对阴阳街人文胜景如数家珍,娓娓动听,他见大家都静静听着,就继续发挥他即兴演说:“阴阳街水丰土厚,人才辈出,文臣武将不泛其人,姜梦熊进士及第官升世袭骑都尉四品,袭四代,姜则望做过教谕,还有章桂森、姜俊、姜晖、姜福光、姜谦等文人雅士,民谣曰:‘一条街道直笼统,秀才拔贡不断种’。廪生、举子历届榜上有名。为江南水乡不可多见。”

  宣示毕,景明将有关田租和生谷发放收支都抄录在万年红纸上,张墙颁布,族人都蜂拥前去观看。原来洪氏西迁、郑氏失踪,所留下的良田、山场、水域都收为祖宗名下,定为祖产,并在家谱上画图标志、划在各堂口佃户租种,田租归祖仓,在遭灾或青黄不接时发放,次年收回。收租期从稻熟开始,到冬至截止。并在冬至日举行祭祀活动举族会餐。俗称“吃太公饭”。

  兆佃向景明索取卖猪钱不着,就挤进人围看墙榜,见地处塘表的一石二斗太公田被收回,于心不服,前来找景明讨个说法:“景明,这一石二斗田是租上租种的,我家靠它维持家计,又不曾欠租,何以收回?”

  景明翻开账册指给他看:“前年应交三担,你只交了二担,去年只交一担,今年没有交,按祖制三年不缴清者田亩收回另租他人。这是祖宗定格,我能破例么?”

  “可姜庚爷家有一石太公田种了几十年,还没交过一粒租,你怎么不收回?”

  “那时他家困顿,在开堂会时捐赠给他家的,已属于他家了。前些年你家失火,也不是开堂会赠你银子么?”

  “谁不知道你景明得势不认人?呼风有风,要雨有雨,哪会把穷兄弟放在眼里,庚爷家拥有良田四百石,从哪儿来的?大家都瞧瞧自个,屁股擦干净了没有?你家霸占了堂屋又交了多少租?开口祖制,闭口祖上规矩,其实你们早忘掉祖宗,只不过把祖宗拿来当遮羞布罢了。”

  “佃兄,你既然说到这个分上,可别怪我口直。”景明不愠不火:“当年我家毁于战火,逃难他乡五年,没向祠堂要过救济。就住进堂屋来说。这堂屋原本为无家可归族人庇护用的。我们住进这香火屋也是不得已的,再说这阴阳两栖的冷屋破烂不堪,要不是我家每年化几十两银子修缮早已倒塌,你能来吃太公饭么?又向你摊派过几文?你父的阴棺也不是摆在里面,又交过多少租金?”

  “好了!你这不是无事寻事,捣乱堂祭?文信就睡里面棺材里,听到你这不孝的儿子在这里发横能安心?你先回去!猪钱明天结算,还少你不成?”保代副发话了,兆佃最怕的是他,于是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发牢骚:“兔爷讥缺唇儿,大伙都撒把尿照照自己吧,有什么好尊容,败坏祖风都不是你们这伙狐朋狗党么?……”

  人们也纷纷私下议论:“兆佃性格暴躁,但说的是实话。我们偌大的祖业都被这些夜耗子耗光了。姜果老家里堆着金山银山,还裹走太公田,那景前家光三镇的米行拿出一半就可以造全園了,可就把住香火屋。你们看那祖坟上的大松林、枫树塘上的古樟木还不是变成维彪家前厅后堂楼、姜庚家的花厅,景前家的麻车,听说那麻车肚都有稻桶粗,挖空了可睡十条大汉,说是花钱买的,钱谁见过?还不是合伙中饱私囊?”

  姜兆佃听有人支持,又踅了回来,放开大嗓骂道:“这些天诛的,只披着一张人皮的江洋大盗罢了,什么霸场勒索、强抢他人妻女,敢向油锅里伸手的人什么缺德的事干不出来?”

  “你骂谁?”维彪霍地跳了出来,追到兆佃面前:“谁霸场勒索、强抢他人妻女?你说!”

  “阴阳街敢于勒索,抢人妻女还有谁?你自个明白!”兆佃自认为有众人撑腰,并不肯示弱。

  “狗日的,那块骨头痒了,我非治你一下不可!”他掀起长袍,一脚把兆佃踢翻,挥起钵头似的大拳向地上滚的兆佃打去。

  “打不得的,要出人命的!”众人喊道,但谁也不敢上去劝架。

  “二爷,都是同堂分兄弟,在祭祀日闹起来不像话!”刚好景连从铺里回来吃太公饭,见势上去托住维彪的铁拳。维彪动弹不得,想起在姜顺茶馆被司马度收拾后,半年起不了床,也就借台阶下场:“要不是看贤弟颜面,就要打得他爬着回窝!”

  在案头就坐的保代副也说:“这家伙不知趣,今年春上在石坑偷杀耕牛,抓进县衙,我把他保了出来,他却恩将仇报!”

  在众人的规劝下,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

  连日寒风细雨,给西院添了几分愁丝,玉林原是优伶出身过惯了风流潇洒的戏台生活,姜家人但凡秉性相近、情趣相投的景花、景连业已被范氏拘禁,景聚大约一月未回,与周边邻居又难以融合,深感孤零、近来闲着无聊,只好以炭盆取暖、读书、抚琴、吊嗓自娱,逐渐勾起重返舞台念头。

  这日忽然云开天日,堂屋前传来阵阵的杀猪时猪的惨叫声,掀起纱窗望去,香火屋高高白粉墙前集合着百多人围观杀猪。另一边在收租谷,准备冬至祭祖、会餐。吃太公饭是举族盛事,各堂口都分头进行,按传统体制,凡已上过家谱的子孙、外甥都有份。但凡剃头匠、优伶等下九流,是不能上家谱的。因此玉林即使是姜家的媳妇,也不能在祠堂或堂屋祭祖时抛头露脸,自然也排除在吃太公饭之外。这于她并不在乎,她孤高冷艳即使请她去吃,也绝不肯到这种闹哄哄的场合吃饭的,况且手头不缺银子,要吃什么自有景聚给她捎回,自已也可以去买,谁还去贪图这餐大锅饭呢?可正当这时小跟牢突然回来了,说是外婆外公讲的,吃了太公饭,就算姜家人。因此置了一副香烛。托人带到阴阳街。当然参加冬至等族仪活动并不能立即成为姜家人,但这也是一种逐步融入家族,直到既成事实的认可过程。当年景连就这样上家谱的。为了不让儿子排除村姓之外,受人歧视,长大后过流浪生涯,就带着儿子到堂屋里来。中堂已经点满了红烛,香烟缭绕,摆了满案头的三牲供礼,人们都在熙熙攘攘中争先恐后的朝拜,那大小爆竹、鞭炮响彻云霄。玉林为了怕引起人们注目,只得从西边竹里进去,打侧门进了姜家起居间,其实西间也挤满了人,堂分的膳食都在这里备至。玉林以她的美貌和特殊的气质及不同生活格调、难以容入这个古老的家族,人们都以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有惊讶的,有羡慕的,当然也有歧视的或三者兼而有之的。玉林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于是携着儿子进了内房见婆婆。可婆婆偏偏带着姑娘到街上裁嫁衣去了。在过道里碰上大婶,就把小跟牢回来祭祖吃太公饭一事说了。玉莲满口应承:“通常外姓人祭祖、吃太公饭要经祠堂头首们认可的。可小跟牢也算不得外人,认祖归宗也在情理之中,一般熟头熟面的人也不好意思撕开脸皮阻拦的。我总理着厨务哩,丁股筹都由我发的,你只管陪小跟牢去祭祖,等你们的鞭炮一响,我就在自家菜钵里添条丁签就是了。要是头领们发话,我会说情的。原来吃太公饭是凭丁签分股份的。那大掏锅里煮了上百斤猪肉后,留下肉汤煨酸菜、豆腐,沿锅摆了一圈各丁户的盆盆罐罐,每只代表一户,因根据户里丁数下签,姜家本来五丁,故也插了五签,现在又插了一签。玉莲原先是反对小跟牢上家谱的。但眼下年近四十,只有一女,将来说不定还要过继一位麟儿。如一味反对小跟牢上家谱,说不定殃及自己。还不如顺水推舟,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再说姜家五兄弟膝下无丁,高堂心里已慌,让小跟牢祭堂认祖,为姜家子嗣讨个开封包,实为两全其美的好事。

  玉林进祖堂有所不便,附耳吩咐几句儿子,便留在隔壁贴缝窥视动静。小跟牢虽然只有七岁,天资聪颖,却是顽劣不敛的个性,那能理会世海的深浅,一味的调皮好玩。竟然大大咧咧地挤进祖堂,在三七公神位前点燃一对大红烛,见两列烛台已满,只管拔掉别人香烛,把自己的插上,已引起周围朝拜者不满,那责备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那儿来的小杂种,竟敢如此放肆?”在门口,三七公堂分的头首正在喝茶议事,见他扬长而进,因碍着景明的面子都装没有看见,一般族丁都碍着姜家财丁两旺的气势,谁敢公开对仗?只在私下发些不关痛痒的牢骚,谁肯破面?如此这般,使得小跟牢明目张胆地烧香化纸,下跪碰头朝拜祖宗,正在叩头,却被人揪住衣领提起摔出一丈多远:“你这个魔头野种想干啥?姜宗德有的是子孙,容得你混水摸鱼么?滚!”原来兆佃正没处出气,就摔倒小跟牢,又把他的香火拔出香炉,狠狠踩灭。小跟牢从地上爬起来,抓起一串千子鞭炮,在化纸盆里点了,朝他背后扔过去,不偏不斜,绕住他的脖子,噼噼啪啪爆炸开了,他又扯又拔,好不容易把残串抖落,已是满脸血污被烟火熏得黑包公一般。引起了哄堂大笑。玉莲见了,赶快打小门里过去,用预裙替他扑去身上的纸屑火星,笑着说:“佃叔哎,你大人大量,何苦与小孩过不去呢,他虽不是姜家人,毕竟是姜家养的,祭祖认宗自有祠堂头首们把关哩,用得着你动粗赶他么?万一摔坏他,不用说景聚不肯,难道姜家能放过你么?”

  “家谱定格,外姓人不得认祖归宗,维护祖规人人有责,能容他胡来,我要告到祠堂里去!”兆佃气呼呼地冲出门去,在八仙桌上擂了一拳,震得头首们茶碗翻倒茶水流溢:“庚爷,你们都是祠堂头首,我们祖宗又没有绝后,容得外姓人擅自祭祖吃太公饭么?”

  “谁来祭了?我们怎么没有看见?”姜庚见他满身都是纸屑,面目皆非,以嘲笑的口吻说。

  “除了景聚那个拖油瓶,还有谁敢?你们究竟管与不管?”

  维虎道:“佃老弟此话差矣,有容乃大,有人来拜我们的祖宗,说明祖德昭彰,别说一个拖油瓶,连三村五姓的人来烧香,那又何妨?”

  “你说得轻巧,一旦让他认了祖,入了家谱,就要分享祖产,那姜氏不是步郑氏的后尘了?”

  “祭祖不等于上家谱,上家谱要通过祠堂核准的,那是祠堂头首们的事,关你屁事……”

  玉林一直关注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到了这时,才把心放下来,同景芳一道回西院去。

  吃太公饭人们都围住在天井看分胙。都说祭过祖宗的三牲肉吃了能消灾除病,长命百岁。

  姜丁叫把切成碎块熟肉堆放进托盘拿到中堂天井里去,天井里早铺好门板,宗族男丁们都团团围住看分肉。在多灾之年,一般农家连糠菜都吃不饱,那有余资买肉解馋?因此,那一盘盘冒着热气的大锅肉格外诱人,小跟牢和那些穿着破烂的孩们见掉下几片肉,就钻到铺板底下去争夺,一旦抓到手,连沙带土地往嘴里塞,而姜丁则还要夺下来,就在衣襟上揩一揩,扔进肉堆,维护公众的利益。

  “桑叶!桑叶!”姜丁握着筷子敲着门板:“桑叶放到那儿去了?”

  “就在你脚下筛箩里咧,你瞎了不成?”黄鳝大头上来提起筛箩,把桑叶一张张摊到门板上,堂分一百零八个男丁,姜丁按照肉快的大小肥瘦,夹到一百零八张桑叶里,即是那块肉大一点,也得随手带的菜刀切下一点丁儿,做到份份股肉块数、份量、瘦肥大致相等。尽量做到眈眈众目都无可挑剔为止。

  那一钵一钵的酸菜豆腐都端走了,闹哄哄的人们不拘场地,有的蹲地,有的倚槛,一家大小围着菜钵手抓筷挟的捞吃起来,那一桶桶的糙红米饭抬进中堂,立即围着桶,用碗片去铲,大抢起来,你推我挤,像群饿牢乞丐,有被挤倒的,摔得碗碎饭撒,人还没爬起来,那地上的饭已抓到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分丁股肉罗!,排队排队!”姜丁用刀背敲着门板,人们自动排成长龙,有次序地一一领走份肉,小跟牢急忙打了一大碗饭,插进队伍,轮到他时,便连桑叶一拖,把股份肉拖到板头,蹲着大块小块地抓来就吃。兆佃已领了一股,又去拖一股,被姜丁一手按住:“怎的?你家一丁怎能享受二份?你多拿,别的就少,向谁要去?”

  “人家五丁六股,我家也有养子方银,为何不能拿两股?”

  “我是丁是丁、卯是卯,六亲不认,凭签发肉,管你儿份!你再要肉就拿丁签来,没有丁签休想拿走股肉!”

  “我吃太公肉,又不吃你茶博士的,你敢怎的?我偏要拿!”

  “你敢?”

  “不敢?我就不叫兆佃了!”他一伸手,姜丁就一刀斩过去。还好他抽手得快,不然那五指就会齐刷刷地离掌了。围拢来的观众无不替他捏了把汗。见姜丁动了真,这位软硬不吃的兆佃也居然怯场,见到周边嘲笑的眼睛,恼羞成怒,忽见小跟牢扒着门板吃肉,一把夺碗摔了,小跟牢哇了一声哭开了。他却扬长而去:“我让你吃,让外姓人吃‘太公’还不如喂狗……”

  人们只顾抢饭吃,那管得许多,就是有些私下议论,也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再说,吃太公饭么,那年少得了争吵,这是祖宗遗风,司空见怪,并无结绳记载的必要。

  有头面的人物虽然也来吃太公饭,但大都来应个景儿,把股份肉和酸汤豆腐端到家里供奉祖宗后,多赏给下人享用。

  吃了太公饭以后,股丁们领了馒头,就留下看分股肉。这又是家谱上明文规定的,一般族内男女都能领到一双馒首,这叫人头馒首,又规定三十六岁以上为上寿,要发长寿馒首和长寿肉。为鼓励进取,又有读书功名肉,这都家谱上定格。

  举族辈分最大年事最高遗老文正来了。他今年八十七岁,他戴风帽,披着大风袍,他教了一辈子四书五经,学生满堂,德高望重。柱着竹节杖,由儿媳程瑜和孙女旦旦扶着进了堂前,原在案头喝茶议事的巨头们都齐刷刷站起来前去搀扶,把他安置在正堂那张无人敢坐的太师椅上。景明忙从姜丁手里接过一碗茶奉上:“先生喝口茶,暖暖身子,身骨还硬朗?”

  “还好,还好!”他那干瘪得像香橙似脸被寒风吹得涕泪纵横,忙掏出手绢去擦:“不过,太公饭吃了今年,就没下年了。”

  “我们太祖姜太公活了一百二十岁,你老才八十七岁哩,还有三十三年寿缘!”景明附着他的耳朵说。

  “按照道、佛教义,人可以按三生六道轮回转世,我能活到明年就能进到人道,仍转世为人,值时当了小弟弟,你们这些当哥哥的可不许欺侮我呀!”老太爷笑得像个小孩,又问:“今年冬至寿肉都发过了?”

  “都准备着哩,你不来谁敢发?”景明回着:“今年年成不好,生谷只收回一半,那田租还不及去年,才收了三百多担,因此冬至也相应不足,按去年基数发放,读过三年私熟的发五斤,秀才七斤,贡生八斤,廪生九斤,举子十二斤;寿肉: 凡上三十六岁起寿二斤,四十岁四斤,五十岁六斤、六十岁七斤,七十岁九斤,八十岁凭自己力气,能扛多少就扛多少,数量不限,还允许族人们扶送到门口,只要能跨出门槛一步就成,门外由亲属接应。今年你能扛多少呢?”

  “八十岁时我扛过八十斤,去年才扛六十斤,今年三十斤也拿不动了。”

  “我们备了五十斤呢!”

  “太多,太多,三十斤也背不动了。”

  “不要紧的,即使扛不动,我们也会帮你送回去的……”

  到罗埠采购馒头的络沫回来了,独轮车上有四大箩馒头,其中人头馒头四百八十,寿桃馒头一千。人们帮着卸下,交给姜丁分发。姜庚同维虎私下商议:“水轮师的螟蛉既然祭过祖宗,那人头馒头照理也该发的,可这样以来,那兆佃家抱了养子,也必然来争,你道怎么处置?”

  维虎说:“兆佃家的只给上坊村方大才做奶娘,只能算得上养子怎么算得姜氏的螟蛉,不属宗族人之例。而景聚的婆娘至今无出,小跟牢迟早要上姜氏家谱的,我看该发!”宗族权益纷争,自有一番热闹,小跟牢能否领到人头馒头?见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拒开脸惠芳代辞祖 拾轿花贤明自运偈

  “娘,我分到人头馒头了!”小跟牢怀里兜着四双馒头,兴高采烈闯进西院。

  “这就好了,可望不久能上家谱了。”玉林抱起小跟牢,亲了一下儿子,滚下两行热泪……

  玉莲待过了冬至,少不得率领玉林,景芳及伙计们连夜打馃包粽,给走动的亲友邻舍打点,以明姑娘将嫁.亲戚都们收到四样点心,免不了打听佳期,以便如期登门贺礼,其实对方直到九月下旬才通帖过来,迎娶定于腊月十八。屈指算来,景花离出阁不足百日,可诸事未备。自此全家都忙碌起来,眼下景聚师在西门畈做水碓,周边有大片的古樟林,景前就捎信叫他趁便买些陈年樟木料,就地做些箱柜圆桌方椅,最好能用上高贵的江西土漆;陈月韵家来了东阳雕匠,手艺精湛绝伦。就前去通融先调到家来做架梳妆台和一张花床,那床全用贵重的红木,要求八仙过海全套镂空深雕,做八十工恐怕油漆来不及,就上六十工的中上规格;玉林从寺前村娘家带回两名擅长苏绣花工,为姑娘做几套嫁衣裳。景明也托酒友,到吾家圩较有名气的箍桶店定做七套盆桶,要用朱漆的;范氏是爱体面的,宁可贴上几百两银子,也要备份看得过去的嫁妆,以免对方嫌陪嫁过于寒酸,让女儿受气。

  转眼到了十冬腊月,各类嫁妆已备齐,就等着对方来迎娶了。

  入冬以后天气还算晴暧,但到了深冬,寒潮南下,乌云垂地,北风骤起,这天黄昏竟然飘起雪花。阴阳街富户不多,一般庄户人家围着炭火盆,草草用了晚餐,就拥进薄薄的被窝,在向往美好的梦境中熬过漫长的寒夜,只有那些听惯了更声的长者,才能享受到公鸡的报明曲。可今宵北风怒号,树涛阵阵,也听不清了,那炒米似的雪粒随着呼啸的寒风灌进了窗口,茶搏士姜丁因在姜顺茶里为司马度及歌女说了几句公正的话,因而得罪了二地保,不得不卷包回到四无遮拦的破屋。他只得抖抖索索地起来前去关窗,往外望去,满眼都是风旋雪舞,野外已经一片银白,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唢呐声,才想起今日是堂分姜家嫁女的日子,还请我去喝喜酒哩。于是点了盏青油灯,换身干净的衣裳,反锁了门,向南街堂屋而来。见在漫天翻滚的暴风雪地里,出现一溜灯光火炬,一大队人簇拥着大红花轿,浩浩荡荡地向寺姑桥奔来。他急急忙忙地直奔堂屋,见堂上红烛高照,挂灯结彩,两厢都摆满八仙桌,一家大小及近支亲房通宵未敢合眼,坐等花轿莅临。姜丁跑到景前面前说:“堂老弟,花轿过寺姑桥了。”

  “过寺姑轿?这么大的暴风雪,也难为他们起程得早。快,准备炮仗接轿!”景前弹冠整衣,率领景聚景山景明景连到门外两厢列候,在热烈的爆竹声和两方十响班子奏乐中,一行五十多人的迎亲团缓缓簇拥上来,那礼盒鱼贯而入,摆满上横头长案,那顶落满积雪的花轿刚要进门,却被跨倚门槛的姜丁厉声挡住:“慢来,你那白花花的轿顶能进屋么?都是干这一行的,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不快些退到百步外去!”

  “这是瑞雪,瑞雪如银,银鞍配金马,天作之合!”老张婆慌忙给轿夫使眼色令后退,又悄悄地给他塞了利市钱。轿夫们退了数步,用袖子拂去轿顶上的积雪,再抬进去,停在天井石上。

  景明把男宾引到堂上偏桌就坐,女宾则由玉林携进了闺房,众贺客早已在门外等候,人们闪开通道,让村镇上头面人物闳济、姜杰、姜庚、姜乾、维虎、维彪、姜顺、阿大先进屋,他们一一向范氏拱手作揖,面交贺金贺礼。再由景前引上首席坐定。其余贺客才敢蜂拥而进,见空插位,各取所宜。一般至亲近邻不便上桌,自觉进入帮厨房照料香烛,打发卖唱,行乞等诸般角色。由于作坊歇业,所有长年伙计均由玉莲调遣,被指派做跑堂或内应打杂。范氏叫过姜丁,包给他利市钱。叮嘱他多加关照,检点各项礼数,有不足处随时纠正。如今宾客如云,中堂和厢房安排了二十八桌,内房女眷五桌,均已座无虚位,景前还犹恐不足,只得叫余讨饭向玉林讨过锁匙,在西院再排数桌,为厚大,寺前等远道而来的亲戚预备。

  担任利市婆婆的白铁夫人周迎萍和姜乾元配夫人苏桂秀把各样礼盒及一对公母鸡,一片猪肉,一对羊及手插有松柏枝的七样果子袋供上,还有绑着式尺,剪刀、镜子的米筛、一对染红根须的金竹也供上,并点上一对金统大红烛,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就叫玉莲请景花出来举行辞祖仪式。

  玉莲放下手头的活计,自个净了手,洗过脸,走进内房,见众人都围着一团,四位陪堂姑娘,一位端着铜脸盆,一位提着粉盒镜,一位端着一碗清水,一位拉着两股麻线,要替景花开脸,她就是不肯,慵懒在太师椅上,满脸泪痕。玉莲见势也不敢声张,只向姑母耳语。范氏摆摆手:“罢了,家风败落如此,还要什么祖宗!我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竟然遇上这么个对手!”

  玉莲内心惶恐,忙退了出来,拿不定主意,遂同周大姐和桂秀姐耳语。周大姐面有难色:“三从四德,忠孝礼义是古训,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以桃代李呢!”桂秀心直口快:“那又有什么呢?当年我从圳头嫁过来,夫婿病得不轻,还是以姑代兄同我拜了堂!”景芳从牛栏里回来,刚好碰上:“什么一鼓殿里卖糖?我听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玉莲一把拖过去,把方才商量的事说了。她笑了笑说:“自己的祖宗呢,难道我这条白牛精,还会跑过去抄他朱家的金銮殿不成?”大家听了愕然。玉莲私下嘀咕:“洪家娘舅盛半仙可灵哩,莫非她命中注定与朱家有孽债?”景芳却不以为然,忙问玉林要了内房的匙钥,提了桶热水,在西院里熏香抹浴,穿戴整齐,过来代景花祀祭列祖列宗了事。

  按时下格调,上轿宴要先茶后酒,众跑堂走马灯似穿梭席间,把一杯杯香茶,糕点用朱漆托盘供上各桌,第一套是甜点,有双喜糕,鸡子糕,连环糕,荔子酥,取“喜结(鸡)连理(荔)”的彩头;第二套吃一双红鸡子,好事成双,取“吉志”的利市;第三套是吃甜心汤圆,每小碗四只,取“四世同堂(糖)祥瑞。一般都当场吃了,只有轿夫把剩下来的糕点,鸡蛋,汤圆连同自个份子都倒进那只永远装不满的百家袋,准备带回家,以喂嗷嗷待哺的众多家口,在第四套上轿宴举宴前,宾客们可离席净手。跑堂及帮手趁机撤换席面,另置酒菜。两方十响班子,吹奏礼花,清唱婺剧《打金枝》。这时催上轿爆竹升空,鞭炮齐鸣,呈现出一派喜盈盈,闹融融的祥和景象。

  上轿宴在热烈的气氛中继续,景前,景聚、景山、景明等分别向各桌来宾敬了酒,十六道菜的满汉简全席已上了十五道,待最后一道压轴菜“鲤鱼跳龙门”上来时,各席才开始划拳,尔后推出功夫硬酒量大的保代副到客席敬酒打通关,谁知客席迎亲团里竟有“藏龙卧虎”,一个轮番就把阴阳街酒场高手维虎打败,输拳吃罚酒是各地酒宴上通行规则,他早已被灌得南北不分,人们不得不把水轮师推到客席席面,经过多人较量,才勉强平分秋色,给阴阳街人争回三分面子,在满堂欢声笑语中,闺房内却转来了啼哭声……

  姜家倒底有面子,请来了望江楼饪烹大师施良。在众多的帮手协助下,以精湛的厨艺满足大家的口福。眼下十六道大菜全部出盘,只有银耳莲芯醒酒汤交给徒儿小泥鳅去做,自己坐在高脚凳上,在水缸盖上留几碟小菜配酒,自斟自啜起来。周大姐进来打热水,笑道:“你倒好,让满堂的贵客吃鸭脚水,留下体己货独享!”“哪里是体己货,只不过留下些上不了台盘的下脚水哩!”施良随即抽了双干净筷子,挟块鸡肫递过去:“像你这样秀气细理的先生娘未必肯赏脸哩!”周大姐忙护住口鼻:“我是胎里素,闻不得荤腥,你饶了我吧!”“其实禽畜类的精华无非鸡肫、鹅肝,羊项、狗筋,猪舌,我还舍不得让别人分享哩,可你独独吃斋保素的,我俩无缘!”

  “都快三十七八的老妈子了,还提孩提时代的事儿么?”周迎萍汉了口气说;施良站起来给她打了一铜盆热水:“新娘肯上轿了?”“不上轿又怎么样呢?”周大姐接过水,苦笑一下,她连凤冠都摔了,也不肯开脸,多亏老张婆那两片嘴皮,说:“说起来我还是你舅姨,会骗你么?朱家是当地首富,良田百石,又为你造了金銮殿似的前厅后堂楼,那女婿貌如潘安,才高八斗,连你家四哥也只配替他磨墨哩,自古亲帮亲,邻照邻,我还忍心把你推进火坑……。婚姻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事到如今由不得姑娘不嫁了,这是朱家延续香火,荣辱相关的大事,谁妨害了它都要以性命相扑,决不妥协。如果活的抬不回去,死的也要,不然姑娘上不了轿,把丈母娘拖去顶扛,别无决择!”“就是个理,大约树丛沿已闻到什么风息,是有准备而来的,迎亲队里有的还藏着家伙哩,你仔细看裹腿里个个都插着匕首”“树丛沿本来是由一位武将繁衍起来的,武功了得,阴阳街人那里是他们的对手?景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最后叹了口气:‘也吧,我死也死到他家便了。’竟还吃了一口上轿饭,这不,我端热水为她洗脸呢……。”

  三通起轿火铳放过后,景花被利市婆婆和四位陪堂姑娘梳洗化妆起来。

  “时间不早了,路途遥远,又是暴风雪天气,我看早点启程罢,天气实在太冷了!”老张婆,李师师身负使命,责任重大,不得不来催了。

  “赶死——”已经心烦意乱的范氏突然走口,吓得玉莲、玉林及满室的女眷面色铁青,范氏反倒浑然不知,反而在媒婆面前大发雷霆,“过午之前,谁也不准抬走我的女儿,谁要抬走我的女儿,我就同他拼了,我也不要这条老命了!”

  范氏拍着膝盖,呼天抢地大哭大闹,引起在场的人纷纷落泪,于是玉莲、玉林、景芳同正在穿上轿衣的景花抱头大哭,把堂上融融的喜气压了下去,变成一片悲切啜泣之声。

  那雪漫天盖地抖落下来,景前觉得再拖延下去也不能了局,命轿夫把轿顶上的雪打扫干净,从天井里抬到中堂,向天地烧了副黄裱纸。景明抱起一路挣扎的景花,在媒人,利市婆婆,陪堂姑娘的协助下,硬生生地把她塞进大红花轿……

  “起轿!”媒婆喊了一声,那四个轿夫立即抬起轿杠,轻悠悠地迈开八字步,抬走了,不料轿顶的胡芦被门梁刷了下来,大家无不大惊失色,景明立即拣起葫芦轿花,弹了弹雪,运上两句偈语:“轿花朝天,洪福齐天,轿花移地,天地氤氲,生子养孙,恩爱夫妻,地久天长……”

  花轿在不祥的气氛中抬走了。人们都为景花命运捏了把汗,落轿花是迎新的大忌,景花此去远嫁树丛沿,是福是祸?见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赏梅雪人前纳恭维 驱妖孽背后售奸佞

  在当时的观念里,轿花坠地属凶兆,三年内必有血光之灾。还好,轿葫芦滚到槛外,该是应在婆家。大家还是被吓得脸无血色,景明本来作为大舅随轿护送到树丛沿的,现决计取消此行。他还算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捡起葫芦花,掸去沾雪,随口运了几句偈语,并叫轿停在百步门外,从侍人手中接过一副香烛,对天进行了一番祷告,并取块黄绸,用朱笔写下“姜太在此,百无禁忌”的咒语,重新安上轿顶,系上黄绸,姜丁提了只白公鸡,一刀杀了,用活鸡血淋了门槛,以阻隔邪气。媒婆喝班起轿,景花在亲人的一片啜泣声中被缓缓抬去,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荒野。留在父老乡亲的视野里只有那纷纷扬扬的大雪和那被大雪笼罩着的无限惆怅的时空……。

  朱家在树丛沿村颇有人缘,他家娶亲自然成了全村的盛事。有的想帮忙还唯恐不用,因而早把新建的前厅后堂楼布置得富丽堂皇,大门上换上“锦瑟调鸿案,香词谱凤台”对联,堂联则是“金屋春浓化馥郁,琼楼夜淡月团圆”横批“有凤来仪”系出于黄明山的手笔,堂上四十余桌筵席全满,门前还有络绎不绝的贺客,个个春风拂面,喜上眉梢。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气氛。

  到了傍晚,天着人意,渐渐雪止风小,还居然从云隙里透出斜阳,把朱家场院洒上一片金色光斑,由于大雪初霁,品尝过茶点风味的宾客们纷纷离座,随主人朱信源先生来到仪门外空旷的场基古坊候轿。这方五亩大的场基刚好处在正南向,居高临下,对远近的村景一览无余。可前边缘是落差百丈的陡壁,有株古梅就生长在险岸的前沿,盘根错节,疤瘢斑驳,如龙腾虎跃,横刺苍穹,据主人介绍是曾祖大比之年得中进士时从京城移栽,历经几百年沧桑,几度枯荣,近三年没有结过果。众人们以仰慕眼光细细打量,有人突然发现那满是冰凌宛如铁骨桠枝上竟已花蕾都都,有一枝花苞怒放,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在场的无不拍手称奇,道:“红梅绽雪,好兆头!这也是朱家崇尚行善的报应,必有后福!”

  “说哪里的话来,我信源无德无能,家业败落如此,还愧对列祖列宗哩?”“古风犹存,祖德永驻”大家这才注意到说话的是七十高龄的朱鹤先生,因说话时呛了口水,憋得脸色通红,祠堂头首朱鼎臣便给他拍拍背才慢慢缓过气来:“你……你们瞧瞧,这座古坊的石梁上‘仁济苍生’四个字么?那是顺治年间刻的,由于连年大旱,水贵如油,升粮斗金,曾祖每年把千担生谷借给周边饥民,原借原还,不收利息,穷人上门借粮时,豆腐饭吃饱,还粮时酒肉饭款待,坚持了数十年,受惠的百姓为他家树起了这座义门,以瘅善痒恶,流芳百世。不久他家果然出了个贡生,这不是善果么?”“那里,那里!是朱老先生过奖了,如今家业败落如此,有负祖德哩!”朱信源见德高望重的黄老先生还没有出来,怕冷落了他,就告辞了众人,自回后堂陪客去了。人们正在闲聊,远方传来了炮仗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唢呐声,人们听了欢呼雀跃。在屋内待命的一干子执事人员也一哄而出,两厢扇形排开,并准备香烛大小炮仗,等待新人到来。叫人在门前燃起三堆篝火,又吩咐四位接待陪堂的姑娘携带接轿的诸般物事来到古梅树下等候。利市公公朱秋伯早已到现场。刘师师既做媒婆又做了利市婆,眼下随轿迎新还未回还,诸事都由老瘟货张罗。刘师师,有过妓女生涯,好开点子铺,善吃百家饭,爱管闲事。村上人背地里叫她“老乞婆”,就凭她三寸不烂之舌,一手策划了这桩不寻常的婚姻。朱信源还很不以为然。夫人何碧华则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自然成了这场喜事的主宰。

  人们点燃了檐下二串长长的鞭炮,整个场基上空爆竹飞舞,那花轿在吹吹打打的热闹气氛中转出独龙山,经过莲花寺门口,爬上百步阶,刘师师叫轿停在古梅下,但人们很快发现轿顶上的黄绸,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不禁暗中为朱家捏了把汗。秋伯见师师上来,二话没说就一把拖过去私语了一番,吓得他手脚无措,人们也三五成群地私下议论,反而把新人冷落一旁。老乞婆毕竟有见识,忙招呼自己的丈夫,如此这般 交待了一番。秋伯趁大伙忙乱之际溜出,使这次红红火火的大喜庆典出现了不应有的冷场。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夕阳坠岗,夜幕徐徐降临,秋伯和朱鼎臣提着一桶血上来,把花轿周围淋了一圈,然后由最年长的朱鹤先生取下充满着神秘的黄绸,步下百步坡,在溪间小桥头放下,洒上污血焚毁,并压上画有“甲马将军”的斗方。

  朱旺已经更换一新,按照刘师师的调排悠在轿旁,见长辈们提桶洒血,行色慌张诡异,不解其意,就悄悄地问刘师师:“这是什么血?”

  “这是人——你问这个做什么?”师师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过后又觉得得罪这位派上用场的年轻人又会增加变数,脸色也和缓下来,见周边人少,就悄悄地透露底细:“只怪那边前世造下的孽,有个恶煞附在轿顶,还好已用符咒镇住,本来该暗地里买个丫头或叫化子的,取其血洒上轿顶上的黄绸才压得住,可伧促间到那儿找活人?只得用黑狗血代……。”

  朱旺听了目瞪口呆:“罪过!原来讨媳妇也这样造孽,我宁可这辈子不娶亲,也不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天已黑下来了,这伙前辈却怀着不敢张扬的事物折腾得没完,宾客们那里耐得住这逼人的寒气,都悄悄地溜到屋里喝茶烤火。景花孤单地呆在轿里,脚下的铜火燪里的炭火早化为灰烬,如今人们都忙于照应鬼事,却把她冷落在寒风刺骨的雪地里,那花轿也变成了炼狱,真是人不如鬼了。可从阴阳街挑选来的四位花容月貌的陪娘,都在轿前冻得发颤,花容失色,直到农户关灯,月升树梢,才有一拨姑娘媳妇前来掀开轿帘,扶出新娘,并由朱旺抱着,在满天乱泼的红绿米和茶叶米雨下跨过三堆旺旺篝火,在堂前红地毯上放下。

  朱信源深受孔孟之道熏陶,对眼下歪门邪道的作为嗤之以鼻,自到后堂同黄先生品茗对弈,见堂上迟迟不安排拜堂,心存疑惑,只得背着两手站到堂前,见阴阳街竟没人来,就问:“怎么娘家连大舅都一个没来?”

  “古人道重天空各乡风,东乡人倒不讲究这个礼呢。”正忙得团团转的老张婆忙上来解释。打消主人的疑虑,防患于未然,生怕丢了到手的酬金。

  “屁话,自古以来都是看新娘先看大舅,大舅不肯来,必有原故,你们是否得罪了姜家?那上横头大舅座位都空着,这不让人看笑话?”

  “天地良心,我们为朱家能讨回这房好媳妇以传宗接代,什么心计都用上了,还用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呢,你以为这几个媒钱好赚的么?再说那范氏还是我的姐姑呢,我一手托两家,结果两头索面没吃着,反而两头触“霉头。”

  师师见势上来解围:“阴阳街人最重拜三朝的,没数到回红时节五个大舅一道送妹丈过来哩!”朱信源一看到她狂妄得意的法相心里就很不舒服,于是横了她一眼,便转到后堂去:“让你们去拆腾吧,我还落得眼不见,心不烦呢!”宾客们见堂上还是瞎灯黑火,只有围着自个席上那支三排烛发牢骚:“还说朱家有章程,连拜堂这么大的事都不见家主出来主持,让这个‘天下无’老乞婆瞎捣鼓,这可是绝无仅有的笑话……”

  新娘站在地毯上,披霞戴冠,那红头盖蒙住视线,像布袋卖猫一样被扔在无人理睬的场合。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净手,显然已不能自持,还好有朱旺和四个陪堂扶住。后堂忽然转出刘师师带领男方陪堂出现了,并笑嬉嬉对本地来的姑娘们说:“现离拜堂时辰尚远,你们快陪阴阳街来的姑娘去洗脸净手,趁便看看绣房,有不妥之处还请指点哩!”

  跟景花来的四位陪堂姑娘原不该离开的,可七十里路程脚都走肿了,别的还好说,如再不净手就要熬不住了,再加上对方姑娘热情好客,一对一地被她们“请”走。老乞婆见眼下都是男方宾客,正好行事,打开照壁后门,把燃得通亮的高台龙凤烛搬上大堂,摆上祖宗的香案,把经过刻意打扮过的朱兴拉出来,就草草地拜了堂,连鞭炮都没放一串,待陪娘们净手回来,新娘早已由朱旺扛在肩上送进洞房,到此,她们还错认面貌清秀的朱旺是姑爷。

  朱兴再也没有露面,在交际场合全由朱旺抛头露脸,敷衍了事,二十五岁的他长得眉清目秀,自幼跟堂兄读了几年私塾,自双亲病故后,生活放荡,要不是伯父管教,那一份不错的家当早就输在赌博场上了,因此视伯父家的事为己事,自然做得天衣无缝。此时,他在洞房里陪女眷们喝了一会酒,又到大堂各桌代朱兴敬酒应酬,酒拳功夫也还说得过去,但在四十多桌酒席上敬酒是儿戏么?直被灌得酊酩大醉,方由朱信源扶进自己的房中睡下。

  景花一直呆坐床沿,因没人来闹新房,陪娘们落得席间享受,由于不让新人进来喝交杯酒,老乞婆按礼数端来四只甜汤圆,被老张婆碰上,一把夺过去掷进泔水桶:“我看免了,遇到这么灾星,晓得今后会怎么样?我们拼死拼活地促成这门亲事,还要瞧家主的冷脸,真是黄胖舂年糕——吃力不讨好!现在我们终于把这颗粉头弄到家了。花瓶倒了自己扶,大家都瞒瞒生人眼罢,你还当真不成?”

  “你说得倒轻松,前门进来,后门就溜走,媒酬到手,见火不救!可我本乡本土的,不当真又该如何?”

  “什么媒酬?才贰拾两,连草鞋钱都不够,你晓得阴阳人是好惹的么?别说费了脚力,那耗费的嘴沫都够三个大后生挑的,晓得如此,我也不来兜揽这个晦气?”

  “你也得拍拍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起初我俩合计时光,我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被野狗叼去不成?”

  “你也别在拐子面前卖‘乖’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碧华当初叫送来一百二十两,可转到了我手,只有五十两,那七十两不知谁拿去买棺材,我是下山虎哩,哪斗得过地头蛇?”

  过道里有人来,盛大的婚宴业已接近尾声,两人交换了眼色,也就各自离去。

  景花挨到子夜席散,也没有人来过问一下,直到老乞婆把堂上拜堂烛移进来举行送桂房时才说:“请姑娘们上老房歇息,姑爷怕羞,有你们在场还不好意思进洞房哩!”

  阴阳街的姑娘都还年轻,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都不自觉地被人摆布,跟着何氏上了老屋。

  支走陪娘,师师才从暗处叫出朱兴,一把推进去,随手反锁了门:“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强,眼下就看你男子汉的雄风了!”

  李师师刚离开绣房,又想起了什么,就忙踅了回来,这个过惯了风花雪月的媒人毕竟花心不衰,有见教。请看下文。

  第二十六回 窘郎结难解回红日蛋 千金笑相知萍水时

  送完桂房、刘师师意犹未尽,又悄悄地踅回来,偷看洞房里一般都有的撩人的风光,她通过门缝看到这个不争气的木头还在那里打桩,连一点男子汉的勇气都没有,恨得她咬牙切齿。对着门缝蹬脚招手,差点喊出口:“还不动手,真没有用!”

  朱兴似呼觉察到门口有人,前来细看,见老乞婆对他指手划脚,传授房事的秘诀。朱兴心实,又没经历过,那里懂得她的“天书”,听了老半天,还是一头水雾。干脆放下门帘,不理她了。

  门缝被遮,她还没死心,又搬条跛脚凳攀窗,不料凳子翻倒,跌了个坐股筐。还好穿着绵厚,没有伤着骨头,于是拍拍屁股,边走边说:“我这是喝面汤挑筷子,多此一举,难道真的替他讨老婆还要代他生儿子不成?”

  洞房只剩下两人,景花端坐床沿,那对拜堂烛已燃去过半,烛在窗风里摇动,流蜡如泪,更鼓声声。时已子夜,寒气袭人,她见新郎迟迟不来揭红头盖,只得自己一把拉下来,啊呀!他那里是上次来相亲的书生,原是个瘦小的中年驼背。直气得她火气攻心,血涌喉头,愤极而晕倒于床,朱兴慌了神,忙前去抱住用拇指顶住人中,才慢慢醒过来,这时才有机会端详心上人。啊!她细腰颀腿,如粉雕玉琢,无不生得恰到好处。怪不得程鸿常用‘美艳绝伦’来形容她。相了一回亲就想疯了,以致断绝了两家亲情。他把怀里的姑娘视为圣女,怜爱之心油然而生,细心给喂了一小碗桂圆莲子汤,安置她睡下,盖上锦被,但当朱兴上床时,她则挣扎起来,扒在梳妆台上,坐等天明,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视为路人。景花明知上当,但木已刻成舟,笼中之鸟,呼天不应,入地无门,欲哭无泪,如此挨过了两天。这些日子朱家连日挂灯结彩,贺客如云,但于她却是最灰暗的日子。

  第三天,是夫妻双双回朝拜高堂的日子。姑娘出嫁上轿时,轿杠上系块白绫,表明姑娘是清白贞洁的,到洞房时,把白绫垫上交欢,如白绫有血红,就证明是处女。经公婆验收后,把有血红的白绫带回娘家,作为夫家认可的信物,俗称回红。如无血红,那么就证明姑娘在娘家已经失节,公婆及丈夫可以写给休书,退回娘家,被退回的新娘因无颜再回娘家,不是投水就是上吊。可是如果男方的问题就另当别论了,这一点朱信源夫妇心中明亮,故而隐瞒不发,还是积极准备小两口回红,头天就打了印馃。并订了八百点心和相应的见面礼。还顾了顶便轿,半夜起来就打点小两口启程。临行时何氏吩咐侄儿朱旺和脚夫注意礼仪,叮咛儿子早去早回,不要贪杯,千万不要留宿!

  “晓得咯!”朱兴没好气地应了声。他心里打咕:这次拜三朝是自暴真相,还会有好果子吃么?但他觉得人的生相是先天的,又不是自己之过。何苦妄自菲薄?当年益州别驾张松,出使曹营,生得尖头锅额,鼻陷齿暴,身高不足五尺,却以博学多才难倒杨修,令曹孟德刮目相看。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自己又何必自暴自弃呢?于是昂然上路,去迎接姜家人挑剔的眼光。

  一行人天没亮就起程,来到阴阳街地面,太阳才升到屋顶,玉林、景花早已接到寺姑桥头,景花命停轿,自掀竹帘出来,三人抱头哭了一场。景芳听了妹妹种种非礼的待遇,愤愤不平:“朱家也太缺德了,厚颜无耻,竟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诈骗了婚姻,我们何不到衙门里去告他?”玉林也流着泪说:“如今已生米煮成熟饭,告他也是自取其辱,能还给姑娘的清白?如果当初听我一句话,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走吧,先到我房里洗漱更衣,你这样泪痕满脸的,婆婆见了会更伤心的。”

  姜家对这一桩婚姻早有微词,轿花坠地,给全家都投下阴影,景明本来以大舅身份随同,为妹妹助阵,因此取消了,而今回红,夫妻双双回来拜三朝,一个女婿半个子,女儿又是自已的骨肉,那有不重视的。姜家早已做好迎接的准备,玉莲主持家务,带着厨娘,伙计备宴,五弟兄也在门口迎候,在一阵热烈鞭炮声中把一行客人请到堂前。朱兴忙整整衣冠,卜通一声跪到岳母面前:“丈母在上,小婿这厢有礼了!”说着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范氏不见倒罢了,一见女婿并非前来相亲的年轻书生,而是又黑又瘦的驼背。一股怨气直冲脑门,大哭大闹,说要立即找老张婆讲理儿,旁人告知,那媒婆本是诈骗蒙拐的皮条客,如今吃了两头黑还敢在阴阳街露面,没数早已到兰溪塔岭背操皮肉生意去了。到哪儿去寻?范氏蹬脚拍膝痛哭了一阵,才在众多的邻舍慰劝下,冷静下来,又长吁短叹:“我的两个女儿怎么都这样命苦,眼下烤熟的鸭子还能飞出火?也怪自己心慈手软,轻信了这个老张婆的花言巧语上了当,要是当初听从王媒婆的话,把女儿嫁给杨梅垅尹公子也不至于如此。眼下自己酿成的苦酒,也只有自己咽下,于是回到房里睡下,百事撤手不管。

  玉莲还算识大体,把八百四样点心叫人挨户分发,余下的统统递给前来看新女婿的妇女儿童,并按礼数招待新姑爷和轿夫脚头。除景明上桌陪席应景外,其余兄弟分别回作坊,田头干活。长案上那对回红喜烛也被过堂风吹灭,整个堂屋显得得冷冷清清,全无生气。

  宴后,跑堂撤去席面,连茶点都不安排,景明也借故离位。朱兴、朱旺二个人被扔在八仙桌上,很不是滋味,朱兴给朱旺递过眼色,吩咐让他先打发空轿及轿夫回程,自己只得在里苦捱着,就是坐等三天三夜也要把新娘要回去。

  景花在西院里哭了又说说了又哭。细述树丛沿朱家重鬼不重人的种种非人待遇,把她晾在古梅下大雪地里二三个时辰,都没人来管她的死活……,说到伤心处,又抽泣起来:“都是娘害得我好苦,我再也不愿回到那个鬼地方了……。”

  “你别说傻活了,麻乱了还得从头理呢?”玉林扶她洗脸、更衣,向木然站在一旁流泪的景芳睒睒眼:“你不回去不怕被人抢去么?那高楼新厦,红梅绽雪,还有杀人取血驱鬼,那风光比牛栏总好得多吧,还不如让景芳去,以姐代妹,各得其所!”

  “你这个没安好心的死阿嫂,你真损,竟连我都扯上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绕着景花追赶。玉林闪到景花的背后,姑娘救我,白牛精抄金殿来了!”

  景花扑哧一声笑了:“你不是‘王母娘娘’么?把喷火吐水本事拿出来,把牛毛烧了,还回她一副绝世佳人的模样,那个朱单峰公子还求之不得哩!”

  玉莲推门进来,见个个都笑得前俯后仰,愈觉得奇怪,方才还哭成一团的,现在又像吃了开心果似的,就不解地问:那里来了新女婿,这里又冒出个什么朱单峰?人在那儿?”

  玉林笑道;“姑娘提的那位朱单峰公子,原是我在《徽班》时一位极俊俏的小生,至今尚未婚配,我有意做个月老给景芳牵红线,她却恩将仇报,还要撕我的嘴呢,大伯母你给评评,究竟谁没天理?”

  “原来如此!”玉莲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二婶也不必操之过急,姜顺茶馆都说,洪山公子一气之下上京大比,得了头名状元,说不定有一朝一日来迎她去做诰命夫人,你把她嫁了,拿自己去顶扛么?”

  一席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这才使玉林感受到范大元的“闺秀‘也非等闲之辈。玉莲乘机把话锋转到正题:“眼下婆婆躺在床上,说女儿回来连面都不来照一下,自然要伤透心的,小姑你还是听我劝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娘的也有糊涂的时候,她毕竟是你生身母亲,还是去见一面为好,不然一事没了又出一事,弄得全家都不安宁哩!”

  “大婶说的是!”玉林向景花打量了一眼:“要不你先走一步,让她再静一静心,我会劝她过来的”

  “那自然,姑娘最听你的!”玉莲心里骂道:“都是些自命不凡的货色,冒充高雅,眼睛长在头顶上,连老娘都不放在心上,整天在西院里淫乐,成何体统?没有这个戏子作梗她有这么大的胆量么?于是笑着说:“人家都走了,唯独姑爷还等着姑娘一道回府哩!”

  玉莲走后,景花就在二嫂手里喝一碗阿胶人参汤,心绪好了些:“你竟敢在大嫂面前打包票,要是我不去,看你怎么收场?”

  “你敢?这回由你二兄出面讲通了,婆婆同意叫连弟陪送你去,你若再不满足只好真的请景芳代劳了。人家可以找人代理相亲拜堂,这边还代不得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苦三番五次的拿我开心!”景芳应道。

  “你别做梦了,那是梧桐树上的凤巢,她还舍不得让呢!”玉林揶揄地笑道。

  景花再不作声,还直气地随同姐嫂过堂屋里来,进了起居间,见老娘慵懒在被窝里,两鬓染上了岁月的的风霜,憔悴不堪,景花心里一酸,挂下两行悲苦的眼泪,跪在床前,范氏忙竖起身来,伸出干瘪的手去拉,但她无论如何就是不起来:“娘,你好狠心呀,把我扔到野猫山去,嫁给连身体都不全的人,如今死也死在娘家,再也不会回去了……说到伤心处,竟以头碰墙,还好玉林,景芳防着。范氏业已悲愤欲绝,骂了一通朱家不仁,又骂老张婆是不知廉耻的衣冠禽兽,全不顾及亲戚亲房,吃里扒外,丧尽天良……母女抱头大哭。老娘一边抽泣,一边倾诉衷肠:“儿啊,你姐俩命都苦呢,俗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是无法收回的,自古以来,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衣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婆家才是你的家,回娘家是走亲,今日不回去,做娘的就要失信于人,理亏的还是自己。你还是听劝一句,来日方长,如果实在待不下去脚生在你肚皮下,我不信,我的女儿这一世就会押在一个十不全人的身上……”

  朱旺按照堂兄的吩咐,带着一帮脚夫及一顶空轿打道回府。朱兴被冷落在堂上,茶头凉了也没人关照,小侧门外叽叽喳喳站着一伙粗俗的村妇,还不时探进身来,指指点点,评头品脚:“清明节花环得主,竟嫁给这么个魔头,鲜花插到牛粪上了!调到我宁可一辈子没老公,也不嫁给这么个活宝……。”

  朱兴明知婚姻不谐,后悔不听父亲的劝阻,让师师搅局。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只得面对现实,听天由命罢了。

  “去吧,印馃分发完了。还在这里看星象么?他生得不爽,你们将来的老公个个都是王孙公子么?”景芳实在看不下去,轰走了观众,呼一声扣了门,上来给妹丈重新换上茶头,双手奉上:“请喝茶,这些都是村野拨妇,有些小家气,可都是无心瞎说,你别往心里去!”

  “诚谢!”朱兴竟感动得含着泪花,用双手接过茶:“日后方便时,还接姨娘来家玩几天。”

  “玩几天?”景芳嫣然一笑:“我像浮萍,随风飘流,一落到那方水泽就会生根的,你不怕么?”

  千金难买一笑,朱兴成人以来那里见过如此灿烂的笑容 ,更何况美若天仙的姑娘,以致感到一阵眩目。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原来景花的姐姐也如此美貌。

  日已冲天,范氏果然命弃儿护送小夫妻回程,还叫他一路小心在意。以免节外生枝,景连挑起礼盒,随同上路。景芳和玉林一直送到寺姑桥头,才挥泪分别。

  景花有了连哥陪同才肯挥泪而别,那朱兴刚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恰好交目景芳,见她破涕欲笑又止,楚楚动人,拨动了他的心弦,竞还有些不忍心离开。从此在他的心扉里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挥不去,拉不断的情丝。

  他们走远了,景芳还怔怔地站在风头,玉林摇她一下:“回去吧,你还瞎想什么呢?”

  “你说,叫连弟去送合适吗?”景芳文不对题地问。

  “你说那儿去了,哥哥送妹妹还有不合适的吗?”玉林又回头诡谲地一笑:“即使出了乱子,也是以乱拨乱么!但愿李代桃僵,天从人意!”

  景芳见他们远去,面对万物萧条的严冬大地,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如今妹妹虽不遂人意,毕竟有了丈夫,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可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不禁又落下泪来。玉林见她触景伤感,拉住她的手劝道:“你也别瞎想了,谁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敢于迈出一步,你和她的处境就会完全不同。天无绝人之路么!”

  景芳听了,吃惊地望着她……

  欲知她俩的命运如何,请见下文。

  第二十七回 憾无缘借醉释相思 不了情偷欢还孽债

  景花回程有了连哥的陪随,眼都亮了,芳容大霁,欣然上路。那极度抑郁的情窦顿开,快活得像只百花丛中飞出来的山雀,穿云度柳,撒一路妙曲情歌。眼前心上人的伟岸英姿更显得另一位男人萎琐,她能心甘么?

  从阴阳街到野猫山有半天的行程,由于景连脚头快,景花心地开朗,把朱兴抛出数里路外,近黄昏时分已到达树丛沿。始于明代的古村落就坐落在独龙岗和笔架山之间。这里古木森森,梯田层层,草屋及平房鳞次栉比,二百多户错落在七里太子坡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富裕大户才住上青砖黑瓦的屋宇。村中的朱氏宗祠,村口的那座重檐翘角的莲花寺古刹都会令人感受到文化历史的渊源。朱信源从爷爷手上分开以来,三代单传,人丁不旺。把新建的前厅后堂楼分给儿子,老两口贪图清闲,仍在老屋里起居。他们早上安排小两口回红时再三叮嘱:早去早回。眼下朱旺和脚夫已到家。可现在红日落山、夜色渐浓,日上溶化的冰雪又冻成硬绷绷的冰花,再看冬云西移,北风再起,寒潮又侵,小两口还没有回归的迹象,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通过这次回红,调包一事败露,那姜家岂肯罢休?少不得兴师问罪,儿媳召回,朱家名声不但不保,还面临断代的危险。所以两位老人不顾风寒,在门口雪地里翘首张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回来了,谢天谢地,我们总算过了这一坎!”朱信源高兴得似乎要跳起来。见媳妇后面跟着一位翩翩的少年,那必定大舅无疑。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到底亲家有海涵,不记前嫌,还有大舅陪送。”

  朱旺陪同轿夫脚头用完饭,付了工钱轿租,也出了堂前,大伯问他:“那朱兴怎么没同你们一道回来?”

  “那不是?”他年轻眼尖,指出远处那游移的小黑点说:“堂兄虽然生得不起眼,可到了要紧关头,沉着应变,具有大将风度。阴阳街人都很小家子气的,看新女婿像看耍猴,挤上门坎的何止几百,说堂兄不见得上次相亲的程鸿有相貌,都起哄了,那老岳母更是呼天抢地闹哇,酒席陪客都跑了,可堂兄还正襟危坐,照样吃喝,不为所动,还传话下去,即使坐等三天三夜也要等新娘一道回府,可不,这不是硬生生地把新娘撬回来了。”

  信源听了忍俊不禁:“你别在我面前给他贴金。他那细肠小肚的,为父的还不清楚能刮出多大油水?媳妇能回来归根结蒂还是姜家识大体!顾大局。他有能耐,也不会做出有负祖德的事咧!那位叫什么景芳的大姨还要告官哩。说我们偷梁换柱。诈骗婚姻,这难道不是事实么?臭小子死皮懒脸的要挟,能撬回景花么?”

  “可他……”

  “好啦,贵客都到达门口了,接客要紧!”他们挂上笑脸,接过礼担,何碧华欣喜欲狂,噙着泪花携住贵客的双手:“咦,大舅好俊的身架,叫——”

  “妈,他叫景连,是我的五哥!”景花有了高大的兄长在身边,心里踏实,十分自豪。还甜甜地叫了声一妈。

  何碧华头一次听到儿媳亲亲热热的叫声。心里很受用:“媳妇儿哎,你们一路辛苦了,大舅又是初次上门快些请上坐喝茶……”

  晚上朱家老屋灯火通明,备了丰盛筵席,并请了朱鼎臣、朱鹤等有声望的头面人物作陪。酒至三巡,菜上十道,开始猜拳。朱鼎臣以地主身份打了个通关。景连因与他并列为主席,从左至右轮值,最后才能做东。可席上起哄:“看新娘 先看大舅,大舅英俊,新娘才会漂亮。如今大舅如此丰韵,怪不得新娘如此鲜亮。该选为席上状元,鼎臣大叔已尽地主之礼,这轮拳东非大舅莫属。”

  景连生性豪放,见推不过,就拿起满满一大碗酒:“各位美意我心领了,只因妹妹初嫁,且年轻无知,将来万一有得罪村坊邻里之处,还承蒙多加担待,我先奉敬亲家高堂和诸位一碗酒!”说罢,一饮而尽,亮过碗底:“既受惠存,恭敬不如从命,还得从族长开始。”

  据传,树丛沿开山老祖原是元末义军陈友凉麾下将军。故猜拳又叫打关,每位对手都算一关,轮换一圈就叫打了一个通关。大家且看大舅的拳风,朱旺自荐做仲裁。把牛眼杯斟得满满地。鼎臣大叔见他气概不凡,赞口不绝,欣然应命。景连向仲裁官一抱拳,又向鼎臣族长一抱拳,双方就先后亮嗓出拳:“全福寿来福寿全来!”“元宝一对,三元及第来!”“四季发财,五子登科来!”“六六顺风,七巧渡来!”“八仙过海!九寿图来!”“十全大发!十全十美来!”两人划过十道彩头拳。景连赢六输四,顺利地闯过头道大关即山海关。但开局未过七还算输家,饮了杯罚酒。接着先后打开了瞿塘关、陈塘关、铁灵关、仙霞关、玉门关、天门关、伍昭关,嘉峪关。朱旺本算岭南关“总兵”,因执判免攻;朱鹤原算霓红关“守将”,因年迈“告老还乡”算是“弃关”,如此,大舅算是十打九胜输了一局,那纯是与面子有关。全堂喝彩:“好拳!大有贵先父樟勇遣风,于酒也想必是海量!”

  “不敢!只因我有五兄弟都偏好壶中春秋。常见席上露面,当地人妄称‘无景不成拳’。众弟兄量大的数二哥景聚,次之三哥景山,大哥景前也有小量,被茶肆笑谈为‘三仙’即‘无量仙’不醉仙‘不倒仙’。,三人饮一坛好酒是常有的事,我和四哥景明还沾不上边的……”众人听了目瞪口呆。

  朱兴在阴阳街的冷遇和嘲笑都丢到九霄云外了,那是他们不识‘金玉在内’的世俗偏见,何必耿耿于怀。可是那萍水相逢的嫣然一笑却令他终身难忘,她竟那样贤惠秀丽,行为举止那样得体娴雅,通体上下无不楚楚动人。真是静如清江映月,动如紫燕穿柳,如得此佳人,人生何求?可如今与景花已结成夫妻,我怎可得陇望蜀?自此他神思恍惚,满脑子都是景芳的音容笑貌,陷入单相思之苦。

  朱兴到家,已经座无虚位,也不便去打扰席面,就悄悄地进到厨房用温水泡脚,见父亲操铲炒菜,景花则灶下烧火。何氏从新屋整理床铺回来,就搀起儿媳:“朱兴是不推不动的菩萨?怎么好让刚过门的新人烧锅,景花,你歇着,我已在水缸上备了你爱吃几碟小菜,还特为你留着一壶滴露,你慢慢啜,也可解解乏”又给儿子递个眼色:“你还不移过尊驾陪陪媳妇么?”

  朱兴洗完脚到门外倒洗脚水,见朱鹤巍巍颤颤地从中堂出来:“大爷,栏头有便桶;”“不,天太冷了些,我先告辞了!”

  朱信源从厨房里追了出来:“朱老儿别忙出去,天色还早,菜还没上足,再喝一杯吧!”“好……好酒,好菜都吃了,因老伴孤单单在冷屋里,恕我不能奉陪到底,先走一步了!”“你老走好!”信源回头见儿子提着脚盆,耷拉着脑袋,满腹心思的样子,那气不打自来,发话道:“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啦,凡事都要多个心眼,还老是跟屁虫似,跟爷娘身边做什么?还得上桌去陪陪大舅哩!不要总上不了台盘,你看人家大舅才二十,举止那样老成持重,上上下下都应酬得天衣无缝,成了席面注目中心,连一向大气著称的鼎臣大叔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你这也是一叶障目。我在你眼里总是扶不起的阿斗。要学那些嗲声滑舌,奉承谄媚的俗套还不容易么?那于事何益?其实大凡人都有长处和短处,你总拿己之短比他人之长,难道你料我将来不如你?还不一定哩!”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朱信源叹道:“这两句倒还像人话。”

  朱兴其实是这场婚姻的受害者之一。强扭的瓜儿不甜。他得到景花,可永远也难得到她的心,难道可以同床异梦过一辈子?内心痛苦又谁能晓得……

  朱兴不服气地插席,正是朱旺打到霓红关,朱鹤逃关,朱兴责无旁贷地接替守关,见堂弟向他抱拳,忙伸手拦住:“慢来,这牛眼杯里几滴酒当眼药水?拿大碗来!”朱信源正在一旁冷观,忙递过去一只大海碗,见朱兴提起锡壶斟得戴帽溢。然后弟兄俩卷袖赤臂大喊:“独龙翻江来,双狮吼月!”“三英战吕布来,四两拨千斤!”“五虎平西来,六出祁山!”“七雄争霸,八姐闯幽州!”“九龙十八蛟……”一出武令,结果朱旺一败涂地,朱兴全胜,众人齐喊:“好拳!”朱旺因日间陪轿夫已喝了酒,端起大海碗面有难色。朱兴一把夺过去一饮而尽,接着又同各关较量,也竟赢多输少,直到同大舅对猜,景连早识破他的拳路,碍着妹夫面子,不愿拂他虚荣好胜的心理,结果交了个平手,说:“愿罚!”端酒要喝,朱兴那里肯让:“按例双赢罚主不罚客,那能让你受罚!”又夺过来一饮而尽。朱兴本来酒量平平,又空着肚,在气头上先后喝了五六碗闷酒,那里受得了,冷风一吹,腹肚里翻江倒海一般,一口喷射出来,吐得满桌满身都是,像条鱼似地滑下去。父母和景花急忙从厨房里赶出来,在众人的协助下,搀扶到新屋里去洗换……

  散席后,摆出浓茶、果品,给众人醒酒,不久,陪堂客们谢过告辞,朱家长辈率帮手收拾桌面,打扫中堂。

  老两口商量,大舅是初次上门的贵客,安置在老屋难免要委屈了他,那新屋楼上又宽敞又明亮,傍晚我同师师去收拾过了,地铺和被褥都是现成的,让他妹子自己张罗去,兄妹俩还好讲讲体己话,我们也落个清闲。

  朱信源打开大门,一阵寒风夹着雪米直灌中堂,心里怨骂:“这鬼天气反复无常,傍晚还是晴的,眼下又冒出风雪来了,看来又是要过个烂年了。”他带着大舅来到南头新屋前场基,叫应了儿媳,隔墙交待几句,耐不住扑面而来的风雪,就一路咳嗽着匆匆离去。景连只好候门等开。

  景花早把醉成一摊泥的丈夫安置了,坐等心上人的到来,后来一想,外面风雪弥漫,上新屋有段路程,冰滑路窄,极为不便。公婆肯定会留他在老屋过夜。天气骤冷,时候不早,等也无益。于是关闭了门窗,脱了衣裳,钻到被窝里,不久就睡着了,这会听到叫门,才慌忙起来掌灯。

  门勾地一声开了条缝,一股女孩特有的体香扑鼻而来。景连只见她用掌护灯,只披了个红缎面子真丝锦袄,一抹浅浅的白肚兜,露出莹润白晰的酥胸和浑圆两隆之间深深乳沟。那粉嫩而清朗的脸庞在烛光的照耀下白里透红,艳如桃花。特别那双柳眉下慧眼玉潭吐泉,清澈而明亮。景连从小与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但从来没有今天看得眼热,心跳眩目,令人神往。一时热血沸腾,内心冲动。竟趁着酒胆,一把搂住,情不自禁地在她亮丽的粉脸上亲了一下。那景花更是浑身激情,乘机把烛吹灭扔了,把他的双手拉到自己温柔的酥胸,用敞开的锦袄紧紧裹住,用自己体肤的温馨来溶融两颗被世俗活生生拆开的心。她那相思之苦,企盼之情终于随那灵巧美丽的芳唇移到那结实而凌角分明的方口,倾情而泄,那幸福洪流和劫后热泪汇成了情天孽海。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景花的投水,景连的囚禁都不是为了这一刻吗,他们怎么可能舍弃如此快彻身心的分分秒秒,而去理会杀人不见血的几千年专制的统治阶级规范和伦理道德呢?……

  “妹夫呢?”景连在漫长的拥吻亲妮中,一边喘着热气,一边不无担心地冒出了这一句。

  “醉了,睡得像死猪,别说讲话,连打雷都轰不醒的。”景花从唇边闪出声音,但她还是紧紧地贴着他的方口,似乎怕一离开就被逃走……

  一阵经久不息的长吻之后,她扒在他的肩上,竟然幸福地哭了。尔后才说:“连哥,我好想你呀,自从出嫁以来,我那天不盼望着你来,那夜不想你想到天亮。我本来属于你的,可被狠心的妈妈把我卖到野猫山来了,晓得如此,我们悔不当初趁早……,但都怪你,二嫂还为我们让出房间,我也作过暗示,可你就是不去理会,猪脑髓,你这块木头……”

  “我何尝不是呢?想你都快想疯了。可叹我父母可能不在人世,孤苦伶仃,万一做出出格的事来?我能在姜家立脚吗?也会害了你的!”

  “晓得落到如此下场,我早该听二嫂一句话,就是跟着你卖唱讨饭,石头垒灶,瓦罐煮食,浪迹天涯,也是心甘!”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看床上那个半老的祖宗,叫我怎么过日子……”

  “别哭!”景连用嘴蹭去她脸上的热泪,其实我早已打定主意,迟早我俩要远走高飞的,你看着好啦!”

  “娘说的:这是命中注定,你能改变得了吗?”

  “能……”景连斩钉截铁地说。并轻轻地从她酥胸上抽出双手,替她合上大襟,扣上钮扣。景花重新掌灯,关了门,把他携到自己的房里。景连见那张从娘家陪嫁过来的红木雕花床上睡着妹夫,鼾声如雷,嘴角流淌着口水,湿了一大片花枕,尖嘴猴腮,稀稀胡子,不像年轻人,倒像患了肺痨的老头。实为妹妹捏了把汗。

  “连哥,洗脸吧!”她打了一铜脸盆热水,用自己的毛巾细细拧绞,抖开,替他洗脸。景连坐在方凳上,乘机把她拉到怀里,她在他的眉心上戳了一指头:“猴急什么,牛定在稻草堆里,都是你的!”

  景花又搬来春凳,自己坐了替他脱了鞋袜扔到一边,要替他洗脚,景连那里肯:“让我自己来吧!”

  “给你洗双脚算什么,在枫树塘里你还给我洗过澡哩!”景花脸一红,给他做了个鬼脸。强行把他那双特大的脚扛到自己的膝头,细细捏摸擦洗、引干,换了双新鞋、新袜。

  “那能算件事?你还骑在我脖子上,让我驼着你去观龙灯!”景连说罢,直瞅她那迅速变化的脸色。

  “那时候我们都太老实了,晓得撒把尿浇你一头一身……”

  景花把盆水泼进天井,回到房间,听到外堂时钟敲了十二下:“天不早了,该歇息了!”

  景连起身向房外走去,景花一把拉住:“你往哪儿去?”

  “你婆婆说了,楼上打好了地铺,都已经准备齐全。”

  “那是日上我说的,我兄妹的事免得由他们来操心,就睡在堂楼上好啦!”景花眨眨眼睛,狡猾地一笑:“从前有位深山冷岙里的姑娘太寂寞了,好不易拾来只弃猫作伴,那猫因无食,千方百计地要逃走。心想,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就在泉里抓来条鱼喂它。可这只猫偏偏不吃鱼……”景花边说边打开大柜,摊领草席,抱了一大叠被褥,垫的盖的都是全新的:“今晚就要你睡在我房里,出出这口恶气,我要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的清白之身交给你,你又不是那只不吃腥的弃猫,我都豁出去了,你还怕什么?”

  两人吹了灯,除去衣物,双双钻进那温情脉脉的暖被窝,那景花如旱田盼得雨露,心花怒放,风情万种,有说不完俏皮私语,道不完的恩爱缠绵。景连置于那温馨的臂弯里,沉浸在温柔之乡,但因有床上那个人的影子,竟不敢放开,那景花紧紧搂住他,向他额上吻了一下,竟悄悄地娇嗔俏骂:“你这个傻瓜,你妹夫是个没用的东西,成亲两天,我们都和衣而睡,他连一点便宜都没沾着。出阁以来,我想你想疯了,在睡梦竟把他误以为你,挨了过去,他反而翻过身去,他说:我有病!这真是个捞不上筷的馊凉粉。当时我忽然心头开窍,何不将计就计,把他哄着:‘我既然嫁给你了,就是你的人啦,不论你有病无病,我都不会离开你的。为你家继香火。如你治不好,我也可以为你家生一孩子’‘那有什么法子呢?我家三代单传,就指望我了’。他哭得像孩儿似的,我遇到这等糟糕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一旦了解真相,景连心头的阴影消失了。他在她的胁下立即闻到令人心醉的香味,那压抑已久的情窦大开,那激情如同河决瀑泻,一浪一浪的如同狂潮铺天盖地的涌来,袭击全身,而她早已脸红耳热,不能自持,在两厢的全身心的放开投入下,在相互体肤摩触碰击下,终于使两颗期待已久的心灵碰撞,击出灿烂火花,那无法遏止的快意,像电流似的漫过遍体,达到无可言状的快乐高峰,进入人生最高境界,这一夜颠鸾倒凤,缠绵缱绻,竟没有合过眼……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二十八回 错里错因错衍情缘 情中情因情谱艾曲

  朱兴做了新郎,却没有享受到新郎官应有的待遇和喜悦。在回红时受到冷遇,把他撂在中堂,连茶凉了都没人管。更有门外传来了浅薄嘲笑,在他心情最不好受的时刻,竟然出现极为美丽的贤淑给他斟上热茶,轰走粗俗的村妇,还回头对她嫣然一笑。自此他认为人性不灭,视她为红颜知己了。那俏皮婀娜的形象占据了他全部心扉。这无疑给他早已丧失殆尽的自尊心注入了新的活力。但现在已有了景花,得到她是绝不可能的。那也只好望洋兴叹了。

  朱兴一路想入非非,待回到家里,又受到父亲的奚落,拿大舅与他比长短。自己祖上也算得上书香门第,那弃儿只不过扛包扶犁的粗人罢了,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竟负气上席划拳,妄想与他争个高低。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待天亮醒来,见一地狼藉,地铺上还睡了一个大男人,心里就窝了火:“怎么连大舅都睡在一个房里,成何体统?”

  “睡一个房里又怎么样?”躺在他脚后的景花一头竖起来:“你于酒有多大能耐,竟去席上班门弄斧,昨夜醉吐了多少回,又从床上滚下来,还好我兄帮了忙,我一个女孩挪得动你吗?我这才叫他在这里将就一宿,倘若你有个差错也好有个照应,这难道我做错了不成?”

  朱兴被妻子娇嗔责怪,细想昨夜席上多喝了几碗酒,昏昏沉沉的连怎么回屋都想不起来,至此那头还是裂开似的痛,妻子说的也在情理之中,难怪她生气。就不再提起。

  又是一夜的暴风雪,山野一片银白,那些草铺和平房都像埋在雪里似的。朱家母来新屋叫吃早点,说茶水都快凉了,那汤圆趁热才不粘口。她进屋后东张西望,特地端详了媳妇的新房。床上凌乱不说,地上又是新席新被子的,乱七八糟摊着。心里就疑惑起来:小两口日上好好的,又不见口角堵气,怎么会分开睡呢,就发呆在门槛上。

  儿媳洗漱去了,儿子见母亲不放心,就从床上下来收拾铺盖,说:“昨儿我呕吐,媳妇怕我污了荷花被,才把我扶到地面上睡的。到了后半夜酒醒了些,才又扶回床上。”朱家母是饱经世故的人,怎么会轻易相信儿子的话,必定是安置大舅睡的,那有大舅伴新房的,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于是借口拿些豆做过年豆腐爬上楼去。

  朱家前厅雕梁画栋,徽州风格,很有气派,是一般大户人家才有的,用于红白喜事庆典或接待达官贵人的厅堂,儿子结婚就在这里举行。而后堂楼是起居房。由于造价太大,超过经济承受能力,故楼上只铺了楼板,还没隔间,因此三大间楼房都统浪在那里,楼梯间里面堆满了小山似的稻谷和少数包谷棒。只有那密密匝匝围绕谷堆的坛坛罐罐里装满了诸如大豆、乌豇、赤豆、荞麦、小麦、大麦等五谷杂粮,多半是种子。昨天她和刘师师已收拾干净,就把地铺打在中心间临窗亮处。一看铺上被窝还没有折叠,伸手进去一探,竟还有些温热,旁边还放着一双特大的旧鞋和破布袜,才放下心来。于是倒半袋青大豆,就势扛在肩上,巍巍颤颤地下去了。

  朱家母下楼,景花刚从洗漱间出来:“婆婆早安!”“媳妇儿哎,你早点陪大舅过来用膳,还有那个长不大的兴儿,从小被他爹宠坏,动作总是慢吞吞的,连老虎赶来都要回头瞧个雌雄,一点性道都没有。你将替我管管。眼看到了年关,我得把豆提去浸浸准备做年豆腐。你们早点过来吧!”“是!”

  婆婆叨咕个没完,景花巴不得她出去。这里又要伺候两个大男人洗脸更衣,在洗漱间又少不了与心上人亲热一番。如今有弃儿在身旁,这屋里充满温馨,生活中每个细部都有无限的情趣,连给他洗脸更衣都觉得是一种享受,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有了这一夜的销魂,就是走向断头台,天塌下来都是心甘情愿的。不过,她要长久的拥有他,还必须调整自己态度,改变那种任性好强的脾气。事实上,景花是一个极有心计的姑娘,出嫁前在家称王称霸,不是给家里乱出点子,就是爱捉弄人。景连自然是她调排取乐的首选对象,在家她想要的东西没有要不到手的。昨晚“巧会心上人”这出戏,也出于她的心裁,朱家母再精明也斗不过她的肚里鬼,昨夜与五哥一夜风情,她算到那个讨厌的婆婆不会放过她的,就在天亮前到楼上睡了一会,等被窝热了再回到朱兴脚后,做得天衣无缝。

  朱兴等景花洗完衣裳,帮她晒到天井沿竹竿上,陪大舅冒雪过老屋。朱信源早已堂上坐等,让出主位,可景连哪里肯坐,就在朱兴对面打横坐下喝茶。

  “公爹,给!”景花一到老屋就转到灶堂,生了手炉,并亲自奉供给他。老人忙接过手炉,见打扮得天仙似的新媳妇给他递送,心里热烘烘的,乐得合不拢嘴。

  “婆婆,你歇着些,让我来!”她接过汤勺,舀了四碗汤圆,分别送到各人手里,又扶婆婆坐在上首公爹身旁,自己只吃剩下来的几只破汤圆。

  朱家向来由女人服侍,朱老爷第一次有了儿媳递送,内心激动,竟含着热泪吃汤圆,而刚做了婆婆的朱家母一边吃一边注意儿媳的一举一动。对她的“孝顺”不敢恭维,按例三朝后就得由新媳妇主厨。并应该在昨天安睡前上房请安,跪在她面前接过那一串“当家”的钥匙。今天鸡鸣就起床,烧好一锅热水、一锅粥、一锅猪食。头一件事应该给公婆递送火炉,端上热茶,捧上洗脸水,还要向公婆说声:“早安!”。如遇到如此天气,还得说:“公公、婆婆,外面下着大雪哩,今晨怪冷的,你们多躺一会,早餐我会送到床上吃的,你们千万别早起来!”可今早做公婆的都起来了,他们没数还摆胜似的躺在床上,反而要长辈去请。眼下什么都做好了,现现成成的端四碗汤圆,算什么“孝顺”,到头来还得公婆去服侍她哩,这世道也反了……

  景连在全家热情地挽留下又住了一宿。可母亲说了,这次送妹回家,只能住一宿。如今已住了两宿,且早晨起来,那雪还是纷纷扬扬的下个没完。按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然而他和景花偷了吃禁果,情深意切,难舍难分。只要景花在他的视线,无论是立姿或坐势,正瞧反看都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有了她的音容笑貌,能使繁华似锦的世界逊色。在她的身上集天宇造化,人间精华,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九天落凡的仙女,是苦海普渡的观世音再世。他怎么可能离她而去呢?

  景花自从嫁到树丛沿以来,始终没有一个好脸色给丈夫看,更不用说对待公婆了。但自从回红以后,变得乖巧多了。对公婆孝顺而又温和,对来往的亲友也彬彬有礼,无论到莲花井吸水或渠埠洗菜,遇到邻里老人都能以笑代呼或问一声好。乐得那些生怕被人埋没的鳏寡孤独逢人讲:“朱家新媳妇模样好,脾气好,不嫌弃老人。不像有些过门一年多的女孩,路上碰头还扭过头去,那脸拉得马脸似的,哪里把我们当人……”其实,这些都为了连哥而做给人看的。这位被全家宠坏了的小公主一向颐指气使,连自己的亲兄嫂都不放在眼里,那里会人前献媚讨好?

  朱老爷子处世淡泊,为人忠厚,好一口茶经。马达镇十八爿茶馆都有他的茶位。现见这位大舅很有气度,谈吐不俗,很想带他到镇上茶店会会司马度等好友,可大雪封路,只好陪他堂上品茗。话及散粉作坊,景连就来劲了:“我们家有数家作坊,那麻车是与人合股开的,主东作五股,榨油师及杂工算五股,由四哥瞅空记账,从五月打菜子开车,八月打芝麻油,入冬后打乌桕子,那是千家万户点灯用的青油,平年也有三四千担,光桕蜡制烛一项收益就很可观,每股年收益一百担米;那研米房、砻糙米房收益有限;糖房、散粉铺尚好,特别散粉这些年来供不应求;我大哥景前秋收后就带着长年伙计到水北贩米,利用米价升降购进售出赚钱,总体收益每年也仅一千担毛粮,除去开支,净赚也不过五六百担……”

  朱老爷子听后叹道:“还是你们兄弟有眼光,办了那么大的产业。可野猫山人就是不开化,死心塌地地做田乌龟。此地良田不多,多数是太子坡上的望天田,一遇天灾,所收甚微。一年辛苦到头,扣除皇粮,雇工开销,还不足温饱。‘老弟’!”朱老爷子忘情地称他‘老弟’:“做散粉的生意还划算的,我想……”

  “好啦,眼下连蓬尘没掸,年豆腐没做,再过几天就腊月廿四,还要送锅灶菩萨上天,这么多的事都没做,还在这里想做散粉赚大钱的梦哩!”朱大妈把一屉子刚炒好花生倒在桌面:“他大舅没啥东西吃的,这些花生倒还新新鲜鲜的,别客气,多吃些!”

  景连见雪小了,就站起来说:“伯父伯母,在下已叨扰了两天,因年末家事繁忙,现在准备回去,以免家人牵挂。”

  “那不能!”朱大妈说:“雪还在下,地上有一尺多厚了,几十里路程是玩的么?无论如何等到天晴,雪化掉再说。要不,亲家母还要怪我们不懂规矩,连大雪天都会逐客,难道婆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不成!”

  “老弟,我几年前都想开散粉铺哩,周边七八个村庄都要上马达镇去换散粉,生意会见好,只是没师傅,你有如此专长,还不如留下来合开,只是那粉榨?”

  “那不成问题。我二哥是水轮师,什么水磨、糖榨、酒榨、粉榨都能做,而且他做的名件又牢靠又灵光,我看你新屋前基陡坡上有黄檀、大叶黄杨等树韧性质硬,做起粉榨比铁打还牢……”

  “那敢情好,过了年我们就动手……”

  景花觉得堂上好空空荡荡有些清冷,便来到内间大火盆上烘脚,在摆灯盏的古条案上放了一推书,随意抽出一看是《聊斋志异》就随意看了起来。坐在一旁的朱兴对他们的生意经毫无兴趣,见景花进房也跟了进去。在厨房忙碌的婆婆见丈夫头发都白了,还在那儿与年轻人称兄道弟,筹划那些早已背了时序的实业,好高骛远,把手头该做不做,敢情连大年都不过了。再看看那三十来斤大豆已胀得皮破肚裂,很是心焦,就在厨房里自磨自添的干起来。景花听到磨声,过意不去,就上去添豆,那白花花的浆水从磨口线上流挂下来。

  这副青石老磨顶沉的,朱大妈不如先前了,磨了一阵就上气不接下气,朱兴见景花过来,也随尾而至,上去换了母亲,由于人矮架高,磨了一阵就满头虚汗,景花见他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竟推不快磨,用食指刮脸羞他,他脸一红,停了下来笑道:“我从小读书,还没推过磨的,此磨特重,不信你来一试!”

  “这有什么,我们家是长年做散粉的,那二嫂还弱不经风的花旦哩,还不是跟着推磨!”景花把装豆的秧盆连勺子递给他,一上去就把大石磨推得飞快……

  景连见景花进去就坐不住了:“伯父有关置办作坊事宜容我回去同诸兄长讨个谱儿再行筹划。”说罢起身来到厨房,一把夺过磨推,把景花推过:“你歇着!”

  景连身材魁梧,常年劳作,把磨推得飞似的转动。朱兴哪里跟得上节奏,把水豆都点不进磨孔,景花毫不客气地接管,却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朱兴自觉没趣地被退出局,老两口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只有暗地伤神。

  三十多斤豆很快就磨好了,在家兄弟姐妹七人,做事也免不了有时推诿,劳逸不均,唯景连事无大小都会去兜揽,哪怕最繁重的家务也会抢先,在这种特殊的家庭中历练成才,这已成了阴阳街众口交赞的一把理家好手,因此做豆腐压千张都是拿手好戏,何况有了景花陪同。

  景连干活上了劲,满身燥热,干脆脱了毛青棉袄,只穿了件对襟白衬衣,更显得年轻英姿。一放下磨就去劈柴烧掏锅,烧开生浆,用十字架兜网滤好浆水,拿着大锅铲,一边施放盐卤油脚,一边掏浆,待浆水凝成羽毛状时,再浇进模里,适当加物挤压,挤掉多余的水分,不久透开布袱,就成了可划块的年豆腐。自此以后,朱兴醋意顿消,由嫉妒转为佩服。

  这两年来朱家盖了新厦,又讨了新媳妇,不仅花光家底,还脱头不少,不得不把八十多石田地出租的出租,典的典,留下为数不多,几位长年短工都辞退了。年关逼近,老爷已衰,儿子生来单薄,炭火不旺,田头浪着不说,连置办年货人手都不足。朱家母有心留下景连。正中景连心怀。心里热乎乎,做事也更认真了。

  景连做完豆腐,就砍竹扎把,把两处房屋里的蓬尘掸掉了。其实新屋里无尘,只是造好后有半年没住过人,成了冷屋。冷屋自然有野猫出入。野猫山人普遍认为,野猫是魉魉的宿主。人称“野猫迷”,老人们一提到它就像谈虎变色,甚至不敢正面称谓,只说“那东西”,并一提那东西,晚上就可能来报到,因此某人提那东西,周围的人就会毛骨悚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老人说只要那东西附身,人想什么就会变什么来满足你的欲望,最常见的变成俊男艳女,同姑娘或小伙子睡觉,当你与它对口时就会吸干你的津液,慢慢干涸而死。因此村上有了这种症状的病人都秘密转移到宗祠或莲花寺,因为那里有了祖宗或菩萨保护,那东西才不敢进去哩!掸尘是除尘逐邪,尘同陈字谐音,就是除‘陈’换新,来年清吉的意思。所以家家重视,有的还要择个黄道吉日进行,因而掸尘成了民间春节的一道序曲。

  掸尘是一项极肮脏的生活,景连被景花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乘下两眼睛,全家动手。把屋里吃的用的都有夏布等盖好,好免飞进灰尘蛛网。尔后大家跑出屋去,再由他由从上到下细细打掸扫刷,直到无灰无尘,整体清爽清洁为止。尔后才把菜柜、桌椅、应有家什用器具,包括烛台、灯盏都泡进茶子饼制成的碱水里,擦洗干净晾干后移放原位。等天晴朗时,还要把所有衣裳五服、被褥、蚊帐再行洗晒、整理。景连和景花掸了老屋里的蓬尘后,一些地面的生活让两老及朱兴去做,自己陪连哥到新屋里去掸尘。

  景连正要备梯上梁,被景花一把拉住:“这屋是全新的,连一点灰尘蓬丝都没有,莫非上去寻野猫迷?”

  “过年过节的,少讲句不吉利的话吧,那东西可灵验哩,你口没遮拦的,说不定它今晚就会变成一个极风雅的书生把你迷去呢!”

  “我已经被他迷醉了,巴不得夜夜如此,让你吃醋!”景花帮他解装,并在他被染黑的脸额上亲了一下:“今晚我还想让他迷个够,我要死要活抗争,还不是为了这个‘东西’吗?”那景连被她娇谑俏嗔中夺了掸子,关上大门,在洗漱间早已备了两桶热水,替他脱去衣服,趁着天黑替他擦洗,景连不肯,景花哪里由他:“怕什么,天这么黑,关着门哩,又有堂门隔着,谁看得见?”“万一妹夫来了怎么好?”

  “他?”景花冷笑一声:“掸蓬尘又脏又累的活路。逃避还嫌爷娘生脚少呢,他会来?”

  等两人洗完了澡,掌了灯,景花回房翻箱倒柜,把新衣裳拖出来给他换上:“这些都是为新郎官备的嫁妆,可那个矮脚虎哪有福气穿呢,这叫歪打正着,你正合身!”

  两人正在房里更换衣裳,外面有人敲门,欲知谁,见下文。

  第二十九回 感心诚迷途存天理 没奈何违心当风墙

  景花前去开门,见朱兴来请吃晚饭。于是她让景连同妹夫先过去,自己留下替他浆洗衣裳。席上摆的多是午饭吃剩的陈菜,大家都在忙碌,那有功夫烧菜?只是油辘辘的酸菜卤滚豆腐嫩滑可口,是太子坡的名菜,还有从雪地里挖出来的油冬耳配饭也非常对口,景连就先吃饭,可朱大爷忙给他和朱兴斟了酒:“小老弟真是将门出虎子,做了豆腐又掸尘,样样拿手。我们兴儿有你一半能耐就好了。眼下年关逼紧,还有许多重活没做,不怕你笑话,那栏里的猪牛粪已存半年,也没力气挑。”

  “伯父,农家一般都是力气活,我营农出身,没别的本事,仅有些力气,如用得着只管吩咐。”

  “好,爽快,来干一杯!”他举杯一口喝了,说:“我们有个不情之请,你能否留下过年,凑凑人头?我们一家三口过了三十余年,今年给我们热闹一下,借你的彩头,说不定明年还会添个大胖孙子呢!”景连心中有鬼,竟吓了一跳。顿刻脸红耳热,其实朱老爷因景生情,出于诚心,并无他意。可朱兴吃醋了。刚好景花进门,见丈夫耷拉着脑袋,上了面火,知道他的心病又犯了,就温存地挨他而坐,用那纤纤玉手,温柔地探试前额:“哟,头脑发热,是否昨夜踢开了被,受了风寒,还是酒喝多了?回红那晚贪杯,吐了一夜,连我都替你难受呢,今天不要再喝了,会伤元神的,这酒我代了!”于是端起酒杯说:“五哥,你今天做了重活,辛苦了。我代表公婆和他敬你一杯!”说着就慢慢地饮完,还亮了底。

  两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热在心头,他们都是过来人,什么事没经过?一般新婚女子对丈夫照顾得如此细心,体贴入微,为数不多。再说自己的儿子如此萎琐不成器,却用不光彩的手段娶回,她不但没有积怨,反而如此知冷知热。这样好的媳妇真的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自此对她有了好感……

  饭后就茶,朱老爷又和小老弟聊上了。朱兴自回红回来还没有过好心情,提不起神气,景花只好扶他回新屋歇息。外面朔风扑面,云拽走月,寒气逼人,日上踩出的残雪泥泞路又冻结回去了,景花那双刚换上的粉红新钉靴踩得咯吱咯吱的作响。及进了屋,她扶朱兴床沿上坐了,掌了灯,自己上去关好了门,然后紧紧地靠着他的肩膀坐着,把他的双手拉过来,悄悄地问:“你说,我对你好不好?”“好!”朱兴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可是我不配,也对不起你,我有‘那个’,把你拖累了。”“我已知道,可现在米已下在你锅里,迟煮早煮还不都是饭,有‘那个’就去医么?”“不是没看过医生,也吃过不少药,但试过各种处方都不顶用,父母指望我传种接代,恐怕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朱兴情绪低落,内心痛苦:“你会不会离开我?”“你说呢?”“我求求你,不要离开,你一旦抛弃了我,我的精神就要崩溃了。还可能就无法活了。”“你以为我不离开你就有救吗?你又为什么不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你这个样子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我是一个虽不完美,可完全正常的女孩,一个五体健全的女人需要什么?你考虑过没有!当然,你一定要我不离开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只要能同我做夫妻,我什么都会答应的。”“我别的没有奢望,就是要有个孩子,是我们共同抚养的孩子!”“可——,可是我在目前的情形下是无法满足你的,除非借——”“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她忙用手掌把他的嘴护住:“事实上,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还用打破沙锅问到底吗?”“可又谁能替代我呢?”“是谁对你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有这个海量就行!”“海量,哪个男人有这个海量?但我晓得,我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可我也是人,想得到男人可以得到的一切。如今我对你是不公平的,我有愧于你,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折磨着我的灵魂,我完全知道,我能霸住你的人,但永远留不住你的心,我同意与否完全一回事,只要你留在朱家,做我的妻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事情总是好商量的。”

  沉默!要不是灯台上残烛被蜡泪打出缺口,而危及黑灯芯的熄灭,还不知时已深夜。景花已经把话说尽,也已把沉甸甸铅球抛给他,只看他知趣不趣了,天无绝人之路,不然的话,还有另种选择……朱兴显然已没有退路,为她已掀掉半份产业,自己无能,再折腾也无非倾家荡产,于事无补,就不得不开口了:“你想要的那个人能告诉我吗?”“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景花说罢,给他抹去前额浸出来的细汗珠,并吻了一下:“既然你已经默许,我也不再瞒你,他——不是我的亲哥!”“原来是这样!”朱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心里已经明白打地铺一事的真相。发呆了半天才说:“这真是因果报应,相亲时,我以李代桃僵,回红时,你则给我戴上绿帽,真有你的!我们两厢恩怨大致扯平,我也不欠你什么,你想怎么样,统统提出来,反正纸是包不住火的。”

  景花见他脸红脖子粗的,十分冲动,优越的家庭环境养成虚荣好胜的特性,再捅他几下就会受不了的。于是把房门一关,替他脱了鞋袜,用热水洗了脚,把他移到被窝里。自己卸了妆,漱洗后也在他的枕边睡下来:“生气了?”“生气?我连生气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能敢向谁生气?”“这么说,我不该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眼下都已没了自主权,我将来还说不定生吞活吃了你呢!如果嫌弃我可以早点说么,世上比我漂亮的姑娘任你挑,我绝不会死皮赖脸缠住你一辈子的!”景花说罢,一把把他扳过来,两人搂得紧紧的。他感情脆弱得像个孩子,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们讲好的,你不会离开我的,现在又讲了许多生分的话,你又要我怎么样呢?”“好了,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又没大错,我怎会随意离开你呢?我不但同你好,并设法把你‘那个’治好,还要有我们自己的孩子。”“真的?”“你还不相信我吗?”“相信,我绝对相信!”枕边的话句句真切,娓娓动听,那朱兴被激活似的,抱住她狂吻,那双贪婪的手如游龙出洞,在她的身上又摸又拧,她有时心痒难耐,有时痛得她咬住下唇。当突然触及腋下,痒得她熬不住咯咯笑个不停,以指望鼓励她的男人应有勇气。但他毕竟是捞不起筷头的糖浆,那小腹总鼓不起劲来,只作了徒劳的挣扎,无法完成一个正常男子应有的举动,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使她刚刚激起来的欲望,顿失千丈,使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而他则知趣地转过身去,不甘心地摆弄使他完全失望的那个。

  他们背靠背地躺着,没有温馨,没有恋情,也无话可说,像断了丝的两截干藕。如同一对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懂事以来,就幻想着能找到一位各方面都能匹配的郎君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弃儿眉目传情,相互倾慕。那时候她是无人管束的公主,以任性好奇、喜怒无常来掩饰对他无遮无掩的爱。在放牛的柳林间,割草的溪滩上,砍柴的山坞里,甚至于清波荡漾的荷塘里都留下他们体肤厮磨的踪迹。但由于他的拘谨于“兄妹”的阴影,尽管有时相拥相抱,但从来没越雷池一步,做出破格越轨的事情,如今想起来都后悔莫及。眼下与他同床共枕的不是她朝思暮想、赏心悦目的弃儿,而是一个枯燥丑陋,没有人情味的中年驼背,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于心何甘?

  长夜漫漫,窗外风停籁静,繁星闪烁。已经灰心丧气的景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门外那个人身上,可那人迟迟不来。其实即使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背后的“活棺材”能放过她吗?忽然又听到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原来弃儿已同他的“老哥”过足了茶瘾回来了。她听他推门又关门,划根火柴点了青油灯,咯吱咯吱地上楼去……

  景连盖上簿簿的棉被,枕着两手,开始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他们虽然有过一次天赐的销魂,但眼下那双充满妒意的小眼,已跟踪监视,一旦事露,他不但在朱家无立锥之地,还可能被大哥驱逐,还可能导致两家身败名裂。因此他决不能长久待下去,也不可能拥有她……堂楼上除了那堆谷物和一些坛坛罐罐外,没有遮拦之物,那一弯明月窥视隔扇花格,清辉冷照,仿佛月宫中的嫦娥向他倾诉寂寞。是了,这深更籁静的何不去约她私奔?可这无垠的天壤,漫无边际的海涯,又有何处可安身?我还不如先下江西,待我打听到双亲的下落,再作道理……

  楼下两位正做着同床异梦,景花想着楼上,而他脑海里又跳出萍水相逢的景芳形象,千百次地去捕捉那瞬间回眸。

  “睡着了?”景花转过身,摇着这个不争气的丈夫。

  “没有!”他回答着,语调里充满着悲哀。

  “转过来吧,不要想得太多了!”她对他体贴地说。

  他终于转过身来,而且主动地楼住她,并在她的脸颊和秀发堆里的耳畔和白晰的项上乱拱乱吻。她完全明了他的苦心和用意,毫不迟疑地主动配合。然而这一切又是徒劳的,他很快出了一身冷汗,喘着粗气,出现类似虚脱的症状。无可奈何,不得不败下阵来,伏在她身上偃旗息鼓。景花对他又厌恶又怜悯,一股强烈的耻辱感深深地刺痛她的心,为了心上人,他什么苦都吃得起,可光靠委曲求全又能给楼上那位带来了什么呢?

  “你去吧!去吧!我是一个不中用的男人,我晓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他,从他那里你可以得到我身上得不到的东西,他会满足你所需要的一切。”他使劲地想把她推下床来。这也许是天良不灭,把内心的苦水和泪一併涌了出来:“你还是我的妻子,至少眼下名义上是我的妻子。我允许你这样做是由于我欠你太多,内疚太深,过意不去,纯属出于还债的心愿。但我还不想现在了结自己,也不想令父母过分伤心,也不想让外界有更多的非议,你必须向我发誓:不把发生此屋的事情泄漏出去,即使这样,也难免有人戳我的脊梁骨,那时随他去吧,不过,那时我也许不知去向了”

  景花听了心都凉了。她本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可现在犯难了。他觉得朱兴毕竟是有人格,要面子,智力健全的男人,而她是一个不值得他留恋的,是个背着他偷情,甚至当着他的面把自己还没有人摘取的禁果和初夜权交给与他不相干的男人,这原是一种背叛,一种报复或示威。现在想起来竟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面对她臂弯里这个可怜兮兮的男人,也觉得深深的内疚。可他有病,心理变态,感情脆弱,如果现在就抛弃了他,与连哥过于张扬,必然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旦他寻了短见,那我和连哥很可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魁,还导致两个家庭的毁灭,那是多么可怕的后果?景花心里颤栗。眼前一片茫然:“我的前世不知造下什么孽了,竟遇到这么一个对手!”

  她冷静下来,既然上苍已经如此安排,我又有什么法子逃离这个现实呢,自己一死不足惜,又何苦给两家和连哥带来灭顶之灾呢?现在唯一的出路是以心换心,抚慰这头迷失方向羔羊,把他的心病治好:“睡吧!我晓得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敬我一尺我还敬你一丈。你既然理解我,对我好,今天开始我就以诚相对,你的病主要精神受到压抑,我得用心来熨平你的内心创伤,只要你有耐心,有信心,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今天你就在我怀里好好睡吧,直到天明……”

  瓦间已透进亮点,这个通宵她没有合过一眼,而是用女人特有的母性温柔去安抚一只在暴风雨中迷失方向的羔羊。它已脱离了群体,没有信心,没了勇气,没了安全感,只有在那野狼干嗥的沙漠等待母亲的体温和乳汁。她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就轻轻地抽出手臂,把他的腿从自己两股之间抽出,披了件锦袄,替他压好被边,并在他因出冷汗而潮红的脸上吻了一下,才走出房门,轻轻地上楼……

  景连睡着了,大概经过一夜的等待,直到天明才慢慢地睡去的。她脱了锦袄,悄悄溜进被窝,用她热烈而真诚的情怀温暖着他那颗期待而赤诚的心。景连正在做梦,梦中正和景花亲热,猛然醒来,原来自己睡在心上人的臂弯上,正在重复着头夜地铺上那种被激情炽烈燃烧的剧情,使美梦成真……

  楼上两位正被激情热火拱托起一方绚丽而美妙的世界,景连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惶恐地竖起身来,景花伸出两支浑圆粉嫩玉臂吊住他的脖子,那里肯放,说:“良宵一刻值千金,睡在热被窝里有多舒坦,管他呢,天塌下来会有人顶着,我们要一直睡到吃午饭再起来不迟!”

  楼上人装作没听见,楼下那位“老兄”果然挡驾:“妈,大舅他们干活累倒了,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日半天的,你不要老是来叫门了,怪烦的,午饭以前是不会起床的。”

  “这些懒虫,敢情年不过了,丢下这么多的活路都撒手不管!”老太婆一路唠唠叨叨地离去……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文!

  第三十回 难交代遗老祭灶神 易打发老弟念末经

  朱大妈叫不开门,生了一肚皮气走了:“这些捞不到筷头的烂货,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是接替祭灶神的日子,连供品都备好了,爷娘还不是从祖上接手过来的,有章程的人也该早些起来,待爷娘拜过,儿辈再添三柱新香,只跪下再拜一遍,就算接代的。朱家烟火也就有继了,可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上心,丢到九霄云外,还算成家的人哩!”

  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东厨司命的灶神自然是天神了,所以过年先谢灶神。所谓继烟火,就是灶火代接,一份人家断了炊,倒了灶,就象征着绝后。

  “没有来?”朱信源接到门口,不见小两口,就火了:“人以食为天,家以灶为大,眼下不接烟火还待何时?”

  “你自己生的儿子不争气还怪我么?连门都懒得开,还说午饭以前不会起来的!”

  “算了吧,时候不早,还是我们把锅灶老爷送上天吧,明年同他们分开过,看他们依靠谁?”

  于是把供桌移到灶前,朱信源夫妇点烛,并在鸡、肉、豆腐等供品上洒些红萝卜丝,插上筷子,斟上好酒,两老持香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祭毕,又向猪牛栏神位拜了,再把供品用箩筐挑着,提了灯笼,分别上莲花井祭水神和拜樟树娘娘。

  朱大妈见烧了一锅粥竟没人来吃,只得装钵盖好,在灰塘温煨,余下的和进糠麸饲猪鸡狗。她边忙碌边想:幸好大舅帮忙做了豆腐,掸了尘。今天已廿四了,年米未碾、年猪未杀、米胖未炒、白糖条未煎、栏粪未挑、年货还不知在那儿?今年又是媳妇上门头个春节,往来的客人比往年多,没数媳妇娘家还会挪年饭来,正月初二小两口双双上门拜年,其红包、馈赠礼品是少不了的,免得人家小看我们。老头手头又掐得紧,舍不得雇工。家里一脱刮子只有几粒人,打水不浑。兴儿虽说过了而立之年,又成了家,按理主家事,但从小娇生惯养,体子单薄,不惯家务。老爷上了年岁,精力和脚头都不如先了,还不如把大舅留下来做个帮手……

  快到中午时,景连不肯再睡,温柔之乡虽好,但淫乐过分总有一种犯罪之感——这是在亲戚家中,不是在自己家里。景花见他执意要起床,也不敢过分放肆,随着也钻出被窝,身上仅穿白绫肚兜儿和短裤,一把抱起自己的衣服,趿着鞋下楼回到绣房。朱兴睁大眼听着楼上的动静,见她进来时胸膛露裸,睡眼腥松,一头亮丽的柔发蓬松地散落在浑圆的肩臂上,美不胜收,秀色可餐,竟也动了心,立即被掀一角,把她拥到自己的怀里,早把她与大舅偷情的妒意丢到脑后……

  大门推开,朱老爷进来。原来景连起床后折叠好被子,打扫了楼面,出去净手时把大门取闩。父亲见洞房虚掩,从门缝张见小两口相拥而睡,不忍把他们叫醒,就自己上楼装了两担谷子。尔后横条扁担坐下来吸烟,等待兴儿起床后挑去碾米。

  等了二袋烟工夫,见这对新婚夫妇都没起来的迹象,心里窝了火:“这些败末代,我们想他们扶扶,他们还想我们背背,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伯父早,今天要碾米啦?”景连从外面回来,冷得他哈着双手。

  “还早?太阳都直瞧屁股了,他们还焐在被窝里享清福哩!那两爿碾房都排到三十夜了,水碓离村又远,还好旺侄来告知已经轮到他了,他谷子不多,先让我碾二担,实在来不及他推到年后碾了,反正单口冷灶的,没年米由我支他数升就可以过场。要不,我们真的没米烧年饭了!”他把烟筒递过:“你吃口空腹烟呢,挺提神的!”

  “伯父,我不吸烟,这谷我挑去碾吧!”

  “那怎么担当得起,你是客人!”

  “没啥,都是亲戚么,不必客气!”景连先拷拷扁担还行,就把四大箩稻谷叠成一双,足足有四百余斤,就一肩挑起,咯吱咯吱地下楼。“这么棒的后生我村都挑选不出一个!”朱信源用赞许的目光跟着他来到碾房。朱旺果然在门口等着。景连熟能生巧,双手一捧,把一箩谷子均匀地淋上碾盘,从朱旺手上接过牛,套轭,在牛屁股上拍了一掌,那碾齿就滚动起来。当朱老爷打饭回来,那统和糠谷米还没筛过一道。于是把饭交给“老弟”,动手卸轭筛米,景连端着大海碗蹲着喝着粥,咬了口咸萝卜,对着反刍的牛口对口地咀嚼起来,朱老爷见了忍俊不禁,景连浑然不觉,还说:“一般干稻谷混糠碾,出米率要高一成。在眼下米贵糠贱的市面上是可取的。因此你不必多费手脚道道清,我看再碾一阵,等八分米出来就可以筛了,一次足够,这样还缩短碾米的时间!”

  “才二十来岁就能讲出如此老成的言语,如用于安邦治国,必是大有作为的良才!”朱老爷可真是服了他:“小老弟,听你的。我碾了几十年的米,还都按老传统道道清,那白花花的米不知流失了多少哩!”

  “伯父,碾米是轻巧活,不如你在这里赶牛,我去栏里粪挑去肥田里的冬草,实际上冬草和草籽一样可作绿肥的。”

  “那再好不过了,那兴儿大日推小日的,不知何年何月才来挑呢,只是又有劳你了!”

  “种田作地的人么,肩扛背挑总是免不了的。”说罢,把碗筷一并拎起就走。

  自从小老弟挑粪去,碾米房再没人来关照一下。由于设备整体老化,研盘和碾滚都磨光了牙,压力不够,牛又走得慢,直到日西斜还没有碾完,朱老爷沉不住气了:“一家子都死光了,这一整天连个人影都不见。朱兴也是千年不大的老童生,大过年的白日里还拥妻甜睡,百样丢下不管,还要我这个六七十岁的老货操他娘的心!”

  父亲正在心焦,没想到儿子和媳妇一道来了。把碾好的米和糠搬回家去,他自己只牵条牛到莲花井喂牛水。不久,景连也出好了粪,把猪牛栏冲刷干净,垫上干草,洗了手脚,回屋围炉吃炒牛肉粉干。边吃边向灶堂拨火的亲家婆婆道:“离大年只有五天,榨饴糖有个蒸米发酵的过程,做白糖条前年前可是赶不上了。不如到我自家糖房里去对换,都是亲戚,工夫钱是决不会收的,我可以代走一趟,明日晌饭前可望回还。”朱大爷忙得顾不上吃饭,正坐下烤火,从媳妇手接过一碗粉干,挑起一筷子刚吃进嘴里,见朱大妈递过眼色,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她却说了:“过年白糖条是少不了的,正月头人家老远跑来拜年,我们拿什么去招待?不过年前接下来杀年猪、炒米胖、切麻片、炸供品等都要懂行里手,我看换糖叫朱兴跑一趟,带便送二十斤芝麻去,本来送麻片的,但来不及了,何况那边有自家糖房,自己做比这边做品位高。拜见岳母时别忘请个示下:看大舅能否留下过个年,添个人头,讨个利市。”

  景花听罢,高兴得忙搁下半碗粉干,上新屋打开箱笼,替丈夫更衣,打发出门。景连又忙着砻谷、浸糙米、洗大豆,着手准备晚上炒米胖。朱信源拎起米筛,把洗过的大豆匀开择去沙石,说:“过个年忙得放屁都没功夫。其他也罢,这炒米胖倒还实用,把糙米、大豆分别一炒。和合装坛就行,又省事又节省柴火,还可储藏麻片、白糖条等,经久松脆,又是来年青黄不接时度荒好食品,长年们田畈回来吃点心,一碗米胖,一斤对开水酒就打发了。”

  晚饭后,两老备了炒拨和兜掀,由景花掌握火候,景连主炒,公婆忙着烘坛装封,在豆大青油灯下,大家有说有笑,度过了极愉快的夜晚。两老连日来起早贪黑的操劳,早已腰酸背痛,哈欠连连,有些挺不住了。景连看不过去就说:“伯父、伯母还是早些歇息吧。办年货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明天后天连着做呢,身体重要。剩余的糙米和大豆已不见多了,让我们年轻人干吧!”

  “喔——喔喔尔!”鸡啼了,前辈们熬不住辛苦,想先走一步,明儿还要起早洗煮毛芋准备着制羹接新年用,不得不吩咐媳妇注意火烛,走时把门关好,并传授门闩反销秘法,双双进内房安歇去了。

  厨房里剩下两位年轻人,实际上他俩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离开对方的视线,温馨四溢,整个炒米胖过程都有亲近感,对方的一颦一笑都给另一方带来了无限愉悦,凝聚着天伦之乐,热恋中的痴男痴女间的情怀沟通和弥漫是不受时空约束的,两颗爱心的吸引力也无法抗拒,随时都有碰撞和爆发的可能,并为驱进灵肉结合的人类最高境界而迸出绚丽多彩的火花。而至于年末而懈备的朱家高堂正为他们滋生的情天孽海提供了土壤。他们在没有监视下操作,难免春情荡漾,卿卿我我,心猿意马。景连常以借看火候到灶堂下拥抱亲吻,这不仅使锅里的炒米变焦,景连不得不用汤布包起来私下处置,以遮耳目。而眼下那位有着上天奏善事,下地保平安使命的灶君,正按照天条规定的时辰,风尘仆仆地回到人间上任,到位神龛,居高临下,对这对色胆包天的男女如此亵渎神灵深为不快,但也十分羡慕凡人的风流倜傥。灶神欲闭眼不看,但又想男欢女爱本是神的旨意,谁不眼热,否则人都断了代,谁来供奉神?连那上了年纪刘师师还要刺探洞房里的风光哩,何况连玉帝女儿都下凡偷情,被托塔天王李靖率领天兵天将抓进天牢,也不忍施加重罪……

  那景连激动起来抱住不放,景花“嘘——”一声,指指灶神:“它回来了呢,它是一个心胸狭窄,动辄打人间小报告的卑鄙小神,等会降罪下来你吃不消兜着走。家里那位‘尊神’也走了,整个晚上都属于你的,你还急什么呢……”

  完事后,两人回到新屋,关了二重门,就在照壁后大木盆里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双双钻进被窝。今天是婆婆赐给良机,在没人干扰条件下可以放心大胆行房欢爱,再度领略那迷人而销魂一夜……

  次日,朱兴拜见了岳母和大舅,还特到牛栏里会见对他有过失魂落魄“回眸”的姨娘,可令他失望是她已陪玉林到寺前村接小跟牢去了。栏里四齿黄欺生,提起前蹄吓得他连忙退出。只好提一大袋白糖条回树丛沿,还带来了范氏口信,吩咐景连尽快协助妹夫办好年货,最迟也得在大年三十夜封年以前赶回来。虽说朱家希望他留下过年,但母命难违,于是加紧时间替朱家杀好年猪;利用朱兴换回来的白糖条按一比一比例加糖霜和水煎沸,把炒熟的黑芝麻、花生米、爆玉米花放进去拌和,铲到模筐里压实,用快刀划成尺长寸宽的条条,再以极快速度切成相连片片,储进坛中炒米里。吃时再拿出掰开,又松又脆,色香味上乘。这是姜家祖传工艺,别具一格。朱信源赞叹不已,做第二槽时,叫朱兴动手,由大舅把关,景花在灶堂掌握火候,朱大妈忙着泡茶,共同品尝风味……

  再过三天景连就要回家了,景花愁容满脸,已经偷偷地哭了几回。那朱兴自打阴阳街回来后,心情很坏,妒心复发,醋意加重,全没先前那种明智的宽容。向母亲提出大舅应到老屋里起居,不但做事方便,对两位老人也有所照应!公然把他看做做苦力的长年,被父亲严厉驳斥后,才没有得逞。尔后又在新房里装上反锁,晚上不准她离开半步,不然就大动肝火。眼看她和连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陪着床上这个“废物”味同嚼蜡,但又不能同他吵翻,他毕竟当过挡箭牌,因此只得违心地用姿色去笼络丈夫,妄想以此换取他的同情和理解,可越是这样他越是霸道,甚至连白天都跟踪监视,使她们失去见缝插针相会的机会……

  到了廿九日,朱家年前的事情大致做完,明天是除夕,是两人必须分离的一天。这天晚上景花故意留在老屋,听他们“哥儿俩”聊天,那朱兴看见大舅就反感,哪里坐得住,就拉着妻子上房安歇,景花不再顾情面,说:“你做丈夫也得懂得夫道,我哥在你家多少也做了些事,理该拿出主人的身份陪他说说话,可你倒好,自从他来了以后连叫都没叫过一声,整天挂着一付猪肚脸,他是看重妹丈的分上才留住的,也不是白吃你家的,那米谁碾的,猪谁杀的,栏粪谁挑的,你还对他横竖不满意,连新屋都不让住,晓得你如此小鸡肠子,嫉贤妒能,我还不让他来呢!”

  “景花——你少说二句好不好,我是奉母命协助妹丈办年货。妹丈并没有得罪之处,你何意妄加指责呢?再说他是个读书人,我只不过又粗又俗的种田胚,能怪人家吗?他虽然没叫声大舅,但他生性内向,何曾听见叫过父母了吗?”

  “小老弟讲得对,他自小被我们宠坏了,目中无人,唯我独尊,他有什么得罪你之处,我做父母的向你陪罪了!”

  “言重了,我看妹丈文质彬彬,人还是挺好的!”

  “这个孽障,自从娶了景花以后越发自高自大了,不用说对大舅,连对我们两老都如此,前日送灶君回天,交接祭仪,连请他几次都不理。媳妇儿,你和舅爷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朱兴有苦无处说,气得他拔腿就走,连景花叫他都叫不住。

  大家又闲聊一回,景花才同景连过来,进了屋乌黑墨洞的,景连上楼,景花回到绣房,听见丈夫正蒙着被子在抽泣,她和衣躺下:“怎么啦?是否我在高堂面前讲你几句就生气,难道我讲错了吗?”景花用温柔的手给他揩去眼泪,他猛然翻过身来,抱住她的脖子,哭得更伤心了:“你讲得没错,可我换白糖条时,那糖房里人多口杂,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他们说些什么?你讲我听听!”“讲出来你也未必受得了,还是不讲的好!”“有什么受不了,为了你这个冤家,我都死过一回呢!我倒要听听他们讲你些什么?”“乌龟!”“不对!他绝不会单叫‘乌龟’两字的,前面肯定还有个‘田’字”“不错,原话是这样的:还说是读书人哩,肯定做‘田乌龟’的。你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景花扑哧一声笑,在他的额上戳了一指头:“在南方,田乌龟是种田胚,自从程鸿来相亲,村上都说花环得主嫁了个读书郎,还要寻死觅活的,如今看到你又黑又瘦,哪里是读书出身,分明是个种田胚,所以你回来你掉进醋缸里似的,对大舅有反感,不准我们接触。事实告诉你吧:我不是你摆设的花瓶,我是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女人需要具体的,活生生的男人的爱,需要男人的阳光雨露来滋润干旱的心田,而且只有从体魄到灵魂都获得真正男人资格的人才能解读女人细腻的微妙的感情世界。但你目前不能,既然不能满足任何女人生理上和感情上的基本需求,还能留住我的心吗?”“不能,可你答应过不离开我的!”“不错,我还答应过你把你‘那个’治好,还要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但还需要时间,要用我的心来抚平你的创伤,但前提是以心换心。你既然不让我同那个人好,我能诚心对待你吗。那你的心病又何从医治呢?”“病能否会好,那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我只能求求你千万别离开我,你如离开我,我会孤独一辈子,正如过去一样,干巴巴地等了十几年,最终将会变成永远挂在十字路口风雨中无人摘取的天灯,自明自灭,现在你去吧,楼上正等着你呢……”

  景花不再迟疑,轻轻地起床,替他盖好了被子,掌了灯,理直气壮地步上楼去……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三十一回 祭宗祠媳妇上家谱 辞旧岁儿郎接衣钵

  “回屋吧,风头里久站容易着凉。”朱兴去拉她的手,关切地劝道。

  “嗯!”景花含着泪,望着远去的身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连哥走了,身边虽有朱兴,但与他没有感情,彼此在许多想法上还没有沟通。名为丈夫,实为路人。眼下唯一的亲人走了。自己好比一只折翅的孤雁,被迫降落在白茫茫的野猫山上,内心的苦楚又能与谁倾诉?一回到新房就躺倒了。

  老屋里热气腾腾,朱信源夫妇忙上忙下,正在锅台上烹饪谢年供品。洋溢着一派过年的气氛。年内新屋落成,儿子成亲。他们自成家立业以来,经过多少年的苦心经营,还不是指望有这么一天么?心里热乎乎的。

  “好,不用添柴了,猪头都熟了,鸡鸭肉还有不熟的?”他揭开大锅盖,用筷子捅一下猪鼻冲,隔着弥漫的蒸气,对灶堂里烧火的老伴说。

  朱大妈退了火,在灰堂里埋下一块三四十斤重的樟树根,盖上从灶孔里铲出的火炭。农家习俗,过年要保持十五天的火种。过了元宵才能使用新火。事先准备好树墩,俗称“年猪”,用以生火保火种用的,还好他大舅临走时掏出这块樟树根,这会刚好用上来,象征着来年红红火火,兴旺发达。

  朱兴一声不吭地从外面进来,跺去钉靴上的冰雪,坐在小木椅上在双手上哈着热气,拖只火盆,拨旺火炭,脱去布袜烘脚。

  “回来了?”朱信源提着肉盘从厨房里出来,满意地看了儿子一眼。

  “这冰天雪地,再不回来就要冻僵了。”朱兴心里不大高兴地说。

  “媳妇呢?”朱信源几乎觉察到儿子的不快。

  “还提呢!她说她累了,正躺在床上呢。”朱兴重新穿起烤热了布袜子,心中窝着闷气。

  何碧华从儿子语言里听出了什么,便从灶堂里应出话来:“才过门几天哩,就摆大架了,日后我们还吃得成饭?这些天来又没有要她烧一顿饭,喂一次猪,连扫帚倒在脚下都没见她扶一下,反过来还要我们服侍她一日三餐,还说累呢。我看她终日里打扮得花娘似的。又不是富家的千金小姐,有这么娇贵么?”

  “过年过节的,你牢骚些什么!她初来乍到的,跟着我们碾米、磨豆腐、掸蓬尘、炒米胖,你还要她怎么样?她不是富家千金,难道我们是书香门第么?平心而论,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找到这么像样的新媳妇已经谢天谢地了,你还不满足?”朱信源听不过去,着实数落了她一顿,然后吩咐朱兴:“你让她先歇着,等一会儿再叫起来,这谢年赶前不赶后的,过了午时就显得太迟了。如今你已成家,我们也已老了,从今年谢年开始,一般家政都由你主持。”

  “不用叫,我自个来了。”没想到景花已经出现一家子面前。她感到既然已为人妇,这年还是要过的,免得人家说自己不守妇道。

  “本来么叫你多躺一会,养好精神好守岁。只是谢年时光到了,准备叫人来唤的,你自己起来了再好不过的。”

  十年媳妇熬成婆。何碧华做媳妇时,婆婆对她何等严厉,每日里三茶四饭的服侍不说,稍有不周全就打鸡骂狗。她那里敢应口。如今对新来的媳妇说了几句背后话也只有感而发,并非存心数落。没想到偏偏让她听到,顿觉不安,就上来打个招呼:“大舅送走了?”

  “走了!”景花淡淡地应承。朱大妈认为她是对自己的责备心存不服。不过自己的话也是就事论事,论理做儿媳孝敬公婆是本分,只不过自己吐口太快,别人听起来还以为自己肚量不够大似的。没想到当初做小不易,如今当大更难。世上最难做一桩事莫非做人了。

  其实景花对于公婆说的话连一句也没听进去。连哥一走,她失了魂似的。哪里会去介意别人说她什么。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过,人家虽然用调包计把她骗到手。但即使不调包又怎么样呢?那做替身的程鸿虽然仪表有点像景明。又谁知内质的好坏?她同五哥从小青梅竹马,长期相处形成的刻骨铭心的爱又谁能替代?谁也摧毁不了的,是永恒的。因而调包与否不是拆散他们生死恋情的本因。倒是因为有了调包的内疚才致使朱兴对他和连哥的非正当情缘采取理智的包容,成了他俩偷香窃玉的一堵挡风墙。她又怎能不感激、不同情他?想到这里,她再也躺不住了,为了成全他,使他和公婆不至于对她过于寒心,她不得不就范,进入朱家儿媳的角色。维持这个恩怨并存的家,参与谢年、祭祖的仪式,承认自己是朱家的成员。这也许出于一种心中的内疚吧!

  一家子见儿媳主动参与谢年,三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无疑给这个三代单传的家庭带来活力和人气,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庆幸感。按照当地传统观念,世上万事万物以天地为大,以父母为尊,天又高于地。谢年和接新年都以男人出面,女流只能躲在内房,启开窄窄门缝观看。而祭祖又有所不同,无论男女都是老祖宗的子子孙孙,都是千年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不论男女,都要朝拜的。

  朱大妈拉着媳妇进了照壁后房里,从门缝里看朱家二代男子谢年的程式。见爷儿俩把八仙桌抬到天井里,陈列好小牲礼,摆好杯筷,又点上斤头红烛,朱信源点了一把香,在天井明堂石缝里插了。朱兴则准备好爆竹、千子鞭炮。待筛酒三巡,朱兴在门外点燃大小炮仗,再回来化纸,对天跪下叩头。以示感谢上苍恩赐,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家道平安。朝拜毕,又洒点了酒。然后把小牲礼及豆腐、饭、煎饼等供品都收进朱漆笼屉里。由朱兴挑着,景花提着灯笼,一家四口前往祠堂祭祖。为景花上家谱。

  朱鼎臣族长及祠堂头首们早已启开祠堂大门迎候。尽管除夕大忙,但朱信源在村中人格高尚,又为其貌不扬的儿子娶回一房天仙似的媳妇,人们还是出来看个热闹。

  “信源兄恭喜恭喜!”族长作了一揖。

  “同喜,新年发财!”朱信源还了礼,又向诸位抱了拳。

  “信源老弟好事多磨,现在才来,我们恭候多时了!”有位须发全白老者,原是祠堂管账先生朱鹤。

  “让你们久等了,不过天气还早哩,这冰天雪地的,路也不好走。其实我们谢了年就动身了。”

  “那自然,其实还不算晚,请进!”

  朱兴把笼屉挑过一、二进,过了两个天井,然后把供品摆到虎爪供桌上,又接过景花手中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始祖朱元璋的画影下。朱信源点燃了一排溜红烛,来个满堂红,又燃了一把香,先到大门给两位门神上香,尔后在各神位上插一支,并在一排九只土陶杯里斟了三次酒,一家人齐齐跪在团垫上,朱信源拈香祷告:始太祖及列祖列宗:兹有朱信源夫妇携子及媳祷告,本家朱姓近族自爷爷朱冰以来三代单传,子嗣颇薄,今日独子朱兴有幸娶姜氏景花为妻。姜氏知书识礼,毓秀贤淑,孝敬公婆,恪守妇道,三从四德,诚盼祖上神灵保佑早生贵子,家道昌运,光宗耀祖,弘扬族望。

  特此祷告

  野猫山树丛沿朱氏第二十六代孙信源携全家叩拜

  光绪辛已年除夕

  朱兴源话音未落,门外大小炮仗齐鸣,响彻云霄。朱兴源又率全家磕了三个头。自有祠堂头首们代为烧纸洒酒。收拾供品碗筷。

  朱信源又命朱兴、景花向族长及祠堂头首们行礼,朱鼎臣代表族首领扶起景花,塞了一个红包,笑道:“贤媳不必多礼,请起,这份薄礼权当今年的押岁钱吧!”

  朱信源代报景花生辰八字,上了草谱,待修家谱时再正式上谱。朱兴又缴了四个银元,作为预交修谱例资。

  朱兴挑着祭担从祠堂出来时,门外已聚集了数百人。人们早听说过朱家媳妇是清明节比美时荣获花环得主,是阴阳街四大美女之首,都纷纷候门争相一睹芳容。景花无意张扬自己,只得低着头,悄悄跟在朱兴后面。人们见她颜面潮红,含羞面腆,娇态可掬,确实出类拔萃,说多少年来都没有见过这样俏丽的媳妇,别说树丛沿,就是马达镇也无人可比。都说朱兴有艳福。是朱家积德所至。但有些人则认为萎靡不振的朱兴未必撑得住,很可能要戴绿帽呢。人多口杂,在千人百众多菱镜似的眼里本来有着不同的色调,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朱信源一家人从祠堂出来,一路都有人打招呼,听得赞扬话越多,心里越沉重。他总认为天缺一环,地缺一角,世间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儿媳过于美貌,儿子的不肖,本身给这对小夫妻带来了不平衡。况且刘师师、老张婆出的调包计也给朱家带来难以启齿的耻辱,今后家庭的平和安宁完全靠以心养心。因此他决心今后要善待儿媳。除此别无良策;那朱大妈想儿媳想了十几年,如今终于娶了一位令全村人羡慕的新媳妇,又归了祖,从此搁在心头的石头落下,今后人丁兴旺有望,不免有些沾沾自喜,看她左拦右护,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对儿媳百般爱护。

  那朱兴挑着笼屉,提着灯笼对一路调侃的同年光棍、邻居们始终保持着矜持。他个儿矮,又驼背,自惭形秽,人们对他的夸奖,实际上对他心里的伤口撒盐,他能说些什么呢?景花见丈夫不快,知道他心头病发了。忙回过身来,对他灿烂地一笑,从他手里接过灯笼,两人并肩而行。

  欲知小两口事后如何,请观下文。

  第三十二回 试才情惊艳识祸端 化愚顽煞鹜期平安

  朱信源率家人祭祀了祖祠,又替景花上了家谱,兴兴头头地回家。只有朱兴,一路被光棍们调侃,心有不快。细心的景花忙上来与他同行,才有欢颜。

  今年虽说是烂冬天气,但到了除夕倒还云开天日,一抹晚霞把银装素裹的世界染得彩色斑斓。村舍冒出缕缕青烟,通往村外的路上,勤快的村民临年关还拖出一挑挑的灰、粪,给蹿青的雪地里施肥;莲花井旁聚集着挑年水的青壮汉子;渠水两旁有众多姑娘、媳妇洗菜、掏米;里弄里有成群结队的、顽童打雪仗,惊飞觅食的鸡鸭……

  这一切都映入窗棂内何碧华的眼里。自从兴儿呱呱落地,有三十余年没听到自家孩子的笑声了,如今景花已在祠堂注册,正式成为朱家媳妇的行列……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朱信源见她失神,就说:“都快封年了,还心不在焉,那押岁钱备了?”

  “备了,兴儿、媳妇的和未来小孙孙各一份。都是八钱足银的大红包。”

  “还有朱旺哩,等会他来给我们凑个人头,难道不给压岁钱?”

  “包好三钱银,这些年来,哪次少过他?其实祖上分支已过三服,给不给都无定例!”

  “曾祖一代有过三十余口,如今家业凋零,人丁稀寥,除夕指望他来封年,也是件讨彩的事。这点利市还是要取他的。那些年朱兴靠他陪读才肯上私塾,人也还算聪明,朱兴有他这般角色就好了。”

  “真花哪有野花香?他爹早逝,你没个白天黑夜地关照他娘儿,眼里哪有我娘儿俩?朱兴再不争气,也是你自个骨肉,儿子除长相不济,哪一项比不上他?只不及他吃喝嫖赌罢了!”

  “你有完没完?此话要是凑巧撞上他的耳鼓,日后就难对会了!”朱老爷出了灶堂,解下预裙抖抖灰,又拍拍身子。端起浆糊和棕刷,进了中堂,见景花在案头磨墨,朱兴运笔写春联,那万年红的对子,斗方摊了一地,那门联是:“一元开泰,万物更新;柱联是:耕读家风传万代,清芳世泽衍千秋。”

  朱信源虽然无意功名,却有十年寒窗四书生涯,在九峰书院肄业,初选为贡生,但很快被有权势子弟取代,只落个秀才。书法也还有相当造诣。私下忖度:“这不争气的孽障别的也倒还罢了,这文笔却不俗,不仅构思精巧,气势不凡,且书法也有长进,只是不够粗犷,就问:这是你写的?”

  朱兴脸一红:“我哪能写得这样好,是她写的。”

  信源听了大吃一惊,心里想道:这果真是位才貌双全的才女。这文思、书法别说树丛沿,就是整个马达镇都是少有的:“你上过学?”

  景花点点头。朱信源心血来潮,有意试试她的才情,但又怕伤了孽障的自尊心。就一声不吭地在八仙桌上铺上六尺万年红,提笔运神,龙飞凤舞地写了堂联的上联:

  莺歌燕舞江山入画

  景花在五年跟读期间没少提笔弄墨,有时因四哥贪玩,草草拟了篇文章掷给她,她除自己交卷外,还要替他誉抄一遍代交,故练就一手好字。姜文正先生见她天分超群,字体也别有韵味,从心眼里喜欢她,不时把笔指点。现见公公运笔早已手痒,就同朱兴给他磨墨按纸。见他写了上联就愣在那儿,久久下不了笔:“这下联?我毕竟老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你们也想想怎么对?”

  朱信源望着小辈,把羊毫递过来,朱兴哪里敢接,忙后退几步,用肘子碰碰景花,景花早有成竹,欣然接笔,醮饱了浓墨,就在他俩铺就的大红纸上不慌不忙地写下:

  风和日丽社稷朝歌

  “好,妙!”朱兴发自内心的拍手称赞。朱信源初看还觉得很满意。但仔细一推敲,心里咯噔一下,像装了块石头。再瞧她挥毫运笔过于激动,面火上升,满脸红晕,艳如桃花,明眸流盼,旧书说的倾国倾城之貌也不过如此,再对比尖嘴猴腮又驼又矮的朱兴,难道她就是那位……就感到害怕,闷闷不乐地离开中堂,心头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天还没有散黑,远近的农舍就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何碧华开始上灯,新屋老屋楼上楼下各间都摆了竹架灯盏,铁碟里加了青油,添了双灯草,来个满堂红。

  老屋上横头条案上摆上香炉,点了一对贴金大红烛。下面八仙桌上了传统菜,鲤鱼跳龙门、白切鹅,寓意独占鳌头;红烧大排上放了丁椒,“排”和“发”谐音,是大发丁的意思;一盆肉圆,团团圆圆之意;一罐狮子头插上柏枝,表示“百事凑头”;芥菜叶滚千张,来年开张青青吉吉,还有鸡鸭牛羊肉等摆了叠上叠的一桌,各菜肴上都洒上胡萝卜丝,表示红红火火……

  一般农家一年风里来雨里去忙到头,除了租谷钱粮所剩不多,平时省吃俭用。但到了团聚欢合之夜,就不惜穷其所有了。

  不久,朱旺来了。他向堂上作了一揖:“伯父伯母哥嫂,我又来吃年饭了。我怕你们等着,早早出了门,不想碰上了鹤老儿,不知哪儿弄来一篮馒头,一刀夹缝肉,龙游年糕,还有一双凤凰似的大阉鸡,足足有二三十斤,看他老态龙钟的,哪里提得动,我趁便路帮他送到家。谁知他和他家的传千家老瘟货就是逮住不放,非要留住封年不可,说二三十年孤老过年过怕了。我说伯父伯母待我如己出,早已嘱咐过了,不去怎么对得起他两位老人家,可我被一人拽住一条胳膊,定要吃一双焐肉夹镘头,帮他家‘发一发’,硬逼着喝了碗老酒才放人,还塞来三文的押岁钱。可不我来迟了,让你们好等。”

  “不算太迟,天色也还早。我们也刚好换了桃符,菜也刚上桌。”朱信源用筷子夹去烛芯,堂亮了许多,说:“朱鹤先生在祠堂管钱又管粮那么多年,公私分明,一尘不染,高风亮节。可惜年轻时跟徽班一位花旦风流多年,丢掉一份家产,临老时从塔岭背讨了个老妓,膝下荒凉,每逢过年,还把小讨饭收留回去过年哩,可见心地善良。”

  “谁说无女儿?那个蒋郭塘小寡妇朱蕊环不是他的干女儿么?现已嫁到马达镇面馆店里的老板,有的说原是朱鹤和老妓的私生女。还有外甥二乌,也常来帮助放牛干活。这篮年货笃定蕊环捎来的。”

  “世事如曲,曲尽人散,人间哪有说得尽的事情。眼下我们相聚还不是上苍的造化,人生各有长短,总是一曲而已,不必看得太重,大家准备封年吧!”

  当下桌上摆了八副碗筷,多余三副是为未出世的孙辈预备的。朱信源点了一束清香递给朱兴。他接过香,朝门外拜了拜,请祖宗大人回来享受人间烟火,先在两扇大门各添了一支香,让门神放行,然后把香插进铜鼎香炉,表示已把祖宗接到家,尔后化纸、洒酒。朱兴到天井上放了串鞭炮,就关了大门,封年才正式开始。何碧华拿了一叠首纸,在马桶沿揩了三下,待大家上桌时,要替朱兴擦嘴,刚好被正在斟酒的信源瞧见:“好啦,你当兴儿还小?怕在祖宗神灵面前走了嘴,说出不吉利的话。现已成家立业,还用得着这关节?”

  何碧华马上把纸扔掉,重新净了手,说:“我再糊涂,也不会糊涂这个分上,哪年封年他要吃案上的供品,我不让,他却说太公太婆早已……又不会吃,还不如我吃呢?后来果然生了场大病,还驼了背,你说这神灵面前可乱说的?现在虽大了,万一酒后漏嘴,把嘴当屁股擦了,只当放屁,神灵就不会见怪了……”

  景花暗地里向朱兴刮刮脸,扑哧一下笑了。见婆婆瞪了她一眼,忙低下头,还不解笑,伸手在他的大腿拧了一把……

  众人相约入席,上辈夫妇首座,朱兴夫妇左横,朱旺右横,大家举杯庆贺团圆,尔后自由自在品尝荤素菜肴。信源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酒,话题也多了:“今年大厦落成,又添了新人,可谓双喜临门。过了年侄儿也已二十六,男大当婚,信海弥留时,把你托孤给我。如今朱兴已成家,你也该物色一位姑娘成家。”

  “伯父良言铭刻于心,只是侄儿从小丧失父母管束,放荡惯了。有人想买我十几石田地,还好你前来阻拦,不然两袖清风,连祖屋壳都保不住了。现家里缺粮少衣,娶妻谈何容易,不过打哪一回起,再不去赶赌场,日上鹤老先生说的你伯父在村上讲一句话,再无人敢同你赌了,也不敢买你的产业,当年你父亲临终时叫朱鼎臣写下遗嘱,把田产屋业都托你伯父管理。没你伯父签字允许,谁也别想买走。你和伯母是我再生的父母,日后伯父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了。”

  “欠债还债,欠情还情,这是天经地义,靠那张破黄纸顶个屁用!你欠的三百两赌资,还不是靠十几石田地典当十年租金还清的么?只要有个内理管着,吃饭总还是有的。”

  “快吃,老顾说话,连菜都凉了。”朱大妈给景花夹了一块鸡白肉,一双焐肉夹馒头,又分别给了朱兴,朱旺各一份,用熟荷叶包了,说是剩下明年吃,做到年年有余。接着又给朱兴、朱旺夹了鹅头、鲤鱼,又给景花夹了鸡翅,说:“兄弟两都是读书人,将来上京赶考,能鲤鱼跳龙门,中状元,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光宗耀祖!”

  “都什么年月了,还说金榜题名哩?”朱信源笑着说:“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还不是图个平安,有碗饭吃。我们喝着莲花井里的水,那井圈石上刻着‘宁为民,永不为官’祖训哩!”

  一提起先祖,朱信源话就多了:“当年红巾军首领陈友谅在九洲自立汉朝,元代至正二十三年与明太祖决战鄱阳,中箭阵亡,由儿子陈理继位,他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向朱元璋投降。陈友谅有位叫铁汉的幕僚智谋过人,劝阻说:“子承父志,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权宜之计先遁入森林,先养晦,凝聚力量,可望东山再起。”可陈理还是投明。铁汉见陈理不听忠告,不得不独善其身,只身出走,见野猫山古木连天,数十里荒无人烟,前有独龙河出水,后有笔架山为屏,还有古刹莲花寺可庇身,经二十六代的繁衍,就成为了树丛沿。那古训是他亲手所刻。”

  “那是他的独到之处。明太祖启用了拥有文韬武略刘国师,战胜了陈友凉,并把他的残部一律贬为水妖,立碑禁止上岸,只准水中渔妓生活,不得开荒种地,违者格杀不论。铁汉幕僚从此改名换姓,尊元璋为祖,不失一条韬光养晦之策。至今我们的先祖是否姓朱,还是一个迷。”他话锋一转,把一桌子人都摄进了历史的苍凉,都忘掉吃饭,静得可听到灯花炸声。

  “天下之大,可真无奇不有;”朱兴颇有感慨:“要是先祖幕僚胸无大志,不能应变自如,不会石头缝里讨生存,那压根儿就没了我们了!”

  “此话不假!”朱旺附和:“我总觉得八百之众的村名不凡,来历也捉摸不透,有叫莲花寺等的,又有叫野猫山的,还有叫树丛沿的。顾名思义,树丛沿是树林的边沿,可这方圆几十里的森林任何边点都可叫树丛沿,这是个动态地名,具有强烈的保密的色彩,可见先祖用意之深,心计之沉,其见识、智谋决不在刘伯温之下。”

  朱兴几杯酒落肚,就来劲了:“据老成人说,当年重修莲花寺,在旧基上挖出口陶罐,人们以为装有是金银财宝,都一哄而上,打开一看,是一部记载汉王朝历史手记,如当时有识之士能仔细考究、定然能译出我们祖先的主籍,真实姓名,生平事迹,可惜这部手记传来传去,业已不知去向……

  “喝酒!”朱信源还拣了块鸡脖子啃起来,目的是为了打断儿子的话头,可他有了酒兴,哪里止得住:“还有人说,先祖落葬时,棺材里装的全是兵书、甲胄、兵器……,肯定还有先祖的传记,如有一朝一日出土,我们是属于那一姓的后代,就一目了然了……”

  何碧华碰碰丈夫,悄悄耳语:“大过年的连棺……都说出来了,你还不让我给他揩‘屁股’哩……”

  “兴儿此话差矣,我们总不能为了弄清自己的姓氏而特地去扒祖坟吧?更何况那是一种传说而已。其实,九九归一,都是炎黄子孙,那只有一个姓,即姬。后来中原大地渐次发达,王、公、侯、伯册封多了,以其时的地名、职业、工种、腾图或别的什么为姓。这是人文游戏,管他姓朱姓黑,反正都是中华民族一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日子过得舒坦就行了。至于我们姓什么,弄不弄得清,都无关紧要的。”

  欲知后事如何,见下回。

  第三十三回 行三邀公婆盼孝顺 留五果姑嫂显亲昵

  景花待接过年,又迎祖宗归位,挂了画影,摆好珍,才提了灯笼与夫婿回房,时钟已零晨二点。

  朱兴主持了迎新祭礼,封年时与朱旺划拳,多喝了口酒,一上床就打起呼噜。她那里闻得那股酒味,就给他掖好被头,在他的脚后躺下。这座富丽堂皇的堂楼是朱家为朱兴娶妻造的,前后化了二年时间,一千多两纹银。大年夜楼上楼下都上了灯,通体明亮,越发显得宇高人矮,空空荡荡的,给人有种孤独的感觉。而在娘家时,一家子都挤在堂屋西间吃团圆饭,一桌子坐不下,大嫂、二嫂只能站在丈夫身后边吃边服侍夫婿,小孩置块堂门另吃。而她与母亲并坐首席,自由自在,俨然是位“公主”,那是何等融洽,何等亲昵?那连哥有事没事都会前来关照,一会儿手炉,一会茶水,又是何等亲密,何等温馨?如今天各一方,不见那音容笑貌,他不知什么时候到家?能否赶上封年。此刻是否也在思念自己?……她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直天亮时才睡去。

  正月初一,家家户户开门时都要放炮仗,朱兴被从四面八方冲来的鞭炮声惊醒,又听到母亲的敲门声,说:“鸡蛋都煮熟了,汤圆都凉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还睡呢!”

  是的,儿媳俩是这家老树上的新枝,是未来的指望,这个春节没有他俩上桌怎么过?现在的年轻人很依自性,那会去理会长辈的良苦心愿?此刻还懒在床上享清福哩。

  朱兴已继承了年祭,该是家主了,多睡不像样,慌忙起床,去那头摇醒了景花:“妈连早点都备好了,叫我俩过去受用!”

  “你自个去吧,昨夜一宿没合过眼,困得很哩!”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那怎么行呢,今年是婚后第一个春节,你我还要向公婆拜年哩!”

  “我连眼皮都打不开了,以后再补还不是一样么?”

  “你过门第一个春节都不肯拜见公婆,成何体统,难道你不怕村上人看笑话吗?”

  “别人要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树弯还怕影斜?反正一个没体统的女人嫁给了一个没体统的人家,还在乎他人看笑?”

  朱兴的脊梁上好像被抽了一鞭,脸一红,什么也不说了,气乎乎地自个过去。

  他进了老屋,见高堂已双双上座,等着他夫妇来拜年,各人手里还备了红包了,可是等到日上树梢,才见朱兴怒气冲冲地上来,心里就疑惑起来:“怎么,大年夜还是好头好面的,今天怎么儿子一个人来?”

  “爹妈在上,孩儿给你们拜年来了!”他把宝蓝长衫一掀,恭恭敬敬地跪下叩了三响头:“恕儿不孝,来迟了。媳妇昨夜着了风寒,起不了床,我代她向你们拜年!”

  “就这么凑巧,正月初一病倒了?昨夜不是好好的么?我看她心里一定有什么事儿不称心呢。”何碧华一心等着小夫妻双双来拜见的,见她变了卦,就一肚皮的不高兴。

  “拜年是一种仪式,不拜也罢,何苦为区区小事呕气。”朱信源笑道。

  “你说得轻巧!为了这房媳妇,兴师动众造楼房,置家业,呕心沥血的容易么?现在倒好,媳妇娶回来了,背了一身债,连正月初一都不拜见公婆,一传出去,那满村人都要笑掉下巴,还说小事?”

  “她病了,即使今日礼数不周,昨日还上祠堂认祖归宗,又守了岁,三份孝敬有其二,你何必求全责备?”

  “这是你自我解嘲罢了,实际上你的心里比我还难受,你真的不在乎,为什么今天一早就布置客堂,备了二两头的红包,又拿出马达镇司马度送的铁观音?”

  朱信源长长地吁了口气,提起一壶酽茶,自斟自喝起来。朱兴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生闷气。这一家数月来都是兴高采烈地迎景花、办喜事,沉醉在欢愉的气氛中。今日为了件小事,一家子都没了情绪,在过大年好不容易激发起来的人气,全泄了。

  朱大妈天没亮就起来张罗,心想新媳妇过门的第一春节,不知她爱吃什么,桌上就多摆些花样,白糖条、麻糖、粟片、油筋枣、栗子、橡子……,兴兴头头地叫儿媳过来团聚,以享天伦之乐。现在儿媳不肯赏脸,又回到聚之三人的旧年,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眼儿都湿了。但她有所不甘,又叫朱旺过来,自己低三下四再次上门去‘请’,谁知,景花待朱兴一走,以为再无人打扰,便丢开万种愁恼,放心大睡,梦游故里,和那连哥卿卿我我,正在入巷,尽管你敲破了门,也无法听到,婆婆以为她故意不予以理睬,心想又不是皇家公主,好心好意的请她都请不出来,只差着没向她下跪罢了。气得七孔生烟。遥想自己初嫁时,时时处处小心服侍公婆,过年做豆腐、炸供果、舂年糕、制羹,那一样不是一手落,寸步离不开公婆,连洗脸水、手炉、脚火盆都要送到内房,从三十夜到大年初一都没合过眼,那敢像她四支八叉地挺尸享清福哩?大年初一等公婆上桌,就同丈夫三跪四拜,公婆百事都由自己递送,那是何等孝顺,何等荣耀?如今轮到自己做婆了,她都三不理四不睬,两脚翘得高高的,饭来伸手,茶来张口,成了千金小姐啦,自己反而当了下人,爱理不理也罢,不入厨房也罢,今日连个年都不来拜,朱家三辈子的霉都倒尽哩,她愈想愈气,竟伤心得泣不成声。

  “朱家母,你一清早就站在风头哭什么呢?”刘师师正从莲花寺许愿回来,见了她,忙凑了上来搭讪。

  “说那儿话来,我这眼得了红眼病,被风吹着就会流眼泪。我那媳妇这些天连着掸蓬尘、磨豆腐,昨天又守岁,今儿得了风寒,还在发烧不退呢。”

  “那不打紧,我有个偏方,治风寒挺灵验的,不妨我们先进去瞧瞧?”

  “你说的,正月头怎么就可以用药罐呢,她自己说了,睡会儿就会好的!现在不必去惊动她了!”说着就扭头就走,那刘师师因借给朱家这张嘴,促成了这桩婚姻,被这个小蹄知道后,一直没给她好脸看,更恼的连朱兴都不理她了,真是过河拆桥,那里忍得下这口气。“日后不撞到我的手也罢,一撞到我的手就有你们好看的!”

  何碧华回到老屋,朱旺正在向大伯拜年,回身见到伯母,欲要下跪,她忙扶住:“免了,上桌喝茶!”

  朱信源见老伴闷闷不乐,泪痕满面,也感到事情不谐,就叫她陪侄儿,自个往新屋里来。

  景花正梦见空中出现一弧长虹,连哥从长虹那头走来,自己也不顾一切地从这一头奔过去,不想长虹窄,当两人张臂行将拥抱时,突然从空中跌下来,吓醒了,原来南柯一梦,觉得时候不早了,又有人叩门,连忙整衣把门启开:“哦,原来是公公,请外间坐!”

  景花在内房梳妆台梳妆打扮一番就同他一道上来。

  “婆婆公公新年好!”景花就要下跪,那公公倒还泰然,而婆婆弄得手忙脚乱,没等她跪倒就连忙扶住,感动得噙着两眶热泪:“贤媳请起,听说你着了风寒,我心里正不安哩,明天正月初二,又怎么能到阴阳街去拜年?”

  “没事,因昨夜一宿未睡,有些困倦,现在睡醒,就好得多了。”

  婆婆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娶房媳妇多么不容易,何况像她这样标致的人物,村上那分人家看了不眼热。罢了,好人好做,我还要体谅她些,不当媳妇当女儿看待,自己还真的需要个贴心的女儿呐……

  屋外阴郁寒冷,堂上春意浓浓。何氏把大火盆移来给景花烘脚,又塞给她铜火燪,自己穿梭厨房,一会儿茶,一会儿汤圆一套套地送上来。她还特地给景花剥好鸡蛋,亲自送到嘴边:“吃吧,补补身子,这些天我忙得没照顾着,见你比来时消瘦些,我不忍心哩!那朱兴也是千年不大的老童生,自己的媳妇都不晓得心疼。景花推磨,他连磨孔都不知添一把,重注些的生活一点也顶替不了,反而媳妇当先,那有不累着的……”

  “行了,正月头的就牢骚个没完,烦死人了!”朱兴是极爱面子,当众数落他当然受不了,就顶了她一句,可他那能理解她当了婆婆的此刻心情呢……

  次日,公婆打点礼品,由朱旺挑着,安排小夫妻到阴阳街拜年,立春将近,从树丛沿到三江口广袤的荒原上虽有大片的积雪,但清溪水沟已破冰解冻,那淙淙的浪花已奏出欢快的迎春曲,光秃的乌桕林里已有成群的麻雀闹枝夺偶,为蓝天大地传递着春天的信息。

  姜家兄弟见妹妹与夫婿回来拜年,忙接过礼盒,把妹夫及朱旺请到上座喝茶,母亲接住女儿左瞧又看,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的儿,你怎会瘦成这样?在那儿不舒心么?”“娘呀!”她扑进母怀,放声大哭:“你好狠心,把我卖到连野猫都不拉尿的处去,儿心里的委屈又能向谁诉呢?”

  范氏瞧了一眼驼背猥琐的女婿,心如箭穿:“都是朱家不道地,骗了婚姻,为娘的轻信媒言,害了你。可做娘的那有不想女儿好呢?”

  朱兴听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地自容,忙离席扑通声跪下:“岳母在上,这次我夫妇专程向你老人家暨诸位大舅、舅嫂、姨娘拜年来的。两家通婚,自古多有瓜葛,朱家纵然有错,也只能怪为婿,万事由我承担,与我高堂无涉。如今我与景花业已成大礼,难以挽回,还望岳母及大舅们海涵。我愿对天发誓!日后我必善待景花,以弥补自己过失,消除嫌隙,两家修好,天地明鉴!”

  一家人听了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位不起眼的女婿,足智多谋,才华横溢,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范氏心也软了下来,遂扶起他:“起来吧,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只要你们看在我老脸分上,好好善等景花也就是了。”

  ……

  景芳敲开西院,见开门的是小跟牢:“你姑姑呢?”“打牌哩,姑姑赢来好多,都给我买糖吃。”他按按扎预上那方鼓鼓囊囊的袋说。屋里传出玉林的声音:“谁来都不要开门,你说妈妈出去了,家里没人,他们就不好意思进来!”“出牌,将士象!”“炸弹,我还有四个兵里!”“统吃,再来副红车马炮!”“我说呢,你没那个小叛逆做探,能赢吗……”

  景芳进去,见妹妹正同嫂嫂、连弟斗牌,就上去夺了景花手上的牌:“你们还赌哩,客人们都走了,留下话来,说叫你在娘家多住些日子,将养身子,要回去时捎个口信,他会来接的。”

  “这下好啦,正月初五收珍,初十迎逻牌,十五、十六迎灯闹元宵,过了正月还要打清吉醮,我们好好玩一玩!”玉林拍手笑道。

  景花却板起脸孔:“他就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也不来拜见二嫂、五哥”?

  “你坐着说话不腰痛,你有你的苦楚,他有他的难处。他已来西院三趟,见院门紧闭,那敢惊动屋里赌局,就怏怏的回程,还留下各房的拜年礼,这里还有一个大红包,叫我转给小跟牢。”景花心里方感到一阵轻松。

  “姑姑,你反正不回去了,你陪我到街上买糖,姜顺茶店里还有梨膏糖卖哩,吃了那糖就不会尿床的。妈说她自己也尿过床。姑姑,你也尿床吗?”

  玉林笑着一把提起小跟牢的后领,把他扔到门外:“去你娘的,别在这里捣乱了。记住,别到塘边、井边去玩!”

  玉林收了纸牌,摆上果品,小炭炉正旺,室内温暖如春,大家品茶聊天。景花一口咬碎了核桃,觉得满口异香:“你说给我留着好东西就这个?”

  “你们听听,我眼巴巴给她留着,还嫌差哩。实告诉你吧,这核桃是余姚的名产,这桔,又是江西南丰的;这香瓜又是楼兰国的;这荔枝是福建的;这椰子是海南的;这些都是我们徽班师兄师弟寻声索迹给我送来的,或叫人便路捎带而来的,你在树丛沿见过谁家有这些东西?还是将就吃点吧,我的姑奶奶!”

  景连过来给景花添开水,景花与他耳语句,景连理会开门出去。玉林眼快:“我还有好东西吃哩,你别忙出去!”“让他去一下再来不迟!这大冷天的,你让小跟牢上街放心吗?”

  景连刚走,玉林拿出一只精致的竹丝盒:“这才你最爱吃呢!”

  “鹿肉,好香,从那儿弄来的?”景花欣喜欲狂。

  “你只管吃,最好别问!”

  “还卖关子呀!”景芳端来盆热水,大家洗了手,就各取所需地捡着吃起来。

  玉林边吃边说:“这是麝香鹿,把它杀了,把整只生肉浸进用黄酒、陈醋,酱油等配制的料汁缸里两个时辰,然后风干,用姜蒜茴香麻油葛粉捣成的浆泥涂上,再放炭火上烧烤半天,尔后又涂又烤,连番三五次,当内部熟透,外部油光焦黄,散发出诱人香味时,就可以撕开来吃,那味道就好极了。这只鹿还来自热沁洲哩!”

  “旧地重游,你去过热沁洲?”

  “我那里会再去那个鬼地方,这是白铁先生从那里买来的一头小鹿,养了好几年。那天我捣衣裳经过他家门前,那个老白铁说我脸色潮红,说不定肝火上升,或是肺气过旺。其实由于我多待室内,少见天日,生相白晰,一时被太阳晒红的,什么病都没有,只是下身来潮不准。他又说这与太阴星圆缺有关,虚则迟,盛则早,飘忽不定那是停经之兆……”

  我听他胡诌一气,本来不予以理会的,但也觉得不无道理,就问他有无方可治。

  “有!”他一边给我把脉,一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死盯着我,他说:“水轮师艳福非浅,你真美,我走过这么多的地方,还没给这么美貌的人瞧过病哩,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已过不惑之年,对你不会造成威胁的。你不管有病无病,我还有一个滋阴补阳的偏方,你不妨试试!这不,这头麝香鹿是他送来的呢!”

  “你可当心了,他是个老色鬼哩!”景芳插话:“他那傻儿子已有三十岁,领养了童养媳,才十三岁就让他们洞房,那儿子说房里有鬼,逃到牛栏里去睡觉,先生娘周迎萍叫白铁替他儿子到房里赶鬼,这不是赶出鬼来了,傻儿子不懂生理,十三岁的女孩却怀上了鬼胎,成了茶店里的笑料……”

  大家正在一边吃鹿肉一边说笑,外面传来了小跟牢哭声,大家忙开了院门赶了出来,见景连抱着小跟牢过来,不知小跟牢何因而哭,见下回。

  第三十四回 议逻牌暗叹明忌惮 听传奇明讥暗交锋

  原来小跟牢被姜顺婆娘认出是玉林的孩子,要留下吃汤圆,他不肯,就拣了块大焐肉夹在馒头里塞到他的小手上,不想跑到寺姑桥,被突然从空中俯冲下来的鹰叼去,把他吓哭了。

  转眼到了正月初五,那是收珍日,农家家主清早起来就沫浴更衣,带领一家参拜列祖列宗,把请回来过年的列祖列宗的神位、香炉送进祠堂或堂屋。卷起画影轴、撤去供品。所以姜家大小都欢聚一堂。把祭祀后的鸡鸭鹅及猪头等荤腥肉食,回锅后切块上桌配酒,而把蒸桶里的半生饭,钵头及丝箩里芋羹经过煮沸继续存放,全家坚持吃到正月十五。

  农家一年到头都非常节俭,除了年夜饭丰盛以外,平日里只有中上人家才有两羹一饭,那些贫穷小户只有早晚两羹,午饭一碗白开水几把米胖充饥。只有大户人家才有花样繁多的午饭、点心,以凑足一日四餐。姜家虽然属于初步富足大户。但生活基调还保持着贫困年代的遗风。把谢年时用米汤、毛竽烧制的年羹已成为早晚两餐的主食。范氏规定,本来稀薄的年羹加热时还要加注一桶水,再刨进一大筐萝卜丝或切进一大篮子芥菜,开饭时除未出阁的闺女有优先权外,其他必须先男后女,先小后大的程序打饭,所以轮到景芳、玉林等盛羹时,已是稀汤照人,连块毛芋都捞不上。里锅虽然焖有白米饭,那是留给客人和干重活的男人的。但由于兄长景前没有碰过,其他兄弟自然只能望锅兴叹。玉林因有过演艺时代部分收入,偶尔备些小食,也会遭到人家的白眼。今天则不然,吃供珍乃是古风,在家人可以随意吃,孩子们还可带进私房,所以彩凤和小跟牢如鱼得水,一上桌就你一只鸡腿,我一块猪鼻冲,各抢了一小碗。大人们都以宽容的目光加以爱护和鼓励。

  吃罢午饭,一家子围桌喝茶闲聊。门外拥进一大帮人。原是闳济先生带着祠堂头首及十二堂口干事,说是向范老太拜年来了。实际上来姜家商量接逻牌的事项。樟勇在世时是族望所归,有关社火活动都找他商量的。现在他去世多年了,但以他的壮烈牺牲,保全了塘堤下千家万户的生命财产,为阴阳街树立了一座丰碑。习惯成定例。而今年又轮到三七公堂分当值,景明既是堂口干事,又是祠堂账房先生,有关接逻牌,迎龙灯,打醮等活动都得到本堂口聚议的。

  姑嫂们并非黄花闺女,又是本村熟人,无须回避,她们心性又喜爱社火活动,就在厨房里或站或坐地扎堆候听。宏济、姜庚、俊奎、维虎等祠堂头首及十二分会干事都分别塞给彩凤,跟牢小红包。这又是东乡风俗。凡正月头走家落户,一般不好空着两手的,那怕来家坐一会,喝口茶,吃顿粗粥淡饭,也要表示一下心意。否则被人家看轻。祠堂头首们一般都深孚众望,讲究礼节的头面人物。况且他们多属良田百石,家境显赫,手头富裕。彩风、小跟牢那里见过这许多红包,都高兴得裂着嘴,一蹦一跳地上阴阳街去买糖吃或买流星放。

  客人们用了茶,吃了鸡蛋,又喝起酒来,范氏尽其所有,摆满了一桌菜肴,客人们从姜严良训练乡勇围剿太平军,谈到樟勇砍杀‘长毛’的人头,拒绝皇恩;以身堵漏保住生灵等事迹颂扬了一番。话题又转到今春社火安排,闳济说:“今年逻牌出巡得早,斋公们为了一年的生计,竟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大年三十夜就出发了。那白沙卢,琅琊徐、三会铺都倾村出动,真是万人空巷,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那炮仗都放了几箩筐,响彻夜空。”

  “到达阴阳街历例是正月初十,由于沿途多有抢接的,也许推迟。接逻牌、卜收获乃是族里吉庆的盛事,及早妥为安排。”俊奎接着说:“今年轮到三七公堂分,这场地恐怕不够宽裕呢。不如移师宗祠。”

  “早年都是祠堂里接的,自从家父开例以来都是按支族堂分轮值的,如仓促改变,唯恐村民有所不服,徒增堂分之间纷争,不利和睦。若要改制也得轮番转圆之后。本堂口虽不宽裕,但收拾一下也可勉强用之……”

  姐弟俩怀着鼓鼓囊囊的红包,喜滋滋地跑了出去,玉莲早已瞧在眼里,她怕女儿跟着这个掏气鬼出去乱花钱,就从小门口打斜刺里赶出去在弄堂口截住:“小彩,快把红包给妈妈,妈妈替你保管,元宵大灯节时给你扯件好看的新衣裳。”

  “不,不么,这钱我要和弟弟买流星放的。”女儿死死护住口袋,抗声道:“那弟弟也有,为啥不拿出来呢?”

  “他的东西妈可管不着。他是男孩,买个鞭炮、流星什么的玩玩还说得过去,你一个女儿家,放什么流星呀,快拿出来!”她一把抓住彩彩衣领,从她绣花褡预的大兜里掏出一大叠红色。又转过身来指着小跟牢:“你再淘气,我就告诉你娘,须小心你那方已打裂了的小屁股!”

  “咦咦——”他扭过头双手勾嘴扳眼,朝她做了个鬼脸,突然来了一个回头冲,竟从她的胯下钻过去,险些被他冲翻,然后消失在大门内。

  “这个少爷娘匹教的野种,这点儿大就狂到这步地田了,大起来还得了么?不是强盗转世也是地煞星下凡!”玉莲气愤之余,还为姜家未来感到担扰。她不得拍拍裤管上尘土,拉起赖在地上打滚的女儿回到堂屋。

  俊奎依托着家势,向来说一不二的,今日把逻牌礼义移师宗祠的动议却遭到“小孔明”的否定,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因而感到樟勇的后代人才已出,这个目前还不显眼家庭有股不可小看的潜力,阴阳街未来的对手舍其还谁?

  席间谈兴正浓,小跟牢怕婶娘赶来,一头钻到桌下藏身。牵制了许多好奇的目光——看这深眼浓眉、高高的鼻梁、厚实有力的下巴,都像景聚一个模子里打造出来的。这就是水轮师在沙沁洲一夜风流萌发的种子,因而随着人们的遐想又把视线探进隔着竹帘的正在闲聊的女眷中去。寻找曾在戏台上倾倒全场观众《大荣春》名旦杨玉林。见她粉妆玉琢,风采依旧,当年多少风流才子会她一面都难,可这位简衣寒食的普通工匠却独占花魁,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景聚面对尴尬场面,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俯下身来把自己的儿子拽出来,送到厨房交给玉林,他却爬到景花膝头:“姑姑,逻牌是什么?”

  景花见他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就在他粉嫩的小鼻梁上刮了一指头说:“那是画着白沙王爷和白沙娘娘影像的两方木牌。每年大年三十夜子时,分别是从白沙殿出发,沿着白沙溪两岸巡逻,至正月十四在乌村殿后会合。

  由于他把国家最高层次治水法门和水利设施普及到民间,推动了农业发展,历代王朝都追封他为侯、公、王,民间按照王爵品位给影像配备銮驾仪仗。出巡时鸣啰开道,奏古乐,画戟剌天,旌旗盖地,浩浩荡荡。

  出发时除了白沙殿里的斋公以外,还有司仪,卦师、吹鼓手,戏班等社会三教九流助兴。他们只要有口饭吃并无他求,只是借助民间社火机会发挥才华,奉献技艺,提高声望而已。到了正月十四,白沙王爷和白沙娘娘两支銮驾都到达乌村殿后吃会合饭。因为娘娘化的斋饭比王爷少,提出分‘赃’,王爷不肯,因而吵架,打碎了席面上所有的碗碟盆钵。这个古典也成了惯例,因此当两支逻牌吃会合饭时,凡就餐人员都必须砸锅摔碗,以示消灾降福。更有趣的是如发现某人不参与打砸就会遭到村众唾骂围攻,并罚其挨家挨户去摔一只碗,否则莫想溜走!”

  “白沙王爷是谁?”小跟牢还要创根究底。

  “那是春花阿姨的老祖宗哩!”景花见大家兴趣盎然,就接下去讲:“他叫卢文台,汉王朝的护国将军。派他守黄河,因没守住,决口成灾,获罪问斩……”

  “好啦,你这位大学问家给屁股还没有收黄的伢儿讲这些,能听得懂么?”景芳笑道。

  “讲下去吧,我们也想听听呢。”玉林和刚拉着女儿进来的玉莲怂恿她再讲。

  “那卢文台是一代名将,为刘家王朝打天下,功高如山,且说那黄河堤坝决口泛滥成灾,在当时社会背景里谁能守得住呢?皇帝只不过违心地借他的脑袋平息民愤,为失政遮羞罢了。”景花细细道来,娓娓动听。玉林鼓掌:“这段评注下得好!”

  “那护国大将军装入囚车,拉到五凤楼午门外,午时三刻一到,刽子手们手起刀落,那——”

  “咔嚓一声,那颗人头不是一下落地了么?”景芳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抿着嘴诡笑。

  “不!把囚车砍破了。”景花故意卖了关子:“原来这些行刑的刽子手都是跟过他南征北战多年的老部下,与卢将军结过拜的三十六兄弟。他们事先作过策划,劫走卢文台,夺取了马匹和令箭,冲出了皇城,望南方绝尘而去。当京都御林军追到黄河边时,他们已经渡过了河,又不知经过多少昼夜的奔波,终于来到古越地带,从括苍山又翻到仙霞岭,在汤溪县境白沙溪源头门阵——深山断谷里隐居下来,并靠打柴,撑排为生。

  卢将军带领三十六名把兄弟为民兴利除弊,利用他的专长,在长达数百里白沙溪水源修筑了三十六座大堰,七十二座小堰,把沿溪万顷荒滩改造成渠网交织、旱涝保收的良田,使数十万黎民受益近二千年。为了表彰他的丰功,历代王朝都有封谥,如唐时封侯,吴时谥王,宋时封昭利侯,元时追封忠烈王……

  “喝口黄汤润润嗓子眼吧,这口沫横飞的,只苦了自己的喉舌呢!”景芳要来一壶酒,斟了满满一大碗,递了过去。

  “去去,你自己不爱听别来打横,我们正等下文呢!”玉莲、玉林不耐烦地说。

  景花接过酒,呷了一小口清清嗓眼:“这三十六名钦犯也因此从门阵迁居到亭久,白沙卢一带讨妻生子,那卢大将军虽然丢官无职。但仍然忧国忧民。大年三十夜就出发视察各地水利工程,敦促黎民利用农闲筑堰固堤,今日逻牌出巡线路就是卢大将军在世时巡视的老路。”

  玉莲原是听过的,唯独玉林来了兴致:“这白沙娘娘也特小肚鸡肠,连丈夫一路辛苦讨来的一点斋饭都眼红,要“分赃”,还使小性摔了碗碟盆钵,动不动发淫威……”

  “都是一家子么,谁挣来的钱都应充公!”玉莲因说过大叔修水碓进账不如先了,这婆娘不服气才含沙射影骂她的,因此玉莲心里很不是滋味,冷笑道:“白沙娘娘原是守水碓的,每天打扮得妖狸似的。自从白沙老爷充军到高圩,靠撑排卖柴为生,路过石人山水碓,看上了她,还帮她舂米,刚好遇上暴雨,被她留宿了一夜,成了他的妻子,你们想得到的,守水碓的村姑兜里有几个小钱,不从丈夫那儿掏些来,拿什么去打扮自己哄住丈夫?她的小气原是有原因的。”

  “你讲的故事我也听过,但有一点儿不同。”玉林被她拐弯抹角打了一棍,自然不服,但她很坦然,随即接过话头反讥笑道:“看水碓的不是一位,而是一对姐妹花,正由于一夜风流,都成了白沙老爷的妻妾。不过她俩都有天姿国色,又何必到丈夫那里去抠钱呢?那源头野味多的是,不会从什么胡家、徐家的公子口袋里掏些来吗?”

  玉莲脸一红,正待反讥,她身边的女儿却拉着她的袖头撒娇:“我要吃酥糖,就是姜顺店里的那种松松脆脆……”

  玉莲信手打了她一巴掌:“你这没爷娘匹教导的小淫妇!吃‘塘’啦‘海’啦 的,不会像人家那样用自己的皮肉去换么?你妈生得丑,又不会台上露大腿,台下卖色相,那里挣大钱去?”边说边拎着女儿的耳朵拖出。

  景花见势立即丢下小跟牢赶出去,好在堂上人已散去,就抱起哭哑了的彩彩,塞她两把糖:“大嫂,你这是何苦来?”

  “小姑子,你是个明白人,这些年来我为了这个家,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的干落个什么?这么一大家子吃喝拉撒,衣裳五服,鞋袜穿戴那样不是我一手料理的,而她,凭着脸皮白,有人宠,饭来张口,茶来伸手,难道她是这家主人我是奴才么?”

  “如果没有你大嫂大哥操劳,我们家那有这般光景呢!这是有目共睹的。就凭今天而论,二嫂固然不应该说些没影子的话,但你说的故事也在不经意中捅到她的忌讳呢,你和她都是我的哥嫂,说句公道话,就这件事而论,你们俩已经扯平了。家里发生口角传出去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和万事兴,我劝你们今后都不用提它就是了。”

  “这就要看她的态度了,难道我还真当怕她不成!”

  “这你放心,那一头我会去说的,二嫂原是个没气性的人,估摸她也绝不会把今天的事搁在心上的了。”

  叔伯母之间由来已久的芥蒂,经过这次交锋,都泄了气,得到暂时的心理平衡。见了面也能打个招呼,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由此引起心里的裂痕已经无法弥合。

  景明主持这件举族喜庆的盛事,就和支族男丁们首先把堂壁拆了,公堂扩大到居室,仅保留住范氏的卧室,把杂七杂八水车、地垫等农器具都搬到楼上去,那三只满满大谷仓无法转移,因而也完全暴露在众目之中。靠东间五只阴棺怕冲了彩头,只好用万年红纸盖上。

  本堂口执事们人都换上清一色灰袍,戴上乌顶六合帽,在大门外恭候,场上的人越来越多,远处已传来哨呐声,村民们朝着阴阳街伸头引脖张望,随着震耳欲聋的的放铳声,那护着金黄华盖的仗仪队风卷云涌而来,所有村民都在堂前两翼跪下,那鞭炮爆竹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仪仗队护拥着银銮驾在弥漫硝烟中进了堂屋,景明方率众起身随尾进大堂举祭。

  一向喜欢热闹的姜家妯娌姐妹们集中在范氏房间里,她们都挤站在床上,透过堂门花格窗棂,居高临下观看祭祀仪式。

  “看,开始献五谷了!”大家只见五个古斗分别盛着满满稻谷稷麦菽,执事们一一传上去,最后传到跪在案前草墩上的景明,用双手举过头顶,由伺候在两边的斋公接过去,陈列在案上。

  “献畜礼!”随着司仪喊声从门外传递进来的是三只朱漆托盘,分别放着一根猪尾巴,一个猪鼻冲、四只猪蹄,也由景明呈献。

  “祭逻牌!”

  随着司仪指令,景明及全体执事人员分别点烛,插香,斟酒,然后一排溜下伏身磕头,尔后奠洒,化纸……

  祀祭仪式在严肃中进行,全场观众谁也不敢吭声,唯独站在老房里观看的玉林不顾有亵渎神灵之嫌,说:“这么兴师动众的把卢文台请来,只打发他一个猪尾巴,阴阳街人也太小气了。”

  “那不可乱说哩,白沙老爷灵验得很,你不怕报应么?”景芳提醒说。

  “实际上只有半根。斋公们收礼时还得对直劈开,留一半当地执事们配酒。”景花解释道,“当时卢文台视察青央村水堰,席面上抬上水牛一般大的一头烤猪,卢文台抽出腰刀割下猪鼻、猪尾和猪蹄,并各取其中一半,说:从头到脚连尾都有了,这不是‘整猪’吗?礼收不过半,我取其二分之一足矣!”

  祀礼毕,斋公们按规矩跟收了一半供品,然后命人撤去案头陈设,卜卦师上场高声喝班:“昔周天子礼贤下士,渭河遇子牙,让銮车,亲拽车八百零八步,遂得天下八百零八载,今忠烈王请得文王、吕尚在此,佑护一方黎民。易卜其吉,请叫卦!”

  景明一掠长袍下跪逻牌跟前,朗声道:“周天子文王、先祖姜太公、忠烈王卢爷爷灵位在上,今姜氏举族供奉先哲神位,求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请出卦示祥,先卜夏收,后卜秋实!”

  卜卦师把一部两开的竹根板在香炉上摇绕三环,扔在地上,两瓣竹根蹦了两蹦,一反一顺地落在地上。随即念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风调雨顺,稻稷丰饶,好卦……”

  待三卦卜完,卜卦师接过红包,才说:“春花属胜卦,阴阳调和,乃是丰收之兆,可夏收那是阳卦,旱象显见于农事不利;那秋实及是阴卦,阴属多雨,于农事也极为不利,望贵地信男善女重事龙神……”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三十五回 盘家底内议起新屋 点劳力外谋挖墙脚

  堂屋因接逻牌有过一番热闹,现在銮驾按照排定的日程,巡视沿溪水堰去了,人去堂空,只有天井石上灰烬还在风舞。

  景明同堂分执事们共享那份留下一半的猪蹄、猪尾、猪耳配酒,吃了败胙。把香案、旗帜等移交给三八公堂口,也就散了。

  经过工匠们一番修饰,又把堂屋一隔三室,即西间人住,中堂公用,东间存棺,景明觉得家业已初具规模,继续住堂屋有失体面,而且活人与僵尸共屋不祥。在晚饭后,一家都聚在灯下喝茶聊天,范氏因怕冷,早早坐进被窝,同玉莲、小彩彩在灯头磕瓜子,听取外间如何商议家计。因景聚、景连也在场,故而景芳、景花、玉林和小跟牢都在小松椅上扎堆坐下听时色。景明提出造新楼的构想,景山认为,家里劳动力多,工匠又是现成的,正好动手。当时购置西院就是准备造新楼的;景聚他初步匡算一下,如造幢对合要八百两,造幢先厅后堂楼大至约一千八百两。造全园那就可观了,再加百倍还不够,不要说我们小户人家,就是拥有四百石田的姜庚也只能造幢花厅。整个汤溪县也只有两个半全园,那就是兰贝石山人邵里一个,罗埠小何家一个,陶寺的陶成因剿盗有功,明朝皇帝下了一道圣旨,拨了十万两库银造全园,结果造了一半就化光了……

  “那前园是什么样儿的?”景芳悄悄地讯问,玉林附耳说道:“那就是大户人家的庄园哩,中间是花厅,前后左右都是堂楼,还有花苑,放养奇禽异兽,园内一派湖光山色,古木葱茏,连麻车、水碓都一应俱全,包罗万象,几百人住着可以老死不出户门。先前班主购置了热沁洲,意在造全园,可那几千两银子还不够当葱用哩!”

  景前含着竹烟管,不慌不忙地说:“这些年来的收支景明账上都有的,去年种了七八十石田,主熟才收二百六十担稻谷,除了皇粮国税,剩下一百四五拾担,全靠春花和麦、豆、粟等五谷杂粮,维持一家的吃喝用;糖房、麻车还不如前些年,散粉做了八百担,只有三成的挣头,麻车出车不出劳力,原说好五股归东的,去年因收不起菜子,降到三股,每股只挣利一百五六十担,一脱刮子也只不过四百五十担米,做了一张新油榨化了一百多担;那糖房只有年前节后有生意,挣七八十担,景聚修水碓,一年总共九十来担。早年购进的打石场——石坑,那开采的石磨、石门面、石条多有积压,不赚反亏;叶家瓦窑,专用白石泥枯竭,产量不如前年。零零碎碎收入支出,剩下不到六百担,其中一半还是水北贩米的赚头,按市价每担一两八结算,也只有一千两,可去年置了十八石田,办了一份嫁妆,讨了房媳妇,又支付长年伙计的工钱,人来客去的开支,衣裳五服的更换,能剩几何?当然库房里还有银两,那是留给兄弟娶亲用的。造屋的事我也盘算过,如造五间排厦,眼下是不成问题的,但将来各房娶齐了还是分不开的,至少要造幢前厅后堂楼,那里去筹这笔巨资?还不如一鼓作气,再发奋三五年,等手头钱粮充足,再动手也未尝不可!”

  景明那有不知家底的,去年收益一千叁佰多两,开支才七八百两,只要回拢支借纳欠的,筹集资一两千两银子唾手可得,既然兄长主意已定,做弟的也不好多言,造房的事就搁下了。

  次日大家又议起迎龙灯的事。阴阳街有三条祖龙,从正月十三起灯,迎到正月十五。还写了四夜戏,届时万人空巷,满街欢腾,祠堂举行盘龙灯会,凡是自扎的灯笼进场,都能分到一双馒首……

  大家正谈得热闹,朱兴朱旺来了,说正月十四是树丛沿的灯夜,客人很多,公婆指望儿媳能同他们见见面……

  景花的心思都倾注在连哥身上,又有景芳、玉林心性相投,那里肯回去?把头一扭,说:“你答应过的,让我养好身子,现在连元宵都没过,又来催了!”

  朱兴回道:“村上这么大的社火都不来接你,这边不见怪,那边难免有非议:大灯会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可连自家媳妇都不接回来,况且客人们多半为了与你见上一面才来的,你不回去与他们照个面,这做人的道理怎么说得过去?”

  “妹夫说得在理,你如今是有家处的人啦,家里迎龙灯,你还要向龙王爷讨子媳,那有不回去之理。”景前对她与景连的事早有所闻,碍着母亲颜面没有发作,于是借题发挥:“你既已为人妇,就要守妇道,连自家迎灯都不回去,你怎么向公婆交待?无论如何,今天得回树丛沿去!”

  “你要我守妇道,他用了调包计,守夫道了吗?你是我的兄长罢了,眼下高堂还在,女儿的事还轮不到你作主,我今天偏不走,难道你用棍棒打出门不成?”景花气得大哭,母亲马上从内房赶出来:“你们都吃了枪药啦,景花不肯回去,事出有因哩,你做大哥的又不是不知道,有话可慢慢说么!”景聚开口了:“兄长所说的还是有道理的,那边迎灯理该回去,这样好啦,正月十五是阴阳街大灯夜,还不如正月十四一早叫景芳或玉林陪妹妹回家,观了灯,正月十五再回娘家观灯。正月里大家高兴,多跑点路又算得了什么?”朱兴见说,向大家作个环揖:“甚好,因家父又是灯会会主,但毕竟老了,精力不如前些年充沛,为儿的也要从旁策划,俗事繁忙,告辞了!”

  朱兴朱旺走后,景前送到门外,景花即随玉林到了西院歇息。

  姑嫂回进屋,景连早已房里等候,玉林为了让他们幽会,借口避出,可景花像失了魂似的,竟木然不动,那清澈的双眸落下两颗泪珠。景连刚提袖替她去揩,却被她挡开了,他不解地问:“今天你是怎么啦?”“没有什么!”她口虽然这么说,心里翻腾开,如今我是有夫之妇,有一副无形枷锁套在脖子上,再没有行动的自由,旁人的冷眼,兄长的责备还不够明白吗?母亲也再三叮咛:“你要是同弃儿弄出事来,姜立名声一倒,累及兄弟成家立业,到时连娘家的门都不让进……”

  两人相对流泪,心里苦楚又能向谁倾诉?半晌景花才说:“连哥,你我都待不下去,我们远走高飞罢,那怕卖唱讨乞,都强如这种日子!”

  “你耐心等着,我们总有远走高飞的那一天,天下这么大,那里不能安身,何苦划地为牢,苦捱日月!”

  ……

  正月十二是定工节,阴阳街闳济、姜庚、姜杰、姜乾、俊奎、姜顺、维虎、维彪等大户人家拥有村上大部分山场水域,又利用战乱或水旱灾害攫取了大批良田。他们除了转租佃户处,还要雇工耕种,那些没本钱租种田地的贫困户都以打工维持生计;因此社会上出现了诸如零工、长年、半长年、三轮工,田头等五花八门的出工形式。姜家除了散粉铺雇了余讨饭、余新等十几位长年外,只是春耕播种;夏收冬播雇些稻客或临时工。如今田地增多,产业扩大,那麻车也想收回自己开,因此已经物色了胡奶、贵青、风仪、封曾、兔唇、李坤烈、王坎、狗狗以取代华国云等人空缺,扩大生产的需求。

  景前吩咐家里备席酒,自去请诸位长年伙计来吃定工酒。

  余讨饭家就住在晒谷场边缘的草铺里,大门敞着,就在门口喊了两声,只听婆娘从黑洞洞铺房里应出声来:“是景前大哥么?我家死鬼被姜庚请去喝定工酒了!”

  “别听懒货胡说,我在后院浇菜哩!”他从屋后转出来,卸下粪桶,两手一摊说:“东家,难对会哩。我见你迟迟不来约工,就答应了姜庚老爷了。前些年打仗,男人们不是被曾爷募丁当炮灰就跑到长毛堆里去造反,十几年的拉锯战,瘟疫爆发都死光了,连壮得老虎都能打倒的绍宾都客死祁门。由于劳力奇缺,年米也增了。前些年数,用六担米就能请到一位不错长年,现在涨到八担。庚爷去年请了二十三位长工用不了一百八十担白米,今年用二百担还雇不到十八个,还得摊上十来个嘴边没毛的鬼曹。那个长年头,年米高到十六担,还说不肯来。意思叫我去顶职。我说我从来没做过田头,怕管不好四百石田,再说铺里对我不薄,我只好在家里干等着,可你迟迟不来相约,而庚老爷只管来催,直到今天才答应了他。”

  景前蹲在门前条石上吸烟,心中甚至为懊丧。一条瘦狗从狗洞里蹿了出来,把一群母鸡吓得扑翅四处逃窜,原来他家大女儿回来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都穿着满是布丁的破棉袄。一条裂开裤管的粗布裤竟露出白晰秀腿,她进去好一会,那婆娘才从被窝里爬来,忙着张罗着烧茶招待东家。景前打量那中年婆娘穿的灰不溜秋裤子也开了裂,原来从女儿身上刚换回来,现在母女共用一条裤的女儿不得不悠在被窝里了,一般长年伙计家境贫困可想而知,不一会,他女人捧茶出来说:“正月头,本来请到家里去坐,可我跟了他,住鸡窝里,小得连转屁股都没空档,只得委屈大哥在门外喝茶了。”

  “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从那年被长毛烧了屋,我们至今还住堂屋哩!”景前慌忙站起来接住,瞧那女人虽然蓬头垢脸,却还端正清秀,要是生活在富裕人家,换上绫罗绸缎,一定比那些油光水亮的同年妇女还耐看。他就手喝了一口茶,放在刚端出来的跛脚几上,随手掏出一个纸包:“正月头的上门来,连点心都没带,这点小钱权当迟交押岁钱,给小孩买串鞭炮玩吧!”

  回到堂屋,见该聘请的长年伙计都来了,那景山听说姜庚持势挖自家墙脚,冒火三丈:“这个庚滑头,仗着有钱有势,竟然爬到我们头上撒尿!余讨饭是作坊顶梁柱,缺了他散粉铺怎么开张?”

  “别急,现在就完璧归赵!”随着说话的声音,姜庚陪着余讨饭进了堂屋。他穿着长袍马褂,门外还停了一顶软轿,肥头大脑,款款地在景前让开的首席坐下,并从随侍手中接过紫铜的水烟壶:“这次上门来特地向婶娘拜年的,带便有件小事同景前贤弟相商,家有些薄田,本来么租给佃户的,可天不作美,前年涝灾,去年大旱,许多佃户交不起租,退回来不少,钱粮又难得减,只得硬着头皮自个种了。现在二十多名长年已物色好,伙计好找,田头难觅。原请余讨饭出山的,可他在你家已经耕耘了十几年,如果我要去,这不是挖这边的心头肉么?再说樟勇伯父在世时曾为我家做过酒会,赞助过不少钱财,我家才有今日。我怎么会好了伤疤忘了痛,做出不仁不义之事?这不,现在把他给你送回来了?”

  “说那里话,铁打营盘流水的兵,长年伙计本来随行就市的,谁出得高价给谁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谈得上挖‘肉’?”景前说着给他斟了满满一大碗酒,“贤兄,你话严重了,余讨饭虽说我们需要他,你找个田头也不容易,还是让给你咧!”

  “慢着,如果余讨饭你们继续聘用,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呢!”“客气了,‘请’不敢当,庚兄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愚弟照办就是!”景前笑道。姜庚呷了一口酒,用手绢擦了黄亮的脑门:“请你家的连弟做我的田头,我保证你生活起居同家人一样看待,年米十六担,不知伯母及贤弟们能否肯一解我燃眉之急?”大家一听都发呆了,没想到这个一夜之间暴富起来的相士后代,竟把主意打到姜家头上了。范氏没等大家回味过来,就出了内房,说“庚坤贤侄,请三思,我小儿还不满二十,屁股还没有收黄,怎么做得你的田头?他那里拿得起四百石田地犁耙耕耖?不用说春播秋收,那五谷杂粮一违时序就会泡汤的。”再说那水利灌溉多寡先后纷争牵连十村千户,没有一位通达贤能的好角色,能压得住么?”

  “婶娘的担心大可不必,我已经走村过户讨信了多位老成人,都说能当几百石的田头,非景连莫属。他虽然年纪小,做事很有分寸,为人宽厚大度,肚里活络,思路开阔缜密,视野深远,农活样样得心应手,加上樟勇伯父留下的影响力,完全能胜任我家的田头。”

  坐在一边的景山可急了,他虽然七个作坊抓总,但散粉铺里全仗景连维持,一旦没有他支撑,这一摊子生活怎么转运?就说:“我们家里自己都忙不过来,连弟哪能出去当田头?”

  景前只好婉言谢绝:“庚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本家兄弟毕竟还嫩乳,捞不上筷头来的,再说作坊转运也少不了他。至于余讨饭的确是一把好手,我们虽然认定了他,但你家更需要,就让给你好了!”

  景聚吸够了烟也开口了:“我看连弟现已成人,应该自拿主意的时候,人总归要出山的,既然庚大哥如此器重他,让他趁这个机会去闯闯外部世界有益无害。比悠在铺里要好,但这须要尊重他的选择,倘若他愿意,还不如让他走马上任,以利成才!”

  姜庚笑道:“迎逻牌那天巧遇景连贤弟,已和他聊过,只要你们家没有异议,也可以考虑哩。如今我把余讨饭还给你们了,那景连务必要帮我大忙的。”

  当姜庚走了以后,大家才意识到景连并非等闲之辈。

  明天是正月十三是三天灯会的第一天,当日阴阳街三条龙头都要从姜庚家花厅的藏龙阁上请出来,分别停放到被轮值的堂口,经龙头会里抽签,三七公堂口轮到大金龙。祠堂账房兼三七公堂口总干事的景明又忙碌起来,命余讨饭带些伙计把堂屋隔墙打开,打扫堂屋,把经过洗涤龙头迎进大堂,如此,人、神和僵尸又共处一堂。

  经过龙头会技艺人员装扮,上灯笼,戴龙须,插二支绣球吊挂,把一条雕刻得玲珑剔透沿袭五百余年的樟木龙头装扮得威武雄壮,绚丽多姿,并上了架,前面放张大供桌,两边阵列着“巡逻”“肃静”“回避”“吉祥”四罩牌灯及火统、钢叉、大刀、金瓜、还有龙旗、虎旗、回字旗各12面,当日就有陆陆续续朝拜的村民,他们有的挑肉盆、祭盒,献上小牲畜礼,但多数仅一份香烛,以表示心诚不在礼重,由于旧年旱灾,一般佃户和长年家境不济,捉襟见衬,办副上好香烛已经力不从心,那能像大户人家那样讲究体面呢。

  三尊龙头头天展出,次日天没亮,老噱头和愣头青扛着开祖神锣、大鼓,满村转游,蓬蓬锵!蓬蓬锵的锣鼓声催人激奋,三天大灯夜的气氛立即笼罩了村坊。

  由于傍晚寒潮侵袭,到了后半夜竟纷纷扬扬飘下雪来,地面已经见白。正在睡梦中的小跟牢被惊醒了。他几次钻出被窝,都被父亲压了下去:“外面冷哩,这么早出去做贼么?”

  “找五叔一起看龙头!”

  玉林见儿子死活不肯再睡,就竖起身来,披了件锦袄,替他穿好衣裳,把他送出门去,再把门拴上,脱了外套,重新回到暖烘烘的被窝。

  “瞧你身子都冻紫了,外面有多冷,你怎么忍心把孩子放出去呢!”丈夫紧紧把她拥在怀里。

  “你说的,过了元宵又要到三江源头修水碓去了,那时又把我娘儿俩掷在这冷屋里,不像别的夫妻有朝朝暮暮厮守那分福气,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嫁给你。”她用纤纤十指捧着他的脸庞,漫无目标地吻着,有点儿气急地说:“搂紧一点,我需要你哩。今年我要立个规矩,不过正月不准你出门。”

  “其实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只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要吃要用,不去做水碓喝西北风?”

  “这你就不用愁了。就凭我留在娘家的积蓄,三辈子不敢讲,一辈子是用不了的。”玉林心境舒坦,非常兴奋,小跟牢不在身边,更肆无忌惮,放开手脚,两人翻来覆去,鸾凤颠倒,直到丈夫精疲力尽还不肯罢休。

  “你这是怎么啦,以前很少见到你这样的。”

  “是的,以前我俩在一起的时间太少的原故。俗话说良宵一刻值千金,眼下不好好享受人生,待到人老珠黄时,后悔都来不及了。不瞒你说,我知道年前你要提早回来的,我吃了麝香鹿呢,这东西很有效验,还给你留着,明天吃了,保管你也锐不可挡……”

  他们经过极度兴奋以后,就相拥睡下,俩人心里都充满柔情蜜意,感到无限舒坦和幸福。不想有人来敲门了:“妈妈,五叔那里扎了好多好多好看的灯。还给了我一盏宝莲灯,说正月十五大灯夜照到祠堂里去,可以领到好多好多馒头哩!”

  “妈妈听到了,你再到五叔那里去一趟,妈妈也要他扎一盏二娇灯,还要叫他扎精细些,还要画上仕女的。到时候我们娘儿俩一起去参加灯赛。领大馒头。”玉林躺在丈夫怀里那里肯起来,就三言两语把儿子打发走了。

  “这么冷的天气,你不放进来让他在风头里瞎跑冻着怎么办?”

  “他现在兴许冒汗哩,我们小时候打雪仗,连棉衣都要脱下扔掉呢!你整年都在四面临风的水碓里干重活有多辛苦,别人不心疼我心疼呢,这会子我给你暖暖身子多睡一会还不作兴么?让这小王八蛋回屋来,你我还能躺在舒心的热被窝里么?你呀,真是个大傻瓜!”玉林在丈夫的眉心戳了一指头,接着又怕戳伤了,用那玲巧的小咀去蹭他的痛去。

  “时候不早了,你不是厨房里轮值么?”

  “偏不让你起来!”玉林紧紧地把他压住:“我今天是舍命陪君子,如果没有你在家中的份量,我在这个家还有这样地位么?正月头的陪你睡个懒觉也算我给你一个小小的补偿哩。厨房里自然会有人为我代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景聚是经过科班的,严师出高徒,手艺人自有一套生活起居严格规律,这半辈子都没有违反过,今天只得破了例,尽由她摆布了,落得个好梦玉床,曲尽夫妻之情,让她亲个够。

  她抚摸着丈夫,发现他的胸膛比以前更加广宽,乌黑发亮的胸毛下满是结实肌肉,比以前更壮实,更有力量。四年前在热沁洲初次接触时还是平平的,连胸肋都摸得出来,那还是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对她那样猴急,那样痴情,现在则比先前厚实得多也成熟得多,已经显示出成熟男性阳刚气质。

  “再过个年我就到了而立之年。你才二十四岁。我到热沁洲修水碓的时候你才二十。没想到你花样之年竟敢在一饿汉面前脱衣露体,引起我无法抗拒的冲动。结果是一个饿虎扑食,把那只美丽的狐狸精抓到手了。更想不到一位红极一时《大荣春》戏班班主的爱妾竟是一个处女!”

  “那是缘分。自从你来修水碓时就引起我的注意。你年轻英俊,眉宇间透出一股可以倾倒一切女人智慧,每次给你洗衣服时心中会荡开缕缕的情丝,对你产生遐想,一天不见到你心中就想得慌,我发现自己已经悄悄地爱上你。你难道没有发现么?每次送饭来我都坐在你身旁看着你喝酒吃饭,心情也特别激动。记得那回给你斟酒,你说够了,把住我的酒壶,把我的手捏住了,我就一阵晕眩,可你是一个不懂得姑娘心理呆大,我没计可施,只得借脱衣烤火引你注注意,你果然上当,可当你像暴风似的向我袭来时,我真害怕极了……”

  两人正当如醉如泥沉浸在爱河时,窗口有人叫了,是谁?见下回。

  第三十六回 缀桥灯掏语抒情怀 观龙头解危获知音

  原来窗口叫的是景明,他是灯会头首,本堂分又轮值接龙头,只得前来同二哥商量有关迎灯事宜。但觉得天没亮,不好意思打搅他,只得走了。

  再说景花同景芳来到树丛沿观灯,朱家自然喜出望外,那朱兴更是兴奋不已,立即引到席上同客人们见见面,他们多少听到朱家新媳妇人物标致,没想到她姐姐并不逊色,村上那些惯于评头品脚的妇女闻讯也借油头来串门,一赌这对姐妹花的芳容……

  树丛沿三年一度的灯节,是村坊最大的社火活动。是一般较小的村庄是难以承受的。因此许多村庄只得轮值联迎。树丛沿比周边的汪坦、壁塘、山下龚等七八个小村较有财源,故拥为群龙之首。其他小村仅备一轿或数轿灯板,届时接上树丛沿的龙头也算参与迎灯。按祖例,凡接上七桥以上灯板的,该龙灯必须要经过该村,并在该村打谷场上“磨”灯三圈以上方可出村,当长长的板桥灯进村或出村时,满村人都要呜放大小炮仗,家家户户备了三牲礼沿途顶礼膜拜,祈求龙神消灾赐福,保佑一方平安。因而板桥灯迎遍各村,拉回来时往往通宵达旦,出村时仅三十多桥,经各村加接拉回主村时已达一百多桥。而且每桥灯上的灯笼有两盏的也有三盏的,有圆形、方形、六角形的,有篾札的,也有木条雕的五花八门,更有趣的每两盏灯笼之间都有一束处女花。这些都是黄花少女聪明才智的凝聚,是发自心底秘密的泄露,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一旦龙灯停下换烛,各家各户护灯使者都前来送吃食换灯烛,修理灯具,村坊少男少女趁机纷纷争睹花卉,凡有特色就要追根刨底,尽可能访得花主芳名村姓,并对心灵手巧的程度作出评估,为灯后求婚铺路。而小伙子们则以迎灯时坚强意志和力度来显示青春活力,树立口碑,博取芳心。谷江一带最常见的社火活动是迎灯,且源远流长,它有沟通感情,展示男女风采,促进人类繁衍的有效形式,这就是迎龙灯为主体的社火活动长盛不衰,人们喜闻乐见的本质原因……

  小跟牢被“蓬蓬团,蓬蓬团”的催灯锣惊醒了,几次要窜出被窝,都被母亲按住:“天没亮呢,外面又黑又冷,你出去做甚?”“接姑姑去!”“昨夜姑娘在树丛沿观灯,没数闹个通宵,这么早会回来么?”“会的,五叔约我今早去接!”

  “让他去吧,强按牛头也是枉然。”景聚开口了。玉林给他穿好衣裳送到门外,一阵寒气袭来,打了个寒噤,儿子一阵风似的跑了,雪地里留下一溜子脚印,她随手扣上门,丈夫一把抱过去:“快进来,连嘴唇都冻紫了!”他把手伸到她的胁下,她痒得咯咯笑个不停:“我晓得你支走了儿子就没怀好意!”“这可是你说的,那就别怪我了!”说着把她摆布开了,经过一番折腾,两人都已心意满足……

  催灯锣再度响起,景聚推开玉林:“今天我还要背龙头,还是早点起床吧!你把我惹火出来,自己倒想溜,没门!”玉林抱住他健壮身躯就是不放:“你告诉我,景花同五叔究意怎么一回事?”“那还不明显,他们被活生生拆散能心廿么?可大哥和母亲死活不同意,我又有什么办法?连弟寄人篱下,我们再不怜他,他可无路可走了!”

  “依我看,五叔相貌堂堂,人品出众,肚里文才不亚于四叔,将来一定成才,你们兄弟善待他才是!”

  “可不,我常年在外,你得时刻带着一眼,千万别冷落了他;还有我那小妹子,情如烈火,弄得不好还会出乱子,全家只有你同她合得来,你也得担待些!”

  “你放心,我同情他们哩!”

  天刚麻麻亮,景明又来叩窗,说:“这条老龙头有一百七十斤,别人难以扛得动,这主肩非你莫属。”景聚回道:“景连高大,身力不错,让他上吧!”“龙头会商量过,景连心力虽好,但你老成持重,还是你上为好!”“其他的执事都排好了?”“靠抽签的,把龙头架的有丁奎、王大麻子;掌钢叉的有郭槐、李林、放铳的杜柏、旗牌仪仗摊派到户头。”

  景明见二哥再没吭声,知道答应了,就放心地到堂屋张罗灯事。

  景连同小跟牢站在寺姑桥风头,寒气逼人,一轮红日从枫树塘水面跃出,朝霞满天。但毕竟春气已动,除了鳞次栉比的屋顶还有厚厚积雪,农田和沟岸上的冰雪已开始销融,露出的坨坨黑土,飘荡着一缕缕乳雾,不久景花景芳和朱旺出现他们的视线,小跟牢奔过去,扑到景花怀里:“你们这么晚才回来,我和五叔好等哩!”

  “可我们四更就出发了。”

  一回到堂屋,朱旺首先拜见范氏:“阿嫂本来由堂兄亲自陪送回来的,可他们迎灯到天亮,折腾得好不辛苦,伯母只得命我送来!”

  “只要一路平安,谁送都一样,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过个灯夜去!”范氏吩咐上茶,备点心招待。

  十五是元宵节,也是阴阳街三天灯夜最热闹的一天,祠堂里还要演大戏,各家都有众多的客人。姜家首批客人就是厚大的范大元和范大奎的夫妇。自从九峰崖悬崖寺开光,景芳出事以后,两家有六年没有来往。范氏想:兄妹毕竟是骨肉情深,不能因儿女婚事不谐而影响亲情,就捎信请来观灯,而两兄也因儿子不肖,家业凋零,有意前来叙叙亲情,驱散烦闷。玉莲见堂屋里来客人较多,怕冷落了自己父母和叔婶,就带到东铺居室叙话;景芳接受了厨事,拖住景连协助,忙上忙下地应付茶水膳食。

  客人们来了一批又一批,多是父亲在世时至交好友;其次是景明的结交;还有一位西门长丁,字通。身为衙役,一向与景聚友好,也来凑个热闹。景前、景聚、景明、景山也只好上桌陪酒,范氏待客人少时,接邀进兄嫂,只在内房陪话,别的一概不接待。可王婆来了,她名义上来看范氏的,但实际上来看小跟牢的。将春花送的一篮鸡子转送范氏,借花献佛。范氏只得迎进内房,说:“这些都是我娘家至亲,不必见外。”那王婆是吃百家饭的,那里会忌讳这些,就一屁股坐在绣墩上,说:“你小女景花长得如此水灵,我本有心布到杨梅垅尹晋士家的,他家是东乡有名的大户,田连阡陌,玉宇琼楼,尹老爷只得一子叫尹金贵,贵庚二十五,知书识礼,长得雪白滚壮,不想娶了一位千金,不到一年就殁了,现托我做媒,只求一位贤淑续房,不苟贫贱,只求美貌。前年清明节时,他见过花环得主的芳容,托我作伐,可惜她已名花有主……”

  “你别说了,都那媒人造的孽……”范氏突然意识到老张婆郑月艳是兄嫂郑月贞胞妹,就敛了口。

  “可现在还不迟呢!”王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说客,那里闭得住嘴:“尹公子去年元宵前夜灯节时又见过你的小女,从此落下心病,父亲给他物色多少大家闺秀都不依,说非要景花一模一样的姑娘,可这天底下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儿呢;如我斗胆说一句,树丛沿那边由尹老爷去了结,他有的是权势和银子,不难摆平;这边就包在……”。

  “王婆,我一向敬重你为人,我女儿虽说一万个不愿意,但毕竟嫁过去,我怎么能出尔反尔?纵然朱家千错万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容收回!我们虽然是寒门,但也算得上仁义之家,懂得什么是寡廉鲜耻的,宁可他人负我,我决不负人。我一旦失信,将会累及子孙万代,此事万万使不得的”范氏面有怒容,就大声传话:“景芳,请王婆出去用点心。”

  “不用了,我还得看看小跟牢!”王婆自悔失言,深感没趣:“亲家母请息怒,只当我开个玩笑,别作真。其实,我见景花才貌出众,气韵不凡,却落得如此结局,深感同情罢了。原本还为她未来着想呢!”

  “这我晓得,但姜家今后还要按古训做人的,这事是儿戏么?”

  “领教了,再见!”

  “慢着,把鸡子拎走,恕不远送!”

  日落西斜,随着催灯锣一次一次地巡响。家家户户的桥板灯都进行最后的修饰打扮。每桥灯都要经过千人百众的眼睛,谁家不想得到好评?在此每盏灯的形式花样都赋于匠心,尽可能达到赏心悦目,臻于完美。姜家三桥灯笼都由景连在铺里制作的,现在已由景山、景明等接进堂前祭祖。大灯节的,家家户户都要把祖宗大人接回观灯,一家大小都要跪拜,烧香化纸。姜家三桥灯都清一色的八角灯,细篾麻扎,竹纸糊面,本来灯笼之间要插束处女花,但家里已无及笄的未嫁的女儿,倒有三位未配的处男,故插上三面龙旗,那三角龙旗上的龙是由景连参照铜板上的金龙仿画放大的,无不细致工整,活灵活现,一家大小客人邻居都来观看,其中还有一向少有往来的花巷姑娘旦旦。满满地挤了一屋子。细细品味,赞声不断。景连说:“这八角灯有大面和小面,上面人物花鸟有的按照戏台上的情节画的,如八仙过海、桃园三结义等,主要人物都用工笔画的。因为我的字写得不好,还请四哥、景花题词,写几个谜语,那就更有趣了。”

  景明听说,从案头上端出文房四宝,由景连磨墨,景明欣然挥毫写一则灯谜:

  北国匠心南国风

  一竹两用显神通

  密篱纸砖筑城廓

  城里放火城外红

  请打一物

  大家看了都说好,把灯笼刻画得淋漓尽致,大家又看景花挥毫:

  南海紫竹倚霞栽

  疑是魏苑铜雀台

  闻得六路风铃响

  汴梁城外兵马来

  请打一物

  “妙,妙极了,把走马灯的跃然纸上!”大家回头看,称赞的系来是客人朱旺。景连忙接过去贴在灯上。

  景花碰碰身边的玉林:“你系是诗词世家出身,也来一个。”玉林笑道:“我已与词章告别多年了,况且那字写得歪歪扭扭,怕沾污了连叔的桥灯哩!”“那有什么,我还没有看过你写字呢,正好让大家观赏观赏!”玉林推辞不过,只得笑了笑:“班门弄斧了!”

  大家看她小小心心地运笔:

  天堂人间秦淮夜

  金箫玉筝伴翩跹

  求得来年风雨顺

  万家灯火一线牵

  请打一物

  大家围拥上来品评,景花看看满脸红晕的二嫂,再看稳重大度的二哥,拍案而起:“我以为才子佳人只有戏里有,原来平民百姓家也不缺,真是天排地设的一对玉人!”景明从外围伸手要过去品味一会,叹道:“自古姑苏多才女,可谓名不虚传!”

  正在厨房忙碌的玉莲听到堂上正在称赞玉林,忙在预裙上揩着两手出来,说:“元宵节大家高兴,我也掏个谜语你们猜猜:

  金针木屑水火土

  化成焦炭腹中埋

  待到天怒干戈起

  九州平地起风雷

  景花还没有抄完就说:“好极了,把炮仗的五脏六腑都描绘得入木三分,我们的大嫂虽然重女红,可肚里文才比谁都好!”

  景花一抬头就碰上朱旺忧郁的目光,就点了他:“旺小叔,你可否来一个?”朱旺就不加思索地念道:

  锦衣红花为谁开

  洞房听漏唤君来

  待到谯楼五鼓后

  泪干心灰奈何天

  “蜡烛!”景芳首先猜着。景花则不吭声,写好了才说:“你这个丫头只管猜别人的,难道自己不掏一个?”“掏就掏,不只是个谜语么?有甚难的”,于是口念道:

  一道深巷四个拐

  白牛无草栏里待

  安得云雨泽国夜

  必等氤氲梅雨来

  景花心里产生共鸣,久久不能下笔,景芳则说:“怎么啦,难道这个谜语编得不够贴切?”玉莲凑过来,说“真真切切,这是蜗牛哩!”

  最后,景花点到连哥:“你扎了几盏破灯,大家都为你修补润色,你却悠在角落里装聋作哑。也来一个!”

  景连便念道:

  一方头巾嵌玉红

  打起包裸走广东

  远征必经汤溪过

  云帆直下七里垅

  景花掷笔于地,掏出丝帕去揉眼睛,景芳忙上去掰开他的手,见她双眼红红的充满着泪水,就关心地问:“怎么啦?”“飞丝飞到眼里了,等会就好的。”景明只得重新写过贴上……

  神锣再度敲响,还放了铳,原是吃迎灯饭时光到了,姜家把三桥灯搬到西门外竹园里,调好桌餐,开始入席。

  桌上不断上菜,客人们吃了一批又一批,作为客主景前,自始至终陪酒说话,其他兄弟匆匆地吃了饭,先后告辞忙于灯事去了。朱旺听间壁热闹,也告退打小门进中堂观龙头来了。只见龙头高高地卧在高脚架的云板上,翘唇裂嘴,飞爪弯角,两圆龙眼暗吐幽光,三曲龙身涌动如浪,显得威武雄壮。龙鼻两侧还射出两根触须,垂下两串分别绣上“金木水火土”和“日月星斗辰”的方天金线流苏彩球,悠悠风动;下腭真丝胡须一挂到地,铁条连环灯盏,分别罩上十七盏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七色明角圆灯,架上叉上两把滑钹三尖钢叉,那是起架护道的法器,这就是阴阳街自称天下第一龙了。其实由于历尽四百八十年的风雨的古樟龙已断裂过一次,金泊剥落,缺牙少鳞,其玲珑剔透程度,远不如树丛沿那条百年老龙。朱旺想到此,忙按住心口,唯恐亵渎神灵:“当年渭河龙王与白衣相士袁守城赌斗,龙王篡改玉皇圣旨,把城外三尺三寸雨量投入到城内,淹死生灵,被袁守城告到天庭,玉皇令天兵天将龙王绑赴人曹魏徵处斩首,龙王托梦唐太宗,答应过救龙王,结果不但没救,反助风魏徵追杀了它。龙王提着龙首向太宗哭诉:“不救反助何也?”太宗答曰:“心阻反而行助,天意也!吾将令人间每年元宵把汝身首接回便了!”因此接龙灯始于唐,盛于宋,至今龙头上都有三位尊神分别为袁守城、魏徵、唐王。袁守城为民伸冤,义薄云天,得了头位;魏徵执法如山,居中;唐王助纣为虐,但歪打正着,功大于过,只得退位居后。在马达镇茶馆听到秦大头说过:大灯节的,一对夫妇烧祭品,丈夫说熟了,妻说还生,丈夫说了句“这是瞒瞒生人眼罢了,龙头老爷是木雕的,那会食人间的烟……”那“火”字还没吐出,就倒在地上,后来妻子到龙头老爷面前去忏悔,丈夫才好转,故祭龙不是为了求财赐福,更主要的是怕得罪了这种孽龙遭到报应!

  朱旺正在胡思乱想,不想又有一对父子来祭龙头。他站在天井一旁,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入目。那父亲大约四五十岁,头发胡子疯长,那件破棉袄更是流絮吊挂,两脚溃烂,一股臭气攻鼻而来,他在龙头前供桌上摆了供品,点了三支清香,由于自己脚疾,叫儿子代跪,这才注意到,他儿子才十七八岁,戴了顶破毡帽,过大的大襟粗布褂罩到膝盖以下,一条过小的短裤管下,伸出二节白嫩的小腿肚。他双膝跪下,合掌默默祈祷,神态安祥而虔诚。

  这对父子还没有收祭,门外又有许多人进来,有的提篮,有的挑着祭盒,这使龙头前那张虎爪描金大供案,很快摆满了多户的供品,大家围着供桌斟酒,点烛化纸,门外不时响起阵阵的炮仗,堂屋内外顷刻间烟雾弥漫,硝烟呛鼻,气氛极为浓烈。

  这时,门外有一伙长年挑着供品拥着一位戴墨镜,穿着长袍马褂的大胖绅士进来,他见中堂烟雾太大,就柱着文明杖,骑门站住,指挥三担三牲大礼上供,他就是“通天霸”姜维彪,自从去年水月在姜顺茶馆栽到司马度手里后,一直在家养伤。他觉得大难不死,全靠神灵保佑,故备了供品来祭龙爷。

  “禀告二爷,供桌已经摆满了,我们的供品难上!”一位伙计作揖以告。

  “都谁占了?”“有多家,其中还有姜文鼎的!”二爷立即惊觉起来,就移身天井,见那烂脚大汉身下有位年轻人跪拜,就跨上数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拉起,拔去破毡帽,露出那张净白俊俏的脸来,朱旺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娇怯可爱,在一旁观望的朱旺顿生怜惜。

  “文鼎,你的女儿不是得痨病死了么?这又是谁?”二爷用杖敲击地面,终于露出狰狞的面目。

  “东家,你行行好,我小女确实病得不轻,幸好过路太医救了她一命,等她再养半年我会雇顶小轿送上府来的。”

  二爷不动声色,撤去墨境两只突暴的牛眼盯住这位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姑娘,等伙计们祭了龙头,收了供品,放了炮仗,才说:“女儿是你的,送不送是你的事,不过你借去的三十两银子,连本带利滚了五年,已达一百八十两,限你三天内还清或用女儿顶债。不然,你提六斤四两来见我!”

  伙计们拥着二爷走了,他和女儿还怔怔地站在那里,祭龙头的人们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大都把眼前发生的不平不挂放在口头,他们心里明白,硬木自软虫蛀,世上难道只有一个司马度么?有话回去再说,何必在神灵面前多口多舌,兜揽是非呢?

  人散了,烟消了,老头才从木然中醒悟过来:“来吧,要钱没有,要人来取六斤四两好了!老子同你拼个鱼死网破,鹿死谁手眼下还不一定呢!”

  女儿收拾好供品,提着篮子扶着父亲,就一拐一拐地走进天井明堂,他一脚踩上滑冰,跌了个仰八叉,可那溃疡处碰上石头,鲜血直流,女儿忙去扶他,但弱女那能扶起父亲的巨大身躯,向人们投过救助的眼神,有说不尽委婉哀怨。朱旺那里受得住这样楚楚动人的一瞥,一时头晕目眩,忙上去搀扶:“大伯,看你伤得不轻,还是我背你回家吧?”看大伯如何回答?请见下回。

  第三十七回 虞不测老夫吐生平 临危局少女羞许身

  朱旺见那位少女投过求助的一瞥,忙上来搀扶:“大伯,还是让我背你回家吧!”“好心的年轻人,我家住在坟场,有二里路,怎么敢劳动你呢?”“不消客气!”说着就驮起大伯,由小翠扶引出村,沿途三三两两的妇女都指指点点:“这位后生不是景花的小叔朱旺吗?人还生得端正,可他每次都跟屁虫似的随着嫂子进出姜家,也不怕别人闲话?肯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会没数又瞧上小翠了。”

  朱旺那里顾得许多,汗流浃背地穿桃度柳,走过枫树塘塍,爬过山丘,来到一片松林里的坟场。这高坡下有座院落,年久失修,满目断垣残壁,那巨大坟包前的石亭还好,碑上刻着“吴公少卿之墓”旁边有三间草屋,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姑娘打开铺门,把父亲安置堂前床铺上,请他在八仙桌坐下喝茶:“我家简陋,见笑了!”

  “那里,一般清寒农家还不是都住茅房!”朱旺打量屋里除了桌凳外,确无一件贵重的器具,但都被这位细心的姑娘拾掇得非常干净。

  小翠到厨房里烧饭,朱旺就问起家事:“大伯,你们怎么会来守墓的?”

  “说来话长!”文鼎见问竖起身来,用石镰点着煤头点烟:“当年吴家庄吴老爷在京做朝官,年老归乡,从市井买来一对童男童女,卖身契上注明:活时伏侍老爷,死时陪陵寝。待老爷归天,吴家请来欧阳高先生到处踏勘风水,到了阴阳街乌珠塔地界发现‘金交椅’,说此地前溪后山,龙盘虎踞,大有皇家气象,如在此造起陵寝,其后代可望文能拜相,武至将帅。吴家就用了车载船运的金银,从维彪祖父手上买了这块风水宝地。兴师动众,修了陵寝,两侧修了活人墓室。当选择黄道吉日,吴老爷和这对童男童女下葬时,忽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那天雷鼓雨盖天铺地袭卷而来,吓得在场成千上万人抱头四散逃窜,一道耀眼的闪电里,大伙忽然发现高岗上有位道长,仙风道骨, 潇洒飘逸。他把尘拂一挥,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声音:活人埋,善本蚀,仁义灭,何处香火延?地难容,天诛灭,造孽太甚后代绝!

  大家听了惊慌万分,可转眼那道长倏忽不见,家族不得不命人打开墓道,放出这对男女……”

  朱旺心里顿悟,翠翠就是这对陪葬人的后代:“大伯,不知那位道长是谁?”

  “不得而知,但也有人推测。他就是江湖上的怪杰司马度。吴家虽然放过了他们,全家三百余口却先后死绝。维彪重新霸占了坟场,我们成了他的家奴,赐姓为姜,我叫姜文鼎,女儿叫姜翠娟。我们垦荒种了几亩山地还得向他交租, 安葬翠翠她娘时欠下三十两银子也滚到一百八十两,硬逼我以女儿顶债,我会把女儿往虎口里送?他在白日做梦,我顶多用这条老命与他拼了?”

  翠翠刚上了酒菜,远远传来起灯的放铳声和不间断的鞭炮声,朱旺把五两重的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大伯,你也许知道的,我是姜家的客人,叫朱旺,树丛沿村的,父母早亡,孑然一身,家道贫寒,这点银子仅略表寸心,我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慢着!”文鼎艰难地沿桌站了起来,把银子交还:“我们是潦倒之辈,又有谁能瞧得起?你能背我回家已是善心难得,怎敢接受如此惠赠?不瞒你说,我在山场上种些五谷杂粮,还有一年四季的蔬果,可以糊口,请把银子收回!现女儿已备好水酒,还请留下吃顿粗饭!”

  “不必了,我还得赶上晚上观灯。”

  “你就将就吃点吧,我们家穷,但这饭菜还是干净的,再说我也想观灯,就是没人陪的,不如我们吃过饭一道去!”小翠眼巴巴地望着他,唯恐离去。

  “那甚好!”朱旺欣然答应。

  吃了晚饭,翠翠略加梳洗,换过衣服。穿戴虽然简单,却藏不住青春活力,文鼎心有所动,吩咐说:“你们观灯时小心 ,万一撞上二地保就麻烦了。看过灯朱旺老弟早些送她回来才好。”

  “我会的,请大伯放心!”待出了铺门,天色已晚,满天星月,姑娘初次与一位男子并行,很是面腆,故与朱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村口,才挨了上来:“旺哥,我不能进村,你自个去吧,望你常来……”“为啥?看那夜空红光斑斑,龙灯已进街了,你不是要上街观灯吗?”“想是想,可我怕狗……”她怔怔地站在他面前,在如泻的月辉里,她的脸色有点苍白,那弯弯的柳眉下,那双美丽的大眼凝视着他,那薄薄衣衫遮掩下的高高隆起胸部一起一伏,显然还有难言之隐,欲说不能,却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她竟然问:“旺哥,树丛沿有狗吗?”

  朱旺不知她的用意,随即回道:“有的,不过树丛沿的狗从不咬人的!”“不咬人的,树丛沿真好!”

  两人不即不离,相对而立,欲言又止。朱旺见她没有穿棉袄,在风头站久了未免受寒,就脱下棉袄给她披上:“你穿上它,我先送你回家吧,在野外待久了,要冻出病来的。”

  “旺哥,你是好人!”翠翠长大以后,那里有这么好的男人关心过,感动得一下子扑了上来,伏在他的肩上抽泣,朱旺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一股热浪涌进她的心房,他由衷地感到她激情回荡而抽动,就忘情地吻着她微微张开的美丽而小巧的嘴,竟忘了寒冷,忘了时间,忘了以往的艰辛和凶险的未来。她竟然出乎意料地大胆,解开自己的衣襟,把他那因充满着青春活力而温暖的大手拉到自己的从未开过禁的胸部,任他抚慰肆为:“旺哥,我不久就要成为通天霸的人啦,与其让那个糟老头糟蹋,还不如现在就给了你,这是我心甘情愿把我那颗少女才有的赤诚的心和纯洁清白的身子都交给你。”

  “一切都别说了,你是世界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我能遇上你真是上苍的安排,是我的幸运,我一定要娶你为妻,朝夕相伴,白头到老;我家虽穷还有一幢三间两厢的屋壳可以避风雨,还有被典当他人的二十余石田也可以养家糊口,我一定会善待你及父亲。只是目前还不能,我必须同堂伯商量,名媒正娶,名正言顺地让你做朱家媳妇,这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必须郑重其事……”

  “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还是现在就要了我,只要我能把自己的处女果交把你,我才能……”

  “你别怕,我三天内必来订亲,……”朱旺望着明月下旷野,心里为她着急,但也不可能理解她的处境,眼前有些迷惘。

  一簇明珠拖着长长的火线拉出阴阳街,那枫树塘无际的水面映着二条、三条龙灯,上下交辉,五彩缤纷,寺姑桥头上空的炮仗,流星像天女散花似的四散流挂,在万盏灯火照耀下,人流如潮,欢声雷动,真是天上人间,令人神驰。

  “翠翠,夜深了,你爹在家会着急的”“嗯!”她虽然应了一声,还是两手紧紧地攀住他的脖子,她那略带忧郁的腮帮子始终不愿离开他的脸庞,她心里清楚,那个猛理狗绝不会放过她的,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如今她能与心爱的可人在一起,哪怕死去都心甘的。她想到逃,同旺哥远走他乡,那怕瓦罐煮饭,吊绳为床,沿路讨吃都一万个愿意,可她一走,病父就没活命了,东家限她父亲三天内还他一百八十两 ,不然父亲性命难保,这个能向油锅伸手的东家能放过父亲吗?她一想到此就浑身打颤,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哭了?”“没事,我们分手吧!”她脱下棉袄披在他肩上:“你穿好,你没了棉袄,回到姜家,人家问你,你又该如何回答?”“那不要紧,我自会向嫂子要就是了!”他还是把棉袄披在她的身上,扶着她送回坟场,小翠刚上去打门,又止了步,回身:“旺哥,你能留……”

  “留在阴阳街?”他斩钉截铁地说:“留不住了,我要尽快赶回去打点,不久就会物色可靠的媒人来……”

  翠翠掩住他的口:“可三天以后,我就……”

  “就会怎么样?”

  “就没了这份福分了,你还是忘掉我吧!”翠翠打开门一缝,闪了进去就把门关回。朱旺久久不愿离开,想上去敲门,又生怕惊动大伯,想了好长时间,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只得怏怏而回。门开了,翠翠走了出来,爬上高埠,只见他在不远处月辉下徘徊,她刚要张嘴想喊,但又不敢喊出口,木然地站在风头,只让那忧伤的泪尽流,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夜雾中……

  欲知翠娟命运如何,还得见下回。

  第三十八回 拆金刚难救水火急 运帷幄易解虎口情

  朱旺从坟场回来,心悬小翠父女的命运,就急忙赶回姜家。大家都到祠堂看戏或观灯会去了,堂屋空空荡荡的,他只好隔门向业已安歇的范氏辞行。星夜赶路,到家时日已东升。

  朱旺在朱家扒了几口饭,向伯父伯母迫不急待地叙述了他在坟场的奇遇,商量定亲事宜。

  朱信原听到“通天霸”三个名字就吓了一跳:“你晓得这个地头蛇的为人吗?当年阴阳街开米市,多少人争那个权头,?闳济决策不下,景花的父亲樟勇站了出来,他智谋过人,刚柔相济,就在大街上众目眈眈下煮沸了七口油锅,宣布谁敢从油锅里取得秤锤,就由谁掌管权衡,收取佣金。结果在数以千计的人群中没人敢上,唯这维彪卷袖挥臂,伸进滚烫的油锅,抓出秤锤。成了终身权头。你与这样的人争夺姑娘,会有什么结果?”

  “只要能娶到她,就是跳油锅也在所不惜。可恨那只两脚狼只限三天内还他一百八十两银子,三天不还,就要用守坟人的女儿相抵债。”

  “过了大年,谁家手头还有钱?就是卖田卖地没有十天半月拿不下来,何况这是通天霸的一个遁词,被看中的人,即使有更多的钱拿去都不见得顶用的。等钱到了手,恐怕又生出新的花头经,对于这种仗势霸道,言而无信的市井无赖,你都相信么?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世上姑娘有的是,何苦去虎口拔牙呢?”

  “伯父,她才十七岁,是一对陪葬人的女儿,身世甚悲,我不忍心眼巴巴地看着她落入虎口哩!”

  “这话还说得有些骨气,有你这番善心,我做长辈的那有不支持的。”朱信源别着两手,来回踱着,“这样吧,我手头还有三十两,你先拿去,另外再设法借去。”

  “伯父,最好能把我所剩的田产、屋业卖了!”

  “你把产业拎起来卖能卖几个钱?时间也来不及。卖了它,没了田地屋宇,你们又凭什么维持生活?还是先借借看再说。”

  朱旺无奈,只得拿了伯父的三十两银子,告辞出来,再来盘算有什么值钱可卖的东西,可家里空空荡荡,可卖的全都卖光了。于是下了决心,硬着头皮,挨家挨户地告贷。可跨年的铜钱六月的雪,谁家还有余资?但好心的村民听说他筹资订亲,“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忍让这个看他长大的孤儿徒手而来,空手而去,少的一钱二钱,多的半两一两。村上二百户头,倒有一百七八十户出手,林林总总加起来竟七十多两。晚上又有朱鼎城的管家朱顶算送来二十两;老瘟婆来串门,带便捎来五钱银子,说:“朱旺这孩子有出息,从小就尊老爱幼,我们的孤老头年岁大了,在挑水、晒谷等力气活上不济,他都会帮忙,这次他要成家,是天大的喜事,本来要出个份子喝杯喜酒的,只是家里欠吃少穿,捉襟见肘,这点银子,实在拿不出手的。真人面前不说谎话,本来家里也有些防老积储,可是蒋郭塘干女儿朱蕊环的野老公刘拐棍,三番五次来揩油水,大正月的赖着不走,我们那里供奉得起,把老底都耗光了。”

  “可蕊环倒是众人夸的孝女,过年还给你捎来一篮年货,她不是一直孀居,什么时候嫁人的?”老瘟货回道:“那里是嫁人,她已三十七八了,这个好吃懒做的光棍才二十八九,是贪图我女儿那点浮财罢。”“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谁都有本难念的经!”

  老瘟货走后,朱旺见已有一百三十两,心中大喜。可是还有五十两怎么办?就来到堂兄处说:“是否请你明日一早陪我到阴阳街,叫堂嫂替我想想办法?”“正月头的,叫我到岳母家去乞讨?可我没这么厚的脸皮。再说你和守墓女艳闻轶事在树丛沿都传遍了,天高皇帝远,估摸一时半刻不会传到那个恶棍耳朵。可你兴师动众的再到阴阳街鬼门关阎罗殿里闹,无非灯蛾扑火,又怎么救得了她?我同景花还收到一些红包,你先拿去凑个数。”“堂弟一片好意我领了,只是没经过嫂子同意,有所不便!”“这是火烧眉毛的事,还讲究那个?再说你嫂子其他不敢恭维,于钱财并不看重。待办了事再与她说何妨,官场还有个先斩后奏么?”父母瞪了他一眼,连满腹心思的朱旺听了,也都禁不住笑出了声。

  朱兴尽其所有才奏足二十八两八钱,当他回到老屋,只见母亲把一只古抽屉扑在桌面,滚滚落落地择些古董,有“乾隆通宝”“楚国刀币……”,一枚枚拣点,剔除了眼下不通用的部分,折银也不过二两二钱,如此翻箱倒柜的筹划才有一百六十一两,朱旺回到古屋后,又拿了开山锄,扒地挖墙脚,把祖上藏过银子的地方再行搜索,还好又扒到十四块银元,现在只欠五两了,可这五两到那里去要?但他突然想起在坟场送大伯的那锭银子还没收去,如此苍天有眼,总算筹足了翠翠的买身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本想连夜赶到阴阳街的,可这三天来,他那里敢合上一眼,当时眼皮很重,忙用豆腐袱包成一包,关了门,护着包袱上床睡去。

  天亮醒来时,突然发现胸口的包袱没了,大门洞开,经过拆金刚,搜佛殿千辛万苦筹备起来的银子被盗窃了,无疑是讨饭袋里偷米,不但破灭了“鸳鸯梦”,而且危及坟场一家两条人命:“我的上苍,你为什么这么提弄人?”他叫天不应,唤神不灵,入地无门,欲哭无泪,他发疯一般来到伯父门前,但他家还没起床,再说银子是丢在自己手里,伯父责怪小事,自己怎么对得住他一家人?还不如先到阴阳街向哥嫂问计。她绝顶聪明,智谋过人,心地善良,为人宽厚,说不定会协助自己渡过难关,救出心上人……

  他疯疯癫癫地狂奔到姜家,太阳才一树多高,在西院门外碰上玉林,忙迎进室内,见景花正在梳妆,他含着悲愤的热泪倾诉了眼下的一切。

  “小叔,你别急,事到如今光急有什么用?还是先吃过早饭,叫连哥一块来商量对策。”景花把景芳送过来的一碗粥,一双鸡蛋,一碟咸黄瓜让他吃了。自己同玉林探讨这桩辣手的事。但既然小叔看上翠翠,那不得不火中取栗,到老虎头上拔毛了。

  “你来时,有没有遇到阴阳街人?”玉林盘问。

  “我是操小路来的,连堂屋都没敢进,只是东头有座小院落,刚好有位非常漂亮的女子出来,撞了个满怀,其他好像还没遇上人!”“清早遇艳,你的桃花运来了。不过还不要紧,这个小寡妇只怕招惹是非,万事都躲得远远的,决不会给你张扬的,如果遇上胖大嫂就麻烦了,那张比喇叭还响的大嘴,非传遍通街不可!”

  “元宵一过,人气冷场,天气又冷,一般富足人家闭门在家享乐,而贫苦百姓为了省下一顿饭,也得睡到中饭,谁还会注意你这个不速之客呢,没事,只要你待在这里不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玉林笑了笑说。

  朱旺急需一百八十两银子,刚想张口,却被姑嫂俩打断了。而她们主重的并非银子、救人,而是没完没了地盘问自己是否有人瞧见,只字不提银子和救人的事,心里又气又悔,晓得如此,当初就不该来,他们并不关别人的死活,只怕我连累了他们,叫我悠在屋才不会被人发现,可那翠翠三天时间到了,还有活命么?于是他毅然站起来要走:“堂嫂,舅妇,我有急事,先走了!”

  “到那里去?”“到坟场看小翠!”“你已来迟了!”景花郑重地告诉他:“猛理狗今天一早就带着二三十个家丁,用了顶素轿把翠娟抬走了。元宵节你背着姜文鼎回坟场,还在她家吃了饭,你又陪翠翠观了灯,一来一往的十八相送,你能逃过通天霸的耳目?她父亲的碰墙阻拦,可抢亲出自西征将军当年锦囊里的典故,是作兴的,已经垂涎翠翠的二地保,干吗不先下手为强?还能让你们私奔?当时翠翠怕被糟老头糟蹋,把自己清纯无瑕的身子,含羞带怨地交给你,你一定要明媒正娶,结果一脚踏空,现在人家正把你与姜维彪争风吃醋的事成了家喻户晓的笑料呢?怨恨你呢,不怪你怪谁?你这个书呆子!”

  朱旺听了一屁股坐下,无言以对,那痛心疾首的眼泪流挂下来,半响才说:“我只好拿命同他拼了,如救不出小翠,我宁可碰死他家的中堂!”

  “你别说傻话了,小翠同你什么关系?既无媒证,又未下过聘礼!你碰死了也没理由为你伸冤。再说人家虎爪满布,耳目极多,不但把你当作刁民赶出,还可能切断你的后千筋,永世扒下,你能到那里伸张正义?”

  “难道我眼巴巴看着小翠让他糟蹋了不成?”

  “那倒不是,你没来前我们都为你着急了,等连哥来我们再一起拿主意吧!”

  “原来他们已经为我尽心了……”朱旺一时羞愧难当。

  不久,景连来了。他说:“看来文鼎的命能保住了,那白铁是个怕死鬼,竟不敢出场,我说这是二嫂叫我来请你的才让我把他搬到坟场,给文鼎洗了伤口,敷上云南白药,内服跌打伤药丸,乡亲们多来探望慰问送了不少钱物,那聋老太毛耳观音孤老,自愿到坟场服侍;我也趁乱到了维彪家,小翠翠被绑架,已抬到他家,哭闹得厉害,在场得无不为她揪心掉泪的,怕她碰壁寻死,二地保令人把她的手脚都捆得售猪似的,关在后堂楼上的绣房里时,门外只有一位家养的侍女看守,所有的家丁只在楼下梯口把守。”

  “什么绣房,那是维彪老娘老死的房子,时常闹鬼,没人敢住的,还有一孔楼窗,朝后花园开的,花园里那株几百年的罗汉松一桠刚好靠近窗口,我同四哥读私塾时调皮是有名,常被姜文正老先生家叫去补课,那时姜文正兄弟没分家,书房就做在楼上。那陈老太太挺和气的,让我们到她房里去玩,我们还扒在窗口去摘罗汉果吃呢……”景花说完,又朝玉林、景连、朱旺分别耳语一陈。景连称道。朱旺则说:“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姜维彪凭着财大气粗,横行乡里,谁敢说个“不”字?连自家的长兄保代副讨饭狗都让他三分,是东乡一带实足的恶霸,何况文鼎是家奴,又欠他的银两,拿他女儿顶扛是名正言顺的,眼下阴阳街三妻四妾的不在少例,他要了家奴作妾是看得起她,是她的福气。何必遮遮掩掩?因而主张明火执仗的“娶”回来。虽然不敢大事张扬,却还备了十来桌酒 ,把闳济、姜杰、姜庚、锦奎、姜顺、景明、景前等等有头面的人物都请来助兴,自家兄长就不必说了。

  维彪那幢有名的古屋里陆续进来不少客人,但他一不结彩、二不拜堂,只是说请几个至亲好友喝杯水酒。以避开女方闹堂的难堪,并叫三十多个伙计家丁在花厅里看守,把住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堂楼,连送茶递饭的奶娘都下了楼,他说:“这样好让姑娘静下心来想一想,今后可以过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待今晚生米煮成熟饭以后,不出三天,便会服服贴贴的,即使不服,女人不过男人身上的衣,无非扔掉再换上新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们统统喝酒去!”

  客厅各席面的佳肴堆山叠翠,客人们恭维捧场,姜维彪踌躇满志,满厅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气氛。门口却传来了候接贵宾的婆娘急叫婆汪顺花的声音:“哟,景连大兄弟光临寒舍,快进去入席!”“多谢,我是来找二爷的,还是旧年他订了一批粉干,因为下半年多雨雪,晒不起好粉干,你们是体面人家,一直不敢送来,今天清仓,凑巧发现一篓上好的粉干,你家办喜事,也许急要用,我就送来了!”

  “谁来了!”“还有谁有这样的古道热肠,是景连大兄弟呗!”“啊呀!是连儿小哥,你真是热心人,你不提粉干我倒忘掉了,来喝碗酒去。”“不消客气,有大哥、四哥在此,小的不敢放肆!”“真是有规矩人家陶冶出来人。来,有我作主,你兄弟不敢怎么的,你是阴阳街‘小范蠡’,经商营农一把好手,姜庚想要去当田头,连我都眼红哩!眼下两位兄长未必有你的把式。今天是我的喜日,那有不上桌之理?”维彪早料到未来的阴阳街唯人旺势壮的姜家莫属,景明已做了老大的军师,我何不把景连招到麾下,以壮我虎威。

  景连被挟制在通天霸身边喝酒,正中下怀,就拿出浑身的解数,哄得二爷大发酒兴,几趟硬拳,害得大家尽喝罚酒,直把二爷灌得酩酊大醉,花厅里的酒宴从下午直到深夜还没有收场。景连看楼梯口十来个壮丁一边吃着烧鸡,一手提壶,自斟自酌,甚是得意,个个醉得七横八倒,人事不知,景连见时期已熟,就把一位穿着家丁标志的衣帽的人引进来,见他举着托盘遮去脸膛,趁大家划拳猜枚不注意时,溜进客厅,从那些醉得如泥的家丁身上小心跨过,消失在楼梯内……

  待席散人走,已经醉得站不稳脚的二爷被十来个家丁扶上楼去,打锁开门,里面黑乎乎的,划根火柴一看哪里还有姑娘,连人影都见不到,倒是床脚上结了根麻索,见窗棂已锯开,那麻索通挂到窗外罗汉松桠枝上……

  “妈的,你们这些饭桶,光顾喝尿,连人跑了都不知道,还不快些分路追去……”

  能否追回翠娟,请见下回。

  第三十九回 筑醮坛叔侄痴勤佛 游十殿姑嫂方惊梦

  二爷见姑娘纵窗逃脱,气急败坏:“混蛋,三十个壮汉竟看不住一介弱女,还不快些给我去追!”家丁们分头追赶,眼下夜深雾浓,上哪儿寻找蛛丝马迹?只得悠在坟头挡风处,挖些毛芋在篝火里烤着吃,捱到天明,回去交差了事。

  二月十九日,姑娘媳妇成群结队到莲塘给观音娘娘做生日,余讨饭家的闺女又被邻村抢去成亲,致使人心惶惶。道士姜文修向闳济进言:“阴阳街在长毛造反时烧杀过半,还爆发了那场瘟疫致使周边乌珠塔、野梅树下等十八个村落绝户,那些冤魂孤鬼岂肯罢休,旧年姜家两兄弟争风,导致华国云投水,春花撞棺;花环得主出嫁,无缘无故地轿顶坠尘;大旱祈龙不雨;今春伊始又有霸亲碰壁,姜姓的女儿被洪姓凌辱……凡举种种灾祸,都是邪气太重、人心不古,天意不顺之故。亟待斋醮,祈祷上苍暨诸路神灵降瑞赐福,拯救生灵,还我一方清宁!”

  闳济笑道:“一年一度的清吉醮谁说不打?祠堂已有公议。眼下村人就要落水田春播,万一发生时灾,谁来种田?嗷嗷待哺的一千多活口喂什么呢?打醮禳灾,族人福祉所在,当然要打的。但不知请那班道士为好?”

  “为了抢饭碗,眼下道班多如牛毛,但多是狐群狗党之辈。滥竽充数罢了。真正有些道行的唯有莲塘秋禄仙了。他是科班出身,自幼在江西龙虎山三清宫修炼,道号真元子,得以张天师谪传子弟的后代真传,属一流的全真,尤其他符咒来到厉害。不论那里流行野猫迷、瘟疫,喝了他的符水,无不到口病除,那年秋禄仙在九峰洞府枫林轩炼长生丹,忽见一道白光划天而过,掐指一算就得知祝村有叫祝修贵的附着妖魔,于是他念起咒语,腾云驾雾,赶到其家时,那修贵已口吐白沫,人事不知,秋禄仙法力何等了得,指蘸口水,画了道无字符,烛头化灰,和水灌下,那修贵不到一时三刻就还阳……”

  “旧年秋禄还上门同我喝过酒。他既然食人间烟火,也是凡体肉胎,那有这等神。你说的也必是以讹传讹,均属无稽之谈!我们打醮最先为了先祖南迁时,殉以‘活埋’的先哲祭祀程仪,眼下则偷梁换柱,成了祭神禳灾的民俗礼祀了。”

  次日由景明牵头带了各堂口干事,到各家各户写捐输,在姜家堂屋小憩期间,刚好一家人饭罢未散,景前因说:“做功德乃行善之举,出个双善份子,叫连弟参与执事。”

  “那就写上了。”三六堂的干事姜天脱给他上了账:“其实,你家有景明先生主坛,只要心到,出不出人无所谓。”玉林对什么叫“双善”并不熟悉,就问景花:“捐输还分等么?”“分为为头、双善和随善三个等级。为头是发起人,又叫坛主,坛主主持主祭,其份子可出。也可不出或多出;双善就是双向施善,既参加主祭,又出份子,随善是出份子,可不出人。或出人,不出份子。因为做堂 功德需要三十六位主祭,七十二个副祭,副祭就是执事。有的家里虽然出得起份子,但因家里男丁幼小,只能随班吃斋饭而不派用场,反则因出得人,但家道贫寒,免于捐输,两者任意选择,叫随善。每个份子也有定例,即五百锡薄,两刀烧纸,十把香,十八对红烛,此外还布施十五升米,十五斤豆腐,十五斤柴,十五两素油,一只鸡,三斤肉,一百馒头,蔬菜若干;此外还有随缘的,那些虽有善心而无力出份子的人家随便捐输或米或豆一升二升不限,也可供些蔬菜。”“原来如此,我为小跟牢,也出一份随善吧!”

  景前想,家已有为首、双善各一份,还出什么随善,但做功德是好事,反正不用公家掏钱,他来到姜家坐断了千斤杆,又亵渎了塘神,做了种种罪孽的事,现在也该向神灵赎罪的时候了……

  阴阳街斋醮自然给神职人员带来了商机,道班趋之若骛,秋禄仙怕人抢走这块肥肉,提早一天进场。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把二天醮事演化成三昼夜的功德,而且要求子弟在每个关节上都要做到尽善尽美,以保住这块金字招牌。

  正月二十四,正式筑坛开场。祠堂前的广场上竖起三丈六高的天灯,两翼列开七七四十九树招魂幡,并排列了十二位与真人大小的纸扎金童玉女。从而筑起上至九天下至十八层地狱的通衢。中间多层烛架前,放了只大铜鼎,便于信男善女,烧香化纸。

  景连携着小跟牢出席后堂议事厅,见大案前已到位的全是阴阳街巨头、乡神和知名人士,如闳济、景明、姜杰、姜乾、姜庚、俊奎、姜顺、维虎、维彪等。他们财大气粗,出手不凡,当然要在公众注目的场合显示自己的风采。会上大家推荐闳济为主持,可闳济以年迈为由推给景明,大家认同。于是景明接替了闳济主持地位。并按照捐输的多寡和知名度,对三十六位主祭进行分工。又把七十二位副祭实行抽签定位。景连则拔了头筹,定为事佛和斋生两个行当,其他有诸如总理供品祭器的,斋场跑腿的,茶水供应的,采购用品的,厨事膳食的,灯火管制的,扮将驱邪的等等不一而足。

  宗祠是祭祖的场所,也是文化娱乐的活动中心,维系古今的情结,是村坊籍以自豪的圣殿,具有强烈的传承归属感和民族的排外色彩。玉林是戏子,小跟牢是外姓,不能参与祭祖活动。只有灯会、社戏和打醮时可以例外。其时小跟牢和景连正在祠堂里,因此玉林,景花有意光顾上祠堂,两人就精心打扮起来,换了时新的服装,携手来到祠堂,一路观赏道场祭坛,听到从庑廊里传出《梅花三弄》等古乐,就寻声而来,见铁门内秋禄仙领着三十位同道,排演本次醮禳程式,有画符的,念经的,奏乐的,他们冷眼瞥到二位高雅亮丽的女士光临,竟不约而同地停了功课,那秋禄仙上来打了个稽首:“贫道这厢有礼了,尔等女士好面熟,请陋室用茶!”

  “打扰了!”玉林和景花款款进来在案头落坐。自有道童托来三杯香茶。秋禄在对面坐下陪话:“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你就是《大荣春》台柱杨玉林小姐,这位么?莫非是东乡女的胞妹景花姑娘?”

  “仙人神明,我等与你素昧平生,你又怎么识出来的呢?”

  “两位女士见笑了,我也是常人,只不过多读了一些三教九流的经典,那能像刘伯温能测算前后五百年的事呢?凭借一些传闻胡乱猜测罢了,试想阴阳街谁家有如此灵性脱俗的女孩呢?我看过你的戏,留些印象。物以类聚,能同你携手而来的不是东乡女就是花环得主了,以此类推,仅限于此!”

  “如此听来,先生可谓饱学之士了,我等女流见识浅薄,今斗胆请教?斋醮禳灾,真的能保一方清宁吗?”景花的提问带有言外之音,众道徒都睁大了眼睛望着她。狡猾的秋禄面对挑战付之一笑:“可惜眼下高士司马度不在,否则也许他能给你圆满的解答。我等只是混口饭吃的三教九流中的末流,从未考虑过功德的实效。是功是过也只能让社会各界去评说去。其实斋醮最先只是祭天祀神的王室礼仪。后来才传流到民间,演变成驱邪禳灾的道场。试想,改朝换代时多少生灵死于非命,成了冤魂孤鬼。他们难道不是善良之辈?又谁能为他们伸冤雪恨?活着的人们心有所不忍,故而设祭坛、祷告天地、超度亡灵、脱难于苦海。不过谁也没有到过阴司,也没看到过鬼,只是活着人们一种心愿!说穿了是花钱买个心安……”

  “道长精明名不虚传,我等受益匪浅,就此谢过!”

  姑嫂俩怕打搅他们的功课,遂告辞出来到别处参观,远远见奇老沫在天井横头在地垫上淋米作画像,一位是姜太公、一位是姜维,一文一武,都是胸有文韬武略人物,是奉为阴阳街的终极的先祖,他斗里的米用完了,见管供给的天脱空着两手站着,就问:“这么大的米像,五升米怎么够,前些年用的是二斗,今年一斗都领不出来,是何因?”天脱笑道:“如今是改朝换代了,景明先生坐镇”,说:“谁画的米像,收回的大米归谁,此项开支不合理,今年还可用五升,明年干脆挂画,连五升米都可省下来了。”“这简直是亵渎祖宗!愚顽透顶!”奇老沫气呼呼地骂道:“他大黄未收的竖子懂个屁,那影轴上的吕尚、姜维是我们祖宗,我画的姜子牙、姜维乃是道教的先哲,人同身份不同,挂画像是祭祖的程式,这不是祭祖,而是做功德,难道可以把列祖列宗供上醮坛吗?”

  天脱再次返回时却带来了几个干事,把米像收了,卷了地垫背走,气得奇老沫蹬脚!“操你娘的祖宗,樟勇生下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孽种!”

  “不要过去!”景花和玉林相视而笑,兴兴头头向门外走去。

  奇老沫倒底有颜面,同秋禄合计以后,把普通斋醮拉成三昼夜的功德。今天是行举,第二天是正日,第三天是败散,在举行挂大灯仪式时法师们一律穿着金线黑底道袍,戴有倾斜面的孔明帽,手持法铃,齐齐跪在天门,让一串灯笼徐徐升到树干顶端。祈祷玉清原始、上清灵宝、太清道德‘三清天尊’及各路天神光临;接着是蹈舞履,法师们摇响法器,口念道经,在丝竹古乐伴奏下按照8字形路线穿梭天灯及招魂幡之间,故又称蹈八仙,欢庆上苍各路天神凌宵仙子下凡。那灯树是通天的,故灯树下的地盘就是天门,挂灯是请客的雅称,道场无大小,其理一脉,为了与一般治丧家事道场分开,打醮又称挂大灯,是对神灵世界的祭祀礼仪最高规格。

  接回三清等天神,又进入了祭幡招魂程序。民间自有俗定,从开设道场算起,本村民必须提前三日吃斋保素,不得杀生,直到败散开荤禁。并在家家户户门楣上悬挂九宫八卦。贴上符咒。一般都用米筛代替,嵌上镜子、戒尺和剪子。米筛代表九宫八卦;镜子代表日月阴阳宝鉴;戒尺代表戒律,黄天法度;剪刀代表叉开的雌雄双锋倚天宝剑,均可以隔邪驱妖。据传,妖孽由心念所生,当然也可以心念所克,那米筛、镜子、戒尺、剪刀一旦成为人们观念上的利器,自然可以成为镇邪之宝,也就不足为奇了。

  打醮本来是请客,不仅饥肠辘辘的天神欣然而至,而且长期流荡荒冢的饿殍野鬼、魑魅魍魉、久聚不散的妖孽都来领受一份斋饭,因而祭坛内外到处都密密匝匝的妖孽恶怪,只是凡人肉眼难以看到,只有开语前的婴儿、哑巴及家犬方能目睹。当然,此话是否真实,只有张天师的徒子徒孙心中明了。

  景花与玉林在门外饱了眼福,又回到中亭主坛,堂壁挂了三清大佛的影像,堂前设了三张虎爪雕花大案,两排太师椅,均上了金线绣就的案裙椅披,中间是三鼎八卦炼丹炉,红烛排排,香烟缭绕,场面显得壮严肃穆。还有一溜子八位执事匍伏在三清大佛脚下,其中竟然有景连和小跟牢,弃儿身穿宝蓝长衫,头载西瓜乌顶帽,双手握着金玉如意,都十分投入,姑嫂俩看到他们那分虔诚的样子,不觉掩嘴而笑:“真是天生一对痴情物!”

  景花头上被什么东西刷了一下,原来从中亭两楹大梁上挂下来的倒凹形大幕,玉林说:“这就是镇观之宝,‘千贞帐’!”景花仰着望去吃了一惊,原来此帐全是用掌把大的七色锦缎拼缝而成,每方都绣有花草:一支两朵红梅,鸳鸯戏水、并蒂莲、双狮戏子,双龙抢珠……均为精工细作,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就悄悄地问玉林:“干吗?在三清大佛面前挂上有亵渎之嫌的淫艳事物?”玉林笑道:“你们阴阳街还不是用男性‘那个’祭祖,选美吗?我在演戏那段时间,也与和尚道士有过交往,这道家有的是好色之徒,他们倡导的便是天地磨合、阴阳交泰、氤氤致生、生息永昌的道德观,并不排斥男欢女爱的天性,你知道‘千贞帐’的来历吗?其实道士分二种:一种在家修炼的道士,叫家修道士,可以婚配生子的。一种是自幼出家修道的,叫全真道士,不好女色,其中有的一生不性洩,那就是‘元真’了。像秋禄这种称不上‘元真’,连‘全真’都不是,他到处寻花惹草,‘千贞帐’的奥妙就在‘贞’字,因为他要炼丹,制造‘长生不老’药,必须取少女初露天癸,又不好暴露天机,就潜入千家万户,借神的旨意的名义,精心设计一套取少女童贞的计谋,天真烂漫的少女谁不想成为幸运儿,因而在一方绢帕上绣上自己的心愿,等第一次下身来时作包取之用,悄悄地送进道观,有的因此献了身,把自身的初潮与男性元真初泄和合,供以炼制长生不老之药,那方丝帕也就上了千贞帐……”

  “可恶!”景花幡然省悟:“原来,一方清净的道观,也竟然是藏污纳垢之地,这个荒唐的世界上,那有干净的男人?”

  姑嫂见两厢墙上挂满了轮回转世的十殿画卷,把一幕幕森严恐怖的阴曹地府呈现在眼前。那狰狞的牛头马面,蓬头污垢的红毛小鬼,眼如铜铃的判官,口吐长舌的黑白无常。还有因果相报,惊世骇俗的画面;一位妇女背夫偷汉竟下了油锅;还有谩骂公婆被割舌挖眼珠的,违反三从四德三纲五常而遭锯身、上钉山、下火海、剖肚挖心、上奈何桥、被毒蛇猛兽吞嚼等等惨绝人寰的画面比比皆是。

  “我们走吧,按照画上的说教,我们犯七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还不够呢!”景花扭头就走。

  “你看到了吗?上酷刑的全是妇女。权势都掌握在臭男人们手中,女人成了他们手中的玩物。虽然作恶的都是他们自己,却又把罪孽推到妇女头上,女人长得漂亮也成了倾国倾城的祸水。其实三从四德是压在妇女头上大山,是维系他们既得权益而施展出来幌子。命运要把握在自己手中,千万别相信这些吓唬人的鬼画!”

  “这轮回转世是泊来物,儒家就没有鬼怪之说。只有道教剽窃了佛教教义,偷梁换柱,与佛教同流合污。‘三清’压根儿是日月星斗辰,与金木水火土对应而存在,是历代先哲对天地本原的探索所得的感悟,与所谓西方如来、阿弥是风牛马不及的两种概念,可现在被道徒们牵强附会,创造出道佛合一,无所不包的一个神灵世界,而这些不学无术的道徒摇身一变成了可以驾驭整个神灵世界法师,用于愚弄善心未泯的良民,刮取他们血汗。在这种条件下,那‘三清’也成了他们手中随心所欲愚弄人们的工具。眼下,可悲的是我们阴阳街,甚至整个世界都生活这个虚拟世界里,谁又能认识庐山真面目,谁又能冲破它的精神枷锁……”

  两人边说边议,走出了祠堂。欲知事后如何,请见下回。

  第四十回 理醮事弃儿小试锋 猜花名道仙大献艺

  景花见画面上的阎罗殿惨不忍睹,且上酷刑的全部是女子,心有不平,拉着玉林愤然离去。

  景连叔侄俩,在三清画像前匍伏了三个时辰,被人调换时,日已中天,正要回斋生堂用膳,有人从千贞帐里扔过一包点心,原来是躲在帐后的旦旦姑娘扔的,不想被打斜刺里追上来的天脱一手截住:“好香的麻酥,你小子艳福不浅,连事佛都有姑娘供养,可眼下乞丐蜂拥,正等你发落!”“这话说得好不蹊跷。你我都是一般斋生执事,凡事照章请客,何须等我?再说昨日已腾出西厢,够百把人住的。每日二稀一干的斋饭由厨事张罗,待功德圆满,吃了散胙,接济每人一升米,二十文铜钱,打发了完事!”“此话是你说的?”“废话,不是我说的又是谁说?”“可上面只按旧年的人数,一併拨了七十五份支应,眼下荒灾,来了两百乞丐,丐多粥少,每次斋饭都发生了哄抢,还有骂娘打架的,向上反映了多次都没人睬。你家兄长做了‘当今’,还劳动你大驾上疏一道‘奏章’,讨些支应来救急!”景连笑了:“那就随我见‘皇上’去!”

  他们来到后堂议事厅,这是祠堂头首们活动场所。村上重大的祭祀活动都从这里作出决定。现在道场上各坛口都有年轻执事把政,大事轮不到手,小事不屑做的巨富乡绅,有事没事都要在此占把交椅,一边品茗吸烟,一边引经据典,阐述各种祭仪的来历,传颂民族南迁的辉煌历史。

  厨事们供饭上来,那议事案头就是头首们进膳场所,眼儿生水的姜庚、维彪等还打了个招呼:“小老弟,你来得正巧,我们刚好吃斋饭,你也趁热吃些!”“好的,我们还没吃饭哩!”他和小跟牢忙在篾丝箩里打了饭,就空插位吃起饭来,天脱看了有几样菜,就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倒底为头席上菜多!”同桌的景明横了他一眼:“多什么?大家吃的都是千人锅里的糙米饭,一样的青菜豆腐,为头们只按道士先生的标准,多了一钵毛芋罢了。”

  景连见机插话:“四哥,斋生堂来了一百九十八个乞丐,可你只拨去七十五份支应,那里够吃,万一起哄闹事,那是有损阴阳街颜面的大事,既然设坛修善积德,还是按实斋生为好!”

  “五弟,当家才知柴米贵,全村捐输一脱刮子才捐了三十八担米,除去各项开销,还亏欠呢,斋生堂已支去七担米,实属不易,再支我上那儿要去?”

  兄弟俩的交涉引起巨头们的注意,私下议论:“一旦开场,那个口子都少不了,奇老沫为米像的事已大发雷霆。秋禄仙一开口就要十八担道资,好说歹说,才降到十五担。打鬼醮么,到处都是棺材里伸出的手,怎么也满足不了的!”闳济先生开口了:“醮场上的‘狗肉账’谁算得清楚哩?做功德一般都是倾向于亡灵而忽视生灵,这也是一种颠倒。我看这位小哥一言中的,阴阳街再穷,也不能让讨乞的饿肚。可是现在青黄不接,有的户头已揭不开锅,何苦再写捐输为难子民?小哥,你说说有何两全齐美之策?”

  “两全齐美谈不上,釜底抽薪倒还值得一试!”

  大家愕然,景连这小小年纪出口不俗,景明当众问道:“怎么叫釜底抽薪?那道士挂灯蹈了一堂八仙,就开价八十斤米,给他六十斤还嫌不足,明天跌白常、猜花名、赶将驱邪,哪一样少得了?”

  “他伸手是他的事,给不给,给多少是你的事!首先打醮规模应按有其量吃其酒原则规定,不能让他人牵着鼻子走!去年打了场‘清吉醮’道资八担;今年变成三昼夜功德,要价十五担,没数明年要做七昼夜哩,这种不量米下锅的现象还出于我们自己无主张。可是同一个道班,为什么在白沙驿做了三昼夜只用了九担,而莲塘做了七昼夜才十一担,依我之见最多给十担,不做拉倒,没了张屠夫就要啃混毛猪不成;还有祖上留有千人锅,又何必再另开炉灶分设斋生堂?让乞丐、道士同我们吃一锅里饭菜省事;每年捐输来的瓜菜、芋薯烂掉不少,拿来制羹既饱口福又省下主粮,何乐而不为呢?”

  在场的巨头们听了都怔住了,这位初出茅庐的弃儿却有如此深沉的胸襟,又如此睿智大度。姜杰捋将着葱根似的胡子脱口而出:“有见识!”姜顺向姜庚耳语:“能人,大有樟勇遗风。”闳济笑道:“主意不错!”只有俊奎在那里忙头吃饭,不以为然。

  景明想了半天才说:“话倒还踩点,只是众口难调,说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到了正祭日,中亭醮坛千香万烛,全体道士都换上紫锦道袍,匍伏三清大佛前朗诵道德经。诵毕,又在鼙鼓的演奏下,轻歌漫舞,演示登坛祈祷程式,画写符箓?,供炉烧化,那观众越来越多,一至一百零八位主副祭跪无空地,真是洋洋大观,盛况空前。景花、玉林和景芳被挤进法坛内,那秋禄仙一边示意徒儿安排坐位,破例把三位倩女邀入自己的行列。一边手持宝剑,用尽解数,只见那朦胧的烟雾里,施展腾挪跳跃的真功夫,那剑舞得寒光闪闪,眼花缭乱,把徒儿们抛过来的朱砂符咒斩砍得如碎叶木屑,且都纷纷飞入八卦炉,那炉突然轰隆一声,火焰四喷,炉体通红,炉顶宝盖掀开,瞬间火灭,变成一股青烟,摇扶直上,在场的人无不看傻了眼,景花碰碰玉林:“这是什么玩艺儿?”“小声点,那炉里有硫磺,随着火势上升,周边碎纸片自然吸进去了……”

  秋禄命道徒两厢排到,引进三十六位主祭和七二名副祭,由奇老沫导向,鱼贯而入,两翼闪开,齐齐跪下,把厨事烧制的七七四十九道蔬果供品从前厅传递上来,举过头顶,最后各传到景明、闳济手上,叩头供上三清案头,尔后全体行匍伏磕头三下,再起身,由奇老沫摇法铃带出法场,大祭才算完毕。

  功德进入最后一天。这天要送三清大佛和诸路天神回程。因此天还没亮都要行动起来,当东方太白金星出现的时候送神仪式已毕,接着就是撤主坛、降天灯。在全体道士和全体主副祭人员都在祠堂前排起天门阵。在虔诚的诵经声和鼓乐声中,那一串二十八盛灯笼在天亮黑里徐徐降下,又拔掉四十九面招魂幡,堆成一堆,放些茅柴引火烧了……

  阴阳街自大醮筑坛前三天开始吃素,全体村民进入十戒行列,即不杀生,不营生,不淫乐,不涂脂,不偷盗,不走亲,不吵架,不亵语,不歌舞,过午不食;到了败散日才开禁解戒,连日来,祠堂设着大醮坛,各户设着 小醮坛,那是祭天祷神,超度亡灵,斋生修善的极为隆重的日子,整条阴阳街都沉浸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人们与天地神灵共处一方,无不诚惶诚恐地过日子,而今日得到解脱,自然有种庆幸的愉悦。因此家家户户却开始宰牲,除按为头、双善,随善股份规定供给醮坛统一烧制三牲礼供品外,自己也要备相应的供品顶礼膜拜神灵。

  姜家是乐善好施的大户,天没亮景前、景山带着一帮伙计宰猪杀羊,并把一双羊前腿,一只猪头,十斤红头肉,三只鸡,三百镘首装进礼盒,着余新、余讨饭送到祠堂供奉;其余留下制三牲礼拜天地,酬神灵后准备晚上吃散胙。

  玉莲在大醮期间始终坚守厨事,既然做功德,让年轻些的人多参与醮事也是一桩好事,又何必计较?因而今天一早就起来烧汤煮粥,先让男人们吃了,再把留取的一小钵粥,几碟咸萝卜,咸豇头用盘子托进内房,近来范氏身子欠佳,所以就靠床档坐着,叫媳妇把盘放在茶几上,自己在热水盆里洗了脸,准备吃早膳。玉莲冷眼张见床里壁还睡着景花,就说:“小姑也起来趁热吃些。我以为你在西院,怎么又回来睡了?”“我原是同二嫂睡的,不想半夜里二哥回来,那里只有一张床,只好回来同母亲睡了。”“二嫂也真是的,这样聪明百达的人儿,堂上做着热辣辣的三昼夜功德,人说一淫三年灾,难道她不知道房事是十大醮戒之首么?”景花那里会去理会这些,没理她,范氏倒还通达,说:“斋生不荤主要还在心诚为上,村上有些贫困潦倒人家缺床少被的那里分得开,两夫妻还不在一张赤膊床上悠着,只要分枕各头也就是了。”玉莲见姑姆替她圆说,也就不好意思辩驳,就愤愤地退出房去。

  景前、景山忙于翻肠洗肚,收拾猪羊毛血,两余也回来了。余讨饭一边凑手帮忙,一边说:“我们送去的供品已供在大案,很是醒目,那中亭已摆满献牲,都是标明呈献户主的。其中数为大器的还算“二地保”了,有一爿猪肉,一只牛腿;那姜庚家的最小器,别的不说,那只鸡瘦得见肋;二斤肉倒有四两骨头;镘首小得像麻球,人说越富越刻薄!”余新反讥说:“你不是要做他家的田头吗?”余讨饭笑着回说:“他的眼儿挺生水的,那里能瞧上我?他要的是连儿。”余新说:“连儿说话做事都大有活路,这次为斋生的事与巨头们舌战,提出三项主张,谁不刮目相看?”景前说:“井底蛙懂得什么是海,那些巨头豪儒都是饱经世故,个个胸有乾坤,都是星,天上的星宿下凡转世,他竟不自量力,班门弄斧,这是失教之过!”“那倒不是,连精到毛孔里刮油的姜庚都想要的人,还会是庸人毛胚的料吗?”

  “姜庚?”景前说道:“虽说精明刻薄,可他是福星。他父亲姜果老手上还是穷得叮当响的。他家失火那年,我父还为他做过酒会哩,光那次酒会上都为他家募捐八十两纹银。他用此做了盘缠周游天下,到了天水郡,见一户人家贴着几层绿色桃符,就叩门讨口茶喝,出来接待是位寡妇,见他方士打扮,忙迎进屋里招待茶饭,并请他测字。果老见报出家主是洪仁芳,说洪字水旁,共字又双士压一人,那仁字乃是单人旁,一仆二主,必是争宠而斗,主不明而仆不和;那芳字是方寸土上长出干草,是鸡舍无疑。再三字各取边,三点水应三,竖人傍应靠边,一方土上种草,阿哟不好,家主已失三年,连鸡都不能啼,即念出四句:

  君遇洪荒逐波流

  双士争主何时休

  时运不济鸡难啼

  青草徒长已三秋

  ‘方士高明!’那寡妇已痛哭流涕,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夫金田人,先后跟随石达开和洪秀全,天京内讧时逃回家来,现已去世三载矣,家运如此,连公鸡都不啼了,可有何方可解?‘不妨,我自有道理!姜庚是何等精明,随即写了一张鬼画符粘到鸡舍,不过三日,那鸡已啼,逐告辞出来。寡妇拿出一柄水烟壶赠送:“先夫去世,再无人可用,现赠与你,留个纪念!”那烟壶去掉污垢,便金光闪闪,原来是纯金的。从此发财,造了花厅又购置了四百石良田。且在洋埠镇开设数家商行,成了阴阳街暴发户。”

  “果老怎么知道夫亡三载鸡不啼?”余新问道。

  “妇人是寡妇,又贴着三层绿纸门联,家主必定亡故!再说果老是个仔细的人,见堂上供着一只满是污垢的水烟壶,那古朴造型判断家主非一般人物,又见他鸡舍棚低,粪高,鸡伸不直脖子,又怎么会啼呢?”景前还没说完,大家都笑了。

  收拾好猪杂,玉莲已摆好饭菜,大家围桌吃饭,余讨饭说:“你家五哥说了,今天有天亮戏,各家户都要献出稀珍事物供道士猜花名,叫家里寻件稀奇东西送过去!”

  景山说道:“就是这些道士花头经浪。以物喻情,互相编派取乐。去年猜花名时,连女人的裹足布都拿出来了。凡我家有的旁人都有,像姜庚家的金水烟壶也许垫本置田了,即使还在也不肯献出来的,我们家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去年有人抓了八斤大龟呈上,那位‘活宝’道士冯山扮妇人,老道洪成鲁扮‘和尚’说是和尚半夜到秋禄家去偷情,秋禄家的妖里妖气的女人前来开门,放进和尚,说:“我日日想,夜夜等你都不来,如今我家那只‘大乌龟’在家,你倒来了!”那和尚一听慌忙跑了。那妇人赶上去揪住和尚的耳朵拽了回来:“你这个贼秃驴真没有用,我同秋禄仙相好那阵,学到了把人变成龟的法术,现在我已施了法术,把丈夫变成乌龟了。你这个色中饿鬼不怕老娘还怕乌龟不成?”那和尚睁大了眼:“那秋禄仙不是你丈夫吗?”“屁话,我的丈夫是九峰岩悬崖寺得道和尚,秋禄见我生得有鼻子有眼的,是阴阳街第一美人,就用法术斗倒和尚,成了我第二任丈夫。现在用他之矛攻其之盾,把我这个清水货还给和尚,难道还不合理吗?”和尚还不相信,就到她内房床上一看,真的变成大乌龟,才相信妇人的话:“秋禄可真是只大乌龟!”妇人笑道:“你说错了,我的丈夫秋禄仙是只大王八……”还没等景山说完,大家都笑了。

  余讨饭说:“去年猜花名数这出戏最惹人笑了,今年我们拿什么去?”

  景山想了一下说:“有了,溪东边水碓山上有穴古坟坑,里面有二条蛇,一雌一雄,那雄有红冠,叫鸡冠蛇,每逢闷热天气都会出来,我们不妨用烟火熏出来,绑在匾筛上,呈上猜花名!”

  “好,现在就去!”景山来了兴头,一放下碗筷就备了火种网兜前去捕蛇……

  景连贯于职守,自从开醮坛以来,叔侄俩吃住在祠堂,忙得团团转。开禁后,又协助大厨烧制三牲礼,祭了天地神灵和祖宗,又帮道士们收画解帐拆坛,布置戏台,安排五更放焰火、吃败胙……

  乞丐们要赶水头云游各处道场,早已收起驱狗棒,背起乾坤百宝袋,在斋生堂口等待一升米、一双馒头、两块焐肉、二十分铜钱。领到手后头也回,赶别处吃斋饭去了。

  天脱又急忙赶过来:“连弟,好事都被你摊着,叫你当赶鬼将去!”

  “那差使靠抽签的,谁都可以想去就去的吗?”

  “你才不知内情哩,赶将是有油水可以捞的。村坊谁家不想赶走鬼怪?所以楼上楼下、房里栏里都放着红色,少至三文五文,多至三钱半两,一趟将赶下来,谁的腰缠不是鼓鼓囊囊的,但也有抽了签身力不济的,那黄胖的桂儿叫你去代哩!”

  “你没看见,这里正忙吗?”

  “有我哩,你还是去吧!”

  景连就叮嘱了小跟牢几句,自已到中亭里来。

  赶将是打醮的最后一道程序,中签扮将的有伟文、道明、友良、凤品、根生、乌芝、桂儿等二十八位,其中桂儿请景连代替,除了奇老沫扮钟馗外,其他二十八个都扮成阎王殿里的红毛小鬼,人人都画了脸谱,两鬓贴上折叠成扇形的黄裱纸,穿起日月阴阳宝镜驱邪褂,各握一把滑钹钢叉,戳些符箓,洒上圣水,再伸進八卦炉里点着,当铳声一响,二十八位赶鬼将冲出祠堂,分头闯到各家各户,搜索各处的红包,随后由法师再用桃枝抽打各间房屋,收取酬金,门口贴上:“急急如勒令”等咒语,才算驱邪完毕。

  姜家待赶完将后,就招呼所有的长年伙计吃败胙。那景山和两余扛着竹篓已经回来,大家忙围上来看,只见抓回来一条乌龙蛇,足有三四十斤重。余新说“可惜了,红冠蛇让跑了,只逮到雌蛇。”景前说:“也难为你们了,此蛇只少有六十余年,我小时放牛割草时就看到它有这么大了!”“这蛇肉很鲜味,城里振丰酒家就有这道菜,蛇和野猫蒸着吃,叫龙虎斗。”范氏听说抓了蛇,拄杖出来说:“罪孽!它又不伤人,又会吃田鼠,你们好好保养着,待猜了花名再放回去,免得那雄蛇见雌蛇被抓狂躁不安,报复伤人。”“娘,你放心,为了你能长寿安康,我们还到庙里烧香许愿哩,这蛇明早就放回坟洞去!”“这才像话,那些道士十七调得很哩,去年拿乌龟调派秋禄,这蛇没数拿去戏谑奇老沫了,道士壳们吃了扫帚空,为了取悦观众,只拿着同行穷开心,什么下流的话说不出来?”

  晚上大家要看道戏,玉莲要留着,玉林景花劝道:“你一年辛苦到头了,今天我们陪你去看天亮戏,也解解乏。”

  “姑母身体不适,让我留着照顾她。你们把小彩彩带去也就罢了!”

  “你还是去吧,别使自家人扫兴,母亲有我照顾呢!”景前开口了。于是姑嫂侄女五人早早来到祠堂,景连和小跟牢早已备了两条四尺凳,占据了视角较好,又不易受挤压的天井横头落坐。

  台上挂起两盏大气灯,亮如白昼,乐池里已奏起还阳曲,台栏上挂着各色时鲜的花如梅、桃、李、杜鹃、水仙等,还有珍奇禽兽如刺猬、穿山甲、虎、免、鲵蛙、鳖、锦鸡、猫头鹰等,还有民间珍物如战国刀币、铜镜、关公刀、唐伯虎的画……,景山抓来的乌龙蛇被移上台去。人们听说今儿的天亮戏还有秋禄仙和活宝冯山滑稽剧,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人山人海,景花等无法落坐,只好靠墙站在凳板上,前面由景山景连组成人墙保护。

  道戏开始了,头一出是跌白常,这是道家每场必演的传统剧,随着一阵爆豆般紧锣密鼓响起,那长长的先锋吹出极低沉的颤音,类似于荒山冷坞密林里的鬼哭狼嚎,气灯被黑幕包起来了,全场一片漆黑,台上烛火萤萤,出现了阴森恐怖的场景,小跟牢骑在景连脖子上毫无畏惧,可小彩彩已被吓得哭了,玉莲把她抱在怀里,用衣襟裹住不让看。台上喷出两团火焰以后,从布幕里转出了白无常。无常原是佛教里的一句述语,说人和宇宙间的事物都处在消亡和再生的替换中,没有常驻不变的东西,谓之无常,可落到道教手里变成人生总有消亡的,死随时降临,把无常歪曲为死,把人的大限和死亡等同起来,变成无常,并把无常人格化,变成阎罗王手下当值的催命鬼,这个无常就变成如此可怕‘怪物’,可就是这个‘怪物’大受欢迎,因为世界上到处存在以强凌弱、以富欺贫的现象,没有公正平等可言,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呼唤公平,但公平何在?唯一死最公平,不论强权弱势,贫富贵贱都逃脱不了无常,因此无常才是公正廉明象征,是铁面无私包龙图,因而无常是广大人民众最爱戴、最可爱可亲的尊神厉鬼。因而成为各道班列为每台必演台头戏。

  无常上台了,他戴着高高的纸帽,掀起两条飘带,身穿白麻布衫,肩头扛得高高的,腰绑草绳,脚穿草鞋,眉眼倒挂,成了八字形,血盆大口吐出二尺长的红舌,用碎步云移台前亮相,他那宽大的麻布衫里突然钻出一个矮小丑陋的判官,红脸白鼻,一对铜铃眼滚辘辘地转,红须倒挂,屁股翘得老高,极为狰狞可怖。不过他是无私无畏,铁面无情的判官,不论是王孙公子或贫民叫化,只要到达极限,就是啷当入狱,绝无后门可言,因而人们欢迎这样无私无畏公正廉明判官。

  随着先锋号角声时断时现,两位喜闻乐见的无常、判官旋身而出,台下报以热烈的鼓掌。他俩边舞边唱,白无常唱道:“黑无常,白无常,阎王命我捉鬼魂,哈嘟,哈嘟,哈达嘟!”判官接唱:“生死簿,朱笔点,阎王请你三更去,谁敢拖延到五更!哈嘟,哈嘟,哈哈嘟!”接着两者同唱:“荣华富贵烟云过,嘟达达;帝王将相今何在?达达嘟!世间多少不平事,达嘟达嘟达达嘟,唯有无常秉公裁!嘟嘟嘟嘟……”

  跌过白无常,就是猜花名——滑稽剧。秋禄扮阿姑,提了个香案到城隍庙里去许愿,一路问讯:“喂,老表!城隍庙打那儿走?”后台回应:“小姑娘,城隍庙的大门永远朝你怀里开的,你想向城隍许愿嫁老公吧!”

  “啐!我今年已三十二啦,年纪虽大了点,还是清水货哩!想老公又咋的?”后台回应:“我已三十八啦,还是光棍一条,那你嫁给我吧!”阿姑骂道:“老不正经,那里跑出野种,还想吃天鹅肉哩!”

  阿姑下,那冯山扮着光棍汉上台,说:“天下有那样凑巧的事,我秋禄活了三十八,还没尝过女人味,今日本想向城隍求签许愿,讨个称心如意的老婆,刚好遇上个求老公的姑娘,我不免装成城隍,把阿姑哄到手再说!”

  “秋禄”就从后门进了庙,躲在城隍菩萨身后,偷眼一看,阿姑持着三支香,跪在城隍菩萨面前祈祷:“城隍爷哎,城隍爷保佑我嫁个老公,像你的模样穿龙袍、戴金冠!好不威风哩!”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阿姑听到低微的声音,竟从城隍爷微微张开的嘴里传来,以为菩萨显灵,感动得涕泪直流,忙再磕头:“城隍爷呵城隍爷,请传旨意吧!奴家听命就是!”

  那城隍爷竟说话了:“善女阿姑听着!我城隍与你前世欠下孽债,今夜来还。你回去之后,支开家人,虚掩大门,开着房门,门前点香为号!”

  阿姑听了又忙合掌拜了拜,小声回应:“小女倚门伺候,企望城隍爷光临宠幸!”

  待阿姑走后,冯山从城隍爷身后转出来,随尾跟踪,来到山塘下村,用心记住了原来姑娘家门前有株枇杷树。就回去睡觉。冯山睡下。

  “喔喔……喔!”鸡啼时,冯山一觉睡醒,就向城隍老爷‘借’了龙袍和 冠带,自己穿了,再到山塘下枇杷树下,阿姑早已倚门等待,忙把“城隍爷搀到自己房里‘寝幸’,从二月至八月都是半夜进去,天亮黑里返回。

  八月十五日,阿姑父亲阿老起得早,听到女儿在房里与男人说话就隔门相问:“你与谁说话?”阿姑说:“与城隍爷!”冯山怕露馅,忙从窗口逃走。阿老一脚踢开门:“你这个倒败门风的骚货竟敢偷野男人,还不给我跪下从实招来!”“爹爹明鉴,城隍被你吓跑了,还留有衣冠可作证哩!”

  阿老一看冠、靴和龙袍都是城隍爷的,忙跪下朝拜!可阿姑不肯了:“都怪你,我肚子大了,那是城隍爷的真虎抽的龙种,你赶走了他,叫我怎么见人?”

  阿老想了一下:“那好办,我顾顶轿,把你送到庙里,与城隍爷拜堂成亲便了……”

  道戏正演得精采,全场欢呼雀跃。只见景前神色慌张地来祠堂,不知姜家又发生了什么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报凶信堂外闻悲啼 复平安楼内传虚笑

  景花看了秋禄和冯山绝妙的表演,正开怀大笑,景前来到面前:“景花,你出来一下!”景花挤出人群,出了祠堂:“哥,有事吗?”“没甚大事,婆家来人,接你回去!”“ 肯定发生什么事了,不然这黑灯瞎火的,眼巴巴着人来接?”“待你回家就知道了!”

  兄妹俩进堂屋,见正在桌上喝酒一位中年男子怯生生地站起来,双手一拱:“这位想必是舅家表嫂了,虽无缘照面,却有耳闻,我叫刘三,因伤过脚,村坊叫我刘拐棍也是有的,现在伯母老瘟货家暂栖……”“刘三,什么事,你说吧!”“对了,表舅叫我接你回去,眼下表哥朱兴病得不轻,表舅和舅母热切盼你回去能见上一面,迟了恐怕来不及了”。

  景花哇啦一声痛哭起来:“正月十四迎灯还是好好,可这会子……”

  在戏场里,玉莲看见丈夫神色不对,又单唤景花回去,想必她婆家出事,便约了大家随尾而回,到了家门,听到里面景花的哭声,才应证已见。

  范氏听了凶信,抱着病体挣扎起来,被众人扶到中堂太师椅上说:“别哭了,夫妻一场,赶快回去见面要紧!”并吩咐景芳、景连护送,那边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当下收拾了些衣裳,就随同刘三出发,一路盘问刘拐棍:“我丈夫得了什么病,何日起因?”“其实我没上过表舅家,还不甚清楚,只是听伯母和浑家蕊环说的。正月十四五更时分,龙灯拉进朱家场院磨灯,在梅树下摔坏了龙头。那老乞婆刘师师对表舅说:“这梅树下是停过轿,有邪气,喷过狗的血,今日龙灯磨灯别的地方好摔不摔,偏偏在梅树下摔坏,这梅树肯定有冤孽附着,留着总是个祸殃,还不如把它砍了,请班道士斋醮禳灾,驱除邪气,才保住你家大小安宁哩!”表舅一听就冒火了:“整个树丛沿数你多事,古梅是先祖所栽,岂可砍掉?”斥为无稽之谈,不予以理睬。

  朱兴一个人住在新屋,连日来被恶梦惊醒,恍惚中,看到一个极美丽的姑娘进来陪他睡觉,从此他就起不了床,舅母前去探望,突然发现在他的被窝上蹲着像狗非狗,似猫非猫的怪物,她再细看时,倏忽不见,忙叫来表舅满屋寻找,连洞里缝里都看遍了,也没有找着。于是立即请刘师师夫妇,还有伯父朱鹤,伯母老瘟货等来到新屋,师师发现被上有黄毛,说:“这是那东西身上的!眼下蒋郭塘、皂童口、马达镇都风行这种东西!”舅母吓得脸无血色,又请郎中又问仙姑,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病情加重。只得把儿子抬回老屋里睡。可谁也没想到,表兄在大烛光下又看到那东西,指指点点:“是她,她来了,哈哈,她要走了,你们给我拦住别让她走!”说着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表舅和表舅母也当场晕过去,师师和秋伯闻讯赶来,又请和尚、道士念经,用桃枝抽打驱妖,一家情绪才安定下来,但他们一走,表兄又发作起来:“她又来了,你们把大门、房门都关好,别让她跑了!”如此,每夜多时闹了七八次,连邻居都灯火通明,不敢贸然睡去。今日表兄拉住舅母的手,眼泪汪汪,说:“我的病已不会好了,很想见景花一面,迟来就见不到了……”

  景花听了心一酸,流下热泪,心如火燎地赶到树丛沿,东方才发白。来到门口,就听到从里面传出哭声,原来朱兴已合下牙关,不省人事,景花泣不成声,挤上前去,握住他已消瘦的手,轻轻地呼唤:“丈夫醒醒,我是你妻景花呀!”

  朱兴嘴唇抽动一下,突然睁开干涩的双眼,滚出两颗泪珠:“你终于回来了!”并挣扎着要起来。景花忙扶起他的身子,让他坐到自己的怀里,从悲喜交集的公婆手里接过参汤,一勺勺地喂着。邻居们听说朱兴被媳妇唤醒了,都纷纷进来探望,房里挤得满满的。刘师师一见到景花就摇头,心想:“自从这个小媳妇过门后,整个树丛沿都没安静过,前场把邪气带到梅树下,这次又摔坏龙头,损了朱家的龙脉,还差点断送了朱家香火,这个祸殃不除,树丛沿还有安宁之日么……”自此,刘师师就暗暗下了决心。

  刘三在朱家灌饱了酒肉,拿了利市,回到朱鹤家两间古屋,蕊环见他欢欢喜喜回来,忙放下针线活,接过身上的马褡,用手捏了一下,居然揑到两个红色,透开一看各有三钱银子,笑道:“昨儿来请还不肯去哩,结果是两头管饭,还有工钱,这叫勤快吃饱饭,且把偷盗勾当改了吧,那是损阴德的,上次你偷了一百八十两,差点害掉两条人命哩,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你却把黑手伸到我娘家来了,今后叫我怎么出头人前?”

  “你也别抓住辫子不饶人的,那包银子不是放回原处了?如今我已金盆洗手,不再干这一行了。”

  “这还算人话。”

  “伯母与谁说话?”刘三听到厨房里传来声音就问道。朱蕊环说:“刘师师哩,她当年在兰江里做船篷生意时人称‘勾魂莲’红极一时,人老珠黄跟了朱秋伯落脚树丛沿,改行做了媒头,就凭她那张花嘴和老张婆合谋给朱家撮合了阴阳街第一美人,可朱家不仅不感激,还说她‘捞事揽祸’,给他家娶了个惹事生非的‘西施’导致两头都不得安生,当初相亲时嫌朱兴丑陋,李师师出了歪点子,叫他表弟程鸿代相,程鸿是程大麻子独生子,风流倜傥,见了景花后得了相思病,从此两家断绝来往。”

  “我听说朱兴老婆是美人儿,直到昨日才证实,的确生得俊俏,冷不防地瞧着一眼,竟会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还有她的姐姐景芳,比妹妹还漂亮,如能与这样的美人过一夜,就是死了也心甘,只可惜这样一朵牡丹花插到牛粪上了。”

  “看你眼馋得连涎水都挂到地了!”她狠狠地戳了他一指头,见他一个踉跄,又忙把他扶住:“当时你何不等待娶她,反死皮懒脸地要跟我糊疙瘩。”

  “可我这只懒蛤蟆没福吃天鹅肉。有了你我已心满意足,人说你在塔岭背青楼时,是‘独占风韵一枝春’,现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哩!”说着就上去拥抱亲嘴。

  “嘘……”蕊环封住他的嘴,“大白天,要是有人碰上有多不雅?等到晚上,牛定在麦苗田里,还不都是你的?”“既然牛已落田,白天耕和晚上犁还不一样吗!”蕊环无奈,只得由他作为,两人正在拥抱亲热,偏偏被从厨房出来的师师看得眼热:“两口子,可真心急,才隔了一天就熬不住了!”“这个死鬼去了一趟阴阳街就中了邪,也不怕让人耻笑!”“这有什么,在塔岭背时光,有的姑娘还不是满街拖男人吗?”

  蕊环那里敢接口,只好低头做鞋,师师随即要过一双鞋来瞧:“好手艺,这是给谁做的?”“给干爹干妈做的。”“还是你亲爹新妈有福气,可我临老还跟了个孤老,膝下无嗣,连双寿鞋都没人做的!”“大妈若不嫌弃,拿个鞋样来,我抽空也给你做一双吧!”“那怎么担当得起哩?去年我为朱家奔忙了大半年,竟连一双谢媒鞋都脱不出。这倒还罢了。可那小蹄子,见到我连正眼都不瞧,仇人的,这可真是黄胖舂年糕——吃力不讨好,世上什么都好做,就是媒头不好做,媒头——霉头,鞋磨破一双,触了两头霉!”

  老瘟货接过话说:“是呀,世上没有好人心,小两口好时,是自己的福分,不好呢,都是媒婆不是,听说那何碧华还是通情达理的。”“她倒还有良心,认我做了干姐,可她是个没主见,用得上时左一声姐右一姐的,连心都会掏给你,用不上时,故意避开,你细想,我家老货蒂替他又管家又当田头,把一生的心血都陪贴上去了,创了这份家业,做到了尽忠报‘国’,这次他儿子被那东西逮去了,要不是我发现得早,给他问仙请医,那里留得住小命?他家还蒙在鼓里呢?”

  朱蕊环听了发呆,半响才说:“听说被那东西逮住顶多能活七七四十九天,可真厉害。”“可不,它是精魅。早年在朱鼎臣院子里有株枇杷树,有人看到有只狗头猫在树上吐出涎津有二丈多长,等那涎津快到地时又慢慢吸回去,如此反复多次,一般太阳出来时就消失,人家叫‘野猫狸炼津丹’,凡能炼成的精都是千年以上的野猫狸或狐狸,能通天入地,变化无穷,仅次于仙道,列入妖孽,人要是被它迷住了,你想什么就会变出什么,你是女的,它会变成极英俊的公子哥儿来会你;要是男的,它又会变成极美丽的千金小姐陪你睡觉。那朱兴就在夜里见到有位漂亮的姑娘同他陪睡,所以下身经常出现湿漉漉一片,津液被吸,元气日亏,五筋 六脉干涸,待七七四十九天,油干灯尽,那也就……”

  “他不是逃进莲花寺吗,按理佛法大于妖法,那东西又怎么能跟进去的呢?”蕊环问道。

  “照理那里有佛光罩护,还有四大金刚把守,一般妖孽那里进得去。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东西是无孔不入的,等家里人送吃食进庙时,它会变成一只酒蝇或一粒跳蚤,附在人或物上,被带进也未尝不可。总之那寺院总比凡尘冷屋安全,我再三劝他们把朱兴抬到寺里或祠堂,悄悄地转几个弯。用白公鸡黑狗血断路,可那朱信源总斥为‘无稽之谈’了,不听我劝,才落到这步田地!”

  老瘟货也说:“这东西一旦被它迷上了就无法脱身的,那年朱必成已五六十岁,还被迷上,半夜里端起碗来吃面条。他老伴接过来一看,吓坏了,那是什么面条?都是些活蚯蚓,死蛔虫,粪蛆什么的……”

  “腻腥死了!”蕊环一阵恶心,哗啦一口呕吐出来……

  ……

  朱兴醒过来了,两老惊喜万分,那激动的泪水流挂满脸:“这真是苍天有眼,命不该绝。”何碧华说:“刘师师说了,让儿子到祠堂住几天,那里有明太祖神位可以镇邪,又有列祖列宗保佑……”

  朱信源饱读儒书,那里会信鬼怪之说,但觉得这冥冥世界之中,还有不尽人知的东西,换换位置也许会好得快些,正犹豫不决之际,景花开口了:“公公婆婆,丈夫已经体衰气弱,那里经得住空空荡荡,四面注风的祠堂,倒不如回到新屋住着安稳清静,再延医求药,慢慢调养,叫我姐和连哥也住进去,人多气旺,也许还好得快些。”

  “正合吾意,有媳妇儿亲自服侍,我就放心了!”朱老爷横了一眼正在犹豫的老婆,何碧华忙点点头。

  景花等三人趁天晴日旺,打开新屋,进行全面打扫整理,把房里的被褥蚊帐全部拿出来煮洗晾晒,换上新鲜稻草垫铺,并在内房外室洒淋石灰,生了几盆白炭火,用酒醋熏蒸霉气,换上全新的被褥,景花又叫连哥在她的花床对面找扇堂门,用四尺凳搁张便床,让景芳睡在自己房里好有个照应。

  到了傍晚,朱兴已知饿了,父母喜滋滋地把煨在灰塘里的小钵粥送过来,配上极可口的咸黄瓜、豆腐乳,一个端碗一个拿碟,由两姐妹把他扶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两位老人看到这番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里踏实多了,放心回老屋张罗晚饭。尔后先由大舅大姨回老屋,用完晚膳,趁便把景花一份打过来吃,两老也提汤端水过来。在通明的大红烛下,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闲聊,朱兴虽然体弱气虚,可他那双眸子一刻不停地盯住一个人,幸好无人会去介意,唯独景花心中明白,但为了缓解他的病情,也不愿捅他这层微妙的关系,大家正谈得热闹,听到叩门声,何碧华打开一看,有朱鼎臣夫妇,秋伯夫妇,还有朱鹤一家都看望病人,还有大兜小包送来慰问病人的果品糕点。大家都搬移凳椅,让客人先坐,讲了许多庆幸安慰的吉利话,谈些家常,也就先后告退。

  公婆由悲转喜,见儿子已无大碍,方感到心疲力竭。这些天来,为孽障的病体担惊受怕,如今媳妇回来方见有起色,才有霁颜,在大舅和这对姐妹安慰和敦促下,也双双回老屋歇息。

  景花送出老人,关上大门,由于一天一夜未合过一眼,也是哈欠连连,叫景芳自个睡下,再见朱兴安祥地入睡,脸色红润,呼吸均匀,就自个抱了被褥,同景连上楼;整好地铺。景连说:“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下面有姐哩,你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冷楼上,等会那野猫迷来迷住你,你想要什么,就会变什么满足你,没数会变成一位极娇艳的姑娘来陪你睡觉,你不怕,我还舍不得把你抢走哩!”说着脱了衣裳,让景连抱进被窝里去:“你就是狐狸精变的美丽俊雅的姑娘,我早已被你迷住了!”说罢,双手去触摸她的胁下,景花怕痒,那经得起他的揉捏,竟忘情地格格笑起来:“你饶了我吧,我不迷你就是了!”“还不迷,我已经被你迷到骨髓里了……”

  景芳躺在被窝里,等她回来合铺做伴的,谁知等了老半天也没听到楼梯响,反而传来了放荡的笑声,心里骂道:“这个小挨刀的,丈夫病得如此凶险,她却还有闲心调笑淫乐,让我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同房,让外面人知道了可怎么得了”。说罢又爬起来准备去叫,又怕影响病人,在无奈之下,一口吹灭了灯,只顾自个睡下了。

  欲知后事,见下回。

  第四十二回 单相思良宵成泡影 双戏虐冒雨共伞行

  朱兴在妻姨俩的精心调理下,身心得到了康复,不到一旬,就会在她们的搀扶下到梅树下去散步。

  转眼到了三月初十清明节,要是在阴阳街,每三年一度的斗牛选淑,呈现出万人空巷的热闹场面,景花、景芳都得过花柳环,披霞戴冠,骑着斗牛王,鸣锣开道,在无数的旌旗灯牌的簇拥下游街,那是何等风光。可如今都因姻缘不谐被冷落在野猫山。红颜薄命,又谁能改变得了呢?

  景芳因有了风雨亭一夜情缘,至今还等待着一去不复返的薄幸郎。孤灯冷月,泪湿枕头,又谁能理解她的相思之苦?可景花就不一样,她既有睿智,生性又刚烈,犹如石头缝里挤出的劲草,为争得一方阳光雨露而不折不挠地搏取,总算还是不幸中有幸。

  朱家原是书香门第,在树丛沿也还算得上大户,可这些年来旱灾频频,靠农业经济为主的家庭收入减少,近几年来又造堂楼又娶亲,那白花花银子流出多于流进,家底已空,再经不起折腾,如让媳妇跑了,那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们对媳妇采取养人先养心的策略,这才使景花有了较为宽容的环境。可夫家亏欠可观,已呈现出衰败的迹象,朱信源审时度势,采取收缩的方针,允许田头朱秋伯告老还家,原有的伙计朱二、朱明和方楞也均已辞退。把八十多石田地山场该出租的出租,典当的典当,还请所有的支借,只留下十几石自种。

  清明断雪,谷雨绝霜,清明节浸谷种是树从沿的传统。家家户户都在相互调配谷种,各取所宜。朱信源一边叫秋伯过来协助浸选谷种,而景连帮他带领几个零工下田整修田埂,疏通渠沟,运送基肥,三耕两耙,把一石二斗秧田耖得平如明镜,等谷种出了芽就可以下田撒播了。

  朱老爷营农了半生那里见到过这样好的把式,因而十分器重“小老弟”。心想,只要他能留下营农,那怕收成对半分也是好的。可那边也捎信过来,作坊开张,农事渐紧,正缺人手,怎么好因己需要而不顾他家利益?只得忍痛割爱予以放行。

  树丛沿人重气节,家家户户都要上坟祭清明,添土扫墓,押上白纸条,以示荒冢有主。所以何碧华日前亲自割蒿摘鼠耳,准备打馃,往年都是请李师师、老瘟货帮忙的。可今年有景花、景芳协助,不再请外人。且儿媳妇和她的姐姐做起馃来也很娴熟。大家有说有笑,把打餜视为乐趣,连坐在矮凳上的朱兴都受到感染,竟拿了块粉团要做,被景花张见,一把夺下,还啪啦一下打了那手:“这是女人做的家务活,用得上大男人插手吗,有本事下田耕耘去,别婆婆妈妈的在这里打混!”景芳连忙把他那双手拉回,把挨打的部位察看抚摸,并抓块湿毛巾替他细细地擦去指上的粉迹:“你看看,该歇着的不歇,粉团拿不到反而挨了着,都怪这双手不老实,还没供过祖宗呢,就想偷吃生的不成?”朱兴被两姐妹你一棒我一鞭地抽打逗趣,心里很受用,自己反倒笑了:“看你们打得高兴,我心里也痒痒的,凑个趣罢了。”何氏见一家子如此融洽,心里比密还甜,又见他姨如此贤惠,就说:“我最需要的是一个女儿,可老天爷偏偏不给,他姨不但人物生得清秀,性格也很贤淑,若不嫌我俗气,就做我的女儿吧,那我兴儿也有个妹妹了。”“大妈如此看得起我,我做梦都会笑醒的,可相命先生说我属牛,要吃菜的,难道你不怕让牛踩烂你家的菜园子吗?”婆婆不解其意,那景花却在那儿发笑,说:“我们家菜园子倒有一个,只是谁也没有去垦荒种菜,是专门堆稻草等牛来吃的,现在牛已闯进来了,要吃多少只管吃就是。”那景芳不知她的用意,朱兴脸一红:“那是没有的事!”何氏不知姐妹俩葫芦里售的什么药、:“我说的是正经事儿,你们别打混……”

  何氏见侧门里蒸气腾腾,料馃已熟,就把生馃端近厨房上笼,把一屉出笼馃摆到桌面:“来,大家尝尝,出笼锞是最好吃的!”景花则说:“你们先尝,现在粉团不多子,我们凑手做完再吃。”朱兴哪里等得及,也不怕烫嘴,抓了一只三口两口落肚,再拿一只时被母亲一把夺下:“牢里放出来似的,你身子还虚着哩,那肠胃受得了这实叠叠的糯米食吗?”

  “妈,你只准他喝粥,都喝怕了,他正打饥荒哩,他想吃 就让他吃吧。其实,他的病就在这儿!”景花笑着指指脑门:“是与肠胃不相干的!”“看在你媳妇的面上,就再给你一只,要慢嚼细咽,千万别伤着身体。”

  婆婆把最后一笼生馃端走,姐妹两扑打了身上沾粉,净了手,开始品尝清明馃。景花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阴阳街用清明杵祭清明,这里只用馃;而阴阳街的清明馃讲究大方、体面,却不讲究精细秀气。一般馃大皮厚,馃馅相应少些,而这里却用粳米加少数糯米,馃印浅、皮薄馅多,还用上糖腌的桂花、去皮的黑芝麻,吃起来满口酥香,比曹春花做的还好吃。”“阴阳街人是秦汉遗风,讲究大方粗犷,那米馃一般都是籼米做的,一过烧气就硬绷绷的,特别那些又粗又硬的清明杵,那些该死的小伙子借选淑会向那些稍为上脸些的姑娘打过来,打得你满头满脸的生痛。他们名是选淑,实为拿姑娘们取乐罢了!”

  姐妹俩边品尝边评说,那朱兴凑上来,见她们吃着,连嘴都动了,说:“你们这笼馃甜不甜?我原先吃的那笼不怎么甜的。”景芳张了他一眼:“这就奇了,都一样用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馃,哪有分等的?”景花刚拿到手的一只递给他:“你尝尝,这有什么奇怪,尽管出于一模,还有冷热新旧之分,当然也有甜有不甜的,时下弃旧迎新赶时鲜的人还少吗?”朱兴正咬住一餜,此话刚好触及了心病,弄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景芳没有听出言外之音,只管说:“吃罢,大胆些吃,牛定在稻草堆里,尽吃尽歇,你怎么还不吃呢?怕我们向管牛的告状不成……”

  婆婆把早晨备好的供品端了上来。一般有规矩的农家都先在家里供过列祖列宗,再上坟祭祀。而阴阳街人只上坟扫墓,而不必重复在堂前再拜。清明节又是寒食节的异化,所有供品都突出“冷”和“青”。景花见堂上的供品是一盆冷猪肉,两棵过了汤的冷白菜,一株去皮一剖两瓣的上午煮熟的毛头笋,一盆清明馃。而阴阳街扫墓除了分三公祖茔奉行祭礼动用三牲礼供品以外,其他坟上仅有清明杵及金锭、银锭和香烛烧化,偶尔放串小鞭炮。

  朱信源率全家祭祖以后,就用篮子装了供品,穿起蓑衣,带着景花冒着雨去扫墓。景花又拉住景芳做伴各戴雨伞出发,朱兴见大姨去了,那里坐得住,因而冒雨跟去,景芳只得与他共伞而行……

  朱兴在风雨里泡了半天,哪里挺得住,一回来就躺倒了,连晚饭都没有吃。等他一觉醒来,已三更敲响。他下意识地摸摸身边没人,这才意识到她早已背叛了自己,心里骂道:“这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她定又在楼上作乐了。”他心里苦恼,又无可奈何。忽见在窗月里见到景芳。她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可人。自从回红时见到她嫣然一笑,就无法抹去她美好温柔的倩影,令他失魂落魄,以致生了这场相思病。眼下景花已上楼,房内只有她和他,那是实现人生夙愿的天赐良机,何不同她同枕共被,一解相思之苦?于是激动起来,蹑手蹑脚地摸到对面床上。这里深更籁静,泻月如水,见她闭着美丽的双眼,一头柔软的青丝蓬松地散落在枕畔,淡淡的桃腮,白晰的脖项上一环珍珠摊在粉红的胸脯上,由于气温骤热,推开被头,一抹白绫肚兜下露出高高乳峰,无不楚楚动人。他气血潮涌,心跳荡得厉害,无法控制自己极度的冲动想伸出手去触摸,但手到胸前,又怕烫似的收了回来。于是轻轻地摇动她的身子,轻轻呼唤:“大姨,你醒醒……”可景芳动了一下,翻身朝内,又睡着了。朱兴那里能控制自己的冲动,竟扑了上去,她倏然竖起,心里十分恐惧:“有东西,有东西!呵,原来是你,你这是做甚?”朱兴马上逃下床来,脑子精,有了主意,说:“我听你在说糊话,不放心,才过来摇醒你的!”景芳半信半疑:“刚才我做梦有一位年轻男子进房来,后来又摇身一变成了个毛毛头,两眼有铜铃般大,还向我扑过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我正在喊救命,没想到你把我摇醒了。”“这样好啦,你我都是单身独被的,也太冷清了,让我来陪陪你好吗?”说着竟要挤进被来,景芳下意识地抓件衣衫护住胸脯,并在他的眉心戳了一指头:“你又说疯话,你是我妹夫哩,你这样做置我妹子于何地?你我做出这样无状的事,万一透露了风声,我这一生怎么做人?我劝你还是回到自己床上吧,免得又生出是非来!”“你别提她了,她可以兄妹乱伦,夜夜作乐,拿你我来做挡箭牌,难道我们就……”“你别说了,我的心正乱着,你,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可我早已爱上你了,你美丽善良,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的魂都被你勾走了,天天做梦都同你在一起,为了你,我生了这场相思病,你成全我吧,那怕只有一次……”朱兴不顾一切地搂住她,那张尖嘴在她身上乱拱,景芳怎么挣脱也挣脱不了,只好说:“妹夫,使不得,使不得……”朱兴那里肯放过她,用尽全力地把她按倒,在他百般揉搓下,也激起一缕情丝,正在宽衣解裤之际,可楼梯脚步响了,景芳奋力把他推下床去,慌忙理好衣裤,钻进被窝,那朱兴跌得不轻,当景花推门进来的时候还没有站起,她见景芳床上乱,被头和外衣从床沿挂到地上,心里已有三分明白:“你这是怎么啦?”

  看朱如何回答?还请看下回。

  第四十三回 乞解渴遭遇桃花运 泄天机方悟美人计

  景花推进房门,掌灯一看,景芳床上凌乱,朱兴跌倒床下,业已明了十之八九,问道:“这是演的那出戏?”朱兴心虚,急得无洞可钻,脸一红,说:“我摸黑起来小解,一不小心就摔跤了。”“这就奇了,马桶在这一头哩,你无空白地跑到那一头做甚?莫非又被‘那东西’迷住了!”景芳已躲进被窝里,心有余悸,但听她得理不让人,竟还拷问起这个木头,心怀不服,随即应出声来:“可不,我明明梦见‘那东西’上楼去迷人的,这会子又突然窜了下来,把我都惊醒了,还吓出一身冷汗哩。”景花冷笑道:“是吗?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把你们的好梦搅了!”

  她把朱兴扶上床,察看伤势,见除了头上一块乌青外,没有发现其他伤痕,于是撮点香灰用青油调了敷上,就一口吹灭了灯,陪他睡下……

  按乡风,清明前三后七都属祭祀期,今天回去还赶得着上坟。朱家农事也已作了妥善安排,因而姐弟俩告辞朱家伯父母,起程回村,景花夫妇直送到独龙岗才依依惜别。景花含着热泪送走了连哥,而朱兴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眼巴巴地看着频频回头招手的景芳远离……

  时值盛春,投入眼帘的是曲径芳草,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鹰击长空。但由于姐弟俩各怀心思,竟无意欣赏。只觉得浑身燥热,舌干口燥:“姐,那里有清泉?”“这春暖时节,一般泉水都是浑浊,怎么能喝?还是坚持一下吧,很快就到家了。”景芳回过身来,说:“你呀,真是太木了,热汗都蒸出来,还背着那件新棉袄哩!”她上去帮他脱了外衣,只穿了件对襟粗布白衬衣,她仔细端详了一番:“怪不得我那死心眼的妹子见到你就掉了魂似的,你的确长得英武雄壮。眼下还无人可比。”

  他们很快来到村口,过了十府阴殿,就看到烟花巷姜文正古宅前那几株桃树,十天前,还是花蕾都都的,可现在已盛开了,红的、白的远远看去像一片粉霞,煞是好看。他俩来到门前凉棚,被早已等候那里的程瑜大姐接住:“哟,姐弟俩这番入时打扮,想必从树丛沿妹丈家做客回来。两位若不嫌屋内陋旧,不妨歇歇脚,喝口热茶。”

  “大姐心意我领了,这次出了远门,担搁了十几天,家里正忙,老娘也要牵挂,我得走啦,就让五弟留下讨杯茶喝,他半路上都叫渴了。”

  “姑娘是孝顺儿女,家中既然忙,岂敢强留,还望改日有闲上门走走。”

  景芳刚走,程大姐就泡上茶来,景连一拱手:“多谢了!”尔后接过热茶,边吹凉,边喝,热得他满头冒汗。程大姐忙拿了块凉毛巾要给他揩脸,景连很不好意思地躲闪:“大姐我自个来!”“把你当小弟弟哩,我都过三十的人啦,还怕老娘把你吃掉!只是你实在生得气度不凡,谁不想多看你一眼,在邻近村坊所见到后生中,还没一个生得像你整齐的,要是十六年前遇到你,说不定会以身相许的。可惜我嫁了个穷酸儒,不到三年就伸脚去了。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虽说不上如花似玉,模样儿还说得过去。如能选上像你这样的夫婿就心满意足啦。”“大姐,现在正是春播的忙头上,就此告辞

  !”“说那里话,无论如何吃了午饭再走。说起来我们是三七公堂分兄弟呢?你父樟勇原名文韬,字公略,樟勇是出于作贱易养的取的小名,还有姜庚的老爷文谋,字果老;我家老公公姜文正和保代副的老爷文明是两兄弟。我那短命冤家维豹和维虎、维彪及你家景字辈都是叔伯兄弟。你又何必见外?”程瑜不容他再推辞,就提高嗓门朝屋里喊去:“旦旦,姜家小哥来了,你准备午饭!”女儿早已扒在窗口把一切都瞧在眼里,随即应道:“菜是现成的,饭煨在灰堂里,酒在柜台上,只怕人家家大业旺,瞧不起孤儿寡女的,未必肯赏脸!”

  他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像压上块石头。今年正月自己膜拜三清时,她一直在千贞帐内瞧他,还常常送茶赠果。在他的接触中,旦旦各方面虽不及景花,但也还算长得清秀,而且机智幽默,喜欢捉弄人,对他早有些意思。早在元宵迎灯期间,经常跑前跟后,眉目传情。他心中唯有景花,往往一笑了之,或托故走开。可今日言外之音分明在抱怨。如执意离开,不仅有拂她的好意,也显得没有人情味,于是坦然留下。

  家主谢世以后,娘儿俩开爿小酒店支撑门面,日上在门前凉棚支开桌椅,与酒徒们周旋调笑,入夜多与光棍们打麻将、吃夜宵,有时闹到通宵达旦,颇有人事接触面,人称‘双料交际花’。社会上多有风言风语,母女俩泰然处之,我行我素。故一般同讲究规矩人家少有来往。姜家众兄弟唯景明是常客,景连还是初次登门。

  程瑜见他犹豫,就拉着他的手进屋,她家大宅套小宅,屋宇极阔,两人穿堂入室,直到内院一座小排房内。在一张朱漆虎头案前被按下肩膀落座。景连定下神来一瞧,吓了一跳,那架古色古香雕花屏风后是描金朱漆牙床,冰丝粉红蚊帐,大红锦缎被褥,墙上仕女古画,四扇花格子堂门隔扇上分别镂有“繁华似锦”空心字。 分明是旦旦的绣房,在闺房宴请一位男人这意味着什么?景连的脑海里翻腾开了。

  桌面上早已备了精致的菜肴:一碟花生米,一碟梅瓣香肠,一碟油焗春笋,一碟青椒炒虾仁,一碟胭脂火腿心片,中央一大罐金针木耳清炖鸡……

  不容景连多想,母女俩一个斟酒,一个夹菜,左右把持,把他服侍得服服贴贴:“连哥,喝一杯润润口,柜上头的是对开水酒,这一壶却是陈年佳酿,算是我敬你了!”“大兄弟,我们是清贫之家,没备得好菜,这鸡确是家养的,料已熟透了,你尝尝味道如何!”

  景连出娘胎以来,那里享受过这等艳福。身置温柔之乡,人情难却,竟喝了七八杯酒,又吃了只鸡腿,遂想站起来告辞:“大姐,旦旦,我已出来十来天,农事正忙,我得回家看看!”“你给我好好坐着!姜家除了你还有四大金刚,还有那么多的长年伙计呢,再说兄弟迟早要分家出来,自个扛旗打天下的,在寒舍逗留一天半日的有什么要紧的,天又塌不下来。喝酒!”刚站起来的景连,又被他母女的纤纤玉手按下去了,旦旦又把酒端到唇边:“一个男子汉,尽想些家里芝麻绿豆的事,怎能以天下为己任呢,要不嫌我肮脏,就在我手里喝了吧!”

  景连无奈,只得就她手里喝干酒,程瑜见女儿神情极为投入,就有意走开,说:“旦旦,你陪陪小哥,我去见关一下店面,俗话说:开店容易守店难,我得上柜台去张罗主顾了!”

  程瑜退出内院,生怕有不识相的白日闯进来搅事,随手把门关了。她所以能如此放心地走开,原有她的心曲,她娘家下程,出身于秀才之家,也算得上闺秀。只是年轻守寡,与女儿相依为命,如女儿一旦离开,就会孤苦伶仃。因此决计招个上门女婿,才能终身有靠,母女俩反复盘算,统姓最理想的莫非弃儿。他不但英俊潇洒,心实面善,生性豁达,而且做任何事都能得心应手。况且女儿早已倾心于他。只可惜他爱上景花。眼下景花已远嫁他乡,正好有机可趁。于是母女俩候星盼月等着他光临,今天则是天赐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母亲一走,绣房成了两人世界。旦旦见他通达,喜在心头。倾慕之情油然而生,横看横喜,竖看竖爱,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扣动少女的心弦。正午的天气开始转热,又陪他喝了几杯酒,那小巧的鼻子上已冒出汗珠:“连哥,早闻你有海量,这牛眼杯怎么能过瘾,换上大碗吧!”“换上大碗可以,既然对喝,你也得用大碗!”“看你一个大男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女子怎么与男人比呢,也罢,今天我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一醉方休!”说罢斟满两大碗洒,自己端起来先喝,也竟喝光。说:“我已喝了一碗,现在看你的了。”“可我已经喝了七八杯,再喝就要醉倒了,这可是好酒!”景连没想到旦旦竟是有如此酒量,后悔不该激她:“大白天,喝醉了不像,这碗酒先寄下,下次再来喝。”

  “酒席上还有这种规矩的?今儿要喝也得喝,不要喝也得喝!”旦旦觉得酒力发作了,一股燥热涌了上来,满脸涨红,干脆脱了锦袄,敞开粉红内衣,一方白绫肚兜掩不住无限春光。袒露浑圆高隆的酥胸雪脯,掠人心魄,景连虽有意志力,也不免一时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她不屑种种,一上来就用粉臂钩住他的脖子,端起他面前的酒要灌:“你喝不喝?”“你先放下,我喝!”“那由不得你了!”说着,就把碗扣住他的方嘴,景连只得一口气喝完。旦旦又夹了块香肠喂他。才回到对面坐下。尔后又斟酒两大碗:“连哥,你再喝一碗吧,我陪你喝哩!”景连那里喝得下,空腹饮酒,觉得腹内耕肠翻肚,竟要吐,又吐不出来!“真没用,还算男子汉哩!”旦旦上去给他解开衬衣,替他摩胸,见他昏昏欲睡,就扶他到床上,脱了鞋袜,摊上锦被,先拾收席面,打了盆热水替他洗好脸,尔后一边坐在床沿下纳鞋底,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安祥的睡姿……

  景连一觉醒来,见竟睡在旦旦的牙床上,慌忙起来,见茶几上摆了几碟糕点,花茶碗冒着腾腾热气,梳妆台上铜盆盛着清水,一方毛巾,分明旦旦刚离去。他开了房门,来到小屋中心间,这是会客室,东西两间居室,西间是旦旦的绣房,东间就是程大姐的闺房了。她看到东间房门紧闭,里面有人在悄悄私语,仔细一听原来程大姐和一位男子讲话。那男子说:“世上那只猫儿不吃腥,旦旦既然已经钟情于他,今夜就让她圆房,让那生米煮成熟饭他就无法脱身了。他是位极有情义的人,就不得不乖乖地就范。待时机成熟,就拜堂成亲!”程瑜说:“就是弃儿同意,可姜家开始大发,他是姜家一只大手臂,那景前极有眼光的,肯放吗?还有范氏,从小把他带大,视同己出,舍得吗?”“天要下雨,女儿要出嫁,谁管得住,这些都不成问题,关键还是树丛沿那一头!”“你说的是景花?她已成为人妇,还霸得住他?”“这你就不懂了,一般男人一旦爱着一个女人,是至死不悔的。当年老爷娶你时,我还不是你家的伙计,有了你,我什么女人都不会去碰的,结果怎么样,村上至今还以为旦旦是老爷生的,谁知被人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谁能保得住他不会步我后尘?”“世上那有你这样厚颜无耻的,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好意思说得出口哩?那也是老爷上了岁数不中用罢了。要是他年轻,你连他口边掉下的渣儿都拣不到。”“我是打个比方,要是景花不同意他入赘,那是九牛二虎都拉不回的,还不如今夜先下手为强。”“听你的,今晚就把他们锁进一个房里。”“可还要看旦旦是否愿意?”“这你别赤膊鸡替水鸭愁冷了,你没见日上两人亲热的形景,这个疯丫头竟亲手给他喂酒……”

  景连又听到他们在床上喜闹谑笑,尔后又传出寻衣找鞋,春凳移动声音,景连急忙回房钻进锦被,他没想到那个男人就是他崇敬的阿大。当年他带领一支天军军旅与湘军决战衢州,天军全军覆没,他从死人堆里背起刺猥似的满身箭簇的姜贤良,飞上黑鬃马,挥舞八十斤的关公刀,从千军万马上杀出一条血路……

  程瑜同阿大穿好衣裳,从东间出来,站在西间房门口,往里张望,在朦胧月光中见他醉睡未醒,就悄悄地带上门,用大铜锁锁了,又轻手轻脚地出了平房,又把大门反锁了,再回到老古屋把这桩大事儿告诉女儿。旦旦激动得热泪盈眶,就在老屋里吃了晚饭,进行熏香沐浴,更衣梳头,等到起更时分,由母亲陪送进房,打开内室掌灯,见连哥还在蒙被大睡,喜出望外,送走了母亲,反关了门,自己宽衣解带,含羞带娇地呼唤:“连哥,醒醒,今夜我来陪……”她一掀开被窝,那里还有什么人儿,原来被里塞满了枕头什物,见那窗棂已拔掉,可人早已逾墙而去,当即羞惭难当,竟然大哭起来……

  不知景连如何逃遁?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示慷慨大爷络人心 杜微渐小弟承鞭笞

  旦旦掀开被窝一看,里面鼓鼓囊囊的尽是枕头衣物之类,人早已蹿窗越墙而去,已经燃烧的激情被一舀冷水浇灭,一时羞惭难忍,气得号啕大哭。家人赶到,都暗地为她捏了把汗。阿大深深吁了口气:“你与他无缘,早分手比迟好,这事横竖无人知晓,于你也无损,天下英雄豪杰多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搓肩过,世界本来如此。你才貌出众,又是豆蔻年华,一般的少年还瞧不上哩,何愁无嫁,别哭,上房楼上正在搓麻将哩,让他们听到又会妄加猜疑,何苦自暴家丑?”说罢自上楼娱乐,程瑜也只得暂不上楼,留下劝慰。

  古宅楼上已经聚集二三十人,大叫小呼要香人、香茶、香饽饽。见美人胚子的母女没来招待,尽情拿她们调笑:“大美人接客没空,小美人也可以陪陪小哥们的,我的膝头正等人来坐呢?”“你别做你娘的好梦,有桃花运也不会应在你头上,自个撒把尿照照你那开点子铺尊容吧!那小美人的是清水货,没有备二百大洋还想开包?”“二百?她是靠小女招女婿继火香撑门面的,二百能让你摸一下屁股都不错了,还想尝那火腿心片儿?两仟还差不多……”“快闭起你那脏嘴,等阿大上来听见,那钵头大的铁拳,非把你打成肉饼不可?”“阿大怎么啦?他又不是老鸨,只不过一般的嫖客罢了……”

  阿大上来了,那些轻贱泼皮个个都煞住口,有的伸伸舌头,耸耸肩膀,场上只听到搓麻将的悉沙声。

  阿大穿过楼堂,众人都投过异样的眼光,他进了雅室,这是专为阴阳街有头有面人物准备的,今天到位的有维虎、俊奎、景明、贤良,那维虎穿着长袍马褂,手腕里勾挂着一柄乌亮的文明棍,在烛光下,那墨黑眼镜一闪一闪,站着抓牌,景明指着他背后雕花红木太师椅说:“大爷坐下打吧!”“不必坐了,今晚有事,这是最后一圈了,和了就开路!”“你日上忙了一天,晚上还得松松神儿,就是天大的事,明儿办理,日头横竖要升的。”“说起来这事比天还大,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其实它不是我管辖的范围,可闳济非叫我出面不可,我往那儿推去?终不能不卖族长一个面子吧!”

  景明扔出七索,维虎刚好碰上嘭了一声摊牌:“和了!”其余三位忙把筹码送过去。维虎抬头一看阿大来了。就把筹码推给他:“你来得正是时候,这里一两筹七支、半两筹五支、一钱、二钱的筹码就不用计了,共十两五钱。”阿大笑道:“大爷,我是灶头砌在脚背上的,光棍,光棍,精精光光,拿什么还你钱?要不你打,我瞧着过过眼瘾得了!”“你这个天煞星,我什么时候要过你的赌输钱?我数筹是算算自己的手气如何?这白归你了,今夜如你再输,就记在我的账上。”“大爷今儿你怎么如此慷慨?要是我输个千儿八百的,你还给我搓屁股么?” “看你说的,就如此小的赌头,一年也输不了那么多的。君子一言既出四野难追!今夜算是我雇你打牌,不管输多少,都由我付账!”“大爷,那是驷马,不是四野!”“屁话,这桌上不是坐着四人么?四匹野马‘逐瑜中原’我又错在哪儿,你这小子今日又得手了,看你美的!”大爷举起文明棍,敲了一下阿大的脑门,款款离去。引起满堂大笑:“精妙绝伦,我们的大爷横竖有理呢。”

  阿大接替了大爷,掷了骰子,五点,正好自己抓头牌,边抓边说:“这位保代副为人也还算豪爽,但从没见过如此大度。”贤良应道:“讨饭狗是江湖上的人物,眼儿亮着呢,正在招兵买马,没有一点儿气度怎么笼络住人心。”姜贤良正在并牌,一、二、三索有了;七、八、九洞也有了;伍、陆、柒万也足,又有二块红中,二块西风,一个二万,刚好抓到一方财神,退出二万,好家伙,和了!大家一边洗牌,一边说:“西营口又出事了,姜庚家的田头汪伯胆,这个王八蛋狗仗人势,没到开禁的日子,就斗胆拔开西营灌秧田,碰上了钉头茶博士,他是好惹的么?他竟用肉躯去堵营口,结果被汪伯胆一锄头,有半张锄头吃进肩膀,使营水成了血渠,待白铁先生赶到,已经合下牙关……闳济先生把保代副请去,多半为了此事。”

  景明最早得知,闳济叫他出面,他因考虑到姜庚是堂分内兄辈,故推辞避嫌,因而躲进古宅楼上来,原来枫树塘和上游的罗布塘、浪坦塘和下游的下塘、藕塘都是古河道遗留下来的湖泊,它们犹如布在大地上的一串璀璨的明珠,大的有数千亩,小的几十亩水面,枫树塘还属于中上的,约有八九百亩大,由于历代开塘围圩,塘堤愈筑愈高面积逐年缩小。最早筑堤挖深的是洪姓人,由于洪姓发现了西边莲塘,就从阴阳街举族西迁,因此,风树塘主权归属莲塘,每年放水捕鱼季节,必由洪姓族长打三网清水网以后,姜姓民众才能下塘。有一年姜樟勇从洋埠回阴阳街,经过枫树塘塍时,见举村人备渔具等莲塘村洪族长开网,樟勇对村民们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人移地、地易主、天经地义,莲塘人原是从荥阳迁来,难道说还要向荥阳索取主权不成?岂有此理。从今日起,该塘归阴阳街了,你们下水吧!”

  等莲塘族首扛着渔网赶到时,人们已经下塘,就对侍从说:“阴阳街已出能人了。我们回去吧!”从此,枫树塘权归阴阳街。而铁人樟勇因护堤而献身。

  阴阳街的田地绝大部分靠枫树塘自流灌溉,族内立下规距,构筑营渠先高后低,按时放水。民谣曰:“东西南北中,渠网处处通,无田不受益,旱年可保丰!”碑文规定:小暑日始,头五天开东营,以先满足地势较高东平畈;中五天开西营,使地面较平缓的西茅堰一片农田受益,下五天开南营,南畈较低,大部分是秧田,靠堤坝漏水可满足所需。因而虽然最后开闸,也不会受旱。如遇大旱年头,需要车水上营渠,就会出现各营口水车排成长龙的壮观场面。为了防止因抢水发生械斗,石碑有明文规定:

  咸丰癸丑年,遭百年不遇之旱灾,河干井枯,禾田龟裂,米贵如金,水贵如油,所幸神塘千年不枯。为合理利用水源,以资济灾,刻石立约:一、每岁小暑之日始,前五日开东营,中五日开西营,末五日开底营;二、若水位低于营涵 ,开禁车水,呜锣为号,一响开车,二响停车;三、立柱于塘,水降柱下,严禁车水,以保防火,洗捣及人畜等饮用;四、凡违条者,处以课款、鞭笞吃户。口说无凭,立牌警示。

  阴阳街祠堂鉴制

  咸丰癸丑年仲夏

  据老年人回忆,姜文韬治水极为严厉。水车抢水时,只要有一张水车坏了,都要呜锣停车。待该车修理好,再呜锣开始,如发现有人继续车水的,便用开山锄把他家的水车打碎,村人无不心服的。凡有提前开营或偷营的,便率众赶其户,把其家猪、鸡杀了,煮食,大嚼一顿,自此,樟勇的名字如雷贯耳,影响几代人的道德。可眼下人心不古,竟出现西营口杀人霸水事件,闳济如何摆平,令人瞩目。

  景连逃回家时,人们都已入睡,可堂屋西大门敞着,上横头那张老古董的长案上炉里插着三柱清香,并点了一对大红烛,显然刚祈祷过祖宗,只见大哥正襟危坐,脸色严峻,正气逼人。景连看了心里害怕,硬着头皮上去作了一揖:“大哥还没歇息?”

  “嗯!”景前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气氛十分紧张。

  “连儿回来了!”母亲从内房床上应出声来,景连乘机溜进房:“回来了,你还没睡去?”“睡不着呵,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鸡都呜了。”“是的,我在村头古宅里待了一会,那程大姐一定留我吃饭。”“什么程大姐,那是个妖艳的娼妇,你涉世不深,不懂得世道险恶,她家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风月场所,好端端的人都会学坏的,不适合你,以后别去了,夜深了,你也上楼歇去吧!”

  “母亲说的是,日后我不去就是了。”他告退出来,特地避开堂上的大哥,从侧边走到楼梯间,刚准备上楼,就听到景前一声断喝:“站住!”“大哥还有吩咐?”景连知道东窗事发,心里惶恐不安。

  “吩咐,你自己作的孽难道还不清楚吗?”景前点了一锅烟,拿起竹烟管猛吸,那烟锅里的火一旺一旺的:“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村的。”

  “晌午!”景连低下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现在什么时候了?”

  “三更”!

  “这大半天你又在哪里?”

  “在程大姐家喝酒!”

  “放屁!喝酒用得着闭门关户的吗?你都干了些什么?”

  “喝酒是事实,别的没干什么?”

  ……

  沉默了很长时间,那景前终于开口:“如今你已成人,为兄的也不该多管,可父亲临终托付,代父管教,把你培养成才,你好歹也读了几年私塾,那‘三字经’上说的养不教,父之过。过去父亲常说人以德为本,以义处世,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还说治世先治己,必要时舍生取义,报国益家。因而应远淫乐,离不道,重事业,正视听。可这两年你的行为令人心寒,甚至你竟到那种伤风败俗的场合,同那些淫荡不敛的女人喝酒睡觉。今天我若不教训,怎么对得起父亲,又怎么对得起你那为国损躯的生父?你……给我跪下!”

  景连早已吓得脸无血色,被景前一把抓住领口,按住他在列祖列宗香案前,匍匐在地,从八仙桌下抽一束荆条,朝他的屁股上猛抽无数下:“你还敢不敢有违先父遗训,到那些误人子弟的风月场,做出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大哥,不敢了!”“你再敢去放荡,就永不能进家门!”“记住了,大哥!”“记住了?你说你该不该打?”“该打,该打……”

  景前把一束荆条丢开,扶起小弟,景连一把搂住大哥,号啕大哭:“大哥,都是为弟的不争气,惹你生气,其实你这些年来时时关照我,处处爱护我,教导我走正道,诚实为人,指望我将来能干一番大事业,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学好,不求上进,忘掉根本,有负祖训……”

  “其实,我也是恨铁不成钢,你现在大了,应该到社会上闯荡去,将来好干一番事业,为此,我教你做散粉、贩米、经商,甚至为你捐输份子任斋醮执事,这还不为你前程铺垫!”景前用那只粗手替他抹泪,而自己也已泣不成声:“听说,你的生母还在人世,隐住在江西龙虎山,你应继承父志,放开视野拓阔胸襟,闯出自己的天地,干出一番事业来,那时,我做长兄的也安生了……”

  范氏一直在门缝里瞧着他流泪,为了弃儿的未来,长子正在履行家主的职责,她能阻拦吗?

  景连伤势如何?请看下回。

  第四十五回 夜来香姑嫂伴叔眠 日生困婆媳探儿伤

  景前走后,范氏才从里间出来边泣边说:“你是我养大的,何尝碰过你一指头?如今人大心野,也该有人管教。家里有的是酒,你偏偏不喝,反而跑到烟花巷里去喝黄汤。结果怎么样?”

  “哎唷!”景连一挨床板,那屁股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范氏这才意识到老大在气头上打狠了:“这个天诛的,都是吃一个锅里的盐米长大的,谁没个差错,全不顾手足亲情,用得着动粗吗?”

  范氏扶他扒在床被上,掌灯一瞧都吓出一头冷汗。那条主家粗布裤都被打烂了,碎布片粘结在肉上一塌模糊,整个屁股都是血淋淋的,二十岁鲜嫩之躯,哪经得起一束指粗的金刚刺抽打?她心疼得连眼儿都湿了,又巍巍颤颤地要去烧些开水泡制茶叶汁给他清洗、上药,可一时又找不到洋火,家又没伤口药,急得她团团转……

  玉林日上都有所风闻,说姜家的小哥被古宅母女俩拖进房里,心里着实放心不下,就请姑娘过去打听。景芳一进堂屋就问:“妈,连弟到眼前还没有回来?”

  “回来了,都是你这死丫头惹的,难道你还不晓得长兄的死脾气,听说上程瑜家喝酒,就挨了这么一顿毒打。”

  “妈,你冤枉人家了。晌午大哥问我弃儿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我说他在日头下跑了七八十里,喉咙都干得冒烟,经过花巷古宅时,向程大姐讨口茶喝,这难道说我错了不成?”

  “这还不够?自从景明被拖下水后,一提烟花巷他就冒火。”

  景芳见小弟臀部都打烂了,心里一酸,滚下泪来:“连弟,都怪我多了口,把你坑苦了!”“好姐姐,你千万别这么说,都是我自个讨的,大哥也是为我好才打的。”

  范氏说:“现在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最要紧的是及时上药,等那皮肉变黑就容易溃烂,弄得不好还要烂及骨头。可这半夜三更上那儿买药?”

  “妈,我见二嫂备有云南白药。”

  “这白药是贡品,有止血、消肿、收敛伤口的特殊功效,是最好不过的,你快去拿来敷上!”

  “好是好,我看小弟已伤得不轻,还要给清洗 ,整理,内服外敷,没个帮手不行,还不如我陪他到西院,在空房里搭个铺,由我和二嫂服侍吧,省得你劳神。”

  “他待在兄嫂屋里,毕竟有诸多不便,我看使不得的。”

  “有什么使不得的?有我在场哩,如今你老眼昏花,手脚也不灵光,还不如交给我们照料!”景芳不容分说,用肩顶着,搀他就走:“妈,你关门放心睡吧,连弟有我呢。”

  范氏这才感到腰酸背痛,一边捶腰,一边关门回房。

  在西院,玉林见扶进一个血人,竟也吃了一惊,知道东窗事发,小叔子在花巷喝酒的事肯定传到大伯耳里了。遂接过景连,把他置在自己的牙床上,谑笑说:“谁叫你上那风流窝里去喝酒哩?这下可舒服了!”

  “嫂子别取笑了,我也身不由已的。”

  玉林叫他脱除下身的衣物,景连那里肯脱,用双手护住臀部:“你饶了我吧。只不过伤了点皮肉,过个三五天也自然会好的!”

  玉林打了一下他的手,笑道“知有今日,何必当初,到了眼前还害什么臊?”她叫景芳把他双手拉开,按住他的双腿,拿了把裁缝剪,三下五除二地把裤裆剪开,把他的下身扒得精光赤裸,仔细一瞧,那白嫩的臀部已经皮开肉绽,那密密匝匝刺钉有的半露,有的已断进肉里。两人先用冷开水浸过毛巾,除去血块,再用摄子一一夹出,每拔出一根,那股肉就颤动一下:“你忍耐一下,很快就会好的!”玉林吩咐:“姑娘你用手帕垫了,按住臀部,我要动真格的了。”说罢她拿了绣花针,在灯花芯里烫了下,把肉里的断头刺一一挑出。”

  “连弟痛吗?”

  “不痛!”

  “人言木不着钉,肉不着刺,那有不痛的?总归是没在那花巷小美人臂弯里躺着舒服吧!”

  “这是胡说的……”

  “世无不透风的墙,人家亲眼见到你在旦旦姑娘绣房里喝酒,这对花心的母女俩左右开弓,把你灌得差不多了,程瑜把女儿和你锁进绣房里,从响午直到天黑……”

  “没有的事,你又听谁瞎说的!”

  “你难道不晓得这内院对面就是维彪家的祖屋,他的婆娘叫汪顺花,有虱般大的事情都非要传遍全村不可,是阴阳街有名的‘急叫婆’,这一天她都站楼窗内,旦旦绣房花格子扇内情形一目了然,对你们如何喝交杯酒的,怎么扶你上床……否则,你大哥会发生这么大的脾气?”

  “这是天大的冤枉了?”景连叫苦:“我心中唯有景花,怎么还容得下别的姑娘?当我在她牙床上睡到天黑,醒来时,听到程大姐与阿大商量要女儿同我圆房。我心一急,就破窗越墙逃出来了。”

  “这么说来你们还没上手呢?那么你们被锁进一个房老半天,又干些什么了?”

  “我一倒头就睡死了,至于旦旦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好样的,你原来还没背叛小姑子,你要知道,我对你今天的行为耿耿于怀,原来是我误会了你。”

  当下,就开了一罐黄酒,用些调药,用鹅羽边吹口风边敷上,把他扶坐起,用一幅丝被给他盖住下身,在床沿安张小茶几,大家净了手,端了一盆花生米,三人就喝起酒来……

  次日上午有人敲门,景连从睡梦中惊醒。发现玉林同景芳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就把玉林压在自己胸口上的手臂轻轻地移开,欲立即起身,无奈伤口疼痛。可景芳转了身,拉一下被头盖住半露的胸口,又睡去了,还把一双腿搭在他的身上。外面敲门声又响了,一时没了主意,就去推玉林,推了半天也没推醒。在情急之一,一咬牙就撑起身来了。这才发现下身没有着装,连自己都感到脸红,怎么下得了床?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下床,还好柜里翻出一条粗布裤,连忙穿了。才准备出去开院门,但仔细一想,昨夜三人共床,虽说出于无意,但也有悖伦理,要是被那鸡蛋里都会挑出骨头来的大嫂看出破绽,不但加重了自己的罪孽,还会殃及大姐和二嫂的名誉。于是立即回身,带领薄毯,移开挡住墙门的衣柜,进了里间,在一张竹床上躺下,蒙头装睡……

  玉莲携着女儿陪着姑母来看弃儿。她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一个大嫂半个娘,她一直当儿子看待,十几年来没少给他做鞋袜衣着,彼此也无猜疑。只是自从玉林来了以后,他事事处处向着她,竟与她们姑嫂抱成团伙对付她,心存反感。这次由于生活放荡,丈夫打了他本是应该,但作为面子上也得关心一下,免得他人说三道四。于是陪着姑母来到西院,结果敲了多次门都无一人答应,莫非又派生出旁的事故来?心里疑惑,于是端来高脚凳,上去扳着窗棂,往里窥视,只见那高贵红木雕花床上,冰丝蚊帐内和衣躺着姑嫂俩,心想:“这日头都升过屋顶了,这两位还懒在床上挺尸哩!”于是对窗喊道:“你们还睡呢,婆婆都在这儿好等!”

  玉林被叫醒了:“姑娘快起来,大嫂和小彩彩来看小叔了。”“昨儿折腾了一宿,我正困,有事叫她晌午来吧!”“你说的,听声音还有婆婆哩!”

  “妈也来了?”景芳霍地竖起身来,睡意未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说:“小弟呢?昨夜不是都躺在一堆的,这会又跑到那儿去了?可他连裤都没……”玉林护住她的嘴:“你小声点好不好,昨儿醉后无状,要是被外人晓得,不知会生出什么祸事来呢!”

  玉林见柜门敞着,往里间小门也虚掩着,心里明白:“多亏小叔机智,摆脱了大意失荆州的厄运。不然就会被醋意实足的东铺抓住辫子不放,那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自此更佩服小叔子的胆识,并引为知已。

  玉林叫姑娘前去开门,自己慌忙把被褥和有关小叔子衣物抱进里间,又替他略加整理,再收拾居室,这才见姑娘携着小彩彩,把母亲引进来。见昨晚生的炉火还旺,就手放上茶罐。雕花案头摆上还是春节留下来的南丰蜜桔、核桃、瓜子几样果品,扶婆婆落坐,再拖把椅子给大婶,抓了两个桔子给彩彩:“婆婆身骨还好?”

  “还行,弃儿的伤势好些了吗?”“昨夜挑了刺剪去一些翘皮烂肉,又上了药,和酒服了两贴还魂草煎药,就安置在里间竹床上睡。”玉莲接过话头:“我已请过白铁先生,他说晌午才来。他只是一点皮肉小伤,再观察两天,就会好的。”

  玉林打开小侧门,婆婆大婶站在门口往里张望,见他睡得安祥,怕打扰他,就没进去,范氏都勾起了往事,眼里噙着泪:“这苦命的孩子,至今还不知亲生父母的下落,我把他视为已出,从小就很受规矩,又吃得起苦,姜庚要他去当田头,我还舍不得呢。昨儿若能同景芳一道回家就好了,偏偏被那千人压万人跨的淫妇拦了进去,才挨了这顿打!”玉莲见姑母苦疼小叔,忙解释说:“要不是小叔无状,做兄长的那会打他?亡羊补牢,焉知非福?如能吸取教训,终身受益!一般棒伤,需要每天换二次药,还要勤洗少动,这两天还是让二婶和姑娘服侍他吧,厨房有我哩!”

  玉林见炉火已大旺,那陶茶壶里已冒出白气,就说:“婆婆,大婶很少来的,大家坐下聊聊,喝杯清茶。”范氏见玉林房里花床粉帐,长瓶古画,柜书熏炉,窗含秀竹,屏风后还有一架古筝,大有富家闺阁的味道,这倒还符合她的人物和她性格脾气,只是像我们这种人家,那里养得起花娘似的媳妇,就问:“你这些陈设都是娘家的陪嫁?”玉林笑道:“我的生父原是开珠宝行的,后来毁于火灾,我同姐姐随母千里寻父,途中遭遇战乱姐妹失散,母亲嫁了杨稀郎,家里穷得叮当响,那里有陪嫁,这些都是班主郑少春留给我的。当然我在演艺生涯中也有少许的积蓄罢了。”玉莲放下彩彩,呷了口茶,从玉林手里接掰开的桔子说:“自古以来红颜多薄命,那春花生父卢俊爷是官吏,可落得如此下场。自从清明日起,就关门闭户的,眼下已不知去向。”景芳说:“有人说来了一伙强盗,见家无浮财,就把她劫去当押寨夫人……”玉林问道:“你这次到树丛沿见到朱旺了吗?还有那位守坟场的姜文鼎的女儿翠娟?”“他家闭门关户的,通天霸爪牙去抓了几次都没抓着,就打破大门,进行抄家。把家俱什物都砸个稀巴烂,据说还搜出一百八十两纹银,被打手们私分了。维彪知道后个个挨了四十大板,缴回所有的银子,说是顶了文鼎的债务。现在文鼎自从撞墙后,柱着拐棍一路讨吃寻女儿去了……”

  “这种年月没钱没势就不用活了!”范氏站了起来,“你们好生侍候弃儿,我也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歇。”于是偕同玉莲离开西院,玉林打点了两包茶叶从里面赶出来:“这点苦丁茶给婆婆泡茶喝,是清火润肺的;这包碧螺春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请大婶给大伯带去。他茶瘾重,让他泡茶吃。”

  “这是上好的茶叶,他是节俭惯了,没有什么爱好,只爱喝好茶,我代他谢了!”玉莲说着回堂屋去,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四十六回 饲莲羹因连打揶揄 品簿饼为丁鸣不平

  玉林送走高堂,见景连虽有养母,却无骨肉情深,身世可叹。丈夫说过,我们再不怜他,他已无路可走了。因此尽可能从亲情上和生活上关照他。于是张罗着做些好吃,让他换换口味,也好将来对景花有所交待。

  景芳留在娘家养牛,她和小弟都有寄人篱下的感慨。同病相怜,彼次视为知己。她一早起来就洒扫庭院,整理房间,把玉林的居室收拾得一尘不染。尔后又提桶清水,也不避嫌,给连弟洗脸擦身,清理伤口换药。

  “两位该进膳了!”玉林做好薄饼,熬了红枣桂圆莲子汤,掀帘端了进来。

  景连忙挣扎着起床,被景芳一把按住:“看你急的,昨儿当狗熊,今儿却持强充英雄怎的!”“我只伤了点皮毛,吃了饭还得上铺干活哩,眼下农事大忙,老躺在床上不像话!”景芳扶他坐好:“世上哪有这样的木头,该歇的不歇,不该歇时倒一头钻进花巷潇洒去了。那屁股肿胀得发紫呢,一旦硬撑出工,万一捅破伤口就会溃烂,到那个时悔都来不及了!依我说,不论好还是不好静养半月再说。你做了牛,一年耕到头,又得到了什么?老虎只挑软肋吃,那老三老四为一个漂亮的寡妇差点打出人命来,导致云梦君跳水,耗掉了半个家当,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只不过与那小美人喝杯酒罢,犯天条了?即使上床,又碍着谁?用得着动那么大的肝火么?”玉林听音知人,遂笑道:“你还是为了她躺下吧!馋猫掉进香鼠洞,此时不享几天艳福还等何时?”景芳听出她的言外之音,反讥道:“可不,只要你在洞里候着,说不定还能吃到沙沁洲的麝香鹿呢!”景连那知就里:“麝香鹿?难道白铁又到沙沁洲去买了?”

  姑嫂听了,相视而笑。玉林替他围上口预,用银匙从景芳手里舀起莲子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我的小王爷,能吃上我亲手做的莲子汤已经满不错了,别得陇望蜀。沙沁洲的麝香鹿只有一个,早被过夜的猎人俘去,还能轮到你吃么?”景连怔怔地着玉林,这才发现:她眉目俊美,气质高雅,一颦一笑都有令人眩目的魅力,怪不得二哥一见倾心……

  “你快点吃罢,这会儿又变成活巫神了。那沙沁洲没有,还有别处呢!”景芳一手饼,一手汤的托着伺候,见他走了神,说:“我俩为你忙了大半天了,还滴水未进,你却漫不经心的还做麝香鹿梦!昨晚在旦旦绣房里,她娘儿俩也这般服侍你的么?”景连笑了笑:“那能呢!”“不见得吧?听说她娘儿俩还要招你为上门女婿哩,把一对小活宝关在一间绣房,还有好事么……”

  随着开门声,景山、景明进来探望景连,见一位托盘,一位把匙。心想连进食都得别人服侍。可见昨儿打得不轻:“还痛得凶吗?”“略觉好些,谢三哥四哥牵挂着。”景山说:“要不余讨饭进铺说开,我还不晓得哩。你还是安下心来调养,争取早些康复。铺里没你绕中,就展不开手脚,散粉产量也不如先了。”“那我马上就出——”“出那儿去?难道还要上花巷讨打?”景芳拦住活头:“三哥也真是心急,小弟被打得血肉横飞,屁股肿得像祠堂门前的擂头,十天八天能起床就满不错了,眼下你还能指望他去压千斤杆?”“不是我心急,要是我有事出门,他还可以接茬的。”景明马上打岔:“铺里的事都是小弟经手的,当然少不了他,可再好的牛也得卸下牛轭歇歇肩的。你只管安心养伤。别忙着上班,大不了多雇几个工罢了。”

  玉林递过汤匙,叫景芳喂他。动身把两位带到外间自个房中:“请两位叔叔案头坐下,尝尝我做的虎丘小吃吧!”“二嫂别张罗,我们已用过早膳。”“现在都快响午了,吃过也该饿了。大厨房千遍一律的稀粥咸萝卜还没吃腻?今日我高兴,偶尔做了一次苏州薄饼。不知能否合你们的口味?”

  玉林把一大盆薄饼呈上桌面,又给各人盛了一花碗莲子汤。自己做示范拿了一张,涂上蒜泥、姜粒、麻油、豆板酱卷起来吃。景山咬了一大口,用肘子碰碰景明:“味道怎么样?”“满口酥香,好吃。但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很简单,生鸡蛋和白面,按配方比例加豆粉、芝麻粉、赤豆沙、白糖,再加少许糖腌的桂花、细盐、黄酒,用水淘开调匀,制成浓汁。把平板锅烧红,抹点生猪油,灌上面浆汁,用小推子刮平,熟后起锅,就成了焦黄透亮,薄如蝉翼的姑苏薄饼了。”

  “没想到二嫂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下次能否在大厨房里献艺,也让大家见识一下苏州风味,只可惜我没福享受了。”

  “什么苏州风味?我也想尝尝新哩?”“哦,原来白铁先生来了?请坐下同大家一起吃薄饼!”“不忙,姑苏薄饼我吃过,不过没吃过花旦亲手做的。刚才景山说:“苏州风味, 我就打一个谜语你们猜猜:天上人间秦淮夜,金萧玉筝伴翩跹,求得来年风雨顺,万家灯火一线牵!”景山说:“到底老郎中悠闲自得,我等种田作地的粗人那里猜得出如此高雅的谜语?”景明笑道:“三哥忘了,这是元宵灯会,二嫂补灯的一首诗!”“还是你弟精明。我说的是你们二嫂不但有过台上春秋,红极一时,更是书琴诗画样样精通,造诣精深的奇才女。”他藤箧篮里掏出一把白纸扇,打开,上面就抄录了这首诗:“你上次送给我一幅班主的字画,现把扇权作回赠。我是市侩俗物,俗中又俗,不过比起那些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的一庚二虎一类要真实得多。”“那就感谢了,没想到灯会随意脱口而出四句话,上了扇子,你真是个有心人!”玉林郑重地接过扇子,给他盛了碗莲子汤,卷了张薄饼递过去。白铁忙站起来双手接过。玉林见他如此恭敬,忍俊不禁:“白先生何须如此?”“我敬重你的才华,更敬重你的人品:艳而不俗,华而不虚,贵而不夸,雅而不傲。说实话,你是我心中的神女,是永生的崇拜者。”“缪夸了,我只不过一叶大海里飘泊的小船,被狂涛恶浪驱逐,最后被搁浅到芦苇摊头,随遇而安罢了!”

  “二嫂不仅气质高雅,见识也与众不同。”景明深有感触地说:“以前我等眼浅,于你和小跟牢头上有误解。还请海涵!”

  “四叔过谦了,你才是村上的智多星,也是家中唯一的秀才。我等女流见识浅薄,说话行事难免冲撞和冒犯,还望多加指教哩!”

  “那里……”

  当下,白铁先生要给景连医伤,大家也随尾进内间。景芳刚给景连喂完一碗汤。那白铁亲自掀开锦被,揭去遮盖伤口的棉纱布,口吐慰语:“慢来慢来,忍耐忍耐,一切都会好的!”景山景明见那臀部水肿,那陈醋药沫也掩盖不了皮开肉绽,深感大哥下手过重,都为之汗颜。景明问道:“他伤势如何?”白铁用习惯性职业语言回答:“好,好,无妨无妨,只有皮伤……”玉林递了他一个眼色,马上转口说:“皮伤连肉,棒毒攻骨,天气又热,伤口艳如桃花,那是溃疡前兆。如弄不好,一旦感染化浓,连整个屁股都保不住了!”“先生,请用最好的药,只要能医好,我们将不惜代价!”“尽力而为。还好我还有祖传秘方——沉香虎骨膏,极具收毒消肿之功效,不妨一试,观察半月,如有起色,就有救了!”白铁先生一席话把景芳吓得魂都飞了:“这个呆大,刚才还要挣扎着起来要去铺里干活……”景连心中有数,听了直发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咬住枕巾,用被蒙住脸:“这真正是个白铁——中看不中用的庸医!”

  白铁诊视了伤口,洗了手,大家又回桌吃了薄饼,品茗聊天,玉林问:“听说昨日丁头护营遭害,还能救吗?”“等我赶到,可怜的姜丁已被抛弃在荒草里,连气都没了。多少有良心的村人都来看视,唯独姜庚家无一人露面。他家凭着有钱,以强凌弱,鱼肉乡民,草菅人命,为富不仁。还好,被我撬开牙关,灌了还魂醒尸散才救醒。但已经成重伤人!”

  “姜丁是为全族挺身抗暴的,全族都应站出来为他伸张正义。”景山插话,白铁继续说:“只可惜樟勇不在了,群龙无首。要是他还在,早鼓动村民,拥进姜庚家吃大户,见猪杀猪,见牛杀牛,打开粮仓,救济饥民。闹他个翻天覆地,逼他交出元凶,再来开祠堂门,由众意决定沉塘或用乱棍打死。”

  景明说道:“即使处死凶手,那姜丁的后半辈的生活由谁负担?因而祠堂头首们自有公议:鉴于汪伯胆已逃亡,姜庚又揽了责任,并在协议书上签过字,决定不再开祠堂门。姜丁的医疗、养老及送终一概由姜庚承担!”

  “那还不是一纸空文?”白铁气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了:“讨饭狗只顾自己的腰包,那管忠奸善恶?而闳济面慈手软,如姜庚不买他的账,那姜丁只有行乞一条路了……”

  “不知姜丁之后谁来管营口?”

  “本来祠堂推首我家连弟去管的,可这项执事牵动全村的眼球,没个精明强悍的出任怎么行?连弟怎么能进入这种多是非场合?他还嫩着呢,所以被我推辞了。后来闳济先生叫保代副出任,保代副又推出阿大做挡箭牌……”

  景连虽然隔道板壁,但外间议论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个老滑头还妄想让我去做他的田头?到时候有他好看的!”

  ……

  景连在西院虽然有姑嫂精心照料,但在大忙季节悠在温柔之乡总有一种犯罪之感。故而静养了五天,觉得伤口已经平伏,不再有痛痒的感觉,还是悄悄离开。上田贩割麦、收菜子,列入姜家长年伙计的队伍。

  转眼到了立夏节,家家户户都要吃咸鸭蛋和清明杵。人言“吃了清明杵,伤风时灾都不侵!”尤其陈年的清明杵因发过酵,确有某种消炎解毒的功效。例如余新的孩子肚子痛,就讨一条陈年清明杵和清菜煮服,就好了!因而它不仅被多代人实践所肯定,而且是被神化的圣洁之物。三年一度的选美活动,是用祭过祖的清明杵投标的。花环得主在骑着斗牛王游街时,又把中标所得的清明杵抛给沿街欢腾涌动的群众。凡获得清明杵的村民都用竹丝串挂在楼栅下发酵风干,待来年立夏节与邻居分享。它是沿着古制流传到如今的文化风物,是少男少女追求爱情,向往未来的美好愿望的载体,是纯洁、美丽、吉祥的象征。因此清明杵本身文化内涵和美丽的故事远远超越人们的想像,所以崇拜清明杵就是崇拜人类繁衍昌盛。它所派出生的种种神奇传说和故事都是人类美好的愿望的反映。

  “吃了立夏子,收起大麦割菜子”立夏节,咸鸭蛋上餐桌,标志着抢收抢种的开始,家家户户的劳力都全数出动,那一车车,一担担的麦子和油菜都从四面八方田畈阡陌上,运送到村里各处打谷场,村里到处都充满着劳动的激情,丰收的喜悦。随着沙沙的开镰声,那千里金浪的麦海很快被蚕蚀,随之而来耕牛吆喝声,又被犁成一方方明镜般的水田,不久插上禾苗,又连成一望无际,长势喜人的稻海,世世代代与土地情结未了的农民,就这样用劳动的双手向广袤的土地索取汗果,来供养上到王孙贵族,下到商贾黎民及自己生存的最低限度的需要。农民,只有农民才是大地的骄子,他们辛勤的劳动为发展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和光辉灿烂的文明,提供了物质基础和社会的保障。

  由于双抢季节农事紧张,因而各家各户的大麦必须上架风干,待农闲时脱粒归仓。这就使阴阳街的稻场路口都出现规模不一的麦棚。远远看去好似滔滔大江河里的朵朵风帆。形成一道为亮丽的风景线,大户人家为了摆阔显富,有意把麦子集中一个棚架上,使人们透过麦棚就能看到大户的气势和实力。拥有四百石良田的姜庚家的麦棚硕大无比,高耸云霄,大有居高临下架势,令人刮目。

  姜家人多势众,八十多石田地很快收种完毕,景连又从双抢的第一线被召回散粉铺里把总,以取代拼命三郎职务。拼命三郎因劳累过度和春花走出而病倒。可树丛沿已再三捎信来,请景连援助大病初愈的妹丈完成插秧任务。这就令雄心勃勃发家致富的景前在劳力调派上大费周折。已经成为姜家顶梁柱的景连能否驰援树丛沿?见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驰援应痴郎闻布谷 越禁忌怨女度鹊桥

  立夏正是收获播种大忙季节。应妹夫的邀请,景连天没亮就起床,赶赴树丛沿协助种田。眼下谷江平原在晨曦里苏醒,飘荡着乳色的雾霭,与星罗棋布的村落中升起袅袅的炊烟相映成趣。编织起一幅幅极为壮丽的画卷。在团团竹林里传来嘈杂的鸟语,其中那布谷鸟“各种各种”声音清脆而委婉,传说十兄弟合起来种田,轮到老十时已过了时序,颗粒无收,就气死了,变成了布谷鸟,每到种田时节就提醒人们:各种,各种!

  野猫山是平原和山区过渡地带,地广人稀,劳力紧缺,但农时不等人,那秧苗一旦过了立夏就像被蜂螯似的疯长,催人奋进。也表明一家一户经营农业已进入决战阶段。而朱家家势败落,有限的资本难以支撑雇工经营,因此将田地典租,辞了田头秋伯及伙计朱二、朱明和方楞,只得让秧苗徒长,眼下上紧人家已种好田,关了秧门,而他家十几石田地还是一片望天的水镜。朱信源心里着急:“信已捎了几回,眼下还不见人来,是否姜家自己忙不过呢?”

  朱信源带病插秧还是一路领先,而朱兴过去是少爷,那里出过田畈,何况大病初愈,因而就远远落在父亲的后头,信源叹息:“他那儿是种田的料!”

  他还不死心,不时直起腰来,用水淋淋的拳头敲打腰际,张望独龙岗口,盼望救兵。不久,果然出现了人影:“那不是小老弟来了么……”

  实际上姜家早已接到求援的口信,但景连棒伤未愈,景山又病倒,散粉铺生意兴隆,八十多石春花要收,水稻要种,自己都忙不过来,那有富裕的力量支援亲戚?范氏自从景连因花巷贪色挨打引起惊觉:“如果让弃儿到树丛沿,万一在那边同死丫头惹出是非来,不但自个脸上无光,还败坏了两家门风,吃苦头的还是景花。如果不去,那边正在火烧眉毛的着急,已来了三次告急信,大有见死不救的意味,因而左右为难,决定不下。”

  景前曾力主景花嫁到朱家的,没想到对方骗取了婚姻,正月里因为婆家迎灯,又强赶她回家,如今想起来也感到有愧。现在对方求援,不去又有失妹妹面子,因而尽管自己人少事多,忙不过来,还是与邻家通融,支借零工,让景连前去支援。还好,景明向讨饭狗打秋丰,调来几个家丁帮忙,自己进铺取代坐阵,景连才能脱身奔赴树丛沿……

  景连赶到朱家田头,与伯父打了个招呼,就免去客套,靠着朱兴一边插起秧来。姜家五兄弟都是有名的田老虎,年轻力壮的景连更是佼佼者,朱家父子俩哪是他的对手,猫里垅二石大田,依父子的能力需要三天。景连一马当先,加上婆媳俩拔秧支援,仅一天功夫就拿下来了。次日又移师笔架山脚,鸡鸣起来拔秧,天亮开插,连吃饭都送到田头,有了景连的策划和支持,十几石田不到十天就变成绿油油的一片。

  农业是这个古老民族的最基本的实践活动,它提供了自身繁衍发展的物质基础,没有农业的开发和发展,就没有人生之曲,氏族之歌,文明之光,大雅之风。中华民族可歌可泣的繁衍和发展的历史长河,像一出没完没了的悲喜剧,这出波澜壮阔的戏剧,始终以水土为舞台,以牛郎织女为经纬,以农业为基调的。剧中悲喜哀乐都是劳动男女坚贞不逾的爱情狂潮里飞溅的浪花,它的每个音符都是牛郎织女为摆脱封建制度统治,争取婚姻自由的心声。这些浪花和心声汇成了滔滔不绝的历史长河,化作腾冲霄汉的正气,铸成民族之魂,谱写成伟大的英雄史诗。因而农民是伟大的,农业是神圣的。谷江一带流行开秧门祭田,关秧门祭天的仪式,都反映了对营农的虔诚、神圣的心态。

  朱家鸡鸣起床,月上收工。回到老屋后,男人们坐等晚饭。而女人们又忙着做饭。豆大的青油灯在弥漫着蒸气的厨房里格外醒目,景花包一方头巾,坐在灶堂里烧火。自从收割抢种以来,她已经进入农家妇女的角色,尽管公婆叫她歇着,她却还自觉地下田拔秧,还得一日三餐送到田头,偶尔还陪着连哥插一畦秧。有连哥在身旁,干什么都觉得开心。由于频繁地出入田畈,那光润白晰的肤色也变得红了,在灶焰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健康俏丽。

  菜饭上桌,首先端上来的是一盆种田肉,每位男人都有一份,每份共四片,重四量,用竹签穿在一起。据说天官嫂下凡,见丈夫种一天田就掉了四量膘,她心痛,就用四量肉给他补上,这叫种田肉,除此,还有酸菜笋、豆芽、苋菜……

  吃罢晚饭,景连同朱家父子安排了农事,就借着月光提鞋出来,在山坡下溪涧洗了脚,穿了布鞋,回到新屋楼上的歇息。

  他躺在统铺上,双手作枕,想起与景花生死恋情,如今她已是他人之妻,又有大哥的棒训,他再与景花不明不白的相好下去,既非他俩的本愿,也迟早会带来了两家三方灾难?现唯一的可走的路是闯出去,有了立脚点,就能实现对景花的诺言……

  景连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许久才有人进屋,又听到闩门及上楼的脚步声,来到他身旁的自然是她。

  “妹丈呢?”景连连忙竖起身来,将她一把搂进怀里,但不无担心地问。

  “你没听说吗?种田割稻,夫妻隔河!”景花把火辣辣的脸贴着他的脸额,嫣然一笑:“古板的婆婆生怕大病初愈的宝贝儿子贪色不守规矩,自从开秧门那天起,就不许他住过来了。”

  “那么说,他们还不知情?”

  “我们是兄妹,他们怎么会怀疑呢?”

  “村坊也无流言蜚语?”

  “村里人多口杂,也许有种种猜疑,但谁也没站到床底下来偷听过,即使有蜚语也不敢直说的,更不会传到公婆耳里的。”

  “那真是苍天有眼,成全了我们,给了绝妙的机会,一次又一次的七巧渡哩!”

  当下,两人都除去一切身外之物,赤诚相待,吹灭灯火,进入两人共享的美妙极乐世界,只有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强壮的体魄才能给她带来愉悦,满足她渴望得到的一切。而她那位猥琐不振的丈夫形同虚设,怎么能让妙龄青春女孩解除心中的寂寞?满足激情潮涌的感情生活上的需求呢?她如鱼得水,在他的怀抱中才感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可以得到女人现实所需求的幸福和快乐。因而感动得热泪盈眶,但也不无怨言:“都已经一个多月了,也不来看我一次,害得我日日盼,夜夜想,难道你被那个叫什么‘旦旦’的狐狸精迷住了?在元宵节及斋醮期间,她在你的身边眉来眼去的,连你的魂都被勾走了。”

  “还说呢,自从过了清明回阴阳街时,应约她的卧室里喝了酒,被大哥知道了,动了家法,连屁股都打烂了!”景连把整个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边。那景花戳了他一指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连心都掏给你了,才跨出我的家门,又投到别的姑娘怀里了,大男少女的,关在一间绣房里还有什么好事,你们肯定上手了?”“你可别冤枉了人家姑娘,她还是未出阁黄花闺女呢!”“你说得好听,黄花闺女难道就吃素的么?我主动献身给你的时候也不是处女么?你俩肯定开荤了。其实,你们逢场作戏也吧,真爱也罢,只要不忘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怎么会忘掉?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爱,自从小开始滋生,日益怀育的,业已积重难返。而对于旦旦,我没有更多接触,也不存奢望,只是逢场作戏,不然我怎么蹿窗翻墙逃跑呢?因为心中只有你,你才是才貌兼备的花环得主,是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是值得我一生崇拜、追随的女神,有了你,我还能容得下别人吗?我已经向天盟誓,除了你,我谁也不爱,谁也不要,别说狐狸精,就是七仙女下凡,我都不希罕……”

  景花被感动得忘了情,搂住他狂吻,景连被惹火了,把她再度翻倒,景花经再度春风以后,快活得如痴如醉,连气都快喘不过来:“我的爷,你放过我吧,明天我还要跟你下水田哩,你吃得消吗?”“我精神好着呢,不信,同你再来一次!”“饶了我吧,你不看佛面也得看金面,你摸摸这儿!”她把他的手拉那个部位:“我已经有了!”“那是真的?”景连把她抱起来,吻着她的身子故意逗他:“谁晓得是妹夫的还是我的?”“你这个没良心!”她咬住了下唇,像孩子似的撒娇,对他发达的胸部又敲又咬:“我恨死你了!你自己干的好事?还想懒账?他如果有能力生孩子,这会儿也轮不到你快活了,你该心平平,人家化了半个家资,用四人抬的花轿,吹吹打打好不容易要到一房媳妇,自己连边都没挨上,都被一只弃到路边的贪吃猫叼了去,你于心还不满足?”

  景连听了像挨了闷棍,瘫了下去,景花不解:“你这是怎么了?”“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如果等我在外面创了业,把你接过去,再出世有多好。可现在若让人家知道怎么回事,可能要炸锅,非闹得轰动沸翻不可,那时朱家族长就会开祠堂门,我俩将因败坏了朱家的门风,玷污了朱家的祖宗,我俩被绑沉塘,我们共同血肉即使躲在娘肚里,也逃脱不了扼杀的命运!”

  “你这个大男人真是杞人忧天,你放心吧,快断脉息的朱家哪管真假?只要他们的媳妇怀孕,就谢天谢地了……”

  年轻人朝气蓬勃,虽然日上大忙的一天,夜里非常激奋,谁也不想睡觉,直到鸡鸣,才相拥而眠。

  后事如何见下文。

  第四十八回 矫木连击栉远异类 效伯牙听筝得知音

  这对生死恋人正值如梦如幻的青春年华,已饱尝相思之苦,眼下天赐良机,如旱苗得雨,一夜春风,意犹未尽,直到鸡鸣,才相拥甜睡。

  朱家人天没亮就已下田,可太阳已越过树梢,也没见大舅上来,本想叫朱兴去请的,但他是客人,又是连日插秧,想必累极了,让他多歇会儿,恢复恢复体力也是好的。

  景连醒来,见日探窗,深感无状,慌忙起来,可头被那只温柔的臂弯紧紧箍住不放:“那怕睡到天黑,天也塌不下来的。你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没数三五年都不能回来,那时候千里迢迢,长日悠悠,倚门望穿了眼,也不见鸿信,要是那样,我还不如不放你走,就这样舒心地睡着,那怕从此不再起来也强于相思之苦!”说着,说着,那泪如涌泉,景连吻去她满脸的泪痕,说:“昨夜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这样下去总不了局,我们必须有自己家,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美好的未来,不干出一番事业来这一切都会落空的,我要勇往直前决不回头,你要相信我,我不会令你失望的!”“但愿如此,黄天不负苦心人,其实我怎么会不相信你的为人呢?”

  景花终于放开了……

  朱家由于大舅的加盟,十五石望天田终于换上清波荡漾的绿茵。忙着杀鸡宰鹅,祭了天地,封了秧门,为他置酒饯行。景花送了一程又一程:“你这次去闯荡江湖,不管事业成败,都要捎信回来,我将夜夜望月,日日候门。”“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多加保重,注意冷暖,千万别做出傻事来……”

  送到独龙岗口,两人抱头痛哭,大有生死离别之状。景连抹去她满脸的泪痕:“你回去,让人见了不像样,别忘了你怀着我们的骨肉,身子要紧哩!”

  连哥走了,连魂都被他勾走,景花已经浑身麻木,六神无主,拖着疲惫的身子,不得不回到冷漠的,没有人情的金屋,但她相信意中人的誓言。他是侍王之后,义薄云天,情深似海,决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景连离家意决,但他决不忘记范氏养育之恩,大哥教诲之情。因此如何离开,怎样离开都还要大费周折。边走边想,不觉到了十府阴殿,前面打谷场上烟火团团,人头攒动,姜庚家大麦棚毁了,只成了一大摊灰烬,那些吐着火舌的杉木横七竖八地堆积那里:“这怎么回事?莫非多行不义,被天火烧了或被人放火?”他好奇地打斜刺里走过去瞧个热闹。坐在乌桕树阴下有伙人,原是丁奎、郭槐、李林、杜柏和王大麻子,都是姜庚老爷护院,号称五虎将,见景连走近,个个都起身打个招呼,还有穿着长袍马挂的维虎,端着紫铜烟壶,从人群中挤了上来:“小老弟,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我去了你家多次,说是到树丛沿帮妹夫插秧去了。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同你商谈。”“前些日子我经过这里时,麦棚还是好好的,没想到今儿被人烧了?”“这不,有人破坏,去,到树阴下借步讲话。”景连随维虎来到一棵苍松下,递过烟壶:“你吸烟!”“大爷,我不吸烟,有什么事说罢!”“爽快,眼下姜庚同俊奎两家首富闹别扭。我呢,身为一方地保,只能跟两家打交道。俊奎少爷请来一个叫北佬的仓州镖师李伟汉拢了拳堂,带了七十多名子弟练武;姜庚不服,也请了汤溪城里白虎堂南拳泰斗王赢关为总教练,物色了六十多名学徒,但没个为头的,我又一手托两家,不能出面帮他,故而推荐了你为护院总管。你一边学武、一边总理拳堂,当武艺有成时,做他的贴身保标,不知你意下如何?”“承蒙你们瞧得起我,心意我领了,我上有老娘和众多哥嫂,在下不便擅自作主。再说我揽了作坊这一摊子,也难以脱身。我看此事作罢!”

  “此言差了,男子汉以天下为己任,出来闯闯也许能混出个人样来,我看你为人诚实,气宇轩昂、身强力壮,大度稳重,怎么可以消磨在庸碌之中?元宵你扛着二百斤龙头还脚不点地的磨灯,谁人不夸,如能经名人调教点拨定会成为栋梁之材,别再犹豫了,此事由我安排便了!”

  “大爷容我再考虑一番!”景连竟也有几分动心。

  “你大哥是个老古董,抱残守缺,你业已成人,该自己拿大主意的时候了,听我的错不了!”

  景连回堂屋复命,上横头坐着老母,大哥侧坐:“回来了?”景连作了两个揖:“按照大哥的吩咐,一插完秧就回来了。”他又把路上遇到保代副,动员他学武的事一并禀告。

  这些天来了,一向目中无人的两位首富,却狗舔屁股似的上门来请你。你看这两包点心还是俊奎送来的。他们看你有些身力罢了。我看一山不容两虎,争斗下去必然两败俱伤。今日烧了你家的麦棚,明日就要取对方的人头。景前脸色骤变,用竹烟杆敲着桌面,越说越气:“那姜俊奎的父亲姜严良是什么人?是刽子手,是你的仇人。当年他招来数百丁勇,搞起民团,阻击天军,你和你的生母,差点死在他的屠刀下。我看你还年轻,不懂得权势的利害,惹得起谁?不如两头都不去沾边为好!你还是安下心来,管好几家作坊,这才是根本!”“是!”

  范氏说:“有关学武的事以后再说,这些天来,你两头奔波也辛苦了,下去歇一两天,解解乏。”

  景连退出堂屋,先到牛屋看芳姐,景芳牵牛水去了,又转到西院,进了车门,里面传出筝声,如诉如泣,凄婉动人,原来二嫂又在房里弹筝,不便打扰,转身欲出,听到那古筝刹那而止:“连叔回来了?快进来吧!”

  “ 你怎么知道是我?”景连走了进去坐下说。玉林在筝案前嫣然一笑:“这院子清静,很少人来的,几个常往来的人脚步声也熟了,自然知道是你。”“二嫂雅兴,又开始弹筝了?”“我这人怪怪的,喜欢清静,现在,厨房里的活务都由芳丫头替包了,又不让我出田畈和上铺坐千斤杆。你二哥常年在外,小跟牢在寺前读私塾,景花出嫁,我落得六根清静。闲来无事,只看看剧本,弹筝,自陶其乐。”“方才你弹的何曲?甚是高雅。”“我仅懂得徽剧里的一些普通调门罢了,还有什么高雅可言!”“不,这是‘梅花三弄’!”她听了大为惊讶,方悟遇到了知音,竟忘情地称他为弟:“我的小弟弟哎,可我从来没瞧你摸过琴瑟,却已成了我的知音,你难道是我梦中……”“我在三清宫——”他忙收了口,原来他在三清山跟师父学了五年,一般南拳北腿,书琴诗画都学过。但他是清廷追杀的天国遗孤,义父樟勇同恩师司马度有过君子协定,绝不能外泄这段机缘,否则不仅有违师规,也会带来杀身之祸。忙改口说:“拜三清佛时,听过秋禄仙的演奏。”“这就奇了,人家三年学不到一曲,你听过一回就不忘,可见悟性之高……”玉林像初识似的,怔怔地望着他,当然她决不会有越分之想,但他骨格清朗,眉宇间透出英气,气宇不凡,是一位难能多得的美男子,浑身上下都蒸腾着青春的活力,他完全像一个人,他就是她崇拜的青春偶像——那位英俊的小生李林春师兄……

  景连自打喂莲羹时瞧了她一眼,有过眩目感觉以后,还不敢正眼瞧过她,但脑海不时浮现出她那种令人神往的身影。她淡妆素装,而始终遮不住移云拽日般的仙姿体态,她谈吐自然,语言甜美,韵味纯正,犹如新荷滚露,玉珠滴盘,具有亲和力的亲切感。她生活简朴,为人善良,清心寡欲,淡泊毓秀,具备苏州姑娘才有的那种文静、典雅、高贵、贤惠的气质。透过嫂子这层伦理道德观念,她的美貌原是客观存在。景连心中有了美艳绝伦的景花,不可能有分外的贪图,但对二嫂也不排除赏心悦目的感觉,这原是天性,并无涉淫之嫌。此刻见她脸颊桃红,笑眼含情,更觉心跳加剧,便起来告辞:“二嫂,你还是弹筝吧。我还得上铺去看看。”“刚到家就要去干活?那铺子离开你就不转?”玉林用锦袄盖了古筝,从盆水里抱出西瓜,切了,捡了块最好递过来:“坐下尝尝白铁送来的上市货,我特地给你留着的,还有寺前拿来的水蜜桃,又大又甜,也留给你的,可惜时间一长就绵了,让我和景芳替你代劳瓜分殆尽。眼下景花有三个月没见面了,你又去帮她种田,我和景芳正唠叼着呢。”“谢你们还惦记着她。刚才你说‘梦’梦中见到什么啦?”“不说也罢,想起来也觉荒唐!”玉林反问,“你在那里有些日子了。你同景花有过私下接触了?”景连脸一红,吞吞吐吐地说:“她已有……!”“这么保密?她的身孕与你有关系吗?”景连点点头,玉林诡谲地一笑:“好一个木连,给人家种田,连人也种上!”“嫂子替我们保密?”“景花同我投缘,什么话不说?我姑嫂彼此已没有秘密可言。自古嫦娥爱少年,你真的还不懂自身的价值哩,人生难得一知己,我都羡慕景花有了你这么英俊的知己呢。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即使帮不了忙,凡事也有个商量!”“谢二嫂的关照!”“谢什么?你二哥有过交待,叫我照顾你,我虽比你大不了几岁,在这儿既当嫂又当姐的。你是‘赵氏孤儿’景花不在,自然由我和景芳来关照你的冷暖了!”

  景连感动得热泪盈眶,就把学武的事说了:“你看我能去吗?”

  “你听过‘积识故事’吗?” 玉林并没有正面回答,“春秋时,伯牙拜成连学琴,三年无成。后来师父把他带到蓬莱,日听树林百鸟争呜,夜听澎湃声浪,心感而悟,弹琴和之,乃成高山流水!至今还有‘伯牙弹琴,六马仰秣’之说。弹琴也罢,习武也是,都是积识而进,积感而精。你欲到江湖大海去干番大业,必先到芸芸众生相中了解人生百态,体验人性的真伪,积识长智,积感升华。只有艺高才胆大,德高才能服众。身正才能无私,无私而无畏。别人利用得了吗?”

  “姐,我听你的!”

  玉林听他叫姐,更觉亲切,内心涌出一股热浪:“你本来是我的小弟弟么,不过你已经成人,该由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事后如何,见下文。

  正文 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 冒大险移志经米商 小不忍惹祸打拳

  范氏终于遂了弃儿学武的心愿。他是侍王的血脉,即使不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也该要他经炭火,见世面。现已成人,今后迟早要走自己的路,何必予夺他的志向。景前虽然不忍看着他卷进权力角逐的大染缸,以免误人子弟,但既然是母亲的主意,也不便多说了。只是老二修水碓,老三已厌倦了作坊生涯,老四已替人背刀跑腿。老五再进拳堂,‘五虎’跑散了四虎,自己便成了独脚金鸡,这对雄心勃勃的发家计划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他心中明白,这些作坊除了散粉铺还算兴隆外,麻车已被修贵、秉贤包走,糖坊处于季节性歇业期,碾米房和砻谷棚也因东溪建了上下水碓而生意惨淡,上代留下的石坑,开采的雕花石条因农村经济萧条,谁还去造楼厅堂亭,积压多年无人问津;所属的叶家砖瓦窑,眼下风行湖广家窑,一般农户请匠自己烧制合算得多,因而被迫熄火,不但欠了工资,还蚀了本。只有水北米行倒还赶到水头,利用稻熟低进春荒高出,一船船运出七里垅,虽有风险,但有赚头。只苦得手下没了帮手,伙计们趁机营私舞弊,弄得不好不仅丢掉血本,还要丢掉人命。尽管如此,景前还打算只留下散粉、打油、煎糖三家工场,其余一概拍卖或转租,收拢资本,投到米市,把较为本分的胡奶、风仪、封曾三位年轻伙计放出去,分别在罗埠、洋埠和游埠开设三家米行,自己巡视对账……

  阴阳街八百多人口,则开设了两个拳堂,各路英雄好汉闻风而至。以武会友切磋技艺的江湖豪客络绎不绝。当然寻隙偷击,解破拳堂,沽名钓誉之辈也有之,一时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笼罩着村坊。维虎带着景连进入姜庚家演武厅,在明亮的大气灯下,六十多名徒弟在教习李少辅的喝班下,排列成方阵,个个赤身露体,汗流浃背,连裤衩都不准穿,仅围一块白布,名曰“汤布”。当地农民一到夏天,清一色地只围块汤布,无论洗澡或方便极为省事,也特凉爽。

  李少辅是王赢关得意门生,拳风极严,每个动作都要符合规范,正确无误,还要重复一千次,初级阶段只教七步,连环腿和岭南七十二式,往往三路拳打下来,倒塌地上的约有十之八九。而且规定晚上起来小便,必先打三路,使体内积尿通过汗水排泄,到了第八段高乘,还要把练武人打得体无完肤,丢进缸里,那缸里装满尿液及各种中药汁浸他七天七夜,尔后拖出来再打,反复多次,才能棍棒不伤,刀枪不入,五毒不侵,名曰:“金刚罩……”

  景连被讨饭狗带到后堂,拜见姜庚老爷,再由姜庚引见王泰斗。王泰斗躺在太师椅上吸水烟,正眼不看:“下去吧,先进初级班!”

  景连退出后堂,来到演武厅,和进方阵,一招一式地练了起来。

  不一会,李教练喝令大家退场,单留景连,二话不说,单扔过一块汤布:“身体是父母所授,最圣洁的。你换装吧!”景连见挤挤压压的观众中有许多姑娘媳妇,连程瑜母女都在那儿指指点点,那敢脱衣裤,面有难色:“习武还得裸身吗?”

  “别废话,快脱!”李少辅身为拳堂新秀,身手不凡,心高气傲,那里把景连放在眼里:“你脱也不脱?”“今天我便不脱,顶多不学罢了!”景连气呼呼地走了出来。李少辅那容得了他如此无礼,一个箭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骨,底下使了一招扫堂腿,景连一个啃地扑,要知那是乌砖地,啃得门牙松动,鼻子淌血,景连爬了起来,瞧他一眼:“李教习,你是这样对待你的学徒的?何况我已退出拳堂,不再是师徒关系了!”“像你这种无赖,有一百个打一百个,唯独不伤我的徒儿!”“好吧,你既然这样说,那我愿意再挨打一次,有种的,就上来!”“你自个找死,别怪我……”

  李教练打景连,轰动了拳堂,学武的多是当地青年,心有不平,都站到景连一边,天脱、伟文、鸟芝等冲出人群,欲群起护卫。那景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摆摆手,示意让众人走开,正在后堂议事厅里的姜庚,维虎闻风赶了出来;整个花厅人心浮动,气氛紧张……

  李少辅三十余岁,血气方刚,精通各门派的功夫,刀剑棍棒十八盘武艺无所不通,正是日至中天,得志之时,那容得别人说个“不”字,正需要杀鸡给猴看,以树立权威,整顿武堂。见景连还不服气,就追赶到天井,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底下又使了一招乌风扫地,景连本想再让他一招,见他来势凶猛,再不抵手,无疑自讨苦吃,也出于本能,腾空旋转三百六十度,轻落二丈之外,李教习岂料一介愚民,竟有如此轻功,稍有怯色。但如治不了他,自己如何下台?这堂拳还教得下去?因而起了杀心,遂使出老鹰扑食、黑虎掏心的连环招,以泰山压顶之势扑住景连,景连没等他来得及出手掏心瞬间,已来个釜底抽薪,一个仰翻双龙回朝的绝招,恰如蟒蛇出洞,有千斤之力的双腿一霎绞夹住他的头颅,翻剪过去,如一使劲,对方的身首就会分离……

  “手下留情!”人群中传来了王堂主的声音,周边立即暴发出喝彩的声浪:“打得好,打得好!”

  景连本无意取他的性命,故没有剪下他的人头,但见他已直挺挺躺在天井石上,口吐鲜血,两眼翻白,已不省人事,众徒把他抬进后堂桌上……

  “你过来!”在一片混乱之中,有位大汉拖着景连挤出人群,景连见是阿大,就跟着他望花厅侧门走出。这时,王赢关带着二十来个门徒,个个持着火把握着雪亮的扑刀追到野外……

  景明正在俊奎家喝酒,听到消息,立即要告辞出来,俊奎一把拉住:“眼下王泰斗已包围了你家,你单枪匹马的回去无非去送死,以愚之见还是发动本堂全体武徒前去对阵,料他不敢伤你家人一根毫毛。”“只怕仓州镖师不给面子!”俊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放心好了!李伟汉不比王赢关有门徒成群,自成一体,连姜庚、维虎都听他指使。而是一个人出来闯江湖,不依靠我还依靠谁?再说,如你弟不破他的拳堂,他耀武扬威,迟早来破我们的拳堂,因此你弟是有功之臣,我们不去助他,谁助他?”

  俊奎进内厅,将发生在花厅的事说了,李镖师哈哈大笑:“怕他奶奶个熊,出发!”竟振臂一呼,各抽把扑刀,点了火把,向南街三七公堂屋赶来……

  姜家得悉景连闯祸,堂屋里点上大红烛,把全家都聚在西间堂上商量对策,刚好水轮师在家,说:“事已出来了,是祸是福听天由命,死也死在明处,好让人见证,东躲西藏反而不好,景连虽然伤了王泰斗手下的红人,那也是被对方逼出来的,如果不抵手,也不是枉送了条命么?”于是全家拜了天地,祭了祖宗,就着坐等王拳师的兴师问罪。

  王赢关带了七八十名人员把堂屋围住,其实,从白虎堂带过来的亲信仅二十来个,其他都是本村的新学徒,只是来凑凑热闹的,真的格斗起来不是跑掉,还可能反戈一击。因而王泰斗也不敢轻举妄动,命大伙在门外守候,不准放过一个活口。自己带二名贴身保镖进屋,见一屋子人都坐在边缘矮凳上,八仙桌上坐了一位头发白苍苍的老太太,毫无怯色,神态威仪凛然,自己只得打横坐下,两位持有扑刀的保镖左右侍主。堂上鸦雀无声,气氛紧张。

  “玉泰斗今日光临寒舍,不知何事?”范氏坦然问道。

  “在下王赢关,徒儿被不法暴徒伤了,据查,此人就藏在你家,如果交出来也罢,不然可不能怪我手下无情!”

  “那好哇,你们既然一口咬定在我家,现全家人都在这里,你可认准了?”范氏冷笑道:“你们都是武艺高强之辈,那拳堂又是刀枪林立,戒备森严,怎么又会被人伤害?既使被伤害,也得报地保处置,你明火执仗的包围民宅,闯进居家要人,难道不怕犯王法么?”

  “这……我们不管,你不交出凶手,可别怪我手下粗鲁?”王泰斗霍地站了出来:“你们给我搜!”

  “慢来!”景明带着俊奎,维虎、李伟汉进屋,“你不是要‘凶’手么?他就是我的弟弟,眼下他还没回来,你们要抓就把我抓去吧!有什么事我承担。”

  这时王羸关一心腹进来耳语一阵,立即脸色大变,向李伟汉一揖:“原来李镖师在此,失礼了!”李伟汉也一抱拳:“王师兄不必客气,眼下失手伤了你令徒的人我已经替你找到,解铃还得系铃人,他正等你回拳堂……”

  原来景明等回来时,喝退了包围家宅的众人,换上了李镖师的门徒,王泰斗见势不妙,带着十几名门徒回到花厅后堂,景连正带着天脱、友良、鸟芝、桂儿等抢救李教习,他因颈椎骨脱榫,下身瘫痪,如过了三个时辰不救,就会成了终身残废,因而叫天脱等四人杠起伤者的躯体,自己抱住他的头颅,大家一齐用力拽去,在景连一二三的喝令下,一拉一送,椎骨榫正确无误地就臼,李少辅觉得四肢能动,还被徒儿扶起试着走路。姜庚早命人在后堂备了酒席,众人绅士相约入席,把首座留着,可景连已悄然离去……

  景连一头钻进家,各房的大小已经回去歇息,范氏备了二封银子,说:“你连夜走吧,到外避避风头,待事情过去再回来不迟。”“妈,我就是舍不得你,你老年纪大了,为儿不能尽孝道在你身边服侍!”母子俩抱头大哭一场。范氏老泪横流:“如今你闯了祸,差点累及家人,还是出去闯世界去吧,只是有了安定地点,还得捎个信回来,我也放心了!”

  景连辞别了母亲,来不及向兄嫂道别,就恋恋不舍地离开阴阳街,在水雾茫茫的夜色中寻求自己寄身的世界……

  欲知这一走出后果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抱情怨西院理行装 持正气高堂拒教资

  景芳一早来到西院,二哥日升前已经上西门畈修水碓去了,玉林穿着粉色的睡衣,还懒在床上,两眼红红的,见她进来,也不搭理。景芳觉得她情绪异常,问道:“小两口吵架了,二哥呢?”“他心里装的是水碓,那里还容得了我。天刚亮就出发了。”“连弟走了,你晓得吗?”“正为这事与二哥多了几句嘴。你想他在姜家做了这么多年,婆婆才给了四十两路费就打发走了,要是公家舍不得,我还有些私房钱的,他连洗换的衣裳都在我这里,也不到西院来照个面,就两手空空地走了,这个没人情味的木大!”

  原来她听到小叔要走的风声,就细心地打点,收拾合式的衣裳袜履,又备了二百两银票,还有路上吃的几样点心,打成一个包袱,可左等右等不来,最后景聚回房告诉她:“他已经走了!”玉林听了,心一酸,流下热泪:“没见你姜家如此精毛的,他一年复一年做散粉,下田地干重活,做起这么大的家当,就这样让他光着屁股走了?”“他先出去避避风头,日后回来也少不了他一份的。”

  “他这一去没数十年八年不回头,到时分了家,他向谁要去?你们家里人的良心落在背脊上哩。按常理应该造几间房子,让三位叔叔成亲,可你们一味叫兄弟埋头苦干,不让他们成家,一大家口至今还叠堆在香火屋里,家发了,人心散了,还想成大业么?”

  景聚没说了,见时候不早只得先出去干活再说。

  景连出走,偌大的西院,像缺少了什么,大家都不自在。姑嫂俩一边整理他的东西,一边流泪。想起连儿在的时候,西院里有说有笑,充满着难以言表又难以割舍的温情。在养伤期间,彼此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似乎超越了手足之情,但彼此又有理智,使这些都有过情殇的人尽情地享受着人间最难得的真情。它似乎介于友谊和爱情之间,但它比友谊更深沉,比爱情更纯洁、美丽……

  范氏有过极为坎坷的人生经历。景连破了拳堂,必然人气上升。随着丈夫的去世而冷落的家庭,带来可能崛起的机遇。因而吩咐玉莲叫景芳和玉林过来,打扫门庭,宰杀鸡鸭,准备酒席,今天肯定会有人来。

  一家子刚吃完早饭,侧门就出现一张熟识的脸孔,范氏急忙招呼:“丁侄儿,多日不见,怎么会瘦成这个模样,快上桌吃饭!”他柱着拐仗,一步一步地拖进门来,在玉林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了。景芳接过拐仗靠墙角放好:“你伤还没好?”“差点连命都送在‘王八蛋’手里。还好到哪里去?”景前从玉莲手上接过一碗粥,递给他:“趁热吃吧,腌萝卜、腌白菜干,都是家常便菜。”姜丁也不推辞,吃了两碗,抹抹嘴巴:“我今日来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连儿过继给我做螟蛉。”范氏笑道:“你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那姜庚不是答应负责你的养老送终吗?”“这个老滑头,他只不过看中我那幢老屋壳,还有二亩大的院基吧,我一到他家,只能躲在厨房里吃饭,连桌都不让上,还要叫我蹲马棚,说死后我的房屋连宅基,还有典出去两石田都归他所有,还叫我按手印。我才不上他的当哩。其实我虽被打成重伤,还有望康复,还有二石田可以养活。我不如把这份不起眼的家当留给景连,这一辈子保证不须他供养,只是死后能在清明冬至到坟上烧三柱清香就可以了。我有了景连这样的干儿子,人家敢再欺负我吗?”范氏笑道:“你这份心意我们领了,可连儿叫你堂哥,是同辈、情理上说不过去的。”“那有什么,谁不知道景连是弃儿!”景前吸了几口烟,说:“你有这个心,我就成全你,打今日起,你的生活我们包下来,你如愿到堂屋里起住,就同桌吃饭;如愿做点事,就可以到罗埠米行当总管,吃用不算,还给你不少于田头的年米。”“我这个人就欢喜热闹场合,如能到米行,我一定会尽心的。不过,那过继的事儿还要办的,这样我们名正言顺地可以合併一家了,我也可以伸一口气,别人还敢小瞧我么?”。

  景连放倒李二霸给阴阳街人争足了风头。他的故事像天上的北斗,光芒四射,照到谷江平原每个角落,连附近的罗埠、洋埠、游埠三镇的茶馆、酒肆都在津津乐道他的新闻。说一个放牛娃竟破了白虎堂的拳堂……

  不论是城镇或普通村落,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不同程度的存在以富欺贫,以强凌弱的现象,早已在弱势的人们心中积累了冤恨,幻想着能够涌现出制暴的英雄。景连的此举正好踩到社情民意的兴奋点上,故而好事者往往抓住最扣动心弦的情节,按自己的愿望,尽情发挥,编成各色版本的传书,景前在送姜丁上任,偶然在《姑嫂树》茶馆听到的已演变成《牛娃斗拳王》传,其中开头章节更令人喷饭,现摘录如下:

  传说在河谷沃野的许多村落中,有个最美丽的村庄阴阳街,街上有一位秀丽的姑娘桑丽,她自小同牛娃一起放牛、采桑养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共同劳动中产生了真执感情,彼此相爱,私订终身。牛娃已经二十,她也已二九,因而叫牛娃早些来提亲,以免夜长梦多。

  当地有个拳师王探瑟,曾在城隍殿里摆过擂台,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结交不少江湖好汉,人称王二霸,中年以后回家拢了拳堂,门徒家丁极多。王探瑟凭其富有,已娶了七房妻妾,还于心不足,到处寻花问柳。

  这天风和日丽,王拳师见村中一位淑女在井旁吊水,不慎松了井索,水桶掉进井里,拳师有意显露一手,纵身井里,把索头绑在身上,并运用吸壁功带了上来,衣衫不湿,小女子内心感激,朝他灿然一笑。只因这一笑就令拳师春心荡漾,浑身酥软。她美如天仙,就决意要娶她为妾。这位小女子是谁呢?就是牛娃的心上人桑丽。

  王探瑟命媒婆带着重礼到姑娘家提亲,刚好牛娃的媒人也前来求婚。桑丽的母亲见到王家那黄璨璨白花花的金银珠宝动心了,再见牛娃的聘礼只有一幅可做双件头的主家粗布,两包普通的点心,就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把女儿许给王家。桑丽采桑回来,眼睁睁地见母亲把自己许给王拳师,如何甘心?忙向母亲跪下:“我与牛娃情投意合,这一生都分不开了,恳求母亲收回成命!”母亲说:“许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要收回成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桑丽一气之下,就抱起金银财宝,送回王府。门客告诉她:“拳师正在花厅后堂楼上午睡,我等不敢通报,你等不住就自己上楼去。”

  桑丽不知是计,又在火头上,那里顾得许多,就冲上楼去,王拳师哪里是午睡,原来正在与人搓麻将,身边围了几十个门徒。她一上去就把聘礼扔过去:“王探瑟,小女子已经有主了,现聘礼全数归还,今后不要再来烦我了!”说罢回头就走。

  “慢着走!”王探瑟从容地站起来,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蜂拥而下,关了房门,楼门,最后关了花厅大铁门,打手们持刀棒在照壁后埋伏。

  再说姜家牛娃,虽没进过师门,却生得虎头虎脑,淘气异常,爱好爬猴儿竿,经常在竹林玩耍,不高兴时,会把人家的毛竹支支捏裂,或连根拔起,为此父母登门道歉,赔了不少银两。稍大点上山砍柴,空肚能挑回七八百斤柴火。该村盛行清明节斗牛选美,家人专为他买了条牛犊,供他训练,在常年累月的苦练下,学会“铁夹腿”,不论谁家的牛逃脱,都请他去制服,不管该牛有多烈性,他都能追上,一挨牛尾,就能纵身骑上,这时候牛往往野性大作,颠簸狂奔,他则能从这条牛跃上另一条牛背,还能在牛背上来一个倒立翻,弹出两腿,瞬间飞回原来那条牛的背脊上,顺势翻身夹住牛脖,把牛拌倒……

  牛娃放牛回家,得知桑丽被王府扣留的消息,气得七窍生烟,火速赶到王府,一脚踢开车门,进了前花园,见花厅铁门紧闭,一阵拳脚,也没打开,急中生智,从马棚上抽了根桶粗的杉木,才把大门撞开。伏在门内的几十位打手,持刀操棍地上来阻击,牛娃怒目相向,操起杉木横扫,打得这些门徒抱头逃窜。牛娃趁势砸开楼门,听到楼上桑丽呼救声,心如刀绞,就破了房门,冲进楼房,见那绣花帐内的桑丽已经被扯得一丝不挂,被王探瑟肥胖的身躯压在底下,欲行非礼,牛娃肺都气炸了,一把拖住他的发辫,就往床下拽,王探瑟凭着自己一身功夫,那里把牛娃放在眼里,一旋身就是一拳,把牛娃打了仰八叉,牛娃刚挣扎着欲起来,却吃了他的一招鸳鸯连环腿,牛娃跌了个嘴啃地,当即鼻青眼肿,满脸鲜血,牛娃见楼柱太多,空间太小,没有发挥强项的回旋余地,没等他多想,拳师又使了个千斤蹬,欲置他于死地,牛娃趁势一滚,咕辘辘地滚下楼梯来,守候下面的二三十条刀棍把他团团围住,王拳师一撤飞腿,从楼栏上跃到天井明堂,牛娃趁他还没站稳,来一个铁头冲,竟把拳师冲出一丈多,王探瑟仍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你们都闪开,让我来取他的小命!”说着使了一招俯鹰抓雏鸡,盖天铺地的压过来,牛娃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从他的腹下钻出,再来一招擒牛惯用的回龙坐股,这是他自创的招式,抓住王的裤裆,吱啦一下撕下半条裤,王探瑟下身风光毕露,忙去拉裤,牛娃趁机来了个倒立翻,瞬间两股夹住他的头颅,以万钧之力一绞,活生生剪下那颗不可一世的血淋淋人头……

  门徒们见师父瞬间身首分离,个个吓得脸无血色,齐齐跪下求饶:“牛娃饶命!”

  “起来,起来,没有你们的事儿!”

  牛娃始终挂念着心中人,急速上楼来,抬头一看,桑丽已经悬梁,急忙解救下来,但她已闭上那双美丽的眼睛,这时,牛娃才失声痛哭起来……

  景前听得入神,考虑到家里事多,就没有继续听下去,离开了茶馆。但这段传书就够让他琢磨一阵子,这编书人虽然离题万里,可弃儿这小子影响面委实不小……

  姜家由于景连破了拳堂,在平静的乡村引起了极大的冲击,村上遗老或有头面的人物先后登门造访。如德高望重的闳济,安贫守节的廪生姜杰,富而装穷的秀才姜顺,甚至少有交往的赌徒阿大,金堂的庙祝姜贤良都先后前来探视。

  凡有人聚居就有贫弱富强势力层次,这种层次还经常不断错动变化,为了保住自己拥有的地位和财富,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必须要有强的“武力”作后盾。在阴阳街初露头角的景连自然成了各种势力争夺的对象。

  在樟勇主政祠堂时代,族规森严,部族子民唯马首是瞻。可到了闳济时代,有些豪富利用开设拳堂,笼络地痞流氓,划分势力范围。像姜庚、俊奎、维彪、维虎各自为派,根本不把祠堂头首放在眼中,以致发生西营口伤人事件。要是樟勇在时早开祠堂门,抓住凶犯,活活沉塘或乱棍打死。如药死亲生娘的赌棍姜书秀一样。但由于姜庚仗势包庇,至今汪伯胆还没有伏罪,还耀武扬威地出入人前,因此欲振族威,恢复古制,祠堂头首必须有位铁腕式的人物接班。闳济原看好景明,可他聪明有余,公允不足,不足成大事;阿大虽然有魄力,不怕强豪,但生性懒惰,嫖赌无度,是扶不起来的阿斗,难以成器;唯有景连睿智大度,胆识过人,不为声色权势所动,阴阳街的未来舍他还谁?闳济先生探望景连目的是显然的,不过景连小辈,故而以看看老嫂子的名义进了姜家。

  登门的客人越来越多,除有身价的头面人物,各堂的干事及景连亲近伙伴天脱等也来了,门庭若市,还有街坊妇女,老人和稚儿都站在圈外围观。

  大家有坐着的还有站的,除姜杰、闳济、姜顺等体面人物由范氏亲自陪宴外,其他人只能在临时支撑的两张撑桌上站着喝酒。天脱等活跃的小伙们端了盆花生米,抱了一坛酒,竟在竹阴下席地围喝。大家一谈到景连赤手空拳放倒李少辅拳师时,情不自禁,高兴得手舞足蹈。有的用林冲痛打洪教头作比喻,全场扬起一阵阵的大笑,引为自豪。

  景连有没有武功,拜谁为师?范氏声色不露,连兄弟姐妹都无一知情。但村上人不止一次的发现,每当月黑天高时,在塘塍上,红枫下,甚至鬼哭垅火烧山一带出现过一个神秘的身影在那里腾翻飞跃,时隐时现、神出鬼没,至今还有人谈虎色变,那些胆小的一至夜间都不敢出门,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景连偷练洪拳。

  客人们正喝得兴头上,景明突然闯进中堂,见已来了众多的客人,就向闳济、姜杰等头面人物作揖问好,并禀告:“母亲,那位仓州镖师李伟汉先生要会会连弟,还有姜庚、俊奎、维虎、维彪诸位老爷带着两个拳堂的徒儿送教资来了?”

  “镖师要来会会弃儿?这是什么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你回去告诉他们,弃儿身受重伤,正在静养,不便见人,要会,也等他康复后亲自登门拜访吧!”

  “老嫂子,既然镖师要来,我等有所不便,先告辞。”闳济等乡绅站起来要走。“说那里话,难道他们比你们尊贵?这里还有位置呢!”范氏正好借土地神壮势,为自已撑腰,那里肯放,他们只得又坐了下来。

  “伯母身子骨可好,侄儿庚生、俊奎等来看望你来了。”姜庚又向闳济等一一作揖:“原来族长,杰太爷,顺大哥也在此!”“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我来介绍以下,这位是当年从汴京押运十万两黄金到北京失而复得的镖师李伟汉先生!”俊奎一指,大家见他肥头光脑,大络腮胡子,眼睛炯炯有神。李镖师向大家作了环揖,款款坐下,姜庚、俊奎也在旁人让出的位上落坐,于是上首是范氏,左横闳济、姜杰、姜顺,右横李镖师、姜庚、俊奎。下首景明。范氏命撤去残席,沏上清茶,端了四样点心。忙得玉林和景芳走马灯似的,那李镖师两眼盯住玉林、景芳,心想:“我跑了大江南北,那里见过如此雅致娇艳的女子……”

  景明见他走神,忙说:“镖师喝茶!”“喝……”李北佬这才回过神来,端起茶杯品茗。范氏见他的行止,肯定不是善良之辈,暗递眼色,叫玉林、景芳赶快回避。遂开言道:“庚生贤侄,前夜,你带白虎堂师徒向我索人未果,今儿个又这么兴师动众的,莫非又要我交出连儿么?既然事隔三天还不肯放过他,还不如把我老身押去做质,省得什么王泰斗的,铁门神的一趟趟白跑……”

  姜庚脸一红,忙站起来作了个揖:“堂伯母话重了,侄儿担当不起。虽说王拳师索过连弟,可他毕竟江湖名流,讲话算数的。在开堂之初扔下大话,谁能破了他的拳堂,把教资拱手让出。如今他教了六十名学徒,每位收壹佰贰拾斤米,计七十二担大米已送到你门口了。本来么,他要跟连弟亲手过招后才兑现的。可连弟年轻,武德兼备,又救了他的得意门生少辅的性命,就不愿再与他较量,连夜带了二十多位门徒,卷包回城去了。不过他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话:叫连弟再苦练三年,后会有期。可不,我代他把七十二担米送到你家门口了!”

  “这么说,那李少辅还没有死?这样的江湖骗子我见得多了,可没听说过进拳堂还要脱裤子……”堂上暴出笑声,有人提醒她:“那不叫脱裤子,是换小装!”范氏当即反驳:“脱裤子就是脱裤子,还‘换装’哩!这些玩世不恭的骗子最会装腔作势,表面道貌岸然,身子骨早被酒色掏空了,扯张虎皮当大鼓,内空外响,堂堂的白虎堂拳师还经不起我小儿一击,不卷包又该如何?”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娘,这七十二米先收下吧!”景明提议说。

  “什么收下七十二担大米?七百二十担,七千二百担我都不希罕!李二霸那乌风腿,差点把我儿门牙都磕掉了,调到你,老娘只能给你收尸了。还好弃儿有两下三脚猫,让了他两招,对方不但不收敛,反而用了老鹰扑雏鸡,黑虎掏心。这样死黑良心的拳霸,依我的性子当场就该剪下他的脑壳。可连儿心软,下不了手,反过来还要救他。前日他师父还明火执仗的杀上门来索人,当年洪灾先夫为救坝下万计生灵,咬牙抱膝卷身堵漏,义薄云天,这区区七十二担米能补偿我家万一么?也罢,我们是仁义之家,决不会收下一粒米的,把这些米挑进祠堂,救济穷人……”欲知下文,见下回。

  第五十一回 赠折扇顿悟迷惘人 济义仓沉醉救世主

  “嫂子所见极是,如此举措,乃是族人福祉之所在也,令老朽欣慰之至!”闳济动情地说:“当年公略曾设义仓济民,今连儿捐米以济苍生,乃是子承父志,铁肩担道义,正气凛然,我想能否从祠堂收田租中提出二百担同连侄的捐输一并用于建立义仓。每岁到青黄不接时发放,稻熟收回,不收利息,就叫‘义士谷仓’。老夫以为:为王者以仁治天下,为臣者以德立身,侠义之士则以霸制霸,以仁济世,王道霸道兼蓄并用。而眼下虎狼当道,仗势欺人,村民惶惶不可终日,早已盼望有顶天立地的侠义之士出来打抱不平,制强扶弱,还我一方安宁。眼下我已年迈,祠堂这摊子迟早移位年轻人的。据我冷眼观之,连侄文武兼备,又有一副侠义心肠,众望所归,倒是个人选……”

  “文举说的极是!”姜杰、姜顺、姜乾、阿大纷纷表示赞同。说罢也跟着族首一齐告退,范氏送出门外,命景明率众把七十二担大米送到祠堂,交给闳济处置。

  姜庚率着家丁护院也告辞了。他以送教米来套近姜家,本意原是以换取景连任教拳堂,收到自己的麾下。可听范氏的口气,难以就范,不如以退为进,再谋良策。

  俊奎带着保镖也辞了出来,招呼散在竹林里闲聊的七十位徒儿回北街,他早已忌姜家兄弟才华。正月初头他提出接逻移师祠堂的主张,却被景明当众驳回,至今耿耿于怀。尔后运用手腕拉过景明,只不过为了打击姜庚,现姜庚拳堂已垮,大势一去,景明就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倒是景连,如今破了姜庚的拳堂,明日自己的拳堂还能保么?因此授意镖师暗藏袖镖,见机行事,以绝后患。如他较量败北,就以传艺为名,把这不羁烈马笼络门下。可等了半天,他竟不露面,只得扫兴而撤……

  景山在楼上养病,见楼下哄闹不已,极为反感。因此趁人不备溜出小门。来到东院。可院墙已剥落,蒿草没膝,门锁锈绿,满目荒凉。就伤心地流下泪来:“伊人何在?”。

  “是景山大兄弟么?”胖大嫂打猪草回来,见他在门前徘徊,就派田直踅了过来,见他形容消瘦,神情懊丧,心中不忍;于是说:“你来迟了,她已离家二十多天。”

  “大姐,她为什么要弃我而去?她肚里还有我们共同的骨肉哩!”

  “这,难道她没告诉你过?”陈月韵感到意外,说:“她因有了,就托我和王婆到你家去过,可你娘,当家的哥嫂都说,人倒是好人,又长得聪明端庄,只是眼下有颗小痣,算命人叫泪痣,要是生在眼上弦是克天不克地倒还不打紧的,可是她生在下弦,是克夫的相,而且眼前有绍宾和华国云先例……”

  “大姐,此事你别说,请告诉我她在哪里就足够了?”

  “大兄弟哎,她为了避开耳目,连我都没有吱一声就走了。我正在挂念着她呢,如知道能不告诉你吗?”

  景山同她分手时,已满脸泪痕,于是往西院里来。

  玉林这阵子都在堂屋里招待客人,待镖师等走后,好不容易回到西院,同景芳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装。景芳还牵挂着那头四齿黄,走了。更显得人去房空,就坐在书案前翻起汤显祖的《牡丹亭》,那杜十娘悲惨的命运令她落泪,为什么景芳、景花,还有洪家的小寡妇的命运也如此多舛?自己又好到那里去……

  突然门口出现了景山,原来景芳出去忘了关车门。玉林忙放下剧本,把景山引到藤椅上,沏了一壶茉莉花茶,打开一盒刚上市的绿豆糕:“三叔,喝茶,吃点甜食!你是难得来的!”“是啊,我这是第二次,上次是来看连弟的,可他已远走高飞了。”“最近你生病,我专门叫义父从南山采来‘脱力王’,不知你吃了感觉怎么样?”“感谢你和二哥常来看我,问寒问暖的,家里真正能关心我的有几人?”“家大业大,都忙于生计,你也别放到心头,宽怀纳福,养病重要!”“二嫂,你那里知道,我牛壮马健的,什么时候有过痛痒?可春花,她走了……”

  玉林见他伏案痛哭,自己也陪了泪,递过一方丝帕,景山抓过去一边抹泪,一边干号:“我心里的苦楚有谁晓得。她走了,她是被迫走的,一个寡妇怀着别人的孩子,又不能与他结成夫妇,她在人前眼下呆得下吗?……”

  玉林哪里见过大男人哭,一把夺过那方手帕,替他擦泪,自己鼻子一酸,也滚下泪珠:“三叔,你使劲地哭,哭出来罢,憋在肚子里要伤身的!”

  这时才听他哗啦一下放出声来:“二嫂,家中能真正关心我,理解我的就是你和二哥。其实我什么病都没有,我的病就是春花走了……”

  “人到了瓜田李下应该避嫌的,一个女子尚有如此胆识,你怀有求生绝技,难道死守旧城不成?进一步有千难万险,退一步也许是海阔天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蛟龙自困搁浅?”

  景山不哭了,睁大双眼望着她:“依你之见,我将如何?”

  玉林拉开一把苏式绸折扇,就便案头的笔墨,写了一个大大的‘追’字,双手献上:“这把折扇请收下留个纪念,眼下天气还凉,待到炎夏时也许用得上。”

  “记住了,这天底下知我凉热莫过您了!就此拜谢!”景山作了一揖,辞别而去。

  经管多家作坊的景山居然要离家出走,这无疑给家业正在升腾的姜家掀起波澜。范氏已瘫在床上三天没有进食,景前见他要半路分道扬镳,已经开创的家业将毁于一旦,心里焦虑程度可想而知。

  景山是实干家,人称拼命三郎。由于田地受制于天时,所收有限,主要靠工商发家。他所管辖几家作坊是家庭的经济命脉,是未来的指望。因此再三挽留,说:“根据眼下的情况,给你娶房媳妇并非难事,你何苦去追求满身都是是非的小寡妇?留下吧,明天就请媒人去物色媳妇。”“哥,除了春花我谁都不会娶的。为了她,我宁可放弃一切。浪迹天涯。”

  正在辛畈源做水轮的,景聚师得信连夜赶回。经过与兄弟面谈和多方面了解,发现家庭的核心问题不是老三的“去留”。而是亦农、亦工的家庭结构过于偏重经济而忽视人性,是感情纽带的断裂,家庭凝聚力的散失。如果当初母亲和大哥尊重三弟的婚姻取向,同意他与曹春花成亲,就压根儿不会产生离家的念头。眼下五兄弟联手创业,资本集中,对发家致富十分有利。因此聚比分好,小分比大分好。可在现有的家庭体制下,也多少限制了兄弟们个性的发展和才华的发挥。如果死死把住一个不放,也不是办法。烈马跳槽,焉知非福。因而提醒大哥:在家庭的需要和他个人的志愿决择问题上,不必拘泥一格。让他去吧,也许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回来?你也不是赞同连弟去闯世界吗?但是在个人和家庭财产分配处理上必须谨慎合情合理,签订合约,以免日后发生纠纷。

  “这不是等于分家吗?当然兄弟大了,还是要分家的。可现在分家,无疑会葬送已经开拓的事业!”景前坚决不同意。景山说:“这大哥不要误会,我这次走出是我个人的意愿,并没有要求分家,也不想带走我应得的那份家当,而去寻找我自己的归宿。因而也无需分家签约。”

  景明完全支持二哥的意见:“既然大家是兄弟,无论是同室或出走,都有应得自己一份财产的权利,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我已起草了一份合约,若无异议,就画押吧!”

  契 约

  经家议一致。凡兄弟无论同堂共室或离家自谋生计,都有得到一份家产的权利;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一、任何兄弟被保留的财产,只有正式分家时才能兑现。二、为了自谋生计保留的财产由高堂监管,高堂后由长兄继管,再后二兄、三兄,以此类推。三、应得的财产按分家时市值估价移交。增值或亏损部分应由监管人、当事人和中介人协商处置。四、外出自谋生计的兄弟予以一次性的川资和用于营商之本,其数额由家庭合议通过为准,并用现银兑现。计入保留财产之内,分家时,予以冲销。五、自谋出路的兄弟遇到天灾人祸,所有兄弟应予以救助,其费用超出保留财产部分,由兄弟合理分摊。六、凡外出人员三十年后生死不明,保留财产归监管人继承,其他亲属不得侵占。七、凡当事人与监管之间发生争执,应通过祠堂或官府调解。

  以上契约举家通过,一式六册,兄弟各持一册,高堂保留一册。

  景前、景聚、景山、景明都画了押,或按了指印,景连业已外出,由兄长代签。

  光绪壬戍年 仲夏

  欲知后事,见下回。

  第五十二回 报恩情翠儿酬义主 排命运花魁批相士

  景山天没亮就悄悄地离开家,踩着月辉,穿过竹林,一路惊鸟扑腾,家犬齐吠。他心情沉重,走出百步外,再回首望一眼热血落地堂屋,往事历历,百感交集,含着热泪遥拜了母亲……

  其时,景聚、景明、玉林、景芳早已来到寺姑桥头等候。兄弟三抱头痛哭一场,景聚含着热泪叮嘱:“你这次远行,难免有山河阻险,凡事都要小心在意,三思而行。一路保重,有了落脚地,就捎信回来,以免家人挂念!”景山咽泣着说:“我的出行是不得已的,很可能像只断线的风筝,随风飘泊,不知哪里是我的落脚点?不过请兄弟放心,我能回来时,自己会回家的,请转告母亲:恕儿不孝,不能早晚侍候她老人家了。”说罢,再次向南跪下狠狠地磕头,景聚、玉林见他额头已碰出血来,忙去扶住,景山一转身,又向二兄二嫂跪下:“知我者,二兄二嫂也!我于人于家无愧,走也安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二姐,拜托两位垂怜!”“三叔放心,姑娘的事有我照料!”玉林扶起景山,景芳早已哭得像个泪人,一下子伏在三弟肩上号啕大哭起来……

  “三叔,这个包袱里有些鞋袜,还有几套便装,一些为你预备的干粮,还有我一百两私房银票,给你做生计之本,仅表我和你二哥的一点心意。”“无功受禄,哪里担当得起……”正在推让之间,后面大兄大嫂携着彩彩远远地赶来送行。景山拎了包袱,扭头就走。景聚怒斥:“你给我站住!大兄大嫂好头好面的来送行,你连招呼都不打,如此心胸,将来何以成大事?”景山只得勉强回身,冷冷地作了一揖“大哥大嫂留步,小弟就此辞别!”说完回头就走……

  范氏因儿子不告而别,伤透了心,正在房中呼天抢地的哭,给人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一家子不得不拥进内房相劝:“有志者独闯天下并非坏事。当年果老不是拿了家父替他做酒会捐助的八十两银子周游天下的?结果不出十年衣锦还乡,给姜庚留下万贯家当。三弟是有名的拼命三郎,身怀绝技,到哪里赚不到大钱?他年荣归故里,还说不定带回来一大群子孙哩!”“话是那么说,可他因我不让他倒踏门招补代妒气走的,那个传千家的狐狸精前世与我结下孽,坑害了我家长工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儿……”

  虽说母子情结未了,但她毕竟一代巾帼英雄,包容达观、胆识超群,情绪很快就稳定下来。

  大家见家主有了霁颜,因天色不早,有的还要出工,都回到堂前用膳,恰好余讨饭带着余新、贵青、兔唇、塌鼻、白痢、王坎、狗狗、李坤烈、癞痢头等长年伙计来吃早饭。要是往日,早有大钵粥,小碟菜备在案头,可今天厨房人荒灶冷,大家只得窝着工坐冷板凳。景芳和玉莲忙上去烧火煮粥。景明业已接手了作坊,立即命余新去铺里提取二三十斤刚出滚头的水散粉来应急。

  玉莲留在内房服侍姑母,彩凤叫饿,范氏说:“日头都刺破窗了,别饿坏了我的小宝贝,让她喝碗热粥垫垫底吧!”玉莲一脸的不高兴,没好气地应道:“想喝粥?还赏饭哩!没了我,一家子吃穿戴哪有这样现成?不该忙的,倒忙得连放屁都没工夫,该忙的反而整日里关着门弹琴看唱本,养小叔子。平日里饭来伸手,茶来张口,连油瓶自个踢倒了都不肯扶一下,难道她是主人,我是奴才么?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有容乃量,我还指望你总理大家大业的,又何苦与常人一般见识……”

  二十多斤散粉刚上桌就没了,原来节俭是姜家传统。连做散粉的人都不允许吃散粉。何况干活的人食量大,偶然吃了一次散粉,谁不想多捞一筷头?有的挑了一大碗拌些豆板酱,连姜末蒜泥都来不及用,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他们吃歇上班,笸箩里已经一根不剩。自家人只好等粥熟。还好,玉林事先取出一小碗,送到房里给小彩彩吃。

  一家人正在喝稀粥,就有客人登门。原来景聚三十岁。岳丈杨稀郎带着小跟牢给女婿挪生日礼节来。景前等连忙离座迎接。杨稀郎做过牛换郎,善于交际,言行举止也极为得体,他一拱手:“贤契们请了!”就在上首坐了。

  小跟牢见到刚从厨房里赶出来的母亲,就狂奔过去:“妈妈,我读书了!”玉林惊喜地蹲了下去,楼住他亲亲红扑扑的脸蛋:“真的读书了?能背给妈听听?”小跟牢神秘地耳语:“人之初,性不善……养不教,子之过……”“小杂种,先生是这样教的么?”玉林会心地笑了,小跟牢又耳语:“先生说我有鬼活,有违圣训,挨了教板哩……”

  玉林叫景聚把礼担送进上房过目,自己沏茶,端点心,杨稀郎则说:“你别为我着忙,早上喝碗粥最清火的。”于是大家共桌用膳。玉林只得给他剥了两枚熟鸡蛋配粥。

  范氏见亲家来,忙叫玉莲按例收取礼物,自己出来陪客。

  玉莲掀开礼担,见千层底布鞋两双,布袜两双,大襟宝蓝长袍二领,主家粗布长裤二条,黑缎鸟顶六合帽一顶,给婆婆的绣有‘万寿’的甘蔗红锦袄一套,还有给彩彩的绣有大红牡丹花的衣裤一套。另外麸浆馃八十双,馒头八十双,双刀头的条肉一方,公鸡一对,染红的鸡子十八双,还有四样糕点等。玉莲叫景芳拿出二十双麸浆馃上桌配粥,余下送给三邻四舍。

  小跟牢一头闯进内房,玉林在门口喊道:“小杂种,还不拜见祖母婶娘!”小跟牢单膝跪下作了揖:“向祖奶奶、婶娘请安!”玉莲忙把他扶起来:“我的儿,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看来很像大叔的身架,肥头大脑,天庭饱满,相貌堂堂,有副官相哩!”“外婆说了,代为向这里的奶奶婶娘伯伯叔叔姑姑姐姐请安,祝他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百事凑头,万事如意!还教我给大婶娘一个小红包!”“给彩凤小姐的,小杂种!”玉林纠正说。“咦!”他向娘做了鬼脸,拉着彩凤一头冲了出去……

  玉莲见杨家给她取了头脸,早把早晨不快的事忘掉了。家里有客人,见姑嫂俩花娘似的,那里干得像样的厨活来?只得亲自出马,吩咐她俩洗碗扫地,把送来的长生鸡放养,抓了家鸡来杀,肉是现成,叫人到姜顺店门口买来活乌鲤,亲自整治一桌酒菜,由丈夫、大叔作陪喝酒。景聚问起小跟牢的情形,老丈人眉开眼笑:“他生性顽皮不驯,在私塾里不是打哭了同伴,就是打翻了先生的墨池。我三头两天上门陪礼道歉。不过记性还说得过去,只要你报出属相,他就能说出你的年纪。算盘学会了小九归,那次外婆叫他去换油,十一斤四两芝麻,按四折五六,称他四斤九两半油,柜上老花头还说:‘多你一点,少了还说我欺小!’”“花大爷,该是五斤一两九钱八里四毫哩!”小跟牢够不上柜台,头顶算盘,把算子拨得嗒嗒响,在场的人都看呆了,从此落下‘小神算’的绰号……

  大家正在兴头上,景花夫妇和翠娟夫妇来了。朱兴、朱旺同时一揖:“大舅们好!”大家忙站起来让座。景前向妹夫引见亲翁,朱兴再次抱拳:“原来是舅公,幸会!”“贤契请坐。阿啦虽未会过面,亲家信源却是茶友,常在马达镇见面的。”

  席上正在劝酒,房内又传出哭声。原来景花携着翠娟拜见母亲时,方知景连、景山业已远走他乡,彼次诉说衷肠。翠娟双膝跪地献上一百八十两纹银,说要是那晚没有连哥冒险相救,她早已被猛理狗糟蹋了。这次她同夫婿专程来感谢的,可再也难见恩人啦。说罢心里一酸,那热泪就滚了下来。范氏也陪了泪:“我养了这么多的儿女,唯连儿孝顺,最令人疼的。他虽然读书不多,却有章程,这次出山,说不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来。你们也大可放心。”

  范氏问起她和她父亲的情形。翠娟极为感激地说:蒙连哥和乡亲鼎力援救。父亲以撞墙抗暴以后,毛耳观音天天替他清洗溃烂,附上白铁的药末,后来脚疾也奇迹般地好了。那天她被通天霸关进堂楼,连哥教朱旺冒充家丁,趁守卫醉倒混进楼上,借绳索荡出楼窗,抓住罗汉松的桠枝,落到旦旦家的内院。在旦旦母女协助下逃出阴阳街。

  一路上月黑草深,鬼哭狼嗥,我们一口气跑了三四十里地,进了一处山岙。那里众峰林立,古木参天,溪水淙淙,乳雾漫漫。不知那儿来的的鸡啼声。我俩寻声借宿,只见崖下临河的台地上有三五份人家,清一色的柴篷茅屋,敲了一家门,有位年迈的老太太开门出来,持着松明照了照,见我们不像强盗,就说:“年轻人,想是迷路了,可怜见的,进来吧!”

  后来才知道,这位饱经世故的老人是个疯子。她叫王阿嫂,王阿是兰江上的牵夫,被曾总督征去当水军,战死在鄱阳湖,好不容易把唯一儿子狗狗拉扯大,三年前上北山砍柴,被豹子吃了,从此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呼唤儿子,见朱旺有几分像她的儿子,要收留他做干儿子,我们举目无亲,也巴不得的,就从了她的心愿,也得到了栖息之地。后来才发现老太太不但不疯,为人心直口快,竟还有排有场的让我们拜堂成亲。其实这个村就是横山头,与兰城一衣带水。为了生计,贴心的阿嫂托王阿旧事友牵线,让朱旺到了兰溪县城最大的酒家‘万香楼’当学徒。老板蒋国明见朱旺知书识礼,勤恳忠诚,收为徒儿。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原是苏系名厨出身的蒋国明将生平所学的绝技倾囊相授,特别那道‘腐乳肉’又叫‘怀乡乳’是皇帝御膳必备,曾倾倒清宫朝野,也传授了他。

  “万香楼大酒馆地处婺江、衢江和兰江汇口,俯视三江,独领风骚,千山万水,尽收眼底。到了扬花水月,百舸争流,白帆悠悠,游子墨客,借酒浇愁……因此,‘万香楼’成了客商和达官贵人菌集之地。特别县太爷及六房典吏都愿到万香楼来消遣或把它当作接送宴请钦差大臣的场所,其中不乏总督、藩台、本营道府等权贵。天天暴满。

  店内经常有名妓歌女串台,以轻歌慢舞取悦大商巨贾、或把盏伺菜以助酒兴。翠娟常来看夫婿,闲着无聊,就帮着抹桌布堂。

  这天县衙户房典吏尹古川在堂上独喝闷酒。原来道台有位师爷叫张千,是一个贪官,这次巡查户房,明要暗挟,送了两千两还嫌少,因此闷闷不乐。

  众妓见‘财神’降临,蜂拥而上,故作媚态,有的伏肩,有的坐怀,喂酒夹菜。尹古川心事重重,那有情趣,早已大醉,一股酒酸拱肠翻肚,哗啦一下吐得满身满地,这些窑姐趁火打劫,捏兜掏袖,把他身上银两、银票抢劫一空,连金指环都勒走,个个捏着鼻子,手扇酒熏溜走了。尹古川人醉心醒,方始彻悟:“我趋炎附势为官,她们趋之若骛为钱,官腐、钱臭、色迷为世态固疾也,我何以执迷不悟自绝清流?”

  尹古川跌跌撞撞的自个下楼,一个失脚跌落楼梯,跌得鼻青眼肿,刚好被正在擦抹栏杆的翠娟发现,扶他到门外,她只好掏了几颗铜板顾顶小轿送陪他到衙门,尹古川因此认识了这位身处污泥而不染的女孩,认为义女。

  “你店有位叫朱旺的吗?”两位皂隶手握扑刀,拎着铁索如狼似虎的闯了进来。朱旺、翠娟正欲前去,被蒋老板一手挡住:“听口音,两位公人系汤溪县的,不知传他们何事?”

  “不错,在下的确是汤溪县衙役,只因他拐走阴阳街姜维彪的小妾姜翠娟,本衙特前来缉拿归案!”“慢,此乃兰溪管辖范围,谁敢抓人?”“今有兰溪县衙刑房批文在此,谁敢阻拦?带走!”

  “蒋大爷,别求他们了,只求你转告户房尹老爷一声。”朱旺、翠娟就被戴上手拷,被西门通等衙役带进汤溪坐牢,过了半个月才释放回到树丛沿。人说在外千般好,不如家乡暖草窝。再说朱旺有了厨艺,常有做红白喜事的人家请他把厨,足以温饱。后来不知怎的,通天霸竟派人来还回一百八十两银子,还表示歉意,这就是我的干爹出面干预的结果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些银子还请带回孝敬你父亲,再说你们已成家立业,生活上还得添置补缀,正需要用钱的当儿。弃儿从小就有侠义心肠,做了些打抱不平的事儿也是了昌德积善,何言图报?”

  “大娘,他救了我一家,给了我一世活头,这点银两能报之万一么?再说我夫妇已经赚了不少银子,横山的义母也作了生活上的安排,如她愿意,我打算把她和生父一起接到树丛沿去住呢……”

  “亲家母,我已扰了老半天,家中还有些杂务,眼下天色也不早,就此告辞!”杨稀郎站在门口,向范氏一揖。范氏回礼:“亲家万福!你是难得来的。家里虽然没有好招待,便粥便饭还是有的。好歹住上一宿。”“都是熟门熟路了,要来时我自然会来的。”

  玉莲按照姑母的吩咐,一一打点回了礼。另外从自己房中取了一盒‘白毛尖’作回馈。大家送到门口,杨稀郎就便到西院看了玉林的居室,说小跟牢要上学,担搁不得,硬支支从玉林怀里把他领走。夫妇俩直送到官大路,才依依惜别。

  再说朱旺夫妇辞别了姜家,望坟场而来。姜文鼎见女儿携婿双双回家,悲喜交集,老泪横流:“这不是做梦吧!”“爹,女儿不孝,把你坑苦了,受我们一拜!”文鼎忙把他俩扶住,抱头痛哭:“我每晚在梦里唤你的小名,可你已变成小鸟飞了。”“爹,离巢的小鸟又飞回来了。我还还你一双哩!”“这就好,我们庄户人家不求别的,只求你小两口恩恩爱爱,给我生一个胖外甥,我死也瞑目了。”

  “请姑爷、姑娘喝茶!”聋老太沏茶奉上。翠翠忙接过:“我父亲全仗你料理得好,才保住性命。你就做我的娘吧!”毛耳观音只是笑笑。父亲忙说:“她耳背,倒是心好。”

  “岳父,这两封银子算是我和翠娟孝敬你的。”“那儿来的这么多银子?还是你们自己保存起来,等凑足了数,还清那狗入的!”“爹,二地保那边的事已经了结。这些银子还是他家赔偿我们的”“他肯吐出昧心钱,难道日头西出了?”翠娟把原本全盘托出,父亲才开心地笑笑:“这可真朝里有人好做官,我们终于可以挺直腰干做人了……”

  上灯时分,小彩彩跑来,对西院里一大堆人说:“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我妈说了,今儿陈大妈家来了女看相,请你们过去看相!”“小彩彩,你告许妈妈,我们打完这局胡牌便来。”“好的!彩彩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玉林约了景花、景芳、朱兴、朱旺、翠娟一道来到村东头一座大院落,一座三间两厢,中心有一方大天井的楼屋,这就是陈月韵家了。见堂上烛光摇曵,一片人头攒动,多是年轻男女。八仙桌上首坐着一位女相士叫明月,约二十七八年纪,青衣交领,大唐式发结,插了一支贵重的凤钗,颀身细腰,黛眉粉面,秀目流盼。还有二位道童打扮的少年在身后持拂侍立,气派非凡。

  胖大嫂,玉莲见景花等来了,忙迎了上去,掸尘引坐,村里男女也纷纷靠边挤退,随意在箩筐上搭杠就坐或席地扎堆而坐,相互打闹取笑,气氛活跃。

  “请这位小姐先看吧!”明月见他们这等气质高雅,衣着不俗,就点了景花,景花把玉林推上,那明月嫣然一笑:“尔等好容貌,倩丽高雅,绝尘脱俗,非同凡品,恕我直言,贵人原出身优伶,有侠义心肠!”“过奖了!”众人听了钦服,玉林嫣然一笑:“相士高明!”“请小姐奉献生辰八字!”“奴家生于咸丰丁巳年三月十二日卯时。”“好命,但人生旅途坎坷。丁巳年属蛇,蛇乃集天地之灵气,智慧之化身,怪不得你形体如画,极为姣美,行止言行,如此清雅。五行配天干;甲乙属金、丙丁属木,丙木偏阳,丁木偏阴,你乃是阴山森林、氤氲润湿,万物争阳,重色重婚。三月出娘胎,乃是上年五月交泰起珠胎,清明降世,遇动神,天解当值,啊呀火灾!当年太岁入宫,又遇丧门,克父之兆;十二日生,即亥日,亥水克火,破财!驿马坐命,它日远走异乡。卯时,未满望月,玉兔守株,嫦娥望乡,喜理重叠,二度梅开,诗曰:

  楼台天香万人夸

  王孙公子叹无伐

  王谢堂前旧时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

  玉林正要赠送相资,被玉莲阻止,说:“近年来家事多么,一家子和有干系之人都相一遍,也好做到心中有数,相资由我垫付。”

  明月又点景花,景花笑道:“谷在仓里,麦在罐里,冬瓜蔓到绿豆地,我生来命薄作浅,不算也罢!”遂站起来告辞。玉林、翠娟、朱兴、朱旺见她走了,也跟着出来,回到西院。玉林开了门,大家一起品茗聊天,玉林问道:“你怎么不让她推算一下流年?”景花说:“我读过周易和周公梦解,按照阴阳八挂,五行相克,许多事情都是假设为前提的,由于流派繁多,却出于一源,因此,不论谁来推算,其结果大抵雷同,这就是信仰周公的结果。例如你丁巳年生,该属木。天干十字里,假设甲乙属金,丙丁属木,戊己属水、庚辛属火、壬癸属土。因你出生年里有个‘丁’字,就属木。木的克星就是金和火,因而你本人或家族里任何人生辰八字中有金和火,就是你的克星,木碰上火,就是‘火灾’了,木碰上金就遇到地煞星了;再说我家祖屋毁于战火,父亲死得早,我家兄妹六人,无不克父,犯火星的。如此的推测,我的命还要旁人指手划脚么?不说了,大家好不容易相聚,一边打胡牌,一边谈点开心的事……”

  到起更时分,外面有人敲门,景花问:“谁来了?”玉林前去开门说:“除了芳丫头还有谁!”“好呀,你们躲在深宅赌博?我去报告地保来抓你们去坐牢!”“地保正在上班,那有闲功夫抓赌的?”“那里上班?”“他正在花巷筑方城,难道没派人来向你禀告?”“怪不得我做娘连连打喷嚏,不孝龟儿连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来禀报,竟然敢自行作主了!难道不怕家法么?”

  朱兴见到景芳眉开眼笑,就凑了上来:“姨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是包括你们和全家及有关外人在内的算命的结果。具体细节我也记不得许多了,每个人的结论性的东西叫明月录了下来,还有凡记不住生辰八字的,由在场老婆子们提供。景花一把夺过去摊在桌面,大家瞧时共有男女十七首箴言诗,也没具体署名,大家一齐观文

  一

  勘察命运世间稀

  国色原属王侯妻

  金屋处尊志不更

  铁窗痴女对冷辉

  二

  红颜承露遇丧门

  头顶泰山始彷徨

  千愁万恨恨无路

  削却青丝伴青灯

  三

  栏里春秋何时了

  “史记”心裁出司马

  一夜风情浑身湿

  伴烛泪干等天亮

  四

  风声鹤唳降古坟

  命犯孽海劫色狼

  临危含羞许贞身

  偏遇迂腐读书郎

  五

  洞房结义恒古稀

  情到深处自然倚

  惊世堂木三拍板

  难慰灵堂半宵妻

  六

  心高气傲出人头

  事成垂败即萧侯

  佐主助夫谋霸业

  衣锦未还先沉舟

  七

  巾帼情怀浩坦荡

  安贫守富不寻常

  正气凛然救后主

  义薄云天相夫郎

  八

  蛟龙搁浅鱼虾戏

  空怀报国志难移

  有朝趁浪归大海

  海阔天空任君飞

  九

  铁骨铮铮英雄汉

  气贯长虹义薄天

  壮志未酬身先死

  换符意在旧江山

  十

  大智岂能林外栖

  谁能荒岛纳娇妻

  超越人际读世界

  自著春秋判是非

  十一

  蚕娘背牛下凡尘

  许惹美妻住谷仓

  耕耘回栏都不见

  唯吃稻草拌砻糠

  十二

  一纸休书两面词

  难载情缘奇女子

  此生怎还双孽债

  浪迹天涯寻云寺

  十三

  貌若潘安才如寅

  花天酒地任蹁跹

  直到江郎才将尽

  粉墨登台换新天

  十四

  情天孽海渡无帆

  痴男怨女隔重山

  天上掉下林妹妹

  良宵一宿死也甘

  十五

  道是无缘却有缘

  说是有情还无情

  有缘无情缘无价

  有情无缘缘有成

  玉林没看到写自己的诗句,还要查看,景花说:“你那四句我早背下了,楼台天香万人夸,王孙公子嗟无伐,王谢堂前旧时燕,飞入百姓寻常家……这些全是顺应自然,夸大命运由天定的必然性,与人定胜天观点背道而驰。中国儒家的‘畏天命’,道家的‘委天知命’,却教我们‘服从命运’,如果如此,我们这些人就别想活了。二嫂还得回贞姑山守着班主棺材过日子,这叫‘好女不嫁二夫’么,翠娟还得做通天霸小妾,服从‘命运安排’么?”我看明月给我们这儿首诗多有误导并不可信!何必当真?”

  太家听了愕然……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五十三回 挽狂飙三斧定乾坤 灭江盗一炬付沉舟

  景连在两湖之间水道上流浪,身无分文,靠货船上装卸搬运为活,最后,潦倒在“铁胆号”上,化名为阿大。

  端午龙舟会赛上,给 龙宫献上无数粽子。但龙王并不领情,照旧呼风唤雨,搅得翻江倒海,以致泛滥成灾。素有黄金水道之称的长江沿岸,许多码头要津封船闭港,巨商大贾谁肯拿自个的身价性命作赌注?纷纷离开狂涛拍岸的水道,改经陆路。即使敢于冒险的“铁胆号”一类的大船,也由于缺乏货源,被迫停靠在鄱阳深水码头,眼巴巴地让狂风暴雨刷去往日的雄风,久久不能出航,急得船主谢达辉直搔头皮。

  阿大在大风大浪中闯了二个月,虽然长得牛高马大,可谁也懒得问他的来历,在这洪荒季节,缺乏搬运的活计。衣着褴褛,腰缠空空,生活无着,百无聊赖,只好在外舱地板上睡觉,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阿大,你的衣食父母来了!”胖得像头狗熊的船主谢达辉,咧开笑嘴,来到外舱,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几脚:“船被粮商包走了,还不快去装舱!”

  阿大睁开发涩的睡眼,见船主身后站着一位极亮丽的小姐和一位五十开外的官商。他五品顶戴,水晶帽顶白鹇补服,捋着山羊胡子,眯着精明小眼,打量着这位慵懒在船板上不肯轻易起来的大汉。十分扫兴地说:就凭这么一个苦力?那三天三夜也装卸不完!”

  “有多少担?”阿大像被锥子戳了一下,一跃而起,抓起太平缸里的水瓢,咕噜咕噜喝了满满两瓢水,提起破袖一抹嘴,问道。

  “一百八十斤的标准袋,共六百多袋,你搬得了吗?”

  阿大丢掉水瓢,连正眼都不看富商一眼,抓起坎肩,走到船头,见十二条满载粮食的驳船已经众星拱月似的靠近铁胆号大货船。他轻轻地一跳,落在其中一只驳船上,熟练地铺设好连环跳板,一次性地就在肩上搁一袋,两腋还各夹一袋,身负五百肆拾斤,一个箭步就蹿上大船,不到两个时辰就装好一半。

  “阿大小心!”谢达辉从小就在江湖的风口浪尖上讨生活,什么没见过,现在他偶尔发现阿大卸第七条驳船时,眉头皱一下,那些麻袋特别沉,袋上还打了特别数码,引起他的注意。但阿大还是咬紧牙根,汗淋淋地三包一趟,三包一趟地搬进大货舱,叠放得整整齐齐,货主和年轻的女郎都看得目瞪口呆。

  阿大卸完了最后一船米,太阳已经坠入水面,满湖泛金,那十二条驳船曳着柔和波纹先后离去,只留下巨大铁胆号长长的投影,满天晚霞把天上鳞片状的云块镶上薄透的金边。像是褒赏给晚妆的鄱阳湖一领美丽而飘逸的霞帔。

  “阿大,这是你的工钱!”老成的富商从美艳的女人手里接过一个包,亲手交到阿大手里,说“没料到您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不凡的身手,可谓大力士也!”

  阿大用手背抹了把汗渍渍红扑扑脸庞,双手接过包,当场打开一看,共二十个大银元,他拣出一枚指弹耳听,认定都是同治年间的铸币,成色上乘,就留下四枚,其余退回说:“靠自己力气吃饭,凭什么要你多给?该得的要得,不该得的即使白送,我也决不会要的!”

  富商和身边的女人见他正气凛然,心里就更加佩服。

  这位阔绰货主姓尹,名通海,故居鄱阳,同治初年的武举,因讨伐太平军有功,官升五品,后来弃官从商,富敌王族,在江湖上曾经是一代风云人物。沿江的九江、南京、无锡、上海均有自己的米行。本次回乡又娶了第八房妻室,叫崔香,年方二九,如花似玉,同室妒而生隙引起干戈。他索性一个家人不带,唯独带了新宠到苏州,让她主管新设米行,从鄱阳到苏州行程数千里,多有风险,本来要带几个保镖,但自信凭自己江湖上混迹多年,游刃有余,而且要赶在洪汛到来之前启程,一时措手不及。见眼下这位苦力年轻有为,心中便有了主意,如略加调教,晓以利害,可望成为有用之才。

  尹老爷吩咐启程。船主谢达辉巴不得提早动身,立即叫阿大升帆。不久,船离开码头,借着顺风,耕波犁浪,全速航行,很快就辞别了繁华似锦的鄱阳码头,在人们的视野里,除了浓重的夜色,也只有这浩瀚水烟上的孤帆了。

  阿大三天没有进食,又经过一番非常人能承受得了搬运装卸重活,这才感到肚子饿了。于是拿出一块大洋从谢达辉处籴来七斤米,又买了两斤肉和两颗大白菜,在船尾甲板上生炉做起饭来。

  尹老爷和崔香在内舱算账,又谈起请保镖的事,尹说:“我看这位年轻苦力力大无比,一身正气,如果请他当保镖敢情好,再者,你在苏州米行经营,也需一个得力的帮手,里外有个照应。只是他的身世还没摸底。我正忙于盘账,不如你先同他聊聊,摸摸他的志向和来历。”

  崔香本来年轻好动,哪耐得住寂寞,再说尹通海年过五十,并不好色,讨偏房目的是为了各地米行都有自己的经营人员,压根儿无法应付春汛潮涌的众多妻妾,放他出舱,也可减少力不从心的夫道压力,好集中力量料理各地账目。崔香本是平民出身,凭着姿色博得尹老爷一时欢心,成了贵妇。但不脱本色,对柴米油盐酱醋的调理仍然有浓厚兴趣,于是来到后舱甲板上,帮助这位苦力烧饭,炒菜,谈天。

  天已散黑,江面水雾弥漫,沿岸移过一团团黑色树木,村舍和墨绿连片的田野。阿大见老板娘来帮助自己做饭,借着炉火才看清她俏丽的面孔,心里有些发怵,因为她有景花之貌,在落难水海孤帆中,深感寂寥,现在同一位如此美丽的少妇在一起,又高兴又有点手脚无措。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适应这种环境,他壮着胆问:“你是本地人吗?”“是庐山桃花寨人,你从哪里来的,你的家呢?”阿大见问,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平静:“说不清了,做苦力的哪能成家!”“小火饭,大火菜,怎么烈不起来?”“柴太湿了”“一堆湿柴难倒英雄汉,是吧?”“唔……”

  阿大烧火,崔香炒菜煮饭,一问一答,谈得有趣。由于劈柴太潮,光冒烟不蹿焰,被她一激急得阿大吹了一口气,反弹火灰溅到眼里,甚是难受,连忙捉起油污袖筒去擦。

  “进灰了?我来给你看看!”崔香跑过来,用香绢给他擦一会,问:“眼还难过么?”

  “好得多了,还有一点!”阿大闻得一股体香,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感觉。

  “来,我给你吹一下!”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好翻开他的眼睑,吹了一口气,阿大稍一抬头,她那两片小巧美丽的红唇刚了落到他的大嘴上,触电似一股神奇的快乐遍及肺腑。阿大歪头躲避,哪里还来及。崔香早已两手抱住他的脑袋,那张灵巧的小嘴紧紧地堵住他的大嘴,上下磨动,然后她又把舌头贪婪地伸进他的嘴里,对着他的舌头细细搅动,又用那整齐的碎玉般的皓齿咬住他的舌头。她那娇小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揉和的面,倒在他的怀里,闭着眼,还不断地呻吟着……

  阿大终于挣脱了她,瞧一眼船舱,没有动静,也没有人影,船主在舵舱里根本无暇出来,尹富商正在内舱灯头盘账……

  崔香盛得满满一碗饭送到他的手里,又把筷子用手帕擦了擦递给他,他望着面前崔香,感慨万千,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有女人给他递送,犹如在梦中,她在他的眼里简直成了景花再现,他开始吃饭了,狼吞虎咽,很快七斤米的饭和所有的菜肴一扫而光。

  “壮士好饭量!”尹老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甲板上,他是来接崔香回舱的。随着脚步的消失,从内舱传来他们的谈话。

  “谈成了吗?”

  “问题不大!”

  ……

  虽然挂了风灯,里舱仍旧显得有些昏暗,崔香还沉浸在与阿大体肤之触的兴奋里,便扒在案头看老爷继续理账,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她见他低着头,一面伸出那发黑的舌头,用大姆指醮了些唾液,翻动那粘满污垢的账本,那老花眼镜一闪一闪,脸上的皱纹如同风干的胡柚。由于时疫感染,尽管频频动用手绢,那鼻涕还是不住的流挂,粘在那稀疏灰白山羊胡子上。她忽然发现她的丈夫老了,除了钱、权、势,已经没有她可取的东西,她所极需要的,而他已亏欠得太多,根本无法满足她的需求了,而那年轻苦力给她展示了梦寐以求无限向往的春光明媚的空间。但又偏偏隔着危险的鸿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生被戏弄更痛苦的呢?

  “老爷,早些安歇吧,保重身体重要呢?”她终于启齿了。

  尹通海抬头,审视了满脸通红,神色恍惚的爱妻,掏出金表看看,果然为时不早,全不顾绅士体面,伸展手脚,打了个哈欠,张大了的上下嘴唇,几乎遮掩了六孔,从那无底洞里冒出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不觉过了下午四点,该睡了。”说罢,一动不动,尊贵得连洗澡、更睡衣,上鼻烟壶,都须人服侍的,崔香卸了妆,先自已洗了澡,还得给丈夫抹浴,擦背、按肩、更上睡衣,供上鼻烟壶,才灭了灯,双双上床,相拥睡下。凡是女人在迎蜂引蝶浪漫季节,哪个不需要男人的体贴、呵护,满足她对感情生活的渴望。崔香同样企望着他的爱,但尽管她对他百般亲近、撒娇,柔情似水,而他总是无动于衷,因为尹老爷早已越过敢于承担丈夫责任的黄金时代,底气显然不足,偶尔还作态,曲意迎逢,但他已力不从心,稍有活动就喘气不止,事妻远没有经商那样看重。年事已高、加上偶遇风寒,一翻身就鼾声如雷。任凭怎么摇动,就是不愿再醒。崔香无奈,又不甘寂寞,面对这块老朽的木头,从心底产生厌恶的情绪:“天哪,我怎么能跟这样掏空了人情味的老头过一辈子呢?当初眼瞎父亲怎么能忍心把我往金丝笼里送,尹老爷为什么不放过漂亮的女人,见一个占一个,硬是以三担米二百大洋,把她要过来作第八房妻室。葬送了她的青春和幸福?人性何在?天理何在?”

  崔香心烦意乱,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下睡衣,穿上件真丝白旗袍,悄悄地打开舱门,来到船头,深情地瞧着那个劳累了的苦力。

  阿大吃饱了就睡,日间与崔香亲热的事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家有景花,眼下连肚子都填不饱,那有兴头动那些花花肠子的事儿?再说环境不允许轻举妄动,唯有睡觉最妥。

  船鼓满风帆,加速前进,次日清晨,天际出现巍峨的岳阳楼,浩瀚的洞庭湖已经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这是鄱阳湖怎么会出现洞庭湖的景致呢,啊!这原来是海市蜃楼,是天气突变的征候。

  在船左右摇荡,把睡得死猪似的阿大颠醒了。

  “不好!”阿大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那风灌进船舱,把船篷撕得七零八落,哗啦一片作响,东方火烧云排浪似滚过头顶。湖面水浪间跃出一条条白鳍豚。凭着他多日江上生涯,已经断定一场罕见暴风即将来临,按理,所有船只立即靠岸,躲进避风港,但此船已置在湖心,离最近岛屿少说也有四五十里,无论如何已经来不及撤离了。

  阿大立即掀开船板,跳进底舱,先敲舵室大门:“快起来,变天了”“狗日的,吵什么?刚才还是清天皓洁的,怎么会变天?”谢达辉骂道,他进了鄱阳湖不久才定了舵位,让船按舵标指定方向自行,自己落得休息,刚睡下没多久就被阿大吵醒,十分恼怒。

  “要刮大风了!”

  “什么?为什么不早来报告!”谢达辉一跃而起,上了甲板,见天上乌云密布,浊浪滔天,那一阵紧一阵大风把帆索扯断,整张大帆迎风卷荡,像一面飘扬不定的大旗,不用三分钟,就可以掀翻货船,船像失去控制烈马,上下拱动,颠簸得无法站住。

  尹通海,崔香还没来得及更衣就从下层舱里逃了出来,睡衣和头发被狂风吹得笔直。

  “快回舱!”船主命令道。但他俩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抓住船栏,东颠西倒,无法站稳,死死不肯放手。那里还能离开半步。

  “降帆!”谢达辉喊道。

  “帆已无法降了,不须三分钟,船就要倾翻沉没。”阿大拿了劈山大斧道。他还没等船主命令,就跨上去,噼啪噼啪三大斧就把吊桶粗桅杆齐胸砍断,那桅杆连同大帆被狂飙带出数丈开外,抛进滚滚浊浪。

  大船稍处稳定,但狂风更烈,浊浪排空,船像大海中一叶,在漩涡里团团转动,富商和崔香都在翻肠倒肚,呕吐不止。阵阵拍浪 越过船舷,灌进船舱,很快就出现沉船的险情。

  “阿大,快排水!”

  “排水,顶个屁用,抛粮!”阿大两眼发红,像座铁塔一样巍立在甲板上。

  “不准抛粮,粮食是我的!”富商拉开沙哑声音喝道:“阿大,南京粮食已涨到三元五角一担,你,你,赔得起吗?”

  “我赔你两条人命!”阿大吼道。他以极快的速度把一袋袋大米抛入水中,足足抛了三百多袋。

  这时,狂风夹着暴雨,盖天铺地倾注,一个浪涛冲过来,船一倾斜,只听嘎嚓地一声,尹老爷夫妇随同折断的船栏掉进洪波。阿大急忙拉住保险绳,跃进水,在波谷浪尖中救出富商,又把晕厥中的崔香抱了上来,放到甲板上……

  暴风雨过去,过午的日头悠出阴云,给劫后余生的货船洒上一束温柔的阳光,鄱阳湖千里水波也重见天日。

  船主命阿大排水,并用油布重新搭起被吹光了的大船篷,竖起备分桅干,重新张帆,趁潇潇雨歇间隙,使船主全部家当脱离险境。

  崔香很快就苏醒了,他像做了一场恶梦,生平哪里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假如没有阿大,这一船的人和货物都要喂鱼,从他身上证实了生命的价值,又从丈夫阻止抛粮的嘴脸看到商人灵魂的卑鄙,以及船主的贪婪,毫无怜惜地无偿掠夺阿大的生命资源而愤愤不平。她挣扎起来,洗了澡,更了衣,并为惊魂未定的丈夫洗脸、擦身……。

  “崔香,我没有病,只是有点风寒,落水后又呛了几口水,过一二天就会好的。眼前担心的是米,浸过水的米是要发霉的,要就近处理,不过,按合约,我们损失都由船家赔偿,如果不照价赔偿,我要让他在公堂相见”。

  阿大战胜了这场意料不到的浩劫,像一条泥泞里爬起的公牛,衣裤破烂,浑身汗迹,满脸污垢,现在险情已经过去,谁都用不到他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干什么,于是摇晃着身躯,像大树一样倒了下去,湿透了米堆就是给他准备的床,不久那有节奏的鼾声大作。船主料他一时醒不过来,在平时,对船上有的人来说,他睡去比醒着要省事得多。

  “请尹先生喝杯酒压压惊”谢达辉把一罐樟树产的四特酒摆到露天的甲板上,随即斟了两杯说。

  船尾甲板上又升起炊烟,胖得像只公猪似的谢达辉,虽然有着钟馗式的大胡子,但他的皮肤乳嫩,那张娃娃脸曾经倾倒了多少女人,而现在船上唯一的女人则被三双眼睛盯着,逐鹿中原,鹿死谁手,眼下还不一定呢,他约同富商席地而坐小酌,闲聊,醉翁之意不在酒,拨旺了炉火烤衣的崔香,已经煮好饭,香飘满船,她朝着米堆大声喊道:“阿大,起来吃了饭再睡吧,你这样饿睡有损身体的。”

  米堆上的人仍旧没有动静,崔香想跑过去拍醒他,谢达辉趁富商不备,伸手抓住她那细嫩的手腕:“尹太太别操心,他是个怪人,他这一睡保管你三天三夜醒不过来,你喊破了嗓子也不顶用,一个苦力还图什么呢?让他自圆其梦去吧!”

  崔香挣脱了那只毛茸茸的黑爪子,正色说:“我是有夫之妇,请先生自重!”

  尹先生转过面来,挂着一丝冷笑,谢达辉若无其事地擦着手:“啊,这么好的月色,谁说嫦娥奔月了。她说不定还在铁胆号上呢。”

  当下,大家用了晚餐,崔香给阿大留着晚饭。自行进了里舱,船主在崔香处讨了没趣,在船上视察一番后,也回舵室歇息。

  夜,满天星斗,空中不断传来海鸥的咽鸣,潺潺的流水声更增添了湖面神密的气氛。船在浪涛烟海中安稳地航行,迎来不安宁的夜晚。

  夜深了,万籁俱寂,疑云重重粮舱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蒙面人。他像夜猫子一样灵巧,一跃身,越过前舱,轻轻地落在阿大的身边,举起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欲扎又止,直听到他的呼噜声。才悄悄地离开,在米堆上摸索,最后伏在一袋米上轻轻地划开一个小口,就用两指取出一条黄货样品,划根火柴一照,证实袋里装满成色不坏的黄金。准备跃开,不想有只大手抓住他的脚踝,蒙面人随即一刀砍去,不料手腕一麻,刀已飞出船舱,叨地一声,扎进桅杆上,阿大一把拉下蒙面人的黑纱:“啊!原来是船主!”

  “阿大,我早料到你是非等闲之辈,今夜故意试试耳,果然身手不凡!幸会。如果我没有猜错 ,你就是啸聚龙虎山的天国侍王李世贤的旧部,现官府正悬赏通缉。我也是江湖上的好汉。”他丢给他一条金条,扬长而去,一会儿又回头关照说:“阿大,日间你与崔香的事,我不会出卖朋友的,那糟老头还蒙在鼓里呢。你是我的人,需要我时请吭一声,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但卖主求荣的人自古都没有好结果的。何况全船人的性命都捏在我的掌心中呢。”说罢一个箭步扬长而去。

  阿大再也睡不着了。不错他是朝廷追捕的钦犯后代,现在他的处境十分危险,还好,船主并不知情。阿大觉得体力支出太多,肚子发牢骚,要补充能量。于是,跳起来,手头有求生工具,在船尾撒上几网,不久就有两条欢蹦乱跳的鲤鱼被网上来,足足有十来斤。他剖开肚子,抹了把盐,在炉子余火上烘着,不久就散发出那种令人垂涎的香味。配着崔香留给他的大半锅饭,吃得连锅巴、鱼骨都不剩,意犹未足,又捧出一坛绍兴陈年老酒灌了下去……

  吃饱喝足,阿大就坐在船头,那满天星斗随船航行而移动,湖面上雾霭稍退,远处的山峦也历历在目,一行白鹭划天而过,这一切都预示着黑夜将让位于黎明。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无法再待下去,谢达辉不会放弃赏银的。他突然听到底舱有异常的声音。“不妙!”阿大掀开舱板,跃进里舱,这声音明明出自舵室,那是谢达辉司舵重地,谁也不得进入。他从门缝往里看去,风灯幽忽的舵舱里,发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子,双手绑吊着,嘴里塞了毛巾,在那里扭动挣扎着,啊,那不就是崔香吗?见谢达辉穿着灯笼裤,腰缠黑丝绅,裸着肥胖的上身,那浓密胸毛覆盖肚脐以下,一面喝酒,一面欣赏少妇羊脂玉般的胴体,并露出狰狞的笑容,说:“你不依,老子看你逃到那里去,你想去前舱找那个苦力吧?干吗不来找我,难道我还比不上苦力?你不依,老子喝了酒再动手,看你依不依?……”

  谢达辉喝够了酒,解了黑丝绅,脱了裤子,浑身一丝不挂 ,像饿狼似的扑上去时,门被踢开了,阿大像巨人一般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铁青,两眼冒火,谢达辉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下来:“阿大,兄弟我失礼了,我晓得你很爱她,我本来想驯服她一次后把她送给你的,你既然来了,我就让给你,尹老头那边的事我会去了结的!”他一面惊慌地穿起裤子,一面给她松了绑,并把她的内衣内裤及旗袍掷过去,一溜烟地闪出了舱门。

  崔香顾不得穿衣就扑到阿大怀里,号陶大哭,“啊,阿大,你救救我,我因你两天没吃饭,我实在放心不下,瞒着尹老爷悄悄来看你,不想被老贼劫持了,尹老爷晓得如此,我也没法活啦!”

  “别哭,有我呢!”

  “有你?敢在她丈夫面前通奸,是有你的,不愧为英雄好汉,我佩服你有胆量!”尹富商已经出现在门口,他背着两手,慢条斯理地踱着,很有绅士风度,他移了移玳瑁眼镜,捋捋胡子,语气十分平静,“我在江湖上混了三十余年,还没有一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通奸有夫之妇按大清律须处凌迟。不过,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看你救过我的分上,我放你一马,免于死罪。但国法易免家法难容,你们被捆绑后,让我各打三十大板,然后请你们远走高飞,今后不再让我看见你们就是了!”

  “船头,在你船上发生这等丑事也难逃罪责,还不快把我这两个畜牲捆绑起来打板子。”“老爷,使坏的不是阿大,是他……”“住嘴,我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尹老爷上去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谢达辉拿着绳子苦笑着进来,对阿大说:“兄弟,你放心,应个景,给尹老爷消消气,然后我为你俩主婚,结成百年之好,届时不要忘掉请兄弟喝喜酒罗!”说着,用五股麻绳把阿大五花大绑起来。阿大神态自若,并不反抗,不到一刻钟,阿大和崔香裹得像棕子,并推推搡搡地押出底舱,让他俩双双跪在船头上。

  “船主,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尹通海突然 飞起一脚,把阿大踢得飞出三丈之远,扑通一下掉进湖里,这位武举人的功夫果然不同凡响。

  “老爷,冤枉,你上了船主的……”她喊道,谢达辉心头一惊,没让她说出一个“当”字,上去就是一脚,把崔香踹进湖里。起初还冒出一串串的水泡,后来泛起几圈浪花,不久整个湖面又恢复平静。

  尹通海何等精明,他早已摸清船主的情况,断定铁胆号是条“黑船”,自己已经处于人财两空的极危险的境地,为了十万两黄金,不得已利用金钱和美色换取联手。然而阿大岂能为金钱所动?富商的主意是即使不为我所用,也决不拱手让人,于是就将计就计演了一幕丢卒保车和杀鸡给猴看的连台好戏。

  这船上只存下两个人了。船主邀请富商小酌,舵舱里的小圆桌罩着流苏锦缎,景德瓷鼓墩垫着绣花垫,几碟果品,一盆白鲞,一盆火腿片,船主让尹通海入主席,自己打横,斟了两杯茅台,先自己喝了,一亮杯底:“尹先生请!”

  “请!”富商端杯一口而尽。

  两人对喝了数杯,均已有几分酒意,谢达辉抹一把大胡子,笑道:“尹先生早年涉足江湖闻名遐迩,今日有幸识荆,果然玉树常青,宝刀不老,名不虚传,小可钦佩不已!”

  “过奖了。”尹通海捋一下山羊胡子,感慨地说:“吾不胜家事烦琐,本想:‘山明水秀邀明月,携妾载娇逐波流,’出来散散心,不想恶妇叛夫,勾上苦力,欲置我于死地,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尹某不胜感激!”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谢达辉斜睁粘涩醉眼,笑着说,“尹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担当得起,请前辈放心,就凭着你这么信得过我,我就是搭上这一百七八十斤,也要安全地送你到苏州!”

  “大可不必了!”尹富商又喝了一杯,神色懊丧地说,“长江中下游各要津多有我店铺、家人和执友,我想借你一条舢板,上岸盘桓数日,会会亲朋,调理一下心绪。至于这条船上的米,多已浸水,只能作废弃处置。该六百六十担米原是一位南京封疆大吏调拨的军粮,因负责调拨押运的皇差偶感风寒,病倒驿站无法成行,他恰巧是我的太学里同窗好友,我北上,拜托我捎带运粮,与你签约托运合同还是他写的,他叫付顺良,是老佛爷最信得过的太监总管,不信你翻开合同一看便知。既然途中暴风所倾,又丢失两条人命,你我可交写遇险经过及灾损文牍奏折,化些银两找些渔村百姓说明事实,凭着我与皇差的交情,改写合同,删除船主赔偿一切损失的条款。我等可以摆脱职责,予以自行销账处理,你道如何?”

  谢达辉举起酒杯半晌不敢放下,这船粮食竟有这样大的背景,全家身价性命都捏在皇差手心上,如果万一追查下来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那里还敢打谋财害命的主意。

  “老前辈原是通天的人物,小可怎敢动皇粮国资的邪念,还请收回报损原意。我将不惜用身价性命担保,把这半船粮食护送到南京,宁可与你一起向陪都曾总督大人禀明所遇风险。你作见证,以刷洗船家运送不力的职责。望尹大爷救我全家悬发之虞。说罢,双膝脆下磕头。“好说、好说,请起!”尹通海是何等人物,三言两语,就把别人逼上悬崖,谢达辉岂是他的对手。两人又饮了几杯,吐了些肺腑之言,直到一醉方休。”

  由于这艘货船途中多历险境,又遇浅滩芦苇荡的阻碍,行驶缓慢,直到太阳西下才绕过湖心岛。离湖岸少说还有一天的路程。

  天越来越黑,阿大抱着崔香,抓住船体的吊环,各人嘴里含了根芦苇换气,在水里足足泡了一天,不时冒出水面呼吸几口空气,顽强地活了下来,这对于阿大并不算一回事,但对于崔香这样的弱女子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

  自从他俩双双被投入深水以后,阿大使用了胀身法硬气功崩断了五股麻绳,承蒙恩师司马度传授水下功夫,自行调慢了心率,能在水底呆上一二个时辰。怕她出事,给崔香封住了经外奇穴,迫使心脏调至近似停止状态,然后用纤绳拉着她潜过船底,至船前,抓住造舱时留下的船身吊环,露出水面,又解开崔香的经外奇穴,恢复呼吸,并替她松了绑。不久船进入芦苇荡,取芦管呼吸,双双悠在水下,必要时才探出头来暸望险境。

  转眼又到深夜,估计船主和富商已经睡去。就抱着崔香跃上船头坐着歇息,均已筋疲力尽。由于一天都没有进食,俩人都感到饿了,阿大放下膝头的崔香,寻些吃的,还好锅里还有些剩饭,只有阿大胡乱吃了些,才有些气力。

  “阿大,我们现在怎么办?”崔香疲乏过度,双眼深陷,但依旧美丽,忧愁而深情地望着这位生死与共的大汉:“我快要不行了,但我能躺在你怀中死去心也甘了,只是我想念家乡,想念父亲和妹妹,你能送我回家吗?”

  “能,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现在轮到他们下水了。”阿大望着明月,十分坚定地回答。他轻轻地放下崔香,霍地站了起来,从大篷内顶解下一艘小舢板放进水里,用绳索连在大船内钩上。然后把柴炉炊具和一些柴米也都搬上去。再回大货船做手脚,抱了几坛陈年老酒,几箱煤油启封后,洒向米堆、顶篷。这一切都准备停当,腰里别把斧头,把崔香抱起,轻轻一跳,跃进舢板,把她安置好后,一头钻进铁胆号船底,啪啪两 斧头,在船底劈开一个窟窿,一股水立即灌进船舱。他立即游离船底,爬上舢板,一斧砍断绳索,划开大桨,使它离大货船有数十步之远时,从炉里抽块燃烧的柴头,掷进大货船前舱,轰然一声,舱上立即火卷浓烟,烈焰腾空……

  “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快完蛋了。”阿大把她抱在膝头,那大船上暴烈的冲天大火映红了天空、湖面,照得崔香满脸红光,艳如桃花……。

  可是她睡着了,在阿大宽大的胸怀里永远地睡着了……

  第五十四回 承诺言有心护香魂 践前约无意入东床

  湖上还残留着呛人的硝烟,可横行霸道的不可一世的“铁胆号”船主和奸诈的官商,都在熊熊的烈火中沉没了,因爆炸而四射的火鸦照得通红的天海,也在弹指间消失殆尽。眼前呈现出一派死寂。这一切又发生在无人知晓的子夜,有关铁胆号货船寿终正寝,将不会给世人留下多少记忆……

  湖面业已恢复宁静,大火的热浪被风卷走以后,周天又下起潇潇细雨,为在这场生死搏斗中唯一幸存者阿大——景连洗礼。他像一座高峰,屹立在暮色苍茫的天宇间,神色严峻,激情波涌、热血沸腾,百感交集,原来这天地间黑暗与光明交替、罪恶与善良为伴。正因为有了罪恶的土壤和善良的种子才构筑起人生舞台。演绎着无始无终的悲喜剧,又有谁能作出评说?

  他迷惘了,仔细端祥着怀中崔香,她虽然处于花季,但生命的历程已尽,尽管被罪恶的世界所摧毁,还依恋人间温情。花朵谢了,残香还留在人间,那闭上的秀目还留下一丝欣慰的微笑。她走了,但她已经知道,这个罪恶的世界——铁胆号及其衣冠禽兽谢达辉、尹通海已葬入鱼腹,她该瞑目了……

  景连轻轻地把她放在舢板上。她——崔大姐,既不相识,更无深交的萍水红颜。在他的心目中,不可能有曾经有过相濡以沫的红颜知己那么重要,更不用说有生死恋情的可人景花了。可她,在他人生最孤独,最困惑的时候,给了他忘情地一吻,这一吻令他感到即使到了最寂寞的漂泊世界里还有人性、爱心和善良的存在,使他看到生存的希望,给了他战胜邪恶的勇气和力量。她像同他接触过的许多年轻姐妹一样,都是风骨天成,通体善良的知己,又是被权贵们玩弄、欺骗、歧视和蹂躏的薄命红颜。

  可我堂堂七尺男儿,侍王之后,竟无力保护一介弱女,让她惨死在江洋大盗之手,于心何忍?于心何甘?

  他一咬牙,决定不惜自己的一切去实践自己的诺言——送她回到热土家园,使她一缕香魂有个归宿,这是她的心愿……

  夜深了,正是阴阳交泰的时刻,大地和一切生命都在沉睡中养精蓄锐,连无穷无尽的湖水都在休养生息,为将来掀波逐浪储备精华,只有他,还在不顾自己身体过度的消耗,在蒙蒙的细雨中耕波逐浪,为被蹂躏的红颜继续支付着自己的生命……

  不知什么时候,东方跃出一轮红日,给浩瀚的鄱阳湖披上绚丽的霞帔,那只渡人于危厄的舢板业已在烟波里荡漾,而美丽的长圩湖滩却多了一行深深的脚印……

  他抱着崔香,在山道上艰难地行走,山峦里传出叽哩叽哩声,迎面来了一位推着装满柴火的独轮车的樵夫,他见路中站着一个抱着女尸的巨人。先是吓了一跳:“你要干啥?”“老表,此离桃花寨有多远?”“七十里!”椎夫见他年轻,不像拦路抢劫的歹人,态度有所缓和:“年轻人,你何以这般狼狈?到桃花寨何事?”景连见他停下车,忙说:“昨夜湖里一船货船起火沉了,这位叫崔香姑娘,临终托付我送她回家,不知老表可否帮忙?”“啊!崔香?她不是刚嫁人么?怎么会遭此劫?可惜可怜!”樵夫姓李,名哲,是李子园人,与桃花寨仅一山之隔,与崔知元都是世交,忙说:“你不辞劳苦地送她回来,我们本乡本土的那有不帮忙之理?只是这年头家无隔夜粮,一家七口嗷嗷待哺。好心人,你能否在此稍等片刻,待我进城卖了柴,换成米,我们一道上山可好?”“承蒙老表成全,但不知这车柴可卖多少银子?”“眼下青黄不接,柴贱米贵,能换上十来斤米就算不错,也仅二钱银子,这种年头,樵农还有活命么?”

  景连从腰缠里掏出一块大洋:“老表,这车柴我买下了,余下请你喝碗酒!”“哎呀,何须格多?那就抱上来吧!”

  樵夫原是饱经世故的人,景连从同他的闲聊中了解到崔香的父亲知元,是位民间艺人,为人处世极为和平,还有崔香双胞胎的妹妹雨春,乃是这远近闻名的美人,景连也讲了铁胆号上生死搏斗的片段,因而使他对这位衣不蔽体的年轻人更加刮目相看了。

  车轮在崎岖的山道上滚动,前面开阔地上有一片古屋,这就是山古镇了。当经过十字街口时,景连叫停车,就在对面吃食摊头落座,要了三笼包子,两大碗馄饨同他吃了起来,山民们见车上躺着妙龄女尸,都纷纷前来围观,景连摸摸袋中剩有的几块银元,就在路口棺材店选口棺木把她装敛了,撕几尺白布盖上,自己又到衣铺里选购一套新衣服,一双云头鞋穿了,顷刻间成风度翩翩的少年,也精神了许多。

  “动身吧,还有半天路程呐!”樵夫催道。

  过了小镇,就进入大山区,展眼望不尽的峰峦叠嶂,如连天奔腾的波涛,把蔚蓝的天壁分割成锯齿般的花块,白云悠悠如静江朵朵帆影。独轮车经过艰难历程,终于上了直插云霄的摩天岭,在一处名曰大风口的老苦槠树下停车歇脚,景连俯视崖下,乃是深达万丈的河谷,河浪滔滔,古木森森,在那厢河岸金竹映掩处微露几十幢农舍。李哲掀起衣襟擦了把汗告道:“这就是桃花寨了,其实寨里并没有桃树,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女孩个个长得俏,美若桃花,故称桃花寨。年轻人,你先歇着,待我通知家人。”

  太阳坠入金刚岭,射出万道晚霞,把桃花寨渲染得绚丽多彩了。这方人家生活在青山碧水之间,钟灵毓秀,山乡如画,令人忘返。

  夕阳消失,夜暮降临,随着哭声愈来愈近,三四十个人拥着一对父女奔上岭来,他们就是崔香生父知元和胞妹雨春。父女俩扶棺痛哭,泣血欲绝,几度晕倒于地,感天动地,在场的无不唏嘘流泪,忙相拥扶劝:“这么好的姑娘横遭大劫谁不心疼,但人死了岂能复生,自个身子要紧,还请节哀!”崔知元乃是行走江湖之人,胸襟开阔,很快从极度悲痛中清醒过来,摸摸索索寻人:“恩人,恩人在哪?”李哲把他引向景连:“这位就是!”瞎老踮起脚尖,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真义士也!”说着就要下跪,景连忙把他抱住:“折杀晚辈了!”

  雨春这才注意到这位救过她姐,又护柩回乡的恩人年轻英俊,气概不凡,心怀感激,忙跪在他面前:“壮士恩义如山,请受小女一拜!”景连忙上去扶起,冷眼一瞧,竟大吃一惊,她的身段,相貌俨然又是个景花,心里就掀 起波澜,产生了一种无以言状的怜爱:“姑娘请起,当我从水里把她救上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想回家’我答应了,她就闭上眼睛,我送她回来只是实践自己的诺言,何必行此大礼!”“听壮士口音乃是浙江汤溪人氏?当年我父女在阴阳街受辱,承蒙司马度先生解救。”“小可系阴阳街长大。司马度乃是我的启蒙……你又如何相识?”“一言难尽,还望屈驾到寒舍盘桓数日,再诉衷肠……”

  月上树梢,暮霭渐近,专揽办丧事的道士,命葬手们点起灯笼,燃起火炬,在棺材前设香案,摆上几碟供品,摇铃击钹,举行招魂仪式,又领着亲属祭了山神,土地和苦槠树娘等诸神,在热烈的炮仗声中起杠,鸣锣开道,分路纸,下了千石阶,把灵柩抬过了一架高高长长的木板桥,进村中一座农家大院。这就是她的老家了。知元是村中有德之士,村人谁不踊跃参与治丧,在大气灯下,很快在前院空基上搭起灵棚,供村民和亲友吊丧,自有哭灵,谢孝,招待茶饭等,帮手如云。

  晚饭后,李哲要走,雨春包了八钱银子给他取了利市,景连送出村外。

  等村人散去,父子俩备了专席为景连洗尘。景连向来吐言如金,但在父女俩盛情邀请下,无可推托,只得把铁胆号货船上发生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搏斗的经过全盘托出,知元听到船主与官商勾结售奸,把她女捆绑被踢进湖里的一节时,潸然泪下:“我以为尹通海是个武举人,知书识礼,没想到是个衣冠禽兽……”“都是我害了姐姐,她是顶替我去死的……”雨春已经泣不成声……

  原来去年父女俩在临安卖艺回乡,雨阻阴阳街,在姜顺茶馆打场,遭到通天霸撕衣凌辱,被司马度救下,在茶博士姜丁的安排下逃出,一路卖艺回到江西,路经鄱阳城,在街头摆场卖艺时,正好被在鄱阳楼作乐的当地官商尹通海瞧见,由于雨春正值豆寇年华,姿色出众,色艺双全,尹通海的魂都被勾走了。因此当晚被请到尹府做了堂会。尔后又登门重礼聘亲。雨春年少气盛,视富贵如粪土,怎么会就范呢?结果还是崔香代替妹妹嫁给了他……

  “你火葬了两个老贼,为我姐报仇雪恨,她死也瞑目。只是欠你的大恩大德,不知用什么来报答?”“这也是我身置逆境,求生使然。但遗憾的是没有保护住你姐姐生命,深感不安,何言感谢……”

  收席后不觉夜深,景连也感到疲乏,在雨春的安排下,洗了澡,由于丧事大忙,那里来得及收拾房间?乖觉的姑娘请景连到自己的房中歇息。景连犹豫片刻,也只得客随主便,当他进了少女的卧室,就有种特殊的感觉,说不清是喜又忧。房里箱笼整齐,软铺锦被,满室芳芬。数月来,他都是风餐露宿,那里睡过如此的牙床?一倒头就进入温柔的梦乡了。他梦见景花倚门盼望,见他远道而归,欣喜若狂,忙携手迎到家去……醒来时,日升竿高,立即起床了。可昨夜脱下的衣裳不见了,正在四处寻觅,刚好雨春抱了一叠新衣裳进来:“昨夜你还睡得香?”“还香,可我的衣衫不见了。”“这就是你自己的不是了!”雨春嫣然一笑,“这么大的人还管不住自己的衣服,下次没数连人都被野狐狸偷走了呢!”景连见她纤纤玉手抱着一套新衣,忙接了过来笑道,“孤狸不就在这里么?”“日上我见你那套衣裳与你并不合身,所以连夜赶做。谁知我进来时你已睡沉,怎么也摇不醒,就斗胆量了你身体尺寸,做了套新的!”

  雨春帮他穿好衣,拉拉领口和衣摆,踮着脚仔细端详了一番,突然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你真俊!”说罢,脸一红,扭头溜走……

  老年失女,悲伤已极,知元已经六神无主,丧事全靠小女张罗。还好雨春极有魄力,七天治丧期间主次分明,心细如发,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十分周全,令村人刮目相看。可家中来了位相公,随她进出,难免引起村坊闲言碎语。饱经世故的知元自然心中明亮,作出决断。到了第七天,正是女儿出殡的日子,倾村而出,各持清香,把崔香送到墓地,入土为安。景连怎能忘掉寻母的使命,如果不在年内寻着落脚之点,相应地创造出安置自己的骨肉生活环境,怎么对得起曾经为他拼命抗争,生死相许的景花和她肚里孩子?因此他下意识地摸摸腰缠里的那条久藏黄金,眼下香魂已入故土,自己的诺言也该画上句号,因此决计明天就走。

  晚上全村乡亲前来吃斋饭,看道场。一般家修道士赶场都是为了混饭吃,懂得什么挂灯请客。可江西龙虎山是张天师的得道圣地,其代代相传弟子,云游各地,有真才实学不乏其人。桃花寨的土道士也得益其真传 ,把诸如祭灵,哭灵,过世桥,迁新屋等应有的关节做得头头是道。景连在醮场中做过执事,看了他的道场倒也还感兴趣。

  最后在院场里用石灰划了一圆圈。把灵屋,孝棍、孝绳、金山、纸钱等置放在石灰线内,一火烧化了之……

  烧了灵屋,吃了散胙,一般亲友、村众也都散去。堂上却来了几个头面人物,为景连说媒。其中一位银须飘拂老者直逼景连:“壮士一表人才,经历非凡,老朽相见恨晚!今斗胆请问壮士年庚?”“前辈见笑了,晚生今年虚度二十春!”“可有妾室。”“晚生年纪尚轻,尚未娶妻!”“那好,我等受知元老弟委托,给你做媒来了。眼下雨春芳龄二九,年龄相当,男才女貌,天排地设的一对儿,如肯做桃花寨女婿,乃是敝村的荣耀!”“谢前辈美意。雨春秀外慧中,品貌双全,原来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姑娘。奈何在下十六年前与父母在战乱中失散,现今外出寻找双亲,故而在未见到父母之前,决不敢允婚!”“壮士乃是孝子,此言也属通情达理,可敬可佩,既如此,望你在此住上半年一载,我等分头前去打听亲家母的下落。你等都还年轻,待取得母命再成方圆也不为迟……”

  说客们走了,有心计的知元总算过了这一关,不论成败,将可以封住肮脏小人的嘴脸,余下的就看女儿心计了。

  景连回房休息,心想今天的事不慎重考虑,必然危及他和景花的美好姻缘。因此再度起来反锁了门,好好睡上一觉,明儿一早就走,免得节外生枝。

  景连刚睡去不久,被人推醒,见烛光下一张极俏丽的脸孔呈现在眼前:“是你?我连门都闩了,你怎么进来的?”雨春笑了:“你的闩子插反了,还不是敞开一样,?你明儿就要走了,不知什么年月才能见到你?今儿个还不让我来看看你?”“在下已打扰你七天了,再不走,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桃花寨水浅,那里留得住青龙,只是我给你备了一双布鞋,几套洗换的衣服,还有几块荞麦饼,带到路上吃。还有一事相托:当年司马度先生救了我父女俩,古人还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眼下这雪辱之恩岂能忘怀?这两百两银票,拜托你转给他,权当报恩!”“可我只身飘泊无定,不知什么年月转回家乡,再说司马先生是侠义之士,见路不平,拔刀相助视为天职,视酬为耻,我怎敢为?”他想到家父与他有个君子协定:为了我的安全,即使相遇也不得暴露师徒关系,就说:“我看,你还是先存放着,日后瞧准机会再报恩不迟”。“你更不该推托了,在这世上,我除了你还信得过谁?世上芸芸众生可知音难觅,我也自知没有那样的福分……,你单枪匹马的闯江湖,万一遇到困厄,这些银票还能救一时之急呢!”她对自己如此信任,深为感动,但他还是推辞不掉。

  两人相对无言,景连见她满脸桃红,秀眉桃动,美目含怨带羞,越看越像梦中的景花,深感不安,便借故躺下。可雨春坐在床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景连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妹妹,这些日子里你太辛苦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回去?雀巢鸠占,我上那儿去歇着?”“雀,朱雀原是火凤凰,雀巢就是凤窝。班鸠怎可以占凤窝,害得她无处栖息呢?我该挪窝了!”景连急忙起身要走,雨春那容得他溜了,硬生生把他板倒:“世上那有这么笨的凤凰?要不是她重孝在身,当夜就该回巢共暖的。眼下重孝已除,而明日鸠哥哥就要飞了,我俩即使命运注定此生不可能长相厮守,难道让我拥有你一个良宵,还介意吗?”她一口吹灭了灯……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五十五回 感知遇以身报君恩 憾无缘寸金抵芳心

  景连被她搂住,还想说点什么,可她那容得他多想,早已用自己的红唇堵住他的嘴……

  当他似幻似梦中惊醒,见窗月如泻,松篁晃影,觉得客地虽好,终不是久留之地,可怀中却抱着白玉无瑕的少女,内心割不断缕缕情丝里又潜伏着几分惶恐:“昨夜情不自禁,为了贪图一时欢愉,竟然背约,我何以面对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日夜候门翘首以盼的她?现瞧身边的玉人,那一头亮丽的青丝松散在她的臂枕上,有一股幽香,那清秀的脸庞舒坦而恬静,经过一夜的销魂,已使她长期压抑的春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如同旱苗得露,润泽了心田,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周边的一切也都恢复安宁。唯有她的桃腮不时绽开了妩媚的笑靥,也许还在梦中庆幸她的美梦成真。她满足了,可景连困惑了,眼前一片迷惘,难以面对的不仅仅青梅竹马的景花,而是这位无遮无掩地向他表露一切,献出贞操而无所企求的江湖才女。她虽没有景花高山流水玉树临风那分高雅,却有山涧流泉滚玉般的可爱。堂堂的七尺男儿,最痛苦的莫非做了背信弃义的事。如今摘取了她的处女果,又不能落户为婿,辜负了姑娘一片诚意,而她因此而受损的声誉又有谁来弥补?他该如何处置?”

  事到如今,他应当机立断,趁早拔身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设法离开那温柔的臂弯,轻轻地转身起床,可她似醒未醒,反而搭上另一只胳膊。扣住他的脖项,令人无法脱身,还好,这些天来通夜守灵,未曾合眼?她毕竟睡意未减,不久又有了鼾声……

  宁静的山村传来了鸡啼,天快大亮,再不走就脱身不了,于是下了狠心,把她的手臂移开,悄悄地抽身下床,穿好衣服,掮起包袱,打开房门走出,再回探了一眼:“雨春,愧待你了!”

  景连终于怀着羞愧的心情离开令他窘迫又有温馨的花寨之家,面前是一带凌波戏月,柳丝婆娑的清溪,过了长长的木板高架桥就算离开桃花寨了。可他刚迈上桥,就感到心跳耳热:“如果她发现他不告而别,如此负心,又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

  他站在桥上,望着那幢鹤立鸡群的土屋时,无意间碰上腰际的硬物——金条。这黄物原属谢达辉船上窃取的不义之物,他在搏斗时用生命作赌注换来的,指望它成家立业,一旦失去它,就可能打破同自己未来的骨肉团圆的美梦。可眼下不得不借用它来慰籍另一颗灼伤的心灵,填补自己良心上的缺憾。虽说金钱难买真情,但它足以解除父女俩流浪之苦,确保今生衣食 无忧。于是再度返回……

  ……

  经过数天风浪,凭着一身充沛的精力换取川资。终于到达鹰潭。这是水陆要冲,天南海北的物流集散地,岁月把小小的渔村变成繁华富庶的商埠。商贾如云,人流如织,那条沿信江的曲街及两厢鳞次栉比的店铺,均用红石铺成垒就,显得古朴陈旧,留下历史变迁的记忆,在拥挤不堪的街口,又偏偏摆满摊头小吃,到处传呼着“摇糍粑啰,一文三只,二文七只!”等叫卖声,街面显得活跃而富有生机。

  景连把货船上的大竹缆抛到沙滩上,再一跃上岸,系在驻船石桩上,铺上跳板,把舱里的一包包货物卸到岸上,领了银子,在碧波里洗了个澡,换上雨春亲手缝制新衣,上得街来,在“通衢酒馆”里凭栏坐下,窗外渔排穿梭,鱼鹰相争捕鱼的情景,尽收眼底。”

  “客官,用点什么?”酒保上来应酬。

  “打二斤酒,一碟茴香佛豆。”“那菜、饭呢?”“不用了。”

  酒保摆上杯盘,景连一边自酌一边观察周边动静,不想对面案头来了一个大汉,手握赶犬棒,桌档上挂着百家袋,要了碗汤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久又拥进一群十五六岁孩子,全是衣不裹体的小讨饭,一个挨一个让他搜身,把所有铜板都搜刮出来,放进那只鼓鼓囊囊的百家袋。

  有一位小男孩向景连讨乞,景连只得解开包袱,把雨春为他备在路上吃的最后两只荞麦饼拿出来分他一只。

  “过来!”大汉严历地喝道。那小男孩忙跑到大汉面前,刚把荞麦饼咬在嘴里,张开双臂,让大汉搜身,这才使景连意识到这大汉就是乞丐头。那帮主搜遍了他全身,竟无文分,脑羞成怒,一拳打去,那孩子的门牙和荞麦饼一起飞到地上,只见黄光一闪,那饼里蹦出一根金条,那大汉忙抢上一步,一把抓起,放进百家袋欲溜,这事早已牵动店里所有的眼球。

  “慢着!”景连一个箭步上去:“这条黄金是我的!你没见,它是从荞麦饼中掉出来的?”“你的?这可是我的徒儿要饭讨来的,怎么会是你的?”那大汉挥着讨饭棒:“徒儿们给我打!”他一声令下,二十来个小家伙一拥而上,拖住他的手脚,等景连三拳两脚把他们放倒,赶到街上时,那大汉早已逃之夭夭,再回头,那些小要饭的也已从侧门里落荒而逃……

  景连万万没想到,他送雨春一根金条,而她也竟在荞麦饼里藏着金条送他,忙回座头,把另一只荞麦饼掰开,却露一方小丝帕,展开一看,上面都写满蝇头小楷“

  恩君:

  当我刚见你时,就觉得眼儿一亮,你像大海中跃出的秀峰,高峻伟岸,气慨不凡,光采照人,相见恨晚。尤其你神奇般的经历,惩恶扬善的壮举。更令人佩服。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铁肩担道义,气冲霄汉;你怜香惜玉,甘做护花使者,携魂归乡,还我姐姐心愿,实践诺言。你是驱邪行善的侠客,守信的君子。对于如此情深义重的真君子,除了清白之身我还能报以什么……

  见信如人

  三人日谨上

  景连见信,怔怔地站在那里,竟忘掉追金……

  欲知后文,见下回。

  第五十六回 石头城古道逢热肠 风云路客栈别生离

  三人日乃;‘春’字,景连瞧着丝帕,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忽然想起那根金条,这是她的一颗赤诚的心,无论如何都要索回来。急忙赶到门外,搜索了大街小巷,那里还有叫化的影子?心里叫苦不迭:“这岂不是辜负了雨春的好意,怎么对得住她?”因此感到十分愧疚,百无聊赖地来到鹰潭山。鹰潭山是一处临河的红石岗,滔滔的信江绕岗而过,阔水远帆,蓝天白云,风光绮丽,岗上有数十株古樟,粗大无比,盘根错节,树冠铺天盖地,不时有成群的苍鹰落枝栖身,哗啦作响,正是“鹰落樟音驱野静,鱼跃碧波还河歌”的绝妙写照。

  景连见大江东去,暮色渐浓,思乡之情油然而起,于是枕手躺下……

  次日起来收拾包袱,忽然发现金光一闪,原来那条黄金又回来了,不远处有位小叫化在频频招手:“叔叔,我们头儿到贵溪去了,我把金条偷回来还给你的!”

  景连见他正是昨日给他荞麦饼的那个小叫化,正欲说话,不想那小讨饭一溜烟似的跑了……

  “贵溪——龙虎山”他突然想起景花要他办一件重要事情,按‘千金要方’上买一贴药,此药世间全无,唯有龙虎山有位老道处仅有,需三百两纹银。于是下意识地瞧了一下手中那条黄金……

  经过一番展转,他终于来到贵溪。

  贵溪是张天师得道故地,古城虽然破落,它却是文化名城,拥有二千年历史,它的城墙,牌楼,那些饱经风霜店面屋保持得还好,那海沉岩铺就的街面已经陷进去数寸,一场暴雨之后,别的地方都很快干燥,而那被历史脚步踩陷的地方还留着一窝窝清水。可是由于历代王朝更迭,草头王哨聚掳掠,狼烟四起,干戈不断,使这座壮丽古城屡屡遭劫,疮痕累累。因此长期以来,小城居民稀少,店面不多,街道上过客寥寥,令人有种苍凉的历史沉重感。

  他肩背褡裢,来到十字街口徘徊,一家店铺映入眼帘,一抬头,那照牌上写着“水共客栈”门首坐着一位奇特的老人,他须发银白,骨格清奇,双目炯炯有神。于是上前一拱手:“这位大伯,冒昧问一句,这里到龙虎山有多远?”

  “你要上龙虎山?”老汉打量着他:“你要到龙虎山哪一带?龙虎山是方圆八百里的大山,离此最近也有一百二十里呢!”

  “谢老伯,不知贵店可有空铺?”景连又拱手一揖。

  “有,不瞒你说,这兵慌马乱的年月,有谁住客栈呢!”

  景连为了寻找生母只身漂泊鄱阳湖一带,有三个多月了,常在各处水路码头打工,一方面凭气力装卸南来北往山货挣钱,另一方面通过各地的过客打听太平军失散后的下落,以捕捉其中一些蛛丝马迹。今天他身带盘缠,来到贵溪小城,在老伯指点下,进了“水共客栈”的酒楼,眼下一座宽敞的楼宇,顾客盈堂,桌桌客满,自己只好站在一旁等候座头,这时一位三十七八的妇人端着托盘走了上来,她眉目清秀,装束高雅,举止潇洒大方,见他站等位置,器宇不凡,似乎在那儿见过,心里一动,便上来打招呼:“客官,跟我来!”

  景连在顾客刚腾出来的靠窗临街座头就位,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来的都是客,付钱吃饭,天经地义,谁也不欠谁的。”中年妇人说罢已荡了一圈,把各桌所须的菜肴送上,然后又转过身来:“小年轻的,你要点什么?”

  “请切一盆熟牛肉,打壶好酒,再放二大碗汤面!”景连把一吊钱递过去!

  “我们这里是先吃饭后结账的,你的口声像浙江一带的,来此有何贵干?”

  “正是。小可原是浙江金华府人氏,从小父母失散,我是出来打工,带便寻访父母的下落!”

  “哦!原来如此!”这女人脸上出了异样的表情,“出门人不容易,处处要小心呢。”说罢她跚跚离去,那身段,走路的姿势无不显露出飘逸的气质。

  过了中午,就餐高峰已过,顾客散去,楼上七八张桌上一片狼藉,几个小厮收拾碗筷,抹桌扫地,很快整理停当,但他所点的酒菜还未送来。

  良久,慢步轻声的上来是一须发飘荡的老人,正是坐在门前的那位老伯,令人肃然起敬。

  “那位客官是金华府来的?”

  “小可便是,有何见教?请坐!”景连让开自己的坐位。那老者也不客气,在上首坐了:“上菜”老汉传下话去。只听得楼梯上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几位跑堂鱼贯而上,摆下一桌酒菜,并斟满了两碗老酒,然后悄然离去。

  “喝酒”老者请道。

  “老伯,你我素不相识,何以如此排场?不道明白,小可不敢喝也!”

  “哦,本人原籍武义人士,因前些年月因避战乱,流落此地也已十余年,见家乡人来自然高兴,特邀你一聚,一解望乡之渴!也聊尽地主之谊。我姓李,你叫我李老伯就是了。你原先见到那位妇人叫王逸是敝人之媳妇。”

  “原来如此!”景连端起酒杯,“老伯,小可借花献佛,我敬你一杯!”说罢端起酒一口气喝干,亮了碗底。

  老者喝了,问道:“不知小老乡今年贵庚几何?何时与父母失散?可有信物?”

  “不瞒老伯,当时汤溪通向金华的官道上有个村庄叫阴阳街,有支十多人的太平军经过该地,被地保、兼团练首领姜严良率乡勇团团围住厮杀,死伤多人,伤者是位女将军,仅十七八岁,躲在一草屋中,将怀里才三岁的婴儿托付给农家妇女……”

  “那妇人叫什么名字?”

  “姓范名定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养母!”

  “哦,你的身世够惨的!”老伯捋着胡子,心里十分沉重。

  “后来,地保姜严良叫了乡勇们把那个太平军俘虏押过来。谁知这个俘虏是湘军的奸细,早已叛变了太平军,成了向清廷摇尾乞怜的走狗,他告密道:他们的女将军就在这个铺子里面,还带着一个小孩呢?”

  恶霸地保叫喊:“搜!搜不到,放火烧铺!”

  这时养父姜樟勇,立即从铺里钻出来,他高大无比,像一堵墙一样堵住大门,声如洪钟:“我们家‘长毛’没有来过!你们想干什么?”

  那个太平军叛徒说:“我亲眼看到。她抱着小孩,被一位妇人拉进去的!”

  “让开!”地保怒吼一声。

  姜樟勇被迫让开,几十名民团涌了进去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长毛’女将及小孩。

  这时养父姜樟勇一把接过民团乡勇手中的扑刀,指着那叛军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少块脊梁骨的‘毛贼’,我家与‘长毛’素无瓜葛,也没有来往,你却血口喷人,说我们窝藏‘长毛’女头目,如果上面怪罪下来,不但我们全家都被凌迟处死,连我们团练营首领地保大爷都逃脱不了干系!”地保也怪这个叛徒多事,就指着这个坏蛋朝民团众团丁问道:“你们说,对他应该怎么处置?”

  “杀”众人齐喊道。

  “我来!”气愤已极的养父樟勇,眼里喷火举起扑刀狠命地砍了下去,奸细血淋淋的脑袋就滚下来了……

  当院子里人都散去以后,养母把谷柜移开,掀开暗洞的石板盖子,放进梯子,让那长毛女头目从秘密地窖里爬上来,她把怀中的小孩托付给范氏,就从后面小门出去,那小门外连片半人高麦苗儿……

  “当时那女将军留下什么标记没有呢?”

  “留下一串天朝通宝!”景连小心翼翼地从心窝里掏出那串铜钱,递给老伯说:“你拿着看吧!听说这支太平军武功了得,个个会飞檐走壁,神通广大,大军所向无敌,夺庐州,打绍良,克徽州,包围曾国藩于祁门,血战左宗棠于乐平,在浙江金华建立侍王府。后来侍王在蕉岭功德圆满地就地升天,其部下多隐没在龙虎山一带。”

  “哦,原来如此,这钱是个信物,请收好,千万别丢失啰!”老伯听得非常认真,竟然被这年轻人寻亲的真情感动了,眼眶里含着热泪说“既如此,你还是在这里多逗留几天,我帮你慢慢打听,只是年代久远,时过境迁,查个水落石出那真还不容易呢。”

  景连客店里住了几天,由于老伯经常造访,还经常叫人炒几个小菜与他对饮,景连本来有坐茶馆的习惯,信息灵通,谈吐又好,深得老伯赏识,两人很快成了忘年之交,经常在一起喝酒、品茗、海阔天空地无所不谈,但一提起太平军那老伯就缄默,不再开口。

  那中年妇女大约是水共客栈老板,她经营好几处饭庄,此外还有几处田庄,做些水路生意。她住的那幢房子一般人都不敢去的,连老伯也难得去一二趟。有一天裁缝把做好衣服送到店里来,老伯叫景连送进老板娘房里去,他进去以后,见房间宽敞,外间会客,内间才是寝室。那寝室布置得很素雅,除一张古老的雕花床外,斜对面铺了张木板床,除此外就是一些箱笼。他感到很奇怪,女老板这等身份这般人物应该拥有富丽堂皇的居室,拥有绣房牙床,不想也竟如此朴素。这老板娘 不大照面,听起来带点江浙口音或别的什么口音他就说不清了。那江西的口音自然也有的,和顾客打交道时讲的一口纯正的饶信话。如把“长”字念成“江”字,吃早餐叫吃“天光”,吃晚餐又叫吃“黄昏”,真令人发笑,那天光、黄昏岂能吃的?中国的方言实在太丰富了。他从小就跟养父坐茶馆,衢江下游的罗埠、洋埠和游埠人流如织,那几百家茶馆都挤满人的。那茶馆里有唱新闻,说大书,卖梨膏糖,自然还有唱越剧和婺剧,一般都是瞎子拉胡琴,姑娘一展莺喉。场上不是起哄就是喝彩,那铜钱像暴雨似的撒过来,那种热闹程度,那种文化背景到了这座古城里就不可能有了,这里除了冷清还是冷清。

  他东张西望,手上拿着的衣服也不知道摆到那处。脑子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眼前一亮,老板娘进来了。

  “放下吧!”她表情严肃,冷若冰霜,显得有些老相。不过从她那肤色光洁的项颈看还很年轻,那脸上虽然有些细小的皱纹,但总体上看五官配合得很协调,年轻时肯定非常美丽,即使徐娘半老仍然风韵犹存。她那里人氏?有无丈夫孩子?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迷。当然这些与他无关的东西不会都打听的。

  “坐下吧!傻蛋似的站着干什么?”她终于开尊口了,这是她自己坐好以后说的,全没有一点礼貌。

  “这些衣服是老伯叫我送进来的!”他说。

  “你给我穿起来,让我看看做得好不好?”

  她连正眼都不看,只顾自己品茗,吃果品。不知怎么搞的,看见别人骑马屁股痒,他的嘴吧自然也嚼动起来。他看自己的穿着一身衣服,还是桃花寨,雨春给他做的,舍不得脱哩,如果连夹衣试穿怕要脏了她的新衣裳,如果脱了穿又有失雅观,此外,那内衣破烂不堪,怪难为情,就迟迟疑疑不肯穿!

  “到了我的房子里,还不好意思么?世上竟有你这样胆小的男子汉?”说罢她放下茶碗,亲自来到他的跟前,三下五除二地脱下他的衣服,把新衣新裤给他穿上,然后左瞧右看,“唉!这还像个后生!”

  她又从箱笼翻出一双特大鞋子掷过来“把脚洗了换上这个。”

  景连一看那脚盆早已摆在那里,就坐在离她很近的矮凳上洗起脚来,她突然离开那张太师椅,蹲在脚盆旁,捞起他的左脚“你这脚怎么会只有四个脚趾呢?”

  “大婶,是生母留下标记,脚指是母亲用口咬掉的。”

  “嗯!”她听了以后,木然地站了起来,两行泪水从她秀目里流了下来,那小巧的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有说。

  “大婶,你认我做儿子吧。我叫你干妈,行吗?”

  “干妈?就叫我娘吧!”

  “娘——”

  “哎——”

  ……

  水共客栈接待南来北往的商客。平时生意较为清淡。而当日下了整整一天雨,到晚上天才放晴,店里就拥来一拨四五十位客人,这些人大都与老伯和老板娘相识,她命大伯及伙计杀羊宰猪,摆宴席以款待他们。

  盛宴直到夜深才结束。客人们的住宿一一作了安排,由于房子紧缺,景连长住的单间也不得不腾了出来。

  “娘,我住哪!”景连问道。

  “住到天上去!”老板娘白了他一眼,一把抱起他的铺盖说,“还不快些收拾东西跟我走!”

  景连拿着简单的行李,跟着她进了他已熟悉的一座独立的院落,来到她的卧室,她把铺盖往斜对面床上一掷,“你就睡在这里”

  她又从箱笼里拿出一套内衣,递给他:“先洗个热水澡吧,里面备有热水!”他接过衣服,进去的一顿饭的工夫,出来时外间已焕然一新,床上垫的盖的都理得整整齐齐,连夏布蚊帐都挂好了!

  “这么多年了,我连个伴都没有,今后你就陪我睡,娘儿俩也好说说话!”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打娘肚皮滚出来那天起,就面临着生死决择,要不是范氏诚心救他抚养成人,他也不可能有今天。但他自从知道自小与生母失散,内心总有股凄凉感。为了实现寻找生母的心愿,不得不成了漂泊千里的流浪汉。好不容易遇上这位好心的大伯和这位表面严肃,心地善良的老板娘,给他生活上照顾,精神上的安慰,她——难道真是自己的生母?想着想着,含在眼窝里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扑漱漱地直淌下来。扑到她的怀抱:“娘,今儿个我终于寻着你了!”

  “儿哇!”她紧紧地把高大的儿子搂在怀里,抚摸着他宽大厚实的臂膀,放声痛哭:“你终于回家了,这是你自个的家,今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流离失所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替他抹泪,把他扶到案头,掀开壁上的神龛,携他一齐下跪:“侍王,感谢天主,无所不能的天主终于把我们的儿子送回来了……”

  欲知事后如何,请读下回。

  第五十五回 感知遇以身报君恩 憾无缘寸金抵芳心

  景连被她搂住,还想说点什么,可她那容得他多想,早已用自己的红唇堵住他的嘴……

  当他似幻似梦中惊醒,见窗月如泻,松篁晃影,觉得客地虽好,终不是久留之地,可怀中却抱着白玉无瑕的少女,内心割不断缕缕情丝里又潜伏着几分惶恐:“昨夜情不自禁,为了贪图一时欢愉,竟然背约,我何以面对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日夜候门翘首以盼的她?现瞧身边的玉人,那一头亮丽的青丝松散在她的臂枕上,有一股幽香,那清秀的脸庞舒坦而恬静,经过一夜的销魂,已使她长期压抑的春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如同旱苗得露,润泽了心田,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周边的一切也都恢复安宁。唯有她的桃腮不时绽开了妩媚的笑靥,也许还在梦中庆幸她的美梦成真。她满足了,可景连困惑了,眼前一片迷惘,难以面对的不仅仅青梅竹马的景花,而是这位无遮无掩地向他表露一切,献出贞操而无所企求的江湖才女。她虽没有景花高山流水玉树临风那分高雅,却有山涧流泉滚玉般的可爱。堂堂的七尺男儿,最痛苦的莫非做了背信弃义的事。如今摘取了她的处女果,又不能落户为婿,辜负了姑娘一片诚意,而她因此而受损的声誉又有谁来弥补?他该如何处置?”

  事到如今,他应当机立断,趁早拔身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设法离开那温柔的臂弯,轻轻地转身起床,可她似醒未醒,反而搭上另一只胳膊。扣住他的脖项,令人无法脱身,还好,这些天来通夜守灵,未曾合眼?她毕竟睡意未减,不久又有了鼾声……

  宁静的山村传来了鸡啼,天快大亮,再不走就脱身不了,于是下了狠心,把她的手臂移开,悄悄地抽身下床,穿好衣服,掮起包袱,打开房门走出,再回探了一眼:“雨春,愧待你了!”

  景连终于怀着羞愧的心情离开令他窘迫又有温馨的花寨之家,面前是一带凌波戏月,柳丝婆娑的清溪,过了长长的木板高架桥就算离开桃花寨了。可他刚迈上桥,就感到心跳耳热:“如果她发现他不告而别,如此负心,又会产生怎么样的后果?”

  他站在桥上,望着那幢鹤立鸡群的土屋时,无意间碰上腰际的硬物——金条。这黄物原属谢达辉船上窃取的不义之物,他在搏斗时用生命作赌注换来的,指望它成家立业,一旦失去它,就可能打破同自己未来的骨肉团圆的美梦。可眼下不得不借用它来慰籍另一颗灼伤的心灵,填补自己良心上的缺憾。虽说金钱难买真情,但它足以解除父女俩流浪之苦,确保今生衣食 无忧。于是再度返回……

  ……

  经过数天风浪,凭着一身充沛的精力换取川资。终于到达鹰潭。这是水陆要冲,天南海北的物流集散地,岁月把小小的渔村变成繁华富庶的商埠。商贾如云,人流如织,那条沿信江的曲街及两厢鳞次栉比的店铺,均用红石铺成垒就,显得古朴陈旧,留下历史变迁的记忆,在拥挤不堪的街口,又偏偏摆满摊头小吃,到处传呼着“摇糍粑啰,一文三只,二文七只!”等叫卖声,街面显得活跃而富有生机。

  景连把货船上的大竹缆抛到沙滩上,再一跃上岸,系在驻船石桩上,铺上跳板,把舱里的一包包货物卸到岸上,领了银子,在碧波里洗了个澡,换上雨春亲手缝制新衣,上得街来,在“通衢酒馆”里凭栏坐下,窗外渔排穿梭,鱼鹰相争捕鱼的情景,尽收眼底。”

  “客官,用点什么?”酒保上来应酬。

  “打二斤酒,一碟茴香佛豆。”“那菜、饭呢?”“不用了。”

  酒保摆上杯盘,景连一边自酌一边观察周边动静,不想对面案头来了一个大汉,手握赶犬棒,桌档上挂着百家袋,要了碗汤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久又拥进一群十五六岁孩子,全是衣不裹体的小讨饭,一个挨一个让他搜身,把所有铜板都搜刮出来,放进那只鼓鼓囊囊的百家袋。

  有一位小男孩向景连讨乞,景连只得解开包袱,把雨春为他备在路上吃的最后两只荞麦饼拿出来分他一只。

  “过来!”大汉严历地喝道。那小男孩忙跑到大汉面前,刚把荞麦饼咬在嘴里,张开双臂,让大汉搜身,这才使景连意识到这大汉就是乞丐头。那帮主搜遍了他全身,竟无文分,脑羞成怒,一拳打去,那孩子的门牙和荞麦饼一起飞到地上,只见黄光一闪,那饼里蹦出一根金条,那大汉忙抢上一步,一把抓起,放进百家袋欲溜,这事早已牵动店里所有的眼球。

  “慢着!”景连一个箭步上去:“这条黄金是我的!你没见,它是从荞麦饼中掉出来的?”“你的?这可是我的徒儿要饭讨来的,怎么会是你的?”那大汉挥着讨饭棒:“徒儿们给我打!”他一声令下,二十来个小家伙一拥而上,拖住他的手脚,等景连三拳两脚把他们放倒,赶到街上时,那大汉早已逃之夭夭,再回头,那些小要饭的也已从侧门里落荒而逃……

  景连万万没想到,他送雨春一根金条,而她也竟在荞麦饼里藏着金条送他,忙回座头,把另一只荞麦饼掰开,却露一方小丝帕,展开一看,上面都写满蝇头小楷“

  恩君:

  当我刚见你时,就觉得眼儿一亮,你像大海中跃出的秀峰,高峻伟岸,气慨不凡,光采照人,相见恨晚。尤其你神奇般的经历,惩恶扬善的壮举。更令人佩服。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铁肩担道义,气冲霄汉;你怜香惜玉,甘做护花使者,携魂归乡,还我姐姐心愿,实践诺言。你是驱邪行善的侠客,守信的君子。对于如此情深义重的真君子,除了清白之身我还能报以什么……

  见信如人

  三人日谨上

  景连见信,怔怔地站在那里,竟忘掉追金……

  欲知后文,见下回。

  第五十七回 抱异志难圈烈性驹 瞻前程衡势遣亲子

  景连扑进母怀,那簌簌的热泪湿透了彼此的衣襟,她紧紧地抱住亲生骨肉,心酸的往事一幕幕地闪过脑海,一时悲喜交集,激情潮涌,热血沸腾,泣不成声:“儿呀!我日盼夜等,望穿了十五载春秋,终于等来母子团圆。这全赖姜家有德,上苍有眼,也是李家不该断后,才在这千难万劫中保住了你这点骨肉。你到家了,这是你的家呀!”

  她本是天国精英,极有自制力,在暗中庆幸母子团聚之际,仍然保持矜持,她替他抹去泪水:“今儿终于遂了我们的心愿,你应该高兴才是。”

  景连被母亲携进内间,掀开神龛,小龛案上供着一块无字牌,这就是他生父的神位了。于是从母亲手中接过三柱清香,跪上朝拜。而她则是合掌闭目,默默地祈祷……

  母子俩祭了侍王,回到起居间,夜色渐浓,她点了一盏笼灯,房里即刻充满了黄橙橙的光亮。这时外面下着雨,屋檐头挂下水帘,李老伯一头跑进来,用袖抹去白眉间的水滴,悄声地说:“门外已亮出停业牌了,接风宴设在阁楼上……”

  “免了。把饭端进来。把停业牌撤去,一切照常,免得他人猜疑。若有人问起,你只道是我远房侄儿……”

  大伯出去不久,用托盘送进平常酒饭,摆在桌上,自出去理事。

  用过晚饭,母子俩有说不完的心里话。王妃亲自给他在对面搭铺,安排儿子歇息。深秋野外,夜雨如丝,寒风习习,可室内却血浓于水,亲情如故,温暖若春。如今他们跨越万水千山,穿过漫长的战火岁月,终于在这不起眼的陋室中相会,母子敞开心扉,倾诉情怀。景连谈起在阴阳街童年生活,成长过程中有关血肉相连患难与共的人和事,特别谈起他与景花的生死恋情,感慨万分,如诉如泣,令王妃感动不已。而他,也在母亲所叙的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中,了解这场太平天国的斗争风云中鲜为人知的内幕,如选妃制、科举制及宫廷的种种奢华的排场、令人感叹!原来她姓王名逸,大家闺秀出身,诗琴书画无所不工,在殿试时,御笔钦点为女状元,被封为公主,十八岁诰命王妃。还配备了阉寺。当年天国,宫室配备太监不少八百。景连听了极为惊讶:“天国建制本旨替天行道、为民请命。结果又袭历朝腐朽,复制民怨,这就种下最后败北的祸根!”

  他现在才明白,水共客栈就是洪氏客栈,当年皇宫内讧,侍王率部驰援天京受挫,天京沦陷,形势吃紧。水共客栈就是侍王为战略退却时,事先在各地布下的眼线之一,待天京陷落,侍王南下整军备战,坚持征战多年,最后在蕉岭升天,其残部仍然效忠王爷,先后流亡到江西集结,隐伏龙虎山,日夜操练,以图侍王未竟伟业。洪氏客栈实为龙虎山据点的秘密联络处,为王师失落的散兵游勇提供信息交汇创造条件,并力所能及地提供接济和安抚。

  太平天国起义,给持续二千多年的封建统治的极大的冲击,为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消亡埋下契机。它以耕者有其田,均贫富,有钱同使,有饭同吃,无人不饱暖,无处不公平的建国纲领,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华夏广大民众有极大的感召力和凝聚力。它试图建立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理想王国,历经了十四个春秋。它虽然在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列强联手残酷镇压下失败了,但它在彻底推翻封建集权专制统治的斗争中起过先锋作用。水共客栈不仅为太平天国留下一段美好的插曲,也是一处为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而牺牲的仁人志士而筑的英魂祭坛。

  同治元年侍王驰救天京失利,不久天京失落,同治九年春侍王府所在地金华也被湘军逼近。李世贤准备决一死战,故派遣一支精干将校护送王妃及幼子,转移到赣、闽。经汤溪阴阳街时,被叛徒出卖,受挫寺姑桥,除了王妃母子俩被民妇范定金掩护幸存外,其余将校全部阵亡……

  王妃所藏的茅屋地处阴阳街村东,屋外是连片的田野,数百民团丁勇冲进屋里翻箱倒柜,幸好未发现秘密的地窖,到了后半夜,王妃怕天亮后难逃魔掌,就给儿子留下标记,托付给范氏抚养,并由范氏设法引开暗哨,纵窗钻进齐胸麦田,逃到汤溪城郊李塘下王师驻扎地。次日亲自率师袭击阴阳街,插旗为界,对寺姑桥以北秋毫无犯,以南烧杀一空,团练姜严良及其丁勇大部分被歼、因形势吃紧,没来得及寻访幼子就撤去……

  景连在水共客栈期间,王妃本想为他选位贤淑完婚。但深知儿子与姜家小女有生死之约,且已怀了他的骨肉,就不再勉强,而且尽管事过境迁。但清廷悬赏搜捕太平年余部的风声还紧,客栈人杂眼多,不宜长期潜伏,因此有意让他锻炼成才,以继未竟大业,因而打点行装,由李老伯带到一处深山,拜师学习文韬武略……

  景连来到与外界隔绝的秘密据点,以道教为掩护,度过他有生以来,最严酷的军事生活,白天苦练武功,晚上苦读天书。戒律规定:在这里结识的教练,学友均属保密的范围,任何人外泄一人一事,都予以军法制裁。他在这里生活仅一年多,却将影响他的一生。可是景连是在阴阳街长大的,过惯了农村自由自在的生活,对反清复天缺乏传统的意识,再说他日夜思念景花,对那些说教毫无兴趣,反而产生厌恶情绪……

  王妃得知儿子的情况极为失望:“野马易驯,人志难强,还是放过他吧!”只得叫李老伯把他接回,让他回到阴阳街,并嘱咐:“清廷还在追捕太平天国残余势力,处境困难,你绝不能以母亲为念,绝不能暴露自己身份,否则断送天朝大业,还会危及我母子的性命。你还是从那里来到那里去,继续过平民百姓的生活。我这里还有些银票,是你父遗留下应急用的。作为你安家娶亲之用及给予范氏的补偿。一俟成亲,就速离阴阳街,自寻归隐之处,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但你必须懂得,钱再多,也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乃属身外之物,如果以钱为重,势必成为钱奴,造祸自己,徒增人生变数,尔一生求温饱足矣。这里原是非之地,不能久留,也不可再来。到了时局安定时,我自然会设法旧地重游,拜谢恩人……

  由于寒潮南下,又担搁了几天,可灰茫茫的周天不但不见云开,反而下了一场大雪。但他思乡心切,就决意回到浙江。王妃原是才女,胸怀全局,见识非凡,有极深沉的人生感悟,为了天国未竟的事业、为了保住侍王的血脉,毅然割舍亲情,让他回到已经熟悉的热土家园……

  十冬腊月,贵溪城内一片银白世界,尽管寒风刺骨,但山民们纷纷进城置办年货,流动商客也增多,沿街店铺生意兴隆,一派年关将近的景象,王妃将自己多年来的积蓄包成两包,说:“这块汉玉佩是侍王传家之宝,留给孙子也罢,这枚金钗是天朝监制,是赐给女新科状元的,你就转交我未来媳妇;这些古玩非玉即金,是分给范氏、玉莲、彩凤、景花、景芳、玉林、小跟牢作纪念吧……

  这天母子俩吃了早点,见门外大雪纷飞,就叫李老伯备了两匹马,收拾了行李,打侧门骑出水共客栈的后园,冒着风雪来到信江码头,顾了条船,两人在鼓满风帆的乌篷船前面岸上挥泪惜别。

  随着风帆远远离去,那埠头上的王妃风衣飘荡,挥动着素手,景连站在船头,在模糊的泪眼里,她风动的柔发和摆动的衣裙,仍然历历在目。但随着时空移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弥漫的风雪中。但她美丽、华贵、坚强的巾帼英雄形象和对天国未竟伟业的执着追求,不因时空流逝而埋没,而且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他的母亲。

  欲知景连此去风险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生邪念梦游遇阴艳 矫迷途善举擎天宇

  景连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贵溪古城里寻着生母,实现了人生夙愿,但他的潜意识里无时不呈现出阴阳街、树丛沿的众多亲友的音容笑貌,特别是情深义重的景花和他们未出世的骨肉,紧紧牵动着他的心……

  金秋时分,谷溪流域乳雾飘荡,氤氲常驻,万物滋润,天地对流,阴阳交泰,是怀育生命的好季节,人称小阳春。

  自从景花怀孕以来,公婆自以为香火有继,这是祖宗保佑,也是几代人乐善好施,积下的阴德。于是选择良辰吉日,杀猪宰鹅,先谢天地,后祭祖宗。再叫朱兴到莲花寺朝拜送子观世音。朱兴借故推托不去。朱信源见状挺身而出,特地吃斋三天,熏香沐浴,携带金字红烛,高香去莲花寺还愿。

  朱大妈何氏原先总觉得媳妇在孝敬公婆,服侍夫婿,接待人来客去太随心所欲,有违古训,不怎么令人满意。但自从有了身孕以后看法就不一样了,真是横看横满意,竖看竖高兴,逢人就夸:“要不是我们兴儿有福气,能娶上这样好的媳妇,不但家务样样拿手,还跟到田畈干粗活,那针线女红没有一样不会的,眼下又有身孕了,说不定下明年就滚出一个胖孙子!”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现在转到你们家了。”邻居们满口赞扬说,“真是时来运转了!”

  “来了,托你的口福!我们正盼到这一天的到来!”

  景花是个闲不住的媳妇,见婆婆炒菜,就忙去烧火,婆婆马上止住:“ 这灰尘蓬飞的,你快去歇着,可不能让肚子里的那个受委屈。”她离开灶堂,操起水桶去挑水,那朱信源又接过去了:“这水还能让你挑?”

  厨房午饭烧好了,大家调开桌椅,婆婆首先给媳妇盛好饭,其次才给两位“老爷”打饭。自己端着碗,站在一旁吃,两眼总离不开儿媳,一会儿给她夹菜;一会儿又给她添饭,把她服侍得像个公主似的。

  景花挺着大肚子什么也用不着干了,一个人呆在房子里闲得发慌,就悄悄地为肚子里的“货”准备些出生衣、尿布、小鞋小袜一类的东西。

  朱兴自从妻子有了身孕,虽然态度冷淡,神情也有些麻木,但并非有其他的异常举动,特别对大舅还算客气,乐于接近。对于他和妻子的暧昧关系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对其父母陡涨的狂热的张扬,不泼冷水。但他心中明白,朱家三代单传将断送在他的手里,他的沉默等于给“大舅子”做好,父母亲误认妻子怀的是自己的后代而百般讨好儿媳,自己反被冷落一旁。面对此情此景,作为七尺男儿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怎么能高兴得起来?一种强烈的耻辱感压在心头: 这是在做戏!他自己演了个假丈夫还不算,他的妻子还演了个假妻子,假儿媳,这出戏好像都为父母而做,在五个出场的主要人物中倒有三个知道内幕,实际上只瞒着他们两位老人。作为独生儿子帮别人来欺骗自己的父母,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已经成了朱家之罪人了,大不孝的不肖子孙,其罪之大,罄竹难书。祖业旁落,食言家训,言而无信也。借人相亲诈娶婚姻,取而不义也,我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义的人。罪孽深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了百了,一死为快。他越想越伤心,竟躺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把父母亲都急得团团转。

  “妈、爸,他生的是心病,是无药可医,你们别瞎忙了!”景花说。

  “是心病咧?什么心病?”两老听了目瞪口呆。

  “这事说出来还怪你们哩!”

  “怪我们?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不是为儿子好?”

  “不错,你们好心过了头,我都怪你们!”

  “儿媳,你是个明白人,我们做公婆,可把你和儿子一样当做心头肉来疼呀!”

  “这是两码子的事。”

  “那你们怪我们什么?”

  “前年三月,你们请他的表弟程鸿冒充相亲,骗娶了我这个儿媳,这件事对他刺激很大,总觉得一个读书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中有愧,这就是他的病根!”

  “啊——”两位老人听了万分惊讶!“那可怎么好呢?”

  “请两位大人宽怀,我看暂时还无大碍。让我慢慢开导他吧!”

  “千不该,万不当,总是我的不是,我想儿媳心切,做了愚蠢的事,你宽宏大量,不计较小人之过,你救救我儿子吧!”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并扑通一声跪下了。景花见婆婆跪在她的面前,扭过身去:“你这是逼我走向死路呢,好吧,我向你发誓,今生不给朱家接后,誓不为人,食言自己了断,说到做到!”

  “你这是干什么?”朱信源急了,把她拖走,“自己儿子不争气,难道还要怪到儿媳头上么?你给小辈下跪,不是活活折煞了人家闺女吗?”

  婆婆走后,景花还独自坐了半天,她感到这个世界在旋转,第一次感到天堂和地狱都很近。没有什么区别。她感到累了,人活得很累的时候求得解脱是很自然的。至于是地狱还是天堂那就不用去问了。景花把药罐和公婆准备的饭菜端到床前条案上,对着镜子,略施粉黛。坐在床沿把朝里睡觉的朱兴扳过身过来,“你吃不吃?”

  “不吃!”朱兴口气没有任何调和余地。

  “你给我起来!”景花愤怒了。

  “起来做什么”他显然不是总受制于人的。

  “不起来也可,但你必须把这碗毒药喝下去!”景花摆出两只大海碗,把药罐里的黑沉沉,热腾腾的药汁倒进去。

  一向麻木不仁,迂腐透顶的半拉子书生朱兴,紧张起来了,立即爬起来,坐在床沿上。

  “你不是不想活了么?”景花怒目相向,见他紧张得那冷汗从脑门上透出,形成汗珠,然后蚯蚓似地爬下来。他显然还在处于激烈的思想斗争当中,死的思想准备不够充分。景花两年来的‘夫妻’生活完全摸透了他多疑多虑和迟疑不决的弱点,不得已出此下策。”

  这时刚好床下钻出一只大花猫,景花一把抓住,两腿一夹,用剪刀橇开嘴吧,把药罐里剩下的毒液灌了进去,不久那猫抽动了几下,然后腿一伸就死了。嘴和鼻孔还流出一大滩鲜血。

  朱兴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害怕起来了,“你要我做什么?”“要你同我一道去死!”景花冷笑一下,沉下脸,“朱兴,我肚子的孽种不是你朱家的,如果他一生出来,你朱家江山就改姓换名了,你就成了朱家不肖的子孙了,你就难以抬起头来做人,将要背起这沉重的罪名见地下祖宗,既然事情因我而起,那我还给你一个清白,我和肚里小畜牲同你一起见阎王去吧。”

  “这也不能怪你!”他终于开口了:“如果不是我的原因,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你这样做是我逼的!”

  “你终于良心未泯,讲了句人话,不过,你已三天不吃不喝,用不了十天八天你可以升天。但你想过没有,这会给我留下一颗苦果,我将谋杀亲夫,万恶不赦,兄妹乱伦凌迟处死,贪图朱家祖业,罪加一等,数罪相加,该开祠堂门了。不是被全族人的唾沫里淹死,就是捆绑沉塘而亡。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还不如今天我们一起死,来吧!这两碗砒霜你敢不敢同我一起喝下去?如果你不敢,你就别喝。但当我死了以后,你那蒙在鼓里的双亲将因断子断孙而绝望,我娘家五兄弟必将兴师问罪,告你因喜新厌旧情杀妻儿,那时你家不但祖业荡然无存,连全家人都有牢狱之灾,甚至于掉脑袋。”

  景花把一大海碗毒药端到朱兴手里,他不敢不接,但看他脸色铁青,手不住地发颤,就严厉地说:“你身为男子汉敢作敢为,视死如归,何缘这等没出息?”

  景花自己端了另一碗,在他惶恐不安的目光注视下,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滴液不剩,然后抹嘴冷笑:“现在看你的了?”

  朱兴端起这一大碗黑乎乎的毒液,看看脚下死猫,就犹豫了一会,但终于喝了几口,实在苦得不堪言,这辈子都在蜜糖罐中长大,哪里尝过这等又苦又涩的毒药,就不再喝。那景花夺过大海碗自己先喝了几口,然后一臂弯把他兜到自己的怀里,随即扯住他的耳朵,然用大海碗撬开他的大嘴,咕噜咕噜全部灌了下去,干脆利索,点滴不剩。

  景花见他脸色铁青,身体弱得不能自持,就把自己和他脱了衣服,双躺进被里,把他紧紧搂进怀里:“你别怕,人总要死的,我作为女人,如果能躺在自己心爱的男人怀里死去,那是多么幸福啊!那你呢,我虽然算不得什么美人,但我毕竟还是一个青春妙龄女子吧!你能躺在自己的妻子怀里死去,还不够满足吗?”朱兴听了流下眼泪:“我心里是爱你的,我已活了三十多岁的人啦 ,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自从有了你以后,我才知道,我需要女人的爱,需要女人的体贴,你给我带来了温馨,带来希望,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希望下世我们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这世都保不住了,还有下世吗?”景花动情地说,“我已向你妈,向全家发过毒誓,我所以能发这样的毒誓,实在是对你还有信心,可你太窝囊啦,这样不争气,令我大为失望,所以今天采取了如此下策……”

  “都是我不好!”人行将死去,其言也善,朱兴竟然感动得号啕大哭,“我真浑,实际上我还不想死呢?我死了我的双亲活得成么?我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我魂地府都之后,有什么颜面去见祖宗呢?”

  “什么这世下世的,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亏你还算个读书人呢,尽丢不掉婆婆妈妈的事。怎么我就没有那些感觉呢?你还是活得实在点吧,别被情累垮了。”

  “你有什么感觉吗?我感到有点头裂开痛!”

  “管它什么感觉,到时两脚一直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景花把他搂住:“睡去吧,最好不知不觉地死去,如果药性一发作,那是非常痛苦的。”

  他还是听妻子的话,他在美人怀里心安理得地睡去了,他在做梦,梦见自己的脑袋被裂开,眼前出现一团红云,接着飞身穿越黑暗的隧道,并听到全家人举哀的哭声。

  朱兴穿越隧道,竟然到了一处柳暗花明的地方,这里有高峻的山峰,清澈的湖水,那成双成对的飞燕在蔚蓝的空中相逐,那湖里不断跳出金黄色的鲤鱼。他从空中坠了下来,落到一只采莲船上,那摇船的女子对他一笑,朱兴被她的美貌镇住了,心想这世界上那里有这样的美女?那是假的!

  “假的?请你摸我这里!”那女子把他的手拉过去,,放进她内衣里的胸部,朱兴感到这有伤风化,立即缩了回来,“被人瞧见了,有多不好!”

  “别怕,这里没有旁人,我知道你要来的,我一早就在这儿等你了。”女子放了桨,让小船随波逐流,她随即拿了玉萧,轻弹纤纤十指,吹了起来,那悠扬的管音犹如那婺剧里的“三五七”很快又转到“二黄”,再转高山流水,最后又转向“滩簧”。朱兴听着听着打了瞌睡,那美丽的女子停下玉萧,说“你要睡觉?”

  “不错,我已经有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了”

  “不对,刚才我怎么闻到药香呢?”

  “对,我来临死之前喝了一碗砒霜,不然就不会到你这里来的。”

  “既然你最需要的是睡,那我就陪你到一处十分幽静的去处睡好了。”美人荡着飞船,来到湖岸,上岸后她拉着他走进那古木参天的坳里,发现百花丛中一座宫殿式房子,前面有块半人高石碑,上书:“朱兴之墓”。落款是长子朱颖,次子朱环,女儿朱慧泣立。

  朱兴感到奇怪:“我老婆怀的是别人的种子,怎么有我的后代呢?”

  “管他谁的后代,反正都是你的儿女,真作假时,假也真,凡为人都要放开肚量,何必斤斤计较呢?”那美人携着他的手,进到那屋里,里面花团锦簇,布置得像一间千金小姐的绣房。她把蚊帐一掀:“上床吧!将就歇歇。”

  朱兴和美人上床,竟做起男女苟且之事来,他不知怎的,那小腹燥热得利害,不知不觉地进了她的身体,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快感流遍全身。这时突然醒来了,原来是在妻子的怀里,做了一个美梦,不过美梦成真,他在景花刻意的激发下,终于完成了一个男子汉重要标志的洗礼。此刻他感到很舒泰,自从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淋漓尽致的舒泰过,他突然睁开双眼,见天已大亮,那灯案上两只大海碗映入眼帘:“景花,昨天我们俩不是都喝了砒霜了,怎么还没有死呢!”

  “傻瓜!你已经中毒很深了,那是中了礼教的毒,何必还要再喝砒霜呢?”景花在他的脸上深情地吻了一下,“你昨夜已经洗过成人礼,该有长进了。你对景连大舅这么宽容,既是我的爱人又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舍得给你下毒手呢?不过我讲出来你别见怪,你昨天喝是不是什么砒霜,而是我的尿!”

  “怎么?你叫我喝你的尿!”朱兴举起拳头要打,“我不揍扁你才怪呢?”

  “你揍,我巴不得你有这点男人的骨气呢,事实上你什么都好,就是缺少点在女人看来最美最可心的阳刚之气,你真的敢于揍妻子,说不定还是你我的福气呢,那至少不会把气憋在肚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叫我喝尿?”朱兴问道。

  “没有别的道理,就是那尿好喝,我不是也喝了!”

  “你别逼我了,我知道你并非一般女子,乃是令须眉汗颜女中豪杰, 我想你让我喝尿总有你的大道理的。”

  “我再问你一句,那尿好喝吗?”

  “还好喝哩,那又苦又腥的!世上那有这样的老婆,竟敢给丈夫尿喝!喝了还要回答:好不好喝。”

  “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的东西,她戳了他一指头,你要感谢景连大舅才是。自从给我们插完秧一直没有来过,他到那里去呢?是我叫他到江西寻找他的父母去了,是他从江西龙虎山地方为你捎来青春还灵丹,那是我托他从贵溪三清宫高道那里化金条代价取得的。它内含虎鞭,鹿血,鳖精,吉林千年人参,昆仑千年灵芝,甘肃冬虫夏草,西藏雪莲,未足三个月人胎,加上少女第一次天癸与男子元真初泄结合之宝等多味补药炼制的中成药,并须出世未过三朝的小孩尿液作引子,这倒是一个难题,到外面去找,那目标暴露,前功尽弃,还不如用我的,我已怀有五个月身孕,我的尿液里自然也有未出世小孩的成分,这样人不知鬼不觉服下去有多好!”

  “原来如比,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昨天一整夜都见和一个美女在一块,她敢情是你呢!”

  “是我又怎么样?我比你还喝得多,这东西起了大致双向的作用,我也燥热得难爱,肚子又有未出世的孩子,真的太冒险了,不过都是补药,于胎儿可能有益无害呢。”

  “我不知怎么感谢你呢!”

  “又来了,你别躺在床上三天五天不吃不喝就是最大的感谢!”

  朱兴说着又激动起,要求再来,景花赶快把他推开,“昨晚这一整夜还不满足?你看我肚子里小不点的情分,也得收敛一些呢!”

  “那我们面对面躺着,轻轻地……”

  “谁同你轻轻地?”她转过身去,“没有门!”

  欲知事后如何,请见下回。

  第五十九回 护清白花主斗色狼 索孽债浪人赴悬梁

  景花经过阵痛之后于九月初三生产了一个白胖儿子,当洗生娘剪刀放进炭火里烧红,把肚脐带剪了,擦去津液,用毛衫裹好,再交给欣喜若狂的婆婆,公公端详了半天,见孙子眉清目秀,肥头大脑,就取名朱颖,号飞鸿,再由婆婆再放到儿媳的怀里,盖好棉被。

  景花扎着头缠,把她和景连相爱的结晶贴肉放进胸膛,不住地瞧着他那又红又胀的小不点,发出由衷的微笑。由于她的智慧和胆识,终于在极端困境中得到了较好的结果。景连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他给了她阳光雨露,滋润她那干枯的心田,给了她的爱。想起那些激动的偷情的日子,心里已掠过一阵阵的快意,然后就转入思念,是一个女人对男人刻骨铭心的思念,此刻他在哪里呢。她瞧了他的后代,不觉那热泪又滚下来。

  “我的儿呀,你哪里不舒服只管对婆婆讲,别哭呢,产褥期哭出病来是一辈子的事!”朱大妈立即上来安慰,又大声喊:“朱兴哎,那饭蒸好了吗?”

  “好了,先喝口鸡汤再用饭!”朱兴端进一大罐鸡汤来,坐在床头,用小汤勺舀起鸡汤用舌尖尝一下,确认不烫了,才喂到爱妻的嘴里去。他整个过程做得既生疏又笨拙,站在房门外的看热闹妇女们都抿着嘴笑,而他浑然不觉。

  朱兴的心病自从喝了一大海碗“毒”液以后,在妻子温柔的诱发下,治好病根,身体康复了。

  他对这位见识非凡的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认为自己是个废人,是妻子的智慧和爱心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抚平了心头的创伤,使他真正体会世间最好的不是别人,而是贤妻良母。因此他对妻子任何决策都深信不疑,做到了百依百顺。

  朱信源和妻子何氏经过二年来的风风雨雨,家庭的危机来自儿子的婚姻,但儿子的婚姻又给衰败的家业带来了生机,原来寄希望于儿子,现在希望的重心则转移到儿媳身上,母以子贵,儿媳才是攸关朱家兴衰成败于一身的家庭神圣支柱。何况又给朱家生了个白胖孙子,其功劳更加大了,令一对家庭前辈望而生畏,年迈人与年轻人的心性难以融合,还不如趁早划出一块与世无争的生活空间,吃碗安稳饭,落个清闲,因而萌发了分家的念头。

  当吃了孙子的满月酒后,朱信源和老伴接来大舅子景前和本村的族长朱鼎臣,在三头对六面的场合下提出分家方案,并由中间人记入分家册上。朱信源说:“鉴于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业已成家生子,顺理成章要能够独立,参与社会结交,并对家庭、社会都要负起应有的责任。如今我老了,我和老伴退居一隅,有利于儿子对人处事的能力的提高,不然树荫下长不出壮草,晚辈在长辈阴影里难以成才。”

  “分家很简单,我和老伴是朱兴的父母,其实所有的家产都是儿子所有。我们二老说客气点是分家,说难听点是借桥过渡一下,所有东西都是儿子和媳妇的。我俩老住在老屋,每人每天提供一斤米,二钱油,半两盐足矣,所有田地都归朱兴种,只有田边地角划一小块土地留给我俩种菜吃。人总要死的,当我们死了以后,随意买副薄板埋了就是了,千万别讲排场,要体面,那些都是空的,真正孝顺父母的就是把孙子培养好,将来有较大出息。”

  分家册很快就写好了,请朱兴过目,朱兴是一掌打不出三个鼻头屁的家伙,就稀里糊涂地签了字,分家告成。果然分了家以后客人就多起来,首先串门的是村坊的媳妇,其次是分别从周边邻村来的闲婆油嘴。她是阴阳街花环得主,美艳绝伦,有关她各色各样的传闻不翼而飞,褒贬不一,自然引发众多人的探奇欲望。虽然各人经历有所不同,但当她们谈到各自的感受时,一致认为:树丛沿是适于野鸡作窝的野猫山,这样荒凉的地方谁愿意嫁到这里来呢?河里井里的水都是金黄色的,别的不说,自己的男人衬衣也是黄色的,而且一身的泥土气。讲句难听的话,连搂着睡觉的时候都会闻到一股泥土味。她们发现了,景花原来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像那些背了时的老太婆所讲的是个“狐狸精”,害得许多母亲不准女儿接近她,许多婆婆又不让媳妇到她家串门,现在分了家,有了外交内政自主权,景花自然诸权独揽,只让朱兴当个不管部长,或在必要时做做挡箭牌。为她与气味相投的姐妹社交提供方便。

  有些老人也来串门,他们乖虚而入,多半来看看小不点的,带便传授自己带孩子经验。这些老太婆奶大了儿子女儿再带孙子、外孙,他们长到一定的程度不用带了,闲得发慌,就串进景花这边来:“哇唷,小宝宝长这么大了,粗脚大手的,高高鼻梁,大大眼睛,地角方圆,天庭饱满,他很像——”底下的话就不好说了,明明像那个常来干活的五哥什么的,那里像他的爸爸呢。他的爸爸朱兴是尖嘴猴腮的,像他那样还不是倒灶?于是机灵一变:“很—像—他—妈”这些圆滑得像鲶鱼的世故老太,所以受人尊敬,乃是村坊的舆论媒体,当面把你捧到天上去,背后则抽筋剥皮,掏大粪,什么家丑,隐私,桃色新闻,大姑娘私生子等陈年老账都通过尖嘴利舌把你抖露出来,咬得血淋淋或通过嘴网掏得臭不可闻,像树丛沿这种僻远的村庄本无文字记载的历史,也无打结记事的绳子,全靠这些没牙的两嘴唇代传不衰。除非把整个村炸平,把这个独立王国湮灭几次,否则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媒体永远存在。

  转眼到了十一月初三,遍地秋实、金浪滚滚、正是秋收大忙季节,来人少了,景花好不容易过几天安静的日子,可又有人推进门来。“表哥,表嫂!”进来的是位仪表堂堂的青年,景花大吃一惊:“这个不是大前年代朱兴相亲的那位表弟么?”

  “听说分家了,我妈叫我来看看表哥表嫂!”说罢,把一只朱漆细篾竹篮里的一刀肉提了出来,还有一汤瓶家酿米酒,另外一只活鸡,一样样都摆了出来。

  “他表弟,你忒要好呢,还眼巴巴来看我们,请喝茶!”景花泡了杯茶,然后横了朱兴一眼,朱兴会意,门帘一掀跟进房间,“他主要看姨娘姨爷呢!你还把他留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帮他拿东西,把人带到老屋里去!”

  朱兴也醒过头来,就把东西装进竹篮,说:“程鸿表弟,这会子你姨娘还在家,你同我一块过去吧!”

  “不!”他把朱兴阻住了,“我也已同父母亲分开另砌炉灶了,前辈归前辈,晚辈归晚辈,今儿个我到表哥表嫂家做客,自然不必前去拜会姨娘姨爷了。”

  景花在娘家里是内务总理,都经历过的,在如今社会一处理不当,就会让无牙媒体炒翻了个,就把篮子提到厨房,把一刀肉切出一半来,抓起自家活鸡交给朱兴,“你快送过去,如果你爸妈晓得他们外甥如此作为,非气得七孔生烟不可!”

  朱兴趁程鸿不备送走东西,不一会朱信源和何氏都赶了过来,七拖八拽地要他过去喝茶,吃点心。程鸿说:“姨娘、姨爷免了罢,我这个人希望自由自在,等会我一高兴没数就过来,也非可知的。”

  “外甥既然如此,你这边就不用烧点心了,那边送过来也就是了!”何氏说罢与老头回老屋。

  景花对这位老弟本来也有好感,虽然他没有景连长得英俊伟岸,但他的举动也还潇酒飘逸,再加上母命难违,不得已上了花轿,谁知出来拜堂的是不成器的朱兴,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还好朱兴成全了她和景连哥暗传春色的情结。再回过头来,想这件事情,程鸿空有堂堂的仪表,实质上是人格低下的诈骗婚娶的罪犯,卑鄙小人。从心眼里就瞧不起他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景花也因祸得福,就原谅了他,再说上门不杀客,于是叫朱兴杀鸡沽酒,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让他们兄弟俩喝盅,并亲自把公公婆婆请过来相陪。

  朱信源何氏来了,两位老人见这位表侄一脸的傲慢,自觉没趣,喝了几杯空肚酒,一双筷子连一点菜汤都没沾上,就告辞回去了。

  待老人一走,那表弟就来劲了,定要三五十五地要划拳,朱兴那里是他的对手,一席酒从傍晚一直吃到午夜也没有结束。结果反把个朱兴灌得酩酊大醉,景花不得不扶他到床上歇息。怕他醉后乱动易吐,只得把小宝贝蛋抱起来,坐到桌边陪伴这位酒客。

  “唷,好个肥头大脑的表侄。”程鸿离开坐位踅过来,把一纸红包塞进婴儿交领衣里,然后俯身亲嘴,景花闻到他一股酒味,立即躲开,谁知他在吻小孩红通通的脸颊时,故意把脸蹭到景花脸上去!景花瞟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愠怒:“表弟,请自重,我是个有夫之妇?俗话说隔天有眼,隔墙有耳,兴许是被人瞧见听见须不好看的!”

  他回到自己座位,红着脸,粘涩着醉眼说:“请表嫂别误会,我今天高兴,多喝了点酒,你不知道,我虽算不上正人君子,也没有作恶多端。我还算读了几年私塾,但我确实不懂得寡廉鲜耻是什么?”

  景花抱着小孩,面对这个酒鬼,不知所措:“他表弟,你醉了,楼上有现成床铺,歇歇去!”

  “歇——我还有许多话对谁都不说,光对你说!”他说着又喝了一杯酒,“你别以为我醉了,没有。人生何求?科场得意,情场风流,壶里春秋,可我前二项没有,只有壶里春秋!”

  “你那公公、婆婆虽说是我的姨爷姨娘,什么东西?狗屁不如,还算人吗?不,是狼,是猪狗,是畜牲。”“你醉了!”

  “没醉,再来三大碗都不醉,你别用这种眼光瞧着我,我对得起你,对不起你的是那对老畜生,我表哥是个老实人,是好人!”他把手伸过来,抓住景花那只手。

  “放开,小孩要吓着的!”

  “为什么要放开,本来你是我的,可那双老畜生骗了我,他们说,你去相亲吧,也该娶妻了!”跟着媒人到阴阳街相亲,那姑娘不看也罢,一看就可不得了了。用不着吹牛,我程鸿走到哪里亮到哪里,打马达镇街上走过,所有女人都要回头,但我没有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像你这样漂亮。不论是观音,何仙姑,七仙女或古代貂蝉、西施、王昭君、杨贵妃,都绝对不会有你这样的漂亮!我当时就暗暗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回去后我赶快叫父母托媒来相亲,可是挨了父母一顿骂:“你这个没出息东西,姨娘叫你去不为你相亲,而是代你表哥去相亲,你夺人所爱,义不可取,何况我们两家是亲戚呢,将来事情被捅出去,你有何颜面去对表哥一家?”

  景花听得目瞪口呆,没有想到她在花季年华的爱情主要杀手竟然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和自己的追随者。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当然没有他的醉话中形容的那么完美,但她绝对相信,她属于一切都正常的平常人。于是对这个调包计中的牺牲品一切积怨都一笔勾销,反而对他产生了同情,思想一转变,将给她留下不可饶恕的苦果。

  “你放开,我把小孩放好,安排你休息!”景花抽出那只被捏痛了的手,掀开房门竹帘,把小孩送进摇篮里,见丈夫已吐了一地,立即用草木灰盖了,拿抹布揩干净,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出来。不想程鸿因酒过量而扑在八仙桌上睡去。景花眼看不能扶到楼上睡觉,因一动就有吐的可能,还不如堂上用两条四尺凳扛块木板,铺上被褥,让他休息。于是打了盆热水,扶起他,给他擦把脸,不想他根本没有睡,也没有想像中那样醉,一把把景花抱住,用他的大嘴唇拱她的脸和胸部,景花大惊,欲喊不敢,床上那个死人是喊不醒的,如果惊动间壁邻舍自讨没脸,于是拼命挣脱,但那里是他的对手,结果把她压在铺上,已被他撕开外衣,伸手撕她的中衣和裤子,景花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你,你还算读书人吗?朋友妻不可欺,我是谁,房中的那位是你的什么人?”

  程鸿被一记耳光打醒,他稍微有些收敛:“表嫂,刚才我对你非礼别见怪。”他从凳头捡起毛巾,自己洗起脸来,又乘机用洗脸水洗了脚。

  “刚才你醉了,我不怪你,可你看我这身面已成了百挂衣了,如果在人前那怎么好?”

  程鸿看时,那被拉断布扣的春秋衣和中衣都已敞开,半遮半掩的把胸部敏感部位裸露在外,他一面道歉,一面贪婪地瞅着她。

  在堂前打铺是忌讳的,乡村普遍规矩:堂前是一家最尊严的地方,逢年过节要挂祖上画影,把祖宗接回,放在堂上供奉,有婚丧红白喜事都在堂上设祭坛。一般女眷不能上桌,更不容妇女在堂上裸体,晾晒衣裤,摆放便桶,春凳等。因此见程鸿并非大醉,立即拆除门板,移开板凳,打扫干净。并点盏青油灯,扶着程鸿上楼,就让他在景连的床铺上将就一宿。

  “睡吧,我把灯盏挂壁上,洋火放在钵瓶盖上,那角落里有便桶,需要方便时请自己划根洋火点上灯。”景花安排好以后准备下楼,没想到程鸿抢先一步跨到前面拦住,“景花,我还有话要讲呢!你知道已发誓我这辈子除了你我不再娶妻,没有你,我下半辈子怎么活?我走到这一步主要是你的错,你生得太美了,二年来我一直生相思病,今后日子会很长,而我又是独苗根儿,如果病不好,我家就要绝后代了。我这次来是与父母亲再三商量的,如今最好医生就是你了,只有你给我一夜床笫之欢,也许我就有救了,你是修福救难的活观音,成全我吧,我们日后子孙万代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景花,我的挚爱,我给你跪下了!”说罢,竟然跪了下来。

  “起来,你今天怎么啦?你虽说情系可怜,但我人只有一个,不可能谁可怜就可以随意分身给他。如果我把身子给你,那么你表哥置于何地?我有我的所爱,我不可能对所爱的人不忠!你如果不起来,你自己跪着吧,哪怕跪到天亮呢,与我何干!”景花避开他的纠缠,自己下楼来了。她现在想的是远在江西的五哥,摇篮里的宝贝,还有在婆婆面前对天发的毒誓,当然这一切都与那个醉成一滩泥的丈夫有关。不知何因,儿子还没有二个月大,仅与他几度春风,天癸来了又回去,再没来了,而且这段时间常有嗜酸恶心的感觉,莫非肚里又有孽种,想到此,十分欣喜,因为她的丈夫宽容才有了和五哥这段非正常的姻缘,作为回报就决定使朱兴有个自己的孩子,使朱家不致于断代。他们最想要的不是这个么?而且一生下这个孽障,她将同自己心上人远走他乡,比翼双飞,生生死死在一起。她虽然对这残废的丈夫曲意奉迎,都是为了疗他的心灵创伤,好让他传种接代,其实对他跟本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情愿, 这半年多来与他之间关系实际上成人哄小孩的关系,但既然都还奏效,她就心意满足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添上一根灯草,就满室增辉,她见儿子在摇篮里睡得香甜,一摸底下湿漉漉的已经尿湿了裤子,于是抱起来,用毛巾沾些凉茶汁揩一揩,嗅嗅小屁股,没有异味,熬不住吻了一下。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这家伙也够狠心的,丢开妻儿一年多了,也不回来看看自己的儿子长得怎么样了。她真的好想他哟,床上的楼上的这些没出息的东西,哪一个像五哥呢?于是给小不点更换了尿布,抱在怀里,在醉鬼的脚后躺下来歇息,一觉睡去,大梦串小梦,总梦见连哥在身边,那分亲昵,那分情感如同幽火慰麝香,同他在一起就有那么神奇的快乐丝丝传导,波及全身……

  “开门,日头都晒到屁股了,还不起床。”外面传来敲门声。

  景花做梦和景连睡在一起,引起生理欲望,并不经意之间达到高潮。最后被敲门声惊醒了,原来怀里抱着不是景连,而是她的丈夫,他不知什么时候酒醒了,来到自己身旁,她赶快推开他,寻找自己孩子,见小不点已经滚到床下,在那地上熟睡,她惊慌失措地抱起他上来,查看身体还没有受伤,大约穿着较厚,没有碰上硬物,大致无碍。

  外面还在这里敲门,朱兴正在情浓,被打门声破坏了,大发雷霆:“吵些什么?昨晚醉酒,这会再睡一会天又塌不下来,何苦来,老大早的来敲门!”

  “出大事了,还不快些开门!”朱信源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道。

  “出什么事了,”朱兴穿了裤衩就想跑出去,景花一把们住:“你做事总是丢三落四的,这样出头人前有多体面?”说罢把衣裤丢过去,说:“事情已经出了,你急又有什么用呢?”

  朱兴穿好衣裤,赤着脚跑出去,那离屋不远的高埠已经黑鸦鸦挤满了人,大家朝他家的楼窗指指点点,人声沸腾。

  原来朱兴的表弟昨晚喝了酒,不知什么事想不开,解下双股箩线穿过屋顶抽楣,打了个死结,一伸脖子,踢倒钵瓶,就伸腿去了!大家从楼窗里偶然发现有人上吊,都在推测个中原因,只有景花心中明白。

  程鸿被人放下来,让他躺在景连睡的床铺上,她的姨娘何氏哭得死去活来,朱信源,朱兴都没了主意。景花抱着自己的孩子喂奶,见景生情流下两行热泪,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三邻四舍倾巢而出,而且都想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其因。都说程鸿死与朱家媳妇有关,凡是与女人有关必然事出有“情”,情色关连,色是公认的洪水猛兽,说:“朱家这篇文章还做得不小呢!你们等着看热闹吧!”

  那些没牙的黑洞开始行动,许多老太婆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咬起耳朵来,刘师师早对景花怀恨在心,就故意扇风点火说,“我昨晚去她家借筛,见关了门,从门缝瞧见堂上八仙桌摆满酒菜,那个骚妖精眉来眼去的替他表弟斟酒,那表弟一只手吊着她的脖子,一只手喂她喝酒哩!”

  “这号女人肯定在娘家已经是破鞋了,没人要了,按人物也还瞧得过去,不然的话怎么会嫁给十不全的朱家独根苗呢?”

  “那你就不知道了,原来第一次去相亲,由这位表弟去代的,听说,这位表弟一眼看中这妖精,想娶回己有,但这边无论如何不让,后来得了相思病,晚上想必如愿已偿,被朱兴逮个正着,朱兴那里吞得下这个气,使了暗着,把他弄死,然后把他吊起,制造自杀的现场……”

  “这话可只能私下说,场面上怎么讲得响,又不是亲眼所见!”

  “刘师师借筛从门缝里瞧过去,不是吊膀子了么?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朱家何氏曾向阳花和我讨过秘方,是房事用的,说不是老头用,而是儿子,曾到处求神拜佛,什么郎中大夫都瞧过,吃掉药都整筛箩,也不见得好,可见朱兴早已没有床笫之功了。那小不点说不定是顾人生的野种。”

  “不错,那个所谓大舅,经常共处一室,也难免要出问题的。”

  “那不可能,他们是兄妹哩?”

  “兄妹又怎么着,有的还同爷娘乱伦哩……”

  “兄妹,也有假的,我看他们一点也不像兄妹!”

  朱信源见程鸿吊死,立即叫人通知姨夫程锦容来把尸首领回去,又请地保等一干子人来做见证人,而地保朱鼎臣坚持报官,直到下午,汤溪县衙门才派来快捕仵作人员,对死者进行反复验尸,现场勘察,又说举报人刘老太从门缝里瞧见相互勾搭成奸之情形,刘老太及在场耳闻者都按了朱红手印,然后叫马达镇程锦容收尸,作安葬处置,这里景花、朱兴、朱信源、何氏等有干系人员一律五花大绑,用长索串连,押送汤溪县衙门,小不点暂且寄住外婆家不提。此去衙门,其命运如何,见下回。

  第六十回 保胞妹景明交狐党 筹赎金朱兴典家产

  范玉莲从塘埠头急急忙忙回到堂屋,一头撞见扛着尖角锄出门的丈夫:“出事了!”

  “白日说梦话,今早你活见鬼了。这清平世界,无空白地出什么事?”

  “嫁到树丛沿的姑娘被送到县城牢里了!”

  “三月前我去分家时,两口子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出事了?从那里来的消息?”

  “有人从树丛沿回来说的,塘埠头都一片轰动了,你这个老佛爷还蒙在鼓里呢!”

  姜家听到朱家犯事,景花被抓走的消息,立即形成一片哭泣声。

  不一会,朱旺抱着小孩子,一路小跑来到姜家,说:“伯母,景花叫我送小不点来,叫你好生抚养!”

  范氏接过因一路风头哭哑了的外孙贴心抱在怀里,那泪水小溪似地挂了下来,真是柔肠寸断,慈心欲碎:“我可怜的儿呀,这是天上飞来的横祸,这可怎么得了啊!”

  “伯母别急,身子骨重要,据地保分析,那个程鸿本来已疯疯癫癫,厌世轻生的可能性颇大,如县上清官大老爷一旦审清可望立即释放。昨天黄昏已通过初审,据说事不关前辈,那边的大伯、大婶娘业已放出,责令先住在衙门附近的歇店里,以候传讯。”

  景前坐镇调拨诸事,景聚、景明也已叫回,玉莲协同婆婆喂养外孙,玉林下厨,给客人烧点心,姜家的事一经传出,就引起村坊的关注,隔壁邻舍及远近亲戚也纷纷赶来探望。于是屋里屋外都聚满了人。

  景前经过再三掂量,觉得景花的安危主要处决于衙门,现在消息不灵,叫景聚前往城里打听有关案子的进展如何,拿些银两,请保代副讨饭狗出面见机行事,必要时疏通县上关系.叫余讨饭管好散粉铺、糖房、米房等作坊,自己在家坐镇。小不点不懂人事,这会吮吸了别人奶睡得正香甜,还不时微笑,全不理会别人担心受怕。范氏说:“这孩子属虎,又是寅时生,原是下山虎,克人克已,也不是个什么安分儿,就叫他狗剩吧。狗都不会要的东西,一出世就给两家带来了灾。”

  “姑姑说的是。”玉莲附和着,“这个名字作贱,又隔邪又利市,能够保佑他快长快大。”

  晚上,景聚从城里回来,大家都围拢来,关注着他,盼望他带回好消息。

  “看来有麻烦!”景聚点了一锅烟,说“昨天开堂审过了!听家在城外的多年老衙役西门通说,口供不好,仵作人员验尸发现脸有巴掌印,五指痕印,十分醒目,脑后有块致命伤,初步断定系暗器所击,朱兴上了大刑,吃苦不过,承认是他所为。现在初步结果是情杀。”景聚涉及到有关妹妹的话题难以说出口,不说了,但大家心里已明白:程鸿与景花偷情被丈夫发现,丈夫一闷棍子打死表弟,并做了上吊的假像。

  景聚继续说:“西门通衙役同绍兴师爷交好,还说:你赶快拿一封银子来,下午师爷要上振丰酒楼,趁机递进去,或许能改变供词!我当时到李水碓东家借了三十两银子交衙役帮着打点。”

  次日正午时分,保代副讨饭狗来了,并带来一干人马,由景明带进客堂,还好早已治好一桌酒菜。

  “那缸面红,用大海碗才过瘾!”保代副把两袖卷得高高,那钵头粗的胳膊上满是伤疤,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一大碗好酒下肚,撕下一只鸡腿大口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地,那黄晶晶的前额,冒出汗珠:“来,快吃,吃完还要到城里见县太爷哩!”

  在里间,范氏和景前景明一碰头,景明伸出二个指头:“起码这个数!”

  “二十两?”景前不解地问。

  “二十两当胡椒粉!二百”景明大声地说。

  范氏说,“先拿去垫着,上了账,到时叫朱家卖田卖地也要归还。”

  “安排好了?时候不早了。”保代副维虎老爷吃饱喝足,折枚竹丝当牙签,大大咧咧地闯进里间。一面接过一封银子,一面说:“自已人好说,别忘了给县里打点的货色!”又对范氏说:“老祖母,我同知县有交情,保回景花是一句话的事,千万放宽心,请保重身体为好!”

  当他打里间走出来,一头便钻进盘沙笼,伸手一挥:“出发!”于是两人抬起着竹杠,众随从一路小跑跟着悠悠荡荡的盘纱笼,一干人马向汤溪县城进发。

  再说朱信源夫妇被放回来以后,何氏一路骂声不断:“我早说过,我们这一家要葬送在这个狐狸精手里呢,你还不相信,现在你终归看到了吧!”

  “光说气话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出来了,谁也料想不到的,如果真是朱兴打死,也事出有因,是表兄弟呢,做出偷鸡摸狗的勾当,谁容得起呢,失手伤人也是有了,也不至于死罪,还是冷静点吧……”

  晚上朱家老房里来了一屋子亲朋好友,大家都在交流消息,出点子,想办法,千口一调地说:“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把朱兴保出来。至于那个破鞋,那怕大牢坐穿呢,也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虽说那个女人作风不好,但毕竟为朱家传代。”朱信源说“媳妇肚子里还有我们骨血呢。小不点也还少不了娘,如果把他休了,我们朱家也散了,那怎么使得。再说姜家已经派人进城疏通关节,一定要把朱兴和她保出来,如果我们昧了良心,乱说乱嚷,使人家寒了心,有我们的好吗?”

  当下又有朱旺进来禀告:“姜家已把地保抬到衙门,向县太爷交涉,又买通西门通衙役疏通绍兴师爷,内外打点已化去二百六七十两银子。现在两头都攻到县令手上,最后一笔大数少不了的。少说也得八百一千两,那边叫小侄回来传话,赶快筹划银子,怕一旦接济不上,那死牢里的两颗脑壳瓜儿就保不住了。”

  振丰酒楼刚好处于城关镇的十字街口闹市,那几间大餐厅天天满堂,生意好得不得了,那酒楼的老板花正旺同西门通衙役是两姨夫。那老板是个古道热肠的有心人,由他策划,在二楼最佳的厢房摆酒,主请知县主六房主管家、刀笔手绍兴师爷李冷殛,这里由西门通衙役,保代副讨饭狗,景聚、景明等相陪。酒至三巡,那保代副抱拳一揖:“师爷在上,想当年朱知县大人召集地保训话,小可与你也有过同桌共饮之谊,今斗胆有请大驾光临,有关树丛沿村之命案当事人姜景花、朱兴系敝村女儿、女婿,情系冤枉,如何解救,诚请指点迷津,不才感激之至……”

  “哦,你就是阴阳街有名的酒场豪客保代副?”师爷沉思了一会接说道“树丛沿有关程鸿的案卷初略过目,从目下招供看是一时发愤所致,是故意杀人,杀人抵命乃是自古一理。女犯是导致姘夫被杀之祸首也当立斩,难免!”

  经过一阵沉默之后,景明问道:“师爷,有无办法可以减轻罪行呢?”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百姓呢?法也,界线也,只有罪行够与不够的问题,不存在可减不可减问题。”师爷点起水烟壶,呼噜呼噜吸了一阵,站起来拱一拱手,“诸位,本人公事绕身,知县不时传呼,不敢久留,后会有期。”说罢,起身欲走。

  “稍等,师爷大人,这一点小意思,还请给小可留点情面。”保代副把两百两银票红包塞进他手里,“本保代副虽是无名小卒,但在东乡还算个人物,日后用得着小可之处,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经过一番推辞之后,师爷终于把票据塞进袖袋,然后重新坐下,笑着说:“这里还有几个活的关节,一、恳求原告撤状;二、罪犯虽说脑后一块是他所伤,依据不足;三、女犯直招因通奸后怕丑事暴露外扬,先打死他,再吊好绳子,用手拉称上去,伪装上吊状;四、各执一词,口供于男犯不利……”

  朱旺以回去筹资为由,连夜摸黑赶路七十余里,到了树丛沿黄泥岗时,东方才托出鱼肚白。到了老屋叫醒大伯大妈,把昨天振丰酒楼会见师爷情况说了,其中第四条:“口供各执一词,于男犯不利。”不知什么意思。在朱旺听来,如果死者是堂哥杀的,那么也是堂嫂埋下祸根,两人都是死罪,如果是堂嫂所为,那与堂哥无涉了!”

  “真的?”朱大妈眼睛一亮,“那再审时叫他改变口供,说不定还有救!”

  “我的意思,死其一双,不如保住一个,所以我退掉床位,连夜赶回。”

  “那死牢把关很严,怎么递进话去呢?”

  “那好办!”朱旺眼一转,“你做些荞麦馃,把写的纸条夹进去,通过西门通衙役递进去便了。”

  “那赶快写!”

  “慢着!”朱信源满脸怒容说,“人家姜家千方百计救朱兴和景花,我们却想打个死,救个活,这像什么话?人如果都为自已活着,那活不出滋味的,还被人家戳了脊梁骨,划算吗?”

  “他爹,这里面有名堂,那个破婆娘横是死,竖也是死,一口咬定她干的,这不是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吗?再说朱兴承认了自己杀的,犯了杀头罪,活不成,那个破鞋还能活么?何必自己杀了人,犯死罪,还要把丈夫拖去垫底呢?”

  “住口!”朱信源发火了,“你这个臭婆娘,这样对待儿媳妇是何道理?儿媳妇她来到我们家知家识苦,田里地里;里里外外都跟着做,没有好吃好穿,还为朱家生了孩子,要是说第一胎有可疑,又没有真凭实据!一哄出去让他人笑话,那么第二胎?压根儿没有一个男人来过,你又要怀疑谁呢?不要见了风便是雨,自乱阵脚,你晓得什么,那儿媳为了救朱兴才说同他通奸,怕丑事外扬而掐死他的,这很明显,儿媳为了救我们的儿子,才去承担一切的,这样儿媳你到那儿去寻?现在你倒好,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往别人的女儿身上踩,你摸摸心口有没有良心?良心早被狗叼去了!”

  朱旺听了大伯发火,他原是想能救一个是一个,尽量留个半本,实出无意中的好心,现被伯父一言提醒,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朱兴固然自家兄弟,那景花即是嫂嫂,又是救命恩人,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头呢?我真浑,想到这里难过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很是不安,踌躇再三,终于说:“大伯,你别冒火,小侄救人心切,实出于无意……,只怪我年轻无知,不知世海的深浅,因翠娟回父亲那里去了,昨晚一宿又不敢合眼,今日想回去歇歇,就此告辞!”说罢站起来要走。

  “侄儿留步!”朱信源说,“你为我们一家奔跑辛苦难道伯父心中无数?我连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多事?当一个人在大灾大难中,能看到援救的手,有多高兴。大伯也因感而发,过了半辈子的人了,这也许你和朱兴值得省悟问题,如能从中获益,也未知是福呢,侄儿,你歇去吧!”

  “大伯的教导,我没齿难忘。”朱旺感动得哭了,他从小没了爹,都是大伯一手带挈成人的。今天一席话对他来说起了点化作用,人应该要有正气,像大伯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太少了。自此,对大伯的为人更加敬重。

  汤溪县令朱明祖籍江山,同治年间出资买个出身,放到这个小县城当知县。秋决将近,他指使师爷赶快把牢中一干男女犯人筛选一遍,凡够得上秋决的名单呈上来,他要亲自审问呈报备案。自古以来汤溪地形复杂,古木森森,是藏龙卧虎之地,强盗出没其间,杀人越货时有发生。所以从大明成化年间就在越溪东岸黄泥山十里长坡上筑城,大明皇派出第一任知县宋约统治,宋约身为一方父母官,时刻关注黎民安危,大开杀戒,恩威并重,治顽有方,深受百姓爱戴,死后尊为城隍,至今香火不断,朱明上任之初,十分重视政绩,故而要大开杀戒,抑恶扬善,澄清城宇。

  不一会,师爷把重要案犯名单呈上,本来案犯景花名列其中,但既然受过银两,也就压住不报,朱明接过翻阅:一、汪小狗,年方四十,东乡清水塘人,因供养关系引起争执,一锄劈死其母。”朱明震怒,立批:“凌迟!”

  二、王采花,开化人氏,年方二十八,与本村光棍周山色搭成奸,被其丈夫发现,恼羞成怒,遂设法毒死亲夫。

  朱县令朱笔批示“淫妇姘夫斩!”

  三、中央陈村,陈颖讨妻胡氏,胡氏嫌其夫愚钝,不懂其生理,故而长期与奸夫何立姘住,陈颖被别人点拨,下手将其淫妇胡氏及奸夫毒死。

  朱知县手批:“无罪释放!”

  县衙就在城隍殿的斜对面,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中间隔了条阴阳街,所以凡是到县衙告状什么的百姓都要提心吊胆,不敢多说一句话或走错一步路。因为他(她)已经走进不该走的地方——与阎王小鬼同路。所以一般平民宁可做了冤屈鬼,也不愿意去告状。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就是贫民不敢告状另一原因。

  像朱兴、景花关入死牢以后,双方家庭开始认真解读“八字衙门”的不朽之作。姜家的景明、景聚集中了全家意志和实力,在县城包下振丰大酒楼里一间大客房,他兄弟俩通过西门通衙役,已经结识了绍兴师爷李冷殛,武举人李文儒,太学生等一干毫无相干的人员。他们本是社会名流人物,虽不占有官职,却是一批有头有脸的人物,形成一定的社会势力,有的因愤于现实而主动上门卖“点”的,讲出来一套一套,但实际用场微乎其微,有的打抱不平的,提供一些内幕腐败情形,警戒当事人别上当受骗,实出于好心,但既然这些清高逸士前来俯就献策,令景明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就整天茶酒招待,难免猜枚划拳,搞得日夜闹哄哄的,不得安宁。景聚劝阻不听,只得不告而别。那景明落得自在。再说那开场越来越大,前后垫支银两已经一千七百两,家中多年来开糖房,榨散粉等产业,积累的资本已经用空,几年前备荒用的四只三十担谷拒里的谷物也通过自己米行,在罗埠镇出售,谁知本年由于老天爷保佑,本地倒还风调雨顺,粮价一再惨跌,原来三两一担购进的谷物只卖一两六七。为了救出朱兴景花,只得忍痛割爱,卖了一百二三十两银子,立即叫人送来,那景明对来人还发了一通火:“这点银子当葱都不够!”

  但城里的风流逸士们还需要经常找景明给出点子,供情况,讲对策,快吃饭的时候,景明意欲溜出店去,他们个个都是精明,提前打预防说:“贤弟,我们都是志同道合了,你不必客气,粗茶淡饭足矣!”在饭厅则大骂堂倌:“你们这些势利小鬼,你以为大爷没钱么?你看这是什么?拿状元红来!”刘秀才‘啪’的一声摆出足有二十两的一锭银子,待二三十人喝完了酒,那锭银子也已塞进袖袋。大家都拍拍屁股走了。这些耗费不得不落在景明的账上……

  朱明吩咐下去击鼓升堂。那巍峨的衙宇都是铁尺梁结构,五间五进,粗梁大柱,没有抽楣,只有明代留下大匾,上书“明镜高悬”,在堂横壁巨幅壁画海浪拱日,横幅大书“光明正大”整个大堂犹为恢宏敞亮,气势非凡。

  堂鼓擂过三通以后,从两边厢房拥出二十多位衙役,一层层地排列成仪仗队。并并喊堂威:“浩——!”随即照壁后门帘一掀,一方父母官,汤溪县最高统治者,县令朱明在师爷,主薄,掌印,刀笔手,蜂拥下进入大堂,坐在大案前太师椅上,侍人两翼摆开,他穿着簇新的圆领补服,七品顶戴,粉底皂靴,对那些低三下四的随员不屑一顾,俨然是威震一方土皇帝。他从侍者手中接过宜兴紫砂茶壶,品过龙井茶,然后正襟危坐,‘啪’地一下敲了震堂木。

  “带罪犯——”

  “带——罪——犯”那一声紧一声的喝班声在衙宇里回荡,如虎啸狼嚎,惊心动魄。不久,狱卒从侧门里带出朱兴,朱兴在县太爷面前,昂然巍立,傲视一切,后膝窝被踢了一脚,随即跪了。但又挣扎着想站了起来。但被两个高大差役按住。

  “去刑具”朱县令吩咐,众狱卒立即上前开了桎梏,“案下跪的可是罪犯朱兴!”县令问道。

  “在下朱兴!”

  “你可知罪?”

  “知!”

  “还不快些从实招来,免去皮肉之苦。”

  “……”朱兴沉默。

  “来人,大刑侍候!”县令拍了惊堂木,那班如狼似虎的兵勇,立即上了投子,分二拨人员对拔,痛得那朱兴哇哇直叫,那冷汗从苍白的脑门冒出来,扑通一下晕倒在公堂上。

  “泼水!”朱县令喝道。

  几个衙役立即端了三五个铜脸盆,轮流浇水,那可怜的朱兴才从冥冥之中醒了过来。

  “你招还不招?!”

  “招!”朱兴抹去流挂在面上的污水,说:“本犯朱兴,现年三十有三,本县北乡树丛沿人氏,未曾有过前科。只因今年十一月初三日表弟程鸿前来叙旧,行为不端,屡次用言语调戏爱妻,一时发愤,失手伤人致死,按大清律一命抵一命,请求速死而已,此案与妻姜氏无关,请求速放,以上事实,决无反悔。”

  罪犯朱兴,画押。

  朱明从师爷手上传过供词,捋着稀疏几根胡子,点头晃脑,似乎对自己的堂审业绩十分得意,忽然又拍惊堂木:“来人!”

  “浩——”两厢兵勇拉出长长声调喊着堂威。

  “带同案犯——”

  “带——女——犯”

  不一会,景花被带到公堂上,去了刑具。

  “女犯,可是景花?抬起头来?”朱明一眼望去,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女犯颇有姿色,亭亭玉立,高雅脱俗,与她比较他徒有三妻四妾。

  “浩——”领班见县太爷见到有姿色的女犯人有些分心,于是又喊起堂威来了。

  “咋!”朱明立即回过神来了,拍一下惊堂木,“女犯为何见本堂不跪?”

  “……”景花依然仰项昂首,毫不在乎。

  “拖下去打肆拾大板!”朱县令丢下令箭,“看你还敢不敢傲视本官?”

  一拨如狼的公差一拥而上,把她拖了出去。“慢”绍兴师爷从领班手中索回令箭,对知县耳语几句。那知县眉开眼笑:“看在淫妇怀孕的分上,暂且寄打,但必须从实招来!”

  景花由于四哥花一千多两银子,实际上从师爷到牢头都得到过好处,花钱消灾,景花在牢里得到优侍,一帮子闲得发慌公差衙役狗舔屁股似的为她效劳,把她养得白里透红,其实她早已横下一条心,顶多豁出一条命,看他怎么办。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答:“要我招什么?”

  “你与程鸿是什么关系?”

  “表叔兄嫂关系,除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关系呢?”

  “好一张利嘴!”朱县令从案卷中抽出一页:“你乘夫婿醉酒之际与程鸿在客厅里淫乱是吗?”

  “客堂只招待客人,淫乱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传证人!”朱明喝令。

  景花抬头只见朱、姜、程三家一干人员都在场,并从人群中传出树丛沿的耧火棒刘师师,她巍巍颤颤地跪在朱县令面前:“清天大老爷,奴家给你磕头来了,祝你玉体金安,万事如意,百事凑头!”

  “好,你把那夜看到的事再讲一遍,不许隐瞒!”

  “遵从父母官的吩咐!”这个传千家的耧火棒,根本看不惯年轻人所作所为,对朱家媳妇早心存芥蒂,因而她称能要强,想置景花于死地,说:“上是天,下是地,我如果对大老爷不忠,天诛地灭,那天正是十一月初三午夜,我从李伙计家中搓麻将出来,月亮弯弯的,不知谁家桂花开了,芳芬扑面,走到朱兴家门口,才想起明朝要研米,借把筛,正好从门缝里瞧见他家后堂有灯光,见一男一女亲嘴,原来这个淫妇与叫什么程哥的吊膀子,当着太公太婆的神位吹灯上床,干出伤风败俗的淫乱勾当……”

  “请证人回!”县令怕她唠叨,走漏嘴,立即制止她,“女犯景花,刘老太讲的可属事实?”

  “刘老太说得活龙活现,你先入为主,如果我说是无中生有,纯属诽谤你又不信,我说是有其事又违背了天理良心,不说也罢。谁都知道桂花八月开的,而我们的刘老太则说十一月初三那桂花芳芬扑鼻而来;还有十一月初三子时,那月亮又从何而来,不知一县之主的父母官信也不信?”

  “好辩才,佩服!”县令那严肃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人情味,师爷一干子人则护嘴窃笑,堂上出现了了不应有活跃气氛,他追问道:“刘老太,那桂花是十一月份开的么?”

  “不是桂花,是腊梅,刚才说漏了嘴!”

  “腊梅是几月开的?你在门外,能闻到扑鼻的芳香?”景花反问。

  “这……”刘老太哑口无言。

  “我问你,程鸿是怎么死的?”县太爷继续问道。

  “是我杀死的!”景花不慌不忙地回答。原来她庑廊里听到冤家屈打成招。自己也免不了死罪,既然两人都死,还不如以自己去死救他,以保全朱家香烟,因此一口咬定口供泰然处之。

  堂上所有的人员都吃了一惊。但都还想她道出这桩桃色案件的底细,谁也不敢出声。

  “刘老太讲的也不是全部都是谎话,至少一部分是事实。”景花大大咧咧地说:“朱兴先醉到房里睡觉去了,程鸿一人喝酒,我放掉睡着儿子,坐在一边相陪,谁知他已经醉眼朦胧,讲了一些疯话,并抱着我硬要求欢,撕破了我衣服,县太爷在上,我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很干净的女子,但我是个有夫之妇,不可能把自己可以交给脚不踏实地的人,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你这样做置朱兴于何地?朱兴是你的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于是严词训斥,使他不敢近身!”

  朱明立即传仵作人员,拿出被撕破的衣服,这是物证,与女犯讲的事实相符。

  “女犯继续招来!刘老太指控你堂上设铺,与表弟程鸿熄灯上床可是事实!”

  “县太爷容禀,我虽骂了他。但程鸿毕竟酒后失态,我做得太过分,心感内疚,不久他已大醉,扑在桌上睡去,因怕惊动他要呕吐,就在堂上八仙桌旁两凳扛块门板,抱来被褥,扶他躺下休息,这是人之常情。谁知他没有睡熟,乘机抱住我再次求欢,我想喊,但房里丈夫是喊不醒的,惊动了隔壁邻居等于自取其辱。于是奋力挣脱打了他一计耳光,结果那是明摆着的,我掐死了他!”

  公堂上鸦雀无声,大家听了都惊呆了。县太爷抹了额前汗水,静等了好一会才说“姜景花,人是你杀死的,那你丈夫为何要承认是自己杀人?”

  “县太爷明鉴:丈夫承认人是他杀,因为我是他的妻室,而且是他心爱的的人,自然不愿意看到我杀人抵命,奔赴黄泉!”

  “县太爷容禀!”朱兴见妻子兜揽杀人罪,急得满脸通红,“县太爷,不要听她一面之词,人是我……….”

  “住嘴”朱明立即宣读师爷拟的判决书。

  杀人犯姜氏景花,女,现年十八岁,原本县东乡阴阳街人氏,二年前嫁给北乡树丛沿朱兴为妻。今年十一月初三日,朱兴表弟程鸿前来叙旧,程鸿见表兄朱兴醉倒,抱住表嫂姜氏景花求欢,姜氏打他一记耳光,并趁其昏厥用双手将其掐死,其心之狠毒,手段之残忍,无可复加。按大清律法应凌迟处死,但念其有抗拒强暴,护卫人身尊严一面,判为斩首。

  待批秋决。

  汤溪县令:朱明

  朱兴释放回家,见陈设依旧,人去楼空,想起妻子平时性格开朗,处事大度,善侍公婆,用女人特有青春活力和温柔挽救了自己,还怀了自己的孩子,想起种种好处,不禁号啕大哭。

  朱信源夫妇及亲朋好友都前来慰问,大家都表示深切同情,认为景花为人正直,坚贞不屈,为了捍卫自身和朱家的尊严,不惜将色魔掐死,不愧为朱家和树丛沿节烈贞女。朱鹤还向祠堂头首们提议,把她记录在案,候机适时表彰。

  大家又把愤愤不平的心情迁怒到刘师师身上去。那张老太、王老太和伍老太都悄悄地背后议论:“那个传千家,万人压的老东西,说是亲眼所见,表嫂与表叔吊膀子喝酒,还临时搭铺行那苟且之事。满口胡言,害得我们都按了姆指印,其实,方才你们从门缝里试来,那堂上离大门隔着一进二进一天井,根本看不清堂上桌椅什么的,何况是晚上,那一盏油灯,火萤虫似的,能让半瞎子老太看到什么?”自此,树丛沿封闭式社会舆论界分为二派,即拥护刘老太的叫拥派,反之叫反派。

  很快又到了次年七月。朱兴被劝住以后和双亲合计,鉴于景花肚里还有孩子,立即邀请全县最有名的状师写出请求延缓处决申请,在一旁的朱旺说:“那请求书已由大舅景明那一帮朋友写好了,并已通过西门通衙役递进去,那师爷也带话出来,今年秋决已过,活动余地增大,再说当时验尸未见掐痕,疑点较多,只要上下疏通好关节,也许会出现奇迹,还有目前最关键的是银子,钱能使鬼推磨,阴阳街的姜家已把多年来所有积聚,二千余两银子,二百多担备荒粮都已垫支了,据景明大舅的“智囊团”透露,如再有一千到两千两银子,化到最高最关键部位,死结也许能解开,问题是银子到哪里筹备?景花嫂子是我的恩人,如没有她和二舅母景连大舅出谋献策,倾力相救,就没有我和翠娟的今天了,故而我已把二十石田转卖,预付了二百两银票,加上这些年来的积蓄,共三百八十两,你还拿去用。”“那就谢谢了!”朱兴也不客气,收了银子……

  朱兴这些天疯疯癫癫的,又是卖田卖地,又是惦挂着牢里妻子,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西门通衙役成了他的好朋友,通过西门通老婆汪妈妈在牢里当值的方便,无论吃的穿的都能送进去。在这种黑暗肮脏的条件下,景花反而有相对的自由。她摸摸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就想起那个可怜的朱兴,想起对公婆所发的毒誓,一定要保住肚里的小生命,这样想了以后,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该吃就吃,该睡的就睡,又有汪妈妈精心的照料,转眼已经到了七月十二日,保外生产的申请迟迟没有批下来,这夜北风怒吼,景花感到腰有些酸痛,到了半夜突然阵痛起来,不久就生下一对龙凤胎,幸好女犯中还有接生婆,用煨红的铁箸夹断肚脐带,撕了衣服揩干抱了起来……

  第二天,朱信源夫妇雇来奶娘冒着大雨赶来,住在西门通家,定时进牢给这对宝贝蛋喂奶。姜家玉林、景芳和其他哥嫂少不得带些母子所需的衣物、银子轮番探监。而景花做了产妇以后,最想念的是景连。可他至今杳无音信。

  欲知事后如何,请见下回。

  第六十一回 致诚和面馆三结义 避暴雪乌蓬遇侠女

  景连他冒着纷飞的大雪,终于回到阴阳街。穿着农家的棉袄,头戴广丰笋壳笠帽,脚穿云头布鞋,腰缠扎包,背起褡裢,一身农商打扮。他身带银票和价值可观的珠宝,几经水陆两路,小心翼翼,经过半个多月的山水跋涉。到了十二月底,终于顺利到了汤溪地界。他遵从母命,首先来到阴阳街拜见养母。时值大寒,积雪较厚,一家人都在堂屋为景花担心,景连一跨进自己的家门,大家见了为之一亮。范氏因见女儿涉及杀人命案,被打入死牢,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卧床不起,见景连回来才勉强竖起身来:“连儿,你回来正好,如再不回来,我娘儿俩就可能见不到面了。”接着,一边哭一边就把景花入狱的经过细说给景连听。

  “小叔,你吃点东西挡挡寒。”玉林早已烧好粉干,还加了两个荷包蛋,连汤端了过来。

  “二嫂,不吃了,救人要紧!”

  “事情已经出了,急也没有用,还是先吃了这碗点心再说。”范氏也吩咐道。

  景连对范氏惟命是从,于是从二嫂手中接过碗去,三口两扒地吃了点心,用汤布抹了嘴说:“我这次去找到了生母,她原是民女,一度在太平军待过,现在江西某地安家,回来时走得匆忙,也没有给两位嫂嫂带什么礼物。”说着打开包裹,于是给大嫂、二嫂、芳姐各人一只玉镯,给侄女彩风、侄儿小跟牢各一块古玉佩。”

  范氏因为累了,叫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大家会意,就分别离去,房里仅剩母子两人。

  “这次去可见到生母啦,她还年轻吧!”

  “回母亲话,生母今年已三十八岁,身体还好,但由于人生坎坷,操心过度,已经见得有些老相了。”景连说罢,从腰缠里拿出一千八百两银票,“妈,当年你救了我母亲和我,又扶养我成人,千辛万苦的,这一千八佰两银票是给您生活作些补贴,她望你保养身子。”

  “这可使不得,这银子——”范氏心存疑虑,竟不敢收,“连儿,我们清苦惯了,有碗粗菜淡饭吃就心意满足了,这银子来路不明,你必须从哪里拿来,送回哪里去!”

  “娘,你别误会,这是侍王升天时吩咐下的,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娘一直保留下来,这里还有一块宝物古汉镶金玉佩,是我生母赠送给您作留念的,您老人家为我们娘儿担惊受怕到如今,这些补偿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应该的。”

  “既如此,我先为你保管着,将来你成家立业需要钱的时候,再拿来出用也不迟。”

  “生母姓王,叫王逸,她很想来看看您,但现在家事缠身,不便成行。叫我代向老姐姐问好,为了安全起见,有关我的身世,及本次江西之行不必张扬。待时局风平浪静时,她自然会登门致谢的。她让你把我当作亲生儿子看待,一切事宜全权托付,并让我过清贫安稳生活,温饱足矣!”

  “连儿,你景明兄目前在汤溪城里,正急于筹划一大笔银子,设法拯救你妹性命,这银两你先送过去,能派上大用场呢!”

  “娘,这银子只管放着你用。到城里救人打点我自有主张。”说罢,穿起一领蓑衣,戴起广丰帽,冒着鹅毛大雪前往城里。眼见要过年了,县衙门所有的公差衙役都提前放了假,仅留三分之一当值,那些守城清兵军纪也有所松懈,出现了一些太平盛世的假象。

  尽管大雪封山,从仙霞岭沿着谷溪羊肠小道出山,到汤溪城里办年货的贩脚日益增多,城里井字街上都被踩出一条条污黑的雪路。各店铺的商机旺盛,市民们也自发地参与无奇不有的买卖,整座古城显示出一派年关繁荣的景象。

  景连血气方刚,凭着一时冲动进城救景花,谈何容易,连衙门坐落何处都还心中无数。叫他把银两交给四哥,转之救景花之用途,那也是一句话而已,景明虽有能耐,但前后银子已经化了二千多两,但无非喂饱了一些无名小卒和社会名流,钱没有花在刀口上,于景花出狱并不见效,甭说再加几百两,就是加上一二千两,由于景明本身的动作被众多眼线的监视,往往大钱在未到过高山之前已被众多流水卷走,于事又有何补呢?景连在两湖残酷求生斗争实践中长了见识,有着独立解决难题能力,在方式上自有与众不同。

  景连的想法虽然不无道理,但他在城里已经徘徊了一天,倒像只灯蛾围着灯焰转圈,最后也无非乱撞一起,究竟如何救景花,胸中仍然无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钱也不是万能的。

  雪越下越大,老天也不会白白尽如人意的,所以每家过年最重要的是准备三牲大礼,即牛、猪、羊是少不了的。即使捉襟见肘之家,也要备份小三牲礼,谢年,一元开泰,万物复苏,户户守岁,子夜祀天,迎接新年,其用意还不是用财物行贿玉皇大帝,保得风顺雨调,家家平安!玉皇大帝要是满足人们心愿,大家都过着太平盛世的日子,还会有人再求他么?因此给人间作难,原是玉皇大帝保障人间供奉的不可替代的职能。

  可悲的是我们景连不愿讨得上苍的恩赐,又想救出与他同甘苦共命运的心上人,这就决定了到处碰壁的命运,只得站在人家屋檐下挨饿受冻。墙内是一家饮食店,忽然里面吵得厉害,于是这位又饿又冻的大汉干脆进了店门,找副靠窗的座头坐了。谁知那店主约三十来岁,窝着怒火,冲着一位公差:“老爷!本店是小本生意,你吃过不付钱也罢,怎么可以又拿走这许多?我们一天的汗水不是又白流了么?”

  那个公差顶多二十八九岁,手里拿顶毡帽,鼓鼓囊囊地装了七八个包子,理直气壮地说:“你这店主也不知好歹,上回那班狗衙役专门来你店寻事,不是我凑巧碰上给你解围,你这把店早被砸了,你还开得成么?”

  “可是我已多少次不收你饭钱了,难道还让我管饭一辈子不成?”

  “你不要门缝看人!老子在县太爷、师爷面前都算个人头呢,别说吃你几只烂包子,连振丰大酒楼都可以分文不带,一天吃几个来回呢!”说着把毡帽向店主掷过去,回头便走!

  “公差大哥留步!”景连听他有些来历,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把二十两银子往桌上一摆,“店家,今天我要请这位大哥!”

  店主见这位打扮像江西人的年轻老表出手大方,气宇不凡,送上门来的生意不做?还待何时。连忙招呼伙计杀鸡,剖鱼,整治一桌酒席。景连与公差对饮,邀店主相陪。说:“店主,这位公差大哥以前欠贵店的开销我代钞了,余下的留给他以后的开销!”

  “那里用得这许多,小可供的是极普通的鲜肉蒸包和江西馄饨,一顿早餐用不了几文钱,这二十两只可籴十多担谷子,足以提供公差老爷三年早餐了。”

  几碗绍兴老酒下肚,公差见这位豪爽的年轻人处世十分老成,很讲江湖义气。他倾刻之间不但化解了他与老板的矛盾,而且十分看重自己,内心甚是感激:“这位兄弟相貌堂堂,想必远道而来,不知到此有何公干?今后如用得着兄弟之处,请不必客气,我一定尽力而为!”

  “听口音,公差大哥是信州人氏。”

  正是,不知老弟仙乡何处?

  “贵溪!,”景连此行着意救景花,其实至今还不清楚自己的祖籍,因生母在贵溪,就随口而出!在外经商约有二年,而今大雪封山,难以回故里团圆。大有流落异乡之感,今小弟欲与公差大哥、店主义结金兰,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言之极当,这等年月,谁没有个难处,我等仿照挑园三结义,歃血为盟,结为金兰,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有何不可!”

  当下店主杀了一只公鸡,把接下来的血冲到三碗酒里,并设香案,对天发誓,各把鸡血酒喝光,算是结拜兄弟了。公差丁林晓今年二十八,齿序最大,为大哥,店主江明义二十六,为老二,姜景连今年二十一,为老三。

  外面虽然下着大雪,一幅严冬景象,店内则温暖如春,大家一边畅饮,一边无所不谈,兄弟之间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酒从下午直吃到半夜,长兄丁林晓和二兄江明义在当地无所顾忌,十分托大,都喝得酩酊大醉。景连虽然借酒浇愁,消除烦恼,但他怎么会忘记处在昏暗死牢中呻吟的景花,因而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景连见夜深了,店主已醉得不省人事,护送公差大哥回家已经成了责无旁贷的事。于是他穿好蓑衣,戴了斗笠,扶着丁林晓走出店面,在店伙计指点下向东门外走去,踏着那一尺多厚的雪,一步一步向前移去,走得极为艰难。

  公差大哥家就在东门外郊一溜子低矮的草篷中的一座,像被埋在雪里坟墓一样,他轻轻地敲了门,好一会,那门才‘勾’地一声开了。烛光亮处,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帘。她虽然穿着单薄,总还算得体,那柳眉弯弯,秀目流盼,略施脂粉,还有相当的姿色,非同俗流可比。这位想必是大嫂了,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蜗居在草篷里呢?这给他留下一个问号。

  “大嫂,大哥在店里喝醉了,怕他摔倒,小可只得护送他回来的。”

  “这么大的雪,他也晓得回来?在外面有的是山珍海味和高级牙床,何必还回来住呢?”她从景连怀里接过丈夫,扶到床上,让他睡到被窝里,说道:“这个没良心的,口口声声给我买夜饭,我的夜饭没着落了,而他灌足了黄汤一躺了事!”

  “怀里不是给你带来了?”丁林晓虽然醉得不能自持,心里确实还惦念着妻子的。

  她泡了杯茶端到景连手里,“小兄弟,我姓楼,叫楼洪,先喝口茶吧,这些包子冷了,我放锅里热一下,权作给你当晚饭,不瞒你说,我们那位为人太讲义气,听说一个朋友跌断了腿,无钱医治,就把家里留着过年用的一二十两银子全部送去了。”

  “大嫂在上,我们已结金兰,小弟有礼了。”说着就要下跪。

  “使不得,折煞人了!”她忙把他扶住,“从今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我们彼此都知己些,不要讲客套了。来,他兄弟喝口茶驱驱寒,实在太冷了,这个鬼天气!”

  景连坐在餐桌旁,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草篷,大约从谷江支流越溪船上卸下来的船篷,虽然榨小,倒还拾辍得干干净净,大嫂又把只铜制的大火炉移到他的脚下:“他兄弟,烤烤火,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手用家伙,他在县太爷马前轿后的跑腿,月银才二两,还籴不到一担米,哪里能养家,要不是我在县太爷家里当奶娘,这个家也难持不下去了。只可惜那哥儿断奶,我才辞了出来。”

  “大嫂要维持这个家还真不容易呢,这点银子给大嫂过年将就用吧,小弟告辞了!”景连掏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就要走。

  “大兄弟将就住一个晚上吧,篷窝虽说简陋,还挺暖和的。再说这么大的雪,如何走得?”

  “眼下雪下个不停,明天要是封了路,这荒郊野外的,更难走了,还不如趁早走的好。”说罢,已跨出门,那雪已一、二尺厚,分不清路还是水沟。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折腾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来到城门外,已经出了汗。谁知东城门已关,怎么叫那城门官就是不睬,那东北风夹着雪米,吹打得满脸生痛,面对厚重的城墙,沉重的铁门,想起了关在死牢里的景花,孤苦的孩儿,千里之外的生母,心头一热,鼻子一酸,就流下无奈的热泪,一种凄凉之感油然而生。

  “回去吧!”耳畔传来了温柔的声音,原来楼洪来了,她把一领蓑衣披在他的肩上,“你走了以后,我怎么也放心不下,怕城门关了,这举目无亲的,你能上哪儿去呢?果然不出所料,现在你总可以回去了吧!”我们草篷虽小,却可以避避风寒,强如野外哩!楼洪拉着他的手,把他一步一步携回家去。

  这乌篷房里,除了一张平板床,就没有多少位置了,公差大哥倒占了半张,景连只好在丁林晓脚下躺了下来,那被子又薄又短,一双大脚都露在外面,楼洪瞧在眼里,只好把那件他自己带来的蓑衣给他盖上。自己只好坐在小桌旁扒着桌面打个盹儿,长夜悠悠,寒气袭人,鬼天气又把她冻醒了,再拨那大火炉里炭火,早已化为灰烬,没有一丝热气。可怜楼洪那双脚冻得麻木了,冷得浑身发颤,没奈何,就在丈夫那一头的被窝里插进冻僵的双脚,结果又把景连大兄弟的脚挤出去,不得不调整一下被子,把他的一双脚抓过来放在自己怀里暖着,景连十分过意不去,几次都想抽回来,然而她怕他的脚冻坏,还是牢牢地裹在怀里。景连怕拂了她的好意,再说那脚已冻木了,只得顺其自然。

  一张床,一床被子,结果睡了两个男人,还坐着一个女人,当生活条件十分有限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就可以理解那原始时代,被寒冷驱进体积有限的山洞里时,一定不会去追究因男女有别而授受不清的悬案的。

  外面是严寒世界,草篷里因三个人挤在一堆,觉得温暖如春。尽管解除了冻僵的威胁,但景连本意并不是为了寻找春暖而钻进篷里来的,他的心思一直盼望拯救景花而苦无良策,能睡得去么?而楼洪呢?她曾用经栖身于清楼,嫁给个这公差,连年米都没有着落,而这位年轻的把兄弟给她雪中送炭,甚是感激,然而让这位无家可归的人睡在这样的床铺,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她的思绪也就在感激和惭愧中游移,故而也睡不着,唯有那个没有遇到楼洪前一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的丁林晓才在酒精的作用下,照睡不误,鼾声雷动。

  “大兄弟,你这次从江西来小城,有何公干?”

  “救人!”景连本来闷在胸中的忧郁无处排泄,见问,也想一吐为快,于是把他和景花的关系及景花涉嫌杀人罪被关进死牢,这次带了银子专程来救景花一事说了。

  “大兄弟,你人好心好,肯定会有善报的。不瞒你说,我在县太爷家做过奶娘,县太爷叫朱明,江山人,是出五千两银子买来的七品官,十分好色贪财。你要疏通关系也许我可以代劳,但能否救出弟妇那就很难说了。”

  景连听了眼都亮了:“大嫂如能帮我救出景花,我将终身难忘,将来一定重重酬谢!”

  “你们都已经是兄弟了,帮忙是应该的,还说什么酬谢,不要太见外了。”

  ……

  丁林晓一觉醒来,听见自己的妻子与一位男子谈话,惊呀不已,但很快就想起来了,原来自己酒醉,由三弟送我回来的,昨天要不他慷慨解囊,他和店主不知闹到何步田地了。

  “你看,这是这位大兄弟给的年米钱!妻子把那锭捏得很热的银子交给丈夫说,“将来不知如何报答他呢!”

  “三弟,只要你用得你大哥的地方,我将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丁林晓十分感激地说,楼洪接着把救景花的事都说了。

  “这狗官!好色、贪钱,竟欺到自己人头上来了,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又来了,你也该心平平的了,他不是给你这个公差干着么?”

  “二两月薪,我还懒得去呢,想当年给上一任知县当差时,哪一桩案不叫我去?那腰里缠得鼓鼓的,走在大街上谁不叫我一声大爷。可现在这个江山佬把我一脚踢开了,他总有一天会栽到我手里,我还是去干老行当吧!”

  “老行当是干什么?”景连问。

  “这老行当么?讲出来可不光彩,不过大兄弟不是外人,他——他从小学会掏墓。前任县太爷看重他的专长,用于侦破命案……”

  “自从有老鼠就有了猫,一行治一行,那个靠捐资得官,又靠当官发财,欺压百姓的反倒光彩么?”丁林晓感叹地说。

  ……

  几天以后,那雪也停了,门外满眼银白,楼洪穿起那套还没有透过水的紧身锦袄,披了件红色的大风披,挎着个精致的小花篮,来到县衙……

  欲知楼洪如何行事,且看下回。

  第六十二回 脱羁绊母子归故里 蒙耻辱主扑断情缘

  景连穿着丁林晓送他的牛皮大钉靴,咯吱咯吱踩着二尺多深的大雪回到阴阳街,已经靠傍晚,街道两旁 店面都打烊了。不时从农家门户里飞出爆竹和噼啪鞭炮声,这才想起起今天已是大年三十夜。

  他跨进家门,见一家人都聚集在堂前准备封年,景明也退掉振丰那间昂贵的客房,告别城里的文人墨客和塘下李村的十八位秀才及武举,并又给西门通衙役几十两碎银,请给女牢牢卒打点,指望那不见天日,又在产褥期间的妹妹,在春节之时生活上有所改善。这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匆匆忙忙回家团圆了。

  大家见景明、景连相继回家,给这个人气衰落的家庭带来了清新的活力。气氛顿时升温,那景芳抓住连弟的手,眼里含着泪花,关切地问道:“见到景花了?”

  “还没!”景连说着淌下伤心眼泪。原来景连结拜兄弟,有过劫牢的念头,这虽然可能与景花遁入深山老林,开辟世外桃源,但不可能瞒天过海,还要连累两家,权衡利弊得失,还是以暂时不干,另想办法为好。

  “婆婆在叫呢!”杨玉林抱着景花的儿子小不点走了过来,“乖!叫声阿舅!”

  “阿——舅!”小不点扑了过去,攀着他的脖子;“舅,饼饼!”

  心有灵犀一点通,景连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就是给外甥,实际上是自己生的儿子买了两筒金华酥饼,见讨,立即拿出来给他。

  堂壁,已挂了三代祖宗画影,条案上点了红烛,香烟缭绕,八仙桌上已经堆山垒峰地摆满丰盛菜肴,也摆好了碗筷。磕了泥封的坛盖,里面酒香四溢,在景前主持全家男女供香,化纸跪祭祖像,景芳见景明去放大小炮仗,立即从景连怀里抱走小不点,替他护着耳朵,往房里走去,把酥饼的碎片掉得满地都是,彩凤和小跟牢忙从房门口窜出来抢吃,景连一手一个把他们抱起来,“当姐姐、哥哥啦 ,还捡吃,害躁不害躁?这袋里给你们留着呢,一人五只!”

  当下彩凤,跟牢去扒他的口袋,掏其所得。众人跪拜已毕,洒了酒,相邀上桌。按照沿革规矩,男人都靠八仙桌就坐,妻子站在丈夫背后侍候,孩子们在门板上置菜饭另吃。八仙桌上首范氏,依次是景前、景聚、景山、景明、景连。景山虽已出走,仍旧摆上一副碗筷。范氏旁边上的空位本来是未出阁的女儿坐的,俗称淑囡位,阴阳街姜姓源于天水,又有特殊风俗,男孩子叫储王,女孩叫淑囡;因此,那位置原是景花坐的,如今位在人去,谁会去坐?范氏叫景芳来坐,她早已抱着小不点在小人席上吃了。后来玉林上去才把她拽过来,让她和小不点去填补这个全家最大的缺憾。

  自从景花犯事一年多来,姜家还没有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但庄户人家,不论出了什么事,这个年还是要过的。所以大年三十夜全家团聚吃年酒时心情还是好的。范氏虽然因景花命案,愁肠百结,最好的酒菜也难以下咽。但还有这么一大家都围绕着膝头,生怕影响大家的兴头,就装作没事的样子,勉强喝了口曹宅锣鼓洞寿生酒,吃了点菜,就借口去烘被窝。

  这里兄弟们心头虽然盖着景花坐牢的阴影,面子上还是依旧平静,景前见姜母离开坐位,这桌上的人就不那么拘谨了,为了调整一下气氛,就和景聚全福寿,福寿全的划起拳来,两人刚较量了七个回合,景明接着朝景聚抱拳一摆,两人也“五魁首呀,六六顺!”呀对垒起来。那个景明常年跟着保代副走南闯北,进城半年又常在风流名士中穿梭,那酒席的拳头几乎很难碰到对手,但这个做水碓的二哥头脑清醒,出拳灵活,往往出其不意。因此难分仲伯。

  在门板上吃年饭的彩凤,小跟牢,还有景芳依着小不点也加入孩提天地,那杨玉林因被小跟牢吸引,也过来凑个趣。孩子们大吃大嚼也罢,还把那白切鸡块,南乳肉及好些的菜都巴不得搬到自己的碗里,风卷残云,抢得精光,然后由彩凤带着小跟牢又爬上大桌的凳椅上,踮起脚,猴到八仙桌上来,说:“妈妈说过的,今天是牛定稻草堆里,允许小辈上大桌,大吃大喝的。”她和小跟牢除了自己一块鸡肉,二块焐肉外,还把大人桌上的鹅腿,鸭翅都抓去归为已有……。

  范氏坐在被窝里,还烘了一个铜火燪,暖烘烘的,并吩咐玉莲把压岁钱发了,凡是上桌的都领了压岁钱。但每个红包有二枚钱币,有的是刀币,唯小不点双份,看他两只小手分别抓住红包,一步一步向景芳走来,嘴里还叫着阿舅,阿妈,景连的红包最大,约一两银子,都由景芳代收。

  年前,树丛沿朱家曾派人来接小孙子回家过年,可是小不点偶感风寒,再加上年底阴晴不定,最后连续七天七夜大雪,积厚二尺,范氏不忍心放人,说是明年正月天睛地燥时返回也不迟。于是朱家再次来阴阳街,送来一担年货,鸡、鸭、鹅各一只,一刀红头肉,年糕五十斤,还有一坛子炒米胖,内藏着麻片、粟糖、白条糖各若干斤。说是专门为小不点准备的,本来朱兴亲自来的,由于出狱后,元气尚未恢复,故不能前来向岳母,聚妹姨娘及各位舅爷舅母问候。还为小不点取名朱颖号飞鸿。压岁钱分三个红包,一个朱兴给的,另二个是祖父,祖母分别给的,说家境已不如先了,里面钱很少,仅表示点心意,取个吉利罢了。

  喝完了年酒,由玉林收拾碗筷,扫地抹桌,做完这一切后,又切芋奶,刨萝卜丝,烧年饭,准备接年。

  姜家规矩,迎接新年用的供品一律由男人做的,女人不必动手;可是男当家景前已喝醉了,回到自己草房里歇息去了;女当家玉莲觉得身子不适,吩咐几句玩兴正旺的彩凤,也回自己房间陪丈夫守岁去了。景明早已到程瑜店里去押白心宝,只有景聚还坐在太师椅上边喝茶,边看玉林做家务。景连抱着小不点在街头溜了一圈才回来,并把小不点放到范氏被窝里安睡,自己卷起衣袖来到厨房烧火。

  过了一会,聚妹也来了,于是里锅制芋羹,中锅煮小三牲畜供品,外锅炸供果,景连坐在灶堂前一边烧灶,一边暖身,景芳、玉林在锅台上操作。

  “连弟,你来炸供品吧,按理这些都是男人的事。”景芳说。

  “算了吧,老天爷若有眼早把景花放回来了,这些年来,哪次接年用的祭品不是我经手呢?”景连心事重重,难免对上苍发几句牢骚。

  “你说话可要留点神,此话要是被心胸狭隘打小报告著称的灶爷传到玉帝耳朵里,那你吃不了得兜着走!”杨玉林笑道。

  “依我说,上到玉皇大帝,下到灶君、门神,东到庙里菩萨,西到土地公公,都是一群贪图人间烟火的可怜虫,如果凡间的人都死光了,不知道他们靠什么为活?说不定连要饭都没路了。”玉林笑着说。

  “过年期间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吗?要被娘听见可要受刮呢。”景芳说。

  景聚师听着也来了兴致说:“路还是有的,这些天神地仙要是在仙界都享受不到烟火,耐不住寂寞,就得自己到凡间安家落户,垦荒种粮便了。”

  这里烧制好年羹、饭和小三牲畜供品,景聚师和景连把桌抬到天井,对着大门口,摆好丰盛的祭品,看看北斗,天色还早,但远近已听到‘砰啪’的炮仗声,可见有人捷足先登,已经迎接新年了。

  景前、景明都已回来,各房都翻箱倒柜拿出新鞋新袜新衣,让丈夫和孩子换全新的服装,净手洗脸,等待接年。

  范氏也坚持起来了,本来接新年是男人的事,按照姜氏传统风俗,男人们在祭天前必须沐浴熏香,虔诚恭敬,这样上苍才会降福人间,保佑全家来年平安,如今她若不起床,会影响一家子的情绪,虽不参加祭天仪式,但还是带着玉莲、玉林及景芳在房里窥视男人们举行送旧迎新的仪式。

  八仙桌上,摆着小三牲畜礼,芋羹,米饭,八宝菜,煎饼等迎接新年必备的供品。

  景芳、玉林待接新年完毕,才从房里出来,重新调摆桌椅,陈列好供品,由范氏率领全家子女拜祖宗。

  “妈妈,他们在做什么?”小跟牢仰起红扑扑的脸,天真地问“先前是接年,天与男人比较接近,须用男人们去接,天方可以接到,如果有女的混杂,那天就不肯来了,那我们这辈子别想过年了,现在呢?天已接到了,也该请祖宗们过个新年,全家都是他们的子女儿孙,不论男女都要跪接的,不然他们一生气就不回来同我们过年了!”

  “不回来在坟洞里过,他们有肉吃吗?”

  “别打混,跪下拜太公太婆,保佑你快长快大!”

  小跟牢在妈妈的强制下,也跪在地面,抬头见壁上挂影上有三对影像,他们都清一色的红缨金顶六合帽子,羊皮统子,那指甲长长的,最底下一对太公太婆中,有位很像奶奶,于是又问:“那个是奶奶么?”

  “是的,是奶奶!”“奶奶还在,怎么又同过世的祖宗享受供奉呢?”“你奶奶虽然健在,但裱画时先裱,省得以后麻烦,本来挂出时要用黄裱纸贴盖上的,你奶奶说免了!”景聚把他抱起来说,“今天我们把祖宗大人接回来了,添着清香,摆着供品,这叫“献珍”,过了正月初五,再跪拜一次,撤去画影,收起供品,这叫“叫收珍”……

  到了半夜子时,由于普天下民众都要迎接新年,在积满大雪的谷江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村庄里,传来了家家户户的爆竹声,响彻了云霄,显得十分热闹。

  过了正月初一,姜家除了范氏、景芳和景连在家接等客人外,其他都是成双成对,并带着孩子到丈母娘家拜年去了,景明作为小有名气的活动家,经常被姜闳济、讨饭狗,姜俊奎,姜杰等乡绅大户请去陪酒。

  阴阳街祠堂连日来都有娱乐活动,多数举行迎龙灯,跌狮子,唱大戏,自有一番热闹。

  过了元宵,阴阳街的人们开始萌动田间作业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勤快的农家已经割草积肥,调换种子,准备秧田。大户人家开始修缮农具,选买耕牛,为全年的农业投入产出作出粗略的安排。

  西门畈等三大源头水碓由于年前使用频繁,受损严重,纷纷前来请水轮师。而水轮师带着徒弟们正在家里修理粉榨,糖榨及碾米房,那糖房生意正旺,担搁不得,他不得不和徒儿们连夜赶修。

  凡是作坊生产制作和销售本来都由景山负责的,景山已走出,有人私下谣传,春花在普陀山莲花庵削发为尼,景山跪在山门三天三夜,求她还俗不遂,就在一气之下到五台山做了和尚。为此景聚赶到五台山寻遍了寺院,不见踪迹,只得怏怏而回……,眼下不得不由景前自己操劳,在七八年期间积累起来几千两银子都为景花出狱花光了,再加上景明长期在城里活动,不免向一些朋友借贷,其本利都由景聚筹钱去还清,又化去一二百两,把好好的一份家当化费殆尽,把家境推到了贫困的边缘。现在范氏手里虽然有银子,那是为连儿成家用的,平常非不得意时谁敢动它,眼见散粉铺又要开张,游埠、罗埠、洋埠等米行要垫本及雇工资金不知在哪里,急得景前直抓头皮。还好景连、玉林从私房袋里借出数百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三月中旬,艳阳出山,柳条萌芽,桃花盛开,梁燕呢喃,阴阳街正忙于春耕播种,一顶软桥悠悠荡荡地从田塍阡陌上抬过。引起种田作地的人们关注。

  “请问姜景明家在哪?”走在前的公差问讯路人。人们有的指点,有的自愿带路,不一会过了寺姑桥,到了阴阳街最南端堂屋门前停轿,门帘一掀,走出来的竟是景花,怀里还抱了一双儿女,那跟前有位装束高雅的女人忙接过去,这个刚出大狱的景花长得又白又嫩,满脸红光,见母亲前来,连忙跪下:“娘,女儿给你跪下了,女儿不孝,害得全家为我奔忙,倾家荡产!”

  “我的儿呀!”范氏激动的老泪横流,不能自持,一个坐跌在地,把女儿紧紧抱到怀里,泣不成声:“你坐进大牢,我的儿命好苦呀!……”

  玉莲、玉林、景芳都上去把娘儿俩扶了起来。送进内房。杨玉林出来,又从那女人手里接过一对龙凤胎。冷眼一看,这位女士高雅脱俗,好像那里见过,但仓促间那里想得起来,听到房内在唤她,彼此一笑,就回家……

  “娘啊,女儿差点见不到你了,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死牢里,那一天不想你哟。”景花到了此时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其实,至今还不明白女儿做错了什么?犯了什么罪,可是那些前世结下孽的刘老太,在公堂上一口咬住我与那个‘瘟神’有什么勾搭,被定为死罪,我被冤枉又有谁知道?又有谁相信?后来那个不争气的冤家也以为是我杀死了程鸿,为了救我和我肚子里的朱家后代,竟一口咬死是他杀的,但这又何益呢?权衡利弊,既然一定要人抵命,还不如我去算了。那时,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公堂,可是我肚里还有朱家的后代,我一死,朱家绝了后,我又怎么能死呢?于是我为了保留可怜朱家的一线血脉,就咬咬牙挺过来了,今天在连哥和连哥的结拜兄嫂的鼎力相救下,终于重见天日……”

  景花出狱的消息很快传遍阴阳街,为姜家再次产生轰动效应,人们纷纷前来看望这位判过死刑,后又无罪释放的女人。整个阴阳街坐过死牢还没有出现过,现在从死牢里出来,并带回一对在牢中降生的龙凤胎,自然感到新奇,并给予人们无限的想象的空间:“那个淫妇,人物又生得好,嘴又甜,又年轻,人见人爱,衙门里男牢头有的是光棍,他们哪一个不是色中饿鬼,这两个小孩子保不住是牢头和女犯的杂种哩?”

  “天地良心,那小孩同朱兴几乎一个模印里打出的,那可是真种呢?”

  “‘象’?还‘狮子’哩!屁股大黄没有收呢,你就看出像谁了么?”

  ……

  景花扶住母亲在床沿坐定,叫景连把两位尊贵的客人带了进来,关了门。景连当众跪下:“兄嫂在上,小弟代全家感谢救命之恩!”

  “言重了,贤弟请快起来!”丁林晓和楼洪一边一手,连忙把他扶起来,“现在已经一家人了,何必说生分的话,贤弟的事,本来就是我们的事,何必如此!”于是他们讲述拯救景花的经过……

  那天早晨,景连匆匆离开东城门外埋在大雪中的乌船篷,踩着丁林晓送的长靴进城,来到振丰大酒楼寻找景明。店家花正旺说:“景明先生回东乡过年,待春暖花开时再来了。”

  鉴于天气太冷,雪又厚,行走十分不便。再说想到监牢里见景花一面,就在振丰开了间上等的客房,在这里候着公差夫妇的动静,此后,景连曾三次出东门,但长兄和嫂子业已搬迁,又不知道搬到何处,探望景花也成泡影,直到大年前夕才在惆怅中离开这 座冰冷的县城。

  原来楼洪那天早晨送走了小叔景连,就同丈夫离开乌船篷,在东门山背名曰三塘下的偏僻山坞里单门独户隐住下来。

  农历二十七日,衙门里的一般执事人员都先后放假回老家过年,除了部分留守的衙役守护外,整座县衙显得冷冷清清。

  楼洪这天起来时,见东方一片朝霞,这是连续大雪后开天,农家都知道这是大雪再降的征兆,是开“雪眼”。

  楼洪经过一番打扮,穿上簇新的棉袍,戴上一枚县令朱明暗中送她的金钗,挎了篮子,以送年礼为名来到衙门。

  楼洪青楼出身,又在县太爷府上当过奶娘,对守护的衙役都玩得顶熟,往往递个秋波,送个微笑,个个都站起来给她让路,直到内宅,才有家院进去通报。

  “既然奶娘来了,就放她进来一见!”县令夫人鲍文君心想,这狐狸精又来了,这年关大冷天,眼巴巴地来问个好?不可能吧,于是朝内屋喊道:“翠莺,你从那梳妆盒里拿出二两银子,怕有人打秋丰来了!”

  “哦——晓得啰!”不一会,翠莺把一锭银子交到夫人手里,“谁来了?”

  “这大年来的,除了老爷喜欢的那个,还有谁呢?”

  楼洪在家院引导下来到小中堂:“拜见夫人。”

  “罢了,翠莺看坐泡茶。”楼洪坐在侧边方凳上,从翠莺手里接过茶,挤了挤眼,谑笑着说:“好一朵出水芙蓉,小心上街时被男人们当作唐僧肉分吃掉呢!”

  “啐,好没正经!”翠莺迎了迎手,欲打又放下,也取笑说“你毕竟熬不住了,还是嫁了老公!”

  翠莺托着茶盘出去,楼洪见周边无人,立即把一只红包交给县太爷的夫人,说:“蒙县太爷和夫人的关照,丁林晓做了公差,不瞒你说,有位客官得到县太爷大恩惠,托我先送份薄年礼来,诚请笑纳,日后事成他亲自登门感谢呢!”说罢告辞出来。

  朱夫人本来是贪婪成性,袖头二两银子欲拿又歇,只得送出门槛回堂不提。

  不久,朱明知县打轿从衙门里回到居家书房,正在书架上翻书,夫人一头走了进来,把红包交给他,他也顾不得问其来历,就撕开封口,抽出一看是一叠银票计八百两,还有一张小小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

  晴时无阳阴无雨

  ——晾靴

  知县看了半天,不得要领,鲍夫人指点其字句道:“晴时无阳——晴即亮也,晴而没有阳光的地方必是高大敞亮的屋宇,一般可以理解为庙堂、衙门“阴无雨——阴者,暗也,无雨即非露天矣,暗而又有庇护之所,即牢狱也。

  晾——日、京即景也,靴可为革和化。革近似草字,草加化即为花,景花——这不是下在死牢里的女犯景花么?”

  朱明吃了一惊,当即命两个衙役赶去追回楼洪,两衙役过了两个时辰才直回来禀报:那楼洪偕丈夫卷包逃逸,去向不明。

  “坏了,这银子来路不明!”朱县令急得直蹬脚,“里面有套,千万别上当,银子一分也不准动用!”

  “先把八百两银票存放好,等找到楼洪,退给她不就行了!”

  “你说的也是,这可不是小数目,按大清奉禄,当朝一品才一百八十两,二品一百五十两,三品一百三十两,四品一百零五两,五品八十两,六品六十两,像我素金顶戴的七品县令,年奉不过四十五两而已。”朱明把八百两银票和字幅包在一起,想交给夫人保存,谁知夫人早已退出书房,到厨房里亲自为县令整治晚饭去了。这个有分量的红包不知放哪里好,最后只得暂时塞进衣袖的口袋里。翻开“资治通鉴”读了起来。

  不一会,使女端进一盆炭火,又隔一会,翠莺呈上香茶,朱明双目离开书,一把捏住翠莺粉嫩的手拉向自己的怀里:“你的手都凉了,也一起来烤烤火!”

  “老爷,被人瞧见有多不好!”翠莺在他脸上印了个唇印笑嬉嬉地挣脱,拿了托盘,慌忙逃逸。

  朱明激情刚刚被她撩拨起来,就让她逃脱了,甚是懊丧。于是拿起火箸,百无聊赖地拨着炭火,那爆飞的火星溅到他那件圆领鸂鶒补服上,怕补服受损,忙脱下来弹一弹挂在独木衣架上,然后继续烤火。

  “老爷,晚膳备好了,夫人请你到膳厅用餐!”使女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就回头走了。

  朱明到了膳厅,同夫人对面坐下用餐,四五个使女、丫环齐齐站在那里侍候。夫人见他只穿着丝袄,不见官服,就问:“老爷,你的补服呢?”

  “哦,方才烤火,怕火星溅到,才脱下,挂在衣架上呐!”说罢,县令起身去取。

  “老爷请坐,一桩区区小事,何必躬亲?叫翠莺取来便了!”

  朱明重新落座,翠莺转身出去,见那书房的独柱衣架上果然挂着补服,随手取下,挂在手腕上奔进这膳厅,交给正在用膳的夫人手里,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你查一下袖袋,那银票和字幅全都放在里面!”知县吃罢饭,从使女手中接过香茶,呷了一口说。

  “没有,什么也没有!”夫人慌张走过来了。着急地问:“老爷,你是否会记错?补服上所有的可以存放票据的袋子都检查过了,也抖过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绝对不可能!东西是我亲自放进去的,而且离现在还不到半小时,怎么会不翼而飞呢!”知县捋着稀疏的长胡子,把审视的眼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掠到翠莺时,刚好四目相接,她立即想起老爷拉到怀里烤火之事,脸上立即上了红潮。朱明忽然省悟,随即喝道:“你这死丫头,这银票莫非你拿了!”

  翠莺趴下跪在冰冷坚硬的乌砖地上,浑身发颤,声泪俱下:“禀告老爷,当年我父母带着我从河南花园口逃荒到江山,你们收留了我,免于入伍饿殍,你和夫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敢背主贪财,自甘堕落呢?”

  朱明面对跪在面前水灵灵的姑娘,说的句句入情入理,看那红扑扑的脸儿很像一个人……死牢中提审过的女犯景花,真是愈瞧愈动人,再说一起烤火时还亲了自己的脸,方才无根无据地一口咬定她真有些后悔。

  “住嘴!”夫人见老爷心神不定,十分恼火,遂命使女:“快通知家院,你只说老爷吩咐,今天这内院不准放进一个人,也不准放出一个人,所有院子各护卫原地待命,不准串门妄动,县太爷掘地三尺,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翠莺等五位丫环使女离知县朱明和夫人鲍文君不到五步的地段齐齐跪下,齐声请求:“请老爷、夫人搜查!”

  “贱人!侍候了这些年,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搜查还要我和老爷亲自动手吗?还不赶快衣服全给脱掉!”

  四个丫环、使女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翠莺把外衣脱了,接着又把外裤脱了,只剩下衬衣、衬裤,翠莺原是北方人,较为耐寒,又是青春年华,气血旺盛,并不觉得太冷。见老爷两眼直勾勾地看到自己,从心里产生极大的反感。

  “再脱!”夫人拍着桌子,那翠莺瞅了她一眼,示意请老爷回避,但已经断定了她偷走八百两银票,连一举一动都带着贼的法相和韵味,再说平时用色相取悦老爷,时常眉来眼去,苦于抓不到辨子,现不惩罚更待何时,于是冷笑着说:“可能床都上了,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平时都会使眼色勾引男人?这会子反倒懂得廉耻不成?统统给我脱光!”

  那可怜河南女翠莺为了刷洗清白,用手束住一绺飞发,用嘴咬住,自己毅然把上下的衬衣衬裤都脱掉,仅剩下白绫肚兜和裤衩。

  “你们这些都是一路的贱货,还不给我搜!”丫环柳春、方萌,使女胡秀、杜丽,平时在争宠中都嫉妒她得到老爷和夫人的赏识,现在可以在夫人老爷面前表现自己的时候,听到夫人一声令下,四人一齐动手,连肚兜、裤衩也都扒个一丝不挂。那朱明却毫不动声色,任其夫人作为,而且那双贪婪的眼睛一刻也不离那冻得发抖的胴体。这些丫头、使女先搜了一遍之后,又把衣裤一把抱过来,请夫人核搜。鲍文君也不接,背过脸去:“还不快给她穿上带走!”

  这四个丫环、使女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给她穿上,扶她到偏房里休息。

  县令朱明又暗地召集心腹,进行彻底的搜查,但连影子也没有见到,内院四周雪地上又无任何痕迹,内外五十步内连脚印都没有,大家都觉得奇怪。最后还是夫人精明:“老爷,那送红包的就是楼洪,这个灾星的降临决没有好事,当时我要把她赶出去,你还不肯呢,如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你有完没完?”知县一听到这个醋坛子。心里就发毛:“如今银票找不到,给人家抓了辫子。要是有人向知府告我们一状,那我这个捐官就做到头了。”

  “这八百两银子丢也就丢了,难道要我们赔出不成?反过来倒过去他们的用意无非放人!”夫人一本正经道,“在这个案子上你文分未取,那些师爷、差役、牢头谁不捞饱了腰包。你听说了没有,人家在振丰大酒家开设了房间,设立了钱庄,坐镇撒钱,连那些徒有清名的文人武士都狗舔屁股似的跟着他团团转,又吃又喝又拿的,听说已经散了万把两银子,只有你这个愚忠的‘傻’官才蒙在鼓里呢,你不会头脑稍开窍一点,命师爷写个无罪释放呈文,以向知府备个案,如有质疑,再作理会。你先放了她,人家感激都来不及了,还会计较八百两银子?这银票也不用找了,权当我搓麻将输了,免得兴师动众,闹得内外翻了个,让那些用心不良的闲游百姓留下话柄。”

  “眼下只得这样了!”

  “老爷、夫人快来呀!翠莺上吊死了!”外面传来一片嘈杂,惊呼之声……

  翠莺之死给朱明带来了很大震动。一边赶快备好马匹、软轿,叫夫人及三位丫环使女连夜起程回江山老家‘过年’。自己身边只留位头面清秀些的柳春陪伴使唤。一边设法托人到乡下找来已经定居本县境内的河南佬马国富,说翠莺气性重,因一件小事,夫人责怪了几句,就想不通自杀身亡。看她在伏侍老爷、夫人多年的分上,支付安葬一切费用,并给老马二百两银子,以示‘关怀’。那老马虽然心痛自己的孩子,但人死不能复活,状告朱夫人虐杀又无证据,见县太爷讲得话中有话,眼里含着滚动的泪花,也已仁至义尽,于是要求运回自己安葬。朱明是个有心计的人,说,“也好!”立刻指派车轿役夫,把老马夫妇及翠莺灵柩浩浩荡荡护送厚大源头岭上村厚葬。朱明前去吊唁,一时轰动一片,说县太爷毕竟有气度,死了一个丫环,还不是死了一条小狗一样,谁来过问?可本县太爷则给予厚葬,亲自轿马登门吊唁,还赏了两百两纹银,足以置良田二十余亩,老马夫妇后半生世无忧矣!谁知朱明自有心曲,翠莺的亮丽温柔早已拨动了他的心弦,早已欲收娶为偏房,但由于河东狮吼,迟迟不敢启齿,以致一个意中人由于自己一时糊涂,令其掉进夫人的醋缸被淹没了。

  家院是位六十多岁老头,他除了看好内眷居家门以外,还负责院内的清洁卫生,修树木,栽花种草。翠莺死的前三天晚上,他正提着木锨铲路雪,忽然从那梧桐树上嗖地一声飞过一只斑鸠,并洒下许多雪块,那南侧古老楼房大窗里突然飞出一条人影,引起他的注意。他走过去一看,什么也没有,雪地里也没有脚印,疑心自己人老眼花看走了眼也有的,只好把疑问闷在肚子里,谁知今天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位品貌极好女孩,还没有过十八岁生日,就做了吊丧。可见那天晚上看到的人影并非走眼,而是寻求替身的吊丧幽灵早在明月清风中游移,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连忙逃回那岗亭。

  其实老家院看到的并非幽灵,而是身怀绝技的丁林晓。三天前,他从后墙翻入县令的内院,选择那幢废弃多年的老宅隐藏下来,他从那堆杂乱的堆积物中翻到几坛陈年老酒,以烧鸡,金华酥饼配酒,隐伏了三天三夜,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把居室及人员活动规律摸得滚瓜烂熟。

  楼洪送银票来时,他正好卧在铁尺大梁上,把楼洪与夫人、夫人与朱明的接触,红包的走向都看得很清楚,因为夫人会客堂和书房都在一幢房子里,下面用花格子壁门隔开,而上面是通空的,甚至于知县调戏丫环,把银子放进补服袖袋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会儿知县出去吃饭,他从朱红漆中柱上滑下来,红包得手后,又蹿上大梁,运用轻功,从天井里翻出,在屋顶上行走如飞却毫无响声,然后沿着歇山,抱住翘檐,双脚一荡,夹住院内的毛竹,再用双手一推,利用毛竹的韧性,弹出墙外五十多步。因此尽管厚雪封院,却落个大雪无痕,未留下任何脚印,使众多捕快、衙役无迹可寻,束手无策……

  欲知事后如何,请读下回。

  第六十三回 出冤狱凤归荣乡里 入寒流龙迥独徘徊

  景花情杀程鸿招致牢狱之灾的消息早已家喻户晓。阴阳街的绝代佳人和她的艳闻轶事当被人们淡忘的时刻,她却意外地获释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护送她回来竟有衙门里的差役,这哪里是释放?倒有点像当官的太太回家省亲……

  阴阳街人那里见过这种阵势,姜顺茶馆门前有片开阔地,茶客们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街上行人纷纷涌过来,翘首以望,七嘴八舌地议开了:“朝里有人好做官,别看景明在村上是个芝麻官——‘副保代副’可他的能耐大到可把天拆开瞧瞧。不用说把‘保代副’耍得团团转。连县衙绍兴师爷都俯首听命。他一出场,连那些秀才,太学生都为他鸣啰开道。他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村人大都以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姜家风云变幻。姜顺眼看那顶轿和护送的人们已消失三七公的堂屋里,就感慨地说:“那县令见她有些姿色,免了杀威板不说,连坐牢都叫人侍候。这次出狱也大有蹊跷,当今世态,唯‘色’可倚哩!”“‘色’固然可居,但权可罗色,钱又可换权,这钱才是龙头老大!”时下还披着大风袍的姜杰捋着葱根似的大胡子,夹着白眉下那双狡黠的小眼睛,笑道,“据说两家为了保住这颗瞧得过去的粉头,银子流水似的花。树丛沿那头连前厅后堂楼都卖了。还典当了一百二十石良田;这头呢,那五虎将把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金山银山都打进那无底洞里去了,有人估计这个!”。

  这位令人生畏的廪生打出七个指码,姜顺猜道:“七百两?”“何止七百两?七千两!”“没那么多吧!就是阴阳街首富姜庚也拿不出这许多!”“你没听说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个靠金钱捐来的七品官十万没有捞到,四五万总会有的,他还能做蚀本生意么?不从她家刮些来到那儿要去?”

  ……

  景前、景聚等在天井里摆上香案、供品,范氏破例率家族对天齐齐跪下,亲自祷告:

  姜家拥有今日乃是上苍有眼,怜恤下界平民所致,也是祖德昭彰,惠及祖孙三代。故举家沐浴熏香,置三牲,酬劳福禄暨九天神圣,保佑我全家转危为安,消灾消难,人丁兴旺,家道平安!

  祭毕,收了供品,安排各路亲友来宾入席。西间中堂安排了三桌,上房一桌。丁林晓,楼洪是姜家的大恩人,被邀入上房,由范氏,景花亲自招待。对城里一般文人好友由景明亲自陪饮。酒后茶上。这些落第秀才个个能言善辩。大谈官场腐败,针砭时弊及在拯救景花出狱过程中自己所作种种努力,这一切又是为了姜家小女的安危。对景明慷慨解囊大家着实赞赏了一番。值到客人们多数已散去,日已斜西,才各收了一大包土仪告辞,景明一直送到官大路才告别回家。

  上房的丁、楼两位侠士侠女喝了一天酒,见天色不早,意欲回城,在景连、景花执意挽留下,才同意留下盘桓几天。

  楼洪原籍苏州,自小被人贩子拐卖,流落江浙一带,成了烟花女子,后来遇到丁林晓,他倾其所有把她赎身出来,后来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把他们所生女儿送给别人,自已做了朱县令家的奶娘。

  楼洪在姜家逗留期间,与玉林、景芳等心性相投,极为融洽,特别喜欢小孩,景花就让在襁褓中的龙凤胎小名叫天生、地涌认她做了干娘。

  丁林晓在姜家期间刚好是梅雨季,那绵绵细雨下个不停。玉林,景花只得陪他们搓麻将。这天清晨起来一看,云开天日,金灿灿的太阳直照西院。丁林晓觉得姜家虽好,总不能长待下去。如今丢了衙门里差役,还得回城谋求生计,因此决计要走了。姜家见恩人难以挽留,就备了一席酒饯行。范氏作为长辈,备有一封银子相赠。玉莲备了一篮土仪,玉林、景花等自然锦帛,苏绣相赠。景连和景花商量一致,把丁林晓拿回来的八百两银票赠送,权当谢恩,然而丁楼夫妇坚决不收:“我同景连是结义兄弟,助贤妹出狱是本分,何言酬谢!”景连无奈,只好说:“你为了我们连差使都丢了,为了生计,也得买间店面做些生意。此项银两权作借给你的,日后能赚到大钱再作计较,又有何妨?”“既如此,取八十两足矣,如还不够时,再借不迟!”说罢,抽取了八十两一张银票,其余拒收。

  时在正午,风卷流云,由晴转阴,丁林晓怕午后有雨,准备起程。景连顾了两顶软轿,楼洪依依不舍,分别亲了一双干儿女,上轿挥泪而别……

  姜家自从景花出嫁后,景山出走,作坊萎缩,七里垅粮船遭劫,景花入狱。家业不振,人气低落。如今景连从江西带回一些财资,又结识侠士丁林晓,救出景花,总算不幸中的大幸。故而有见识的范氏趁势庆祝一番,以激发人气,刷新门楣。故选定黄道吉日,大摆酒席,专请阴阳街有头脸的绅士赴宴。

  再说景花无罪释放的消息传到树从沿,立即在村民中引起反响,通过附近村镇茶室、酒店的舆论透视和放大镜的效应,这个满身都是是非的朱家媳妇从一个情杀程鸿的淫妇,一跃成了宁死不屈的巾帼。这些天来,不论在田头乌桕树下歇息的农民或扎堆弄堂口缝补衣服的妇女,无不谈论朱家有传奇色彩的媳妇。只可惜朱家为她已经付出惨重代价。眼下除了还保留老屋外,所有屋业山场水面都换了主人。这幢古老石鼎的三间两厢一井的祖屋也因年久失修,成了外面落大雨,里面落小雨的漏屋难以住人。

  朱兴虽然生得丑陋,却是个智力健全,十分重感情的人。他为了妻子和那双可爱的儿女,不惜耗掉家中的一切,买通衙役,牢头以及相关的人事,确保妻子在狱中衣食无忧。特别当妻子生下天生地涌以后,把自已的心血全部扑了上去,探监成了他第一需要,以致感动了衙役,狱吏,予以方便和照应。也获得妻子的理解和感激。现在出狱了,望穿秋水得子回,欣喜万分。一个劲儿叫嚷要雇顶大轿,把母子四口接回家来抚养。可此时的父亲已经两鬓斑白,积忧成疾,憔悴异常。曲着背,依杖缓行,得知儿媳出狱,还带回一双儿孙,乐得合不拢嘴,趁兴还喝了一壶好酒,不想就中风了,竟卧床不起。又不肯延医,急得家人团团转。

  何碧华见家运不爽,门庭冷落,再想从前何等风光,造成如此反差的原因归结于媳妇上门。是这个“狐狸精”作祟。怨气重重,满腹牢骚,家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会牵怒到她头上去。听说儿子竟要钱雇轿迎回这个“丧门星”,气不知打哪里来:“要钱没有,那米缸里还有几升糙米,她比米重要,你刮得下手全部刮去吧!我和你爹都土满脖子的人啦,一切都由着你性子作主,你自已看着办吧!”

  朱兴讨了个没趣,刚好朱旺夫妇从兰溪歇业回来,就约了他,急急忙忙赶到阴阳街来。可怜眼下的朱兴家境一贫如洗,捉襟见肘,朱兴身无分文,衣着褴褛,及至岳母家门口又止步了。他是纨绔子弟,极要面子,想想自已正在落泊之中,如此模样有失体面,竟不敢走大门,想从小门踅进去,可姜家正为景花脱险牢狱之灾庆幸,大举盛宴,附近村坊有头脸的人物都登门祝贺,小门也被堵死,从缝隙斜瞧过去,见堂上红烛高照,挂灯结彩,闹哄哄,喜融融,十多桌酒席,桌桌客满。惭愧,自已不曾备礼,空了双手,怎见得岳母和诸位大舅?连隔壁邻居都不如,自惭形秽,立即以袖遮脸,生怕被别人认出来,给景花抹黑,心想赶快躲开,谁知进出的宾客中偏偏有人认出这位坍台的女婿,于是像衙门里喊堂威似的,从外面传到里面大堂上去:“姜家女婿来啰……”

  朱兴听了无地自容,拔腿就跑,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六十四回 落水婿显贵堂前宴 幸存女就低销魂栏

  朱兴听到“姜家女婿来啰!”传话,无地自容,只好拔腿就逃,十分狼狈。景明、景连都赶了出来,可这个死要面子的毛脚女婿东躲西藏,无缝可钻。一头钻进牛栏里。不想景芳正抱着他的“儿子”小不点,刚好在牛栏里喂牛,忙回头打了招呼:“哟,这不是妹夫么?是什么风吹来的?真正难得!小不点,你父亲来了,叫声阿爸。”

  “阿,阿舅!”小不点偏不叫阿爸,而是叫阿舅。朱兴信手从她怀里抱过小不点,无言以对,只是那眼泪犹如两条小溪似的沿着鼻梁两侧流挂下来,滴滴点点坠地。

  “阿舅乖,莫哭。”那小不点却不认生,喃喃地说,并十分亲昵地用小手替他揩泪,逗得朱兴破涕而笑。

  景明、景连赶了一阵,不见妹夫,只得怏怏而回。景花以为丈夫

  会来看她的,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进来,气得把怀里两个七个月大的宝贝往床上一扔,说:“我亲自去请,看他大驾还肯不肯光临?”

  躲在牛栏屋里的朱兴看到已满二岁的小不点天真无邪的神态,想起同景花度过的风风雨雨,心潮起伏,憾慨万千,眼下自已贫穷潦倒,父母年迈多病,家业凋零,有一肚皮说不出的酸苦,但事到如今,又能向谁诉呢?在眼下这个世上还有谁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要说没见到贤妻,即使见到了她,又有什么颜面以对?她曾经以她女性特有善良和温柔医治自已心病,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给他留下了香火。她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把“谋杀程鸿”罪名一身承担,对于这样恩深似海的贤妻,他竟然无力助她脱却罗网而被别人救出,我还算个男人,算个称职的丈夫?有何颜面见她?想到此,内心愧疚难忍,那泪珠再次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掉到与人性毫无干系的土地上,那小不点一个劲儿替抹泪:“不哭,不哭,阿舅乖!”

  其实景花早已站在牛栏的门口,透过粗劣的门缝目睹了这一切,见到这对特殊关系的父子已经融合在天然的人性里,一个在流泪,一个使劲地揩,那张因受感染而略觉沉重的幼稚的嫩脆脆的小脸上,竟出现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同情色调:“阿舅,不哭!”她发现朱兴业已真情毕露,那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揩不完,像两股流淌的山泉。景花感动了:“就是这个冤孽,不知是前世修的还是讨的,鬼使神差把我俩撮合到一条船上,风里雨里的把这条人生之船弄得团团转。且勿说他是这场人命官司的功臣或是罪魁,现在这付相道就令人生气。这个千年不大的老童生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儿长进呢?人家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到生根落脚的热土,连不亲不邻的人都从老远的地方赶来探望慰问。他倒好,人迟迟不来不说,今天总算等到,把他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来了,竟连个面都不肯打照,就欲脚底抹油溜了。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婆!别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而他大概忘掉了我亲手下的“毒药”后的那阵子的恩爱?竟只管躲在牛栏里,也不肯赏个脸!”景花看到此情此景,心里都凉了半截……

  朱兴对着小不点,心酸的往事涌向心头,泣不成声,而门外的景花也正在悲切伤感。正在裹草豆饲牛的景芳从缝里见妹妹和妹夫隔门而泣,在同情之余,不免勾起自己伤心的往事。也潸然泪下。她歇掉饲牛,站起来解裙扑打自身的尘土,从朱兴怀里接过小不点,并指指门外:“你还不快些去开门,我的妹妹来了。”

  朱兴听罢,猛一转身,从门缝里见到日夜思念的妻子,便上去打开门,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悲喜交集,总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顾一个劲儿抽泣。这时,只有这时,景花的心才软了下来,深情地摸摸他瘦小的脸庞,吻了他那双虽不起眼,却是明亮而充满着智慧的眼睛:“别这样,今天应该高兴才是。再说你一个男当家的,当着那么多的客人面,婆婆妈妈的作出女儿态也不雅。去吧!堂上最高贵的席面给你留着呢。今天你还是姜家的女婿,坐首席当之无愧!”

  “今天场上都是体面的贺客,可我这一身身面怎么好意思出人头前?”

  “我知道你的心思,有我呢!”景花不屑种种,拉着他的手进了弄堂,开了小侧门,引上楼,把景连的箱笼打开,翻出一套新衣让他穿戴起来,又打盆热水上来,替他漱洗了,朱兴闻到她的体香,按耐不住,趁机一把抱住了她:“我现在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你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景花让他亲个够,忽然发现他的眼角还有一粒泥星,就用纤纤手指把它揩去,说:“你,你再不争气,也是经我亲自调理过的苦果,世上一理,谁不爱自己用心血栽培的果实呢!”说罢,她把头伏在他的肩上,任他作为,心想:“他已经打了一年的饥荒了,如果没人主动撩拨他,即使送上来的荤腥都不敢张口的,这块可怜的木头!”

  经妻子一番精心的打扮,朱兴新装虽然有些宽大,但自觉精神好多了,于是下楼,先进上房拜见了岳母,然后由景花引向正堂留首的首位坐了。席面上见姜家女婿上场,都纷纷站起来:“恭喜恭喜,喜得贵子,夫妻团圆!”“岂敢!承蒙诸位前辈错爱,小可敬大家一杯!”到了这个时候,朱兴才觉自己是个人样。

  散席后,朱兴偕同堂弟再次拜见岳母及诸位大舅,陈述家父,母亲如何想念儿媳和三位孙儿女,盼望能及早回到朱家。范氏随口说:“景花是你的妻子,理当回去孝敬公婆。什么时候回树丛沿,应由朱家定夺。可是那边家境不如先前,一下增加四口,生活就会更加困难。你回去代为向亲家问好,并诚请示下,让他们娘儿在娘家多住些日子,待恢复元气,那边情况稍有好转再过去不迟。”

  眼看日已西斜,到树丛沿至少要有半天的路程。堂兄弟俩准备起程,临行前朱兴重新回到牛栏,欲向妻姐辞别。谁知大姨携着小不点牵牛吃水去了,于是他又急急忙忙赶到塘埠头,在一顺溜衣石上有二三十个姑娘,媳妇洗菜浆衣,见姜家女婿眼巴巴赶来辞行,都停下话儿,举目以观。朱兴并不介意,忙从景芳手中接过牛绳说:“您抱着孩儿有诸多不便,把牛交给我吧!”话还没说完,那牛欺生,一角挑来,把朱兴操到塘里,淹个满头吞,众人惊叫:“姜家女婿落水了!”景芳忙放下孩子,从旁人手中接过竹竿,递过去,把他拉上岸,解下自已的预裙,替他擦去满头满脸的水,并吩咐他赶快回到牛屋,免得被客人们瞧见了嚼口舌。现在这拨子人见风使舵,见什么佛念什么经,什么样儿的话儿说不出来?新女婿泡汤,这本是个大忌讳,是不祥征兆,但他已不再新女婿,也不见得真会有不吉利的事,景芳本来也不相信这一套。但年轻人多爱面子。她就自作聪明,把妹夫藏到牛栏里,待她回去拿了衣服换上再出来不迟。

  朱旺在门口等了半天不见朱兴出来,就意识到堂兄多半不肯回去,就辞别姜家,自己到乌珠塔坟场里看岳父去了。

  这个聚妹抱着小不点,风风火火地直奔堂屋,见景花在内房正好与母亲、大嫂、二嫂逗着摇篮里的一双儿女说笑,就上去同景花耳语了几句,急得景花几次要站起来,但都被这位好心的姐姐压了下去:“你别去瞧西洋景了,人家已经怪难为情的了,你还要去羞他么?”  “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这里又无外人,何不对我们说一说呢?”范氏笑着说。”

  “是呀,都是喝一个锅里麦糊糊的,还要圈什么内外么:”玉莲也说。

  “什么去羞他?你说那儿去了,落水怕什么?落水就落水呗,连牢里都蹲过的,还怕呛几口水?你我小时候被四齿黄挑下水的次数还少吗?你别把事情弄得神秘兮兮的,徒增局外人的好奇心!”景花把景连箱笼上的钥匙丢给了她:“不过,你能代劳更好,落得我歇着!”

  众人这才弄明白怎么一回事。

  “我倒替她争颜面,而她反而不买账,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晓得如此,我还懒得劳神哩!”她一头说,一手抱着朱颖,一手拎着一包衣裳进了牛栏屋。

  “里里外外都换了吧。穿着湿衣裳会捱出病来的。”她把衣服摆在草堆上,转过身去看小不点玩耍。这里正在更衣,门外传来脚步声,急得景芳替他捏了把汗。而这个没出息的朱兴越是催促,越穿不进裤子。她也顾不得多了,转过身来帮他穿:“快,快些,怕有人来了!”

  “怕有人来,可真来人啦,只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哩!”景花已到门口,想推门进去,门已闩住,从门缝里瞧见景芳慌张地帮着丈夫穿裤子的狼狠相,忍俊不禁:“哈哈,我搅了他俩的好梦哩!”

  门勾地一声打开了,景芳一张赤红的脸呈现她眼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小蹄子说了些什么?”

  “我说的他俩,并非是你们,既然不是说你们,你又何必多心呢!”景花进去又关了门,上去帮着丈夫穿衣。又朝姐姐眨眨了眼,笑道:“其实都是一家人么,用不着介意,姐姐你说呢?”

  “依我说么,得先撒把尿照照自己,看我们这里有没吃在碗里望着锅里的?”聚妹笑着回答。

  景花一边替他纠正腰摆,一边在他的恼后勺戳了一指头,笑着说:“这话让他自己说出来岂不是更贴切些!”

  “妈妈抱抱!”这时,一直在沙堆里玩耍的朱颖跑过来,景花和景芳同时蹲下来,张臂迎他,结果朱颖不理亲生母亲,却投入了景芳的怀抱,把个景花气得直蹬脚;“反了,反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叛徒!”

  景芳一把抱起小不点,得意地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边抖边吻着红润的小脸蛋:“乖,小不点,回去吧!我们本来塘里没分,井里没缘的人,何必去沾染这分不关人家痛痒的是是非非呢?”

  聚妹抱着朱颖出去以后,景花才反锁了门,关切地讯问:“让我看看牛操到那里,伤得重不重?”

  “喏,这儿!”朱兴随即掀起衣襟,景花伸出纤纤玉手,沿着肋下软膛部轻轻地抚摸:“这里痛不痛?”

  “还好衣厚,操得不怎么严重,刚开始觉得隐隐作痛,现在好得多了。我想是无大碍。”

  “还好没操断肋骨。不过这里还有红肿,不论伤与不伤,先讨副伤药吃了再说,二哥是懂伤药的。”景花替他理好衣襟,对他已经清瘦了许多,但更成熟的脸庞端详了半晌,才深情地说:“今天就不用回去了,你还得瞧瞧你自己亲生的儿女呢,不然他们长大了还不知自己爹爹的模样呢!”

  朱兴脸一红,眼里闪烁着冲动的泪花:“晚上我们能……”

  “你最关切的便是这个?”景花用食指刮脸羞他:“好个正人君子!”

  朱兴低下头来,一脸的茫然无措,那止不住的泪水扑籁籁地滚下来。世道的艰难,人生的坎坷,失而复得的红颜知己,自身与其对手都在一片嚣张的尘寰中拼搏消长等一系列的感慨都跃上心头。他是男人世界中一个不健全的弱者,还能图些什么呢?沉默了半天才说:“景花,你是我的贤妻,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我看不必了,知夫莫如妻,你要说的全在你脸上写着呢!”景花纤纤的玉指,抚摸着他那张被人世风霜雨剑侵蚀得面目皆非的脸庞,心头涌动着无限的爱怜,就用自已温柔的双手托起他的头来,以人世间最为可贵的女人的红唇蹭去他满脸的泪水:“丈夫,我作为你的正式妻子,你可知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吗?你抱抱我……”

  她出嫁三年以来,第一次唤他为丈夫,也第一次自称为妻子。但她已经不能自持,朱兴欣喜地紧紧抱住业已摇晃着的心爱的妻子,双双不由自主地倒在那金黄金黄的稻草里,两个极度渴望的的情爱的男女在这方天然宽敞的软铺上翻来滚去,迅速而果断地除去对方一切遮掩物,把些尽可能多的新稻草盖住,成了暖烘烘的爱巢……

  “来吧,你要的不是这个么?”景花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此情此景,朱兴生为男人,即使世界上最无能的男人,也无法回避人类对野蛮时代的追忆,他已无法控制火爆的原始冲动,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着男儿的驱壳,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原来景花在摧残人性的牢狱世界熬过一年多,回到娘家似乎每天与心上人在一起。母亲和大哥因包办了她的婚姻,导致了景花牢狱之罪,只差还没有人头落地而已。心里充满着深深的内疚,甚至后悔没有同意她与弃儿结合,因此她与景连的私情也一定程度上得到宽容,不再视作伤风败俗,有损门楣了。但姜家人多口杂,到处都是眼睛,特别景花同景芳住进西院后,人来人往,没个白天晚上都是麻将声,加上朱颖,朱慧和朱环缠身,很难以单独与景连接触,长期压抑的情感得不到释放。就在简陋牛棚里,如饥似渴地投入,经过一番经久缠绵,双方都得到最大的满足。朱兴怕景芳再次进来,就想离开,景花则拉住他:“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躺着。她知道我俩在这里还会进来吗?而且钥匙在她手里,她绝不会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们的。这是女人特有的心理和美德,任何男人都不可有的。”

  他又躺下来了,再次紧紧抱住她温存,好像拥有她就像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景花,只要有了你和孩了,我什么都不在乎,那怕穷得揭不开锅!”

  “别傻了,人还是要良心和理智的,有了爱情,拥有人格的尊严,还要有一定的生活条件。没有钱,没有吃和穿的,有了爱人和孩子又怎么过活?只有能够生存了,才能谈得上其他。”

  “大姨怎么不回洪村了?”朱兴无意中冒出这个话题。令景花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平伏下来,说:“解除婚约了。她也是苦命的,出嫁当天,那洪小山就疯了,至今不知流落何处,生死不明,她却还一往情深等待着。”

  “大姨这么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子,怎么就会看上一个疯子,糟塌了自己,她的命运怎么会这样惨?”

  “那小药徒疯前是一表人才,比我四哥还风流潇洒,他同景花在里珠珑风雨亭里过了一夜,两人山盟海誓,只因他父亲贪图陈方圆二十石良田的陪嫁,逼他与不中意的女人成婚,就疯了……”

  “啊,原来大姨不仅是绝色女孩,更是一位难能多得情种,实在可惜可怜!”

  “每个人的命运都操在自已手里,她还可以嫁人么!”景花见他喘气得历害,就说:“不谈别人了,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什么话,你只管说!”朱兴摒住气,似乎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我们夫妻了一场,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久,我和连哥就要远走高飞。从内心说,我先要的是连哥。由于你的出现,把我俩硬生生的拆开,令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心愿没能实现。但也正由于你的善良和宽容,才使我们的爱情死而复萌,并得到了升华。可望得到圆满的结局。我感激你,同情你,才有你和我这样虽不完备却有良好的善果。但令人担心的是,你作为一个男子汉,什么时候才能坚强起来,像连哥那样强悍地争取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又做到在情在理,不失自已的人格。我要指出的是,你始终要相信自己。除了形体不够完美以外,完全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在异性领域内找到一位比我更称职、更如意的贤淑。并为你也是为我奏出最美妙的人生续曲……”

  听了妻子的表白,刚才再度激发起来的激情倾刻而消。他怎么也不会相信,此话是躺在自己身下,那样亲密无间的爱妻口中说出来的。他如在顷刻间从崖上坠进万丈深渊中,他的心一下凉透了。这个世道怎么啦,如此冷暖无常,方才还是火热的两人世界,现在彼此都变得陌生。像从来不曾相识似的……

  但他也完全理解,她爱的是别人,不是自已,她至今还没有说过爱过他。而是她对自己感激和同情酝酿出的一种亲情,是带有姐弟之谊和天性母爱的特殊亲情。正如她说过,自己是只沙漠中迷失的羔羊,是她把他带到领略人生风光的一片芳草地。这个结局早已预料到的。如今羔羊已成自行其力的公羊,这种分手原属顺理成章,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个现实的。只是没想到来的如此突然,只是还没有备足勇气去迎接这种对人类社会中的任何人都是最残酷最伤心的挑战罢了。除非这个星球毁灭,否则谁都无法阻当这种对他来说十分凄惨的结局。尽管如此,但他还是作无益的抗争:“爱妻,你是我心中的观音、圣母,是我唯一的爱,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的生活和孩子不能没有你,我不知道离开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会活活想死的!”

  “滚下去,没出息的东西。什么死啦活啦,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一个没大男人志气的人!”

  景花把他推了下去,又怕他伤透了心,又拉到自己身边,面对面地躺着,抚摸着他的面颊:“你不要想得太多了。在这件事上,我不作出妥善安排之前,决不会离开你的。你要相信我的为人。我离开之前,不但要为你寻个归宿,还要对你全家也有个交待。因为我不但做了朱家的媳妇,还为朱家续了香火,也给我留下根。不论从那个方面说,我做过你第一任妻子……”

  欲知事后,见下回。

  第六十五回 深艺缘世海觅知音 簿亲情宗室潜逆流

  景花因挂念着西院里两个嗷嗷待哺稚子,就急忙穿好了衣裳,又替丈夫理好衣,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你的归宿没作出妥善的安排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景花匆匆离开牛栏,朱兴面对她的身影,痛苦地挂下热泪。他知道景花是个要强好胜女子,说到做到的。眼下他虽然还是她丈夫,但她爱的景连,自己无论那个方面都无法同这位“王子”可比,失去她业已定局,呆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还是回去再图良策为上。因而也不向姜家辞别就悄悄地走了。自从景花住进西院,范氏吩咐玉林:“家里顾了厨娘,你只管照顾好景花,以后不必张罗家务。”

  原来景前把余讨饭调到罗埠米行,配合姜丁拓宽生意。见他婆娘还秀气,闲着无事,就顾来协助玉莲搞些家务,她做事利落,吃得起苦,很得人心。玉莲就把厨事推给她,落得省心。

  自从景山出走,景前常在七里垅运粮经商,七里垅属建德县地界,当年朱元璋打败陈友凉,消灭了南汉小王朝,在七里垅立下戒石,只许陈友凉部下在水上为生,不许上岸。否则格杀不论。从此,七里垅强盗出没,景前米船经七里垅时屡遭抢劫,已经损失了几条米船,但丰厚的利润,不得不继续冒险,眼下景聚又在西门畈修水碓,家事以景明为主。景明经这些年历练,资历提高,常出现在衙门或民事纠纷调解场合,连阴阳街的闳济、姜庚、俊奎、维彪等都对他另眼看待。因此结识了众多社会名流,地痞流氓,因此日日酒会,夜夜应酬,出入城镇妓院,出手大方,生活又比较放荡。最近又同程瑜母女打得火热,与维虎、阿大同室,争风吃醋,翻了脸。对作坊等实业也疏于管理,进项日少,支出硕大,那账款多有移用,范氏屡劝不听,景前回来发现后,极为恼火,不得免去他的家政,另请理财管家,堵塞漏洞。景明见内外挟制,难以满足‘大少爷’的生活方式,因而也萌发了离家思想……

  自从景花母子住进后,进出人多了,西院骤然热闹起来。景连同景花形影不离。景明有时也来凑凑热闹。由于连日阴雨,景芳喂了牛,就携着小不点,进了车门,见玉林,白铁,景连等都在内室搓麻将。景花一边用脚踩动摇篮,一边抓牌,那篮里的朱环,朱慧长得白白胖胖,在甜睡中露出微笑,不想哥哥朱颖跑过去,看得痒痒的,捞起她的粉嫩的小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小千金哗啦一声哭开了。景花忙丢开牌,抱起了朱慧,“芳丫头,也不管管你那个不安分的儿子,把我的宝贝女儿的手臂都咬出血印来了!”

  当人们回拢来瞧时,见皮肉上有两颗深深的牙痕,都说:“小不点正在出牙呢,那有不咬人的!”

  朱颖见势也哗啦一声哭出来了,景芳忙把揽到怀里:“我的儿,你不该咬的是她,应该咬那个喜新厌旧的晚娘哩!”

  小不点见景花抱着妹妹,有了妒意,从景芳臂弯里探过身去,扑向景花,景花只得接过来,一手一个抱着,不想小不点的小嘴贴着母亲的腮帮子又咬了一口,痛得她裂嘴苦笑:“反了,反了,这个小杂种又咬人啦!”

  大家看了忍俊不禁,玉林笑道:“今儿个夜宵不用凑份子了,儿子咬人,该由他的老子赔偿。谁是他的老子,还是自己站出来吧,要是他人当众揪出来,就不好看了。”

  大家都看着景连笑。景连正在收拾麻将,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得问问芳姐了,当你收养孩子时,难道没人通告孩子的来历么?”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谑笑……

  在姜顺茶馆里,人们有关曹春花突然消失的话题还没有淡化。而昨天深夜,村上犬吠,范氏听到门口有小儿的啼哭,忙起床打开一看,原是一个丢弃的男婴。范定金意识到这来历不明的孩子的父母一定事出有因。忙在青油灯下透开襁褓,见里面有四枚银圆,有块鸡心玉坠挂在胸前。护玉袋上只注明“三月初八生”没有任何其他记载。玉莲从内房里赶了出来,见约有两岁的孩子生得孩子高梁大鼻,眉眼开朗,天庭饱满,骤起爱怜:“天底下那有这么狠心的爷娘,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男孩吗?收养了他吧!黄天有眼,好心会有好报的。”她忙接了过去,给他把尿时,得意地拨动他的小鸡鸡,我正想要个带把的,这不是天从人愿,就叫他天赐吧!”

  范氏忙接过孩子,笑道:“我不但有个天生的外孙,地涌的外孙女,还有天赐的孙子了!”

  转眼又过了几个月,炎夏逐谢,秋爽渐至,阴阳街的桂花开了,随着东风阵阵袭来,香彻心脾。那长长的塘塍上来了两位先生,在宁静的水面上投进人影。他们一路打听,终于找到杨玉林的家址。其时,一家子都聚集到堂屋母亲房里过中秋节,分发月饼,孙辈除了小跟牢在寺前外,彩彩,天赐、朱颖、朱环、朱慧都在祖母床上玩,有笑有哭,闹得景花、玉莲、景芳等放了这个又去抱那个。余讨饭家的见来了两位极体面的先生,忙招呼让座,刚好玉林出来打水,见来的正是《大荣春》徽班师兄李春林,何文秀,喜出望外,把两位客人带到自己屋里,以月饼,西瓜等招待。

  “师妹,你害得我寻得好苦呢,足足打听了三年,后来在歙县巧遇弃艺从商的几位师兄方知你的下落。”李春林一边品茶一边说。何文秀也道:“自从师父隐山,《大荣春》名声远不如先了,主心骨一去,班底抖落,去年龙游城隍庙开光大典,本班应邀四大名班拼台演出,誉满全城,但不幸同行相轻,龙游本地徽班《老紫云》艺差一筹,被观众冷落,迁怒于我方,又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了争执,经调解有所不服,竟纠合《惠林堂》等武术界黑团伙烧了露天戏台,我方七十余人奋起拼搏,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双方都有死伤。当大伙逃回湖镇时,仅二十余人生还,于是散了伙。有着百余年历史的名班《大荣春》从此就销声匿迹了。如今春林师弟身怀绝技,矢志不移,意欲收拾残部,物色新秀,重整旗鼓,东山再起。风闻师父已经谢世,师妹再度出山就有了可能,我同小班主李师弟百里掏金,挑选奇才,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

  “两位师兄抱有如此雄心壮志,着实令人起敬。按理,小旦我也该助上一臂之力。奈何我已隐退六年,技艺也有荒废,且已为人妇,难以从命了。”

  “师妹,你本是〈〈大荣春〉〉台柱子,秀美绝伦。眼下也不过才二十有三,正是青春年华,风华正茂,丝毫不减当年。如果〈〈大荣春〉〉没有你支撑门面,那如何能以牡丹压群芳,打州闯府,立于不败之地?”

  “我能理解师兄们的好意。其实,我热爱戏剧,对〈〈大荣春〉〉至今还有深深的向往。只是丈夫水轮师对我一往情深,恩义如山,我难以抛弃他飘然而去……

  不久,景芳来叫两位先生吃酒。玉林亲自陪他们来到堂屋,拜见了范氏,并介绍给玉莲等家人,相互行礼。再由景连引到堂前席面饮酒。

  景连齿序虽小,但谈吐自然,见识非凡,内涵深沉。令李、何两位刮目相看。这时景明从外面回来,长衫套褂,潇洒飘逸,引起两位客人的注目,景连作了介绍。

  “原来这位就是景明先生,幸会!”李、何作揖。

  “承蒙戏剧泰斗光临寒舍,三生有幸!”景明回了礼,在首座举酒劝饮。尔后话题转到曾红极一时《大荣春》,就感慨地说:“可惜了,〈〈大荣春〉〉是汤溪最负有盛名的戏班,听说在龙游遭砸,满城骚动,民间还自发组织援应团,欲救回《大荣春》。当时县令朱明还命师爷李冷殛前往龙游县衙进行交涉,等他们赶到为时已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现在既然班底还在,就应该重整旗鼓,跃马江湖,也是本县一桩盛事,不瞒两位徽剧高手,小可也是徽剧爱好者,熟读关汉卿,李渔等剧作,对音律曲调的渊源有些探索。在本村“十响班”中任过教授,颇喜爱司鼓,司锣,正吹、主胡。如贵班需要编剧、戏划,可以滥竽充数……

  小班主听了大为赞赏:“没想到景明先生年轻有为,学识积厚,与戏曲有缘。如能求得副保代副先生就低我剧社,莅临指导,乃是我等三生有幸,李班主连忙从何文秀马褡里掏出聘书,取现成的笔墨,填上:

  姜景明先生为本剧社教授

  特此

  聘请

  汤溪《大荣春》剧社

  班主:李林春

  当下接过聘书,为之心动。他想眼下春花去向不明,程瑜母女虽好,但对他并非专一,所遇的烟花女子都是钱色交易,逢场作戏,于家务农营商苦多甘寡,还得受制长辈兄长。朋友虽多,多属狐朋狗党。那保代副名声不佳,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给地头蛇背刀张目?还不如暂且离开阴阳街,借舟渡河,独闯江湖,独辟蹊径。从此改变人生也未可知也。

  李、何与姜家兄弟气味相投,心灵相通,就敞怀痛饮。待酒足饭饱,日已西斜,客人们离席告辞:“姜先生学富五车,见识不凡,必将成为本剧社栋梁。希早日赴班共商创业大计。只是小可还有十两黄金留给玉林师妹。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贵嫂原是《大荣春》当家花旦,色艺双绝,在浙、皖、赣等地颇有名气,如能求其出山,先生首立了推荐之功,我等感激涕零,没齿不忘。”说罢,又深深地作了一揖。看样子还要下跪,景明立即扶住:“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就包在我身上好啦,请放心!”

  李、何临行时叮嘱景明早些启程,免得小可候星盼月地苦等。并拜谢了姜母,范氏叫过玉林:“你们原是同道,理该送上一阵。她与李师兄本是情深义重,一直送到塘塍上,水动影晃,两相依依,迟迟不忍分手……

  次日,景连起床下楼,刚漱洗毕,又有一个三十来岁汉子登门,景连一看,原是旧年城里的结把的兄弟江明义来了。陪他拜见了母亲,范氏因近来应酬太多,有些疲乏,懒得起床,见他在床前磕头,只得勉强坚持起身,伸手把他拉起:“江儿不必多礼,快请到堂上用茶,恕我不能奉陪。范氏因景明在赌场一夜未回,只得命人叫那边景芳、景花等过来拜见义兄,余讨饭家的忙杀鸡宰鹅,整治酒席,招待贵客。

  酒过三巡,江明义说:“今日未看探望弟妹,对她幸出牢笼,重见光明表示祝贺!”“兄长过于客气了,我妹在绊羁期间,你没少去探望,还上下花钱,疏通关系,她有今日,全靠两位兄长周全,早已经感激不尽呢。”“这二来么,实不相瞒,本人原籍信州汪家园人氏,子继父志,在汤溪城里开了爿馄饨店,虽说本薄利微,经过几代人的积累,父亲手上买下这爿店面,最近家信上,说父亲已经亡故,年迈的母亲没人照顾,叫我火速回去。为了尽孝道,我不得不把店转卖,再在饶信繁华街面购回一间。那里生意比这里好做。可近来本地十年九旱,去年又涝灾,经济潇条,一时难以脱手,因特来拜托义弟,诚请景明先生代劳,他交游极广,结识名流居多,容易转圆,只为早日脱手。”

  “江二兄,我四哥已经加盟剧社,正忙于搏览群书,编写剧本,开拓艺境。那有心思旁顾?我看难以指望。但未知要卖多少银子?”“我们是结义兄弟,真佛面前那敢谎言?此店地处较偏辟,生意近来清淡,不敢开高价,四百两作兴有人过问,如有三百二十两也卖。”

  “二兄,我给你四百两,此店我买下便了。”“如义弟想买,三百两也卖,岂有高于卖别人的,这不是陷我不义么?”“二兄不必介意。眼下你有难处才卖的,再说你没足够资金,能在信州购店么?要是我无动于衷,这才不义呢!”说罢,叫景花拿出四百两银票。亲自点给汪明义。他感动得含着泪花,说不出话来。

  当下由景花写了契约,买主改为丁林晓,双方都签了字。大家举酒相贺,江明义见景花身边有三个孩子,各包了二十两红包。景花那里肯收!江明义只好央求景连:“好歹给我做二兄的一点面子。否则,我下次怎么好意思登门见面?”景连只好叫她暂且收下,自己打点行李,与江兄一道进城寻找长兄丁林晓夫妇,办理有关店面交割事宜。

  景连刚走,朱旺夫妇急急忙忙赶来报信,引起姜家一片茫然。何事引起惊慌,请见下回。

  第六十六回 重信义矢志报君恩 独抱怨违心别冤家

  景连与江明义签订了馄饨店转让契约,点了银票,呷了一口酒,就急于进城交割。范氏见一席荤素菜肴只动了一角,就吩咐把西院和东铺的各房一起过来吃饭。范氏坐了主位,景花抱着不安分的朱颖坐在范氏身边,左边单坐景明,右边玉莲抱着天赐,带着小彩彩坐了。玉林、景芳坐在下首。余讨饭家的一会儿饭、一会儿汤的递送。景明见无人喝酒,只得自斟自饮,一家乐融融地正在聚餐,见朱旺和翠翠一头闯了进来,向大家作了个环揖:“岳母在上,我家伯父病入膏肓,挂念亲人。命侄儿前来搬取孙辈,接回嫂嫂。昨夜几度昏迷,将不久于人世矣。迟了恐送不到‘终’!”

  大家听了愕然,停杯止筷,一片惊慌。景花这些年里在婆家遭受了多少委屈,全仗公爹维持公道,怜惜和爱护,情深义重,他是为人正直,品格高尚的老人。方圆百里内人们无不称道。也是她能在树丛沿赖以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撑。这样善良老人,即将弃我而去,于心何忍!鼻子一酸,那眼泪如同涌泉。朱颖见母亲失声而哭,也吓得号啕起来,那景芳、玉林、玉莲等也为之悲泣,满堂唏嘘。

  余讨饭家的掀起围裙擦去泪花,忙收拾了残席,请两位客人上桌,布下糕点,沏了清茶,范氏讯问了详情。随即叫景明顾两顶轿,打算叫景连、景芳陪同前往。由于景连上城未回,朱旺夫妇因急要回去协助朱兴料理后事,喝了口酒,吃了两碗炒粉丝,就匆匆告辞回去。

  玉林听说小叔子和姑娘要护送景花回树丛沿,归程又无定期,剩下空空荡荡西院独处,甚是惆怅,因而又引发对舞台生活的向往。但又丢不开冤家和娘家寄养的那个孽障。如果不离开姜家,水轮师一年三百六十天,倒三百天在外,自己独守空房不说,小跟牢明明是姜家的血脉,却婚前所生,不能入谱姜姓,姜家财产无分,自己虽有不薄私房,但坐吃山空,今后生活靠谁?还不如趁色艺未衰,重返戏剧舞台。不想自己又走到了人生三岔路口。

  “二嫂,你怎么啦?”景芳进门给妹妹打点行装,见一向乐观通达二嫂,竟然坐在梳状台上望窗垂泪,甚是不解。

  “没有什么,刚才支开窗门时,尘灰落眼。”“你别瞒我,等我们走了,一定觉得清冷,又想起二哥来了!”“他做他的水碓,有的是东家什么老板娘或什么青头小娘陪着,还会想到我这爿不起眼的客栈么?”“二哥也真是没准星的秤,大约又有个把月不进家门了。有朝一日巢里飞走凤凰。到那时候看他怎么办?要不你也同我到树丛沿去散散心?”

  “你好好的怎么尽说些疯话?”玉林站起来帮他折叠小人尿布,说:“要不是为了这个没良心,我早回娘家去了,还用得着去赶这个热闹么……”

  树丛沿土地贫瘠,多数人家都住在草房或平屋里,只有朱鼎臣,朱金发等财主才有高楼大厦。朱家祖传的三间两厢一天井的老屋,其格局与阴阳街堂屋出自一辙,门面和山墙全是棱形的水磨青砖砌成,糯米石灰浆灌缝,雕花皂砖砌就硕大门楣景框,双回字形镶边,中心有四个方大格,每格分别嵌有福禄寿喜四个陶制的篆字,周边尽是镂空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配上青石门面,气势恢宏,精美绝伦。两堵山墙为了防火,前后各筑有三个马头,一浪高一浪,高屋建瓴,屋脊砌一溜古门钱花窗,瓷葫芦压顶,两头衔鱼卷尾。整体上显得庄严。这幢古屋是树丛沿最完美的古建筑之一,是朱家祖上有度飞黄腾达的历史见证。

  门墙上有较多的日照,即是初冬也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朱信源在夫人的搀扶下,靠墙的稻草堆上躺着,喘着气,不时还有几声干咳嗽。

  何碧华是大家闺秀出身,快过五十的人了,连额纹都还看不出来。可眼下双鬓出现了斑白,愁眉不展。一年多来,为了被打入死牢这对‘冤孽’忙于奔命,告借无门,到处碰壁,弄得倾家荡产。眼下丈夫沉疴,儿媳不肯回来,孙儿女不见,儿子又不争气,这一切给她带来沉重打击。丈夫是主心骨,要是他伸了腿,将来靠谁?真是一缕柔肠,千回百转……

  村上人纷纷前来探望,安慰何氏:“朱老平生积德修善,从不欺心,福人自有天相,只要延医吃药,精心调养,慢慢会好起来的。”

  这天朱鼎臣、朱鹤、朱秋伯,老瘟货,刘师师又来探望,临走时被朱大妈拉到僻巷:“你们瞧过了,我这当家还有救么?”那鼎臣与朱鹤、秋伯交换了眼色,心情十分沉重:“只是底子太亏了。他想什么吃的,只管让他吃些。只要天斗不满,也许还有转机,捱过十天八天的,会慢慢好起来也未可知呢。但你要明白,天有不测,人生无常。最好能备个寿木,冲冲喜也好……”

  朱大妈跪在丈夫身旁喂鸡汤:“你多少喝点汤,那边有好消息呢,昨儿朱旺来报信,说儿媳和一双孙儿女出狱时摆了十几桌酒庆贺呢,那双孙儿女虽说牢里生的,都长得讨人喜欢。媳妇虽然吃了一年牢饭,不仅没走样,身子还胖了些……

  “那是虚胖,做了一年的饿牢,还有更胖的道理?”他喝了儿口鸡汤,神气好了些,说:“我要见见景花和三位小孩,口信带到了没有?”

  “带到了,昨日赶到家已经鸡啼,我怕吵醒伯父,没叩门。”朱旺来到跟前,俯身回道。但底下的话就不大敢说了。朱旺报信三次,前二次都因那边苦痛这边日子艰难,捉襟见肘,一下子增加四口吃用,徒增烦恼。这些话怎么能同濒临死亡的人说呢。伯父是个有自尊性的人,听了会活活气死的。

  “咯、咯咯……”大伯父对他的回答虽然不甚满意,而自已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位聪明过人的侄儿肯定还有难以启齿的隐情,既然不说,也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于是干咳一阵后,再问:“看到三个小的么?”

  “看到了,个个都长得有鼻子有眼,很像……”

  “你倒还看得仔细,连有鼻子有眼都看出来了!”朱信源扑哧一声地笑了:“娘儿四怎么还不肯回来?是否怕没房住?你再捎个信去,你说是我说的,我很想见他们,我把老屋腾出来让他们娘儿住,我和你婶住牛栏去。”说着,说着,眼就翻了白,朱大妈害怕地摇他身子:“他爹!你怎么啦?”“你别怕,我没事,不见到儿媳孙子是不会瞑目的……

  “朱老爷快不行了!”在莲花寺前梧桐树下,烧香妇女扎堆议论。富有经验的老瘟货说:“昨儿我家老不死去看过了,说眼窝圈黑,嘴唇也有圈黑影罩着,腰椎骨已塌到床板,连手指都伸不进去,虎口的命肉业已消尽,大概过不了明天……”

  由于景连进城交割店面,被楼洪,林晓挽留住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才赶到家,当他护送景芳,景花母子到达树丛沿时,太阳已升到头顶。

  “朱家媳妇回来了!”村头、巷口都传递着信息,惊动了野猫山。这位如花似玉的‘淫妇’竟然带着恼袋回来了,还在牢里生了一双儿女,这本身就足以引起轰动,一时倾村而出,朱家老屋前场地挤压压地站了一片,想看看从死牢里放出来的美人……

  在偏辟的野猫山,村上的舆论大权都掌握在饱经世故的年长妇女嘴里,舌头无骨,但可以杀人。眼下景花回来,那些没牙的媒体又处于活跃。去年她们对程鸿死因究竟是情杀或他杀出现了对立的两派。眼见气质高雅的景花又出现在树丛沿,两派的观点又趋向一致,纷纷发表议论:“有了这样的媳妇传种接代,这是朱信源前世修的福哟。要不是祖上积下的阴德,朱家那有这样的结局呢?可我们村上有的人心不平,嫉贤妒富,挑拨离间,搬弄是非,还昧着良心作伪证。弄得好端端的朱家倾家荡产……”

  去年审理程鸿案中,刘师师因看不惯景花的傲慢,就向审堂提供了捏造的证词,导致景花被判死刑,被村人指责丧失天良而被孤立了一阵子后,也深感懊悔,眼下又见风使舵,想为朱家争回一份体面,就大大咧咧地跑到首富朱鼎臣家:“我的朱大官人哎,大祸临头了,还这么自在么?”

  “你这老疯婆,害了朱信源一家还嫌不够?这早晚跑到我家来放什么狗屁哩!”

  “我劝你把眼儿放亮点。你花那么点点银子,竟把朱家八十亩良田置到手,还置了那幢前厅后堂楼。如今朱家翻过身来了,他们肯与你罢休?”“这两厢情愿的买卖,契约字据、中人俱在,合法合度,还怕翻悔不成?”“眼见朱家顶梁柱就要倒了,就凭十不全臭儿子还能掀起滔天大浪。可他媳妇来头大着呢,你没听说她娘家的五虎将吗?个个有通天的本事。那个常来的景连大舅破了白虎堂,把拳师打翻在地。特别那秀才老四,当了“地保”其学问和功夫都非同小可,连李塘下十八个秀才、武举人都败在他的手下,他的轿子可以同县太爷并排上街,那些衙役、保镖狗舔屁股似的前呼后拥,鸣锣开道。你看到没?如今媳妇回婆家,如大家闺秀出阁似的,坐着轿,有大舅多人护送,真是四方生辉,八面威风,这种派头树丛沿人那里见过?如果有人告你趁人之危,鲸吞他人之财,下次举孝廉时,你没分儿不说。只要他娘家老四,向县太爷耳语几句,你得乖乖地吐了出来,弄得不好还得吃牢饭哩。”

  “放你娘的狗屁,我朱鼎臣身正不怕影斜。不用说一个小小保代副的小保镖,就是当今驾到,我也不会顶礼膜拜的。你这个老乞婆到处耧火,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造孽于人,怕那丫头回来报复,想把我拉上作挡箭牌是不是?当时置田,买房,也是你的鬼点子,要不看到他家遭难,有意助他,我还懒得要哩!”

  “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老乞婆本是软硬不吃的蚂蟥精,一眼看穿他口硬心虚,就趁势抓住捶捣:“朱大官人哎,当时为了争夺八十亩田,你把朱金贵、朱文龙两家请来吃酒席,暗塞了红包,让其缄口,才逼得朱家败家子落到你的圈套,这一切都能瞒过我么?人家背后都骂你‘为富不仁,哩,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寻根究底还是为你老哥着想呢!”

  朱鼎臣作不得声,乘人之危,说法早有风闻,如果真打官司,让姜家那个狗头军师告了状,那绝对是打不赢的。以退为进,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乃是大丈夫处世之道,就缓了口气说:“当时购置田产屋业也是你牵的线,朱鹤作中介人。两厢情愿,永无反悔,即使告到公堂,也讲得响。只是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与朱信源又是世交,当时为了帮他渡过难关,才接受这笔田产,那所为‘私下封口’纯粹是无稽之谈。既然景花娘家出得起这笔银子,我把田产还给他便了!”“此话不假,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边已经得罪不起。你既然田产放手,那屋业留着何用?那里死过人,阴气重,谁敢去住?晾在那里甚是可惜。有人在月亮影里见到,那楼窗里经常出现吊丧,血舌有三尺多长,把打更的老滑头吓得昏死过去,这样的鬼屋别人白送都不要,你则还花大钱当宝贝去拣呢……”

  朱鼎臣捋须沉吟,看他如何决断,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揠世风大舅主中兴 笑人生伯父赴黄泉

  朱鼎臣经过深思,终于决定把田产屋业有价归还原主。问道:“眼下朱家已经贫穷潦倒,那朱兴能拿得出这笔银子么?”

  刘师师见了松了口,就信口雌雄:“那个‘十不全’那儿有钱?只指望老丈家呗,你没听说,过世的丈人做过七品大员,五个儿子都是财神转世,有使不完的铜钱银子,为了保住“小淫妇”的粉头,那白花花的银子成担成车往城里送。家有十多家作坊,在洋埠、罗埠、游埠都开着米行,临安城里吃的粮食半数以上都是姜家经过七里垅水道运过去的。只要景花向娘家开句口,那白花花的银子流过来,连整个树丛沿都买走恐怕还嫌不够哩……

  刘师师自去年十一月初三晚上借筛,从门缝里瞧见朱家媳妇与程鸿吊膀子,在审堂上作了证人供词,结果遭到倾村的指责,她自已也怀疑是否老糊涂了,看走了眼。而眼下景花无罪释放回来,深深地感到内疚,觉得红口白牙的跑到大堂上作证有违良心,难以面对世人,因而刻意向朱家赎罪,挽回良心上的阴损,故有了此番举动。

  在席上景连已有了几分酒意,想来到门外过过风,清清头恼,自在盘算:有朝一日与景花脱身后如何对得起朱家?见一弯明月在天壁,把处于独龙岗、笔架山下的村庄洒上一片清辉,门前数株梧桐的子瓣索索的飘落下来,向人们宣告凉秋已去,寒冬逼近。他在朱家时间不长,但全蒙“老哥”朱伯父的器重,才有与心上人有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眼下他即将完成人生的旅程,该如何报答他的恩情?他正在门前徘徊搓手思量之际,见那师师急灵灵地踅过来,一把扯他到阴暗处:“连儿大舅唉,我有几句要紧的话相告呢!”景连对她早已有成见:“刘姥姥有话直说,何必这等诡谲?你这样鬼鬼崇崇的,被人瞧见,还以为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呢!”“你说到那儿去了,这回我压根儿为朱家着想呢。景花出狱,带回一双白白胖胖的儿女,朱家东山再起有望了。可一下子增加四个话口,那古屋已破旧不堪,如何住得?如今我有一计,可望把那富丽堂皇的前厅后堂楼置回自住。”

  “姥姥,那新屋已卖断朱鼎臣了,还是你策动他家买过去的,他是树丛沿有声望的乡绅,正在广聚财源,能买得回吗?”

  “小哥儿有所不知,当时朱兴救媳妇于水火,把花二千多两银子堆积起来的厅堂,只卖几百两银子。朱鼎臣因此屋吊死过人,还不敢住进去,就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劝他原价还给朱家,你意下如何?” 景连听了惊叹不已,心想:”程鸿自杀并非他人所害,都是这个老乞婆惹下的祸,弄得朱家倾家荡产不说,还差点害死一家三代,那些富有的乡绅趁人之危,敛聚不义之财,而眼下随着景花出狱,中兴有望,这类势利小人又主动跑上门来,献媚卖乖,世态炎凉,可见一斑。我何不将计就计,为朱家再度兴起做些事呢?就说:“如能原价索回,那再好不过了,到那时我自有重谢!”

  “那你就准备银子吧……”

  次日,经同景花合计以后,当机立断,一俟到黄昏,景连就带着朱兴朱旺来到鼎臣大院,由刘师师引到后堂。朱族长见到景连长得魁梧,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吩咐上茶,那些丫环,伙计走马灯似的一套套用朱漆托盘送上果品糕点。

  “请诸位用茶。有关大舅在阴阳街破武堂,斗杀拳棍等义举业已闻名遐迩,妇孺皆知,眼下见大舅果然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据传,阴阳街武数景连,文点景明,你兄弟学富五车,举止文雅,得到一县之尊的器重,引为智囊,这次朱老公子及媳妇出狱,全仗他的谋略哩,日后还望大舅引见,一睹为快!”

  “那自然。我四兄在城里有些结交,也蒙乡人推荐,有些协调能力。最近山下龚与金堂边发生上千人的械斗,地方抬轿来请我四兄前往调解。谁知山下龚武举人龚彪,金堂边秀才洪文斌都与四兄知交,结果双方都看在四兄的颜面,在和约上签了字,人称‘杯酒释世仇’……”

  朱鼎臣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味称颂了姜家功德,说:“信源老兄有了亲家这座靠山,复兴指日可待矣!”

  不久摆设宴席,酒至数巡,谈上正题:“信源兄乃是正人君子,与本人视为同胞,现家口多了,住不开的,我意欲把新屋原价归还……

  朱兴欣然答应,说:“我家落难如此,全靠大爷垂怜!”并提出独龙岗下八十石良田也能否转让一部分回来,以维持生计。

  朱鼎臣捋着三绺胡子,思考良久:“房子原价归还可以考虑。那田地价位比去年攀升可观,如按原价加两成本息的话,别说‘部分’即使全数归还都可以商量。”

  朱兴听了一时高兴,但身无分文,只好张大眼睛望着景连。景连向上一揖:“伯父在上,有道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的话可算数?”

  “当然算数,但要一笔付清,绝无戏言!”

  当时信源面临要儿媳就能保住朱家的后代,那家产又算得了什么?但真正能够置朱家八十石良田的舍他有谁?于是在刘师师的策划下,仅以市价的三分之一的价格归了他的名下。到手的财产送进口的肥肉,按原价吐出来当然心痛肉痛的。但他作为一村之尊,又怕背上趁人之危的骂名,再说如果那景明到县里告他一状,那会身败名裂,不如物归原主,落个济贫扶危的好名声为上策。

  “伯父,你能把田产屋业归还原主,足见重义轻财的高风亮节,令我等没齿不忘。”景连拿出一叠银票:“这里共计四佰八十两。其中屋业壹佰八十两;田屋按原价的一点二倍结算三佰两。请你收下!”

  当下,朱老爷教妻房拿出田契,房契归还朱兴、收了银票,写了具结,各方签字画押……

  树丛沿地处穷山僻壤,自古以来耕织自济,对外部世界孤陋寡闻。听说朱家媳妇及孙儿女奇迹般地出现,又收复了祖业,都纷纷上门来探望,有送酒,送粮。又有朱旺夫妇不时送来银子粮公接济,及左邻右舍自动前来打扫尘土,洗涤家具,把前厅后堂楼粉刷一新,朱兴又叫人在自已房里铺了对面床,让景花、聚妹起住,利于抚养三位儿女。

  连日来朱家都沉醉在洋洋的喜气中,朱老子见到孙儿媳妇欣喜若狂,又经过“小老弟”调停,祖业复初,心静特别好,竟叫夫人扶起来,喝了一碗酒,说:“这是大舅出资收回来的产业,本该归大舅的名下,以后无论卖田、卖地、卖屋都要通过大舅,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朱旺原是朱兴的堂弟,我一直当作亲儿子看待,眼下他二十多石良田为了拯救兄嫂由典丰专卖,足见深明大义,我想把龙岗太子坡上三十余石田地划分给他名下,由他耕种,归其所有,如果大舅准请,今当立约。”

  “伯父,你放心,分割田产立等办好,余下五十亩权当我当娘舅的送给外甥,过继朱颖、朱环和朱慧的名下!”说完由朱兴磨墨景花执笔,很快写好两份契约,各方都签了字,景连作为中间人也签了字,用双手奉呈,朱信源巍巍颤颤地接过过了目,说:“人生何求?还不是图个香火有延,祖业有继,现在我可以瞑目了!”说罢哈哈大笑,两眼往上翻白……

  欲知事后,如何见下回。

  第六十八回 重丧礼有心刷门楣 淡人生无意吐心得

  何大妈见老爷两眼翻白,急得失声痛哭,朱兴、景花、景连及三位孙儿孙女悲泣一团,见他缓过气来,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别哭了,我虽然活得太累,但见过一些世面,历尽了兴衰苦乐,该很满足了。所幸的我生平没有做过欺心的事。人总要死的,我死了后,一切从简……”

  “信源兄,我们来看你了!”朱鼎臣,朱鹤、秋伯、刘师师、老瘟货闻他病危,都纷纷赶来。

  信源点点头,望着老伴,朱大妈会意忙请大家坐下,尔后俯身耳畔:“你有什么话说呢的?”

  “祠——堂——”他头一转,朝向床里壁,大家再看时,业已闭目停床。享年七十有二。

  朱秋伯忙给他洗脸、净身,换上寿衣,折了夏布蚊帐,把他抱上门板,盖上一张黄裱纸,点上蜡烛,各分了一支香,在一片凄厉的哭声中送他上路。

  在举哀中,朱兴母子因悲痛过度,不能自持。景花仰仗景连保驾,不得不暂为主事。一面拜托秋伯前往马达镇办理雨伞包袱,同时聘请道士、风水先生,又拜托刘姥姥,老瘟货及女儿朱蕊环做裁礼,又叫朱旺,朱富、朱清、朱明等堂分侄儿出使各地报丧。

  再说秋伯起程,在马达镇寿衣店兼办了素纸灯笼,草鞋、竹伞等,又打听风水先生和道士的下落。店主是位极和顺的老头,说:“马达的风水先生数司马度有名气,可惜他已告老还乡,一般人家是请不动的。不过信源兄德高望重,未必会拒绝,你不访前往一试;说起道士,本地就有三个,但像信源先生的丧事,需请莲塘秋禄仙为好,据说他在溪西一分大户人家设坛打醮,你可前去求他……”

  直等到傍晚,道士先生才来。于是一家子由秋伯率领,哭哭啼啼地往村口猫溪桥头跪下,由道士秋禄仙掀动铃钹,口中念念有词,举行了“烧雨伞包袱”的形式。尔后还烧放了一条纸船,一代乡绅的新鬼从此告别亲眷上路,前往酆都,他包袱里的行装,足以免于路途风雨之苦。

  秋禄仙是道坛名流,声价极高,教务纷至沓来,有做不完的醮事,那里有闲为散户治丧。但出于对朱信源为人,只得在百忙中抽身亲自前来。烧了雨伞包袱,天色尚早,就在门外八仙桌上品茗,吃糕点,就近指导埋灯柱。准备第二道功课。

  在暮色吞嚼晚霞的时候,灯柱旁边设了香案,点起一对白蜡烛,道士就位。鸣锣夹钹,放开沙哑的嗓门,慢条丝理地念经。那富有磁力的道调和着亲人们的哭声,引来了数百观众,尔后道士把手一挥,阻止了哭声,又现画现烧了不少符咒,洒了法水。在一阵长长的念白之后,命人把素纸灯笼吊到柱绳上,转动活轮,慢慢地把灯笼升到二丈多高的柱顶……

  挂灯仪式完毕,秋禄仙把小三牲礼供中取了一对熟鸡,一方供肉,用荷叶包了放进马褡,其余叫人撤去准备吃败胙用。厨娘们七手八脚地收拾桌面,泡了两碗茶,四碟果品。秋禄仙在旧年春上阴阳街做三昼夜功德时结识了景连,景花,忙把正在搬物件的景连拉住就坐:“今儿三大功课完其二,该同哥们聊聊了。据说你烧了姜庚、俊奎两大富户的麦棚,又破了汤溪城里的白虎堂,绞杀了王拳师得意门生李少辅,闯了江西……这事儿闹得风风雨雨的,附近多少财主都提心吊胆,怕你去打家劫舍哩!”

  “在有些人眼里,我是杀人放火的强盗,眼下强梁就在你眼下,你瞧瞧像不像?”

  “不像,不像!”秋禄仙开怀畅笑了:“传言不可信,有些人还把我描绘成会遁土,能腾云驾雾的活神仙里。其实我与同道一样在社会上混碗饭吃的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罢了。”

  厨娘来问:“请客时要烧多少羹?”秋禄回答:“请客,重在形式,并无定数,不过别忘了放毛芋!”

  “还要放毛芋?”景连问。

  “现在米贵如金,放些毛芋进去可以节省些粮食。这还是旧年阴阳街做功德时,你为斋生堂立的规矩,向你学的‘烂’芋充数么?其实这些都是俗成乡风而已。人死如灯灭,他哪里还享受得了呢。只不过瞒瞒生人眼罢了。不过这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民间还流传种种说法,那挂灯呢,是招待八方神灵赴宴,规格高雅,须备三牲畜礼。至于请客,那是接济一般没有户主,无家可归的幽灵,包括不能归家的倒路鬼,无头鬼、冤屈鬼、吊死鬼、饿鬼、水鬼……这些幽灵无家可归,到处流荡,难免啸聚山林,把住水口,作孽人间,为了仙逝的长者路途平安,作些救济罢了。不过,世界上是否还有与阳世相对应的阴世世界,天才晓得!”

  掌灯时分,厨房里传出‘羹做好了’!”秋禄仙和景连移案大门口,布好道场。秋禄摇铃念经。那调门千遍一律,那经文旁人自然听不懂的,只是那神态格外投入,牵住了全场的注意力。随着一阵急促的夹钹声,由朱贵鸣锣开道,朱富分发纸张,朱清提一桶芋羹,路途每逢田缺,岔口,小桥都要插支香,摊方纸,舀一勺芋羹倒进纸上,让那些饿死幽灵分享一下人间的烟火,不再为难黄泉路上朱老爷,让他平安地到达归宿地……

  秋禄仙因要赶到醮坛做功课,做完最后一堂请客,连败胙都来不及吃,只夹了两份焐肉馒头,收了红包匆匆地告辞。只留下本家族成员共餐,商量丧事。

  头天的治丧程序完成后,大家都得回去歇息,朱大妈只得另备住室,自有刘师师,老温货作伴。朱兴留住守灵。心想自小就有父亲爱护,万事现成。如今父亲过世,理丧重担自然落在自已肩上。可他被父母娇惯了,现在当家才知柴米贵。兵马未动,粮秣先行,囊中羞涩,指挥乏力。但娇妻能干,如把这表面上光彩,实际上难以摆脱的苦差使推给她,再好不过了。

  朱兴在中堂父亲遗体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加些灯油,点了支香,当他正需要父亲支撑的时候,他竟然撤手人寰,不由人潸然泪下。回头见景花已侍立在他的身后:“你怎么来了?”“趁孩儿们睡熟,我来陪你一会儿!”

  朱兴扑到他的肩上,那止不住眼泪潺潺流淌:“眼下家树已倒,叫我到哪儿乘凉?”景花掏出手帕给他揩泪,说:“自古以来爷自死,儿自大,其实在你身上什么都不缺,就是少了点“志气”罢了!”

  “堂兄,主要亲友丧都报过了,还有那些要报的,请示下。”朱贵进来说。

  “这些事理我还没有经过哩,你们问婶娘吧!”

  “你没经过难道我倒经过不成?我晓得你要撒手咧!这报丧自古有定例的,凡是直系亲属都要报,表系不报便了。寡妇桥的岳母家四位大舅公家,马达镇小姨何碧君家,活扒垅大姨虽死得早,她尚有三男两女;阴阳街自不必说了。还有朱兴三位姑姑,虽说是后娘生的,现在分别在吾家圩,皂童口、汪家店这些都要报的,还有……”

  “其他还报,只是程鸿案出来后,两家断了来往,我看何家不必报了!”

  “报是我方礼节,他不来是他方失礼。我们因程鸿遭难,而他家也有失子之痛。冤仇宜解不宜结,至少我们孩儿成长需要一个与人为善的清平世界,能让两家冤仇代代相传么?”说罢,景花进里间看望婆婆,那刘师师、老瘟货本来已上床,见她进来,慌忙爬起来,搬椅抹灰:“姑娘请坐,我给你泡茶。方才的话我们听到了,碧华妹子真有福气,讨了这么个活观音般的媳妇,又聪明又贤惠,世上丝丝缕缕事物,经你三言两语的一理,就再明白不过了。”

  “只是随便说说,我们年轻见过什么阵势,那里有你们前辈那种历练,有不足之处还请指教呢。”

  景花刚坐下,朱贵又进来:“伯父在世的世交多,有的极要好的,兄长叫我进来请个示下!”

  景花回答:“表亲都不报,何况其他。当然有深交世友可以捎个口信,这不属你的差使之内。小贵子,你千万别上当受骗了。他是绝对聪明的,什么都懂,只是没有白花花那档子东西,难展开手脚罢了。”说话间朱兴已进来,被她揭到痛处,涨红了脸:“你知道的,什么种田割稻,过年度节,人来客去,礼尚往来全部由父母安排裁夺的,我懂什么来着?”

  “你,总像断不了奶的孩子!拿去吧,这一百八十两银子先拿去开销。”景花掏出一袋银子去,那婆婆和老瘟货张大了眼睛,由媳妇儿出资葬公公自古不多,就对他更加另眼相看了。景花把沉甸甸袋子交到朱兴手里,说:“自古以来一代保一代,自己当家作主是免不了。如果把父丧差事推得一干二净,别人还作你是个人?会被别人看轻的。没有相应的男子汉的气势和魄力,还能在村里混下去?依我看,这次治丧要大方,要潇洒,要治出朱兴的风格和气度来。要治得里里外外都服服帖帖。狗要皮,人要名。人家卖身葬父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名?这种关口,名比钱重要。因为有钱不一定买得到名气,而有了名气,就能树立口碑,也许就有钱路……”

  刘师师、老瘟货听了不住咂舌:“不要说女流,就是堂堂正正的男儿也没有这般见识,未来的树丛沿非她莫属!”

  景花怕孩子醒来,告别了婆婆,匆匆地回到新屋。朱兴拿到了钱,心里还是不踏实,也随尾而至。在这间宽大的绣房里点了三支蜡烛,满室红光。景连已上楼歇息去了。害得景芳哄了朱颖,那朱环、朱慧又哭,一会拉屎,一会撒尿,忙得团团转。等喂了米汤,大的睡了,小的不哭了,见这对没心肝父母才逍遥自得地进来。就没好气地说:“你俩倒好,丢下自己的骨血不管,这里想娘的没娘,要奶没奶,连一个都不过来。这深更半夜,道场早完事了,人也散了,你们还等在那里抬棺材不成?”

  “你不就是他们的娘么?这里迟早是属于你的,好戏还在后头呢!”景花拉着她的手,一起瞧摇篮里笑梦中的双胞胎。景芳挣脱了她的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我说是你到这里协助我调理小孩,强如与牛为伴呢!”

  朱兴见姐妹斗嘴,一直不插话,拿着一袋银子跟前拦后的,见她一手一个抱起孩子,忙猴了上来:“用钱也得有个名目,还是交给你自己保管,要用时,再叫人列支入账,多退少补!”

  “这么个聪明的人还说治不了丧哩!”景花瞅了他一眼:“你把钱袋子交给了我,将来扣啦、刮啦什么苛刻的污言脏水都往我身上泼。还有那些道士,风水先生、裁礼、抬死人的,这些棺材里都要伸出手来的人,都把两块黑炭头掉到我这钱袋里,谁来听你的?这管钱的要选择有权无职的人,丁是丁、卯是卯,绝对听你的。你自个想一想,我适合么?”

  “到了这时刻到那儿去找呢?”

  “这就看你的眼力如何了!”

  “那就请姨娘帮个忙吧!”

  “你总算还有点脑子!”

  “什么?你们自已都不愿背的炭篓子都要让给我么?”正在给朱颖系肚兜的景芳应道。

  “大姨,你就助我一把吧!”

  “真正该管的不来管,还说出一大堆子理由来,我碗里没分,锅里没分的,又何苦来操这番闲心呢?”

  “大姨,你就看在小不点的分上,帮我这回吧。管这桩事再没比你更适合的了。我要不要给你跪下?”朱兴先作了个揖,真的要下跪,那聚妹连忙抓住他两只胳膊扶住,笑着说:“折煞人啦!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我代妹妹应个景儿罢!”

  朱兴拥有葬资,心里踏实。更加上娇妻,大姨辅佐,充满了自豪:“我朱兴虽不是那种治国兴邦大料,但在这树丛沿我能输给谁?”因而连走路都昂首挺胸。他想:“不知为什么,人一倒霉,连狗跑过都会洒你一身腥臊,什么坏人,恶煞都会摊上,这些年来,逆水行舟偏遇顶头风。以致潦倒如此。而一旦时来运转,什么好事巧事都会轮到。自从景花出了狱,带回自己的一双骨肉,完了二代人的心愿。又有大舅出资收回田产屋业,家园恢复如初。父亲虽说过世,但他看到这一切,也含笑九泉。如今又有妻室筹资葬父,这真正叫福星高照,紫气东来,百事凑头,吉祥如意,讲句良心话,如没有泰山家鼎力扶助,我朱兴有今天么?”

  祖屋中堂设了灵堂,白烛素幔。到了第二天,就陆续有人来吊孝。那天井明堂上纸灰飞舞,香烟缭绕。按礼,凡有香客奠祭,必有人哭堂,唤醒作古的阴灵保佑香客家道平安,财丁两旺……可信源无女,遗孀喉已沙哑,景花不会哭灵,何碧华只得请刘师师、老瘟货代哭……

  因老屋设了灵堂,阴气太重,景花请婆婆到新屋起居。也好有个照应。但朱大妈说:“家主尸骨未寒,不忍离开老屋:“还是让我再做几天伴吧!”

  朱大妈请之不出,只好在照壁后布置了一间居室。她本来没有什么大病,但这些年来天灾人祸。变故迭床架屋,大起大落,心田业已枯竭,逐渐失了人生的情趣。特别丈夫去世,赖以仰仗的支柱崩溃。总感到再好的花也要凋谢,人生无常,自己已到了垂暮之年,往后还有什么好光景呢?还不如与他作伴也罢,遂萌死志。

  次日,刘师师和老瘟货起床后就来到中堂折银锭,剪纸钱、裁缝素衣素裙。自己就悄悄起来梳头洗脸,翻出一些金银首饰戴上,拿一枚翡翠戒子含在嘴中,拿一只茶碗和水吞服,谁知茶水过少,戒子搁在喉咙,听到门外有人走动,忙上床,躺下,使劲地吞咽……

  “婆婆哎,时候不早了,你吃口热粥吧。”那景花端着托盘一头推进门,见她在床上翻滚挣扎……”

  欲知婆婆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叹人生贤媳慰高堂 勘命运惘婆道真谛

  景花进来一看,大吃一惊,忙丢掉托盘,把她扶起来,见案头有茶碗,又这身打扮,分明吞物自尽,就信手在背脊上猛击一掌,哗啦一下吐了一地,蹦出一枚镶有翡翠的金戒指:“婆婆,你这又何苦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朱兴和我着想呢?你若寻了短见,置于朱兴和我于何地?”

  在外面做裁礼的刘师师、老瘟货及厨娘执事都赶了进来。给她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大家七嘴八舌劝道:“大妹子,你还年轻哩,有这么好的儿子、媳妇,那么天真活泼的子孙满堂跑,你还不满足么?像我们这些有今朝就没有明朝的还想活着,看看这花花绿绿的世界哩!眼下田地、屋业都置回来了,媳妇儿拿出大笔葬资,世间那有这么孝顺的媳妇,调到我们连做梦都会笑醒的,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何碧华抓住景花的双手,“我的儿,朱家有今日全仗你娘家带挈的,你佐夫教子,朱家一切都指望着你哩。今儿我寻短见并非别的,只是同老爷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他连一个指头都没碰过我,他忽然走了,我实在割舍不下,意欲与他同行,没想到一个念头差点害了你们!”

  朱兴,景连、景芳抱着三个孩子都赶来了,朱大妈一手一个接过朱慧、朱环、那热泪不住地涌出来,自己说不清是喜是悲,那小不点了爬到她的膝头,用他幼嫩小掌替她抹泪“奶奶,不哭!”何碧华放下朱慧、朱环,把朱颖紧紧抱在怀里:“破涕而笑:“好孙孙,奶奶听你的……”

  大家见朱大妈情绪趋于稳定,就陆续退出,仅留下景花,景芳和孩儿们慰籍老人。

  在人们的安抚下,何碧华终于消除殉夫的念头,开始进食……

  朱信源为人严谨,守信、诚实,在村民中享有很高威望,因此邻近好友及村坊民众陆续来吊孝,人声嘈杂,香烛排排,那鞭炮、爆竹响彻云天,有时吓得孩子们抱头逃窜,哭叫不止,朱大妈怕吓坏孩子,吩咐他们多待在新屋,无事不必过来。

  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办丧事,因而新屋成了一方闹中取静的宝地。又谣传吊丧出没,一般人避而远之。除了朱兴、景连外,鲜有人往,姐妹们也落得一分清静。

  治丧的活动一般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景花是何等人,那经历,见识,才气并非一般可比。她所以出面,主要为了加重丈夫在大庭广众中的分量,免得说他惧内,无能等闲话。为朱家在树丛沿中兴打根基,她的未来是属于景连的。景连才是她唯一的爱,也是最终归宿。她同景连由于世俗的偏见,封建势力的壁垒,迫使她不能堂堂正正地成为夫妻,只得将计就计,借助朱家构筑爱巢,暗渡陈仓,这样一来,景花又有了良心的发现,萌发了报答的念头,并留下了“不给朱家接后就自己了断”的毒誓。于是就有了景连龙虎山之行,治愈了冤家病根。眼下朱兴经过生死磨难。身心康复,香火有继,家道复初,孽债业已还清。因此从朱家抽身,与心上人远走高飞已具备了条件。可是如果现在就离开在感情上还难以割舍:三个孩子由谁来抚养,朱兴怎么办……

  这天起床较晚,打开门窗,见天高云淡,东方艳阳熠熠。姐妹俩洗漱后,带着三个孩子过去,祭奠了灵牌,来到婆婆的房间,朱大妈喜出望外,忙抹了桌椅,拿出酥饼,糕点,孙儿们天生贪吃,都前来抢食,并左一个奶奶,右一个奶奶地叫,乐得她合不拢嘴,她抱起天生,地涌来争,抱了地涌,小不点也不肯,逗得满室笑声。

  朱旺进来禀道:“厨房里已备了早膳,请婶娘、嫂嫂、大姨及侄儿们出去进餐。”“旺侄,烦他们把早膳端进来。我今儿高兴,要同孙辈们一起吃呢!”

  “是!朱旺退出不久,就来了朱贵,朱明、朱清,随即调开桌椅,端进碗筷,摆上一钵头粟米粥、一盆咸萝卜,一碟花生米,一碟酸菜炒香干、一碟酱嫩姜,还有一罐咸鸭蛋。大家正吃着,朱兴、景连因要事相商也进来,见有空碗,趁兴也插进来吃。”

  何碧华嫁到树丛沿三十余载,平常多聚之三人,丈夫在世时也从没与孙辈们吃过团圆饭,如今如此兴旺,祖宗三代绝无仅有,要是老爷活着不知有多高兴,可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时悲喜交集,流下眼泪。

  景花、景芳见状只得好言相劝。

  朱兴因早起理事,已忙了半天,肚子已饿得咕噜噜叫,信手舀了一大碗稠突突的粟米粥,提起一尾咸萝卜,就口咬了半截,鼓起腮帮子卡嚓卡嚓地咀嚼起来,说:“前儿报了丧,就有二十家挪大被来。一般入棺的大被逢单不逢双的,家里再做一床就凑足二十一床,今晚可盖大被封材了。”

  “白布够了?”朱大妈提醒。

  “秋伯已扯了二十四丈,裁礼们已缝制了十八套素衣白裙,余下做白帽,一位香客一顶,出殡那日,可能倾村而出,少说也要备分七八百顶。如不够数,随时叫人到马达去扯几丈;有关你我和景花及孙辈要穿全套麻布衫和披肩,新做费钱费事,还不如到鼎臣大叔家去租借来得更当。”

  “其实,祖上有整堂麻布孝服,因你叔父过世用过后再没拿过来,后来人家来租用,朱旺才打开大柜,见已被老鼠咬烂了。”朱大妈又问:“那青石坟面订了没有?”

  “订了!景连从袖里掏出图样,递给她过目,朱大妈接过去审视。”“怎么用上四柱、七梁二擂头、四狮,就是大户人家一般也不用擂头!”何碧华看了并不满意:“太奢费了,怎么不把我的名字刻上去?”

  “娘,位置留着呢。你的好日子还长,待百年后再刻不迟!”

  “这刻字还要久等吗?太祖朱元璋刚登基就造地宫了。我们贫民百姓还讲究这些忌讳么?乘机把我的生坑结了,把先考信源和先妣碧华先刻上,只留下我归期不刻,免得到时候又要扳倒坟面费事。”

  景连忙递个眼色给朱兴,朱兴会意:“那就照办便了。”

  朱兴还未搁碗,朱贵匆匆进来:“风水先生到了。请家主陪同前去踏勘墓地!”

  “你先去准备木桩、麻线、锹等,我随即就来!”朱兴从景花手中接过热水毛巾,擦了把脸,准备出去。

  “慢着!”朱大妈说:“风水好坏干系到子孙万代的兴衰大事,风水先生是不好怠慢的,你不如叫他进来,我同他聊聊。”

  大家只得草草吃了收场,七手八脚收拾碗筷,打扫地面,整理内务,并在八仙桌上布了四样点心,朱兴、景连先出去略作安排。

  “朱大嫂哎,今年三月初八,我还同朱老弟在马达镇一起喝茶哩,没想到他已升天了。不过人的寿缘一到,那怕贵如当今,贱如叫化都一样无力回天,任何人都挽留不住的。希望你节衷,自个的身子骨要紧呢!”进来的是位骨格清奇,长须飘拂的长者。他就是闻名于世的风水大师司马度先生。他放下马褡,拍拍宝蓝长衫,在八仙桌旁坐下说:“眼下整个马达镇都为朱老弟谢世惋惜呢,他是一位古道热肠的正人君子,一生好善乐施,恪守忠信节义,那年修建寡妇桥时,一口气就捐了一石良田;凡遇灾荒饥馑,都要开仓济世,门楣上‘世德清芬’匾额还是早年爱惠百姓所赠哩!正由于如此,所以福星高照,儿子贤媳大难不死,家道复初,人丁更旺,被世人传为佳话。”

  “老神仙,托你的口福,我家老爷是含笑走的,他对膝下三位孙辈还比较满意!”朱大妈说罢,亲自上茶。

  “姨,我还只当一位公子,一位千金哩,原来还有一位小阿哥!好吧,这里有二个红包,先给龙凤胎做利市,这位小阿哥长得虎头虎脑,雏体透岸,慧中秀外,气度不凡,将来必成大器!”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枚大洋,裁方万年红纸包好,用舌舔湿封了,塞到早已伸过来的小手。

  “老神仙,让你破费了!”

  “说那里话,我见不到世友,却还能见到他的儿孙,高兴哩!”

  朱大妈传话厨房备席。朱明、朱清忙把菜肴端进来。几碟家常小菜,一大沙罐猪蹄膀热气腾腾地放他的面前,朱大妈亲自打了一壶好酒:“请老神仙自酌,没人陪的,那蹄膀是幽火炖熟的,不知合你的味否?”

  “好极了,正合吾意!”司马度也不客气,撕开蹄膀,就慢慢细嚼起来。小不点眼谗得连两片嘴唇也跟着磨动起来,挂下垂涎。司马度总算还体谅,把带着大肉的骨柱递过来:“小哥,给!”

  景花见状:“还不快些谢了老神仙!”

  “谢——”小不点连忙接过来啃着。景花一边纠正他的拿姿,一边若有所思地问道:“老太师,人世间许多事物都是道不清说不明的,可这风水是观念上的东西,还是真能导致人事变化的以某种方式存在的事物?”

  “哇!”司马度看了六七十年的风水,可从来没有一个人问及这个难题,也没一个人敢于质疑风水。可她小小年纪竟然敢于向他挑战?不可小觑哩!事实上他在马达镇茶馆里所听到传闻最多,无非是阴阳街姜家,而是事实上他与姜家颇有渊源,有过半个世纪鲜为人知的交往。于是他停下酒食,仔细审视了这位气质非凡、行止飘逸的美娇娘,笑着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位知县面前不下跪,钢刀搁在脖子上不低头的女中豪杰景花女士。怪不得各地都在传颂着你的事迹呢。老朽蒙昧问一句:“你读过那些书?”

  “老先生取笑了。小女排行最末,娇生惯养,尽不务正业,偷读四五箱三教九流的古书,粗粗地背过张玉书等编的‘康熙字典’”

  司马度听了愕然,没想到眼下一介民女竟不让须眉。他捋着白胡子,沉思了半天,说:“天地之大,真无奇不有!”

  “老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请教哩!”

  “岂敢,这风水——只从阴阳学的角度来阐明:“自然环境与人本有对应关系。讲究个天时,地理与人的和谐。所谓风水,就是天人合一,与水土长存!其实这都是庸人骗碗饭吃的勾当。不论是阴宅、阳宅都讲究个地理龙脉走向”司马度醮些酒,在八仙桌上画着:“风水学是‘周易’派生出来的流派,在选择住址时,都习惯地运用阴阳八卦的学说而取向。至于阴阳宅所处的地理环境对家族繁衍发展有无因果关系?一般都偏向宁信其有。这是三教九流共识的信条。那些古木茂盛的坟莹所属家族一般都有这段相当长的风光时期。例如湖前的胡老先生家的古茔。你们姜家也是,在阴阳街最早由洪、郑两族最旺,后来姜族能取代洪、郑两族而成为阴阳街的主宰与那分三公祖茔上千年红枫也许存在感应关系。因此,勘舆的原则之一,其地理环境要有利于种族的繁衍,否则是不足取的。你年轻,大概还没见过湖前胡樟先先生家祖茔上的几十颗豆腐桶粗的古松,远远望去像华盖,大有皇家气象,结果又怎么样?樟先拥有十子,做了十个京官,据传,这得益于一位叫同直马阴阳学家。”

  朱兴备了一应的用具,进来请司马度上山勘舆,见他正在兴头上,不好惊动,只得坐在景花旁,抱过小不点等候。

  司马度正说得兴头上,那里肯歇:“大明万历年间,国家鼎盛,到处大兴土木,为阴阳学流向民间,奠定路基。同直马悟性颇高,盛名于世。胡樟先先生为太公择一块风水宝地葬之,请他勘遍天下名山,最后选中和尚山一处叫金交椅地方落葬。同直马先生说:“此处右盘龙、左卧虎,前面一马平川,前程一展万里,后面九峰环列,松篁交映,雾霭连天,氤氲滋春,若太公葬此,你家可出一斗粟的官。但有得必有失,它必然会损到我自己——双目失明!”

  “如果你成了瞎子,我将会供养你一辈子!”胡樟先说。

  “好是好,只怕你失信!”

  “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立言视誓,岂能失信于人?”

  自从太公葬进金交椅后,同直马双眼果然失明。胡家在十多年间果然出了十个京官。但胡家鼎盛以后,胡樟先对同直马不那么尊重了,连伏侍同直马先生的丫环都怠慢了他,甚至于把鸡屎当作沙糖夹到馒头里喂他吃。同直马先生这才感到:“人若有良心,狗不吃屎!胡家业已忘恩负义,于是心生一计,对胡樟先言道:“据我推算,太公坟上的风水正在流失,如不及时补救,必祸及全家!”

  “同直马先生,还有补救的方法么?”

  “那自然会有的!”

  “用什么方法?”

  “这样好啦,你在太公墓前挖三口塘,墓后垒土三堆……”

  待工程完成后,他的门生把同直马扶上坟头上喝班:“坟前三口塘,做官也不长;坟后三座山,富贵也不安!”

  同直马喝完班,双眼复明,尔后背起罗盘马褡,游历名山大川去了。不久京都传来消息,胡樟先家的十个京官九个被杀,仅有个翘脚的京官挂印弃官,逃回家来……”

  “请问,那个同直马那里人氏?”景花听完了故事问道。

  “他便是敝人先祖,是马达镇司马氏族的共同祖先。”

  “同字去了一直便是‘司’字,原来同直马就是‘司马’了。可见老先生阴阳学问得益于祖传!”景花说道。

  “不错,先祖司马闻万历年间第七十二名进士,官至翰林,因诗文讽喻权贵,皇上降罪,后来弃官归乡隐名埋姓,从事风水学而闻名”

  “同直马确有其人,金交椅就离湖前不远的和尚山。”朱大妈也凑趣道:“传说当年胡太公出殡可热闹咧,光送葬的人都有千千万万,把十里内的麦子都踩了,胡樟先赔出十万两银子,则收回十万两。原来那方圆十里的田地统统胡太公的。”

  “用于陪葬的奴才是从树丛沿买走的。”朱兴也插话:“本地一半多的土地都是胡太公家的,有户佃农孩子多,难以养活,便把第五个孩子顶租给胡家当奴才。又有一对朱姓的夫妇从凤阳逃荒过来,受到胡太公救济,便把十六岁的女儿送给胡太公做贴身丫环。后来奴才与丫环偷情被发现。胡樟先让他们自己选择:要么浇上火油焚身,要么给太公陪葬。结果他们选择了后者。”

  “不久,胡太公死了,他们被迫陪葬。胡太公坟茔两侧至今还有相通的两个石屋。”朱大妈接下说:“里面陈放着七缸米,八缸水,还有烧不完的柴,三年后还从石缝里冒出烟来……”

  朱兴也接过话头:“当时太公下葬时是要选择良辰的,有人问定在那个时辰,同直马屈指一算,说:‘马骑人,鱼上树,戴铁帽的人同时出现时,便是下葬时刻!’于是大家都等着。直到午时三刻,有一个卖柴老倌,在罗埠市上卖了一担柴,顺便买了一对欢蹦乱跳的红鲤鱼,吊在柴冲高头,经过湖前,见胡太公墓地好不热闹,就凑过来看个究竟,有人喊:‘鲤鱼上树了’!”刚好这时有个补锅的老倌,把一只铁锅顶上头上,也踅过来看热闹,人们又喊:‘戴铁帽的来了’!又附近村坊做水车,向邻村借个作马,肩上扛着三足作马,经过葬地,于是又有人传来:‘马骑人的来了’。”

  同直马见马骑人、鱼上树,戴铁帽都到齐,时辰刚好午时三刻,于是下令落葬!

  大家听了都笑了,朱兴又补充说:“胡太公陪葬的贴身丫头是从凤阳逃荒过来的,姓朱,刚好犯了皇家大忌,被人一纸飞状告到京都,那皇帝老儿朱棣,又正主张废除活人陪葬制,正搔到痒处,那有不杀之理,结果杀了胡樟先家九个京官,唯老十为官清正,颇有人缘,有人通风报信,用重金买通了城门官……”

  “这就是了,当初太爷葬到金交椅,出了十个京官,后来十官九死,这难道不是风水应验,阴阳感应么?”司马度捋着长须,不知说出什么话来,见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捎恩仪无道遭师训 缚冥府有行领缘木

  司马度捋着葱根似的长须,慈父般的脸上呈现出诡谲的笑意:“风水是阴阳学家流派的异化,它虽然神化莫测,其机理却有实用于宫殿庙堂及阴阳宅的选址,反映了古人天人合一的观点。很显然,它对于人本具有某种影响的。但这种现象与人本身的涵养结合起来时才能显现。所以天地人和谐共处中,人是主要的,胡家要是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亏了人本,就不会垮得这么快的,人能胜天么!”

  当下,司马度放下酒杯,背起马褡,拿着罗盘,随朱兴朱旺向黄泥岗出发。树丛沿地处山垅,丘陵跌宕起伏,一行人涉水翻坡,欲探到一方将来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风水宝地。司马度偶然在一处蒿草丛生,树林茂密的山岙停了,极目古越大地,并把罗盘放在地上,那指南针剧烈颤动,惊叫:“好风水!今年宜向东南,此乃平地台坛,居高临下,前面衢江一泻千里,左有独龙岗,右有野猫山,野猫即山猫——虎也,可谓龙盘虎踞,后有笔架山独抵青云,那是‘金交椅’,咦,我勘察了几十年风水,踏遍了吴、越青山绿水,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宝地,一般好风水都被寺院、道观所占,可这方宝地沉睡千百年却未破土还是一块处女地,真是难得了。”

  当下朱兴、朱旺打下定位桩,戒了线,淋了白灰,收拾了工具返回家去。

  司马度意犹未尽,继续留下观景。忽然从松林里转出景连,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徒儿请起!”司马度忙扶起他,环顾四周,尽是古松荒草,并无外人,说:“当初文韬把你送到三清山受道,托付给我,指望你能继承王业,东山再起,驱除满人,打倒列强,谁知天国数尽,回天无力,乃是天意也,人不可为也。如今你已成才,凡事都该有自己的志向,但为人须以善为本,千万不可张扬。眼下还不是公开你我师徒关系的时候,谨慎为之,去罢!后会有期!”

  “恩师容禀,当年你在阴阳街姜顺茶馆,整治了通天霸姜维彪,救了崔雨春父女俩。这次我上江西庐山,巧遇崔大爷和雨春,他们念念不忘救命之恩,但千里迢迢,报答无门,委托我带来银票二百两,我再三推辞,奈何未果,叫我亲自面交,并代为感谢!”景连就把为了寻母,如何浪迹鄱阳,沉船除暴,护香归故里等非凡的经历说了。可司马度听了直摇头:“你记住为师训示,制暴扶弱乃是天下义士的天职,不足挂齿,又何必张扬?何言图报!老夫在江湖上也听到有关你的传闻;大丈夫应以天下安危置于心中,不为财色所动。这银票当初就不该受托。你从哪里拿来就归还哪里去,取其分文就陷我于不义也!”

  司马度拂袖而去,景连拿着银票,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朱老爷算是儒门居士,在村里颇有声望。按古制要停柩七日,居丧三年。今日才第三日,是盖被封棺的日子。棺材手们早已在棺底铺上乌炭,石灰、放进遗体。秋绿仙天还没有黑,就来了。原来西杨山背也有丧事。因此他举行封棺仪式外还要赶过去挂灯:“没法子,都是老客户了,生活做得不周到,难以对会老熟人哩。”

  秋禄仙叫过朱兴,交待说:“朱老爷有二十一床大被,你列个名单,每盖一床都要喊出赠主名字,另外取枚硬币塞进老人嘴里,右手握一把纸扇,左手握块蜂蜡,盖棺时你率男眷左转三圈,这叫山转地转风水转,山寓意子息,地寓意女系,风水即示意家运。媳妇率女眷右向转三圈……”

  第四日起,各处亲朋好友都来奔丧吊唁,门庭若市,灵堂里布上白幔素烛,香烟缭绕,哭声此起彼伏。答谢的除朱大妈外还有楼大娘、张大嫂、王大婶子等,她们熟悉风俗,通晓哭词,对材头烧香供祭的一应人员都以哭词形式答谢。这些哭词大致是:“我的爷命好哙,命也好么寿也高哎!一村大大小小、亲戚上下都来供奉爷唉。我的生身呃!我爷做侬好哙,人也善末心也好,四时八节有来去么,上上下下待人厚么,千里行路有人传么好口碑也……如今亲朋好友来供奉爷啰!我爷黄泉路上好受用啰,我爷若是地下有灵念,保佑左邻右舍、亲戚好友,上上下下脚手轻健,无病无痛,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哎……”

  在治丧期间,邪气凝聚,传说那些难得人间烟火的幽灵菌集,为了隔邪,村坊门外倒竖扫帚,门梁顶嵌着八卦照妖镜、戒尺、剪刀等物,以防入侵……

  村人一面采取了防邪措置,尽量避开朱家,另一面却有意无意地跑到朱家孝堂,那些老人,抱着孩子农妇都拥到朱家门前空旷的梧桐树下,打听谁的哭声真切感人,谁家供奉多大规格烧香篮,那个从牢里放出媳妇与婆婆同桌吃了几次饭,那个小不点不像朱家公子,倒像那位英俊的大舅……总之,朱家发生任何一桩事,大如婆婆吞金人命关天大事,小如龙凤胎由谁把尿等针尖麦芒小事都不放过,成了人们注目……

  秋绿仙是大忙人,自从烧了雨伞包,就筹划扎灵堂,扎灵堂又叫缚灵,给过世的人造就一幢纸房。这是三江平原丧礼的大构件,有几千年的工艺底蕴。缚灵是道士的特长。风格流派繁多,最繁杂奢华的要算前厅后堂楼了。那是一般富贵人家的档次。听说湖前胡樟先家扎过“全园”那是全县最富有人家才扎得起,要用七十二根柱脚落地,连水碓、麻车都扎进去,须要三百六十个工时。按朱兴的意见,父亲在世时没有好吃好用,到阴世应该住得舒坦一点,因此说:“就扎个前厅后堂楼吧!”

  秋禄说:“只要东家出得起钱,即使‘全园’都给你赶起来。兰溪烟火店都是我的门徒,我手下有最好工匠,只是你要给我场地。”

  “那得借祠堂一用了。”

  “那没问题!”朱鼎臣刚好来祭灵,凑上来说:“你父谢世时,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他只是说‘祠堂’两字。我捉摸着他的用意,莫非想借用祠堂,就同朱鹤等碰了头,大家一致同意给信源兄破例动用祠堂理丧。”

  次日就开了祠堂门,让几十个道士在里面闭门造车,秋禄仙怕祖传技艺外流,连门缝都糊上纸,开始设计他的繁缛而浩大的纸糊工程。

  何碧华正在内室和刘师师计较答谢香客礼数。刘师师说,虽说你媳妇有钱,但丧场上的开销是个无底洞,车载船运的银子都填不满的,还是一切从简为好。但凡挪烧香篮来的,一般二尺白布,一双馒头,一斤挂面;挪祭灵担来的,一般一刀夹心肉,一只鸡、四百点心。当然也有八百的。这一切都由厨头按惯例安排,收取一半,另一半要退回客主,我看红包就免了,每份回敬三尺白布,一方毛巾,二斤挂面,三升黄豆也就回之有礼了;出殡那天,凡前来送葬的人都要安排一素一荤二餐饭,前者是斋饭,后者吃败胙。要招待千儿八百人吃饭还真不容易呢,只得在门前搭棚,扛些门板,让那些孩子粗杂员工在门板上吃,凡师傅匠艺及客人都要在屋里摆上七八十桌酒席,小户人家那有这么讲究,随便让人站着,蹲着胡乱应付过去就完了。可你家就不同,过于寒酸会给朱兴丢面子,以后叫他怎么做人?还有阴阳街、马达镇等地必定送祭灵担来,一般的酒水拿得出去么?而酒场上又不能有厚簿之分,因此必须提高筵席的档次。我已经给你计算过了,这屋前后左右紧巴巴可摆五十多席,还有三十多席无处摆呢。还得有专人去挨家埃户借桌凳碗碟杯筷。按照惯例,每副祭灵担收取一半,只有十几只鸡、四五十斤肉,你只少还待再备一千二百斤肉,五六十只鸡,还有鱼虾海味,千多斤白米,光做豆腐千张也得二三担豆呢……

  “不当家哪知柴米贵,眼下这么多东西哪里拿得出来?”朱大妈正在犯愁,朱兴进来说:岳母家和姨娘家都挪祭灵担来了!

  “那快去迎接,先茶点招待!”

  “妈这里设着灵堂,人多口杂,怎么接待?他们已经由景花和姨娘接到新屋品茗了。等你开口还来待及么?”

  “那再好不过了。我这里正合计出殡那天的斋饭、败胙的事儿呢?”

  “这些你不用劳心了。景花说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次要办风光点,昨儿已籴了十来担米,又在马达镇定了两头肥猪,一头黄牛,一千斤豆腐千张、二十坛绍兴老酒,连碗碟杯盆都不用买了,在新屋里搁着。这里还有几十两碎银,景花叫我送过来给你补缺打点,如以后你需要用钱,只管开口就是了。”

  阴阳街景前在七里垅贩米还未回程,原来景前看准了行情,连夜装满七条米船,从游埠码头张帆起航,运到余杭销售,途经七里垅时,被一伙水贼明火执仗地劫持,被送进极秘密的地下长河作人质,只放姜丁回来报信:“如拿不出四千两银子赎金,就要杀人。”闻讯后全家哭成一团,景明欲报官府,被范氏制止:“官兵敢于进剿,水贼也不至于坐大,如处置稍有不慎,就会狗急跳墙,杀人灭口。还不如把田产作坊卖了,还有连儿留给我的一千八百两拿去凑数,先救人回来,再报官不迟!”玉林说:“产业卖了,今后日子怎么过,我这里还有师兄留下十两黄金,也可顶千儿八百的,先垫上再说!”“甚好!”于是范氏着人把银子和姜丁送到七里垅,伏关接应,让姜丁只身深入虎窝,把景前赎回。

  景前平安回家,谢天祭地,祷告了祖宗,范氏觉得树丛沿朱家也是劫后余生,又居大丧,不忍惊动,封住消息,让景明暂主家政,反正景连已逗留在彼,只得派余新和几个伙计送祭灵担来,交给景连主祭,既瞒住家难又不失身份。如此景连、景花、景芳及朱家对姜家如此大的灾变竟一无所知。

  程大麻子夫妇因其子程鸿吊死断绝来往。知子莫若父,这个不争气的浪子早已同父母分居,眠花宿柳,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如此无状的逆子还有什么指望,只是死得不明不白,怀疑朱兴景花所为。因而断绝往来,但并无诉诸衙门之事。直至景花出狱,真相已明,再说姨夫去世,朱家报丧,不如前来吊唁,让何氏姐妹修好,也可一解人生苍凉之感,只得顺风推舟来了。

  何碧君随夫程锦容来了以后,被朱兴接到新屋,景花、景芳、景连都亲自陪酒,热情款待,那惆怅心情才缓解下来。不久,何碧华也在朱旺、翠娟搀扶下来到新屋,姐妹相见,心酸的往事骤涌胸腔,姐妹俩竟抱头大哭一场,在场的无不落泪,在众人的劝慰下,才坐下叙旧……

  不久,又有秋伯来报,马达镇几家茶馆店老板秦大头,马二拐、冯根兴等结伴来祭灵,还有兰溪城说大书的谢凯歌先生,旧货店汪先古老颓儿等世友来烧香。朱兴、朱旺夫妇、景连等离席前去迎接,何碧君携夫也随妹来到老屋。及至门前,见那炮仗横飞,烟雾弥漫,屋内男女拥挤,有许多人挤不进去,只得跪在门外空基上烧香化纸,出现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场面。

  在众人的护送下,程大麻子夫妇在棺材横头跪下祭灵,何大妈诉吐丈夫生前种种好处,越哭越悲切,竟出现拍棺撞壁痛心疾首的情形,何碧君急忙把她扶住:“姐姐,人死了不能复生,姐夫已经儿孙满堂,命也好,寿也高了,你节衷才是……可我如今落得个膝下荒凉!”说着竟不能自持,两姐妹坐地相依,泣不成声……

  众人好不容易把她俩扶进内室看茶。朱大妈一面拭泪,一边说:“各处都来供奉爷,可见他在世时颇有人缘,你们好生招待,千万别冷落了这些往日知交。”

  朱旺说:“伯母大可放心,这些嫂嫂早已筹备停当,他们都在新屋里上席了。”

  何碧君说:“姐,我在家里还养了些牲畜,不如先回去料理,待出殡日再来送姐夫上山吧!”

  “说那里话,我们姐妹一场,你也陪我几天,出出主意呢,如今他一走,我的魂也丢了,做事也丢三落四的,怎么治得了丧!”

  “那就留下吧!”何碧君吩咐丈夫:“家里没人看门的,你还不如先回去,明儿一早就来!”

  程大麻子正准备走,朱兴进来说:“接姨爷过去喝酒呢。席上坐的尽是你的熟人,指名道姓的要你过去。我眼下诸事还没头道,忙不过来,还请姨爷代我去尽地主之谊,至于你家的门户,当会叫朱旺去照看一夜,你无论如何给外甥一个面子,拜托了!”

  程大麻子本来贪杯。又有那么多世交在场,自然不肯走了:“既如此说,留下就是。家事已有所安排,也不必派人。”

  “原来姨娘在此,多年不见,幸会!”刘师师和老瘟货进来,向客人道了万福。再在两张太师椅上落坐,禀告做裁礼的事:“那白帽已做了七百顶了。虽说还没玄孙,红帽没人戴的,但为了讨个彩头,还特地做了顶红帽,出殡时由小不点别在腰间,既做长孙,又代表玄孙,这也有过先例。”

  那老瘟货也说:“我们做了几十年裁礼,还没有见过朱老爷这么宏大治丧场面。看势头除了全村出动外,还有邻村的也会拥来。七百顶白帽远远不够呢。还得再扯二十丈白洋布来,到时来不及做,发二尺白布表示一下利市也就是了。还有家里的朱兴、朱颖、朱环都依制做了全孝服,女系除大姐本身外,景花、、朱慧、也是全孝服。其他是否穿全孝服,得由家主指定的,故而来请示下!”

  “那朱旺侄儿挺有孝心的……”朱大妈正在沉思。刘师师领会,说:“你给旺侄穿全孝服也是在理的。他从小失去双亲,朱老爷子亲手调理下长大,还筹划一大笔资金与他娶妻,可当儿子看待。但你既然给朱旺挂麻披孝,何不给大舅景连做身孝服呢?这只不过多扯二丈白洋布而已,还落得景花称心呢。”

  “你讲的虽然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朱大妈沉吟了半日,不知她的意下如何,见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失常伦舅爷充孝子 悖孝悌外孙篡传位

  刘师师提议给大舅做孝服,以讨好儿媳,何大妈听了沉思半日。心里计较:“世上那有把‘大舅’当孝子的——荒唐!这个‘大舅’是何许人?他是钻到铁扇公主肚皮里的孙悟空。正由于他的出现,把朱家搞得乾坤颠倒,差点江山改姓。可是眼下他兄妹俩把持家政,不争气的兴儿还为他们摇旗呐喊,自己也是土快埋到脖子的人啦,眼不见心不烦,因而有过吞金之举,又偏偏让这个小淫妇救活。我的天哪,我碰到的尽是对头冤孽,如今天生、地涌尚小,旭日徐升还得靠姜家气势拱托,得罪了他无非自取其辱!也罢,于今船到江心,不得不见风使舵了,就说:“照你说的做吧,我还多了个孝子哩!”“那小红帽也给朱颖做?”“做……”

  秋禄仙辞掉其它一切业务,关起门来制作冥房。这全靠他独出心裁,徒儿们只按图索骥,做好扎架,裁纸,画画,制配件。每个部件都要精巧,合后天衣无缝。其实很多的道徒都有拿手好戏,惯于用硫璜、硝炭制造烟火的徒儿个个心灵手巧,珍惜大献身手的机会,其投入程度可想而知。在秋禄大师的严密督促和指挥下,把前厅后堂的规模演变成‘半全园’那花厅、堂楼、水榭、台阁做得巍峨峥嵘、气势恢宏。连楼梯、灶台、火钳、扫帚、挂锁、刷子等等凡世间有的,也照样画葫芦给阴世人做起来。说是免得初来乍到的新鬼因过于寒酸而受人冷眼。这对于有识之士并不以为然,但人们还是按照其家庭承受能力,都千篇一律地为每个死去的人予以不同规格的礼遇,这个普遍存在的客观事实给予人们一个什么样的启示呢?那就是源远流长的道教文化已浸透我们民族的骨髓,存在每个向往美好未来的人的观念中而不受一般社会变革或政治主张所左右。人类社会的进步虽说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但它是通过文化观念作导向。宗教文化板块的冲突往往成为战争的根源。而通过战争又获得各种文化的大融合,导致人类社会总体上的进步……

  道士们的闭门造冥房引起外界好奇,景花、景连利用特殊身份不时进去探秘,这就多个活动场所。景花看了正在总装的“半全园”如此花俏、精巧赞叹不已:“造这样大的纸房值得吗?要花多少钱?”

  “再精巧的冥房还不是付之一炬?这是活人给死人做场游戏而已!”秋禄仙笑了笑说:“真人面前不敢道假,这座灵房要是别的大户人家,至少要二百两纹银。可你俩早在前年打醮时已打交道,算是老朋友了,怎敢多索取。说实话,当初朱家公子要造幢前厅后堂楼,我自作主张造了‘半全园’,因为近年多灾,一般人家连饭都吃不上,那有余资化在‘死人’头上呢?所以这门高难的技艺快失传了,我和徒儿们只是借机显一下身手而已。除了四五拾两材料费,只赏给徒儿们一碗饭吃就足唉!”

  冥房造好后,朱兴请他们吃了一席酒,朱兴付了八十两银子。秋禄仙撤散了徒儿,自己留下做道场。

  景花生性要强好胜,好自作主张。但如今已有过生死体验,对人生感悟与众不同,变得成熟老练,养成处静多思的生活方式。不大愿意出人头地。但出殡这天不去是不行的。公公生前清净无为,公允无私,令人尊敬。如今他上迁仙乡,入土为安那有儿媳不送之理,再说朱兴是朱家继承人,必须持幡,而那香火篮必须由小不点接下来。这就敲定了小不点——朱飞虹在朱家的地位。成了朱信源名符其实的第三代传人,就按阴阳街的说法,成了“储王头”,更有刘老太建议把代表玄孙的“小红帽”别在他的腰间,朱大妈心里不肯,但当着外人又不好反对,只得默忍。但真正知道底细的只有朱兴、景连和她自己。小不点是冒牌货,真正朱家骨肉不是小不点,而是朱环。朱环才是朱家命根子。但现在都还小,连吃奶都不知饥饱,哪里会理会大人们的有关传宗接代的事情。而景花和景连虽有难言之隐。但他们心态平和,在意识形态深层次上的人际关系上的矛盾和冲突中采取超然的态度。而第二代传人的朱兴连自己都没有正式接过班,至于第三代传人是谁并不关心。要是说飞虹夺走了朱环的家业继承权,那末这个“家业”本来是他父亲景连给的。现由景连的儿子来接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实际上,我朱兴的碗里的饭都是他们施舍的,我在这场人生戏剧中只演了个并不光彩的角色罢了。这个角色本来只用于瞒瞒生人眼的。没想到自己这个已经失去生命活力的躯体被景花注入新的生机,才使自己不至于像程鸿那样过早地凋谢。直到今天最后一场戏中还以正面的主角出现,这不能说不是个幸运儿。

  朱兴表面上在主持丧事,但像个木偶,他的一举一动都由幕后牵制。其实,他宁可背上不孝的罪名,也不愿上了这种缺乏自主决策的台盘。思想老开小差,明罢着的。景花回来并不是想在这片金黄色的土地上生根落脚的。而是把朱家门楣粉刷原样后就要脚底抹油——溜了。自从那次在姜家牛栏里满足他一次感情上的饥渴以后,不再布施恩泽,连边都没让他沾。在他夫妇的绣房里,她和她姐各占了一张床,他们可以面对面地戏谑调笑,逗小孩玩,竟不让“第三者”插足,把自己的丈夫赶了出来,与其“大舅”在躺过程家死人的那张床上合铺……

  有时趁大姨出去洗捣之机进去,小两口不免要亲热一些。她却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呢,生父尸骨未寒,头七未过呢,就想开荤了?我自然没有必要去讲究这些,也不会介意的。但隔壁有耳,万一传出去,加些油盐酱醋,就有好戏看了。我已经是淫妇了,咀嚼久了也觉淡味,他们不再有多大的兴趣,而你不同,会被指责热孝中淫乐,大逆不道,至少那顶孝帽戴不成了。不过,我倒还欣赏你的勇气。在我看来,如果你在这方面能够保持势头,迟早会成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的。去罢,等会聚妹洗衣回来看见你动手脚可不雅哩!”

  朱兴被她又打又抚的一顿舌鞭,再好的心情也化淡了,那里还有勇气再上。

  到了第七日出殡,朱家老屋里外都是人山人海,在做了最后一场‘请客’道场以后,秋禄仙穿戴着金线道袍,一手摇着法铃,一手拿着桃枝,在乌漆棺材背上洒过圣水,棺材头首举起开山斧,砸破圣水碗,四位抬手起杠,踢翻了垫棺凳,众邻妇拉开了哭天号地的何氏姐妹俩,让棺材缓缓地抬出去,门外道路两侧早已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大片,香客们持香带孝地先冲后拥而去,抢在先头。

  朱兴仗着孝棍跪在尘埃迎着白幡,披麻戴孝,那孝帽上四颗流苏小白球随风摆动。跪在旁边的小不点见了好奇,竟用小手去抓。景花忙把小手抓回来,把香火篮塞给他。而他那里懂得人事,怎么也不肯接香火篮,却一定要朱兴的那吊在竹枝上的白幡。朱兴只得接过香火篮,把白幡送给他迎。这事则被富有经验的秋禄仙看见了,吃了惊:“三纲不可乱,五常不可违,孝悌不可无序。快调回来!”小不点举着随风飘荡的白旗,煞是好玩,那里肯放。秋禄仙只好自已出马动手。谁知那小不点见他来夺,索性使劲一口咬住了他的大拇指,痛得秋禄龇牙咧嘴,一边撒手,一边说:“将门出虎子,不可惹也!”

  秋禄本要摇铃开道,见灵柩已超前,只得嘱咐朱兴“务必调顺次序,名正而言顺,不可造次!”就匆匆赶到前头,景花那里懂得这些世故,也不计较。朱兴是个没气性的人,那里顾及许多,结果只好让小不点篡位了头牌,朱兴反而成了老二,跟随在景花和小不点的后面。

  前面已经鸣啰开道,一时哨呐,礼花、管弦并奏,大小鞭炮响彻云天,送葬的人们追前跟后,白花花地迤逦了五里路途。长长的送葬队伍一头已过了黄泥岗,后头还没有全出村,足足一千二百余人。据秋伯回忆,这样规模的葬礼在树丛沿还是头一次。早先鼎臣他老子出殡也没见这么热闹哩!

  经过亲友扶棺,棺材已抬到笔架山下和尚山台地的‘金交椅’。棺材手们在已经挖掘好的坑边,垫上几块隔土砖。缓缓放下。朱清、朱明等立即在新坑前布上香案,供上小三牲礼,点燃了一对三排烛,由秋禄仙上座,举行布道,先祭青天,又祭山神土地,再祭死者,所有亲属环跪,化纸、烧银锭、分纸钱,那哭声在纵横交错的山冈、众峰之间回荡。秋禄仙则拿起念帖。宣读朱家子孙三代参葬名单,准备由道士举铃导向的绕坑三圈,分发利市红包,让棺材头下葬,再由家属亲房一应人员准备在下坑后各撒把土,这叫“入土为安”,朱兴应头一个撒土的。可当人们举目关注家主时,却不见朱兴。没有亲生子在场谁敢下葬?场地上出现一片惊慌。秋禄问道:“朱兴到哪里去了?”人们立即到处寻找,结果都说没见到,眼看日当正午,下葬时刻已到,却找不到第一位法定葬父之人,这是千古奇事,众人纷纷议论:“朱兴孝子莫非被天摄走……”朱兴究竟如何失落?见下回。

  第七十二回 祭灵堂心存荣祖艺 行谢孝意寓别离乡

  亲子葬父乃是天经地义,儿子不见,丈夫难以入土为安,何碧华见儿不在已乱了方寸。大家分头去找,在场的这么多人,竟没人见到他的影踪,更不知他的去向。她干脆掀掉麻衫兜风帽,抛头露面地来问景花:“你是朱家媳妇呢,在路上是先脚后步的,难道不知他的去向么?”

  “刚才我们还一起烧纸钱的,他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倏忽不见呢?我也正在纳闷哩!”

  朱旺、朱明、朱清去了半天,回来说:“我们前前后后都搜索过了,就是没了他的人影,众人也都说没见着他……”

  “婆婆请放心,兴许有急事去了。这么个大活人还会丢失……”景花安慰说……

  原来朱兴拎着香火篮到达坟场后,才发现红包没有带来。这些抬棺材的个个都“棺材”里伸出的手。没有利市钱到手绝对不肯下葬的。想了一下,还是返回一趟,反正路途不远。再说道士举祭山神土地,至少要个把时辰。白幡在小不点手里呢,索性把继香火的铜炉端到他的面前,万一来不及,由他代父葬祖,撒第一把土便了。如这事透露出去,母亲见怪不说,在众人面前显得自己办事不老到。于是趁注意力都集中道场时,脱了孝服,悄悄地从山后悠出去。一径往新屋里来。

  朱兴见堂门虚掩,并无闲人,就推进去,反扣了门扇。直奔绣房。聚妹见妹夫大大例例闯进来,忙用手护嘴,又指指摇篮里的一双宝贝蛋儿,意思是说他们刚入睡,别作声!朱兴瞧了瞧一对龙凤胎,然后告诉他有关红包的事儿。聚妹说:“昨儿我用万年红包了八只,均是两钱的。即棺材手们四个、风水先生和道士各一只,两个裁礼两只,还是同你一起包好,交给你手的,你再想一想,有谁过手了。”

  “想得起来,也不会临时抱佛脚了。”

  “昨夜会不会景花接过去,放进箱里了,快把箱子搬下来打开看看。于是忙把箱子从架上移到地面上来,开了铜锁,打开盖子,弯着腰,在箱里翻动起来。结果朱兴无意中碰上景芳那双十指尖尖的素手,不觉心里一阵慌乱。但他想起昨天景花的那句话:“我就欣赏你这点勇气”就乘机抓住了她那双粉嫩而温柔的手。谁知,她却一动不动地让他尽抓尽捏。他一抬头,自己发烧的脸,刚好贴着她已经上了红晕的脸上而感到无比温热,那一股难以言状的快感立即灌输到全身。他见那张俏丽,梦寐以求的脸庞已涨得绯红。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对方。两方渴望已久的红唇自然而然地贴在一起。如饥似渴地吻着。景芳原是久望得露的荒原。而今天的朱兴可不是当年的老童生了。他在景花的医治和调理下已经恢复虎气,而且由于长期处于情色饥饿状态,更具有进攻性和危险性,他那双不再拘泥的手,已经在对方自动解开的衣襟内最具风情的酥胸敏感部位放肆游走,而且毫无顾忌地下滑,当情丝缕缕,如醉如痴的聚妹任他施为,直到让他抱到床上时,她才如梦初醒:“妹夫,妹夫,不……你放开我吧!”

  “为什么?难道为了亡父没过头七?”

  “不,那我倒不介意,犯不着去管!”景芳喘着气:“但你细知的,我是谁哩?”

  “我那里管得许多!”朱兴更加大胆妄为了,景芳被他重重地压着,连下身的遮蔽物都被他用脚踢掉了大半。但她还是苦苦地恳求着:“我是你的大姨呀,我不能,决不能做了对不起我亲妹妹的事情!”

  “我已经箭在弦上,顾不得那么多了!”

  “不行,绝对不!聚妹一奋力,把他推下身去,一轱辘滚开,逃下床来。刚好一头撞到推门进来的景花身上。”

  “对不起我什么呀!”景花见她衣衫凌乱,膛胸露裸,青丝蓬飞,心中自然明白,则故意问道。

  “你问他吧!”聚妹提着裤子,指指床上那个。

  景花见她满脸通红,神色慌张,就笑着说:“你完全不必拘泥。也用不着说谁对不起谁的。看他替你牵牛水的分上,你也该成全了他的。”

  “原来你也不安好心,都不是好东西,串通一气来捉弄我。我成了你们的什么人啦?”说罢,把绑在腰间的钱扎包解下来,往她面前一丢:“请你们自重吧!我纵然没有婆家,还有娘家可归咧!”

  聚妹竟然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景花见姐姐怄气走了,忙叫朱兴出来。可朱兴偷欢不成,又被爱妻撞见,无地自容,那里还敢出来。景花深知他的秉性,进去揪住耳朵,把他从床底拖出来,笑道:“你以为别的女人都同我一样绵羊似的任凭你摆布——没门。对于女人的内心世界你还游历得太少哩。我还是告许你那句老话:心急喝不得热粥!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人。他立即抢捷径,在村口田塍上把景芳拦住。她一定要走,这个一定要留,两人拉来拽去地闹得不可开交,还好人们都送葬去了,村里村外空无人影。他抓住她的手,讨饶:“好姨娘,你不看金面看佛面,今儿我昏过了头,惹你生气,你看在干儿子小不点分上,留下来吧!”

  “你只怪自己不怪人家!什么样的炭篓子都会背起来。你没听出她对我们有多尖刻!看在替你牵牛水的分上,也成全了‘她’!”我是来要你们来成全的么?这是人说的话么?上次我抱着小不点牵牛水有所不便,你接过牛去饮水,被四齿黄操进塘里,我怕新女婿落水出不了堂前,去拿衣裤让你在牛栏里换,就这么件小事,她都耿耿于怀,也不撒把尿照照自己——吃在碗里望在锅里那副法相,还吃什么‘醋’……她愈说愈气,竟伤心地泣不成声:“我倒还看在同胞姐妹的分上,一让再让,而她反而得寸进尺,晓得如此,我才不来顾全她的颜面呢!”

  聚妹双手被他捏着,不挣脱,也不抽回,好像有许多不平向他人倾诉,眼下觉得唯有朱兴最亲近,最知心,是她多年唯一认定的倾诉的对象。但不管朱兴怎么劝,怎么心如火燎要赶到墓地为父下葬,她都不会理会,既不肯回屋,又不肯走,像唯有在这空无人烟的旷野,才能抒发她忧积已久的情怀,特别面对知冷知热的这位同病相怜的人生知已……

  朱兴对她又怜爱又无奈,只好忍着性儿听她那一忽娇嗔,一忽儿怒骂娓娓动听的倾诉,看看快西斜的太阳,快过了下葬时辰,而红包还不知在那儿,急得直蹬脚……

  “快些到坟上去吧,那里还可能等着你发下葬利市钱哩!”景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跟前,原来红包早已由景花带着,她把下葬必须备利市给他,把这个被她勾去魂魄的痴情汉打发了。然后携住她的手笑道:“回屋吧,同你开句玩笑就介意了?”

  “看他‘替你牵牛水’的分上,也得成全了‘他’,这是闹着玩的么?”景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不是闹着玩,难道是‘真’的?”

  “你这个坏透了小蹄子,专拣别人的便宜,看我今儿怎么收拾你!”聚妹这才回味过来,狠狠地打了她一拳……

  朱兴夫妇赶到坟场,秋禄正在夹钹、摇铃,宣读供葬的名单,何氏见儿子到场才放下心来,于是分发了启葬的利市,在一片跪哭声中,四名葬手各拉住棕索,把棺木徐徐放进用二十四金砖砌就的仰天坑里,尔后由小不点迎幡导前,朱兴提香火炉随后,撒上第一把土,绕坑转了三圈,尔后亲属及世友都撒了把土,以示入土为安……

  何氏姐妹送了葬,回到老屋照壁后躺在太师椅上解乏。朱鼎臣、朱鹤、秋伯等前来慰问,说:“信源兄业已安息,嫂子也得想开些,身子骨重要!”

  “谢谢族首们的关照。老爷在时,天塌下来都由他支撑。如今兴儿虽已出道,但万事还是畏首缩尾,不成体统,还望诸位爷们指教点拨。”

  “朱兴业已成才,许多事情上都令我等刮目。方才我和鹤账房,秋伯兄看了冥房,确实规模宏大,精湛绝伦,树丛沿人那里见过。信源又是有德之士,村人楷模,根据他的生前的意愿,决定破例开祠堂门,举族共祭,不知朱夫人意下如何?”

  “那就是万分感谢了。只是时间太仓促了。”

  “这,我们已经略作布置,就请把这里祭灵担移过去就成。”

  “那就全凭族首作主!”

  正说着,朱兴、景花携着小不点,披麻戴孝进来,首先向鼎臣大叔跪下,匍伏于地磕头:“朱大叔,我携妻带子给你谢孝来了。如今先父已弃我而去,扔下我一家老小,今后诸般事体全仗尔等维持庇护。我为子不孝,不知世海深浅,孤身难撑门面,有不周之处还请担待扶助,指点迷津,不胜感激涕零!”说罢,痛哭不已!

  朱鼎臣也陪了泪,不过他心存犯疑,这位阴阳街高傲的公主,从来孤高自许,目中无人,今日怎么肯当众跪在人前?于是,一手扶住景花:“侄儿、媳妇请起,不必如此。我们同喝一井水,同出一祖叶,今后不论遇到什么风雨,都同舟共济便了……”

  朱鼎臣早已备了红包。朱兴按照谢孝的程序又分别向朱鹤、朱秋伯、何碧君、刘师师、老瘟货一一谢孝。并在朱旺夫妇导向下,挨家挨户谢了孝……

  祠堂八字大门已开,三间三进都挂了素灯白幔,两侧走廊都点上排排白烛,香烟缭绕。中间正堂一排品就长案上,堆天壁立地摆着祭灵盒,正中高案上设着《先考信源之灵位》,盘香高悬,白烛红焰,壮严肃穆。

  灵位之后是灵屋,烛影摇曳,传光折辉,透明剔亮,五色六彩。灵屋构思奇突,布局严谨,前后分为仪厅、中亭,大厅、后堂、两厢庑廊。穿插许多台榭亭阁,全都雕梁画栋,牛腿斗拱,翘角重檐,巍峨壮观,真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功,叹为观止。

  灵屋各层均有全柱楹联,半开半闭的花格隔扇内有的金童持拂,有的美女托瓶、或微露金山一角,或显银海一隅,那琴棋书画比比皆是,这真是“世人只道龙宫富,怎比灵山一乾坤。”

  朱鼎臣率领朱鹤,秋伯等布置好祭灵坛,并令管家朱顶算带家丁把祭灵盒抬进来,摆上主位,再教朱旺,朱清、朱明、朱贵、朱富把老屋的原有祭灵担,馒头篮从老屋移进来。按照民俗,祭灵担比馒头篮规格高,祭灵担俗成规格是八百至一千的四样点心,即二百印馃,二百榨糕,馒首四百,其中甜、咸各二百,还有公鸡一双,肋条肉八斤,香纸烛一付,千响一串,斤头炮仗二筒;而一般办不起祭灵担而不得不应局的亲友,只得买个馒头篮,买份一般性的香烛、加上四十只馒头(有馅的大的叫馒首,无馅的小的叫馒头)也就是了。

  当下,各种精致的礼盒,箩、筐、篮都山叠山地摆好,陈列在品备的一大案头,那四样点心因产地,品位不同而各有千秋,有月牙形的,寿桃式的,还有鸡心状的……

  朱鹤见所有祭灵担都排在二排,馒头篮押后,就同鼎臣计较:“我看信源老弟有如此风光,全靠他的亲家,是否把景花娘家那副调到第一批,其祭礼与本宗族那份并列?”

  “提得好,朱家有今日,全靠景花娘家众兄长助力,就依你办吧!”

  祭灵形式开始了,在十响班子吹吹打打极热闹气氛中,由朱鹤司仪,鼎臣主祭,尔后由景连,马达镇程大麻子……轮番祭奠,再后由本村和邻村奉祀。一时那蜡烛如林似炬,香火如繁星飞萤,那金锭银钱化灰成蝶,门外那无数炮仗如雷闪电……

  在举祭期间,朱兴、朱旺、景连和朱颖等靠左;何氏姐妹,姜氏姐妹靠右朝香客匍伏答谢,刘师师,老瘟货在幕后哭侃陈词,对所有的供奉人员都予以祝福……

  祭灵香火方兴未艾,翠娟急灵急地的来到祠堂,可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把祠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见朱清朱明站在门槛上维护秩序,就大声地说:“朱大哥,让我进去一下!”

  不知守坟女叫让进去何事,见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祭灵堂心存荣祖艺 行谢孝意寓别离乡

  亲子葬父乃是天经地义,儿子不见,丈夫难以入土为安,何碧华见儿不在已乱了方寸。大家分头去找,在场的这么多人,竟没人见到他的影踪,更不知他的去向。她干脆掀掉麻衫兜风帽,抛头露面地来问景花:“你是朱家媳妇呢,在路上是先脚后步的,难道不知他的去向么?”

  “刚才我们还一起烧纸钱的,他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倏忽不见呢?我也正在纳闷哩!”

  朱旺、朱明、朱清去了半天,回来说:“我们前前后后都搜索过了,就是没了他的人影,众人也都说没见着他……”

  “婆婆请放心,兴许有急事去了。这么个大活人还会丢失……”景花安慰说……

  原来朱兴拎着香火篮到达坟场后,才发现红包没有带来。这些抬棺材的个个都“棺材”里伸出的手。没有利市钱到手绝对不肯下葬的。想了一下,还是返回一趟,反正路途不远。再说道士举祭山神土地,至少要个把时辰。白幡在小不点手里呢,索性把继香火的铜炉端到他的面前,万一来不及,由他代父葬祖,撒第一把土便了。如这事透露出去,母亲见怪不说,在众人面前显得自己办事不老到。于是趁注意力都集中道场时,脱了孝服,悄悄地从山后悠出去。一径往新屋里来。

  朱兴见堂门虚掩,并无闲人,就推进去,反扣了门扇。直奔绣房。聚妹见妹夫大大例例闯进来,忙用手护嘴,又指指摇篮里的一双宝贝蛋儿,意思是说他们刚入睡,别作声!朱兴瞧了瞧一对龙凤胎,然后告诉他有关红包的事儿。聚妹说:“昨儿我用万年红包了八只,均是两钱的。即棺材手们四个、风水先生和道士各一只,两个裁礼两只,还是同你一起包好,交给你手的,你再想一想,有谁过手了。”

  “想得起来,也不会临时抱佛脚了。”

  “昨夜会不会景花接过去,放进箱里了,快把箱子搬下来打开看看。于是忙把箱子从架上移到地面上来,开了铜锁,打开盖子,弯着腰,在箱里翻动起来。结果朱兴无意中碰上景芳那双十指尖尖的素手,不觉心里一阵慌乱。但他想起昨天景花的那句话:“我就欣赏你这点勇气”就乘机抓住了她那双粉嫩而温柔的手。谁知,她却一动不动地让他尽抓尽捏。他一抬头,自己发烧的脸,刚好贴着她已经上了红晕的脸上而感到无比温热,那一股难以言状的快感立即灌输到全身。他见那张俏丽,梦寐以求的脸庞已涨得绯红。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对方。两方渴望已久的红唇自然而然地贴在一起。如饥似渴地吻着。景芳原是久望得露的荒原。而今天的朱兴可不是当年的老童生了。他在景花的医治和调理下已经恢复虎气,而且由于长期处于情色饥饿状态,更具有进攻性和危险性,他那双不再拘泥的手,已经在对方自动解开的衣襟内最具风情的酥胸敏感部位放肆游走,而且毫无顾忌地下滑,当情丝缕缕,如醉如痴的聚妹任他施为,直到让他抱到床上时,她才如梦初醒:“妹夫,妹夫,不……你放开我吧!”

  “为什么?难道为了亡父没过头七?”

  “不,那我倒不介意,犯不着去管!”景芳喘着气:“但你细知的,我是谁哩?”

  “我那里管得许多!”朱兴更加大胆妄为了,景芳被他重重地压着,连下身的遮蔽物都被他用脚踢掉了大半。但她还是苦苦地恳求着:“我是你的大姨呀,我不能,决不能做了对不起我亲妹妹的事情!”

  “我已经箭在弦上,顾不得那么多了!”

  “不行,绝对不!聚妹一奋力,把他推下身去,一轱辘滚开,逃下床来。刚好一头撞到推门进来的景花身上。”

  “对不起我什么呀!”景花见她衣衫凌乱,膛胸露裸,青丝蓬飞,心中自然明白,则故意问道。

  “你问他吧!”聚妹提着裤子,指指床上那个。

  景花见她满脸通红,神色慌张,就笑着说:“你完全不必拘泥。也用不着说谁对不起谁的。看他替你牵牛水的分上,你也该成全了他的。”

  “原来你也不安好心,都不是好东西,串通一气来捉弄我。我成了你们的什么人啦?”说罢,把绑在腰间的钱扎包解下来,往她面前一丢:“请你们自重吧!我纵然没有婆家,还有娘家可归咧!”

  聚妹竟然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景花见姐姐怄气走了,忙叫朱兴出来。可朱兴偷欢不成,又被爱妻撞见,无地自容,那里还敢出来。景花深知他的秉性,进去揪住耳朵,把他从床底拖出来,笑道:“你以为别的女人都同我一样绵羊似的任凭你摆布——没门。对于女人的内心世界你还游历得太少哩。我还是告许你那句老话:心急喝不得热粥!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一句话提醒了懵懂人。他立即抢捷径,在村口田塍上把景芳拦住。她一定要走,这个一定要留,两人拉来拽去地闹得不可开交,还好人们都送葬去了,村里村外空无人影。他抓住她的手,讨饶:“好姨娘,你不看金面看佛面,今儿我昏过了头,惹你生气,你看在干儿子小不点分上,留下来吧!”

  “你只怪自己不怪人家!什么样的炭篓子都会背起来。你没听出她对我们有多尖刻!看在替你牵牛水的分上,也成全了‘她’!”我是来要你们来成全的么?这是人说的话么?上次我抱着小不点牵牛水有所不便,你接过牛去饮水,被四齿黄操进塘里,我怕新女婿落水出不了堂前,去拿衣裤让你在牛栏里换,就这么件小事,她都耿耿于怀,也不撒把尿照照自己——吃在碗里望在锅里那副法相,还吃什么‘醋’……她愈说愈气,竟伤心地泣不成声:“我倒还看在同胞姐妹的分上,一让再让,而她反而得寸进尺,晓得如此,我才不来顾全她的颜面呢!”

  聚妹双手被他捏着,不挣脱,也不抽回,好像有许多不平向他人倾诉,眼下觉得唯有朱兴最亲近,最知心,是她多年唯一认定的倾诉的对象。但不管朱兴怎么劝,怎么心如火燎要赶到墓地为父下葬,她都不会理会,既不肯回屋,又不肯走,像唯有在这空无人烟的旷野,才能抒发她忧积已久的情怀,特别面对知冷知热的这位同病相怜的人生知已……

  朱兴对她又怜爱又无奈,只好忍着性儿听她那一忽娇嗔,一忽儿怒骂娓娓动听的倾诉,看看快西斜的太阳,快过了下葬时辰,而红包还不知在那儿,急得直蹬脚……

  “快些到坟上去吧,那里还可能等着你发下葬利市钱哩!”景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跟前,原来红包早已由景花带着,她把下葬必须备利市给他,把这个被她勾去魂魄的痴情汉打发了。然后携住她的手笑道:“回屋吧,同你开句玩笑就介意了?”

  “看他‘替你牵牛水’的分上,也得成全了‘他’,这是闹着玩的么?”景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不是闹着玩,难道是‘真’的?”

  “你这个坏透了小蹄子,专拣别人的便宜,看我今儿怎么收拾你!”聚妹这才回味过来,狠狠地打了她一拳……

  朱兴夫妇赶到坟场,秋禄正在夹钹、摇铃,宣读供葬的名单,何氏见儿子到场才放下心来,于是分发了启葬的利市,在一片跪哭声中,四名葬手各拉住棕索,把棺木徐徐放进用二十四金砖砌就的仰天坑里,尔后由小不点迎幡导前,朱兴提香火炉随后,撒上第一把土,绕坑转了三圈,尔后亲属及世友都撒了把土,以示入土为安……

  何氏姐妹送了葬,回到老屋照壁后躺在太师椅上解乏。朱鼎臣、朱鹤、秋伯等前来慰问,说:“信源兄业已安息,嫂子也得想开些,身子骨重要!”

  “谢谢族首们的关照。老爷在时,天塌下来都由他支撑。如今兴儿虽已出道,但万事还是畏首缩尾,不成体统,还望诸位爷们指教点拨。”

  “朱兴业已成才,许多事情上都令我等刮目。方才我和鹤账房,秋伯兄看了冥房,确实规模宏大,精湛绝伦,树丛沿人那里见过。信源又是有德之士,村人楷模,根据他的生前的意愿,决定破例开祠堂门,举族共祭,不知朱夫人意下如何?”

  “那就是万分感谢了。只是时间太仓促了。”

  “这,我们已经略作布置,就请把这里祭灵担移过去就成。”

  “那就全凭族首作主!”

  正说着,朱兴、景花携着小不点,披麻戴孝进来,首先向鼎臣大叔跪下,匍伏于地磕头:“朱大叔,我携妻带子给你谢孝来了。如今先父已弃我而去,扔下我一家老小,今后诸般事体全仗尔等维持庇护。我为子不孝,不知世海深浅,孤身难撑门面,有不周之处还请担待扶助,指点迷津,不胜感激涕零!”说罢,痛哭不已!

  朱鼎臣也陪了泪,不过他心存犯疑,这位阴阳街高傲的公主,从来孤高自许,目中无人,今日怎么肯当众跪在人前?于是,一手扶住景花:“侄儿、媳妇请起,不必如此。我们同喝一井水,同出一祖叶,今后不论遇到什么风雨,都同舟共济便了……”

  朱鼎臣早已备了红包。朱兴按照谢孝的程序又分别向朱鹤、朱秋伯、何碧君、刘师师、老瘟货一一谢孝。并在朱旺夫妇导向下,挨家挨户谢了孝……

  祠堂八字大门已开,三间三进都挂了素灯白幔,两侧走廊都点上排排白烛,香烟缭绕。中间正堂一排品就长案上,堆天壁立地摆着祭灵盒,正中高案上设着《先考信源之灵位》,盘香高悬,白烛红焰,壮严肃穆。

  灵位之后是灵屋,烛影摇曳,传光折辉,透明剔亮,五色六彩。灵屋构思奇突,布局严谨,前后分为仪厅、中亭,大厅、后堂、两厢庑廊。穿插许多台榭亭阁,全都雕梁画栋,牛腿斗拱,翘角重檐,巍峨壮观,真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功,叹为观止。

  灵屋各层均有全柱楹联,半开半闭的花格隔扇内有的金童持拂,有的美女托瓶、或微露金山一角,或显银海一隅,那琴棋书画比比皆是,这真是“世人只道龙宫富,怎比灵山一乾坤。”

  朱鼎臣率领朱鹤,秋伯等布置好祭灵坛,并令管家朱顶算带家丁把祭灵盒抬进来,摆上主位,再教朱旺,朱清、朱明、朱贵、朱富把老屋的原有祭灵担,馒头篮从老屋移进来。按照民俗,祭灵担比馒头篮规格高,祭灵担俗成规格是八百至一千的四样点心,即二百印馃,二百榨糕,馒首四百,其中甜、咸各二百,还有公鸡一双,肋条肉八斤,香纸烛一付,千响一串,斤头炮仗二筒;而一般办不起祭灵担而不得不应局的亲友,只得买个馒头篮,买份一般性的香烛、加上四十只馒头(有馅的大的叫馒首,无馅的小的叫馒头)也就是了。

  当下,各种精致的礼盒,箩、筐、篮都山叠山地摆好,陈列在品备的一大案头,那四样点心因产地,品位不同而各有千秋,有月牙形的,寿桃式的,还有鸡心状的……

  朱鹤见所有祭灵担都排在二排,馒头篮押后,就同鼎臣计较:“我看信源老弟有如此风光,全靠他的亲家,是否把景花娘家那副调到第一批,其祭礼与本宗族那份并列?”

  “提得好,朱家有今日,全靠景花娘家众兄长助力,就依你办吧!”

  祭灵形式开始了,在十响班子吹吹打打极热闹气氛中,由朱鹤司仪,鼎臣主祭,尔后由景连,马达镇程大麻子……轮番祭奠,再后由本村和邻村奉祀。一时那蜡烛如林似炬,香火如繁星飞萤,那金锭银钱化灰成蝶,门外那无数炮仗如雷闪电……

  在举祭期间,朱兴、朱旺、景连和朱颖等靠左;何氏姐妹,姜氏姐妹靠右朝香客匍伏答谢,刘师师,老瘟货在幕后哭侃陈词,对所有的供奉人员都予以祝福……

  祭灵香火方兴未艾,翠娟急灵急地的来到祠堂,可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把祠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见朱清朱明站在门槛上维护秩序,就大声地说:“朱大哥,让我进去一下!”

  不知守坟女叫让进去何事,见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人投缘一席两聚散 鸟归林二乌指落日

  朱明见她被人挤压到脚下,笑道:“按辈分,我是你的公公哩,你不在屋里看住‘龙凤’要进去看谁?没见排灯上的‘肃静’两字?朱大爷钧旨:扰乱了灵堂唯我是问,我可吃罪不起!不如把你拉上来与我对贴着守门哩!”

  “呸!你想得美!”翠娟在他的腿股上拧了一把,“不孝子孙挡丧门,还要戏老娘!回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你误了婶娘大事,看你怎么向她交待?”

  “好啦,你甜了嘴,痛了屁股,这是何苦来?你看她真有急事呢,上来吧!”朱清一把把她提起来,朱明托起她的臀部,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上扔进去……

  景花、景连听说两位兄长陪二嫂祭灵来了,连眼都亮了,何氏也喜出望外,朱鼎臣,朱鹤都说:“阴阳街古埠是礼仪之乡,看姜家多有礼节,那就赶快做好准备!”

  由于公祭完毕,可以腾空场地,迎候再祭。于是分头撤散闲杂人员,洒扫门厅,重新布局灵堂。两廊换上排烛,把灵屋前的供品叫人移走,突出灵屋的视线。使其显得更加壮观,华丽……

  祠堂门外得知姜家人专程来祭灵,观众纷纷让开通道,吹鼓手们两厢排开吹打迎接,只见前面呜锣处,一座玲珑剔透的金银吊挂的彩车在朱清、朱明、朱富、朱贵等为仪仗导前下缓缓行来;过后又有朱兴、景连陪同两位穿着宝蓝长衫,青年后生而来,人们见他俩体魄雄伟,风度翩翩,都猜想是“大舅”。过了许久,又有景花、景芳扶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士姗姗来迟,眉清目秀,雪肤颀腿,竟是粉雕玉琢一般,疑是仙女下凡,极为高雅脱俗,个个引脖踮脚争看,都说:“景花,景芳姐妹已是大美人,没想到又来了个活观音,怎么美人都出姜家?”“红颜薄命,但凡容貌出众,姿质超凡的女人有几个命好的!那个景花是死里逃生的,她的姐姐,东乡女的夫婿还没洞房就出走,上京中了状元,可至今没了音信,这个新来女士莫非被《大荣春》班主藏娇在‘热沁洲’的花旦,因水轮师给人家修水碓,起得早,偷来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景聚、景明陪同玉林祭了灵堂,又细细看了这座气势非凡的“半全园”,景聚师特别看到那爿制作精细的水碓,在微风吹拂下,那纸轮轴竟然缓慢地转动起来,带动了纸磨和纸糊的碓拨,碓齿,不禁勾起他们在沙沁洲那个销魂雨夜,自己倒羞得脸红耳赤……

  一行人祭过亡灵以后,又见了何氏,尔后直接回到新堂楼小息,景花姐妹逗着小不点、天生和地涌玩,享受那分天成轻松而温馨的亲昵。而哥嫂们一反往常幽默雅趣,面罩阴云却不露声色。

  待茶上来,大家才聚到堂前圆桌,品茗,随意用些糕点,不久,那朱富、朱贵等前来布席,菜肴丰盛,山珍海味俱全,还特地开封一坛主家好酒。由景花、景芳各抱着小孩陪着喝酒。朱兴、景连喝了几碗陈年佳酿,就告辞出去料理晚上哭灵,过世桥,归新屋,焚灵屋,吃撒胙等事宜。

  玉林望着景连、朱兴的身影强笑道:“要说命运,我们一家谁都比不上小姑子哩。你才是地狱关不住,天雷轰不倒,人见人爱的小白蛇精灵,既是罪恶的化身,又是善良的天使!她眼含泪花从景芳手中接过小不点,在他的粉嫩的小腮上吻了一下:“连我都羡慕死了呢!”

  “二嫂取笑了,这话用在你自已头上岂不是更贴切。其实,我虽逃过程鸿一劫,可眼下又被迫骑铜麟(注:铜麟是烤死犯人的古代刑具),迟早要被阎王锯成两半的,不像你天马行空,落个独善其身!”

  景聚、景明只喝着闷酒,不想说话,也无话可说,而景芳早已扭过去,独自垂泪,那小不点又从玉林怀中探出身,扑上景芳:“么妈,你怎么流泪啦 !”

  玉林叹道:“你们倒好,姐妹儿女们都在身边,早晚亲近,而我做母亲权利都没有!”

  “你和我哥不是从水碓里捡来个小跟牢吗?”景花为了打破沉闷,戏谑道。

  “是呀!可是小跟牢既然不可能入户姜家,他留在身边又有何用?还不如寄在外婆家来得眼不见心不烦。她瞧了一眼景明,景明不听母亲劝告,正为家里多事之秋而走出难过,就羞愧地低下头。她继续说:“我这次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哩!”

  “怎么啦?难道你跟我二哥出去做水碓不成?”

  “不瞒诸位,我这次出来是上‘大荣春’的,眼下戏曲盛行,各类昆腔,乱弹,时调、高腔等戏班相继问世,林立于世,人才奇缺,我是花旦出身,被班主郑少春带到沙沁洲藏娇三载,后来转嫁你二哥。如今师兄师弟们找到我,终于追上门来,邀我出山,连小叔子都已被聘为戏划。今你二哥是专程送我俩赴任的呢!”

  “那绝对不行?你去戏台上风流潇洒,可叫我二哥怎么办?景芳听了为之一惊。”

  那又有什么呢?戏班子里,女戏子带着丈夫做戏有的是,他如果能放弃水碓生计,也可以跟着我过。难道我这个《大荣春》昔日名旦,连个把丈夫都养不活么?”

  “你们听听,这有多新鲜。难道一个丈夫还不够?还要多养?”景花笑道。

  “那也说不定哩,男的可以有三妻四妾,难道女的不作兴一女二夫、三夫么?”杨玉林有意对着水轮师苦笑,他却无动于衷,自个儿在那吸闷烟,自从大哥受挫七里垅,如没有玉林、景连的私房银子去摆平,家里所有的田产、作坊、米行还不够赔本,还可能搭上一条人命,这一切又怎么能同刚出狱的妹妹说呢?自己又怎么能在大哥伤卧在床时离家不管?自己既然不能放弃水轮生计,又无法完成做丈夫的应尽的义务,又何苦去阻拦这位恩义如山的贤妻对舞台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我还想再见一下朱旺呢,他小两口还合得来么?”

  “好得不得了,等会到他们家里就知道了,小两口如胶似漆,真是难舍难分。”

  “要不是那晚我们设计从通天霸虎口中救出来,他们要痛苦一辈子,真是老天有眼,有情人总成眷属。”杨玉林见天色不早,就站了起来:“我们早点抽身吧,赶路最要紧。”

  “你不是要去他家见上一面吗?”

  “不见也罢,明花暗柳都有根,清溪浊流各自奔,偌大世界,芸芸众生,那有不散的筵席!”杨玉林叫丈夫拿出三十两银子交给景花:“听说为了救你出狱,连二十石田都卖了,我就欣赏他们有这分风格,为人者以义立身,取信于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祭你公公吗?因为他具备中华民族独有风格!这包碎银请转交给她,同时向他们问个好!”

  景花接过,说:“请你放心,朱旺小两口有什么难处我会照料的。”

  “他俩都有双手,图个生计总还没问题的。只是小翠是陪葬人的后代,石缝里挤出的小草,凄风苦雨里长大,身世可悲,命运堪怜。”玉林眼中闪着泪花,又掏出一叠红包,分别给了天生和地涌,还特地给了小不点双份:“为数不多,权当我和你二哥尽了一点心意罢了!”

  景花笑道:“少哩,你当年埋在沙沁洲的体己货挖些出来,车载船运地送来,我也不会拒绝的。”

  “看我这个小姑子,简直贪得无厌。连那个‘侍王府’都搬过来了,还说不够。其实你得到了这个‘王子’,比金山银山值多了。我虽有库存,这些年来花你们姜家还少吗?多少也得给水轮师和他的孽障留点儿,免得他们万一遇上天灾人祸时受饥寒!”玉林又拿出一百两银票交给景芳:“等你嫁人时,不要忘掉请我喝杯喜酒,这份银票权当订酒钱吧!”

  “嫂嫂,你娘家还有高堂,小跟牢还小,这些银子留着你自己用吧!”

  “我娘家眼下用不着我的银子,小跟牢也妥为安排,昨夜我和你哥一提起你,都替你心酸哩。这笔小资留给你应急用的。请自己保重!”

  “知我者莫过哥嫂。我心里好苦咧!”景芳一头扑在玉林身上,悲恸不已。玉林拍拍她的肩膀:“别过于伤心了!我们这些姑嫂姐妹的命运有几个好的?景花姑子是九死一生,完全靠自己的勇谋活下来的;我姐妹俩在兵乱中失散,姐姐至今还不知下落,我从七岁从艺,数九寒天练功,手指冻得红萝卜一般,双腿翻空心筋斗,稍有差错就会遭到师斥,芙蓉还未出水就被阔老、权势凌辱,尔后却被郑少春‘尘封’沙沁洲,遇到你二哥才能解脱出来;再说那个曹春花,年轻守寡有多难?世俗的偏见,男人们的争风吃醋,都拿她出气,身结珠胎,却没一寸容身之地,只好一逃了之,你三哥为了寻她走出,至今还不知下落呢。在这个世道上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因此上,我劝你二哥出来闯江湖算了。有吃没吃总归在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

  众人还想挽留,可玉林的心已专注台上‘春秋’,那里肯留,执意要上路,景花奉出许多礼仪,她那里肯收,最后只取了枚王妃戴过的翡翠戒指作留念,别的全部退回。景聚、景明各掮起马褡包裸陪着玉林起程,景花、景芳带着孩子们直送出村口,玉林才回身拦住:“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外面秋风乍起,小心宝贝们着凉,回去时,还得向伯母道谢,因那边客人众多,我不便过去辞行,就此告辞!”

  “若不嫌弃,方便时还请到树……到我家来做客!”景花忽然把‘树丛沿’改为‘我家’。

  “别忘掉代向五叔,小姑丈问好!”

  “再见……”

  景花姐妹刚回到新屋,又有人来说,婆婆请媳妇过去商量丧事。景花只好洗漱更衣,携着飞虹——朱颖上老屋。偌大的堂楼仅有聚妹守护睡在摇篮里幼儿。心里空空荡荡的,真不知何种滋味。而往常最为亲近的知己,个个都远离而去,自己好似笼中孤鸟,寄人篱下,心里一酸就滚下泪来!

  “这个没良心的,我已等他八年了,可他至今没有音信,难道他真的被空空道人带去游历各名山大川去了?还是落在那方深山洞府修炼成仙?好歹也捎个信来,好让我死了这条心呢!”

  景芳独自垂泪,有人叩门,疑是妹夫前来支钱,忙揩去泪痕,理理鬓发,前去开门,谁知来的不是朱兴,而是一位道长。景芳见他衣着有些褴褛,脸带尘土、虽有道结束冠,却鬓发垂肩,好似那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听他南腔北调。夹些女腔,就不再介意了。

  “施主别来无恙?贫道这厢有礼了!”他打了个稽首,双手捧出一只满是污垢的钵盂。景芳听到房里孩子在哭,就随手抓把铜板当啷一下,放进他钵盂。就回头要进去看孩子去。

  “且慢!”这位道长竟有出奇的大胆,抓住她的衣袖:“施主何故不看我一眼。”

  “请师父放尊重些,你是修道之人,我曾是有夫之妇。男女有别,你我素昧平生,我为何要瞧你?”

  “缘哉,无缘,情系可叹可敬!可怜我北国南疆,鹤度风云,万水千山,并非为几个区区小钱!”

  “那你要我什么?”景芳摔掉他的手,惊觉地回道:“难道你就是——!”

  “不不,其实我们前世无仇,今世无冤!道长又把钵盂伸过来,我已三天滴水未进,已饿得发昏,方才胡言乱语多有得罪,还望施主体谅,我的意思是你能布施一餐便饭?”

  景花见他疯疯癫癫,分明是个赖皮,那里会是那个‘冤家’,又听出里面小孩哭闹得凶,没功夫与他纠缠,朱家治丧,本要布善,还不如把堂上的酒菜赏他,就平心忍气地说:“跟我来!”

  景芳把他带到中堂席面:“师父随缘吃些,没人来干扰的。”说罢就进里间。

  道长见一桌极为丰盛的筵席,又有好酒,一掠破道袍上了主位,也不拘小节,竟自斟自酌起来,敞怀痛饮,待酒足饭饱,他才款款起来。

  “谢谢布施!”道长见天色不早,拎起马褡起程,景芳送他到门口:“道长慢走,恕我不能远送!”

  “有往无来非礼也,贫道无所馈赠,仅存这只钵盂,留给你作永世留念吧!”他回过身来,用双手捧给景芳。

  “师父不必多礼,这是你随身化缘之宝,还是带它游云四海去吧!”景花见那东西污秽不堪,那里肯接。

  “我看你容貌端芳,心地至善至美,无人可比。只是人生如梦,凡事都要看透些,对人也别太痴情了。这只钵盂看来有些普通,它却内藏乾坤,外著春秋,在人生举步维艰时刻,也许唯它可度!”道长把钵孟硬塞到她的手里,飘然而去。

  景花不知所措,见那污秽不堪之物,心中不快,“可笑这位游云道人,怎知我什么都不缺,唯缺钵盂?难道料我以后成尼,化斋为生不成?一种不祥之感蒙上心头,一气之下把它扔进石板路上。觉得响声有异,分量也挺沉的,又把它捡了起来。回到堂上,用热水一泡,烧些灰碱细细擦了,竟显出金灿灿的光辉来。原来是纯金的,她把它洗好抹干,再仔细端详,却篆刻着诗文:

  祭亭

  难忘海誓风雨亭

  三岔路口悟道行

  道是无缘情不了

  若是有缘了无情

  芒鞋重履无情路

  道巾只祭风雨亭

  今赠宝盂抵孽债

  华堂塌时各归林

  又有小注:

  投师名儒,抵京殿试,状元及第,驸马不从,午门要斩、太后赦之、金盂御赐,阉寺就范,此恨绵绵,唯天可知,今缘既殇,来世渺茫,赠盂于尔,不了了之,了了了之……

  空空道徒题赠

  景芳看了钵盂上的字迹,芳心已碎,柔肠寸断;我为他整整等了八年,方知恶梦一场,哗啦一下放出悲声,不顾一切地追出门去,一路狂奔到西村口,那里还能见到他的踪影。刚好牧童朱二乌骑牛回来,景芳带着悲泣讯问:“小老二,你见过一位道仙走过?”

  “我见他打这儿上野猫山去的!”他指向正在吞噬夕阳的黄泥岗。“他走掉有好一会了,你寻他作甚?”

  “他化斋,忘掉带走钵盂……”景花已无意担搁,搪塞了几句,便心如火燎地赶过去……

  红日西坠,百鸟归林,晚霞满天,如火焚烧。不知她能否追回昔日冤家,且看下回。

  第七十四回 疯道人遗钵了情缘 真元子哭灵慰英魂

  经牧童指点,景芳不顾荆棘刺身,上了野猫山。但此处山高林密,众峰峥嵘,虎豹出没,一路呼唤着山郎,来到天柱峰下,心想峰上有座古观,他会不会在此落脚?于是毅然登上一百零八级台阶,见山巅松篁密处微露残墙翘檐,直到山门,才发现面前一片瓦烁,大殿已毁,仅后殿残存一隅,靠墙角有位老道盘腿打坐,他长须皓首,满脸红光,正在持拂合掌,闭目养神。景芳连忙跪拜:“神仙在上,小女子这厢有礼了。斗胆动问,此地是否有位年轻道徒经过?”

  “脚下可是‘东乡女’,问他作甚?”他微睁凤眼,神态凝重,那声音如洪钟在山谷里回荡。经久不息。

  “不敢,小女姓姜,名叫景芳。只因那位道人化斋,忘了携钵,特来奉还!”

  “他已走了。临行时还留下话来:“人去钵空,色即是空。业已驾鹤仙乡。碧空无尽,白云悠悠。你又何苦自作多情,牵挂于他?你还是回去吧!”

  那话音还在耳畔萦绕,可老道已倏忽不见,景芳欲问无门,阴风四起,暮色袅袅,满目苍凉,她正惶惶不安之际,峰下已传来了呼喊:“景——芳——你在哪里……”

  朱兴虽然于丧事心上心落,但有了腰缠又有人捧场。大墓已落成。整个坟面都用了青石砌就,糯米石灰浆灌缝,四柱七横梁,全部雕龙刻凤,两耳附着擂头,正门面雕有海涛跃日,拱托墓志。整体工程都显示匠心独运,精湛绝伦。连鼎臣家祖茔都相形见绌。

  朱家理丧,全村俱忙,还好帮衬人也多,有关香客接应陪同、礼品的收赠的裁夺、师傅匠艺的茶饭的供奉侍候、门前僧道接待布施、乞丐的打发都有专人负责,按惯例处置。何氏虽然主内,但万事都凭刘师师、老瘟货这些饱经世故的人做裁理,倒也落得个清闲;朱兴主外,许多重要的关节都由景连、朱旺出面调停。朱鼎臣、朱鹤、秋伯等是村上有声望的人物,应何氏邀请中堂坐镇,拾遗补缺。理丧是分工负责按部就班进行的。那里还用得着至尊们的开口动手。他们只在八仙桌上品赏糕点,喝茶聊天而已。因此难免道出一些奇闻怪事……

  此刻祠堂正由秋禄仙带着徒儿及粗工人员布置场道,修建新坟自有抬棺手,泥石工匠,晚饭尚早,老屋除了厨事人员也还有些忙里偷闲时间。何氏正在给小不点喂饭,朱旺穿过中堂,分别和祠堂头首们打了招呼,就匆匆进了照壁后:“伯母,新墓业已落成,好烧夜纸了。”

  “供品及香烛、鞭炮都准备在那儿呢,你叫朱兴等过来,一家披麻戴孝上新坟烧祭便了。”何氏回道。原来新墓修缮好后,亲儿亲女必须披麻戴孝,柱着丧棒,拎着供品,前去坟前跪拜举哀,俗称‘挪夜纸’。

  “我正从新屋来哩,除了小侄儿,侄女在摇篮里啼哭外,连人影都一个见不着。不知他们上那儿去了。”

  “这孽障,真不知天高地厚,自己的父亲尸骨未寒,今日方始独居荒野,正盼望亲子亲孙去祀奠,他连这事都不上心,还能算孝子?”

  “弟妇哎,兴侄多半上野猫山找姨娘去了”朱鹤从堂上应过来:“我外孙傍晚牧牛回来,曾见姨娘找一位疯道士上山去了。”

  “那没有的事,这么一位鲜亮的姑娘会无缘无故地跟人去吗?师师从内房应道:“你那外孙不是叫二乌么?生就斗鸡眼那里看得真切?”

  “不错,因为生具的斗鸡眼,才叫二乌的,不信叫老瘟货回去问一问就是了。”

  “那疯道士出没此地有些时日了”朱鼎臣插话:十来天前那个阴雨沉沉的黄昏就在我家屋檐下卷曲着,我叫顶算给他一贯钱,他都不肯要,我见他还年轻,谈吐不俗,有些道风,就请他上桌吃晚饭。他竟喝个酩酊大醉,拿着个乌黑墨漆的钵盂说:“他是中了头名状元、皇上赐婚不从,就赐了他这个钵盂,从此修道!”他见我不信,就用片碎瓷刮去盂底油泥,就是金灿灿“御赐”两字。我仔佃问他从那座名山来, 又到那里而去?不在洞府炼丹修道出来 做甚?他回答得也很有意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家在履下,吃在钵盂,这回云游贵村,是为了寻找受钵人,以‘还孽债’,了情缘,脱凡胎,归正果……’

  “听起来怪异,可江洋大盗扮成仙道的事例还少吗?这个疯道会不会偷盗窃色的骗子?”何氏内心紧张:“这位姨娘是来帮朱兴带孩子的,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向亲家母交待,朱旺你快些带些人分头去追,烧夜纸有我和小不点哩……”

  姨娘与疯道“私奔”的谣言立即在村里传开,弄得朱家上下惶恐不安,但丧事还得按时进行。今晚是哭灵。

  哭灵包括招魂——过世桥——住新屋——烧灵等内容。是七日居丧议程中最后也是最隆重的关节。自祭灵仪式一完成,朱旺就带着朱清、朱明、朱富、朱贵等堂分亲属打扫祠堂,布置道场,点燃灯笼,还从马达镇租来两盏气灯,从而使设在中堂的灵屋在繁星般烛光照耀下显得更加彩色斑烂,巍峨壮观。这样盛大的丧礼,谁不想先睹为快?村内村外的男女老少天刚擦黑就成群结队地进场,到了开场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秋禄仙带着几十名徒儿早早进场,十响班子以传统婺剧戏曲音乐为基调,已在乐池内开始司鼓呜啰,管乐齐奏,热闹非凡。与中午下葬时所奏的哀乐截然不同,其实,丧事同喜事一样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俗称红白喜事。悲喜哀乐乃是人类生活的基调,又是人生的缩影。也是人类个体完成生命历程后留给世俗的余音……

  景芳被朱兴从天柱峰找回来以后,仍然坐在床沿伤感,咽鸣不已。景连、景花等都围着她百般劝解,但她怎么忘得掉在风雨亭一夜恩情,在禹王庙里的山盟海誓,越想越伤心。

  “请叔叔,婶婶、姨娘、大舅过去,那厢道场已安排好了,就等你们去开场!”朱贵在门口告道。

  “小贵子,你先去,稍稍等一会儿我们就来!”景花应道。

  “姐,依我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得想开些,忘掉他。他受了宫刑,为情所累,苦不堪言,向你交了衣钵,分明为了一种解脱,你再追他,徒增双方痛苦,还不如从此一刀两断,既放他一线生路,也还你自由之身,将来还可以嫁人么!”

  朱兴也劝:“即使不嫁人,也可同我们过,小不点过继给你,同船共济,患难与共。”

  “他说的在情在理,我们姐妹一场,绝不会亏待你的,我已物色好一位姐夫,又聪慧又体贴,又能担待一切,何苦还留恋那个疯癫废人……”

  “你们怎么知道?我这条命都是他从山洪里捡回来的,我一直清心寡欲,整整等了他八年,他虽被废了,也是为我付出的代价。我眼巴巴地盼他回来了,又活生生拆散,我心能甘么?”她说罢,又抽泣起来。

  这时朱旺急灵灵地赶进来了:“那祠堂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伯母叫赶快过去,道场不等人哩。”

  “旺叔,你告诉婆婆,我们即刻就到!”景花见他已出去,就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人生本来一场戏,没了我和朱兴出场,祠堂里的戏能演得下去么?我们得去登台亮相了。你就留下来等你的痴情郎吧!倘若那位头名状元还没有圆寂,楼上那个风流的吊丧会来给你做伴的!”景花抱起天生、地涌要走,景芳却一把拉住了她:“我知你这个死丫头没安好心,拿鬼来吓唬我!人家在水里,你却站在岸上,还拿我取笑。也罢,我跟你们一道过去也就是了。”

  景芳终于同意化妆、更衣……

  天已全黑,祠堂挂起两排素灯,道场即将开始,沸腾的人群才漫漫平静下来,然而这时门外人们再度雀跃,并纷纷让开一条路。原来进来的并非旁人,而是最引人注目的朱家女主角,信源的得意的儿媳,阴阳街柳花环得主姜景花和他的胞姐景芳到了。她俩各抱着朱家最为看重的后代朱颖、朱环和朱慧。在明亮的灯光下,由朱兴、景连、朱旺等人的前呼后拥地进了祠堂,并在堂前鲜明而华丽的灵屋左侧,一排红木太师椅上高坐,景连和朱兴在她姐妹身后徒手侍立,似同保驾尊神。十分令人眼热,景芳已闻名于世的美人,号称“东乡女”而景花则细腰丰胸,长腿颈项,柳眉秀目,五官配合得恰到好处,且肤色莹润娇嫩,眉宇间透出聪颖的灵气,动如春风拂柳,静如湛江帆影,行如流水,坐如莲台观音,美而不俗,艳而不滥,高而不傲,雅而不苟。在芸芸众生中竟无一人能与其匹敌的鲜亮女子了。因此她才是广众的注目中心,人气的内核。她的美貌和高雅吸引了全场,镇住了众目。她为祠堂增添丰采,祠堂却又成了她的烘托平台,这一切唯景连心知眼明,而她还浑然不觉。

  人们清楚,花环得主所以能如此引人注目,除了生就美貌和自修得高雅气质外,主要还是有过非凡的经历,那种为了拯救丈夫,把生的希望让他,把死的威胁留与自己,为知己甘赴黄泉的精神,更是高官面前不下跪,刀搁脖子不低头的男儿气概,在劫后余生极为艰难的牢狱中还养育了朱家后代,以及决策帷幄,扶助夫婿重振家业,相夫葬父,再度风光。对于如此才貌双全的巾帼。谁不刮目相看……

  景花刚到位,那位双眼生水的高道秋禄仙,率一拨小徒前来,都对他齐齐一揖:“小夫人玉体金安,贫道及小徒们这厢有礼了!”

  “老道仙,礼重了,小女子可担当不起!”景花忙把天生递给朱兴,站起来道了个万福,然后叫景芳分发红包。那些小徒得了利市,有当场打开的,竟有三钱银子,都高兴得合不拢嘴。那秋禄仙在阴阳街醮事时,曾两度有幸与绝色优怜和花环得主见过面,并在交谈中发现这姑嫂俩不仅外型美艳绝伦,而且内涵深厚,富有哲理,是他平生所见最具魅力的巾帼奇才,故而格外器重。

  那秋禄仙又对景芳一楫:“这位想必是小夫人的胞姐‘东乡女’了。难怪如此秀丽典雅!”

  “先生夸奖了,”景芳也还了一个万福。

  “她果然我姐!道仙料事如神!”景花笑道。

  秋禄忙从宽袖里取出三个红包:“你姐妹俩可誉满城乡的女士了,今数度巧遇,可谓三生有幸,这点利市送给小公主、小哥们买糖吃,也是我和徒儿们一点心意,乞求收下,日后还诚请多多指教!”

  “岂敢,道长言重了,我与姐乃是女流,承受能力有限,还请口下留情!”

  当下接过红包,景芳怕朱环、朱慧被吃到嘴里危险,忙夺了下来,觉得沉甸甸的有些分量,打开一看,每位竟有十两纹银。

  秋禄向女主人行了礼,率徒重新调整灵屋的方位,让这座颇费心裁的‘半全园’以最佳的视角呈现在广众面前,你后到庑廊同徒儿们穿起金丝绣袍,头戴金冠,手持法器,在唢呐丝竹的伴奏下,开始在堂上翩翩起舞,口中念念有词,从而揭开招魂哭灵的序曲。尔后道徒们按‘8’字形的路线鱼贯行进,几个反复来回以后,朝着大门以雁队环列,在人们纷纷让开的大门槛上骑了一条四尺凳,并命何氏姐妹俩在门内外相对跪着,对拉一条麻线,并以哭声的形式唱词,其内容是:“我的爷命好,命也好么寿也高,今朝好时好日接你过世桥么住新屋哙享清福也……”那秋禄仙则一面念着咒语,一边用柳枝洒些法水,又有刘师师,老瘟货不断撒茶叶米,呼唤“回来吧,信源大哥,回来归新屋,享清福咧!”这时,那十响班子管弦齐奏,锣鼓喧天,门外放起爆竹,鞭炮,景花,朱兴带着三个孩子持幡,提炉跪在大焚炉前,不断往里焚金纸、化银锭、烧纸钱,并不时说:“爹爹,新屋落成了,请你安住……”

  招了魂,过了世桥,方是哭灵,秋禄仙令徒儿把灵屋的八字大门打开,里面早已安排了桌椅,还点燃了一对素烛,秋禄仙端了一把紫沙壶,沏了茶,就悠了进去,叫徒儿们封了门,灭了一切火烛,连大梁上那两盏大气灯都用黑布套罩了。唯有灵屋里还透出一丝幽光,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那挤挤压压一屋人都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似鬼的人影,大家仿佛进入一个阴森恐怖的阴曹地府。那悲悲切切的哭声,由远渐近,漫漫才辨出那哭词:

  爹爹唉,爹爹生身爷唉,阿爷命好哙,命也好哙寿也高哉!我爷做侬好么有人缘唉。邻近三姓亲戚朋友都来供奉爷哦,兄弟姐妹,亲房堂分,重房孙儿孙女都来供奉爷么跪堂前!今儿好时好日么送爷上山场么入黄土么好安息也。

  阿爷命好矣,命也好么寿也高。孝儿孝女么缚灵屋么有排场么供奉爷哙,今儿好时好日设醮坛么,挂大灯,接应阿爷赴世桥么住新屋哦。

  是我亲生半子(女儿自称半个儿子)远路迢迢,风尘仆仆,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来供奉爷哙;由于阿侬亲生半子么时运不济、家道贫寒、捉襟见肘,无力置牛羊三牲礼么,只好备分豆腐青菜素饭素酒,诚心诚意么置堂前么来供奉哙!

  阿爷命好哙,命也好么寿也高,阿爷在世堂上坐么,膝下子孙满地跑,合家欢喜么乐天伦哙。如今阿爷赴黄泉哟,弃我半子不回头哙,虽说阴阳相隔薄如纸哙,却胜九重离恨天哙,从此父女两分别么难相会,我的生身爷矣。

  阿爷走黄泉么有灵验哙,三个好后生么不抵一个泥底撑也,诚望阿爷有顾心么好照应,保佑阿侬全家样样凑头样样好哦,保佑三邻四舍,近亲好友、女儿、女婿、大小外甥,孙儿孙女,同堂近分上上下下脚手轻健,无病无痛,日长夜大,耕读传家,勤勤俭俭,人丁安康,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家道昌盛么荣华富贵么有名气么享清福哙!

  我生身爷命好哙,生时逢祥死逢黄道,生辰八字样样凑头么样样好,福禄寿喜前世修么后世享哙,生前为人修桥补路得人心哙,救死扶伤有副古道热肠好品行哙,吃斋保素修佛身哙,布施义茶点天灯么千人传,世德清芬万人夸么有良心么好人缘哙……

  阿爷落地生香好八字哦,如今升天好荣耀么,吹吹打打上天堂,十殿阎王降阶迎哟,无常判官让道行哟,牛头马面退一旁哟,过了十殿上天庭哟,金童玉女护驾行,文武仪仗金殿列哟,王母赐座御庭前,玉皇大帝开龙颜哟,七仙玉女翩翩舞哟。只因阿爷做人好哟,生荣死贵三同堂,功得圆满升天堂,满堂儿女哭灵前……

  哭灵已罢,祠堂里还在一片唏嘘,在场的广大乡民都被秋禄的哭声艺术所感染,一致产生悲切的气氛。

  执事去掉黑布套,使两盏大汽灯重放光明,两廊排灯重新点上,秋禄仙笑着从灵屋里走了出来说道:“在下艺疏,喉哑,有不周到之处还得见谅!”场上立即响起经久不息掌声。接着又进行祭灵形式。

  焚灵即将开始,在秋禄的指点下,把一座“半全园”分割成条条块块,由执事及道徒分别移到大门外事先平整过的空基上,进行重新装配成原样。在半全圆里的楼堂亭阁都点上红烛,在无数灯火映照下变成天上无存,地上无双的玉宇琼楼显得更加壮丽多彩。从各层花格子堂门里瞧去,里面竟有各色人物,牲口,飞禽游鱼,活龙活现,其奥妙绝活无人能破。

  秋禄叫人用石灰淋了一圈,把灵屋划在圈内,再着人把豆桔、麻干及孝棍、三头草绳、银锭、金元宝、纸币、古门钱,白幡香炉和死者生前用品都放进去。再由道徒们摇铃踏圈绕灵,施展驱魔法术,扫除幽灵,烧化地契,告诫土地山神,凡线内的冥屋、财物、金银珠宝归信源所有,任何妖孽魔怪,魑魅魍魉不得侵犯,占为己有……

  做好了这一切,那秋禄举起火炬,叫众人退出石灰线,然后点燃豆桔,那火势很快漫延到灵屋下易燃物,那吱吱上蹿的烈焰把整座宏伟壮丽的广厦华堂照得透明红亮,五彩纷呈,顷刻间,这幢规模庞大的灵屋化为灰烬,只剩下道仙们口袋中白花花纹银。

  人死了,一切安慰亡灵的事物都要灰飞烟灭,使这座千年古祠重归于沉寂……

  烧了灵屋,场上观众纷纷散去,只留下朱家有关的亲友,执事,工匠人员回到老屋吃散胙……

  诸事完毕,朱兴、景花恳求何氏上新屋里去住,何氏说出一番话,居然使这份有过一度兴旺之家一夜间分崩离析,重新组合,读者欲知事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度冷暧花开自招风 怀成竹蒂落各归林

  丧礼完毕,朱兴夫妇觉得老屋阴气重,要把老人接到新屋里去住,共享天伦之乐,何氏断然不从,说:“如我到新屋里去住,你们年轻人气运旺盛。你父亲的灵魂怎敢进来见我?还不如我留在老屋,或许夜半能梦见他。以还我心愿。再说那刘师师因程鸿案中多了口舌,全家人嫌她耧事栽祸,都不理她了。自愿与我做伴的。我俩都上了年纪,一向投缘,能在一起拉拉家常,也许能多混些日子。”

  朱兴再劝无效,只得叫景花,景芳和大舅,先走一步,自己留下与母亲说说话。他们抱着三个孩子先回到新屋。就分别放进摇篮,盖上小棉被。景连烧了一大锅热水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更了衣,然后来到绣房代替看管孩子,让她姐妹俩也到天井横头厢房洗澡。

  这对姐妹花都是任性好胜的脾气,在人前还算循规蹈距,不大敢漾糊,可在这位自甘充当‘奴才王子’面前却摆起大驾来。一会儿说:“哟,这水好烫哙,快拿些凉水来冲冲。”待景连提些清水调了温,关了门,回到绣房没多久,里面又传出‘圣旨’:“连哥,我们内衣内裤还没有拿出来呢,你打开床横头的藤箱笼,把那件花格子的睡衣绣花白绫肚,粉红短裤拿来,我们等着穿呢!”

  景连真是个天生的奴才。他不但不觉得厌烦,还乐得为他们跑腿,把她们所要的衣裳五服一一取出抱了送过去:“你们自己开门接过去吧!”

  “你又不是鸡爪疯,不会自己推门抱进来?”里面不客气地扔出话来。

  景连只得背过脸去,用脚后跟踢开一条门缝,扭着头,衣裳塞了进去,然而那景花则笑开了怀:“你这个木头,一般都是爷娘生的,怕什么,我们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等他回首一瞧,她们压根儿还没脱衣服,只是逗他跑腿取乐而已。

  不久,朱兴回来了,见了朱慧嫩脆脆的脸蛋露出微笑,熬不住用他胡子拉楂的嘴去拱她,扎得她直哭,忙把她抱起来哄着。背上被人打了一下,回头一见是景花,苦笑着说:“她不认我这父亲哩!”

  “看你灰头土脸的,还好意思与小千金去亲嘴呢,还不赶快趁有热水,叫聚妹姐给你收拾一下,洗个澡。”景花接过孩子一边喂奶一边说。“拿去!”聚妹刚打开箱子,把他要更换的衣裳一件一件扔过来,朱兴接应不暇,却问道:“这水呢?”

  “锅里还有热水,足够你用的。”准备上楼歇息的景连在楼梯口应下话来。

  “你是天上下来的‘贵人’连水在那里都不晓得么?”景花说道:“你没瞧见我在喂奶,不会求我姐帮你个忙?”

  “大姐……”朱兴亲热地叫道:

  “你用不着一会儿大姐,一会儿大姨的嘴甜,这个忙我帮定了,权当还清上次替我牵牛水的孽债。这样我们两厢扯平,我不再欠你们朱家什么的了!”说着出去帮他提水洗澡。朱兴也抱着衣服喜滋滋地尾追而去。

  景连听到妹夫要洗澡,唯恐在深秋季节水凉得快,就下楼问声景花,要不要去锅下加把火?景花阻止他:“让他们去洗吧,反正天也塌不下来,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啦,难道自己都不会审定凉热吗?何须你夹进去碍事!”

  景连心领神会,乘室内没外人,把脸贴到对方俏舒舒的脸上,两人静悄悄地瞧着朱慧吮奶,这孩子已经会认人,居然离开奶头,对他灿烂一笑。使得景连心痒痒的,熬不住俯着去亲她,景花不让,他见她乌发垂肩,酥胸袒露,肤色如雪,情不自禁地去衔触胸部,含着浑圆的奶子吮吸起来,景花笑着把他推开,以食指刮脸羞他:“好不要脸的‘娘舅’,竟同大黄未收的外甥女儿争风吃醋!”

  “你是穆桂英幕后决策,我是杨宗保投军一线,琅琊谷苦战七天七夜,眼下班师回朝,不慰劳慰劳你手下这位先锋么?”

  “看你猴急的,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伊甸园,还不是都是你的?你先上去吧,别忘了留给我半个热被窝,今夜不让他上楼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景连轻轻地吻了她那温馨的小嘴,高兴得欢蹦乱跳,“今日不用同妹夫合铺了……”

  聚妹在厨房里添亮了油灯,试试水温,觉得不够烫,就塞把松毛再烧,等水烫了,才舀进一只大水桶里,提到井天横头厢房里,先细细洗了浴盆,再倒进热水,手探太热,又冲些冷水,经过反复多次调配冷热相当,才请朱兴进来,又亲手解脱了他的外衣,当她给他做这一切时,忽然遇到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自己脸倒红了,忙低了头,避开他那喝望的眼睛,在慌乱中把他的脏衣裤一裹络都抱了出来浆洗。

  朱兴洗完了澡,穿了内衣,披上外套出来,把更换下来内衣裤扔进正在浆洗盆里,聚妹见他衣襟松散,忙站了起来,洒了水,动手给他扣上布纽。两人挨得如此近,彼此都感受到对方令人心醉的体味,而这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自从洪郎赠了金钵,飘然而去,从此也断了对他的念头,那刻骨铭心的痴情也自然移到了朱兴身上,自从朱兴拜年受到自己母亲兄嫂冷落后,景芳就同情他,把他当作倾诉的对象,两人在无人打扰的牛栏里促膝交心,对方以他的机智和学识深深地打动了那颗被人遗弃的芳心,视为知已。朱兴见了这位与景花花容月貌毫不逊色姨娘之后,就得了那场相思病——‘野猫迷’。如今人生的三岔路口上终于阴差阳错地相处在一个屋檐下,难道这不是上苍安排么?朱兴,情窦大开,迎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亲嘴,两厢正在浓情密意,景芳听到楼上有动静,忙把他推开,惊慌失措地跑了,借晒衣镇住自己。朱兴只得怏怏而回。见妻子正坐在床沿给朱慧喂奶。

  “今天这个澡洗得还象意吧!”景花望了一眼正在天井里晾衣的景芳,笑着说。

  “还凑合!”朱兴留情在彼,千思万绪,那里会去理会妻子话中有话。

  “真没良心,人家倾注了一片真心,你还当是‘凑合’!”原来他们在天井横头的亲昵已被景花冷眼张见。

  朱兴感到他的一举一动都逃脱不出如来佛的掌心。连他对姨娘家的私情也被透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赶快上楼睡觉,免得姨娘回房,妻子公然戏谑打趣,牵损他人,造成尴尬。就跨出门槛,想上楼一睡了事。

  “回来!”景花上来一抓他回房:“这么晚了,你还忍心打扰他睡觉!他为了你朱家再树门楣,已竭尽了财力、人力。如今一切都排好了,你们朱家再也用不上他了。只等明天离开,还是让他睡个安稳觉吧!”

  “你同小不点已占去大半张床,他是摊手摊脚的,你又不让我碰他,叫我睡在那里呢?”

  “你么?你不是爱站在牛栏头看他人饲牛么?今天就站在两个栏头,喜欢看那一头只管看个够,一直看到天亮罢。若实在累了,床下还有春凳哩,是站是躺凭你挑!”景花不动声色地瞧着他。

  朱兴听了不用上楼心花怒放:“我只站在你这一头,那怕守上三天三夜我都情愿的。”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莫非这个‘牛栏’里,还有你另外什么心上人?”

  “你说谁?谁是谁的心上人?”聚妹已晾晒了衣裳跨进房来,刚才她在门口听了一言半句,生怕把自己扯进去,所以问个水落石出。

  “哦,你指的是他么?”景花一边抖着孩子哄他睡觉,一边一本正经地说:“他今夜懒在这里不肯走了,我是不同意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也不同意呢,如果他一定要赖,就叫他睡春凳,还得给孩子们把尿!”聚妹也笑着说。

  “那好,他若不睡春凳,出屋找自己的心上人去睡也行,总之这两张床是没你的份儿啦!”

  “妹夫,我妹叫你睡春凳还挺不错的,如果她那张不够宽,还有我这边一张呢。只要出得起价儿,我也会转让给你的……”

  朱兴站在两张床中间,被她姐妹两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抽打着,话里夹带着娇嗔怒骂,很是受用,心里比吃蜜还甜。

  “门外传来三更鼓响。”

  “睡下吧,你还呆站那里作甚?一场喜事办下来,兴师动众的,累倒了一大片,你还觉得不够么?”景花把朱慧放进摇篮,盖好小锦被,放下帐子,又把小不点安置到小铺上。打着哈欠,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但聚妹已一口灭了灯。朱兴馋涎地一头钻进被窝里,在景花背后躺下。自从那次在阴阳街牛栏里与妻子狂欢过后,再也没让他沾边。今天她自己恩准的,打了饥荒的他如同牛定在嫩草堆,都是他的。于是用力板过她的身子,满怀激情地去拥抱她。她用双手把他推开,小声地又坚决地说:“你忘掉了我那天在牛栏里说的话?”

  “你说什么来着?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不是你记性不好,而是你没理解我那天话中的分量!”景花见他对自己如此痴情,也有些于心不忍,就放松了自己,让他再温存一会,可他如今像一头觉醒的雄师,轻度的亲热已无法满足他的欲望,已经开始了猛烈进攻。这对他来说是天然合理的。而且在重孝之期敢于破陈出新的这种无视旧道德、旧观念、旧制度的精神更令人起敬。但她不能,万万不能迁就于他。她命中的魔王是楼上那位,是在楼上正在望眼欲穿的‘王子’。虽说她同这个可怜兮兮的朱兴在生死与共的劫难中建立了相应的感情,生儿养女,那是由于对她和景连的宽容而带有报恩性质的,就其内心而言谈不上感情。更不可能长期无缘苟合。而她与连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影不离。是她感情的依托,生活上的靠山,与他结合是梦寐以求的夙愿。她同他由爱慕到初恋,由直到两颗心灵碰撞,达到灵和肉的结合,爆发了震憾全身心的激荡,淋漓尽致地诠释人生的真谛,以致达到难以言喻的人生最大快乐,因而更加深了已经无以复加的刻骨铭心的爱。他才是她爱神偶像,与他结合是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阻挡的唯一目标。如果今天依了朱兴,让他纵欲,那明天又怎么处置?如果是这样下去,她自己塑造了这个正常男子朱兴的同时,是否也同时铸就了扼杀自己与心上人的真正高尚爱情的凶手呢?那岂不是违背了初衷,对景连的不忠?当然对于背叛也不能一概而论,问题是背叛了心上人,倒向只有同情没有深层次感情基石的他,值不值得?于是她好言劝道:“朱兴,你也累了,明天还够你忙的,我们彼此相依偎着,静静躺着休息好吗?”那朱兴是被妻子调排惯了,听了更觉软语生香,如痴如醉,果然在这位玉观音臂弯里昏昏欲睡,在景花的纤纤玉指的安抚下竟然打起呼噜来……

  景花让他睡沉,才抽出下肢,用手轻轻地把他的头托起,垫上枕头,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开了房门,轻脚轻手的摸到楼上去。

  景连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他压根儿就没睡,一直在房门口转悠,后来房里没有动静了才回楼躺下,盼望她上来。他身为人类的个体还缺少另一半,争取另一半,合成一个整体总觉得为期遥遥。但不论征程有多长,他都将舍生忘死的去追求。这因为在这芸芸众生的人间,再也没有比她更令他牵肠挂肚的。天高有尽,地大有边,唯对她的爱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人说爱情是只是多维世界的一维,可他不知道他处在这维究竟有多大,能否涵盖人类的一切?但他以为只有爱河才能承载人生之舟,并以它飞溅浪花把人类推向繁衍延绵的彼岸。没有爱情,就没有人生之歌,就没有可歌可泣的人类文明社会的发展史……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越来越激动,他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在柔情似水的窗月下,见她只穿着粉红的睡衣,体香袭人,那柔发披肩,美目流盼,朱唇含笑,在他的怀里慵懒得欲醉欲仙,令人魂销魄摄,他紧紧地搂住了她,而她把脸伏在他的肩上,激动得热泪盈眶,是的,自从他下了江西以后,双方发生多大变化,经历了多少坎坷。在他和家人的倾资倾力的拯救下,终于扭转了乾坤,度过了人生最困难的时刻,终于在这月辉斑斑的堂楼相拥相抱,体触神会,两厢融合。这是他们播种爱情种子的地方,也是程鸿魂归酆都的出发点。就这张带着神秘色彩的统铺上,际会了爱和恨,如今小不点已经三岁了。这张不祥的统铺毕竟是他们爱情生活的起步点和中转站,只有那个不识相的浪汤公子也妄图在此想入非非,奏出一些不协调杂音,他的形象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谁能料到,他们在这张充满着险象的金黄稻草的统铺上再度沐浴爱河,共奏人生之曲。

  “别过于伤感了,你说过的,只要有我在你的身边,即使天崩地裂也不怕的。”

  “谁怕了,我是高兴得流泪呢。你抱紧一点,我有点冷呢!”

  “你穿得太单簿了,来,我还给你留着半个热被窝。”景连抱起她,荡了三圈,尔后轻轻地放进他的被窝里,两人躺下,盖好了荷花被,景连动起手来了,去搔她胳肢,逗得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你饶了我吧,我从你就是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才好呢?”

  “那太便宜你了,今天非动你的粗不可!”景连又抱着她站起来,把她抛到空中……

  “你抛吧!你想抛到那里就抛到那里,最后抛到那方荒无人烟的地方,用我们的双手营造爱巢,无忧无虑地过寻常百姓那样的夫妻生活,白头到老。”

  景连抱住了她,端详着那美丽的脸容,心潮荡漾,百感交集:“我已二十有二了,我们应该有个安定的家。”

  两人又回到被窝,但都已十分冲动,他把精力旺盛的花王当作面团似的揉搓摆布,发泄青春活力,尽情的展示各种千姿百态的人生画面,这又是她所盼望的……

  楼上两个正在心意满足之际,楼下又传来微微响声。景花贴着他耳朵说:“你静下来仔细听听,他们也造反了!”

  “是否孩子们醒了?”

  “你这块木头,这分明是干柴碰上烈火了!”景花把他推了下去,缓了一下气说:“他们早已眉来眼去,他在我头上拣不到便宜,难道不会做她不着?这些天来,聚妹因我的原故,不让他近身,烤得他猴急得想一口吞下她。”

  “这可不行,她到这里来做客的,万一传到阴阳街,被母亲兄弟知道了,那还有过?那不是要责怪我俩了?”

  “你怎么尽说些糊涂话?孤男寡女的,窝在一室,你说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既然敢越雷池,也就敢担风险。你该管的不管,还管他们的孽债?聚妹虽说二十六岁,但清心寡欲地为洪山守了八年,洪山既已遭阉,月圆无望,今遇上这个活菩萨,两厢情悦,天理当容,我还为朱兴庆幸呢!”

  “庆幸什么?”

  “他成人了!”景花咬着他的耳朵:“你呢?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调皮!”

  景连被她撩得性起,又把她压了下去,触她的膈肢窝:“我是长不大的许仙,你是峨眉修道千年的白蛇精,怪不得妖艳妩媚,我肯放过你么?”

  “你饶了我吧,我们至少还有七世缘分呢,何况我已让你从雷锋塔下救出来了呢……”

  朱兴被心爱的妻子哄睡,一觉醒来单独躺在被窝里,那会心甘?于是立即爬起来四处寻找,结果连她的影子都没了。远去传来了鸡鸣,再伸进她睡过的半个被窝试试已凉。人已离去半天了。于是站在那里发呆。

  “别傻了,她已出去有好几个时辰了,到那里去,你应该比我清楚。”

  朱兴寻声瞧去,对面床上在微弱的窗亮里,竟然有一双诱人的眼睛:“你看到她出去的?”

  “我不但看到她出去,还看透了她的心向谁哩!”聚妹情不自禁地嘣出一句,就转向床里壁睡。原来洪山出走,她的痴情难改,盼望破镜重圆,断绝再与男人来往,形如枯木,不再有凡夫俗子那般有情欲。成了无庵栖身的尼姑。谁知在躲无处躲避的牛栏里偏偏遇到这位素昧平生的冤家,经过肌肤接触,激活了她的情愫。她虽然尽量避开他那种七月流火的眼睛,但日上寻红包和晚上服侍他解衣洗澡时,被他撩拨得不能自持,她毕竟还处于青春年华,谁也逃脱了七情六欲,激情闸门一打开,就再也无法自制。再说与她情丝缕缕那男人关在一洞房里,仅一步之遥。心底就产生了强烈振荡。眼前那个疯婆已到楼上风流去了,竟把自己的丈夫丢在一边,心里也为他不平。

  她也心里想着,那轱辘转的眼球始终没有离开对面床上打呼噜的人。这可不得了,这个小小的封闭世界竟关着两个大男大女。如他从此不醒来也罢,如他醒来又会怎样?她想到这里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毕竟是自己的妹夫啊,但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被人遗弃了的水上芙蓉,随波漂泊,无人欣赏也无人采撷了。唯有这个妹夫像前世留下的缘分,几度在牛栏里促膝吐心,都那么投缘,那么亲近,可现近在咫尺,谁不是爷娘养成的?尽管有些事羞于启齿,但也在所难免。世上还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成千上万对男女在实践,享受天伦之乐,于是说:“你不去找她,一个人睡冷被窝不觉得孤单么?”

  朱兴被提醒了。他不嫉妒那个‘大舅’也不怨恨妻子把他晾在夫妻床上,而是忧虑一旦失去了她,他怎么办?这个刚刚转危为安的家能否维持下去?于是像泄了气的皮球,倒在这张既给他带来温馨,又带来了灾变的花床上。

  景芳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既渴望他上来,但又怕他上了自己的床以后横生是非,心里的矛盾和痛苦又谁能知道?可他倒好,不但不来撩她,也不去上楼找景花,反而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冰冷的床上,把个孤独的聚妹抛在九霄……

  聚妹只好又转向里壁,深深地吸了一口,不慎引起一阵干咳。这咳嗽立即打破了房内的死寂。原来正在瞑思苦想的朱兴被提醒了。原来他并不孤单,还有人哩。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美貌、品行、秉性并不亚于妻子的另一个贤淑。罢罢,她既然上去偷情,我何不下去窃玉?你对我不仁,我也对你不义,我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给你瞧瞧。于是迫不急待地爬起来,对着景芳轻轻地呼唤:“喂,喂!”

  “这深更半夜的你叫谁啊?”聚妹装作被叫醒。

  “叫你!”

  “我虽不高贵,总有尊名大姓的。难道,喂,喂,就是我的大名么?”

  “别逗了,大姐!”

  “这还差不多,什么要紧的事?今天叫得特甜哩,是否一个人睡不着,央求我把楼上那个孤狸精给你拽回来?”

  “不,不,我一个人睡觉得怪冷的。”

  “那又要我怎么样?”

  “不不怎么样,就是能否肯让我睡到你被窝里?”

  “我看你够可怜的,不过我作不了主,你还得问问我的妹妹同意不同意?”

  “这……”朱兴只穿了内衣,已冻得牙齿打架。

  “你这个前世冤家,又要闹得两家都不安宁哩!”聚妹扑哧一下笑了,掀开被头:“世界上最大的笨牛非你莫属了!”

  在张临时铺的新床上,一个笼鸟归林,一个岸鱼归海,很快冲决伧理的堤坝,突破禁区,坠入情天孽海,乘着激情的风帆,游弋爱河。他们都是久经磨难的情殇者,知道怎么消受这个渴望已久的销魂之夜。儿女情长,良宵苦短。那聚妹苦等了八年,才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对朱兴品格、才学,为人有一百个满意,而朱兴对这位才貌出众的东乡女情有独钟,真是两厢心领神会,云来雨去,颠鸾倒凤,缠绵缱倦,两方干田初得雨露,足慰秋林再度春,压抑已久的情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泄,在人生的旅途上奏响了最美的乐章。”

  天已亮了,他们的乐事意犹未尽,相依相偎还沉浸在欢愉幸福之中,如痴如醉。但凡人类,不论是王侯显贵或落魄氓流都拥有天赋的情和色。南唐李后主为何宋太祖能让其卧侧?原来他看到李煜对他艳妃,竟爱得如此深沉。他有了爱妃,别说亡国,就是天倾都未必重要。重要的是爱妃,他为情所累,爱美人而不爱江山。赵匡胤断定他不会再造反,对于已经忘了亡国之恨的人,暂寄人头,不仅不会造成威胁,反能给当朝起了警示作用,何必急于杀他?

  朱兴不再担心景花离去,也不再嫉妒‘大舅’而仿效李煜把全身心都投入‘爱妃’身上,两人一旦解禁了情荒,如山洪暴发,无休无止的贪欢度爱,最终累极而睡去,直到太阳晒臀,才从朦胧中苏醒过来。聚妹一直处于亢奋中,甚至在梦中还与他交欢,不肯放掉臂弯里的朱兴说:“我们已经如此,你又怕什么呢?楼上那两位此刻还不是在一个热被窝里做着甜美的梦?”

  “不,他们已经起床了,不然我们怎么听不到他们的一点动静呢?”朱兴起了床,在洗涮室里洗了脸,又给景芳端了盆热水进来,发现摇篮里只有朱慧、朱环、那小不点不见了。他赶快去开大门,谁知大门反销。于是约了景芳上楼去探个究竟。见统铺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垫得方方正正的被头上还留下一张纸条,两人赶快展开,并头四目看时,见有四句话:

  月黑风高

  自寻其所

  还我夙愿

  无奈奈何

  落款是:不要问我到哪里去!

  光绪七年十月二十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