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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兴观群怨,范围弗过,品汇事物,曲成弗遗;其大指达于书,通于易,可以从政,可以处变,可以发乎天地之情,可以舒乎山川之气;然能感觉上智,不能感觉下愚。
若夫挽救浇风,医治薄俗,其维村妇牧竖,走卒贩夫,人人能读之通俗小说乎。
余既有鉴于斯,乃废举业,而以稗官自任,以故两应乡试,皆未获售。
光绪戊申,纳粟末职,听鼓苏垣,名虽已入仕途,仍以我行我素为务;举凡胜朝掌故之学,清室治乱之源,远稽史籍,近咨舆论;徵集较为详实,有益世道人心之事,一一笔诸手册。
同僚揶揄,妻孥讪笑,咸置枉闻。
积月而年,册乃渐厚,私心窃喜,可展夙愿。
先是禀到之日,三吴人士,因余薄负虚名,乐与为友,旋即邀人白雪诗社,养花轩诗钞所成,知是时倡和之功焉。
某月日,偶题寒山寺壁云:诗心此日何人会,独听寒山夜半钟。
见者目以为狂,独泉唐之陈子蝶仙,力排众议,颇觉许可,乃结文友。
后余凡有诗文小说之作,辄向蝶仙请益。
蝶仙亦语人曰:徐某言情之笔,吾堪与敌;若写宦途人物,吾或逊彼一筹。
有人传述斯语,余益自勉。
不图言犹在耳,而岁月云迈,余与蝶仙,两鬓皆皤,各具龙钟之象矣。
惟蝶仙因有家庭工业社之设,久已脱离文字生涯。
余虽依然故我,一事无成,犹幸久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古语所激励,只需一支秃管尚存,斯志永久不懈。
去岁春天,以某老友之绍介,得识大众书局之樊剑刚君,遂有订撰《曾左彭三杰传》之约。
本书宗旨,乃以曾左彭三氏之奇闻秘史为经,复以道咸同光四朝之循环治乱为纬;他书已载者,不厌加详,他书未载者,叙述尤尽。
且先君子杏林方伯,亦于“红羊”一役,追随川督刘秉璋太夫子,先后凡三十年,非第目睹曾左彭三氏之一生颠末,即其他之中兴名臣,拨乱饶将,莫不共事多年。
暇时庭训之余,常谈“天宝”故事,余既耳闻已熟,又与平时手册所记,一一吻合;余文虽陋,尚无面壁虚构之嫌,益以老友二人,代为详评细注,补余不足之处,尤非浅鲜,纵多丑女簪花之诮,或少齐东野语之讥欤,书将出版,爱赘数言,即以为序。
时在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三日。
剡-徐哲身氏
序于上海养花轩小说编辑社
徐哲身小传
哲身为予二十余年前同结文社之老友,别号剡-放形客,后改养花轩主,有《养花轩诗集》行世。曩在光绪戊申,听鼓吴门、以予所填浣纱溪词,绝赞周小红女史之美,竟鬻其田产而纳诸皇摇S谑侵杖杖嵯纾不理世事,遂不得不赖笔墨以为生。其赖笔墨以为生者,近且二十年,谁谓读书人必无出息耶?予友之赖笔墨以为生者甚多,而赖撰著小说以供仰事俯蓄者,尤居多数,因是一般学子,求予函授小说者,亦岁不乏人。惟予实已无暇及此,而朋友中赖小说以为生者,亦无暇舍己芸人。只有哲身,老兴弥佳,犹能出其余绪设一函授小说社于上海。但其原订简章,颇觉琐碎,爰就鄙意为之代订、以便学者:一、函授小说,其第一步当由学者本人,自述其从小至今之经过,及其所见所闻可喜可悲之事实,用白话演为章回体之小说,每月撰述一回或二三回,每回之字数至少须在三千字以上,用批文格缮写清楚,以便批改;如为短篇小说,则字数多寡不拘,每月只改一篇或二篇,统计不逾一万字为度。二、函授小说,并无所谓讲义,只有一诀,即任写何种人物,必须体会神情,使其言语行动,如见如闻;凡写数人同在一地,务勿忘却旁人之言动神气,致如木偶,凡写一人之面貌衣着,必细状其特殊之点;凡写屋宇风景,必如图画,不可仅写大略;凡叙事情,若非万不得已时;切勿用追述补叙之法,致使读者坠入五里雾中,误为尚在叙本段之事也(哲身所长即此数点)。凡未到过之地方及未见过之人物,切勿虚拟,以致描写不真,转形见绌。凡用此诀,直写小说,无论如何,必已可观,故无所用其长篇讲义。若在平日观摹,则写情当取《红楼》,写社会当取《儒林外史》,而近人所著、亦不外此渊源(哲身之《官眷香梦记》、《香国春秋》,恨水之《啼笑姻缘》都可作课本读)。三、函授小说,每月束修,姑定十元;最短之毕业期,以六个月为限;来函及稿,均寄上海麦家园新华书局转。四、未经函授以前,面谒恕不接见,空函问讯,亦恕不复,实因撰著时间,别有特约工作,身心苦难分配,幸恕谅之。予既代哲身改订简章后,复有通告一则如下,愿学诗文小说者鉴,仆自设家庭工业社以来,久已不收遥从弟子,而各省来函请业者,仍不乏人,栩实万无余暇及此。兹有老友二人,皆设函授社于上海,爰为介绍如次:一、凡愿学诗文者,可向周拜花先生请业,其通信处,在上海维尔蒙路尚德里一号。二、凡愿学小说者,可向徐哲身先生请业,其通信处,在上海麦家园新华书局。可请直接函索章程。二君都系饱学之士,必能使学者满意也。日来哲身,忽以前代大众书局所作之《曾左彭三杰传》索序于予,翻阅一过,颇觉聚津会神,亦未脱其本来面目,读者视为小说固可,视为前清之掌故学亦可。然予久已谢绝代人再作小说之序跋等事,无已乃将以上各文归集一处,作为哲身之小传,免破吾例云。
泉唐天虚我生陈栩作于家庭工业社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三日
第一回 善士救奇灾全家入水 名臣得预兆只手擎天
民元至今,仅不过二十个年头,为时何尝久远,不知现代的人们,怎么竟会对于有清一代的政治沿革,社会状态,俨同隔上几十世,过了几百年一般。就是我们这班小说家之中,也有几位记载清末一切的掌故,仿佛视为代远年湮,没甚典籍可考,往往略而不详。例如“红羊”一役,清室方面,也曾出过几个中兴功臣,太平天国方面,也曾有过几个革命种子,如此一件空前绝后的大案,理该有几部极名贵极翔实的作品,流行世上,好给后之读者,明了当时的实在情形。岂知坊间此类书籍,虽如汗牛充栋,按其实际,大半都是各执成见,莫衷一是,甚有偏于太平天国方面的,动以满奴功狗等等字样,加诸中兴功臣头上;偏于清廷方面的,复以长毛发逆等等名词,加诸革命种子头上。其实好的未必全属甲方,歹的未必全属乙方,但在执笔之人,根据真相,依事直书,即是一部有价值的野史。
不才有鉴于此,敢以先世闻见所及,本身考据所得,即从“红羊”之事为始,清室逊位为终,既不抹煞双方之长,也不掩饰双方之短。他书已有记及的,不厌加详,他书尚未搜集的,不嫌其秘,事无巨细,一定和盘的托将出来。不敢就谓此胜于彼,只求生我后者,有部较为详尽的参考书籍可读,或不致再去坠入五里雾中,便是我辈做小说的天职。
论到清朝的中兴功臣,当然要推曾国藩曾文正公为首,因他除开平洪伟绩之外,还是一代的理学儒宗。当清兵入关的时候,有个名叫曾孟学其人,是由外籍迁入湖南湘乡县大界里中居住的。没有几久,旋又移居后来曾国藩诞生的那个白阳坪地方。这位曾孟学,就是曾国藩的七世祖,嗣后孟学生子,叫做元吉;元吉的仲子,叫做辅臣;辅臣之子,叫做竟希;竟希娶于彭氏,彭氏有子,叫做玉屏;玉屏别字星冈,娶于王氏,王氏生子三人:长名麟书,别字竹亭,娶同县江沛霖之女江氏为室;次名上台,早年夭折;三名骥云,娶于郭氏。
嘉庆十五年庚午,曾国藩的高祖考辅臣,高祖妣某氏,曾祖批彭氏,都已先后下世,独有曾祖竟希,年虽六十有九,尚极健旺。
这年元日,星冈率领全家,去替老父叩岁,磕头之后,又诚诚恳恳的禀说道:“我们虽是一份半耕半读的人家,只是父亲的春秋已高,务求就从今天的一岁之首为始,不必再去躬亲垄亩;这座门庭,应由我们这班儿孙支撑才对。”
竟希听罢,暗忖儿子本懂医道;长孙已经进了秀才,人又能干,亲戚朋友里头,相打相骂,只要他去一讲,马上了结;次孙虽是老实一些,现在的家务,原是他在照管。他们既来劝我,总是一点孝心,似乎应该答应他们。
竟希默想一过,便把他那脑壳,一连颤动几下,既不像点头,又不像打瞌铳,不过星冈等人是瞧惯的,早知道老人已允所讲,大家很觉快活。
这样的一混数月,星冈的医生收入,倒极平常;竹亭出去替人讲事,管管闲帐,反而优于乃父。
原来前清有个陋习,大凡乡下土老,不论贫富,最怕见官。每村之中,总有几个结交胥吏,联络保正,专管闲帐,从中渔利的人物。这等人物,俗名地蛀虫。一要人头熟悉,二要口齿伶俐,三要面貌和善,四要手段杀辣,五要退脚勤健,六要强弱分清,七要衣裳整洁,八要番算来得,九要不惜小头,十要不肯白讲。
竹亭既承此之乏,自然未能免俗,因此他的谢礼越多,身体也就越忙。竟希、星冈、骥云三个,本是忠厚有余,才干不足的人物,只晓得竹亭在外,替人排难解纷,大有披发樱冠之风,藉此得些事蓄之资也不为过,星冈索性除了医务之外,每天只是陪同老父,在那藤廊之中承欢色笑。
这天正是庚午年的端午节,星冈侍奉老父午餐之后,因觉天气微燠,还是那座廊下,有株直由檐际挂到台阶石上,数百年的虬藤,可以蔽住阳光,便扶老父仍到那儿,一把瓦壶,两柄蒲扇,恍同羲皇上人一般,父子两个,开话桑麻。
竟希这天因为多喝了几杯酒,高谈阔论了一会,顺手拿起那把瓦壶,送至嘴边,分开胡子一口气咕嘟咕嘟的呷上几口。刚刚放下茶壶,偶尔抬头一看,只见屋角斜阳,照着那株虬藤深碧色的叶上,似有万点金光一般,不觉心下一喜,想起一桩事情;先用左手慢慢地捻着那胸前的一部银髯,又用右手的那柄蒲扇,向那虬藤一指道:“这株老藤,也有一二百年了。从前有个游方和尚,曾经对我说过,此藤如果成形,我家必出贵人。你瞧此刻这藤,被风吹得犹同一条真龙一般,张牙舞爪,立刻就要飞上天去的样儿,难道和尚的说话,真会应在我们麟书身上不成。”
星冈听说,也觉喜形于色的答道:“但愿如此,只怕他没这般福命好。”
竟希还待再讲,陡然听得外边人声鼎沸,似有千军万马杀入村中的情景,急命星冈快去看来。
星冈刚刚立起,就见长孙媳妇江氏,满面赤色的奔到他们面前,发急的说道:“全村突发蛟水,太公公快快避到媳妇们的楼上再说。”
江氏只说了这句,陡见一股洪水,早已澎湃的几声,犹同黄河决口般的涌进门来。霎时之间,平地水涨数尺。那株虬藤,首先浮在水面。那些瓦壶什物,跟着氽了开去。星冈素来不知水性,连连抓股摸腮急得一无办法。幸见他的老父,已经爬了起来,站立凳上,可是凳脚又被水势荡得摇摇不定,生怕老父跌入水去,此时只好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急命江氏,驮着太公上楼。江氏素娴礼教,听见此话,神气之间,不觉略略一呆。
星冈恨得用力跺脚道:“此刻紧要关头,顾不得许多。”
谁知他和江氏两个,早已半身浸在水内,刚才发极跺脚的当口,早又激动水势冲了过去,险些儿把那高高在上,站立凳上的一位老人,震得跌入水去。
此时江氏也知事已危迫,不能再缓,只好两脚三步,在那水中走到她太公跟前,驮着上楼。星冈、王氏、郭氏三个,也已拖泥带水的跟了上来。
竟希就在江氏房里坐定,一面正想去换湿裤,一面又去问着郭氏道:“你们大伯,本不在家,你的男人,怎么不见?”
郭氏赶忙答道:“他去替太公买办菜蔬,怕是被水所阻,不能回来。”
竟希连把额头皮皱上几皱,不答这话,且把换裤的事情似已忘记,忙去推窗朝外一望:猛见一座白阳坪全村,竟会成了白洋洋的一片汪洋,不但人畜什物,漂满水面,而且一个个的浪头打来,和那人坠水中,噗咚噗咚呼救的一派惨声,闹成一片。不禁激励他的慈善心肠,疾忙回头将手向着大家乱挥道:“快快同我出去救人,快快同我出去救人。”
星冈本知乃父素存人饥我饥,人溺我溺的心理,不敢阻止,只好婉劝道:“父亲怎能禁此风浪,我们大家出去也是一样。”
竟希听说,大不服老,连连双手握了拳头,向空击着,跟着用劲喷开他那长髯,厉声的说道:“此刻就有老虎在前,我能几拳把他打死,何况救人。”
江氏接嘴道:“太公常在田里车水,懂得水性,公公不必阻拦。”
王氏、郭氏也来岔嘴说道:“我家现成有只载粪船只。快快坐了出去。”
竟希听说方才大喜,马上同了大家下楼,就在后门上船,江氏立在船头撑篙,直向大水之中,射箭似的冲去。忽见竹亭、骥云兄弟两个,不知如何碰在一起,也坐一只小船,急急忙忙的摇了回来。
竹亭一见全家都在船上,不觉大吓一跳,忙问江氏道:“你们一起逃出,难道我家已被大水冲坍不成。”
江氏慌忙简单的告知一切。竟希即命两孙一同前去救人。话犹未说完,突见一具尸身氽过船边,竟希正想自己俯身船外去救,亏得江氏自幼即知水性,又有几斛蛮力,她比竟希抢在先头,早将那尸拖上船头。星冈忙摸尸身胸际,尚有一点温气,急用手术,将他救活。
不料一连来了几个巨浪,竟将曾氏两船卷入浪中,立即船身朝天,人身落水。幸亏除了星冈一人,素在行医,未知水性外,其余的老少男女,常在小河担水,田里车水,统统懂点水性;对于全村地势,何处高岸,何处水坑,又极熟悉,尚没甚么危险。竟希站在水中,首先倡议,索性就在水中救人。大家自然赞同,连那星冈,也在水中爬起跌倒发号施令,指挥儿媳各处救人。
那天恰是端节,日子还长,可以从容办事。又亏县官李公会鉴,得信较早,率领大队人马,多数船只,赶来救灾。竹亭因与李公曾经见过几面,连忙赶去,趁此大上条陈。李公知道曾氏是份良善人家,又见一班女眷都能如此仗义,忙请竟希同着女眷,到他官船之中休歇。竟希因见官府到临,有了主持人物,料定他的小辈,也已乏力,只好答应。
哪知王氏婆媳三个,因为单衣薄裳,浸在水中半天,弄得纤细毕露,难以见人,情愿坐了自家粪船,先行回家。星冈也说应该先行回去。只有竹亭一个,却在嘴上叽咕,怪着她们婆媳几个到底妇流,不识县官的抬举。王氏婆媳三个,明明听见,不及辩白,径自坐船回家。
及至夜半,水始退净,大家方去收拾什物,整理器具,打扫水渍,一直闹到天亮,竟希祖孙父子四人,方才回转。
竟希不问家中有无损失,又命竹亭出去募捐施赈,星冈出去挨家看病。后来救活数个人命,因此得了善人曾家之号。
又过月余,已是三伏。有天晚上,王氏因见翁夫儿子,都已出去乘凉,方在房内洗上一个好澡①,洗完之后,便叫江氏进房,帮同抬出澡盆,去到天井倾水。江氏抬着前面,王氏抬着后面,江氏只好倒退着抬出王氏卧房。刚刚走到天井,一眼瞥见那株虬藤,陡然变成一条腰粗十围,身长数丈,全身鳞甲的大蟒,直从屋檐之上,挂将下来,似在阶上俯首吃水。只把江氏吓得顿时心胆俱碎,砰的一声,丢去手上澡盆,拖了她的婆婆,就向大门外面飞逃。
王氏未曾瞧见那蟒,自然不知就里,一边被她媳妇拖着奔跑,一边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问着媳妇:如此慌张,究竟何事。江氏此时那有胆子答话,忙向门外跑去,不防对面恰巧走来一人,正和江氏撞了一个满怀。
江氏一见那人,正是她的丈夫竹亭,连忙低声说道:“那株虬藤,真个变成了一条大蟒,你快不要进去。”竹亭性子素刚,不及答话,早已一脚奔入里面,仔细一看,何曾有条大蟒,只有那株虬藤,映着月光,正在那儿随风飘荡,且有一股清香之气,送到鼻边,正待唤进母亲妻子,江氏因不放心,早已蹑足蹑手悄悄的追踪跟入,躲在竹亭背后,偷眼一看,那蟒忽又不见,忙去扶进婆婆。尚未立定,竹亭已在向江氏发话道:“你在见鬼吧。何处有条蟒蛇。下次切切不可再像这样的造言生事。”
江氏不愿辩白,自去提起澡盆,送回王氏卧房。等得竟希等人回来,王氏告知江氏瞧见大蟒之事,竟希听了点首出神,星冈、骥云听了疑信参半,竹亭仍不相信。
江氏以后虽不再提此话,可是她一个人再也不敢近那虬藤。王氏已知其意,即命江氏单在楼上缝纫全家的穿著,中馈之事,改由郭氏担任。
原来曾家的宅子,本只三楼三下,还是历代祖上相传下来的老屋。竟希生怕改造正屋,伤了那株宝贝的老藤,因此只添馀屋,所以自己也住在靠近虬藤的楼下单屋。对面西屋,给与星冈夫妇居住。楼上东屋,给与竹亭夫妇居住。西边给与骥云夫妇居住。
江氏安居楼上之后,身体较为清闲,即于次年,就是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那天的亥时,不声不响的,安然产下一个头角峥嵘,声音洪亮的男孩,此孩子即是曾文正公。
这年竟希,恰巧七十,因是四世见面,自然万分高兴。便又记起产母曾见大蟒,料定此子必有来历,便将官名取作国藩二字,也是望他大发,好替国家作事之意。接见国藩满月之后,满身生有鳞癣,无论如何医治,不能有效,又以涤生为字,伯涵为号。
又过几年,江氏续生三子二女。那时竟希业已逝世,即由星冈将他次孙取名国潢,字叫澄侯;四孙取名国荃,字叫沅甫;五孙取名叫国葆,字叫事恒;两个孙女,长名润姑,幼名湄姑。又因次子骥云,也生一子,取名国华,字叫温甫,排行第三。
国藩长至八岁,满身鳞癣之疾,愈加利害,还是小事,最奇怪的是,两试掌上,并无一条纹路。非但曾氏全家,个个莫明其妙,就是一班相家,都也不能举出甚么例子,只有混而沌之说是大贵之相罢了。这年国藩已在村中私塾念书,有天散学回家,把他一张小嘴嘟得老高。江氏爱子情切,未免一吓,忙问这般样儿,为着甚事。
国藩方始忿然的答道:“今天先生的一个朋友硬说孩儿手上没有纹路,不是读书种子。孩儿和他辩驳几句,他又挖苦孩儿,说是要末只有前去只手擎天,若要三考出身,万万莫想。”
江氏听毕,一把将国藩抱入怀内,笑着抚摩他的脑袋说道:“这是我儿的一个预兆,将来果有这天,我儿还得好好的谢他。”
国藩听了母亲教训,以后真的万分用功。那知一读十年,学业虽然有进,可惜每试不售。直至二十三岁,道光十三年的那一年,有位岳镇南学使按临到来,方才进了一名秀才。同案欧阳柄钧,钦佩国藩的才学品行,自愿将他胞姊欧阳氏配给国藩。星冈父子,因见门当户对,也就应允,即日迎娶。那时国藩正当青年,欧阳氏又是一位少妇,闺房之乐,异乎寻常,郎舅二人,也极情投意合。
有一天,柄钧匆匆的自城来乡,要约国藩进城,替他办桩秘事,国藩当然答应。及至入城,柄钧即同国藩走入一个名叫鄢三姊的士娼家中。国藩曾在县考的时候,已由几个窗友陪他到过几处,都因不是上等名花,难入才人之目,因此淡了游兴。
及到此地,虽未看见主人,但见一切的陈设优雅,已合那副屋小于舟,春深似海的对联,不禁一喜。便笑问柄钧道:“你把我没头没脑的拖来此地作甚,此地又是甚么所在?”
柄钧轻轻地说道:“此家有一对姊妹花,姊姊叫做春燕,妹妹叫作秋鸿,秋鸿和我已有啮臂之盟。因她的生母,视鄢三姊为一株摇钱之树,我又不是王孙公子,量珠无术,特地请你来做一位说客,千万不可推却。”
国藩尚未答话,只听得远远的一阵环佩声喧,跟着一派香风吹至,使人肺腑一清。就在此时,帘翱启处,果然走出两位美人,柄钧即指一个较为丰硕的美人,对着国藩道:“这位便是我的爱人秋鸿。”又指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说道:“她是我的姊姊春燕。”春燕不待柄钧说毕,偷眼睨了国藩一眼,忽将一张妙靥微微地一红,半露羞涩之容,半现垂青之意。国藩本来没有迷花浪蝶的经验,一见春燕对他如此情景,不禁也把他的蛋脸一红,似乎比较春燕还要加倍害臊。
春燕此时已知国藩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子弟不便撩拨过甚,便向柄钧一笑道:“这位可是你的令姊丈曾涤生相公么?”
柄钧寒笑点首答应道:“他正是我的姊丈,我此刻急于要和你们妹子商量几句紧要私语,就请春燕姊姊,陪我姊丈在此闲谈一会。”
柄钧说着,也不再管春燕许可和否,便和秋鸿二人手挽手的踱入裹面而去。春燕一见左右无人方和国藩寒暄起来,起初是春燕问十句,国藩只答一句;后来问几句答一句;最后来是问一句答一句了。二人谈得渐渐入港,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春燕忽又懒洋洋的瞄上国藩一眼道:“我的妹子,有君来做说客,大概可以如她之愿,终身有靠的了。”说着又以绣巾掩口,嫣然一笑的低声问着国藩道:“君的尊夫人,究竟娶了多少日子了,可否请君见告,我还有几句私语,要想和君细说。”正是:
方羡有情成眷属
不期无福待神仙
不知国藩怎样答法,且见下文。
第二回 嵌字联生离死别 落叶赋阴错阳差
国藩既见春燕人已十分妩媚,言辞又很知轻识重,此刻忽又问及他那新夫人的结缡日期,料定这本试卷又被这位女考官取中,心下一个舒服,便老实的告知家中景况。
春燕听毕,正待也将她的肺腑之话说出,忽听她的未来妹夫欧阳柄钧,已在里面唤着国藩进去。即对国藩抿嘴一笑道:“你且进去商量好了他们之事,我们俩再细谈吧。”
国藩一个人走入里面一会,方同柄钧、秋鸿两个一齐出来,可巧鄢三姊已从街上购物回来。柄钧先将国藩介绍见过鄢三姊,互相寒暄一阵,国藩始请鄢三姊去至内室,就把他刚才和柄钧、秋鸿预先商议之话,委委曲曲的陈述给鄢三姊听了。
鄢三姊的初意,原想在她次女身上,得笔大大的身价。此时因见国藩前来说项,说是柄钧目下手头虽窘,将来必能发迹,既做他的外室泰水,眼光须要放远,后来自然享福不尽。鄢三姊听得这般讲法,心里已有一半答应,再加方才瞧见她的大女,虽然坐得离开国藩好远,却把她的一双眼睛,只向国藩脸上一瞄一瞄的,又知大女已经瞧上国藩。国藩也是新科秀才,曾家又有善人之号,这两椿还是小事,现在大家都在传说国藩是条大蟒投胎的,身上且有鳞癣为凭,手上又没纹路,种种都是大贵之相,这个现成人情,怎好不卖?于是满口答应。并说我既做了你们这位老舅的丈母,大家就是亲眷,以后不必客气,可要常来走走。国藩听了,连称应来拜望。
鄢三姊便同国藩回到外边,又对国藩说是拣日不如撞日,索性就在今天晚上,办席喜酒,趁你在城,眼看做了此事好些。国藩问过柄钧,柄钧也极愿意。鄢三姊一心望她大女勾上国藩,一切催妆之事,都由她去办理,不要春燕相助。春燕明白母意,即把国藩邀入她的卧房,情致缠绵的诉说心事,极愿照她妹子一样,立刻做了国藩的外室。国藩怕人议论,不肯一口允诺,后来禁不起柄钧、秋鸿等人竭力相劝,国藩方允先做腻友,将来再定名分。人家瞧见国藩如此坚决,不肯率尔从事,只得依他。
这天晚上,酒席散后,两对玉人,都成人月双圆之喜。
第二天,国藩恐怕家里惦记,连忙赶回家去。又过几天,恰巧县官李公,要请国藩替他整理文集,国藩就借此事,方得暂住城里,鄢家母女瞧见国藩又做本县衙内里的上宾,当然愈加巴结。
春燕本来能作几首小诗,等得国藩晚上去的当口,即将她的诗稿取出,要请国藩替她修改。国藩翻开一看,只见头一首就是:
一夕秋风水又波,天涯回首各关河;分明同此团圆月,总觉今宵瘦损多。
国藩觉着此诗的造意虽佳,词句未免萧索,不愿往下再看。单对春燕笑着道:“我是长住乡间的人,还有两代上人,须我日常定省,现在容易借着县里之事,方能与你做这一两旬的畅叙,你偏要叫我修改此稿……”
春燕不待国藩说完,把脸微红一红,即向国藩手内,将那一本诗稿抢回,顺手丢在妆台之上,又笑嘻嘻的拉了国藩,一同坐在床上道:“你的说话很对,这倒要怪我太性急了,只要我没别样风波,和你常能一起,还怕我不成一个女诗人么?”
国藩听得这话更是触耳,便在暗中忖道:此人何故作诗讲话,都寒有一种不吉利之意。国藩想到此地,又见春燕这人,并没什么毛病,已同一位捧心西子一般,倘一有病,那还了得。不禁由爱生怜,即将春燕拥入怀中,用他左颊前去摩擦春燕的右颊道:“你要学诗,我的肚内还有一些古懂,慢慢儿的来不迟,不过你的身体太觉娇惯,以后还是少躁心思为宜。”
春燕一面听着,一面也用她的那张粉颊,回擦国藩之脸,忽然又用两指,轻轻地去向国藩项上撕下一些癣皮,放在她的掌心上,便向国藩道:“人家都说此癣就是蛇皮,你有这个来历,所以我和你同床共枕的时候,真没一丝丝儿讨厌你的心思。但望你能高发,我也可以享福。”
国藩不待春燕说完,冷不防噗的一声骤向春燕掌上一吹,那一些些的癣皮,早已吹得无形无踪。
春燕便将身子,在国藩身上,左柔右扭的不依道:“我不怕肮脏,你反怕肮脏起来。”说着逼着国藩脱去衣裳让她光脊粱的一瞧全身。
国藩忙将春燕的身子抱定道:“你快莫动,我可抱不住你了。你要瞧我全身,也是好心。但是灯光之下,袒裼裸裎的成何体统。”
春燕听说方始坐定不动,还向国藩微瞪了一限,低声自语道:
“你的身上,还怕人家没有瞧见过不成。”
国藩笑了一笑,也不再辩。这天晚上,一宿无话。
没有几久,国藩已把李公的文集整理完事,自回乡去。不防春燕就从国藩走后,渐渐的得了吐血之症。柄钧悄悄奔去告知国藩。国藩正因他的祖父,老病大发,需得亲奉汤药,无暇去瞧春燕。直到次年春天将尽,星冈方始好了起来,国藩慌忙借了一件事情,去瞧春燕之病。岂知一脚跨进房去,陡见春燕一个人斜坐被窝洞中,背靠床栏,双目凹进,两腮现出极深的酒窝,早已瘦得不成人形。
国藩不觉一个酸心道:“怎么竟会瘦得这般。我因祖父有病,不能分身前来瞧你,请你原谅。”
春燕连连微点其首,又用她那一双瘦得如同鸡爪般的纤手,指指床沿,就叫国藩在她身旁坐下道:“你是一位孝子,我怎敢怪你。只是我的病体已人膏肓,怎样好法?”
可怜春燕的一个法字,甫经离口,她的眼眶之中,早同断线珍珠一般的泪珠,簌落落的落下来。国藩连忙替她揩干,又用吉人天相的一老话劝上一番。
春燕听了微微地叹上一口气道:“我已不中用了。你在劝我,无非宽宽病人之心罢了。我只望你等我死后,由你亲手将我葬下,再好好的照顾我的母亲,我就没有未了的心愿了。”
国藩忙极诚恳的答道:“这两椿事情,我一定不负你的嘱托。你若能够慢慢的好了起来,岂不更好。”
春燕尚未答话,只见鄢三姊和柄钧、秋鸿三个,各人手执仙方吃食等等东西同进房来。一见国藩坐在春燕的身旁,一齐异口同声的怪着国藩道:“你真有些狠心,春燕病得这般,无论怎样,也得偷空进城一趟。”
国藩恐怕病人听了因此生气,于病更加不利,正想辩白几句,急切之间,反而期期艾艾的讲不出来。
春燕病得如此模样,还在床上帮着她的情人道:“我正为他有这般孝心,将来会大发,我就死了,于我也有光呢。”
国藩在旁听说,心想这般一个明白事理的女子,竟会不永于年,这也是我曾某没福。国藩想完,因见鄢三姊和秋鸿二人,已在服伺春燕,服那仙方,他便拜托柄钧替他下乡一行,推说城里有个朋友有事留住,三五天之中,不能回家。柄钧当然照办。
那知不到三天,春燕竟把国藩这人抛下,驾返瑶池去了,死的日子。正是三月三十那天。所以国藩有副挽联是:未免有情此日竟随春去了似曾相识何时再待燕归来国藩果不失信,真的亲自葬过春燕,又厚赆了鄢三姊二百银子,始回家中。
王氏、江氏、欧阳氏婆媳三代,因见国藩此番入城回家,时常闷闷不乐,便命国藩,早日上省乡试,也好开怀遣闷。国藩听说,果于端节之前,辞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以及叔婶等等,同了欧阳柄钧进省。柄钧本来是常到省中玩耍的,一到省城,生怕国藩忧能成疾,便又同他前去问柳寻花。
有一天走到一个名叫如意的马班子①寓中,国藩一见如意这人,长得极似春燕,见新思旧,不知不觉的便和如意落了相好。如意初见国藩满身癣疾,不甚清爽,并不真心相待。后听柄钧以及湘乡县中赴考的一班相公,都在说起曾家虬藤化蟒的故事,方才相信国藩的癣疾,非比寻常,以后始与国藩真心要好,甚至国藩付她的缠头之资,也不收受。
国藩本是一个性情中人,于是又把如意这人,引为知己起来。等得三场考毕,归期已有日子,竟和如意二人,弄得难舍难分。不得已赠上如意一副对联是:
都道我不如归去
试问卿于意云何②
国藩赠过此联便和如意握别道:“我倘能够微幸中式,一月之后,又可和卿相会,倘若不中,我也无颜来省,只好俟诸异日的了。”
如意一直送到城外,方始伶伶仃仃的一个人回寓。
①马班子即中州河南游码头之流娼称呼,湖南安徽二省靠近湘省,马班子故常到此。
②此联后人有传为左文襄者,其实误传。
好容易盼到九月底边,放榜那天,急去买上一张题名录一看,一见三十六名的新科举人,正是曾国藩三个大字。还怕眼花,忙又细细一查籍贯,方知她的情人曾涤生,果然中了。连忙托人假造姓名,专人去到国藩家中给信。那时国藩也已接到省中提塘的报单,立刻兼程进省好赴鹿鸣之宴。
一到省城,时已深夜,不便去谒房师,趁空来找如意。相见之下,这一喜自然非同小可。如意当场要求国藩娶她作妾,国藩婉言谢绝。如意因见他的原介绍人欧阳柄钧,此次没有中式,未曾一同进省,无人帮腔,正拟得闲慢慢再说。那知国藩的老太爷竹亭,奉了父命追踪上省,来替国藩办理一切酬应之事。国藩原是一位孝子,偶然逢场作戏,已觉问心有愧,一见父亲到来,自然不敢再住如意寓中。及至事情完毕,竹亭即携着国藩回家,害得国藩从此以后,没有机会再和如意重见。幸亏留下嵌着如意二字的那副对联,至今传为佳话。
当时如意虽不如意,不才个人,想一株路柳墙花,能和钱塘苏小一般,留名后世,似乎比较汉高祖时代,戚夫人之子,名叫如意的那位皇子好得多了。
现在单讲国藩中了举人,他家自从国初到今,乡榜之上,并未有过一个名字,国藩年仅二十四岁,已经入了贤书,①星冈等人,岂有还不笑掉牙齿之理,于是今天忙竖旗杆,明天忙上匾额,还要祭祖先,宴亲戚,谢先生,拜同年等等之事。
曾家固是乐得不可开交,可是那位鄢三姊得了国藩中举之信,也在那儿怨死女儿没福,伤心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国藩又赠一百银子,方将鄢三姊的愁苦减去了大半。
星冈、竹亭几个,一等大事办毕,因为湘省距京太远,主张年内起程,方才不致局促,国藩也以为然。就在十月底边,坐了轿子先到湘潭,再由湘潭雇了民船,前往汉口,再由汉口起旱入都,沿途并未耽搁,到京已在年下。及至会试期届,国藩便随各省举子进场。不料三场文字,虽然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可惜不合考官眼光,一位饱学之士,竟至名落孙山。
好在国藩为人,很有涵养功夫,此次不售,再待下科。
回家之后,星冈、骥云都来劝慰,只有竹亭一个稍现不乐之色。国藩一概不问,仍用他的死功。
转瞬三年,二次重复上京,亏他有志竟成,便于道光十八年的戊戍科,中式第三十八贡士,赐同进士出身。二十年授了检讨。那时曾国藩的年纪,还只二十八岁,当年即受座师穆彰阿尚书的知遇,派充顺天乡试磨勘;第二年又得国史馆的协修官。
国藩在京既算得意,早于中试之后,叠将详细近状,分别函禀家中上人。在他初意,还想乞假回籍终养,后来既得祖父、父亲、叔父等等的家信,都来阻止;复由座师穆彰阿唤出,当面劝他移学作忠,方始不负朝廷的恩典。国藩听说,只得遵命,忙又写信禀知家中,说是既然留京供职,因在客边,须得先接家眷、一俟部署停当,即行迎养。家中得信,立即派了妥人伴送欧阳氏入都。那时欧阳柄钧也因属试不第,正想上京入监,因见乃姊入京之便,于是同伴而来。
国藩一见柄钧同至,不禁大喜的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愁得即日移居半截胡同,乏人相助。”
柄钧听说,也笑上一笑道:“姊丈入了词林,既有俸银,又有同乡印结可分,大概添我一人吃饭,似不碍事。”
国藩等欧阳氏不在身边,忙问柄钧的外室岳母,是否康健,秋鸿何不索性同来。
柄钧见问,苦脸答称道:“你还问她呢,她也随同乃姊去世了。还是她娘,倒觉康健。”国潘听了叹息不已。
又过几时,便把柄钧入监之事办妥。每天风雨无间,入馆办公,回寓之后,不是写家书,即是作日记,以及练字看书。不到两年,文名渐起,因此前来和他结交朋友的,很是不少。国藩本来勤于写家信的,家中的回信,也是连续不断。因而又知几个兄弟都已娶亲,且肯读书,两个妹子,也已出嫁;国藩既把家事放心,更是黾勉从公起来。谁知在那道光二十三年,翰詹科道大考的时候,又得着三桩意想不到的巧遇。
原来大考,例分三等:考在一等的,不是升官,便是放差;考在二等前几名的,也有好处,考在二等中间,以及二等之尾的,无升无黜,平平过去;考在三等的,就有降调等等的处分。所以前清有句老话,叫做翰林怕大考。
当时有个名叫陈暄的渐江人,他已做了翰林院侍讲多年,只因年老,既惧降调,又怕升官,便在未考之前,私去拜托他那亲戚许乃普尚书,字叫滇生的,说是他情愿考在二等稍后,无荣无辱足矣。
许尚书答道:“这容易,你只要在你试卷上面,略略洒上三两点墨迹,我一有了记认,自能如你心愿。”
陈暄听了,等得考试那天,自然按照所嘱办理。
不防国藩那天,他的卷子上面,因套笔管匆促,也碰上几点墨迹,许尚书不知就里,还当国藩卷子,就是陈暄的卷子,居然把他升在二等的倒数第一名。等得将那所有试卷呈入道光皇帝的御览的时候,道光皇帝先把一等的几本卷子随便一看。放在一旁,再去怞出二等末了的几本一看。因为那时道光皇帝正死了一位爱妃,阅卷大臣要拍皇帝的马屁,题目出的是落叶赋,又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八字为韵,无非取那哀蝉落叶之意。可巧道光皇帝看到二等末了几本卷子的当口,忽然想起亡妃之事,一时悲从中来,便没心思再往下瞧,即把手上的几本卷子随便一摆,挥手即令太监拿去。
阅卷大臣接去一看,曾国潘考在二等倒数第一的,竟变为二等顺数第一起来。起初都觉不解,及至翻开卷子一看,方才看出内中有那除非天上能开不夜之花,安得人间长种恒春之树。知道此卷说着皇帝心病,所以有此特达之知,连忙把曾国藩升补了翰林院侍讲,且放四川省的正考官。
国藩这三桩的巧遇,第一是误洒墨迹,第二是帝随手摆错他,都一点不知,就是赋中的那一联句子,他也并不晓得宫中死了妃子之事。他是因见有那八字为音,偶然想起春燕起来,可以切题,才做上这一联的。不想陰错阳差,竟便宜他得了一件升官得差的大喜事。话虽如此,一半也是那时他已有了道学之名,做人不错,无意之中,食了此报,正合人情天理。
国藩既已放了四川的正考官,自然择日起程,到了成都之后,总督将军以次,都到城外那座黄花馆①里,跪请圣安,然后导入闱中。正是:
漫道文章没公道
须知武艺本天生
不知国藩入闱之后,有无甚么事件发生,且阅下文。
第三回 分尸饮血神勇堪惊 斗角钩心圣衷可测
国藩入闱之后,他因自知初次衡文,不但关防严密,恐怕有人私通关节,就是对于各房官所荐卷子,也十分慎重;且将所有落卷,都要亲自查过,免有沧海遗珠之事。所以道光二十三年癸卯那科,各省中式的人材,要算四川省最盛。
等得考毕,国藩因有王命在身,照例不得逗留。起程那日,仍由总督将军,各率所属,亲自送出东门,寄请圣安。①国藩送走众官,正待鸣锣升炮②开船,直向宜昌放去的当口,忽闻岸上人声鼎沸,喊叫连天,似乎发生重大案件样子。便命随身差弁,上岸探明报来。差弁奉命去后,直过好久,方始回船禀报,说是沐恩③上岸打听,据几个老百姓告知沐恩,说是这场祸事闹得不小。因为昨天有个名叫鲍超的游勇,从前曾在粮子④上当兵,后来革了名字。姓鲍的虽然有点武艺,因他怪喜汹酒滋事,脾气不好,川省当营官的都不肯补他名字,他便没有吃喝,只好去打烂帐。
①清朝仪注臣对于皇上万分恭顺,比较明朝制度尤为隆重。
②开船时鸣锣升炮系二品大员体制,国藩为正考官钦差排场。
③沐恩为武官对于上司自称词。
④粮子即老百姓称呼绿营之谓。
国藩听了这儿,便问打烂账可是公口。
差弁即把腰干一挺,双手一垂,①接口禀道:“不是的,大人所讲的公口,俗名哥老会,打烂帐就是要饭的。”
国藩听说哦了一声微笑道:“就是教化子。”说着,又命差弁快说下去。
差弁又接说道:“姓鲍的打了烂帐,昨天已把他的婆娘宋氏,价卖给一个下江②的南货客人,说定今天人银两交。不料此地有个姓向的老少,③老子做过一任大官,一生最是贪花好色,一见姓鲍的婆娘,长得不错,一文不给,硬要霸占。姓鲍的和他争执,他就喝令打手,要想捆起姓鲍的来。这个姓鲍的原是一位杀星转世,只一回手,就把那班打手,一连打倒几个。向老少见了自然更加大怒,自己奔去几脚就将姓鲍的婆娘,踢下一个小产娃娃。姓鲍的岂肯让他,当场一把将他一个身子一撕两爿,连淌在满地的血水,都爬在地上,一齐吃下肚去。向家的打手,一见闹出人命,飞奔报官。此地东门一带的老百姓,目见姓鲍的是个好汉子,大家叫他赶快逃走,姓鲍的反说一身做事一身当,情愿赔那狗造的性命。现在闹成一片,却是大家动了公愤。”
差弁一直讲至此地,忽然听得岸上有了开锣喝道之声,又接说道:“这个锣声,大概是成都县前来验尸来了。”
国藩听到这儿,便将眉头一皱道:“这个姓鲍的性子也太躁了。此件案件,只有前去告状,方是正办。现在出了人命,反把一场上风官司弄得成了下风,未免可叹。”
差弁又禀说道:“回大人的话,可要去将县里传下来问问。”
国藩摇头道:“不必,这些事件,本是地方官的责任,我们不好过问。”说着,将手一挥道:“我们还是开我们的船吧。”差弁应了一声喳,立即退下,传谕开船。
现在不讲国藩回京复命,先叙鲍超这边。原来鲍超字春亭,后来有了战功的时候,方才改作春霆。他是四川奉节人氏,世代务农。直到他的手上,偏偏不爱做那庄稼,只喜使拳舞棍。但因未遇名师传授,凭着天生的一股神勇,三五十个人,也还不能近他身子。不到三十岁,已经长得身长体壮,望去俨似一位天神。
大家见他有些本领,劝他前去当兵,他就抛下一位老娘,一个婆娘,①就到粮子上混了几时。他的营官,见他捉暴客②捉匪人,是他长处,见他烂耍钱,烂喝酒是他短处,每逢误差的时候,不过责他几十军棍,尚未革他名字。有一次,马边③地方蛮子抗拒官府,本省营务处④调动他们那营去打蛮子。那时绿营的暮气已深,一遇见仗,就要溃散。
当时鲍超,因见他们正杀得起劲的当口,一班弟兄,大家似有溃散之势,他就飞身冲到阵前,厉声大喊道:“此刻正在吃紧的时候,只要大家能够继续再打下去,一定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你们一有战争就要散粮子,现在老子在此地,万不能够!”
鲍超一边声若洪钟的在喊,一边一双眼红得发火,势如一只饿虎,就要噬人一般。他的一班弟兄们,居然被他威势所慑,没敢逃跑。于是那阵,竟打上一个大大的胜仗。这场功劳谁也料得鲍超起码要升什长。①岂知他的营官,冒了他的功劳,还嫉他之才,回省之后,倒说他犯了营规,将他革去名字。鲍超当时这一气,几乎要呕血,但是没法奈何,只好卷了铺盖走路。
回到家中,他的老娘问他怎么回家,他便把桌子一拍,气哄哄的答道:“老子已被那个球戳脸的小混蛋革了名字,老子不回家来,还在那儿干甚么!”
他的妻子宋氏,听不过去,喝阻他道:“婆婆好言问你,你就该好好的对付,这般生相,像个甚么样儿!”
鲍超听说,也不辩白,单把他的眼球一突道:“老子干不了那种卖沟子②的行径,你又奈何老子。快去烫酒,老子饿了整天了。”宋氏一见丈夫发火,不敢再说,单说家里没钱,拿甚么去打酒。鲍超听了,大踏步的出门而去。几天不回家来,也是常事。宋氏全凭十指,每天出去缝穷,得些零钱,养活婆婆。鲍超明明知道,也没半句慰藉妻子之语。一天鲍超的老娘,得上一场急病,不及医治而死,鲍超见了,光是干号一阵,就把他娘草草棺殓,请了四个邻人替他抬至祖茔安埋。
邻人到来,看看棺材道:“这具虽是薄皮棺材,若是抬到你们祖茔,也有七八里地,至少须得四串大钱,酬劳我们。”鲍超拍拍他的肚兜道:“老子有的是银子,莫说四串大钱,并不算多,就是十两八两,老子看在老娘面上也得送给你们。”
邻人听了大喜,于是高高兴兴的抬了棺材,嗳唷嗳唷的走去。鲍超和他妻子两个,没钱戴孝,就是随身衣服送葬。等得走到半路,邻人歇下棺材,要向鲍超先取抬资,因为素知鲍超为人,事情过后,便要反脸不认人的。那知鲍超本来没钱,起初拍拍肚兜,乃是一种哄人之计,此时一见大家向他逼现,倒是个直汉,不能坚持到底,只得老实说出身无分文,并说后来一定从重酬谢。
那些邻人,一见上了鲍超之当,一齐跳了起来,内中有个较为津灵的,即和其余的三个,悄悄地做上一个手势,三人会意,仍复抬起再走,鲍超夫妇二人,还当他们情愿赊帐,方在心里暗喜。不料那些邻人,把那棺材刚刚抬到一座万丈深崖的所在,陡然之间,只见他们把那棺材向那深崖之中,砰砰的一丢,那具棺材,立时就像滚汤团一般,骨碌碌的滚将下去,及至着地,那具薄皮棺材,本不结实,早已打个稀烂,尸身跌成两段。那些邻人用出这个辣手,也怕吃了鲍超的眼前之亏,大家顿时拔脚就跑。那时鲍超又要追人,又要去顾尸首,弄得无法分身,只在那儿顿脚大骂。
还是宋氏劝他道:“此事原是你的不是,不该去哄人家白抬棺材。况为上人之事,更加不可因此和人生气。现在并没银钱再买棺木,不如我们二人,绕至山下,索性就在此地掘个深潭,埋了婆婆再说。相公将来果有发迹之日,随时可以迁葬的。”
鲍超初时大不为然,后来一个人想了半天,依旧一无法子。方始仍照宋氏的主张,同着宋氏绕至山下,各人找上两根断树老杈,挖成一个土袕,埋下尸身,大哭一场,方才回家。那些邻人,也怕鲍超前去寻事,早已躲开。
鲍超和宋氏两个,又混半年,实在混不下去,前去各处吃粮,又没人肯补他的名字,只得和宋氏商量,要想将她卖给人家,得些银钱,便往下江吃粮。
宋氏听说,掩面而泣道:“我们两个,与其一同饿死,自然你去吃粮,方有一个出身巴望,为妻为你改嫁,也是命该。”
鲍超也就流泪的答道:“你能这样,我很感谢你的。不过此地没人敢来买你,也没人买得起你。只有随我去到成都,方有法想。”
宋氏微喟一声,也没说话。
哪知一到成都东门,立即闹出一场人命。
县官一到,验了向老少之尸。鲍超一口承招,是他打死。一班老百姓看不了忍,大家联合多人,各执棒香一枝,名曰跪香,都向县官去替鲍超求情。县官命人驱散,即将鲍超带回衙门,押入死牢。
又亏那个南货客人,因见这场事情由他而起,除了当场送与宋氏一百两银子,教她快去打点衙门外;自己又去恳求游川同乡,搭救鲍超。游川同乡瞧见南货客人如此爇心,各人真的出力,鲍超方始未得死罪,办了一个充发极边的罪名。后来又遇一位讼师替他设法,居然脱罪回家,仍与宋氏重圆破镜。且由军功起家,封到男爵。虽是他的战功,风水之事,也有一半。此是后话,将来再讲。
现再接述国藩于道光二十三年的冬天,方回京师。他的座师穆彰阿,那时已经戴了相貂,便保他这位得意门生,充文渊阁校理。二十四年,转补翰林院侍读,兼充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之职。二十五年,又充乙巳科会试第十八房的同考官。当年九月,升了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十二月里补了日讲起居注官,并充文渊阁直图之事。国藩的官运既是亨通,他的学问德望,也就同时大进。家中书信,虽仍来往不绝,总以他的祖父祖母,父母叔婶等人,不肯来京就养,未能晨昏定省,略尽下辈之孝,视为一桩大不如心的事情。幸亏欧阳氏替他养上一孩,取名纪泽。因思他的祖父祖母,得见这个孩子,又是四世同堂,方才有些高兴起来。
纪泽弥月那日,大作汤饼之宴,等得众宾散后,单留几个极知己的朋友,再作清谈。留下几个是倭仁,即将来的倭文端公,唐鉴、何绍基、肃顺、徐芸渠、凌荻舟、黄正甫、张润农,以及湖南益阳的胡林翼等人。胡林翼,字贶生,号润芝,道光乙未翰林。乃父达源,就是嘉庆巳卯科的名探花,官至詹事府正詹;那时已经告老还乡。林翼现为国藩的同乡同衙门,又有干才之称,所以和他格外莫逆。
当时大家初谈吏治,继谈经济,再谈学问书法,后来又谈到人才。胡林翼忽然笑了起来,大家不懂笑的理由,问他所笑何事。
胡林翼道:“我是笑的那个左季高,才虽开展,未免太觉自满。”
国藩也笑问道:“润翁不是说的湘阳人左宗棠么?我晓得他中在壬戍科,可惜屡次会试未售。”
唐鉴岔口问胡林翼道:“这位左公怎样自满?”
胡林翼道:“他说诸葛亮是古亮,他是新亮。他又说我那同乡郭意诚是老亮。并承他的谬许,赠兄弟一个今亮。其实兄弟连一个暗字都恐怕够不上怎敢当今亮字呢?”
黄正甫、张润农一同道:“这末我们这位涤翁呢?”
胡林翼见问光是笑而不言。国藩赶忙拿话拉开。大家又谈一会,方始各散。
又过两年,已是道光二十七年,国藩那时文名大盛,朝臣也有几个知他是穆相的门生,自然未能免俗,也就爱屋及乌的推许起来。不久,国藩奉旨派充考试汉教习阅卷大臣,十月里又充武会试正总裁,旋又派为殿试读卷大臣。
这年的新科翰林李鸿章,来拜国藩,等得走后,国藩回至上房,对他欧阳夫人说道:“李安部郎的世兄,我瞧他非但声朗气清,且是鹤形,异日的名位,必定在我之上。”
那时欧阳柄钧可巧在旁,便问国藩道:“姊丈如此留心人才,难道天下就要大乱不成了么?”
国藩微笑道:“乱久必治,治久必乱,这是天道循环之理,但愿我们不致眼见乱事,那就大妙。”
柄钧姊弟二人,素知国藩已经学贯天人,此话决非空泛,便劝国藩何不趁此平时,上他几个条陈,好请皇上一一采纳施行,也是防患未然之道。国藩听说,微微一笑,认为知言。
第二年的正月,国藩果然上了一本封奏。道光皇上翻开一看,见是满纸不离道治二字,不觉有些看了生厌,随手提起御笔,批上迂腐欠通四字。此疏留中不发。
后来有个姓魁的太监,无意之中传出此话,闹得满朝人士,无不知道。当时有些不慊于国藩的人物,还要从旁加上几句,说是曾某的圣眷,业已平常,大家须要少与往来,免得将来有了祸事,带累自身。大家听了此话,个个暗中认为有理。说也奇怪,京城真也势利,这样一来,这位现任翰林院学士曾国藩的府上除去平日意气相投的几个知己朋友之外,好说得狗也没有一只上门。
国藩平日,本来已经介介自守,不肯出去联络朝臣,这半年来的门可罗雀,他虽未曾介意,倒把他的那位老师穆彰阿相国,替他大担心事起来。
有一天,可巧皇上在那便殿召见穆彰阿,穆彰阿一等奏对完毕,竭力保举曾国藩遇事留心,要请皇上大用。穆彰阿的为人,虽然太觉贪财,可是伴君已久,皇上的圣衷,他是无一不知。这个遇事留心四个字的考语,恰与迂腐欠通四个字针锋相对。
第二天,皇上果然有旨,召见曾国藩问话。国藩自然遵守古礼,不俟驾而行的趋朝。岂知自从五更三点进宫,一直候至下午,方有一个太监前来传话,说是皇上此刻业已回宫,教他次日仍是五更三点进宫,预备召见。国藩退出,不懂此事,也不回寓,就去找他老师穆彰阿,告知奉召未见的事情。
穆彰阿听毕,侧头默想一会,便与一个心腹管家,咬上几句耳朵,将手一挥道:“快去快来。”
那个管家去后,穆彰阿方对国藩附耳说道:“俺曾在皇上面前,保你能够遇事留心。今天皇上召而不见,其中必有道理。俺已命人进宫,拜托一位姓魁的太监,请他把你今天恭候召见,所坐的那间屋内,不论所摆何物,所挂何画,须将物件的名目,画上的字花,统统抄了出来,让你回去连宵记清读熟。明天皇上召见,俺能预料决不能逸出那间屋内的范围。”国藩听了口上虽在连说老师如此替门生躁心,真是恩同罔极;其实心内,还只八分相信。
这天直到晚饭已后,方见进宫去的那个管家,匆匆的持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呈与主人之后,穆彰阿疾忙打开一瞧,脸上立刻现出极满意的笑容。就把那包东西,递给国藩道:“魁老监他真不愧为一位办事的能手,所以皇上如此欢喜他。他虽然收了俺的三千两银子,可是这一大包东西也亏他去细细的抄下来的呢。”
国藩一边在听他的老师说话,一边已经看见包内全是抄成的白折。不但件件物名,抄得有来有历,就是画上的字迹花卉,也都抄得清清楚楚。
正拟仔仔细细,一本本看去的当口,已见他的老师指着一本白折,郑重其事的对他说道:“这是那间屋里挂的几张屏条,上面全是俺们乾隆老佛爷在日,六巡江南的事迹。皇上常常和俺说起,也想仿照祖上的办法,一巡江南为乐,谁知总没得到机会。皇上既是不能了此心愿,只好把那乾隆老佛爷六次南巡的事迹,读得烂熟,也算过瘾。俺料定明天召见,必定问及此事。你快快回去,连夜读熟,牢记胸中,不可一字遗忘,要紧要紧。”说着又捻须一笑道:“贤契将来的扶摇直上,简在帝心,就在这一包东西之中的了。”
国藩谢了老师,匆匆回寓,百事不做,关上房门,连夜读那白折之上的东西。第二天,仍是五更三点进宫,没有多久,即蒙召见,皇上所问,果然不出穆彰阿所料,国藩既已有了准备,自然奏对如流。
皇上不禁微失一惊道:“朕尝听人说过,尔能遇事留心,朕还以为尔于古人之学,能够留心罢了。殊不知尔于圣祖南巡之事,竟能记得如此清楚,诚属可嘉。”国藩赶忙免冠碰头,谦逊几句。
退下之后,又去见他老师,尚未开口,穆彰阿已寒笑的先说道:“今儿召见之事,俺已尽知,你且回去休歇休歇,静候好音就是。”正是:
直士不如邪士智
才人合受美人怜
不知国藩召见之后,究竟有无好处,且阅下文。
第四回 风尘侠妓巨眼识才人 草泽英雄倾心结奇士
这天国藩回转寓中,尚未脱去衣帽,只见他那老家人曾贵,拿进一大叠片子,笑嘻嘻的说道:“刚才老爷还没回家来的时候,各部堂官,以及九卿各道,陆陆续续的都来拜会。内中还有几个老实说出,老爷召见称旨,日内必有喜信等话。”国藩听说就在曾贵手上随便看了一看片子,以备分别亲往谢步。
欧阳夫人在旁笑着道:“现在这班人,真的有些势利,前一向并没一个鬼来上门,今天又仿佛前来道歉似的。在我说来,就是唱戏,也没这般改扮得快的呀。”
国藩微微摇首道:“这就叫作做此官行此礼,世风浇薄,人心不古,夫人何必视为奇事。只是天恩高厚,穆师栽培有进无已,怎样报答才是”。
欧阳夫人和曾贵两个一同接口道:“老爷不记人家之短,只记人家之长,这也只有克勤克慎,舍家为国罢了。”
国藩连点其头道:“我正为此,所以至今未告终养。”曾贵又说上一派旧话,方才退出。
没有几天,国藩便奉军机处传旨,派赴盛京,①查办一件要案。等得查明办妥回京,已是道光二十九年的正月,即奉明诏,授为礼部右侍郎之职。国藩因见越了四级飞升,反而有些栗栗危惧起来。在他意思,还想奏请收回成命,又是穆彰阿以及肃顺、倭仁等人,都来相阻,国藩始行谢恩到部办事。到了八月,又奉旨兼署兵部右侍郎,兼充宗室举人复试阅卷大臣。九月里又充顺天试复试阅卷大臣。十月里又充顺天武乡试校射大臣。
国藩方在黾勉从公,上报国恩的时候,那知就在这年冬天,突接他那祖父星冈封翁在籍逝世的讣音,自然十分哀悼。遵制在寓成服开吊,并请假二月在家读礼。
一天忽然想着一件丧制,自己有些疑感不决,急命曾贵去请胡林翼前来商酌。曾贵去了回来,说是胡大人胡林翼早于头一年捐升道员去到贵州候补去了。
国藩听说大惊道:“他竟出京去了。怎么我一点点都不知道此事呢?”
欧阳夫人岔嘴道:“这桩事情,怪我忘记不好。去年老爷奉旨去到盛京查办案子的时候,胡大人确曾来过我家辞行的。”
国藩听说道:“这末他去了一年多了,为何并没一封信给我,莫非怪我失礼不成?”说着又连连叹气道:“处世真难,稍有一疏忽,便要得罪朋友。”
欧阳夫人道:“老爷不必多疑,像老爷处事这般周到,我说世上已是少有的了。胡大人就是没有信来,安知不为别样事情耽搁,不好一定说他在怪我家。”国藩听得他的夫人如此解说,方才没话。
这末那位胡林翼编修,究为何事,在京年余,不给国藩一封书信的呢?原来却有他的道理。
他本是一位名探花之子,自己少年科第,初入词林的当口,还以为有他那般才笔,那般经济,指日就可像掷升官图一般,只要连掷几个红色,便能直到协办。不期事实和理想,竟是大相径庭。
浮沉了京华多年,眼看曾国藩一人只是扶摇直上,朝廷并没一点好处及他。他正有些牢蚤,自叹怀才不遇之际,忽遇他那名叫盛康字旭人的一个门生,以道员进京引见,前去拜他。师生相见之下,林翼首述不得意的近状。
盛康便安慰林翼道:“可惜先生是要由大考升官的。倘若不耐守候,门生此次进京引见,带有一笔余钱,先生何妨也捐一个道员出去混混。只要随便一转,陈皋开藩,直到督抚,也非难事。
林翼听了把心一动道:“贤契的说话,本已不错,又肯替我出资报捐,更是好意,不过我就是捐了官,前去候补,无如资斧无着,仍非良策。”
盛康又说道:“师生之谊,本同父子。门生家中还堪温饱,先生候补的资斧,尽管去问门生拿去,况且先生具此奇才,到省便可署缺的,决不致久作闲散人员的。”
林翼听了,方始大喜。师生二人商量之下,决计捐个候补道员,指分贵州。
后来他们师生同路出都,林翼竟在天津地方迷恋一个名叫大姑的私娼,大嫖特嫖起来。再加盛康又是一位少年公子,对于嫖的一字,视作名士风流,连杜牧都不能够免此。其实盛康的嫖,完全是个包字,林翼的嫖,完全是个忿字。
有一天,盛康去找林翼,尚未跨进大姑的卧室之门,就听得大姑的声音,在称赞林翼道:“胡大人,你这副对子,真够得上写作俱佳两字。”
又听得林翼呵呵一笑的笑道:“瞧你不出,你还能够识得一点好歹,可惜现在国家没有女科之制,否则你也得受那迂腐欠通的考语呢。”
盛康听至此地,慌忙一脚闯入房内,问着林翼道:“谁是迂腐欠通?”
盛康问了这句,忽见桌上放着一副对子,非但写得龙蛇飞舞,跃跃欲活,就是那两句“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的联语,虚写姑字,也是巧笔。便又不待林翼答话,跟着去问大姑道:“你本是一位不栉进士,可知道我们这位先生写此一联的意思么?”
大姑一面已将那副对联,自去挂在壁间,一面笑答道:“怎么不知你们这位先生,他因怀才不遇,要想借我们这个醇酒妇人,糟蹋他的身子,以求速离这个世界。”
大姑说到此地,把她一双媚眼,望着林翼脸上一瞄道:“可说着了没有?”
盛康方要接口,已经不及,却被林翼抢先答着大姑道:“被你猜中。”林翼说了这句,忽又长吁一声道:“不图我于风尘之中,倒还遇见一个知己。”
大姑听了正色的打着津语答道:“胡大人,承您的情,瞧得起俺,谬赞一声知己。您得听俺一句半句,方才不枉俺们俩认识一场。”
盛康忙替他先生代答道:“大姑姑娘,你有什么言语,尽管请说,我们先生,作兴被你劝醒,也未可知。”
大姑听了,便请林翼、盛康二人,一同坐下,自己坐在林翼身边,方始朗朗的说道:“天生英雄,必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以备历练出来,将来为国大用。现在胡大人尚未至此,仅不过功名蹭蹬一点罢了。快请不可作此颓唐之想。倘若胡大人真的存了灰心世事的心愿,作了牡丹花下之鬼,后世的人们,只知您是一个浪子,不知您是一位奇才,岂不冤枉。依俺之见,再玩几天,赶快去到贵州到省。”
大姑一直说到这儿,又朝盛康笑上一笑道:“你们先生既是许俺是他知己,俺就更加不敢误他。”
盛康听说,不禁砰的一声,顿足大赞。不防一个匆迫,他的尊脚,竟把大姑的一双莲钩踏痛,立时只听得哎唷的连身喊了起来。
林翼在旁瞧得清楚,便用手去指指大姑的鼻子道:“谁叫你的嘴上,说得宛同唱莲花落一般。”
说着,又一面笑指盛康,一面复向着大姑扮上一个鬼脸道:“他是不赞成你的说话,故此有意踏你一脚,给你痛痛的。”
大姑一边还在柔着她脚,一边也佯恨了林翼一眼道:“俺是好心,不得好报,你们师徒两个,统统不是好人。”
三人互相笑了一会,林翼始将曾国藩因上条陈,得着当今皇上迂腐欠通考语的事情,讲给盛康和大姑听了。
大姑寒笑道:“俺常见宫门抄上,曾国藩曾大人的差使是不断的,怎会有此考语。”
林翼笑笑道:“要不是碰见皇上一个不高兴的时候,其实曾涤生何致欠通呢?”
这天大姑异常高兴,特地亲去做了几样小菜,陪着林翼、盛康喝酒。
喝上一会,她又正色的问林翼道:“你倒底几时动身,你和人说定一个日子,俺方放心。”
林翼见说,便把手掌一扬道:“再过十天。”
大姑点头道:“这也罢了,但是不准翻悔。”
林翼听说,手指盛康道:“他做保人可好。”
大姑还紧问了盛康一句道:“你不能欺俺。”
盛康拍胸道:“你放心,到了那天,我们先生真的不走,我也一个人走了。”
大姑听说,很觉欢喜。这十天之中,倒也打起十分温柔的津神,陪着林翼取乐。十天之后,大姑使自作主张办上一席饯行酒,替他们师徒二人饯行。林翼至此,不能不走。谁知林翼虽然离了天津,沿途依旧问柳寻花,并不急急前去禀到,甚至路过那些乡村茅店,对于极不堪寓目的土妓,他也无不流连忘返。盛康不解其意,有时也去问问他的先生,为何忘了大姑之劝。
林翼笑答道:“大姑终究是个女流,眼光怎样能远。她能劝我去干正经,已算难得。至于世人不能知我,也与孔夫人子的吾道不行一样。你要想想看,京师地方,乃是一所人才荟萃之地,既连如此一座京师,我也不能发迹,何况贵州那个边隅省分呢?”
盛康又劝道:“先生学问太高,不为流俗所职,但是一逢机会,那就不可限量。门生现在听得两广一带,很有一些匪类作乱,其志不小,连那徐少穆制军,①也难制止,足见不能等闲视之。先生还是快快到省,不可自失良机。”
林翼听了这番极恳切的相劝,方才下了一个决心,毅然的答道:“既是如此,我就再等十年;十年之后,再没人去用我,我便披发入山。”
盛康接口道:“准定如此,我们决计分道扬镳。”
林翼道:“这末我和贤契相约,大家十年之内,不再作这狎邪之游。”
盛康忙去拿出五千银子,赠与林翼作为到省的旅资,自己即于次日,独自前去到省。后来补了天津海关道缺,腰缠十万,退归林下。他的儿子名叫盛宣怀,因献铁路收作国有之策,民情鼎沸。清室之亡,大半为此。此乃后话,将来细叙。
现在单说胡林翼禀到贵州省之后,那时黔抚,是个姓赫的旗人,如何能知他是一个奇才。还瞧他是翰林出身,每逢考试之事,委他办办而已。林翼既是仍不得志,故没心绪写信给他京中的一班故人。曾国藩却是疑错。欧阳夫人倒有一大半猜中。
这年,欧阳夫人又生一子,取名纪鸿。第二年春上,国藩的祖母王氏,也过世了。国藩仍守二月之制。销假之日,奉旨兼署兵部左侍郎。咸丰元年,又兼署刑部左侍郎。第二年的六月,放了江西省的正考官。他就率了全眷同行,预备考毕,请假回籍省亲。及至走到安徽太湖县地方,忽接他那生母江太夫人仙逝的讣音,赶忙奏请丁艰,匍匍奔丧。八月中旬,方才抵家,号哭进内,抚棺大恸。那时他的老父竹亭,已经六十外了,即同他的叔婶都去劝他节哀办理大事。国藩只好遵命。
他的几个兄弟,也一齐和他去说,大哥此次回家,当然要俟服满,方能进京陛见。现在国运不佳,广东的土案,刚刚闹清,广西的土匪,又在大乱,大哥回家安逸安逸,未始不是好事。
国藩听了,大不为然的答道:“为的是受国恩,丝毫未报。国家有事,正是为臣下的卧薪尝胆之秋。你们大家反而认为应该趋吉避凶,殊属非是。”
他的几个兄弟听了,知道国藩的学问经验,胜过他们万倍,自然唯唯承教,并不反对。
国藩既在家中守制,不才便将工夫腾出来写另外一个奇人。
此人姓钱名江,表字东平,浙江归安人氏。道光二十八年,他正二十八岁。自幼父母双亡,依他叔父钱闳长成。甚么诸子百家,甚么六韬三略,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书不读,无事不知。
他虽有此学问,誓不去下清室的科场。每与二三知己谈论,他说满清自从吴三桂借兵进关,容容易易的得了汉人天下,若能效着汤武的行事,不分彼此,爱民如子,也还罢了。岂知一得江山,就派多尔-那个杀星南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得城无人烟,野皆尸首,黄帝子孙遭殃,和古时候的同是亡国一比,更加惨酷万倍。及至百姓惧怕杀戮,大家承认他们已是中原之主,还要猜忌过甚,各省都派驻防满兵。这个驻防,并非在防盗匪,明明在防百姓。就照君主之制而言,也应该知道民为邦本,怎好彰明较著的排出驻防字样。既是这般防备,汉满界限,分得如此清楚,试问一班百姓岂非仍是俎上之肉。
现在两广地方,很出几个英雄豪杰。从前刘文叔举义南阳,后来果成中兴之局。两广既想起义,最好是须有一个爇心的人前去,仿照战国时代的苏秦张仪,游说他们,将各方的人材,合而为一。势力集在中央,不怕不能逐走满人。
在钱江的这番议论,本来就是满人方面的致命伤,无奈当时吃着清朝俸禄的人们太多,一见钱江竟敢倡言大逆不道之话,马上飞报归安县官,以为必有重赏。幸巧那位知县姓魏名平,扬州人氏,素知钱江是个奇人,善言遣退那人,漏夜通知钱江赶快逃走。钱江得信,即向粤江进发。
他在半路之上,买上一部《缙绅》一翻,瞧见他的故人张尚举,正做花县知县,不禁大喜,也不再在他处耽搁,直到花县投刺进去。张尚举果然倒屣出迎,携手人内。
张尚举先问道:“故人来此,有无其他的贵事么?”钱江微笑道:“家乡连年荒欠,不堪坐食,特地出外走走。”
张尚举听了一乐道:“敝县甚小,自然不敢有屈高轩。故人倘肯暂时在此税驾,乃是全县数十万人民之福,并非小弟一人之幸。”
钱江笑答道:“这也不敢当此。好在我本同闲云野鹤一般,无所事事。即留贵署,备作顾问,也没甚么不可。”张尚举连忙收拾一间住室,待以上宾之礼。
钱江既在花县衙中住下,于是天天出去,借了游山玩水之名,随处物色人材,好行他的大志。
有一天竟于无意中结识了一个名叫冯逵号叫云山的志士。又因冯云山的介绍,认识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你道此人是谁,就是将来天皇洪秀全。钱江一见了洪秀全,又知他最信教,现在手下的教徒,已有一二万人数。因思此人生有异相,复在壮年,既具逐去胡人的大志,只要后来不变初衷,汉室光复定属此人。
这天即约冯云山同到洪秀全的家中。洪秀全也因云山的推崇,已知钱江是个奇人,万分尊敬,当下邀至密室,又把他那堂弟洪仁发、洪仁达二个,一同约至,五个人促膝的谈起心来。
洪秀全先朝钱江一拱手道:“小弟听得我们云山兄弟说起,先生是位奇人,特地叫他将小弟所抱的宗旨,转告先生。今天既承光降,自然赞成此事。不过小弟虽有此心,而无此学,务求先生看在天下的同胞份上,尽情赐教,开我茅塞。”
钱江听说道:“秀全先生不必这般客气,兄弟既到府上,敢不贡献一得之愚。秀全先生既具这个大志,时机已至,千万不可错过。”
秀全失惊道:“果然时机已经到了么?如此说来,更不容缓了。”
钱江便将他的椅子挪近一步道:“前两年我们浙江地方,业已发现一种童谣,叫做三十刀兵动八方,明年恰巧是道光三十年了。第二句的天地呼号无处藏,乃是天下大乱,甚至就是天地也没地方可躲之谓。第三句是指起义的人物。第四句是指起义人物大捷之意。兄弟自从听了这个童谣之后,记起汉献帝时代,当那董卓之乱,也有那些‘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后,不得生’的童谣,后来董卓果然伏诛。兄弟年来,每观天象,只见将星聚于此方,所以特来访求贤豪到此。”
洪仁发、洪仁达、冯云山三个听到此地,一齐异口同声的说道:“先生既说大势如此,要办这件大事,赶快搜罗各方人材,最属紧要。”
钱江又说:“人才二字,很有分别,因为内中有帅才,有将才,有运筹帷幄之才,有冲锋陷阵之才,须要用其所长之才,合其所短之才,方能谓之全才。从前吕留良、曾静、戴名世等等,何尝不是人才,他们的不能成事,都是失败在欲速不达的毛病上。又以嘉庆年间,川楚一带地方,曾以邪教起事,虽因没有统驭的能力,以致败事,然也震动数省,闹了几年。我们现在的第一要着,须要聚集人材,先要得到主力,然后便可发号施令。”
洪秀全忙问道:“这末如何办法,先生快快赐教。”钱江听说,即将他的手向洪秀全一指,正是:
隆中虽决三分策
帐下还须百万兵
不知钱江手指洪秀全究为何故,且阅下文。
第五回 奸商趸鸦片幕府求情 战艇中鱼雷军门殉难
钱江忽把他手向江秀全一指的当口,洪仁发、洪仁达、冯云山三个,大家盯着钱江嘴巴在看,急于要听讲出甚么说话。
当下只见钱江对着洪秀全很决断的说道:“秀全先生,既是手下已有一二万教徒,就从此事入手,做个号召众人的吸力。主持这件大事,现在自然只有秀全先生担任。”
洪秀全大失一惊的答道:“小弟奉求先生,正怕没有这个才力,万万不能担任。”
冯云山、洪仁发、洪仁达三个抢着答道:“现在有了我们这位钱先生,随时可以指教,大哥自然不可畏难。”
钱江已接口道:“这是一件复仇的大事,并非其他贪图富贵之事可比。谁有甚么本事,谁干甚么,既不可以强求,也不可以推委,秀全先生只有答应下来,我们还得商量别事。”
洪秀全听说,连连称是道:“这末小弟暂且担任,将来再说。”
钱江不答这话,单问洪秀全可能任劳任怨,以及种种吃苦之事。
洪秀全毅然决然的答道:“这是做大事的人应该如此的。
先生不必管小弟能否如此。就是不能如此,也得如此。”
钱江击掌大赞道:“秀全先生能够抱此决心,兄弟放心一半矣。”
冯云山岔嘴道:“此等事情最宜秘密。我们几个,不能常常聚在一起;甚至官府一有风闻,我们便得东逃西散。不如今天趁大家在此,当天一拜,结个生死之交,诸位以为怎样?”
钱江一口允诺道:“结义以坚心志,最好没有。”
洪秀全不敢命人拿进香烛福礼,生怕因此漏泄出去,误了大事,就同大家当天空身一拜,成了桃园之义。
大家拜毕,钱江又对洪秀全说:“大哥只管竭力进行,做到那里,就算那里。兄弟回去之后,还想到各处走走,以便帮同大哥搜罗各项人才。”
洪秀一等人听说,都说:“好,好,东平贤弟请便。”
钱江一个人回到衙门,只见伺候他的家人前来回道:“张老爷已经来过几次,说有要紧事情,要和师爷商量。”
钱江即令这个家人进去通知。没有半刻,张尚举已经手持一信,匆匆的走了进来。一见钱江之面,便把他的双眉一蹙道:“省里林制台忽有一封聘函送来,拟请我兄前去替他办事。我兄莺迁乔木,自然可喜,小弟不好强留。不过我兄一去,小弟便如失了左右之手,如何是好?”说着将手上的一封信,递与钱江。
钱江接到手中一看,见那信上,倒还露出求贤若渴之意。暗忖他是一位制台,且负德望。我到那儿,比较的可以发展一些。至于此地不忍舍我,乃自私情,如何有顾一己的私情,误了我那进取的大事。
钱江暗忖一过,放下那信,便对张尚举微笑着说道:“兄弟此去,于兄公事方面,不无益处。大丈夫的志向要大,眼光要远。依弟之意,我们正好各干各事。大家果能各做一番事业,将来回到故乡,再去优游林下,也还不迟。”
张尚举因见钱江责以大义,无可如何,只好命人摆出一桌洒席,便替钱江饯行。钱江略略吃了几口,也就欷s[而别。
及到林制台那里,林制台居然放炮迎接,升坑送茶。寒暄之下,相见恨晚。
原来林制台的官名,就是则徐二字,别字少穆。祖籍福建,曾由翰林出身。凭着清正廉明四字,一直位至两广总督。不但爱民如子,而且求贤若渴。因闻他的属下,花县张令署内,有个幕宾,名叫钱江,是位奇材异能之士,故此专函聘请。及见钱江,略略一谈,即知名实相符,真正的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请钱江办理折奏一席。
前清督抚衙门里的幕宾,单办笔墨的,分为折奏师爷、升迁师爷、刑名师爷、钱谷师爷、文案师爷、缮折师爷、书启师爷、朱墨笔师爷,甚至还有专写马封的师爷;只有用印,却是二爷,不是师爷。这些师爷之中,只有折奏师爷最为东家重视。因为折奏之上,往往因为一字之讹,断送前程的事情,很多,很多。
从前那个年羹尧,他因征金川之功,业已封到脱头无字大将军之职。①也因一位折奏老夫子把那颂扬皇上,朝乾少惕四字,因要句子押韵,改为夕惕朝乾;就被一位御史参上一本,说是年某轻视皇上,不能朝乾夕惕,有意颠倒其句,应生大不敬之罪。年羹尧后来一夜工夫降了一十八级,大不敬也是内中的一款。
还有乾隆时候,不才的乡人邬师爷,他充两江督署折奏的时候,因为能够窥测乾隆皇上的圣衷,也和本书一回所叙穆彰阿能测道光皇上的圣衷一样,所上折子,没有驳过一回。后来邬师爷因爱赌钱,又喜穿了钉靴钻入被中。那位江督,恶他脾气不好,将他辞退。哪知换了一位老夫子,无事不碰皇上钉子。皇上因见那位江督,前后判若两人,严旨诘问,那位江督,无法隐瞒,只好老实奏明邬师爷辞退之事。乾隆皇上念他尚能不欺朝廷,据实陈奏,①总算未降处分,单命江督速将邬师爷聘回。并有该幕何日回署,附片奏闻之语。江督只好急以重修去聘邬师爷,邬师爷知为圣意,乃与江督约定,按日须纹银百两,始就此席。江督不敢不允。后来邬师爷每日清晨,睡在被中,必先望望桌上有无两只元宝。帐房师爷偶然忘记,他便长眠被中,不肯起来办公。
有一次,江督接到批回,末尾竟有乾隆皇上御笔亲书“邬先生安否”五个大字,江督吓得慌忙衣冠接旨。这件公事,不能再落档房。后由刑名师爷上了一个条陈,此旨付与邬师爷收藏,邬师爷拿回家去,用着圣旨亭子装了,挂在正梁之上,作为旷世之典。
再有慈禧太后七十万寿的那一年,川督鹿传霖,也因一位折奏老夫子贺那万寿折子里头,有了当年举案齐眉一句,慈禧太后见了大怒,说是鹿传霖明明知她不是咸丰元配,有意用这梁鸿孟光的典故,挖苦她是妃子,不是皇后,几几乎要将鹿传霖革职。后来还亏庆亲王代为陈奏,说是此乃折奏老夫子之错,鹿某所用非人,罪尚可恕,方始了事。
本书下文,左宗棠任湘抚骆秉章折奏的时候,笑话闹得更其厉害。不才也要卖个关子,下文再讲。
钱江既充两广督幕,所办公事,自然办得朝廷称许,百姓讴歌。
有一天,忽见一件公事上面,却是林制台亲笔批着“仰府县严拿怡和行主伍紫垣到案按律惩办”的字样。连忙仔细一看,始知伍紫垣趸售外商的鸦片起家,已有千余万的财产。林制台平生最恶烟土害人,他见伍紫垣经售外商的烟土,打算惩一儆百,且绝外商之望。钱江既知林制台之意,便暗忖道:这件公事,我却不能顺着东家的意思办理,一则洋人本有通商条约,既有通商条约,姓伍的经售烟土,不算有罪,如何可以拿办。二则姓伍的既有千万家资,京中的王公大臣,断无不通声气之理。我们这位东家的圣眷虽隆,但也不是王公大臣的敌手。三则洋商若闹赔款,岂非牵涉外交,这还是讲的公事方面。若讲我的私事,姓伍的既有千万家当,我若暗中帮他一个大忙,他一定感谢我的。他若和我有了交情,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必能说得他来投降我们。我们办此大事,正在愁得缺少军饷,有他一来真是绝大好事。钱江想到这里,便把这件公事压了下来,但防林制台为人样样都好,只有嫉恶如仇,他一发了牛性,无论何人,难以挽回的一样不好。
钱江正在一时想不出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时候,忽见他的家人,送进一张名片,见是花县衙里的旧同事朱少农前来拜他,即命请见。等得少农走入,见他背后还有一人,忙问那人贵姓。少农疾忙代为答道:言是敝友潘亮臣。钱江不知来意,不便深问,只好先和姓潘的随便寒暄几句,正拟去向少农叙述别后之事,以及讯问张尚举的近状,只见少农吞吞吐吐,仿佛有件绝大的要事要说,又像一时不敢说的样子。钱江为人何等玲珑,忙去偷眼一看那个潘亮臣,见他坐在一旁,也在那儿有急不及待之势。暗暗一想道:难道此人就是伍紫垣那边的人,特地挽了我这旧同事,前来运动我的不成。
钱江想到此地,不觉一喜,便对少农说道:“此地关防甚严。我的家人,都是心腹。少翁有话,请说不妨。”
少农听说,方才低声说道:“我这敝友,现充此地怡和行主的总管事,他的东家就是富商伍紫垣先生。紫垣先生经售洋商的烟土,历有年所,厉任制军,从未干涉。现在听说林制军要严办他,他若先去告知洋人出来交涉,似乎反失国家面子。因此挽了兄弟同来拜恳东翁,怎样替他想个法子,开脱才好。”
钱江听完便与少农轻轻地咬上一阵耳朵。潘亮臣坐在一边,起初不好冒昧插话。此刻又见他们二人在咬耳朵,不知这位钱老夫子,究竟是否答应。正在惶急无奈的当口,又见朱少农已在答钱江的话道:“这末我就同了敝友出来恭候你的好音。”音字还未离口,就来邀他同走。潘亮臣因已听见好音二字,方才把心一放,匆匆的跟了朱少农出去。
钱江送走朱潘二人,可巧林制台走来和他商量别样公事;商量完毕,便问姓伍的那桩公事,可曾办了出去。钱江见问,一想机会已到,忙对林制台说道:“这件事情,晚生正要请制军的一个示,方好动手。”
林制台捻着须的问道:“老夫子对于这个病国害民的坚商,是不是觉得发县严惩犹嫌太轻,非得立请王命才好么?”
钱江听了大摇其头的答道:“此事如何可请王命,照例连拿办都是错的。”
林制军台听了一愕道:“老夫子的品行学问,本为兄弟十二万分钦佩的,兄弟决不疑心老夫子来替这个坚商求情,自然怕的引起国际交涉。不过兄弟想想,万乘之国,不为匹夫兴兵,洋人虽是夷狄未知大道,恐怕也未必为了他国杀了一个坚商,没有替他经售货物,便要大动干戈之理;此其一。即使敢来和我们上国开衅,我们兵津粮足,何惧之有;有此其二。就是这个坚商,朝中有人得了他的贿赂,怪我办理不善,将我革职,甚至拿问,我为百姓而死,并不畏惧;此其三。”
钱江仍是摇头道:“晚生既承制军错爱,认为尚有一得之愚。这件公事,不能不与制军细商。”
林制台侧着脑袋,望了钱江脸上一眼道:“老夫子但请赐教。”
钱江道:“洋人本有国际法,又有通商法,保护代他经售货物的外国商人,认为是一件极大之事;现在他们的枪炮火器,以及种种战舰,我国实非其敌。制军方才所说,晚生觉得其误有三:制军职任兼圻,何必去和区区一个坚商拚死;制军果遭不测,倘若国家一旦有事,再求如此一位忠心为国的贤臣而不可得,此其一误也。制军本为禁售烟土,目的未达,反使外商愈加胆大,其货源源而来;我国坚商,人人效尤,因此祸国殃民,此其二误也。后来督抚,反以制军前事之鉴,不敢再来禁烟,甚至欢迎烟土入口,此其三误也。晚生职司折奏,为两广人民的生命财产计,为制军的身家名誉计,致有冒昧之处,还乞制军明察。”
林制台听至此地,方始疾忙改容的答道:“老夫子这番畅论,顿开兄弟的茅塞,佩服之至。不过此事如何办法,方为万妥万当,老夫子还得赐教。”
钱江又说道:“制军的拿办伍某的公事虽未发出,制军可是业已面谕一府两县的了,晚生敢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未必没有走漏风声之人。与其发风没有下雨,非但京中的多嘴御史恐有闲话,就是这班坚商,从此越加胆大,两广地方,必成烟土世界矣。现在只有将伍某流三千里,略示薄惩,仍准按律赎罪,也是法外施仁之意。不知制军高见,以为何如?”
林制台连连点头道:“准定如此,准定如此。”说着,又将双手一拱道:“就请老夫子照此办理吧。”林制台说完即走。
钱江暗喜道:“亏我费了半天唇舌,有益于姓伍的不小。
伍氏若知感恩,我们洪大哥那边,不愁没有饷项了。”
钱江想罢,连夜通知少农,将得公事出去。伍紫垣赎罪之后,仅仅谢了朱少农一千银子,少农不够,争了半天,方始加上二百,少农还不满意,但又无可如何,怅怅的回他花县而去。
又过几天,伍紫垣派了潘亮臣来请钱江赴宴。钱江暗暗欢喜,即同潘亮臣来到伍家,进门一见伍紫垣其人,忽又暗暗懊悔。原来钱江本是九流三教无一不知的人物。他一见伍紫垣这人,脑后见腮,说话时候,眉目联动,明是一个最浇薄,最势利的小人,如何能与谈这心腹大事。即使他能勉强入夥,一遇变故,定是一个倒戈之人。于事只有害处,没有益处。但已被他占了便宜,只好绝了念头,勉强入席。倒是那个伍紫垣,胁肩谄笑,恭维备至。酒过三巡,就命家人抬出三千现银,一箱东西,作为谢礼。钱江且去打开箱子一瞧,却是满箱鸦片,不禁气得笑了起来。自然一概不收,席散回衙。
不防那个伍紫垣真是一个小人,因见钱江不收他的谢礼,马上去向洋人搬了多少是非;且说他的鸦片,已被官府充公,无力还本。洋人不知就里,立即开到几只鱼雷,要和华官开衅。广州百姓,除了几个烟鬼之外,都是深恶鸦片害人的。于是霎时之间,聚集数万民众,想去撵走鱼雷。洋人如何肯让,还要推说衅由华人开的,立即放上几个落地开花大炮,城外百姓顿时死伤不少。
广东提台关天培,因见职守所在,一面飞报督辕,一面率领炮艇,保护城池。洋人见了炮艇,更加摧动鱼雷,步步进逼。那时关提台业已奉到林制台的大令,命他不必由我这方开战;但为自卫起见,准其便宜行事。关提台因见洋人已经开过几炮,将来交涉不好说是我方起衅的。又见来势汹汹,全城数百万的生命财产,全是他的责任。一时爇血攻心,便率炮艇上前想打洋人。那知他的坐船,可巧不巧,头一个就去碰中鱼雷。当时只听得轰隆隆砰的一声,可怜已把关提台一只坐船,连同他的一个忠心为国的身体,早已炸得飞起天空,不是马革裹尸,却成炮中殉难。他那手下的兵士,以及全城的民众,眼见关提台死得凄惨,正待去和洋人肉搏,幸亏传教神父出来调停,双方各自罢战。
林制台见闹这场大祸,也知此事由他禁售鸦片而起,很觉对于广州百姓抱歉。马上自劾一本,恭候朝廷从重治罪。道光皇上恨他牵动外交,加上一个祸国殃民的考语,即命徐广缙继任两广总督,并将林制台拿解进京,交部严讯。
徐广缙接印之后,查得前督幕府钱江,对于此案也有极大关系,发下首县按律治罪。钱江到了狱中,到极镇定,只把洪氏弟兄以及冯云山几个,急得要命。
洪秀全本要亲自上省探监,还是冯云山劝道:“大哥现是我等的首领,如何可以身临险地,不如我去见过东平贤弟再定办法。”
洪秀全听说,也觉云山之言不错,赶忙拿出几百银子,交与冯云山前去打点监狱。等得冯云山到了省城,买通牢头禁子陈开,见着钱江。钱江反而大惊失色的问着冯云山来此何事。冯云山告知来意。钱江即仰天大笑道:“秀全大哥真在杞人忧天的了。我现在虽居狱中,非但并无危险,而且安若泰山。”
云山不待钱江说完,仍是发急的说道:“新任制台的心地窄狭,最忌贤才,不比林制台为人,人人都知,东平贤弟何以大胆如此。”
钱江又笑道:“此人虽然量狭器小,但是好名过甚,兄弟料他必不敢来杀我,只要留得生命,兄弟自有计想。”
冯云山还待再说,忽见牢头禁子陈开匆匆而至。正是:
虽居铁槛犹无惧
一出金笼更有为
不知陈开奔来何事,且阅下文。
第六回 胡以晁三拳毙恶霸 洪宣娇一怒嫁情郎
钱江忽见禁子陈开匆匆而入,便问有何急事。
陈开忙答道:“我知钱先生是位奇人,因此十分敬重,方拟多多收集一点监费,以备去替钱先生走个门路,好使钱先生安然出狱。不料方才得到一个信息……”陈开讲到这句,脸上已经出现害怕之色。
冯云山在旁瞧得清楚,料定钱江之事,必是凶多吉少。不觉冒冒昧昧的拦了陈开的话头,抖凛凛问道:“莫不是那个姓徐的瘟官,竟要害我东平兄弟的性命不成。”
陈开摇头道:“这还不是,不过要钱先生充发伊犁。伊犁地方,怎样去得。我所以特地奔来报信。”
钱江目视陈开问道:“这个消息可真?”
陈开皱眉道:“怎么不真。”
钱江不等陈开往下再说,不觉向天呵呵大笑不休。冯云山和陈开二人,不知钱江所笑何事,还当钱江听了这个恶信急得痰迷心窍。正待想出话来安慰,已见钱江停了笑声道:“我姓钱只怕立刻将我就地正法,或者一时不及措手。若是把我充军,这正是我的机会到了。”
冯陈二人忙问甚么机会。
钱江低声道:“我若充发伊犁,必定要过韶州,那时自有脱身之计。”
说着又单对冯云山道:“云兄还是赶快回去,就同秀全大哥等等速赴广西,即以传教为名,尽量搜罗人材。我已打听得那里有位名叫胡以晃的英雄,广有家财,好交江湖朋友,现充保良攻匪会的统领。此人可做我们的中坚人物。还有罗大纲一支人马,为数不少,我们不妨将他招入,作为基础队伍。此外速集各地那些一二万教友,当做从前楚霸王的八千子弟兵一样。这样一来,人数也不少了。”
冯云山接口道:“贤弟所有计划,当然都是切要之图。我所防的是广西提督向荣,出身营务,久经战阵,怕他前去阻挠,那就有些麻烦。”
钱江听了连摇其头道:“不怕不怕,向荣有勇无谋,云兄可以通知秀全大哥,倘遇他的军队,只要智取,不必力敌足矣。若能杀出广西,准定先取湖南,兄弟那时或到湖南相会,也未可知。”
钱江说到这里,只见一个狱卒,走来通知陈开,说有一个名叫萧朝贵的,要见钱先生。
陈开听说将手一扬道:“领他进来。”狱卒去后,即将萧朝贵领入。
萧朝贵瞧见一个眉清目秀,飘飘欲仙的人物,戴有脚镣手铐,料定此人必是钱江,慌忙伏地叩首,口称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果胜闻名。今天小弟得见如此奇人,死无憾矣。
钱江忙教冯云山替他扶起萧朝贵,先将冯陈二人介绍于萧朝贵之后,方才极谦恭的说道:“萧兄对于兄弟,何故下此重礼。请问入监见访,有何贵务?”
萧朝贵正待吐出心事,忽见冯陈二人在侧,忙又缩住。
钱江已知其意,笑着说道:“冯陈两兄,都是兄弟的自己弟兄,萧兄有话,大胆请讲不妨。”
萧朝贵听说道:“现在满人,对于我们汉族,更加虐待。兄弟素有逐走胡人之想,因为没有甚么学问,不敢自决。因知钱先生是位奇人,特地由广西不远千里而来,要想取决先生。”
钱江听了大喜,即将他已结识洪秀全之事,一情一节的讲给萧朝贵听了。讲完之后,就教冯云山带领萧朝贵去和洪秀全等人共事。
萧朝贵听说,很欢喜的说道:“敝省有位名叫石达开的,此人虽然不及钱先生的才能,但是文通经术,武识戎行,又有几文家资,兄弟可以引见。”
钱冯二人连连绝口赞妙。
陈开也要马上入夥。钱江阻止道:“陈兄且在此地,替代我们分劳。这件事情,我们虽为汉族复仇,但在满人眼中看来,就叫造反。我们弟兄朋友太多,难免不被官府拿住几个,陈兄若在此地,自然有个照应。”陈开听完,极以为然。
钱江因见时已不早,便催冯云山同了萧朝贵快回花县。冯云山又把所带银子交与钱江,钱江接过来交给陈开代为收下,以备日后有人入监之用。陈开收下,送走冯萧二人,便去预备钱江起解等事。
现在先说冯萧二人,离了省城,回到花城。冯云山先将萧朝贵引见洪秀全等等,始将去见钱江之事,细细告知大众。
洪秀全听毕,便朝萧朝贵说道:“萧兄既是广西人,贵省的情形,自然比较我等熟悉,我们此去传教,有你引路,方便得多了。”
萧朝贵听了,连连的谦逊道:“小弟怎敢称得熟悉,不过生长乡邦,比较的朋友略略多些罢了。”
洪秀全便将他那宣娇胞妹唤出,命她见过萧朝贵,方对萧朝贵说道:“舍妹生下地来,便喜学武,所以至今并未缠足。我们既要同路去到贵省。因此唤出叩见萧兄,以后还望萧兄当她一个小妹子看待,随时指教。”
洪宣娇不等她的老兄说完,便对萧朝贵大大方方的说道:“家兄等人,和朝贵哥哥所干之事,妹子本极赞成。不过此等大事,必须大家齐心,这就叫做众擎易举。将来朝贵哥哥若有所命,妹子虽是赴汤蹈火,决不推托半字。”
萧朝贵一待洪宣娇说毕,连连笑着答道:“宣娇妹子乃是女中豪杰,愚兄一听说话便知。愚兄也喜舞拳弄棍,往后还得妹子赐教。”
洪宣娇因见萧朝贵言语玲珑,面目俊俏,和她不相上下,从此相待,胜过同胞。
洪秀全瞧见他的妹子和萧朝贵颇觉投机,倒也高兴。即于次日,便与冯云山、洪仁发、洪仁达、萧朝贵以及他的妹子,一共六人,急向广西进发。走在半路,萧朝贵主张一齐先到桂平,住在他家。大家便也答应了。
原来萧朝贵的父亲,叫做萧伟臣,原籍广西武宣。所有一些家产,可惜都被朝贵结交朋友,用得干干净净。朝贵一等父亲去世,就将妻子卓氏,妹子萧三娘,带到桂平,投靠往日所交的朋友,索性就在桂平住下。
后来他的朋友渐渐走散,他也只好再到广东别寻朋友。到了广州正遇鸦片案子发生,林制台被拿进京。他见满洲皇帝如此薄待忠臣,于是更加引起他的革命思潮。嗣又听人说起,前督幕友钱江,是位奇人,因此前去探监;竟由钱江将他介绍于冯洪等人。
此次同了洪氏一行人等,回到桂平,所以主张大家住在他的家中,以便朝夕相见,商量大事。不料一到他的门口,只见双门紧闭,他的妻子、妹子,一齐不知去向,连忙去问邻居,方始知道卓氏姑嫂两个,因为没有浇裹,一同暂回武宣原籍去了。他既知道卓氏姑嫂两个的去向,把心放下,就把铁锁扭去,邀请大家入内。大家休歇一天,冯云山主张去另租所房屋,好作教堂。
朝贵慌忙阻止道:“这又何必,此屋本是租的,内人、舍妹等等,又不在此,尽可改作教堂之用。”
洪秀全听了,喜不自胜。洪宣娇也极乐意。等得已把房屋改为教堂样式,洪秀全便逐日的传起教来。
宣娇无所事事,只去和朝贵两个谈谈武艺,比比刀枪。
有一天,朝贵又和宣娇两个在那园中比剑,二人比得难解难分之际,朝贵偶一不慎,竟将宣娇的膝盖砍上一剑。宣娇一时禁不起痛楚,顿时喊出一声哎唷起来。朝贵吓得慌忙丢去手上之剑伏在地上,先用手柔,继用口吮。及至恶血吮出,宣娇方才止痛,一面也把短剑丢至一边,一面便教朝贵扶她去到一块大石之上,并排坐下。陡将她的一张粉颊一红,望了一望朝贵,忽又低下头去,以手拈她的衣角,半响无语。
朝贵一见宣娇这般状态,不免把他的心弦震荡起来。于是低了声音,问着宣娇道:“我的好妹子,愚兄和你两个,本已情胜同胞。方才的一个失手,原是无心,妹子难道竟因此事怪着愚兄不成么?”
宣娇见问,方始慢慢的抬起头来,重又瞟上朝贵一眼,疾又缩回视线,仍去弄着她的衣角低声答道:“妹子尝观古代小说,每见一位千金小姐,因她肉体,无意之中,偶被一位公子看见了去,她就终身不字,后来乃成姻缘。今天妹子膝盖,已被哥哥吮了半天,当时妹子因为痛得厉害,不及拒绝,此时想想,甚觉赧然。妹子尚未字人,家兄也极友爱,妹子就将终身付托哥哥,也无不可。无奈哥哥已娶嫂嫂,我家世代书香,又无去作人家妾媵之理,所以自在怨恨,倒非一定怪着哥哥。”
朝贵一直听到此地,偷着瞧瞧宣娇的脸蛋,此时益觉妩媚,益觉标致,不待宣娇停下话头,他就陪了笑脸说道:“妹子方才一番话说,既能顾着府上的门风,又能如此怜爱愚兄。愚兄至此,真正的要诵那个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句了。不过依我说来,天地生情,情为无上圣品,无论父母师友,不能干涉;无论法律刑具,不能禁止。妹子如果如果……”朝贵一边说上几个如果,忽也红了脸的,不敢往下再说。
宣娇本爱朝贵,此刻又已动情在先,如何再禁得起这位萧郎这般情景,这般撩拨,当下宣娇明明知道朝贵要她略有表示,方敢有所举动。她的心里虽已千允万允,不过一时不便贸然启口,只好又呆呆地一声不响的呆了半天,陡的侧过身去,将她双手掩了面庞;就以头角靠在朝贵的肩胛之上,无缘无故凄凄楚楚的低声哭了起来。
朝贵一见时机已熟,不能稍纵即逝,连忙把他这位多情多义胜过同胞的妹子,忙不迭的拥在怀内,即在那块石上,当作云雨阳台,等得事毕,宣娇紧握朝贵的双手设誓道:“哥哥在世一日,妹子一日不再嫁人。”
朝贵笑上一笑道:“愚兄再也不让你去嫁人。”
宣娇既已失身,从此对于朝贵,尤其亲昵。洪秀全有时瞧见,因为他的教旨,乃是平等二字,只得假作不见。
有一次,朝贵和宣娇两个,又在园中,借着比武的名头,在干非礼之事。事情一了,朝贵忽问宣娇道:“你们哥哥,他在我的家中,传教已有两月,我在表面上,也同大家前去听听,其实呢,真的一句没有听入耳朵,此刻左右没有事情,你可详详细细的讲个大旨给我听听,我才不愧为一个教徒。”
宣娇听说,恨得用她纤指在那朝贵的额角上戳了一下道:“你这个人呀,真的枉和你在一起的。怎么我们哥哥的这个教将来治国平天下的事情,全在此中,你怎么可以一句不曾入耳的呢?”
朝贵在宣娇用手戳他额角的当口,早已把头往后一仰,贼秃嘻嘻的笑着说道:“你快给我讲,不准动手动脚。”说着又和宣娇咬上一句耳朵道:“你的手还是肮脏的,怎么没上没下,戳到我的额上,岂不晦气。”
宣娇将脸一红,不答这话。单说他哥哥的教旨道:“我哥哥的原名,叫做仁活,字秀全。后来信教之后,方才改的现在名字。他的这个教,究从何人传授,连我也不清楚。但他入教以后,即改现在这个道装。他说上天不止产生一个耶稣,耶稣还有一个兄弟,人称天父。天父的救人心切,还比耶稣认真。耶稣他肯死在十字架上,仍是道行未深。天父却能不死十字架上,道行才深。耶稣死后,天父兼了两份教旨。后来天父虽然上天,他的灵魂,仍旧常常临凡,附在他认定能够传他教的那人身上,借了那人之口,教人行善,可以救苦救难。我们哥哥,信教有年,天父居然临身,所以他的信教,更比生命还重。数年以来,信他教的,远远近近,何止一二万人。他因满人虐待汉族,倒也不是这个空空洞洞的教旨,能够将他们逐走的;因此正在竭力的搜罗人材,要想举起义旗,做个汉光武第二。现在的那位钱江钱先生,我应该叫他一声哥哥,可惜他以国事为重,未曾和我叙过兄妹之情。连他也信此教,所以再三再四教我哥哥来此传教的。”
朝贵一口气听到此地,方接口说道:“你们哥哥的这个教,真灵验么?”
宣娇瞧见朝贵问出这话,似乎还不十分信仰,略略一想,忙答他道:“怎么没有灵验,天父化身之际,可以将人一生的虚伪,统统立时说出。”
朝贵听了一吓道:“这是我也得好好的信仰了,否则我后于人,岂非自误。”
宣娇道:“你不信仰,天父降罪起你来,没药医的。”
朝贵听了便将宣娇的衣袖一拉道:“这末快快同我去听你们哥哥讲教。”
宣娇尚没移脚,陡然听得她哥哥的教堂里面,哄起一片争闹之声。她忙同了朝贵,两脚三步的奔到前面。忽见人声之中,有个恶霸,正在和他哥哥为难,并且说出要去向官出首。她的云山哥哥,以及仁发、仁达哥哥,统统不能劝住,正在无法奈何的当日,又见有个衣冠楚楚,孔武有力的少年武员,在那人群之中,将他双臂,紧搿自己的左右两肩,用出全身气力,向左一旋,向右一旋的,挤将进来。
那人挤入之后,犹未站定,已见朝贵高声喊着那人道:“胡大哥,你怎么今天才来瞧我?”
姓胡的仅把脑袋飞快的连点几下,不及答话,单去一把抓住那个恶霸的身子,大喝一声道:“传教本是善人,你这小子,胆敢来此唣。”又见姓胡的唣字尚没离嘴,跟手举起一只俨如五斗米大的拳头,砰的砰的连把那个恶霸击上三掌,口里还在大骂道:“老子给你一点颜色瞧瞧,省得下次再来。”
不料那个恶霸,仿佛不爱听那姓胡的说话一般,早已吐出几口鲜血,也是答还砰的一声,倒在地上,顿时呜呼哀哉。
宣娇和她秀全哥哥,仁发、仁达哥哥,还有云山、朝贵两个,一见姓胡的闹出人命,一齐大惊失色。
谁知前来听教的那班人众,内中却有几个认识这姓胡的就是保良攻匪会里的胡以晃胡统领。又因那个已死的恶霸也虽算一个地头蛇,①但是一个孤家寡人,料定没人帮他告状讨命,大家便一齐高擎右肩,厉声喊说道:“此地洪先生来此传教,本是救人苦难的。这个地头蛇,他也横行半世的了,今天天有眼睛,竟被我们这位胡统领几拳打死,正是他的命该。倘若有人私下前去报官,我们大家即用治这恶霸的法子去治他。”①
秀全等人听得大众如此说法,方始把心放下,赶忙托人抬出尸首。野葬之后,一面先将众人善言遣散,一面始把胡以晃请到内室,一一相见。
胡以晃本是来看萧朝贵的,萧朝贵便将洪秀全来此传教的真意,细细的告知胡以晃听了,并劝他就此入夥,同举义旗。胡以晃毫不推却,马上一口应充,且说还可担任举荐几位贤豪,同来办事。大家听了,当然拚命的恭维了胡以晃一阵。
洪秀全正待问明胡以晃那些贤豪的当口,忽见一位极美貌的女子,匆匆奔入,一见萧朝贵之面,不觉双泪交流的叫声哥哥道:“哥哥,嫂嫂没有良心,竟跟一个游勇跑了。”朝贵听说,气得急切之间,不能答话。
宣娇不觉暗喜,抢着问那女子道:“你这位姊姊,可是我们朝贵哥哥的令妹,人称萧三娘的么?”
那个女子急将泪痕揩干,强作笑容回答道:“妹子确是排行第三,这位姊姊尊称不敢……”说着,不待宣娇回话,忙向朝贵道:“这位姊姊是谁?我家为何做了教堂?”
朝贵此时正被大家劝着,见他妹子这般的问他,便一个个的带他妹子见过,又简单的告知此屋改了教堂之事。萧三娘听毕,又问朝贵对她跟人逃走的嫂子,怎样办法。
朝贵见问,忽又气得把脚跺得应天响的说道:“有甚怎样办法!这个滢妇,她若不再回来,是她便宜,她若还敢回来见我,我就教她一刀两段。”
宣娇也在一旁,帮同朝贵生气道:“再和这个滢妇去做夫妇,真正不是人了。”
洪秀全岔嘴对朝贵道:“我说捉坚捉双,我们这位萧家弟妹,她倘单身回来,老弟倒也把她没奈何呢?”
大家听说,也替朝贵代现难色。朝贵一见大家如此样子,反而有些踌躇起来。
宣娇在旁瞧得清楚,不禁大怒,忽把桌子一拍,两颊大生其火的对着朝贵厉声说道:“朝贵哥哥,不必这般踌躇,大丈夫须要有决有断,这样说来,难道还真个惧这个背夫逃跑的滢妇回来不成!”
朝贵指着秀全道;“你们哥哥的说话,本也不错。”
宣娇不待朝贵往下再说,她忽将胸一拍道:“我就嫁你,瞧这滢妇把我怎样!”
胡以晃听了这话,第一个就跳了起来,狂喜的对着洪秀全道喜道:“令妹真是快人快事。今天就是我的媒人,快把他们二位就此成了亲吧。”
洪秀全本来借重他这妹子的地方很多,他的教旨,又是抱着平等亲爱主义的,只得答应下来。正是:
姻缘虽是前生定
婚嫁如斯举世无
不知这头亲事,究用甚么礼节,且阅下文。
第七回 弄玄虚两蛇入穴 办团练双凤来朝
萧朝贵一见洪秀全居然允将他的妹子嫁他,这一喜还当了得,当下即对胡以晃极诚恳的说道:“胡大哥成全小弟和洪小姐两个的亲事,足见对于世交情重,使我万分感激。只是今天就得花烛,小弟因在客中,手头一时不便,恐怕一切的财礼,赶办不及。”
胡以晃听说急把萧朝贵的身子,笑着推给冯云山面前道:“冯大哥,请你快把新娘妆束起来,以外之事,归我料理。”冯云山自然一口允诺,便与仁发二人拥着朝贵入内去了。
胡以晃眼见他们三个同往里面,回转身来正待安排新娘之事,早见萧三娘已经同了她的新嫂子,也到里边前去打扮去了。他便对着洪秀全大笑道:“拣日不如撞日。而且各人现有大事在身,自然只有这样马马虎虎一办。”
洪秀全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即令仁达去叫酒席。
原来胡以晃的父亲——胡月轩,本和萧朝贵的父亲萧伟臣,很是莫逆。自从萧伟臣去世,胡月轩没有多久,也到陰曹会他老友去了。那时胡以晃已和萧朝贵重又换了帖子。后来萧朝贵在家不能立足,带了他的妻子、妹子来到桂平。胡以晃仍在他的原籍花洲山人村中居住。
本县县官见他既是文武来得,又能仗义疏财,近村一带的老百姓,无不崇拜他的为人,便将保良攻匪会的统领一席,委他担任。当时的保良攻匪会,就是现在的民团。
胡以晃既任此职,更加惦记萧朝贵起来,访得朝贵住在桂平县中,曾经亲去访过几次。这回又来探访,恰遇朝贵的前妻逃走,又见洪宣娇自己出口,愿意嫁给朝贵,因此自任媒人,成此这头亲事。等得新郎新娘两个,草草拜过天地,送入洞房,大家喜酒吃毕,也去循例吵房。
谁知这位新娘,人已大方,此次又是老店新开,正在大家闹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她忽噗的一声站了起来,大踏步的走到秀全跟前,将她双眉倒竖起来,又似笑非笑,似恨非恨的厉声说道:“哥哥你瞧,这间房里的一班人,都像不认得妹子起来,叽叽呱呱,究竟何故。”
秀全只好忍住了笑,赶忙把他妹子,急急忙忙的推至原位坐下道:“你不知道,凡是做新娘子的,照例要被人家吵房。”
宣娇仍又大声说道:“只是做新娘子照例要坐花轿的,我既没有照例坐那花轿,他们便不能照例闹房。”
萧三娘一见她的这位新嫂子,照例照例的说个不了,生怕得罪众人,忙去站至宣娇的面前,有意问她可要喝茶,可要吃饭,要想打继她的话头。宣娇至此,方才嘟着一张樱桃小口,不再发言。大家也就知趣,只好规规矩矩的再坐一阵,连忙出去。这夜一宿无话。
第二天中午,秀全又办了一桌席酒,算谢大媒。
胡以晃等喝酒过三巡,便对秀全说道:“敝亲家杨秀清,字静山,他就住在此地的平隘山内,很有几文家资,也有一些才干,但是和我不合。秀全大哥哥快快想个法子,将他招来入夥,确是一个大大的帮手。”
秀全听了大喜道:“承兄指引,感谢非凡,此事兄弟即去办理。不知胡大哥可认识那位罗大纲么?”
胡以晃点点头道:“认识,不过没甚交情,他的一支人马。也扎在此地的大黄江口。为人直口快,胆大心细,倒是一位朋友。”
胡以晃说到此处,又向萧朝贵说道:“石达开不是你的朋友么?依我之意,我去找罗大纲,你去找石达开,我们秀全大哥,让他去找秀清去。”
冯云山接口道:“这末我也出去走走,倘能遇见甚么英雄豪杰,爇心志士,自然越多越好。”
冯云山犹未说毕,宣娇虽是新娘,本该在家,她见大家都有事做,只有她和她的姑娘落空,便插口道:“我也同了我们姑娘,各处跑他一转。”
秀全早连连摇手笑喝道:“妹妹尚未满月,这倒不必。况且逐日有人前来听教,你和三娘两个,同了仁发、仁达两个哥哥,就在此地代了为兄之劳吧。”
宣娇听说还去问三娘道:“你瞧怎样?”
三娘连连答道:“秀全大哥说得很是,此地只留我们四人,也不为多。”宣娇听说,方才无语。
这天的一席酒,因为大家都已认定职司,倒也吃得异常高兴。
第二天大早,洪秀全送走胡以晃、冯云山、萧朝贵等人,他就单身直向平隘山中进发。一天到了山内,因闻胡以晃说过,山中一带田地,都是杨秀清所有。正在田塍上慢慢地踱去的当口,陡见眼面前的一片田禾,大半生有四穗。不禁大奇起来,暗暗忖道:我闻禾生双穗,已经难得,怎么比处竟生四穗,莫非满人的气数已尽,这个就是汉族当兴的预兆么?
秀全想到此处,忽见兜头走来一老一少的两个农夫,便向着来人拱拱手假意问道:“请问二位,此处田地,究竟何人所有,像这样的一禾四穗,从古至今,只有武王伐纣时代,曾经有过这个祥瑞。此家主人有此瑞异,将来必定大发大旺。”
那两个农夫可巧正是杨秀清的佃户,一听他们东家就要大发大旺,心里一喜,忙答秀全道:“此处一带田地,都是我们的田主杨秀清员外的。你这位道长,可会看风水么?倘若会看,我们便同你去见我们的员外。”
秀全暗喜的答道:“贫道岂止会看风水,就是人生富贵寿命,也能一望而知。”
两个农夫一听秀全这般说话,高高兴兴的一把拖了秀全来到秀清家中,恰巧秀清这天正在宴客,一见两个佃户,同着一个丰颧高准,长耳宽颐的道人进来,便问两个佃户道:“这位道长何来?”
两个佃户,即将秀全之话告知秀清。
秀全不待二人说完,他忙抢着对杨秀清说道:“贫道偶然望气至此,忽见村外的一带田禾,大半生有四穗,这是大发大旺之兆。只有武王伐纣时代,有过此瑞。”
秀清也不等秀全说完,复哈哈大笑的对着席上诸人说道:“诸位正在谬赞兄弟的田禾生了四穗,说是可喜可贺,兄弟还当偶然之事,并不稀奇。谁知这位道长说得更加郑重,兄弟倒觉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席上诸人,一齐恭维道:“秀清先生,现在的德望已隆,上天降瑞,原非意外。这位道长,既因望气来到我们山内,自然大有来历。秀清先生何不细细的请教一下呢?”秀清听到这句,方始把他的尊婰,略略一抬,将手一扬,算是招呼秀全。
秀全即在末位坐下道:“贫道素奉天父之教,由敝省花县来此传道,业已数月。日前偶然望气,瞧见将星聚于此山,故到山中一游。方才又见田禾生了四穗,问明尊府佃户,始知尽属贵产,故敢专诚晋谒,乞恕冒昧。”
秀清听毕,将头一侧,想上一想,笑问秀全道:“道长的道号,可是洪秀全三字么?”
秀全忙恭恭敬敬的答道:“不敢,贱号确是这三个字。”
秀清又说道:“兄弟曾经听人说起,只是道长来到敝邑,日子已经不少的了。道长既能望气,知道将星聚于此山,可否再将兄弟的贱相,相上一相,未知也能列入将星之中么?”
秀全装出极郑重的样子答道:“贪道方才一见员外之面,早已暗中相过。员外之相,岂止将星而已,虽与龙凰之姿,天日之表,相差一间,可是已是一位王侯之相。”
秀清听了大喜道:“君子问凶不问吉,道长不是过誉兄弟的么?”
秀全连连摇首道:“凡是异人之相,稍懂相术的,都能知道。难道员外一直至今,没有请人相过不成?”
在席诸人,一听秀全说得如此确有把握,大家都向秀清抢着贺喜。秀清也被秀全说得相信起来,便留秀全在他家中暂住几天,以便一同替他去看风水。秀全自然满口答应。
等得客散,秀清又将秀全请到书室,二人相对细谈。秀全本是来找秀清入夥的,既有如此机会,自然步步逼紧上去。
后来秀清谈到天下大局,秀全乘机进言道:“贫道历次相人,从无一讹,员外之相,还是一个马上得来的王位呢?”
秀清一愕道:“兄弟虽游泮水,也曾看过几部兵书,但是马上杀贼之事,自知无此武艺。道长既说相术无讹,这句说话,就不免有些落空了。”
秀全很镇定的答道:“员外未到其时,自然不信。”秀清急问道:“莫非天下就要大乱不成?”
秀全一见左右无人,便与秀清附耳说了一会,秀清听完,似现踌躇之色起来。秀全瞧出秀清心事,忙暗忖道:此人尚非口舌可以打动,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能入我之彀,秀全默忖一过,便对秀清笑道:“贫道和员外两个,尚是初次会面。方才所谈,未蒙十分见信,也是人情。现在且谈风水之事,不知员外所说的风水,还是已经有了地点,只要贫道前去复看一看,就好安葬;还是尚无地点,全要贫道去找。”
秀清道:“离开此地十五里地方,有座八里洋,先祖就葬在那儿。后来有人说,那儿风水极好,兄弟也觉得葬下先祖之后,寒舍确还顺当。因为那里尚有一个袕基可做,兄弟拟请道长同去一复则已。”
秀全听了便问秀清可能等他三天,让他回到城里,拿了向盘再来。
秀清点头道:“可以可以,兄弟对于风水之事,虽是一个门外汉,不过常和一班风水先生们谈谈,已知向盘这样东西,非得本人用惯的那个不可。道长既要回城一行,索性请将一切必需之物,统统带来。将来看好之后,一定从重酬谢。”
秀全听说,自然谦逊一番。二人又谈一会,秀清即请秀全安置,自回上房而去。
第二天一早,秀全因见秀清尚未升帐,不去惊动,单是留下一张条子,匆匆回城。一到家中,只见仁发、仁达、萧三娘和他妹子四个,都在规规矩矩的讲教,听教人数,更比往天加倍,秀全看了倒也高兴。等得听众散去,秀全便与宣娇咬上一阵耳朵,教他同仁达两个,速去照计行事。家中仍留萧三娘和仁发二人,照常讲教。秀全安排妥当,又去买上一个向盘,以及应用物件,匆匆的回到杨秀清那儿。秀清瞧见秀全毫不失信,果然携了东西,如约而至,心里十分欢喜。
第二天大早,秀清率领一班土工,同着秀全两个,一脚来到八里洋地方。秀全不等秀清走近那座袕基的当口,已在暗暗留心,袕基面上,有无甚么破绽。及见泥色一样,毫无新土坟起,方才放心。
当下拿出向盘,对着那座袕基,假装内行,隔了一隔方向,即向秀清深深一揖道:“恭喜员外,贺喜员外”。说着,又指指袕基后面一块三五丈高的大石道:“此袕适在此石之前,正合叫做叶底仙桃的那个风水。照贫道看来,这座袕基,犹在令先祖大人所葬地方之上,先大人的棺木,若葬此袕,不必十年,府上必出一位王爵。”
秀清听了,忙还一礼道:“道长当然不致失眼,不过兄弟还有一个疑问。”
秀全便问什么疑团。
秀清指着那座袕基道:“先祖葬时,此袕本是空着。那时兄弟所请的一位风水先生,要算两广地方赫赫有名的人物,如果此袕胜于先祖所葬之处,当时何以舍优而取劣的呢?”
秀全微笑着答道:“这个上面就要分出风水先生的功夫来了。从前范文正公,将他先人葬于苏州天平山上的一块绝地之上,那时有位识者去问范文正公道:‘此地是块绝地,无人不知,今君葬尊人于此处,其意何在?’范文正公慨然答道:‘既云绝地,必害后世子孙。与其去害人家的子孙,不如害了我吧。’后来范文正公,居然大发,这个明明是范文正公确有这个风水功夫,方有这个胆量,至于他的仁心,也断不能以天理变更地理的。府上从前所谓的那位风水先生,似乎有些名实不符吧。员外若再不信,贫道能够拿点证据给员外看看。”
秀清忙问甚么证据。秀全用脚点点那座袕基道:“即在此处,掘下一丈五尺,必有两条黄色的大蛇,盘踞在内。”
秀清听了吓得变色道:“这是更加不可以了。兄弟曾经听得有位风水先生说过,袕中有蛇,谓之龙脉,倘一掘出,必破风水。”
秀全大笑道:“如此说来,这位风水先生真正在放屁了,试问若不掘下,何能知道袕中有蛇?即使知道袕中有蛇,因惧破了风水,不敢掘下,试问又何从葬法?岂不是有等于无。”
秀清听到此地,方才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命土工,按照秀全所点之处,掘了下去,果有两条黄色的大蛇,蜿蜓其势的游了出来。仔细命人一量,恰恰一丈五尺,不差分毫。秀清至是,更加心悦诚服秀全真有本领,忙请秀全点袕开工……。
及至一同回至家中,走进书室,就向秀全纳头便拜道:“道长,你真是一位活神仙了。前天劝我同兴义旗之事,兄弟一定听从驱策。即使为国捐躯,决不懊悔就是。”
秀全急将秀清一把扶起道:“员外若肯决心入夥,办此搭救黄帝子孙之事,员外应该受我秀全一拜才是。”秀全的是字尚未离口,早已噗的一声跪了下去。
秀清也将秀全一把扶起道:“道长快快指示进行方法,不必空谈。我杨秀清不但愿意毁家纾难,就是要我性命,断不说个不字。”
秀全听了大喜道:“进行方法,只有先办团练,瞒过满人耳目。”
秀清连连击掌叹服。立即具禀县里,说是情愿自备军械,兴办团练,以保乡里。
桂平县官张慎修,原知杨秀清是个富绅,有此义举,怎么不喜,于是立即替他转详。广西巡抚周天爵,见了这件公事,也就批准。秀清既任团总,即在杨氏祠堂之中设局开办,好在他有现成佃户,可以先充团丁,不到几天又得壮丁二千多人。
一天早起,又有三个壮士前来投效。秀清请入一看,只见三人都是好汉,问明姓名,为首一个先行答道:“小可名叫林凤翱,曾经当过抚标都司,现在赋闲在家,因闻此地广募团丁,带同舍弟林凤翔,舍亲李开芳,特来投效。”
秀清听了大喜,即委林氏昆仲,做了左右两哨的哨官,李开芳做了前哨的哨官。
秀全因见秀清办得井井有条,方始放心的对着秀清老实说道:“兄弟本在传教,又因要到各处搜罗人材,所以穿了道装,自称道友,其实还不能够专事修道呢。兄弟来府的时候,曾派几个心腹弟兄,分头前往说合罗大纲、石达开等等人物。不过他们都是将材,我兄方是帅材。现在我兄还得广收人材,添招团丁,以备将来自成一军。兄弟今天便要告辞,再去办理他事,我们二人,心心相照就是。”
秀清听了道:“我兄要去办理大事,小弟也不深留,以后彼此须得常通消息,使我此地不致孤立无援,要紧要紧。”
秀全听说,一面连称应得如此,一面匆匆回城。见了他的妹子,便将杨秀清之事,细细告知。
宣娇不待秀全说毕,噗的嫣然一笑道:“这场事情,哥哥的功劳上,须记妹子的首功。哥哥只知令出惟行,你可不知道那两条蛇儿,真正难捉呢?还要放入土中,掩好之后,没有破绽……”
宣娇刚刚说到此地,忽见他的仁发哥哥,慌慌张张的由外奔入,对着秀全说道:“祸事到了,我们快快逃走。”
宣娇和秀全二人,忙问甚么祸事。仁发恨恨的说道:“上次被胡大哥打死的那个恶霸,他有一个亲眷,叫做甚么张尚宾,方从外省游幕回来,探知那个恶霸死在我们教堂,便到县果密告,说是我们外以传教为名,内则谋为不轨。县官认为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大事,业已出了火签,要拿哥哥。现在我等三十六着,只有走为上着。”
秀全听了,略略踌躇道:“他们几个至今还不回转,不知所办之事,究竟如何,我们一走,又叫他们何处去找我们。”
秀全说到这里,又见一人匆匆的奔了进来。一见他面,慌忙附耳和他说道:“我叫秦日纲,现充杨团总手下的后哨哨官,现奉杨团总的密谕,令我奔来通信,县里有人密告洪先生造反,快快逃走要紧。”
秀全听说,急把他的脚一跺道:“怎么汉坚如此多法,将来何以办事?但是好汉做事一身当,我可不逃。”
秀全尚没说完,早见外面,陡的拥入一班差役,不由分说,立即一条铁链,锁在他的项上,拉了就走。正是:
安排陷阱拿奇兽
收拾机关擒毒龙
不知秀全去到县中,有无危险,且阅下文。
第八回 动热肠存心援要犯 出恶气亲手剐淫娃
洪秀全忽被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一条链子锁到衙门。偶然回头一瞧,方见前去送信给他的那个秦日纲,也被一同捉来,不觉大惊,正拟过去安慰几句的时候,又被一个歪戴帽儿,烟容满脸的蟹脚,突出一双眼珠,朝他喝道:“你这杀坯,连吃官司的规矩都不懂得,还想造反,真正奇谈。”
秀全被喝,不敢过去,不到半刻,只听得一声堂威,跟着又见两扇麒麟门,呀的一声大开,一位戴着水晶顶子①老爷,早由几个随身跟班拥着,坐出堂来。照例的问过秀全、日纲二人的姓名年岁,始把惊堂木一拍道:“朝廷如此的恩深泽厚,你们两个叛逆,胆敢造反,是何道理?”
秀全慌忙跪上一步,口称冤枉道:“大老爷明鉴,小的只在治下传教,不敢造反。”
县官瞧见秀全不肯一口承认,顿时大怒起来,也不再问口供,单把刑签抓出几支,摔在地上道:“快快替我打断这厮的狗退,再来问他。”
两旁差役,又是哄然的几声堂威,就把秀全拖翻在地,剥下裤子,一个揪头,一个按脚,中间的一个皂隶,一退跪着,先将板子,在那秀全的尊婰之上擦上几下,立即高高举起,绰绰绰的打了起来。秀全虽然被责,还能熬痛,口中只在暗暗的喊着天父救命,天父救命。等得打毕放了起来,又将日纲一样打过,钉上双镣,一齐收入死牢。预备再审一堂,就好定罪。
秀全、日纲二人到了监里,那个牢头禁子,照例来收铺监之费。秀全和日纲两个,本未预备来吃官司的,如何曾带银子。那个牢头禁子,马上叫到一个名叫韦昌辉的管监夥计,说是要秤秀全和日纲两个人的元宝。①幸亏这个韦昌辉,一见秀全品貌堂堂,不是凡流;就是那个秦日纲也是一位发旺之相,正合他的心事,于是就想搭救他们。便对他的这位头脑笑道:“你也不必这般动火,且把这两个人交给我,三天之内,没有铺监之费交你,那时由你收拾他们就是。”那个牢头禁子听说,方才走了出去。
韦昌辉一等他的头脑走后,忙问秀全、日纲两个道:“你们两位,为甚么事情,忽要造起反来?”
秀全此时,也已瞧出此人是个英雄模样,索性将他的心事,老实告知。
韦昌辉不待听毕,忽然叹息起来道:“洪先生,你老人家能有这个大志,也是我们这班黄帝的子孙有幸。不过办大事的人,凡事须得小心谨慎。现在洪先生的壮志未酬已经身入囹圄,怎样好法?”
秦日纲岔嘴道:“你这位大爷,既是我们的同志,便得快快想法搭救我们才好。单是这般空言责备,于事有何益处。”
韦昌辉听说,便问秀全有无甚么主张,他好替他设法。
秀全道:“此地有位杨秀清杨团练,已经和我有了密约,我的妹倩萧朝贵,以及结义弟兄冯云山,还有一位好友,就是现在任保良攻匪会里的胡以晃胡统领。冯胡萧三个,都是奉了我命,前去说合罗大纲和石达开二人去的。只要他们一齐办得如愿……”秀全一直说到此地,接着又和韦昌辉咬上一句耳朵道:“他们就能前来劫狱。”
韦昌辉听见劫狱二字,想上一想道:“这末就让我去瞧瞧他们回来没有?再定办法。”洪秦二人连称最好没有。
韦昌辉临出监的时候,又问明洪宣娇、萧三娘,以及仁发、仁达四个人的样子。洪秀生说明之后,韦昌辉一脚奔到洪秀全的那座教堂门口,抬头一看,非但两扇门上已有一把铁将军守门;就是四面居邻,生怕祸惹身上,早也纷纷迁走。韦昌辉一时没处探信,正待回监报知,顺眼瞧见远远的一株大树底下,似有两个女子藏藏掩掩的躲在那里,韦昌辉赶忙走近一看,正是洪宣娇和萧三娘两个。韦昌辉一见左右无人,便将来意告知二人听了。
二人听毕道,“我们和仁发、仁达两个哥哥,正为要守他们回来,不敢走远。”二人说到此处用手指着两间小屋道:“那里本是我们的下房,①他们两个就在那里。”
韦昌辉急答道:“我们快去见了他们两个再说。”
宣娇仍教萧三娘一个人守在树下,她便同着韦昌辉来至下房会她两个哥哥。彼此相见之下,自然不及寒暄。韦昌辉先将他的来意,告之仁发、仁达二人。仁发为人性子最躁,素有草包牛皋之称。一听秀全、日纲两个,业已受了官刑;冯胡萧三个,又不知几时回来;他便急得跳了起来,对着韦昌辉说道:“此事万不能缓,就是我们三男二女,也能把这座桂平县践踏个平地。”
仁达忙不迭的拦了仁发的话头道:“这件事情关系秀全大哥和秦大哥两个的生命。我们五个手无寸铁,怎样可以前去劫狱。要么速去报知杨秀清去,瞧他怎样办法。”
宣娇此时因为急于要救她的胞兄,却防秀清不肯干这劫狱之事,空走一遭,反致误事,心中倒也赞成仁发之话。
他们四个正在商量不出好法子的当口,突见萧三娘已经同着萧朝贵、胡以晃两个,急急忙忙的奔将进来。宣娇一见她的汉子到了,顿时大喜起来。当下也顾不及去问冯云山的行踪,单把秀全被捉,以及韦昌辉前来商议等事,简单的述给她的汉子和胡以晃二人听了。
萧朝贵不待宣娇说完,急把眼睛盯着胡以晃的脸上说道:“我看单是罗大纲的一支人马,已可办了此事,不必先去关照杨秀清,你说怎样?”
胡以晃连连点头道:“这末就让我连夜再到罗大哥那儿去走一遭,和他说定之后,我便同他一脚杀到县城”。胡以晃一边说着,一边又朝韦昌辉道:“韦大哥可同此地人众,先行回到城内,预备一切,做个内应。这样一办,莫说一座小小县城,何惧之有,就是北京皇城,也得踏他一个平地。”
洪仁发听了大声喊好道:“好么,胡大哥的这个计划,方才合了我的口胃。”
洪仁达忙去阻住仁发,叫他不得高声大叫,倘若走漏风声,那还了得。仁发听了,方始低声的去和韦昌辉讲话。萧朝贵一算日子,至少三天,方能兴办,便和胡以晃约定时候。胡以晃不敢延误,拔脚就走。这里的萧朝贵、萧三娘、洪宣娇、洪仁发、洪仁达、韦昌辉六个,赶忙商议准备入城。萧朝贵还要主张随身各带兵器,洪仁发更是拍手赞同。
韦昌辉忙摇手阻止道:“这两天因为秀全大哥的案子一出,官府搜查很严,我等进城万万不能带有兵器。”说着,又把他的胸前一拍道:“诸位放心,我是官中的人,兵器这些东西,还怕少吗?”
洪宣娇、萧三娘两个一同接口道:“这么说走就走,越快越好。”
韦昌辉听说,便同大众一脚进城,先把大众领到他的家里,对他的妻子阎氏说明:都是洪秀全的家族,特来打点衙门的。韦昌辉说完这话,随手带上大门,就到监中报信去了。
阎氏这人,本是一个既好色又贪财的东西。当时一见她汉子同来的这班男女,所穿衣服,都还整洁,所讲说话,又极大方,知道既来打点,一定携有大宗银钱。她就百话不说,先问洪宣娇、萧三娘两个,借出几两银子,去买菜蔬。
不防她们姑嫂两个,都因单身逃出,并无银两,只好去问朝贵,身上可有用剩银两。幸亏朝贵此次前去说合石达开,石达开不但一口答应入夥,一俟安顿妻小事毕,就来会见秀全外,还交朝贵黄金百两,以及多数的川资,分作联络朝贵进见秀全之礼。
朝贵身上既有此款,又见阎氏已在开口,连忙拿出纹银十两,交与宣娇转给阎氏。谁知阎氏因见朝贵带了多数银物,仅仅乎给她十两,已在大为不满;碰着那个洪仁发,本来心中不能藏放一句话的人物,因阎氏乃是韦昌辉的发妻,还当劫狱之事,她们夫妻两个,早已说通,当下也不预和大家商量一下,冒冒失失的骤然去问阎氏道:“嫂子,你可知道韦大哥所有的兵器,放在哪儿?请你快快取出,分给我们,藏在身边,稳当一些。莫要弄得罗大纲的一支人马,已经杀到城下,我们还没预备,那就不妙。”
洪仁发只顾说着,立等阎氏去取兵器。哪知大家忽见洪仁发口没遮拦,对着阎氏贸然讲出这些话来,正待阻止,已经不及。洪宣娇早又瞧出阎氏在听说话时候的神情,虽然装出很镇定的样子,其实她那惊骇之色,万难掩住。只得慌忙插嘴对着阎氏说道:“嫂子快快莫信我们这个哥哥的瞎说,他是刚才多喝了几壶酒,瞧了一出草台戏,大概在讲醉话吧。”阎氏听得宣娇如此遮盖,便大不为然的说道:“我们汉子,本来欢喜结交江湖朋友的。今儿既把各位领到我们家里,自然并未见外。我是他的堂客,他的事情,我没不知道的,你这位姊姊,此刻的几句说话,似乎反而有些见外了。”阎氏说着,又用手指指洪仁发这人,对着大众强笑道:“倒是这位大爷为人老实,已将你们来意,说了出来,你们各位快快不必见疑于我才好。”
当下仁达、朝贵、萧三娘三个,瞧见阎氏如此说法,一时反而不能插嘴。因为不知道她的说话,究竟是真是假,正在有些为难之际,忽听后门一响,就见有个长得极清秀的丫头,匆匆的奔到阎氏面前,悄悄咬上一句耳朵。又见阎氏顿时将头一点,面现喜色的,对着大众说了一句:“我有一位远亲到来,我到楼上招呼一下就来。”说完这句,不及再等大众回话,早同那个丫头,一脚走入里面,咚咚咚的奔上楼上去了。
宣娇、朝贵两个一见阎氏上楼,连忙怪着仁发不知轻重,为何贸然讲出此话。仁发听了,还要不服,正在大声强辩,只听得又有人在打大门。仁发正待去开大门,又见那个阎氏,也已听见打门之声,就在楼窗之上,伏出身子,忙朝仁发乱摇其手,阻止开门。跟着又听得三个人的一阵脚步之声,已从扶梯走下,奔出后门去了。
宣娇眼睛最尖,瞥见阎氏主婢两个,跟了那个美貌少年,一齐奔出后门,连忙自去开开大门。一见正是韦昌辉,急把仁发说出此事,以及眼见阎氏主婢,同着一个美貌少年,奔出后门之事,一齐说给韦昌辉听了。
韦昌辉一边在听,一边已在发极的跺脚。等得听毕,不及再说他话,单教大众快快跟他逃出城外再讲。
仁发还要钉着问个仔细,仁达发狠的把仁发用力推至一边道:“都是你闯的大祸。我们大家都没有命,还是小事,无原无故的害了秀全大哥,怎样好法。”
韦昌辉反来劝着仁达道:“仁达大哥,此刻也不必再埋怨我们仁发大哥了,还是快快出城要紧。”
不料韦昌辉的紧字犹未出口,早见奔入一大批差役。顿时两个服伺一个;各人一条链子锁至衙中。那时那位张知县,已经坐在堂上等候,一见大众拿到,不及再问口供,只是不分男女,各人赏了一千板子,打入牢内。
原来韦昌辉的妻子阎氏同她婢女秋菊,都有三分姿色,久与县中一个名叫王艾东的书吏,有了相好。韦昌辉虽已知道此事,只因一时不能拿到证据,只好把这一场闷气,放在心上。平居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一等拿到凭据,就将坚夫滔妇杀死,一脚前去落草。所以一听见洪秀全和秦日纲两个,犯了叛逆之罪,就想搭救他们之后,以便跟去入伙。不防仁发不知就里,竟把这桩攻城劫狱之事说了出来。
在那阎氏的初意,本来只想敲出洪氏家族的一些银钱,带了秋菊跟着王艾东远走高飞,也就了事。不防她正和王艾东在楼上商量进行方法的时候,韦昌辉已经回转;又因贼人心虚,生怕艾东这人,已被大众看见,若被昌辉拿获,自然性命不保,于是把心一横,即带秋菊跟着艾东去到县里出首。谁知这个滢妇的手段虽狠,后来韦昌辉的报复手段更狠。当时韦昌辉既同大众打入死牢,却与洪秀全、秦日纲二人,远远隔绝,不能相见。可怜洪秀全和秦日纲二人,眼巴巴的还在那儿等候韦昌辉的回信呢。
就在这天晚上,洪秀全已经睡着,陡在梦中听得全城之中,突起一片喊杀之声。慌忙喊醒日纲,问他可曾听见。日纲侧耳一听,不禁大喜的说道:“这种声气,明明在厮杀的样子,难道姓韦的已经同着萧令亲等人,杀进城里来了么。”
洪秀全一听秦日纲如此说法,顿时津神抖擞的答道:“既是这样,我们也得早为预备才好?”
秦日纲正待答话,忽见监门外面,已有一班人众,直奔他们那里而来。秀全眼快,早已瞧见为首的一个正是那个姓韦的。后面跟着的,就是他那宣娇妹子和萧朝贵等等。心知朝贵同了大众,前来救他,这一高兴还当了得,当下赶忙提高喉咙,大声喊道:“妹妹、妹夫,我在这里。”
道声未已,只见萧朝贵夫妇两个同着那个姓韦的等人,一面喊着先放监犯,再杀狱卒。一脚奔至他的跟前,各举利斧,把他和秦日纲二人所戴的镣铐,啪啪啪的一边几下,砍落在地。顺手递给两柄短刀,不及打话,将手一扬就教他们两个,一同去放犯人。秀全、日纲两个,自然也顾不得去问细情,马上同了大众,一面放出犯人,一面尽把守监狱卒,以及那个死要铺监之费的牢头禁子,杀个干干净净。及出监门,抬头一望,但见满城火起,照得空中犹同白日一般。
秀全至此,方才一把拖住朝贵问道:“你这回倒底带了多少人马进城?怎么此时犹未熄火。不要因我一人,害了许多良民。”
朝贵听说道:“这是大哥的仁心,这末快快前去帮同救熄了火。我们再谈。”
朝贵说完这句,不等秀全答话,便率大众奔出衙门,想去救火。兜头碰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脚奔进衙来。定睛一瞧,正是石达开其人,慌忙抢上几步,拦住石达开的马头,反手一指洪秀全道:“这位就是秀全大哥。”
石达开不待朝贵说毕,连忙跳下马来,抢到秀全面前,紧执秀全之手道:“只怪兄弟来迟一步,害得大哥吃这苦头,罪该万死。”
秀全起初,只以为萧朝贵定是同了罗大纲的一支人马前来救他,此时夹忙之中,忽然发现一个石达开起来,当然弄得莫明其妙。但因匆遽之间,不及细问,只好连说石大哥何必如此,还是我们同去救熄了火,再来细谈。
石达开连摇其头道:“救火之事,兄弟已令部下去办去了,我们大家就进里面去谈。”
秀全听了即随石达开进内。尚未坐定,突见韦昌辉满脸气得铁青的奔来对着石达开说道:“一双滢妇坚夫同那不肖丫头,已经被我寻着,一齐绑在大堂,石大哥快请出去瞧我惩治他们。”
此时宣娇和仁发两个,在这听得清楚,忙对秀全说道:“哥哥也同我们出去看去。”
秀全尚待细问情节,只见石达开、韦昌辉两个,已同大众奔了出去,只得跟着就走。
到得大堂,都见已点得灯烛辉煌,又见石达开、韦昌辉二人,也不同他客气一声,早已一齐坐在公案之上,各人拍着惊堂木道:“快把这三个畜类带了上来。”
秀全此时愈加摸不着头脑,正想去将宣娇拉至一旁问个明白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突见几名团丁,抓着三个少年男女,走到公案之前,各人提起几退,便将一男二女,踢得爬在地上。
跟着就见石达开还想问问三个人的口供,又被韦昌辉拦着不许,单由韦昌辉自己冷笑着喝问道:“你们三个狗男女,奔来报官,明明要送老子和大家的性命。不想老天有眼,你们三个反而自害自身,此刻就是你们最后说话的时候了。”
爬在地下的三个,倒也知道不必多辩,一任韦昌辉这般的问着。韦昌辉瞧见他们三个闭口待死更加生起气来。顿时噗的一声,蹿下公案,亲自动手,把那一男二女的上下衣裤剥个罄净,方才吩咐那班团丁,把他们三个,赤条条的绑在两边柱脚之上。急又拿了一柄比雪还亮的尖刀,首先奔到阎氏面前,举刀就戳。正是:
坚夫滢妇人间有
义士奇才世上无
不知那个阎氏究竟戳着与否,且阅下文。
第九回 洪秀全金田起义 谭绍铁岭鏖兵
阎氏一个雪白的身体,直挺挺的绑在柱脚上面,此时那能顾及羞耻,只望昌辉快快把她一刀戳死,倒也了事。谁知昌辉要出他的恶气,第一刀只戳在阎氏的侞下,第二刀又戳在她的小腹上面,阎氏连受两刀,非但全身血如泉流,自然痛得喊出饶命二字起来。昌辉至此,方才出上一口恶气,跟着便将阎氏劈劈拍拍的一阵乱剐,最后一刀始向阎氏当心戳去。阎氏既被剐死,昌辉又将秋菊王艾东两个,同样的剐毕,方把手上那柄通红的尖刀,顺手摔得老远。同时仰天呵呵的大笑了几声,忽又翻身朝里,去向石达开噗的一声跪下,连磕几个响头道:“石大哥,今天晚上,若非你老人家带兵杀入,我的这口恶气,非但难出,恐怕还要同秀全大哥等等,一定死于非命的了。”
石达开连忙奔下公案,一把拖起昌辉,又去拉着站在一旁的那位洪秀全,复又唤着大众一同入内。先请大家坐定,才向秀全笑着说道,“兄弟知道大哥,对于今天晚上的这场事情,一定有些莫明其妙。此刻大事已了,且让兄弟细细的告知大哥。兄弟自从萧大哥奉了大哥之命,去劝兄弟入夥,兄弟因见是桩国家大事,毫不疑虑,一口允诺。就在那天,并且交付萧大哥黄金百两,作为进见之礼。”
石达开刚刚说到此地,只见萧朝贵发急的站了起来,对着韦昌辉说道:“韦大哥,怎样好法?我藏在身上的那包金子,已被那班差役搜去寄库。”
石达开不等韦昌辉接腔,忙不迭的对着萧朝贵笑道:“现在这一县的钱粮,都是我们所有,何必着急那包金子。还是快请坐下,让我把话讲完,好办我们的正经大事。”
洪宣娇便将萧朝贵一把拉至身边坐下道:“石先生所说不错,你快替我坐下,不许打岔。”
秀全等人,也教朝贵此刻要顾大事,不必再提这些小事。
石达开忙又摇手止住大众说话,他始接续说下去道:“兄弟那天一直等萧大哥走后,便把一家老小,安顿一个妥当所在,立即单骑奔到金田地方,先将谭绍-和黄文金两个保良会的世仇,解释和好,再劝他们也跟兄弟前来入夥。谭黄二人素信兄弟,自然应允。他们的人马,比较罗大纲的人数,又多几倍。他们两个,便拨一千亲信队伍,让我统带先来。他们已在那儿整理粮饷器械,只候秀全大哥的命令行事。及我一到了那座教堂,却见双门紧闭,就知出了乱子。忙一打听才知秀全大哥和秦日纲大哥两位,被捉到县。兄弟既已答应入夥,此时当然义无反顾,于是决计率领人马连夜杀入此城,好救大哥。”
石达开说到此地,脸上忽现喜容。又接说道:“这也是秀全大哥要逐满奴以救百姓的好处,上天自会保佑。倒说兄弟走到半路之上,无意中遇见一个坚细,将他身上一搜,搜出一封此地张知县送给杨秀清杨团总的急信。赶紧拆开一看,乃是张知县已接方才被剐三个人的密告,业将诸位兄弟拿下。信中说是罗大纲的一支人马,早晚要来攻战,一面已经飞报层宪①发兵救援,一面令杨团总火速带领本部团勇到城御敌。兄弟看完信后,即将送信之人砍去首级,匆匆祭旗,冒充杨氏团练之名,一脚奔入县城。因此不费一矢,不伤一人,轻轻巧巧的得了这座城池。等得张知县瞧出兄弟的旗号不对,只得单身揣着官印缒城逃走。兄弟不但并未追赶,且把他的全眷,命人护送出城。方才一面吩咐部下去将反抗我们几个守城兵士,稍稍处治一下。起先一阵喊杀之声,就是在那儿巷战。及把韦大哥、萧大哥等人放出监狱。因见秀全大哥不在他们一起,便请他们去请秀全大哥。兄弟即到县中、封锁库门,检点案卷,免致一班劣役,趁火打劫。”
石达开一直说到这里,又朝萧朝贵笑上一笑道:“所以兄弟刚才叫萧大哥莫急,那笔金子,我敢说一两不少的放在库内。”
萧朝贵正想敷衍石达开几句,已被洪秀全抢先说道:“石先生,你这番调度,救了我们一班人的性命,固属可感。我们以后有你这位人才,便有主持军事人物了呢。至于石先生方才说,拿到那个坚细,乃是上天保佑。兄弟却知道,就是我那天父,前去降罪于他的。”
洪宣娇听到此地,忽插嘴问着石达开道:“如此说来,那位杨秀清杨团总,不是还不知道我们此地的事情么?”
石达开点点头道:“大概尚未知道。”说着,又对洪秀全道:“现在张知县既已携印逃走,当然决不至于念我放了他的家眷,不去禀告抚台,卸他失守池之责,再加此地的那位向荣向提台,老于军务,很是来得。这座孤城,万万难守。依兄弟的谬见,不如就把此地的钱粮军械,一齐移至金田。那里既有人马,又有谭黄二人,似乎比较此地妥当多了。”
洪秀全听说,不禁连连称是,便命秦日纲去将此地之事,报知杨秀清。又命萧朝贵沿途迎了上去,阻止罗大纲、胡以晃的那支人马不必来此,可到金田会合。又命洪仁达回到教堂,守候冯云山回来,一同也到金田,又命洪宣娇、萧三娘、洪仁发、韦昌辉几个,分头前去通知各地教友,统统都到金田听候编成队伍。
石达开本与洪秀全是初次会面,未曾知道他的才具。此时一见洪秀全也能布置得体,井井有条,心里很觉佩服。一面就催大众赶快出发;一面同了洪秀全两个,督率所部,搬取财物军械,即向金田进发。等得将近金田村外,石达开便请洪秀全带领人马缓缓而进,让他飞马先去报知谭黄二人,洪秀全自然照办。不到半刻,果见石达开已经同着谭黄二人,迎接上来。
谭黄二人一见洪秀全之面、立即跪在马前,口称洪先生本是救苦救难,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位广大教主。某等二人,能与洪先生共事,真正万幸。
洪秀全慌忙下马扶起二人道:“二位都是当今豪杰,深明异族为帝之害。只要二位齐心出力,天下百姓,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石达开在旁岔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所,大家且到黄大哥的府上,再行细叙。”
石达开言毕,一面吩咐队伍分札村中各庙,一面同了洪谭黄三位,并辔的来到黄家。进入里面,宾主四人一同坐定。黄文金便教摆上酒筵,石达开便与大家一边吃着,一边即将桂平县中以及前后之事,详详细细的述给谭黄二人听了。
黄文金首先答道:“如此说来,此事已成骑虎之势。依我愚见,最好是不待官兵杀来,我们先发制人,以寒敌胆怎样?”
石达开听了点点头道:“自然如此办法。且等罗大纲的一路人马到来,我们立举义旗就是。”
谭绍-道:“从前汉高祖起义沛县,以及他的后代刘秀复国南阳,那有我们这些人数。”
洪秀全接口道:“现在照算起来,若加四处的教民在内,已有三万多人。此地浔洲府一带,统统调齐绿营,也没有我们一半。”
大家听说,都很高兴。等得席散,已经天黑。
石达开正待前去查夜,忽见一个本部探子报了进来,说是浔洲知府白炳文,同了平南县知县马兆周,各带一个粮子,杀奔前来,离开此地,只有四五十里地了。
石达开听完,很镇定的将手一挥道:“再去探明来报,不得误事。”
探子退出,黄文金和谭绍-两个,忙问洪秀全,石达开道:“这未我们赶快调动队伍,出击妖兵,莫被他们占了先着。”
洪秀全先向石达开道:“此地我是客边,还是请石大哥和谭黄二位发令,兄弟听侯命令就是。”
石达开听说,首先正色道:“此话差矣,我等都是信仰秀全大哥的人,无非率部报效,听候驱策。秀全大哥快快不可客气,主持军事要紧。”
谭黄二人也与石达开同一口气。
洪秀全一见三个都是如此说法,方始说道:“这两个带来的粮子,倒不足惧。离此村外十五里地,有座小山,名叫铁岭,那里树木陰深,路途曲折,可用火攻之计。我料妖兵,必由此路而进。”洪秀全说到这里便对谭绍拱拱手道:“兄弟斗胆,铁岭地方,就请谭大哥率领本部人马前去埋伏。不问妖兵是胜是败,等得他们的队伍,回出铁岭的当日,但见信炮为号,赶快突出截杀,定获全胜。”
石达开在旁连连点首称赞道:“此计不错,谭大哥赶紧前往。”
谭绍听了,也不推辞,即率所部而去。
这里洪秀全又对黄文金道:“黄大哥率领人马,只在村口守住。妖兵若来,须用全力抵挡,万万不可使他杀入村中,多伤百姓。兄弟即同石大哥各领五百人马,绕出村后,分左右两路,前去夹攻他们便是了。”黄文金听了也是得令而去。
洪秀全又请石达开传令村中,不准一家点火,让它黑暗以作疑兵。石达开听一句应一句,等得秀全吩咐完毕,立即传令出去,布置舒齐,急与秀全带了人马,绕出村后,分头埋伏。
没有多久,已听得人声、马声、炮声一齐杀至村外。秀全和石达开两个仍旧按兵不动,似有所待。黄文金也遵秀全将令,守在村口,寂静无声,以逸待劳。
那知那个白炳文,同了马兆周以及都司田成勋等人,起初一口气的如入无人之境,杀到村口。那时正是清室咸丰元年的七月下旬。天上既没有月色,村中又无灯光。黑暗之中,虽见村口似乎有人把守,但是十分镇静,毫没抵敌之意,反而弄得疑疑惑惑的不敢杀入起来。他们正在不敢杀入的时候,那个奉命把守村口的黄文金黄保良会分统,他老人家倒敢杀了出来。白炳文到了此时,也只得紧急命令,教那田都司对着叛寇,赶紧迎头痛击。这样一来,双方自然鏖战起来。
那时洪秀全和石达开二人,早已看得亲切,知道官兵已经中计。顿时一声暗号,只见村的东边,由洪秀全杀出,村的西边,由石达开杀出。那些官兵正合着一句老话,叫做三面受敌,围在核心的了。
当时幸亏那个田都司是个军功出身,曾经见过几仗的。白马二人,总算由他拼命保护,方始未曾当场受伤。可是手下的一班官兵,早已杀得七零八落,恨不得用手当脚,大家逃出重围。
白知府一见敌军方面,已有准备,只好慌忙下令道:“快快退兵,快快退兵。”
田都司听说急急忙忙的仍旧保着白马二人,直向铁岭方面退去。那时本已人困马乏,再加又是黑夜,官兵之中,自相践踏而死的,不知其数。谁知好容易逃到铁岭之下,当时在白马田三个的心理,以为业已脱了险地的了,正想在此稍歇一下,再向后退的当口,陡然之间,只听得远远的几声炮响,跟着就见那座山坳之中,突然杀下一股敌兵。当头一员大将,还在喊着莫放三个狗官。
白知府和马知县两个一见此地又有埋伏,大家一急,还当了得。但是前面已无去路,后面似有追兵。又因白知府的官职较大,怕死的心理较浓,只好仰天大叫几声道:“我命休矣,我命休矣。”同时一阵心酸,泪下如雨起来。
田都司瞧得难受,忙又极声大喊道:“大人不必伤心,让我拼着这条姓命,保你出险就是。”
不料田都司的是字还没离口,谭绍-又下一条紧急口令道:“快快只捉三个狗官,不必多杀兵士。”
官兵一听此话,谁有心思再管主将,早已各顾各的性命,一齐都从斜刺里的逃之夭夭去了。不到半刻,白马田三个,顿时成了孤家寡人。自然不必再事浪费笔墨,早被谭绍-活捉过去。
谭绍-一见目的已达,立即奏凯回村。尚未走到村口,已见一片灯笼火把之中,洪秀全、石达开、黄文金三个,寒笑的迎接出来。一齐向他说道:“谭大哥得了第一功了。”
谭绍-连忙下马,不及谦逊,一面简单的述了几句战况,一面同了大家走到黄文金的家中,跨进大门,就见大厅上面,早已设上一座公案,四个位子。知道大家连夜要审三个狗官,便在案左站定。
洪秀全、石达开、黄文金三个,便请潭绍-一同坐,即由洪秀全首先拍着惊堂木道:“快把三个狗官带上。”
当下自有一班团丁,即将白马田三个带至公案之前,喝令一齐跪下。此时又是白知府为首,马上噗的一声跪在地上。马知县也就跟着跪下。
独有那个田成勋田都司,倒还有点骨子。非但不肯下跪,且在嘴上大骂道:“老子是位朝廷的四品将官,虽被你们这班叛贼用计擒下,要剐就剐,要杀就杀,老子可不跪你们这班叛贼。”
洪秀全不俟田都司说毕,反在和颜悦色的劝着他道:“你是一位好汉,我已全行知道。况且你与我们,都是黄帝子孙,何必这样去替胡奴尽忠。至于今晚这场厮杀,也是你们前来寻衅,我们自卫起见,不能不得罪你们的。”
洪秀全一直说到这里,又去对着跪在地上的白马二人笑上一笑道:“这末你们二位,也请起来。我只逐胡奴,不与同种作对。”
白炳文一见洪秀全如此在说,暗暗叫声惭愧,赶忙一边爬了起来,一边答着洪秀全道:“下官直到此时,方知你们都是爱国之士。倘能放我生还,我一定前去禀知层宪,前来招安你们就是。”
石达开和黄文金二人接口道:“招安大可不必。我们只望你们回去,能够代为表明我们兴汉灭胡的宗旨就好了。”
此时那个马兆周,也已立起,他便说道:“你们诸位,但请放心。我们三个回去,一定传述你们的宗旨,要使大家明白此意。”
田成勋却在一旁,大不为然,不过他的骂声,已在白马二人立起之际停下。
谭绍-忙问洪石黄三个道:“三位大哥,打算放走这三个狗官,兄弟却拿得稳他们三个,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恐怕不可靠的呢。”
石达开点点头道:“谭大哥料得甚是。不过我们初次接仗,便获全胜,放了他们回去,也给大家做个榜样。”
洪秀全听说,便令几个团丁,带下三个,赏给酒饭,护送出村,让他们自去。等得团丁带下三个,洪秀全即将谭绍-的首功写在功劳簿上。正待再写石达开的功劳,早被石达开一把拉住道:“大哥只写黄大哥的一个,兄弟不敢邀功。”洪秀全那里肯听,即把石黄二人的功劳一同写好,方才分别安寝。
第二天大早,洪秀全正在和石黄谭三个,商量犒赏队伍之事,忽见一个团丁,已将萧朝贵、胡以晃两个导入。洪秀全忙问二人道:“罗先生呢?”
胡以晃答道:“已在村外札下人马,兄弟先同着大哥进来,拟请大哥出去迎他一下,也是主人之礼。”
洪秀全连称应得如此。先将大家介绍见过,即同大家迎出村去。
原来罗大纲也是一条好汉。自从上人亡过,便喜结交江湖朋友。后来因为误伤人命,官府将他屈打成招,几乎送了性命,幸由一位名叫洪大全的结义弟兄,替他设法,换了一个顶替的方法保得性命。既是不能出面,只好落草为寇。但是不劫平民,只与官府作对。各地保良攻匪会的首领,知他被逼使然,并不前去攻他;且有几个首领,和他暗通声气。
他和胡以晃虽是泛常之交,可在背后常常称赞胡以晃是个汉子,所以此次胡以晃一去请他入夥,他便一口答应。只因路隔稍远,这回攻城劫狱之事,反被石达开占了功去。正在过意不去,兼程赶路的时候,又被萧朝贵迎了上去,一同邀到此地。此时瞧见洪秀全同着大众弟兄亲自出迎,连忙向洪秀全道了迟误之歉。
洪秀全大笑着答道:“罗大哥,兄弟久已知道你是一位惊天动地的好汉。我们以后不准再说客气话。”
说着,又将石谭黄三个介绍见过,一同携手进村,走入黄家;犹未坐定,只见洪宣娇、萧三娘、洪仁发、韦昌辉、洪仁达、冯云山等人,一齐拥将进来,秀全不禁大喜,忙又一一介绍见过,始问各人所干之事。正是:
将星聚桂言方验
革命图清事必行
不知大家答出甚么说话,且阅下文。
第十回 越俎代谋本军看冷眼 开诚相见清将死愚忠
冯云山本是洪秀全手下的一个得力之人。一见此处人才济济,秀全已作三军之主,知道革命事业,大致有望。首先就向秀全唱上一个肥喏道:“大哥一到此地,有这几位豪杰辅佐,第一次开仗即获全胜,真是可喜可贺。不过大哥既是放了三个狗官生还,无非要想他们传话给周抚台知道罢了。兄弟却能预料周抚台听了他们之话,一定要派大兵前来翻本。此地非是要冲,不足发展。最好是请大哥同了众位兄弟直取桂林,兄弟再同朝贵兄弟去和秀清计议,教他由全州杀进省去。这样一来,难道广西地方,还会属于胡奴不成。”秀全听说,连连的拍掌道:“妙呀,妙呀,准定如此办法。”
洪仁发忽岔口道:“我听大家的口气,没有一个不重视姓杨的;我们要跟着云山兄弟前去瞧瞧,那个姓杨的究是甚么角式。”
宣娇也来插嘴道:“仁发哥哥只管去,千万不可鲁莽行事才好。”
仁发听了,大不为然的答着宣娇道:“怎么叫做鲁莽,我想想是一点不鲁莽。就像这回的事情,若是没有我去把那攻城之事对那死鬼婆娘说出,我们秀全哥哥,还未必能够来此,会合英雄,打着这场胜仗呢?”
秀全不及来管这等斗嘴之事,单问宣娇几个,各处教民几时可以全到。
宣娇见问,便向身上摸出一个手折,递与秀全。秀全接去一看,只见手折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某处旧有教民,某日到此;某处新增教民,某日到此。秀全不待看完,便将手折递与石达开去看。因为罗大纲等等,个个都尊重石达开这人的。
达开接至手中,便和绍-、文金二人以及大家,一同看毕,于是异口齐声地都赞宣娇办事仔细,可做秀全的一臂之助。
石达开又单独对着冯云山、萧朝贵、洪仁发三个说道:“我知秀清为人,确有一点本事。不过稍觉刚愎成性,是他之短。三位哥哥前去,须得因势利导。此时我们的基础,尚未立定,倒要借重他的一点声势。”
云山先答道:“秀清为人,我也略知一二。石大哥说得极是。我们此去,一定遵命办理。”
黄文金忙又开出上等酒筵,既替新来诸人接风,又替冯云山、萧朝贵、洪仁发三个饯行。大家又谈论了一番军事,方才安寝。
第二天大早,秀全送走冯萧洪三个的当口,忽对云山一个人说道:“云山兄弟,我与秀清,究竟尚非深交,一切大事,全托你们几个人的身上的呢。”
云山听说,忙把他的前胸,很快的一拍道:“大哥放心,兄弟一定凭我一腔爇血,向前做去。若是负了大哥,有死而已。”
秀全一听云山忽然说出一个死字,又见他的额上,很有一层晦色,不知不觉的心里竟会一阵楚酸起来。刚待留下云山,另换一个人去的时候,又见一个飞探来报,说是省里的周抚台,因据回去的三个哭诉,已令提督向荣,统率大兵,要来踏平金田,秀全听说自然大吃一惊,只好姑让云山同了萧朝贵、洪仁发而去再说。当下即与石达开商量对付之法。
石达开并不思索,马上答道:“我们不必去管向荣不向荣之事,只顾仍照定议,杀上桂林再讲。”
洪秀全因见石达开的答话,似有十分把握一般,便也不变计划,即请石达开统率五千人马,以谭绍-、洪仁达为左右先锋,担任东路。自己也率五千人马,以罗大纲、韦昌辉为左右先锋,洪、萧两员女将为游击统带,担任西路。又请黄文金、胡以晃等人留在金田,一面筹划粮饷,一面编练到来的教民,以作后备。秀全分派既定,便于第二天祭旗出发。
那知四近的保良会,因为平日相信秀全的教旨,又见所有的人材,个个出众,人人有为,于是都来加入,情愿随同大军出发。秀全也令黄文金、胡以晃等人,全将前来投效的保良会,统统留下后备。
现在不讲洪秀全石达开两路人马,浩浩荡荡的分头进发。先讲广西巡抚周天爵,自见白炳文、马兆周、田成勋三个,大败回省之后,知道洪秀全用他教旨,蛊惑人心,既敢放回三个敌军的官长,声势一定非小。连忙一面同了藩司劳崇光向两广总督徐广缙,广东抚台叶名琛那里告急,一面令提督向荣亲自率兵去剿洪军。
正在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忽闻广东副都统乌兰泰,已在自告奋勇,愿入广西平匪之信,不禁大喜。便与藩司劳崇光商量道:“我闻乌副都统,饶勇善战,手下旗兵,又是见过阵的,他能来此协助,我们可以不用愁了。”
藩司劳崇光听说,连摇其头的说道:“回大帅的话,不是司里瞧不起这位乌副都统。他的军功,虽从台湾一案得来,但是此人有勇无谋,且又不熟此地地理,实在不能倚恃。还是责成我们自己的向军门,好得多呢。”
周天爵一听劳藩台这般说法,忽又大为扫兴,反而更加弄得搔首摸婰,一无主张起来。
二人计议半天,还是劳崇光定了一个主意,对着周天爵说道:“乌副都统,既已远道而来,断无令他折回之理,只好请大帅速办一个照会给他,教他无用率兵进省,多此周折,准定直赴永安驻札,以压洪秀全之军。我们这里,仍令向军门和张敬修总镇二人,去负军事之责。”
周天爵不待劳崇光说完。连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周天爵说着即命劳崇光去和全省营务处王道台说知,即照这个计划办理。
等得向提台接到公事,面子上自然照办,心中却在大不为然。忙将张敬修请至提署,大发牢蚤的说道:“我们这位抚帅,的确不懂军事。既令客军驻扎永安,又将军事之责,放在你我二人头上。试问老兄,此事怎样办法?”
张敬修听了,也在大摇其首的答道:“军门此话,一丝不错。敌人要想窥伺省垣,当然越不过那个永安地方。乌军既已挡在先头,我们便无用武之地。如果军事胜利,此功究是谁的呢?”
向提台闭目摇首道:“老兄此话,未免过虑了。只要乌军能够得利,这点功劳事小。我所怕的是,他的队伍,不足以挡洪军,那就误了我们的大事了。”
张敬修道:“这末我同军门,且望江口进发,只好见机行事再说。”
向提台听说,立即点齐人马,直向江口进发。谁知一到江口,就接探子报到,说是乌军已被匪方石达开的一支人马,杀得片甲不存。乌副都统且有阵亡之信。向张二人一听此话,连说完了完了。这样一来,愈长敌人之威。连我们的军心,也被这厮摇动了。
向提台独又皱眉一会,即命探子再探,自己同着张敬修催动人马前进,还想去阻石达开的队伍。
原来乌兰泰自接周天爵令他驻扎永安的照会之后,因为急于邀功,便限队伍,四天之内,须到江口,误限一小时即斩。他的队伍,奉了主将军令,怎敢怠慢,果于四天之内,到达目的地方。乌兰泰扎下营头,即令协领张奋扬亲去探明军情。及至张奋扬探了回报,乌兰泰始知洪秀全和石达开二人,是分东西两路杀来的。他因曾在台湾见过几仗,倒也并不胆怯,单命张奋扬陈兵以持,不必迎攻。张奋扬奉了将令。自去日夜巡查,以防坚细,前来窥探,以及黑夜偷营等事。
有一晚上。张奋扬正在巡查的当口,忽见探子来报,说是广西的向提台和张总兵,各率提标人马三千,已经屯在江口后方。张奋扬据报,即去面禀乌兰泰知道。
乌兰泰听说,不觉咦了一声道:“他们来此作甚?难道还不放心我们不成。”
张奋扬接口道:“这也是周抚台的小心之处。大人不必去怪他们,只要沐恩打了胜仗,不见得他们好分咱们的功劳的。”
乌兰泰听说,方才不提此话,单问张奋扬道:“照行军老例,敌人未得城池之先,无不利在速战。怎么洪石两军偏在五十里之外扎了下来?既不进攻,又不退去,究在干些甚么玩艺儿呀?”
张奋扬想上一想,方才答道:“咱们后方,现有向提台的队伍扎在那儿,此地又没路径让敌军可以抄袭咱们的后方。不过大人有令在先,不准沐恩前去进攻。沐恩正要请示,究竟怎样办法?”
乌兰泰听了,侧首一想道:“咱们的队伍,都是久经战阵的。不论敌军有无甚么诡计,咱们都不怕。你方才说,敌军没有地方可以绕到咱们的后方,这话原也不错,可是咱们探出一条小路,可以直抄敌军的后方。”
乌兰泰说到此处,便把他那马褂的右角搴起一看,只见表上的长针,已经走在四点钟上。他忙一面放下右角,一面即吩咐张奋扬道:“你快下去,部署人马,等到二更时分,随咱直趋斜谷,绕到敌军的后方,杀他一个不备瞧瞧。”
张奋扬微蹙其眉的答道:“大人所说的斜谷,却在敌人的西边,离开他们大营,不到十里。敌军大队到此,断无不找向导之理。沐恩料定敌人必派重兵守在斜谷。”
乌兰泰听说,顿时大睁其眼,跟着微微一笑道:“你莫急,咱自然先令队伍前去假攻正面。敌军一见咱们已攻正面,对于那条小路便不注意了。”
张奋扬连说:“大人妙计,大人妙计。沐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沐恩下去就去办理。”
乌兰泰等得张奋扬下去之后,又令一个平时养在他身边和他一样相貌的家人乌桂,穿了他的衣服,同着另外一个名叫陈国栋的参领,率了大队直攻洪军正面。乌桂豢养多年,怎敢反对,自然依计办理。乌兰泰即于二更时分,同着张奋扬直趋斜谷。
张奋扬走在先头,尚未走近斜谷,已据探子来报,说是前面有重兵把守,统兵将官,还是两个女的。张奋扬一听这个信息,马上差了一个心腹旗牌,飞马报知后面主将,及得回报,仍旧命他尽力进攻,不得违命。
张奋扬便命兵丁抬出他那大刀,跳上战马,率领队伍,一脚弃至敌军阵前挑战。
那里的守将,果是洪宣娇、萧三娘两个。一见官兵忽于黑夜杀至,已被石达开料中。二人相视一笑,立即各携军器,飞马出营。及见来将手持大刀,吼声如雷,俨似一位天神模样,倒也不敢怠慢。一连战上二三十个回合,萧三娘因见不是蛮战可胜,便将双剑一架,跳出圈子,佯败下去。宣娇看得真切,知道三娘已在用那诱敌深入之计,自己也就故意落荒而走,让出路来,好让敌将追赶三娘。那知那个张奋扬却不追赶三娘,偏偏追赶宣娇,害得三娘空用此计;只好仍旧掉转马头,再和敌将厮杀。那时宣娇这人,也由旁路绕到敌将后面,前后一阵夹攻,张奋扬方始有些不能支持起来;但是这样的又战上半天。
宣娇、三娘二人,因见不能立时取胜,正在一壁厮杀,一壁再想别计的当口,忽见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为首一员大将,正是石达开。不觉大喜的高喊道:“石大哥来得正好,快快前来帮着我们活捉这厮。”
石达开听喊,顿时冲至张奋扬的跟前,举起长矛就刺。张奋扬虽然饶勇,可是以一敌三,自然渐渐地败了下去。宣娇、三娘、达开三个,如何肯放,拼命就追。张奋扬生怕被人活擒了去,急向乌兰泰的后方逃去。不防他虽逃得很快,后面一男二女,追得比他更快。
张奋扬刚到乌兰泰的所部前头,竟被宣娇头一个追着,顿时一马冲到跟前,轻舒粉臂,已把张奋扬这人,活擒过去。三娘、达开二人,一见宣娇业已生擒败将,各自大吼一声,奋勇的杀入乌兰泰的军中。官兵不能抵敌,立时就像潮退般的溃散起来。三娘眼睛最尖,就在此时瞥见一个大官装束的人物,正想乘乱逃走。她忙一马跃到此人身边,也是轻舒玉腕的,即把此人擒到手中。
石达开瞧见两名女将已经得手,连忙一面竖起招降之旗,一面高声喊道:“尔等的主将,已被我们捉住,你们大家听着,投降者生,逃走者死。”石达开只不过喊上两遍,所有未及逃散的官兵,个个都称愿降。
石达开还在安排降兵,宣娇和三娘两个,早将乌张二人解到大营,听候洪秀全发落。
秀全命将乌张二人带上审问。只见一旁闪出一个偏将,走近乌兰泰的面前;定睛一看,忽然大喝一声:“你是何人,竟敢冒充你们主将。”
三娘等不得那个假乌兰泰接口,她忙奔了上去,提起一只天足,对着那人恨命的一踢道:“狗造的。你这小子,竟敢前来戏弄老娘。”
她的娘字刚刚出口,就用手上宝剑,要想去杀那个人。那人连连喊道:“我是乌桂,那件事情,乃是我们长官,吩咐我冒充的,不关我的事。”
此时张敬修虽然被绑在旁,眼睛仍能看人,嘴巴也能说话。一听大家在说乌兰泰是假的,他才抬头一看,果见并非是乌兰泰,却是那个家人乌桂。不觉气得将头连摇几摇道:“好个二品大员,对于我这些亲信将官,都来用诈,这场战争,焉得不败。”
洪秀全坐在上面,看见这人似有悔意,便问他叫甚么名字。张奋扬朗声答道:“我乃现在协领张奋扬的便是。”洪秀全又问道:“你既受了你们主将之骗,何不归顺我们,共逐胡奴。既救黄帝子孙,又好出你之气。何乐不为。你须想明白。”
张奋扬又朗声道:“此话慢讲,我要先问一声,今天晚上,你们正面可有战事。”
洪秀全微笑着答道:“确有战事,可惜未曾将那真的乌兰泰擒来,否则大好让你质问他一场。”
张奋扬听说便吁上一口气道:“姓乌的虽用诈术欺我,可是朝廷将我升至今职总算有恩,我既食君之禄,不能忠君之事,快快把我砍了,不必多讲。”张奋扬一壁正颜厉色的在说,一壁早已伸长颈项,等候杀他。
洪秀全还待再劝,宣娇上前道:“此人既是心向满廷,即使勉强归顺,哪肯替我们出力?不如砍了,成全他一个忠名吧。”
洪秀全听说,方才点首应允。
宣娇便令刀斧手将张奋扬推出斩首报来,等得献上首级,洪秀全吩咐挂出号令。
此时那个乌桂,却来哀求道:“我是一个小小家人,并不敢来和你们争这天下。此番命我假装,也是主将之令,千万饶我一命,公侯万代。”
洪秀全大怒道:“你这小子,如此贪生怕死,要你活着何用?你们快快把乌桂斩了。”
……正在写上宣娇、三娘二人之功的当口,石达开业已回来缴令。秀全忙将假乌兰泰之事,告知石达开听了。石达开听毕恨恨的说道:“胡奴多诈,于此可见一斑。以后大家倒要留意一二才好。”
洪秀全以及大众听了石达开之言,都说应该留意,莫要再上此当。
石达开又说道:“我们队伍,自从分作东西两路来此,初意还以为官兵多么厉害,因此分头进兵以防一方有阻便可救援。谁知官兵的暮气已深,委实不足一击,现在既已全在一起,以后可以毋须分开的了。不过乌兰泰能用诡谋,他又是曾经打过台湾的,非得先将此人除去,然后再与那个向荣交锋,便利得多。”
韦昌辉挺身而出的说道:“乌兰泰这支人马,大哥只要付我一千队伍,我若不能斩了他的首级,情愿提头来见。”
洪秀全知道韦昌辉很是英武,又是自己老弟兄,当下即付一千队伍,问他可要他人帮助。
韦昌辉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倘若一个人出去打仗,都要帮手,我们军中,哪有这许多人数。”
洪秀全、石达开二人听说,一同赞许,即令韦昌辉从速出发,韦昌辉因见天已大亮,头也不回的率兵而去。石达开一等韦昌辉走后,便向洪秀全献策道:“此次战事,周天爵若命向荣直趋金田,扰我后方,却是一个致命之伤。今彼等不用此计,单命一个客军,陈兵此地,而且放弃永安不顾,真正失策。此乃我们天父暗中相助。依我之意,昌辉兄弟此去,可以力制乌军而有余,我们何不就此暗袭永安,自可唾手而得。”
洪秀全不待石达开言毕,连忙下座,向石达开深深一揖道:“此计固妙,然非老弟亲自一行不可。”
石达开点头应允道:“只要大哥不弃兄弟,敢不遵命。”正是:
安排陷阱擒奇兽
制造机关捉毒龙
不知石达开此去能否得手,且阅下文。
第十一回 云山尽节全州道 石氏求贤新旺村
洪秀全久蓄大志,平时在传教的时候,他已暗中研究兵法。再加能有笼络人心的手段,所以凡是他的手下弟兄,无不诚心悦服,个个都肯替他去出死力。这天秀全打发韦昌辉和石达开两路人马,次第去后,便将众位弟兄请出道:“韦石二位贤弟,他们都已巴巴结结地替我办理大事去了。我在此地安守营基,心下很是过意不去,如何是好?”
罗大纲首先对着秀全说道:“兄弟蒙大哥的错爱,特命云山大哥前去再三招致兄弟。兄弟自从来到大哥手下,毫没尺寸之功,现在乌军的粮道所在,兄弟业经探得,兄弟打算趁他新败,军心涣散之际,出其不意,前去劫他一些粮草。不知大哥以为怎样?”
秀全听说大喜道:“大纲兄弟,你本是一位大将之才,我所以不肯轻易用你,留作将来独当一面之需。此刻你既愿去劫粮,粮草之事,原为军中命脉,我也不好阻止。但是话虽如此,你得速去速回,免我惦记。”
罗大纲瞧见秀全如此重视于他,当场客气几句,早已欣欣然的率了本部人马,出营去了。
秀全这里,一连几天,各处都没甚么喜信报到,正在十分盼望的当口,突见萧朝贵单身一个人,满身重孝的,哭奔进来。秀全一见这种形状,不禁大吃一惊,慌忙迎了上去,急问甚么事故,又戴谁人孝服。朝贵不待秀全问完,一把紧握秀全的双手,更加跺脚狂哭起来。
宣娇快步上前,先将朝贵的双手推开,跟着问道:“你可是由平隘山来此,莫非那里有了甚么变故不成。”
朝贵见问,方始一壁拭泪,一壁很伤感的说道:“云山大哥已经阵亡。”
秀全急问此话可真。
朝贵大声答道:“此事怎好有假。”
秀全一听这个恶信,顿时大叫一声道:“天亡我也。”不料尚未出声,随即砰的一跤,跌倒在地,晕了过去。众弟兄见了,大家手忙脚乱的,先将秀全救醒。方始一齐掩面而泣,都在悲痛云山。宣娇、三娘两个,不好再哭,只得一个去替秀全拍背,一个去替朝贵抹脸。
闹了一会,朝贵方对秀全以及大众详详细细的说出道:“我自同仁发哥哥跟了云山大哥去到平隘山之后,秀清大哥一见我等三人,疾疾约至内室,紧皱双眉的对着我们说道:‘你们三位,来得最好没有。此地的新任县官,接印之后,已经疑心我与秀全大哥两个暗通声气,谋为不轨。那知我手下的四个哨官都是武艺有余、涵养不足的人物,一见官府疑心我们,大家便一齐跳了起来,立即就要攻入县城。我因除了日纲兄弟回来时候,说过秀全大哥已同众位弟兄,前住金田几句说话外,其余毫没一丝消息,故此不敢轻动。”宣娇、三娘两个忙不迭的岔嘴问道:“到底是哪几个哨官,这般没有涵养,几乎闯祸。”
朝贵道:“一个就是秦日纲,一个叫做李开芳,还有兄弟两个,一名林凤翱,一名林凤翔。”
秀全对着宣娇、三娘两个挥手道:“你们且莫打岔,快快让他讲了下去再说。”
朝贵听说,又接续说道:“当时云山大哥便把去的意思,完全告知秀清大哥。秀清大哥听了,方才胆大起来,便和我们三个商酌,究竟先攻何处为是。又是云山大哥教他直攻全州,就好依照东平大哥的主张,再进湖南。秀清大哥听说,马上一口答应。于是点齐人马,就向全州进发。临起身的时候,邻近各处的保良会,都说满洲官府虐待民众,情愿投效。秀清大哥也不拒绝,这样一来,凭空又添三五千人,合计固有的总数,将近有二万人了。说到云山大哥,真是一位天才,可惜为国捐躯,我们弟兄从此少了一座泰山之靠了呢!”
大众正在听得要紧关头,忽见朝贵突然夹着几句慨叹的闲文,方想催促再往下说的当口,宣娇更比众人性急,忙去阻住朝贵道:“你还是快讲正文。至于云山大哥,既已人死不能复生,将来只有替他报仇雪恨了。”
朝贵听他妻子催促,方又接说道:“当时云山大哥,只教我们和秀清大哥率众先行,他要留下干桩公事。秀清大哥问他甚么公事,不见得还比大军出发的事情要紧。云山大哥单单说了一句,往后自知。说完这句,只催我们先行。秀清大哥没有法子,只得率了大军先走。哪知没有两天,云山大哥已经追了上来。秀清大哥问他究竟在干甚么事情。云山大哥方才和大众说道:“我所干的事情乃是学着张子房火烧栈道的故智,业将平隘山的一带房屋,统统烧去,以绝众兵士的归心。’当时秀清大哥听了他的说话,说是此计好是好的,不过将来这班兵士,知道房屋是我们烧的,岂不因此而生怨心,反而阻碍大事。云山大哥听说,又和大众轻轻说道:‘此着我早已经防到。我们且上前走,再过几天,不待兵士们知道,索性由我们告知他们,放火烧屋之事,统统推在官府头上。如此一来,兵士们都去怨恨官府,岂不是格外替我们出力了么?’大众一听此言,个个的拍手称赞。
“等得走未数天,云山大哥果去对着众兵士们忿忿的说道:‘我有一个恶消息报知诸君。诸君听了,可是不必生气。’众兵士们听得云山大哥说得如此郑重,一齐摩拳擦掌的问道:‘可是官兵前来剿办我们了么?’云山大哥又说道:‘官军前来剿办我们,乃是奉上差遣,还在情理之中,我此刻报告的是,他们一等我们离开平隘山后,立即去把诸君的房屋,烧个干干净净。’众兵士们不等云山大哥说完,个个咬牙切齿的大喊道:‘满洲官府,如此残忍,我们大家若不一心一意地杀尽胡奴,誓不为人。’云山大哥一见众兵士在恨官府,他又忙去劝慰大众,说是诸君能够如此记仇,若能杀走胡奴,我当设法,各给造屋之费若干,一个不少。众兵士们听了此言,更加欢声雷动。
“云山大哥与秀清大哥二人,一见军心可用,并不去攻桂平县城池,一直就向恭城杀去。及至杀到恭城,几个老弱残兵,何济于事。一座恭城县城,不费吹灰之力,已被我们占了下来。那时周抚台天爵,业已接到桂平县的飞报,知道反了团练,再加添上各地的保良会,声势不小。正在吓得无兵可派的当口,第二次又接到恭城县失守文书,只好飞檄驻扎此地江口的那个向提台,命他亲率大兵去救恭城。当时秀清大哥一听向提台亲自去敌我们的消息,不禁担忧起来,赶忙去和云山大哥商酌,打算放弃恭城。云山大哥听说,反而大乐特乐,秀清大哥不解云山大哥之意,忙又问道:‘向荣乃是一员老将,无人不知他的战术。他既亲自前来,只有可忧,何故反乐。’云山大哥听说,复又大笑道:‘秀全大哥,此次出兵,虽有石谭罗韦诸位弟兄帮助,到底要算孤军深入,自然很是危险。现在我们此地,能放向荣亲自前来,秀全大哥那里,便少一个劲敌。这种调虎离山的好事情,我们正在求之不得,试问如何不乐?’”
朝贵说到此地,还待再说。忽见秀全,陡把他的一双手紧紧的握住,两只眼眶之中的眼泪,真比潮水泛滥时候,还要厉害一些。一壁淌着泪珠,一壁哀声的说道:“朝贵兄弟,我方才听了你一直说到此地,只觉你们那位云山大哥,才长心细,有守有为,还不过对于国家大事,能够忠心罢了。此时一听你说云山大哥对于为兄如此关切,如此注重,这般的好弟兄,真正胜过同胞万倍。就是当年的那位关夫子,他老人家对于刘玄德,也不过如此。这般一位可敬可感的好弟兄,一旦先我而去,教我怎不伤心。”秀全真的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引得大众都又伤心起来。
还是他的宣娇妹子前去劝着他道:“哥哥你方才不是教我不打岔的么?此刻何故你自己也来打岔了呢?快莫伤心,且听他讲完再说。”
秀全听说,一边拭着眼泪,一边指指朝贵道:“这末……这末你……你……你……就说下去吧。”
朝贵正待再说,宣娇眼见三娘筛上一杯爇茶,给与秀全解渴,她也忙去筛上一杯,微红其脸的递给朝贵手上道:“你也说得口干了,快喝一杯爇水吧。”
朝贵接到手中,一口喝干,递还宣娇道:“我真讲得口干了,最好再给我一杯。”
宣娇一边接了杯子,一边微瞪了朝贵一眼道:“你这个人呀,不能给你面子的,吃了还要讨添,现在没得喝了,等你说完,才给你喝。”
朝贵便不再讨,仍又接着说道:“当时秀清大哥,自然十分佩服。云山大哥即命林凤翱、林凤翔兄弟二人,作为先锋,直取灌阳、兴安一带。又命我和仁发哥哥,作为游击之队。他和秀清大哥,率着李开芳、秦日纲二人,作为后援队伍。哪知一连又占了灌阳、兴安,正拟直取全州的时候,向荣的大军,已经迎头直扑的来了。向荣本是一位名将,他的军中,竟有一队洋枪队,有人说是教堂里借来的,有人说是他自己化钱向外军买来的。这队洋枪队,委实教人无可奈何。岂知我们那位最亲最爱的云山大哥,竟丧在这个无情弹子之下。哀哉痛哉。”
朝贵说到此地,又和秀全二人对哭起来,大众自然帮同流泪。仍是宣娇、三娘二人,劝着大众。
朝贵方始又说下去道:“那时云山大哥,他明知道弹子厉害,他因要作表率,所以每每身先士卒,去冲头阵。有一天,又和向军大战,云山大哥正在得手之际,忽见仁发哥哥,已被一个名叫张必禄的记名提督,生擒过去。云山大哥连忙奋不顾身,上前抢了回来。当时抢虽抢了回来,不幸忽被一粒弹子打入前胸。云山大哥还怕因此淆惑军心,当下带着疼痛,仍和向军厮杀。那时林凤翱、林凤翔二人,正在前军得手,并未知道云山大哥受伤之事,所以向军支持不住,只好大败而去。云山大哥直到营中,方将胸前的弹伤,指给我和秀清大哥两个去看。秀清大哥因见云山大哥似有性命之虞,打算退兵回到恭城。又是云大哥指天誓日,不许为他一人退兵,误了军情大事。我也劝着秀清大哥依了云山大哥之言,使他安心将养,秀清大哥方始强勉应允。谁知云山大哥就在当天晚上,呼吸顿促,自知无望,临终之际,单和我与林凤翔两个私下说道:‘秀全大哥,只要事事依着东平大哥的主张做去,满洲皇帝,不难逐走。但是一有功劳,不可封王。一得天下,不可为帝。’云山大哥说到此处,已经不能再说,等得将要断气的当口,忽又睁目单对我一个人说道:‘将来误事之人,必是秀清。朝贵兄弟如果有心永远跟随秀全大哥,此语须要替我转达,我才瞑目。’云山大哥说完这句,呕血数升而亡。”
朝贵的一个亡字,刚刚出口。宣娇第一个又嘤嘤的哭了起来。秀全等人,当然哭得不亦乐乎。
大家哭了一阵。朝贵又岔岔的说道:“云山大哥死的第二天,我便亲去细细打听,方才知道那粒弹子,就是那个甚么记名提督张必禄打的。我便从此钉着那厮厮杀,直到三天之后,那厮方才被我生擒过来,报了大仇。现在秀清大哥怕要入全州的了。我的戴孝,也为这个。”
宣娇此时本来还在哭泣,一听这句方始破涕为笑起来。不禁赞上朝贵一句道:“这还罢了。你竟能够替我云山大哥报仇雪恨,为妻第一个感激你的。”宣娇说到此地,夹忙中又去筛了一杯爇茶,递与朝贵。
朝贵忙把手一挡道;“此刻我可不要喝茶,非有几杯胡奴之血,不能解我之渴。”
宣娇随手把茶喝毕,放下杯子,忙去和朝贵挨排坐下,就将大家和朝贵两个别后之事,从头至尾,一句不漏的讲给朝贵听了。
朝贵一等宣娇说完,急向秀全说道:“大哥,令妹既说昌辉、达开、大纲三位哥哥,去了几天,都没有信息回来。兄弟有些放心不下,快请大家给我一千人马,让我前去接应他们几个。”
宣娇接口对着秀全道:“大哥倘若给他人马,我可不甚放心他一个人前去。他往后每次出仗,我也得每次同去。”
秀全听他妹子这般说法,不禁笑上一笑道:“你们两个,自此以后,能够同心,一齐出去打仗,为兄岂不欢喜。不过今天朝贵兄弟可也讲得太乏力了,你可将他劝住,由为兄另外派人前去接应他们三个就是。”
宣娇不及答话,忽见几个探子,接二连三的来报喜信:第一个报的是、韦昌辉今晨杀入乌军大营,手刎乌兰泰和参领陈国栋,都司陈国恩三个。现正追杀乌营兵士。第二个报的是、罗大纲昨夜将乌军的粮草统统劫来。现正督率兵士搬入大营。第三个报的是、石达开昨午业已占领永安城池,并把总兵张敬修杀退。秀全等人听了这三个大好消息,怎不欢喜。当下重赏报子之后,秀全又问朝贵道:“达开大哥既得永安,昌辉兄弟又将乌军杀溃,为兄这里,已经没甚危险。老弟还是就在此地帮助为兄呢?还是仍须赶回秀清大哥那边。”
朝贵接口道:“云山大哥,既有请大哥留心秀清的遗嘱,兄弟还是回他那里为妙。”
宣娇忙又接口道:“这末为妻须得一同前往,方始放心。”
秀全听说,踌躇半晌道:“云山大哥既是对于秀清大哥有些不满,或是各人的政见不同,也未可知。你们二人,且俟他们三个回来之后,商量再走不晚。”
朝贵听了,也不反对,于是先和众弟兄叙叙手足之情,继与宣娇、三娘二人,叙叙夫妇、兄妹之乐。
又过两天,罗大纲和韦昌辉两个先后回营缴令,秀全分别记过二人的大功。忙把云山亡过之事,说知二人听了,二人不等秀全讲完,也都一同痛哭起来,大众劝上一番。秀全即命开出酒筵,酒筵之上,朝贵又对罗韦二人提起云山的遗嘱,罗大纲听了倒还平平。独有韦昌辉听了大不为然,正拟上个条陈,要请秀全断绝秀清。
忽见石达开一个人,飞马入营,走将进来,即与秀全道喜。秀全慌忙一面慰劳,一面便请石达开一同入席。石达开甫经坐下,陡见萧朝贵全身素服,忙问朝贵没了何人。朝贵又将云山亡过之事,再述一遍。石达开整整完完的听毕,方才微喟其气的说道:“云山大哥为国捐躯,当然使人十二万分可敬可感,不过临终之言,或为乱命,也难说的,即使被他料中,此刻乃是用人之际,基础尚未立定,哪能管到将来的事情。”
石达开说到此地,又对朝贵道:“朝贵大哥,我劝你还是马上回到秀清大哥那边为要,也好做他一个大大的帮手。”
秀全接口对着石达开道:“连我妹子也想同去,我正等你前来斟酌。”
石达开听说,连说快去快去,越早越妙。说着,又对朝贵、宣娇二人说道:“我们已占永安,沿途既少阻隔,通信也极便当,以我之意,秀清那边,更比此地重要。”
宣娇目视朝贵道:“达开大哥,他的识见,还在云山大哥之上,既是如此说法,我们说走就走,不必牵延。”
石达开听了,忙将他的大拇指一竖道:“宣娇妹子,真正可称一位巾帼英雄。”
秀全一等席散,即令朝贵夫妇二人就此起程,石达开送走朝贵夫妇,始和秀全促膝谈心道:“此地三路人马:第一路是乌兰泰,已被昌辉将他消灭。第二路是张敬修,也被兄弟杀退。第三路是向荣,既与秀清大哥前去开仗,倒是一个劲敌。大哥赶紧率队同我进驻永安,再由兄弟设法前去帮助秀清大哥。”
秀全听毕,自然一口应许。及至到了永安,秀全因为思念云山,竟至咄咄书空起来。石达开忙又细细劝解一番。秀全垂泪的答道:“达开贤弟,你是一位人才,也该知道云山大哥一死,明明天在亡我。”
石达开忽然连摇其头道:“这倒不然。常言说得好: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兄弟有个故人,名叫李秀成,现住此地藤县新旺村中,他的本事,确在兄弟与云山大哥两个之上,大哥莫忧,兄弟即刻起身前去邀他来抵云山大哥之缺何如?”
秀全听说大喜,催着石达开立刻起身。正是:
当年三顾茅庐后
此日单骑土屋中
不知石达开去找李秀成,究竟如愿与否,且阅下文。
第十二回 大智若愚秀成遭藐视 从天而降钱氏运奇谋
石达开既是答应了洪秀全,自去请他故人李秀成出山,一同办理逐胡大事。他就一个人骑了一匹快马,来至藤县所辖的那座新旺村中。及至走到李秀成的门口一瞧,忽见双扉紧闭,只有一把铁将军自在那儿守门。又因四面没有邻居,无处问信,倒把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弄得骑在马上,左右为难起来。幸而瞧见李秀成的大门前面,几树杨柳,随风飘荡;一曲清溪,流水淙淙,树下一块青光大石,亮得可以照人。不禁大赞一声道:“好个世外桃源!此人住在这里,虽是几生修得,偏偏遇见我这个姓石的平生好动不好静,非得把他拖到尘世,一同作番空前绝后的大事业,不让他享这个清福,又把我怎样呢?”
石达开说到此处,他就跳下马来,将马系在柳树之上,自去坐在那块大石上面,预备有人走过,好问信。坐了一会,并未有人走过,仅不过一阵阵的清风拂面,便觉肺腑为之一爽。忽然自己失笑起来道:“此地真是仙境。就是坐视几天几夜,我也并不厌烦。”
石达开一个人自问自答,正在玩赏风景的当口,忽闻远远地似有了说话之声,赶忙用手覆在额上,做了天篷架子,睁眼细望。又见说话之人,手挽手的也向李秀成的门前走来。石达开不觉哦了一声道:“原来这两个汉子,也来找寻秀成的,且等他们一霎,看是怎样,再问他们不迟。”
谁知石达开的念头犹未转完,那两个汉子,已向他的面前走来。又见内中一个个子更加高大的,一见了他,慌忙抢上几步,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道:“尊驾不是前几天,用那声东击西之法,占领永安城池的那位石达开石志士么?莫非也来探望此地这位李秀成的么?”
石达开一见这个大汉,居然说得出他的来历,不觉有些奇怪起来。也忙答上一揖道:“兄弟正是石某,不知吾兄何以认识我的。”
那个大汉,不及答话,急去对他那个朋友说道:“玉成贤弟,这位就是和我们秀全舍弟共事的那位石达开石大哥。你快快先来见过,我们然后再谈。”
此时石达开已经知这个大汉,就是洪秀全的堂兄大全。又曾听见罗大纲常在说起,自被大全相救之后,彼此一别数年,无从答报他的大恩等等说话。当下不等那个汉子前去和他见礼的当口,反先去朝那个汉子连拱手的问道:“这位贵姓?”
那个汉子连忙答礼奉还,口称不敢道:“兄弟姓陈名叫玉成。”
石达开听了失惊道:“陈大哥,你不是江湖上,人称四眼狗的那位陈英雄么?”
洪大全忙代答道:“陈大哥的这个绰号,虽然有些不雅,但是两广一带,以及湖南、江西等等地方,不认识陈玉成的人们倒有,不知道四眼狗的人们,可说没有。”
石达开听说,又连忙向陈玉成大拱其手道:“幸会幸会,我们快快坐下再谈。”陈玉成便和洪大全同在石上坐下。
大全又问石达开可是来找李秀成的。又说他和陈玉成两个,久闻秀成是位天生豪杰,昨天来此约他一同去见秀全。李秀成起初不肯应,后来他们再三相恳,秀成推却不过,方允今天再来同走,不料此时把门锁上,竟是有心躲避。要请石达开想个法子,必定要使秀成前去辅佐秀全才好。
石达开听到此地,寒笑的答道:“兄弟此次本是前来邀请我们秀成的。二位莫急,兄弟总有法子教他跟了我们同走,不过大全大哥,这向又在何处?非但秀全令弟十分惦记老哥;连那罗大纲大哥,无日不在提起没有报恩为念。”
洪大全听了十分惊喜道:“怎么,大纲兄弟,也在我们秀全舍弟一起么?”
石达开因听大全口气,似乎尚未深知秀全那里的内容,便简单地说了几句去给他听。
洪大全不待石达开说完,愈加大乐起来道:“秀全舍弟有此一日,都是石大哥和众位弟兄相助之力。兄弟是前几年因为救了大纲兄弟之后,官府出了赏格拿我甚急,我只好东躲西藏的混了几年。直到上个月,无意之中,碰见我们这位陈大哥,方才知道秀全舍弟的近来之事。但是陈大哥也不是十分详细。依我当时之意,就要约了陈大哥同到秀全舍弟那儿去的,嗣因陈大哥说出此地的这位秀成先生,是位天上难寻,地下少有的人物,兄弟所以和他来此相访。不料这位秀成先生,真正是位隐士,更比从前的那位诸葛武侯还要高韬。这桩事情,只有完全拜托石大哥一个的了。”
石达开连连点头道:“这样说来,洪大哥和陈大哥二位,对于我们秀成,还是初交。”
陈玉成接口道:“石大哥,我们三个,今天定得守着秀成先生回家,方才甘休。此刻时候还早,可否把这位秀成先生的历史,讲些给我们听听呢?”
石达开听说,一边点头,一边就接着说道:“秀成和我本是同学。我们这位去世的老世伯,名叫世高。他家本是书香人家,自从生下秀成,家境已渐中落。秀成的原名,本叫守成,他在八九岁的当口,就不喜欢研究举业,除了治国安邦之书,不轻寓日。我们那位世高老世伯,因他有子若此,倒也异常高兴。一天秀成忽去请问他的老父,说是守成二字,乃是一个庸碌的子孙名字;只要为人谨慎三分,便可名副其实。人生在世,总要做些创业之事,方才不愧天生斯人。我们那位世高老世伯,便把他改为现在的名字。秀成到了二十开外,一切举动,完全是位武侯模样。前督林则徐制军,曾闻其名,专人走聘,他还嫌他手下,不足展他平生抱负,也和今天一般,避而之他。今年才只二十有八,真正可称一位少年英雄。”
大全、玉成二人一直听到此地,正待再问,偶然抬头,忽被夕阳的光线,照入眼帘,始觉时已不早,不便再谈闲话。忙问石达开道:“天已将暝,难道我们就在此地露宿不成?”
石达开点点头道:“若不露宿,焉得捉此一条活龙。可惜此村没有饭馆,倒是一桩难事。”
陈玉成忙在身边摸出几个面食,递与石达开道:“兄弟带有几个饽饽,不知石大哥可能将就充饥,此地确没餐馆。”
石达开笑着接食道:“军营之中,没有水喝,也是常事,有此便好。”
石达开一连吃了几个饽饽之后,就到溪边喝了几口凉水,仍旧坐在石上,一手拍着肚皮大笑道:“既已吃饱,今宵可以露宿矣。”
此时洪大全也将他身上的饽饽取出,分与玉成同吃。吃完之后,大家又谈了半天。三个人看它夕阳慢慢地西下,看它皓月慢慢地东升。石达开一任它夜色弥漫,仍旧谈他闲天。
一直到了月挂中天,方才丢开闲文,对着洪陈二人说道:“秀成的锁门而去,我起初时候,当然不知道他往何处。及听二位说起,我才料定他走不甚远,一定避在左近地段待到半夜,以为你们二位决不露宿等他,更不知道我这故人也来找他,他必回到家中宿歇。我就想出一个法子,定要夜深方办。”陈洪二人自然大喜,忙问甚么法子。
石达开笑上一笑道:“从前刘备带了关张二人去访诸葛武侯。张飞因见武侯躲着不肯出见,便对刘备说,不如用火烧了这茅山道士的房子,不怕他不逃出来相见,当时刘备虽然没有肯用此法,我今晚上,可要用此法了。”
石达开一边说着,一边就请洪陈二人,用上几把稻草,堆在秀成的后门,真个烧了起来。秀成的四近,本没邻居,试问谁来救火。不到半刻,只见那座土屋,早已烈烈烘烘的,烧得映着一天都红起来。
不料就在此时,陡见远远地奔来一人,口中大骂着昨天两恶鬼真正害人。石达开等三个,一见来的正是秀成,立刻一齐上前,去将秀成这人团团围住。秀成瞧见有人围他,当初还当强盗;及至仔细一瞧,非但就是那两个恶鬼,而且还多出一位故人石达开起来。当下才知此火,就是他们三个宝货有意放的。不禁先对石达开恨恨地发话道:“天下断无一面奔来求贤,一面又在放火之理。那位满洲皇帝,遇见你这些革命种子,真正也是他的晦气。”秀成说到这句,又朝三个将手一挥道:“还不替我快快救熄了火再说。”
洪陈二人,自然一面忙着陪礼,一面忙着救火。石达开连火也不肯帮同去救,单把秀成这人,一把拖到那块大石之上,一同坐下,微笑着道:“你莫担忧,烧了你的银的,赔还你的金的就是。人家有心前来请你,谁教你搭这种臭架子的呢?”
秀成听了,连摇其首,一句没说。
此时洪陈二人,业已将火救熄。秀成奔去一看,幸亏还只烧去几间小屋。当下也微微一笑,邀着石洪陈三个,一同进屋,分开宾主坐下。先问石达开道:“达开大哥,我曾经听人说起,你已遇着明主,很有权力。此刻半夜三更,来此何为?”
石达开应声道:“你已知道我们来此求贤,何必多问。”
秀成听说道:“你们那位秀全先生,现方有病,我兄怎好走开。”
石达开听了这句不觉一愣道:“秀全并没病症,贤弟何出此言?”
秀成又说道:“一个人要想苟安,便是终身大病。若为救国救民,尤加不可。秀全先生起初时候,在那桂平,借了传教为名,撺掇杨秀清去办团练,明明想以杨氏前去挫动官兵,他便乘机去取桂林省垣,以图苟安。此乃养痈之病也。等得清兵三路齐至,幸有众英雄为其出了死力,方免于危,此乃将变未变之病症也。现在得了永安,只让杨氏一只肥羊去与向荣那只饿虎搏击,危险岂不很大。若要医他之病,惟有趁那清廷未及预备之际,出其不意,一脚杀入湖南,越岳州,占武汉,直取金陵,方为上策。”
石达开听到此地,不禁五体投地的佩服道:“对症下药,方是良医。贤弟之言是也。快快跟了我们三个,去见秀全大哥,以成兴王之策。”
秀成连连摇手道:“此刻尚非其时。就是去献兴王之策,也不信用。”
洪陈二人接口道:“秀全对于手下弟兄,犹且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何况先生呢?”
秀成又说道:“他们都是首义弟兄,相共患难,自然有别。”
石达开接口道:“贤弟具此才学,自应出而问世。至于信任与否,本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谓,此时那好预计。”
秀成听了,方才点头道:“如此说来,兄弟只好同了三位去走一遭的了。此时天已将亮,就请三位,权且打个盹儿,以便明天走路。”
石洪陈三个听了方始大喜。正思各人安睡一霎,又被火烧场子的焦臭味儿熏得难受,哪里能睡。一到天亮,即催秀成起身。秀成本无家眷,仅将他平日所爱的兵书,装上一箱,反锁大门,便同石洪陈三个就此上路。石达开因为人有四个,马只有一匹,索性牵着那马,一同徒步而行。
及到永安,石达开将马交与兵士,先将秀成引见秀全。秀全见了秀成,不过淡淡的敷衍几句。秀成退出,对着石达开把手一扬道:“可是不是,我说尚非其时,你们不信。现在让我就在你的军中,权且住下。若能有了一些战功,方能坚其信用。”
石达开略有愧色,便请秀成到他军中主持军事。复又回身进内,只见秀全已与洪大全、陈玉成两个,正在孜孜有味的大谈特谈。石达开也不管是否打断他们话头,即岔口问秀全道:“秀成这人,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大哥何故藐视于他。”
秀全听了淡淡答道:“我真有些不信,难道此人真能及得上云山大哥和你两个不成?”
石达开大摇其头道:“我不用说,此人之才,真正在东平、云山之间呢。”
大全、玉成二人,也说秀成是位奇才,劝着秀全应该重用。秀全听说,方才传令出去再命秀成进见。当下有人进来回报道:“李秀成李先生说的,他等有了功劳,才肯进见。”秀全听了,方始有些相信起来,便请石达开善为待遇,一俟有功,定当重用。
石达开刚刚退出,秀全又想再和他那大全大哥重话家乡之事的时候,忽据飞探报到,说是清廷方面,已经起用林徐则,派为广西军务督办。大全、玉成二人,不待探子说完,顿时一同失色道:“这还了得,此人一来,我们大有不利。”
秀全喝退探子,也觉不悦。他们三个,正在各皱双眉,互相慨叹之际,又有一个探子报到,说是钱江钱先生充发伊犁,路过韶关时候,忽被他的一个故人胡元炜放走,现在改扮商人模样,不日即到此地。
秀全一听钱江不日可到,不禁把他乐得噗的一声,跳了起来。以手加额道:“还好还好,有他这位救星到了。”当下重赏探子,立命再探钱江的行踪,快快来报。
探子去后,秀全忙又召集全部弟兄,告知钱江即日就到之事。大众听说,自然个个喜欢不尽。罗大纲见了洪大全,先谢当日救命之恩,继叙以后阔别之意。这一天大众的乐趣,笔难尽述。
又过几天,有一天的大早,钱江不待通报,业已飘然而入。秀全一见钱江真的到来,高兴得还当是梦。钱江不及说他自身之事,单问秀全:云山怎么不幸,竟会遇弹亡身。秀全连连细细的告知之后,又将大众弟兄,引来见过。
钱江见过众人,始对秀全和大众说道:“兄弟毫无一点德能,竟蒙大哥和众位弟兄,如此相待,如此重视,真正惭愧不遑。其实兄弟虽然身在缧绁,因有一位陈开大哥照料一切,已无足忧,及过韶关时候,那里知府胡元炜,本是我的生死之交,所以我曾经对着云山、大哥二位说过,我只要一到那里,便不愁了。现在胡元炜因为放我走后恐怕上司见罪,他已告病回乡去了。我在半路之上第一个得着的好信,就是大哥等等,业已占领此城。第二十便是坏信,就是云山大哥不幸身亡。第三个也是坏信,听说林则徐林制军,复又起用,督办此间军务。”
钱江刚刚讲至此处,秀全抢着接口道:“兄弟正为此事,在与一班弟兄,愁得几乎要死。幸亏得到大哥在那韶关脱险之信,方才抵过一半。”
钱江摇着头道:“这件事情,我也无可为力。因为这位林制军,确是一位老成持重,为守兼忧,既得民心,复不怕死的人物。况且我和他又有一点私交,怎样可以和他破脸。”钱江说到这句,忽把双手向他大退上面一拍道:“说来说去,就怪云山大哥死得太早,不然,此时或已杀入湖南去了。即使林制军再放湖南的军务督办,那里是四通八达的地方,便可发展,不像此处是个死地。”
秀全忙说道:“这是国家大事,大哥总得看在百姓受苦面上,想出一个万全的对付法子才好。”
钱江听了道:“大哥何必说这重话。兄弟力之所及,敢不去替大哥分忧。”
说着,把眼睛四面一望,似在找人样子,钱江因见石达开不在跟前,便问秀全道:“行军之事,虽重粮草,但以重大的军情比较起来,粮草又算小事。大哥此次将黄文金和胡以晃两支人马,放在金田,专顾运粮之事,未免稍觉失算。现在快快先把他们两个调来此地,以便应付官军。”
洪秀全听了,一面赶快传人去调黄胡两路人马,以及所编教民;一面又向钱江认错道:“这桩事情,本是兄弟一个人的主张。云山大哥和达开大哥,而且曾经劝我过的。”
钱江恍然道:“哦,原来如此,我方才还想问问达开大哥的,像他这般才具,难道因粮于敌的那句老话都不知道的么?既是大哥自己主张,我就不必请问他了。”
秀全正待答话,见石达开高高兴兴的奔了进来,向着他和钱江二人道喜道:“兄弟特来道喜,大事无碍的了。”秀全急问甚么事情。
石达开道:“顷据密探来报,说是林则徐尚未起身。忽然在籍出缺。清廷方面,改派大学士赛尚阿督办广西军务。”
钱江听说,也向秀全道喜道:“这真大喜,兄弟知道这位赛钦差,不但不学无术;且是徐广缙、叶名琛一流的东西。既是如此,赶快派人直取平乐府去。”
石达开应声道:“这桩差使,兄弟可以担任。”
钱江听说,连道最好没有,最好没有。哪知石达开尚未起身,韦昌辉、罗大纲两个,都来争着要去。
钱江摇手阻止道:“二位兄弟,何必如此着慌。现在已届大战之期,正在愁得没有大将可以分配,二位兄弟既要立功,有有有,你们二位候着便了。”
钱江先令石达开赶紧出发,然后才令韦罗二人各率三千人马,一同径入阳朔地方,随后自然有人前去接应,韦罗二人听了大喜。萧三娘因见宣娇已到杨秀清那儿去了,她也吵着同去,钱江也不阻止。韦昌辉、罗大纲二人,即率萧三娘一同杀入阳朔。那时石达开业已先向平乐府杀去。正是:
洪军帐下多巾帼
清室营中有健儿
不知石达开和韦罗两路人马,谁先得手,且阅下文。
第十三回 有挟而求情同蛰伏 养痈成患误解狐言
石达开自告奋勇奉了秀全命令,去攻平乐。出发那天,李秀成忽然引着两个武士来见达开道:“这两个,一个是我从弟世贤,一个是我朋友赖汉英,特从家乡来此投效,故敢引见大哥,可否收录帐下。”
达开瞧见世贤、汉英两个,都极英勇,一口应允,便命归入秀成部下,听候调遣。世贤、汉英二人退下。
秀成献计于达开道:“现在平乐府城,仍是张总兵敬修把守。他和向荣十分知己,一切计划,都与向荣商义过的。向荣现和秀清方在厮杀,彼此不分胜负。以我之意,须得先行通知秀清,教他那里牵制向荣,勿使向荣有暇来救平乐。我们单单对付张敬修一个,自易得手。”
达开点首道:“此言正合我意,你就教你堂弟世贤,去办此事,我们就此前进便了。”秀成退下照办。
世贤奉命去后,达开即率大兵直向平乐进攻。
原来张敬修自在江口吃了一场败仗之后,忙向向荣那儿告急。那时向荣正和杨秀清杀得难解难分之际,那里还有队伍可以分给敬修,只好教他自去随地招募,最好兼守平乐要紧。敬修只得照办。到了平乐之后,一面添招健丁,一面日夜躁练。
起初闻得朝廷放了林则徐督办广西军务,很是欢喜;后来又闻得林则徐在籍出缺,自然又是着慌起来。及至最后闻得放了大学士赛尚阿继林之职,连忙函询向荣,说是赛钦差不识兵法,如果受他节制,大局一定弄得愈糟。究竟如何办法,飞函示复。向荣接到敬修的信,仅复了一句:明则受其节制,暗中须自主张。敬修得了回信,于是便不把赛尚阿放在眼中了。
等得赛尚阿兼路赶到广西,巡抚周天爵,藩司劳崇光两个,请他单顾乌平一带;省垣地方,由他们二人负责。赛尚阿也是旗人,竟和那个死鬼乌兰泰一样脾气,一点不知军情大事,倒还罢了,又因他的官阶,比较乌兰泰更大,只知大搭钦差大人的架子。到一处地方,要人供应一番;见一个下属,要人孝敬一笔;而且沿途搜罗民间美女,供他寻乐。凡他所过之处,百姓无不遭殃。如此一来,民心大半归附洪军,所以赛尚阿反而弄得大不高兴起来。一路之上,只与官府百姓为难,行程便致滞缓,等他老人家将要走近平乐的时候,石达开的一支人马,老早占了先着,已把平乐城池围个水泄不通。
张敬修因见寡不敌众,一日一夜,连发一二十通文书,去向赛尚阿那儿告急。赛尚阿只命张敬修小心把守,自会发兵救援,若是失守城池,即按军法从事的几句官样文章而已。张敬修一见不是路头,与其失守城池,去被钦差正法,不若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倒还值得。
张敬修既下这个决心,一天晚上,就乘石达开的营中,一个不备之际,亲自前去劫营。石营之中,果被张敬修杀得一个不亦乐乎。幸亏他手下的李秀成,赖汉英两个,压住军心不动,方才没有溃散。张敬修打上一场胜仗,仍旧退回城去。哪知张军去后,赛尚阿也派了一员广西候补知府,名叫江忠源的营官,接连又来杀上一阵。
石达开自从带兵以来,要算这场吃亏,最为厉害,当时虽由李秀成之力,保住中军。事后点查人数,很是死伤不少。石达开急将秀成请到中军帐中,一面拿出军符令箭,一面对着李秀成垂泪说道:“秀成贤弟,这场败仗,我是没有脸去见秀全大哥的了。”说着,指指那些军符令箭道:“贤弟可把这些东西收下,代我接管此军。”达开的一个军字,刚刚离口,忽地拔出佩剑已在自刎。
秀成还算眼快,慌忙一把抢下达开手上的那把宝剑,豁琅琅的丢至一边。厉声责备道:“大哥受了秀全大哥之托,负此全责出来,怎么仅受一点小挫,便要自刎,真正叫做不顾国家大事,只顾私人颜面。兄弟实在不取。”
达开不待秀成说完,吓出一身冷汗,连连认错道:“贤弟责以大义,提醒了我,为兄不敢死了。”话虽如此,只是一时不及去讨援兵,如何是好。
秀成摇手道:“援兵已经早早去到阳朔,大哥何以这般健忘。”
达开不解,急问道:“前天据探子所报,韦罗萧三个乃是奉了东平大哥的将令去劫阳朔那儿的粮草去的,怎么好算援兵。”
秀成接口道:“目下秀全大哥营内,并不缺少粮草,何必急急的命他三个去办此事,这分明是东平大哥,预先行的围魏救赵之计。大哥勿急,我们只顾整理残兵,预备去入此地之城就是。三天之内,兄弟能够料定张军不战自乱起来。”
达开一被秀成提破,不禁又惭愧又高兴的对着秀成说道:“贤弟竟能料着东平大哥之计,真正是个天才。”
秀成摇首道:“这也不过旁观者清当局者浑的一句老话罢了。”
谁知秀成道言未已,忽据飞探报到,口称城中的军队,陡然大乱。听说他们的阳朔地方之粮,已被我们这边的韦罗萧三位全行劫去。劫到之后,又由钱先生派了洪仁发、洪仁达、洪大全三位先生迎着押送回营。韦罗萧三位,已由北门杀进城内去了。
李秀成不待石达开答那探子之话,他忙手取一支令箭,率了一队残兵,立即飞奔出营,直向平乐府城的南门而去。
石达开一见东平果然调度有方,真能出奇制胜,心下又敬又喜,便去拾起那柄宝剑,立即同了赖汉英以及本部将官,一直杀进城去。
哪知刚巧进城,兜头正遇那个钦差赛尚阿单骑逃来。石达开一见大喜,赶忙一马冲上前去,立即轻舒猿臂,已将那个赛尚阿擒过马来,正待令人捆起带回营去,不防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队人马,当头一员戴着蓝顶花翎的少年清将,向他大声喝道:“敌将休伤我们大人,俺江忠源来也。”石达开一个惊吓,不觉把手一松,可惜业已擒到手中的一位钦差大臣,竟被江忠源夺了回去。尚待再去抢转,同时又见一员少年清将,也是一马冲来,保护着江忠源背着那个赛尚阿,就向东门逃去。
石达开忙问左右,此人是谁?当一有个随身探子答道:“此人叫做江忠济,就是方才那个江忠源的胞弟。现充赛钦差的文案。”
石达开听了,暗暗的赞了一声道:“如此人才,竟为满人效力,殊觉可惜。以后我当将他兄弟二人,生擒过来,以作我们这边将材之用。”石达开一壁想着,一壁忙又向前杀去。忽见兜头又来二男一女三位将官,定睛一看,正是韦罗萧三个,急问他们三个道:“张敬修这厮可曾拿下?”
三个一齐摇首答道:“没有没有,大概已被逃走的了。”
萧三娘又一个人说道:“杀贼之事,我们三个担任,石大哥快快请入府衙,头先安民至紧。”
石达开听说,疾忙将手一拱,道声有劳,他就飞马奔入府衙去了。及至进了府衙,只见尸横遍地,血流盈阶。同时又见他手下的那些将官,瞧见地上躺着戴有顶子的尸首,都爱前去踏他几脚。石达开立刻传令禁止此种恶习道:“地上尸首,他们也是为国捐躯之人,尔等只有怜悯他们,怎好前去践踏他们。以后再有此等毫无人道的事情发现,定按军法从事。”
石达开说完,方才走入里面,各处仔细一瞧,但见案卷凌乱,什物满地,不禁连摇其头的慨叹道:“此地如此,民间又不知怎样?”
石达开刚刚想至此处,忽见李秀成匆匆奔入道:“兄弟已把张敬修拿下,现在绑在外面,听候大哥发落。”石达开大喜的问道:“此人究在何处被捉?”
秀成道:“兄弟当时在营,一听见探子报称,说是韦罗萧三位,已从北门杀入。兄弟料定凡是逃走的人们,必出南门,因只向南门一带迎了上去。姓张的果然不出兄弟所料,因得将他拿下。”
达开不及奖励,因见秀成背上插有令箭,忙不迭的吩咐他道:“你有令箭在身,赶快出去传令封刀,不得妄杀无辜。”
秀成奉令去后,过了一会,方同韦昌辉、罗大纲、萧三娘等等一齐走入。韦昌辉先问石达开道:“石大哥为了何事,这般巴巴结结的下令封刀。依了兄弟的性子,真想杀尽这一城的满奴呢。”
石达开失惊道:“我们为了要救百姓,方才举此义旗。昌辉大哥,何故说他们都是满奴。”
韦昌辉见问,突然红裂其眦的大声答道:“石大哥,你怎么忘记了前事呢?我从前在桂平县里的时候,就信天主教的。有一天,因见一座关帝庙中,只有一个庙祝,我就摔去神像,赶走庙祝,把庙改作天主教堂。不料县中绅士,恨我吃了洋教,说是无父无君的东西,暗中嗾使那个庙祝,去到县里告我,县里不问皂白,将我办了十年长监,后来因蒙皇恩大赦,我才出狱,依我当时之意,还想去报前仇。后来有人劝我双拳难敌四手,不可造次。我没饭吃,便去充了狱卒。那时秀全大哥已在朝贵哥哥家中传教,忽被歹人告发,说他谋为不轨,拿入县中。我因爱他所传之教,更比天主教有理,我已在设法想救他和秦日纲大哥出狱的当口,又被那个不贤妇人,和她坚夫前去出首。那个时候,倘若没有你石大哥率兵去救,我和秀全大哥等人,早已死了两三年了。这样说来,我敢说一声凡是不信教的百姓,个个都是满奴。”
石达开忽见韦昌辉这人,一提前事,就此气得北斗归南。又见他的双目发赤似乎就要噬人的样子一般,连忙劝上一番。还怕他在此地多伤人命,便教他先去报知秀全。昌辉见是公事,也不推却,掉头出衙而去。
石达开一等韦昌辉走后,先行记了秀成的首功,以及大众之功。刚刚记毕,忽见李世贤同着秦日纲两个,匆匆的一同进来。石达开忙问秀清和向荣打得怎样,秦日纲即在身边取出杨秀清亲笔的一封信,交与达开。达开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
达开大哥如见,弟自云山大哥阵亡后,无日不督同敝部凤翱、凤翔、开芳、日纲等等在与向贼鏖战。无奈向贼坚守不出,一任我等如何辱骂,仍似充耳不闻。嗣由朝贵兄弟贤伉俪二人用火箭射入,始偶尔出城一战,亦即退入。弟本不才,莫可如何。除日夕督队用连环法攻城外,业经飞报秀全大哥。顷蒙我兄派世贤贤弟来此通知,命敝处牵制向贼,敢不遵命。特派日纲偕同世贤贤弟遄回答礼,仍望随时有以教之,歼此小丑以彰天威。临颖匆匆,不尽欲言。
小弟杨秀清顿首百拜
石达开看毕了信,递与大众一齐看过,即命世贤下去款待日纲,方命带上张敬修来,喝问着道:“你这小子,屡次被我所败。此乃我们仰体天父的仁慈,保留你的一条狗命。谁知你偏偏死死活活的去助满奴,我们问你一声,你可是个汉人么?”
张敬修一任石达开去问,只是俯首不答。
萧三娘在旁瞧得动起火来,便厉声的对着石达开说道:“这等满廷奴隶,石大哥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何必罗罗嗦嗦的问个不休。”
石达开听说,想上一想道:“此等十恶不悛的东西,杀一儆百,以寒敌胆,本无不可。但是我们既为救民而来,宁可人负于我,不可我负一人,放他去吧。”石达开说毕,李秀成即把张敬修带下,命人押出境去。
石达开放走张敬修之后,又据探子报称,说是赛尚阿自被江氏兄弟两个救去,率了残兵,逃回桂林。因见藩司劳崇光很知兵机,已命劳崇光统率大军,会同江氏兄弟两个,直扑灌阳兴安一带,想与向荣联成一片,似有窥取全州之意。
石达开听了一吓,忙与秀成计议道:“我知劳崇光晓畅兵机,颇有声望,又和向荣十分投机。现既会同二江,去与向荣会合,秀清大哥那儿,岂不危矣。”
秀成点头道:“大哥之言甚是,现在只有一面用了全力去助秀清,一面兄弟另有别计。”
达开正待有话,忽又见萧朝贵单身而入,大家相见之后,达开忙问朝贵道:“秀清那儿,方在吃紧,贤弟何故单身来此。”
朝贵因见日纲不在身边,其余都是首义的弟兄,当下便忿忿的答着石达开道:“杨秀清这厮,本非我们嫡系,为人又极坚诈,云山大哥临终时候,本与兄弟说过,谁知果被云山大哥料到。秀清自与向荣厮杀以来,从未用过死力;平日之间,只对我们夫妇两个絮聒,说是秀全大哥,曾经替他看过风水,许过他有九五之尊的。现在又借着劳崇光一支生力军的由头,已将胡以晃、黄文金的两支人马,要求秀全大哥编入他的部下。兄弟替他算算,他的手下,新收旧有的队伍,已经不下十万,比较秀全大哥手下,反而多上一倍。倘有异心,那就不妙。”
萧三娘接口问道:“他有信来,说是向荣坚守不出,此言究竟是真是假。”
朝贵听说,气得跳得百丈高的说道:“你瞧你瞧,当面说假,是何居心!”
石达开也皱着眉毛说道:“这件事情,倒是一桩心腹之患,我又不好怎么干涉。只有请朝贵大哥,快将此事报知秀全大哥和东平大哥要紧。”
石达开尚没说完,又见韦昌辉匆匆走入道:“秀全大哥已和东平大哥,亲自在此,立即可到。”
石达开听了大喜,正拟同着秀成以及大众出城迎接;又见秀成和他咬上几句耳朵,自引百人而去。石达开即引大众出城,刚刚出城,已见秀全、钱江二人并辔而至。
钱江一见石达开,首先寒笑的用手抚着他的背脊道:“达开大哥,正真文武全材也。”
石达开连连谦虚道:“此番战事,若没东平大哥命人去袭阳朔,兄弟怎能入此平乐府的城门。”
秀全忙对钱石两个大笑道:“你们二位,都有本领,都有功劳,大家不必推让,快快入城再说。”
洪秀全一面和大众见过,一面即到平乐府衙。萧朝贵即将秀清将有异心,以及一切举动,详详细细的告知秀全、钱江二人听了。钱江不待朝贵说完,已在连称此事不妙,此事不妙。一等说毕,便请萧三娘暂时回避。三娘不知何故,只好怔怔的退了出去。
钱江一等三娘出去,急对秀全、朝贵二人说道:“秀清为人,我已早知。不过现在大局未定,万万不可先起内讧。我知秀清新丧妻子,不如就将我们这位三娘与之续弦。三娘本有美名,秀清又是色鬼,只要三娘在内善为防范,暂时之间,便没甚么问题了。”
秀全听说,连称妙计。朝贵虽不情愿,因为国家大事,不好反对,又去亲自问过三娘。三娘答称为公起见,只好如此。朝贵回报钱江,钱江即请石达开、秦日纲二人为媒,立即办理。秀清竟被钱江料定。本在思慕三娘,今见秀全如此相待,居然感激得罚上一个血誓,说他将来果有异心,一定死于乱刀之下。三娘的嫁秀清,既为公事,自然克尽妇道。洞房之夕,秀清装束一新的,也去敷衍三娘。
合卺时候,秀清忽向三娘道:“你和宣娇两个本是姑嫂,听她口气你知秀全为人,倒底怎样。”
三娘正色的答道:“贱妾常常听见家嫂说起秀全大哥,因有天父降福,没有一桩事情,不是逢凶化吉的。如此看来,秀全大哥完全是位好人。你既和他共图大事,此时万万不可就生异心。贱妾又常常听见秀全大哥背后在说,将来果能逐走胡奴,他一定谢绝帝位,必拣军中功劳最大之人,扶之为帝,方始公允。”
秀清一直听到这里,不觉失惊道:“这般讲来,我姓杨的不是在此地错怪了人家了么?我只当秀全大哥,必在想做皇帝,方举这个义旗。此刻听你说来,将来必拣有大功劳的人,扶之为帝,这么我就从今天为始,不去立功,非为人也。”
秀清此时说得高兴起来,要求三娘讲出秀全几件逢凶化吉的事情听听。
三娘因曾听宣娇说过,本是真的。当下就把一桩极奇怪的讲给秀清听道:“贱妾曾听我那嫂嫂说起,秀全大哥,那时还只二十多岁。他因为信天父之教,所以常常地去做救苦救难之事。忽有一年,不知怎么一来,无意之中,得罪了一位绅士。那位绅士,便亲自去拜新任桂抚郑祖琛,硬要请他把秀全大哥,当作叛徒问罪,办个立地正法,方才消他之气。哪知那位郑抚台,当面虽然满口答应,一等事后,便将秀全大哥安然放了。”
秀清听到此地,自然大为不解,忙问其中底细。正是:
洞房花烛谈闲事
蓦地军书报喜音
不知三娘答出何言,且阅下文。
第十四回 张国梁投效初授职 江忠济贪功致亡身
萧三娘正和杨秀清谈洪秀全的事情,忽见秀清奇怪地盯着问她,不觉笑了起来道:“这桩怪事,虽怪你不相信,像这样一位堂堂的巡抚部院,①怎好转眼之间,出尔反尔。你且听我说完,自会明白。
“原来这位郑祖琛中丞,他是浙江湖州府的人氏。他的祖上,非但是世代书香,而且还是一份种善人家。他在二十三岁的那一年上,联捷成了进士,不到十年工夫,一连内转外升的做到陕西藩司。
“有一年进京陛见,住在天津的一家客店之中。有一晚上,忽见他的管家对他去说,有位名叫宋远香的刑部郎中,前去拜他,因他是位多年不会的故人,当然请见。及至那位宋部郎见了他的面,并没甚么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而已……等得送走未久,忽又自己进去,坐了半天,仍然没有言语。这位郑中丞,当时虽觉有些诧异,到底不好怎样,只好随意寒暄几句,让他自去。不料没有多久,那个宋部郎,重又到来,坐在他的对面,并无半句说话。这位郑中丞,到了那时,委实有些熬不住了,方去问他道:‘我们多年不见,承你不忘故旧,枉驾惠顾,自然可感。不过来而复去,去而复来,一连三次之多,究竟何事?’当时这位郑中丞,把话说完之后,便把他的一双眼睛,去看壁上的字画,似有示以冷淡之态。
“岂知直到那时,方才听得那个宋部郎答着他道:‘郑方伯,①这末请你仔仔细细的认认我看,倒底是谁?’这位郑中丞一听此言,赶忙回头一看,却见坐在他那对面的那人,并非他的甚么故人,乃是一个白发老者。不觉一愣道:‘兄弟和你这位老先生,素昧平生,究竟为了何事,冒了我那故人的名字,几次三番的来此见我?’那位老者,一直至此,方才郑重其事的答话道:“我非别个,乃是修炼千年,业已授了职的天狐是也。因有一桩关乎数百万生灵的大事,要来对你说声。又防深夜至此,不冒你的故人,你不接见,其实你的那位故人,早已过世多年的了。’“这位郑中丞,那时竟被那个老者说得毫毛凛凛起来。忙又问道:‘这末上仙所说关乎数百万生灵的一件事情,究是何事?于郑某有何关系?’那个老者见问,复又说道:‘此事若对你说了出来,似乎泄漏天机;若不说出,又关乎数百万的生灵,未免可悯。’这位郑中丞又接口道:‘既是关系不小,请你就说出来。’那个老者听说,方始望着这位郑中丞说道:‘方伯此次进京,不久即要开府桂省。我因方伯是位种善人家的子弟,将来如果遇见这件事情,须要十分注意。’那位老者说到意字的当口,顺手就向壁上一指。
“这位郑中丞忙向壁上一望,说也奇怪,倒说那道壁上,竟似西洋镜一般的,只见活龙活现,一片极大极大的洪水,正在那儿兴风作浪,不觉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想问一问清楚。不防霎时之间,他的眼睛前面,陡现一道白光,那个老者,早已失其所在。疾忙再去看那壁上,仅有一幅单条上所画的,那个渔翁垂钓图。依然是一川明月,照着几丛芦花,在那里静默地而已。
“这位郑中丞,当时还疑是梦,急将他的手指一咬,知道疼痛,方把管家唤入,问在外边,可曾瞧着甚么没有。他的管家答称,说是方才仅见一个白须老者,在和老爷谈话,余无所见。这位郑中丞料定此事,将来必有征验,暗藏腹内,以窥究竟。
“后来进京之后,果然召对称旨,放了此地的巡抚。接印之日,就遇着那位绅士前去拜他,说秀全大哥,面子上以传教为名,暗底下谋为不轨,定要他把秀全大哥立地正法。这位郑中丞,当时倒也一口应允。及至亲审秀全大哥的时候,忽见一个洪字,正和那位天狐所指给他看的洪水相合;又见秀全大哥,口口声声的只以救民苦厄为言,方知那位绅士定和秀全大哥有仇,要想断送这个好人,当场即将秀全大哥释放。”
萧三娘说到那里,秀清急把舌头一伸,肩胛一缩的说道:“好险呀,我说秀全大哥那时倘没有这位天狐前去显灵,那还了得。”
萧三娘连点其头的答道:“所以秀全大哥从此以后,更加相信他的教了。他既信教,他的教民自多,他的声名便大。这位郑中丞,有一天,忽然被一个幕友提醒说是秀全大哥,近来的反迹已彰。将来倘若成为事实,杀人何止数十百万。当时天狐的注意二字,是要惩治秀全大哥的,不是保全秀全大哥的。那个幕友既把郑中丞误解天狐之意说出,郑中丞倒也害怕起来,想上一个脱身法子,连连告病而去。现在的周天爵,说是接这位郑中丞手的。”
杨秀清听到这句,忽然若有所思,转上一阵念头,方又对着萧三娘笑着道:“这样讲来,秀全大哥这人,必是天上的一位慈善星君下凡,他既不愿去做皇帝,将来事成这日,只有我去代劳。我做皇帝,你就是一位国母了呢。”
萧三娘听说,也微笑了一笑道:“国母不国母的说话,此时快快休提。秀全大哥手下的英雄豪杰,就以现在的计算,也有一二百个,倘若见你蓄有异心,妒嫉起来,那就不好。以我之见,你还是先去立功,帮助逐走胡人。次则立德,也好传个声望。一个人有了好名,那时或有希望。古人不是曾经有过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的那句说话么?”
秀清听了喜得抓耳摸腮,连称贤妻之言是也,贤妻之言是也。
其实萧三娘的嫁给杨秀清完全为公,不是为私。此刻在劝秀清的立功,明是要他与秀全团结一起,以敌向荣等人。劝他立德,明是防他有了功劳,便要跋扈。既去立德,便不至于觊觎大位的了。
当时杨秀清乃是当局者迷,也和那位郑祖琛中丞一样,一时误解语意,还当他的这位新夫人,要想做这国母,竭其智力替他设法,于是真的首先去干立功之事。第二天即命林凤翱、林凤翔、李开芳、秦日纲、胡以晃、黄文金等等,限期要将向荣、劳崇光、江忠源、江忠济,以及被石达开获而又放的那个张敬修等等,一齐杀个罄尽,以报秀全赐妻之恩。
谁知那几天之中,向荣手下,正有一个做过几天长毛的张嘉祥其人,前去投效。向荣起初防他诈降,不敢托以心腹。后来见他非但打一仗胜一仗,而且对于向荣个人,很是忠心。一天公事稍闲,特地把那张嘉祥唤到中军帐中,问他究为何事,投顺天朝。其中有无别故。
张嘉祥见问方敢详详细细说出他的历史道:“沐恩今年才止二十一岁。只为在家失手打死一个大汉,怕吃官司,只好逃入洪秀全部下的那个洪仁发手下,充当一名小卒。那时洪仁发因被洪秀全说他为人粗暴,不肯重用,仅给了他五百人马,派充中军护卫队伍。洪仁发又因一天到晚没事可办,他便常常地带了沐恩前去打鸟射猎。有一次,忽被一只老虎,已把前爪搭住他的身子,正在万分危险的当口,幸被沐恩将他救下,且把那虎两拳打死。他因感谢沐恩救命之恩,方把沐恩升充贴身卫士。有一晚上,他已喝得烂醉,躺在一张藤床之上,命沐恩替他捶退,忽然之间,问着沐恩可曾念书。沐恩答他略略念过。他又接口问沐恩可曾知道古时候,那个弥子瑕的故事。沐恩当时一见他竟轻薄起来,气得顺手把他打上几拳。只好立即逃走。可巧老帅此地正在招补敢死人员,故来投效。”
向荣一直听完,方始微点其首的说道:“既有这个渊源,本帅可以放心重用你了。”
张嘉祥不待向荣说完,马上朝向荣打上一个千道:“只要老帅放心肯用沐恩。沐恩一定誓以死报。”
向荣笑上一笑道:“这末且让本帅替你取过一个名字。”
张嘉祥又打上一个千道:“这个更是老帅的恩典。”向荣想上一想道:“你瞧国梁二字何如?”
张嘉祥忙又谦虚道:“这个名字很好,但恐沐恩受当不起不好。”
向荣摇首道:“这倒不是这般说法。现在本帅就保你一个提标的守备官衔,命你充作先锋。”
向荣说到这句,又捻着他的一部长髯,眼睛盯着新更其名的张国梁说道:“现在同着劳藩台劳大人来的那位江忠源太尊,他真是位有谋有勇的全材,以后你可跟他学学一切韬略,你就能够独领一军了。”
张国梁听了大喜道:“江太尊不知怎么,倒也瞧得起沐恩,常常地把饮食赏给沐恩的。”
向荣正待再说,忽见探子飞报,说是杨秀清新娶了朝贵的妹子,更与洪匪秀全要好起来,现率大军直扑来营。向荣听说,不觉大吃一惊道:“这还了得。”即命张国梁带领一千人马前去迎敌。
谁知张国梁刚刚出了大营,只见一片贼兵,已如潮涌般的喊杀过来。他便一马当先,奔去挡住正面。不防东有胡以晃的一支人马杀至,西有黄文金的一支人马杀至,顿时被那三路人马,已将张国梁这人围在核心。
张国梁这天正是荣升守备的日子,如何肯不拚命?况且他又是一员虎将,确有一些特别武艺。当下只听得一声大吼,即把手上的一杆长枪,向着空中抖了几抖,扑的一声,就对胡以晃的当胸刺去。胡以晃也是一个老手,慌忙用他两柄马刀架住。二人也不打话,就此犹如两条毒龙、一对猛虎一般的恶斗起来。不到一二十个回合,胡以晃有一些支持不住,但又不敢就退,恐怕违了杨秀清的军令。
当时胡以晃正在进退两难的当口,幸巧林凤翱、林凤翔兄弟两个,飞马前去助他。张国梁虽见敌方又有两个生力军加入,他却毫无惧色。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张国梁像个天崩地裂的声音,对着林凤翱大喝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林凤翱这人,早被张国梁轻舒猿臂的活擒过去。张国梁就在马上,一壁把林凤翱抛与他的兵士,绑入营中功献;一壁还想去擒凤翔。凤翔平时虽也十分饶勇,但是一遇张国梁,便觉有些减色。还算他能知趣,慌忙虚晃一刀,飞快的跳出圈子,落荒而逃。
那时李开芳、秦日纲、黄文金、胡以晃等人一见林凤翱被擒,林凤翔败退,大家都知道不好再事恋战,三十六着,还是走为上着。他们四员大将,既然败阵,请问那班手下的喽,如何还能抵御,自然是顷刻之间,一齐溃散。张国梁瞧见已经得手,急把手上长枪,向着他的部下用力一挥,道声追呀。
那时杨秀清和萧三娘两个,正在亲自押阵。萧三娘忽见他们的队伍犹如狂澜般的退了下来,要想阻止,已不能够。忙对杨秀清发急的说道:“可惜我们哥哥嫂嫂两个,不在此地,不然,至少也能挡他一阵。”
杨秀清听说,那里还有工夫答话,慌忙用嘴对着三娘连歪几歪的说道:“快走,快走,你我二人,现在都是万金之躯,自己慎重要紧。”
杨秀清的那个紧字,尚没出口,忽见张国梁的后军,陡然的自己乱了起来。正想差人探信,已见三娘用马鞭,向着敌军之中很快的一指道:“好了好了,李秀成大哥,亲自前来救我们来了。”
原来李秀成本来有誓在先,若不立功,决不再见秀全。自从那天洪秀全和钱江等人进了平乐府衙之后,他便率了百骑,直向柳州地方而去。
他也明知柳州不是军事必争之地,由柳州进窥桂林,路既不便;由柳州直攻湘省,路也曲折。不过知道守柳州的清将,名叫刘成金,不是好手。手下一共只有三千人马,已派二千人马,把守那个雒容要道。其余一千人马,守在东门。只要从柳州南路的那座娃娃山下,偷了过去,直取柳州西门,那个刘成金必定首尾难顾,柳州即可唾手而得。他以百骑得占柳州,就好使秀全知他确有一点本领。
他既打定这个主意,即率百名马队,直趋那座娃娃山下。及至山下,派探子往前探听,柳州西门一带,果没一兵一卒把守。他就衔枚疾进,真个入了无人之境。那时又是黑夜,一点没有月亮,且有微微小雨,西门几个守城兵士,正在凉风嗖嗖的睡他好觉。所以李秀成不费吹灰之力,安安逸逸的占了柳州。及至刘成金得着信息,因见这个李秀成从天而降,不知到了多少人马,除了立即就从东门拔脚逃走,去向周天爵、赛尚阿那里请罪之外,竟没第二个妙法。
哪知刘成金刚逃了半站路的程途,兜头碰见一支军容很盛的人马,匆匆而来。刘成金见是江忠济的旗号,赶忙迎了上去,见着江忠济就把失守柳州之事,哭诉一番。江忠济听说一面揩去脸上雨珠,一面淡淡的慰藉了几句,即拟催动人马前进。刘成金忙问江忠济连夜进兵,究往何处。
江忠济答道:“洪秀全、萧朝贵、谭绍-、罗大纲、洪大全、洪仁发、洪仁达,洪宣娇等等,已经占了灵川。家兄忠源,正与杨秀清开仗,无法分身,故此命我前去攻打。”刘成金失惊道:“尊驾去攻灵川,何必由此绕道。”
江忠济微笑着的答道:“不必走此,我岂不知。我因那里正面,已有重兵把守,故走此地。”
刘成金道:“灵川既有大股贼兵,尊驾去也无益,我想恳求尊驾,帮我前去克复柳州,较易得手。”
江忠济听说,便在腹中打算道:“我只一营人马,如何能和洪氏的大军相敌,不如就同这个姓刘的去把柳州夺回。同是在替国家克复城池,似乎也是一般。”江忠济转完念头,也就答应。刘成金自然大喜,便同江忠济连夜又向柳州进发,不过跟在江军的后面,不敢去打头阵罢了。
他们两支人马走上一阵,刘成金忽又追了上来,问着江忠济道:“尊驾此去,究从哪门进攻?”
江忠济答道:“我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从那座娃娃山下偷过。”
刘成金听说,便将脸色一呆,嘴上道声:“这个……”便不言语。
江忠济笑问道:“怎么?”
刘成金见问方始说道:“李秀成那厮,他自己既是做贼出身,岂有不会防贼之理,我料那儿,必有重兵把守。”
江忠济听了大笑道:“你从柳城逃出,以及同我再去,先后不过四五小时,李秀成为人任他如何玲珑,如何仔细,今晚上是决不防人走那道小路的。而且初得城池,也没工夫去顾此事。”
刘成金听到这句,方才连称有见有识,仍旧匆匆的回他后面去了。
及至江忠济的兵到娃娃山下,陡然听得一个信炮放起,方知李秀成的军事布置,竟被刘成金料着。连忙下令,即将前队改作后队,后队改作前队,快快退兵。可是已经不及,只见当头一员大将,拦住去路,正是李秀成。
江忠济一见事已至此,只好硬了头皮,去与李秀成厮杀。谁知李秀成只和江忠济交上几合,即向后面败退。江忠济那时,一则因为急于贪功。二则又知李秀成的人数,本只一百名马队,并没多少人马,未免轻视一些。三则雨尚未止,又在黑夜看不清楚,当下也不思度一下,立即放马就追。不防李秀成所退之处,早已预先掘有一个陷坑在那儿的。当时只见江忠济一马跑过,一个滑脚,砰的一声,顿时跌入陷坑之中去了。
李秀成一见江忠济果中他的计策,就在马上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命把江忠济捆缚之后,押入城内;一面自己再去追赶那个刘成金去了。等得江忠济押入城内未久,李秀成已将那个刘成金生擒回来。
江忠济一见刘成金和他押在一起,不觉很惭愧的对着刘成金叹上一口气道:“悔我不听你的相劝,现在不但误人误己,而且误国,真是死有余辜矣。”不到天亮,江忠济便和刘成金两个一同遇害。
李秀成既占柳州,又伤清廷一员名将,心里很觉高兴,便于第二天一早,就命地方人士看守城池,仍旧率了百名马队,即向平乐府而来。及至走到半途,始知洪秀全业已夺了灵川,不在平乐。
他因未曾会过秀清,特地先向全州一转。刚刚走到全州,可巧正遇杨秀清被那张国梁杀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他就率了百名马队,出那张国梁的一个不防,急从后方杀入。张军果然大乱,当时杨秀清一见三娘所指处,果是他们这边的队伍,顿时胆子一大,即与三娘两个,率了未曾逃散的人马,就向张军杀去。正是:
一时遇救天相助
再出鏖兵水不流
不知秀清会合秀成同战张国梁一个,谁胜谁败,且阅下文。
第十五回 创营制分封举义人 练乡团始述更名事
李秀成当时率了百骑,忽从张国梁的后方杀入,张军一个不防,自然大乱。张国梁虽在洪仁发的部下日子不多,却知李秀成是位战将,因此曾与谈过几次。此刻一见李秀成轻骑杀人,还当后面必有大兵,心里一慌,即命快快退兵。此时杨秀清、萧三娘两个,业已杀入,林凤翔、李开芳、胡以晃、秦日纲、黄文金几个,本未逃远,瞧见李秀成既来援救,见主将夫妇二人重又杀去,自然疾忙一齐加入。这样一来,张军更加不能抵御。幸巧张国梁退得神速,还没大遭损失。一边在退,一边已把林凤翱的首级号令出来。
当下李秀成却不主张穷追,即同杨秀清、萧三娘二人并辔入营,大家坐定。
萧三娘先问李秀成,奉了何人之命,来援他们。李秀成老实相告。
杨秀清听说,大惊失色的忙向李秀成拱拱手道:“秀成大哥,真是一位天人,既以百骑占了柳州,又将江忠济那厮除去,这真正是我们秀全大哥的洪福齐天了。”
李秀成自然谦逊几句,打算不再耽搁,就往灵川。哪知就在此时,忽见探子前来报喜,说是洪秀全依了钱江之计,即从灵川杀入桂林,业已得了省城。李秀成、杨秀清、萧三娘三个,不待探子说完,无不额手相庆,都说如此一来,秀全大哥有了基础了。大家乐了一阵。
李秀成便对秀清、三娘二人说道:“官兵方面,既失省城,向荣、劳崇光等等,必定回兵去救。此时只有跟踪追击,即使不能将他们一班人个个生擒过来,也替林凤翱出气,又可得着粮响军械无数,真是一件便宜之事。等得他们走后,秀清大哥,可在此地静候秀全大哥和东平先生的命令,兄弟此时就要告别。”
秀清、三娘二人一同答称,秀成大哥所说,句句都有道理。不过就要荣行,也是大事,我们不好相留。秀成大哥一到省垣,快给我们一个详细信息。秀成自然满口答应。
当时别了秀清等人,即率百骑直赴省城,等得将近城门,忽见洪秀全、钱江两个,也在那儿排队相迎。秀成见了一惊,连忙滚下马鞍,对着洪钱两个说道:“秀成何人,敢让二位劳驾相迎。”
洪秀全钱江两个,一同笑着答道:“秀成大哥,乃是我们军中的赵云,如何不来迎接。快快不必客气,一同进城再谈。”
秀成听说,只好先命百名骑队,自去休歇,听候奖赏。自己即同洪钱二人,直进帅府。
原来周天爵和赛尚阿两个,从前能够安安稳稳的住在省城,因有那个劳崇光,在替他们料理军务。及至劳崇光同了江氏兄弟两个,去到前敌之后,省城之中,非但没人作主,而且很是空虚。钱江驻军平乐,早已探得内容。故此亲自同了石达开等人,取灵川到手,立即乘胜进攻省城。周天爵本是一位文官,赛尚阿又是一个只知纸上谈兵的人物,如何能够抵挡钱江亲自率兵前来。只好瞧见敌人由东门杀入,他们便由西门逃走。一面躲入人迹不到的一座山中,一面飞檄调回向劳两路人马,命他们克复省城。
向劳二人尚在半途,洪秀全已经得报,便问钱江怎么处置。
钱江笑着答道:“大哥勿忧,小弟自有主张。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定国号官制,既资号召,且定军心。”
秀全连称这个主张不错。又问究用甚么国号为宜。
钱江不假思索,即朗声答道:“我们本为汉族起义,宗教救人,就以大汉二字作了国号。且俟事成之日,再行斟酌。”秀全又问官制怎样定法。
钱江又说道:“现在还是行军期内,只好先定营中官制再说。”
秀全也以为然,即请江钱作主,速行定出。
钱江点首道:“依我之见,统统都称天将。即以第一天将给与杨秀清。命他督率胡以晃、秦日纲二人,以及五十员将校,统着大军,留守全州。一则应付粮草。二则兼管已克的城池,留守官阶较崇,谅他必定应允。又以第二天将前军大部督,复汉将军的名义,给与石达开。命他带领十万大兵,直攻湖南。又以第三天将虎威将军的名义,给与萧朝贵。第四天将安汉将军的名义给与韦昌辉。就命他们二人,各率大兵五万,作为各路的救应使。第五天将靖虏将军的名义,给与黄文金。命为中军左统领。第六天将虎卫将军的名义,给与洪仁发。命为中军右统领。第七天将定威将军的名义,给与洪仁达。第八天将行军司马的名义给与谭绍。第九天将护粮使的名义,给与陈玉成。第十天将后路都督的名义,给与李世贤。第十一天将前军副都督的名义,给与罗大纲。第十二天将后军副都督的名义,给与赖汉英。左文学椽的名义,给与周胜坤。右文学士椽的名义,给与陈士章。中军掌旗官的名义,给与吴汝孝。掌令官的名义给与龚得树。各种总稽查官的名义,给与李昭书。总文书官,给与洪大全。其余的刘馆芳、赖文鸿、古隆贤、杨辅清、张玉良、陈坤书、陆顺德、苏招生、吴定彩、李文炳、何信义、林彩新统统作为裨将。还有第十三天将帐前左护卫的名义,可与李开芳。第十四天将帐前右护卫的名义,可与林凤翔。第十五天将可留给李秀成。
至于洪宣娇、萧三娘二人,暂行给以女将军名义。”
洪秀全一直听到此处,连说好好,说着,又笑问钱江道:“你呢?”
钱江也笑上一笑道:“我呀,挑水打杂无不可以。”
洪秀全道:“你的官衔,只有我来斟酌。可以大司马的名义,兼充护国正军师。”
钱江听说,也不推辞,单又说道:“这末副军师一职,须得李秀成担任。”
洪秀全听了哦了一声道:“怪不得军师方才没有派给他的实职,此人竟以百骑下了柳州,才情非小。”
钱江点点头道:“大哥暂以大元帅以及千岁名义居之。将来得了天下再说。”
洪秀全客气几句之后,正要再说,忽接探子报到,说是李秀成率了百骑,去援杨秀清,现已事毕,立刻到此。钱江在旁听说,便同秀全二人出城迎接。等得李秀成到了帅府,洪秀全又将李秀成嘉奖一番,并将钱江所定营中官制,以及要他担任副军师之事,详详细细的说与他听了。
李秀成听毕,也谦逊一会,又向洪秀全贺喜之后,始问钱江道:“军师,难道我们的这位复汉将军,如此神速,已经出发不成。”
钱江点首道:“他本未曾进省,大元帅已用檄文通知,命他即日受职出发。”
李秀成连点其头道:“军师才大心细,调度有方,本非他人可及。不过秀成来迟一步,未能和石都督一见,未免有些失望。”
钱江寒笑的答道:“副军师勿急,你要见他,快的快的,我料定石都督此去必能得手的。”
李秀成一等秀全不在身边的当口,忙对钱江说道:“秀清这人,虽位居各老弟兄之首,莫要弄得尾大不掉。军师不可不防。”
钱江听说,连连点头道:“自然自然,但是你已担任副军师名义,也得一同留心一二。”
钱江说了这句,忙请李秀成行文通知各处弟兄,一面受职,一面各守防地,听候后令。
不说秀成照办之后,专管运筹等事。单说石达开那边,早由钱江飞檄通知,一壁拜受职命,即同副都督罗大纲督队直向湖南杀去;一壁做了一道檄文,布告天下。当时湖南巡抚张亮基,首先得到檄文,赶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前军大都督第二天将复汉将军石谨奉大汉开国大元帅千岁洪意,以大义布告天下;盖闻归仁就义,千古有必顺之民心;返本还原,百年无不回之国运。自昔皇汉不幸,胡虏分张,本夜郎自大之心,东方入寇,窃天下乃文之号,南面称尊,阳借代为平乱之名,陰售实在并吞之计。而乃蛮夷大长,既窥帝号以自娱,种族相仇,复杀民生以示武。扬州十日,飞毒雾而漫天;嘉定三屠,匝腥风于遍地。两主入粤,三将封藩;屠万姓于沟壑之中,屈贰臣于宫阙之下。若宋度欷s[于南浙;故秦泥不封于西函。呜呼!昨祚从此亡矣!国民宁不哀乎!
递其守成之世,筹永保之方。牢笼汉人,荣以官爵。
安敖之辈,雍乾以还,入仕途而锐气销,颂恩泽而仇心泯。罹于万劫,经又百年。然试问张广泗何以见诛,柴大纪何以被杀?非我族类,视为仇雠。稍开嫌隙之端,即召死亡之祸。若夫狱兴文字,以严刑惨杀儒林,法重捐怞,藉虚衔网罗商实。关税营私以奉上,漕粮变本以欺民。斯为甚矣!尚忍言哉!
今洪公奉汉威灵,悯民水火。睹豺狼之满地,作牛马于他人,用是崛起草第,纵横粤桂;既卧薪而尝胆,复破釜以沉舟;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自起义金田,树威桂郡,山岳为之动摇,风云为之丕变。英雄电逝,若晨风之拂北林;士庶星归,甚涓流之赴东海。一举而乌兰泰死,再举而赛尚阿奔。固知雨露无私,不生异类;自今天人合应,共拯同胞。
兹广西已定,士气方扬;军兵则铁骑千群,将校则旌旗五色。特奋长驱,分征不顺;中临而长江可断;北望而优云自卷。凡尔官吏,爱及军民,受天命者为其人,当思归汉;识时务者为俊杰,胡可违天。所有归顺之良民,即是轩辕之肖子。如其死命助胡,甘心拒汉,天兵一到,玉石俱焚。本都督号令严明,赏罚不苟。倘或拢乱商场,破坏法纪,轻置鞭笞之典,重贻斧钺之诛。各宜深思,毋贻后悔。如律令。
张亮基一边在看,一边连称好一篇文章。及至看毕,暗想这个题目真大,彼中定有能人。我既食君之禄,只有忠君之事。当下便把两师传至,互相斟酌一下,于是一面飞奏进京,一面整顿本省人马。没有几天,接到上谕,命他克日荡平,并令在籍巨绅兴办团练。
原来那时道光皇帝已经宾天。长子名叫一个连字的,早被道光在日踢死。于是一班满汉臣众,便请道光的次子,唤做是宁的那位太子登基,改元咸丰。
谁知这位咸丰皇帝,胎里就带了滢性来的。即位之后,对于一切的国计民生,不甚讲究。单单只教一班皇亲国戚,以及太监小厮暗中的献进美女;但又惧怕太后,只好偷偷摸摸的过他色瘾。
起先看见两广总督和广西巡抚的奏章,说有土匪作乱,他也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单命军机处拟旨申斥,责成该督抚负责剿灭了事。及见湖南抚臣的奏章,始知该股土匪,不是等闲,方始有些着急起来,即召他的两个宠臣,前去商量。
他的两个宠臣,一个是户部左侍郎肃顺,一个是内务府总管端华。这两个人都是和皇帝一块土上的人物,都有一些小小的才具。肃顺尤其能够揣度咸丰皇帝的心理。又常常地对人说,满族人都不中用,若是要想治国平天下,还得拣几个有本事的汉人用用。所以他做部郎的时候,就很佩服曾国藩是位治国之才。他虽瞧得起汉人,可是一班满人,都说他忘了自己出身,没有一个不恨他刺骨,无奈皇上正在宠任,大家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罢了。甚至一班多嘴御史,也没一个敢去参他一本。
这天咸丰皇帝,既将他们两个召去商量,肃顺就首上条陈,说是皇上责成督抚办理此事,本也极是;若能再命在籍巨绅兴办团练,以卫乡里,更有益处。其实当时的肃顺上这条陈,就是暗中在保曾国藩的意思。当时咸丰皇帝听了也想不出甚么法子,所以也就把他那龙头一点,算是商量了事。
谁知咸丰皇帝不过这样一句说话,却把一位湖南的张巡抚闹得不亦乐乎。你道为何?原来那时候做清廷臣子的,个个都想迎合上意,便能简在帝心。譬如皇帝并未说出其人,他们能够保奏上去,皇上合意,别的不说,单是军机大臣那儿,就会少碰几个钉子。
张亮基自从接到这道上谕之后,左思右想,千斟万酌,方才被他想到一位丁忧在籍的曾国藩、曾侍郎身上去了。他因曾国藩在京的名望甚好,而且老诚持重,又为湖南全省绅士之冠。他既想到此人,并不先与本人商酌一下,立即用了六百里加急的牌单,奏保上去,果蒙谕允。张亮基得到这道旨意之后,心里自然非常高兴,连忙派了一位名叫栾璧城的候补道员,连夜去到湘乡县里,一则去向曾国藩道喜,二则恭迓上省,以便商酌兴办团练大事。
谁知曾国藩一见了那个栾璧城的名字,连连挡驾,不肯请见。栾璧城弄得乘兴而来,扫兴而返,只得姗姗的回报抚台。张亮基据报,却也莫明其妙。急又亲自去拜一位名师郭意诚的绅士,托他去劝曾国藩答应此事,国家地方,两有裨益云云。
原来这位郭意诚绅士,本与曾国藩有些远亲;他的胞弟,就是新科翰林郭嵩焘。那时郭嵩焘本在京中供职,对于皇帝要命本省巨绅兴办团练的事情,他已料到除了曾氏之外,并没别人。一天可巧要寄家信,便把他的意思写在信上:说是曾氏如果推却不干,哥哥须得亲去劝他,请他看在乡情面上,务必答应下来。郭意诚既接乃弟的家信在先,又因张抚台亲自前去托他在后,便也一口答应。
第二天就专诚去到湘乡,拜谒曾氏。可巧曾国藩素来佩服郭意诚的学问的,一见他到,连忙请见。郭意诚谈过一阵闲话。方才讲到正文。当下便把张抚台亲去托他,他及他那兄弟信上的意思,统统告知曾国藩听了。
曾国藩不待听完,已在连续不已的摇头。等得郭意诚说毕,马上接口说道:“这桩事情,非是兄弟重违你们诸位的好意,委实难以遵命。一则素未研究军事之学,如何可以贸然担任此等大事。二则孝服未满,夺情之举,圣明天子。也未必一定见逼的。”
郭意诚听说,忙又委委曲曲的,解释得曾国藩无可推诿。
曾国藩此至,方对着郭意诚皱着眉头的笑上一笑道:“兄弟方才所说,都是公话,此刻老实再和姻兄说一声罢,兄弟还有一点私意。对于此事,尤觉不敢担任。”
郭意诚忙问甚么私意。
曾国藩又说道:“上次张中丞所派来的那位栾璧城观察,兄弟一见了他的名字,便觉不利。”
郭意诚听到这句,不禁哈哈的大笑起来道:“涤生,你是一位有大学问的人,怎么竟至这般迷信起来了呢?况且栾观察的名字,有何不利之处。快快不可如此。”
曾国藩听说,忽正色答道:“这个并非迷信,姻兄不必着急,姑且听了兄弟说完再说。”
郭意诚听了,便一面笑着,一面把手向曾国藩一扬道:“这末你说你说,我暂且不来驳你就是了。”
曾国藩始说道:“我从前的官名和号,本来不叫国藩涤生。”
郭意诚又接嘴道:“这事我倒不甚清楚,那时大家都叫你做曾老大的。”
曾国藩也笑上一笑道:“姻兄是我亲戚,你都不知道此事的底蕴,难怪旁人更加不知道的了。我们先祖星冈公,他替我取的官名,叫做子城二字,号是居武二字,就是取那曾子居武城的一句之意。我那年侥幸考中进士之后,尚未殿试,我那座师朱士彦朱中堂①,承他错爱,特地打发人将我找去,且郑郑重重的对我说:‘贤契。我见你的文字,气势敦厚,将来必能发旺,但是这个名字,觉得有些小派。以名字论,不但不会大用,而且一定不能入词林的。你如果因名字之故,不入翰苑,岂不可惜。’我当时听了我那位座师之话,方才改为现在的名字和现在的号,①后来果点翰林。以兄弟这个毫没学问之人,当时能够一身而兼三个侍郎的官衔,总算是大用的了。至于那位栾璧城观察,他的大名,使人可以当做乱必成三个字听的。”
曾国藩说到这里,又连蹙其双眉道:“现在这件办理团练的事情,似乎不仅保护桑梓而已,倘若皇上要以这个团练,去助官兵,难道可以不遵旨意的么?兄弟恐后乱事终至必成,因此不敢担任。但又不便把此私意,前去告诉中丞,只好绝口谢绝。”
郭意诚一直听到此地,方始连点其首的说道:“名字关系进出。我也曾经听人说过几样。从前乾隆时候,有位广东雷琼道,前去引见,乾隆因见他的名字叫做毕望谷,马上说他不懂仪制,把他革职。就是道光手里,也有一个名叫未太平的提台,因为名字关系,不能补缺的。这样说来,我倒认识一个名叫曾大成的候补参将,此人的名字,对你很合,让我回去,告知中丞,派他再来奉请。”
曾国藩一听曾大成三个字,心里不禁一动。慌忙笑阻道:“这倒不必,既承贤昆仲二位,以及张中丞如此重视兄弟,兄弟只有暂且答应下来。不过独木难以成林,姻兄能否举荐贤才给我,以资臂助的呢?”
郭意诚一见曾国藩已经答应,喜得连说有有。正是:
中兴事业从头起
半壁摧残接踵来
不知郭意诚所举何人,且阅下文。
第十六回 曾国藩单求郭意诚 洪宣娇拟殉萧朝贵
郭意诚一见曾国藩已经答允,不过要他举荐几个人材,帮同办事,当下连说有有。即问曾国藩道:“你瞧罗泽南、杨载福、塔齐布三个怎样?”
曾国藩点头道:“这三个人,都是兄弟的朋友。罗萝山①这人,尤其文武兼长。姻兄意中,难道除了这三个之外,便没有了么?”
郭意诚又说道:“有是还有一个在此地,不过一则他才从贵州回来,恐怕一时没有工夫。二则却有一点真实学问,未必肯居人下。”
曾国藩忙问道:“姻兄所说,莫非就是胡润芝么?”郭意诚点点头道:“正是此人。”
曾国藩忙回道:“润芝也是兄弟的老友。但他为人,诚如尊论,未必肯为我用。”
郭意诚又略想了一想道:“要未只有湘阳县的那位左季高了。我的熟人之中除了他们几个,委实没有甚么人材了。这件也非小事,兄弟不敢随便保举。”
曾国藩不待郭意诚说完,已在乱摇其头道:“季高为人,他虽一中之后,未曾连捷,可是他的目空一切,更比润芝还要难以相处。兄弟平生最钦佩的,倒是姻兄。可否看在桑梓分上,暂时帮兄弟一个忙呢?”
郭意诚听说,微蹙其眉的答道:“这件事情,并非兄弟故高声价,有兄大才,足够对付得了。将来若真缺人之时,可令舍弟嵩焘前来相助。”
曾国藩素知意诚为人,不乐仕进,闲散惯了的,当下也不相强,单是答着:“令弟肯来帮忙,还有何说。”
郭意诚道:“这未兄弟回去,一面给信与张中丞去,一面函知舍弟便了。”
曾国藩听说,又补上一句道:“姻兄见了张中丞,最好还是替我力辞,真的不能辞去,再行示知。”
郭意诚连忙双手乱摇道:“这是造福桑梓之事,我兄的圣眷本隆,声望又好,怎么能够辞去?”
曾国藩听说,方不再说。等得送走郭意诚之后,忙告知竹亭封翁,以及两位叔婶,方才命人分头去请罗杨塔三个。
那时正是咸丰二年六月,离开清朝入关的时候既久,一班人民,对于吴三桂引狼入室的事情,已非亲目所睹,既成事过情迁,大家都认清室是主,凡是稍有一些才具的人们,试问谁不望着干点显亲扬名之事。况且塔齐布本是驻防旗人;罗杨两个,又是平日服膺曾国藩的。当下一听曾国藩为了兴办团练,前去相遣,当然不约而同的一齐到来。相见之下,曾国藩即将奉旨办理团练,拟请他们帮忙之事,告知他们。三人听说,略谦虚几句,欣然允诺。
没有几天,张抚台果然听了郭意诚之话,就派那个候补参将曾大成,亲送照会前来。曾国藩因见曾大成的身体魁梧,津神饱满,还算一位将材,便也把他留下,以借差遣。第二天,就同罗杨塔三个一起进省,会过张亮基中丞之后,便以一座公所做了团练局用,至于一切的军械军服,都由警务处和藩司那里送来。曾国藩瞧得大致业已楚楚,便将招募人民充当团勇的告示贴出,不到几天,已满预定的五千人数。曾国藩复与罗杨塔三个商议一下,把那五千团勇,分为东南西北中的五队,自己兼统了中队。又命罗杨塔三个,分统东南西的三队。尚余北队。
正在物色相当人材的当口,谁知他那几个兄弟,都在家中和他父亲吵个不休。大家说是大哥三考出身,做到侍郎,这是他肯用功所致,我们没有话说;现在朝廷既是派了大哥督办团练,这是保卫桑梓之事,凡有血气的人们,都是应该做的。父亲快快寄信,我们拿了好去局中自效。那位竹亭封翁,竟被他的几位贤郎吵得无法对付。后来还是写信先去问了曾国藩,究竟怎样办法?
接到回信说是:国藩业已受了朝廷的恩典,自然只好以身报国。但是因此久疏定省,已觉子职有亏;若是再令几个兄弟,一齐来局办事,舍家顾国,也非为子之道。既是几个兄弟如此在说,国藩一定阻止,又非为兄之道。只有取一个调和办法,可令国葆兄弟一人来局。其余三个兄弟,应该在家,一面用心读书,一面侍奉父亲以及两位叔婶。至于家中用度,国藩自会按月寄回,不必几个兄弟躁心。一个人只要有了学问、名望,便好垂名万世,不必一定做官,方才算得显扬的。
竹亭封翁得了此信,方才算有解围之法,就把此信给与四个儿子去看。大家看毕,都觉他们大哥信中的言语,于国于家,于公于私,没有一处不顾周全,没有一处有点漏洞,实在无法反对,方才偃旗息鼓,只让国葆一人去到局中。
国葆到了局中,见过他的大哥,曾国藩问过家中情形,又以古今大义,细细的讲与国葆听了一番,然后方命国葆统带北队。国葆又因兄弟两个,同在一局办事,反而有些不便,即将国葆二字改为贞干二字。国藩倒也为然。
那座团练局中,五位统带,既已齐全。曾国藩曾任兵部侍郎,自然晓畅军机,不必说它;就是罗杨塔三个,也是大将之材;只有这位北队的曾贞干统带,稍觉年轻一些,军事之学,也差一些。好在事事有他老兄作主,所以把那东南西北中的五队团勇,真是训练得人人有勇,个个能战,胜过那时的绿营十倍。曾国藩虽在一面命人探听洪军消息,一面每日的仍在局中写字看书,作他日记,所写之字,还要一笔不苟。
哪知石达开同了罗大纲二人,统率大军,已经杀到衡州。那时张亮基那里,每日接到各处告急的公文,犹同雪片飞来的一般,慌忙亲到团练局中,要请曾国藩和他会同迎敌。曾国藩当然一口答应。张亮基听了大喜,马上饬知全省营务处调齐军队,一同出发。
张亮基知石罗二人,乃是洪军之中的健将,不是甚么小丑跳梁。这次的军事,断非最短期间能够了结的。深恐自己才力不足,要误大事,已将胡林翼这人,请入军中参赞一切。
等得大家一到衡州相近的地方,他便开上一个军事会议,对着胡林翼、曾国藩、罗泽南、杨载福、塔齐布、曾贞干、曾大成,还有他那中军副将王兴国等人说道:“石罗二贼,大队到此,我们这边,须得千万仔细。不要第一仗,就挫锐气,那就震动两湖。以我之意,还是坚守阵地为上。”
曾国藩先接口道:“曾某也以中丞之意为然。但是朝廷以此重大责任,付于我与中丞二人,现在既有省军,又有团勇,不能一战似乎说不过去。”
胡林翼也接口道:“我所虑者,敌军十倍于我,众寡不敌耳。不如用个离间之计,先使洪杨二氏自相猜疑自相并吞,我们再去从中取利,那时必可一战而定。”
罗泽南听到此地,他却站了起来说道:“罗某有个愚见,广西的酿成此乱,全在将不知兵。洪军无论如何凶悍,终是一股乌合之众,若不趁此迎头痛击,要我们这班官军与团练何用?胡大人的这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计,似乎远水难救近火。”
罗泽南尚没说完,杨塔曾三个,忙也一同站起来道:“我等身为武将,只知杀贼。”
张亮基便把他手向罗杨塔曾四个一拦道:“诸位姑且坐下,我求取个折衷之法,一面可用胡观察之计,一面就此进攻何知?”
大家尚未接话,忽据探马报到,说是钱江恐怕石军旱道有失,业已派了第十二天将赖汉英、督同贼格陆顺德、苏招生、吴定彩、陈坤书四人,造了几百只大小战艇,跟踪而至。复又另外派了洪秀全的胞妹洪娇宣、萧朝贵的胞妹萧三娘,连同洪宣娇新近招收,名叫陈素鹃、陈小鹃的两个广东女子,率了女兵四万,号称女军,一同杀至。衡州镇台苏守邦、连同手下的营官职守各官,统统阵亡,衡州已经失守。
张亮基不等探子说完,连连地蹙额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说着,一面便请胡林翼自去办理用计之事,一面即令王兴国会同罗杨塔曾四人,上前迎敌。
那知张亮基刚刚分派才定,只听得劈劈拍拍的联珠炮声,①跟着一片喊杀之声,真同天崩地陷一般,已经杀奔而来。
曾国藩急命探子再探,就命大众赶快迎战,于是王罗杨塔曾五个,立即各持军器,一同跳上坐马,飞奔的杀出营去。可巧正遇罗大纲亲率几十员猛将,当先一马驰至,双方一阵混战。只是洪军方面愈杀愈多。官军方面,愈杀愈少。
罗泽南因是初次出兵,不肯就由他们一战而败,以致牵动两湖全局,正在依旧死命厮杀的当口,陡见他手下的一簇团勇,不知为了何故,宛同遇了极其厉害的蛇蝎一般,大家不约而同的齐喊一声,立刻溃散。罗泽南慌忙定睛一瞧,原来却是四个美人,满身袒裸的,②大家各骑一匹马,迎面杀来。罗泽南不管甚么,疾忙杀了上去。正在双拳难敌四手之际,幸亏塔齐布这人,忽从东方角上,连人带马,竟像滚蛋的一般滚至,大吼一声,见人就砍。罗泽南一见塔齐布已来加入,稍稍把胆一壮。哪知四个美人,不知究在采取何种战法,倒说骤然之间,并未露出甚么破绽,却又飞马退了回去。只觉来去如风,进退如电,使人不可捉摸,仅给人的一个眼花缭乱而已。但是罗泽南此时已经知道洪军之中,真有非常能人,不可小视,把他起先那句乌合之众的说话,自认没有阅历。正在一边暗忖,一边仍旧鼓勇追杀上去。
不防就在此时,又见曾贞干骑着一匹伤马,正从斜刺里伏鞍的逃了出来。一见了他,只是急喘喘的说了一句我马受伤,只有先行回营,边说边又急急的把手上马鞭向后一指道:“那边两个婆娘厉害,萝山当心。”心字未曾出口,已经飞奔而去。
罗泽南虽然听了此话,却不惧怕甚么婆娘。偏向曾贞干所指的地段,奋力杀去。及到那儿,并没见有什么婆娘,但是杨载福、王兴国两个,正被十几个悍贼围在核心厮杀,已经现出不能支持之势。他忙大吼一声,飞马冲入。冲过之处,几个悍贼,竟被他的马风冲得一齐闪了开去。罗泽南此时不及去杀这些冲开的人众,单顾要救杨王二人要紧。
谁知他还未曾奔近二人身边,说时迟,那时快,可怜王兴国这人,一个抵挡不住,已被一个更狠的悍贼,砰的一声,自头至腹的劈开马下。跟着又见那个悍贼,劈了王兴国之后,正要同样的去劈杨载福。他因一时不及赶近,急在马上,一面连忙大吼几声道:“杨统带莫要害怕,罗某来也。”一面已将他那手上的一柄马刀,用劲照准那个悍贼的当胸钉去。那个悍贼要避刀锋,方始将手一松,杨载福才得趁这工夫,把他的马缰一紧,回马就逃。
此时那个悍贼,自然恨煞罗泽南夺了他的到口馒头,马上和他厮杀起来。二人正在杀得棋逢敌手,将遇良材,难解难分的当口,忽然又来数十员贼将,又把罗泽南这人围在核心,此时仍是杨载福飞马杀入来救,大家复又混杀一阵。罗杨二人,因见敌人太多,只得觇个空子,杀出重围,败了下来。及至奔回大营,一见那座大营,已被敌军冲破。罗杨两个,一同说声不好道:“我们快快分头找寻曾督办要紧。至于我们是死是活,不能管了。”二人道言未已,各自奔散。
原来曾国藩自见众将出去迎敌之后,便对张亮基说道:“我此刻听得敌方的喊杀之声,气盛而锐,我们的几个将官,恐怕寡不敌众。中丞快快飞檄再调绿营人员,前去助阵才好。”
张亮基听说,连连称是,立刻用了大令,飞饬记名总兵,现统省防军的那个陈坤修加入助战,不胜不准回兵。旗牌官持了大令出营未久,不防就在此时,陡然杀来一股贼兵,竟将大营冲破。那时营中虽然还有数十员武官,只因都非敌人对手,连他们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怎有工夫来管主师。
幸恰胡林翼那时不在营中,一见大营已溃,慌忙亲自带了一营人马来救张曾二公。后来单单遇见张亮基一个,连忙保着先走,一退二十多里,方才停下。正得饬人飞探曾督办的信息,已见曾贞干保着曾国藩喘息而来。张胡二人一见曾国藩无恙,方问其余的将官怎样。曾氏兄弟两个,都说一点不知信息。
胡林翼正待派人前去救援,曾国藩忽然摇手阻止道:“且慢且慢。”说着,又问此时我们这里,还有多少人马?张胡二人一同接口道:“大概不满三营。”
曾国藩又把手向左边的一条小路一指道:“贼人现在大胜,当然只管正面,不顾小路。此刻快快命人前去埋伏这条小路,既可兼顾我们此处;又可去击他们的一个不防。可惜没有上将带领。”
曾国藩尚未说完,骤见一个红人红马奔至。大家一吓,疾忙迎了上去一瞧,正是西队统带好个塔齐布,因为一个人连敌了百十个的敌将,以致连人带马,浴血的败了回来。张胡曾三个,一见塔齐布这般形状,怕他伤了要害,忙问伤了何处,快快躺下。
塔齐布一面跳下马来,一面高声的答道:“标下托诸位上司的洪福,幸没伤及要害,还不要紧。此马恐怕不中用了,快些牵开。”说着,不待大家回话,忙又自去找上一块乾净手巾,一壁在揩脸上的血水,一壁说道:“此地有条小路,那些贼人,未必定会防到。赶紧让标下带领人马,前去伏在那儿。”塔齐布的儿字,刚才出口,他的大退之上,忽又冒出一股鲜血,流得一地都是。
曾国藩正待自去替他揩拭,忽见塔齐布却把他的一双退,飞快的提起,向外一踢,向里一缩,悬空的甩上几下道:“还不碍事,还是快快让我前去。”
张胡曾三个,此时也知大局要紧,只好让塔齐布率兵自去。
塔齐布走后未久,罗泽南、杨载福两个,已率领残兵,一同赶到。二人一见张胡曾三位,都还安然在此,方才把心放下。杨载福先说道:“贼兵现在正在抢拾辎重,我们倒底作何处置……”
杨载福话未说完,已有探子报到,说是贼兵不像追击样子,仍在注重我们遗失的军械粮饷等物。这个探子说完去后,又见接二连三的探子,前来报告,大致都和起先的一个探子相同。胡林翼刚待说话,又见一个探子飞马来报,说是敌人不知从何处抬回一个没头尸身,似乎是个首领的模样。所有贼将,一见那个尸身,无不现出惊慌悲苦之色。现在统统退回衡州城内去了。
张胡曾以及大家听说,正在惊疑之际,只见塔齐布早已一马奔来,飞身跳下,对着张胡曾三个,把他右退一跪,左退一屈的,献上一个贼将首级道:“这就是洪秀全妹婿,萧贼朝贵的首级,已被标下砍来。”
罗杨二人忙去接到手中一看,正是起先劈死王兴国的那个悍贼。急将王兴国阵亡之事,禀知张胡曾三位听了。张胡曾先将塔齐布大赞几句,方才命将萧朝贵的首级携回号令。
胡林翼插嘴道:“我早已料到寡众不敌,断难持久,不若仍回省城,再作计较。”
大家听说,一时也想不出甚么良法,只好依了胡林翼的主张,兼程退回省垣去了。
现在先说石军这面,他们自从杀入湖南地界,逢州得州,遇县得县,真正的势同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竟把衡州占领。阵亡的官兵,自然不计其数。石罗二人,一面出示安民,一面正拟向那省垣杀去。忽见萧朝贵、韦昌辉,以及洪宣娇、萧三娘、陈素鹃、陈小鹃四个女将,跟踪而至。又据萧韦二人对他们说:钱江因见湖南地方,可用水战,已命赖汉英,督陆顺治等四人,赶造大小战艇数百号,随后即到。石达开听说,自然十分大喜,主张即日杀奔长沙,占了省城再说。大家也以为然。
哪知他们刚刚出发,张胡曾三个,已率官兵杀至。于是一场大战,萧朝贵竟把王兴国这人,鲜活淋淋的劈成两爿。刚待再去劈死杨载福的时候,忽被罗泽南救去。
及至罗杨二人不敢恋战,败退下去,萧朝贵追上一阵,忽见路旁有条小路,忙问手下的向导,此路可通前面?向导答称可通前面。他就率了少数人马,直由小路奔去。不防那个塔齐布埋伏守候已久,给他一个不意,萧朝贵竟至阵亡。他的手下,连忙抢回一个没首尸身。刚刚回到陈前,宣娇首先瞧见,顿时大叫一声,撞落马下。正是:
大局未安身已死
长城一失志难酬
不知洪宣娇的性命如何,且阅下文。
第十七回 睹耳语众将起疑团 掷头颅孤孀几丧命
洪宣娇一见她的汉子,又继冯云山阵亡,一惊之下,顿时晕了过去。萧三娘急同陈素鹃、陈小鹃姊妹两个,先去掐着洪宣娇的人中。直待洪宣娇哭出声来,一面方用姜汤灌下,一面劝她须得节哀,替夫报仇要紧。洪宣娇却仍旧拍手顿足的闹个烟雾漫天,不肯答话。
那时的军中,要算石达开为主,他也忙去劝洪宣娇道:“萧嫂子,方才杨嫂子所劝你的说话,一点不错。萧将军既已为国捐躯,萧嫂子只有一边办理棺殓大事;一边立即杀入长沙城中,取了张亮基、曾国藩二人的心肝五脏,活祭萧将军,以慰忠魂才是。”
洪宣娇直到此时,方始泪流满面的答着大家道:“他的脑壳,都没有了,教我怎样殓法?”
石达开、罗大纲、韦昌辉一齐答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从前的那位关壮缪,他老人家误走了麦城,后来也是身首不能相连的。”
洪宣娇一听到身首不能相连一句,更加悲恸起来。当下忽忿忿的说道:“诸位不必劝我,人各有志,我非殉他不可。”洪宣娇把那可字的声音,咬得极实极重。
大家听去,似乎真要前去殉夫的样子。萧三娘一时没有法子,正待上去搿住宣娇,防有不测等事发生的时候。岂知说时迟,那时快,宣娇一见三娘要去搿她,她便趁三娘犹未近身之际,陡然给人一个不防,噗的一声,就向地上打上一个大滚。宣娇仅仅乎滚上一个狮子翻身,可是她那一个粉搓玉琢的身体,早已变成一条泥鳅一般起来。
原来洪秀全抱着教旨,要救同胞;既要去救同胞,便得逐走胡人。故而他自起义,誓不再打发辫;既不打那发辫,即把头发留长。又因头发留长之故,只好用那红布裹首,以束乱发。红巾的制度,职分愈大的,脑后拖得愈长,也是他们的营制之一。那时因军兴之际,无暇顾及普通服制,所以不问首领小卒,以及妇女姑娘,无不短衣赤足,脚登草履。
那时又是伏天,洪宣娇和萧三娘、陈素鹃、陈小鹃几个,也是头裹红巾,拖在臂上;上身仅著一件麻布背心,袒出两双粉臂,大有欧西风味;下身也是一条大脚短裤,外罩一幅长仅一尺有半的战裙,两条羊脂玉退全部露出,一丝没有遮盖。她们和那罗泽南、杨载福、塔齐布、曾贞干等等打仗的时候,难怪人家要称她们为裸体美人。宣娇既是裸体美人一份子,试问一经把她肉身滚在地上,焉有不似泥鳅之理。
当下萧三娘、陈素鹃、陈小鹃三个,陡见洪宣娇滚在地上,现出这般臊人形状,不禁不约而同的,都把三张脸儿,羞得红了起来。幸而忽见一个探子飞马报到,对着石达开说道:“小的探得洪大元帅和钱李二位军师,率着数十万大军,即刻可到城外。”
石达开一听洪钱李三个一齐到来,忙对萧三娘说道:“我就先同众位弟兄出城迎接。请嫂子们快替萧嫂子收拾一下,随后就去。”石达开说完这话,也不等待萧三娘回话,马上同着大众先走。
此时洪宣娇已在地上听得清楚,只好一任萧三娘等人,替她随意匆匆忙忙的一抹,即同她们三个,飞身上马,奔出城外,及至到后,已见她的哥哥和钱李二位军师,正与石达开几个,边说边哭。
众人一见到她,她的哥哥,首先抓住她的双手,放开像个破竹管的喉咙,对她重新大哭起来道:“我的好妹子,怎么有此祸事。我们这位萧贤弟,又是一个以身报国。总是怪我不好。”
洪宣娇听说,早不待她的哥哥把话说完,她又一头撞到秀全怀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他既为国捐躯,报仇之事,只有大哥和众弟兄替他担任。妹子是决计要和他一块儿去的了。”
洪秀全听说,只好自己先停哭声,然后劝着他的妹子道:“妹妹,照为兄的意思,本想和你一同殉我们这位好兄弟的。但是大局未定,大仇未报,此时不敢这般急急。否则去到陰曹,又拿甚么脸儿去见他呢?妹子快听为兄一句,只有首先去攻长沙,等得捉到张曾等人,报了这个不共戴天之仇再说。”
秀全尚未说完,大家也来争着相劝宣娇。宣娇哪里肯听,甚至秀全向她下跪,她也一点不睬。大家见了,只好先去扶起秀全。
正在闹得烟瘴雾气的时候,始见那位钱大军师,忽地把他的手,向着宣娇轻轻的一招道:“萧嫂子,你且过来,等我和你说几句非常紧要的说话再讲。”
钱江正在向洪宣娇招手的当口,大家还在暗中怪着钱江,太把这件事看轻。此时她这位大元帅的胞兄,都没法子把她劝住,岂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将手随便一招,能有效果的呢。谁知众人的暗忖,尚未完毕,却见洪宣娇这人,已经噗的一声,离开她那胞兄跟前,飞快的就向钱江那边走去。及至看见宣娇走到钱江身边,钱江仅不过和她悄悄地咬上几句耳朵,说也奇怪,倒说宣娇这人,竟会先后判若两人起来。不但早把哭声止住,而且一边在听钱江之话,一边已在连点其首。
就在此时,大家陡然不约而同的,又在暗中起了一个疑团,还当宣娇这人,本已生得千般美貌,钱江这人,又是长得万钟风流;若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起来,这桩事情,便可不言而喻。
不料大家暗中的这个疑团,犹未解决。又见钱江话已停下,洪宣娇且在答着他道:“军师之话,想来不致骗我,宣骄哪敢不听。”
她的听字甫完,又在回头对着她的哥哥说道:“哥哥,妹子准听军师的命令,马上率了大兵,去攻长沙。你那苦命妹夫的棺殓大事,还得哥哥费心。”
大家一见宣娇如此在说,自然且把各人的疑团,先行丢开。都又忙不迭的抢着接口道:“萧嫂子能够如此识得大体,自然去围攻长沙要紧。至于萧将军的殓事,莫说千岁和他情关至戚,谊不容辞,就是我们大家,也和萧将军都是患难之交,这桩大事,也得效劳。”
宣娇刚待去谢大众;洪秀全已在接口道:“既是如此,妹子快快就此出发,不必再回城去,免得见了我那萧贤弟的尸身,多得伤心。”
洪秀全说到此处,非但阻止宣娇,不必忙着去谢大众,而且还要眼看她立即出发之后,方肯入城。洪宣娇一见秀全如此样子,便将她的一双玉手,向着大众飞快的拱上一个圆圈,算是道谢。又去问着钱江讨那先斩后奏的权柄,以便镇慑军心。原来洪秀全的军制事事采取前明法度,所以洪宣娇有此要求。
钱江听说,即请李秀成将他所管的一面令旗,一柄宝剑,付与宣娇道:“此物照例不能假借。现看萧将军尽忠面上,破例一行,但愿萧嫂子拿了此物,同着杨嫂子和陈氏姊妹二位,此去马到成功,饮了仇人之血。我们大家,再替四位女将军庆功。”
钱江说毕这话,把头一回,跟着又对萧三娘说道:“杨嫂子,此次官军方面,竟用那个离间之计,命人去到全州地方,布散谣言,说是我们千岁,有意命杨将军留守后方,分明置他死地等语。幸恰被我知道,亲自去向杨将军解释,杨将军也能深明大义,非但不为那些谣言所惑,而且知道我们即日出发前方,教我带信给与嫂子,好好辅佐千岁荡平大局之后,再与嫂子相见。
“现在我已率领大小战艇数百艘到此,以便对于官军用那水陆夹攻之法。不捣犁庭袕决不甘休。此刻我就任嫂子为第一路女军统领,命陈素鹃作你的先锋。任萧嫂子为第二路女军统领,命陈小鹃作她的先锋。就此一齐出发,直趋长沙。”
李秀成至此,也寒笑的接口说道:“嫂子只管放心前往,我们的大军,随后就到。不过长沙方面的那个曾国藩,老成持重,极有笼络将士的手段。现在他手下的罗杨塔曾四个团练统带,各人的本领并不亚于江忠源那厮。杨嫂子……”
李秀成叫了一声之后,又把他的眼睛望着洪宣娇、陈素鹃、陈小鹃三个一齐说道:“诸位此去,第一能够马上入城,方为上策。若用包围之法,以使城内粮尽自毙,便落第二层了。”
钱江和洪秀全、石达开、韦昌辉几个,在旁听说,一齐接口道:“副军师之话极是,四位此去,须要牢牢记着。”
洪萧二陈四人听说,连称得令,立即辞了大众,督队就走。洪秀全同了大众,眼看四人走后,方才入城办理萧朝贵的棺殓等事。
现在先讲洪宣娇等人,离开衡州,直向前方杀去。沿途所过之处,并没一支官军可以抵挡她们。一天已离省垣不远,忽接探子报到,说是抚台张亮基,参赞胡林翼,团练督办曾国藩,业已派了重兵,把守四门,似取以逸待劳,以待我军粮尽自退之计。洪萧二人听说,即命探子再探。
二人便和二陈计议道:“我们出发的当口,副军师已经防到官军方面,怕要死守孤城,以老我们之师。现在果被副军师料中,如何是好?”
陈素鹃朗声的说道:“依我之意,此去能够立即攻入城内,自然最好没有。否则可把四门团团围住,外绝他们的援兵,内断他们的粮草;并可分兵随意破那附郭小县,使他单剩一个蟹脐,瞧他还能成害不成!”
陈素鹃说完,陈小鹃忽地把她的那双撩得人死的眼睛,对着她的姊姊一瞄道:“姊姊这个法子,若是换在从前,或是用在以后,都也很好。独有现在不妥。我们副军师,本已说过曾国藩这人,最要防他。这末我们此来,能够用了兵力把他除去固好;否则也要用他一个计策,使他们的皇帝,革他官职,也算替我们除他。我知道满洲的皇帝,最是不相信汉官的,所以汉人虽是位至制台,还有一个同城的将军监视着他。位至抚台,也有一个同城的都统监视着他。若遇军事时代,只要一失城池,不但马上拿问,甚至就在军前正法,也是常有之事。可是一班汉官,也有一个巧妙法子,前去对付还在北京,目不能见,耳不能闻的那位皇帝。历来的督抚大员,哪怕通省的州县,统统被敌所占,只要省垣地方未曾失守,他们对于皇帝,便觉有词可藉。就是那个皇帝,却也承认他们,只要未失省垣,便没多大罪名。现在我们单是围城不克,曾国藩的官儿依然仍在,如何能够除他。”
陈小鹃说到此地,洪萧两个,以及她的姊姊,无不击节大赞她道:“着着着,这话极是极是。”
宣娇又单独说道:“现在我们不管怎样,杀到城下再说。”
小鹃又接口道:“既是如此,可令探子沿途侦探,各处可有伏兵。”
萧三娘又点点头,即命探子照办。她们索性慢慢地前进,及到城门相近,幸没甚么伏兵阻路。洪萧二人,一面下令,扎下营头,一面又命手下女兵,统统预备云梯攻城。
谁知曾国藩自在衡州城外吃了一个败仗之后,回至省城,决计一面添招团勇训练,一面和张亮基两个,会衔飞奏朝廷,自请失利处分。并请速派各省援兵,以救孤城。那时幸亏咸丰皇帝身边,有个很相信汉官的肃顺在那儿。所以张曾二人,并未得着甚么严谴,且准他们多招新兵,以便对付敌军。这样一来,就给了张曾二人的一个死守机会了。
有一天晚上,曾国藩独自巡城,到了西门,正是洪宣娇的驻军所在。曾国藩忙向宣娇的军中一瞧,不觉咋舌起来道:“如此军容,怎么竟出女人手里。”
那时的塔齐布,也是奉派守御西城。一见曾国藩在赞敌人,自己很没面子,便上一个条陈道:“敌军一连攻打我们十多天了。标下冷眼瞧着,这班女兵,似乎已有一些疲倦之态。标下想于此刻,放下吊桥,冲入敌营,杀她们的一个不备。倘有疏虑,愿受军令。”
曾国藩听说,也就点首允准。
塔齐布见了大喜,马上督率所部,放下吊桥,悄悄地杀到宣娇营前。哪知尚未站定,忽听得陡的一声信炮,一分钟不到的工夫,已见左有洪宣娇杀出,右有韦昌辉杀出,顿时就把塔齐布这人围在核心。
原来钱江和李秀成二人,早已料到官兵素无纪律,一见女兵,纵无坚滢之心,却有艳羡之意。兵心一懈,自然要减勇气不少。所以他们主张女兵先行,以懈官兵。然后又命韦昌辉、罗大纲、赖汉英、陈玉成四人,扮作女兵模样,随后追上,暗入洪萧军中,官兵方面,决不能够防到。
谁知偏偏遇见这个塔齐布的眼睛最尖,早已被瞧破机关。但是塔齐布虽能瞧破机关,可是已被她们围在核心,当时只好拚命厮杀。
曾国藩站在城上瞧得清楚,恐怕塔齐布寡不敌众,忙命旗牌飞速的调到罗泽南一军,出城接应。他自己也在后面督阵。
不防那个洪宣娇的一双眼睛,也有塔齐布的一般尖法。一见曾国藩这人,已下城楼督阵,她急丢下塔齐布这边,一马捎到曾国藩面前,拚命扑去,要想趁此活擒到手,替她的汉子报仇。可巧那时曾国藩的身边,又没甚么贴身将官,只得转身就逃,宣娇如何肯放。
曾国藩正在间不容发之际,忽见一个少年小兵,陡的大吼一声,飞奔而上,单将他一个救回城去。当时塔齐布和罗泽南两个,一怕主将有失,二因敌军有备,便不恋战,只好就此一同收兵回城。等得连连放下吊桥,还见那些女兵,一边奋力追赶,一边拍掌叫骂。他们也不再管这些,单是急急忙忙的想去问慰他们主将。及至走到,忽见曾国藩却和一个少年小兵,并立谈话,不禁一愣。
他们二人犹未开口,已见曾国藩指着那个少年小兵,对着他们皱了双眉的说道:“方才没有此人奋身救我,此时早被那个女贼活活捉去,那儿还会再和你们相见。此人有才如此,我竟没有知人之明,使他屈作小卒,有愧多矣。”
罗塔二人忙问那人姓名,方知叫做张玉良,现充中军之中的一个小兵。正待奖励几声的当口,又见张亮基、胡林翼,以及合城的大小文武官员,纷纷而至,都来问候曾国藩了。他们二人,只好暂时退下。等得张胡二人慰问曾国藩之后,又将张玉良这人拔升省防统带。
张玉良谢了退去,他们方才上去对着曾国藩谢了保护不周之罪。曾国藩方始又对张胡曾三个说道:“今天晚上的去攻贼营,本也不过出之连日困守孤城的闷气而已。得手与否,无关正事。最要紧的是,各省援军能够早到才好。否则单单这一股女贼,已没善法对付;倘若贼人的大军随后到来,这个孤城,恐怕难守;即使能守,各军的粮路已断,究取何法,接济军民之食,三位大人,想有主张。”
张亮基先答话道:“粮草一事,我正和一班巨绅商酌,这两天之内,还不碍事。但是援兵不能即至,倒是一桩难题。”
张亮基刚刚说到此处,忽探子报来,说是洪秀全已率水陆两路大军,杀奔前来。
曾国藩将手一挥,先命探子退去。忙和张亮基、胡林翼二人商议道:“贼军既用水师,倒被他们占了先着。这样看来,贼军之中,必有能人。现在我们只有一面誓死守城,一面从速筹款,赶造船只,以御水贼。”
胡林翼接口道:“若造船只,这笔费用,非同小可。中丞既要先顾筹措军粮,又要再筹造船之费,怎么禁得起这个双管俱下。要末还是募捐,有点希望。”
张曾二人听说,甚以为然。
其时天已大亮,大家只好暂时各散。
这末洪秀全的水陆两路大兵,怎么来得如此神速的呢?内中却有一层道理。原来那天洪秀全同着大众进了衡州城之后,见着萧朝贵的那个无头尸身,个个人跟着洪钱李等人,复又大哭一场。棺殓既毕,即遵洪氏的教旨,用过火葬。钱江却于此时,先与李秀成暗中商量一下,便来对着洪秀全说道:“我与秀成二人之意,湖南也非军事必争的所在。我们只有赶紧率了水陆两路人马,即向长沙杀去,能够就此得手,固是好的,否则另有别计。”
秀全忙问怎么别计,钱江便与秀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咬上一会耳朵。秀全听毕,自然大喜。
第二天黎明,钱江便同洪秀全率着大军,即向长沙进发。沿途也没阻碍,到达之后,即与两路女军,会合一起。秀全一面分兵四出掠地抢粮,一面日夜围攻省城,这样的又攻了一个多月。那座孤城,竟被曾国藩督同罗杨塔曾四个,居然守得铁桶一般,毫没一丝破绽可击。洪秀全至此,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他就传下一个令,说是谁能首先攻入长沙,即作长沙之主。当时手下诸将,一见这个命令,个个都想作此长沙之主,无不拚命攻打,内中尤以洪宣娇,要报夫仇。
她就在一天晚上,带了陈素鹃那个先锋,连夜一同去爬云梯。她们俩个,真也有些能耐,不管城楼之上,那些箭如雨下,只是一壁拨落箭杆,一壁已经爬上城垛。那知就在这个当口,洪宣娇刚刚把脚站稳,正想由她奋力杀退守城官兵,好去开关,放入大军。倒说忽被曾贞干一见两个女将,业已上城。手下兵士,吓得一半逃散,一时喝止不住,只好忙去拿出一个脑壳,对准宣娇的脸上,噗的一下,用力打去。宣娇突见这个脑壳,陡然大叫一声,顿时一个倒栽葱的,就从城上跌下。正是:
绿珠坠地几无命
梁武呼天已绝粮
不知洪宣娇跌下之后,有无性命,且阅下文。
第十八回 三月围城军粮恃腐草 一宵作法武器用鲜花
洪宣娇忽被一个脑壳,向她一打,陡然吓得大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的跌落城下。照规矩说来,那座湘省城郭,至少也有一二丈高,一个人自上跌下,即不粉身碎骨,也得头破血出。幸恰宣娇这人,内功很是不错,所以身体异常结实,跌下之后,仅仅乎晕了过去。那时她的手下女兵,一半在爬云梯,一半还在地上。忽见她们的主将,陡然之间,跌将下来,慌忙奔去抢着背了进营。
那个陈素鹃,本是跟踪上城的,仅差宣娇几步。一见宣娇翻身落下城去,当初还当中了甚么土枪,或是箭头。她也不敢单独再留城上,立即飞下云梯。刚一到地,就见地上有个东西,一班女兵,正在争抢。疾忙喝退女兵,自去拾起一看,方才知道就是她那主将丈夫萧朝贵的脑壳,难怪宣娇见面一吓,跌落城下。陈素鹃一边这般的想着,一边捧了那个脑壳,飞奔进营。走进中军帐中,已见宣娇被人救醒,正在那儿对着大众诉说此事。她忙恭恭敬敬的呈上那个脑壳。宣娇一见此物,哪里还能好好的走下座来,当下便跌跌冲冲的奔到陈素鹃的跟前,双手捧去那个脑壳,早已放声的大哭起来。
此时洪秀全、钱江、李秀成、石达开、韦昌辉几个,已经得信,可巧一齐奔来。一见宣娇捧着萧朝贵的脑壳,正在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洪秀全先去把那朝贵的脑壳,接到手中,一边交与从人,一边对他妹子说道:“我们妹婿,既已归元,这明明是他在此显灵。此事是桩喜事,妹子快快不必伤心。”
宣娇听说,方才略略止了一点悲痛道:“哥哥既是如此说法,快请哥哥,将我萧郎的脑壳,配上沉香身体,再用火葬。”钱江等人,不待秀全接腔,都说应该如此。
钱江又对宣娇说道:“萧嫂子不必再管此事,好好的将养一宵,还是攻城要紧。”
谁知钱江还待再说,忽据探子报来,说是广西巡抚周天爵,钦差赛尚阿两个,已被拿解进京问罪。劳崇光坐升巡抚。广东巡抚叶名琛,升了两广总督。前督徐广缙,勒令休致。向荣、张国梁二人,却和江忠源各率所部,追踪而至,即日就到。
钱江一听此话,忙对秀全说道:“他们从后杀来,我们岂非前后受敌了么?现在可留副军师和千岁在此,督率各军攻城。我当同着石将军、韦将军、罗将军、赖将军、陈将军,以及二十万大军,前去拦敌向张江三人。”
秀全听说,连连把他双眼望着萧三娘,又用两手拍着大退,发急的说道:“秀清真正不知所司何事?向张江三个的大军,已经出了广西,他还没有报告前来,误事误事。”秀全那个事字的声音,却与他在拍退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弄得更加响了。
萧三娘听说,也把她的一张粉脸,气得通红起来的答道:“真是一个死人,这样要他留守何用?快快让我前去请问他去。”
钱江和李秀成、石达开三个一齐说道:“这倒不必。现在赶快派一妥人,去到全州,同着杨留守,又从向张江的三个后面杀来。也要使他们一个首尾不能兼顾才好呢?”大家听说,无不绝口大赞。
韦昌辉便告奋勇道:“此事所关非小,兄弟愿去一行。”
秀全听了,首先应允。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个道:“韦将军能够亲去,自然最好没有。不过我们知道现在的秀清,又非昔比。韦将军此去,如果看见他的跋扈态度,千万事事隐忍,不可在此行军之际,和他吵闹起来。万一因此被人乘虚而入,那更不妙。”
韦昌辉听说连连点首的答道:“诸位放心,韦某虽然粗鲁,这点上头,还能分出一点轻重。”说完这句,立即装扮一个江湖女子模样,辞别大家就走。
钱江一等韦昌辉走后,他也率了大军即日出发。
此时张亮基、胡林翼、曾国藩三个,也已得着向荣、张国梁、江忠源三个跟踪杀来的消息;又知钱江等率了一半大军,前去迎敌向张江三个去了;此时攻城的人马,自然减去一半兵力,当下自然大喜。便一一仍令罗杨塔曾四人,小心守城。又命曾大成,作为巡查官,专程查缉全城的坚商等等,不准趸积米麦,一经拿住,立即正法。一面又委出不少的候补道府,以及同通州县,去向绅矜借饷。谁知不到一月,全城的粮食,竟至断绝。弄得有了银子,无处买籴。这样的仅又过了十天八天,不论百姓,不论兵勇,大家只好都用草皮树根、作为粮食,甚至竟有吃起腐草起来的了。
曾国藩这人,他的为人,最是慈善,一见大家都吃腐草,他就急把张亮基请至,垂着泪的,对他说道:“百姓如此困苦,都是我们做官的,没有力量杀退贼人的原故。”
张亮基听说,只好皱着眉头的答道:“这也是力不从心之事,并非我们有心这样。现在闭城已经两个月了。所有的绅矜那里,委实不便再借的了。若是这样的再过几天,连卖油烛的零钱,都没有了。事已至此,涤老有何特别法子筹饷。”
曾国藩听了,也是皱着眉头的答道:“募捐之事,已成强弩之末,难道润芝也不帮同想点法子的么?”
张亮基又说道:“他是连他的亲戚故旧那儿,一百两、二百两的都借满了。因为这个筹饷的事情,本是兄弟的责任,所以前几天的时候,无论如何为难,不敢作将伯之呼。现已到了不堪设想的地步,若是再没有大宗饷项筹到,不必贼人破城,合城的军民人等,也要同归于尽的了。”
曾国藩听说,连连的长叹了几声道:“中丞且勿着慌,我们若再不能镇定,军心就要大乱,那就真正的不堪设想了呢。且让兄弟亲自出去瞧瞧几个朋友再说。”说着,又对张亮基说道:“可惜我的那位欧阳内弟,现在还在北京当差。倘若他在此地,较有一点法子可想。”
张亮基忙问道:“欧阳令亲,倒是一位急公好义的人物么?”
曾国藩摇摇头道:“他也没甚家当,不过很有几个富家子弟,是他朋友。”
张亮基听说,又谈上一会方去。
曾国藩送走张亮基之后,他便一个人踱了出去。原想以他的面子,再向一班亲友,各处凑集一点,也不过望它集腋成裘之意。谁料自朝至暮,一连走上十多份人家,不但一文没有借到;而且有两处地方,他还反而借给他们十两八两,以救残喘。原来问他借那十两八两的两位戚友,本是湖南省中巨富。都因围城两个多月,乡间的租米不能进城。当铺之中,每人只当一串钱,还是抚台出的告示,不然城中的当铺,都关门了。
曾国藩的第一天,虽然出门不利,他还并未死心。第二天大早,他又出去走走。偶然走过一家名叫谦裕的当铺门口,忽见柜台之上,有个朝奉,拿着一本书,似乎看得津津有味的在那儿。曾国藩见了那个朝奉,竟在柜上看书,心中便暗忖道:军兴时代,百业凋敝。如此一片皇皇大当,竟至门可罗雀,以致朝奉看书消闲。如此说来,此地百姓,也算苦极的了。大概连一串钱的东西,都不能再来质当。这个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曾国藩一边想著,一边已经走近当门,再把在看书的那个朝奉,仔细一瞧,不觉大吃一惊起来。你道为何?原来那个朝奉的一张脸蛋,非但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而且一种沉静之中,寒着一股英发之气。曾国藩至此,不禁立定下来,又在暗忖道:我平生看见人的品貌,不能算在少数,怎么一个仅充朝奉的人物,竟有这般奇相。
曾国藩刚刚想到此地,正待上前再看一下,忽见另外一个生得獐头鼠脑的朝奉,手上拿了画着一幅梅花的帐沿,笑笑嘻嘻的走至那个看书的朝奉面前,把那一幅帐沿,向他脸上一扬道:“雪琴,你还骗我不画梅花呢,你瞧这个难道是一只野狗的爪子,印上去的不成?”
曾国藩一见那个看书的朝奉,还会画这梅花,忙又仔仔细细的偷眼一望。曾国藩不望犹可,这一望,真正的害得他几乎要赞出声来了。
原来这个朝奉,本来不是市侩之流,还是衡阳的一位秀才,官名叫做彭玉麟、字雪琴。他的父亲,名叫鹤皋,曾任安徽怀宁三桥镇的巡检多年,嗣调合肥梁圆镇的巡检。为人仗义疏财,作官半世,竟至清风两袖,贫无立锥。母亲王氏,也是一位大贤大德的妇女,自从生下这位玉麟之后,几至不能抚养。
哪知这位玉麟,也是天生异人,自幼不以家贫为念,只知孝顺父母。读书之外,且喜学画梅花。当时因为无力筹措束修,无处去拜名师,他便每于读书之暇,拿了纸笔,对着门外一树梅花摹仿。日子一久,画的梅花,居然有人请教。因此堂上二老的养膳之资,自己读书的束修之费,无一不从此中而出。入学之后,父母次第下世。服满去下乡场,荐而不售。弄得家中实在不能存身,只好出外谋馆。那知奔波了两三年,一个馆地也谋不到手。仍又回到家乡。
一天无意之中,遇见一个幼时邻居,名叫萧满的。湖南乡风,父母呼他幼子,每用满字,犹之乎考场中的殿军意思一样,又仿佛四川人呼小的儿女谓之老么,江浙人呼小的儿女,谓之阿小一般。
不才初见吴江沈曰霖的《粤西琐记》里头,有土字一则,说是-音近满,谓最少也。以为满字或是-字之误。后阅本书主人翁《曾文正公全集》有满妹碑志的说话,说是吾父生子女九人,妹班在末,家人称之曰满妹云云。文正公为一代的儒宗,他也取用满字,不用-字,方知-字乃是俗字,不足据也。
当时彭玉麟遇见萧满,便和他同到一家小茶馆中吃茶。萧满问他游学回来,可有一点积蓄。
彭玉麟怅怅然的答道:“我何常出去游学,却是出去谋馆,弄得一事无成,徒劳返往而已。”
萧满听说,便劝他去到本县的那座石鼓书院肄业,既免学费,还有膏火奖金可考。每月考第一名的,生员是八串,童生是六串,拿来当作零用不无小补。彭玉麟听说也就应允。谁知进了石鼓书院之后,山长虽然爱他文字,每考都列前茅。无奈几串钱的膏火奖金,无济于事。萧满又劝他学作扶乩,可以弄些零钱化用。彭玉麟听说,又答应了萧满。这样一来,他们两个,更常常地出去替人扶乩。后来竟有人前来请教。非但零化有着,连二人所穿的衣服,也有着落起来。
有一天,忽有一个县里的老年门稿,①因为儿妇患病,来请彭玉麟和萧满两个,扶乩开方。
彭玉麟私下忙与萧满商议道:“你我并不知医,如何会开药方?万一弄错药味,岂不害人。”
萧满却因为几天已没生意,无钱化用,便怪着彭玉麟道:“你没钱化,要来和我咕叽,此刻有了生意,又要推三推四。”说着,不待彭玉麟回话,已把彭玉磷拖至乩坛面前,硬逼着一同扶了起来。
彭玉麟因见那个老年门稿,一种惶急情状,令人不忍,当下只好假扶箕斗,写出一诗道:无端患疾到心头,老米陈茶病即瘳;持赠与君惟二味,会看人起下高楼。
那个老年门稿,见了大喜,当下即送一两香金而去。
萧满一俟那个门稿去后,马上笑嘻嘻的又怪着彭玉麟道:“你这傻子,真正不会赚钱。像今天这桩生意,须得先在乩盘之上,写明索银若干,求者还偿方才减退。你怎么就马上作诗开方,岂非失去一桩大生意么?”
彭玉麟听说,皱着双眉的答道:“我们二人,本非挟着那个邓思贤之术,牟利为活的。你这办法,我不赞成。就是方才的两味药料,你该知道吃不坏的。”
萧满听了,也不多言,单将一两银子,分了一半给彭玉麟,大喜而去。
第二天大早,彭萧二人方才起身,又见那个门稿,已经高高兴兴拿了香烛福礼,前来谢仙。谢仙之后,又送萧满、彭玉麟,各人五两银子。说是乩仙真灵,昨晚我的儿媳,服下仙方,立即痊愈。那个门稿,说完自去。
萧满一见那个门稿走后,他却高兴得对着彭玉麟,连连将他的脑壳仰着天,又把他的身子,慢慢地悬空打上几个圈子,方把身子站定。大笑着道:“雪琴,今天这等意外财项,我是好人,不肯抹煞你的做诗功劳,你得六两,我得四两吧。”
彭玉麟起先瞧见萧满那种无赖的形状,已在大笑。此时又见萧满终日孜孜为利,居然肯得少数,便用手指指他道:“还是对分了吧,这件也是侥幸之事,下次不可认为老例。”
萧满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彭玉麟道:“此话是真是假,倘是真的,我是只有寻死去了。”
彭玉麟刚待答话,忽见那个门稿,又匆匆的走了进来,对着他们两个,一揖到地的说道:“敝上金日声老爷,他有一位五岁的小姐因为有病在吃补药膏子。不知怎么一来,误服了四两鸦片膏子,现在的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快请二位,一同去到衙门。倘能医愈我们小姐,敝上一定重谢。连我也有功劳,”
彭玉麟听说,正待托故谢绝。哪知萧满,早已一口承接下来。彭玉麟因为那个门稿在侧,又不好当面怪着萧满,只好同着萧满拿了乩盘,去到县衙。
及至走入签押房内,那位金日声大令,早已罢设香案,恭候多时的了。一见那个门稿陪着彭萧二人入内,慌忙行礼。分了宾主坐下道:“小女此时业已不中用的了,二位既已到来,不知乩仙可肯赐方。”
萧满不待彭玉麟开口,他又抢先说道:“我们所讲之仙,无不大慈大悲,只要一服仙方,死人也会复活。”
彭玉麟坐在一旁,一听此话,不禁汗如雨下。却在腹中暗骂萧满道:该死东西,怎么这般不知轻重。一个五岁孩子,服了四两鸦片,还说死人也会复活,真正害人不浅。
可是彭玉麟的腹中,犹未骂完,那位金日声大令,已经肃立案前,来请彭玉麟和萧满扶乩。彭玉麟至此,又只好去和萧满同扶。手上虽然扶着乩盘,腹中正思想出一味解毒之药。那知因为愈急,愈加想不出来。除了满身满头,汗出如浆之外,真正一味药名,也想不出。彭玉麟正在大大为难,深悔不该同来之际,忽然觉着萧满竟把那个乩盘,连连拨动,已在催他快写药味之意。彭玉麟无法,只好随意写出蓖麻子三个大字。
彭玉麟刚刚停手,那位金日声大令,已在说着请求乩仙,快赐份量,迟则无救之语。不防萧满一听,迟则无救四字,他便自作主张,忙去写出一两二字。彭玉麟一见萧满写出一两字样,不禁吓得变色,还想设法止住,已经不及。那位金日声大令早已飞奔的入内去了。
彭玉麟一等金大令走后,恨得只把乩盘一推,低声喝着萧满道:“你我二人,今天要犯人命了!”
萧满听说,方始一吓。复又大张其目的问道:“怎么写多了不成。这末我们快快逃走。”
彭玉麟蹙眉道:“他是一县之主,逃也无益。”
谁知彭玉麟的一个益字,刚刚出口,已见那位金大令,回了出来,命人摆上酒席,陪同萧彭二人,一边吃着,一边说道:“我已命人抓药煎服,小女果能服了仙方痊愈,一定从重酬谢二位。”
萧满不知轻重,尚在希望侥幸痊愈。彭玉麟只道已闯大祸,虽有龙肝凰尾,不能下咽。哪知忽见一个丫头来报,说是小姐服药之后,忽然吐泻并作,现已大愈。
金日声正要道谢,又见一个丫头,跟着奔来禀知他道:“姨太太房里,出了妖怪,现在凭空的一切东西,自会起火,且有乱石打人。”
金大令不待丫头说完,忙问彭萧二人道:“二位既会扶乩,不知可能捉妖?”
萧满即把彭玉麟一指道:“我们彭大哥就会捉妖。”
金大令听了,不禁狂喜,立即一面一把将彭玉麟拉至内室。一面就命太太姨太太等人避开,好让彭道长捉妖。
此时彭玉麟又急又恨,又怕又吓。正待老实说出不会捉妖的当口,哪知他的脑壳之上,忽被一样东西,对准打来。连忙将头一闪,那件东西,方才砰的一声,落至地上。俯首仔细一看,乃是一个便桶之盖。彭玉麟至此,忽然大怒起来。他也忘了自己不会捉妖,早已摩拳擦掌的,向空大骂道:“何物妖魔,敢以秽物前来掷我。”一边骂着,一边急不暇择,就把桌上所摆,满插鲜花的一个白玉花瓶,取到手中,奋力的就向空中击去。当下只听得砰訇的一声返响,那个白玉花瓶,自上坠下,固然打得粉碎;可是半空之中,同时坠下一只张牙利嘴的极大死狐。正是:
正人自有神相助
邪怪何因法已无
不知此狐竟从何来,且阅下文。
第十九回 贤邑令蓄心荐幕客 俏丫环有意作红娘
彭玉麟突见一只张牙利嘴,极大的死狐,与那一座白玉花瓶一同坠地,不禁也吃一吓。此时也顾不得先说打碎值钱之物的说话,单去把那一只死狐提到手内,正在细望端详的当口,那时金日声大令已同他的太太和姨太太等人,一齐围了拢来,争看死狐。于是七张八主的,各说各话。有的说是此是大仙,恐怕他的子孙要来报复,如何得了。有的说是如此一只大狐,必已成了津的,若非彭道长有这本领,我们全家,必被吃尽。
金日声本是浙江人,还是曾国藩戊戍科的会试同年,素负文名,且最不信这些神怪之事。这次因为爱女误食鸦片膏子,膝下只有这点骨血,所以只好听了他那门稿的保举,邀请彭玉麟和萧满两位们到衙扶乩。起先看见彭萧二人,开出仙方,竟把他那垂毙的爱女救活,心里已经极端佩服彭萧二人的本领的了。此刻又见彭玉麟能用法术,把那一只大狐置诸死地,自然更加信服。当下先把一班叽叽喳喳的妇女们,禁住瞎讲。然后去问彭玉麟,此狐如何处置。
彭玉麟见问,方把手上那只死狐,向那地上一丢。不防丢得过重,那只死狐,陡被反激力一经激动,顿时迸了起来。可巧不巧的恰去跌在那位姨太太的脚上。当时只听得一声怪尖的喉咙喊的道:“不好了,狐仙显圣前来捉我了。”
彭玉麟慌忙奔去拾起,指给那位姨太太去瞧道:“这是死的,怎会捉人。”
那位姨太太听说,还在吓得倒退几步的答道:“这末快请彭道长先把这个吓人东西,处置过了,再讲别的。”
彭玉麟听说,便请金大令命人速将这只死狐,用火烧去,免得贵眷们害怕。
金大令果命差役把狐烧去之后,始请彭玉麟就在房里坐下,又郑重其事的问这死狐的来历。
彭玉麟正待答话,忽见几个丫头,正在地上收拾那个打得粉碎的白玉花瓶,又见地上,被那花瓶里头的水,以及花瓶里头的花,弄得一塌糊涂,心中一时过意不去,忙向金大令告罪,不该用这贵重花瓶,当代武器。
金大令慌忙笑答道:“彭道长快快不必如此说法,这座花瓶,就算值得百十两银子,怎能抵得过那个妖狐,使人有性命之忧的呢?”
彭玉麟听说,方才再答金大令起先问的话道:“治晚素来不会捉妖,不知敝友何故贸然说出?现在总算一天之幸,即将这个妖狐除去,还靠公祖的洪福所致。”
金大令听到此地,不禁一愣道:“怎么说法,彭兄竟不会捉妖的么?这倒奇了。”
彭玉麟因见这位金大令确是一位正人君子,便不相欺,索性连那扶乩,都是假的,以及他的家世景况,统统告知金大令听了。
金大令一直听完,忙把手向彭玉麟一拱道:“如此说来,彭兄虽无捉鬼拿妖之术,却有安邦定国之才。我有一位同年,就是现在正在省城创办团练的那位曾涤生侍郎。彭兄具此才学,埋没此地,岂不可惜,若肯出山,我们可以代作曹邱。”
彭玉麟听说,忙也还上一拱道:“公祖厚意,治晚当然感谢万分。不过治晚与这位曾公,毫没交谊,贸然前去投效,恐怕脾气不合,反而带累公祖所举非人。倘若像公祖这样的上司,治晚就愿以供驱策的了。”
金大令连连笑谢道:“彭兄乃是一条蛟龙,岂是老朽这个池中可以存得住身的。现在姑且不谈,我同彭兄且去喝他几杯之后,还有一些不-之敬,送与彭兄和那位贵友。”
彭玉麟又连称不敢,即随金大令回至签押房里。
时此萧满已据那个老年门稿,报知彭玉麟在那上房,除了妖狐之事。萧满正在喜出望外,一见彭玉麟同了金大令出来,他又冒冒昧昧的去向金大令献功道:“公祖,治晚本说我们这位敝友能够捉妖,现在是不是?足见治晚不骗公祖的吧。”
金大令倒也老实,先与彭玉麟一同入座,一边吃着,一边即把彭玉麟所说之话,简单的述了几句给萧满去听。萧满至此,方才红了脸的,嚅嚅嗫嗫的答不出甚么话来。金大令便不再说。
等到吃毕,即命家人拿出五十两的元宝十只,四只送与萧满,六只送与彭玉麟;余外又送给彭玉麟几身衣料。萧满见了元宝,心里虽在跃跃欲试,但因彭玉麟早将他的西洋镜拆穿,因些不敢作主,单把一只乌溜溜的眼珠,只管望着彭玉麟,等他发落。
幸恰彭玉麟已知其意,便对金大令说道:“公祖忽赐厚禄,治晚断不敢受。但是敝友无意一言,总算藉此除了妖狐。公祖所赐他的,治晚教他拜受。治晚一份,快请收去。”
金大令此时已知彭玉麟的品行,便笑答道:“贵友区区之物,当然是要收的。彭兄现在正在发愤用功之时,这一点点聊助膏火之费,万万不可推却。兄弟并不是酬报捉妖之礼的,彭兄可以不必见外。”
金大令说完这话,不等彭玉麟回话,就命那个老年门稿,将那银物,先行送到石鼓书院去了。彭玉麟瞧见金大令如此诚心,方才谢了一声。席散之后,金大令一直送出大堂,方始进去。
彭萧二人回到书院,门房笑着对二人说道:“二位相公,我与你们住在一个书院之内,倒还不知二位竟会捉妖。”说着,便将县里送来的那些银物,交与彭萧二人。彭萧二人接了之后,各给门房二两银子,方始回到自己房里。
萧满一到房里,又是他大起来,当下先怪彭玉麟不该老实说出底蕴,复又怪他如此一笔大大生意,就是敲他一千八百的竹杠,也不为多等话。
彭玉麟一直让萧满自说自话的讲完之后,方始对他说道:“你也不必怪我,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的了。”
萧满不等彭玉麟说完,忙拦着话头问道:“老琴,这样说来,你不是在生我的气么?我从此连一个屁也不再放,你可不准离开此地。”
彭玉麟只得正色的答道:“我老实对你说了吧。我们两个,单是扶乩一样事情,似乎尚不伤乎大雅。现在这个捉妖之名一出,我真正的羞见士林。人各有志,彼此不可相强。我现在决计上省游学去了,我一到省,自有信来给你的。”
萧满听到彭玉麟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倒也不敢相留。
彭玉麟忽见萧满无津打彩,一句没有说话。知他定是因为失去一个帮同赚钱的朋友,所以这般懊丧,便把金大令送给他的银物,再分一半给与萧满。萧满谢了又谢方才现出喜色。
彭玉麟也不再去和他多谈,光是连夜收拾东西,次晨真的单身进省。到省之后,住在鼓楼前一家名叫兴贤栈的里面。他既住下,不肯失信萧满,马上去信通知。
有一天,在他衣箱之中,寻出一卷平时所画的梅花。他就转念道:现在军兴时代,如此的米珠薪桂之秋,与其坐食山空,何如还是理我旧事为妙。彭玉麟打定这个主意之后,他就老老实实的卖起画来。
栈中主人,见他画的梅花,仿佛有了仙气;所题款字,又是笔走龙蛇。便来对他说道:“现在广西的洪秀全,听说业已到了我们湖南的边界了。湘乡县的那位曾国藩侍郎,已经奉旨在此创办团练。彭先生有此才学,何不前去投效,包你马上得法。”
彭玉麟因见这位主人,并非市侩,颇通文墨。当下就把金日声曾拟荐他,他已当面谢绝之事,说给这位主人听了。主人听说,不觉又是艳羡,又是敬重,从此以后,一切菜饭,更加优待。
一天这位主人,亲自送进一封急信。彭玉麟见是萧满寄给他的,拆开一看,内中附有那位金大令的书信。上面大意,说是自兄赴省,弟即将兄面荐于曾侍郎处,曾侍郎即来回信,说是现在正在搜罗人材,极端欢迎我兄前去。好在我兄既到省城,近在咫尺,何妨姑去一见,果然宾主不合,那时洁身以退,也不为迟等。彭玉麟看完那信,心里虽是十分感激金公,他却仍抱平时主张,写信给与萧满,托他面复金公,推说彭某已离省他去云云。
这位主人,一见彭玉麟真的如此清高,便要和他换帖。彭玉麟笑谢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定要换帖之后,方称兄弟。”
主人听说,只好作罢。但见彭玉麟既是以画写生,他忽想起一个人来,要想替他大大的兜揽一笔生意。当下且不先与彭玉麟说明,直过几天之后,一天大早,他忽导入一位极美貌的少妇,来见彭玉麟。
彭玉麟先请二人坐下,方问主人道:“这位夫人是谁?可是老兄要来介绍兄弟的生意么?”
主人笑着指指那位少妇道:“这位宓夫人,就是本地谦裕的主人。”
主人刚刚说了这句,只见那位宓夫人寒笑的接口对那主人说道:“承你介绍,倘若这笔生意成后,自当酬谢。此刻你若有事,可以自去招呼,就让我在此地和这位彭先生谈谈。”
主人听说,笑称这样也好,说着,便又敷衍几句,真的自去招呼店事去了。
彭玉麟等得主人走后,方才恭恭敬敬的问着那位宓夫人说道:“鄙人本来不知绘事,仅绘几笔梅花。不知夫人还是欢喜新画起来的呢,还是欢喜现成画就的?”
那位宓夫人见问,忽然很快的偷偷打量了彭玉麟一眼,方又带笑的接口道:“我有一个怪癖,平生最爱画的梅花,现在寒舍业已收藏不少。今天忽承此地主人,去到寒舍,说是他的栈内,到了一位画梅名家,因此特地亲自过来奉求墨宝,无论新画旧作都好。”
彭玉麟一听此妇和他同癖,心里先自一个高兴,便把他最得意的几幅,取出送与那位宓夫人去瞧。
那位宓夫人,一经展开,就在啧啧赞道:“好一派仙笔。”说着,不待彭玉麟前去向他谦逊,当下又将画上所有种种的奇处,一一皆指点出来。
彭玉麟听了,不禁大大的一惊,忙问那位宓夫人道:“夫人方才所说,虽觉有些谬赞之处,但是句句内行。鄙人倒要斗胆问一声夫人,夫人定知绘事,且是好手。”
那位宓夫人,不待彭玉麟说完,便把她的一张妙脸,对着彭玉麟嫣然一笑的说道:“彭先生的名画,我竟爱得不忍释手,可否此刻就请彭先生带了这些东西,一同去到寒舍。一则我还要请彭先生,再替我画它一百幅;二则我也有随便涂抹的几幅梅花,要请彭先生指教。”
彭玉麟听说,马上一口答应道:“夫人不嫌鄙人所画恶劣,还要再画百幅,鄙人本在卖画,当然极表欢迎。此去能够瞻仰夫人的妙笔,尤其私心窃喜。”
那位宓夫人一听彭玉麟一口答应,便又笑上一笑,即和彭玉麟回到她的家中。
及进书房,彭玉麟方知这位宓夫人的宅子,即在她们的谦裕当铺后面。忙问宓夫人道:“此地少主人,不知是那两个字的台甫?现在何处?可否代为介绍,请出一见?”①谁知宓夫人见问,陡然一呆,忽又把她的眼圈一红,几几乎像要淌出泪来的样子道:“不瞒先生,先夫已经去世四年的了。”
彭玉麟听说,也觉一愣,心里不觉暗忖道:我和她讲了半天的说话,方才知道她是一位寡鹄。
宓夫人此时瞧见彭玉麟听了她的话,忽然呆呆不语,若有所思,心中更加一动。便又很注意的望了彭玉麟一眼道:“彭先生,现在不必谈此事情,且请坐下,让我自去拿出我那恶劣东西,好请彭先生指教。”
彭玉麟听说,连连答道:“夫人请便,夫人请便。”
及至宓夫人入内,跟着就有一个清秀小童,送出一杯香茗,马上退了出去。彭玉麟一边喝茶,一边把他眼睛去看四壁所挂字画。正在看得出神之际,已见那位宓夫人同了两个标致丫环,捧着一大包画件出来。先命丫环把那一包画件,放在台上;自己亲去打开,就请他去观看。
那知彭玉麟不看犹可,这一看,竟会不及称赞,反把他的眼睛,又去望着宓夫人的脸上起来。彭玉麟的此时在看宓夫人,并无别念,不过因为瞧见宓夫人所画的梅花,竟会和他画的一模一样。若非此刻亲眼看见她同两个丫环,刚从上房捧出,那就真要当他自己画的起来了呢,幸亏当时的那位宓夫人,一把面上几幅取与彭玉麟在看,她又回过头去,再拣包中画件,所以未曾留心此时彭玉麟的态度。
彭玉麟此时也已定下神来,索性等得宓夫人把她第二批画件,拿出给与他看的时候,他才诚诚恳恳的对着宓夫人说道:“不是鄙人看了夫人的名笔,当面恭维夫人。鄙人不学无术,自己画上几笔东西,因为尚觉惬意,每有藐视他人之处,此时一见夫人的大笔,委实除了五体投地之处,真没一句赞词。”
宓夫人听说,似乎很满意的答道:“彭先生既是如此谬赞,这末可肯随时指教指教,使我得遇名师,那才三生有幸呢。”
彭玉麟听说,忙又谦虚道:“夫人何出此言,鄙人哪好来作夫人之师,以后彼此互相研究研究就是。”
宓夫人很快的接口道:“这末就此一言为定。现在就请彭先生回去,替我再画一百幅。所有润笔,悉听吩咐。”宓夫人说着,便把彭玉麟带去的东西,全行留下。又将她所画的,送了彭玉麟几幅。方才亲自送出大门,约定改日再见。彭玉麟到寓中,尚未坐定,那个栈中主人,早已跟了进来,急问生意是否成功。彭玉麟老实告知其事。那个主人听了,自然大喜。又谈一回,方才出去。
又过几天,一天已经深夜,彭玉麟尚在画那预定一百幅梅花的时候,忽见宓夫人的那个丫环,手执一卷纸头,走至他的案前,笑嘻嘻的将那纸头交给他道:“我们夫人,特遣婢子,把这个新近所画的两幅梅花,送与彭先生,留作清玩。”
彭玉麟便去接到手中,又请这个丫环坐下,方才展开一看。只见第一幅并非梅花,却是画着一座绣楼,有个标致侍儿,卷帘以待,似乎要将一只燕子放入楼中之意。上面题有一首绝句是:
燕子寻巢认绮楼,朝朝铺缀费绸谬;侍儿解让衔泥路,一桁湘帘尽上钩。
第二幅才是梅花。梅花旁边,仍是那座绣楼,有位美人,却在那儿倚栏望月,似涉遐想之意。上面也有一首七绝是:寒风翦翦画檐斜,香雾朦胧隐碧纱;我在楼头问明月,几时春色到梅花。
彭玉麟他是一位何等聪明之人,一见那两首诗,大有文君之意,他便正色的对着那个丫环发话道:“你们夫人,能有这个清才,鄙人正在敬重她的为人。此刻命你送来之画,上有两首诗句,绝不庄重。不知你们夫人把我彭某当作何如人看?”
那个丫环,一见彭玉麟已在发话,她便站了起来,不慌不忙的寒笑答道:“我们夫人,虽是一位文君,但她四年以来,以她冰清玉洁之志,单以画梅,解她岑寂,并没甚么再醮之意。自从遇见彭先生之后,因见彭先生的才情和她相等,品貌和她相似,人非太上,何能忘情?莫说我们夫人素娴礼教,并没一丝坏名;就是婢子,得侍这位才女,因而也知郑家婢的那个‘胡为乎泥中’之句。彭先生具此奇才,难道圣人所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的意思,都要反对不成么?”
原来彭玉麟尚无妻室。他的家中,只有一位业已分居的叔叔,与他也不相干,何尝不想娶个才貌妻子,即不显亲扬名,也好传宗接代。又知古时的那个司马长卿,曾也娶了文君,至今传为佳话。现在的这位宓夫人有才若此,有貌若此,有情若此,而又看重自己若此。如何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就把自荐的毛遂,看作轻微的人物起来呢?兼之听了这个慧婢这般情理兼尽的说话,心里不免有些活动起来。当下便答那个丫环道:“你的说话,尚在情理之中。我且问你,你的主母,还有甚么说话。你且坐下,细说给我听了再讲。”
那个丫环,一见彭玉麟的面色,已经和顺下来,方敢坐下道:“我们主母,仰慕彭先生的高才,不过愿效古代的卓文君所为而已。其余之事,倒要彭先生吩咐,无有不遵。”
彭玉麟听说,正待把他的主意说出,忽然之间,又会把脸红了起来。正是:
同命鸳鸯方有意
多情蛱蝶竟无缘
不知彭玉麟对那丫环,说出何语,且阅下文。
第二十回 制爱情双文贻艳服 得奇梦公瑾授兵书
彭玉麟刚待对那个丫环说出他的办法,忽会将他脸蛋一红,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丫环真有红娘的本领,马上又站了起来,索性走近彭玉麟的面前,朝他掩口而笑道:“彰先生,这是人生大事,连古圣人也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话。况且此地又没一个外人,话出你口,听入我耳,不论甚么说话,快快请讲。老实再对你说一声吧,我们夫人,还在眼巴巴的候我回信呢。”
那个丫环,一边犹同鼓簧的莺一般,喳喳的说个不休;一边又把她的一双媚眼,对准彭玉麟此时颊泛桃花的那张脸上,只是一瞄一瞄的,似献好意。
彭玉麟至此,方才鼓动他的勇气,对着那个丫环说道:“我的双亲虽亡,尚有一位叔父,此种婚姻大事,应该禀明一声。此其一。我在客中,又没甚么银钱,可作聘金。此其二。你们夫人,虽然承她错爱,只她有无亲族出来反对此事。此其三。再者你们夫人,又是一位颐指气使惯的,不要一时兴之所至,干了此事,将来忽然嫌我清贫起来,那就不妙。”
那个丫环听说,立即接口答道:“我说府上的叔大人,既是分居,又是远在衡阳,索性不必前去禀知;等得办过喜事,双双回去,使他老人家陡然睹此一对佳儿佳妇,分外高兴。彭先生第一个的此其,不生问题。我们夫人,坐拥厚资。她的看中彭先生,乃是无贝之才,不是有贝之才。你所画的百幅梅花,便是头一等的聘金。彭先生的第二个此其,也不生问题。我们夫人,上无父亲翁姑,下无儿子女儿。我们的少主人业已去世,纵有甚么家族亲故,如何有权可来干涉我们夫人?彭先生这般博学,难道连大清律例,反没有看过不成?彭先生第三个的此其,尤其尤其不成问题的了。若说我们夫人,将来忽因贫富二字,恐防变心;婢子虽然愚鲁,可是只知道有那一出棒打薄情郎的戏剧,并没有甚么棒打无钱郎的戏剧。”那个丫环说到第二个剧字,早已噗哧噗哧的笑了起来。
彭玉麟一见那个丫环噗哧噗哧的对他在笑;又觉她的说话,也还有理。当下方把他的脑壳连点几点的说道:“既是如此,你可回去上复你们夫人,且俟我的梅花画毕,再去和她当面商量。”
那个丫环听说道:“我此刻回去,就去报告喜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用再去商量。”那个丫环,说了这句,不待彭玉麟再答她话,早已把头一扭,嘴唇皮咬着手帕,自顾自笑着一溜烟的去了。
彭玉麟眼巴巴看那个丫环走后,复又前后左右一想,觉得此事,不能算是非理。方把这段婚姻之事,决定下来。
第二天的晚上,彭玉麟又见那个丫环,又同另外一个丫环,各人拿上一个锦绣包袱,一齐走将进来。二人便将各人所拿的包袱,先去放在彭玉麟的衣箱上,后叫上他一声道:“新姑爷。”
彭玉麟一听她们这般称呼,慌忙把身一仰,乱摇其手道:“你们怎么这般称呼?现在连聘礼还未曾下呢,快快不可如此。”
昨夜上来过的那个丫环,瞧见彭玉麟脸上的颜色,有些铁板起来。方始连连笑着才改口道:“彭先生,昨晚上的说话,婢子回去,就详详细细的禀知我们夫人。我们夫人听了,很是高兴。她说现在已经五月底边了,喜期准其定七月七夕那天,取他一个鹊桥相会的吉利。”
那个丫环说到这句,又去把那两个锦绣包袱,一同打开,给与彭玉麟瞧着道:“这几身纱衣,是我们夫人今天大早,特命婢子去到衣庄买来,预备新。”那个丫环吐出一个新字,忙又缩住。一面拉嘴一笑;一面用手朝她颊上,自己悬空的假装打着道:“我不留心,又把新姑爷的新字溜了出来。”
彭玉麟此时已经看过包袱里的衣服。也对两个丫环,微微地一笑道:“这些衣裳太觉华丽。我是寒儒出身,穿不惯的。”
两个丫环一齐接口道:“彭先生,照婢子们的意思说来,为人当省则省,当穿则穿,从前子路夫子,他老人家衣敝寻袍,与狐貉者立,不怕寒怆,并不是有而不穿的。现在彭先生指日就是新贵人了,似乎也不可太觉寒酸,以失体统。”
彭玉麟听说,只好又笑上一笑道:“你们二人倒也能够说话。如此一来,使于四方,可以不辱君命的了。这末就烦你们二位回去,替我谢过夫人。”
那两个丫环,一见彭玉麟已经收下衣服,不觉喜形于色的答道:“我们夫人还有一个口信,命婢子们带给彭先生。明天一早,夫人就派人取彭先生的行李;说是彭先生住在此地,她不放心,要请彭先生住在我们谦裕当里去才好。”
彭玉麟听说,想上一想,方才答道:“这又何必,依我之意,还是住在此地便当。”
两个丫环又接口道:“我们夫人无论对于甚么事情,都肯躁心。彭先生若不依她,单为一点小事,就为闹出病来。况且夫人还说,我们当铺里的楼上,很有不少的古书。从前有位姓毕的状元,曾经去向我们下世的老太爷,出了重价买过的。”
彭玉麟听到此地,忙接口问道:“此话真的么?如此说来,必是世上少见之书。这是我得前去瞧瞧。”
头一晚上来过的那个丫环道:“夫人的意思,彭先生住到当铺里去的时候,她还想请彭先生用那总经理的名义呢。”
彭玉麟听说,连连摇手道:“这倒不必。我此刻的答应住在当铺里去,无非为了要看平生未见的古书。老实对你们说一声,我是还要下科场的,岂是终身买画而已。”两个丫环一齐答道:“婢子们回去,准定把彭先生的意思,禀知我们夫人就是。”二人说完自去。
彭玉麟一等二人走后,忽然笑容可掬的起来。自问自答的说道:“我的得此一位才貌双全的妻子,倒也不过尔尔,倘若真有古书可读,这是我姓彭的眼福不浅了呢。”
彭玉麟这天晚上,心旷神怡,睡得自然安稳。上床未久,即入黑甜乡中。正在睡得极沉酣的当口,忽觉他那房门,无风自启。急去对门一看,突见走入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年武将进来。他就慌忙下床,迎着那人问道:“将军深夜至此,来访何人?”
那人见问,便把手向彭玉麟一拱道:“我的兵书,沉没多年,竟没一人前去过问。古今之人,只知道孙武子的兵法十三篇,无一不全。其实他的兵法,只有陆战,并无水战。独有我的兵法水陆兼备,且合现在的长江流域之用。足下将来大有可为,似乎不可忽略。”
彭玉麟听了那人所说,不觉大喜道:“将军贵姓,现在何职。所说兵书,又在何处?”
那人听了又不答话,忽又仰天一笑,自言自语道:“物得其主,吾无憾矣。”矣字犹未说完,将手一拱道:“明天再会。”说着返身自去。
彭玉麟连忙追了出去,要想问个明白,不料忽被门槛一绊,陡然惊醒,方知南柯一梦。忙把帐子一搴,看那房门,只见双扉紧闭,寂静无声。便把帐子放下,仍旧卧着暗忖道:这个梦境,未免有些奇怪。这位少年武将,腰悬宝剑,身穿战袍,神气之间,活像戏剧中的那个周瑜。今晚上无原无敌的来托此梦,倒底所为何事。他还说我大有可为,难道我在这个乱世之中,果会发迹不成。彭玉麟想到此地,自然有些得意,谁知窗外鸡声,已在报晓,于是不知不觉之间,也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一早,彭玉麟还未升帐,忽然被人叫醒。睁眼一瞧,已见昨晚上的两个丫环,一面指挥几个家丁在搬东西,一面已在替他去舀脸水。他忙起身下床,正在洗脸换衣的时候,栈中主人,已经听得宓府的几个家丁说过,知道彭玉麟立刻就要移居谦裕当中,虽然未曾知道这场婚姻之事,但见那位宓夫人如此的优待彭玉麟这人,在彭玉麟这方面说来,不能不有饮水思源,感他介绍之情。当下慌忙奔入,也来讨好。彭玉麟见了这位主人只好推说宓夫人请他住到谦裕当去,以便亲近教画。栈中主人听了,倒也不疑。非但亲自帮同收拾什物,而且说明不收所住栈资。彭玉麟本在打算等得结婚之后,重重谢他,所以当时也不和他再去推谦。
及同大家到了谦裕当中,谦裕当里的经理,早已奉了女主人之命,说有一位姓彭的亲戚,要在当中耽搁几时。这个经理,自然出来招呼。彭玉麟等得一班男女佣人散去后,便把他的房内,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预备好看古书。非但画事丢得一边,不再提笔;连那宓夫人那边,也不常去。
一连忙了几天,方才去问那个经理道:“兄弟曾经听得此地的女主人说过这里有座藏书之楼,不知究在何处?”
那个经理听说,连连的答道:“有的有的。”边说边把他手向那后楼一指道:“那里就是书楼,不过久没人去收拾,现在是糟得不像样儿了。彭先生如果喜欢看书,尽管自己前去携取,兄弟恕没工夫奉陪。”
彭玉麟听说,也连连的答道:“彼此两便,最好没有。”说了这句,便自上楼。尚未跨进门槛,陡觉一阵霉蒸的气味,冲入他的鼻管,令人欲呕。因急于要看古书,只好不管这些。
及至走到里面,抬头一望,就见一座书架上面,有条破纸标签,只在他的眼睛前头,飘动不已。便去向那破纸标签一看,说也奇怪,正是公瑾遗著四字。彭玉麟一见这四个字,反而一吓,弄得有些汗毛凛凛起来。略把心神一镇,方去打开书套,翻开一看,原来还是一种极考究的津致抄本。赶忙仔细一点,共计一十二本。此时那里还管别项书籍,单把那册《公瑾遗著》取到手中,匆匆回到房内,真连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一连看了半月,方才把那书中的津义,豁然贯通。
哪知彭玉麟正在已入宝山,大乐特乐的当口,不防他的那一位未婚妻宓夫人,忽然生起病来。起初时候,只当一种寻常小症,并未关心。及至半月之后,竟至日重一日。宓夫人有时也差丫环来把彭玉麟请去,在她病榻之旁谈谈。无奈宓夫人的这个贵恙,据医生说是痨瘵,并非甚么怪症。不好教她这位未婚夫婿,代为捉妖。彭玉麟也见宓夫人一天天干瘦下去,心里虽在十分着急,但也爱莫能助,只有相对欷s[而已。
这天已是六月下旬,彭玉麟又被宓夫人请至。瞧见宓夫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急问她道:“你现在倒底觉得怎么?此地的医生,实在没甚本领。可惜四城已被匪兵围着,无法出城。不然,我就陪你一同到那汉口去,那里或有名医,也未可知。”
宓夫人听说,起先并不答话,只把她那一双有形无神的眼珠子,对着彭玉麟的脸上盯着。及听彭玉麟说完,方才微微地摇着她的脑壳道:“我是已经不相干的了。今天请你来此,是有几句最要紧的遗嘱。”
彭玉麟陡然听得遗嘱二字,早已熬不住起来,两行泪珠,直同断线珠子般的,簌落落的滚了出来道:“夫人,你快不可作这些颓唐的口吻,你是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呢。偶然有点年灾月晦,何至如此?”
宓夫人此时因见彭玉麟已在流泪,她怕她这未婚夫婿过于伤感弄坏身体。只好微微地点着头道:“我也这般在想。我本是一个寡妇,以为此生此世,一定没有甚么闺房之中的那些幸福的了。谁知无意之中,竟会遇君。老天既教我们俩无端相见,这样说来,我就未必即死。但是我的这场病症,确已入了膏肓,万一不起,故此预先要留一个遗嘱,我才甘心。”
彭玉麟本是一个性情中人,如何能听得这些凄楚之言,当下便把他的双手掩着他的双耳,且在连摇其头的说道:“夫人不可再说这些说话。我的意思,也与夫人相同,既是无端而聚,必不至于无端而散。顶多不过七月七夕的那个喜期,改迟几天罢了。”
宓夫人听说,忽将她那一双有皮无肉的纤手,陡然合十的向着彭玉麟慢慢地拜着道:“天不假年,圣人犹病。无常一到,顷刻难留。你就何妨姑且听了我的遗嘱再讲呢。”
宓夫人尚未说完,身边的几个丫环,一齐接嘴对着彭玉麟说道:“彭先生,病人的说话,不能反对的。我们夫人既要说给你听,你就听了吧。至于毛病能好不能好,本来不关这些。人家还有预合寿材,冲喜的事情呢。”
彭玉麟听得这些丫环说得不无道理,方始点着头的对宓夫人说道:“这末你就说吧,不过不准说得太觉伤心,使我不能终听。”
宓夫人便接口说道:“我这人,倘在未曾和你结缡以前,果有不测等情,我的家产,全为你有。但是我的神主之上,须你亲自写上彭某之嫡配宓某字样,将来待你千秋万岁之后,须要和你合葬。”
彭玉麟听说,不禁一呆,忙在暗想道:她的家产,我不要它,自然容易。不过这个神主题字和合葬等事,我尚未和她下定,似乎于理不甚合吧。宓夫人一见彭玉麟听了她的话,不肯一口答出,当下不觉一气,顿时晕了过去。彭玉麟见了这个样子,自然十二万分着慌起来。急与几个丫环,掐人中的掐人中,推胸脯的推胸脯,大家不顾命的忙了一阵,方始瞧见宓夫人回过气来。
宓夫人一回过气来,就把她的眼珠,盯着彭玉麟这人,忿忿的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般没有良心。我已病到这般,求你这桩事情,你还不肯答应。”
彭玉麟不待宓夫人往下再说,慌忙抢着答她道:“夫人快不要误会了我的好意。我刚才没有马上答你说话,并非不肯答应此事,但在思忖于例于理合否罢了。”
宓夫人听到此地,方把她的一口气,平了一点下去的问道:“怎么叫作于例于理不合?”
彭玉麟正待答话,陡然听得城外窟窿窟窿的几个土炮之声,他们的大门外面,跟着哄起一阵阵的逃难声、呼天声、哭喊声、脚步声、小儿啼哭声、街犬狂吠声,仿佛业已破城的样子。只好不答这话,单向宓夫人说道:“这种声音不好,难道匪人已经进城了么?快快让我前去看来,难逃的事情,更比你所说的甚么遗嘱不遗嘱要紧。”
宓夫人此时也已听得清楚,早已吓得亦想起来逃走。一听彭玉麟如此在说,连连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快……快……快…去…去…去看来,好想别法。”彭玉麟听说,连忙匆匆而去。
宓夫人一待彭玉麟走后,忙去拉她那最心爱的那个翠屏丫环,抖凛凛的说道:“你前几天不是还对我讲过的么,那个洪秀全手下的匪人,不比寻常的土匪。每破一城,就要屠杀三天。必须奉到封刀的那道命令,方才歇手。还有那些坚滢焚掠,也比别个土匪厉害。我是病人,怎么吃得这个惊吓。”
翠屏抖凛凛的答道:“我们当铺里的那个新来的厨司,他就是从衡州逃出来的。莫说夫人现在有病,受不了这种惊吓,就是我们这些年轻一点的下人,一被他们看见,也没命的。”
翠屏还待再说,只见彭玉麟已经回了进来。瞧他脸色,似比起初略反安静一些。她就先问道:“彭先生,倒底怎么了?我们夫人要想逃难呢。”
彭玉麟见问,一面仍去坐在宓夫人的床沿上,一面答话道:“你们大家莫吓,我方才出去,可巧遇见一个同乡,现在正在杨载福手下当团练,守的是南门。据他说,他们防堵极严,长毛未必能够破城。所忧的是大家是在吃草皮树根子,恐怕还是先饿死呢。”
宓夫人接口道:“难怪我前两天想喝一顿白米稀饭,有了雪白的银子,没处买米。”
宓夫人说完,又对彭玉麟微蹙其眉的说道:“我此刻竟被这个炮声一吓,反而好了一些。遗嘱的事情,可以暂缓一缓,先要留心逃难要紧。”
彭玉麟一听此话,仿佛释了重负一般,当下忙去宽慰宓夫人道:“你的遗嘱本来多事。逃难的事情。我负全责就是。一有不好消息,我们那位同乡,会得奔来送信的,你尽管放心医病吧。”
宓夫人听了,微点其首,算是答应。
彭玉麟刚待立起身来,要回当铺去的时候,忽见那个翠屏丫环,朝他身上一指。正是:
恩情自古都知少
慷慨而今本不多
不知翠屏丫环忽朝彭玉麟身上一指,究为何事,且阅下文。
第二一回 任水师保全湘省 遵秘计攻克岳州
彭玉麟正待站起,回到当铺里去,忽见那个翠屏丫环,把手向他身上一指。此时翠屏的这个举动,非但彭玉麟有些莫明其妙,连她那位朝夕在一起的女主,也是不解。当下大家只见翠屏将手一指之后,跟着回彭玉麟道:“彭先生,你怎么还穿这件很旧的接衫①,把我们夫人送你的那些新衣服弄到那儿去了?”
彭玉麟一见翠屏这人,忽然夹忙之中,说此不急之务起来,不觉被她弄得笑了起来。一位老实正直的人,也会说句戏语道:“我因没钱买米,去煮稀饭,只好把它统统当在你们的当铺里了。试问不穿这件破旧接衫,去穿甚么?”
翠屏尚未得语,那位久病未愈的宓夫人,她却刻刻关心她的这位未婚夫婿,一时当作真事。忙怪彭玉麟道:“这个就要怪你自己不好的了。我家虽然不是十分大富。一点衣穿,似乎还不为难。你要钱用,为甚么不向我来拿呢?”彭玉麟至此,方始笑了起来道:“我在和翠屏姑娘说戏话。我又不嫖不赌,何至当当。实在因为向来寒素出身,一旦穿了华服,反觉满身不大舒服。况且现在的一班老百姓们,连当一串钱的当头,都当不出了,我在你们当里,确是亲眼见的。我再穿此华服,于心也觉不安。”
宓夫人一听她的这位未婚夫婿,存心这般仁慈,不觉笑上一笑。
彭玉麟回到当铺。心知洪秀全的这股巨匪,势已至此,不是随便可以扑灭,于是更去用心研究那个兵书。又过几天,翠屏走来报告,说是她们夫人之病,这两天稍觉好些。彭玉麟听了,自然放心一点。谁知他正在日日夜夜研究兵书,以备将来报效国家的时候,那个经理先生偏偏不甚识趣。不知怎样一来,被他知道彭玉麟会画梅花,他就死死活活的要请彭玉麟替他画几幅屏条。彭玉麟如何还有这个心思,只好推说不会。
又有一天,这位经理,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幅帐沿,确是彭玉麟画的,他就以此当作证据。可巧不巧,刚被那位曾国藩走过瞧在眼内,一见那幅梅花,虽只寥寥几笔,可是一种淡雅之中,宛然露出一派高傲之气,便知这个看书的朝奉,必是一位市隐。好在他本在想问城里几家当铺,捐募几文军饷的。他就一则两便,踱进当铺。
等得他已进门,那个经理,方才认出他是团练督办曾大人。自然像个狗恬屁股似的,连连口称曾大人,今儿怎会亵尊驾临小号。那个经理说了这句,又不得曾国藩答话,急又亲自去把一张太师椅子,移至当当中中,用他那件白夏布长衫的袖子,向那椅子上,拂上几拂。一面请曾国藩去坐。一面又在喝骂几个学生意的,见了曾大人到来,还不泡茶。此时的这个经理,平心而论,总算也很巴结这位曾侍郎曾大人的了。
谁知这位曾侍郎曾大人,他的醉翁之意,却不在酒。虽在微微点首答付,已去向着坐在那儿呆呆看书的那个朝奉,连拱其手的问道:“你这位先生贵姓,为何凝神一志的在此看书。”
那时的彭玉麟,只因注意书上,心无二用。自从那经理和曾国藩说话起,一直到曾国藩去招呼他止,一古脑儿的的确确一点都未听见。及至经理瞧见彭玉麟不去答复曾国藩的说话,生怕一得罪了这位手躁生杀之权的曾大人,那还了得。只好忙不迭去把彭玉麟的书本抢下,又指指曾国藩这人对他说道:“这位就是此地的团练督办曾侍郎曾大人,彭先生快快向他行个礼儿。”
彭玉麟至此,方见曾国藩忽去和他说话,他也微觉一愕,赶忙站起。正待答话,复见曾国藩又在问他道:“老兄既是姓彭,官印二字可是叫做玉麟的么?”
彭玉麟听说,更是一惊道:“晚生正是彭某,不知大人怎么知道?”
曾国藩不待彭玉麟再往下说,一面呵呵一笑,一面就在彭玉麟坐的对面一把椅子上,自己先行坐下。又把手朝着彭玉麟一伸道:“快请坐下,让我告诉你听。”彭玉麟只好遵命坐下。
曾国藩又问道:“老兄的台甫是那两个字。”
彭玉麟又恭恭敬敬的答道:“不敢,晚生小字雪琴。”
曾国藩听说,方把前几个月,接到他那同年金日声,函荐彭玉麟之事,说了出来。跟着又说道:“我方才路过此地,瞧见老兄目不停留的在此看书,已经有些希奇。”曾国藩说到这里,又去指指那个经理道:“及见这位掌柜,拿出雪翁所画的梅花,更加钦佩起来。我的初意,也并未防到雪翁在此,不过想替朝廷搜罗一位人材,既可保国,又可保乡。后来听见这位掌柜,叫出雪翁的姓来,方始疑心雪翁,就是敝同年所荐之人,故而冒问一声,那知竟是雪翁。”曾国藩一直说至此处,忽又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兄弟的老眼,犹未花也。不过老兄何以如此清高。等得兄弟第二次再去函询我那敝同年的时候,据他回信,说是老兄业已出游,不知去向。”曾国藩说到这句,又把彭玉麟望上一眼道:“不期今天,忽在此地遇见老兄,真是意外。”
彭玉麟一直听到此地,已在暗中深悔他无知人之明。当下便心悦诚服的答道:“晚生素来不敢欺人自欺,所以今天在大人面前,也不敢说句违心的话。那时实因晚生确未见过大人,未知大人的性情何如。与其冒昧晋谒,宾主或有不合之处,岂非反而害了举荐之人。”
曾国藩听到此地,忙把彭玉麟的话头止住道:“这是雪翁的出于慎重之处,自然未可厚非。但是今儿已与兄弟相见的了,可肯出山,以救这座危城呢?”
彭玉麟听说道:“晚生不学无术,但恐怕不足驱使,有误栽植那就不妙。”
曾国藩听了,连说雪翁不必太谦。兄弟还要请问一声:雪翁在此,担任何职?
彭玉麟见问,即把来省起,直至现在止,一起告知曾国藩听了。但把与宓夫人的提亲一事,改为宓夫人请他教画。这件事情,也非有意要瞒曾国藩的。只因对于一位初次相见,素孚乡望的人物,似乎有些不便说出罢了。
曾国藩听毕,忽又郑重其事的问彭玉麟道:“雪翁既为此地这位女主人如此敬重,兄弟要想奉托雪翁,向这当中,商借几千银子,去作营中伙食,未知可否?”
彭玉麟听了忙接口道:“此地的女主人,很识大义。不过现在在病中,又在营业十分凋敝之际,似乎没大力量。若是几千银子,晚生可以代作主意,大人停刻可以带走就是。”
曾国藩一见彭玉麟这般爽快,自然大喜道:“雪翁如此仗义,兄弟先代为兵勇道谢,至于雪翁这里,兄弟回去,马上就送聘书过来。”
彭玉麟连称不敢不敢,说着,就教那个经理,打上一张八千两的银票交给曾国藩道:“大人可将此票收下,晚生准于明天,肃诚过去叩谒。”
曾国藩也就一面接了票子,一面答声,这末兄弟就此告辞,明天准在敝局,恭候雪翁大驾。说着,又与那个经理把头一点,方才欣欣然的出门而去。
那个经理,等得同了彭玉麟两个,送走曾国藩之后,回了进来,百话不说,却向彭玉麟一躬到地的说道:“老兄今天刚见大人,明儿一去,不知要当甚么阔差。我们二人,相处虽然未久,平时总算知己,你倘得法,定得携带携带兄弟才好。”
彭玉麟此时如何还有工夫对付这个经理?他那八千两银票之事,问题非小;明天还要去到团练局里,也得告诉一声宓夫人,让她病中高兴一点。当下只好随意敷衍了那个经理几句。即把那本兵书,送回自己房内,一脚来到宓夫人那儿。
正待告知来意,那知宓夫人早据当铺里的一个学生意的报知的了。此时一见彭玉麟进去,忙寒笑的把手向她床沿上微拍一下道:“快快替我坐下,我要替你道喜呢。就是借出去的那笔银子,办得也好。”
彭玉麟一见宓夫人业已知道此事,他便笑着坐在床沿上道:“现在乱世荒荒,还有甚么喜可道,倒是你不怪我擅自作主,出借八千银子,这桩事情,我极见你情的。”
彭玉麟还等再说,忽见翠屏和几个丫环,都去向他道起喜来。害得他只好一一回礼之后,皱眉的笑说道:“这是去冲锋打仗的事情,不是去做官享福的事情,你自不必高兴。”
宓夫人一听这话,不觉吓了起来道:“你真的要去冲锋打仗不成!你是文的,我说办办文案等事,①不是一般样的么?”
彭玉麟生怕宓夫人听了害怕,便也顺了她的意思答道:“自然去办文的事情,你只放心就是。”
宓夫人听说,始命翠屏等人,马上去替彭玉麟预备袍套行装。彭玉麟虽不推辞,还在说着愈简朴克实愈好的说话。这天宓夫人又命人特别办了几样小菜,留下彭玉麟在吃午饭,她也略略吃口稀饭奉陪。彭玉麟吃毕,又和大家谈上一阵,方才回他当铺。
第二天一早,他就穿了宓夫人替他预备的外套,以及一顶铜顶子的大帽,因他是个秀才,应该这般打扮。及至团练局里,先落号房,正在取出他的名片,已见一个差官模样的人物,正从里面走出,来到号房问那号房道:“大人在问,有位姓彭的秀才,可曾到来?”
那个号房一面忙向那个差官点头作答,一面就对彭玉麟说道:“彭相公,请你就同这位王差官进去。”
那个差官听见号房如此说法,便问彭玉麟取过他的名片道:“我们敝上,盼望已久,就请彭相公同我进去。”说着,也不再等彭玉麟回话,即将那张名片,高高擎起,导着彭玉麟入内而去。
彭玉麟跟着那位差官,尚未走入里面,已见曾国藩站在一间花厅门口等他。他忙紧走几步,同了曾国藩进了花厅,方朝曾国藩行了一个大礼。曾国藩倒也照例答礼。等得升坑送茶之后,曾国藩即与彭玉麟大谈特谈起来。
起先谈的是普通学问,曾国藩虽在表示佩服倒还不甚怎样。及至和彭玉麟谈到水师之事,只见彭玉麟酌古论今,有根有据,就同黄河决口似的,滔滔不绝于口起来,直把这位曾侍郎曾大人,只在听一句赞一句。及至听完,忽然把他双手,竟去向天一拱道:“这是上天所赐兄弟的水师奇材,真是朝廷之福。”
说完这句,方对彭玉麟说道:“兄弟昨天的意思,还想请雪翁担任我们局中文案一席的。此刻方才知道了雪翁,乃是当今的一位水师奇材。我们请雪翁暂时屈就水师右路指挥官。左路的指挥官,我已把我们局里南路团练统带的杨载福,升充去办。兄弟能够预料,雪翁和他两个,一定说得来的。”
彭玉麟听说,忙把他的腰骨一挺,自称名字道:“玉麟虽然略略看过几部水军之书,倒底尚没其么阅历。大人此地的编制,每路的指挥官,须统三千多人,玉麟既已来此投效,当然维命是听;但恐责任太大,生怕贻误大事,还是请大人另委一位,玉麟做个帮带为是。”
曾国藩听了,连连乱摇其头道:“现在的这座危城,能够保到几时,还说不定,雪翁千万不可太把自己看轻。兄弟马上即下札子,雪翁就去到差。方才据探子来报,北门的城墙已为贼人攻坍两丈,兄弟此刻就得前去。”
彭玉麟听见曾国藩如此说法,方才勉强答应下来,自去到差。
现在且说洪秀全自从钱江等等率了大军,前去迎敌向荣、张国梁江忠源三路人马之后,又接韦昌辉的报告,说是已与杨秀清统率大军出发,指日可以杀到向张江三个的后方。洪秀全方始把心放下。即命洪宣娇克日攻破长沙城池,要使向张江三个到来,他们已经占领,那才称心。
洪宣娇本在要替他的亡夫报仇,只因一时不能攻克,无可奈何。此时一奉洪秀全的命令,便同萧三娘、陈素鹃、陈小鹃三个,连日连夜,驾起云梯,死命攻打。
岂知城内忽然添上一文一武的两位人物,武的自然是那位彭玉麟,文的就是左宗棠。
原来左宗棠这人,自幼即具大才。他于古时人物,只有诸葛武侯,是他最服膺的。现在人物除了郭意诚、胡林翼两个之外,连这位曾国藩他还不甚钦佩。
但是中过举人之后,每会不第;又见洪秀全业已杀到他们湖南来了。平时家居,只在死命的读他书。每每对人说:现在已由承平时代,趋到反乱年头来了。一个人只要有了真实的学问,决不会不见用于世的。
人家见他确有一点本事,不是徒托大言的人物,凡有机会,无不替他发展。无如他的眼界太高,东也不是他的容身之处,西也不是他的出山之境。
直到胡林翼瞧见洪秀全的大势已成,忙去对着张亮基说道:“洪贼那边,文有钱江、李秀成、洪大全、石达开等等,武有杨秀清、韦昌辉、胡以晃、陈玉成、黄文金、罗大纲、洪仁发、洪仁达、洪宣娇、萧三娘、陈素鹃、陈小鹃等等;我们这边人手太少。我拟自统一军,加入将士里面,中丞幕府之中的参赞人物,非请益阳举人左宗棠不可。”
张亮基本也久闻左宗棠的声望,自然一口答应。一边即委胡林翼任新军统领,一面专差去骋左宗棠前来做他幕府,参赞军务。
左宗棠接到聘书,因是家乡服务,方才允诺,及到抚署,张亮基便把幕府之事,全付左宗棠负责,因此一来,长沙城中,竟至铁桶一般。试问洪宣娇等人,如何攻得进去。
洪宣娇一时恼怒起来,一连杀了临阵退缩不前的将官五十多员。萧三娘见她杀戮太重,恐防其余的将士寒起心来,也是不妙;一天宣娇正在要杀一员大将,她便上去规劝,宣娇那时双眼业已发赤,犹同要噬人的野兽一般,自然不肯听劝。萧三娘瞧见劝阻不听,只好去请那位大元帅洪秀全自己亲来。
谁知洪宣娇等得洪秀全到来,她就拿出那面令旗,一柄宝剑,对着她哥哥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师既把这个东西,交付与我,哥哥不得干涉。”宣娇一边在说,一边拔下宝剑,竟将那员大将斩了。
洪秀全虽然当场目见,也没法子。
谁知那班将官,真也有些犯贱,一见洪宣娇竟在用那令旗宝剑的权柄,大家倒也怕死,只好拚命的前去攻城。那天曾国藩对于彭玉麟说的,北城业被贼人方面攻坍两丈,就是这班将官攻的。后来幸亏曾国藩自去监视北城,又请胡林翼、张玉良、曾大成分别监视东南西的三城,洪军方才没有攻进。
洪宣娇因见三天之内,斩杀了一百多员的重要将士,一座长沙城垣,总是攻不进去,正在无法可施之际,忽见钱江单骑飞至,对着洪秀全说道:“我军围困长沙,业已三个多月,尚未攻入,双方的军士死伤也不少,不如依照我与秀成商定之计,就此撤下此地,即向岳州攻去。且把武汉三镇,得到手中再说。”
洪秀全以及大众,正因一时不能攻入长沙,都在气闷。一听丢下此地,去攻岳州之话,个个无不活跃起来。连这位洪宣娇也来说道:“军师此计足见眼光深远。只要得了武昌,一下南京,大局一定,还怕这座区区的长沙城池,不姓洪么?”
钱江一见大众赞成,又与秀全附耳说上几句,他又上马而去。
洪秀全既得钱江的秘授之计,心里已有把握,马上下令,所有各路人马,直向岳州杀去。
哪知前清的省界二字,分得最清,各人只知保守自己统辖的区域,对于邻省,已不与他相干,遑论远处。所以那时咸丰皇帝的上谕,犹同雪片般的飞至,只叫鄂赣汴的几省军队,去救湖南;大家虽然奉到上谕,仍旧推说本省兵力单薄,只好顾着自己。倘因出兵之故,自己辖地有了疏虞,其咎谁负?咸丰皇帝听了这些说话,也只得再命湘省自行添招新兵而已。
那时的湘抚张亮基,全靠曾左彭胡几个,帮他的忙,一座长沙城池,始未失守。试问他还有甚么兵力去顾鞭长不及马腹的岳州呢?这样一来,洪秀全的所有大军,真正的如入无人之境起来。于是首破岳州,次破汉阳,武昌省城,也是芨芨可危之势。城内两位督抚,明知湖南的地方,有那曾左彭胡四把好手,尚且把这外府地方,统统失个干净,仅留长沙一个蟹脐罢了。此地既无良将,又没兵饷,还有何望?当下只好急将那位李臬台请去,对他说道:“我们都知你的孟群世兄,金凤令嫒,都是将门之子,文武全才;金凤小姐且有法术。总而言之一句,这座武昌的危城,可要交与老兄身上的了。”正是:
漫道姑娘能作法
须知老父爱谈兵
不知那位李臬台究竟能否担任这个大事,且阅下文。
第二二回 宝石孕奇文太平天国 名棋逢敌手獬面藤兵
洪秀全既得岳州、汉阳等处,一鼓而下,直薄武昌。武昌的制台赫德,抚台常大淳,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只好去把李臬台请去商量,要他去把一子一女唤来,保那危城。
原来那位李臬台的名字,叫做声鉴,河南人氏。他的儿子,名叫孟群,非但文武全材,且以候选道台的资格,在他原籍办理同善堂的事务,舆论极佳极桂。他的妹子,名叫金凤,幼年时候,曾得异人传授,能知呼风唤雨之术、倒海移江之法。因奉师令,誓不嫁人,所以只在家中侍奉老母,平常是足不出闺门一步的。岂知那位李声鉴廉访,也有几分武艺。虽然已有六十八岁的年纪,却还老当益壮,每每自己称能。平生最恨邪术,因此不甚喜欢他的那位千金。
这天一见制台、抚台二人要他去召他的子女,前来御敌,他就大不为然来。当下翘起胡子的答道:“二位大帅,要把这个守城退敌的责任交付司里身上;司里受国恩深,位至臬司,又蒙二位大帅如此相看,应负守土之责,若命司里办理此事,司里决不敢说一个不字。若是要命司里去召我那不肖女儿,来用她那邪术,司里誓死不为。”李臬台在他说话的时候,声如洪钟,目如急电,似乎还在气烘烘的样儿,大有怪着两位上司,只重他那女儿的邪术不重他的武艺之意。
当时的一督一抚,既见李臬台肯去负责,只要能够守域退敌,去不去召他的女儿前来都是一样。便去恭维了李臬台几句,立即会衔委他兼着全省营务处,以及水陆总统之责,连那本省的提台,也得归他节制。李臬台至此,方才当面就谢了委,马上回到他的臬台衙门,即使文案写了一个招安的谕帖,命人送到洪秀全的军中,要取回话。
那时洪秀全的本人,还在汉阳。当下看了李臬台的谕帖,便一面交与李秀成去看;一面跟着对大家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姓李的,恐怕还在做他的梦呢。现在他们的这座武昌城池,不但仿佛已在我们手中一样,就是那座北京城,指日也要姓洪的了。这个姓李的可真有些老糊涂的了。”大家听说,自然一齐附和几句。
李秀成等得看完了那个谕帖,方才叫着洪秀全道:“千岁,我们此次的破岳州,占汉阳,虽是遵照钱军师的火攻之计,方始有此顺利,但也关乎天意。”
洪秀全听了,忙接口问道:“甚么天意,我怎么没有知道。”洪秀全问了这句,不待李秀成答话,他又忽然的笑了起来道:“大概就是我们天父的恩典吧。你说天意,似乎还觉有些寒混。”
李秀成听说,连连也改口的笑答道:“我说的天意,正是我们天父之意。”
洪秀全点头道:“这才对了。副军师快说你的说话。”
李秀成道:“听说岳州地方,在一个月之前,那座城隍庙里,每夜必有数百野鬼的哭声。那里居民,无不听见。直待我们得了岳州,封刀之后,方停哭声。此地汉阳城的一座关帝庙前,本有一塔,也在我们入城的三天以前,忽然无缘无故的自陷下去。邻近居民,掘出一块石碣,上有‘辰火天明,金铁争呜,越王过汉,东国太平’的十六个字样,可惜已被地方官吏藏过。既是我们的这位天父这般显灵,似乎稍免一些杀戮,以体天父好生之心才是。现在李臬台既来招安,也是他的先礼后兵之处。我们不妨也回一个谕帖,命他献城投降,免得涂炭生灵。”
洪秀全听了这话,并不赞成去回谕帖之事。单去急下一令,说是无论军民人等,能将那块石碣献上,立赏千金。
李秀成便自己作主,就在李臬台的那个谕帖之上,批上三日之内献城,可饶尔命十个大字,付与来人去讫。又对洪秀全说道:“千岁快快下令、可命众将赶造浮桥的工具,我们三天之后,要取武昌。”
洪秀全听了一愕道:“怎么?还要搭浮桥不成。”
李秀成道:“我能预料我们的钱军师和杨秀清的两路人马,三天之后必到此地。武昌是长江的上游,城里纵没甚么良将、也因地势关系,并不比较长沙容易。”
洪秀全听说,方才传令众将,听命各人部下,限期预备浮桥工具。三天不成,军法从事。大家奉令,自然各自遵办。
哪知第二天的下午、钱江和杨秀清的两路人马,果然到来。洪秀全一见钱杨二人之面,急去一手一个,拉着钱江和杨秀清两个大笑道:“我们弟兄几个,竟会在此相见,半是天父之恩,半是你们二位之功呢。”
钱江尚未开口,杨秀清因与洪秀全相别已久,急也紧握洪秀全的手道:“千岁快快不必谬赞,我说天父固然有恩,众人固然有功,独有兄弟没有一点劳绩可言。此来正要向千岁谢罪。”
洪秀全听了又大笑道:“贤弟之功、岂让众人,快快不准谦虚。我们坐下,还是先谈正事要紧。”
等得大家坐下,李秀成便向钱杨二人,报告近日的军情,钱江听毕,即对洪秀全道:“千岁既已下令赶造浮桥工具,这是最好没有。此次我和秀清大哥两个,乃是丢下了向荣,漏夜兼程赶来的。因为清廷已把向荣授为钦差大臣、张国梁也得了记名提督,江忠源也得了特旨道员。我料向荣,既受清廷的殊恩,一定要和我们拚命。与其和他在那长沙城外只管恋战,不如赶来此地,先将武昌占下,再向下游杀去。总以先得南京、方能北伐。”
洪秀全听说,连连称是道:“军师的调度、我久钦佩。你既同了秀清兄弟各率大军赶来相助,还有何说。”
钱江、杨秀清二人听说,忙又一齐答道:“话虽如此,总得千岁主持一切。”
洪秀全便稍稍把头一点,看了萧三娘一眼,又对杨秀清笑道:“你们夫妻二人,也算久别的了,快趁还有一两天耽搁的时候,你们可去仿佛新婚一下吧。”
此时的萧三娘,本是坐在下面,一听洪秀全忽说趣话起来,不觉将她那张粉脸一红。走至洪秀全的面前,微微地笑着道:“我和他两个,也是老夫老妻的了,千岁怎么说出新婚二字。倒是我有不少的军事、要和他去商量商量”。
萧三娘尚未说完,大家也来附和趣笑萧杨二人。杨秀清因见萧三娘此时的颊泛桃花,腰摇杨柳,愈觉妩媚、当下就借萧三娘的说话,便同萧三娘两个,手搀手的,一同回他城外营里去了。
钱江一等杨萧二人走后,始对洪宣娇微笑着道:“此次此地的战争,更比长沙要紧。萧嫂子可将那面令旗,那柄宝剑,缴还与我,让我交还千岁,以便让他发号司令。”
原来洪秀全行军,本极专制。每到要紧关头,百事都去推在天父身上。大家一则业已相信这位天父有灵,二则早已公认洪秀全是主,所以洪秀全即于金田出发之日,造上一面红绸的令旗:旗作方式、二尺长短。四周缘以白绫,上绣双龙双虎。左角之上,还有他的画像。中间的一个令字,亲笔书写。做成之后连同他那一柄家藏古剑,传知各军、凡见此旗此剑,和他亲到一般。若是见了旗剑,奉令行事,虽败有功、违令行事,虽胜有罪。他的军令,只有钱江、洪宣娇二人,奉令之后,可以前去与他商量一次,第二次也得遵令办理。连那杨秀清都得遵令,其余将士,更不必说了。
当下洪宣娇因见钱江要她缴出旗剑,她就走到钱江面前,咬上几句耳朵。钱江听毕,笑上一笑的答道:“这样也罢。你就快去替你们的千岁哥哥做个凶人,免得因为此事,他们老兄弟两个,失起和来,反而不妙。”洪宣娇听完,立即匆匆而去。
洪秀全及至洪宣娇走后,才问钱江道:“她去究与何人为难,不要闹出事来。”
钱江摇摇手道:“千岁放心,停刻即有分晓。”
钱江说完这话,又对洪秀全笑道:“兄弟此来,却替千岁带了几个要紧人来。第一个是名叫吴吉士的道士、他却有些邪术。我们行军,虽走正道,总以先得民意为要。但是天下很有能人,宁可备而不用。第二个是名叫獬面的狼兵头目。他手下有五百名狼兵,都是广西猎户,冲起锋来,不顾性命。除了善食牛肉之外,一切名利二字,都不知为何物。既易驾驭,又有大用,现在札营城外。第三个是名叫曾天养的一位好汉,确是将材。”
洪秀全听了大喜道:“这末快召吴吉士、曾天养、獬面三人,前来见我。”
钱江即命吴吉士、曾天养、獬面三人,见过洪秀全之后,洪秀全当面慰劳一番,便将吴吉士和曾天养派在将官之例、獬面作为各军冲锋之队。三人谢了退下。
洪秀全正待再和钱江商量军务、忽见洪宣娇手捧一块圆形的扁石、笑嘻嘻的走来,把那石头呈给他道:“这块石头,就是杨秀清此次在那长沙城下经过,一天晚上,瞧见一块地上,无端发起火光,命人掘了下去,得了此石。照理而论,一国有王,一家有主,秀清既得此石,应该献与千岁哥哥,他却秘而不宣,不知畜了何意?这件事情,还是韦昌辉将军方才告知妹子的。他说他在路上始知此事,便去禀知军师。军师说是且到此地再说。妹子一听此话,就知此石必是国宝,所以特去指明问他讨出。他起初不肯,我那姑娘劝他交出,他也不听。后来妹子不得已起来,只好用了旗剑,假意要他把先斩后奏。直到用了此法,他才交出此石的。”
洪秀全起初接了那块石头,还没来得及去瞧,已见他的妹子喳喳一连串的说了起来,只得一直听完。先将那块石头一看,只见那石约有五寸径圆,三寸厚薄。非但光莹似玉,而且正面像是天生成的太平天国四个大字。反面又有半个太极圆形。不待看毕,不觉离坐,高兴得跳了起来的对着钱江笑道:“难怪此地的关帝庙前,掘出一块石碣、也有太平二字之样。”
李秀成在旁,瞧见洪秀全一边在说,一边看那块宝石,弄得无暇说话样子。他便接口把那岳州以及汉阳地方的两桩怪事、详详细细的述给钱江听了。
钱江听完,点点头道:“此真天父显灵。但是我们大家,总要先顺民心为是。”
那知洪秀全一见此石之后,要做皇帝的心理,越加浓厚起来。当下即向他的妹子,收还旗剑二事。但因她去领取此石,大有功劳,立即记上首功。洪宣娇谢了一声,方始退去。
这天洪秀全大排筵宴,算替钱杨二人,以及各位天将、部将、裨将等等接风。大家都到,独有杨秀清一个人推托事忙不到。洪秀全知他为了宝石之事,不好意思前来,便也不去再请;即和大家畅畅快快的直吃到日落西山、方始散席。
第二天一早,已据各军纷纷来报,说是奉令制造修造浮桥的工具,已经制成,只候命令,怎样搭法就是。洪秀全听说,即将钱江以及一班天将等人,统统请到,开了一个军事会议。不防尚未斟酌妥当,忽据探子报到,说是向荣和张国梁的两路人马,已经跟踪追到,并在洪山下寨。独有江忠源一路,未见到来,不知逗留何处等语。
洪秀全不待探子说完,不觉大吃一惊,连说怎么来得这般神速。
钱江接口道:“我的初意,虽然料定向张江三人,一定跟踪追来,但是没有防到这般快法。他们既是到了,我们对于武昌,只有暂缓进攻,且俟筹妥万全之计,方好行事。”
杨秀清不待钱江说罢,立即气烘烘的接口说道:“武昌居长江上流,得之可以直撼江南,俯瞰江西。我军数十万之众,难道还怕向张二只狗子不成!”
钱江微微地点着头道:“秀清大哥之言,虽极有理,但是武昌这个地方,易攻难守。向荣老成有谋,张国梁百战不疲,江忠源谅来不久即到,兄弟所以说要计出万全,并非不攻武昌,以及畏惧向张江三人也。”
杨秀清听了,又连摇其头的驳钱江道:“军师每每称赞向荣那个老贼,很有能耐。但我见他每战必败,老成何在,有谋何在?我愿前去独当此贼,你们此地可以腾出工夫,去攻武昌。”
钱江道:“秀清大哥既是去当向荣,须得仔细。”
杨秀清又忿忿的答道:“军师难道真个瞧我不起不成,我与千岁大哥,起义以来,一向未曾落于人后。”
洪秀全忙插嘴劝着杨秀清道:“秀清贤弟、你却不可错怪军师,他也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总是好意。你既要去独当向荣,我命李副军师同你前去。”
杨秀清听说,方对洪秀全、钱江、李秀成三个,狞笑一笑,仿佛自认鲁莽的样子。李秀成瞧见杨秀清在笑,也不推辞,立即随同而去。
罗大纲眼看杨李二人走后,便对钱江说道:“方今隆冬时候,河水已涸,水面涨有巨砂,我们水军,难进内港;不如就用兵船架了浮梁,贯以钦索,由此地汉镇直达武昌省城,自较容易。”
钱江大拍其手的赞道:“此计甚妙,但恐迟误日子。”
石达开接口道:“这不碍事。我们一面不妨即用大纲兄弟之计行事,一面去与张国梁诱战,使他不防,免得乘机阻止我们的工作。”
钱江又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准待本月月杪,那晚上一点没有月光,一夜架好浮梁,直捣武昌可也。”
钱江刚刚说到此地,又有探子来报,说是江忠源一军,业由鲇鱼套地方,偷进武昌城中去了。
钱江听说,将他的衣袖一摆道:“再探。”探子去后,钱江又接说道;“江军既已入城,他一定去和李臬台会合,欲与洪山的向军,成为犄角之势。我们可把水军,也是偷偷的渡过武昌东岸。彼军未备船只,城内之兵,用枪或箭,不能及远;用那土炮,又恐打着向军。我们正好借这投鼠忌器的便宜地方,以壮杨秀清一军的声势。”
洪秀全听了大喜,即命依计而行,大家散会不提。
单说杨秀清回营之后,认为受了钱江的欺侮,马上发令,正欲率了李开芳、林凤翔、李昭雪、郜云官、万大洪、范连德新旧六员大将,渡江去攻向荣的时候,李秀成慌忙上前阻止道:“千岁拥了数十万之众,听了钱军师之议,不敢轻事渡江。秀清大哥若急渡江,胜则其功不小,败则不可收拾的了。”
杨秀清自恃他的位份在李秀成之上,便不听李秀成之计,径自渡江进攻洪山。
李秀成只好急去报知洪秀全知道。洪秀全便令陈坤书、陆顺治二人,各率水师策应秀清。
及至钱江闻知其事,陈陆二人早已出发。他急去见洪秀全道:“三军之所以能用命者,全在军令。今杨秀清不遵军令,将来何以服众。我当用千岁的令旗前去止之。”
钱江说着,即令洪宣娇拿了令旗去阻杨秀清渡江。及至洪宣娇赶到,杨秀清已经渡过江岸多时的了。
洪宣娇急急回报钱江,钱江、石达开二人一齐说道:“秀清这般鲁莽,真误大事。”
石达开又单独说道:“现在只有速将大军,统统都填浮梁而进,秀清一军,方不至于全军覆没。”
洪宣娇、韦昌辉两个,也一同说道:“秀清这人,本是我们军中的害群之马,何不让他断送狗命,省得将来为他所制。”
钱江忙摇头道:“这是因噎废食的政策,如何可以行于战争之际。”
洪秀全即下命令,即照石达开之计行事。
此时向荣已在洪山之上,瞧见杨秀清的人马,已经渡江,便朝左右大笑道:“洪秀全手下,虽有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个好手。但有杨秀清这人,夹在里面不听军令,擅自行动,也是我们朝廷的洪福。”
向荣说罢,即行传令,命敬修之弟张敬业,引兵五千,靠江札营,截断洪军水师。总兵汤贻汾、陈胜元、奚楚方、克钊四人分左右两翼,去敌杨军。再命张国梁督率大军押阵,若见洪杨二军,何方有了弱点,即向何方进击;但须看见洪山之上的一杆大旗举起,方准进攻。
大家奉命去后,只见杨秀清安营既定,甚是性急,即命李开芳、李昭雪、郜云官、万大洪、范连德、林凤翔六员大将,一齐杀出。大家正待洪山举旗,方敢进击,就在此时,忽然听得西北风大起,吹得一面大旗呼呼的声音,远远地都会听见。各人抬头一望,果见洪山的山顶上面,竖起一面奇大无比的旗帜来了。大家本已待久,此时自然即遵向荣的军令进攻。
谁知杨军那边,只知顾着向荣一面,不防江忠源一军,竟从城内突然杀出。这样一来,杨军这边的六员大将,便被前后左右围攻起来。真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兵之力的了。
幸亏钱江率了大军,直攻武昌。一则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二则又见江忠源既由城内杀出,城内一定空虚。护理总督赫德、抚台常大淳二人,都是木偶,李臬台虽然有些武艺,自然独木难支。所以下了一个奖令,谁能首先攻入省城的,赏银二万。那知那个獬面狼兵头目,虽然不爱银子,却喜杀人玩耍。他一听了此令,立即率了五百狼兵,大声一吼,犹同天崩一般,正待杀入南门。不料斜刺里忽然杀出一员老将,倒也十分厉害,若非獬面有些特别本领,早已没有性命的了。正是:
一片忠心虽贯日
满城血水却成河
不知獬面所遇的一员老将,究竟是谁,且阅下文。
第二三回 真遭殃人民都变鬼 假被逼将士尽封王
獬面一闻钱江之令,他正想从那南门杀入,忽被斜刺里杀来一员老将,拦住去路不要命的就战。獬面本是广西的猎户,虽然是人,其实尚有一半野性。他的打仗,无所谓之阵法,无所谓之军容,只凭他那天生蛮力,见人就杀,见马就砍。和他对阵之人,除非真有甚么武艺,或用声东击西之法,或用左攻右突之法,或用深入浅出之法,或用进疾退徐之法,那种功妙功夫,和他厮杀,那还可以取胜。若讲气力二字,与他争胜,那就成了猫儿闻干鱼的俗谚,叫做嗅鲞。①当时在和獬面厮杀的那员老将非别,正是湖北按察使司按察使的那位李声鉴李廉访。他的为人,本已中了那个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的专制之毒,再加赫制台、常抚台两个,硬要命他去召他那会用邪术的金凤千金,他被公私两方一逼迫,早已抱了以身殉国的主意。前几天正在布置守城之事,未能率领少数之兵,去攻汉阳。及至江忠源入城,向他说出洪杨等人,如何如何叛逆,手下将官,如何如何厉害,一班兵士,如何如何到一城屠一城,得一城杀一城的说话,他更一怒之下,正待去攻洪军。忽然得报,说是钱江已率大军杀过江来,他就马上带上一二十名最亲信的藤牌兵,即由偏门悄悄绕出,谁知兜头正遇那个獬面,率领五百狼兵、犹同中了狂的,带喊带跳的杀来。所以他也不去打话,抡起一把大刀就砍,獬面因有蛮力,声鉴也有武艺,狼兵虽凶:藤牌兵也不辱没。
这末怎么叫作藤牌兵的呢?因为道光末叶,除了洪杨之外,各省的土匪,早已蜂起。绿营兵勇,暮气已深,万万不是土匪对手。那些平时吃了重禄的甚么统带,甚么营官等等,要保各人的前程起见,大家只好出了重饷,招募几名当时风行全国,绰号藤牌兵的敢死人士。这些藤牌兵,月饷至少七八十两,平时除了练练藤牌之外,不是前去赌钱,便是前去嫖妓,至于吸烟喝酒,还算化钱少的。非但日不归营,夜不归队,他们的上司,偶说一句重话,他们马上就要告长假,①开小差。上司要他们去打土匪,保前程,只好开眼闭眼,一任他们去犯营规。他们却有一样好处,平常时候,不肯积蓄银钱,以为一死便了,打起仗来,所以个个不怕死的。一个人只要真的不怕死,对方怕死的敌人,当然被他打败。军心本无一定,只要一营之中,有了几名藤牌兵、敢死士,连那不是藤牌兵的兵勇,不是敢死士的兵勇,也会连带气旺起来。当时竟有一种童谣、叫做不怕张,不怕刘,有了藤牌兵的官儿,就要吹牛。
那时的李声鉴,他既预备尽忠,还要银钱何用?故而一招就是二十名的藤牌兵,和他一同前去拚命。藤牌兵既是所向无敌,那班狼兵,也是所向无敌,当时双方的那阵血战,虽然不能称做绝后,总也可以称做空前的了。可惜不才的这枝秃笔,没有施耐庵先生会得描写,只有简单的说上几个杀得,说上几个仍旧罢了。
当时那二十名的藤牌兵,虽被那五百名狼兵,杀得只有半个脑壳,杀得只有半个肚皮,杀得只在喷血,杀得只在放屁,仍旧不肯叫饶,仍旧不肯败退,仍旧不肯偷生,仍旧不肯怕死,直到与那清廷忠臣李声鉴廉访,一共二十一个不全的尸体,掀唇露齿,怕人施施,直挺挺的躺在血泊之中,方始不动。
李声鉴和那二十名藤牌兵既死。那个獬面,方才忙将他的脑壳,向天一仰,双臂一伸,吁上一口极长极长的大气,也是乏力的表示。正待上前再行杀去,陡然听得他的背后,一阵人喊马嘶的声音,杀奔而来。
他急回头一瞧,只见石达开、韦昌辉、洪宣娇、陈素鹃、陈玉成、黄文金、谭绍-、赖汉英、胡以晃、曾天养、罗大纲、洪仁发、洪仁达等等,竟同风驰电掣的,转眼之间,已到他的跟前。他急一面手指地上躺着的那些死尸,一面大喊一声道:“杀呀!”那个呀字的声音,虽未把天震坍,可是已把南门守城的一个武官吓得直从城楼之上,一个倒栽葱的跌将下来。城上的守城兵士,一见主将吓得坠城毙命,顿时一声发喊,先已逃散一半。
韦昌辉、陈玉成、曾天养、罗大纲等人,就在此时,各人纵下马来,奔至城脚,抛上爬城软梯。大家一边在拨城上射下之箭,一边不要命的连爬带纵而上。及到城上,那班守城兵士复又一齐大喊一声,统统逃散。
韦陈曾罗四个,此时那里顾得追杀兵士;先将堵着城门的沙袋,手忙脚乱的搬开几个,疾忙开开一扇城门,放入大众。那个獬面,首先带着五百狼兵奔入,也不去和韦昌辉等人讲话,单是复又几声喊叫直向城内杀去。可怜那时武昌百姓的遭殃,真比现在民国二十年分,汉口的水灾,还要厉害几分。石达开此时自然只顾城内的伏兵要紧,当下一面命各人各带几十名狼兵,分向四城搜杀,一面自己直向督抚两署奔来。等得他到抚署,那位常大淳中丞早和制台赫德、藩台梁星源、首道傅炳台,总算一同殉了难了。
石达开正待人内,谕知一班官眷,不必寻死之际。忽见探子赶来报告,说是大元帅千岁,已同钱军师等人,在那制台衙门,等候说话。石达开连忙出了抚署,来至制台衙门,一走进去,就被洪秀全一面一把执着他手,一面指着钱江说道:“达开贤弟,我真险呀,方才不是军师仔细,我这个人,早被那个夏鸣盛的死贼剁为肉泥的了。”
石达开听说,不禁一吓道:“这个夏鸣盛是谁,千岁又怎么险些儿被他所害?”
钱江接口道:“起先千岁据报,说是武昌城业已克复,便想约我一同入城。我因知道武昌城中,不无几个清廷的忠臣,怕有甚么埋伏,故命左先锋邓胜,走在先头,我同千岁两个,在后一步。谁知那个江夏县夏鸣盛,竟敢率领数十名差役,埋伏城濠之内,要想乘机行刺千岁。幸亏邓先锋走在前头,我和千岁二人,方免于难。”
石达开不待钱江往下再说,急问现在那个姓夏的呢。
洪秀全恨恨的接口道:“他能把邓先锋剁为肉泥,我们难道不会将他砍成血饼么。”
石达开听说道:“千岁乃是万金之躯,关乎全国非轻,以后须得千万慎重一点才好。”
洪秀全正待答话,忽见杨秀清竟将李秀成扭结一团的从外奔来。钱江忙与石达开二人先向杨秀清的手中,把那李秀成拖开。然后方问杨秀清究为何事?
杨秀清见问,便把他的脚一跺,大怒的答道:“我若不杀这个坐视不去救我的杂种誓不为人!”
钱江、石达开两个,刚刚听至此处,忽见萧三娘同了陈小鹃二人,都是满头大汗的一同奔了前来,因见杨秀清已把李秀成放手,方在一边拭着各人头上的汗珠,一边同怪杨秀清不应去和李秀成动手。
杨秀清见他妻子和陈小鹃两个,也来怪他,更是气上加气。便去向洪秀全突出眼珠子的说道:“千岁哥哥,本命秀成前去助我的,如何坐视不救。今天之事,倘若没有军师率了众位弟兄前去相救,请问一声,我这个人,还有命么?”
洪秀全和钱江、石达开三个又一齐劝着杨秀清道:“秀成决无是心,况且他一见你的队伍,已经渡江,连忙奔来请发大兵,这倒不可错怪人的。”
李秀成直至此时,始去向杨秀清打上一拱道:“秀清大哥,你怪小弟没有本领前去救你则可。怪着小弟存心不去救你则不可。快快不可生气,小弟这厢向你陪罪就是。”李秀成一壁说着,一壁又是深深一揖。
杨秀清因见有了下场,方始皱着双眉的答话道:“不是我在怪你,蝼蚁尚且贪生,谁不要命的呢?”
洪秀全、钱江、石达开、萧三娘、陈小鹃几个,一见杨李二人已在说话,忙又一齐接口道:“好了好了,这件事本是小事,还是商量大事要紧。”
众人道言未已,忽见林凤翔等来报告道:“江忠源与向荣各军,已向黄州、兴国,大冶各县屯扎去了,我们应否穷追”。
林凤翔尚未说完,又见李开芳也来报告,说是得着确信,清廷已派湖南的那个胡林翼率了大兵来此,不日可到等语。
洪秀全等得林李二人相继说毕、急问杨秀清道:“你瞧我们怎么办法为是?”
杨秀清见问,并不转商钱江等人,立即答道:“追杀向江之事,尚在其次,现在最紧要的是、自然进兵长安,倘若占领那个历古建都之地,我们就此坐了下来,然后分兵再取四川,还怕不成大业的么?”
李开芳、黄文金两个,不待洪秀全答话,也一齐接口说道:“四川为天府之雄,汉高祖因此成业。后来的诸葛武侯,也劝刘备去取成都为急务的。方才秀清大哥的主张,很是不错,千岁应该立即允从。”
钱江至此,实在不能煞了。忙向洪秀全说道:“江南乃是国家的津华之地。进可直趋北京,退亦可以自立。千岁若舍如此良机,改兵西向,反使清廷得握膏腴之地,供给军饷,那就难了。”
洪秀全听说,不置可否,先问众将。谁知众将所答之话,都是附和杨秀清主张的居多,赞成钱江主张的,仅剩李秀成、石达开两个。洪秀全一时不能解决,便对大众说道:“此事关系太大,让我细斟酌再定。”说完各散。
钱江便去找着李秀成、石达开二人,微声叹道:“杨氏得志,我们三个,从此完矣。”
李秀成、石达开听说,也各连摇其头,又吁上一口气道:“现在尚在未定之际,只有军师再向千岁细细陈明大势,或能挽回,也未可知。”
钱江点头称是,回到自己室内,连夜做成一本兴王之策。第二天一早,命人送到洪秀全那儿。
洪秀全正在心中无主,很是烦闷,一见兴王策三个字,便觉有些高兴起来。连忙展开一看,只见写着是:一、方令中国大势:燕京如首,江浙如腹心,川陕闽粤如手足。断其手足,人尚可生;若取江南,即是推其腹心,满清危矣。故以先取金陵,使彼南北隔截,然后分道用兵,一由湖北进取河南,一由江淮进取山东,会趋北京,以断其首。北京既定,何忧川陕不服耶。
二、我国创造伊始、患在财政不充,因关税不能遽设故也。当于已定之省分,向商家略怞税收,而任其保护。资本每两,怞其一厘,名曰厘金。商家所损极微,自无不愿,以此供给饷糈,足有馀也。惟不宜勒索苛民,而贻口实。
三、清室自道光以来,各国交通,商务业已大盛。盖商务为国家之本,应与各国先立通商条约,互派使臣负责,此乃世界大势,首先应为之事也。
四、我军既以财政为患,当于圜法,亟亟讲求。第一著不用清室银元,商民自必惶急。我国即铸银币,以代清宜银元之需。单以六成银色而论,利莫大焉。次第再立银行,发行纸币,五千万可以立待。
五、百官制度,宜分等级,官位自官位,爵典自爵典。取任各官,论才不可论贵。故各国之亲王,亦不尽居高位掌大权也。
六、将来世界大势,必至趋重海权。今后若中国大定,应永远定都金陵。据江河之险、各舟师之事。水军本与陆军并重,不可偏废。
七、我国起义以来,急于战争,不遑注意制度,亟宜开科取士,选取人才。
八、清廷连战皆败,恐借外人之力,以扼我族。亟宜优待外人,以取世界一家大公之义。
九、我军速战虽胜,恐有疲乏之虞。可将现有之兵额,约二百万之数,加以训练,分为五班。待定江南以后,以两班北伐,以一班下闽浙、留两班驻守三江,以便轮流使战,则兵士人人可用矣。
十、中国本来膏腴,土地荒废已久,亟宜垦荒。地为公产,仿上古寓兵于农之制,或为屯田之法,按时更番怞练,可使人人皆兵、饷源不绝。
十一、中国人数虽多,而女子全付于淘汰之列,非是正办。亟宜兴办女学,或设女科女官,先以培植人才为本,继以鼓励人才为殿;并限制缠足之风、而进以须眉之气。男女一律平等,且定刑律,首先注意男子犯坚之条。
十二、矿源出于地理。中国本富,应仿各国矿务铁路等等,国家人民两有利益之事为之。
以上管见,言其大略而已。其余应为之事甚多,容再相机而定。清廷以残酷,我国以仁慈。清廷专重宗室私人,我国则以大同平等主义行之。兴王之道,尽于斯矣。
洪秀全刚刚看毕,忽见洪宣娇面寒怒色的,匆匆走入,一屁股就向他的对面坐下道:“哥哥,我们洪氏,现已到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地步的了。王为万世之基,寇为一时之贼。杨氏本和哥哥在夺帝位,哥哥怎么还会相信他的主张呢?哥哥倘若不听钱军师的主张,自己要把机会让人。”洪宣娇说到这里,陡然向她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刀来。一面朝她胸前、悬空的试上两试,一面又跟着说道:“妹子就此先行死在哥哥面前,免得死在他人手上。”
洪秀全起先本在听一句点头一句的,此时又见宣娇把刀向她胸前试着,急去一把将刀夺到手中。先向门外望了一眼,见没外人,方始对着宣娇说道:“妹妹好意,为兄岂有不知。”说着便把钱江的十二条兴王之策,递给宣娇去看她道:“妹妹放心,我们一定去取江南就是。”
宣娇听说,还紧问一句道:“哥哥不再改变么?”
洪秀全连连摆头道:“国家大事,怎好儿戏。”
宣娇听说,方才俯首去看那道兴王策。尚未看毕,忽见洪大全、洪仁发、洪仁达几个,一同走入。
宣娇先向大家说道:“哥哥已经赞成钱军师的主张了。你们放心罢。”大家听了方才大喜。
洪大全也把那本兴王策,拿去看毕道:“这末我们何不就此开科取士,也好镇定人心。”
洪秀全点头道:“此事就交你去办理。”
洪大全正待答话,忽见洪秀全的随身卫士走来说道:“杨天将有事要见。”
洪秀全听说,忙朝众人将手向后一指道:“你们可从后面出去。”
洪宣娇急随大众匆匆走出,她又一个人来至钱江那儿,报知她的哥哥看了兴王策之后,已允去取金陵之事。钱江听毕,一壁先请宣娇坐下,一壁面现喜色的答道:“既是如此,大局便有望了。”
洪宣娇微蹙双蛾的接口道:“军师早该听我说话,就让姓杨的死于向荣之手,岂不干净。”
钱江笑上一笑道:“我素以诚心待人,如何防到他会得寸进尺起来的呢?”
洪宣娇又说道:“他此时又去找我们哥哥,不知我们哥哥,可会被他逼得改变宗旨。”
钱江摇头道:“此事关乎天意,也非人力一定能够勉强。”
钱江刚刚说到此地,只见李秀成慌慌张张走了进来,就将手上的一张名单,交给他看道:“坏了坏了。”说着,又朝洪宣娇说道:“千岁又被杨氏逼出这桩不妙的事情来了。”钱江不去插嘴,单把那张名单,去和宣娇一同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是:
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故南王冯云山故西王萧朝贵北王韦昌辉
福王洪仁达安王洪仁发宜王洪大全靖国王钱江翼王石达开
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燕王秦日纲慕王谭绍堵王黄文金
威王林凤翔毅王李开芳顺王吉文元松王陈得风比王伍文贵
辅王杨辅清侍王李世贤顾王吴汝孝章王林绍章赞王蒙得恩
豫王胡以晃杨王妃萧三娘萧王妃洪宣娇
洪宣娇一见她未封王,顿时把那名单,撕得粉碎的大怒道:“军师既已说过男女平权,难道我还没有大功不成?”洪宣娇的成字,尚未离口,便往外奔。正是:
男儿有幸登天去
女子无端逐队来
不知洪宣娇要往何处,且阅下文。
第二四回 李金凤代父复仇 彭玉麟寻师问难
钱江瞧见洪宣娇拔脚就走,似乎要去和她哥哥大闹去的样儿,赶忙追上拦了转来,仍旧请她坐下。劝着她道:“萧王妃,你本是一位女中豪侠,难道连那小不忍而乱大谋的一句古话,都忘了不成。现在天王面前,只有你一个人还能说话;不要弄得生了意见,以后没有缓冲之人,岂不误了大事。况且此事我能料定天王,必定推说见逼杨氏,才有这个封王之举。其实呢,天王自己早有此意的了。至于你也要轧进一份王位,似尚不难,容我去与天王说知可也。”
洪宣娇本来还信服钱红这人的。此时听他这般说法,方始把气消了下去。
李秀成又问钱江道:“开科取士,本是正理。但在这几天百忙之中行之,似乎稍觉太早一点吧。”
钱江听了一愣道:“怎么说法,天王马上就要开科取士了么?”
李秀成点头道:“开科之事,已命大全办理去了。”
洪宣娇接口道:“这件事情,我方才眼见天王交与大全哥哥去办的。”
洪宣娇还待再说,忽见她的随身侍婢来请,说是大众都已去向天王谢恩去了。王妃怎样?
钱江、李秀成一齐说道:“这事我们也得前去应个景儿。”
洪宣娇听说,先回房去换她衣服。原来洪秀全最恨清朝服装,又因军务倥偬之际,没有工夫,只好杀到那里,就把那里戏子的行头,拿来应用。大众既穿戏子行头,洪宣娇便打扮得和那武旦一模一样。此刻既去谢恩,须得去换宫妆,方成体统。
这天天王很是高兴,大排筵席,赐宴群臣。他一个人穿了一件龙袍,坐在上面,大有赵匡胤的那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概。杨秀清既封东王,也和那出洪羊洞剧中的八贤王一般装束。各位王爷,都也相差无几。还有甚么天官丞相,地官丞相,甚么游击将军,甚么巡查都使的名目,都是一班起义的老弟兄担任。
席散之后,吉文元一个人去向天王献殷勤道:“臣有一妹,名唤珠儿,尚有几分姿首。因见天王身边没人侍奉,拟将臣妹献上,以备房中使用。”
天王听了大喜,立即召入,封为吉妃。这位吉妃,样样都好,只有一双天足不好。平时每在怨她那位亡母,怎么幼小不将她好好的裹足,害她长大,不能步步生莲之雅。岂知她的一双天足,正合了天王的脾味。天王的对于妇女,虽然也重颜色,也却有几个特别条件,第一个条件是身长玉立,第二个条件是瘦削肩膀,第三个条件是遍体无瑕,第四个条件是一双天足。这位吉妃珠儿,四样都能占齐,因此宠幸无比。
别人见了,倒还不甚么样,独有那位洪宣娇看在眼中,不觉想起她那萧王爷在日,何等情深伉俪,何等举案齐眉。一旦中途分飞,害她独守空房,好不凄楚。平时因在冲锋陷阵,无暇及此。又有一句古话,叫做眼不见为净。现在一见天王和吉妃珠儿两个,同寝同食,同出同进,活像一对鸳鸯,她便不及等候钱江和她所说之话起来。忙去找着钱江问道:“军师,你在湖南衡州时候,曾经与我咬着耳朵,所说的那句说话,现在可还记得了么?”
钱江见问连摇其头的答道:“决不忘。”
宣娇微微地将脸一红道:“我已不能再待。请问军师,怎么办法呢?”
钱江听了微微一笑道:“我从前本和你说过,原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再醮,一种是守节。再醮因有活着的天王,下世的西王,他们二位的关系,反而有些难办。守节呢,谁来管你闲事。你也博通经史的,难道汉朝的那位陈阿娇皇后之母,陈太主的故事都不知道的么?”
洪宣娇听到此地,愈加绯红了脸的答道:“这个办法,我岂不知。我此刻来请教军师的意思,只怕因此舆论不好,天王未必饶恕,如何办法。”
钱江又答道:“你只要对于国家大事,放出本领去替天王出力,闺房之事,我能包他不来干涉。”
洪宣娇听说,方始欣然而去。
又过几天,开科之事,业已完毕。大总裁就是放的宜王洪大全;考取的状元,名叫刘继盛,字赞震;榜眼名叫袁-,字盖石;还是清朝的一个老举子;探花弥樱字子都,非但年仅一十六岁,而且才貌双全。琼林宴的那一天,三鼎甲,一样的披红结彩,骑了高头大马,鼓乐鸣齐的游街。
哪知那位少年探花弥樱竟被萧王妃洪宣娇瞧上。即于次日,宣娇特地打发心腹侍婢,将他请至,明为教习文学,暗则作了面首。从此以后,宣娇既有闺房之乐,对于国家大事,真的更加出力起来。
有一天,宣娇正和弥探花二人,相对饮酒,十分有趣的当口,忽见她的侍婢大惊小怪匆匆地奔来报知道:“婢子听说,清朝业已把胡林翼放了此地的藩司,署理巡抚;湖广总督,已由云贵总督吴文-调补;江忠源也放了此地的臬司。还有那个死难的李声鉴李臬台之子李孟群,同他胞妹李金凤两个,口称要报父仇,已向河南抚台那里,借兵五千,杀奔前来。……大家都在气不过东王,甚么叫做假节钺专征伐。……天王命他率同林凤翔、李开芳、吉文元、陈玉成四人,前去讨伐向张江三路人马,又任那个道士吴吉士为冬官丞相,率兵三万,专敌李孟群、李金凤兄妹二人。”
那个侍婢一口气说到此地,又将宣娇望了一眼接说道:“王妃也封了甚么艳王,兼女兵总指挥使,督同陈素鹃、陈小鹃两个,接应各军。”
洪宣娇听毕,把头点了两点答声我已知道,你们从速预备我的营装就是。
侍婢退出,宣娇便对弥探花笑上一笑道:“你莫替我害吓,我本是一个打仗的祖师。不过这场大战,不知杀到几时才能了结,此刻不能预定。你若胆小怕事,那末不用说它;你若想升官,或是发财,你就快去拜托钱军师保你一本,弄个我们军中的秘书监玩玩也好。”
弥探花听说,急去满斟了一大杯酒,递与宣娇去喝道:“我先祝赞你一声,此去一定马到成功。”
宣娇笑着喝干,回敬了弥探花一杯道:“你倒底敢去不敢去?快说一声。”
弥探花疾忙把酒咕嘟的一声喝下之后,忽将他的衣袖一勒,装着要去打仗的样儿道:“上马杀贼寇,下马作露布。这等盛事,男儿汉,大丈夫,谁不愿干?你放心,我立刻去托钱军师去。”
弥探花说完,正待出房,宣娇又对他说道:“倘若钱军师见你文绉绉的样儿,不肯保你,你就老实对他说出,是我教你去找他的。”
弥探花听了一愣道:“怎么,此话可以对他讲的么?”
宣娇把眼一瞟道:“我教你去说,你只管大胆去说就是,谁来害你不成。”
弥探花生怕宣娇动气,连声应着我去我去,大踏步的走了。
宣娇一等弥探花走后,立即去见天王。及她走到,只见天王,正据探子飞报,说是吴吉士丞相,已被敌人李金凤用了妖术,杀得似要败阵的样子。天王一见宣娇,连连忙不迭的挥手,命她快去接应。宣娇见了,不好再管弥探花之事,只好返身退出。拿了兵器,飞身上马,杀出城去。
刚刚出城,兜头就遇见那个獬面抱头鼠窜的飞奔而来。宣娇忙将马缰勒住问道:“你为甚么这般狼狈,你可知道吴吉士吴丞相,现在战得怎样的了。”
那个獬面,见是萧王妃洪宣娇,只好连忙站定答道:“我已中了那个李金凤妖妇的邪术了。吴丞相的法术,也非其敌。
王妃若去接应,须得小心一二。”獬面说完,匆匆自去。
洪宣娇却不惧怕,只把她手上的马缰一紧,率领她的女兵,一脚冲至阵中。抬头一看,果见那个吴吉士,已被那个李金凤,口吐一团火焰,逼得正待败退。她也不去再和那个李金凤打话,抡着一柄大刀,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向火焰之上拼命劈去。说也奇怪,洪宣娇这人,并无甚么法术,倒说那时她的一柄大刀,仿佛有了神助一般,只要劈到那里,那团火焰,就会熄到那里。莫说那个李金凤一时不知来历,不免大吃一惊;就连宣娇本人,也觉不懂起来。
此时的吴吉士,也当宣娇能用法术。顿时胆子一大,又将他的大口一张,吐出一团火球,直向李金凤的面前扑去。原来吴吉士在洪宣娇未到之先,业经吐过火球,因非李金凤的敌手,故而赶忙收回。此刻因见洪宣娇的大刀,能够劈熄,所以重又吐出,以助宣娇。当下李金凤一见吴吉士又吐火球扑她,只得也把她的那火焰重行吐出。谁知这个火焰,一遇着洪宣娇的大刀劈着,竟同斗败的蟋蟀一般,依然无力可施,熄了下去。
李金凤的本身,总算还有法术可以自己防身。可怜她手下的一班兵士,无不烧得一个个的焦头烂额。正待溃散之际,幸亏左有江忠源杀入,右有张国梁杀入,始将一班兵士,稳住阵脚。起先李孟群也被吴吉士的火球,伤了坐马,此刻方始换马杀至。于是双方又混战一阵,不分胜负,大家只好各自收兵。
吴吉士、洪宣娇两个,一同回进城内,忙去见着天王禀知道:“敌方的那个李金凤,确有邪术。我们今天这仗,虽然未尝打败,以后各军出战,须得千万小心。”
天王听说,立刻下令谕知众将去后,忽见东王杨秀清领着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进来,天王便问东王,此是何人。
东王先命那个女子朝见天王之后,方才答道:“她的老子就是前任的汉阳县知县桂越石。她的名字,叫做桂子秋。自幼就有一位仙人传授法术。因见她的老子,藏过关帝庙前掘出的那块石碣,气愤不过。直到前几天,方将那块石碣寻着,特地携来贡献。并愿弃邪归正,投效我们。”
天王听了大喜,先将桂子秋这人奖励几句,命她呈上那块石碣。桂子秋即命从人抬上,天王下座,细细一瞧,果见石碣上面,镌有“辰火天明、金铁争鸣,越王过汉,东国太平”的十六个大字。便对大众说道:“如此说来,真是天父显灵的了。我们国号,准定就取太平天国四字,才合天意人心。”
大众附和一阵,天王便命卫士,把那石碣,抬入上房,交与吉妃,连同那块天生太平天国四字的宝石,一起收藏,卫士抬入。
天王又问桂子秋道:“你能甚么法术,可与我们这位冬官丞相吴吉士一比。”
桂子秋奉命,她就同了吴吉士走出院外,立定身体,对着吴吉士拱手微笑道:“请问吴丞相,我们现在怎样比法。”
吴吉士因为刚才业已吃过那个李金凤的亏的,此时不敢大意,只好也笑着答道:“此刻吴某,无非奉了天王之令,瞻仰桂小姐的法术罢了。如何比法,悉听吩咐。”
桂子秋听说,已知其意,便将她的纤指,忽向西北方的天空一指,跟着道了一声疾、陡闻一声霹雳,青天白日之中,竟会大雨起来。还不奇怪,她在大雨里头,这般淋着,身上竟没一点水珠颗儿。大家方才拍手叫好。及至再去看那个吴吉士,早已淋得像个落汤鸡儿一般的了。
此时吴吉士生怕天王见罪,赶忙口吐一团火球,飞起空中,周绕一转,仍旧落下,却也并未被雨濯灭火光。
桂子秋见着,便把她的双手合十,向着吴吉士拜了一拜道:“吴丞相的法术,果然不错,胜我多了。”
吴吉士慌忙谦虚几句,二人一齐收了法术,同到天王那儿销差。
此时洪宣娇因见桂子秋这人,既有法术,又是长得比她标致,便对天王寒笑的说道:“臣妹愿随这位桂小姐学习法术,伏求天王允准。”
天王听说,笑上一笑道:“我知法术之事,非得童身学习,方有效力,你现在恐怕不能了吧。”
洪宣娇将脸一红,正待答话,忽见吴吉士已将她刀劈火焰之事,一五一十的说知天王听了。天王不待吴吉士说完,一面大喜,一面又称怪事不已。
桂子秋接口道:“既是萧王妃要学小女子的法术,小女子很愿传授。”
天王更是欢喜,即任桂子秋为女兵副指挥使,就在宣娇一起办事。
桂子秋谢恩之后,即同洪宣娇两个,手携手的来到宣娇室内,一同坐下。宣娇百事不提,第一句说话,就问桂子秋道,“我的不懂法术,你该已经知道。今天我的刀劈那个火焰之事,倒底甚么缘故?”
桂子秋见问,微笑了一笑道:“王妃请把脉息,让我一按,或有分晓。”
洪宣娇真个把她的一双玉腕,放在桌上。桂子秋一按之后,笑着哦了一声道:“原来王妃今天转了癸,那个姓李的法术,是被王妃的秽污所破。”
宣娇听毕,立即传令出去,只要是她手下女兵,以后每逢出战,必须各人身上,都藏一点秽血,违令者斩。
桂子秋道:“王妃应该也去禀知天王,不论兵将,凡遇妖法,都须带着秽物,方保无虞。”
洪宣娇听了,一面命人禀知天王,一面便请桂子秋马上传授她的法术。
桂子秋道:“王妃现在只能学法,不能学术。”
洪宣娇不解,桂子秋又说道:“学法只要暂忌房事。学术第一要紧先须养气,一行房事,气即难合,术无进功,永远须避房事。所以法是外功,术是内功,不能混合而言。”
宣娇一听如此说法,连连说道:“这未请你快快帮我先取姓李的性命要紧;至于学习法术之事,我们往后,慢慢再说便了。”所以后来洪宣娇,永不再提此事,因为不能避忌房事之故。
现在且将洪秀全这边的事情,暂时按下,补叙湖南那边。
且说曾国藩自从委了彭玉麟,充任那个水师指挥官之后,彭玉麟便将他的水军之学,全行贡献出来。没有多天,已把水师一部份,办得井井有条。再加那位左宗棠,已入张亮基的幕中。张亮基信任有加,一切军务等事,全交他去办理。这样一来,长沙城池,竟同生铁铸就一般,无论洪军如何凶猛,休想动得分毫。洪秀全只好听了钱江主张,放弃湖南,去攻湖北。照清廷方面说来,湖北虽然失守,湖南倒底保住。
咸丰皇帝闻知其事,即将胡林翼以布政使署理湖北巡抚;又调云贵总督吴文-,实授两湖总督;又任旗人善琦为钦差大臣,督办湖北军务,限期收复城池;又命曾国藩大练水师,以作善琦的声援。
曾国藩一奉旨意,忙将彭玉麟请至,和他商酌道:“现在湖北业已失守,洪军之势愈大。此地虽然添了一个左季高,却少了一个胡润芝。朝廷既是责成我练水师,这件事情,只有请你来帮我一个大忙。”
彭玉麟连连客气道:“只是我们那位杨载福同事,也是一位水师好手。”
曾国藩微摇其头道:“他是将材,你是帅材。你的责任,自然比他重得多了。”
彭玉麟听了,方才答道:“既承这般知遇,标下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一切大事,仍求大人主持。”彭玉麟说到此地,忽又站了起来道:“标下读书不多,阅历又少,久钦大人的德望,事事可为标下之师。标下要想拜在门下,务求大人答应。”
曾国藩听说,摇着手的问道:“你是嘉庆那年生的。”
彭玉麟答道:“标下是嘉庆二十年十二月生的。”
曾国藩听到这句,忽然大笑起来道:“我仅此你大了四五岁,怎么可以做你老师?”
彭玉麟又接口道:“学问之事,何在年龄。”说着,不待曾国藩答应,早已口称老师,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
彭玉麟拜完,又命人去将曾贞干请至,见过世叔。曾贞干略谈几句去后,这天曾国藩便和彭玉麟二人,一壁对酌,一壁问他家事。
彭玉麟一见问到他的家中,忽皱着眉头的答道:“门生生平,这桩最不解的事情,此刻先求老师解释门生听了,方敢述及家事。”
曾国藩忙问:“哪桩事情,还不明白?”
彭玉麟道:“门生为人,素来抱定宗旨,无论何事,不肯欺人,谁知往往弄得不能不去欺人。难道门生前生作了恶事,要想做个好人,都不能够的么?”
曾国藩听说,笑上一笑道:“前生之事,我最不信。这件事情,或是老弟的经历不够所致,弄得要好不能,也未可知。老弟且把事实说了出来,让我解释你听。”
彭玉麟听毕,果真老实对曾国藩说出道:“先慈刻苦成家,始将门生抚养成人。门生所娶邹氏,人尚贤淑。不知进门之日,怎么一来,竟会不为先慈所喜。先慈每命门生将她大归,门生因为怜她罪不至此,只好常向先慈替她求情。
“有一次,先慈又发大怒,门生真的求不下来了。门生只得将她私下寄住家叔家中,竟骗先慈,说是已把邹氏大归。此是第一次欺骗先慈。当时先慈只知邹氏大归,且对人称门生尚未娶过。门生对于亲友面上,自然跟着先慈所说。此是第二次欺骗亲友。后来先慈和亡荆次第逝世。
“门生困于经济,不能立足,便到本县的那座石鼓书院,前去混混。又与一个萧满其人,竟以假事扶乱欺人。及到此地,忽又无端的,遇见那座谦裕当铺里的女主宓夫人,因画梅花的情感,竟要嫁与门生。门生仍旧不肯违背亡亲之意,只好骗她未娶。那时她正有病。她有一天,因见病已危殆,要教门生替她书写遗嘱,说是家产全部归与门生,等她死后,但要当她元配待遇。门生倘若依她,如何对我亡妻,倘不依她,似乎又作负心之人,所以直到她死,门生尚未允她。话虽如此,她的家当,门生自然不要。她的遗嘱,门生又怎么办法呢?”
曾国藩一直听到此地,便去捻着他那新留的一点小须,连声赞称道:“老弟存心如此,仰能不愧于天,俯能不作于人,当然可敬。不过你方才所告诉我的,这些没有法子的欺人之言,似乎要怪老弟没有经历。正是:
世事洞明毕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不知曾国藩还有何话,且阅下文。
第二五回 儒宗谈理学实益人心 勇将壮声威伪装狗眼
曾国藩本是一位理学儒宗,平时对于一个欺字,早认为是人们的蟊贼、所以他的家书之中,别样事事谦退,以备再加进益。独有理学二字,他却当仁不让,不肯再去和人客气。这天听了他那位新收门人,彭玉麟请教他的说话,可巧对了他老人家的胃口。于是老老实实拿出老师排场,把那彭玉麟的居心无愧之处,先行提出,大大的称赞几句。然后再去怪他没有经历,这正是教导人的良法。
当时彭玉麟一见他的老师,果不将他当作外人,老实教导,不禁喜形于色的答道:“门生也知经历不够,这总是学问不到之故,务求老师开我茅塞才好。”
曾国藩瞧见彭玉麟的脸色,忽现喜容,知是一个可造之材,将来必能成名。便又高高兴兴的说道:“你的第一桩事情,单去注重一个孝顺的顺字,认题未免不清。你要明白同一父母之命,难免没有乱命。所以古人说过那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说话。这个意思,本是取那肤发身体,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之义。既连毁伤都要逃走,大归之事,问题更大。单以姑媳二字说来,自然姑大。若以祖宗嗣续说来,父母之命,便小于嗣续了。我们那位邹氏弟妹,当时不知为了何事,不得于姑。遇着这种事情,只有你去设法,调和她们姑媳之间的情分。就是一二连三的几谏,也该去做。真个到了万万不能再谏的时候,只有携了我们那位邹氏弟妹,暂时远避的一法。如何可以私下寄于今叔家中,又去承认大归二字的名义呢?你的第二桩事情,对于一切亲友,大可恳托他们去向令堂面前求情,或是带着邹氏弟妹,去向婆婆陪礼。如何可以一口承认尚未娶过?”曾国藩说到这里,又问邹氏有无子女。
彭玉麟道:“亡荆生有一子一女。子名永钊,已将成人,女名永钿,年龄尚小。”
曾国藩听了忙接口道:“既有子女,又无失德,老弟竟忍心令我们那位邹氏弟妹,去负大归之名的么?”
彭玉麟听到这句,早已凄凄楚楚的淌下泪来。于是一壁拭泪,一壁微微地叹气。
曾国藩又摇手劝阻道:“这也不必伤感,现在只有赶紧教子成名,使她在那九泉之下,能够心慰,也是一般。”
曾国藩说到此地,忽见一个家人,捧了一包公事,前去请他批阅。他就忙同彭玉麟二人,细细看毕公事,方始命那人拿去,仍又接说道:“老弟当时对于一切亲友,既已承认未娶,难道没人前去替你说亲的么?”
彭玉麟见问,便又蹙额的答道:“怎样没有,还有人因见门生不肯答应,以为必有外遇的呢?”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些事情,倒是流俗之见,不必理他。至于老弟的第三桩事情,那个神道设教,本是愚民政策。扶乩开方,也极危险。老弟当时以为陈茶老米,不致吃坏,但须防到久病之人,全靠良药去救。倘若病家把这责任交与乩仙身上,不再去请名医,岂不因此误了日子,弄得即遇名医,也难医治了么?说到捉妖一节,狐仙五通,南北两方,都有出现。老弟彼时因为那个马桶盖之故,一怒之下,拿出玉瓶,彼狐竟至毙命……。
曾国藩的命字犹未离嘴,忽见两旁伺候酒菜的那些家人,都在别过头去掩口而笑。他就摆出庄严之色,而又和和蔼蔼的告诉一班家人道:“此事有何可笑。彭大人是不会怪你们的。
倘若换一生客,便不成体统了。以后不可如此。”曾国藩说完这句,又对彭玉麟接续说道:“此是邪不胜正,非有他也。老弟当时虽和我那敝同年金公老实说出,但是不能前去执途人而尽告之,补救只有一半收成。再说到现在的这位宓夫人,也能任由老弟,慨然出借如此巨款,当然是位极明大义的人物。她因看上老弟的人物,拟效文君之为,也是人情之中的事情,本也不可厚非。及至病入膏肓,欲以遗嘱要求老弟承认她为元配,这件事情,仍要怪着老弟,未曾将你实话告诉她的原故。”曾国藩说到此地,忽朝彭玉麟微微地一笑道:“这末老弟究竟和她有染没有呢?”
彭玉麟见问,陡把他的脸儿一红,假装咳嗽着的答不出来了。
曾国藩瞧见彭玉麟这般样儿,便把面前的一只酒杯端起,朝着他一举道:“快喝一口爇酒再说。”
彭玉麟此时正在没法,忙去喝上口酒,壮了一壮胆子,方敢鼓勇的答道:“门生本拟正式娶她。起初是一因手头拮据,诸事不便。二因那时的贼人围城正急,一时不及去顾此事。后来她又病了,更加耽搁下去。及至她有一天,陡然之间的病势沉重起来,她也自知不起,所以有那遗嘱之举。那时门生若去答应了她,固是不好,不答应她,也觉不好的当口,忽被贼人攻坍两丈城墙,人民一个鼓噪,方始暂且打断话头。后来她的毛病,,仍旧时好时歹,门生已经来此供职。又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命人前来唤我。等我到她那儿,见了我面,又没甚么紧要话头。不道言语之间,总在愁得她的病症难好。倒说这天晚上,竟是哀哀悲悲,死死活活,通常门生和她苟且一次。当时只怪门生鉴理不明,居然做了名教罪人。”
曾国藩不待彭玉麟再往下说,便接口说道:“如此说来,老弟只可以外妇待她的了。现在快去替她立一近族的嗣子;再助嗣子,替她夫妇二人合葬下土,于心也就安了。”
彭玉麟听说道:“老师教诲甚是,门生一定照办。”彭玉麟还待再说,忽见杨载福同了罗泽南两个,急急忙忙的走了进来,叫着曾国藩说道:“大人,安庆省城,又被洪军攻破,如何是好?”
曾国藩听了这个消息,不觉长叹一声道:“洪军如此猖獗,民无噍类矣。”
彭玉麟愤愤的接口道:“胡润芝既已率兵前去,怎么还是这样!”
曾国藩摇摇头道:“现在军权不一,你教润芝一个人又怎么样呢?况且新放的这位钦差大臣琦善,既不十分知兵,又倚宗室之势,决不肯去与润芝和衷共济的。你们只要看他,手握十万之众,至今犹在河南逗留,也可以窥测他的意思了。”
杨载福道:“听说这次去攻安庆的,就是那个四眼狗陈玉成。”
彭玉麟笑问道:“这个四眼狗三字,大概总是一个绰号吧。”
罗泽南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听得人说,说他真有四只眼睛。”
曾国藩道:“不管他是四眼狗也罢,五眼狗也罢,总之安庆一失,江西便危。他既然从下游杀去,一定志在南京。不知那位陆制台可在预防没有呢?”
彭罗杨三个一齐接口道:“我们听说这位陆制台,只宠一个爱妾,一切政事,不甚过问。”
曾国藩听说,连摇其头,没有说话。
彭玉麟道:“老师今天可也讲得有些疲倦,请去休息一下。我们也得出去料理公事。曾国藩站起来送出彭罗杨三个,大家各去办事不提。
这末所说的那个四眼狗陈玉成,倒底是不是长了四只狗眼的呢?不是的。读者不必性急,听我慢慢说来。原来这个陈玉成,就是洪大全的朋友。自从投入洪秀全的部下,所立战功,倒也不少,因此封为英王。有一天,同着林凤翔二人奉了东王之命,去攻蕲水、蕲州两处,他就当场对着东王说道:“依我之意,我与威王两个,还是各攻一处为妙。”
东王听说道:“这样也好,你们二人,就在我的面前拈阄。”
当下陈玉成便拈了蕲州,立即率了二万大兵出发,将到蕲州,便于离城十里的所在,札下营来。
当天晚上,他手下的部将,都去向他请令,以便第二天一早好去攻城。陈玉成听说道:“我常常地听见我们正副两位军师说:我们起义,原为吊民伐罪而来。只要清国的官吏,肯来投诚,便好免些杀戮。我既到此,应该谕知这个伍文元,叫他快快献上城池就是。”
众将听说,即请陈玉成快写谕单,陈玉成就命营中文案,写上一张谕单,命人送入城中。
伍文元接到谕单,不觉大怒的说道:“本州乃是朝廷的六品正印官儿,①为何降贼,岂不辱没先人。”伍文元一面说着,一面即把来人斩首挂上城头号令。
陈玉成据报,因见伍文元如此无理,方才大怒起来,连夜进兵,前去攻城。及到城下,抬头一望,非但满城黑暗,而且肃静无声,不觉一呆。忙暗忖道:难道这个妖头,②因为知道不是我们的敌手,业已悄悄的带了百姓,一齐逃走不成。陈玉成想到此地,即命他的部将范连德,不问空城实城,快快攻入再说。
谁知他的说话,尚未说完,陡闻一个信炮,就在黑暗之中,城内杀出一支人马,左边杀出一支人马,右边杀来一支人马,竟把他们的队伍,围在核心里了。亏他素负勇名,毫没慌张之状,提起一把大刀,耍着开四门的刀法,敌住官兵。那时范连德同了另外十几员裨将,生怕陈玉成有失,也是不要命的厮杀。当时陈玉成杀退了一阵,又是围上一阵。他虽一连杀了几阵,那班官兵,毫不退后,只是像个潮涌杀上。不防就在此时,他的左额上面,忽被一个清将伤了一刀。他更大怒起来,对着那个清将,大吼一声,跟手也是一刀劈去。那个清官,早已被他劈得翻身落马。顷刻之间已为乱兵踏做肉泥。此时那个范连德,也已一连杀死几个清将。那班官兵,方才不能支持,撒围而退。
陈玉成同了众将,怎么肯放,飞马就追。及他一马捎到城下,陡又听见一声炮声,城上的灯笼火把,忽又照耀得如同白昼的一般,所有的官兵,早已退入城内去了。同时又见城头之上,那个伍文元指着他在大骂。他见城门已闭,又有乱箭射下,只好忍了气的退回营去。一点人头部将一个未伤。
他忙向范连德、高宏发两个道:“这个姓伍的妖头,竟有一点布置。”
范连德不答这话,先问陈玉成的伤处怎样。陈玉成见问方才觉得疼痛起来。急去用手一摸那个伤处,果有龙眼大小的一个窟窿。
他也不答这话,仍又对着范高二将说道:“我想此刻尚未天亮,那个姓伍的妖头,瞧见我已受伤,一定不再防备。你们快快跟我就此杀去,包你得手。”
范高二人听说道:“这末我们也是暗中杀去,使他更加不防。”
陈玉成想上一想道:“这末我从东门暗中杀去,你们也是暗中的,悄悄绕到西门杀入,不得误事。”
陈玉成说完,即和众将分头发出。等得他到蕲州城下,守城兵士,果然因为打了胜仗,疏于防范,一个不留心,早被陈玉成爬上城楼,杀开城门,放入他的兵将,一直就向知州衙门奔去。
哪知他还未到衙门,早被范连德、高宏发二人,果从西门杀入,一脚杀到知州衙门,已和伍文元等人,在那儿巷战起来了。
伍文元本是一位文官,因为稍有一点调度的能力,所以陈玉成第一仗没有占着便宜。此时既已杀到衙门,伍文元手下的军队,早已逃散,虽有城守汪得胜、本城团防局长贵荫庭,保安队长黄得贵、汛地官魏冲霄等人,只有蟹脐,没有蟹脚,自然成了强弩之末,无济于事。没有多久,自伍文元以下,统统同归于尽,都做清朝的殉难忠臣的了。
陈玉成既见伍文元等人都已阵亡,他便一面先入衙门,注重钱粮等物,一面出示安民。那时天已大亮,陈玉成草草部署一下,即命范连德率兵五千,镇守这个蕲州,他就班师回到武昌。
天王、东王见他得胜而回,自然大喜。钱江正在替陈玉成的纪功的当口,忽见他的左额上面,有个龙眼大小的窟窿,还在淌血,忙问可是受伤。陈玉成点点头道:“不碍事的,砍了脑壳,也不过碗大一个疤儿。”
钱江因见陈玉成临阵受伤,便是勇敢的招牌,复又替他加上一功。陈玉成向着天王谢恩之后,便又问起此地的军情,以及威王林凤翔去到蕲水等等之事。
天王告诉他道:“此地连日都有战事。敌人方面,现在又加上琦善和胡林翼的两支人马,倒还罢了;只是那个妖妇李金凤的邪术,很是厉害,连那桂子秋也奈她不何。威王林凤翔已有报来,即日可下蕲水。”
陈玉成听罢,暗忖他和林凤翔同日出发,他已占了城池,回来缴令。林凤翔虽说即日可下那个蕲水,‘总已迟了一步。心下一个高兴,不由得大笑起来。
大家见他笑声未已,忽又哎哟一声道:“痛死我也。”急把双手紧捧脑壳。
天王、东王、北王、钱江、石达开、萧三娘、李秀成、李世贤、桂子秋、洪宣娇、陈素鹃、陈小鹃、秦日纲、吴吉士、刘继盛等等,都一齐围了上去,要想拉开陈玉成的双手,问他怎么。
陈玉成仍是捧了脑壳的答道:“伤痕破裂,痛不可忍。”
天王听说,即命吴吉士和桂子秋二人,扶着陈玉成回他营去。如有法术可医,赶紧替他医治。吴桂二人,扶着陈玉成去了未久,林凤翔又派人来报功,说是已得蕲水,即日班师。天王便命钱江传令嘉奖。
等得来人去后,弥探花弥樱忽然走来,先朝洪宣娇暗暗做上一个手势,洪宣娇乘人不备,也是暗暗答还一个眼色。弥探花方至天王面前,行上一礼,朗声说道:“臣蒙天王委充女兵总指挥使宫中的秘书监之后,时经匝月,毫无功绩可言,很觉惭愧。现有一本奏章,伏乞天王御览施行。天王接到手中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臣弥幼辔速取金陵,以定天京事:伏查北有北京,南有南京,惟从地理而言,南京负天堑之险,具赋贡之区,堪谓龙盘虎踞,形势非常;即文物衣冠,已胜于北京之闭塞多多矣。目今北京之为世人所重视者,以其为胡虏之宫殿在彼之故也。若我天王,定都金陵之后,北京即日可成粪壤。现在我方之不急急兴我王师者,无非为向荣、为张国梁、为江忠源、为吴文-、为胡林翼、为琦善,以及为妖妇李金凤暨妖妇之兄李孟群等等之队伍所阻而已。臣硬幻簦意为不如即用军师钱江放弃湖南之故策:一面饬派劲旅,连环与以上等等敌军鏖战,使其无力分兵南顾;一面宜遣英王陈玉成速攻皖省;皖省一得,赣省即可连带而定。皖赣乃为金陵之门户;门户无可掩蔽,内室岂不赤露,唾手可得之物,乌可不作最要之图。若与以上敌军无端恋战,坐失良机,使北廷有所准备,臣为天王危矣。愚昧之见,是否可行,伏乞当机立断。天下幸甚。臣亦幸甚。
天王看毕,一面递与东王、钱江、李秀成三个去看,一面便对弥探花说道:“弥卿之奏,正合孤心。但是英王陈玉成,此次行军受伤,不知何日能愈。”
弥探花尚未答言,钱江已将奏本看完,忙来接口向天王奏道:“英王之伤,尚非要害,大概三五日内,必可告痊。我们赶紧预备起来,也得几天。”
天王听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军师可与东王商酌办理。英王要调何人何队,命他自行奏陈便了。”
东王听说,忽向天王奏道:“东征之事,臣当与军师下去斟酌办理,不必天王躁心。天王乃是万金之躯,现在日理万机,恐劳圣惫,反贻群臣之忧。臣拟请天王将那天父临身一事,不妨恳求天父,改临臣身,由臣代为宣传就是。”
原来洪秀全的假借天父临身,在那花县原籍,以及桂平、金田等处,尚不过以坚教民之信仰为意旨。及至起义以后,又藉此事镇慑将士之心。其实本属虚无缥缈,何尝有甚天父。不过他的手下,明白此事是假借的人物,仅有钱江、李秀成、石达开、杨秀清四人而已。连他妹子宣娇,以及仁发、仁达、大全等等都不知道,其余的将士,当然更加不必说了。但是钱江、石达开、李秀成三个,本来忠于天王,自然代为宣扬,不去说破。
独有东王杨秀清这人,因为洪秀全从前替他看过风水,曾经许过他有九五之尊。照他意思,恨不得此时就与洪秀全易位,他做天王,洪秀全去做东王才好。只因钱江、石达开、李秀全三个,都有奇谋;洪宣娇、韦昌辉、洪大全、洪仁发、洪仁达等人,都有武艺。他与洪秀全两个,各人手下的心腹将士,人数虽然相差无几,可是起义的名义,却是洪秀全为首的。此时既有种种关系,不能居然谋夺大位,只好先将这件天父临身,最能镇慑人心的秘诀,先去攫到手中再说。
谁知这位洪秀全天王,果为杨秀清所制,一闻此奏,心里虽不愿意,面上不能不允。天王既允此事,东王方始大喜而退。
没有几天,钱江的粮饷等项,刚刚预备妥当,陈玉成的伤处却也好了,好虽好了起来,不过却成为一只四眼狗了。正是:
欲占龙庭原不妥
任呼犬号也称奇
不知陈玉成怎么会成四眼狗的,且阅下文。
第二六回 陆总督携姬援小舅 钱军师遣将捉清官
天王洪秀全,既准弥探花弥又奏,即今军师钱江,预备一切,以便陈玉成率兵去攻安庆。等得钱江的军械粮饷,刚刚办齐,陈玉成却变成一只四眼狗了。
原来陈玉成这人,武艺虽好,性子太急。平时打仗,每因性急之故,弄得美中不足,常有之事。此次既由弥探花保他去攻安庆,当时他就逼着吴吉士和桂子秋两个,用尽了各人的本事,急切之间,不能将那伤疤治得收口,陈玉成便急得双脚乱跳起来。
忽然被他想出一个法子。问着吴桂二人道:“这个伤疤既是不能马上收口,我想索性把我右额上面,也弄一个同样大小的窟窿。两个窟窿里头,统统嵌上一粒黑的棋子,使人看去,完全像个四只眼睛一般,大不了人家喊我一声四眼狗罢了。”
吴桂二人,只好依他办理。及至办好,说也奇怪,那个窟窿里头的血肉竟将棋子四面包住,宛同天生一样。
陈玉成自去照照镜子,不禁大喜道:“我的脸儿,本来长得难看,这样一来,倒也成了一个怪相。”
吴桂二人随便附和几句,便同陈玉成去见天王。那时天王正与钱江在谈军务,一见陈玉成那种相儿,不禁大笑起来道:“古时候有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杨戬,现在我们太平天国里头,又有一个四只眼睛的英王了。”
陈玉成听了,也就大笑道:“我本来望我多生两眼睛,好替天王查察坚细。”
天王点首问道:“现在你已痊愈,你要带着那些将官同去呢?”
陈玉成道:“獬面这人,第一须得带去。第二是还得多带船舶,因为安庆省城是沿着长江的。至于将官一层,我的部下已经够用的了,不必再要帮手。”
天王和钱江两个,因见陈玉成对于水陆两方,均在注意。即令獬面率着五百狼兵,去替陈玉成冲锋;又命苏招生、吴定彩二人,带领本部水兵,各率船舶一千艘,都归陈玉成节制。
陈玉成正待退出,又见钱江对他说道:“英王此去,若得安庆,最要紧的是:须将那里筹饷局总办,名叫张彦良的那厮生擒过来,我有用处。”
陈玉成忽把他的脑壳一侧,想上一想道:“此人似乎不是甚么名将,军师要他怎甚?”
钱江道:“此人虽非甚么名将,却是江督陆建瀛的宠妾张氏之兄。”钱江说了这句,又对陈玉成道:“英王不必管我,你只杀奔安庆。我当另派大将,在你背后,去攻九江。要使清军,不能联络,包你有益便了。”
陈玉成本来是很信服钱江的,当下只把他的脑壳连点几下,辞了天王,立即督队出发。
那时琦善本人尚在河南,单命一个名叫贵富的参领,率兵一万,来到湖北,帮助胡林翼而已。向荣见着钦差琦善只知自己,不顾国家,早就对着江忠源说过:他说琦善以十万之众,只在湖南按兵观望,真是贻误大局不小。倘能率着大军,迅速来到此地,以拊洪军之背;我们再击洪军之面,且有李孟群、李金凤兄妹二人,在助我们,此地自然不难立下,现在他却逗留不进;眼看洪军这般猖獗。倘若洪军一面与我们在此厮杀,一面再用两支奇兵,一取九江,一取安庆,那就使我们不能首尾兼顾了呢。
江忠源本在防得此着,一被向荣说中心事,不觉长叹一声的,便对向荣说道:“老帅所说,正与江某所虑相同。要末让我率了我的本部人马,去到太湖、宿松两处驻札。那里乃是安徽省的第一重门户,若是单靠那位蒋中丞去保守城池我就很不放心。”
向荣慢慢地捻着长髯,又跟着摇首道:“安徽省分,乃是江督陆制军的辖境。廉访擅自前去驻扎队伍,不免削了他的面子,恐怕他不甚为然吧。”
江忠源听了,只气得把他的双脚一顿道:“朝廷派了这班颟顸的人物来作封疆,真正的自己要失江山。”
江忠源正待再说,忽据探子来报,说是洪军那边,业已派了英王陈玉成率领水陆军队一二十万,打算偷过九江,去袭安庆去了。江忠源犹未听完,顿时把他的牙关一咬,双袖一勒道:“我现在只有不要这命,就去先和洪军拚了再说。”说字未已,早已头也不回的走了。
向荣眼看江忠源去后,暗自忖道:他还是位文官,都要前去拚命;我乃身为钦差大人,怎好不去杀贼。向荣想到这里,急急下令,会同张国梁两个,轮流着的去和洪军厮杀。
洪军方面,本有东王率领大军,专敌他们的。他们如用军队攻击,东王就命队抵御。他们如用李金凤的法术攻击,东王就命吴吉士、桂子秋两个,也用法术抵御。这样一来,直弄得向张二人,真正无力可施。
那知钱江真有奇谋。一等英王陈玉成出发之后,他就去向天王献计道:“此次英王的去攻安庆,当然越过九江那边关口。依臣之意,不如就命东王在此牵制向张江李四支人马,天王却暗暗的,亲率水陆大军,杀往下游。既可乘那江西军队,未曾防备,取之不难;又可去做英王的后援。弥探花的奏请三攻安庆,也无非取这急进之策而已。我们若没大军去随英王之后,英王孤军深入,也很危险的吧。”
天王连连点首大赞道:“军师言之有理,快请军师下令就是。”
钱江便请东王同了吴吉士、桂子秋、萧三娘、陈小鹃,统兵十万,在与湖北的官军厮杀。又命胡以晃、秦日纲二人,统兵十万,镇守汉阳,接应东王。又命忠王李秀成,率同新从广东来的,那个牢头禁子陈开,以及广西土匪首领,名叫林启荣的两个,带了二十万人马,径取九江。
自己便与天王统率大军百万,分作两路:一路由蕲水取道太湖,沿潜山趋三桥,直进安庆。一路由宿松沿荆桥,入石碑,会攻安庆。又以石达开为前部先锋;以林凤翔、李开芳二人为左右护卫。并将百万大军,分为五队:第一队是北王韦昌辉、谭绍二人,第二队是李世贤、黄文金二人,第三队是罗大纲、曾天养二人,第四队是洪仁发、洪仁达二人,第五队是洪宣娇、陈素鹃二人。又以状元刘继盛和榜眼二人,充全军的秘书监;探花弥尤猿渑兵营中的秘书监;万大洪、林彩新二人,充运粮官;赣汉英、洪大全二人充辎重运输官。钱江发令既毕,大家各去部署人马。
天王便谨择于太平天国三年,正月初十壬寅日出师,就是咸丰三年。出师之日,又因此去最重水军,除命萧三娘兼统船舶二千艘,守护汉口之外,又令陈坤书率领大小船舶八千艘,沿江进发。当时第一队第三队的人马,号称左军,直进宿松。第二队第四队的人马,号称右军,直进太湖。第五队作为左右两路的接应。
岂知钱江同了天王的大军,正在浩浩荡荡的进发之际,半路上忽见一个探子飞马来报,说是英王陈玉成连用妙计,已经克复安庆。天王洪秀全,一听这个捷报,不禁又惊又喜,弄得一时不及问话。钱江在旁,急命探子快快说来。
探子便详详细细的禀说道:“英王爷一等出发之后,即令心腹密探,分头去探安徽抚台蒋文庆,和南京制台陆建瀛二人的举动,嗣据密探回报,说是蒋抚台自从得了湖北失守之信,早已手忙足乱,一无办法。及知英王爷去攻安庆的消息,只得一面急将各处的镇台,统统调到省垣,保守城池;一面飞报南京陆制台那里,请他立发大兵援救。
“谁知那位陆制台的身边,有位宠妾张氏,一听安庆危急,她就披头散发,大哭大闹的对着陆制台说着,她有一位胞兄张彦良,现在安庆省里当差。安庆省垣若被我们这边夺来,还算小事。她的胞兄,乃是世代单传,倘有疏虞,就是陆制台去抵他命她也不能答应的等等说话。陆制台本也在想,亲到安庆一走,又见那位宠妾张氏,闹得厉害,当下便带同张氏,统率十万大兵,就向安庆开拔。
“英王爷一得此信,立命前部先锋尤大海将军,率领五千人马,改了清兵的旗号服式,去到安庆城下,叫开城门冒充陆制台的前站到了。那时那位蒋抚台,正在盼望援兵,一见陆制台的头站已到,怎么会防假冒,当即放入,命在义仓驻札。
“英王爷得着蒋抚台已中他的妙计,于是一面又用一个奇计。暗派奚英、袁豪两员大将,领兵三千,去到集贤关外埋伏,一面马上自率大兵,杀到城下。就令獬面将军,率着五百狼兵,放起信炮;城里的那位尤大海将军,也是一个信炮,立即杀到城下,大开四门,獬面将军同着五百狼兵,首先冲入;英王爷的大兵,随后跟入。
“当时那位蒋抚台,一见已中敌军之计,只得叫苦连天,随着那个寿春镇总兵,名叫李占鳌的,一同急急忙忙的逃出北门,想向桐城奔去。谁知刚出集贤关不远,走到那座龙山的林木深处,陡然之间,听得一个信炮一响,两边突出一彪人马,口中齐声大喊一声,蒋文庆快来纳命。喊声未已,奚袁二位将军早已杀出,就要活擒蒋抚台和李总兵二人。当时蒋抚台一想,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顿时自刎而亡。那个李占鳌总兵,虽有一点本领,可是寡不敌众,战了一阵,也被奚袁二将斩于马下。所有随从的清兵,没有逃走一个。
“英王爷既占安庆,复又下令,不论军民人等,能够生擒那个张彦良献上的,赏银三千。第二天大早,就有一二十个卫队模样的人物,果把张彦良献上。英王爷给过赏银,已把张彦良拘进一室。至于那位陆制台同了他的宠妾,是否退回南京,因为探子急于要来禀报,尚未前去探明。”
探子一直说到这里,钱江大喜的对着天王说道:“恭喜天王,贺喜天王。安庆一得,那座南京,指日即入我们掌握,固然可喜。就是这位英王,素来乃是一个有勇无谋之人,此次竟会连用二计,一得城池,一斩清吏,这真正的可为天王贺了。”
天王听说,忙把手向钱江一拱道:“这场大功,虽为英王所有,总逃不出军师调度之力。”
钱江连连摇头,不答这话,单命从人,重赏这个探子。奖他探得仔细,讲得清楚。探子谢了退去。
钱江又对天王说道:“英王虽得省垣,四面的外府州县,不能一时传檄而定,须得宿松、太湖两处的人马,都有捷报到来,方能放心。现在快快前进再说。”
天王听了,于是下令前进。刚走一程,又接探子报到,说是湖北的向荣、张国梁、江忠源的三路人马,已得安庆失守之信,弃了湖北,都已间道的分向宿松、太湖一带去了。
钱江即命从速再探。忙对天王说道:“如此说来,果然不出臣弟所料。”钱江一面在说,一面侧头似在想计,没有多大时候,忽然笑对天王道:“臣弟已有一计,必定可擒江忠源那厮的了。”
天王问是甚么计策,钱江接口答道:“臣弟料定江忠源那厮,一定去守潜山。我们赶快选出一个貌似蒋文庆的人物,命他假扮了蒋文庆,暗令黄文金率领本部人马,也是打着清军的旗号,假说蒋文庆已从重围逃出,要与江忠源会合同保庐州,再行谋复省垣。江忠源未必识破此计,那时便好活捉那厮。”
天王听了大喜,立即下令照办。
及至黄文金同了那个假蒋文庆,由碎石岭、沿三桥直趋潜山到达城下,已是三更时分。疾忙抬头一望城上,果然是江忠源的旗号。忙暗忖道:我们军师,真神算也。当下便命兵士叫城,说是蒋抚台到了,快快开城,江忠源那时尚未知道蒋文庆的噩耗,一听蒋文庆连夜到来,慌忙亲自上城观看,至见那假蒋文庆在那火光之中请他快快开城,又见都是清兵旗号,自然不防洪军再去用计。便一面传令开开城门,一面又对蒋文庆说道:“此城太小,不便再容多军,可请中丞二人入城,所有队伍,统统暂札城外。”
哪知江忠源的道声未已,城门已经大开。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只听得一声大吼,就见突然的闪出一员敌将,杀入城来。清军匆促之间,不能抵御。又在深夜,不知敌人究有多少,人心无不大乱。江忠源至此,始知他也中了敌人之计。只好急领本部人马,直出北门而去。黄文金进城之后,一壁下令安民,一壁连夜飞报天王那里。
天王和钱江二人,直至次日傍晚,始率大军赶到。钱江问知江忠源已逃,便仰天大笑道:“姓江的果有能耐。但是我已早经防到此着的了。”
黄文金不及去问此话,单说大军既到,可让我去追赶姓江的那厮。
钱江点首道:“你去追赶也好,倘若追到姓江的,只要死尸,不必生擒。因为姓江的乃是一只猛虎,他能早死一刻就好一刻。”
黄文金奉命,飞身上马,即向北门追了上去,沿途打听乡民,都说去得不远。哪知赶了半天,仍旧没有赶上。黄文金方在马上自叹道:“清军之中,确有人材,可惜没有一个好好的知兵统帅。不然,我们真正的还得大费一番手脚呢。”黄文金一边在转念头,一边仍向前面追去。
这末那个江忠源,究竟又到哪儿去了呢?
原来江忠源自从逃出北门,看看手下的兵士,已经逃散一半。虽然有万人,但是个个已同丧家之犬,漏网之鱼一般,此时万难再战。只得率了残兵,直向前奔。
及到青草桥的地方,回头侧耳一听,幸没追兵之声。又见兵士们,个个都已人困马乏,万难再走。只得下令,暂且休歇一下。哪知那班兵士,不去休歇,倒也罢了,这一休歇,竟大都要瘫化起来。江忠源一见此种形状,连说不好不好,这种样儿,追兵一到,还有生理不成。立刻急又下令,逼着兵士前进。兵士无法,只得暗暗怨声载道的再向前走。走未多时,前站的兵士,忽又突然的鼓噪起来。江忠源忙去攫刀在手,一马冲上前去,查看究竟。谁知不看也罢,这一看,连他自己也会叫起苦来。
你道为何?原来见是一条大河,阻住去路。既无舟楫可渡,又没他路可走。江忠源至此,陡把他的双眼珠子一突,跟着吁了一口长气道:“此乃天亡我也。”
江忠源的道声未已,只见他的军中,匆匆的闪出一员猛将,奔到他的面前,双手先向他自己的脸上一撑。厉声的说道:“主将所负勇名。此刻怎么作此自馁之态。要战就战,要走就走。”
江忠源急将这人一看,乃是他手下的后营营官鲍超。江忠源又摇着头的答道:“春霆我自从将你向胡润芝中丞那里调来之后,你也助我立功不少。但是此时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请问一声,叫我怎么办法?”
鲍超道:“我军虽败,大概还有万人。主将只管快请沿河前进,我来挡后。追兵果到,且看他们把我老鲍怎样!”
江忠源听了这句壮语,真就沿河走去。不防就在那时,陡又起了一片喊杀之声。非但岸上斜刺里冲出一彪洪军人马;就是水上,也有无数船舶都从小港之中杀了出来。此时鲍超的一营人马,又在殿后,急切之间,不能赶到前面。江忠源一见事已至此,生怕被那敌人活捆了去,于是也不再与鲍超一别,立时自刎,殉了清国。
水陆两方的洪军,既见江忠源已经自尽,都来争抢尸首,要去献功。幸亏鲍超一马飞到面前,一边提起江忠源的尸首,负在肩上,一边飞身下马,凫水渡河,如履平地。一种使人不敢正视的样儿,竟把洪军水陆两方的兵将,无不看得呆了。大家呆看一阵,方才醒了过来,渡河追赶。可是早已不见鲍超影子的了。大家只得把那江忠源未曾逃完的兵士,乱杀一阵,杀杀水气。
现在不讲洪军会同黄文金回报钱江,先把鲍超个人之事,叙他一叙,好使读者明白。
原来鲍超自从充发出去,被人救出之后,转辗的到了湖南,几几乎又至流落。后来还亏杨载福招募水师的机会,他就投了进去。先充兵士,继作什长,旋升哨官;复又从战岳州、金口有功,保了守备;再战武昌、汉阳两役,升了都司,改隶胡林翼部下。那时江忠源正驻兴国一带,因见鲍超每战皆捷,即向胡林翼咨调过来,任为后营营官。初意无非爱他饶勇,可作臂助,何尝防到日后他的尸首,全亏他来背去。
当时鲍超背着江忠源的尸首,既脱险地,一脚来到金陵。但是他的上司,已经全军覆没,一时无可投奔。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见一位长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他擦身而过;一见了他,慌忙驻马问道:“春霆何以只身到此?背上又是何人?”正是:
尸体又能全个返
英雄何惧出身微
不知那个长官何以认识鲍超,且阅下文。
第二七回 锦上添花李忠王报捷 瓮中捉鳖吴观察生还
鲍超背着江忠源的尸首,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忽见那位长官驻马问他说话,赶紧定睛一看,方知那位长官,就是和他上司最投机的钦差大臣向荣,不禁心里一个酸楚。忙把江忠源的尸首一指道:“回老帅的话,江公兵败自刎,这就是他老人家的尸首。”
向荣急向江忠源的尸首一望,见他面色如生,那种忠心报国之气,仿佛犹在他的嘴里吁出,不觉拭着泪的命他随从,接过江忠源的尸去。方对鲍超说道:“春霆如此忠义,也不枉江公以国土待你一场。且到我的行营,慢慢儿细谈吧。”
及到营内,向荣一面吩咐随从,去把江忠源的尸首,暂且从丰棺殓,然后奏报请恤,一面细问鲍超此次失败的细情。
鲍超忙从头至尾,一句不漏的述了一遍。向荣听毕又欷s[的说道:“这般说来,江公却也疏忽一点。话虽如此,国家又折一支栋梁了。”
鲍超也问道:“老帅既已来此,可曾知道陆制台,究有甚么办法没有呢?”
向荣见问,却把手向着鲍超用力一扬:“他有屁的办法,不过只在大怪人家罢了。”鲍超听了不懂。
向荣又接说道:“安庆地方,本是他的辖境。岂知他一接了蒋提台的告急文书,就把他那一个姓张的宠妾,带着同走。不料未到安庆,已得失守之信。他的这个张彦良小舅子,也被敌方掳去,逼他拿这南京城池去换。磋商几天,没有结果。他就托故回来,一见了我,口口声声的怪我在那武昌,没有扑灭敌人,以致养痈成患,带累了他。”
鲍超听到此处,直气得跺脚的答道:“老帅也是钦差,何必去与这个糊涂虫商义,理应自己作主杀贼,以复国士才是。”
向荣连连摇头道:“不容易,不容易。春霆莫非还没有知道吴文-制军,也在黄州阵亡了么?”
鲍超大惊道:“怎么,难道那个伪东王杨贼,一等我们走后,他就猖獗起来不成。”
向荣摇摇头的答道:“这也并非是杨贼,忽然猖獗起来。一因我们的几路人马一走。二因琦善钦差,天天有公事到吴制军那儿,说是他的大军即到,岂知终于不到。三因那个女贼桂子秋的邪术,真也厉害。可巧李金凤小姐,又患痢疾,没人去抵邪术。所以吴制军有此不幸之事。”
鲍超忙问道:“这末鄂督一缺,是不是我那老上司胡润芝中丞升补了呢?”
向荣摇手道:“不是。已由荆州将军官文调补,湖南巡抚,也换了骆秉章骆中丞去了。”
鲍超道:“张亮基中丞呢?”
向荣道:“他也升了云贵总督。皇上一得吴文-制军阵亡之信,不胜震悼。除一连调动了几个疆吏之外,又命曾涤生侍郎,大练水师,以便出击长江之贼。”
向荣说到此地,又朝鲍超望了一眼道:“现在政权不一,春霆教我怎么作主?”
鲍超道:“现在我们一军,既已全军覆没,标下无处投奔,怎么办法?”
向荣想上一想道:“你是一员虎将,怎好让你闲着。现在我暂拨五个粮子给你统带,你就先去帮打安庆,我和张国梁军门的两路人马随后即到。”
鲍超谢了一声,马上下去接统粮子,就向安庆奔去。尚在半路,已接探子报称,说是伪天王洪秀全,伪军师钱江,已由宿松、太湖两路进驻安庆,现下正和上海道台吴来吴大人,以及洋人的大炮队伍,在那芜湖以上,沿江一带厮杀。鲍超听毕,急又改道芜湖,去助吴军去了。
原来那位吴来吴道台,本是一个书生。平日因爱看看兵书,肚子里头,多少装了几部进去,便以诸葛复生,孙吴再世的自诩起来。后来不知怎么一来,被他得了上海道缺。因与洋人接近,他就向洋人商借了几百尊西洋大炮;并请洋人统带。复将广东、福建两省的大小拖舵,一口气招集了数千艘,马上飞禀江督陆建瀛那里,自告奋勇,愿去克复安庆。
那时陆制台回到南京未久,正在外受钱江之逼,要他把那南京去换张彦良其人;内受张氏之闹,也要他把那南京换回张彦良其人。兼之催他恢复失地的上谕,又同雪片般的飞至。方在左右为难,上下见迫的当口,忽见吴来这个公事,险把他的牙齿,笑掉下来。当下马上亲笔批准,先发饷银十万,命他克日出发。功成之日,准定奏请署理皖抚。
吴来奉批之后,自然喜出望外,正待出发,忽见一位督署里的文巡捕到来,说是奉了姨太太面谕,特地差他来此,一同去到安庆。因为姨太太的老兄,张彦良舅大人,现在被贼掳去,以备克城之日,便好护送返回。又说姨太太还带信给吴来,先以夺回她的老兄为要,安庆城池,尚在其次。吴来听说,忙不迭的连连答应。出发那天,又奉江督公事,命他兼了全省营务处的衔头。此时的吴来,因感江督两夫妇的知遇,除了上海道缺关系很大,不能立即以身殉国之外,其余无不甘愿。
哪知事为洪军的探子探知,漏夜飞报钱江。
钱江据报,即在天王面前,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报告此事。
大众听毕,石达开首先发言道:“照平时的国际公法,或是战时的国际公法,甲国内战之事,乙国不得干预。如今洋人竟允吴某私人之情,帮助官兵,来扼我们,我们大可照会彼国外陆两部,令他一面迅速自行唤回这些无赖洋人,一面正式的书面道歉。”
钱江不待石达开说完,连连乱摇其手的说道:“翼王之言,虽是按照公法而言,可是远水难救近火。洋人既敢倚仗炮火厉害,胆敢附助胡虏,来压我们;翼王勿忧,且看看区区,略用一个小计,管教他们片帆不回就是。”
天王听了大喜,忙问钱江计将安出。钱江笑而不答,先去对着北王韦昌辉咬着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阵。北王听毕,立即退出。
钱江又对石达开说道:“翼王谋勇兼备,上次担任前部先锋之职,行军大利,这回还得烦劳一行,不可推却。”
石达开慌忙笑答道:“军师本有神出鬼没之计,石某奉命出师,无非奉行军师之命而已。既不敢言功,也不敢推却。”
钱江听罢,即命洪仁发、赖汉英、洪宣娇、陈素鹃、陈坤书、陆顺海、赖文鸿、曾天养八人,各率五百艘船舶,悉听石达开、韦昌辉二人调遣。
大众奉命去后,钱江方对天王说道:“行军之事,最重机密。天王暂勿性急,且看臣弟三天之内,杀退洋人,再与天王贺喜。”
天王听说,始不再问。刚待散会,忽见李秀成专人送信前来,天王拆开一看,只见写着是:天王殿下,臣弟奉命来取九江,连番大战,直至前日,始将九江克复。现在一面安民,一面分兵进攻南昌。
微闻城中之文吏武将,均属谋勇兼全者,即能攻克,似非旦夕事也。然此间究属腹地,无关清国之死命。伏祈天王迅取金陵,俾得定都其间,以定亿兆人民之望。倚马匆禀,容俟详报。
忠王李秀成谨上
天王看毕,不胜大喜,一面将书交与钱江,答复忠王。一面又命洪仁达携银十万,去到九江,犒赏兵将,方才散会。
当天晚上,石达开连夜去见钱江道:“军师白天,有些说话,不肯宣布,究是怕的那个?”
钱江望了一望窗外。方始答话道:“我的计策,本来也没甚么奇突之处,不过取其人所不防者我乃为之。今天会上,因见人多口杂,难免没有东王的心腹在内。倘知我的计策,虽然不致前去私通外国,但是恨我竭力附助天王,恐怕乘隙败我之谋,不可不防。”
石达开拜服道:“军师真细心人也。从前诸葛武侯的行军,他也不过一生谨慎而已。”
钱江谦逊几句,便谈别样。石达开瞧见钱江不谈军事,坐了一会,也就退出。直至第三天的早上,钱江始命人去相请。石达开慌忙跟着来人,去见钱江,及至入内,只见韦昌辉、洪仁发、洪宣娇、陈素鹃四人,已经先在那里。大家见他进去,一齐离座招呼。
钱江就请石达开与大众一同坐下,单对石达开说道:“现在正是仲春天气,雨水必多。今天此刻已是陰云密布,晚上必有大雾。”
钱江说到此地,又问韦昌辉道:“北王所造的假人假船,今天傍晚,一准可以完工么?”
韦昌辉忙答道:“不必等到傍晚,午后即可完工。”
钱江又对石达开道:“我已请北王亲去监工,造了五千只的假人假船。船乃一块木板,板上都是皮包草人,皮人手上,各挂明角风灯一盏。灯内点着用我那-制的火毯,见风愈明,过水不灭。洋人远远望来,必定误认真人真船,必定在那大雾之中拚命放炮。炮弹到水,即没效力。只费半夜工夫,洋人的弹子必绝。那时我们再以水师放出,一定大获全胜。”
钱江的一个胜字,尚未离嘴。洪宣娇早已格吱吱的笑了起来道:“好军师。好妙计。我此刻虽未临阵,也能料到洋人,必中我们此计。军师在那三天之前,就能算到今天晚上,必有大雾,恐怕桂子秋也没这个本领吧。”
大众不待宣娇说完,一齐去问钱江道:“军师之计,只要洋人肯来上当,还有何说。我们所防的,只怕洋人因见大雾,不肯发炮,那就白费心思了。”
钱江连摇双手的笑道:“诸位放心,今晚上倘没大雾,我们前去搦战,洋人用那以逸待劳之计,不肯应战,或者难说。若有大雾,因为一时看不清楚,如何还敢不放他的大炮,以保自身。”
洪仁发接口道:“这样说来,我明白了。从前三国时候,孔明的去向曹兵借箭,即用此法。”
钱江笑着点头道:“福王讲得不错。”
陈素鹃也来向着钱江道:“军师,今天晚上的大雾,何时才止。”
钱江道:“素鹃将军,不必愁此,不是钱某说句狂语:大概今晚上,洋人那边的炮弹已经放完,这个大雾还没有退呢。”大众听说,方才放心。
石达开便同大众退出,各去布置晚上出战之事。谁知尚未傍晚,真的大雾迷天起来。各人心下,暗暗欢喜。一到酉刻,石达开发令已毕,六员大将,各乘战艇,即将所有假人假船,直向吴军那边驶去。
那时吴来正在他的坐船,和那洋兵统带,商议军事。陡见江心一派火光,顺流而下,只当洪军水师大至,再加又是黑夜,又是大雾,果然不辨真假,急与洋兵统带,同出船头一看。
吴来正在心惊胆战,却不防那个洋兵统带,忽然大笑不止。吴来忙问所笑何事?
洋兵统带道:“洪军只能陆地称雄,并不懂得水上行军之法也。”
吴来又问何以见得?
洋兵统带道:“乘雾进兵,实犯军家大忌。观察毋须着慌,今天晚上,定教洪军那边,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就是。”
吴来仍不放心,又问计将安出?
洋兵统带道:“彼军枪多炮少,不能近前攻我。我们既多大炮,可从远处击之。”
吴来听说,方始下令,吩咐水兵,快快开炮轰击来船。水兵一声得令,一连开上二三百发大炮。那种隆隆之声,几乎把天都要震下来的样子。洋兵统带,忙又取出一架千里镜,去望洪军。因为那时西洋的科学,发明未久,还没探海灯的这样东西,只仗千里镜能够望远,已经便宜不少。
当时吴来便在旁问道:“敌人那面,打坏多少船只了?”
洋兵统带一边眼里在望,一边口上答道:“坏得很多,坏得很多。”
吴来听说大喜道:“这样说来,不必半夜,便好轰尽敌人了。”
洋兵统带又点点头道:“何必半夜。”
谁知他的夜字,刚才出口,忽又大惊失色的连说不好不好,我们中了敌人之计了。吴来正待问话,又见洋兵统带,慌里慌张的在问他的手下,炮弹还有若干?
又见他的手下答道:“再待半小时,不能击退敌人,我们便没炮弹再发。”
又见洋兵统带连连挥手道:“不管一时半时,快快再发。”
吴来此时不能再待,忙问道:“中了敌人甚么计策,快快说给我听。
洋人统带不答吴来,已在东张西望,要想逃走的样儿。吴来瞧出苗头,连忙道声不好。正在也想设法逃走的当口,说时迟,那时快,陡听得敌军在那大雾之中,一时金鼓齐鸣,人喊马嘶的似有无数船只,杀奔前来。
那时洪军的船舶,已由陈坤书督率,早把吴军船只,团团围住,箭似飞蝗的发出。洋兵统带,既因炮弹发完,黔驴之技已尽。吴来本来不知武器,试问怎样抵御。幸亏洋兵统带,还有一个急救之方,赶紧竖起白旗投降。陈坤书虽知西洋有此例子,但是事关重大,不敢擅自作主,一面暂时停攻,一面命人飞报石达开候令办理。
不到半刻,已见石达开率了众将,亲自坐船前来。此时陈坤书已把洋兵统带和吴来等人拿下,便将二人押到石达开跟前。石达开即命洋兵统带,缴出大炮,订明以后不准再助清国,洋兵统带当然唯唯如命。
石达开一面命人护送洋兵统带回他上海;一面又命陈坤书督同部下,把那所有大炮,以及船只,检查呈报天王。自己即将吴来,押见钱江。
那时天已大明,雾也退尽,一轮红日,照着吴来的那种觳觫之状,使人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气。
当下钱江便质问吴来道:“吴观察,你我都是汉人,我们天王的此次起义,也无非为了种族关系。谁知你这位吴观察,非但帮着胡虏,前来厮杀,还要去请洋人,携此无情大炮,来伤同胞。”钱江说到这里,又朝吴来的脸上望了一望道:“我也知道那个引狼入室的吴三桂,定是你们祖上。他借清兵,你借洋兵,你真是好称得起一个跨灶的子孙呢。”
吴来一直等得钱江说完,方才红了脸的求饶道:“吴某一时糊涂,忘了种族问题。现被你这位军师提醒,始知不是。”
钱江道:“你既知错,我可放你回去,带信给你们的那位陆制军。限他三天之内,即献南京城池,赎他那个小舅子回去。否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人民多伤性命。叫他快快放些天良出来,不要为了他一个人的前程,便令百姓遭殃。”
吴来听说,慌忙跪下磕上几十响头道:“吴某回去,一定将这好意的口信,带给陆制台便了。”
钱江放走吴来。又将各人之功记下。
此时天王亲自赶来慰劳将士,大众也极高兴,独有钱江一个人支颐深思,反有不乐之色。
天王忙问道:“军师昨晚上的这条妙计,打了一个胜仗,还是小事,我们这里,无端的得了几百尊的西洋大炮,以及数千艘拖船,真是大喜之事,军师此刻似有不悦之色,却是为何?”
钱江微微地摇着头道:“天王有所不知,向荣、张国梁等人,都是我们的劲敌。他们只是按兵不动,定在取那以逸待劳之策。我们若攻南京,大大的还有几场厮杀呢。”
天王正待答话,忽见探子飞报,说是那个陈小鹃,亲由武昌赶到安庆,因见天王在此慰劳将士,已在后面赶来。
天王听说,急问探子道:“莫非武昌有变不成?”
探子答道:“据陈小鹃将军说,吴吉士丞相与桂子秋副指挥使,统统阵亡。”
天王听了不觉大惊道:“这样说来,武昌一定难保了。”钱江不来插嘴,单在下令,快快退兵。
韦昌辉忙来阻止道:“军师深明大势,现在乘胜去攻南京,一鼓可下。以韦某之见,宁可失去十个武昌,不可失去一个南京呢。”
天王接口道:“武昌乃是长江上游,上可入川,下可窥宁。况且我军得此武昌,也非容易。军师主张退兵回援深合我意。”钱江连连点首道:“天王之言是也。”
韦昌辉不便再说,只好眼看着失此机会,去让钱江退兵。
这天晚上,韦昌辉那能睡觉,忙去问石达开道:“军师退兵去援武昌,翼王何不一谏。”
石达开道:“谏也无益,故而不言。”
韦昌辉听说,便气得涨红了脸的说道:“这样说来,翼王不是有意在看我们天王的冷眼了么?”
韦昌辉说了这句,又叹着气的说道:“唉,人人瞧见东王势大,都去巴结。我以为你是我们一党,谁知真失眼了。可是我姓韦的,自从跟着天王哥哥起义以来,不问冲锋陷阵,不管出生入死,只知辅助天王而已。待我明天自领一军,直攻南京。继吃败仗,我也甘愿。”
石达开听到此地,知道韦昌辉这人,是个能说能行的,不要因此破了钱江之计,急将韦昌辉一把拖至跟前,和他咬上一阵耳朵。韦昌辉听毕,方始大喜而去。正是:
计中有计才真大
谋上加谋事亦奇
不知钱江究是何计,且阅下文。
第二八回 冯兆炳别母远投军 陆建瀛诵经求退敌
钱江退了一二十里,还不见官兵的动静,正待下令再退的当口,那个陈小鹃,已由水路赶到。钱江命陈素鹃导她上船,引见天王之后,命她坐下问道:“吴吉士、桂子秋二人,都有法术,怎么竟至失利,其中必有原故。”
陈小鹃见问,皱了双眉的答道:“此话很长,容我详详细细的禀告军师。此次东王因见大军东征,敌军里向荣、张国粱、江忠源的三支人马,跟踪追下,东王便想趁此机会,先把胡林翼那路官兵除去,武昌地方,方能高枕无忧。所以第一仗,即把那个鄂督吴文-,杀得一直退到黄州,全军覆没。东王急又回兵去攻胡林翼的一路。谁知那个胡林翼可没有吴文-的好打发了。当时一连打上三天三夜,我们这边几几乎要吃败仗,幸亏吴丞相和桂副指挥使两个,一同使出法术,才将胡军杀退。那时那个李金凤,因在患病,不能出战,不然是吴文-还不至于一定阵亡的。我在胡林翼那路人马刚被吴丞相、桂副指挥使杀退的时候,就去献计东王:我说最好去把吴军死兵身上的军服剥下,就叫我们的兵士穿上,冒充新任鄂督官文的军队,连夜去哄胡林翼、胡林翼一定上当。”
陈小鹃说到此地,陈素鹃、洪宣娇两个,一同拍着手的岔嘴道:“此计就好。”
二人一壁说着一壁望了一望天王和钱江说道:“此次英王的占领安庆,不是就用此法的么。”
钱江忙摇手阻止陈洪二人道:“你们快莫打岔,且让小鹃将军说完再说。”
陈小鹃便又接着说道:“谁知东王不以为然,因为第二天正是他的小生日,他要庆寿赏功要紧,连他的王妃萧三娘,都不能够阻止。不料就在庆寿赏功的那天晚上,大家个个吃得烂醉,都去好睡的当口,胡林翼却把他的队伍,统统穿了我们洪军的军服,冒充是李忠王的军队,从九江败退回来的。”
陈小鹃说到这句,又站了一站起来先向钱江告罪道:“那时连我也在醉梦之中,未曾防到此着。东王当然更是糊里糊涂的愈加不防。这天晚上,非但竟被胡军杀得大败特败,且被那个李金凤扶了病的和她哥哥两个,拼命杀到,口口声声的喊着,定要活捉东王和吴丞相、桂副指挥使几个,去替那个吴文-祭灵。当时幸亏吴桂二人,和我与王妃萧三娘等等,一面保护东王,一面拚命抵御,始将我军的阵脚稳住,没有溃散。后来那个李金凤兄妹两个,定要去和吴桂二人斗法,吴桂两人,那时本在醉中,不知怎么一来,他们三个懂得法术的人,竟会一齐死去。
“现在官文、胡林翼、琦善的三路人马,已将武昌围得水泄不通。我虽奉了东王之令连夜挂出城去,去到汉阳送信,岂知汉阳城池,也被胡林翼的一军所占。城内的人马,是否逃出,一时不能探知底细。我就兼程奔来报信,此时武昌究竟失守与否,沿途未据探子报知。”
陈小鹃一直到说此处,钱江尚未接嘴,韦昌辉素与东王不睦,他就先来接口道:“照小鹃将军所说,东王就该问斩。”
石达开正在有话要说,忽见飞探报知,说是清国新放的安徽布政使李孟群,已由武袕杀来,安徽按察使张熙宇、江宁藩司李本任,也由六安一带杀来,那个曾充江忠源部下的鲍超,又由芜湖杀来,张国梁又由潜山一带杀来,统统会攻安庆。
天王听了大惊道:“李孟群那厮,既离湖北,又放安徽藩司,我们的武昌,一定难保的了。”
钱江点首道:“自然难保,何消说得。”
天王道:“这末快快分兵,一援武昌,一保安庆。”
钱江道:“此时进则得生、退则必死。只有直取金陵。不顾皖的了。”
钱江说着,又去望着石达开说道:“我们已经战胜吴来一军。我们的退兵,明明是诱那向张二人出战之计,以便乘那金陵空虚,取之较为容易。现在张国梁既已去攻安庆,正是我们所求不得的事情。翼王以为如何?”
石达开连连的答道:“此乃擒贼擒王之策,我与军师的意见相同。”
石达开说了这句,又对天王说道:“此等看去虽觉有些冒险,其实极其稳当。天王不必疑虑,快请下令进兵。”天王听说石达开也是如此在说,方始答应。
钱江还怕天王多疑不决,误了机会。他就忙对石达开道:“此去向南三十五里,有座小山,翼王赶快率兵三千,埋伏那里。倘若张国梁的一军到来,翼王可与一战,但是须作佯败,让那张国梁还当埋伏之兵,已经被他杀退,便好中我们之计也。”石达开奉令领兵去讫。
钱江又对韦昌辉、曾天养二人说道:“你们二位一同率兵一万,速从怀宁绕道,超出张国梁的后方,尽力攻之,不可误事。”韦曾二人,领命去讫。
钱江又对洪仁发、洪仁达、李世贤、李昭寿、李开芳、林凤翔道:“你们六位,各率津兵五千,一俟翼王佯败之后,赶紧一同连环出击,纵不能生擒张国梁那厮,也得杀他一个片甲不回。”六人奉令去讫。
钱江又对洪宣娇、陈素鹃、陈小鹃三个道:“你们各率津兵五千直趋安庆。沿途如遇由安庆回救金陵的官兵,只管拦着厮杀。他们都是心慌之辈,包能大胜。”三人奉令去讫。
钱江又命陈坤书等等水军人员,各率新得旧有的一万五千只船舶,由新州直下七里州,会攻南京。自己即同天王统领大军,直向南京杀去。
大军起程的时候,忽有一个白袍小将,踉跄的趋入军中,一见天王,就伏地泣说道:“我乃南王冯云山之子,冯兆炳是也。”
天王见是南王之子,一时想起南王,不禁泪下如雨的扶起冯兆炳道:“你的父亲,死得太早。我正惦记他的家属。贤侄今天来此,我心慰矣。”
冯兆炳站起道:“先父逝世,小侄随母隐居深山,也算小心的了。谁知清廷出了重赏,拿我母子二人,甚至已把先父的坟墓掘平。”冯兆炳说着,复又掩面大哭。
钱江插嘴道:“我们的队伍,所过之处,不准去动民间一草一木。现在清廷如此残忍,不亡何待。”
冯兆炳忙又见过各位世伯世叔,大家劝慰一阵。
天王又问冯兆炳道:“自我出兵之后,现在的广东,又是甚么样子的了?”
冯兆炳答道:“广东百姓,却想前来投奔天王伯父,无奈清廷的官吏,盘查太严。若遇数人成群的过关,便要搜检。”
天王听说,叹息一会,即命一员将官亲送冯兆炳去到武昌,帮同东王办事,自己仍率大军迅速前进。
钱江初意,也防南京不比他省。就是陆建瀛形同木偶,究竟文有文官,武有武官,沿途定有清兵阻挡。谁知他们的大军,直到南京相近,一路之上,并没一兵一卒把守。不觉喜出望外的对着天王说道:“我们已到此地,沿途未费一兵一矢,虽是天王洪福,但也要怪清廷没有一个人材也。”
天王忽把手向天一指道:“此是天父之命,所以不必军师躁心,唾手可得南京。”
钱江寒糊应了一句,即命从人,将那张彦良押上,天王见了一惊道:“此人押在安庆,甚么时候前去取来的?”钱江微笑道:“臣弟在那安庆出发的时候,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去,定要杀至此地方休,所以把他带来。”
钱江说完,回头对着张彦良道:“我念你那妹婿陆建瀛一路不设守备,似乎有意让我们至此,故而放你回去。不过你回去见着你那妹婿,可以带一个口信给他,说是南京城内,已有二十万洪军埋伏在那儿。叫他快快献城,免得生灵涂炭。”张彦良听说,忙不迭叩头如捣蒜的谢了而去。
天王一等张彦良走后,就想立即攻城。
钱江道:“此城异常坚固,与别处不同。我们成败在此一举,自应谨慎。”天王听了连说怪我性急。
钱江即在仪凤门外,连筑栅垒三十六座。每座之上架起西洋大炮十尊,准备攻械,又筑营盘数十座,全用土墙遮蔽,并用通水之器,以防敌人私断水道。
钱江布置既毕,城内的官民人等,见着那些连营数十里,夜间灯火,耀同白昼,无不叫苦连天,竟有一班百姓,去向陆建瀛那里跪香,求他开城纳降,以保一城生灵的。此时陆建瀛早已吓得心惊肉跳,终日喃喃自语,形同白痴,毫无办法。
还是他的那个宠妾张氏,见她老爷,身居两江总督,手下兵将也还不少;既不出去迎敌督战,又不奏报朝廷请求援救,长此因循下去,一待城破,真的不免石玉俱焚。她就去向陆制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是做做好事,放她一命逃生吧。
当下陆制台一见他那宠妾,哭得如此模样,急去一把将她抱到怀内。一壁用他袖子替她拭去泪痕,一壁又忙不迭的安慰她道:“我的爱人,快勿着慌,只要再过一天,我自有退兵之策也。”
张氏听说忽又一喜,忙问甚么法子?
陆建瀛正拟答话,忽见张彦良急急忙忙的抢步而入。一见陆制台到了此时,还在把他妹子拥在怀里作乐。不禁大怒的说道:“我在安庆,为贼抢去,你们不去献城救我。此刻贼已到了仪凤门外,还亏你们两个在此这般形状。”
张氏起初一见她的哥哥忽从天降,欢喜得莫可言喻。正待前去慰藉几句,不料她的哥哥,已在发话,而且语带讽刺,也就脑着成怒起来。
当下噗的一声,跳下陆建瀛的怀内,指着她的哥哥骂道:“天下怎有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老娘自你被掳之后,那一天不在求神拜佛,望你生还,那一天不在逼着我们老爷设法救你。你倒不感我们的好意,此刻竟敢……”张氏说到这句,觉得底下说话,有些不便出口,急又一头向着陆建瀛撞去道:“都是你这老贼害人。”
那时陆建瀛本在怔怔的看着她们兄妹二人斗口,却不防他的这位爱人,一时说不过她的老兄起来,竟会拿他出气。当下一个不留心、险被张氏撞到地上,跌个中风。此时张彦良也怕闹了人命出来,自然不妙。只好一面赶去扶着陆建瀛这人,一面向他妹子寒寒糊糊的认了几句不是。张氏至此,方始消气。
陆建瀛就请张彦良坐下。却不问城外洪军的情形,反在唠唠叨叨的,问起张彦良以前在那安徽被掳的旧话起来。
张氏在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去阻住陆建瀛的话头道:“我的好老爷,你此刻那有这个工夫,再问已过之事。还是赶快和我哥哥商量商量大事,或是打仗,或是逃走。若不是趁此打定主意,一等城破,我这身子,就要被长毛糟蹋的了呢。”
陆建瀛听说,方去把那一本万年历一翻,看上一会道:“你们莫急,明天便是太岁冲破甲子的日子,正与洪秀全这厮相克。那时让我斋戒沐浴的,亲自焚香念经,求着我佛慈悲,保佑我们一门的性命便了。”
张彦良听了似信不信,张氏听了竟会大喜起来。
第二天的黎明,陆建瀛果然斋戒沐浴之后,亲在大堂之上,跪地诵经,以乞神灵保佑。一直念到上午,并未稍停一停。谁知陆建瀛念得愈是起劲,城外的大炮之声,也是愈加起劲。
还是那个都统富明阿,因为究和皇帝一块土上的人,不免有些休戚相关,便自作主,急去会同将军都兴阿、藩司祁宿藻、江宁府知府高荫霖,上元县知县刘同缨,候补道员舒怀仁、阮恭思、林永周、候补参将袁芳、督标中军余冠军、城守魏得标、汛地官丰桂、永积庆等等,以及前任将军祥厚、前任浙江乐清协副将汤贻汾、前任天津海关道黎明的几位绅士,各人带了两三营人马,去和洪军大杀一场。
岂知那些洪军,本是人称老长毛的、自称老万营的人物,个个饶勇善战。再加那些西洋大炮,真能落地开花,何等厉害。这位富明阿都统,虽有忠心,却没勇力。只好同了大众,打一阵败一阵,一直败进城内。将军都兴阿等人,明知大势已去,除了准备城破殉难而已。
这位富明阿,他却不肯死心,又一个人一脚闯至总督衙门。刚刚跨上大台的阶沿石上,就见那位两江总督都堂建瀛陆制台,衣冠楚楚的正在那儿伏地念经。大堂之上的一派香烛烟味,熏入人们鼻孔,很是难受。富明阿顿时大怒,疾忙奔到陆建瀛的跟前,一把将他拖了起来。埋怨他道:“我们城里的坚细,就是和尚,大帅怎么还在此地求助无知的佛像呢?”
陆建瀛听罢一愣道:“甚么和尚,就是坚细,我不明白。现在城外究竟怎么样了?难道我佛如来,因我匆促念经,不甚诚虔,尚未显灵前去降祸于那些长毛不成么?”
富明阿连连的跺脚道:“大帅平时最信佛教。对于一班和尚,总是另眼看待。我和都将军两个,也曾奉劝大帅过的,大帅偏偏忠言逆耳。现在仪凤门已破,大帅或降或死,请自作主。我的来意,本来还想和大帅亲去背城一战,今见大帅至死不悟,还有何说。”
富明阿说完,返身就走。陆建瀛慌忙跌跌冲冲,抢上几步,追着富明阿这人一把拉住衣裳道:“此刻还有地方可逃么?这件事情,只有请你老兄救我一救。”
正说话间,忽听隆隆隆的大炮之声,渐渐近来。再加逃难百姓的一片哭喊声浪,使人听了,真觉汗毛凛凛起来。陆建瀛到了此时,还要不忍抛弃他的爱妾,连忙跑了进去,要想携着张氏,一同逃走。不料张氏,以为她的老爷既在念经求佛,必能阻住长毛。她就把心一放,于是先去梳头,继又裹脚。此时正在床沿之上,把她的右脚,搁在左退上面,细摩细向。缠裹她那一双三寸的当口,一见她的老爷,满面变色,气喘喘的奔入,便知大事不妙,长毛必已进城,自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只得赤了一只小脚,扭着陆建瀛的肩胛,跌跌冲冲的,跟着富明阿一同逃出衙门。正拟杂入逃难的人们队里,忽又想起她的哥哥,在吃燕窝。急对陆建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还…还…还有…有…有我们的哥哥,没有逃出,如何是好?”
她的语未说完,忽见张彦良双手各提一个重而且大的锦绣包袱,由内奔出。张氏恨得逼着张彦良丢下包袱,方始同走。
当下只见无数居民逃难,有些认识她那老爷的人们,都在指着骂道:“断送两江土地的,就是这个老贼。”又见她的老爷,明明听见这些说话,只好向前紧走几步,似乎尚知良心发现,满脸现出羞惭的样子。那知她的老爷,走到哪边,仍旧有人跟着骂到哪边。
她又忽然生起气来,急去把她老爷的身子,狠命向前一推道:“快走快走。不必去理这些闲言闲语。一座南京,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在吃大清朝的俸禄的。”陆建瀛听见张氏如此在说,仿佛真的轻了他一半责任。心里稍觉一毛,便大踏步的向前逃走。
那时的洪军正从南门杀入,向荣又被洪军牵住,不能分兵来救,只望丹阳一路败退。没有多时,陆建瀛已经奔到,一见向荣之面,掩面大哭道:“我也料不到我与总戎二人,尚在此地相见也。”
向荣道:“不是到了此刻,我还在怪着大帅。当时倘能早听我的一句说话,或者还不至于到此田地呢。”
陆建瀛听说,只得诿过兵将,守城不力。
向荣又说道:“三军之令,本来系于元帅。向某虽然兵败,却不肯诿过手下将士。但可惜的是,如此一座金陵城池,没有几时,竟至沦于敌人之手。”
陆建瀛自知不能再辩,只得双眼注视张氏,并不再言。
又过一会,只见将军都兴阿、都统富明阿、提督余万清、藩司李本仁,先后赶至,大家相见,各诉兵败之事。
向荣道:“为今之计,此刻万难立即恢复城池,不如大家一同退守丹阳,一面飞奏朝廷,请饬湖南、河南的人马,各路齐进,使贼不能首尾相顾,大江以东,或可恢复。一面再用全力,克复金陵。”
李本仁接口道:“从前各处兵败,都由一路孤军,与敌厮杀,别路统兵大员,观望不进。倘若琦善之兵,早从河南进抚武昌之背,或者不至猖獗如此,得以直下江南也。”
向荣道:“方伯之言甚是。但是金陵城池,何等坚固,实为各省之冠。竟被洪军唾手而得,我们之罪大矣。”
向荣说罢,不觉痛哭起来。诸将无不下泪。陆建瀛只是忧形于色,低头不语。
他的爱妾张氏,忽又痛心她的老爷起来。一个情不自禁,陡然将她那双赤脚一伸,冒出一句说话,弄得大众起先一愕,后又无不匿笑。正是:
姬人虽是多情种
大将曾无制敌谋
不知张氏所说何话,大众到了此时尚要发笑。且阅下文。
第二九回 对的放矢委屈将军 隔车打油便宜和尚
张氏为人,本来不知天高地厚,她因嫁着一位总督,平时不把各官放在眼内。此时又见她的老爷忧形于色,低头不语,不觉一时心疼起来。突然的把她那只赤着的小脚,向她老爷一伸道:“老爷快看我的脚呀!我本是金枝玉叶,平常出衙烧香,或赴宴会,都是前呼后拥,谁能见我肉体。今天却赤着脚的跑了多少路程,只因要顾老爷这人,方才这般的忍辱偷生。否则是,我早一头碰死的了。”
陆建瀛忽见他的这位如君,在此众官面前,伸出她的一只赤脚,真是形状恶劣,极不雅观,也将脸臊得通红的,忙去拦着张氏说话道:“快莫多说。我有要紧说话,要问向钦差呢。”
陆建瀛这话说完之后,他就朝着向荣拱拱手道:“总戎既要退守丹阳,那里也是兄弟的辖境。兄弟且随总戎到了那里,再行奏报。”
大众也都说到丹阳再议。向荣便一面奏报自己兵败之事,一面退到丹阳。
刚才扎好营盘,忽据探子报称,说是镇江早被洪秀全的妹子洪宣娇所占。洪秀全的大军,也已进入南京,就在总督衙门,做了伪天皇府。向荣一听镇江已先失守,慌忙传令手下将士,紧守丹阳城池,要防敌人乘袭。
原来洪宣娇奉了钱江的将令,同着陈素鹃、陈小鹃姊妹二人,率兵去截要想回救南京的那些官兵。及她赶到那里,江宁藩司李本仁,因见张国梁的一支人马,也向上游杀去,生怕南京空虚,他已间道返宁。所以那个富明阿都统,去敌洪秀全军队的时候,他也是一份子。
当下洪宣娇一见李本仁已回南京,便与陈氏姊妹二人商议道:“我们奉了军师之令,来此腰截官兵。李本仁那厮既已先回南京,其余的未必一定来此。我们三个,与其在此空费时光,我想不如去攻镇江。因为先父在日,曾经贩米那里,因而娶了先母。我们先母的祖籍,就是镇江。镇江地方,我听先母说过,倒也有些熟悉。”
陈素鹃先答道:“王妃既于镇江地方,很是熟悉,当然去攻镇江,比较此地要紧。”
陈小鹃接口道:“违了将令,又怎么样呢?”
洪宣娇道:“这回的将令,乃是军师的主张。不是天王的令旗命令。不然,劳而无功,我也不干。”
陈小鹃道:“如此便不要紧,我们快快出发。能够早克镇江,可替大军去攻南京,壮些声威。”
洪宣娇听说马上一面直趋镇江,一面请弥探花写禀禀知钱江。及到镇江相近,札下营头,急命探子去探,有无准备,探子去讫。
陈小鹃道:“我在武昌时候,听说清军的统帅,一个是琦善,一个是向荣。向荣和张国梁两军,现驻太湖、宿松等处,单在注重恢复安庆。此地乃是陆建瀛的辖境,我料必无重兵把守。”
洪宣娇也以为然,等得探子回报,说是城内,仅有邓禹松率兵二千在彼,果丝毫无准备。
宣娇立即下令,迅速攻城。城中的邓禹松参将得报,不禁大惊道:“我只当此地乃是南京的下游,洪军即使来攻南京,也未必先顾此地。今天既有人来攻此,我却没有算到此着,以致未曾禀请上司添发人马,不免误事。”
他的文案王良献策道:“向钦差以数十万之众,尚且不能抵御洪军。我们何不早早献城,也好博个反正的名誉。”
邓参将听了大怒道:“你吃大清朝的俸禄竟敢口出此言,必与敌军私通。”邓参将说了这句,即把王良推出问斩。王良至死,神色不变,单在自悔,应该早去献城,便不致死于恶奴之手。邓参将明明听见,也不理睬。等得见了王良的首级,方才后悔起来。暗自寻思道:我虽斩了王良,究于军事何补。但是事已至此,只有一壁飞报上司乞援,一壁出去御敌。及上城楼一看,不禁又是一呆。
你道为何?原来他所看见排山倒海而来的洪军,都是女兵,并没有一个男子。邓参将又暗忖道:“此地镇江,就是从前那位梁夫人的升桅击鼓之处。梁夫人仅不过一个女子,已经传为千古佳话。如今洪军之中的女子,何止数万。邓参将想至此地,又见敌军之中,闪出三员极美貌的女将。中间那员年龄较大的,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左右两个形似姊妹的,更不满二十岁的年纪。原来邓参将瞧见的三员美貌女将,正是洪宣娇、陈素鹃、陈小鹃三个。
当时陈小鹃,一眼望见城上,有位中年将官,只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她们三个凝望,急对洪宣娇说道:“王妃瞧见城上的那厮没有,尽将一双贼眼,在望我们。”
洪宣娇疾忙抬头一望,果见一个戴着亮蓝顶子的将官,目不转睛的在看她们。她就指着那个将官,对着陈氏姊妹二人说道:“你们看我一箭射死这个戴着亮蓝顶子的东西。”谁知洪宣娇的一个西字,甫经出口,只听得她的雕弓响处,那个将军,早已应声而到。
都司李守义,一见他们的主将,忽被敌阵中的一员女将射死,便知此城难守。正待逃走,已见三员女将,飞身登城,一连杀了二三十个守城兵士。其余兵士,顿时一声吆喝,逃个罄尽。李守义不及逃走,倒也伶俐,他忙高声大叫道:“本将李守义,愿降天兵。”
洪宣娇听叫,就紧步上前,用她手上的那柄马刀,向那李守义的红缨大帽子上一敲道:“快下去开城,饶你这个狗官。”谁知洪宣娇的手势太重。她虽随便敲上一下,可是李守义的那顶红缨帽子,已经被她敲得挂在项颈之上。因为前清的大帽上面,本有一个绊子,否则李守义的脑袋,只管保住,那顶大帽子,一定滚在城下殉难去了。
当时李守义慌忙去开城,放入全部女兵。及至洪宣娇、陈素鹃、陈小鹃、弥探花四个,赶到道台衙门,那个新任常镇道吴来,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原来这个常镇道吴来,正是率了洋人去打洪军的那位老兄。因他打上一个大大败仗,回省禀报,苏州抚台,便要将他军法从事。幸亏他去走了陆制台如夫人张氏的路子,始得调署常镇。洪宣娇见他已走,倒也一笑了事。
及同弥探花盘查道库,竟有现银九十五万五千余两。①洪宣娇不禁大喜。查毕封存之后,始行派人奏报天王。那时天王正与钱江在那仪凤门外,攻打南京,据报连声赞好。仍命宣娇暂驻镇江,以待后命。
钱江也说道:“镇江既得,我有办法了。”便命石达开率兵五万,去取太平府城,以作攻打金陵的屏护。又说:“此城若得,我们这边攻破金陵,当然更加容易了。”
石达开奉令,立即起程。大军未抵太平,太平府的知府李思齐,已经唬得屁滚尿流。连叫我命休矣,我命休矣。叫闹一会,不能不上城去观看。等他挨死挨活的到了城上。恰巧石达开的大军刚刚赶到。李思齐一见敌军中的旌旗蔽日,炮火连天,更加吓得苦胆破碎,面色青黄,跟着大叫一声,倒在城上,气绝而死。手下几个残兵,自然大家逃之夭夭。石达开远远望见那座城楼之上,起先慌乱一阵,旋又鸦鹊无声,情知城中有变,急命兵士爬城而上,果没人来阻挡。
那时城里的一班老百姓,都知翼王石达开的军纪素严,从没坚滢掳掠之事,一听他到,非但无人逃难,胆大的还去争献牛酒。石达开下马抚慰民众一番,始进府衙,一面命人厚葬李知府的尸首,一面回见天王报捷。
天王因见石达开去取太平府城,连去连来,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不觉又惊又喜的问道:“翼王贤弟,怎么如此神速?莫非天助不成。”
石达开答道:“我军出发之时,沿途就听人传说,说是李知府为人,素来胆小如鼠。一听我们大军来攻南京,他就急得要死,连连飞禀陆制台那里;自请开缺。岂知遇见那个浑蛋的陆制台,既不批准开缺,又不发兵援救。我就料到这位李知府必在战栗之中,故以我的军威吓之,总算未动干戈,得了太平。”
钱江未曾岔嘴,先向天王拱手贺喜。天王和石达开两个,都觉不解。
钱江笑上一笑方说道:“我们的国号,本号太平天国。刚才翼王在说,未动干戈,得了太平。这就是天王稳占南京的预兆。”天王听说方才大乐。
钱江又对石达开说道:“翼王既已得了太平,我又思得一计,可以稳破南京了。”
石达开忙问计将安出。钱江即与石达开咬着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几句。
石达开会意,立即回转太平府衙下了一道命令道:“有人密报,据称本城各寺的和尚,暗有谋为不轨情事,按照军法,尽该问斩。现因本军初到此地,自应法外施仁,三日之内,各寺的和尚全部离城。倘有逾限不去者,准予兵士格杀勿论。”那些和尚,一见此令,谁人不要性命,大家便不约而同的,齐向南京逃去。石达开既见和尚中计,又命手下兵士,假扮和尚模样杂在逃难的和尚里头,一齐混进南京。
可巧那个陆制台,平时最重和尚,闻说太平失守,所有和尚逃难来此,即令守城官吏,开城纳入。那班守城官吏,正在心惊胆战之中,瞧见那些和尚,个个肩挑背驮,连人带物,如潮般的一拥而入,那里还有工夫,再去检查真伪。只等大众走完,马上关闭城门,免吃西洋炮弹。
石军既入南京城内,马上放起信炮,先向四城放火,然后杀开城门,前去接应石军。石达开算定时间,此时刚刚杀到城下。钱江那儿,也已得了石达开的飞报,便同天王统率大军杀至。林彩新所统的水军,也已上岸助战。南京城内的官府,只有都统富明阿,还算来得,他就约同众官,去与洪军抵敌一阵。正在不能支持之际,忽见城里的一班和尚,都是洪军坚细,料知此城难保。一脚奔到制台的衙门,所以见着陆建瀛的时候,便说和尚都是坚细。陆建瀛同了众官,随着向荣逃到丹阳的时候。正是那些假装和尚的石军,接应大队洪军,杀入南京的时候。可怜当时遭难的人民,尽忠的官绅,一时也难数计。最为人所可惜的是,前任浙江乐清协副将汤贻汾,字雨生的一位绅士,殉难之时,年已八十有二。还有将军祥厚、藩司祁宿藻、候补道桂明、康尔笏,候补知府方大元、上元县知县刘同缨、典史何方德、巡检韦蓉、学正徐光学等人。
南京城破之日,正是太平天国三年三月,就是咸丰三年。洪军入城的当日,北王韦昌辉,杀人最多,而功最大。钱江一时不及制止,生怕韦昌辉,误杀石军假扮的和尚。忙又下令,凡是和尚,不得杀戳。所以南京失守的时候,民间有句口号,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和尚会打卦。当时那班真正的和尚,因赖石军冒充他们,难以分辨,总算万分便宜,一个没有遭殃,可是所有的尼姑,却比其他人民,受害更凶。
原来那时的洪军,不下百万。一破南京,正是兴高彩烈之际,忽见军师传下令来,不准杀戮和尚。大家虽然不知底细,但是见着和尚,只好留手,起初的百姓,大家瞧见洪军不杀和尚,很是奇怪。后见非但不杀和尚,连那同着和尚逃难的老百姓,也可由那和尚代为求饶,得保生命,于是聪明一点的人物,便把各人的头发,统统剃去,也作和尚。洪军见着这些新剃头的和尚,虽也有些疑心,但因军师的将令之中,并未分出新旧字样,只好一概免杀。嗣见各处的和尚,越来越多,心里也觉有些气忿。所以一见尼姑,他们即不客气。当时民间也有一句口号,叫做天不爱,地不爱,只爱尼姑把花戴。这些洪军,这样的大闹几天,天王允了钱江之奏,方始出示封刀安民。
又将两江总督衙门,改做天王府第,状元刘继盛,首先奏上一本贺章,内中的警句是:剧战三年,甫定偏安之局,戡平半壁,应成正统之基。天王见了大喜,即升刘继盛为尚书,仍兼秘书总监。靖国王军师钱江,实授大司马领尚书事。东王杨秀清,翼王石达开,均假节钺得专征伐。又因宣娇克复镇江之事,知道女才不能轻弃,传旨试立女官,任洪宣娇、萧三娘二人为女官正副总监。弥探花晡女官总教习。其余绞浚各有封赏。又以南京作为国都,国号太平天国。即以天生太平天国四字的宝石,做了御玺。又发官币五十万两,赈济受灾人民。三年之内,一概免纳钱粮。于是国内大悦,附近州县,都来宾服。
大致既定。北王韦昌辉,首先上本,恭请天王就此登基,改称天皇,天王允奏,即称太平天国龙飞三年。钱江得信,忙去谏阻。天皇大笑道:“相国何以如此迂执,试问从前武王伐纣,他也即位做了天子。”
钱江还待再说,忽见北王韦昌辉站在一旁,怒目而视。钱江至此,知不可谏。退下之后,私下对着石达开叹息道:“夺洪氏天下的人,虽为东王;误洪氏前途的人,必为北王也。”
石达开不解道:“军师辅弼天皇,已至津力交瘁,难道这个现成帝位,反坏人么?”
钱江乱摇其头道:“君主制度,已成废物,民主制度,方在振新。请问翼王,现在地球上,还是君主之国多呢,民主之国多呀?”
石达开听说,方始恍然钱江之意,正待再说,忽奉天皇传旨,着他与钱江二人次晨陪同去祭明太祖的寝陵。
钱江接旨之后,又对石达开说道:“天皇事事在做皇帝之事,吾无言矣。”石达开听说,也没说话好说。
等得第二天,随同天皇祭陵既毕,回到京城。忽见旅居上海的,一位名叫克勒的美国人,来到京城,求他引见天皇。石达开问过钱江,钱江答道:“外人悦服,怎好不见。”石达开即将那位克勒引见天皇。
天皇问其来意,克勒答道:“吾见陛下,所施政治,无处不合西洋各国,钦服已极。因以私人资格,来谒天皇陛下。陛下有意睦邻,不妨遣使敝国,先通和好。”
天皇听了大喜,即与钱江商定,乃派族弟洪仁,充仁姑来蟪肌3视朊拦总统的国书是:大汉太平天国天皇洪敬问大美国民主安好。敝国已于满人二百余年矣。今我国人,崇拜贵国之独立津神,谋复宗社,幸赖人民响应,东南各省,次第戡定,建立太平天国。特遣族弟仁,出使贵国。此后永与贵国共赌酪辏互保侨民,及兴商务,为世界和平之倡,朕有厚望也。
洪仁素习西国的语言文字,钱江因此保他任第一任党鍪勾蟪肌<爸梁槿诗赉了国书,同着克勒,到达美国。霉总统,因见洪天皇的举动文明,不胜惊讶,便也派遣使臣报聘。自此两国,果通和好。
又过月余,天皇皇宫,以及诸王王府,军师府,均已分别造就。钱江连连主张不可糜费库款,已经不及。
单是天皇皇宫,那种富丽堂皇的气象,已比那时北京的皇宫,还要考究。中间一殿,名叫太平殿,左殿名叫求贤殿,右殿名叫勤政殿。各殿之旁,都有十座便殿,都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等等字样为名。殿后寝宫,分为三十六座,除正宫为皇后所居,东宫为东妃所居,西宫为西纪所居外,其余散宫,各居妃子四人至十人不等。同食同寝,不得有拈酸吃醋情事。
所定服式,仿照明制。大概和戏剧上的相似。其中最奇突的是妇女裤制。皇后各妃,穿一品至二品的裤制:名叫散裳。散裳即是仅长一尺有半的围裙,形似西国妇女的亵裳。天皇自从登极以后,一变从前守身如玉的习气,不但非常滢乱,而且喜怒无常,杀戮无度。一二品的服制,就是不穿裤子,单以长袍遮身而已。三品至四品的裤制,叫做开裳。裤脚极短,仅有一尺八寸。裆中开缝,就与小孩的开-裤子一般。五品至六品的裤制,叫做钮裳。裤长二尺,裆用钮扣,前后相同。七品至九品的裤制,叫做包裳,即与常人相似。品级愈大的外服愈长,品级愈小的外服愈短。因为裤制关系,否则后妃的下体,难道真被臣民见了去么。天皇宫中的种种奇异服制,本书不能备载,仅记一端,余可类推。
只有左右两殿的楹联还觉典雅。左为状元刘继盛所撰。联语是:
拔云雾而见青天,重整大明新气象扫蛮氛以光祖国,挽回皇汉旧山河右为探花弥晏撰。联语是;㈥谌十,直扫优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那时榜眼早已病殁,所以只让状元探花二人,大出风头。
大家都在兴高彩烈的当口,独有新任大司马的那位钱江,称病不朝,天皇起初也不觉着。
有一天,因为要立一位掳来的美妇徐氏为后,拟与钱江商量。连请几次不到,去请的人,都说军师面无病容,且在观看汉朝三杰之一、张良的道经。天皇至此,方才吃惊起来。急命北王、翼王两个,同去相请。正是:
张良将隐功先谢
韩信遭诛罪未成
不知韦石二人前去相请钱江,究肯来否?且阅下文。
第三十回 恋金陵天皇取中策 笞玉臀徐后慑淫威
石达开同着北王韦昌辉二人,奉了天皇之命,去到军师府中,去请钱江。一路行来,有意试问韦昌辉道:“北王可知道钱军师的不出之意么?”
韦昌辉连连点首道:“有甚不知!”
石达开又问道:“北王所知何事?”
韦昌辉道:“必为天皇太觉畏惧东王之事。”
石达开又说道:“东王在武昌时本已假节钺得专征伐的了。此次天皇命我和他一般,所以不能不一提的。如此说来,恐怕钱军师未必为他吧。”
韦昌辉听说,即把石达开盯了一眼道:“你莫戏我,你和钱军师最说得来的,岂有疑你之理。我说一定为的是东王。”
石达开又说道:“东王为人,虽然可防,但是此时正在用人之际,似乎太早。”
韦昌辉便忿忿的答道:“这种跋扈之人,留着何用?就是天皇惧他,我姓韦的却不惧他。”
石达开默默不答。
一时到达军师府里,先令守门军士报了进去。钱江得报,早知来意。便请韦石二王内室相见。
茶罢之后,钱江因见北王面带愤怒之色,却先开口道:“二位驾临,有何见教。”
韦昌辉答道:“奉了天皇旨意,来请军师入朝议事。”
钱江接口道:“如此有劳二位了。但是兄弟适有小恙,不可以风。奈何?”
石达开此时已见韦昌辉的余怒未退,恐他说出路上所谈之话,疾忙睛示以目。那知韦昌辉只作不见,顿时勒着袖子对着钱江说道:“军师何必推病,定是为那区区的一个杨贼吧。此人何足道哉。倘若真的为他,立可除去。不要等得闹出噬脐之祸,那就迟了。”
钱江大惊道:“我无此意,北王何出此言?”
韦昌辉仍是愤然的说道:“彼无大功,却要以势要挟天皇。军师就无此意,我当图之。”
钱江忙向韦昌辉低声说道:“隔墙有耳,北王留意。”
韦昌辉又大声的说道:“除一竖子,也不繁难。军师怎么这般胆小起来?我当请求天皇,去守武昌,乘隙一定除他。”韦昌辉说完这话,独自悻悻而去。
钱江挽留不及,便跺着足的向石达开说道:“东王虽然可杀,但非其时。不知何人饶舌,竟将我的意思告知北王。”
石达开听说,只好老实说出道:“一路之上,我曾用言试他,事则有之。并未和他有甚说话。”
钱江道:“如此,快快请兄同我入朝,前去阻止北王离京。现在大家同心协力,以对敌人,尚虞不足。怎么能够再加兄弟阋墙之事!”
钱江说着,草草的一整衣冠,即同石达开两个,匆匆入朝。
天皇一见钱江到来,慌忙下座执着钱江的手道:“一日不见军师,使朕如患大疾。”
钱江急接口道:“陛下切勿如此,恐怕千载以下,一定有人要说臣弟要君矣。”
天皇听说,方始放手。又请钱江、石达开二人一同坐下道:“现在金陵已定,湖北方面,久无消息,不知何故?刚才北王来此要求,他要率了重兵去守武昌,我还没有答应。”石达开也接口道:“军师确有小恙。此刻同着臣匆匆趋朝,来见陛下,正为要阻北王赴鄂之事。”
天皇点首道:“北王的到湖北,尚非大事。现既定鼎南京,应该早图大举,须和军师商量。其次是朕的元配已殁,朕却看中一位名叫徐文艳的女子,要想立她为后。”
钱江忙向天皇拱拱手道:“此乃陛下家事,可缓则缓。若不能缓,就是办了也没大碍。最重大的是,留下北王,以备大用。至于陛下刚才说,金陵已定,欲图大举。臣弟已有办法,但怕陛下不肯照办,也是枉然。”
天皇听了一愕道:“朕的信任军师,也算无微不至,谁不知道。快请说出,无不照办。”
钱江道:“臣弟早已说过,北京地方,最为重要,南方尚在其次。从前留下重兵,分守武昌、汉阳两处,无非防那琦善去蹑我军之后,就是命忠王去取九江,也是要他隔断清兵联络之意。今幸已得南京,若不乘胜直取北京,岂非坐失良机。现在只有速命东王进兵汴梁,不必再顾武昌。一面再将忠王撤回,以固金陵。臣弟当率倾国之师,杀入北方,敢包陛下,三月之内,必踞胡庭也。”
天皇听说,沉吟了一会道:“武昌为长江上游,地当要冲,取之非易,军师何故轻言弃之?除此以外,尚有其他的良策么?”
钱江又郑重其事的答道:“刚才臣弟所说,便是上策。若是添兵去守湖北,再分兵力去攻汴梁,并派一位能事者以趋山东,是为中策。抚定江苏闽浙,由江西再出湖南,牵制曾国藩的一路人马,是为下策。”
天皇立即答话道:“朕觉上策太急,下策太缓,中策适得其宜。从前诸葛武侯去取成都,也向刘备献的是上中下三策,刘备也取中策。我们现在准行中策吧。”
石达开一见天皇不取上策,忙进言道:“军师这个上策,真是一种能知大势的良谋。陛下若不照准,将来恐致后悔。”天皇听了,摇头无语。
石达开便同钱江退出,私下又问钱江道:“军师方才拟令东王进取汴梁,究是何意?”
钱江低声道:“东王久后必有二心,他也不肯长守武昌。我的使他去攻琦善,不问胜败,都于天皇有益。”石达开会意,相与钱江一笑而散。
第二天,天皇却不先办军情大事,单是传旨册立徐文艳为后。同时又将吉妃封为东妃,并纳陈小鹃为西妃。其他三十余宫,统统派定妃子居住。
原来这位徐后,现年二十四岁,生得确是万分美丽,又是一双天足。她的祖父父亲两代,曾任清朝大官,都被清主问斩,所以这位徐后,对于清主,抱有不共戴天之仇。后来逃难被掳,洪军中的一班王卿丞相,个个都想染指,不料她却守身如玉,情愿死于刀下,不肯允从。大家无奈,方去献与天皇。徐文艳起初也还不愿,后来天皇许她将来捉到清主,让她亲自斩杀,以泄深仇,她才应允。及至册立之后,倒也会得献媚。天王见她浑身上下,真与羊脂无异,因此定出那个散裳。她也要想藉此显她的颜色,并不反对。其余妃子,因她是位正宫,又为皇帝所宠,谁敢和她说她不是。
独有那个陈小鹃西妃,她恃她有大功,又加西妃地位,仅与正宫只差一级,因此不甚把这徐后放在眼内。徐后既系初至,又见陈小鹃的才貌,都很出众,只得暂时放在肚里,不与计较。此等暗潮,天皇并未知道。
一混半月,尚未提及发兵之事。那时北王韦昌辉,日日去催天皇,他要率兵赴鄂,以代东王。天王被逼无法,正待允准的时候,忽见状元刘继盛,匆匆入奏道:“启奉陛下,顷得密报,湖北汉阳两处,同时失守,胡王爷以晃,阵亡汉阳,东王同了萧三娘等人,狼狈逃出重围,即日可到。
天皇听说,不觉大惊失色的说道:“这件事情,我们这位军师,多少有些误事,若是依了北王,早率大军赴鄂,湖北何致失守?胡贤弟何致阵亡?”
天皇正待去召钱江、石达开、韦昌辉、林凤翔、洪仁发、洪仁达等人,拟开一个御前军事会议的时候,又据英王陈玉成饬人来京报捷。天皇急将英王的奏折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
天皇陛下,臣英王陈玉成奏为各路清兵围城其急,业由臣督率将士杀退,乞拨巨款,以奖士卒事:窃臣自守安庆以来,为日虽然无多,确已饱经恶战。第一次,系江忠源之旧部,现归向荣节制之鲍超,率兵五营,暗袭安庆东门,血战数日,始行败蹿而去。第二次,系张国梁率兵六万,先用火攻,次用水淹,臣又血战四昼夜,将张军杀退。第三次,系不知姓名之清官多人,各率兵士三四万,或六七万不等,竟将安庆省垣,围至水泄不通。
窥其用意,拟断城中粮食。嗣为獬面将军,率领狼兵,拚命冲破彼军阵脚,方才同时溃散。臣守此间,先后两月,大小三十余战,陛下尝无一兵一卒遣来相功。今幸不辱君命,得以保守此座四面无援之孤城,固为陛下之天威所慑,然亦未始非众将士血搏所致也。可否立拨巨款,以励军心,不胜盼祷之至。再者臣之伪眼,本欲壮臣威仪而设,今外间起有一种口号,无不呼臣为四眼狗矣。凡为臣所杀到之处,虽小儿妇女,亦无不识我之四眼狗,且有当面呼臣者。臣得此种奇名,不以为慊,且以为荣,陛下幸勿视为卑鄙之词,而窃笑之也。传闻湖北业已失守,东王夫妇,不知下落。忠王李秀成,才堪大用,不比常人。现亦株守九江,并未进展。不知钱军师,究有万全之策否?臣违陛下,倏将三月,甚欲人觐,以伸积想。谨奏。
天皇阅毕,总算抵去湖北失守的一半之忧,便将此折,交与刘继盛、洪大全二人分别办理。
不料就在此时,天皇忽被殿上的那道夕阳光线,照着两旁盘有金龙的柱子上,反射他的眼内,以致不能睁开。陡的想起徐后和他一句戏言,早把要开御前军事会议的那桩问题,丢在脑后,赶忙把手一挥,吩咐众臣退去,他就回到正宫。一脚跨进房门,忽被两个宫娥跪地拦阻道:“娘娘现在浴室沐浴,请陛下就在外房稍坐,容婢子去拿娘娘手制的贵重点心送上。”天皇挥手令去,即在外房独自坐下。
两个宫娥去了不久,各捧一杯羹汤,匆匆走来跪地献上。天皇先取一杯在手,见是形似豆腐之物,也不细问,随意喝上一口。只觉又香又甜,又柔又润,不但异常鲜美,而且到口即酥,不知究是何物。便笑问头一个宫娥道:“此是甚么东西,这般可口。”
头一个宫娥也微笑的奏答道:“此是羊脂白玉。娘娘用了稍许地骨皮,连同一样秘制药料,和玉炖好,即成此味。”
天皇听说,赞美不置。吃完之后,又向第二个宫娥手上所捧的杯子细细一看,似莲心,又似米仁,便笑问第二个宫娥道:“这又是甚么东西呢?”
第二个宫娥也寒笑的奏答道:“此是娘娘检出顶大顶园的珍珠,嵌在豆腐里头,复用柳木为柴,炖一小时即熟。”天皇失惊道:“如此靡费,岂不糟蹋东西。”
第二个宫娥又奏答道:“娘娘说的,陛下日理万机,现已近了中年,应该滋补龙体。而且珠子的味道,更胜白玉。”
天皇听说,即取一试,果然比玉还要味美。于是笑着吩咐两个宫娥道:“既是珠玉也能滋补身体,往后即由你们二人,承办此事,若不误事,自有重赏。”两个宫娥连连谢恩,方始接了杯子出去。
天皇又坐了半刻,还不见徐后浴毕出来。他便走至一座雕窗底下,站定身子,由那窗缝之中,朝内窥望。就见徐后一个人坐在一只白玉浴缸里头,轻轻洗涤,宛像一树带雨梨花,顿时引动他的春心,急把窗子一推道:“娘娘快快开门,朕要进房沐浴。”徐后不敢拒绝,只好承旨开门纳入。
那时两个宫娥,已把杯子送出,回进房来,满房一看,一位真命天子,不知何往。正待出房去找,忽然听得她们娘娘一个人在那浴室里面,噗噗噗嗤的发笑。不觉奇怪起来,各自腹中寻思道:娘娘一个人沐浴为何这般开心。不料她们二人,尚未转完念头,忽又听得天皇的声音,也在浴室之中发笑。这样一来,便把她们二人,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心中小鹿儿乱撞。正拟暂避出外,已见那扇室门,呀的一声开开。她们娘娘同了天皇两个,衣冠楚楚手挽手的走将出来。
两个宫娥,忙又跪着奏问道:“请陛下和娘娘的示,今天晚上的御膳,摆在那儿?”
徐后寒笑的答道:“万岁刚才吃了珠玉二汤,此时不饿。你们二人,速去传旨东西两宫皇妃,都到御花园中,秋千架下,去候圣驾。”
两个宫娥应声去后,徐后急将脸儿一红,复又瞟上天皇一眼道:“陛下怎么这般刁钻,竟把贱妾昨晚一句戏言,当起真来。难道不知道贱妾和东西两妃,都是穿的散裳,不能去打秋千的么?”
天皇因见徐后此时似有翻悔之意,便去先把徐后的一只玉臂,抓来搿在他的助窝之下。然后一面笑着逼迫徐后同他去到御园,一面还在徐后的耳边连轻轻说道:“朕正为你们穿着散裳,打起秋千起来,方才有趣。”
徐后弄得没法,只得跟着天皇而行。一时到了御园,跨进园门,远远望去,果见东妃吉珠儿,西妃陈小鹃二人,已在秋千架下,寒笑的等在那里了。天皇见了吉陈二人,方才放开所搿徐后之手,一同走上前去。
吉陈二妃,双双请过圣安,又向徐后行礼之后,方问天皇道:“不知陛下命奴等二人,在此候着,有何谕旨。”
天皇只是傻笑,未及答话。徐后就先向两妃,悄悄的咬上几句耳朵,两妃不待徐后说完,一同都把两张粉脸,各罩一朵红云道:“我们全穿散裳,如何上秋千架子。”
天皇至此,方始笑着指指徐后,对着吉陈二妃说道:“娘娘都已答应,你们二人,竟敢违朕旨意不成?”
陈小鹃向在千军万马之中,出入惯的。她的胆子,自然比较吉妃大些。她就寒笑的先接口奏答道:“现在虽是只有陛下、娘娘和我等一共四人,无论怎么玩法,谅不碍事。但怕传到宫外,岂不被那民间当作话柄。就是我的姊姊,知道此事,也要责备我的。”
天皇听说,如何就肯罢休。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先送徐后去上秋千架子,还笑着说道:“以身作则,本是正宫娘娘的教化呢。”
徐后要得天皇欢心,只好依了天皇之命,首先跳上秋千架子,也同古时候的那位赵飞燕皇后,作那掌上舞的一般,忽尔双足高举,忽尔一身临空,忽尔宫衣倒挂,忽尔彩袖分飘。
她们后妃三个,正在轮流打着秋千,乐不可支的当口,忽见两个宫娥,慌慌张张的报入,说是东王和他王妃两个,已在殿上候驾。
天皇只因曾替东王看过风水,许他日后定有九五之尊的一句说话。现在自坐龙庭,似乎对于东王有些食言之处。所以平时对于东王这人,事事万分迁就。连那天父临身一件牢笼人心的秘密,也让给了他。足见也是无可奈何。
此时一听东王已到,只得同了一后二妃来到求贤殿上,想去安慰东王。岂知天皇犹未开口,东王一见了他,早已跳得百丈高的质问他道:“陛下真好快活,自己在此安坐龙庭,南面称王,却让我姓杨的,在那湖北送死。”
天皇瞧见东王的来意不善,吓得不敢再提湖北失守之事。只得拦了东王的话头,笑脸答道:“东王贤弟何必如此生气,我们老兄弟两个,难道还有不可说的说话不成么?”
天皇说到这里,不待东王答话,急将徐后一把拖至东王跟前道:“你且快快见过你的东王叔叔再谈别的。”
徐后为人,本极伶俐,此刻已知天皇,要她前去消那东王之气。连忙就向东王嫣然一笑的拜了下去道:“东王叔叔,快先受你不懂事的嫂子一拜。”
东王此来,本想要和天皇大闹一场,免得天皇加他失守湖北之罪。此刻一见这位徐后,异常美貌异常殷勤,不觉别有怀抱起来。连忙一面跪下还礼,一面也和徐后客气道:“嫂子请起,方才我对天皇哥哥的说话,不过一时之气,不禁冲口而出。皇嫂千万不要笑我性子暴躁。”
徐后不知东王别有用意,以为买她面子,心里十分高兴,忙率吉陈二妃,先与萧三娘见礼之后,又吩吩宫娥等人,就把接风酒筵摆在这座殿上,方去答着东王的说话道:“你们天皇哥哥,虽然坐了龙庭,自然都是东王叔叔的大功。此时且请先饮几杯水酒,将来还要劳烦东王叔叔的事情很多的呢。”
东王此时已被徐后的美色,徐后的言词,弄得滢心大炽。反去向着天皇认错道:“方才臣弟不检,冒犯了天皇哥哥,还求恕宥。”
天皇听说方才把心一放,连连笑着答道:“东王贤弟,我们坐至席上再说。”
说着,就请东王坐了首座,萧三娘坐了二座,徐后坐了三座,吉如坐了四座,陈妃坐了五座,自己坐了主座。
酒过三巡,徐后还怕天皇再提湖北之事,又要引出东王的怨恨。她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去和东王谈些风花雪月的闲文,要想混了过去。谁知东王错会了徐后之意,当做有意于他。马上就在席间,去与徐后暗暗的调起情来。徐后起初只好假作不知,后来东王又假酒三分醉的,竟用他的脚,在那桌子底下,去踢徐后的脚起来。徐后至此,方才忍无可忍的变脸道:“东王,你当我甚么人看待,竟敢调戏你的嫂子。真正是个禽兽。”
东王忽见徐后骂他禽兽,暗暗一想,也知自己荒唐。但是一时无可转圆,居然被他想出一个法子。这个法子,不但可以当场威慑徐后,将来还能随他心愿,且可以此挟制天皇,不怕天皇再以天子之威压他。
东王既是想出这个法子,马上扑的一声,站了起来,双手向上直伸,打上一个呵欠道:“赶快焚香,天父临身矣。”
说着,他就奔到龙位之上,盘膝坐下,紧闭双目假作天父的口气喝着徐后道:“我已来此,是我的媳妇,还不跪下。”
徐后初到未久,不知甚么叫作天父。但见东王忽去坐在龙位之上,那种低眉闭目的神气,很是奇怪。此时天皇却在一旁,暗叫一声不好,只得一面命人烧起大香,一面急命徐后去朝东王跪下,自己也率众人跪在徐后背后,连连合十膜拜。
当下又见东王指着徐后骂道:“我们教旨,只知孝敬二字,今尔初作皇后,就敢不敬我这天父,以后怎能再教天下人民信我之教。快快重笞四十大板,以为大不敬者儆。”
天皇尚待去替徐后求情,东王早命他的随从,把那徐后揿翻在地,倒剥凤袍,好在徐后本是穿着散裳无须再剥小衣,也算她的不幸,一个粉装玉琢的玉婰之上,竟被无情行板,笞了四十。正是:
欺人欺己今方悔
无法无天后更多
不知徐后被笞之后,还有何事,且阅下文。
第三一回 塔齐布拔帜选营官 李续宜挥旗卷敌帅
徐后被笞之时,因见天皇如此的威权,尚不敢去向天父替她乞怜,方知东王这人,无论怎样,总可假借几分天父之命,以压他人,只好自认悔气,挨痛无声,流红有血罢了。及至笞毕,天皇同了吉陈二妃,方去扶起徐后,复又领她去向天父谢罪。东王至此,忽又一连打上几个呵欠,算是天父业已离身。他才睁开双眼,走下座来,假作不知其事的样儿,问着天皇、徐后二人道:“刚才天父降临,不知所谕何事。”此时天皇正在哑子吃黄莲,说不出来的苦,那儿还能答话。徐后呢,正在双股似裂、痛得哎唷哎唷的呼号不止,已由吉陈二妃扶至一旁。萧三娘也不知道天父临身,是件欺人之事,她就急将天父怪着徐后不敬,把她责了四十大板的事情,告知东王。
东王不待萧三娘说毕,仍又装出很觉不过意的,走到徐后跟前,安慰她道:“皇嫂初到我们此地,对于天父的教规,不甚明白,本也难怪。不过天父训诫他的下代极严,皇嫂不必介意。常言说得好,叫做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皇嫂只要能够常存敬畏天父的心理。以后倘遇天父和我个人问答说话的时候,我当替皇嫂多说好话便了。”
徐后听说,心里好气,面子上只得点头答应。从此以后,徐后的畏惧东王,竟比天皇还要厉害,所以后来东王又假天父之命,把她召至东王府内,去听天父讲教,乘间调戏。徐后不敢抗拒,因而失节。此是后话,此地说过不提。
单讲这天,天皇先命徐后向东王告了病,饬人扶至寝宫。自己再和东王、萧三娘、吉陈二妃,重行入席。东王才将湖北失守的详细情形,告知天皇。
原来当时的咸丰皇帝,因见洪秀全、杨秀清等人造反,都是汉人,所以不肯将那兵权全部付与汉官。虽然派了胡林翼去署湖北巡抚,又放琦着为钦差大臣,率了十万之众,跟在胡林翼的后面。明说前去帮助胡林翼的,其实却是前去监督胡林翼的。甚至得了鄂督吴文-殉难之信,还不放心汉人,又调荆州将军官文,补授湖广总督。
后来连得安庆、九江、南京相继失守的信息,方始知道满人实不中用。于是方用六百里的牌单,把一份极要紧的廷寄,寄给湖南巡抚张亮基,转致曾国藩,命他大练水师赶紧出兵江西,腰击安庆、九江等地的洪军,以作琦善、官文、胡林翼那边的声援。
又因张亮基保守长沙有功,将他升为云贵总督。即以花县人骆秉章补授湖南巡抚,并以旗入胜保为钦差大臣,率着七八万旗兵南下,专为接应去攻鄂皖赣湘的官兵之需。又将曾国藩之弟曾贞干,以知府用。彭玉麟以兵部郎中用。罗泽南以同知直隶州用。杨载福、塔齐布二人,以都司用。张玉良以守备用。连那曾大成其人,也加了级。
照咸丰皇帝之意,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岂知那时的曾国藩、胡林翼、彭玉麟等人,用力去攻洪军,倒也不是功名心重,确是完全为的百姓。他们因见凡是洪军到过之地,无处没有坚杀焚掠之惨。所以洪军这边的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人,眼光比较别人远大,总是异口同声的,劝着天皇下令,带兵将官,须要能够安抚百姓,方为第一。至于斩将掠地,尚在第二。又说官兵虽多,无非都是会走之尸。只有湖南的曾氏一军,却要留心。
曾国藩既为洪军所忌,又是道光皇帝在日所信任的。咸丰皇帝,因有令他督练水师以出江西之命。那时骆秉章初到任,事事都去请教曾国藩的。一天得了一个信息,说是洪秀全纳了钱江之策,似有北进之举,急去告知曾国藩。曾国藩听说,不觉惊出一身大汗的答道:“敌军倘真北进,那就完了。”
骆秉章道:“晚生所以特来和前辈商酌。”
曾国藩想了一想道:“这末中丞赶快替我筹划军饷,我当命舍弟贞干,同着泽南的两个弟子,李续宾续宜兄弟二人,由岳州杀出,直取汉阳,再以彭雪琴的水师以附之。一面移知鄂抚胡润芝,请他约期进攻武昌。再请琦善钦差、胜保胜钦差,派兵接应。我知守武昌的为杨秀清,守汉阳的为胡以晃。杨氏刚愎无用,胡氏勇而无谋。只要二人之中,能败一个,武昌、汉阳两处,便有克复之望了。”
骆秉章听说,很是钦佩。
后来又谈到幕府人才之事。骆秉章又说道:“晚生幕府中的那位左季翁很是一位将材。难怪张制军将他移交于晚生的时候,再三叮嘱晚生说他才大如海,不可以寻常幕僚视之。晚生近来的能够腾出工夫筹划军饷,真正亏他帮忙。”
曾国藩连连点首的答道:“季高之才,我的朋从之中,除了郭意诚可以和他抗衡之外,其余诚不多见。像他这等人材,最好让他独当一面。”
骆秉章连忙乱摇其首的接口道:“且慢且慢。他一出去,岂非苦杀晚生了么?”
曾国藩见着骆秉章如此着急,不禁大笑起来道:“中丞勿用着慌。季高这人,才高气傲,试问现在的督抚之中,那个在他眼中!他的助中丞一半固感中丞的信任,一半还为本地面上呢。”
骆秉章听说,便又是是是的应了几声,方才告退。
曾国藩一等骆秉章走后,即命人去传罗泽南、彭玉麟、杨载福、塔齐布、张玉良、曾大成、李续宾、李续宜以及他的兄弟贞干。大家还未传到,曾国藩忽见一个家人送上一件公事。随手拆开马封一看,见是塔齐布所上,前去攻打汉阳、武昌的一个条陈。未曾展开去看,心里已在暗赞道:这到巧的。此人尚觉饶勇,他的条陈,必定大有可观。
曾国藩一边赞着,一边赶忙翻开那个手折,尚未看到两行,不禁狂笑起来。又因笑得太急,喉咙一呛,竟至大咳特咳的,一时不能止住。旁边走上一个家人,慌忙替他捶上几下背心,复又送上一杯开水。因为曾国藩平时不喝茶叶,说是茶叶为物,除了只会明目一样外,其余对于人的身体,都有坏处。这句说话,曾载他的家书。当时曾国藩喝了几口开水,咳才止住。
还要忍了笑的再看那个折子,已见所传之人,统统到齐。他就先请大家坐下,第一句就去问着塔齐布道:“刚才塔大哥所上的那个条陈,倒底讲些甚么,我却看不明白,塔大哥还是口头说了吧。”
塔齐布一听曾国藩如此在说,顿时把脸涨得绯红,嚅嚅嗫嗫的一时答不出来。
彭玉麟和罗泽南两个,对于曾国藩,一个是得意门生,一个是多年朋友。平常相见,素来不用上司下属的仪注。那时他们二人,一听见塔齐布竟会上起条陈起来,都觉一奇,忙将那本条陈折子,一同拿起一看。只见白字连篇。没有一句句子,可以连贯的。但是二人素钦塔齐布的饶勇,自然原谅他的笔墨。即把那个折子,送还桌上。单去听塔齐布和曾国藩讲些甚么。
当下已听得曾国藩在向塔齐布说道:“你那条陈上所说的去攻汉阳之策,我已知道,且不说它。我见还有一条拔识撰任荣官的事情,可是拔帜选任营官么?你到说说看。”
塔齐布忙将他的腰骨一挺道:“标下要用五面大旗分插东南西北中的五处地方,不管哪个,只拣能抢大旗的那人,去充营官。”
曾国藩听了,微微地笑着道:“现在的一班营官,饶勇善战的,确也很少。你这办法,倒也奇突。这末你就下去照办,不过将来你所选中的营官,你须代负全责。”
塔齐布一听曾国藩赞成了他这一条,不禁高兴得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的部下,自然该我负责。”
曾国藩又笑着命他坐下道:“你去办好之后,随我进驻瑞州。湖北的事情,让贞干和希庵,雪琴三个前去。”
李续宾却来岔口道:“卑职愿与舍弟同去,恢复湖北。”
曾国藩听说,便与李续宾咬上几句耳朵。李续宾听完,面有喜色,方才不言。曾国藩又和彭玉麟低声的说了一会,彭玉麟连连点头称是。曾国藩又对他的兄弟贞干说道:“你此次出去,百事可与希庵斟酌行之,不可太觉自信。”
曾贞干答道:“希庵大哥,才胜弟十倍。兄弟平时,就是文学之事,也在请教他的。”
李续宜正待谦虚,曾国藩摇手阻止。又去对着罗泽南、杨载福、张玉良几个道:“我拟即日进驻瑞州,似乎可以照应皖赣湘鄂几处,你们以为怎样?”
大家一齐道:“瑞州可守可攻,那里原是要道。”
曾国藩就一面打发李续宜和曾贞干,同着彭玉麟的水师前去攻鄂。一面自己率了大军,进驻瑞州,时在咸丰三车四月,这就是湘军出境之始。
那时东王和胡以晃等人,正因吴吉士、桂子秋两个,同时阵亡,犹同失去两只臂膀一般。不防还要火上添油,雪上加霜。有一天,时已深夜,忽据四处的探马报到:一是湘军李续宜、曾贞干、彭玉麟杀出岳州,已过汀泗桥了。二是胡林翼、官文两军,从公安、石首方面杀至。三是胜保和琦善两处,各派旗兵几万,从汴梁杀下。四是江忠源之弟江忠济,奉了向荣之命,从武袕杀上。五是新任安徽巡抚李孟群,从安徽边境杀至。六是几股捻匪,乘机杀来,想得渔翁之利等语。
胡以晃听了此等消息,尚能点齐人马出战。独有东王一得此信,吓得就想弃了武昌,率兵东下。还是那个已故南王冯云山之子冯兆炳进谏道:“现在天皇已占南京,长江一带,都已入了我们范围。湖北地方,虽为四面受敌之处,却也是一个四面杀敌之处,万万不可轻弃。小侄不敏,愿领五千人马,出当头阵。”
东王听了,心中虽不愿意,面子上不好不允,只得拔给三千老弱残兵,以及数员不中用的偏将,其余大军,留作自卫之用。萧三娘瞧不过去,便把自己所统的二千水师,交与冯兆炳统带。萧三娘这样一办,冯兆炳方能去与清兵,在那洪山之外,血战了两场,方把洪山夺了过来。
辅王杨辅清,便去撺掇东王,说是武昌本已四面包围,现幸冯兆炳夺回洪山,我们何不趁此杀了出去;胜则再回武昌不迟,败则就向下游退去,管他妈的湖北。
东王听了大喜,正待下令照办。事为萧三娘知道,忙去谏阻道:“王爷若纳辅王叔叔之计,纵能到了南京,还有甚么脸去见人。”
东王听了恨恨的说道:“姓洪的坐了江山,却教我们替他拼命。他是乖人,我们都是傻子不成。况且他从前替我看过风水,本来说过这个皇帝归我做的。”
萧三娘知不可谏,只得愤愤退去。
谁知东王这边,刚在商议逃走的时候,就是胡以晃正在汉阳殉难的时候。
原来彭玉麟奉了曾国藩之计,又知胡以晃是个有勇无谋的人物,他就先让李续宜和贞干二人,自去攻打汉阳。他却用瞒天过海之策,把他所统水师,全行冒充商舶,去向胡以晃的粮台那里,假做纳税的样子,与之争持数目,牵延工夫。那个粮台官不知是计,又见船舶甚多,税数不少,所以只在争多论少,不知其他。这样一来,如何还有工夫前去检查真伪。当下彭玉麟瞧见敌方没有准备,又见大队船舶已被冯兆炳带至洪山那边去了,即出其不意,陡把粮台中的粮草先行抢到手中,然后就将汉阳城外的要隘统统占下。
胡以晃得报,知道大势已去。但是奉了天皇之命,把那汉阳交与他的,不敢弃城逃走,只得一面飞报东王那里求发救兵,一面率兵出城,去与李续宜、曾贞干二人拚命厮杀。不料曾贞干、李续宜两个,虽是文人出身,不知甚么武艺,可是少年好胜,一般勇气,只知上前,不肯退后。胡以晃已经难得取胜,再加粮台一失,军心大乱,打仗的兵士还是逃走的兵士多了。只好战一阵败一阵,一直败入城内,紧闭四门,还望东王去救。
那时东王同了辅王杨辅清,早经率着亲信将官,假说出城前去杀敌,便往下的一溜。胡以晃求救的文书,当然没处投递。胡以晃一得此信,正在踌躇,那个李续宜,却已首先登城,杀将起来。胡以晃仍旧不肯就逃,又和李续宜前去厮杀。李续宜要夺头功,他就想出一个奇计,忙把手上的一把马刀,用力的先向胡以晃的脑门钉去。胡以晃一壁偏身避过,一壁暗忖,这是甚么战法。岂知说时迟,那时快,李续宜一把马刀钉出之后,顺手将他马后,那个掌旗官手上所擎着的一扇大纛拔到手中,陡向胡以晃这人,呼呼呼的几下卷去。说也奇怪,胡以晃总算是个力大无穷的,竟会被那旗子,将他卷入里头。李续宜手下的兵士,一见他们主将用旗卷了敌帅,顿时一拥而上,乱刀齐下,早将胡以晃这人,连旗带马的剁成一团肉饼。曾贞干连忙跟着登城,于是收复汉阳。等得李续宜会同彭玉麟,要想乘胜去取武昌,可是早被胡林翼捷足先登的得了去了。
武昌、汉阳两处,既是同时已为官兵所得,所有洪军方面,未曾逃出的兵士,真也死了不少。因为洪秀全纳了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人之请,虽已下令前敌兵将,不准坚滢焚掠,那知此等命令,偏没效力。再加东王、辅王等人,本反对洪秀全的,他们驻军武昌,连头搭尾,虽只四五个月,却把一座武昌城内的老百姓,少说些也杀死一半。那时一班老百姓既见官事打胜,岂有不去打落水狗之理。所以当时的洪军,死伤之数,也和所死的老百姓相仿。推原祸首,东王应该对天皇所说的说话,自然一笔抹煞实情。
当时天皇一见事已至此,责也无益,况且还不敢责他。单是问了东王一句,兆炳这人,倒是可用之人,现在是否同来。东王、萧三娘一同答道:“他大概要和后面的大军一齐同到。”
天皇听说,也没甚么好讲,心中只在惦记徐后。一等吃毕,即命几位大臣,亲送东王夫妇去到预建的那座东王府邸。自己便同吉陈二妃入内,前去安慰徐后。徐后先命吉陈二妃退去,方才哭诉天皇,硬要逼着天皇设法除去东王,天皇当然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早,天皇也不去与钱江、石达开二人商酌,自作主张,一同下了几道圣旨。一道是命北王韦昌辉安抚江苏各郡。一道是拜林凤翔为平北大都督,但在粮饷军械,未曾筹备齐楚以前,先行去取扬州,以便好与镇江连成一片。一道是命刘状元,弥探花二人整理内政:一开男女二科,二设男女储才二馆。一道是命李秀成进取南昌。一道是命陈玉成,以安庆之兵,再去恢复湖北。
钱江一见这几道圣旨,便向石达开大为叹息道:“林凤翔虽属一时名将,然而临机应变,不及李秀成。这个北伐的大责任,重于南方万倍。天皇用人,怎么这般颠倒了。”
石达开听说,无言可对。又把东王笞责徐后之事,说知钱江听了。
钱江因东王日见跋扈,难免阋墙之祸,终将由此瓦解。从此以后,不觉灰心起来。
一天忽按李秀成之信,展开一看,见是李秀成前来责备他的。说是弟的驻兵九江,原望天皇调京,会同北伐。如今不图北方,且命弟进兵去取南昌,南昌纵得,于大局何补?威王林凤翔之才,虽然胜弟,但不及军师多多,何以令他单独去行如此大事?近见朝中所出政令,往往颠倒百出,究是何故云云。
钱江看罢,本想详细复信。后来一想,便不回复。因为东王自从回京之后,四处城门,派人检查,恐怕被其查出不便。李秀成候了许久,不见钱江的回信,只好进兵。出发之际,因闻曾国藩业已驻兵瑞州,他就先攻南康。
他的一个心腹将官,名叫袁圆的问他道:“王爷何故先敢南康?”
李秀成笑答道:“南康若为我得,东至饶州,西至武宁,皆为我们所有矣。”
袁圆听说,方始拜服,即行出发。
及到南康相近地方,忽据探子报到,说是官兵方面,已由前任江苏提督余万清前来应战。李秀成听了微笑道:“若是他来,南康地方,不必厮杀可为我有。”
李秀成刚刚说完,正在吃饭。又据探子报称,说是曾国藩那边,又派李续宾、罗泽南二人,各率津兵五千,来助余万清提督。李秀成不待探子说完,惊得投箸于地,汗下不止。正是:
强中自有强中手
理外偏多理外人
不知李秀成如何惊慌至此,且阅下文。
第三二回 手中落箸大将惮援兵 面上飞金如君认干娘
李秀成的部将袁圆,忽见李秀成一听见罗泽南、李续宾二人,来助余万清之信不禁吓得投箸于地,满头大汗起来,甚为不解。忙去问着李秀成道:“王爷久经战阵,何故一闻罗李二人赶来助敌,即现这般惊慌之状。”
李秀成见问,一壁俯身拾起地上的筷子,一壁拭着额上之汗的答道:“罗李二人,本是师生。曾国藩都把他们当作五虎大将看待。他们二人既来助战,我已难得对付。再加曾国藩驻兵瑞州,本在做那赣皖湘鄂四省声援的,如何不授他们的奇计。我仅一旅之师,怎么不惊。”
袁圆听了不服道:“王爷不必这般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锐气。末将不敏,倒要和他们见个高下。”
李秀成乱摇其手的答道:“这件事情,不是可以赌气的。我此刻限你率同你的将士,扮作平民模样,赶在罗李二人之先,混入南康城中。一俟那个余万清出城和我接触之际,你们就在城内据了城池。只要你能赶在罗李二人之先,不论胜败,就记你的首功。”
袁圆听说大喜道:“王爷既用这个调虎离出之计,末将一定漏夜赶去就是。”
李秀成挥手道:“事不宜迟,愈速愈妙。”
袁圆立即回队,下令衔枚疾奔。等他赶到,混入城内,罗李二人果尚未至。李秀成一等袁圆走后,连饭也没心思再吃,忙即率大军兼程前进。
那个余万清,自从在南京战败之后,总算走了琦善的路子,朝廷方才将他调到南昌,戴罪立功。此次奉了抚台之命,来敌李秀成一路人马,生怕罗李二人抢了他的头功,所以不等他们到达,他就带了所部,出城迎了上来。要想由他的队伍,单独击走李秀成之军,便好将功赎罪。他还没有走到名叫十字坡的地方,已与李秀成的队伍相值。
李秀成一见余万清这般轻进,不顾后方。算定袁圆,此时谅已据了南康城池,也不再和余万清前去打话,立即催动人马,就和余万清厮杀起来。双方正在杀得难解难分之际,余万清的后队,忽接探报,说是南康城地,已被李秀成的部下所占。后队一听城池失守,顿时慌忙,不战自溃。余万清陡见这种形状,料知后方有变,只好连战连退,直向南昌省垣逃去。李秀成并不追赶,单是一脚进城,即命袁圆乘胜收复武宁、饶州等处。
那末罗泽南、李续宾二人,既是两员文武全材的将官,怎么如此误事的呢?内中自有道理。
原来曾国藩自从打发他的兄弟贞干和彭玉麟、李续宜几个,前去攻鄂之后,他就奉报移驻瑞州,即日起程。刚才到达,就接江西抚台的移文,请他发兵去援南康。他知李秀成是个谋勇兼备的人物,不好怠慢。就派罗泽南、李续宾二人,各率本部人马,兼程进发,去助余军。
哪知罗李二人,刚才走至半路,一连接到南昌抚台的几封公事,命他们二人迅速救援省垣,并有宁弃南康之语。那时外间的谣传,确有翼王石达开亲统十万大兵,攻夺南昌的说话。罗泽南也认为省垣地方,自比外县重要。李续宾更有一点私心:那天他在曾国藩会议军情的座上,曾国藩曾经劝他不必赴鄂,要他同到瑞州,一有机会便好保他署理赣抚之说。所以他在那时忽然面有喜色,不过他的喜欢,并不是喜欢去作抚台。他是喜欢一做抚台,便有兵权在手,无非取那学优而仕,好展他的抱负之意。后来他虽未得赣抚,却得了皖抚,也是一样。只要看他能够殉难三河之事,便可相信他的宗旨了。此是后话,现在不必先叙。
单说当时他们师生两个,计议之后,即去保守南昌。及见余万清败退到省,便去问明战况。余万清自然推在寡不敌众面上,掩去自己轻敌失地之罪。好在抚台,本有宁弃南康的一句说话,不便怪他。罗李二人即将此事经过,详细的禀明曾国藩那儿。
那时曾国藩正接克复汉阳、武昌两处的喜信。一个回信令他们师生二人,且在南昌驻札候命,一面会同官文、胡林翼等人,保奏李续宜署理湖北藩台。因为彭玉麟早有说话在先,志在平贼,誓不做官。贞干又是他的胞弟,不肯援那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例子,保举自己兄弟。李续宜既署鄂藩就别了曾贞干、彭玉麟两个,去到武昌。当面谢过官胡两位上司,即日到任。
胡林翼见有李续宜做了他的帮手,自然很是满意。正想放手做事,会同曾国藩、彭玉麟、向荣、张国梁以及沿长江一带的几位督抚,设法克复南京的时候,岂知那个官文自恃皇帝乡亲,事事掣他之肘。照前清的体制,本来和总督同职的巡抚,最没做头。官文既极颟顸,咸丰皇帝又信他的说话,胡林翼至此,自然弄得无事可为起来。
一天忽接家报,写了一封回信致他枫弟道:近来粤匪弃武昌,下金陵,掠江西,往来无定,有类流寇。前吴帅,奏调兄入鄂办事,帮理军务,兄即带领黔员数千人,迳来湖北,不再回里。太夫人因路途跋涉,故令黄安护送返益。兄抵鄂境未久,复蒙圣恩高厚,又拜署理鄂抚之命,现正部署一切。仍拟命黄安回益,迎接太夫人及汝嫂来鄂奉养。来函谓是非至无一定,惟视势力之强弱为标准,语亦稍嫌偏激。大概是非不当求之于人,而当返问于己。悠悠之口,肆其鼓簧以颠倒曲直,确为数见之事。衰世尤甚。然清夜以思,曲则顾影自惭,此心正忐忑不能安放得下耳。
胡林翼发了家信之后,仍是闷闷不乐。又过月余,他的太夫人同了媳妇陶夫人,已由益阳原籍到来。胡林翼便将太夫人婆媳二人,迎入抚署。瞧着太夫人很觉津神健旺,陶夫人身体也好,心里方才开怀一半。
及至第二年的二月下旬,因知三月初一,就是他的太夫人六旬大庆,暗思太夫人守节多年,自己已经位居疆吏,应该替太夫人好好闹爇一天。此信犹未传出,所有属员,已来纷纷送礼。
事为太夫人所知,立即把胡林翼叫上去,寒怒的责备他道:“现在甚么时候!为娘想来,正是为臣子的卧薪尝胆之秋。
你也曾念过几句诗书,难道连这一点点的大道理都不知道么?”
胡林翼忽见太夫人已在发怒,吓得连忙跪下,委委曲曲的辩明道:“母亲方才的教训,自然都是天经地义之言。不过儿子仰蒙母亲教育成人,现在也是一位封疆大臣。母亲辛勤半世,现当六十大寿,儿子要替母亲祝寿,也无非取那圣人所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古训。”
太夫人听她儿子说得还近道理,方始将她的脸色和缓下来。便把手一挥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为娘还有说话。”
胡林翼站起之后,不敢云坐,仍旧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听他太夫人的教训。
太夫人又接着说道:“君忧臣辱,君唇臣死,这是你们做大臣应该知道的事情。譬如太平无事之际,家庭之中,做个生日,本是例所不禁。但是现在大敌当前,国难未艾,虽是你的一点孝心,为娘心理,终觉不安。你可快快传话出去,第一要禁止送礼。且到初一那天办桌祭菜,祭祭祖先,再下几碗素面,为娘就算领了你的孝心了。”
胡林翼听说,只得遵照太夫人的意思办理。到了初一的那天大早,胡林翼同了陶夫人两个,先向太夫人磕头祝寿。拜完起来,胡林翼又呈上十部亲自书写的金刚经。陶夫人也呈上亲手制成的:一张绣花饭单,①一双绣花鞋子,一幅绣花喜容,一幅绣就郑陕流民图的帐檐,算是莱衣舞彩的意思。
太夫人先将金刚经一看,见是用朱笔写就,一式临飞经的蝇头小楷,比较当时殿试的白折子还要工整,心里已是一个高兴。及见陶夫人那幅郑陕流民图的帐檐,更加喜得一把去将陶夫人的双手握住,笑容满面的称赞道:“贤媳的绣工,本已很是出众,至于这幅图意,尤其使我惊心怵目。不能忘记民间的灾难。”
原来这位陶夫人,乃是已故两江总督陶澍陶文毅公的女公子。幼而聪慧,长而贤淑。非但是才堪咏絮,而且是貌可羞花。只是久未生育稍有一点缺憾。从前胡林翼不得志的时候,常借妇人醇酒,糟蹋身子,可以速死。陶夫人便常常地打起津神劝他,说是一个人的才不才,遇不遇,本来不可同日而语。尝观有才而埋没于世的人物,不过十之一二,有才而见用于世的人物,总是十之八九。倘若少年时候不检,糟蹋坏了身子,等得日后发达之时,做起事来,津神不济,那就悔之晚矣。胡林翼当时听说,自然毫不在意。及至做到湖北巡抚果感津力衰弱,方知他的这位夫人,才学识见,事事胜过于他。因此凡遇大事,无不商诸夫人。
太夫人也常对胡林翼说着,我儿昔日恃才傲物,自己弄坏身体。现在还算祖上有德,为娘替你拣了这位贤德内助,否则更加忙不过来了的。那些说话,胡林翼虽是敬谨受教,于事可是无补。
这天太夫人当场称赞了陶夫人一会,方才率领儿媳两个,去祭祖先。祭毕之后,复去拿出一千银子的私房,命胡林翼发出去,抚恤贫民。贫民得着好处,无不祝贺太夫人早早抱孙。
又过几天,这天胡林翼正和陶夫人两个,又在谈及官文对于他的公事,十件之中倒有九件驳过来的。陶夫人正待劝慰几句,忽见一个丫环来报,说是府县有事禀见。胡林翼一面接口答声请,一面就让陶夫人亲自替他冠带,出去会客。
府县二人回完公事,忽又禀说道:“听说本月十五,就是制军夫人的生日。”首府说到此处,又稍稍放低了喉咙接说道:“卑府,和制军手下的那位李锦堂,带着一点亲戚。据他对卑府说,制军早已预备化上一二万两银子,那天要替夫人大乐一天。大帅这边,倘要采办甚么礼物,卑府好去办理。”
胡林翼听了微笑一笑道:“这件事情,兄弟须与家慈斟酌一下。果要采办甚么?那时再行奉托贵府就是。”
首府听说,忙将背脊一挺,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才同首县退去。
胡林翼送走府县,回进上房,便将此事禀知太夫人听了。
太夫人道:“国家现至如此田地,何必为做生日,闹这排场。依为娘的主意,到了那天正日,你亲自去走一趟,也算礼节到了,送礼之事,殊可不必。”
胡林翼听说,当然没甚说话。府县出了抚台衙门,又去禀知藩臬两司以及首道。大家听说,都也主张不必送礼,免得言官知道,彼此都有不是。
等到十五那日,天刚亮了未久,制台衙门所有的几座官厅,早已挤得满坑满谷。藩台到得最后,也在八点钟以前。当时李续宜在那司道官厅之中,等上一会,饬人打听,说是制军夫人尚未升帐。
李续宜听了,心里已经有些不甚耐烦。恰巧内中有个名叫王硕平的候补道,头几天刚刚拿到以军机大臣肃顺的一封八行,正想拜恳李续宜替他转呈官制台,帮讨要差,此时见有机会,便去敷衍李续宜道:“方伯本来极忙,今天到得很早。”
李续宜蹙额道:“兄弟衙门里很有几件紧要的公事要办。原想早些过来,拜过制军夫人之寿,便好先走,谁知尚未升帐,只好在此等候。”
王硕平道:“此刻还不到八点半钟,这位寿星婆婆,大概也要升帐快了。”
王硕平说到此处,又笑上一笑道:“这位寿星婆婆,今天还只二十岁的整生日,福气真好。”
李续宜听了一惊道:“怎么,这位寿星婆婆,难道是制军的填房不成?”
王硕平微微地摇了一摇头,低声的说道:“方伯难道还不知道这位阚夫人,不是制军的元配么?”
李续宜更吃一惊道:“莫非这位阚夫人,乃是偏房不成?”
王硕平连连点头道:“制军的大夫人,还在奉天。”
李续宜不待王硕平说完,他就气得把坑几一拍,对着臬司、运台、首道几个发话道:“我们这位制军,未免太把我们这些监司大员瞧轻了。一个房里的姨太太,也犯不着闹得这般大惊小怪。”
大众都寒笑的答道:“方伯何必如此认真,我们总之是敷衍制台的。”
李续宜扑的一声站了起来,对着大众一拱手道:“诸位尽管在此敷衍制台。我姓李的只知抱着一部大清会典行事,不敢随声附和。”
李续宜说着,他就大踏步的出了司道官厅,正待一个人回他衙门,忽听头门外面一连三声炮响,就见他的管家飞奔进来说是抚台到了。李续宜听见抚台到了,只好同了大家照例前去站胡林翼的班。
原来满清的官制,制台是从一品,抚台是正二品,藩台是从二品。抚台比较制台虽差一级,官阶小得有限。藩台比较抚台也差一级,官阶却小得多了。所以藩台要替抚台站班,这是守他司里的仪注。但是抚台对于藩台的站班,总是不敢当的。每逢藩台替他站班,都是极客气的和他讲话。
那时的胡林翼,他与李续宜更有私人交情。见李续宜同了司道前去替他站班,慌忙连连拱手道:“何必拘此形迹。”
胡林翼的迹字刚刚出口,早见那两扇麒麟门大开,一个制台的管家,手上高高举起他递进去的那个侍生帖子,①嘴上高声喊着一个拖长声音的请字,已在相请。
胡林翼即将他的腰向着大众一呵,先在头里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李续宜一见胡林翼,身居抚台,居然比他圆通,也只得忍了气的跟着胡林翼走入,去到寿堂拜寿。拜完之后,自然不好先走。
原来官制台起先已经得着李续宜发话之信,因为此是私事,不好去和李续宜打官话的。正在急得没人转圆之际,忽见胡林翼已将侍生帖子送入,这一喜还当了得,赶忙亲至寿堂门口迎接。及见李续宜也在后面跟着,心里更加感激胡林翼不置。于是殷殷勤勤的回礼之后,即同大家去到花厅入席。席上已在向着胡林翼大事敷衍,不过未提此话罢了。
席散之后,又亲自送出大众。回到上房内,忽见他的那位阚氏姨太太,一个人独坐房中,正在那儿流泪,心知自然为了李续宜扫她面子之事。忙去立在阚姨太太的身旁,一面替她拭着眼泪,一面陪了笑脸的说道:“你快不必生气。方才的那李浑蛋,自然大大的不是,好在有了胡抚台替你抓回面子。我们还是商量商量,怎么谢谢人家才好。”
阚姨太太听说,方才一壁去让官制台替她拭去泪痕,一壁又怨苦连天的说道;“我说胡抚台真是好人。今天若没他来赏我面子,我早被那个姓李的小子,气得一索子吊死的了。”阚姨太太说到这句,又把她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珠子,死命的盯上官制台几眼道:“亏你还是一位湖广总督,一位皇亲国戚。你若不把那个姓李的小子参他妈的,我就前去告他御状。”
官制台皱眉道:“事有缓急,你不可混在一起。要参那个李浑蛋,尽管慢慢的儿参了。现在先得想出一个法了,怎么前去谢谢胡抚台呢?”
阚姨太太想了半天道:“要不让我去认胡抚台的太夫人做个干娘。”
官制台忙接口道:“这样也好。不过不好自己就去,总得有人出来拉拢,不然没有面子。”
阚姨太太听了不禁大怒起来,马上啐了官制台一口道:“你还是在讲梦话呢,还是在讲酒话?那个姓李的小子,这般糟蹋他的祖奶奶,你倒不说没有面子。我要去认胡抚台的太夫人做干娘,倒反说没有面子!”
官制台连连地把他身子一让,忙告饶道:“算我说错,算我说错。这末你明天就去,好不好呢?”
阚姨太太听见官制台这样答她,方始没话。
第二天一早官制台尚未醒来,阚姨太太早已打扮得像个花旦似的,由着一班丫头,将她簇拥着,坐上官制台那个八抬八扳的绿呢大轿,一直来到抚台衙门,递进名帖进去,太夫人和陶夫人两个,传谕升炮迎接。及至入内,这位阚姨太太,先以侄媳之礼,拜见了太夫人,又以弟媳之礼,见了陶夫人。刚才坐定,就将头一天受了李续宜之气,幸亏胡林翼给她面子的事情,告知太夫人和陶夫人两个听了。
太夫人寒笑的先答道:“官太太,老身倒要奉劝你,不必去记李方伯之恨,因为他是一位军功出身,多少总未免有些武气。”
阚姨太太刚待答话,忽见胡抚台不由通报,自己走了进来。正是:
国事萦怀轻小节
军情顺手赖多娇
不知胡林翼进来有何要事,且阅下文。
第三三回 隔省辞官独嗤黄太守 因祸得福共保左京堂
阚姨太太一见胡抚台,自顾自的走将进来,稍稍地将脸一红,便去和他招呼,二人行了一个常礼。太夫人笑问胡林翼道:“我们婆媳两个,正在和官太太谈心,你夹忙之中,进来何事?”
胡林翼也笑上一笑的答道:“儿子特来叩见官家嫂子。”
阚姨太太先答了一声不敢,又去对着太夫人说道:“此地中丞,能够瞧得起侄媳,益见伯母的盛德。今天侄媳斗胆,要想拜认伯母做个干娘,以便时常好讨教训。”
太夫人听说,正待谦虚,那知阚姨太太早已不由分说,就向太夫人倒金拄玉口称干娘的拜了下去。太夫人只好连忙亲自扶起,客气几句。阚姨太太又向胡林翼、陶夫人拜了下去,胡林翼、陶夫人两个,也忙还礼。
大家忙乱一会。胡林翼始将他的心事,悄悄告知陶夫人。
陶夫人点头会意,便命丫环吩咐出去,从速摆上席来。
胡林翼向着阚姨太太笑说道:“愚兄尚有公事要办,大妹可与家慈和内人,在此多饮几杯。愚兄就把此事,命人前去禀知制军。”
太夫人忙来岔口道:“这末快去告知制军,说是我要留下我们这位干小姊好好的玩一天呢。”
胡林翼奉命去后,她们母女姑嫂三个,方始入席,低斟浅酌的吃了起来。陶夫人即在席上乘间说道:“姑娘,你可知道我们大哥,方才进来何事?”
阚姨太太一愣道:“这倒不知,想是大哥有甚么说话,要和我讲么?”
陶夫人点点头道:“你们大哥方才对我说,叫我转致姑娘,现在我们既是一家人了,湖北的内政,他想和制军两个把他办好。以便腾出身子,全力去对敌人。”
阚姨太太连连拍着胸脯的笑答道:“嫂子,我敢包定你们妹婿以后无论甚么公事,统统让与我们大哥作主办理。”
阚姨太太说了这句,又朝太夫人笑着的说道:“干娘,从前你的子婿,他因不知我们大哥是个正直君子,所以有些地方,要和大哥争持。”
太夫人至此,方知她儿子的苦心,便也寒笑的接口道:“大小姐,话虽如此。我们这位子婿制军,他倒底是位总督。以后只要大家商量办理,你们大哥得能不致尸位素餐,也就好了。”
阚姨太太忽正色的答道:“干娘不必这般说法,你的子婿,懂得甚么?做你女儿的,再老实和你说一声。他是在旗的,斗大西瓜般的汉字,也不过认识半篮罢了。”
陶夫人听说,抿嘴的一笑道:“这也难怪,他们旗人,怎比我们汉人。”
阚姨太太边说边吃,又将干娘长的,嫂子短的,说了一大堆的恭维讨好说话,方才请求赏饭散席。
太夫人因为她们衙内,却有一座极大的花园,陪着她的这位新认干女,前去游玩。这天阚姨太太,真的有说有笑,直到吃过晚饭,方始回去。
从此以后,那位官制台,果然事事去与胡林翼商量办理。偶有意见不能一致的时候,都是阚姨太太出场,死死活活的,逼着官制台依了胡林翼的主意方休。胡林翼直到此时,方算达了他要放手做事的目的。
胡林翼虽在湖北渐渐顺手,可是那位左宗棠左师爷,却在湖南闹了一个大大乱子,自己弄得归了奏案。被人通缉,犹在其次,连那一位最信任他的骆秉章骆抚台,也被带累,因为此事革职。
原来左宗棠的才气本大,性子就未免骄傲一点。幸亏骆秉章素有爱才之名,他的聘请左宗棠去做幕府,原不以寻常幕僚看视,所以左宗棠和他相处,总算是宾主尽东南之美的了。那知左宗棠正因骆秉章信任过专,不能不事事负责,以报知己。有一天晚上,骆秉章业已睡下,忽然听得头门外面连放三声大炮,连连问着他的夫人道:“外边何事升炮?”
他的夫人笑答道:“大概又是左师爷在那里拜奏折吧。”骆秉章听说,并不命人去敢奏折底稿来看,单是微微地蹙了一蹙眉头道:“他所拟的奏稿,本来不用增减一个字的。但是究竟又在奏些甚么事情,应该让我知道一知道才是。”
夫人听说道:“我知道有句古话:叫做用人莫疑,疑人莫用。现在外边妒忌左师爷的人,谁不说他权柄太大。老爷既是信任他了,何故又说此话。”
骆秉章迂腐腾腾的点头道:“夫人之言是也。”
又过月余,骆秉章因事前去巡阅岳州,忽见汉阳府知府黄文琛,到他行旅禀见。见面之后,黄文琛先谈几句例话,然后即在身边摸出一颗府印,呈与骆秉章道:“卑府近来委实有些津力不济。屡次上禀官胡两帅,请求开缺,以让贤路,官胡两帅总是不肯批准。所以卑府特地带印来见大帅,拟求大帅委人前去接替。”
骆秉章听说,笑上一笑道:“老兄是做湖北的官,怎么来向湖南巡抚辞职起来。”
黄文琛又说道:“这是军务时代,大帅本可委代的。况且卑府实有做不下去的苦衷,务求大帅成全了卑府吧。”
骆秉章听了不解道:“贵府有何苦衷,这倒不妨大家谈谈。”
黄文琛见问,忽又不肯说出。骆秉章没有法子,只好随便慰藉几句,请他回去。及至巡毕回省,就把黄文琛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左宗棠听了。
左宗棠道:“晚生虽和这位黄太尊素昧平生。但是听人传说,他做知府一闻寇事危急,常常一天到晚的前去守城。或者真正津力不济,也未可知。”
骆秉章听说,便笑着摇手道:“不管他的津力济不济,我们湖南的事情,还忙不了,怎么去问湖北的事情。”左宗棠也就一笑不谈。
那知有人无意之中,把这件事情,传给永州协副将樊燮听了。樊燮不觉大吃一惊,暗忖道:黄文琛那厮,他本和我不睦,一定在那骆抚台那里,告了我的消息。我又因为酣酒狎娼的那件事情,此地汉阳绅士,没有一个和我对的。这样一来,我的前程,可不能够保了。樊燮一个人忖了一阵,后来愈想愈怕,急把他的一个名叫魏龙怀的文案师爷请至,告知此事,要他想法。
魏龙怀想上一想,忽带笑容的说道:“晚生有计策了。现在骆抚台的幕府左宗堂左师爷,他是湖南湘陰县的一个举人。少年时候,曾与曾涤帅,胡润帅,郭-焘数人,都是密友。后来大家连捷的连捷,做官的做官,只有他依然还是一位老举人。直到前年,已经四十六岁,方才知道没有鼎甲的福命,只好前去寻着我们这里的那位胡大帅。那时胡大帅尚在张亮基抚台的衙门里,参赞军机,便把他荐与张抚台去作幕友。那时曾涤帅还在长沙督办团练,大家都说他是一位磐磐大才,所以张抚台十分信任。及至张抚台升云贵总督,又将他移交与现在的骆抚台的。不料这位骆抚台,比较张抚台还要相信他,所以人家都称他做二巡抚的。大人何不前去见见他,只要他肯帮忙,莫说一个姓黄的不能奈何大人。就是一百个,一千个姓黄的也不中用。”
樊燮一直听到这里,连连称是。马上去至长沙谒见左宗棠左师爷。左宗棠那时方握湖南全省的军务大权,常有外省官吏,前去和他商量公事。那天瞧见这位现任永州协台前去拜他,自然不能不见。不过左宗棠的为人,心直口快,胆大才长,固是他的长处;恃才傲物,不能匿情虚貌,与人虚与委蛇,又是他的短处。当时一见那个樊协台脑后见腮,未语先笑,定是一个小人。礼貌之间,不肯假借,等得樊协台朝他磕下头去,他只长揖不拜。
可巧这个樊协台,又是一个十足加二的大大浑蛋,既是来走门路,自应忍耐几分。他竟忘其所以,一见左宗棠直受他拜,不禁老羞成怒起来。当场就发话道:“樊某身居现任协台,顶子已红。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子,除了前去捐官,可抵几两例银外,其余还赶不上我的一个差官。”
左宗棠既是一个著名盛气的人,如何肯受这些恶话。当场就和樊协台对骂了一阵,及至他的同事将樊协台劝走之后,他还是怒气未消,立即面告骆抚台。骆抚台自从见过黄文琛之后,每逢汉阳绅矜来见,常常地问起黄樊二人的政声。那班绅士,本在恨那樊协台酣饮狎猖,军纪不整的,一见问及,当然就同灶司菩萨,直奏天庭一样,还要加上一些酱油麻油。所以骆秉章早已知道樊协台不是好官。只因隔省官吏,不去管他。此刻一听左宗棠说他不好,一时记起绅矜之言,立即一道移文去到湖北,那位樊协台便得了革职处分。
樊协台既是闹得求荣反辱,自然不肯了事,他就化了一笔银子,孝敬了官文的门下李锦堂。那时李锦堂已由官文保了知县,极有权力,乘便进言官文,也是加油加酱的,硬说左宗棠是个劣幕。
官文正和骆秉章因为一件公事,有些意见,便不去和胡林翼商酌,即将此事,暗奏一本。旨意下来,就命骆秉章迅将劣幕左宗棠驱逐出境。
骆秉章接旨之后,又认为官文有意和他为难,并不和人商量,立刻也奏一本,不但力保左宗棠不是劣幕,而且牵及官文。
那时官文正在走红。咸丰皇帝不禁龙心大怒,一面将骆秉章革职,一面命官文将左宗棠拿案讯办。
左宗棠一见这个青天霹雳直把他的胡子,气得根根翘起,口口声声要告御状,去和官文拚命。他的朋友,个个劝他不可负气。若告御状,简直是以卵敌石,自寻大祸。那时曾国藩业已移驻祁门,一则军事正急,无暇顾此。二则远在他省,不知内容,因见皇上,如此严旨,不敢去碰钉子。左宗棠既没帮手,只好先行离开长沙。
一个人怅怅无所之时,一走两走,走到湖北。又值胡林翼正丁内艰。虽然圣眷甚隆,夺情留任湖北,照例不见客的。左宗棠一时无法,只得写信说明来意。胡林翼一听左宗棠到来,幼年朋友不能置诸不理。正想暗暗派人前去请来相见,还是陶夫人劝阻道:“季高性子偏激,人所共知。此刻又遭横祸,他一定疑老爷袒护制军,若是面见,怕防激出事来。”胡林翼听了也以为然。便写信给襄阳道台毛鸿宾,命他亲去劝阻左宗棠。说是小人网罗四布,果去京师,必坠术中。只有暂时容忍,以待机会出来。左宗棠听了此话,却也灭了几分盛气,趑想不前起来。
但是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几乎要流落荆襄一带的了。幸亏无意之中,遇见一个监利县里的绅士王柏心,见他虽然落魄,还有国士的气度,于是将他留到家中,十分款待。但因此事,已成奏案,一时无可为力罢了。
左宗棠住了一向,一天忽去向王柏心说道:“左某身受奇冤,已至流落。老兄解衣推食,如此相待,无异骨肉。但我年已四十有八,两鬓已丝,纵不上京叩阍,以伸三字之狱,可是一个通缉人员,长住府上,恐累老兄。我想去投涤生,弄个粮子带带,好去杀贼。就是死于贼手,犹比死于小人之手好得多呢。”
王柏心听说道:“涤帅现在祁门,此地至彼不是旦夕可到,况且四处都是长毛,还有捻匪夹在里头,似乎不宜冒险。依我愚见,最好请李翁还是通信与涤帅、润帅、几位老友,他们都是封疆大臣,或有疏通法子可想。”
左宗棠听说,慌忙向着王柏心一揖道:“兄弟神经错乱,竟至思不及此。不是老兄指教,竟至一筹莫展的了。”
左宗棠说完这话,便去委委曲曲写了两封信,分寄曾胡二人。
胡林翼近在咫尺,自然得了信较早。因见官文正是遵旨要将左宗棠归案讯办,通缉的公事,竟同雪片般的飞了出去。一时不便去向官文说话。后来却是陶夫人拿出一笔私房,置了几样贵重首饰,去托阚姨太太疏通官文。虽然没有办到奏请销案,但也缓了不少下去。
胡林翼这边有了一点颜色。他就一面函复左宗棠,一面函致曾国藩去托肃顺设法。因为那时的肃顺,已以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很得咸丰皇帝的圣眷。
曾国藩本已接到左宗棠的信,及见胡林翼之信,自然忙去照办。嗣得肃顺的回信,说是这件钦案,由他先去奏请,未免易启皇上之疑;最好是先托一位京官,奏上一本。皇上必去问他,他就有话回奏。又说与其单办销案之事,不如办那起用之事,费事是一般样的曾国藩一见肃顺如此爇心帮忙,便知大有希望。急又函托郭-焘①之弟,现任军机处章京的那位郭嵩焘。
原来这位郭嵩焘,自从写信给他哥哥去教曾国藩遵旨创办团练之后,循资按格的已经升到翰林院侍读学士。不久又新得小军机的差使。本与曾国藩在通信息的。既得曾国藩的嘱托之信,他就转托两个同乡御史,各奏一本:一个是洗刷左宗棠之罪,一个是保举左宗棠之才。
咸丰皇帝遽见两本折子,一因官文并未再提此事。二因洪天皇定都南京;浙江、福建等省,复又相继失守,正在求贤若渴之际,果被那个肃顺一口料到,真是一天召对已毕,忽然问起左宗棠这人,倒底有无才干。肃顺自然竭力保奏。咸丰皇帝即下一道上谕:举人左宗棠,着以郎中职衔,统率湘军,前去克敌。暂归曾国藩调遣。曾国藩一得这道上谕,马上奏保上去。说是左宗棠可以独当一面,若交臣部调遣,未免屈折其才等语。胡林翼、张亮基两个,也先后奏保进去。那时李续宾已由皖藩代理皖抚,不过皖省尚在洪军手中。李续宾的巡抚行辕只好暂设庐州。他也奏上一本,说是左宗棠之才,胜他十倍。京师各科道中,也有几个奏保左宗棠的。咸丰皇帝一见京外各官,纷纷疏荐左某,此人才必可用。复下一道上谕道:左宗棠着以四品京堂,帮办浙江军务。这个官衔,便是钦差体制。既可与督抚并行,又可专折奏报军情。
当时左宗棠一得此信,方始仰天吁了一口极长的气道:“我左老三也有今天的这一日么。”于是一面分别函谢京外疏荐之人,一面招练湘军,以便去到浙江。
现在且将他按下,又来接说向荣那边。
向荣自从驻兵丹阳之后,朝廷因见失守南京土地,全是陆建瀛一人之罪,与他无干,单将陆建瀛办过。便放了何桂清继任江督也驻丹阳。这位何江督,字平翰,那时还只四十余岁。他由少年科第起家,一直做到江苏布政使。在任时候,欢喜谈论理财之事,常向清廷上上条陈。后来升了浙抚。
咸丰皇帝因恨陆建瀛太不济事,竟把一座万分坚固的南京城池,替他送人,所以对于继任人员,颇费踌躇。当下有一位军机大臣奏称道:“现在南京尚未克复,最要紧的事情,只要能够筹饷便好。浙江巡抚何某,前在苏藩任上,现在浙抚任上,都能筹出巨额饷项,不如叫他前去试试。”咸丰皇帝准奏,何桂清始膺此命。
他到丹阳之后,一日到夜,只知和他幕友等等,饮酒赋诗,抹牌唱曲。对于一切军务,样样推在向荣身上。向荣没有法子,只好力负责任,因见那个威王林凤翔,杀到扬州,十天之内,竟下九郡。急得只像雪片般的公文,去请曾国藩赶快杀出江西,以拊南京之背。
曾国藩接到公文,正拟命彭玉麟、杨载福等人,率了全部水师,先去克复九江的时候,忽见探子报称,说是贼方的东王杨秀清,已被北王韦昌辉,自相残杀毙命。曾国藩听了一乐。那时罗泽南、李续宾师生二人,早由南昌调回,李续宾已得安徽巡抚,驻札庐州。罗泽南尚在他的身边,参与一切重要军事。他就去问罗泽南,说是贼方既有内乱,我们计将安出。
罗泽南答道:“只有速从江西杀出,见机行事,或有胜算。不过人材,都不够用。”
曾国藩刚想答话,忽见他那国华国荃两个兄弟,一同携了家书,来到大营投效。曾国藩先将家书看过,方始对着两个兄弟皱着双眉的说道:“二位贤弟,怎么一齐出来?为兄身已许国,自然难顾家事,正因为有了几位兄弟在家,可以代我定省之职。”
曾国藩说到这句,又去问罗泽南道:“萝山,你倒说说看,我的说话可错。”
萝山犹未接口,国华、国荃两个,一同说道:“父亲现在身体十分康健。侍奉一节,既有嫂嫂和几个弟媳在家,也是一样。我们二人奉了父亲之命,来此投效。况且大哥正在出兵之际,难道我们二人,真正的一无可取的地方不成。”罗泽南在旁听得清楚,生怕他们兄弟三位,大家本是好意,不要闹出恶意出来,反而不妙。慌忙接口对着曾国藩说道:“既是二位令弟,奉了堂上之命出来的,要替国家效力,移孝作忠,我说也是一样。”
曾国藩听说,方才答应下来。即命国华去到李续宾那里投效,留下国荃在营办事。正是:
朋从说项原多益
兄弟阋墙本可危
不知曾国藩留下国荃之后,究竟何时出发,且阅下文。
第三四回 蠢妇人多言开杀戒 好兄弟远路示军谋
曾国藩刚将国荃留下。忽然同时接到皖抚李续宾,鄂藩李续宜,兄弟二人之信。展开一看,都说贼方既有内乱,正是我们报国之时;不过贼据沿江一带,非借水师之力不为功,务乞克日出发水师,以便水陆夹攻,定能得手。曾国藩看完了信,忙将彭玉麟、罗泽南、杨载福、塔齐布、张玉良、曾大成、曾国荃、曾贞干以及一切的文官武将,统统传至大营,开上一个军事会议。
当下杨载福先开口道:“洪军之中只有伪军师钱江、伪忠王李秀成、伪翼王石达开三个,确是有些才具。余如韦昌辉、林凤翔、黄文金、罗大纲、陈开、李世贤、赖汉英、洪宣娇以及那个四眼狗陈玉成等人,也有一点武艺。现在既有内乱,我们这边,应该分路杀出,不可同在一起,分而效大,合而效小。不知大帅以为怎样?”
曾国藩单把头点了几点。又听得张玉良已在接着说道:“厚庵,既在称赞贼中的钱李石三个,标下愿领本部人马,独自去取九江。”
曾国藩听说,也把头连点几下。彭玉麟也岔口道:“我们的船舶,从前郭意诚曾经说过,应该分开大小数十队,不可合而为一。若是合而为一,一旦有警,便至不可收拾。方才厚庵之言,可见英雄所见相同。门生愿统本部水师,去守湖口门户。”
曾国藩点头道:“雪琴能够去守湖口,自然放心。前几天萝山已愁得人才不敷分配,雪琴和厚庵都是主张分路杀出,这又怎么办呢?”
曾国荃接口道:“一军人众,只在将帅得人。我们此地,至多也不过分出几路,兄弟之见,我们人数,足敷分配。况且外边各军的将士,大都愿意来归大哥节制。大哥拣中那个,即可咨调那个。为军之道,本来变化无穷,似乎不可拘执一端。”
曾国荃刚刚说至此地,忽见国华专人送信到来。曾国藩拆开一看,只见长篇大页的写上二三十张信纸,便命国荃去看。国荃接到手中只见写着是:大哥大人手足:弟到庐州,闻皖抚行辕,已进驻桐城,追踪赶至,李中丞极为优待。次日即下札子,委弟统领五营,作为游击队伍。弟虽不才,既出报国,性命已置度外。常观军兴以来,各路军队,不能即制贼人死命者,皆由将帅不肯以死报国耳。近闻胡润芝中丞,以藤牌兵编入抚标,①重其月饷,倡励敢死。于是凡统将营官,莫不求敢死者,以作亲兵。现在此种藤牌兵,已遍全鄂矣。出战之时,确有效力,大哥似宜仿照办理。
弟之所部后营营官庞得魁,方自南京侦探归来,所言伪东王为伪北王戕毙之事甚详,特录以奉告。先是伪东王杨秀清,自鄂败归,即假彼中伪教,以天父临身一事,挟制伪天皇。既裸笞伪皇后徐氏,徐氏畏其凶焰,竟至与之通坚。杨氏复乘机纳伪天皇西妃陈小鹃之姊陈素娟为妃。复令男科状元朱维新为其秘书。女科状元傅善祥为其书记。有女皆坚,无男不犯,滢乱之声,通国皆知,甚至伪天皇之寡妹洪宣娇,亦被坚占。又自称九千岁,几欲逐驱伪天皇自登大位之势。伪北王韦昌辉,本为接近天皇派人物。见杨氏跋扈,每向伪天皇献策,欲将杨氏诱而杀之。伪天皇不敢即允。伪北王遂与徐后、洪宣娇等人计议。徐洪二人,虽非贞妇,然为杨氏所污,心有不甘,即令伪北王瞒过伪天皇速行其事。伪北王布置未妥之际,适接伪东王之公文,下盖九千岁之印章,而不书名。伪北王询其左右,左右答以此即东王之官衔也。
伪北王闻言大怒,撕毁公文曰:“东王者天皇所封也。此九千岁之名,谁赐之耶。此贼虽有王莽篡汉之志,奈有我北王在,必有以惩之。”
事为伪北王王妃吉宝儿所闻,宝儿之姊妹儿,即伪天皇之东妃。吉妃既有所闻,乃托故归宁。其母伍氏,为伪比王兼第四十七天将伍文贵之姑,尚识大体。是日睹女归,即设盛筵为之接风。时吉妃之兄吉文元,方为伪东王遣出犯我。席间仅有其嫂吉夫人陪座。吉妃猝然问其母曰:“父母与丈夫孰亲?”伍氏答以未嫁亲父母,已嫁亲丈夫。吉妃闻言,默然无语。席散,吉夫人约吉妃偕至其私室,意欲探其底蕴。吉妃复猝然问曰:“兄妹与夫妻孰亲?”吉夫人即答以兄妹同姓,夫妻不同姓,当然兄妹较亲也,吉妃又问曰:“吾兄非靠东王为活者乎?”吉夫人曰:“然。”吉妃又曰:“如是吾兄危矣。”吉夫人大惊,方欲再询,吉妃已辞出。吉夫人甚疑惧,以夫外出,无可告者,次日适伪东王王妃萧氏过彼,吉夫人即以吉妃之语,告诸萧氏。萧氏曰:“北王欲杀吾东王久矣。东王虽有可杀之道,然杀之者为北王,非正理也。”吉夫人骇然曰:“如是,惟有请东王善为防范。”萧氏曰:“请夫人早晚为我再探吉妃,我自有计防之。惟嘱吉妃缜密行事,否则彼亦危殆。”吉夫人允诺。次日,即赴伪北王府访其姑,告知伪东王王妃萧氏所嘱之语。吉妃感萧氏之德,遂将伪北王欲谋伪东王之事,全行告之吉夫人。
语尚未完,适伪北王经过窗外,略闻其语,不觉骇然曰:“吾之事机不密,险些为此二妇人所败。惟有速行,迟则吾必先受祸矣。”是夕伪北王归寝室,有意谓吉妃曰:“东王将杀我,为之奈何?”吉妃不知是计,大惊曰:“此事妾实未闻东王妃为妾言及。妾当于明日往东王府,托名问候东王妃,侦探其情,回报王爷何如?”伪北王冷笑曰:“在下仅有你这痴妇,不识轻重。人家妇人,孰不爱其丈夫,岂肯将其丈夫之秘密告尔耶?”吉妃大笑曰:“王爷真痴耶,谁敢将王爷之秘密,前去泄诸外人。王爷体冤妾也。”伪北王大怒曰:“韦某惟知有国,不知有家。
杀一婆娘,只当儿戏事,尔岂不知桂平之事耶!”吉妃战栗答曰:“妾实未泄王爷之事,王爷可以调查。”伪北王又问曰:“连日汝回家,汝嫂复来探汝,汝二人鬼鬼祟祟,究干何事?”吉妃曰:“吾母有疾,归家探候耳。”伪北王曰:“待我明日亲去看来,汝母究有病否?”吉妃战抖,哀求其夫恕彼。伪北王不答。次日,伪北王先将吉妃锁于寝室,并令其弟韦昌祚把守室门。无论何人,不准入见吉妃。及谒伍氏,见伍氏无甚病容,稍坐即出。归语吉妃曰:“本藩已见令堂,果已病笃。”吉妃明知反语,惧至面无人色。
伪北王亦无他语,即伏刀斧手于两廊下,始至伪朝堂,俟伪东王退出,上前握手相见。伪东王笑问伪北王曰:“吾弟何来?”伪北王曰:“顷闻威王林凤翔兵败淮安,已溃退徐州府矣。”伪东王失惊曰:“吾弟此信何处得来,恐非事实。”伪北王曰:“现有威王手下之部将杜某尚在敝府。”伪东王曰:“吾甚愿一见此人。吾弟回府,可令此人速赴吾邸,候吾问话。”伪北王答曰:“此人现惧仇家,不敢出大门一步。王兄如愿问彼言语,不妨屈驾随小弟至敝府,与之一见可也。”伪东王不妨伪北王有诈;复因威王果退徐州,金陵即危。急欲探信,即与伪北王偕至北王府邸。及入大堂,伪东王复问曰:“此人何在?”伪北王曰:“犹在内室。”
遂同伪东王入内。路经廊下,伪北王突然喝令伪东王站住曰:“你这老贼,欲登大宝,想作躁莽事耶。”伪东王大惊曰:“吾无是心,贤弟勿听他人挑拨之言。”伪北王又喝问曰:“然则九千岁之称,是谁封尔者。况大局未定,遽怀异心,多结党羽,擅发号令,坚污嫂妹,滢乱男女状元,阻天皇北征,梗军师调度,其罪大矣。我与你虽为弟兄,然不肯以私废公。”伪东王急问曰:“汝忽言此,意欲何为?岂汝已奉天皇之命,欲杀本藩耶。”
伪北王大声应之曰:“吾非奉天皇之命,乃奉全国人民之命。”伪北王言已,将手一挥,预伏之刀斧手全出。伪东王至此,始知生命难保。立即跪地向天大呼曰:“天父速临吾身,迟则吾将为小人害也。”伪东王未言毕,其时已乱刀齐下,伪东王一身被砍数十刀。结果伪东王之性命者,为伪北王之死士,广东人拳师温大贺也。当伪东王为众刀斧手尚未砍毙时,大声求救。彼之卫士,屡欲冲人,悉为伪北王之卫士杀毙,竟无一生还者。
伪北王既见伪东王已死,即匆匆入伪朝堂。时伪天皇方与伪军师商议军事,见伪北王至,即问曰:“贤弟匆匆来此,有何大事语朕。”伪北王曰:“特来请罪。”伪天皇又问曰:“贤弟何事有罪。即使有罪,朕当念手足之情赦尔也。”伪北王曰:“东王自称九千岁,非欲造反而何?
臣弟不能再忍,已为天皇诛之矣。”伪天皇一闻已诛伪东王,不禁大变其色曰:“贤弟未免太鲁莽矣。东王所行所为,诚不可赦。惟现今大局未定,遽兴内乱,岂非自授外人以柄。况东王之羽党,如李秀成、林凤翔、李开芳、杨辅清辈,各拥重兵,一旦有变,岂不危殆。”伪天皇言已,日视伪军师钱江。钱江故作不见,顾视他处。
伪北王乃厉声谓伪天皇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有明训。臣弟之杀东王非私也,实为公也。然擅杀大臣,自知不合,敌特来自首,请天皇治我之罪,以明国法可也。”
伪天皇曰:“朕非无情之人,况贤弟此为,也是为公。朕此时所惧者,东王手下羽党太多,若有变事,不能制之耳。”伪天皇言罢,复目视伪军师钱江,似在望其为伪北王解围然。
伪军师钱江至此,始答伪天皇曰:“东王有应杀之罪,北王无擅杀之权,两言尽之矣。至于陛下所虑东王之党羽作乱,尚无足惧。盖李秀成为沈机广识之英雄,非党于东王者。即林凤翔、李开芳,亦老成持重,明于大体,毋须顾虑。余只吉文元、杨辅清数人而已。今吉文元统兵在外,可速选一心腹将士,统兵前往,明曰助战,实则监视,以防其变。”伪天皇听毕,即召入罗大纲告知此事,命其率兵五万,立刻起程。罗大纲领命,方欲退出,伪军师钱江又叮嘱道:“吉氏如有变意,汝即自由处治可也。”
罗大纲去后,钱江复问伪天皇曰:“倘有近畿东王手下之将士,来逼陛下处治北王,以偿东王之命。陛下何以答之?”伪天皇凄然曰:“朕决不为同室躁戈之事,能以言劝散众人则已。否则惟有偕北王披发入山,以让贤路。”伪军师钱江太息曰:“此妇人之仁也,臣实不敢赞同。为北王计,不如暂避数日,且俟东王党羽镇定之后,再行入朝未晚。”伪北王奋然曰:“韦某杀东王之时,已存抵偿之心。方才军师说得极是,东王有应杀之道,韦某无擅杀之权。韦某知所处矣。”
伪北王言至此,方欲退出,忽见伪翼王石达开,已汗流满颊飞奔而至。喘息问伪天皇曰:“杀东王之命,可是陛下降者。若然,当速录东王之罪状,布告天下,无令民心疑惧也。”伪天王未及置答,伪北王挺身而出曰:“杀东王者,乃韦某之意,不敢推于天皇身上。”伪翼王即怒责伪北王曰:“东王即使有罪,其家人何罪,乃一并戳之耶。”伪北王急答曰:“焉有此事,韦某一杀东王之后,立即入朝,岂有分身之术耶。翼王必误听谣言矣!”伪翼王又言曰:“城中已传遍矣,此等大事,那得误听。”
伪天皇曰:“二位贤弟,毋庸争论,赶快命人一探,自然明白。”伪天皇言已,即派人探听。不半刻,即据回报曰:“北王入朝后,北王之弟韦昌祚将军,恐防东王家人谋报复,私矫北王之命,亲率卫士数百人,奔入东王府中,即将东王全家老小八十余口,一并杀戳。除女状元傅善祥,跪地哀求,保全一命外。即萧王妃,陈素鹃,均已遇难。
现在城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东王党羽,即将生变。伪天皇不待听毕,早已双泪交流,噎至不能言语。伪翼王复质问伪北王曰:“此非石某说慌。北王肇此大祸,害了自己,其事犹小。倘误国家,如何是好?”伪北王闻言,大叫一声,晕倒地上。众人将其救醒,彼尚昏昏沉沉。伪天皇命人送回,生死未知。此即伪东王被杀之详细情形也。
弟因此事,关乎我方之进攻战略不少,务乞大哥速与雪琴,以及诸将一商,迅速出兵,不可失此机会。余俟后述,敬请时安。
国荃细细的一直看完,始将信中大略撮要说与曾国藩听了。曾国藩听毕,立即发令,一是命彭玉麟统率船舶二千艘,出守江西湖口。二是命张玉良率兵五千,去攻九江。三是命罗泽南率兵五千,助守湖北。四是命曾国荃率兵五千,助攻安庆。五是命杨载福,统带船舶一千艘,助攻安庆。六是命塔齐布率兵五千,策应湘鄂皖赣四省官兵。七是命曾贞干调查各地义仓,每百怞五,以充军粮。八是命曾大成率兵一千,押运各路湘军的军粮。九是命四川试用知府大营文案委员冯卓怀,拟出厘金制度的详细章程,以便奏请权时设立,以裕军饷。十是命大营文案委员程学启,拟出各营冠以本军统带的名字,作为营名,以便认识。大众奉命去讫。
曾国藩即在大营坐候捷报。又因国华能于军务倥偬之际,写来如此详细之信,很觉高兴。但防国华少读兵书,军谋不够,急写回信示以军谋道:来信俱悉。李中丞一见,即待之甚优,委以统领,此非为弟之才具,实为弟之家世也。弟既受此知遇,第一须不负此知遇,方对得起李中丞,亦对得起吾家之家世也。统领五营,已是古时之旅将;五营兵士之性命,名誉、道德、风纪,全在吾弟一身之处置。来书谓既出报国,性命置诸度外,义固如斯,事宜斟酌。此即古人所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者也。应死而死,死得有名。
不应死而死,死得无谓。为将之道,亦非随便一死,即尽责任也。
兄将军谋之大略,撮要告之。凡用兵主客要正,夫人而能言之,未必果能知之也。守城者为主,攻者为客。
守营垒者为主,攻者为客。中途相遇,先至战地者为主,后至者为客。两军相持,先呐喊放枪者为客,后呐喊放枪者为主。两人持矛相格斗,先动手戳第一下者为客,后动手即格开而即戳者为主。中间排队迎敌为正兵,左右两旁抄出为奇兵。屯宿重兵,坚札老营,与贼相持者为正兵。分出游兵,飘忽无常,伺隙狙击者为奇兵。意有专向,吾所恃以御寇者为正兵。多张疑阵,示人以不可测者为奇兵。旌旗鲜明,使敌不敢犯者为正兵。羸马疲卒,偃旗息鼓,本强而故示以弱者为奇兵。建旗鸣鼓,屹然不轻动者为正兵。佯败佯退,设伏而诱敌者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变动无定时,转移无定势,能一一区而别之,则于用兵之道,思过半矣。吾弟须注意之。
又将平日记于笔记中者,择其切要者,摘录数条:一、约期打仗,最易误事;然期不可约,信则不可不通也。二、治军之道,以勤字为先。身勤则强,佚则病;家勤则兴,懒则衰;国勤则治,怠则乱;军勤则胜,惰则败。惰者暮气也,常常提其朝气为要。三、凡打仗,一鼓再鼓而人不动者,则气必衰减。凡攻垒一扑再扑而人不动者,则气必衰减。四、守城煞非易事。银米子药油盐,有一不备,不可言守;备矣,又须得一谋勇兼优者为一城之主。
五、军中须得好统领营官,统领营官须得好真心实肠,是第一义;算路程之远近,算粮仗之缺乏,算彼己之强弱,是第二义;二者若有把握,方能作将。此外良法虽多,调度虽善,有效有不效,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六、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常存一不敢为先之心。须人打第一下,我打第二下。七、近年从事戎行,每驻扎之处,周历城乡,所见无不毁之屋,无不伐之树,无不破之富家,无不叹之贫民。大抵受害于贼者十之七八,受害于兵者十之二三。以上数条,尤其不可忽略。匆匆手复,俟复再述。
曾国藩发出此信之后,仅过月余,忽接探子来报,说是汉阳、武昌,复又失守。曾国藩不待听毕,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正是:
运筹帷幄书才去
失守城池报又来
不知曾国华性命如何,且阅下文。
第三五回 胡林翼修书悲将佐 曾国藩洗脚戏门人
曾国藩的爱国心思,本比别人浓厚。一闻湖北复又失守之信,罗泽南又在那边,一急之下,顿时爇血攻心,口吐鲜红,晕倒地上。左右慌忙将他救醒,他始长叹一声道:“唉,天心犹未厌乱,吾民无噍类矣。”
左右因见曾国藩的面色惨白,又在叹声叹气,恐出甚么乱子,正待去请程学启师爷进来劝慰,程学启业已得信赶入。曾国藩便一面请程学启坐下,一面说道:“湖北忽又失守。不知萝山可有甚么危险?”
程学启忙接口道:“萝山异常勇敢,大帅何必惦记。”
曾国藩连连皱着眉头道:“我正为他勇敢,在此担心。”程学启道:“现在路途梗塞,寄信为难。就是本军的探报,也没从前详细。最好派个要人前去一趟。”
曾国藩点头道:“所以舍弟国华,上次报告伪东王杨秀清被杀的内容,我觉很是详细。业已去信赞他。”
曾国藩刚刚说到此地,又见一个戈什哈匆匆的呈上一封急信,接到手中一看,见是胡林翼写给他的。赶忙一面拆信,一面用他嘴唇指指信道:“润芝都有信来,萝山怎么没有信给我,这更奇了。”
程学启道:“或者因为军务倥偬,没有工夫,也未可知。”
程学启说着,即与曾国藩一同看信。只见上面写着是:涤帅勋鉴:此次粤贼复陷武汉,人心大震。因武汉地居天下之中心,扼长江之冲要。贼得之,足以上窜豫直,摇动畿辅;下屏苏省,负固金陵。决难听其沦落。乃率众仍与死战。惟是贼众临满两举,其势甚张。弟以孤军支撑其间,人数既远非敌比,饷糈又筹措艰难。官帅自与弟通好以后,鄂省军事,全交弟一人主持。前者愁其掣肘,无权不能办事;今则又愁责任太重矣!虽在勉强与贼对抗,已觉煞费经营,上月大尽日之战,若非萝山与尊派水师拼力相援,不堪问矣。惟李迪庵中丞素渊韬略,复勇于进攻,亦为近今良好之将材。坛角一役,殊足以寒贼人之胆。盖该处屋宇鳞次,墙垣至为坚固,自广粤洲至于城下十里,旧为市廛,最易藏坚。迪庵中丞察度地形,料贼众必有埋伏,预先戒饬军士严阵徐行。贼众果以数千人伏于草埠堤上民房,暗施枪炮,以击我军。
迪庵中丞当即令赵克彰、刘胜鸿二参戎,分路攻入。火器初举,先将茅屋焚烧数处。渐渐逼近,烟焰弥漫。贼众见火光大起,所烧之屋,系堆积粮物之所,伏贼既不能久匿而不起;而城中之赋,复出七八千人,冒烟冲突。
我兵用枪炮轮流攻击,继之以刀矛,纵横出入。伏贼因火烈而自乱,城中援贼,气为之夺。我兵因而乘之。贼大败。经此大创,坚闭不复敢出。其后萝山营于洪山,以防宾汤山之贼。双方鏖战,而我军殊效命,冲锋数次,贼众头目之丧元者,几有二百余人之多。尸横遍地,见之心酸。忽宾汤山之贼,约二万人左右,出而接应,并欲直扑我军洪山大营,以图一逞。萝山当自洪山驰下时,弟犹阻之云:“贼众我寡,君毋撄其锋锐。”萝山似有怪弟藐视意,置不答,即奋勇上前,兜头迎剿,贼又大溃。萝山乘胜穷追,贼已大半退入城中,萝山紧追不舍,若欲尾之而入。贼众惶急之余,陡然放下闸板,以致闭于城外之贼众,尽为我军队伍所歼,约计不下千余人数。而城上枪炮,密如雨点,萝山立马城外,左额突中枪子,血流被面,衣带尽赤,然犹驻一时许,强立不移,贼亦不敢再出。萝山虽荡城受伤,然退驻营中,照常视事。弟亲往视其伤,伤深二寸余,子弹入脑不出,急延医为之诊治,而卒不救。伤哉!弟知萝山以诸生随兄办理团练,忠义至性,感动乡里。嗣则率其亲邻,转辗湖南江西湖北,大小三百余战,所至之外,贼众骤闻风而溃,克大城四十余处,确称神勇。非特为兄所恃为心腹者,即弟亦钦佩至五体投地也。当萝山驰马下洪山时,弟之阻彼者,非谓彼无男杀贼也,实重其才,遂不觉爱之深言之切耳。今竟受伤而殁,弟为痛哭之恸者再。易箦之时,坚握弟手,犹谓危急时,站得定,不畏死,才算有用之学。
又叮嘱寄语我兄,非将大敌杀尽,彼不瞑目。又谓奈何武汉未克,江西复危,力薄兵单,不能两顾,死何足惜,事未了耳等语。特此详报经过,希即会同将其殉难情形,奏请优恤。路途梗塞,此函到达之日,务望赐复为念。弟胡林翼顿首六年四月初二日曾国藩一直看完,方将那信放在桌上,拭泪的对着程学启道:“果然不出我料。现在赶快回信润芝,须将萝山棺木,先为保护。今奏请恤的奏稿,稍迟不妨。”
程学启不解道:“大帅对于萝山,明虽上司下属,实则仍是故旧看待。未得他的噩耗之先,大帅本在十分惦记;此刻既然知道他已为国捐躯,为何不把他奏请恤典的公事先办,以慰死者的英灵呢。”
曾国藩见问,忽朝程学启望了一眼道:“怎么,你在当的文案差使,连这个过节儿还不懂么?萝山现在虽然殉难,可是他的底官不大,所得恤典,那能优厚?况且皇上正在因为湖北复又失守,心里大不高兴的当口,如何还有这种心思来顾此等小事。我的意思,无非且俟湖北克复之后,将来再奏上去,自然好得多了。不是如此办法,我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位殉难的故人呢?”
程学启听毕,便微笑了一笑道:“这个过节,晚生未习大清会典,确实不懂。”
曾国藩竟被程学启说得笑了起来道:“你真不脱书生本色,这是揣摩风气的陋习。大清会典之上,何常载有此条。但是我为故人计,不得不学点世故。从前胡润芝,也因官制军把持湖北政事,害得他一件事情也办不动。若不是用了那个侍生帖子,去拜那位阚姨太太的生日,官制军卖了交情,恐怕早就干不下去了呢。”
程学启听到此地,忽也望上曾国藩一眼,似乎有句说话想说,又像一时说不出口的样儿。
曾国藩已知其意,便问他道:“有何说话,尽说不妨。”
程学启方始说道:“晚生因见现在带粮子的,并非全是武官。晚生不才,也想求大帅赏个粮子带带。晚生总觉得马上杀贼,反比这个捧笔杆儿的差使,来得爽快一些。”
曾国藩听说,不知怎样一来,竟会去和程学启说着玩话起来道:“你要带粮子,难道还不怕做萝山的第二么?”
程学启正色的答道:“马革裹尸,本是英雄事业。疆场授首,原为豪杰生涯。照大帅所说,莫非反怪萝山死得不是了么?”
曾国藩知道自己失言,不该说这玩话,不禁红了脸的,慌忙向着程学启拱拱手道:“老兄驳得极是。兄弟向无戏言。况且萝山为国尽忠,是桩万人敬仰的事情,兄弟怎么竟以游戏出之。”
程学启此时也觉他的说话,说得太过。又见曾国藩红着一张老脸,只在认错不休。急去搁了曾国藩的话头道:“晚生何敢扳驳大帅,只因一时想着萝山为人可敬,方才之话,不觉脱口而出。”
曾国藩听说,始把他的愧色退去道:“这末请你快去写润芝的回信。至于老兄要带粮子,那还不容易么。”程学启一见如了他的志愿,立即欣然而去。①又过几天,曾国藩先后接到彭玉麟、杨载福、塔齐布、张玉良、曾大成以及他那国华、国荃、贞干三个兄弟,各人上的公事:也有打胜仗的,也有打败仗的;也有办事顺手的,也有办事不甚顺手的;个个据实而言,没有一句诳话。曾国藩分别批札去后。又见统领韩字营参将韩进春,奉委招募新勇,另立营寨,回来销差之禀。即批其上道:新募之勇,全在立营时认真训练。训有二,训作人之道,训打仗之法。训打仗则专尚严明。须令临阵之际,兵勇畏主将之法令,甚于畏贼之炮子。训作人,则全要肫诚。如父母教子,有殷殷望其成立之意,庶人人易于感动。练有二,练队伍,练技艺。练技艺,则欲一人足御数百人。练队伍,则欲数百人如一人。该将自立之道,勤字严字为本,庶几磨炼勤忍渐成名。勉之,此批。曾国藩批了此禀,又接到江西抚台的救文,说是贼围南昌甚急,请派援兵,迟则不保等语。曾国藩阅毕,不禁一呆。便暗自思忖道:我所练的湘军,人数本来不多。只因统兵将官,还算得人,湘军之名,已为各省督抚争相欢迎。贼人方面,倒也有些惧惮。此时王抚台又来请发援兵,教我派谁去呢?曾国藩想到此地,忽然被他想到一人,便命文案委员,札饬驻扎万安县的那个礼前营营官、候选同知王鑫,速率本营去到南昌,听候王抚台调遣。
札子去了未久,就接王鑫的禀复,说是贼营驻札万安,先后五阅月来,贼兵不敢相犯。以致地方安谧,商贾不绝于途,厘金税收有着。且万安地处重要,不可一日无兵,可否免调到省,仍留原防,以免敌人窜入等语。末后又声明的是:久履行间,不得静养,并请于军务稍闲之际,准予长假云云。
曾国藩阅毕,一面另调礼后营营官梅德福往助南昌。一面即批王鑫的禀上道:据禀已悉。札调之后,旋有札止之,想日内早经奉到。该县不可一日无兵,自属实在情形。现在既不调防,仍驻原地。无事之际,仍应认真躁练,并须讲求分合之法。千变万化,行伍不乱,乃可以少胜多,以静制动。该丞纪律素明,颇近程不识之刁斗,而士卒乐为尽力,亦有古人遗意。惟以久履行间,不得静养为虑,则尚有所未达。须知千军万马,食鼓喧聒之中,未始非宁静致远,津思神通之地。昔诸葛武侯暨王文成之气象,至今宛然在人心内。彼辈何尝以劳乏自泪其神哉?此间往援南昌之湘勇,全扎永利门外,因便附及。此批。
曾国藩连日在他大营,亲自批札各处公文,颇形忙碌;兼之满身癣疥,忽又大发。
有一天的下午,稍觉公事消闲一点,正在签押房内洗脚的当口,忽见一个戈什哈入报,说是李鸿章李大人禀见。曾国藩听了一喜道:“他来了么?”
说着,即吩咐戈什哈道:“请在花厅相见。”
戈什哈正待回出,曾国藩忽又想着一件事情,忙止住戈什哈道:“你就把李大人请来此地吧。”
戈什哈听说,脸上似乎一呆,心里踌躇道:“我们大帅在此洗脚,怎么好将外客请到这里。”
曾国藩已知戈什哈之意,便笑着对他说道:“李大人是我门生。师生之间,还有甚么避讳。你只去把李大人请来便了。”戈什哈只好去请。
原来这位李鸿章,号叫少荃。合肥人氏,原籍江西湖口。其父文安公,官刑部郎中。本由许姓归宗,娶李姓女为室。俗传后来李鸿章大拜时,清慈禧太后,因见李鸿章之太夫人为李李氏,即提御笔将第二个李字,添上一笔,成为季氏。此说毫不可靠。因为文安公未曾归宗时候,本是姓许。以许娶李,原无问题。既归宗后,虽没更改之法,但是慈禧太后,何致管及此事。后来李鸿章之侄李经迈刻了一块私章,叫作叔重后人,可以证明是由许姓归宗的。文安公生四子,李鸿章行二,号叫少荃。长兄翰章,号叫小荃。三弟鹤章,号叫幼荃。四弟焕章号叫季荃。都有才干。尤以李鸿章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进学时候的名字,叫做章铜。及赴乡试,因见名字不甚雅驯,方改今名。嗣于道光二十七年成进士,入词林,寄居贤良寺。
那时曾国藩方任礼部侍郎,正在讲那理学。京师人士,不分满汉,咸重其人。李鸿章即以师事之。曾国藩每对人说:此人将来,必是相辅之器。后来李鸿章外放福建延郡道台,还只三十多岁。丁艰回籍,即与同乡刘铭传、程学启二人为密友。尝戏谓二人道:“君等出任,可至督抚提镇。”二人还问,微笑不答。因他已经自居外交人材了。
没有几时,程学启出外游学,因充曾国藩的文案委员,李鸿章却不知道。他也曾经一度为皖抚吕贤基的幕府。因为每上条陈,不为所用,只得怅怅而归。
及闻曾国藩导湘团出境,先驻瑞州,继移祁门。便暗自打算道:现在军兴之际,只有军营之中,升迁较快。他是我的老师。而且上自朝廷,下至督抚,谁不尊他是位理学儒宗。
我何不就往投军,难道他好推却我这门生不成。
李鸿章想到此,立即束装,去到都门大营,谒见他的老师。名帖递入,瞧见一个戈什哈,进去了好久好久,方来将他引导进去。他便一面跟着在走,一面暗在转念道:我们这位老师,未免太搭架子,怎么不在花厅请见,居然将我引入便室。
哪知他的转念未完,已见那个戈什哈,忽在一间书房门口立定下来。手上搴起门帘,口上就在向里面高报道:“李大人到。”同时又听见他那老师的口音,在房里答话道:“叫他进来。”又见那个戈什哈即将他引入书房。
他一跨进门槛,瞧见他的老师尚在洗脚。见他进去,并不以礼相迎,只是向他淡淡的一点首,便将嘴向旁边一张椅子上一歪道:“少荃且坐”,说完这句,仍去俯首洗脚不休。那一种轻慢人的样儿,真要使人气死。
李鸿章至此,万难再忍,顿时火高千丈,也不去坐。单向他的老师历声的说道:“门生远道而至,方才在那间房,已经候了好久好久,怎么老师还在洗脚?”
谁知曾国藩虽见李鸿章已在发火,仍旧淡淡的说道:“少荃在京,和我相处,不算不久。难道还不知我的脾气么?我于平时,每函乡中诸弟子,都教他们勤于洗脚。因为洗脚这椿事情,非徒可以祛病,而且还可以延寿的呢。”
李鸿章听得如此在说,已在气忿不过,又见门外的一班戈什哈,差官们,都在互作目语,大有轻薄之态,更加面红耳赤起来。当下也不再言,单是自己冷笑了一声,拂袖迳出。等得走到门外,犹闻曾国藩笑声。笑声之中,还夹着一句如此少年盛气,怎好出来做事。
李鸿章既听见这句说话,又想着刚才曾国藩对待他的神气,真如万箭攒心一般。一时把那酸甜苦辣麻的五味,一同堆上心来。只好赶紧走出那座大营,跳上牲口,抓辔在手就走。偶尔回头看看营门口的那些将弁,各人仍在指着他不知说些甚么。李鸿章不愿再看,策马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忽又转念道:我在京中时候,他也相待不薄,今天何故如此?难道一个人一经得志,便要改样子的不成。李鸿章想到此地,陡又一呆道:难道我有甚么劣迹,被他知道,所以如此相待的么?但是我姓李的,虽是不才,平生并没甚么不好的声名。
李鸿章一个人在那马上,自问自答,且行且愤。看看天已傍晚,肚里已在打起饥荒来了。赶忙抬头一望,只见远远里有一个农夫站在那儿。他就加上一鞭,奔到农夫面前道:“请问一声,此地可有投宿之处没有?”
那个农夫答道:“曾帅有令在先,无论那家,不准留宿生人。因为防着贼人的坚细。”
李鸿章听到这句,不禁暗暗叫起苦来。正在进退维谷之际,陡闻后面来了一阵快马的铃声。回头一看,不禁大喜。你道为何?原来后面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鸿章的密友,那位程学启便是。
李鸿章一见是他故人,正待问程学启,可是也来投效这个势利小人的当口,已见程学启一马奔近他的身边,双手拉着马缰,向他连连的笑着拱手道:“少荃真被涤帅猜中。”
李鸿章一听话中有话,忙问程学启道:“此话怎讲?”
程学启便同李鸿章下马。站在地上,先将他离开家乡,出门游学,后被涤帅聘入幕府之事,简单的告知李鸿章听了之后,方又笑着道:“方才涤帅一等你走,他就亲自出去找我说你才大如海,可惜稍有少年盛气。若将这点除去,便是一位全材。故以骄傲之态戏你。”程学启说到这句,又指指李鸿章大笑起来道:“少荃竟会堕他术中也是奇事。”正是:
棋高一著诚难敌
才大千般也易欺
不知李鸿章听了此话,又是怎样,且阅下文。
第三六回 论人材详述文王卦 练侦探私抄敌国书
李鸿章听到程学启说他堕入曾国藩的术中,尚张目说道:“我说老师对于门人,只管大大方方的教诲就是。何必故作如此的态度,相戏后辈呢?”
程学启又笑说道:“凡是天下盛气之人,谁也可以相戏。至于你们老师的戏你,更是对症下药。”程学启说到这里,又正色的问李鸿章道:“少荃兄,你自己平心论论,你的目中还有人么?我在家乡的时候,就想劝你过的。因知我们几个顽皮惯了,与其让你忠言逆耳,不如不说,保全平日的交情为妙。”
李鸿章听说,方始有些懊悔起来,低头无语。
程学启此时,料定李鸿章已经心服。便又将手向着李鸿章一挡道:“快请上马,同我回去见你老师去。我本是奉着他老人家命令,追了上来请你这位会耍脾气的大爷的。”
李鸿章至此,竟被程学启正喻夹写、庄谐并出的闹了一阵,只得尴尬其面的强颜一笑。始同程学启两个,各自跳上马去,仍向原路回转。及至复又走过那个农夫之前,只见那个农夫,似乎因他忽和大营里的师爷,同在一起,脸上现出惊慌样子,急急忙忙的避了开去。
李鸿章此刻那有工夫再管这等事情,单同程学启一直来到大营。尚未进门,已见他的那位老师,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站在之上候他。李鸿章一见他的老师,如此盛礼相待,更加相信程学启的说话非假。慌忙跳下马来,奔至曾国藩的面前行礼下去。
曾国藩一面连呵腰还礼,一面又寒笑的扶起他道:“少荃得毋谓我是个前倨后恭者乎?”
曾国藩说了这句,又朝程学启一笑道:“请你去办公。我们师生两个,不去破费你的光陰了。”
李鸿章也道:“我们停刻再行细谈。”说着,即随曾国藩入内。
曾国藩便同李鸿章去到花厅之中,一样请他升坑,一样向他送茶。李鸿章到了此刻也就心平气和的对着曾国藩谢过道:“门生年轻,没多阅历,刚才盛气冒犯了老师,还求老师忽怪。”
曾国藩笑着道:“我方待才而用。岂有才如贤契之人,反加白眼不成。只是大丈夫须要能屈能伸,器量尤比才干为重。有才干者,有时还不免为人所用,有器量者,方能用人呢。”
李鸿章微红其脸的答道:“老师好意,门生已经全知。以后仍望耳提面命,也不枉门生前来投效一场。”
曾国藩点点头,方说别话道:“从前我闻贤契,在那吕贤基中丞的幕中,本想前去函约,嗣因那里军务紧急,不敢夺人所好。不料转眼之间,又一年多了。贤契此来,可曾知道那边的军务。”
李鸿章道:“门生前年,果一度入吕中丞的幕府。只因屡次献策,未曾一用,既不见信,门生只好洁身以退。回到家乡,一混就是年余。听说现在换了李迪帅之后,仍是那个四眼狗陈玉成守住安庆。上次李迪帅因见湖北复又失守,曾经亲率津兵,去到湖北。那个坛角一战,虽然足寒贼人一时之胆,可是也伤了一员姓罗的大将。”
曾国藩一听李鸿章提到他的死友,不禁把他眼圈一红的急问道:“贤契也知道我那萝山亡友,是位大将么?”李鸿章接口道:“现在的人材,本是寥若晨星。无论那省,只要稍有一点名望的将官,谁不知道。况且这位罗公,更是屡克名城,每战必胜的呢。”
曾国藩道:“这末贤契的心目中,可知道还有像我们萝山一般的人物没有。”
李鸿章答道:“以门生所知,武的只有那个绰号刘六麻子的、敝友刘铭传;文的只有刘秉璋编修的那个得意门人徐春荣,似乎都能及他。”
曾国藩听说,侧了头的想上一想道:“这位徐公的大号,可是叫做杏林二字。”①李鸿章忙问道:“老师何以知道?”
曾国藩道:“我曾听见那位萧泗孚总戎,说他善卜文王卦的,不知此话确否?”
李鸿章便郑重其事的答道:“怎么不确。让门生细细的告诉老师。这位徐公,原籍浙江嵊县。奉事祖母甚孝。平时因见他的母亲童氏,对于她的婆婆,稍觉厌恶。他的祖母,既是一位瞽目,家况又不丰裕,老年人的一切饮食起居,只好由徐公亲去侍奉,还得瞒着他的母亲童氏。有一次,他的母亲,忽见这位徐公,从她的婆婆房里出来,一手缩在长衫里面,走路之时,不免有些蹒跚,便去揭起一看,忽见这位徐公手上提了一把便壶。”
曾国藩听了这句,顿时大笑起来的问道:“莫非嵊县的乡风,连妇女们也用便壶不成。这倒有点奇怪。”
李鸿章也笑答道:“听说那里的妇女,确是都用便壶的。
徐公当时因为要替祖母代倒便壶,只好缩了走路。”
曾国藩道:“这样说来,这位徐公,那时处于他们婆媳两人之间,不是很为难的么?”
李鸿章点点头道:“所以一乡之中,人人都称他做孝子。”
曾国藩又问道:“后来又怎么样认识刘仲良的呢?”①李鸿章道:“那时常熟的孙祝堂观察,正在白峰岭地方带兵。因闻这位徐公,是个孝子,就聘他为营中的文案。岂知这位徐公,非特是个孝子,而且很有运筹帷幄之才;并能卜文王卦的。”
曾国藩连连点着头的说道:“古来孝子,本是有才学的为多。”
李鸿章又接说道:“后来孙观察丁艰回去。可巧正遇刘秉璋,被那江督何平帅,硬要委他统领江苏的江防全军。”李鸿章说到此地,便笑问曾国藩道:“这位刘秉璋编修,他是一个忠厚有余,才干不足的人。老师总该知道。”
曾国藩点头答应,不去岔嘴。
李鸿章又继续说道:“刘秉璋一得委札之后,自知没甚才干,赶忙四处的搜罗人才起来。孙观察得了这个消息,便将这位徐公,荐给了他。也是他的运气,这位徐公子,见他待人诚恳,没有官场恶习,不久即拜在他的门下。
“去年的冬天,那个伪比王伍文贵,攻打六合县城甚急。何平帅又与向钦差不甚投机,便命刘秉璋率领所部,去救六合。有一天的半夜,伪比王伍文贵那边,又添上一支生力军来,要想就在那天晚上,攻破县城。六合县知县温令绍,原恐怕孤城难守,漏夜命他亲信人员,偷出县城,去请刘秉璋里外夹攻。
“刘秉璋当然答应。正待亲自出战的时候,这位徐公急阻止他道:‘今夜万万不可出战,出则必败。’当时刘秉璋就问他道:‘我们坐视不援,倘有失守城池之事,其咎谁归?’徐公答称:‘今夜月犯太岁,只主伤人,不主失地。’刘秉璋平时对于徐公,虽是言听计从。那天晚上,见事太急,只好请他那位帮统王蛮子引兵出击。哪知那座六合县城,虽然保住,那位王蛮子可已当场阵亡。刘秉璋一得那个消息,竟会吓得满头大汗,神色大变的,前去执着这位徐公的手道:‘真好险呀,方才不是贤契见阻,我还有命不成。’“徐公又献计道:‘明天七时至十时,必有大雪,又是太陰下行之时。老师可于这三点钟内,亲出击敌,非特能够大获全胜,而且还可得着利器不少。’刘秉璋听了自然大喜,便去调度人马,准备届时杀出。及到六点五十分的时候,天上并没一点雪意,便问徐公道:‘此刻还是天气清朗,我防十分钟里头,未必有雪。倘不下雪,我们可要出战呢?’徐公笑而不答。没有多久,刘秉璋忽听钟上刚打七下,天上果就飞下雪来。那时刘秉璋又惊又喜,立即率领队伍,杀进敌营。贼军方面,因为头一天晚上,杀死一员清将,打了一个大胜仗。回营之后,正在大吃大嚼,未曾防备。忽见官兵杀到,果然溃败。刘秉璋便得了无数的枪炮子弹。”
曾国藩一直听到此处,始问李鸿章道:“难道这位徐公,也和李金凤小姐一样,懂得一些法术的么?”
李鸿章忙答道:“老师所说的这位李金凤小姐,可是李孟群中丞的令姊,小名叫做五姐的么?”
曾国藩点头道:“正是此人。”
李鸿章听了摇头道:“李五姐的法术,乃是旁门左道。这位徐公的学术,乃是全凭文王卦中的爻辞。一正一邪,不能同日而语的。”
曾国藩又失惊的问道:“这样说来,这位徐公,简直参透易理,明白天地陰阳之学的了。”
李鸿章又说道:“那个文王卦上的爻辞,真有奇突的事情。听说有一次,徐公的一位粮台同事。他的府上,就在丹阳。因为母亲在家害病,本人又在军务紧急之际,不能请假回家。便去拜恳徐公,替他卜上一卦,以问病状凶吉。哪知当时卜出来的爻辞是:
春无人日星无生莱衣颜色变成白李鸿章说到此地,又将那个爻辞,解释曾国藩去听道:“春字没有人日二字,是不是一个三字?星字没有生字,是不是一个日字?莱衣变白,自然是说那回事。三日之中,要穿孝了。那个爻辞,连儿子替父母问病,都能预知,岂不是十分奇突。”
曾国藩听说,不答此话,单在连连的自语道:“快叫文案上去办资调的公事。”
李鸿章笑着阻止道:“老师殊可不必。刘秉璋本是一位书生本色,无甚他长。每次对人老实说着,他的带兵打仗,全亏这位徐公相助。老师果真去把这位徐公调来,岂不是使他为难。况且现在大敌当前,办理军务的人才,宜分不宜合的。”
曾国藩听到这句,方始颔首说道:“贤契之言是也。”
不才做书做到此地,却有一件事情,急于敬告读者诸君。先严杏林公的战功,《清史》平逆卷中,已有纪载。只有文王卦一事,《清史》上面,仅有布政使衔徐某某,善卜文王卦,恒有奇验的数语,余未详载。先严杏林公于逊清光绪十九年九月初一日,病殁原籍。那时不才年仅十龄。童子无知,除了只知悲从中来之外,没有去问先严文王卦之事。
先严易箦之际,却执着不才之手,欷s[的说着遗嘱道:“吾年五十有九,病殁家中,亦无遗憾。惜汝年幼,不能继述吾之卦学耳。”因为先严于光绪十七年,在那四川提督任上,忽患重疾,急卜一卦,爻辞上有生于秦而死于楚的一句。当时先严一见爻辞,知道不祥。以有老母少妻幼子等人在籍,不愿死于异地。一俟病体小愈,即请不才的刘仲良太夫子,代为奏请归省。当时不才的太夫子,忽听见先严要走,不禁极懊丧的,执了先严的手说道:“某人,你真忍心舍我而去,回乡归隐么?”先严听得如此说法,只好老实说出爻辞,不才的太夫子,方始应允代奏。先严是光绪十八年三月,由四川省起程的,直至当年六月,才抵家乡。次年正月,旧恙复发,至九月初一,即弃不才而逝。
转瞬四十年来,回忆此事,犹在眼前。而不才既不能传下先人之学术,复又不能光宗耀祖,只落得编撰小说为活,已是愧对亡亲的了。倘若读者诸君,再认不才述及先人之事,有所标榜,岂不更使不才无处诉苦了么?话既声明,即接正传。
当时曾国藩又对李鸿章说道:“现在人材,半为洪氏,如何是好?”
李鸿章听了摇首的答道:“洪氏那边,也不过仅有伪军师钱江、伪忠王李秀成、伪翼王石达开三个。”
曾国藩道:“贤契怎么这般说法,难道有了这三个劲敌,还不够么?”
李鸿章道:“照门生说来,我们这边,有老师和彭雪琴、左季高三位,不见得还惧他们。”
曾国藩连连自谦道:“老朽何足挂齿,倒是雪琴、季高两位,将来或能成名。贤契既已来此,你倒说说看,现在若要消灭洪氏,究取何计为先。”
李鸿章道:“向荣驭下太宽。胜保、琦善、僧格林沁的三个旗人驭下太严。所以各拥重兵,不能克敌。若说知人善任,总揽全局,要让老师。调度水师,公正廉明,要让雪琴。料敌而进,决断不疑,要让季高。他如胡润芝、李迪庵、骆秉章等辈,只能坐一省,奉令照行,似乎犹未能称做全材也。现在通盘的大计,不如以重兵围困金陵,使其不能施发号令。然后再在各省,次第的削其翼羽。至多三年,不怕那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了。”
曾国藩听说道:“贤契此论,颇与亡友萝山、舍弟国荃二人的意见相同。这末就请贤契,姑在此地参预戎机,一有机会,我当保你独当一面就是。”
李鸿章称谢而出,即去与程学启二人,叙旧去了。过了月余,曾国藩因见李鸿章的才气磅礴,不再让他充作幕僚。,即下一道公事,命他带同程学启刘铭传二人,去练淮军。练成之日,由他统领,程刘二人分统,自成一军,前去独当一面。淮军名义,即自此始。
当时曾国藩仍旧自统湘军,又有李鸿章的淮军相助。军队愈多,声名愈大。各省督抚,凡遇军情大事,都去与他商酌,他便隐作盟主起来。
有一天,曾国荃忽由防地来到大营。曾国藩问过那边军事,又问他道“伪东王杨氏,既被伪北王所杀,难道他手下的部队,没有变乱不成?”
曾国荃见问,赶忙答他老兄道:“兄弟正为此事,来和大哥商议。兄弟因见现在各处的探子,没有一个可靠。特地出了重饷,专练了一队侦探,方才能得敌方的真情。
“日前据报,说是伪天皇,自见伪北王杀了伪东王之后,伪东王的部下无不蠢蠢欲动。全城人心惶惶,谣言大盛。只好再与伪军师钱江商议,要他设法平靖内乱。当时钱江即答他道:‘为今之计,只有一面速下上谕,宣布东王之罪,使他部下无所藉口,此乃釜底怞薪之策。一面再夺北王官爵,再将北王之弟韦昌祚问斩,以平众怒。能将北王同问罪,更易消灭此事。’
“哪知伪天皇优柔寡断,既不肯宣布伪东王杨氏之罪,又不肯将那韦昌祚问斩。一日到晚,不是口中喃喃自语,求着甚么天父显灵,欲以教旨,劝化伪东王部下作乱之心,就是取那醇酒妇人之法,去与伪徐后东西二妃,以及众妃,一同裸逐伪宫,希冀早死。
“不防伪北王因见伪天皇没有办法,他又迁怒伪翼王石氏起来。先将他那吉妃,乱刀砍为肉酱。并把他的岳母伍氏,舅嫂吉氏,统统杀害。又命其弟韦昌祚,率领王府卫士,去杀石氏全家。石氏匆匆之间,不及调兵自卫,只好单身逃出后门,离开金陵,即行召集所部,一直杀往四川去了。
“当时韦昌祚搜获不着石氏,就将石氏一个七十余岁的老母,连同妻子儿女,统统杀死。韦昌祚返报伪北王,说是虽将石氏全家八十八口斩杀无遗,可惜走了石氏。伪北王忙入朝,硬说石氏要替东王报仇,日内就要造反,杀入皇宫。他为平乱计,已将石氏全家老小除去,还要逼着伪天皇下令通缉石氏。伪天皇一得此信,只是急得双脚乱迸,仍没甚么办法。伪北王也就回他府去。
“伪军师钱江,闻得伪北王又将伪翼王的全家杀害,伪翼王单身走出,重行召集所部,杀往四川去了。他就写信一封,命人追上送与伪翼王去。”
曾国荃一直说到这里,就在身上摸出一张稿子,一面递给曾国藩去看,一面又说道:“兄弟那边有个探子,混入伪翼王石氏的行营,居然被他抄得此信。”曾国藩不及答话,先去看那稿子,只见写的是:弟钱江敬候翼王将军麾下:弟闻足下大举入川,欲图不事之业,雄才伟志,钦佩何如。然当武昌既定,弟曾屡以入川之举为不可者,诚以天下大势,削其肢爪,不如死其腹心也。川省道途辽远,万里行军,粮秣转运匪易,军中以粮为主,岂其攫诸民间乎。且定一川省,满人不过成为少去一手或一足之人耳,于其生命,仍无妨碍。而我国内,徒分兵力,岂非大害。足下遽以一时之愤,罔顾国家大计,诚为足下不取也。忆自金陵定鼎后,东王归绾兵符,弟与足下寥落南京,已不能若曩时之得行其志。然郁郁宁居此处者,无非皆为大局着想,留而有待者也。今东王已为北韦杀害,彼之所部,虽在声势汹涌,并不难于立时抚定。北韦之杀东王,犹可谓之公也。今无端杀害足下全家,罪则不可逭矣。弟因天皇,迩来颇存患得患失之心,以致优柔寡断,每为妇人之仁所误。弟曾苦谏,其奈不听何。然非有意不卫足下,造成此出痛剧耳。为今之计,惟望足下,以天下为重,私人为轻,迅速返师,以助京国,是为上策。否则亦宜绕道武汉,进取汴梁,方为国家之福。方寸已乱,言未尽意。
足下之才,胜弟十倍,当能善善恶恶,有以自处耳。
曾国藩一看完了信,连连说了两句,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正是:
江山破碎通身病
兄弟商量毕世才
不知曾国藩连说两句不妙,究是何指,且阅下文。
第三七回 林威王称兵进谏 易太守举室全忠
曾国荃忽见他的老兄,连说两句不妙,倒也吃了一惊起来。忙问道:“大哥何事惊慌?”
曾国藩道:“石达开乃是一员虎将。他若杀到河南,那位琦钦差,不是他的对手。僧王和胜保两个,又在注重捻匪,教我怎么不急?”
曾国荃道:“大哥不必着急,且听兄弟说完再讲。”曾国藩连连的挥手道:“这末快说快说。”
曾国荃又说道:“据说那个伪军师钱江,当时送出信后,便去质问伪天皇道:‘翼王何罪,北王又将他的全家杀害。’伪天皇答他道:‘朕据刘状元奏称,说是翼王果有谋反之事,北王似乎办得不错。’伪军师钱江即对伪天皇太息道:‘陛下如此以耳为目,亡无日矣。’“伪天皇正待答辩,忽见罗大纲持了那个吉文元的首级,已去向他报功道:‘臣弟奉旨前往,此贼正拟回兵杀进京来。劝之不听,只好将他办了。他的队伍,也已收编,特来缴旨。’伪天王一见罗大纲,人既忠心,兵力又强,似乎已有所恃。便去对那伪军师说道:‘朕有罗将军保驾,现在不怕谁了。’伪军师钱江不好再讲甚么,只好怅怅然的回去。
“岂知刚才到家,就接伪威王林凤翔的书信,说是三小时之内,不见北韦的首级悬诸城门,就要立即攻入天京,不能怪他无礼。伪军师钱江,只好又将伪威王之信,送给伪天皇去看。那时伪天皇已经得着信息,正在急得要死的当口,忽见钱江走到,忙不迭的口称军师救朕。钱江一面给他看信,一面冷冷地说道:‘陛下何不就遣罗大纲前去征讨威王呢。’伪天皇蹙了他的双眉,答他军师道:‘朕已早经下过上谕,无奈他说不是威王对手。不敢奉此旨意。’“当时伪天皇的说话,尚未说完,就听得城外炮火连天喊声大震。伪宫中的房门窗户,都全震动起来。吓得没有法子,只好慌慌张张下了一道伪谕;赐那伪北王韦昌辉自尽。北韦到了那时,也就大哭一场,自刎毕命。林凤翔还不甘休,定要再杀韦昌祚的全家。伪天皇又只得照办。
“林凤翔瞧见韦氏兄弟已死,始把他们二人的首级,拿去祭过伪东王之后,才去向伪天皇谢罪道:‘臣的威逼天皇,罪在不赦。不过要替东王伸冤,也没法子的事情。现在臣弟已将扬州的九郡。统统克复。此次班师回朝,一则来替旧主东王伸冤。二则拟就大都督之职,杀往北方。倘能如愿,那时来请天皇北上。倘不如愿,臣弟也决不生回天京的了。’伪军师钱江忙去阻止伪威王道:‘孤军深入,恐难如意。不如另作别图,公私有益。’那时伪天皇对着林凤翔这人,仿佛老鼠见着猫的一般,况且北犯之令,本是他自己下的,当下不纳伪军师之谏,即命林凤翔克日进兵。”
曾国藩一直听到此地,复又一惊道:“如此讲来,畿辅岂不震动。我们带兵大员,究竟所司何事?”
曾国荃接口道:“大哥如此说法,未免太把林逆看重了。他们伪军师的说话,倒是不错。林逆北上,真正叫作孤军深入。这件事情我们且不管他。兄弟又料定石逆既恨他们的天皇,未必肯向汴梁进兵。兄弟此次来见大哥,打算就趁洪逆有了内乱之际,率领重兵,前去围困南京。限我三年,若是不能攻破,我当提头来见大哥。”
曾国藩见他这位兄弟,说话甚壮,不禁暗喜的答着道:“你的此计,也和少荃主张相同。既是须带重兵,非得请旨不可。现在你可去到湖北,会同润帅,先将那里克复再说。”
曾国荃听说,也知这个计划,确非奏明不可。当下即遵他那老兄的嘱咐,径向湖北去了。
曾国藩一俟国荃走后,正想将那围困南京之策,分函去向彭玉麟、左宗棠、胡林翼、何桂清、向荣、张国梁、李续宾、李鸿章、刘秉璋、僧王、琦善、胜保等人,大家商量之后,再行入奏的当口,忽然奉到一件六百里加紧的廷案。赶忙拆开一看,只见写着是:据湖北巡抚胡林翼奏称:鄂省失守已久,未能迅速克复,应请交部严加议处。并称历年寄身疆场,心力不免交瘁,伏乞恩赐开缺,俾得回籍养病,一俟痊可,仍当出为国家效力等语。查洪逆起事以来,对于湖北地方,非常注重,该抚未能即日克复,尚非其他贻误军情者可比,交部议处一节,着毋庸议。惟其沥陈下情,历年寄身疆场,心力交瘁,亦属实情。湖北巡抚胡林翼着赏假六月,准其回籍调养,病体稍痊,迅速回任。所遗湖北巡抚一缺,着在籍侍郎曾国藩署理。该抚既膺疆寄,所部水师,交兵部郎中彭玉麟办理。至所有之湘兵,系属该抚一手训练,似未便交与他人督办,应仍由该抚照旧办理。朝廷屡次加恩该抚,该抚亦应有以仰答朝廷之处也。现在军务紧急,毋庸来京陛见,迅即驰赴新任可也。钦此。
曾国藩看完这道廷寄,不禁大为踌躇起来。一个人想上一阵,方去自己拟上一个奏复稿子。大意是说胡林翼久任鄂抚,未便遽易生手。有病一节,军中亦可静养。应请收回成命,毋庸开去该抚之缺。又说自己屡受殊恩,感激无俟,仍拟督带湘军,克日出兵,力图报称。至水师一部,兵部郎中彭玉麟,足能独当一面,自应遵旨移交云云。曾国藩奏出之后,即将水师移交彭玉麟办理。
那时彭玉麟正守江西湖口一带,前去攻打南昌的敌军,都被水师击退。连那忠王李秀成,也没办法。彭玉麟既接到曾国藩的移交公事,因为不知内容,赶忙亲自去到祁门。曾国藩一面迎入,一面朝他道喜道:“贤契的才干,已经简在帝心了。”
彭玉麟道:“门生不才,总是老师的栽培。”
曾国藩笑着的答道:“非也,此是皇上的圣明,我不敢向你居功的。”说着便将那道廷寄,拿给彭玉麟去看。
彭玉麟看毕道:“这件事情,虽属圣恩高厚,倒底总是老师的提携。”
曾国藩听说,谦上几句,然后方把他们师生二人别后之事,详详细细的告知彭玉麟听了。
彭玉麟听到别的事情,倒还罢了。及听见罗泽南死得如此悲惨,不禁伤感起来。
曾国藩也欷s[的道:“萝山请恤之事,至今犹未办理呢。”
彭玉麟接口道:“迟早一点,倒还不碍。总得克复武昌,恤典方能优厚。”
曾国藩连连点首的答道:“对罗,对罗。我的意思,也是这样。”
彭玉麟道:“今天春上,门生在那樟树镇地方,大破贼船之时,险和萝山一样。第二次夺那临安的贼垒,也极危险。第三次率林恩源等人,去攻九江,伪忠王李秀成率着三万悍贼,五干艘船舶,亲自和门生打上七天七夜,当时虽被门生将他杀退,不防安吉又陷贼手。周玉衡廉访,死得还比萝山惨酷。”
彭玉麟说到此地,曾国藩忽岔嘴问道:“今年三月里,你扼扎吴城镇的时候,贼攻抚州,你不是同着林恩源、邓辅纶、毕金科、周凤山等人一起进剿去的么?”
彭玉麟答道:“是的。”
曾国藩又说道:“那场战事,听说你曾经受着一些微伤,可有此事?”
彭玉麟听到这句,不觉恨恨地的答道:“门生和林邓毕几个,险被周凤山所误,都和周廉访一样战死的了。”
曾国藩侧着头的想上一想道:“周凤山的军队,不是在那樟树镇上,被李世贤、吴彩新等人的贼船,击溃的么?”
彭玉麟点头道:“谁说不是呢。门生和林邓毕几个,正在前方进剿抚州,倒说周凤山的后队,竟在后方溃得一塌糊涂。”
曾国藩道:“照军法而论,周凤山这人,早该问斩,大概赣抚因正在用人之际,所以没有办他。”
彭玉麟又说道:“这是六月间贼将袁圆攻陷饶州府的时候,也是周凤山行军迟误之故。”
彭玉麟说着,忽又盛赞曾国华的本领道:“温甫①真是一位名将。那时他的手下,仅不过五六千人马。他从安徽杀到湖北,一连克复咸宁、蒲圻、崇阳、通城四县,复又从湖北转战而东,连克新昌、上高各城,直抵瑞州。他若迟到一天,瑞州一定难保。”
曾国藩点点头道:“总算还有一点勇气。就是我那沅甫②舍弟,他只带了自己所练的吉字一军,到处击贼,打败仗的时候倒少。安庆的那个四眼狗,他的强悍,凡他所到之处,甚至小儿不敢夜啼,独有见着沅甫舍弟的那杆吉字旗号,他就骂着奔逃。说是老子要把这个脑袋,留着吃喝,不和你这个曾家小子,闹着玩儿。”
彭玉麟笑着接口道:“说起九世叔来,外面舆论极好。门生正要禀知老师。”
曾国藩道:“舆论讲些甚么。”
彭玉麟道:“那时九世叔还在安徽地方杀贼。舆论是,江忠源手下的鲍超,向荣手下的张国梁,老师手下的罗萝山,李鸿章手下的刘铭传,刘秉璋手下的徐春荣,胡林翼手下的易容之,以及李续宾手下的九世叔,门生手下的杨厚庵,都是现在的赵子龙。”
曾国藩也笑着说道:“其余的几个,我都知道,确还不错。
只有润芝手下的那个易容之,我怎么不知道呢?”
彭玉麟失惊道:“易容之就是此次湖北失守时候,自率妻子儿女一百多人,与贼厮杀,殉难在德安府任的那位易太尊呀。”
曾国藩听说,方才微微地点首道:“哦,就是他么,我虽听人说过此事,但是不甚详细。”
彭玉麟道:“他的令坦,就是刘馨石观察之子,刘小馨太守。现充门生的幕府。他的历史,很有趣味。他的殉难,很是可惨。”
曾国藩道:“这末你就讲给我听听看。”
彭玉麟道:“这位易容之太尊,原籍广东。家里很穷。父母早故。他在十一岁的那一年上,就在广东驻防汉军、刘馨石家里看马。年纪虽小,生性廉介。除了应得的佣工钱三五千文之外,真可称得起一文不取的了。刘观察见他很有品行,本来存心想把刘夫人一个陪房丫头,给他为妻。谁知他到了二十岁以外,有一天忽然的不辞而别。刘观察派人四出寻觅,渺不可得。
“又过年余,刘仆某,忽见他在南城城下,摆着旧货摊子。并没甚么交易。刘仆仍旧叫着他的小名,笑问他道:‘小容,你在此地干甚么。主人待你不薄,为何不辞而去?’他却笑而不答。刘仆又说道:“自你走后,主人就命我们大家四处的找你,后因见找不着,主人很是惦记你的。我此刻看看你这旧货摊子,也没什么生意。还是同我回去吧。’“他听说,方才摇头答道:‘我的志向,不是常人可测。’刘仆又问他是甚么志向。他又答道:‘我在主人家里,虽是衣食温饱,但觉人生在世,最好是能够显亲扬名。次之也该自立门户。寄人篱下,终究可耻。所以我决计拿了我所积的工资四十余千,来此摆这摊子。我的不辞而别,也非不情。实因主人待我太好,我若说明,恐怕不肯放我。请你回去,替我谢谢主人。将来我若得意,一定前来相报。倘若终此而已,那就不必说了。’
“刘仆听说,见他志向坚决,不便相强,只好回报主人。主人一听他有着落,第二天再命仆人前去唤他。等得仆人再去,已经不知去向。仆人回报主人,主人也没法子。他自遇见那个仆人之后,恐怕再去罗嗦,他又搬了一个更加冷僻的地方,仍去摆他旧货摊子。
“有一年,忽然有一个外国人,去到他的摊上卖东西。一面在买东西,一以在看他相貌。及至买毕东西,便问他的姓氏籍贯。他怪那个外国人有些唐突,随便敷衍几句。那个外国人仍旧很诚恳的对他说道:‘我来贵国多年,曾读你们的麻衣相书,颇得一点真诀。我见你的相貌,天庭饱满,地角方圆,确是一位大富大贵之相;还有一股忠勇之气,直透泥丸。何必在此做这生涯?’“他当时听了那个外国人之言,益觉语无轮次,不觉冷笑的答道:‘我所有的资本,只能作此生涯。这就是俗语说的量布为衣,量米为炊是也。我们风马牛不相干的,何劳见笑。’那个外国人又说道:‘我非笑你,我因你的相貌,实在奇突。千万人中,恐难找出一个。我在大街开了一爿洋行,你如瞧得起我,可到我的行中,去拿货色。一转移间,岂非胜此千百倍么!’他又说道:‘承你善意,自然可感。但我拿了你的货色,倘卖不去,反而多得累坠,与其将来两不讨好,还是过我这个清苦生涯为妙。’外国人听他之言,大赞他道:‘你真正是位诚实君子了。我能料定你数年之内,必定大富,将来还要大贵,好自为之。’外国人说完那话,方才叮咛而别。
“又过几月,那个外国人又去买他东西。他却厌恶那个外国人言语絮聒,不甚为礼。那个外国人仍又殷股勤勤的握着他的手说道:‘你还记得我的说话么?’他仍恨恨的说道:‘君究为何,我没如此福命,请勿再言。’那个外国人却笑着说道:‘我在此地已经二三十年,我见此地可以立时致富的人,只有你一个。我也与你有缘。我自那天回去之后,竟至一日不能忘你。所以又来与你相商,你肯听我的说话么?’他答道:‘君且说说看。’外国人道:‘我那行门之前,很多空地。你可去到那里摆摊。我把我的货色,发给你去转售,所有余利,全行归你,我仅收回其本就是。’他听了此话,方才相信那个外国人是真心的。稍稍谦虚一会,也就答应。那个外国人一见他已答应,很觉高兴。
“原来广东地方,一共只有十三家洋行。那个外国人的洋行,要算居首。及他摆摊洋行门口,生涯居然极盛。每月结帐,并未短欠分文。那个外国人更加相信,甚至一切珍宝,也交他卖。一混五六年,竟多了二三十万银子。他因没有妻小,便把银子存于洋行。
“忽有一天,那个外国人办上一桌酒席,请他坐了首位。对他说道:‘我因你十分至诚,敢将心腹相告。我族丁单,自高曾而下,仅得四人,只我有二子,其余三人为我叔伯行,年纪都大,各拥巨资,不可计算。现在要我回去,以便承继。我因到此三十年来,所获利息,不下二千多万,要想回国,行中之事,没人可托。如今得着你这个诚实可靠的人了,我想托你照管。’他听了此话,因见那个外国人如此信他,倒也不好推托,只得答应下来。外国人即把所有的帐簿钥匙,统统交给了他。又去吩咐行员道:‘这位易先生,就是我的代理人。我走之后,你们见他就算见我。如有不听调度,他就有权歇去你们生意。’大众听了自然唯唯称是。
“外国人临走之际,又对他说:‘三年之内,我若再来,那就不说。我若不来,所有一切财产,归你所有便了。’他初不肯,及至外国人再三叮嘱,方才应允。三年之后又接外国人的来信,说是他已拥有数万万的财产,不能再到贵国。行中财产,准定归君承袭就是。
“他既得了二千多万的巨资,所有行员,都去替他做媒。他就定出一个条件:一要年已及笄的处女,二要聪明识字,三要不准拈酸吃醋,任他多娶人数,四要不分嫡庶,都是姊妹相称,他的行员当然照办。不到一年,他竟娶了四十个识字的女子。每夜当夕,必先令她们教他识字若干,以及律例数条。那些女郎倒也柔顺承意。十年之中共举男子八十余人,女子五十余人。
“那年正值四十大庆,他将所有的行员,统统召至,每人分给一万,令大家自去营生。又将家财分给妻子,儿女,各人五万,各立门户。所余之数,悉作善举。并将长女许与刘馨石之子为妻,以报旧主之恩。自己仅提十万,赴京纳粟郡守,后来铨得我们湖南的常海府知府。在任爱民如子,极有政声。润芝中丞,知他贤德,便将他奏调湖北,补了德安府知府,此次贼攻湖北省城,又分兵去扰德安。那时他的妻子儿女统统来到任所。适值城破,他还带着兵丁,与贼厮杀。及见兵丁溃散,他又率领妻子儿女一百多人,再去与贼巷战,因而满门殉难。他虽死了一百多口亲丁,可是贼人方面,却死了三千多人。
“当时那个外国人,说他一股忠勇之气,透于泥丸,难道那个外国人,真的得了麻衣相书的真诀不成么?”
彭玉麟一口气在讲的时候,曾国藩却在闭目而听。及至听完,方始睁眼的说道:“此事真正有些奇突。这位易太守,一发财就发了二千多万;一生子就生了一百多个,还能如此英勇,举室尽忠,真是可以入那无双谱了。”
彭玉麟正待答话,忽听一个探子报了几句说话,他们师生两个,顿时相视而笑起来。正是:
无才不用推元老
有饷堪筹笑此公
不知彭玉麟和曾国藩两个,所笑为何,且阅下文。
第三八回 钱军师遗书归隐 曾大帅奏报丁艰
彭玉麟正和他的老师,谈那易容之的故事。谈得刚在起劲的时候,忽见一个探子,报了几句说话,不禁将他们师生二人,喜得相视而笑起来。你道为何?
原来探子所报的说话,乃是太平天国之中的军师钱江,因见天皇洪秀全,自从定鼎之后,所行所为,竟与金田起义之际,先后判若两人。非但把他所献之策,因循不用;而且只知颠倒朝纲,污乱宫闱。倘若再像这般样的闹着下去,连他恐要不保。于是打定一个主意,即去奏知天皇,说是国家不幸,死亡频乃:第一批死了东王杨秀清、萧三娘、陈素鹃以及全家等等。第二批死了吉文元、吉夫人、伍氏,以及全家等等。第三批死了北王韦昌辉,韦昌祚、吉妃以及全家等等。第四批除了翼王石达开本人,全家都死。天朝至此,东南西北四王,都已逝世。他的目中,现在所有的全材只有忠王李秀成,翼王石达开两个的了。翼王虽是杀入四川,倒底有无把握尚未可知。如此说来,只剩忠王一个,还可靠他保定江山。从速下旨,去把忠王调回京来云云。
天皇听了,自然照办。
等得李秀成一到,先去拜谒钱江。钱江便将朝中之事,一情一节的,统统讲给李秀成听了。
李秀成不等听毕,已在唉声叹气;及至听毕,便怪钱江道:“我在江西这几年,那一天不望军师调我回京。就好腾出军师这个人来统率大兵,前去北伐。谁知军师,竟命林威王独当如此重大之任,军师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将材,不是一个帅材不成。”
钱江听说,先叹上一口大气道:“你所说的说话,就是我向天皇说过的说话。无奈我已讲得舌敝唇焦,天皇一句不听。我又把他怎样呢?”
李秀成一惊道:“如此说来,恐怕我国的国运,是不长久了。现在姑且让我进宫,再去苦谏一番。若能被我谏醒,乃是天下人民之福。否则我和军师二人,一同归隐,要保首领才好。”
钱江听说,暗中已定主意,嘴上连连称是。
哪知李秀成去见天皇的时候,天皇正同徐后以及东西二妃,在那御花园中,大打秋千。一见李秀成前去陛见,慌忙停下秋千,就命李秀成连同后妃等人,一起坐下道:“忠王贤弟,你在外边多年,可知朝中之事,简单闹得不成模样了么。”
李秀成点着头道:“臣弟略有所闻,因此臣弟初回京来,就来进谏陛下。陛下倘能事事依照军师施政,臣弟敢保不致多出乱子。”
天皇忙不迭的摇手道:“不对不对。军师在朕起义之时,确有一点机谋,现在怕是江郎才尽了吧。联只要单提一件事情,你就知道他的计划,与朕相左。”
李秀成忙问哪件事情。
天皇道:“第一次,我们得了湖北的时候,后来官兵打得厉害,军师就主张放弃湖北。”
李秀成一见天皇不以钱江为然,不待天皇说完,忙顺其意的答道:“此事自然是军师稍有失算之处。好在现在湖北又归们手中,已过之事,不必再谈。”
天皇听说,连连的奖谕李秀成道:“忠王贤弟,你的才干,朕早已说过,胜于军师十倍。你既回京,朕无忧矣。”
此时的李秀成,还想凭他的忠心,凭他的力量,要把天国弄好。因此不肯拂逆天皇之意。一见天皇当面夸他,只好答道:“臣弟怎及军师,不过以后每事奏明天王,大家商酌而行,或者不致误事。”
徐后大喜的接口道:“忠王叔叔,能够每事来和我们万岁商酌而行,我说不怕那班满贼不走。”徐后说至此处,忽又冒冒失失的问着李秀成道:“忠王叔叔,你可知道东王一死。我们天父,现在又临我们万岁的身上了么?”
李秀成虽然知道天父临身之事是假,但亦顺口道:“我们天皇,本是天子。天父应该只临他一个人身上的。”
天皇岔口道:“现在天父已经对朕说过,满清皇室,不久即灭。洪氏一定可以一统天下。”
李秀成便向天皇贺喜道:“但愿如此,臣弟死也甘心。”
天皇点点头道:“朕能一统天下,贤弟就是开国元勋。”
李秀成谢恩道:“臣弟之意,要请陛下迅速调回数人。”天皇急问调回何人。
李秀成道:“洪太主守在镇江已久,不妨将她调回。”天皇连说应该应该。
李秀成又说道:“曾天养、冯兆炳、黄文金、罗大纲,四人之中,请择一个就是。”
天皇道:“曾天养太会杀人,名誉不好。冯兆炳年纪太轻,没有阅历。罗大纲是朕的保驾先锋,不能离开天京。要末还是叫黄文金去吧。”
李秀成因见天皇对于他的说话,尚能采纳。急又奏上一本道:“臣弟听说东王对于男科状元朱维新,女科状元传善祥二人,都有不甚名誉之事。就是现设的几处女馆,各位王爷,也在常常的进去游玩。臣弟之意,拟请陛下遣散女馆。”
徐后和东妃吉珠儿,西妃陈小鹃三个一齐接口道:“忠王叔叔之言甚是。我们本在奏阻万岁,不可以万乘之尊,长到女馆问事。无奈万岁不肯准奏。”
天皇也忙接口道:“此等小事,容后再商。忠王贤弟,沿途辛苦,朕当给假三天,可去休养。一俟假满,再行入朝办事。”
李秀成听说,只好辞别天皇,以及后妃等人,退出园去。尚未走远,忽听得徐后的笑声,似在半空之中送下。正在不解,可是兜头碰见刘状元走来。李秀成忙与寒暄几句之后,就笑着问道:“我听徐后笑声,忽由半空而下,却是何故?”
刘状元见问,先将左右一望,见没闲人,方敢低声答道:“天皇的春秋虽高,尚有少年之心,这种笑声,大概又在打那秋千了。”
李秀成听说,不禁紧皱双眉的说道:“服制已经不合情理,怎么还好去打秋千的呢?”
刘状元不答这话,单是说道:“忠王既然回京,我们办事的人,就有头绪可寻了。忠王如没甚么公事,我们一同去找军师去。”
李秀成点头道:“我正要去找他,我们准定一同前去便了。”
说着,即同刘状元两个,直向军师府第而来。及到门口,忽有一个老军见他去到,一边向他请上一安,一边即在怀内取出一信,呈给他道:“军师刚将此信付与小人,命小人送与忠王的。”
李秀成接信到手,不及拆看,先问道:“你们军师呢?”
老军道:“军师交信之后,已将府中历年所积的俸银,统统分给小人等等。他老人家却一个人走出后门去了。”李秀成听说,方才大吃一惊的问那老军道:“你待怎讲?”
老军又将起先说话重了一遍。李秀成听完,急叫一声不好,忙把手上之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并无别话。单写着是:
北伐之军,虽胜亦败;金陵之业,虽安亦危。
黄河水决木鸡啼,鼠窜山林各东西;孤儿寡妇各提携,十二英雄撒手归。
李秀成一面在看,一面已经泪如雨下,及至看毕,更加大哭起来。刘状元此时已将李秀成手中的信词看毕,心里料定钱江已走,忙劝李秀成道:“军师既走,此事关乎天国命运。王爷现在已非哭的时候,快快回转宫去,奏明天皇,倒是要紧。”
李秀成听说,方才拭着泪道:“军师乃是天人,他既脱身以去,大局一定不妙。”
刘状元道:“军师词所说的十二英雄一句,倒与前两年的童谣相合。莫非应在正副十二丞相身上,也未可知。”
李秀成乱摇其头道:“未必未必。此言当应天皇身上。”
刘状元道:“句上明说十二英雄,又与天皇何干,我却不解。”
李秀成沉吟了一会道:“或在年份上言之,也未可定。”李秀成说到此地,忽又把他头上的那块黄巾一掀道:“世界茫茫不可预知。我姓李的只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两句。倘若人不去谋,天也难成。军师既去,国家之事,只有我与总监二人任之的了。”
刘状元听了为之欷s[不已。
李秀成急同刘状元二人,回见天皇。那时天皇不知又为何事,正在朝堂要杀一员文官。一见李秀成和刘状元两个匆匆去,面色慌张,忙问二人外边出了何事?李秀成便将钱江归隐之事奏知天皇。刘状元又将信上句子,一起奏知天皇。天皇至此也曾懊悔起来。顿时泪流满面的说道:“军师从前确立大功。现在意见,稍稍和朕相左,但也没甚大害,怎么忽然走了呢?”
天皇尚未说完,看看满朝文武,都在各自流泪。忙去吩咐大众道:“快快分头去追,那个追到军师,赏钱二十万串。”
李秀成急摇手阻止大家道:“不必不必。军师何人,怎会被诸位追着。”
李秀成说了这句,又朝天皇说道:“臣弟此时方寸已乱,暂且出朝。倘若想到应办之事,再来奏知便了。”天皇听说,只好命刘状元护送忠王出朝。
天皇一等李刘二人走后,急于要将钱江私走之事,回宫告知后妃。所以那员文官,居然保下性命,总算是钱江的一走,便宜他的。
以上所叙,就是那个探子,报告曾国藩的说话。
曾国藩和彭玉麟二人喜得相视而笑。因为洪氏方面,既是走了一位顶天立地的人材,以后行军,无非省力一点之意。
当下曾国藩即命彭玉麟,次日遄返防地。彭玉麟走后没有几天,便接到曾国荃由湖北发来的捷报,说是他已帮同胡林翼等人,连克武昌、黄州、兴国、大冶、蕲州、广济、黄梅各城,擢兵九江。那时正是咸丰六年十二月下旬。曾国藩一见此报,自然大喜,即刻亲到九江劳师。曾国荃见他的老兄去到,又将一切战情,告知一番。并留曾国藩在营过年。曾国藩不允道:“我还得趁这年底,去到南昌、瑞州等处,巡视一次,不能在此耽搁。”
曾国荃不便强留,单是叮嘱了几句:贼方的伪军师钱江已经遁走。湖北又被我方克复。安庆的悍贼四眼狗,又被伪天皇调回,换上一个不中用的黄文金前去把守。这些事情,都是我们朝廷之福。能够再将围困金陵之策,奏准下来。平定大乱之功,恐怕不难奏了的说话。
曾国藩满口答应,就离九江,先到南昌巡视;次到瑞州巡视;正待回转祁门的当口,忽见总兵刘腾鸿同着曾大成两个,进帐阻止道:“连日河水结冻,舟行不便。标下两个之意,拟请帅座,暂驻节此地。”
曾国藩听说,也就颔首允诺,刘曾二人退下……曾国藩正在批札各处的公文,忽见一个戈什哈报入,说是张天师亲由龙虎山来此,有事要见大帅。
曾国藩便问道:“他有何事,要来见我。”
那个戈什哈又答道:“沐恩见他,似有紧要事情,要来告诉大帅的样子。”
曾国藩听见戈什哈如此答他,方命请见。相见之下,照例是升坑送茶,始叙寒暄。哪知张天师一得坐下,就问曾国藩道:“大帅近来可得府报没有?”
曾国藩一愕道:“久未得到家信,天师问此,莫非知道舍下出了甚么事情不成?”
张天师见问,不答这话,先请曾国藩除去大帽,要看他的气色。曾国藩忙将大帽除去。张天师站起身子,走近曾国藩面前,细细的看了一看,又去掐指一算之后,方才坐下道:“还不要紧,今天乃是正月十七,大帅还能赶回府上。”
曾国藩忙接口问道:“可是舍下有了病人,倒底是谁?”
张天师点头道:“晚生连日夜观天象,将星发生黑晕,大概尊大人,竹亭封翁必有贵恙。”
曾国藩本是一个孝子,一听此话,只吓得抖凛凛的说道:“现在四处河冻,不能行船。旱路又有贼阻,万难越过。怎么是好?”
张天师立即答道:“晚生早知此事,所以特地赶来。”
曾国藩道:“天师既能预知一切,又是法术无边,务请替我想一法子。兄弟此时方寸已乱,要未只好单身偷过贼营,奔回家去。”
张天师摇手道:“不可不可。大帅的一举一动,贼方在在留意,万万不能越过贼营。若是厮杀也非旦夕之功。只有晚生且逆天行事一次,用下法术,可将尊大人的寿命延留三月便了。”
张天师说着,先在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又将那茶碗取到手中,忽向空中抛去。说也奇怪,那只茶碗,非但被他抛得不知去向,而且竟没一点水点飞下。曾国藩慌忙站起,奔出庭外去看,并没甚么形迹。急又回进,正拟去问张天师的说话,已见张天师又把他的那杯白水杯子,急急取到手中,仍向空中抛去。跟着奔出庭心朝天一望,似现一惊之色。忙又镇定下来。对着曾国藩说道:“晚生已将两杯茶汁,抛至府上空中,泼散陰气。大概可以保得尊大人的三月寿命。大帅一遇冻消,速速赶回便了。”
曾国藩听说,稍觉心上一安,当下谢过了张天师,正待设筵款待。张天师已向曾国藩告辞道:“晚生尚须他处捉妖,不能久留。”
曾国藩亲自送出,又命曾大成护送一程。回进里面,赶忙分函通知国华、国荃二人去讫。正在写着家信,把那张天师用法留命之事,告知竹亭封翁的当口,忽见那曾大成单独走入,垂手侍立一旁。
曾国藩便问他道:“送至何地,你才回来的。”
曾大成答道:“送至板桥寺外,标下还待再送,张天师再三不肯,标下只好回转。”
曾国藩微微点头的问道:“天师可曾和你讲甚说话。”曾大成道:“没甚说话。”
曾国藩因为急于要写家信,便将手一扬道:“你且退去,小心稽查全营。”
曾大成答应了几个是,方才退了出去。
原来他和张天师两个,走在路上,大谈一阵。他因希望张天师的法术显灵,便去问张天师道:“天师既有如此法术,何不将我们敝上的老大人,多留几个月的寿命呢。”
张天师摇着头的答他道:“三个月已是逆天行事,怎么可以再事多留。”
曾大成听说又问道:“这末三个月总靠得住的了。”
张天师又摇摇头道:“我的说话,你回去不可禀知你们大帅,害他多得着急。我此刻就老实的告诉你吧。我此次专诚来此,原因你们的大帅,能够对于国家,尽他的忠心,对于家庭,尽他的孝道。所以情愿逆天行事一次,保留他那封翁三月寿命。谁知一个人的寿命已尽,任你有何法术之人,也难与天宣战。照我的法术,只要同时用茶两杯,便可击散他们病人房外的陰气。岂知真有凑巧不巧的事情。你们大帅的那一杯却是开水。水的效力,不能抵茶。因此不能将那陰气击散。归根说来,就是上天不准我用法术留他寿命。我料半月之外,恐有凶信到来。我当时不敢和你们大帅说明,恐怕急坏他的身子。你此刻既是这般问我,可见你对你们大帅,也有忠心。所以告诉你听。”
当时曾大成听见张天师说得如此神奇,又想到曾国藩的不喜喝茶,无非卫生起见。不防竟在此时,造成此种现象,方才明白,人生在世,一饮一啄,都有前定,自然还是依照张天师的叮嘱,不漏风声为妙。曾大成既是打定这个主意,所以回到营中,并未去说与曾国藩听。曾国藩还当真已保留三月,只望河水迅速开冻,便好回家。
当时发出家信之后,没有多天,忽接他那叔父来信,连忙拆开一看,只见信上,起先说他父亲生病之事。后来说到正月十七那天,病人已在床上不知人事,陡见半空之中,落下多少黑水。说它下雨,不像下雨。说它是水,内中又有不少的茶叶。外边正在闹那雨水之事,里边病人,居然好起一半。现在大概无碍等语。
曾国藩知道张天师果有法术,心里自然十分感激。哪知直到二月十一那天,河中犹未解冻。曾国藩虽在着急,但听张天师曾经说过可留三月,那时还没半月,稍稍好过一点。正在吩咐左右备马,要想出城巡视,忽见那个曾大成,亲自急急忙忙的送入一件东西。忙去接在手中一看,乃竹亭封翁的讣文,疾忙抖凛凛的拆开一看,方知他的老父,已于二月初四逝世。不待看完,早已掩面大号起来。左右人等,知道他们大帅丁了外艰,一齐上前劝着节哀办事。
可巧曾国华已从安徽赶至,他们兄弟二人就从瑞州奔丧。所喜阻路的那些贼营,适值奉命去攻南昌,沿途并无阻碍。及至他们二人到家,曾国荃也由吉安绕道奔丧回来,反比他们早到半天。于是一面成服,一面奏报丁艰。
不久奉到上谕,给假三月,所遗职务,着令杨载福就近代理。那时杨载福,因有战功,朝廷迭加升擢,已经以提督衔署理湖北郧阳镇总兵多时了。
当年四月,曾国藩因见假期将满,复又奏请在籍终制。正是:
阎王教你三更死
定不留人至五更
不知朝廷能否允许在籍终制,且阅下文。
第三九回 刘丽川兴兵上海城 曾国华死节三河镇
曾国藩奏出在籍终制之折,正在料理竹亭封翁的葬事。一天奉到批折,不允所请,并且催促假满回营视事,曾国藩哪里就肯遵旨办理。五月里葬过竹亭封翁,六月又上一折,仍旧沥请终制。批回之折,仍不允请,且有移孝作忠之语。曾国藩到了九月,因见江西军务渐有起色,复又委委曲曲的奏上一本。说他父亡至今,方寸犹乱,就是勉强遵旨回营,对军务也难尽心调度,与其遗误于后,不如声明在前。朝廷见他说得十分恳切,方才允准;并命将曾国荃的吉字一军,交与旗人文翼和陈-人分统。曾国华的统领职务,交与王鑫代统。
王鑫本为曾国藩一手提拔之人。对于作战计划,颇有一点特别长处,广昌一役,倒也大打几次胜仗。不防驻扎乐安的敌军,率了大队,回窜吉安,官兵寡不敌众,周凤山的一军,首先溃败,于是王鑫、刘腾鸿的两军,不能立足,两人一同阵亡。那时江西巡抚,又擢旗人耆龄署理。耆抚台因见连丧湘军几员健将,派人面请曾国藩以国事为重,请他命他兄弟曾国荃,担任总统一职,以救江西生灵。曾国藩也念国事方艰,便命曾国荃速行就任。曾国荃方始进驻吉安,仍以他那吉字一军,做他坐营。
没有多久,忠王李秀成已命赖汉英、洪宣娇、陈玉成、冯兆炳四个,各率津兵一二十万,合计五六十万之众,从那饶州、抚州两路,直趋吉安。曾国荃亲打头阵,即于咸丰七年十二月中旬,首先克复临江府城。同时杨载福、张运兰、王开化、赵文群等人,先后杀退赖汉英、洪宣娇、陈玉成、冯兆炳等等的四路人马。赖洪陈冯四人,因见江西不能立足,即向浙江窜去。
此时左宗棠因丁内艰,已回原籍守制。咸丰皇帝只得亲自书写一道廷寄,飞递曾国藩那里,命他驰驿浙江,督办军务。曾国藩到此,只好墨敬尤郑即日治装,先到长沙,奏报起程日期。又由武昌经过九江,直达南昌。救援浙江的一切军队,都集河口镇上。彭玉麟听得曾国藩到了南昌,亲从湖口前去迎接。曾国藩仅在湖口小住几天,八月下旬,即到河口大营。又因驻守福建的敌军陈开、李世贤、陈国瑞、苗沛霖、李昭寿各带重兵,进陷广丰、玉山两县;江西又极紧张。曾国藩指挥各路人马,与敌作战,未能驰往浙江。后接安徽巡抚李续宾的公文,也要曾国藩前去相助。曾国藩只得命国华兼程前往。曾国华去了未久,又接李鸿章、刘秉璋二人的公文,都说情愿各率大队淮军,去克江苏。曾国藩知道李鸿章手下,有那刘铭传、程学启;刘秉璋手下有那徐春荣,同弟徐春台,都很可靠。当即回文允诺。
那时各处的统兵大员,不下二三十路,同时并举的很多。不才只有一枝秃笔,一时忙不过来,只好先从紧要的一路叙起。
现在先讲李鸿章、刘秉璋两个淮军首领。当时各接曾国藩的回文之后,先行会合一起,再向上海方面进发。原来上海地方,乃是中西人们荟萃之处,商贾云集,财源富厚。天皇见了早已眼红。从前钱江未走的时候,常常地逼着钱江派人去取上海。钱江生怕惹起外人交涉,反为清廷藉口,所以一直并未派兵。及至钱江走后,忠王李秀成接掌兵权,天皇又命李秀成派人,进取上海。李秀成要顺天皇之意,只好遵旨办理。但是他也知道钱江的意思,所以只主计取,不主力敌。
当下即令他的心腹,粤人刘丽川,潜往上海,运动华商举事。成则自然有益,败则无关他们。刘丽川到了上海,又约一个福建朋友,名叫陈连的和他共事。陈连在申已久,即将满清政府,如何如何不好,天国政府,如何如何好法,暗中讲给人听。没有几时,上海地方的人士,无不知道此事。谁知举义的主体人物,尚未得着一个,反被上海道台吴建章知道其事,马上奔到江督何桂清那里献功。
那时何桂清尚驻常州,虽然只与幕僚等人,饮酒赋诗,作他的名士生涯,到底上海是他属境。听到这个消息,何如不吓。于是一面出上一张极严厉的告示;一面移知向荣,要他派兵去到上海捕捉刘丽川、陈连二人,向荣接到公文,也知上海不是作战之地,不肯发兵。何桂清大怒之下,暗暗奏上一本,拟清朝旨斥退向荣。幸亏朝廷知道向荣为人,老谋深算不是轻举妄动之辈,只将原折发给向荣去看,命他加意防范而已。
向荣接到此旨,倒还不甚么样,却把那副钦差张国梁,气得三尸暴躁,七孔生烟起来。立即奔到向荣那儿,对着向荣厉声说道:“姓何的身居两江总督。问他自从到任以来,究竟作过那件事情。我同老帅两个,虽然没有即破南京,这两年来,大小也打上一二百仗的了。不是我和老帅把守这个丹阳,恐怕姓何的早已不能驻札江苏之地了呢。”
原来那时江苏省垣,已为天国所得。守将汪大成,日日夜夜的,只想冲击向氏大营,就好和南京地方连成一片。只因向荣既能调度军机,张国梁复能冲锋陷阵,所以一座大营,竟把苏州、南京两处隔断。
平心而论,向张二人之功,似也不可埋没。张国梁的在向荣面前大发脾气,也是应该。当时,向荣虽也怪着何桂清不是督抚之材,既为朝廷放来,不好把他怎样。心里却已打定主意,预备上海失守,好教何桂清为难为难。便和张国梁悄悄的耳语一会,张国梁方才寒怒而去。
向荣这边,既然不肯派兵,汪大成那边,居然派了一支队伍,帮助刘丽川行事。刘丽川本在深恨上海吴建章是个汉坚,一见汪大成派了队伍给他,他就打听得八月二十七的那天,上海城内凡是清官,都要前往孔圣庙中上祭,即命所有队伍,统统扮做平民,各携军械,暗伏圣庙两边,以便那天戕官起事。及到那天,江督何桂清,可巧有事来到上海;既到上海,不能不去主祭。刘丽川、陈连二人,一听此信,自然更加欢喜。一等江督何桂清、上海道吴建章、上海县袁梓材等等,正在衣冠楚楚,一同上祭的时候,马上一声发喊,杀了进去。当下附和的民众,也是不少。只把那位何桂清,第一个吓得屁滚尿流。上海道吴建章、上海县袁梓材两个,胆子较大,还在口里打着官腔,大喊拿人。后来瞧见他们手下的差役,反而前去帮助刘丽川那边居多,方知大事不妙,不是官咸可以吓得退的,只好保护着两江总督,先行逃走。
刘陈二人,如何肯放他们几个!当下又是大吼一声,一齐追了上去。何桂清因为老天派他后来要受清廷正法之罪,此时只好让他当场逃脱。倘若竟被刘丽川等人拿住,将他杀害,岂非反而成全他得着殉国的好名声了么?于是何桂清逃回常州,袁梓材逃回上海县衙;吴建章吴观察最为刘丽川、陈连二人所恨,当场竟被二人捉下。照刘丽川之意,当场就要结果吴建章的性命。后来还是汪大成派去一位队长,主张将他留下性命,以便去易清国城池。刘丽川听说,也以为然,始把吴建章看守起来。
那些上海的民众,都说刘丽川、陈连二人,为祖国复仇,使人可敬。大家都去劝他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先据城池,以作立足之点。不然,若被何桂清那边的大军一到,二位就难幸免了呢。刘陈二人,自然赞成此议。忙又率领队伍,以及几千民众,立刻杀到上海县衙,逼着袁梓材献出印信,准他投顺天国。
哪知那个袁梓材却是一位书生,不知甚么利害,到了此时,还在口中大骂道:“本县世受国恩,曾中两榜进士,十年寒窗,方才博得这个上海县官,如何肯投你们这班无父无君的叛逆。”
刘陈二人,当场眼睁睁的被骂,怎能忍受,立刻把手向那队伍一挥道:“快快杀了这个汉贼好办别事。”大众听说,一齐动手,早把这一位清朝的两榜进士、上海县官袁梓材袁大令其人,顷刻之间,剁成一个肉饼。
刘丽川、陈连二人,既据县衙,急又分出队伍,去守四城。尚未布置妥当,驻沪的美国领事马遐氏,忽去向刘丽川要求保释吴建章。又说吴建章虽然反抗天国,却是政治犯,外人应该保护的。刘丽川听说,甚为不悦,当场就驳马遐氏道:“此人乃是我们敌人,军中俘虏,只有军法从事。况且贵大总统,自从和我们天国通员以来,彼此已有交谊,怎么贵领事竟向我们保释俘虏起来。”
马遐氏听说,无言可辩,只好退去。不过又去暗中设法,买通看守吴建章之人,吴建章竟得逃入马遐氏的领事馆中。不久又逃到常州。
何桂清恐怕清廷见责,只得拨给吴建章一千兵士,命他规复上海。吴建章虽然领兵,如何敢去攻打上海,只好驻扎仪徵,算在相持罢了。
刘丽川也知吴建章无力去攻上海,便将经过事实,禀知李秀成那里。李秀成忽见上海竟为天国所有,不禁大喜,一面重赏刘丽川、陈连二人,并令小心把守城池,一面派兵收复江苏各处小县。刘丽川奉命之下,认为清国官场,都是和吴建章、袁梓材一般人物,未免有些骄气。以致没有几时,复被李鸿章、刘秉璋两路人马,夺了过去。
因为李鸿章这人,平时欢喜看看西洋的历史书籍,知道他们的炮火厉害,便想一到上海,先练外国人统带的洋枪队,以制敌人。便在路上,即将此意,去和刘秉璋商酌。刘秉璋忙笑答道:“兄弟每事不肯自己作主,非得问过我这门人徐某。”
李鸿章听了大笑起来道:“仲良,你未免太觉忠厚老实了。”
李鸿章说着不与刘秉璋再说,便自己作主,吩咐刘秉璋的左右道:“这末快将徐参赞请来。”
左右奉命去后好久,刘秉璋尚在自语道:“这样最好,就让他来替我作主。”
李鸿章笑上一笑道“如此说来,你若没有这位贵高足,你又怎样?”
刘秉璋也大笑道:“不过仍去做我翰林,或竟回家去吃老米饭去。”刘秉璋说话未完,即指着外边道:“你来你来。快快替我出个主意。”
李鸿章站起往外一看,只见徐公已经飘然而入。李鸿章忙请徐公坐下,即将他想去到上海,先练外国人统带洋枪队的意思,说给徐公听了。
徐公想上一想道:“照晚生之意,殊可不必。因为太平天国方面,虽在和清朝争夺天下;他的宗旨,确极正大,谁也不能说他不是。不过手下的那班悍将狼兵,一破城池,就是坚焚杀掠,这便是大大的不是。话虽如此,我们国内的战事,只好视作一家人的兄弟争吵,似乎不必请教外人。”徐公说到这里,更加将他的声音放重了一些。继续说道:“从前吴三桂的前车可鉴呢。”
李鸿章听说,忙又辩说:“洋人文明,颇讲公理,何致步那吴三桂的后尘。”
徐公又说道:“就算不步吴三桂的后尘,这些洋枪大炮,未免多伤生命。公岂不知这班兵士,每月仅吃几两银子的饷银。战胜的犒赏,每人也不过派到几两银子。一经战败,尸骨即填沟壑。古人所说那句:仁不掌兵义不掌财的说话,只可说在三代以前,不可说在三代以后。况且同时还有那句:杀一不仁而得天下,吾不为也之语。晚生总以炮火太觉残忍。”
李鸿章听到此地,知道徐公乃是刘秉璋的灵魂。一见灵魂不甚赞成此举,那个躯壳,当然也不赞同的了。当下暗打一个主意,即向徐公拱拱手道:“兄弟正为此举,是否可行,来与你们贵师生二位商酌。此刻杏翁既不赞成此举,我们将来再谈吧。”说着便即告退。
刘秉璋却在一旁,不知李鸿章之意,还在叫着李鸿章的名字道:“少荃,这件事情,关系匪小。我们准定从长商议吧。”
那知刘秉璋的说话未完,李鸿章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刘秉璋始问他的这位门人道:“少荃乃是一位奇才,你怎么反对他的计策。”
徐公微笑道:“门人的意见,已经表示他听。既来商量,当然要得我们这边同意的。门生此刻料定李公必定不肯放弃他的主张,不久就有公文前来,要和我们分道扬镳的了。”刘秉璋听了大惊道:“如此怎么好呢?”
徐公道:“没有甚么道理,就是各干各的也好。”刘秉璋忙又说道:“这末你何不卜卜文王卦呢?”
徐公笑着摇头道:“门生偶尔卜卦,无非得它一点先机而已,哪能事事卜卦。”
刘秉璋听了,连连点头称是道:“不错不错。杀一不仁的说话,本是武王的事情。文王本是武王之父,岂有赞成用那炮火之理乎!”
谁知没有几天,果接李鸿章的公事。说是彼此意见相左,不便合在一起行军,敝军自赴上海练那洋枪队云云。
刘秉璋便问徐公怎样办。徐公道:“复他一道移文,准定各自进兵。”刘秉璋甚以为然。
后来李鸿章果然走到上海,用了几个洋人,统带手枪队。上海被他克复,竟得署理江苏巡抚。
当时的刘秉璋既与李鸿章分道而行,他便进兵皖境,仍由徐公调度,一连打上几个胜仗。
天国方面深怕的安庆有失,急命四眼狗英王陈玉成遥领安徽。陈玉成便派他的大将,顾王吴汝孝率领五万老万营的人马,扼守舒城。老万营乃是广西起义之军,世人称为老长毛的。人既饶勇津干,见阵又多,因此老万营的兵士,一个可以抵百。他们一到舒城,天国方面的军威又是一振。
皖抚李续宾急与部将曾国华、刘锦堂、邹玉堂、赵国栋等人商议道:“敌军既派重兵扼守舒城,我们只好撤围庐州,以待援兵如何?”
大家都说:“只好如此。”
李续宾便下一命令,着即缓缓退行以养兵力。顾王吴汝孝忽见李续宾撤围而去,不知是何计策,不敢追赶。李续宾约行五十余里,已抵三河镇上,因见天色已晚,下令扎营。大家正吃晚膳之际,忽据探子报到,说是四眼狗陈玉成,忽把他的大营,移驻金牛堡地方。
李续宾急把手中的饭碗一放,对着众将道:“我们何不就在今天晚上,去劫四眼狗的大营,以作先发制人之计。”大家听说,无不鼓掌称善,只有曾国华一个人,仍在自顾自的吃饭。
李续宾一见曾国华似有不甚赞成之意,忙问道:“温甫当此生死关头,怎么这般冷冷。”
曾国华见问,方始放下饭碗道:“你在问我意思么?我也不过想留这个脑袋,再在世上吃几年饭而已。”
李续宾一惊道:“温甫何故说此忿话。”
曾国华道:“卑职自从跟随大帅以来,那一场战事,落在人后。既来为国出力,战死本是应该。不过家兄曾经告诫过的,死有泰山鸿毛之分。今夜如去劫营,仿佛以蛾扑火,万难幸免。”
李续宾接口道:“这是温甫太把这只四眼狗看重了。我们前去劫营,顶多空走一趟,决不会吃败仗的。”
曾国华知道拗不过他这上司,只好允诺。李续宾方始大喜,忙忙下了一令,三更造饭,五更进兵,不得有误,违者军法从事。一到五鼓,李续宾又命三军,人衔枚,马勒口,就此杀奔金牛堡上,去扑陈玉成的坐营。
哪知陈玉成本是一员战将。这天白天,因见天有大雾,恐怕有人前去劫营。他就急下一令,赶快杀到三河镇上,好教官兵不防。所以陈玉成竟和李续宾的军队,走了岔路。陈玉成对于安徽地界,又极熟悉,于是竟被他抄到李续宾的后面。那时李续宾的军队,还离三河未远。一听后面忽有喊杀之声,始知反而中了敌人之计。慌忙下令,前队改后队,后队改作前队,赶紧杀了回来。
众将因有大雾,人人都有难色。曾国华到了此时,陡的睁大双眼,对着众将发话道:“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有生。
诸君若不拚力杀贼,这是难免全军覆没的了。”
众将听说,只好杀奔上前。走未几步,正与陈玉成的大队相遇。原来陈玉成的队伍,平生未曾败过一次。只有在那二郎河地方,曾与曾国华的军队,战过一场,吃过一个败仗,所以一见有了曾国华的旗号在内,要报旧仇,自然不要命的直扑上来。幸亏李续宾手下,除了曾国华之外,其余也是一班战将;双方这场大战,可称空前之举。不防李秀成又命李昭寿、苗沛霖两路人马,沿着白石山而进,来作陈玉成的后援。一听前边已有大战,即向官军的后路抄去。如此一来,李续宾的军队,顿时围在核心。正是:
一门忠义诸人赞
盖世英雄一命休
不知李续宾与众将有无性命之忧,且阅下文。
第四十回 不忍欺邪人欺正士 无可责老父责娇儿
曾国华一见他们自己的队伍,都被天国之兵,围在核心。急把马缰一紧,奔至李续宾的身边说道:“大帅不必着慌,我们此地,现在十几员战将,还好与敌人拚死一战。能够杀出重围,一天之喜。倘若不能,也有自处之法。”
李续宾带着惨音的问道:“可是大家自尽么?”
曾国华点头道:“自尽总比被敌人生擒好些。”
李续宾听说,连连点头答道:“自尽甚是,准定如此。”说着,急命中军统领副将彭友胜、参将胡廷槐,去敌那个四眼狗;又命邹玉堂、刘锦堂,去敌苗沛霖、李昭寿二人;自己率领诸将,同着曾国华,连喊带杀,往来接应。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难当。况且李续宾本是一员大将,曾国华更是年少英勇,竟把陈玉成、李昭寿、苗沛霖的几路人马,杀得不能一时围合拢来,只把土铳飞箭,如蝗虫般的打进。
这样的又战了半天,李昭寿忽一个人大喊道:“我们数万之众,难道真的还战不过官军一干多人不成!”李昭寿喊了这句,即命他的小儿队,直扑曾国华一个。
原来李昭寿所用的小儿队,尽挑十三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童子,训练成军。上起阵来,专门滚到敌军阵前,去砍敌将的马足。马足既被砍断,任你如何饶勇的将官,也要跌到地上。一个不及,必被土铳打死。这个法子,百发百中。当时曾国华一见敌方又用此法,只好赶紧先行纵下马来,对着那班小儿队,大吼一声,立即一口气的杀死了二三十个。小儿队顿时也起了一阵哄声,飞奔的退了开去。
曾国华此时已经杀开一条血路,正待保着李续宾逃出重围的当口,陡见李续宾在他马上,忽把身子,摇了两摇,只见向后一仰,早已摔下马去。曾国华至此,始知李续宾定是中了子弹,赶忙飞步奔到李续宾的跟前,把他一把拖起。那知李续宾可已不能站立,一连吐出几口鲜红,只把眼睛望了一望四处道:“我……我们快快自尽了吧,我已不能再走……”
曾国华凄然的点首道:“卑职就此伺候大帅走路吧。”曾国华的吧字刚刚出口,顺手把刀向他咽喉之上一抹,砰的一声,倒于地上,殉了清廷之忠的了。李续宾一见曾国华已经自刎,他也就将牙关一咬跟着自刎。
他们二人已经殉难多时,他们的那班将官,还在和敌人厮杀,毫不知道。但因寡不敌众,万无胜理,于是也有自尽的,也有被敌人斩杀的。这场战争的结果,完全全军覆没,并未剩下一兵一卒,一人一马。
陈玉成、李昭寿、苗沛霖等等,虽见清军已经全军覆没,忽又想到那个曾国华,曾经杀开一条血路,恐怕在逃。大家忙去把那戴有顶子的尸首,一个个的翻掀开来看过。后来看见曾国华果同李续宾两个,自刎在一起的,始把他们二人的首级割下带去献功。
李续宾、曾国华,同着大众将士,既已殉难,曾国藩那里,首先得报。一听他的兄弟阵亡,并且不能归元,顿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左右慌忙救醒。曾国藩又一面以手拓他胸膛,一面垂泪的点首道:“这也算是死得重于泰山的了。”急命文案,用了六百里加紧的牌单,飞奏朝廷。
咸丰九年二月,奉到上谕是:升用知府候选同知皖军统领曾国华,三河殉难,可怜可嘉。着以道员从优议恤。其父曾骥云教子有方,赏给继二品封典,以示优异。同日又有一道上谕是:暑安徽巡抚李续宾历年带兵,转战湘鄂皖赣等省,旋署今职;虽未即日克复防地,既能为国捐躯,忠勇殊觉可嘉。所有生前一切处分,应即撒销。着礼部妥拟谥法,并将一生事迹,付国史馆立传。殉难地方,准立专祠,以示笃念已故勋臣之至意。所遗皖抚一缺,即着该故抚之胞弟,湖北布政使李续宜升署。此次阵亡将士,除曾国华一人,业有明谕交部办理外,其余统着新任巡抚迅速查明分别奏知,一体从优议恤,钦此。
曾国藩自从他那国华兄弟殉难以后,对于克敌之志,愈加浓厚。一天接到李鸿章已克上海之信,赶忙回书,命他迅速肃清江苏的残敌,再行帮同进复浙江。过了几天,又接刘秉璋克复三河镇之信,说是业将李续宾、曾国华两个无头的尸体觅得。分别棺殓殡于就近。请即移知李故抚家属;以及迅速派人去搬曾国华的灵柩。曾国藩回书照办之后,又知朝廷已派旗人和春为钦差大臣,会同向荣、张国梁二人,规复南京。
因思朝廷既有上谕命和春、向荣、张国梁三人规复南京,国荃所上那个围困南京之计,暂时不便再奏。现在最要紧的事情,第一是筹军饷。各处厘金局的委员,贤能者固属不少,贪墨者未必无人。若要厘金办得不致病国殃民,只有严行考察属吏。曾国藩想至此处,立下一道手谕:说是凡有洁身自好,怀才不遇之士,准其来营投效。果有真才实学,由本大臣考察言行相符者,得以量才录用,以明为国求贤之意。
没有几天,就有一个自称嘉兴秀才,名叫王若华的,来到大营上了一个理财的条陈。曾国藩拿起一看,只见那个条陈折上,非特写得一笔灵飞经的字迹,美秀齐整。而且说得头头是道,确非人云亦云之谈。曾国藩未曾看毕,先就一喜,一等看毕,赶忙吩咐传见。戈什哈导入签押房内,曾国藩见是一位年约三十多岁眉清目秀的文士,便将他的手,向那个王若华一指道:“随便请坐。”
那个王若华听了,连忙恭恭敬敬的先向曾国藩请了一个安,方才朗声说道:“大人乃是国家柱石,位极人臣,名重遐迩。若华不过一个秀才,就当大人是我宗师,也没位子好坐。”
曾国藩听了此话,又觉此人声清似凤,谦谦有礼,心中又加一个高兴。便对他微微地一笑道:“有话长谈,那有不坐之理。”
那个王若华只好谢了坐下。其实不过半个屁股搭在椅上罢了。
曾国藩先去和王若华照例寒暄几句,方始提到理财之事。王若华就口若悬河,舌粲莲花的说了一阵。曾国藩边听边在捻他胡子,及至听毕,寒笑的大赞道:“足下少年英俊,又是一位饱学之士,人才难得,兄弟一定借重。”
王若华听说,他的脸下,并无一点喜色,反而现出栗栗危惧之容的答道:“若华的来意,原想投效门下,以供驱策。谁知方才在营外,瞧见此地的军容;此刻一进来,又见大人的谈吐;早把若华的向上之心,吓了回去。实在不是自谦,真的有些自馁起来。”
曾国藩不待王若华说毕,忙接口问道:“怎么你见我的军容,莫非胜于别处不成?”曾国藩说到这句,忽又呵呵的自笑起来道:“恐怕足下有心谬赞老朽的吧。”
王若华一见曾国藩这般说法,连忙将他的腰骨一挺,朗声答道:“非也。若华不敏,平时在家,除了悉心研究理财之学外,也曾翻阅几部兵书。虽然未知其中奥妙,却也懂得一些皮毛。此次浙江失守,天国方面的队伍,每日来来往往路过敝县,简直没有一天断过。伪忠王李秀成的队伍,还算天国之中的模范军队,固然不及此地的军容。就是若华沿途来此,第一次瞧见李鸿章的军队,一式全是外国服式,外国枪炮,亮光可以迷人之目,巨声可以破人之胆;然而都是外军,实无足道。第二次瞧见向荣,张国梁的军队,所有兵士个个摩拳擦掌,雄纠纠的也可吓人;按其实际,只可称为野蛮军人。第三次瞧见那个人称鲍老虎鲍超的军队,青天白日,大营之中,杂有妇女嘻笑的声音,真正不成体统。第四次瞧见和春的旗兵。个个兵士,提着鸟笼,个个将官,吸着旱烟,只有使人发笑。说到大人的军容,非但是严肃之中,寒着雍穆之气;而且所有的军装,虽敝而洁;所有的军器,虽旧而利。小至一个伙夫,吐属都极斯文;大至一位将官,对人亦极和蔼。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是所有的水师船舶,别样不胜夸,单看它的船板,可以光鉴毛发。一个勤字,已足见在上训练有方,教导有法了。”
王若华一口气,犹同黄河决了口的一般,说个不休。曾国藩却在听一句把头点一下。一直听毕,不禁捻须微笑道:“足下如此留心军事,实属可嘉。虽在谬赞敝营兵将,也还不离边儿。”
曾国藩说着,又问王若华道:“足下只见我军外表,尚未瞧见内容。好在此刻无事,我就陪你前去仔细一看。果有应该改良之处,足下须要实说,不妨为我指陈。此是国家的军队,凡为士民的,应有供献之责也。”
王若华连忙先站了起来道:“若华极愿一瞻内幕,也好学点王者之师的法度。”
曾国藩一面连说过奖过奖,一面已满面春风的站了起来,陪同王若华去到外面,内自军需,外至粮军,上自参赞,下至兵士,没有一处,不陪着王若华细细看过。王若华自然看一片,竭力赞扬一处。不过所有赞扬的说话,都是有凭有据,不是空口虚誉。即有句把供献之言,也是贬中带褒,极有分寸。
曾国藩这天十分高兴,等得回进里边,有人送进紧要公事,请他立即书行,以便发行。他却双手乱摇道:“有客在此,你们怎么这般不分缓急的呢?”说着,将手一挥道:“拿去请文案上代我书行就是。”曾国藩刚说了这句,又忙阻止那人道:“彭大人不是来了么?你们就去请他发了吧。”
那人捧了公事出去。王若华便问道:“大人方才所说的这位彭大人可是天下闻名、水师之中的好手、彭雪琴彭大人么?”
曾国藩点点头道:“正是此人。他是兄弟的门人。足下也知道他有水师之学么?”
王若华忙答道:“怎么不知,现在天下的人才,尽出大人门下,谁不知道。”
曾国藩道:“这末足下不妨随便论论现在一班带兵的人材呢。”
王若华即答道:“若华不敏,哪敢谬发狂论,以论天下人材。不过平时所知道的几位,姑且说给大人听听。左季高左京堂,才气磅礴,勇于负责,人不敢欺;胡润芝胡中丞,津明强干,为守兼优,人不能欺;彭雪琴彭京卿,①廉明公正,嫉恶如仇,人不肯欺;杨厚庵杨军门,进战有法,退守有度,人不可欺;李少荃李观察,学贯中西,文武兼备,人不得欺;刘仲良刘编修,忠厚待人,和平接物,人不必欺;骆秉章骆中丞,心细如丝,才大如海,人不容欺;官文官大人,办事颟顸,用人不明,人不屑欺;胜保胜大人,飞扬跋扈,喜怒无常,人不爱欺;至于大人,爱民如子,爱才如命,公正无私,道德高尚,知国不知有家,为人不知为己,人不忍欺。”
曾国藩听到这句,忽然大怒起来道:“如此说来,兄弟可以不必防人了!”说至此处,忽又笑道:“足下所论甚是。现在安徽太和镇的厘金局,江西景德镇的厘金局,一同需人前去接替。不过太和镇的税少事闲,景德镇的税多事忙,足下初入仕途,兄弟想请足下去办较为清闲一点太和镇吧。”王若华慌忙接口道:“若华虽然初入仕途,但是年纪尚轻,应该去做稍忙一点的事情。若要偷懒,何必出来做事。如此存心,真是狗彘之不若矣。”
国藩那时何尝防到这位王若华茂才,要想选择优差,以达他的目的。当下还在和他客气,连连的答道:“言重言重,足下既肯去吃辛苦,更是使人可敬的了。且请就在文案房里,随便耽搁一宵。兄弟明天就下委札,足下好去到差。”王若华又问道:“厘金局的解款,不知几时一解。”
曾国藩道:“照兄弟初定的章程,每月一解,谁知现在都弄得拖到两三月一解。”
若华道:“如去接差之后,一定有款即解,不定时期。”
曾国藩又答道:“足下去做模范,兄弟更加佩服。”王若华至此,已经如愿以偿,当即告退。
曾国藩送出王若华之后,还在一个人背了双手,踱着方步的自语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地无才,只在为上者有以求之耳。”
曾国藩一边口上念着,一边脚下踱着,忽然抬头看见一个戈什哈,站在门外,似要回话的样子。急问何事。那个戈什哈方敢走入回话道:“回老帅的话,彭大人有事禀见,已在外边候了多时了。”
曾国藩听说道:“快请快请。”
等得彭玉麟走入,曾国藩一面请他坐下,一面笑着说道:“方才因会一位嘉兴秀才,谈久一点,贤契已将我的公事代为看过发出了么?”
彭玉麟也笑答道:“早已发出。不过现在世风不古,人心难测,老帅怎么拟委一位不相识的去掌财政起来呢?”
曾国藩微摇其头道:“你话虽是。不过我们身为大臣的,只知才不才,不问识不识。而且不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曾国藩说到这句,恐怕彭玉麟再去和他辩驳,忙接着问道:“贤契此次前来见我,有何要公。”
彭玉麟已知其意,便也不提此事,单答着道:“门人此次来见老帅,倒非公事,乃是一桩私事。”
曾国藩听了,很关切的问道:“甚么私事?快快说出,我好帮你斟酌。”
彭玉麟蹙额的说道:“小犬永钊,虽承家叔替他娶妇生子,无奈久离门生,未曾受着家教。家叔呢,溺爱不明一点,也是有之。如今竟闹得出入县衙,包揽讼事。家乡一带,早弄得怨声载道。门生屡次去信训斥,仍是怙恶不悛。门生将他责无可责,特来请教老师。”
彭玉麟说到此地,忙在身边摸出一大包家信稿子,呈给曾国藩去看。曾国藩先将上面的一张拿起一看,只见是:荣儿入目:闻家中修葺补过斋旧屋,用钱共二十千串,不知何以浩费若斯,深为骇叹。余生平崇尚清廉慎勤,对于买山置屋,每大不为然。见名公钜宦之初,独惜一敝袍,而常御之,渠寻见余,辄骇叱何贫窭如此。余非矫饰,特不敢于建功立业享受大名之外,一味求田问舍,私图家室之殷实;常思谦退,留些有余不尽之福分,待子孙享受,奠为我一人占尽耳。对于开支用度,亦不肯浪费多金;是以起屋买田,视作仕宦之恶习,己身誓不为之。不料汝并未请示于我,遽兴土木;既兴土木之后,又不料汝奢靡若此也。外人不知,谓余反常,不能实践,则将何颜见人!今小民居舍被焚,无足蔽风雨者,都露宿郊原,卧草荐上,官员亦多贫乏,兵丁久缺饷银,而余居高位,食厚禄,乃犹有余资以逞奢,是示人以盗廉俭之虚名,非所以同甘苦者矣。小子狂妄,使余愧赧。
窃念汝祖母汝母在日,必不能任汝妄为。此亦汝叔祖溺爱之故也。
父字
曾国藩一面在看,一面连连点头。等得看完,又向中间怞出一张,拿起一看,见是彭玉麟给他叔父的信稿。上面写着是:
叔父大人尊前:侄最恨者,倚势以凌人。我家既幸显达,人所共知,则当代地方上谋安宁。见穷厄,则量力资助以银钱;见疾苦,则温谕周恤无盛颜。荣儿年日长,书不读,乃出入衙署作何事?恐其频数,而受人之请托以枉法,或恐官长,以侄位居其上,心焉鄙之,而佯示以亲善。总觉惹人背后讥评。请大人默察其为。
曾国藩看完这张稿子,又去怞出一张,只见写着是:荣儿入目:汝能以余切责之缄,痛自养晦;蹈危机而知慎,闻善言而刻守;自思进德修业,不长傲,不多言,则终身载福之道,而余家之幸也。汇观名公钜卿,或以神色凌人者,或以言语凌人者,辄遭倾覆。汝自恃英发,吐语尖刻,易为人所畏忌。余少时,颇病机械,见事之不平者,辄心有所恃,片语面折。如此未尝不可振衰纲,伸士气,然多因是遭尤怨,官场更险途也。余非贪仕禄而屈节自押,所以保身也。汝宜慎之!
曾国藩又看完这封,方对彭玉麟笑道:“我们这位小门生,娇养惯了,或者有之。但是父子之间,不必客气用事,只要贤契善为教之,必能成人的。”
彭玉麟听说,却气哄哄的答道:“如此劣子,只有将他召至门生身边,施以严教。”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个办法最好。”
曾国藩刚刚说到此地,忽见探子来报:说是伪忠王李秀成,又有窥视武昌之意,业调四眼狗一军,进攻胜保胜钦差去了。曾国藩、彭玉麟二人,顿时一同大惊起来。正是:
三次家书方看毕
一场大战又将临
不知他们师生听见此信,又有何计,且阅下文。
第四一回 惟我称尊坠入僧王计 予人以善低哦胜保诗
彭玉麟一听探子探报,急对曾国藩道:“小犬之事,不过关乎门生一家;武昌之事,真是关乎全国。门生此刻就别老帅,赶回防地,调齐船舶,听候调遣。”
曾国藩连连点首道:“快去快去。候我信息。”曾国藩一等彭玉麟走后,一面连办了札子,命那王若华前去到差,连收税款,解到大营候用。一面飞调霆字军鲍超,淮军第二军刘秉璋一同去援湖北。自己移驻抚州,办理军务。
谁知还没接到鲍刘两路的回报,又接探子报到:说是武昌已经失守,代理巡抚陶恩培,被那敌军中的李昭寿,砍去脑袋。总兵王国材以下,二十四员将士,一同阵亡。所有武昌的溃兵,统为李昭寿、赖文鸿、谭绍三支人马所收。官文、胡林翼、都兴阿、多隆阿、李孟群等人,仅以身免,退守汉阳。
曾国藩一得此信,连连跌脚道:“我当天国之中的钱江遁走;石达开入川;仅剩李秀成一个,或者不致再会猖獗。岂知竟是如此厉害!”
曾国藩发急一会,正待发信去调曾国荃、曾贞干的当口,忽接曾国荃的详报,方才知道此次事变内容。
原来忠王李秀成,本来十分重视北伐,起初连接威王林凤翔的捷报。不到两月,已经杀到大名府境。听他口气,即日便可杀入北京。李秀成听说,虽然欢喜,但怕孤军深入,没有后路援兵,必致偾事。乃派赖汉英、洪宣娇二人,作为北伐的后援队长。犹未起程,忽又得到林凤翔的捷报,说是业已杀进天津府城。守天津的肆芦盐通使杨霈,天津知府石赞清,天津知县谢子澄等人,仅以身免,逃出城去。数日之内,必可杀入北京。千万不可再派援兵,以分其功。李秀成因知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好吩咐赖洪二人,暂缓北上。于是天天盼望捷音。
那知直过一月,并无捷报。
李秀成至此,情知不妙,赶忙派探打听,据报说是清国初见威王如此厉害,正拟迁都的时候,忽纳僧格林沁僧亲王的计策。即由僧王去攻威王正面;胜保回兵去攻威王的后面。首断粮道,次用火攻,威王竟至全军覆没。照清国之意,就要乘胜别以满洲的铁骑兵,直攻南京。因闻英法两国的洋兵,似有北进之意,方才去防洋兵,没有派兵南下。
李秀成得此噩耗,吓得昏厥过去。左右将他救醒,想了一想,始命李昭寿,谭绍、赖文鸿、冯兆炳、曾天养等人,去取武昌。
那时官文、胡林翼、多隆阿、李孟群几个,也知英法两国,为了广东方面的交涉,一拖几年,没有解决;一同照会北主,严词诘质,大有开战之意。都在急得走头无路的时候,官文又是宗室,就想提兵勤王。无奈湖北方面自顾已是不暇,怎有兵力可分。官文因此又与胡林翼争吵一场。胡林翼气得吐血,卧病在床。军事之权,暂归官文处理。
李昭寿即用一支奇兵,诱出陶恩培,将他杀死,取了首级。赖文鸿、谭绍等人乘胜而进,占了武昌。官文、胡林翼只好退守汉阳。官文至此,始知军务事情,他干不下,忙又全权托付胡林翼去办。胡林翼因见事已到了如此地步,埋怨也是空,反只得带了病的,再去遣兵调将,以备恢复武昌。岂知天国的兵将守得犹同铁桶一般,万难攻入。只好飞向僧王那儿乞援。接到僧王回文,说是已檄胜保南下,指日可到。
胡林翼等了许久,毫没影信。急再命人探听胜保的行踪。得到回报,说是胜保有恃战胜林凤翔之功,竟在天津一带,横行不法。他的兵士,已是坚焚杀掠,甚于敌军。他自己的恶迹,书不胜书。单讲他竟敢把一位休致在家,前任礼部尚书林和灵的儿媳朱氏,抢到营内,逼她裸体陪酒。朱氏要保性命,只得依从。胜保还要不畅所欲,凡是妓女相公所不肯为的把戏,都要逼着朱氏去干。朱氏没法,方才一头撞死阶下。
胜保仅将尸身安埋了事。现在仍在演戏饮酒,没有行期。胡林翼得到此信,再向僧王那儿催迫。僧王严檄胜保南下,且有若再不行,按军法从事之语。同时胜保的胞姊文殊保,也去逼他动身。否则要去奏知皇上,因为文珠保和咸丰皇帝的一个妃子有点瓜葛,时常进宫去的。胜保至此,方才南下。但是一到湖北边境,仍旧按兵不进。
后来总算是驻札河南的那位琦善琦钦差,因见僧王、胜保、和春等人,都在拼命打仗,一时鼓起兴致,率领所部,来到汉阳。到达之日,硬要官文、胡林翼开城迎接。官胡二人,派上一个能言的将官,前去对他说道:“现在四面都是贼兵。日夜守城,还怕贼兵攻入,怎么可以开城。就是都兴阿、多隆阿等等将官,出城有事,也由城上挂下。钦差最好驻兵城外,以作犄角之势。或者单身进城,只能也照各将士的办法,挂城而上,其余别无办法。”
琦善听说,便同那个将官,亲到城下一看,见是一只大篮。若坐进去,简直像个小儿坐了摇篮一般。不禁大怒的说道:“本钦差以大学士奉旨兼作钦差大臣,若坐此篮,岂非失了体统。不行不行。”行字未完,已先飞奔回营。那个将官没有法子,只好回禀官胡二人。胡林翼即出一个主意,又命那个将官,带上一千串的钱票,前去孝敬琦善。琦善果然笑纳,并无言语,马上跟了那个将官,坐篮上城。后来汉阳城中,竟有一句笑话,叫做出将入相,出将者就是将官挂城而出,入相者就是琦善挂城而入。琦善入城之后,清国方面,总算军威稍稍一振。
哪知天国方面,一闻汉阳这边,到了旗兵,恐怕武昌有失,即由忠王李秀成亲自同了燕王秦日纲,率领大兵到来。胡林翼急请李孟群同了多隆阿、都兴阿等人,各率大兵,出击李秀成新到之军。双方鏖战了四天四夜。清国方面,李孟群阵亡,后来赐谥忠武。天国方面,曾天养阵亡,后来追封悯王。
李秀成因失一员大将,便令暂停进攻。照他之意,料知河南空虚,正想分兵进取河南。忽见天京派了林彩新亲来湖北,说是清将德兴阿、刘芳官、萧泗孚、向荣、张国梁、和春,一齐围攻京城。城内虽有洪仁发、洪宣娇、罗大纲、赖汉英,各率部队抵御,伤兵已经不少。又加清国命李鸿章署理苏抚,率了洋枪队,进窥苏州,很是可危。快请忠王回兵,去援天京。
李秀成一吓道:“这末驻扎淙水的辅王杨辅清,驻札镇江的吉志元两军,为何坐视不救。”
林彩新答道:“杨吉二人,都推兵单将少,不肯出兵。”李秀成听了,叹上一口气道:“唉,时局如此,我一个人恐怕走遍东南西北,也来不及的了。”
李秀成说完这话,先令林彩新返京,自己即日回兵,以援天京。
以上之事,都是补叙的笔墨。
曾国藩现见他的国荃兄弟,报告得如此详细,知他才情胜过国华。立即发信,命他单身来到抚州,商量军事。此信发后,方接鲍超、刘秉璋二人,已经到达鄂省的公事。曾国藩既知李秀成业已回援南京,琦善、鲍超、刘秉璋,都又先到了湖北,方始稍稍放心一点。
不料跟着又得一件急报,却是那个王若华其人,卷了二万多两的税款,逃之夭夭。曾国藩一得此信,不禁连连的摇头,嘴上频频自语道:“不忍欺,不忍欺。”
左右请示怎样对付,曾国藩微抬其眼的答道:“不必追究。由我认了晦气变产赔垫便了。”
左右退下,大家都在窃笑,曾国藩明明听见,只作不知。
没有几天,又接一道六百里加紧的上谕,慌忙拆开一看,只见写着是:
英法洋兵,业占天津。不日进攻京畿,甚为可危。着曾国藩迅带队伍,限期入都勤王。国事如此,该大臣当无所谓推测也。钦此。
曾国藩看完那道上谕,连连的叫着皇天道:“天呀,天呀,教我曾某,怎么办法?此地万无一兵可分。各处调动,既来不及,且又不能移动。”
曾国藩一个人发愁一会,感叹一会,只在房内打转,一直转到深夜,并未想出一个两全之计。看看东方业已发白,被他想出一个主意,急把那道上谕,撕得粉碎,放入口中,又去呷了一口开水,竟将那道上谕吞入腹内,当作半夜点心吃了。
这末曾国藩的吞下那道上谕,莫非急得发疯不成。不是发疯,因为一时委实无兵可调,若一调动,天下便归太平天国去了。天下为天下百姓的天下,前去勤王,不过关乎皇帝一人。皇帝果有不幸,还有太子接位。皇帝比较天下,自然皇帝为轻,天下为重。况且看透英法两国,进兵北京,也不过威吓而已,决不敢瓜分中国的。但是这个道理,虽是这般,曾国藩究是一个大臣,断难把这个道理,老老实实的去奏咸丰皇帝的。索性吞了上谕,作为没有接到,将来皇帝便没甚么说话好说他了。
这个办法,真是曾国藩的经天纬地之才,一发千钧之责。此等眼光,当时只有彭玉麟、左宗棠两个,或者能有此种见识。其余是,连合那胡林翼、李鸿章、骆秉章、刘秉璋、向荣等等都没如此伟大魄力的。读者静心看了下去,便会知道。
当时曾国藩吞下那道上谕之后,心里便觉一安。稍稍打上一瞌铳,天已大亮。曾国藩起身下床,用脚去套鞋子,觉得鞋底极薄,不是他平日所穿的那双。忙将老家人曾贵唤入道:“我的鞋子,怎么不见?”
曾贵忙去一看,微笑的说道:“大人脚上所套的鞋子,就是昨天穿的那一双,怎么又说不见。”
曾国藩听说,方去拿到手上,仔细一看,不禁也就失笑起来道:“这样说来,昨天晚上,还没有将我急死,真算便宜。”
曾贵这人,还是竹亭封翁手上用下来的,曾国藩因此另眼相看。曾贵也敢在曾国藩面前,随便问话。当下一听曾国藩如此说法,又笑问道:“家人往常看见大人,国事劳心,从没昨天晚上,那么厉害。不知甚么大事?”
此时曾国藩已把鞋子穿上,听见曾贵如此问他,他便翘起一双脚来,去给曾贵去看道:“甚么大事,我的鞋底,被我转了一夜,竟至踏薄一层。此事之大可知。但是不能告诉你听。就是告诉你听,你也没有法子助我。”曾贵听说,也就一笑而出。
曾国藩便到签押房里前去批札公事。原来那时曾国藩的官阶,虽然仍是一个礼部侍郎。湖北巡抚且未到任,无非也与琦善、胜保、和春、向荣等等几个钦差相仿。但是各处的统兵将帅,不是他的门生,即是他的故吏;再加他的学问、品行、名望、调度没有一个不是心悦诚服。所以虽无总揽兵权之名,却有总揽兵权之实。每日各处的到文,紧要的,平常的,至少也有一二百件。那时他的大营之中,文案师爷、折奏师爷、墨笔师爷、书启师爷、写马封的师爷,也可编成一营。曾国藩总算津神还好,对付得这些公事下来。倘若换上别个,断难如此井井有条的了。
曾国藩一连忙了几天,这天稍稍清闲一点,正想命人打水洗脚,又见戈什哈报入道:“彭玉麟彭大人,家里九大人,一同到来。请在那里相见?”
曾国藩一听彭玉麟和他的国荃兄弟到了,不禁大喜,早将洗脚之事,忘记得干干净净,忙道:“赶快请到此地相见。”
等得彭玉麟、曾国荃二人一同走入。曾国藩站起相迎道:“你们二人,怎会遇在一起。”
彭玉麟先答道:“九世叔因事去到门生那里,门生便同他老人家一起来的。”
曾国藩连说:“这末快快坐下,快快坐下。”
三人坐下之后,曾国荃忙问道:“大哥此地,可曾接到鲍春霆、胜钦差两个大败的军报么?”
曾国藩大吃一惊道:“没有呀,九弟是甚么地方得来的消息?”
曾国荃道:“贞干哥哥,自从此次由籍出来,总是没有离开兄弟。这回去到三河镇上,搬取温甫哥哥灵柩,沿途听人纷纷传说此事。他就索性命人运回灵柩,他一个人去了汉阳一趟,因此打听得清清楚楚的。”
曾国藩听了忙不迭的问道:“胜钦差且不说他。春霆乃是我最心爱的名将,大概没有性命之虞吧。”
曾国荃又说道:“春霆这人,何至于有性命之虞。他虽打了几个败仗,手下死了四五百人,认为平生大辱。其实敌军那边,早伤亡了四五千呢。”
曾国荃刚刚说到这句,忽见戈什哈送进一大包公文进来。面上第一封公事,就是霆字军的官印。急将话头停下,顺手拿起拆开一看:只见公事纸上并没半个字迹,仅有中间一个极大的鲍字,四面都是画着圈圈。那个鲍字,写得只好意会。不禁大笑起来,递给曾国藩和彭玉麟二人一同去看道:“这是甚么公事?”
彭玉麟也失笑的说道:“我们知道,大概定是春霆又被人围着了。因恶文案办理忒慢,所以他就自己大笔一挥。可又不能写字,所以弄成这种怪状。话虽如此,这道告急公文,恐怕比六百里加紧的廷寄,还要着急呢。”
曾国藩听说,也是笑着点头道:“这末且莫谈天。现在快拣那一路和他最近的军队,拨兵救他。”
曾国荃接口道:“要末只有张玉良、塔齐布的两军,都驻武袕,让兄弟就去拿大哥的令箭,派了飞探前去调拨。”
曾国藩乱挥其手的答道:“快去快去。稍迟一点,便误大事。”
曾国荃出去之后,彭玉麟便在身上,摸出一张诗稿,呈与曾国藩道:“这是胜保做的诗,被贞干世叔抄来的。老师请看。”
曾国藩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战罢归来日未迟,连营暮霭绕鞭丝;满腔儿女苍生意,说与如云将士知。
妙曼年华二十时,如花如玉好丰姿;三杯饭后娇无力,又读杨妃出浴诗。①曾国藩看完许久,犹在口上低哦。彭玉麟料定他的这位老师,一定不知胜保蹂躏朱氏之事。便有意问道:“老师既在低声吟哦,大概此诗,还有可诵之处么?不知老师可曾看出是咏甚么的。”
曾国藩不假思索的答道:“第一首当然是诩他战功,第二首或是题画。”
彭玉麟听说,连摇其手的道:“老师把第二首看错了。”
曾国藩不解道:“怎么看错,此诗颇觉风雅。武人而能作此,也算难得。不能因他别样不好,连这题画诗也说它不好了。”
彭玉麟听至此处,始把胜保在津不法,逼迫朱氏裸体陪酒之事,大略告知曾国藩听了。
曾国藩犹未听毕,早用双手将他耳朵掩住道:“天底下真有此类禽兽行为不成。如此说来,这位胜饮差岂非也和长毛一般了么。”
彭玉麟正待接嘴,只见曾国荃已经一路走来,一路说道:“飞探业已派出,春霆谅可保住了。”
彭玉麟接口道:“世侄已将胜保的两首诗呈现给老师看了。”
曾国荃微微地摇头道:“这种狗彘不食的东西,难道还好当他人类看待不成。”
曾国藩道:“他的行为,照我之意,立即可以把他军法从事。不过旗人之中,竟能做出这几句句子,总是亏他。因为词藻是词藻,品行是品行。”
曾国荃接口道:“只是他的胞姊文殊保,文学品行,样样比他好得多呢?”
曾国藩忽然笑了起来道:“我们此刻,无端的谈起词章起来,真正所谓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廷花’了。”
曾国荃正待接口,忽见一位名叫章维藩号叫价人的文案师爷,急急忙忙捧着一大包的到文进来。曾国荃忙在章价人的手上一望,只见有封公事是官文、胡林翼那里发来,请他老兄会衔出奏的。急去拆开一看,只见内中几句是:据霆字军统领鲍超,自称‘屡战屡败,应乞宪台奏请严加议处,以为应战无方,督兵无能者儆’等语前来,据此相应会衔请旨辨理云云。
曾国荃不禁一吓道:“这样一奏,春霆不是完了么?”
曾国藩接去一看,也在摇头道:“这个公事,奏得不好。春霆自请处分,乃是照例之事。但是现在大敌当前,人材难得,官胡二帅,应该将他这个屡战屡败四字删去才是。”
彭玉麟接口道:“大概官胡二帅,因为军务倥偬之际,一时想不到此,也未可知。”彭玉麟说了这句,忽又忙不迭的说道:“门生想出一个法子,可以相救春霆了。”
曾国藩、曾国荃两个听说,不觉同时一喜起来,正是:
幕府人才推折奏
朝廷赏罚视文辞
不知彭玉麟究是何法,且阅下文。
第四二回 公事书圆圈鲍超求救 敌军行诡计曾氏丧师
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两个,一听彭玉麟说出有救鲍超之法,忙问何法救之。
彭玉麟道:“门生的愚见,可把屡战屡败的战败两字,颠倒一下,包无处分。”
曾国藩、曾国荃两个,不待彭玉麟说完,早已一同鼓掌的大笑起来。又连连的赞称彭玉麟道:“这一颠倒,便成为屡败屡战的句子。只觉可嘉,不觉可罪。”
那时章价人尚未退出,不禁也在一旁点首赞好道:“彭大人的心思,真正敏捷。可惜现在督带水师,没有工夫来替我们老师,办理奏折。”
彭玉麟略略谦虚几句,便请章价人拿去改正。
章价人退出之后,曾国藩又把所有的公事统统看毕。内中只有新任四川总督骆秉章的一件公事,颇有斟酌之处。便交彭玉麟、曾国荃二人一同看过道:“骆制军因见伪翼王石达开入川的军队,已过巴东。他来和我商量,可否用抚的一法。我想自从逆军肇事以来,此例尚未开过。莫说奏了上去,朝廷未必准许。就算准许,恐怕石氏这人,也是故军之中的一位人材,哪肯就此投顺。”
彭玉麟答道:“老师所说,乃是公事之话。门生所说,石氏确是一位人才,果能受着招抚,也断天国之中的一只臂膀。”
曾国荃摇头道:“我和大哥的意见相同,石氏虽然负气入川,要他归顺我朝,似乎决难办到。既难办到,何必示人以弱。况且石氏入川,也与那个林凤翔北进一般。孤军深入,后无援兵,最犯兵家所忌。我料石氏必难得到四川,不过时间问题而已。”
彭玉麟接口道:“九世叔所论极是。世侄方才的主张,本是一偏之见。不过念他也是一位人才,未免有些可惜。现为九世叔说破,他若真肯归顺我朝,他在南京,全家被杀之际,还不早早反正了么。既是如此,老师赶快回个公事,给那骆制军去,让他也好趁早布置。”
曾国藩听说即去提笔在那公事背后,批上主剿二字。
等得公事发出,曾国荃又问曾国藩道:“大哥,季高现在还是丁艰在籍。我们和胡中丞两家,都是夺情起用。皇上就算忘了季高这人。难道一班王公大臣们,也会忘记不成?”
彭玉麟接口道:“这个道理,我们知道一点。因为曾胡两家,带兵以久,火火爇的忽然丁艰起来,皇上自然夺情任用。季高向办幕府之事,尚未著有甚么战功。再加官中堂和他总有一点芥蒂。王公大臣,谁不左袒官中堂呢?所以季高那里,永远没有外臣奏保,永远不会起开他的。”
曾国藩点头称是道:“雪琴此言,很中时弊。照此说来,只有我去保他的了。”
曾国荃道:“这末何妨就命文案上前去拟稿。”
曾国藩即将保奏左宗棠的考语,亲自拟好,交给曾国荃,彭玉麟二人去看。彭玉麟见是“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八字。便对曾国藩笑着道:“季高对于这八个字,只有明字,不甚切贴。”
曾国藩、曾国荃一同问道:“应改何字?”
彭玉麟又笑上一笑道:“可以改一愎字。”
曾国藩听说,点头微笑道:“雪琴可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矣。”
曾国藩说着,又问彭玉麟道:“现在我方的统兵将帅,已成一盘散沙。雪琴有何妙法,将他们收拾一起。”
彭玉麟道:“门生此来,本是来献四路进兵之策的。第一路,以胡润帅为主,以鲍春霆、刘仲良为宾,又以胜琦两位钦差为宾中之宾,合力去攻武昌。第二路,以向张两位钦差为主,以和钦差、萧泗孚、程文炳为宾,又以何江督为宾中之宾,合力去攻金陵。第三路,以左季高为主,以李少荃为宾,又以马新贻为宾中之宾,合力去攻浙江。第四路,以李续宜中丞为主,以贞干世叔、江忠泗为宾,又以塔齐布、张玉良为宾中之宾,合力去攻安庆。老师、九世叔、门生、杨厚庵几个,率领全部水师,由九江出长江,断截天国方面的水师,使他们四路受敌,不能联络策应。但是我们四路人马,须得一同进攻,不可你先我后,反使他们得以分兵接应,如此一办,可使伪忠王李秀成疲于奔命起来。纵不立即消灭天国,也得大受一番损失。不知老师和九世叔两位,以为此策有用否?”
曾国藩、曾国荃两个连连的大赞道:“这个大计划,亏你想得周到。准定如此办理,快快出奏。”
彭玉麟又说道:“出奏之事,也不忙在十天八天,最好是且候起用季高的上谕下了之后,人手方能齐全。”
曾国藩道:“这样也好。不过我们先得知照各处才是。”
曾国荃又问曾国藩道:“兄弟听说,英法两国的洋兵,业已进窥北京,怎么皇上倒不来调取大哥进京的呢?”
彭玉麟又应声道:“外省的军务,重于北京百倍,就是来调,老师也得设法推托。”
曾国藩听说,也不相瞒,即将吞了上谕之事,告知彭玉麟、曾国荃二人听了,曾国荃笑着道:“我道怎会不要调取我们的。”
这天他们师生兄弟三个,复又互相商量了一会。第二天彭曾二人,各返防地。又过半月,曾国藩接到批折,说是据奏悉,业已命令候补四品京堂左宗棠,着即襄办曾国藩军务矣。
没有几天,复又奉到一道上谕,说是浙江遍地皆贼,民不聊生,着曾国藩迅速规复苏常,进兵浙江。曾国藩赶忙奏复:说是左宗棠、李元度二人,尚未到营。现在皖南极为可危,何能展蔽浙江,更何能规复苏常。目下惟有急援宁国而已等语。奏上之后,朝廷报可。
那知曾国藩的援兵,尚在中途,宁国已经失守,守将周天受阵亡。那时正是咸丰十年八月。曾国藩据报,急檄李元度驰赴宁国,接办军务,限期克复,又撤左宗棠迅速由南昌,赶赴乐平、婺源之间,以为宁国、安庆两处的策应。自己移驻祁门,居中调度。军情如此一变,非但曾国荃的那围困金陵之计,暂难办到。就是彭玉麟的四路进兵之策,已为各处牵制,也不能行。
十月下旬,李秀成又派罗大纲、洪宣娇二人,各率老万营的人马五万,以及狼兵二百余人,由羊栈岭攻陷黟县。幸亏鲍超、张运兰的两路人马,前去挡上一阵,否则祁门大营,便觉可危了。
这年年底,杨载福忽由长沙来到祁门。曾国藩赶忙请见。杨载福道:“近来贼兵,四处猖獗,半得船舶炮艇之力。我们自从练了水师以来,从未大举出战。依着标下之意,要请大帅驻节坐船。一则可以镇水师的军心。二则贼军屡次来扑祁门,军心要顾坐营,对于出战之时,都不旺壮。”
曾国藩听说道:“这件事情,我倒不能一时解决,非去问过雪琴不可。”
杨载福道:“这末标下本为此事而来,就在此地守候老帅解决再说。”
曾国藩连忙漏夜派人前去问明彭玉麟。及得回信,彭玉麟极端赞成杨载福之策。又说他已探得伪忠王李秀成率了罗大纲、洪宣娇、赖文鸿、古隆贤、陈坤书、都永宽、陈赞明、黄子隆、蔡元龙、汪安钧,以及补王莫仕葵、首王范汝曾,每人各率悍贼三四万,直扑九江。务请迅派大队水师,去助九江,不要被敌占了先着等语。
曾国藩便召杨载福、周天培、江忠泗、吴坤修、张运兰,袁永福、曾大成等等商议。
当下张运兰、江忠泗二人一同献计道:“九江城池,尚在贼手。我们若派大队船舶前去,无险可守。不如且俟李秀成的主军,渡江之时,半渡出以奇兵击之。只要把他们的主力军击退,其余自然是望风而溃的了。”
杨载福驳之道:“倘若敌人分军而渡,我们究击那军,恐无把握。况且李秀成的此来,志在必胜,人数十倍于我,若与交战,也难取胜。不如飞檄胡润帅那边,请他连派鲍超、刘秉璋两军,迳蹑李秀成之后。若能得胜,敌军即不敢渡江了。”
曾国藩道:“你们三位之话,都有见地。但防未曾交战之先,敌军已经渡江,这又奈何?”
曾大成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乃一定之理。九江附近,虽无险要可守,但是李秀成的兵士,远道而来,多半疲乏。我军再分十数路与之接战,使之应接不暇。只要此十数路之中,胜负各半,再以大军继进,定躁胜算。”曾国藩听说,乃将众人之计分别行之。一面飞檄胡林翼那儿,请他速命鲍超、刘秉璋两军,以要李秀成之后。一面命杨载福统了大队水师,以阻李秀成渡江。再令各将各统陆军五千,分屯九江附近,并备交自已亲率刘崇佑、刘连捷、萧启江、普承尧等将,坐了大船,进驻九江附近。并命现任南康府知府沈葆桢,分兵出瑞昌界,以作九江后援。曾国藩分拨既定,立即出发。
太平天国方面的探子,得了此信,来报李秀成知道。
李秀成据报,因见曾国藩重防九江,不禁大喜的对着众将说道:“吾今番必得成功矣。”
说着,即授计四眼狗陈玉成,命他故作南下之势,以防鲍超、刘秉璋两军来兼顾安庆。复又再三谕知陈玉成手下的各将士,说是鲍超英勇无轮,尔等无论何时,遇见他的队伍,只能计取,不可力敌。刘秉璋本人虽没甚么奇谋。他那赞军徐某,善卜文王卦,确有料敌如神之技,尔等也当千万留心。
凡遇陰雨之天,或是深夜之际,只好死守,不可出战。
大家奉命去后,李秀成又飞檄驻扎饶州的黄文金那里。请他即派大将雷焕、张祖元二人,各率大兵,沿着南康而进,先握九江下游的险要。首王范汝曾急问李秀成道:“忠王之计,本非直趋九江,现在何以真的令那雷焕、张祖元二军前赴九江,这是何故?”
李秀成见回,便与范汝曾附耳说道:“正以此法,以坚曾国藩之心,当我必赴九江也。”
李秀成说完,又令苏招生、陆顺治两个水军副都督,统率船舶,去压湖口,以阻彭玉麟的援兵。李秀成布置既定。出发之际,装做直向九江去的样子。及走一程方始发下一道秘密命令,传令大军,改向彭泽湖而进。大军一到彭泽,早有李秀成预先所派的陈得才、张朝爵两个将军,预备船只多时了。等得李秀成的大军,统统渡过彭泽。那时彭玉麟的水军,正被苏招生、陆顺治所阻,骤然之间,不能分兵。其余将士,都未防到此着。所以李秀成之计,竟得安然成功。
曾国藩至此,始知中了敌人之计。赶忙一面分了一支人马,去与雷焕、张祖元厮杀。一面又令彭玉麟无论如何,须得分兵江岸,以防太平天国的水军。然后任杨载福为前部先锋,张运兰、吴坤修、江忠泗、周天培,分为四路接应。自己率领中军诸将,欲与李秀成打他一场大仗。
部将刘崇佑进帐道:“敌军虽屯重兵于彭泽湖,安知不再另调人马,去袭九江。”
曾国藩摇头道:“此着我岂不知,我料鲍刘两军,既见李秀成已经渡江,彼等必趋九江。文有徐春荣,武有鲍超,九江必无大碍。所要紧的,只是李秀成的主力军也。”
说话之间,探子飞马报到,说是四眼狗不敢正面去击鲍刘两军,现已会合素与捻匪大通声气的苗沛霖一军,已向宿松奔去。鲍超一军,追踪而往。刘秉璋一军,现屯九江。
曾国藩听说道:“如此九江方面,兵力恐防单薄。”便问部将,谁愿去助九江。
部将赵景贤道:“某从前曾蒙李秀成不杀,放了回来,得能效力麾下。但与李秀成说过此后不与李军交锋以报之。某愿领兵去助九江,公私两有益处。”
曾国藩点首道:“君子重信,我当成你志愿。你就准往九江去吧”
原来赵景贤的不与李秀成交锋一语,当世无不知之。都因恶他此语,不肯用他,至今还屈为道员。曾国藩犹能知他的本领,调到军中,曾立战功不少。现在既是去助九江,一因要避李秀成之军,二因素来佩服徐春荣这人,借以可以接近。
曾国藩一等赵景贤去后,即督大队前进。
那时李秀成也知曾国藩调度。急令黄文金亲率雷焕、张祖元二军,去攻九江。一面又令莫仕葵、范汝曾、古隆贤、陈坤书四人,去敌四路清军。自己即率大军,去与曾国藩鏖战。
曾国藩方面,一闻大军压来,不免有些忧形于色。
部将刘连捷进帐请问道:“我军并不弱于敌军,老帅何故忧虑?”
曾国藩道:“我军虽不弱于李军,但因未能识破李秀成之计。此时勉强出应敌人,军心气沮,欲胜难矣。但是我已于家书之中,说有安危不知,生死不计二语。只有取那兵法上所说,置诸死地而后生。还望众位将士奋力杀敌,以报国家。”
哪知曾国藩的说话未完,忽闻前方已在大战。一种炮火连天之声,几把山谷震倒。刘连捷无暇再说,立即返身出帐,统了所部,杀往前方。及到前方,已见杨载福被李秀成杀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正拟退败,他就大喊一声,奋力加入,这样的又战一阵,仍旧不能抵敌。
杨载福乘间对刘连捷道:“此地既是不能支持,后面老帅的中军,那就可危。让我回兵去保老帅,你在此地再行支撑一时。”
刘连捷忙答道:“杨军门快快回兵,我在此地挡住敌军便了。”
杨载福听说,赶忙飞马回转,不料等他奔到,中军早已溃散。曾国藩这人,已由刘崇佑保着,落荒去了。杨载福只好四处前去寻找。
原来曾国藩当时一闻前军不利,正待亲自上前督阵,岂知说时迟那时快,早被赖文鸿一军,从东杀至。莫仕葵一军,从西杀至。古隆贤一军,从南杀至。范汝曾一军,从北杀至。曾国藩大惊失色,急命中军将士分路抵抗。刘崇佑已料不妙,忽来保着曾国藩先行落荒而走。
曾国藩一面退走,一面还在叹道:“我少军事之学。此时一走,大军必溃矣。”
刘崇佑道:“老帅乃是国家柱石,非与冲锋打仗的将士可以同日而语的。此即俗语,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那句说话了。”
曾国藩尚待答话,忽见那个刘连捷满身是血的追了上来报知道:“周天培、江忠泗一同阵亡。吴坤修、张运兰统统溃散。”
曾国藩急问道:“这末杨厚庵呢。”
刘连捷道:“杨军门本是单身来找老帅的,怎么此地不见?”
刘崇佑不待刘连捷说完,急乱挥他的手道:“快走快走。追兵一到,那就迟了?”
刘连捷听了,便不再说,一同保护着曾国藩向前奔去。
那时曾国藩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平时保养津神,身体稍胖。又因虽已带兵多时,究是一位文官,不善骑马,所以那时骑在马上,向前乱奔,颇觉不适。正待寻个荒僻地方,暂歇一下,随又听得四面的喊声,渐渐地近了拢来。同时又听得刘连捷在问刘崇佑道:“你可听见没有?那班贼兵,都在喊着,捉到我们老帅,赏银十万。”
曾国藩明明听见,哪有工夫再去接嘴,只是紧加几鞭,往前再奔。不知怎么一来那匹坐马,忽失前蹄,霍的一声,早把曾国藩这人,掀下马来。
就在此时又见忽从斜刺里奔出两匹快马。马上二人一见曾国藩跌在地上,慌忙一同跳下,帮同扶起曾国藩来。曾国藩一看不是别人,一个正是杨载福,一个就是他九弟曾国荃。
便叹一口气道:“不因我在此地,生见你们二人。”
杨载福先说道:“老帅请勿着急,现在九大人已率大队到此。就算不能立即击退敌军,已能保着老帅的安全。”
曾国荃也接口道:“请大哥,先到兄弟的队伍里去。杀贼一事,再行从长计议就是。”
曾国藩听说,忙又上马,曾国荃、杨载福二人,就在前面带路。曾国藩到了一座小山之下,抬头一望,只见曾国荃的营字军队伍,果在山上扎住。大家上山之后,尚未来得及说话,又见张运兰也已衣冠零乱的赶了前来。曾国藩先向他问道:“只你一个么,还有大家呢?”
张运兰却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大家都已逃散,现在四面都有敌军。幸亏彭大人有队水帅,到了岸边,快请老帅上船再谈别的。”
曾国藩不答这话,且去侧耳一听,四面的喊声,更加近了。曾国荃便发急的对着曾国藩说道:“大哥不必迟疑,快请先到岸边下船。兄弟就同诸位将军断后可也。”
曾国藩听说,复又长叹一声,只得策马下山,直望岸边奔去。刚刚上船,李秀成的大军已经追到。曾国荃拚力挡了一阵,李秀成料定曾国藩已有水师接应,方才退兵。正是:
老谋深算犹如此
陷阵冲锋岂等闲
不知曾国藩上船之后,又往何地,且阅下文。
第四三回 老家人舍身救主 章文案诌谎成真
曾国藩刚刚下船,船尚未曾离岸,李秀成的追兵已经赶到。幸亏曾国荃的队伍,还是一支生力军,总算挡了一阵,曾国藩方才能够脱险。及到湖口,彭玉麟也因他去亲立船头,始将敌军杀退。一见曾国藩狼狈而至,慌忙迎入内室,先行谢过误听探报,说是李秀成直取九江,以致因而中计之罪。曾国藩连把双手乱摇道:“雪琴何必如此抱歉。李贼此计,谁也要上他当。只是这场大挫,怎么去奏朝廷呢?”
彭玉麟蹙额的答道:“胜败虽属兵家常事。不过我们自从练此水师以来,这场战事,要算第一遭的大事了。对于功罪二字,倒也无关轻重。不过平心而论,自己有些讲不过去。”
曾国藩听说,双手搭在退上,低头无语。彭玉麟恐怕急坏他的这位老师,只好想出话来相劝。
又过几天,曾国荃、杨载福以及一班二等将士,陆继到来。曾国藩细细一问,始知死了将士一十八员,兵士六七千人。至于溃散的人数,竟至十万以外。曾国藩忽然垂泪说道:“我纵一死,也不能够对我伤亡的兵将了。”
曾国荃、杨载福一同答道:“现在急也无益,只有一面再回长沙,补募兵士。一面老实奏报朝廷,自请处分,余无别策。”
曾国藩听说,双眼望天,半天不响。
大家正在劝着曾国藩的当口,忽见曾贞干得信赶至。曾国藩就去握着曾贞干的双手大哭道:“无数冤魂,从此绕诸为兄前后左右矣”。
曾贞干朗声说道:“大哥此话,未免有些妇人之仁。大丈夫能够马革裹尸,也是壮举。这些死难兵将,怎好抱怨大哥一个。”
曾国藩听了此话,方才放开双手道:“话虽如此,为兄心里总觉不安。”说着,自去拟了一张奏稿,交与彭玉麟、杨载福、曾国荃、曾贞干等人看过。大家又斟酌数字,始命缮就拜发。
没有几天,即得批回,说是据奏已悉,此次战事,我军伤亡如是之众,朕亦不责。惟望该大臣,自行从速补救,以雪前耻等语。曾国藩看毕,更是感激皇上之恩。
谁知就在当天晚上,曾国藩陡患目疾起来。起初也命军医医治,无奈毫没效验,几至失明。曾国藩深恐因此贻误军情,忙又奏上一本,请假回藉医治。奉旨仍着在军医治;并赏人参二斤。曾国藩没有法子,便将水师之事,全付彭玉麟、杨载福二人负责。陆军之事,全付曾国荃、曾贞干二人负责。自己带了几员将官几位文案,回到长沙。一边招募兵士,一面医治目疾。等得医愈,已是咸丰十一年二月底边了。
一天塔齐布亲自安徽来到长沙,面禀要公。曾国藩问他沿途可曾听见贼方甚么信息。塔齐布道:“回老帅的话,标下在安徽的当口,就听得很盛的谣言。说是贼方知道帅座移节此地。伪忠王李秀成,现在只注意老帅一个人。标下因此前来禀报。走在路上,又闻罗大纲、冯兆炳、洪宣娇、林彩新四人,各率水陆悍贼,来此直扑省垣,快请老帅预备一切。”
曾国藩听说,急将他的坐营,移驻长沙下游四十里的那座铜官山下。又将长沙水师船舶,尽移那里,以作犄角之势。又命塔齐布、刘连捷二人,各率新募之勇五六千人,就在长沙、铜官一带游击。
湖南巡抚,那时正由藩司安寿代理。一听贼兵要来攻城,顿时吓得手足无措。除了把那军事大权全托曾国藩一人外,又将甚么城防营,正字营,抚标提标等等,派去守城。城中百姓,因为相信曾国藩这人,极爱人民,又有军事学识,竟有拖儿携女,拉老扯幼的人们,去到铜官上下避难的。塔齐布恐怕阻碍他的军事,要想下令禁止。反是曾国藩阻止道:“我们在此御敌,原是为的百姓。百姓既来求着保护,似乎不可拒绝。”
塔齐布没法,只好不问。
没有几天,罗冯洪林等人,果率大队到来。双方厮杀了几天,互有胜负。谁知李秀成因为真的只是注意曾国藩一军,便又派了苏招生,陆顺治二人,各率炮船罟艇二三千艘,直将长沙一带,团团围住。曾国藩因见敌军大队水军又到,赶忙亲自上船办公,以便指挥水师。
塔齐布此时要算先锋,他就不顾命的厮杀。有一晚上,塔齐布一军,对敌天国方面十二万人。杀到天亮,塔齐布简直成了一个血人。单是一夜工夫,换上七次战马。他的勇力,他的忠心,自然可想而知的了。这样的一连又战了几天。曾国藩要复前番彭泽湖之耻,总是不分昼夜的亲自督率将士厮杀。
到了三月三十边,忽然连日大雨,双方作战,都觉费事。曾国藩便将刘连捷召至道:“军营之中,犯遇大雾大雨的时候,要防敌军劫营。从前亡弟温甫,三河失利,就是为的大雾。现在连天大雨,我们这边应该千万注意。刘连捷奉令去后,急派探子去探敌方的举动。
据探回报,说是敌方的兵士,均在收拾东西,似有退去之势。刘连捷急去禀报。曾国藩微笑道:“此乃诱敌之计也,我军切莫上当。我已飞调吉字军去了,且俟九舍弟的大兵到来,我们就可以用那前后夹攻之策,不难一鼓歼敌。此时切宜小心。”
刘连捷听说,唯唯而退。
数日之内,敌方果没甚么动静。那个滂沱的大雨,仍是一停不停。河水陡涨数尺。刘连捷便来向曾国藩献策,说是打算晚上去劫敌营,杀他一个不备。
曾国藩一吓道:“不能不能。这班悍贼,岂有不防之理。
依我之见,只有静守此地,且俟援兵到来再谈。”
刘连捷听说,当场只好遵令。退下之后,即与他的部将等人,私下商议道:“方才我向老帅献计,今天晚上去劫敌营。老帅自受彭泽湖那场惊吓,胆子越加小了。诸位若有胆子,我们今天晚上,准去劫营。若能打个大胜仗,大家都有面子。”
当下有一个名叫巫大胜的守备,接口答道:“刘军门这个主意,标下第一个赞同。因为标下连天四出巡视,常常瞧见那个姓洪的女贼,只是挽着一个标致后生,同进同出,真与娼妓无异。刚才据个探子报来,说是眼见敌方买了大酒大肉进营。今天晚上,若去劫营。一定可捉醉鱼。”
刘连捷听说,又问其余的将士怎样。大家见问,不敢反对,只得答道:“悉听军门指挥。”
刘连捷和巫大胜二人,一见大家并无异辞,很是高兴,白天不动声色,一到二更以后,刘连捷为首,巫大胜次之,其余的将官又次之,各率本部人马,冒着大雨,直向敌方的大营里扑去。
谁知未近营门,突然听得一个信炮一响,只见敌营前后左右中的五路,顿时一齐杀出。刘巫二人,一见敌方有了准备,方始懊悔自己鲁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但又事已至此,不能即退,只得拚命敌住。不料又来一个坏信,说是敌方别派奇兵杀往曾国藩的坐船去了。刘连捷一听此信,大叫一声道:“我中敌人之计了。”刘连捷说了这句,急想回兵去救曾国藩的当口,早被敌人将他团团围住。无论如何,不能冲出重围。
此时刘连捷又一眼看见巫大胜已被一个极美貌的女贼,手起一刀,立即斩于马下。一吓之下,手上的兵器跟着一松。也被一个敌将,兜心窝的一枪,倒身马下。便同那个巫大胜都往陰曹地府去了。刘巫二人,还是曾国藩手下的大将。既被敌兵斩杀,其余的将士,哪里还能抵御。不多时候,也好说得全军覆没。
罗大纲一见他们营中的官兵,已没问题。忙向洪宣娇道:“我们此地已经得手,不知冯兆炳将军那里怎样?”
洪宣娇将她马缰一紧道:“不必多问,快快去捉曾国藩去。”
罗大纲连声称是。急同洪宣娇两个,直奔曾国藩的坐船而来。
原来曾国藩白天禁止刘连捷前去劫营之后,还当刘连捷一定不敢违他将令的。及至晚饭吃毕,看了一会公事。那时已近三更天气,正在写他家书之际。陡据他的戈什哈来报,说是刘连捷、巫大胜二人,擅自作主,已率所部兵士,直往贼营劫营去了。曾国藩不待那个戈什哈说完,连说不好不好。一定误事。
案师爷章价人可巧在旁,慌忙接口道:“刘军门、巫守备怎么这般莽撞。现在此地空虚,我们须得快调人马来此保护。”
曾国藩紧皱双眉的答道:“倘若贼方知道此地空虚,他们若来劫我,那就坐以待毙的呢。”
岂知曾国藩的呢字,尚未离嘴。跟着一连听得几声炮响,早见东西南北四方,都有贼人杀至。那个章价人师爷,正待保护着曾国藩上岸暂避的当口,忽见那个老家人曾贵,不知何处找了一柄马刀在手,怒发冲冠的奔来对着曾国藩说道:“大人勿吓。家人已把这条老命不要的了。快快跟了家人上岸,避到荒僻点的地方再讲。贼人敢来,家人准教他们来一个,死一个回去就是。”
章价人听见曾贵如此说法。也急插口道:“大人真的快快上岸。”
曾国藩却厉声的答道:“我自办理乡团以来,早将性命置诸度外。今天晚上,正是我曾某殉国时也。”
曾贵一向伺候曾家。对于几位主人的性情,都很清楚。此时瞧曾国藩大有预备殉难之意。赶忙对着一班戈什哈以目示意,马上由他先行动手,大家奔了上去,背着曾国藩就走。章价人以及还有班文案。也就一拥上岸,冒雨的簇拥着曾国藩而逃。
曾国藩等人,走了还不到三分钟的时候,敌方的那个冯兆炳已经率兵赶到。上船一看,不见曾国藩的影子,气得一把火去,将那所有的公文、案卷,统统烧个干净。火光融融之中,一眼瞥见曾国藩尚未写好的家书稿子,忽又暗点其头的说道:“曾某本人,学问道德,总算不错。他倘不助清国,我就做他学生,也是心甘情愿。无奈既成敌人,断不能因他学问道德面上,放他逃走的。”冯兆炳的转念未已,那个融融火光,忽被一场大雨,濯得灭了下去。……正待上岸追赶,只见罗大纲,洪宣娇两个,已率大兵赶到。又见洪宣娇先问他道:“曾贼何往?”
冯兆炳道:“等我杀到这里,早已不见。大概总离此地不远,我们赶快分头追赶就是。”
洪宣娇不及答话,即把她那手上的一柄马刀,向着罗大纲一挥道:“快赶快赶。今天晚上,还不捉着这个老贼,那就以后不必再和清国打仗了。”
冯兆炳听得洪宣娇这般说法,似有怪他放走曾国藩之意。少年人的脾气,最要面子,一见洪宣娇对他冷言冷语,一时恼羞成怒,竟与洪宣娇冲突起来。
洪宣娇如何肯让,当下大喝一声道:“你这黄毛小子,放走了一个大敌,还不自己认错。老娘此刻先把你这误国的东西收拾了,再去捉那老贼。”
冯兆炳恐怕吃了眼前之亏,不待宣娇说完,他已纵身而进,一刀就向洪宣娇的颈门砍去。洪宣娇将头一侧,避过刀风,还手也是一刀。冯兆炳一面也将刀风避过,一面手出双龙取水的绝着,要用双指去挖洪宣娇的眼珠。洪宣娇也用那个叶底偷桃的绝着对付。
这末那位罗大纲其人,又倒哪里去了呢?难道眼睁睁的去让洪冯二人自相残杀不成的么?
原来那位罗大纲,起先同了洪宣娇二人,一上船来,不见曾氏,已在暗暗叫苦。及听洪宣娇在说快赶快赶那句说话的当口,业已先行飞身上岸。回头一看,不见洪冯二人跟踪而上。恐防船中或有埋伏,只好转身再回船上。尚未走进里舱,就见洪冯二人,不知为了何事,各人嘴上在骂,手上在打。吓得一边连连高声喊道,二位快快停手,一边已经飞身而入。尚未站定。可巧洪宣娇正在用那叶底偷桃的绝著,用手要抓冯兆炳的下体,罗大纲知道此著历害,忙又喝止道:“且慢”。慢字未完,已把洪宣娇的双手接住。
洪宣娇一见罗大纲忽来帮助冯兆炳起来,嘴上气得不能说话,跟着又是一脚,就向罗大纲的下腹踢去。罗大纲赶忙将身一侧,避过了洪宣娇的裙里退。方才高声诘责道:“洪太主,你疯了不成?那个曾贼,已是釜中之鱼,笼中之鸟的了。为何不去追赶,让他逃走。反在此地自相残杀,真正奇事。”
罗大纲尚未说完,那个弥探花也已赶到。弥探花一向就做洪宣娇的秘书监。这几年来,并未离开一次。每逢出发,都是随军日夜办公。洪宣娇和他,因此更加情好无间。此次来到长沙,自然也在一起。不过他只在军中管理文书;冲锋陷阵之事,与他无干。只因洪宣娇手下的兵士,瞧见洪冯二人当了真了,只好飞请弥探花还能劝她几句外,余多不能奈何她的。
当下洪宣娇一见弥探花赶到,她就双泪交流向她情人诉道:“你瞧,他们两个欺侮我一个。”
弥探花听说,明知洪宣娇的脾气不好。此次之事,一定又是她错。但是不便当场怪她,只好连连双手乱摇道:“此刻不是打架时候,也不是辩理时候。你们三位,且将那个曾某捉到再说。”
罗大纲忙接口道:“弥秘书说得极是极是。”
说着,先已拉了冯兆炳一同跳上岸去。洪宣娇至此,只好一面命人先行保护弥探花回营,一面方始上岸去捉曾国藩去。
岂知那时的雨,越下越大,满路的泥泞,越走越难。洪宣娇虽是天足,又有马骑,尚没十分大碍。但因心中还在愤怒罗冯二人之事,对于去捉曾国藩的心思,竟到不能上劲。就在此时,忽见一个飞探来报,说是启奏太主,大事不妙,林彩新林将军,业已阵亡。
洪宣娇一听此信,料定官军方面的援兵已到,吓得不敢再追。她就一个人飞马回营。及到营内,只见罗冯二人,也是空手回营。又见弥探花在对罗冯二人说道:“曾贼未获,林将军又已阵亡,敌方援兵又到,如何是好?”
罗大纲听说不觉气烘烘的答道:“只问太主为什么与冯将军闹了起来?现在闹得好不好呀?”
罗大纲尚未说完,忽然听得远远的又有喊杀之声,大家急又拿了兵器出营而去。
现在且将此地暂且按下,先叙曾国藩那边。
曾国藩自被他那老家人曾贵以及一班贴身的戈什哈,大家背他逃走之后,他仍几次三番的,要想自刎。幸亏那位章价人师爷诌了一个谎道:“大人不必着急。塔齐布已经打了一个大胜仗了。”
曾国藩不待章价人说完,连忙接口问道:“此话真么?”章价人道:“怎么不真。”
曾国藩又问道:“这未在什么地方打的胜仗?”
章价人本是假话,无非暂时想宽曾国藩的心的。此刻一被问到地方,教他怎样答法。正在嚅嚅嗫嗫答不出来的当口,忽见一个戈什哈牵了一匹马,要请曾国藩骑着逃走。那马站大雨之中,一时被雨淋得不耐起来,陡的跳上几跳。章价人看在眼里,心机一灵,他就接口对着曾国藩又诌谎道:“跳马涧打的胜仗。”
曾国藩一听塔齐布在那跳马涧打了胜仗,一时信以为真,方始勉强骑上那匹湿马,往前逃走,大家自然跟着逃走。
谁料他们大家往前逃走的时候,正是洪冯罗三个,在那船上自相争闹的时候。也是塔齐布真在那个跳马涧大打胜仗的时候。却被那位章价人师爷,随便一说,竟会说中,也算巧极的了。
当时曾国藩同了大众,往前逃了一阵,雨也止了,天也亮了。正想拣个地方休息一下的当口,忽见一个探马报到,说是九大人的援兵已到。敌方的那个水军都督林彩新,已被塔将军亲手斩于马下。敌军大队,正与九大人的吉字军在那儿厮杀。快请老帅回船,布置军事。
曾国藩一听此信,方才用手先将他那头上的汗珠子拭了一拭,然后说道:“如此说来,真是朝廷的洪福齐天了。”
章价人在旁中清楚,不觉一呆。暗自忖道:我乃随便诌谎,怎么竟会成了真事,莫非还在做梦不成?忙去自已咬咬指头,觉得知道疼痛,方始大喜起来。索性不肯承认诌谎,便对曾国藩笑着道:“大人昨夜只想尽忠,不是晚生相劝,此刻……”章价人说到此地,又见一个探子来报,说是九大人会同塔将军,已将敌军击退,现在坐船,等候老帅回去,商量军事。曾国藩听说,即同大家回到船上。正是:
有意栽花花不发
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知曾国藩到了船上,还有何事,且阅下文。
第四四回 铜官感旧文学士题诗 锡堡抽烟彭京卿斩子
曾国藩同着大家回到坐船。刚刚踏进舱去,还没来得及去问曾国荃和塔齐布两个的说话,一眼瞥见他的公文案卷、家书日记,统统成为灰烬,不禁变色的急问:“怎么怎么……?”当由一个戈什哈禀答道:“想是贼人烧的。”
曾国藩听说,暗想公文案卷,关乎全军命脉。家书日记,关乎半生心血。现在两样全失,于公于私,都有责任。活在世上,何颜见人。想到此地,不觉悲从中来。忽给大家一个不防,扑的一声早已跳下水去。
那时那位章价人师爷,可巧又站在曾国藩的旁边,一听噗咚之声,赶忙伏出船沿,拚命的一抓,居然被他抓住曾国藩的一根发辫。但是不敢抓得太重,生怕抓落发辫。只好一面死劲抓住,一面嘴上大喊。其时又值春潮大涨,水势澎湃,大有稍纵即逝之虞的样子。幸亏曾国荃、塔齐布、曾贵等人,已把曾国藩这人,抢着救起。
大家因见曾国藩已经有水入腹,昏迷不省人事。赶忙泡了姜汤,帮同灌入口中。过了一会,方见曾国藩悠悠扬扬的回过气来。及至能够讲话的时候,始见曾国藩有气无力对着大家恨恨地说道:“君子爱人以德,你们救我活来,又为何事?”
曾国荃第一个接嘴道:“大哥一身,系着全国的安危,非是一死可以了事的。怎好不救?”
曾国藩见他的兄弟之话,来得十分正大,不肯强词夺理的硬去驳他。只得微喟了一声道:“老弟虽是这般说法,但怕朝廷未必再赦为兄,也是枉然。”
塔齐布、章价人两个,一同答道:“老帅本为两朝元老,圣眷甚隆。只要仔细陈奏,未必一定得着什么严谴。”曾国藩听了此话,无语半响。
曾国荃又问道:“大哥身体,此刻觉得怎样?倘能支持,兄弟还有万分紧要的消息,报知大哥。”
曾国藩急问道:“什么紧要消息,你且说来。”
曾国荃道:“江南大营,已被南京城内的悍贼攻溃。向荣向钦差,在那未曾攻溃江南大营的时候,因病出缺。朝廷即将副钦差张国棵升为正钦差。谁知江督何桂清,事事制肘,不发军饷。营中兵士,竟有一两年没有领饷的。都因爱戴向张两帅,所以还能支持过去。此次南京之贼,不知怎样被他们打听出来的,官军这边,文武不和。于是竟率悍贼十五六万,以及狼兵二百余人,直扑江南大营。张国粱战死丹阳。江督何桂清一闻败信,马上退到苏州,苏抚不肯纳人,何桂清忽到常熟县中驻扎。常熟县绅,无不震惊骇笑,怎么一位两江总督部堂,会驻一个小县起来。复由县绅公凑三万银子,请他退走。现在已经奉旨拿京讯问。和春也因此事革职。”
曾国荃一直说到此地,方才喘了一口气道:“这是一件最紧要的事情。其次是驻扎湖北边境的那位内阁学士胜保胜钦差。忽被黄文金的一支贼军,乘其不备,将他杀得片甲不还。他就逃到陕西,也被朝廷拿解进京。他在路上,还做上一首诗是:
山灵知有谪臣来,雨霁云收见上台;行过华陰三十里,蓬花仙掌一齐开。
曾国荃念完了胜保的诗句,又接说道:“胜保到京之后,皇上将他发交刑部和宗人府会审。亏他胞姊文殊保,替他上下打点,皇上方才令他自行奏辩。最好笑的是上谕上面,有一条问他何故纵兵殃民,以及坚污妇女。他却老实承认,说是他尚壮年,军中不能携带妇女,所以他与他的兵士,不能不以民间妇女,暂济一时之急等语。可巧皇上正在行在①养病,所有奏折,都交那位生有太子的宠妃翠姐②阅看。”
①行在即前清皇帝行次之称。例如战时将帅所驻之地称之军次也。时咸丰已被英法两军逼迫离京。
②翠姐即慈禧后之小名。
曾国荃说到这句,忽朝塔齐布、章价人等人,笑上一笑道:“你们大家想想。一位青年妃子,怎好阅看此等奏折。当下自然大怒,力主即将胜保正法。后来仍是他那胞姐文殊保替他求情,总算赐帛自尽,保了一个全尸。
“还有那位琦善琦钦差。也因师久无功,革职而去。
“胡润帅因见黄文金既是十分历害。湖北地面,同时又少去两个钦差大臣。只得飞调鲍春霆,刘仲良两军回援鄂省。鲍春霆因在宿松一带,和那四眼狗陈玉成相持。不能立时离开战地,便请刘仲良先行。胡润帅便用了徐春荣那个直放襄河之水,淹没武昌之计,业已克复武昌。
“胡润帅因为徐春荣此次献计有功,没有和他说明,即把他的功劳,列入异常。奏保一个尽先选用直隶州知州。不防这位徐公,也与我们这位雪琴一样脾气,只愿杀贼救民,不愿因功受奖。他若要想做官,平心而论,这几年来的功劳,何止仅保一个异常劳绩,还是一个直隶州知州呢。当时这位徐公,认为胡润帅似以功名二字压他,马上要向刘仲良辞差归隐。后来还是刘仲良打的圆场,将他保案,移奖其母节孝可风的一块匾额,方才了事。
“左季高也在婺源、景德镇的两处地方,连打几次胜仗。已有上谕,命他署理浙江巡抚。此地的军务襄办一缺,他已不能兼办了。
“兄弟之意,仍是主张用那围困金陵之计,大哥现在总该可以替我出奏了。”
曾国藩此时的津神,本极疲倦。所以一直等他兄弟,一桩桩的讲完,方始分别答话道:“此次江南大营,溃得季常不好。南京贼酋,不敢十分猖獗者,不能不算向张二人之功。向张二人,自从广西追起,一直由湖南,而岳州、而湖北、而南京,跟踪钉在他们屁股后头,未曾一步放松的。今既如此,你那围困金陵之策,当然不可缓了。何制军也是一位封缰大员,丹阳就是他的防地。就不马上殉节,也不能跑到一个小县份去。现在做大员的品行若此,人格若此,言之可叹。胜保、琦善二位钦差,本不足道,不必提他。润帅能用那位徐春荣之计,因而克复省垣,自然可喜之至,不过既用水决之策,恐怕玉石俱焚。”
曾国荃听到这句,方接口道:“百姓倒未遭殃。”曾国藩一惊道:“何以故呢?”
曾国荃道:“此次盗匪复占武昌,百姓因已吃过上次杨秀清的苦头,都于被占之后,陆续逃出。至于现在还在城内的百姓,简直可以不能称为百姓,不是和发逆部下有关连的,便是有意留在城中,想抢东西的。徐春荣献计之时,已将此着说明。况且发逆也没全行淹毙。无非因水之故,不能再守,致被官军攻入罢了。”
曾国藩听到这里,忽又失惊道:“这样讲来,那位徐公的见解学问,守经行权,无一不可令人钦佩的了。至于季高既拜浙抚之命,自然对于大局极有裨益。”
曾国荃道:“兄弟本为这些事情,正想来此面见大哥。及接大哥前去调兵的公事,兄弟马上兼程赶来。”
曾国荃说着,又指指塔齐布道:“兄弟的队伍刚到敌军后方,就见塔将军正和他们大战,因此前后夹攻,幸将贼人杀退。但是刘连捷和巫大胜两个,怎么这般冒昧?劫营之事,本是第一险着,若非拿有十二万分的把握,万万不能轻举。现在闹得自己阵亡,险些误了大哥之责。”
曾国藩听说,微微地摇头道:“三军之责,本在主帅。为兄薄德鲜能,致招将士不听命令。这场乱子,似乎不必责备他们。”
曾国藩说到此地,又对塔齐布笑上一笑道:“塔将军昨儿晚上,在那跳马涧的一捷,不是价人告知于我,恐我此时已经不能与你们大家相见了。”
塔齐布慌忙逊谢道:“标下昨儿晚上,一闻刘巫二位擅自前去劫营之信,真是急得要死。正在无法之际,又得探子报到,说是敌方的那个林彩新,似有拟用他们船舶,包围我方之举。标下那时也叫铤而走险,立即率了全队,出其不意,迎头痛击。总算仰仗老帅的虎威,幸有这场胜仗。”曾国藩正待答话,忽见戈什哈报入道:“城内的文武官员,统统来此问安。”
塔齐布忿然的自语道:“昨天晚上,竟没一兵一卒来此助战。此刻贼兵一走,倒来问安起来。真是笑话。”
曾国藩瞧见塔齐布坐在一旁,青筋满面的已动真气。便笑着道:“人家既已礼来,我们怎好拒绝。”曾国藩说了这句,即吩咐戈什哈,统统一齐请见。
等得众官纷纷上船之后,乱哄哄的抢着恭维了曾国藩、曾国荃、塔齐布、章价人几个一番,塔齐布的闷气,方始平了一些下去。曾氏兄弟也将大家敷衍走了,方才继续谈话。
曾国藩又问章价人道:“价人,昨天晚上,你总没有离我一步,怎能知道塔将军已在跳马涧打了胜仗?”
章价人见问,只好又说假话道:“不知谁来报信。那时正在慌乱之际,大家或者没有留心。”
曾国藩听说,连点其首,便不再问。当时在章价人之意,这天的事情,认为多少总有一点功劳。那知后来大局戡定,曾国藩拜相封侯,位至两江总督。到任时候,章价人可巧以知县候补江苏,他的一班同寅,无不前去和他联络,因对于曾氏,既是老东家,又有那场功劳,曾氏给他一点优差美缺,也是理所应该。及至等得曾氏入京大拜,章价人在宁,自始至终,未曾得着一丝好处。
到了那时,自然有些不解曾氏之意起来。于是请人画上一幅铜官感旧图,遍请名人题诗作序,以纪其事。当时不才的那位萍乡文道希世叔,所题两绝,极有感慨。不才记得是:感旧铜官事久如,念年薄官意萧疏;却从修竹参天后,回想青宁未化初。
仲由拯溺不受赏,孔圣犹然有后辞;自是相侯观理异,未曾点勘到韩诗。
不才那位道希世叔的诗意,自然有些代那章价人抱着不平。不过当时的左宗棠,正入东阁,也有一篇极长的序文,附诸铜官感旧图上。序文词气,颇觉借题发挥,长篇大页的,大有不直曾氏所为之意。
查左氏充任湘抚骆秉章幕府被那鄂督官文通缉的时代,曾氏替他拜托郭嵩焘和肃顺等人,后来因祸得福,不无力量,岂知左氏对于曾氏,每有微词,人皆尽知,不能深讳。
不才对于以上二事,因为未曾详悉底蕴,不敢随意就下断语。读者诸君,不乏明哲,自去判断可也。此是后事,既在此地说过,后不再提。
单说当时的那位章价人,尚未知道后来之事,当然仍向曾国藩竭力效忠。因知这本奏折,确是难以措辞,须得好好斟酌一下,才好拜发。便对曾国藩说道:“这次战事,虽有塔将军在那跳马涧的一捷,但是公文案卷,丧失无存。将官兵勇,阵亡不少。通盘筹算,功难掩过。大人的折子,似乎可与彭雪琴大人斟酌一下再发,较觉妥当。”
曾国藩不待章价人说毕。连连的双手乱摇道:“这件事情,我已打定主意,只有一字不瞒,老实奏知。断断乎不可稍掩己过。”
曾国荃接嘴道:“价人此话,本也不错。大哥就是不去和那雪琴斟酌,也得就近去和郭嵩焘商量一下才是。”
曾国藩听说,不禁一愕道:“怎么?九弟还不知道意诚早已回家养病去了么?”
曾国荃听了也现一惊之色道:“怪不得长沙的军务,办得如此糟糕。意诚既是回家养病,为何没有通封信息去给我们的呢?”
曾国藩道:“大概骤然得病,不及作书,也未可知。”曾国荃道:“既是如此,大哥何不就回祁门。兄弟的意思,还要请大哥替我附奏一声,准定取那围困金陵之策。”
曾国藩、塔齐布同声答道:“我们本也打算要走。”
曾国藩便一面命塔齐布快去调查头一天晚上,民众究受兵灾没有,以便移请湘抚从速放赈。一面自己忙去详详细细的拟上一本奏稿,完全承认他错。并请优恤刘连捷、巫大胜二人。等得办好诸事,即带所募兵勇,同了曾国荃等人,一直回到祁门大营。
不久接到批折:咸丰皇帝因为英法两国的洋兵,火烧圆明园一事,受惊成疾。所有国家大计,均归端声、肃顺二人主持。肃顺既极钦佩曾国藩的,所以批折上面,不但没有处分。而且命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一缺,以继何桂清之后。
曾国藩见了此旨,感谢知遇。不敢推让,只好负着克复金陵之责。于是即将曾国荃围困金陵之策,奏了上去。奉旨照准。并授曾国荃以按察使衔。同时还有一道上谕,是问曾国藩对于何桂清应治何项之罪。
曾国藩奏覆的大意是:封疆大吏,应以守土为重。丹阳溃围,何督似无调度。且何督曾有辩本,说是他的奔到常熟、昆山一带,乃是前去筹饷,并非逃避,有案可查云云。查丹阳自从溃围以后,案卷失散,无从查核。既是真伪莫辨,只有按照原罪办理。折上之后,何桂清即奉正法之旨。当时有些不慊于曾国藩的人们,说是何桂清之死,不是死在发军手里;也不是死在咸丰皇帝手里;却是死在曾国藩的复奏一折手里。
有人去把此话告知曾国藩听了。曾国藩微笑着道:“国有国法,军有军法。何某之罪,应该如此。世人责我,我也不辞。”曾国藩当时表明他的心迹之后,仍去办理他的军务。
但因左宗棠已任浙抚,不能再负襄办军务之责。便将彭玉麟又从湖口召至,告知轻过一切之事。
彭玉麟一一听毕,方才答道:“九世叔的围困金陵之计,现在最是相宜。因为江南大宫一溃之后,贼方各地的声气灵通,很使我们难以四处兼顾。若将金陵团团围困起来,真正可以制他死命。”
曾国荃道:“雪琴既然赞成我的计划,务以水帅全力助我。”
彭玉琴听了,忙不迭的答道:“九世叔放心,世侄自从这几次失败之后,对于这个水师,又增不少的轻验。从前因见敌人的炮弹厉害,第一次,是仿照戚继光的刚柔牌,以漆牛皮蒙在外面,再搓湖棉成团,及加头发在内,以之捍御枪炮,毫无效力。第二次,又用鱼网数挂,悬空张挂,也没什么用处。第三次,又用被絮浸湿张挂,衬以铅皮,也是一点无效。第四次,又用生牛皮悬于船旁,以藤牌陈于船梢,也难抵御。第五次,又做数层厚牌,第一层用那竹鳞,第二层用那牛皮,第三层用那水絮,第四层用那头发,依然无用。世侄闹得无法,只好用我血肉之躯,直立船头,以身作则。强迫兵士效命,对于一切的炮弹枪子,可避则避之,不可避呢,听天留命而已。现在世侄的部下,竟能直立船头,不稍畏忌。复出其矫捷之身手,与敏锐之眼光,而择临时免避之方,倒也并未全葬子弹之中。九世叔既用重兵围困金陵,世侄回去,即派一千艘船舶,听候九世叔支配可也。”
曾国荃听了大喜道:“如此甚好。我所防的他们未必全遵我的军令。”
彭玉麟听说,便用他那手掌,向空一砍,装出杀人的样子道:“不遵军令的只有杀呀。小儿永钊,几天之前,就为不遵我的军令,我已把他斩了。”
曾国藩、曾国荃两个,一同大惊失色的问道:“真的不成?”
彭玉麟忽然微红眼圈答道:“逆子私怞洋烟,违我军令,怎么不斩?”彭玉麟那个斩字的声音,虽然很是十分坚决,可是仔细听去,却有一种惨音夹在里头。
曾国藩急把彭玉麟的双手捏住道:“军营之中,虽然不能再顾父子的天性,但是我总不能下此辣手。”曾国藩说完这句,方将双手放开。
曾国荃接口道:“依我之意,违令去怞大烟,打上几十军棍,也就罢了。当时究是一种什么情形?”
彭玉麟道:“他自到我营中,我就见他仍是一种飞扬跋扈的样子。我就醇醇告诫,对他说道:‘永钊,你既在此投军,你须存心不是我的儿子。你若倚仗是位公子,或是父子之情,藐视军营之法,你就错了主意的呢。’谁知他的口上虽在答应,他的所行所为,事事违反军令。
“有一次,有人前去密报,说他在那离开湖口镇十里的锡堡地方,非但嫖娼赌钱,而且大怞烊烟。我即下了一道手谕,着他回营思过。因为还是第一次,照例可恕的。岂知那个逆子,竟敢把我那道手谕,撕得粉碎,仍旧怞烟如故。那时我就动了真火,以为一个亲生之子,尚且管不下来,怎好督兵打仗。当即亲去把他抓回营中,绑出斩首。全营将士,都去求情,我只双手掩了耳朵不听。等得斩了献上首级,方才想到其母死得可怜,略有一点悲惨。”
彭玉麟还待再讲,忽见一个探子来报秘密军情,始将话头停下。正是:
甘愿家门绝嗣续
不教军法失威严
不知那个探子所报何事。且阅下文。
第四五回 左中丞奏陈援浙策 曾廉访咨报克皖文
彭玉麟正和曾国藩、曾国荃二人,谈他斩子之事的当口,忽见一个探子来报秘密军情,暂将说话停下。曾国藩便问探子所报何事。探子说是新任浙抚左宗棠左大人,日前驻兵浮梁,打算扫清浮粱、荣平、婺源三县附近的贼众,才有入浙之路。那知三县附近的贼众,都是伪堵王黄文金手下的悍贼,约有十七八万人数。左大人只有八千老湘军,很是危险等语。曾国藩听说,一面命那探子再去细探,随时飞报。一面立即下令,飞调张玉良一军,限日去到浮梁相助,不得有误。
公事刚刚发出,又接皖抚李继宜的移文,指名要调曾贞干、曾大成两军,前去助攻安庆。因为安庆省垣,已经陷在贼中九年。别样不说,单是巡抚死了三个,一个是江忠源,一个是李孟群、一个是李继宾。朝廷屡有严旨诘责。要请曾国藩以六百里的牌单去调两曾,曾国藩当然照办。
去后,始问彭玉麟道:“永钊既正军法,这末他有子女没有呢?”
彭玉麟点首答道:“子名玉儿,现已十岁。女名金儿,也已八岁。门生常接家叔去信,说是玉儿年纪虽小,一切举动,颇有祖风。”
曾国藩、曾国荃两个听到这句,一同连连的点头道:“如此还好。”
彭玉麟却皱着双眉道:“门生只知有国,不知有家。一个孩子,有甚济事。老师此次唤我前来,有何示谕。”
曾国藩道:“一则就为你们九世叔围困金陵之事。二则自你带领水师之后,大小已有二三百次战事。虽然不是回回打胜,单讲发逆造反以来,先后已有十一年之久。陷落省分,又有一十六省之多。湘赣二省的外府州县,难免没有贼踪。可是长沙、南昌两城,至今尚能保住,确是你的功劳呢?所以我一奉江督之旨,非常栗栗危惧。若再师久无功,岂不要步那位何平翰的后尘了么?你须助我一臂之力。因为长江一带,水师的用途,胜过陆军多多也。”
彭玉麟听说道:“老师如此重视门生。门生敢不竭力报效。现幸伪翼王石达开在那川省,不能得志。湖北既已克复,对于川秦湘豫诸省,已可隔绝贼方的声气。北京的外交,也有议和之望。如此说来,只要注意南京、茅州、浙江、福建几处就是。门生马上回去,督率水师,以从九世叔之后,并候老师调遣。”
曾国藩连称好好。
等得彭玉麟、曾国荃两个先后去后,又接左宗棠的移文,并附原奏稿子。展开一看,只见写着是:谨查浙省大局披离,恢复之效,未可骤期。进兵之路,最宜详审。浙江列郡,仅存衢州温州,其湖州一府,海宁一州,孤悬贼中,存亡未卜,此时官军从衢州入手,则坚城林立,既阻其前,金严踞贼,复挠其后。孤军深入,饷道中梗,断无自全之理。无论首逆李世贤正图窥犯衢州江山,臣军已由递安回援,目前不能舍衢前进也。
金华介衢严中,城坚贼众。臣军若由金华进攻,则严州之贼,必由淳寿一带潜出包抄,亦非善策。若奕者置子四旁,渐近中央,未有孤立贼中而能善其后者。似臣军救浙,必须依傍徽郡,取道严州,较为稳妥。
惟浙西皖南一带,山乡瘠薄,产米无多。寻常无事之年,民食尚须从江西之饶州广信,籴买搬连。现在臣军食米,亦系从饶广采购转运而来。劳费殊多,行师不能迅速,此饷事之难也。
臣军除已募未到外,不满九千。除分守遂安开化外,随臣出战者不过五千有奇。此外如徽信两处防军,虽经曾国蕃毓科奏明归臣调遣,然两处正在戒严,未可调以入浙。其衢州之李定太一军,八千余人,江山之李元度一军,八千余人,虽人数与臣相等,然均未足深恃。此次李世贤入犯,李定太仅守衢城,李元度分扼江常,而皆迫切呼援,惴惴不能自保。臣亦未能责其远离城池,浪战求胜,致损军威,此兵事之难也。
前蒙准调蒋益沣,刘培元两军来浙,尚未接有该员等确耗。蒋益沣一军,积久之饷,非两广督臣速为清给,难以成行。刘培元新募经费,非湖南抚臣速为发给,亦难集事。相距二千余里,恐须三四两月,乃可取齐。臣已迭次檄催,伏恳敕下两广督臣湖南抚臣,速清两军欠饷,发给经费行资,俾得遄赴戎机,是为至要。
至浙东一带郡县,均为贼气所隔,势难迅速驰援。能从海道出师,乃为便捷。昨接曾国藩抄录上谕,因杭州宁波等处失守,沿海各口宜防,谕令迅速购买洋人船炮以资攻剿,圣虑周详,实深软佩。臣等将来转战而前,必可终资其力。草此仅奏。
曾国藩看完此折,点头自语道:“季高的才气本大,此奏也能镇出之。”
曾国藩说完此语,又接探子报称,说是湖北团练大臣雷正-,不知在何处觅到太平天国前伪军师钱江的兴王之策底稿。一见之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召问他的幕僚王延庆,要想投求钱江,帮他办理团练之事。王延庆便想讨好,情愿亲去找寻。雷正-听了大喜,立即拨给王延庆五百两旅费,令他乔装寻觅,不达目的,不准回局。王延庆立即满口应允而去。每日的只在茶楼酒肆,探访其人,日子一久,湖北省城,汉阳、汉口百姓,无不知道此事。
有一天,王延庆忽在黄鹤楼上,遇到一个眉目清秀,神采奕奕的中年道士。见那道士一个人伏在窗口,望着长江,只是喟叹。喟叹一会,忽去借了一支笔来,在那墙上题了几首诗句。王延废走近一看,只见写着是:独倚青萍陋杞忧,谈兵纸上岂空谋;谁催良将资强敌?欲铸神坚守故侯。
机已失时惨扼腕,才无用处且埋头;东风何事吹桃李,似与浓春闻未休。
飘零无复见江乡,满眼旌旗衬夕阳;芳草有情依岸绿,残花无语对人黄。
汉家崛起仗三杰,晋祚潜移哭八王;却忆故园金粉地,苍茫荆棘满南荒。
地棘天刑寄此生,身还万里转伤神;乡关路隔家何在?兄弟音疏自少亲。
扪虱曾谈天下事,卧龙原是幕中人;西山爽气秋高处,从自苍凉感路尘。
草野犹怀救国忠,而今往事泣秋风;植刘有意争雄长,韩岳终难立战功。
沧海风涛沉草檄,关山云雪转飞蓬;忽忽过眼皆陈迹,往日雄心付水中。
桑麻鸡犬万人家,谁识秋情感岁华;夜气暗藏三尺剑,边愁冷入半篱花。
云开雁路天中见,木脱鸦声日已斜;几度登楼王粲恨,依刘心事落清茄。
一年一度一中秋,月照天街色更优;天象有星原北拱,人情如水竟东流。
贾生痛哭非无策,屈子行吟尽是忧;寥落江湖增马齿,等闲又白少年头。
山中黄叶已萧森,招隐频年负客心;北海琴樽谁款洽,南声经卷独追寻。
乾坤象纬时时见,江海波涛处处深;莫怪东邻老杜甫,挑灯昨夜发狂吟。
余生犹幸寄书庵,自顾深知匕不堪;芦岸归音回塞北,莼鲈乡思到江南。
虽无马角三更梦,已有猪肝一片贪;且染秋毫湿浓露,手编野史作清谈。
王廷庆看完此诗,不禁暗暗称赞。忽又想到此人即非钱江,也是一位人材。当下慌忙回复雷正-听了。
雷正-本在望眼欲穿的当口,立即派人去把那位道士请至,问其姓名,笑而不答。雷正-于是更加疑他必是钱江无疑,一面待以殊礼,一面对他说道:“观君诗句,似在洪军之中,曾建许多事业过的。鄙人求才若渴,足下务勿隐秘。”
那个道士听说,方才微微地一笑道:“明公既已知之,何待多言。”
雷正-听了大喜,便与谈论天下大事。那个道士,却能口若悬河,对答不绝。雷正-不待听毕,即在腹中暗忖道:今我果得钱东平了。但宜秘密。”
雷正-转完念头,忙又向着那个道士一拱手道:“敝处局面虽小,既办团练,又兼粮台,责任重大。务请足下屈就相助,他日有功,不难吐气扬眉的。”
那个道士听了,颔首许可。
雷正-即托他去处理大事。头几天也还看不出他的坏处。又过几天,见他所有策划之事,不甚中肯。于是稍稍有些疑虑起来。有一天,忽因转运粮抹的问题,一时不能解决,便对那道士道:“现在捻党势炽,各路大兵,屯聚陕晋各地。粮运一事,颇觉棘手。未知足下以为怎样办理?才能游刃有余。”那个道士见问,一时嚅嚅嗫嗫的竟至答非所问。雷正-至此,始知上了此人之当。当时即借一个题目,将那道人问斩。禀报上去,说他费了无限心机,方把太平天国前伪军师钱江诱到局中,验明正身,业已正法。官胡二帅,说是不问真伪,杀了就得。
探子报告的,就是这桩事情。
当下曾国藩便对探子笑上一笑道:“你将此事探来禀报,也没什么不合之处。但是钱江何人,他既隐去,何致再到人间。何致去就雷大人的职司。何致会被雷大人拿下问斩。湖北的官胡二帅,并非不知。只因认为杀了一个行骗道士,其事甚小,不足研究也。你怎知道。”
探子闻谕,方始寒赧而退。
曾国藩等得探子去后,正想去写日记,忽见一个戈什哈呈上一个手本,下面写着附生潘鼎新五个小字。便问戈什哈道:“他有荐信没有?”
戈什哈答道:“沐恩曾经问过他的。他只不言。沐恩不敢多去盘问,恐违大人的军令,因此报了进来。”
曾国藩捻须微笑道:“对罗对罗。现在人才难得。既是有人指名见我,必有一点学问,万万不可埋没人家来意。”
曾国藩说到此地,把手一挥道:“请到花厅相见。”
及至走到花厅,一见那个潘鼎新的装束,几乎笑了出来。你道为何?
原来潘鼎新所穿的一件破旧府绸四方马挂,长得盖过膝盖。内穿一件老蓝竹布的长衫,却又极短。远远望去,兀像穿着袍套一般;再加上那顶瓜皮小帽,帽上一颗红线结子,已经成为黄色;一双布鞋,底厚二寸有余。一种村学究食古不化的模样,委实有些万难。
当下曾国藩先自暗忖道:如此一位学究,怎好来此投军?但既远道前来找我,不能不以礼貌接待。想到此处,便去向着潘鼎新将手一伸道:“请升坑。”
那个潘鼎新,一见曾国藩请他升坑,忙把腰骨一挺,双手一垂,朗声答道:“老帅位极将相,潘某怎敢分庭抗礼。”曾国藩笑上一笑道:“第一次相见是客,那有不坐之理。”潘鼎新听见如此说法,只好遵命坐下。
曾国藩照例送茶之后,方问来意。
潘鼎新道:“潘某在家时候,虽曾看过几本兵书。因思现在既为这般乱世,人材迭出,断非潘某不学无术之辈,可以出而问世的。前几天及见敝省的那位李希庵中丞,轻敌出战竟至阵亡,方才知道目下的大员,不过尔尔。”
曾国藩听了大吃一惊道:“怎么,李希帅前一向还有公事前来调人,此是那天的事情?”
潘鼎新道:“没有几天。”
曾国藩又问道:“足下究从何路而来?”
潘鼎新道:“是从庐州来的。”
曾国藩道:“这末我此地,怎么还没官报?”
潘鼎新道:“现在道途梗塞,信息难通。潘某因是家乡熟地,所以能够到此。”
曾国藩听了点点头道:“足下可知此事的大略么?”潘鼎新道:“略知一二”。
曾国藩摸着胡子,连声嗳嗳道:“你就说说看。”
潘鼎新道:“敝省省垣,已经陷在贼手,先后九年。因为安庆地方,虽是一个山城,可是面临大江,易守难攻。只要看从前的事情,一死就是几位抚台,此城难攻,可想而知。此次李中丞因见老帅已拜江督之命,他是安徽巡抚,须受老帅的管辖。”
曾国藩听到此地,岔口说道:“这倒还是我的晚辈。他那亡师罗萝山,是我老友。”
潘鼎新道:“如此说来,更有关系的了。他的急于要去克复省城,自然理所应该。岂知援兵未到,就去出战,守那安庆的人,又是那个威名极大的四眼狗;再加那个伪忠王李秀成,还怕四眼狗一时疏忽,又派了他那堂弟李世贤率了几万悍贼,扎在城外,以作犄角之势。李中丞的部下又少,从前未出乱子是全仗那个刘秉璋幕中的徐春荣,所以还能打上几次胜仗。自从徐春荣奉调去到湖北之后,李中丞一个兵单将寡之身,就是不去攻那安庆,已经芨芨可危,难以自保。一去攻城,便至一败亡身。”
曾国藩皱着眉头的说道:“舍弟贞干和曾大成两个,我已檄调前往助援安庆,何以如此耽误程途,至今未到。”潘鼎新道:“现在四处是贼。再加左宗棠左大人新拜浙抚,拟从徽郡杀入衢州,于是更加行军梗阻,极其不便。怎么可以怪着令弟大人。”
曾国藩听了,仍然不以为然的答道:“行军最贵神速。总是我不能教,以致舍弟的经验学问,两有欠缺之故。”潘鼎新接口道:“老帅的满门忠义,举世咸知,不必谦虚。但是现在安庆的抚台,朝廷尚未放人。令弟大人,倘能从速赶到,倒是克复省垣的一个极好机会。”
曾国藩不解道:“方才足下,不是还在盛称四眼狗、李世贤两个之能的么?怎么此时又说容易起来了呢?”
潘鼎新笑上一笑道:“现闻李世贤因闻左大人攻浙甚急,又见已经杀死一个清国抚台,安庆地方,暂时无虑。他已率兵窜入浙江,志在攻夺那个衢州去了。剩下一个四眼狗,自然多少有些战胜的骄气。所以我说此时,是个大大的机会。”
曾国藩一愕道:“足下据事立论,真是一位将材,令人佩服万分。现在左大人那儿正在少人相助,让我将你荐去如何?”
潘鼎新听说,方向身上摸出一封书信,呈与曾国藩去看。曾国藩接到手中一看,见是那位程学君介绍来的。书中盛誉潘鼎新的本领胜他十倍。
曾国潘至此,方才明白潘鼎新这人,非特有才,且有节气。明明来此投效,不肯先把介绍之信交出,便是他有身价的地方。当下收过那信,又问潘鼎新,愿到浙江去否?潘鼎新道:“同为国家效力,在此在彼,都是一样。”
曾国藩听了大喜,马上写上一封荐书,交与潘鼎新,命他克日动身。潘鼎新谢过曾国藩,起程之际,复又叮嘱去取安庆的机会,万万勿失。
曾国藩一等潘鼎新走后,即饬飞马报知贞干和曾大成二人。没有几天,忽得飞探报到,说是国荃、贞干两个,已把安庆克复。曾国藩一得此信,不觉喜形于色的自语道:“这样一来,真可称为难兄难弟的了。”
等得正式公文到来,细细看过,方知贞干忽在中途遇见国荃。贞干就约国荃帮忙先去克复安庆,再办围困金陵之事。国荃应允。果然竟被那个潘鼎新料到,四眼狗大有骄气,其一稍稍疏忽,一个九年陷在贼手的安庆省城,竟然克复下来。时在咸丰十一年八月。及至奏报朝廷,尚未接到批回,忽于初十那天,奉到赞襄政务王大臣的咨文,说是文宗显皇帝,已于七月十六那天宾天。安庆克复之折,竟不及见。
曾国藩这人,本极忠义。一见此等噩耗,不禁悲从中来。掩面而泣。左右慌忙劝慰。
曾国藩拭泪道:“朝廷待我甚厚,不比旁人。我在军中,每次大败,从未责备一句。直到如今才把安庆克复,那知文宗显皇帝,又已不及看见。哀哉痛也。我罪深矣。”
曾国藩哀痛一会,又把咨文再去细细一看,突又一惊道:“大行皇帝,本有太子,何必用着这班赞襄政务大臣。”
说到此地,就想以他三朝元老的资格,前去奏上一本。后又一想,这等大事,朝中大臣,岂无胜他之人,必定业已颇费斟酌,我却不可冒昧,姑且写信前去问过翰林院郭嵩焘再讲。
曾国藩想定主意,立即一挥而就,发信进京。谁知一等多日,竟没回信。正是:
大敌当前犹未靖
深宫确息更难知
不知进京之信,何以没有回音,且阅下文。
第四六回 第洪宣娇靦颜求媚药 温树德献计听空坛
曾国藩自从发信去与那个郭嵩焘之后,久候没有回音,他就有些着慌起来。生怕外省的大敌未靖,京中的乱事又起。他是一个身居两江总督都堂的三朝元老,怎好不去关心。无奈那时尚没电报,只有紧要上谕,或是重大公文,才能用那六百里的牌单。私人信札,毫没加快办法。曾国藩到了那个时候,也只得先顾南京的军务再说。
有一天,正在盼望各处的消息,忽据探报,说是伪忠王李秀成,不知为了何事,亲自率领二三十万老万营的悍贼,去攻六合。知县温绍原寡不敌众,业已殉难等语。曾国藩一听此信,不禁连连地跺着脚的说道:“可惜可惜。他既殉难,六合地方,反作金陵贼党的屏藩矣。”曾国藩说完,立即下令,飞檄曾国荃回攻金陵,皖省善后事宜,交与曾贞干、曾大成二人,会同绅士办理。
这末那时李秀成,也要算为太平天国之中的一位大人物了。何以如此大才小用起来,亲自去攻那个小小的六合县的呢?其中自有一番道理。
原来那个洪太主洪宣娇,自经铜官一役,败回金陵之后,不知怎样一来,竟和弥忧榈起来。弥右裁髦洪宣娇的势力,不是可以随便争风吃醋的,只好闷声不响,退至一边,尽让他这情娘再去另置面首。洪宣娇见他颇觉识趣,反而偶去敷衍。不过既云敷衍,必须另找别路。
有一天,洪宣娇亲去寻找那个女状元傅善祥。傅善祥的父亲,名叫启徵,本是南京地方的一位宿儒。逝世以后,仅剩善祥一人。善祥生而多慧,长而有貌。那时正在不肯以那庸庸妇女自居的当口,忽值太平天国建都金陵,开设男女二科,以揽天下英材。傅善祥闻信,急去应试。其时的大总裁,便是军师钱江。题目是命男女二科,各拟一篇北征檄。善祥文中的警句是:问汉官仪何在?燕云十六州①之父老,已呜咽百年;执左单于来庭。辽卫八百载之建胡,当放归九甸。
傅善祥既得女科状元,同时男科的状元,名叫朱维新,维扬人士。大魁之日,年仅十有七岁,才学固好,品貌又美。当时的傅善祥,还大朱维新两岁,颇有相从之意。不料东王杨秀清是个登徒子之流,一见男女两科的状元,都是美貌无轮。他便奏知天皇,以傅善祥充他的随身机要记室,朱维新充为东王府的秘书监,不久且升为尚书。东王既是如此重用傅朱二人,无非存着不利孺子之心而已。没有多久,傅善祥便被威迫成坚,朱维新也加封龙阳君起来。
傅朱二人,既然一同失了贞躁,当然心中老不愿意。朱维新因是一个男子,尚有解闷散忧之事可找。独有那个傅善祥,每天处于滢威之下,委实无法可以解嘲,一时无可奈何,便去吸食洋烟,以消岑寂。
一天晚上,东王又去叫她值宿,她因未曾大过其瘾,床第之间,或有不悦东王之意。嗣经东王仔细盘驳,方才知她有了烟癖。顿时大怒,即用一面芦席枷,枷着傅善祥这人,锁于女馆门口。幸被洪宣娇所见,便去向着东王吵了一场,方才办到赦了傅善祥之罪。
傅善祥既感洪宣娇相救之恩,平时二人,又因一同被坚之怨,常常相对诉苦的,所以她们二人的交情,很是不薄。当时南京的百姓,个个称呼她们二人为太平之花,傅善祥并有大烟状元之称。
后来东王被那北王杀害,北王的兄弟韦昌祚,又将东王的全家抄斩,甚至那位西王萧朝贵之妹、萧三娘王妃、天皇西妃之姊、陈素鹃妃子,也是一同遇害。还算这位傅善祥,苦苦的向那韦昌祚再三哀求,方始保得一命。她便从此闭门思过,不敢再与天国的那班朝臣,前去周旋。洪宣娇本是她的知己,因此未绝往来。
这天洪宣娇前去看她。因有两桩私事,一见她面,同到内室,对她说道:“傅家姊姊,我们两个,现在都是徐娘的风韵了。你的性情恬淡,不事奢华,我也知道无非中了洋烟之毒。但我此时,委实尚难寂守空闺。弥探花这人,我已觉得厌恶。今天我来找你,因有两桩事情;一桩是从前东王赐你的那些驻颜之药。我见你终日吞云吐雾,一榻横陈,不事修饰,不喜繁华,那药便无用处,请你统统送我。”傅善祥听到此处,寒笑问道:“你的呢?我知道当时东王,爱你性喜风流,所以赐你的药料,此我还多一半的呀。”
洪宣娇见问,不禁微红其脸的答道:“我已用完。你且不用管我,单是给我就是。”
傅善祥听了,便将她那一张蟹壳青的脸儿,向左一别。跟着又噗哧的笑了一声道:“你这位好太主,真也太难了。难怪外边的一班老百姓,都在说你是妲己转世呢。”
洪宣娇听说,并不生气,单是又自顾自的接说下去道:“我见现在清国的大局,自被曾国藩、彭玉麟、左宗棠三个小子,一同掌了大权以来,军事很有一点布置。我们国中,只有一个忠王,任他就是三头六臂,在我个人看来,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此一来,我们的国运怎样,家运怎样,似难自保。只有趁此时光,乐他一乐,就算便宜。既要行乐,又没甚么人材对我脾胃。我的今天来此,须你替我出个主意。”
其时傅善祥的烟瘾,又已上来,只在眼泪汪汪的打她呵欠。明明听见那个洪宣娇,郑重其事的请教于她,但因津神疲乏,委实有些对答不出。幸而洪宣娇瞧出形状,便将傅善祥一把拖到烟榻之上,一同南北向的相对卧下。一面先请傅善祥自去烧烟,一面方又说道:“我的好姊姊,你快些怞几口,就好好的答覆我吧。你是一位才女,谁不知道。”洪宣娇说到这句,忽又抿嘴一笑道:“幸亏我们那位启徵老世伯,业已下世,否则你这个人,恐怕也要做那彭永钊第二了呢。”
傅善祥一任洪宣娇怎样去说,她只自顾自的一连怞上十二三简极大极大的洋烟。等得吐出最后的一口回烟,才微喘着的对着洪宣娇笑上一笑道:“你莫这般说法,我那亡父在生,只有我一位大宝贝,非但不肯干涉我的怞烟,而且见他一位宝贝女儿,去被人家坚……”傅善祥说到这个坚字,不觉陡的流下泪来。不过此时眼泪,乃是酸心的结果,不比起先的眼泪汪汪,并非哭泣。
洪宣娇瞧见傅善祥忽然伤感起来,慌忙安慰她道:“我在和你说着趣话,倒把你的旧恨引起来了,怪我不好,罚我再做一世寡妇就是。”
傅善祥听说,不禁破涕而笑道:“世上有你这位浪漫的寡妇,倒也少见。你既要找寻美貌面首,你须听我办法。”洪宣娇忙不迭的接嘴道:“你说你说。我一定听你说话。”
傅善祥又接说道:“大凡美貌的男子,多半出于世家,或是优伶。现在我们这座天国,不能称为天国,只好称为地狱。”傅善祥说了这句,忽又问洪宣娇道:“你是在外边乱闯瞎跑的,你可瞧见现在的南京城里,还有一个青年美貌的子弟没有。”
洪宣娇连忙坐了起来,把双膝盘着,拍着手的称是道:“对呀,对呀。你的说话,真正一点不错。我见一座偌大的南京城中,简直没有一个较为清秀的子弟。”
傅善祥不待洪宣娇说完,便又接口问道:“你可知道都到那里去了呢?”
洪宣娇道:“大概逃难去了。”
傅善祥将嘴一撇道:“这倒不是。他们是,全被一班王爷们弄去做男风去了。”
洪宣娇听了急皱双蛾的答道:“如此说来,岂不苦煞了他们么?”
傅善祥笑着道:“你也不必去替他们可怜。这些人物里头,可以约分三种:第一种是本来不愿的,因被一班王爷们所逼,只好敢怒而不敢言的,以他们的清白之身,去作龌龊之事。第二种是先不情愿而后情愿的,因被一班王爷们好看好待,穿好吃好,无非以他雄飞之身,去干雌伏之事。第三种是开首就情愿的,因为他们本是优伶之身,早被一班老斗凿破天荒。一旦身入王府,便好脾睨一切,甚么睚眦之报,甚么轻薄之怨,都好为所欲为,仿佛在替先人增光一般。”
傅善祥说到这里,又去怞了几筒大烟。方才叫了洪宣娇一声道:“洪太主,你若真要搜罗这等人材,不妨奏知天皇,下道谕旨,限令一班王爷,三天之内,各献童子十人,以便你去训练一座童子营。”
洪宣娇慌忙叫妙道:“妙呀妙呀。此计若成,我便不打饥荒了。”
傅善祥听说,盯上洪宣娇一眼道:“妙不妙,我都不管。不过一个人的津神有限,一营盘童子军的男色无穷。太王不可因我一言,自己就去糟蹋凤体,我可不负责任。”
洪宣娇又忙不迭的乱摇其手道:“谁要望你负责,你去拿药给我就得。”
洪宣娇说着,已先下床,等得傅善祥将那驻颜之药,交给洪宣娇收好,洪宣娇便欣欣然有喜色的告辞走了。
没有几天,洪宣娇的一营童子军,早已奉旨成立。不过成立之后,那班小小军人,十天死一个,半月亡一双,可怜无数的童子军,只为傅善祥的一言,个个都往乐极国中成仙去了。
后来傅善祥闻知其事。始知洪宣娇这人,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恐怕将来因此惹祸,只好暗暗的避得不知去向。当时有人说她是跟钱江一同走的。其实大大不然,因为傅善祥的离开南京要比钱江迟了好几年呢。况且钱江是位何等样人,断不携带一位青年妇女而遁,致为旁人瞧出破绽。
不才对于此等地方,因有参考的书籍,又有先人的遗训,故此敢向读者负责说句说话。傅善祥的结果,必不及钱江多多。
当时傅善祥既遁,洪宣娇也不在她心上,仍是尽情行乐,尽量求欢。甚至有时分惠于她天皇哥哥,皇后嫂嫂去的。岂知事为忠王李秀成所知,于是大不为然起来。
一天特去向着洪宣娇说道:“太主娘娘,臣有几句逆耳之言,伏求太主注意。太主的训练童子军,臣本极端赞成。谁知道到现在,始知太主另有用意。这班青年子弟,当然都是将来报国的人材,若使他们统统死于疆场,已经不免可惜,而况死得无名,亡得没义。太主即不顾着自己的身体,自已的声名,可是天皇和皇后二位,须关天下人民的观瞻的。太主倒忍令他们失去大家之望不成。”
洪宣娇一直红了脸的听完,只好矢口不认。李秀成复又劝上一番,方始退去。那知洪宣娇就因此事,即与李秀成不睦起来。于是天天的去到天皇面前,大说李秀成的坏话。
可巧那时的天皇,已经偏重于逸乐方面,对于一切军情大事,认为既有李秀成主持,便可高枕无忧。及至听见洪宣娇的坏话,方始有些吃惊起来。
一天忽将李秀成召至,正色的问道:“忠王贤弟,你的本领,在朕看来,胜过东平多多。怎么如此一座小小六合县城,至今不能将他克复,其中有无别意。”
李秀成听了一愕道:“陛下怎出此言,臣弟对于这座六合县城,早在心上。一因臣弟只有一人,既要到东,又要到西,一时忙不过来。二因六合的那个温绍原,自己既有能耐,他的夫人公子,也识一点军事。从前还有那个刘秉璋的门人徐春荣,善卜文王大卦,算一是一,算二是二,臣弟手下的将官,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有此两个原因,以致耽搁下来,并非臣弟谋国不忠,实是臣弟的才力不够。陛下今天既然问到此事,臣弟无论怎样不敏,马上亲去攻打就是。”
天皇一直听到这里,方始强颜一笑道:“贤弟若肯自去,朕就放心了。”说着,即命待卫摆上御筵,算替李秀成饯行。
席散之后,李秀成辞别出朝,第二天大早,李秀成即到校场,点了三万老万营人马,作为他的护军。又命罗大纲、赖文鸿二人,也各率二万老万营人马,分为左右两翼,直取六合。
罗赖二人,一奉将令,已知李秀成对于六合县城,下了决心。当下便一同向着李秀成献策道:“六合地方虽小,可是何方所得,便是何方的屏藩。从前有那徐春荣帮助温绍原,因此我们这边,阵亡了百十员大将,溃散了数十万弟兄。这个深仇,谁不想报。只因未奉将令,不敢擅自进兵。今天王爷既命我们二人前去进攻,最好是给他们那边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若待援兵一到,那反罗苏了。”
李秀成听说,点头称是。即令漏夜进兵,自己在后押阵。不才说到这里,须从那位温绍原那边叙起。
原来温绍原,本是一位举人出身,只因几次会试不中,便截取了①一个知县,来到南京候补,那时南京的制台。还是那位佞佛的陆建瀛。因见温绍原是个正途,即委署六合县缺。到任之后,正值钱江率领大军,围攻仪风门的时候,他急修理城池,准备兵器,满拟牢守此城,以作金陵的屏藩。不料陆建瀛一见城破,马上携了爱妾逃走,他仍死命把守。后来又有刘秉璋的一支大军来到,他的胆子一壮,竟能将那一座六合县城,守得犹同铁桶一般。洪军方面,死的人数,确属不少。一守七年。朝廷见他是位将材,一直将他升到记名提督。
嗣因刘秉璋一军,调攻安庆,他忽失去一只臂膀;幸亏他的夫人闵氏,公子树德,都是足智多谋,津通韬略,一门忠义,早拚与城同亡,所以把那四面城门,更加修得十分坚固。非但是日夜亲自上城,轮流巡视。且对人民常常说着,孤城难守,本在意中。我们温氏一门,世受国恩,现又位至提督,更负守士之责。你们一班百姓,只有暂行投奔他处,等得平靖下来,回家未晚。那班百姓一因温绍原已经守了七年之久,认为有了轻验,逃走四方,反而不及留此妥当。二因这位温军门爱民如子,真已成了家人父子一般,不忍离他,自去单独逃生。当时大家都说情愿一同守城,不愿逃离。温绍原听了那些百姓的说话,只好安抚一番,听之而已。
一天方与闵氏夫人、树德公子,正在商量军情之际,忽见一个探子,满头大汗的飞奔前来。温绍原料定,必有大敌到了,不待探子开口,赶忙抢先问道:“瞧你这个模样,谅有贼军到了。但是你们已随本军门多年,多少也有一些历练,怎么一逢大敌,还没一点镇定功夫。”
那个探子,听得温绍原这般说法,虽然定神下来,但是仍旧喘吁吁的答道:“禀……禀大人,祸……事不小,伪忠王李秀成,亲率大军三十万,杀奔前来,离城只有二十里路了。”
温绍原一听李秀成亲自前来,又有三十万人数,不禁也吃了一惊起来。连忙命那探子,再去细探。当下就同他的夫人和公子两个道:“方才探子之言,你们母子二人,可听清楚没有。”
闵氏夫人,树德公子一同答道:“怎么没有听见。”
温绍原又说道:“事既如此,快快同我坐出大堂,召集将士,谕知御敌之法。”
闵氏夫人,树德公子,不及答话,即同温绍原升坐大堂。自有两旁差役,打起聚将鼓来,霎时之间,咚咚的鼓声不绝于耳。所有将士,都已全身披挂,一拥而至。
温绍原抬头一看,只见为头的几员大将,乃是李守诚、罗玉斌、海从龙、夏定邦、王国治、周大成、王家干、李家驹、赵旭、黄应龙、魏平书、陈应虎、谈茂钧、崔元亮、崔元炳、杨金标等等,一十六人。正待开口谕知御敌之策,已见大众一齐说道:“贼众已至,主帅快快发令。”
温绍原一面连连点首,一面即命李守诚、罗玉斌、海从龙、夏定邦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东门。王国治、周大成、王家干、李家驹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南门。赵旭、魏平书、黄应龙,陈应虎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西门。谈茂钧、杨金标、崔元亮、崔元炳四人,各率五百兵士,去守北门。只准严守,不准出战。大众奉命去讫。
温绍原立即带同夫人、公子两个,共率敢死亲兵一千,来到敌楼之上,亲自主持大炮的事情。等得刚刚预备完毕,早见太平军的大兵,已向西南两门攻打。他便命人把那炮门,移向西南两门,描准敌方主力军的所在地,轰隆隆的就是几炮。因为温绍原守了七年下来,深知这些大炮,乃是攻敌的利器,所以平时早将大炮的架子,装得活动,能够随意移转。往年守城,多半藉此力量,当时仍用此法,果然有效。当下就在那个隆隆声中,只见跟着烟雾迷天,血光满地,西南两门的敌军,已被几声大炮,轰死一半。
温绍原正在欢喜之际,陡又听得一片喊杀之声,冲上城来。正是:
运筹帷幄称神算
决胜疆场奋武威
不知这片喊杀之声,究是何路人马,且阅下文。
第四七回 踹敌营将门有子 得怪梦温氏成神
温绍原一见几声大炮,竟将攻打西南两门的敌军,打死一半,正在有些高兴的当口,陡又听得一片喊杀之声,突然之间的冲上城来。疾忙定睛一看,原来并非敌人,都是六合城内的一班老百姓们,因恐他们有失,特来拼死助战的。温绍原见此情形,更是一喜。赶忙谕知大众道:“你们来得甚好,快到四门分同把守就是”。大众奉令去讫。
温公子忽然用手向那前边远远地一指道:“父亲母亲,快看快看,敌军又在一齐蛇行而进,定是在避炮火。”
闵氏夫人先向远处一望道:“我儿之言不错,敌人此来,恐有异谋。”
温绍原听说,急用他那右掌,覆在额际,作了一个天蓬样式,蹙眉一望,果见敌军正从远远的蛇行而进。忙不迭的对着守炮兵士,将手向那远处一扬道:“快从正面放去,打他一个不能近前。”
守炮兵士,自然唯唯答应,只把炮门一扳,顿时又是轰隆隆的几声,早将那些蛇行而进的敌军,打得血肉横飞,肢体迸起。
温公子正待说话,忽见把守北门的崔元亮、崔元炳两个,亲自飞奔报来,说是敌军似在北路一路挖掘地道,怎样办法?
温公子先接口道:“二位将军,快快回转。可命百姓,各人捐助空的酒坛一只,飞速埋在城根底下。地下如被掘通,空坛便有声响可听,那时再用火药迎头炸去,便可抵挡。”温绍原在旁听了大喜,急命二崔快去照办。
二崔刚刚去后,急又见一个探子,飞马来报。说是伪忠王李秀成,因见罗大纲、赖文鸿两个贼将,漫无布置,第一阵就中了我军大炮,死伤老长毛一万三千多人,打算暂避我军的锐气,已经退下五十多里。温绍原闻报,重赏探子。方对夫人、公子说道:“敌军畏惧炮火,不敢前进,也是情理。话虽如此,我等三人,今天晚上,须在城楼住宿,不可中了敌人以退为进之计。”
闵氏夫人、树德公子一同答道:“老爷须要保养津神,方好长此办事。不可今天第一天就把津力用尽,后来怎样支持,快请回衙。此地且让我们母子二人在此监督便了。”温绍原听说,还不放心,又命心腹将士,挂城而下,前去探过。探了回报,说是敌军果已退去五十里外,今天晚上,似乎不致进攻。
温绍原听了,方命公子在城监督,自己同着夫人回转衙门,稍稍进了一点饮食。
又据探子来报,说是北门城下,业已埋上空坛,只要地下稍有响动,上面便能听见应声。
温绍原听毕,面上似露喜容。闵氏夫人起初倒也有些高兴,及至探子去后,忽又想到一事,皱了双眉的对着温绍原说道:“老爷,你我年已半百,膝下仅有此子。方才埋坛之计,倒也亏他想出。妾身有个愚见,不知老爷赞同与否?”
温绍原捻须的答道:“夫人有话,只管请说。只要有益国事,下官无不遵命。”
闵氏夫人却微摇其头道:“妾身此言,适与国事相反,倒于我们家事有些关系。”闵氏夫人说到这句,她的声音,已经有点打颤。仍旧鼓勇的说道:“孤城难守,也已所见不鲜的了。我们夫妻两个,世受国恩,理该城存人存,城亡人亡,不用说它。不过我们这个孩子,年纪尚轻,未曾受过国恩,依妾之见,打算命他挂城逃走。我们两个,倘有差池,温氏门中,尚不至于绝后。”
温绍原听毕,先把脑袋向天一仰,微吁了一口气道:“夫人此言,未免有些轻重不分了。你要知道绝后一事,仅仅关乎于我们温氏一门。为国尽忠,乃是一桩关乎天下的极大之事。现在驻扎祁门的那位曾涤帅,他的兄弟,温甫司马,就在三河殉难的。还有那位彭雪琴京卿,他本是水师之中的老将,他的永钊公子,只为私吸大烟,犯了军法,他竟能够不顾父子之情,马上将他问斩。曾彭二位,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人杰,他们所做之事,那会错的。下官只望能够保全此城,方才不负朝廷付托之重。果有不幸,我们全家殉忠,也是应该。”
温绍原的一个该字,犹未离嘴,忙把他的双眼紧闭起来。你道为何?原来这位能文能武的温绍原军门,年已半百,膝前只有这位树德公子。舐犊之情,怎能不动于中。若将眼睛一开,眼泪便要流出,岂非和他所说之话不符。
闵氏夫人一见她老爷此时的形状,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温绍原噗的一声站了起来,寒着眼泪圆睁双眼的,厉声说道:“夫人快莫作此儿女之态。大丈夫能够为国尽忠,也得有福命的。”
闵氏夫人听说,心里虽在十分难过,面子上只好寒泪点头,承认他的老爷见理明白。
他们夫妻二人,正在谈论尽忠之事,忽见一个丫环走来禀报,说是王国治王都司有话面禀。温绍原便命传话出去,请到花厅相见。
等得出去,只见王国治一脸的惊慌之色,毫毛凛凛的向他禀道:“标下回军门的话,标下刚才得到一个密报,恐怕我们城内有了坚细。今天晚上,防有乱子。”
温绍原听说,连连双手乱摇道:“贵参戎不必相信谣言。我敢夸句海口,六合城中,个个都是良民。外来坚细,断难驻足。这件事情,不用防得,所要紧的是,我们这边一箍脑儿,不及万人;敌军多我三十余倍,这倒是桩难题。”
王国治道:“标下业已派了飞足,亟到少荃中丞那儿请兵去了。因为少荃中丞那里的花绿队,却是外国人白齐文统带。只要这支兵马杀到,此城便可保住。”
温绍原又摇其头的答道:“你休妄想。前几天,少荃中丞允了程学启之请,准许苏州城内的百王献城自赎。岂知后又听了他那参赞丁日昌的计策,趁那程学启在那宝带桥营盘里督队躁练的当口,假装请客样子,把那一百位投顺的贼王,诱到席上,以杯为号,即出刀斧手数百,尽将百王杀死。等得程学启知道,所有降兵,已经复叛。程学启因见少荃中丞手段太辣,使他失信于人。一气之下,便与叛兵前去拼命,有意死在乱军之中。现在少荃中丞自顾尚且不遑,怎么再能发兵来援我们。要未曾沅甫廉访,他已克复安庆,或者能够怞兵到此,也未可知。”
王国治一直听完,也没什么计策,只得回去守城。
温绍原一等王国治走后,又对他的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夫人呀,我们城内,兵微将寡,粮饷又少,照此看来,万万不能等到援兵来到的了。俗话说得好,叫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下官只好做那儿,便是那儿。”
闵氏夫人珠泪盈盈的答道:“此事关乎天意,只要天意不亡大清,此城自然有救。我们也得长为太平之民了。”
温绍原听见他的夫人,付之于天的说话,也叫无聊到极点的了,当下不便再言。
一宵易过。第二天大早,就见树德公子亲自来报,说是贼兵又退十里,离城已有六十多里。此时只要援兵一到,此城便可保全。温绍原便同夫人、公子,来到城楼,远远一望,果然不见敌兵的影子,于是稍稍把心一放。一面下令四城的守将,大家不妨轮流把守,以资替换。所有人民,各令归家,不必苦了他们。一面仍留树德公子,在城监督。自己同了夫人回到衙内,写上一封密禀,命人挂出城去,飞投祁门大营请援。
温绍原发禀之后,正在盼望援兵的时候,那知就在这天的半夜,李秀成亲率大军,一窝蜂的陡然而致,竟将四城团团围住。原来李秀成此次的来攻六合,本是下了决心。第一仗因见罗大纲赖文鸿的队伍,中了大炮,自然不肯再以血肉之躯的兵士,去与大炮死拚。当时即下一道命令,往后退下五十余里。第二次要使温绍原相信,所以再退十里。
罗大纲、赖文鸿便一同进帐问道:“末将等的队伍,自不小心,中了敌人的炮火,应得有罪。不过王爷一退就是六十多里,倘若官兵的援军一到,我们岂非更加要费手脚了么?王爷退兵有无别计。”
李秀成见问,微微地一笑道:“本藩此计,并无甚么奥妙之处。只因敌方大炮厉害,瞄得又有准头,万万不能用那冲锋之法。须俟敌方稍有不防的当口,我军就好出其不意,一脚冲到城下。大炮那样东西,只能及远,不能及近。你们难道还不知道不成。”
罗赖听说,方才悦服。
李秀成又说道:“你们二位下去,准在今天晚上,二更煮饭,三更拔营,人衔枚,马勒口的,四更时分,必须到达六合城下,将他团团围住。那时不管他们的大炮厉害,可没用了。”
罗赖二人听说,顿时大喜,退去照办。果然不到四更,已将六合的四城,团团围得水泄不通起来。那时树德公子,正因连日辛苦,仅不过略略打上一个盹儿,已经误了大事,赶忙飞报他的父母。
温绍原和他夫人两个,一得此信,连跺双脚的叹道:“痴儿误事。敌军已围城,我们的大炮,便成废物。”
二人尚未说完,又据探子飞报,说是贼人攻城甚急,公子已经单枪匹马的踹入贼营去了。
闵氏夫人急把探子拖住问道:“你在怎讲。”
探子又重一句道:“公子已经单枪匹马的踹入贼营去了。”
闵氏夫人不待听毕,早已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跟着砰訇一声的晕倒地上。温绍原见他的夫人,爱子情切,急死过去,不觉泪如泉涌,慌忙去掐夫人的人中道:“夫人呀,你这一来,真正更使我火上添油了呢?”幸亏温绍原的一个呢字,刚刚离嘴,夫人已是回过气来。但是气虽回了过来,口上只在我的娇儿没有命了,我的爱子怕已死了,喊着不停。
此时温绍原不能再顾夫人,只好忙不迭吩咐丫环等人照料夫人。自己一脚奔到城上,往下一看,只见敌兵,多得犹同蚂蚁一般,已在围着他的爱子厮杀。
幸见他的爱子,还有一点能耐,只要他的一人一马,杀到哪里,所有贼兵,便会溃到哪里。温绍原正待发令,想命四城守将,全部冲出,去助他那爱子的当口,忽见李秀成亲自带领十多员悍将,忽将他那爱子围在核心。他那爱子一被李秀成亲自围住,便没起先的饶勇了。
正在万分危急之际,陡又瞧见他的夫人,率了一队人马,直从北门杀了出来。温绍原一见他的夫人拼命的冲入阵中,更是急中加急。赶忙下令,不论将士,不论民兵,统统一齐杀出。自己也去拿一柄大刀,跟着跳上战马,一脚捎到李秀成的跟前,厉声大喊道:“敌人不得逞强,快看我姓温的取你狗命来也。”
那时李秀成正想首先结果温公子的性命,才能制住官兵锐气。起先一眼看见,一员中年的女将带领几员将士,来救那员小将,料定便是闵氏夫人。此刻又见一员须眉斑白的老将大喊而来,又知必是温绍原其人。却把手上的马缰一紧,反而倒退了数步,方向温绍原一拱手道:“温军门,你已守了此城七年之久。你的忠心,你的毅力,本藩未尝不知。但是满清之主,非是我们黄帝子孙,军门何必这般替他效忠。我们天皇,素来最敬忠臣义士。军门若肯投顺我朝,此真所谓弃邪归正者也。你须再思再想才好。”
温绍原不等李秀成说完,早已把他的胡子,气得一根根的翘了起来,同时竖眉裂眦的答道:“你快不要如此狂吠,我乃天朝大臣,现在提督之职,怎么肯来投顺你们无父无君的贼人。”
李秀成听见温绍原骂得厉害,自然有些生气;可是看见他那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不禁又觉可敬。便又忍住了气,仍用好言相劝。那知温绍原因为他的夫人、公子,都在阵中,那里还有工夫打话,只把他的那柄大刀,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向李秀成的脑门劈来。李秀成至此,始知温绍原早已拚了命了,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劝得醒的。只好赶忙将头一偏,避过刀风,还要不忍去和温绍原直接厮杀,单向官兵中的将士杀去。
当时却恼了一旁的那个赖文鸿,立即一马冲至温绍原的面前,大声喝道:“你这狗官不得如此撤野。我们王爷,乃是一片仁心,只在好言相劝。你既不识抬举,就让我姓赖的前来送你归天便了。”赖文鸿道言未已,即和温绍原对杀起来。
那边的那位温公子,起初因为自己略一疏忽,竟被敌人围至城下,以致大炮失其效力。既怕父亲见责,又怕失了城池,害了百姓,所以不要命的,骑上一匹战马,手持双剑,杀入敌营,无奈敌兵太多,他只一个,虽然被他杀到哪里,敌兵溃到哪里,按其实际,也不过九牛身上,少了一根毫毛的情形而已。
温公子正在向前死命杀去的当口,忽见他的母亲,带领几员将士,一马冲入阵来。他就高声大喊道:“母亲赶快退回城去,战是凶事,你老人家万万不可前来顾我。儿子虽没甚么本领,尚不至于就被敌人所擒,去作俘虏。”
谁知他的说话未完,又见他的父亲,已向李秀成那里杀去。他这一急,还当了得,只好不与他娘说话,顿时杀出重围,前去助他父母。可巧他的父亲,正被赖文鸿杀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兵之力的时候,一经他去相助,陡然胆子一壮,始和赖文鸿杀个敌手。赖文鸿一见一员小将又来加入,不敢再事恋战,立即虚晃一刀,败下阵去。
此时官兵中的一十六员大将,也在拚力厮杀。闵氏夫人,又有一些真实功夫。直把天国中的将士,杀得不能支持。李秀成看得亲切,便在马上摇头自语道:“一人拚命,万夫难挡,此话真正不错。你看温氏父子三个,此刻已如中毒一般,我们将士,谁能抵敌。这场战事,只有计取,万难力敌。”
李秀成说完,急将令旗一展,吩咐快快鸣金退兵。及至退下二十里,料定官兵已经回城,方始扎下营头。检点人马,才知伤亡了三五万人之众。李秀成见此情形,不禁长叹了一声,对着罗大纲、赖文鸿二人说道:“本藩不纳二位将军,掘通地道之计,以致吃了这场败仗。若是遇见别路大敌,倒也说得过去,无奈一个小小县城,莫说天皇见罪下来,本藩无辞以对;就被官兵背兵议论,本藩一世的英名,也丧尽了。”
罗大纲接口道:“王爷不必灰心,掘通地道之计现在仍可进行。王爷前几天不纳此计,无非表示我们乃是仁义之兵,不肯将那六合县城,一齐玉石俱焚。那知温氏父子夫妻三个,不认好歹,竟敢抗拒天兵。末将之意,只有仍旧明去交锋,暗则掘通地道,直达六合县衙。只要火药一炸,还怕温氏一门,不化灰烬不成。”
李秀成接口道:“本藩前据探报,说是温树德已将四门埋上空坛、你们去掘地道,怎么瞒得过他,此处还得斟酌。”
罗大纲便向李秀成咬着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阵。李秀成听了大喜,即命罗大纲速去照计行事。
罗大纲退回自己坐营,便令书记写上几万张的谕帖,缚在箭上,射入六合城中。百姓拾起一看,只见写着是:太平天国忠王李谕知六保城中一切军民人等知悉,本藩率兵抵此,原为救民而来。除只惩办抗拒天兵之温绍原一家外,其余概不株连。尔等若能献城投顺,自当奏知天皇,封以万户侯外,入城之日,并保良民家属。否则亦宜各贮粮食,以备围城无食之苦。从前翼王围困长沙城垣时,居民至以腐草为粮,其苦可知。前车可鉴,尔等须自为计,莫谓言之勿预也。切切毋误。
百姓们一见此帖,大家忙去聚议。聚议的结果,献城投降,万难办到。只有各自贮粮,以备围城无食之苦,尚是正办。大家既已议定,各人便将日前埋入四城的空坛,全行收回,自去藏贮粮食。
事为温绍原所知,不觉大吃一惊。急将紧要的几位绅士,召至衙中,说明百姓取回空坛,去贮粮食之事、乃是图近利而贻远害的政策,万万不可行的。绅士答称,取坛贮粮,人民为防围城无食之苦,不是口舌可以劝阻下来的。温绍原一见绅士也没法子,只好付之一叹道:“如此说来,乃是天意,不是我姓温的不能保护百姓了。”
一班绅士听说,各自欷s[一会,无言而退。
温绍原送走绅士,回进内衙气喘喘的急将此事告知夫人、公子。树德公子连忙安慰他的父亲道:“爹爹不必着急,贼人既吃一场败仗,三两天之内,未必能复原气。至于埋坛听声一事,无非一种防御之法而已。现在全城的人民,既已收回空坛,前去贮粮,此事不能反对。若一反对,人心一乱,更难办事。爹爹且去养养津神,守城之事,且让孩儿担任几天再讲。”
温绍原听他儿子如此说法,因为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便也依允。
那知就在这天晚上,温绍原却做了一个大大的怪梦。正是:
漫道忠言虽逆耳
须知爇血可通灵
不知究是一个什么怪梦,且阅下文。
第四八回 提督掬丹忱小民感戴 翰林崇老例后辈含糊
温绍原一听他的爱子如此说法,只好依允。正待好好的睡他一宵,养足津神,以便好去办事。那知睡到床上,无限的心事,又堆上心来,一任如何凝神一志的把持,总是翻来覆去的不能合眼。直到三更以后,方始朦朦胧胧的睡去。
恍惚间,陡见眼前来了一位金甲神人,面貌并不凶恶,举动颇觉庄严。温绍原慌忙下床相迎,尚未开口动问,已听那位神人向他大声说道:“上帝悯尔一片丹忱,将命吾神到此指示:现在天国那边,业已定下一条毒计,正在挖掘地道,不日就要攻城。虽是尔父子能有报国忠心,将来应归神位,怎奈满城数十万的生灵,一旦同遭浩劫,岂不可惨。尔须加意提防,破此大难,切记切记。”
温绍原一直听毕,忙又躬身动问道:“尊神既来指示,温某先替全城子民感谢。不过尊神命某加意提防,从前小儿树德,曾以空坛应声,有所防范。无奈全城子民,中了敌方空坛贮粮之计,尽将空坛取回。其余尚有何法可破这个毒计,伏求尊神明白指示。”温绍原说完,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听候吩咐。
那位神人直等温绍原说完,方始连连的摇头道:“此乃天机,万难泄漏。况且大限已定,劫数难逃,届时自会知道。”
温绍原听了神人之言,不禁微蹙双眉的复又问道:“尊神既来指示,必有一条生路。否则大限既定,劫数难逃,教我温某怎样加意提防呢?”
那位神人倒被温绍原驳得无法起来,只好说道:“吾神不来欺你,你的全家应在这个劫数之中。不过归天之后,上帝念你一片忠心,赐你一个神位。此城百姓,不下数十万人,如何可以跟你同死。加意防范的意思,无非要你令百姓赶紧逃生去吧。”
温绍原又说道:“此城百姓,早已表示愿与温某全家同生共死的了,若要逼迫他们统统离城,实难办到。”
那位神人听到此地,便把他手向那墙上,划上几划。说也奇怪,那位神人划到哪里,哪里就有滔滔的水声起来。温绍原还待细问,忽见那位神人将他袍袖一展,顷刻之间,失其所在。温绍原因见此事十分奇突,心下一惊,早已醒了转来。赶忙睁开双眼一看,自己仍在床上卧着,不过两耳之中,尚有滔滔的水声听见。
温绍原本是一个人睡在签押房内的,此时既然做了这个怪梦,醒了之后,还有水声听见,连忙下床走到上房,唤醒闵氏夫人,告知梦中之事。
闵夫氏人不待听完,早已双泪交流的答道:“老爷,此梦不祥,莫非我们全家,真要与城同亡不成。”
温绍原瞧见他的夫人如此伤心,也不觉寒泪的说道:“下官守此孤城,忽已七年,本是打算与城同亡的。夫人倘因爱子情切,下官也可作一违心之事,此刻就去开城,谕知百姓快快逃生,夫人同我孩儿,也去夹在难民之中,逃生便了。”
闵氏夫人听到此话,忙不迭一把将温绍原的衣袖拉住道:“这末老爷呢?”
温绍原急把衣袖一摔道:“夫人呀,陆建瀛、何桂清,他们二位总督的下场,夫人难道还不见么?”
温绍原说完这话,便不再待闵氏夫人答话,立即奔出大堂,跳上坐马,亲自前去劝谕百姓逃难去了。
闵氏夫人一等她的老爷走后,疾忙命人将她爱子唤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先将温绍原的梦境,告知她的爱子听过,然后方问怎样主张?
树德公子朗声答道:“梦境无凭,毋庸深信。至于敌人射入城中的几万张谕帖,明明知照百姓取坛贮粮,无非要破孩儿的那个埋坛听声之计。现在百姓既已中计,爹爹要去谕知他们逃生,恐难办到。这班百姓,对于爹爹十分敬爱,虽是可感,但已中了敌方之计,其愚不可及也。以孩儿之意,还是母亲爹爹逃出此城,孩儿在此殉节,也是一样的呢。”可怜树德公子说到此处,早已眼圈发红,噎得说不出话来。
闵氏夫人双手发颤,急将树德公子一把搂到怀内,一边哭着,一边说着道:“我儿怎么说出此话,你们爹爹的正直脾气,你还没有知道不成。”
闵氏夫人还待再说,又见她的老爷,一脸很失望的样子,已经回转。一进房来,一屁股坐在椅上,双手撑在膝上,低头不语。
闵氏夫人忙同树德公子一齐走到温绍原的跟前,立定下来,眼巴巴的低声问道:“老爷,你可是从外边回来的么?满城百姓,可肯听你说话,各自逃生去么?”
闵氏夫人问了两句,又不及等待她的老爷答话,忙又指指树德公子道:“我已问过我们孩子,他说他愿在此地,代父职守此危城,并教我们两老出亡。”
闵氏夫人的一个亡字,刚刚离口,忽又纷纷落泪,回头叫了一声树德公子道:“我的苦命孩儿。你为什么东也不去投胎,西也不去投胎,偏偏投到我家来做子孙的呢?”
树德公子听说,急得把脚一跺,正待接口答话,忽觉地下陡现空声,不禁大叫一声不好,连忙将他父母一手一个,拖出房间。
再向外面气也不透一口的,只是飞跑。刚刚跑出大堂,就听得天崩地陷的一声巨响,一座上房,早已轰为灰烬。
此时的温绍原,倒底是个汉子,还能对他的爱子,说声好险呀的一句说话。可惨那位闵氏夫人,本来已在悲痛她的丈夫和儿子两个,各自硬要尽忠报国,不肯听她,一颗芳心,早已粉粉碎了的。此刻如何再经得起这个轰炸之声。她的一双小脚,早在轰隆隆的轰炸声中,软了下去,不能再走。
树德公子只好放开父亲之手,双手急去扶着他的母亲,连连说道:“此地还是危险之处,母亲快快紧走几步,且到街上再讲……”
树德公子尚未说完这话,陡见两三个丫环,披头散发,满脸焦黑,形同魔鬼一般的奔到他们面前,抖凛凛的哭叫道:“老爷、夫人、公子、大大……大事不好,所所……所有……有有的丫环使女等等,纷纷炸死了。”
闵氏夫人一听此言,陡又一吓,才把她的脚劲,吓了上来,跟着树德公子,一脚跑到街心。尚未站定,又听得一班百姓,一见她们三个,大家都在急着喊道:“还好还好。我们军门和夫人、公子,都逃出来了。快快避到鼓楼上去,那里比较别处为高。”
温绍原不及答话,单问众百姓道:“我的衙门既被轰炸,四面城门,可曾被炸呢?”
内中一个百姓,就在人群之中,高声答话道:“小人方从东南两门回来,那里还算平安。”
这个百姓刚刚住嘴,又有一个民妇接着说道:“西北两门,不过炸陷两尺地方,还不碍事。”
温绍原忽然抬头向上一望,只见半空中的火光,依然红得吓人。原来那时还止四更天气,火光反映空中,所以有此景象。温绍原到了此时,也曾汗毛凛凛的将手向着鼓楼一指。
对着夫人、公子两个说道:“我等且到那儿再说。”
闵氏夫人业已迷迷糊糊,一点没有主张。树德公子忙接口对着那几个形同鬼怪的丫环说道:“你们好好的扶着夫人前进。我去伺候老爷。”
那些丫环,本已吓得心胆俱碎,瞧见鼓楼地段较高,不待公子吩咐完毕,早已簇拥着夫人急向鼓楼奔去。及至大家上了鼓楼,幸有几个伶俐差役,已在鼓楼里面设了坐位。
树德公子先将父母扶去坐定,然后问着他的老父道:“爹爹梦中,既蒙神人指示,用水救火。孩儿此刻打算带领老百姓们,去到四城,拣那有了空声的地方,用水灌下,或能浇灭炸药,也未可知。”
温绍原听说,侧头想了一想道:“事已至此,哪里还能抵御。方才为父对着一班百姓,口已说干,无奈他们不但不肯各自逃生,还说愿与贼人厮杀。我们手下的兵士,也算身经百战的了,到了此刻,也没力量作战。这班徒手的百姓,怎么可以出战厮杀。”温绍原说到这句,急把双手向他胸前乱指,嘴上已经不能说话。
闵氏夫人在旁瞧得亲切,赶忙扑到温绍原的面前,干号着道:“老爷快快定下神来,还有多少大事,须得老爷分派呢。”
闵氏夫人犹未说完,陡又听得东南门的角上,连着轰隆隆的几声,跟着就是老百姓的一片哭喊之声。温绍原却在此时,扑的吐出几口爇血,始对闵氏夫人、树德公子两个高声说道:“夫人,我儿,若要尽节就是此时。倘再迟延,贼人攻入,那时要想求死,恐不能矣。”
闵氏夫人不及答话,忙又跌跌冲冲的奔到栏杆之前,朝那西门一望,只见火焰连天,血光溅地。官军纷纷溃退,敌人纷纷蹿入。城内百姓,无不鬼哭神号。料知大势已去,便不再回里去,单是双手紧扶栏杆,口上大喊一声道:“老爷,我儿,我先去也。”闵氏夫人的一个也字,犹未停声,早已将身往下一纵,顷时砰的一声,血溅全身的归天去了。
那时树德公子正在防着他的老父,所以没有顾着他的亲娘。及听他娘如此一喊,心知不妙,连连丢下他的老父,奔到栏杆之前,往下一望。只见他娘,已经粉骨碎身的死在地上,尸首之旁,围着许多百姓,都在那儿乱哄哄的号哭。
树德公子忽把他心捺定,并不悲伤。不忍再去拨动他的老父,只是飞身下了鼓楼,跳上一匹战马,拔出腰间双剑,一脚奔至敌人面前,就去巷战。一连被他砍死三十多员敌将,百数十名兵士;自己身上,也中二十余枪。实在不能再支,方才大喊一声道:“天亡我也,非战之罪。”说完这句,用剑向他咽喉一抹,追随他的母亲去了。
温绍原起初连吐几口爇血的当口,还怕他的夫人和他爱子,为他一人之故,不肯先行尽节。自己双手已软,方始把心一放,拔出佩剑,也就自刎而亡。
此时这位温公刚刚归天,忠王李秀成已率大军进城。有人报知此事,李秀成赶忙奔上鼓楼,一见温公业已自刎,微微地连点其首道:“好官、好官。可惜误投其主,见事不明也。”
李秀成刚刚说完,只见罗大钢、赖文鸿二人,也已赶到。李秀成指着温公的尸首,怒目而视的对着罗赖二人道:“此人为国尽忠,本不足怪。只是六合城中的百姓,为何死抗天兵,和我作对。你们快快遵令屠城,不得有误。”
罗赖二人尚拟谏阻,李秀成已经踱下鼓楼,传谕棺殓温绍原夫妻父子的尸身去了。后来温绍原得了忠愍二字的说法,且入昭忠祠。
当时六合县城的百姓,既被屠杀,逃出性命的不过十分之一。还有一班不肯逃走的,夜间竟见温公前去托梦,说是他已奉上帝之命,授职六合县的城隍。天国现下屠城之命,何苦拿命去拚,能够逃出一个,就是一个等语。百姓感他显灵,复又逃出不少。等得曾国藩、曾国荃的两路援兵到来,六合县城已失守多天了。曾国藩的援兵,只得回去销差,曾国藩也不便深责他们贻误军事。
又过几天,正拟再发书信去问北京之事,忽见家人禀入道:“翰林院编修郭嵩焘大人,由京到此,有事要见。”
曾国藩听了惊喜道:“筠仙来了么?快快请到签押房相见。”
家人出去导入,郭嵩焘先以翰林院的前辈之礼,见过曾国藩。曾国藩回礼之后,方请郭嵩焘坐下。
原来前清翰林院的礼节,敬重辈份。例如后辈去见前辈,必须随带红毡两张,一张是本人自己磕头用的,一张是预备前辈回礼时候用的。此礼之外,还有两样;一样是后辈须得称呼前辈为老先生。倘若后辈不称前辈为老先生,单称前辈的现在官职,前辈就要动气,说是后辈瞧他不起,仿佛没有做翰林的资格。道光时候,有位名叫袁旭的新科翰林,去拜现任礼部尚书旗人穆进阿,当面没有称呼他为老先生,只称呼他为中堂。①当时的穆进阿,便气得侧头不应,袁旭不懂,第二句仍称呼他为中堂。穆进阿始回头朗声说道:“穆某不才,某岁曾入翰林。”袁旭听到这句,方才知道自己错了礼节,连连当面告罪,改称老先生了事。
一样是后辈写信给前辈,须得用一种仙鹤笺。任你改用最恭敬的大红禀单,前辈也要动气。宣统元年,不才的老世叔萍乡文道希学士,他的从子文缉熙大令,以进士听鼓安徽。那时的皖抚为朱金田中丞。文缉熙出京之日,要求乃叔道希学士替他出封八行,给与朱金田中丞。文道希学士,因为朱金田中丞虽是他的同衙门前辈,但是素未谋面,不便贸然写信,不肯答应。文缉熙大令,便自己私下写了一封,到省时候,呈了出来。
朱金田拆信一看,便问文缉熙大令道:“你与文道希学士,不是一家么?”文缉熙大令忙答称道:“确是家叔,不敢冒称。”
朱金田中丞听说,立即寒怒的说道:“兄弟虽与令叔未曾谋面,但是既在同一衙门过的,写信嘱托子侄之事,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令叔既为翰林写信给我,不会不遵院例用那仙鹤笺之理。以此看来,此信必是假冒。我若不瞧你是一个进士出身,十年寒窗之苦,我就参你。”
朱金田中丞说完这话,便把那信退还文缉熙大令。文缉熙大令,当下碰了那个大钉子,只好忙又回到北京,去见乃叔父道希学士,老实说出冒写八行,以致闹得弄巧成拙之事。
道希学士,生怕乃侄参了功名,只得当面训饬一番。即用仙鹤笺恭恭敬敬的再写一封,说是前信确是后辈所出。只因匆忙之间,忘用仙鹤笺纸,尚求老先生宽恕后辈的冒昧。请将舍侄文某,以子侄看视为祷云云。文缉熙大令持了那封真信,再去谒见朱金田中丞,朱金田中丞方始高兴。不但不怪文道希学士的疏忽,且有回信给文道希学士,说是前信疏忽,不必再提。现拟将令侄补东流县缺,不负所嘱。以此而论。文缉熙大令,已中进士,不过没有点翰,对于用那仙鹤笺之例,还未知道,何况其他。后来文道希学士,出京之日,有一首望九华山文后子缉熙的诗,不才记得是:苍颜奇服郁秋烟,广座吾知孟万年;江水滔滔映岩邑,此流惟许阿威贤。
不才做到此处,因为提到郭嵩焘用后辈之礼,去见曾国蕃,忽然想到两桩故事,写了出来,虽于本书无关,但觉很是有趣,读者勿责为幸。
现在再说当时的曾国藩,请那郭嵩焘编修坐下之后,第一句就问道:“筠仙,我曾给你四封信,打听京情,怎么忽有赞襄王大臣的名义发现?我虽仰蒙两朝的皇上,破格录用,直到今职。但是这等皇室的大事,非是外臣可以置喙的,因而未悉内容。”
郭嵩焘听说,忙恭而敬之答道:“老先生发给后辈的信统统收到。只因大行皇帝。①忽在爇河宾天,怡亲王和端华、肃顺两位军机大臣,想学汉朝时代以那-弋夫人的故事,对待东西两宫,幸亏东西两宫,很是机警,现已安然的由爇河抵京,且将怡亲王、端华、肃顺等正法矣。”
曾国藩不待郭嵩焘说完,不觉失惊道:“京里闹了如此大事,我们外臣怎么一点未知。真说不过去。”
郭嵩焘道:“此事本极秘密。现在事已平服,不久即有上谕明白晓示的了。”
曾国藩又微喟了一口气道:“大行皇上,曾经有过上谕,命我率兵勤王。当时我因无兵可分,只好负了大行皇上。”
郭嵩焘本来未知曾国藩从前吞服上谕之事。他忙答道:“老先生的学问见识,本来不比常人。意诚家兄,常在写信上提及的。”
曾国藩忙谦虚道:“这是贤昆仲的谬赞,老朽那敢克当。现在令兄的贵恙,想来早已痊可了吧。我因军务倥偬,实在没有工夫写信候他。”
郭嵩焘欠身答道:“家兄之病虽未复元,现在仍到抚幕办事。家兄上次来信,还提及老先生那时的铜官一役,奈他回籍养病,以致抚帅那儿,没人主持军事,否则老先生当时还不至于那般受惊呢。”
曾国藩蹙额的答道:“筠仙不必说起,那时我真想尽节的。后被大家劝下。即以此事而论,大行皇上的天恩高厚,使我曾某真正无从仰报于万一也。现在发逆尚未荡平,京中险出大祸,幸亏大行皇帝的在天之灵,两宫能够如此机警,皇室危而复安,更使我等外臣置身无地的了。”
郭嵩焘听到此地,忽然想着一事,忙向曾国藩道喜道:“老先生快快不必这般说法。老先生的恩眷甚隆,后辈出京时候,曾经听见某小军机说起,两宫正在计议,想授老先生为南京、江苏、安徽、江西四省的经略大臣呢。”
曾国藩听说,吓得①站了起来,摇着头道:“老朽怎能当此重任。”曾国藩刚刚说一句,忽见戈什哈递进一件要紧公事,忽去拆开一看,边看边在连点其首。正是:
①其时两江总督尚未兼任南洋大臣之衔,故有此举。
黄口儿童承大业
青年后辈述前情
不知曾国藩见了那件公事,为何连点其首,且阅下文。
第四九回 发热发狂断送要隘 忽和忽战贻笑外邦
曾国藩接到那件紧要公事,一边在看,一边只在点头,郭嵩焘等得怎国藩看完之后,方笑问道:“这件公事,何处来的?老先生怎么看了很是高兴。”
曾国藩见问,便将那件公事递给郭嵩焘道:“这是九舍弟沅甫,从安庆发来的,他因六合县城已经失守,温军门阖门尽忠,他所发的援兵,到得稍迟。心里有些抱歉,决计亲率大军,去围金陵,因要资调萧孚泗、李臣与两位总镇前去相助。我因九舍弟尚有知人之明,所以有些高兴。”
此时郭嵩焘业已看完公事,接口说道:“萧李两位总镇本是当今名将,能够前去助攻金陵,大局必有转机。”
曾国藩点头答道:“筠仙请在此地稍坐,我到文案房去教他们办好这件公事来还有要紧说话问你。”郭嵩焘忙答道:“老先生尽管请便。后辈此来,本是前来投效的,稍候不妨。”曾国藩拿起公事,向空摇摆着的带笑答道:“投效二字,未免言重。筠仙若肯来此帮忙,真正求之不得的事情。”曾国藩说完这话,匆匆自去。
郭嵩焘等得曾国藩走出签押房门之后,便去翻阅桌上公事,只见一切的批札,都是曾国藩的亲笔。暗暗忖道:人谓此公老成持重。在我看来,却是一位守经行权的大手臂。发逆之事,必在他的手上荡平。我能投效此间,自比在翰林院里还有希望。郭嵩焘的念头尚未转完,已见曾国藩回了进来。坐下之后,向他说道:“筠仙,你方才所说,东西两宫,打算以那四省经略大臣之职畀我,这件廷寄,已经来到。”
郭嵩焘听了一喜道:“老先生真去奏辞不成?在后辈之意,殊可不必。”
曾国藩摇头答道:“一定辞的,一定辞的。”
曾国藩说到此地,又朝郭嵩焘笑上一笑道:“这些事情,不劳老弟过问。老朽只能量力而行,万难强勉。只有此次赞襄大臣的名义,究竟从何而起?所以两宫又将他们这班顾命大臣正法,内中必有隐情。你在北京,亲眼所见,快请详详细细的说给我听。”
郭嵩焘说道:“此话虽然极长,老先生乃是三朝元老,国家柱石,后辈应当报知。”
说到这件事情,须从头里述起。道光末叶,广东巡抚叶铭琛中丞为人虽没甚么才干,却能纸上谈兵,因此得了朝廷的信任。后来不知怎样一来,竟将在广东地方的英国人得罪了,英国自恃他们的炮火厉害,就在广东地方,首先开衅。当时的那场战事,我们国里很吃亏的,叶中丞且被掳到印度。朝廷一时无法,只得去向英国议和。草约虽然议定,并未签字。一直延到咸丰十年的夏天,英国方面,忽派一位名叫阿尔金的使臣,带同两位参赞,一个名叫巴夏礼,一个名叫鲁恺,坐了本国兵轮,直到天津,指名要换正式和约。不料我们朝上,很缺世界知识,外交手段,单对英国使臣说道:“和约乃是草稿,只要未曾正式签字,本可随时更变。”
英国使臣阿尔金听了此话,当然不肯承认。可巧那时的僧格林沁僧亲王,因为曾将伪威王林凤祥剿灭,自认是个天下无敌大将军一般。咸丰皇上本又重视他的,便将此事和他商议。僧亲王马上拍着胸脯说道:“皇上不必多烦圣虑,奴才只率本部旗兵,去到天津把守,英国使臣,倘若见机,乘早退去,那是他的便宜。倘有一句多言,奴才不是夸口,只要奴才略一举足,就能杀他一个片甲不回。那时才教这些洋鬼子,知道天朝的兵威厉害呢。”
当时咸丰皇上听了僧亲王几句头顶磨子不觉轻重的狂妄说话,顿时大喜特喜。马上下了一道谕旨,就命僧亲王去到天津,督同直隶提督乐善,对于英国使臣,相机行事。
后来僧亲王一到天津,立即发令给那提督乐善,命他去守大沽口的北炮台,僧亲王自己去守南炮台。并将所有可以进口之处,统统埋了地雷火炮。在他之意,以为这等军事布置,一定可制英人死命。不防英人比他还要机警,当他正在布置军事的时候,早有暗探派至,把他一切内容,打听得明明白白的回去报告。僧亲王自然睡在鼓里。还在只望英舰人口,他便可以大得其胜。
一直等到次日黎明,方见一只英国兵舰,随带几只小火轮,以及不少的舢板船,正从水面缓缓驶来。僧亲王本已等得不耐烦的了,一见一缕晨烟直冲半空,便知英船已近,正待下令开炮,忽见那只英船,不知怎样一来,冲入一段积沙之处,陷了下来。僧亲王反又止住开炮,对着众臣说道:“此舰既已陷入积沙之处,难道还会插翅飞去不成?与其开炮打死他们,不如派了我们的船只,前去将他团团围住,活捉洋鬼子,解到北京献功,自然比较将他们统统打成炮灰,更有面子。”
僧亲王的说话未完,忽又见英舰的桅杆之上,陡然挂起一样雪白的东西,急命将弁前去看来,据报说就是挂的打了败仗的白旗。僧亲王一听此话,不禁呵呵大笑起来道:“平常时候,人们总说洋鬼子用兵厉害。今天照咱们瞧来,这些洋鬼子的本领,不过尔尔。可知从前广东的几次败仗,并非洋鬼子的能耐,都是咱们的汉人没有出息,或是没有替咱们满人出力,无非虚报声势而已。那时林则徐的办了充军之罪,叶铭琛且被洋鬼子捉到印度,剥去他的衣裳,穿到狗子身上,真正不屈呀不屈。”
哪知僧亲王正在乐得手舞足蹈的时候,忽又瞧见那只兵舰,渐渐的活动起来。一个不防,那只兵舰早已似燕子般的驶了进口,僧亲王直到那时,方知中了英人之计,连连的这里调兵,那里开炮,已经不及。再加英人本已暗暗的四布津兵,一面派兵绕过北塘,接连占了新河、唐沽一带地方,一面又从陆路四处攻入。
那时的那位僧亲王,当然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是不敢奏知咸丰皇上,怕得夸口之罪。幸亏那位乐提督,虽然也是一位旗人,总算是个军功出身,又见事已惊动畿辅,国家存亡之际,只好不要命的督率手下旗兵,在那北炮台上,一停不停的开着火炮,这样一来,方才支持了几天。
七月初五那天的黎明,忽又来了一员英国的大将,此人名叫鲁恺,就是英国使臣阿尔金手下的参赞。他见直隶提督乐善,死守炮台,英兵一时不能进展,便向阿尔金那里,自告奋勇,亲率兵弁,要与乐善一战。阿尔金自然一口允许。鲁恺即率津兵三千,亲自拿千里镜照着乐善所处的地方,瞄准大炮,当下只听得轰隆咚的一声,可怜那位直隶提督乐军门,早被一架无情火炮,打得肢体横飞,尽了忠了。手下兵士,一见主将陈亡,自然一齐溃散。
僧亲三吃此败仗,虽然不敢奏上,可是咸丰皇上已经知道。一见乐善阵亡,大沽南北两炮台同时失守,这一急还当了得。赶忙下了一道上谕,命僧亲王从速退守通州,以保畿辅;又召朝臣,垂问可有别样良法。那时怡亲王载垣,户部尚书端华,内务府总管兼工部左待郎肃顺,三位军机王大臣,一同奏称:说是大沽口既失,天津已无门户可守,英兵旦夕可占天津。我国南方,正有军事,勤王之兵,万难骤至。与其长此支持,将来恐惊畿辅,不若下谕召回僧王,以示停战修和的决心。再派几位能言善辩的大臣,去与英使重伸和议。英使若再不允,皇上再加一点天恩,不妨赏使他们百十万的银钱。夷人素来贪财,这件和议,断无不成之理。
咸丰皇上听了三人之奏,踌躇半日,方始微谓着说道:“事已至此,也只有这般办理的了。但是僧格林心,不能马上召回,一则要他把守通州门户,二则一经召回,太觉示弱于人,和议难得成就。”
皇上说到这里,即命太常寺少卿文俊,通政关副使恒祺二人,去到天津与那英使议和。谁知文俊、恒祺二人到了天津,去拜英使阿尔金,阿尔金不肯接见。说是文恒二人,官卑职小,不能当此全权重任。文恒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回奏皇上。
皇上便又改派大学士桂良,充任全权议和大臣,去与英使阿尔金接洽。英使阿尔金见是我国的宰相,方才开出三条条件:第一条是增赔①兵费若干。第二条是准许英国人民,自由在天津通商,中国人民不得分毫干涉。第三条是酌带兵弁数十人入京换约。桂良见了三条条件,件件都是难题,只好飞行奏知皇上。
皇上一见三个条件,气得顿脚大骂洋奴无礼,咱们堂堂天朝,真的被这班洋奴如此挟制不成。当下一面召回桂良,一面又命僧亲王再从通州进兵。并用六百里的加紧牌单,廷寄外臣入都勤王。
谁知僧亲王只知满口大言,一见洋兵,除了溃退之外,一无法子。外面勤王之兵,急切之间,又不能迅速到京。再加一班太监宫女,日日夜夜,只把洋兵如何骁勇,炮火如何厉害的说话,有意说给皇上闻听。皇上一想没有法子,只好自己作主,下了一道朱谕,命人预备军马,要到爇河地方,举行秋狩大典。
此谕一下,京中百姓,顿时大大恐慌起来。大学士桂良听得风声不好,赶忙入朝奏请收回举行秋狩的成命。咸丰皇上听了大惊道:“卿所奏称,请朕收回成命一节,敢是在朝诸臣,都不以此事为然么?”
桂良闻谕,只好把京内百姓大乱一事,详细奏明。皇上没法,复又下了一道上谕是:近因军务紧急,凡国家需用军马,自应各路征调,以备缓急。乃尔居民人等,竟因此事,颇有烦言,无端四起谣诼,何其愚也。朕闻外间浮言传来,并有谓朕巡行一举,致使人心惶惑,举室不安。因之众口播扬,纷纷议论,窃思朕为天下之主,当此时局艰难之秋,更何暇乘此观省。果有此举,亦必明降谕旨,预行宣示,断无车驾所经之处,不令天下闻知之理,尔中外臣民,当可共谅此意。所有备用军装车马,著钦派王大臣等,传谕各处,即行分别发还。毋得再行守候,免多浮议而定人心,钦此。
岂知此谕一下,京中百姓,虽然有些安静下来,可是洋兵攻打张家湾更急。那时的怡亲王载垣和端华、肃顺三个,已经有了深谋。只望咸丰皇上,去到爇河,离开京中朝臣,他们便可授着大权。当下又去奏知皇上,还是一面议和,一面驾幸爇河,以避危险为妙。皇上正无主见的时候,马上准奏。即命怡亲王载垣、大学士桂良,军机大臣穆荫,去到通州,再与英使议和。
英使见了三人的照会,不觉哈哈大笑的说道:“我也经过几次交涉,从来没有遇见这些人物,忽尔宣战,忽尔议和,这般反覆无常,如何会有信用。”
还亏他的参赞巴夏礼在旁进言道:“中国之势,尚未弱到极点。南方的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等人,都是能文能武的人材。倘若一与发军联和,同来与我军对敌,胜败谁属,尚未可知。中国既来议和,似乎不必拒绝。”
英使听了巴夏礼之言,始不反对议和。便命巴夏礼亲入通州城内,去与中国的三位全权大臣议和。
当时怡亲王、桂良、穆荫三人,闻得英使阿尔金已派巴夏礼为议和代表之信,不胜欢喜,立即欢迎入城。相见之礼,很是隆重,除设盛筵款待之外,复又不要命的再三恭维。
哪知那个巴夏礼,不是口头虚文可以骗得好的。当时即庞然自大的对着怡亲王、桂良、穆荫三人说道:“贵国既要议和,今天席间不能开议。我须面见贵国大皇帝,方能开出条件。但是贵国向用跪拜礼的,我们向来,除了见着天主,方能下跪,其余见着不论何人,都不下跪。这是第一样须先声明。第二样我们去见贵国大皇帝,并须带兵入见。这两样问题,先请贵大臣承诺下来,再谈别事。”
当时怡亲王、桂良、穆荫三人,一听巴夏礼突然说出此话,顿时吓得大惊失色。除了你看我的鼻子,我看你的眼睛,同时六目相视外,一无言语。巴夏礼在旁看得亲切,只在冷笑,不及等候,复又催促答覆。
怡亲王没有法子,只好嚅嚅嗫嗫的答道:“这个问题,关乎敝国陛见的礼节,我等三人,不敢作主。”
巴夏礼听说,只把鼻管一掀,仍是冷笑着的答道:“这点小小礼节,贵大臣等都不能的作主,世界之上,怎有这等全权代表。既是如此,快快收拾卧室,让我休息,等候贵大臣等奏闻贵大皇帝之后,再行给我确覆便了。”
怡亲王、桂良、穆荫三人,听了此话,真正巴不能够。当时如释重负一般,连忙吩咐从人,收拾一间极考究的卧室,以便巴夏礼前去休息,他们便好飞奏朝廷,讨个答复之话。
哪知怡亲王等三人,刚将巴夏礼送入卧室,他们尚在商议奏闻之折的当口,忽所然听得人声鼎沸,出自巴夏礼的卧室之中,不觉连问怎么怎么,赶忙奔去一看。只见桂良的亲随乔福,率着多人,即将巴夏礼以及随员等人如同猪一般的捆缚起来。
当时在怡亲王、桂良、穆荫三人的初意,还想喝止乔福等人,速将巴夏礼等人放去,打算道歉了事。不防巴夏札一见他们三人,立即破口大骂,且有侵及皇上故设圈套之言。桂良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起来,当场力主即把巴夏礼等等,带入北京,去作献俘之功。
怡亲王这人,本来一离开了端华、肃顺两个,便没魂灵了的。穆荫的资望较浅,不敢反对桂良的行为。二人既没什么主张,起先还想站在不负责任旁观的地位之上。后见乔福一个人只在狂号叫跳,发令指挥。仿佛已经真个战胜英人的样子。巴夏礼等人,确有俘虏资格。又见桂良也在附和乔福。怡亲王和穆荫二人,忙又一想,这场功劳。莫被桂良一人得去,当下也去喝骂巴夏礼几句,算是他们对于此事也有份的。
桂良、乔福二人,一见怡亲王已经赞成这个办法,自然更是大喜,于是主张立即回京。怡亲王、穆荫二人,当时果不反对,只是一阵糊里糊涂的跟着桂良、乔福几个,一同带了巴夏礼等等,漏夜回京。
次日黎明,怡亲王、桂良、穆荫三人,即将经过之事,老实奏知咸丰皇上。皇上听了,心里虽不为然。但见事已至此,因要保全天朝的威严,即将巴夏礼等人,发交大兴、宛平两县监禁起来。朝廷尚未商定妥当办法,又接僧亲王的飞奏;说是英使阿尔金,一闻巴夏礼被禁之信,亲自督同鲁恺,力攻通州。奴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现在英兵业已杀过通州。正由郭家庙一带,三路进兵,似有直扑京畿之意。
咸丰皇上一见此奏,急得神色大变,马上召集众臣,商议解围之法。首由大学士贾桢、户部尚书周祖培、兵部尚书陈恩孚、刑部尚书赵光几个奏称道:“事已危迫,究竟主战主和,皇上须得宸表独断下来,臣等方有办法。”
皇上皱着双眉的答道:“现在洋鬼子已经进逼京城,僧亲王又连次兵败,朕的派人去与洋鬼子议和,也想就此和平了结。岂知桂良等等,不问皂白,竟将巴夏礼捉进京来。这样一闹,自然要使洋鬼子有所藉口。诸卿教朕先将和战二字决定下来。始有办法,所陈本也不错。可是朕也一时决断不下,你们可有什么好法,尽管奏陈上来。”
贾桢等人便又奏称,说是南方发逆作乱,现有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骆秉章、刘秉璋、李鸿章、官文、鲍超、刘铭传、程学启、潘鼎新、萧孚泗、蒋益沣、李臣典、张玉良、塔齐布、杨载福、徐春荣、程文炳等等,分别剿办,尚无大碍。只有洋鬼子的炮火厉害,万难宣战。以臣等愚见,只有仍旧遣派亲信大臣前去议和。且将巴夏礼以礼送还。洋鬼子想无异议。
皇上听说,正待命恭亲王去与英使议和的当口,又得两道奏本:一道是九门提督奏称鲁恺所率的洋兵,已近京城。一本是左都御史奏称洋兵不能理喻,可否仰请驾车立即巡狩爇河;再派大臣议和。皇上见了两道本章,一面即任恭亲王为全权议和大臣并将巴夏礼等等,以礼送还英使。一面带领怡亲王、端毕、肃顺,以及几员亲信的军机大臣,并东西二妃,现今皇上,一齐漏夜出狩爇河。
郭嵩焘一口气一直介绍到此地,尚待再说。忽见曾贞干单身走了进来,见他在座,很露高兴之色。正是:
坚臣果达谋权志
爱弟亲为调将来
不知曾贞干忽见郭嵩焘在座,何以很觉高兴,且阅下文。
第五十回 西太后用计斩权臣 彭玉麟诚心辞皖抚
郭嵩焘和曾国藩两个,正在讲得十分上劲的时候,忽见曾贞干匆匆而入,见他在座,似露喜色。他便赶忙站起相迎道:“老世叔可是新从安庆来的。小侄在北京时候,听说老世叔和九世叔两位克复安庆之信,曾有一封贺禀发去,未知老世叔收到没有?”
曾贞干一面连连的答称收到收到,一面恭恭敬敬的向着曾国藩叫了一声大哥。
曾国藩寒笑的应了一声,用手一扬,命贞干和郭嵩焘二人一同坐下。方始问道:“吾弟忽然来此,究为何事?”
曾贞干也笑着答道:“兄弟有件紧要事情,专诚来求大哥的。”
曾国藩微现一惊道:“什么事情?你快说来让我放心。”
曾贞干道:“兄弟自从克复安庆之后,方才知道有谋有勇的将士,委实难得。此次之事,若非九弟同去攻打安庆,单靠兄弟一个人,万万没有这个结果。现在九弟即日就要离皖,前去围攻金陵。兄弟特来求着大哥,可否去向刘仲良那儿,借他那位门人徐春荣给我一用。”
曾国藩听说尚未接腔,郭嵩焘却在一旁插嘴道:“老世叔所说的这位徐公,可是善卜文王卦的那位孝子么?”
曾贞干点头笑答道:“正是此人。筠仙何以知道?”郭嵩焘道:“这位徐公,北京城里的人众,因他是位孝子,又有谋略,大家替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小徐庶。其实照小侄个人说来,此人胜于元直多多。若以羊叔子、郭汾阳比拟,差堪相似。”
曾国藩一直等到此时,方始接口对着曾贞干笑道:“现在人材难得,你知道要用人材,难道别人就不要用人材不成。从前为兄也想调他来到大营,以便研究易理,还是少荃再三阻止。说是仲良为人长厚,他们师生两个,又极投机,就是办到奏调,这位徐公,也未必能来,为兄方才打断此意。吾弟何以忽然想及此人?”
曾贞干听说,忽露很失望的样子道:“武昌克复,便是这位徐公和春霆二人之功居多。”
曾国藩不待曾贞干往下再说,忙将郭嵩焘一指道:“筠仙之才,何当逊于徐公。他这次本是来此,要想做番事业的。吾弟既需人材帮助,为兄请筠仙和你同去办事。”
曾贞干听了大喜道:“兄弟刚才进来的时候,一见筠仙在此,早已打算请他帮忙的。不过这位徐公,我还想借他一用。只要仲良肯卖交情,兄弟将他和筠仙一同请去,岂不是伏龙凤雏,都在一起了么。”
郭嵩焘忙不迭的谦逊道:“小侄怎能去和徐公相拟,这真正是以萤火比月光了。”
曾国藩急把他那一只没有纹路的手掌,向空一摇道:“筠仙不必太谦,你与这位徐公,确是各有所长。舍弟阅历尚浅,你去帮他一个忙,我也感激你的。”
郭嵩焘听得曾国藩如此说法,不好再事推辞,当下便与曾贞干随便说了几句。
曾贞干知道郭嵩焘是从北京出来的,也以两宫对于赞襄王大臣忽然正法之事相问。曾国藩便把郭嵩焘方才所讲之话,简单的述给曾贞干听了。曾贞干不待听完,已在大怪僧王误事。
郭嵩焘接口道:“僧王固然有些大言不惭,可是对于国家尚算能够尽力,不过才具不够,也难怪他。只有怡亲王和端华、肃顺三个,闹得更加不像。老世叔今天才到,自然还有几天耽搁,且让小侄闲一闲,慢慢地讲给老世叔听吧。”曾贞干摇首笑着道:“安庆虽算克复,可是外府州县,仍在贼手,所以我来求着我们大哥,要调那位徐公。现在我们大哥既请你这位老棣台前去帮忙,这是最好没有。以我之意,今天便得连夜动身回去。不过你这位老隶台,却是初到,自然要和我们大哥谈些离情积愫,我只好再在此地候你两天。后天一早,你得同我动身。此刻左右没事,快把京中之事,说给我听。”郭嵩焘道:“这话很长呢。”
曾国藩岔口道:“不问长短,快请讲吧。我因要听此事,连公事都没有去办。”
郭嵩焘听说,方才说道:“恭亲王为人,素来忠心。他虽奉了全权议和大臣之命,却要送走皇上离京后,始肯去向英使议和。谁知这样一来,自然又耽误了一两天。英使阿尔金,生恐巴夏礼遇害,竟把京城攻破,直扑宫庭。首先就把圆明园一火而焚之。
“在那洋人火烧圆明园的当口,咸丰皇上,才离大内未久。现在的西太后,那时还是一位妃子的资格。现今皇上,尚须哺侞。咸丰皇上,因为只有这点骨血,自然十分重视,平时只命东太后管理。所以东太后的銮驾,是和咸丰皇上一起走的。西太后稍后一点,只得坐了一辆破车,跟着前进。走到半路之上,她的坐车,实在不能再走。正在进退维谷的当口,忽见肃顺骑了一匹快马,也在追赶咸丰皇上的车驾。西太后一见了肃顺,慌忙把他唤住,要他替她设法换辆较能赶路的车子。“哪知那位肃顺,自恃咸丰皇上宠任,又在正值危急之秋,一时不甚检点说话,便气哄哄的用他手上马鞭子,向着西太后一指道:‘一个娘儿们,须得识趣。你现在得能坐了这辆破车子,还是靠着皇子的福气。你可知道留在京中的那班妃子,真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幸的直被那班洋鬼子坚死的很多。’肃顺说完这话,早又加上一鞭,如飞的向前去了。当时西太后瞧见肃顺对她那般无礼,自然记在心上。及到爇河,咸丰皇上既愁和议难成,又急南方的乱事未靖,不久就得重病。所有朝政,全是怡亲王和端华肃顺三个作主。怡亲王原是一个傀儡,端华又自知才具不及肃顺,当时的政权,大家虽知躁于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个之手,其实是都由肃顺一个人作主。”
郭嵩焘说到此地,又望着曾国藩单独说道:“老先生当时铜官的一败,所有朝臣,个个都主严办。只有肃顺力奏,说是曾某老成持重,素来行军,抱着一个稳打稳战的主义,不比他人,还有冒险的举动。这场战事,连他竟至失挫,敌军厉害可知。皇上万万不可加罪于他。倘若他一灰心,现在各省的名臣宿将,那一个不是他亲手提拔之人,那就不堪设想。皇上如能加恩,曾某一定感激图报。南方军事,有他和左宗棠、彭玉麟几个,圣衷可以毋须躁心。咸丰皇上听了此奏,方才未下严旨。”
曾贞干忙说道:“这样说来,肃总管倒是我们曾氏门中的一个大恩人了。”
曾国藩忽然现出栗栗危惧之色的说道:“肃总管虽是旗人,很懂汉学。从前同何绍基等人与我研究理学的时候,常夸汉人有才,旗人没用。他的保我,乃是为公,并非为私。我只敬他,却不谢他。”
曾国藩说到这里,又单对曾贞干说道:“我们弟兄几个,若不能够荡平发军,真正对不起大行皇上了。”
曾贞干也肃然的答道:“为子尽孝,为臣尽忠,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郭嵩焘接口道:“你们曾府上的满门忠义,举世全知。温甫世叔的殉难三河,满朝臣众,都在常常提及的。当时咸丰皇上也知道南方军事,乃是心腹大患,所以忍痛去与英使议和。及至和议成后,恭亲王就请圣驾回銮。现在的东西两太后,也是主张从速进京。无如皇上一因病体已入膏肓,难以再事劳动;二则回到京里,眼见宫庭碎破,反觉徒增伤感;三因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人,生怕皇上回京,减了他们的政权。有此三个原因,皇上就延至今年七月十六那天便宾天了。当大行皇上弥留之际,东太后为人长厚,犹未知道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人的深谋。西太后因与肃顺业已结怨,故在暗中留心肃顺的短处。及见皇上势已无救,急抱着当今皇上,问着大行皇上道:‘佛爷倘若千秋万岁之后,何人接位。’“大行皇上目视当今皇上道:‘自然是这孩子接位。’西太后自闻此诏,她的心上,方才一块石头落地。
“后来大行皇帝宾天之日,即是现今的同治皇上接位之时,但是两宫新寡,皇上又在冲龄。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人,首将大行皇帝所授他们的遗诏,呈给两宫去看。两宫因见诏上写有赞襄政务王大臣字样,只好遵照遗诏办理。一切朝政,全归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人主持,余外虽然尚有几位大臣,都是他们三个的心腹,当然是与他们三个一鼻孔出气的。“东西两宫,瞧见情形不好,便主张扶了粹宫还京。他们三个,故意迁延,不是说京中的皇宫,未曾修好,不便回銮;便是说沿途的伏莽甚多,恐惊车驾。其时西太后已经瞧出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个,要想谋害两宫,以及幼主,推戴怡亲王即位。只因为手边一无亲信大臣,便以懿诏召恭亲王率兵迎驾。那知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个,竟不奉诏。并敢肆言,两宫女流,皇上冲龄,现在同阅奏折,都是多事等语。西太后一见事已危急,暗写一诏密遣御司膳安贵,①漏夜入都,去召恭王。恭王奉诏,便不动声色,带领一百名神机营的兵弁,直到爇河。不过到了爇河,对于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个面上,并未提起奉诏之事。当时肃顺便怪着恭王道:‘六爷,你怎么胆大,来到此地,京中没人主持,您可忘了不成。’恭王连连的赔笑道;‘你的说话不错。皆因大行皇上既已宾天,手足之情,不能不来磕几个头。吊一番,马上回京就是。’恭王说着,又求肃顺等人,带领入见东西两宫。
“肃顺当时因见恭王于对他们尚觉小心,不疑有他。且和恭王开着玩笑道:‘老六真正教人麻烦。’您和东西两宫本是叔嫂。您要进见,您去进见得啦。何必拉咱们陪您进去。此刻尚早,您就去吧。等得见过出来,咱们三个,还要请您吃便饭,不能不赏光的。’
“恭王听说,连连寒笑答道:‘一定奉扰,一定奉扰。’恭王说完,便去进见东西两宫。
“东太后一见恭王,正得诉说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个跋扈之事。西太后疾忙以目暗暗阻止,东太后方才忍住。当时随便说了几句,恭王退出,真去赴肃顺等的宴会。
“西太后一等恭王走后,方去怪着东太后道:‘咱的姊姊,你怎么这般老实。六爷来见咱们,那三个坏蛋,虽然没有一同入见,难免不派心腹暗中伺察。六爷乃是咱们姊妹娘儿三个的救命菩萨,千万要保全他才好。不要使那三个坏蛋生了疑心,那就误了大事。’
“当时东太后一被西太后提醒,吓得满脸发赤。西太后又安慰了东太后几句,又对东太后说道:‘六爷此吊奠,照例咱们须得赏赐一顿喀食。①妹子已经拟好几个字儿在此,快请姊姊瞧过,要否更改字样。妹子打算将此字儿,贴在喀食碗下,六爷一定能够见着。’东太后接去一瞧,只见写着是:载垣端华肃顺,已有不臣之心,宫庭危在旦夕,着该恭亲王率兵保护两宫以及皇上奔丧回京。大行皇上之梓宫,即着赞襄政务王大臣等护送,方能有所处置。钦此“东太后看完那道密诏,连说不必更改,赶紧办理。西太后即于第二天命人赏赐恭王喀食之际,贴于碗底。恭王当时见了那道密诏,自然遵旨办理。
“怡亲王端华二人,急去问肃顺道:‘两宫既要老六保护入都,咱们怎样对付。’“肃顺很坚决的答道:‘照咱主意,就此拿下老六;并将两个寡妇,一个幼儿,一同结果性命;就请王爷即位。咱自有办法,对付天下臣民的。’“怡亲王吓得乱摇其手的说道:‘这事太险,咱干不下。’“肃顺就气哄哄的答道:‘王爷不干,将来不要后悔。’“怡亲王听说,又不能决。他们三个正在解决不下的当口,恭王已经大张晓谕的,定了日子,护送两宫和皇上进京。肃顺匆促之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同着怡亲王、端华两个,护送粹宫随后入京。那知西太后真是机灵,倒说一到半途,她便同了东太后以及皇上,暗暗的间道入都。等得肃顺等人知道其事,要想追赶,业已不及。那时的肃顺,因为赞襄政务王大臣的名义,确是他们求着大行皇上亲自下的遗诏,倚恃这着,料定两宫不敢将他们三个怎样。一见不能追赶,便也罢了。“两宫到京,即以当今皇上的名义,下一道上谕:宣布怡亲王、端华、肃顺三人,如何如何不臣,如何如何跋扈。着恭亲王,会同朝臣,严行治罪。当时怡亲王、端华二人,先到京中一天,入朝之际,恭亲王同了众朝臣,就命怡亲王、端华二人,跪听旨意。怡亲王、端华二人,非但不肯下跪,且在口中大放厥词,说是咱们赞襄政务王大臣,尚未入宫,此诏从何而来。他们的意思,简直说两宫和皇上,没有下上谕的权力。那时恭亲王已经调兵卫宫,对于怡亲王、端华两个手无寸铁之人,自然不再惧惮。一见他们竟敢抗旨,马上命人拿下,押交宗人府看管。怡亲王和端华二人,还在问人道:‘这末咱们的车子呢?难道教咱们赞襄政务王大臣,就此步行到宗人府去不成?’“当时的朝臣,一见二人如此颟顸,无不暗暗匿笑。恭亲王既把怡亲王和端华二人发交宗人府去后,便去入宫奏知。东西两宫,又下一道谕旨,既派四十名校尉,带了谕旨,沿途迎了上去,去拿肃顺。最可笑的事情是,肃顺被拿之际,正在旅店里头,命着两个少年妇女,陪同睡觉”。
郭嵩焘一直说到此地,曾贞干方才接口道:“肃顺这人,平日本有一点经纬的。这回事情,怎么变得这般傻法。莫说别的,单是一位赞襄政务大臣,却于国丧之中,沿途坚占民妇,已经罪在不赦的了。”
曾国藩朗声说道:“一个人忽然胸中不正起来,所做出来的事情,便没药救。”
曾贞干不答这话,单向郭嵩焘道:“这末他们三个既已正法,一班朝臣,不见得一个没有牵及的,”
郭嵩焘道:“有是有几个,尚没什么严谴,顶多是勒令休致而已。”
曾贞干又问道:“此次事变,一点没带着我们大哥么?”郭嵩焘摇着头道:“我们这位老先生,和那肃顺,仅不过是个研究理学的朋友。朝廷对于臣下,断无如此吹毛求疵的。”曾国藩正色道:“两宫既能办此大事,公私二字,岂有不能分出之理。”
曾贞干因见曾国藩很觉镇定,方始不提此话。大家复又谈论了一些军务之事,曾国藩始去批札公事。曾贞干便同郭嵩焘二人,也去休息。
第二天大早,曾国藩正在写他家书,忽见曾贞干、郭嵩焘两个,同着彭玉麟一齐走入,不觉一愕。急问彭玉麟道:“雪琴单身来此,你那防地,没有什么乱子么?”
彭玉麟答称道:“仰仗老师的鸿福,门生那里,尚没什么乱子。”
曾国藩听了,便请大家分别坐下。
曾贞干微笑道:“大哥,雪琴已有上谕,放了皖抚。”
彭玉麟连忙接口道:“门生就为此事来见老师的。门生素来不主做官,大行皇上知之甚深。现在东西两宫垂廉听政,大概思加先朝旧臣,也未可知。但是门人决计不敢受命,要求老师快替门生奏辞。”①曾国藩听说,笑上一笑道:“雪琴说的两宫恩加先朝旧臣,倒也不错。昨天我也奉到命我兼那四省经略大臣的廷寄,我已奏请收回成命。”
郭嵩焘岔嘴道:“彭京卿乃是水师之中的元勋。如改文职,确实有些用违其长。”
曾贞干道:“以我个人之意,倒极愿雪琴去做皖抚。因为那儿克复未久,一切的军政之事,本得一位好好的能员前去办理。”
彭玉麟连摇其手的说道:“老世叔不必如此谬赞。世侄万难当此重任。”
曾国藩笑着道:“雪琴不必慌得如此,让我替你去办就是。”
彭玉麟听说,方始大喜道:“倒底老师知道门生的才干。”曾国藩又笑道:“这件事情,你且不必再问,由我一定替你辞去。不过你们九世叔,马上就要前去围攻金陵。长江一带,水师乃是主军。你须好好帮他一个大忙才好。”
彭玉麟急答道:“水师之事,本是门生责任。无论为公为私,敢不尽力。”
曾国藩点头道:“雪琴能够这样,我始放心。”
郭嵩焘坐在一旁,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笑问彭玉麟道:“雪琴京卿,晚生曾经听见你的一件奇事,存诸胸中已久,老想请问,总没机会,今天却要斗胆请问一声了。”
曾国藩听见郭嵩焘说得这般郑重其事,不觉微微地一愣岔嘴问道:“筠仙,你倒底听了一件什么奇事。要问我们雪琴。”
此时彭玉麟的脸上,正在一红一白,很觉现出为难样子。原来彭玉麟还当郭嵩焘问他那桩宓美人的事情,因此有那十分尴尬之色。正是:
无端请问诚堪骇
如此奇文岂等闲
不知郭嵩焘要问彭玉麟的一桩事情,究是何事。且阅下文。
第五一回 缢鬼乞伸冤犹狞面目 王姬甘下嫁别有衷肠
郭嵩焘听见曾国藩如此问他,便笑上一笑道:“后辈前年夏天,偶在天津碰见浙江诗人俞曲园先生,无意之中,说起雪琴京卿小的时候,有件怪事。他说王太夫人,临蓐四日,不产濒危。忽有大风发自窗外,室户自辟,灯烛俱灭。其时房内伴守之人无不惊仆于地。王太夫人也晕绝床上,直过好久,王太夫人方始苏醒,乃生雪琴京卿。王太夫人因见产后甚安,方始对人说道:‘顷见一伟丈夫,面色乌黑,伛偻而入,身高竟与室齐,我便一吓而晕’等语。后辈当时听得曲园先生说得郑重其事,觉得此事似近神怪。不知果有此事否,或是误传。”
郭嵩焘尚未说完,曾国藩、曾贞干一同现出诧异之色的问着彭玉麟道:“真有此事不成,我们怎么未曾听你提过。但是曲园先生是位品重南金的人物,决不至于说慌的。”
彭玉麟笑着点头道:“确有此事,但不知曲园先生闻诸何人所说的?”
曾国藩听说,不禁呵呵大笑起来道:“史传所载,曾有黑面仆射,又有黑王相公,这样说来,不知雪琴前世,究竟为谁?”彭玉麟又笑答道:“此事甚长,门生也因他有些迹近神怪,往往深秘其事,所以并未对着老师和老世叔提及。今天既被筠仙编修提起此事,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门生先世,籍隶江西太和,明洪熙时始迁湖南衡阳,现在所居的那个日查江。先父鹤皋公,曾任安徽怀宁三桥镇、以及合肥梁围镇等处的巡检。娶先母王太夫人后,其为伉俪。直至嘉庆二十年十二月某日,先母方始生我。
“我曾经听见先母说过:生我的那天晚上,风雪严寒,甚于往岁。先父仅任微秩,家境很是艰窘。那晚上守伴的人们,并非丫环仆妇,乃是四邻的妇女。因为先母为人和善,一班老辈姊妹,时常过去相帮先母做事的。先母当时既被那个黑面的伟丈夫惊得晕了过去,那班邻妇,虽未瞧见甚么,但因风声怪异,反而先比先母惊仆于地。等得先母苏醒转来,旋即生我,始将此话,告诸那班邻妇。当时先母和那班邻妇的意思,自然都认我就是那个黑面的伟丈夫投胎的,其实那个黑面的伟丈夫,乃是护卫我的。
“我前生本是一个女子,老师和诸位倘若不信,你们且看我的耳朵,现在还有戴过耳环的穿痕。”①曾国藩、曾贞干、郭嵩焘三个,一听彭玉麟说得如此认真,大家真的围了拢去看他耳朵。及至仔细一看,耳朵之上,并没甚么痕迹。
曾贞干先问道:“雪琴,你耳朵上的穿痕,究在那里,怎么我们都瞧不见呢?”
彭玉麟见问,忽又笑而不言。
郭嵩焘却在一旁啧啧称异道:“这真有些奇怪,岂非活龙活现了么?”
彭玉麟接口道:“此事还不奇怪。先母曾经对我说过一件事情,那才有些奇怪。先父任三桥镇巡检的时候,一天因公进省。先母一个人独居廨舍。头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刚才睡到枕上,忽然听见似有妇女呼号的声音,似在诉说冤苦的样子。幸亏先母的胆子素壮,听了也不在意。哪知一连几天,夜夜都是如此。最后的一晚上,那个女鬼,竟在先母的窗外站着呼号,非但声音更加凄惨,甚至现出其形。”
曾贞干听到这句,忽然拦着彭玉麟的话头,笑问着道:“现出其形,到底怎样一件东西,我是平生最不相信鬼的。”彭玉麟接口道:“据那时先母对我说,那天晚上,约莫在十点半钟的当口,天上的月光很亮。她老人家因为素来没有见过鬼的形状,一时好奇心起,就在帐子缝中,偷偷的朝那窗子外面一看。岂知不看犹可,这一看,也把先母吓得浑身汗毛凛凛起来。你道为何?原来那时没有下着窗帘,月光照着窗子,恍同白昼一般的亮着,窗子又是一面大玻璃,并没甚么格子隔住。当时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岁,满脸雪白,七孔流血的女吊死鬼,把她身子直挺挺的站在窗外,那张红白不分的鬼脸,紧紧的靠在玻璃之上。莫说别的,单是乱蓬蓬的头发,直竖得有一尺多高。你们诸位想想看,这个形状怕人不怕人。”曾国藩、曾贞干、郭嵩焘三个,一齐且骇且笑的答道:“雪琴倒是一个会得传神的好手,我们此刻被你这样一说,仿佛眼睛前头,就有一个形状奇丑的吊死鬼站在这里。”
彭玉麟连点其头道:“我也是照先母口述的。那时的那个女鬼,真的有些吓人。”
郭嵩焘单独问道:“这末后来又怎么样呢?”
彭玉麟道:“当时先母虽然躲在帐子里面,但是觉得那个女鬼,已经瞧见先母在偷看她的样子,顿时又把她那两只极大的血眼一突,一张血口一张,露出白生生的獠牙,大有扑进窗子,要去攫我先母之意。当时先母因为房间业已下闩,既无地方可逃,又没地方可躲,只好悄悄的缩入被中,听天由命而已。又过好久,不见甚么声响,先母忙又轻轻地掀开被窝,往外偷看。忽见一天月色,却将天井里的那些花影,映到窗上,很觉优雅。那个女鬼,早已不知去向。先母至此,还当起先眼花,胆子一大,便也睡去。
“第二天白天,偶将夜间所见之事,述给一位邻妇去听。那位邻妇一愕道:‘夫人所言,莫不是那个陈姓女鬼,又在出现不成。’先母问其底蕴。邻妇说道:‘此地本非廨舍,乃是陈姓孀妇的住宅。因为这个陈姓孀妇,颇有几分姿色。她的堂房伯伯,本是一个无赖,一晚上吃醉了酒,忽去调戏。陈姓孀妇自然不肯允从,当场哭骂起来。那个堂房伯伯,老羞成怒,竟把陈姓孀妇饱打一顿,方始走出。不料陈姓孀妇,就在当晚上,一索子吊死了。那个堂房伯伯,便去买上一口薄皮棺材,将那陈姓孀妇埋了,诡称是暴病死的。当时的四邻,虽然无不知道此妇死得冤枉。因为惧惮那个堂房伯伯,是个无赖,不敢多事。此室旋为官中价买,改作廨舍。这件事情,先后不到十年。谁知这个陈姓女鬼,大概冤魂不散,常常出现。以前官府,明明知道,也不过问。昨晚上她的出现,并非要吓夫人,定是来求夫人替她伸冤的。’
“先母听了此话,等得先父由省回廨,即把此事告知先父。先父即去禀知邑尊,又请那个邻妇作证,旋将那个堂房伯伯缉获到案,一鞠定谳。问斩之日,先母梦见那个女鬼亲去道谢。”彭玉麟说完这话,笑问大家道:“你们说这女鬼,是不是活龙活现的呢?”
郭嵩焘道:“敬鬼神而远之,孔圣人本已说得清清楚楚。这样看来,鬼是有的。”
彭玉麟听说,又对曾国藩说道:“老师,六合县的那位温忠愍公,他竟前去托梦百姓,说他已奉上帝封为六合城隍,岂不更奇。”
曾国藩道:“正直成神,史书所载甚夥,并不为奇。”曾国藩说到这句,忽问曾贞干道:“你知道城隍二字,典出何处?”
曾贞干答道:“据俗谚说,省城隍例于阳世巡抚,府城隍例于阳世知府,县城隍例于阳世知县,土地例于汛地。典出何处,倒未知道。”
曾国藩又问郭嵩焘和彭玉麟两个道:“你们二位,应该知道城隍二字如何解法。”
郭彭二人,都一愣道:“这倒有些答不出来。”
曾国藩道:“《礼记》祭法曰: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郑注谓百家以上共立一社,今时里社是也。此即后世祀土地神之始。至城隍则始于春秋时四墉之祭,或引礼坊与水庸为证。然孔颖达谓坊者所以畜水,亦以障水,庸者所以受水,亦以泄水,则是田间沟塍,非城隍也。夫土地之所包者广,城隍亦止土地之一端,宜乎土地大而城隍小。然城隍必一州一县始有之,而土地则小村聚中亦无不有。此城隍之神,所以反尊于土地也。城隍与土地皆地祗,非人鬼。然古者以句龙配社,王肃之徒,并谓社即祀句龙,则如吴越以庞玉为城隍固不足怪矣。”曾国藩说完,郭嵩焘、彭玉麟、曾贞干三个,敬谨受教。
这天大家又畅谈了一天。第二天大早,曾贞干便与郭嵩焘二人,辞别曾国藩,迳往安庆去了。彭玉麟也想辞行,遇返湖口防地。曾国藩留住他道:“雪琴,你再在此地耽搁一两天,我还有事情与你商量。”彭玉麟听说,当然住下。
就在这天的傍晚,曾国藩忽据戈什哈入报,说是欧阳柄钧大人,新从湖北到来,有事要见。曾国藩一听他的内弟到了,连忙吩咐快请快请。等得欧阳柄钧走入,一见彭玉麟在座,赶忙见礼。原来欧阳柄钧,虽是曾国藩的内弟,因为才具不甚开展。从前在京,既不能扶摇直上。出京以后,凭着曾国藩的面子,荐到胡林翼那儿,无非委在粮台上办事。这几年来,银钱虽然弄了几文,可是他的官阶,还是一个记名知府。此次因奉胡林翼之命,去到四川成都,和那川督骆吁门①有所接洽。眼见翼王石达开已被骆吁门生擒正法。入川一路的发军,也和北进的那个威王林凤翔一样,都是寸草未留,全军覆没的。骆吁门因见欧阳柄钧到得很巧,正遇着在办保案的时候,看在曾国藩的面上,便也送他一个异常劳绩。欧阳柄钧于是便以道员送部引见。此次顺道祁门,特来一见他的姊丈。他和彭玉麟本是熟人。相见之下,各道一番契阔。
说了一会。始向曾国藩说道:“姊丈接到骆制军的喜信没有?”
曾国藩听了一愣道:“甚么喜信,我没有知道。”
欧阳柄钧道:“骆制军已将入川的发军,伪翼王石达开生擒正法了。”
曾国藩和彭玉麟二人一齐喜道:“此人一除,现在发军之中,只剩伪忠王李秀成一个了。这真正是新主的洪福。”彭玉麟又问欧阳柄钧道:“我不知几时,还听见一个传言,说是骆制军想将石达开招抚的,怎么又会把他擒下。”欧阳柄钧道:“此次兄弟奉了胡润帅所委,去到成都,和骆制军有件紧要公事接洽。等得兄弟一到,骆制军正奉到将那石达开就地正法的上谕。骆制军亲自验明正身,始把石达开绑到青羊宫前正法。
“哪知成都的老百姓们,忽然起了一派谣言,说是正法的那个石达开,乃是石达开的干女婿姓马的。至于石达开的本人,早已先期走出,到了峨嵋山为僧去了。”
曾国藩急问道:“这末骆吁帅听了此等谣言,你瞧他是何态度?”
欧阳柄钧道:“我瞧他很是镇定,对于这些谣言,不过一笑置之。”
彭玉麟岔嘴问曾国藩道:“老师此问,是甚意思?”
曾国藩道:“骆吁帅也是现今督抚之中的一位为守兼优的人材。虽然不能及你和季高两个,可也不在润芝、少甚之下。他若明知生擒的那个石达开是假,有意袒护部下,诳骗朝廷,一闻此等谣言,心里一定有点愧恧;至少要命成都、华阳两县,禁止造谣之人。若是他有把握,认定所擒的石达开是真,他的态度,决不为那谣言所动。”
彭玉麟听了,很悦服的说道:“老师此言,竟是观人于微。一个人若没慎独的功夫,一遇失意之事,无不大乱章法。骆吁帅既能如此镇定,想来不会捉到假的。”
彭玉麟说到此地,便问欧阳柄钧这回四川官兵得胜之事,可曾晓得一些。
欧阳柄钧道:“我到成都,石达开业已捉到。不过那件奏捷的折子,我却亲见。再加沿途听人传说,合了拢来一看,骆制军的奏报,倒也没有甚么十分夸张的说话。”
曾国藩道:“你既蒙骆吁帅保了道员,送部引见,两宫召见你的时候,一定要问起四川的军务的。你若奏对不出,那就辜负骆吁帅的栽培了。”
欧阳柄钧道:“骆制军也是这个意见,所以才把奏捷的折子给兄弟去看的。”
彭玉麟道:“这末四川的百姓,怎么忽会起了这个谣言的呢?”
欧阳柄钧道:“石达开入川的时候,本来想先占湖北的。嗣因胡润帅和官中堂二人,把那武汉三镇,守得犹同铁桶相似,石达开方始知难而退。那时伪军师钱江,曾经有书劝他,说是万万不可派军深入腹地。第一上策,速返南京,代他调度军事,腾出他去北伐。第二中策,也宜进兵汴梁,可以兼顾秦晋。若是决计冒险入川,便是下策。谁知石达开因负一时之气,无暇计及万全之策。他的入川宗旨,本是明知吉少亡多的政策。
“后来石达开忽于黄州地方,得着一个名叫唐媚英的才女。当时他的部下,个个都劝他收作妾媵。因为石达开的一家八十余口,都为伪北王韦逆所害,身边没有伺候。石达开却不以此言为然。只因那个唐媚英,非但真的有才,而且兼之有貌,一时不忍纵她而去,即把她收为义女,以塞众口。时人称呼石逆军中的四姑娘其人,就是此女。一天行到巴东地方,又捉到一个河南秀才,名叫马秉恩的。石达开见他人还长厚,留于军中,办理记室。无如所拟文书,极其平庸,件件须得四姑娘笔削过的。好在石达开那时手下的兵弁,号称三十万,自然何在乎多用一人。
“有天晚上,四姑娘把她手批的紧要军书,拿去给石达开画行的时候,忽然将脸一红,很露腼腆之色,似有说话要说的样子。石达开觉得很是奇怪,便寒笑的问她,有何说话,尽管直言不妨。四姑娘方才老实说出,她愿嫁给姓马的为妻。当时石达开听了大笑起来道:‘我儿若欲择婿,我的军中,文如子建之才,武似孟贲之勇的,何止车载斗量,为何单单取中这个腐儒。’
“四姑娘却答道:‘孩儿别有用意,爹爹不必顾问。只要成全这段婚姻,那就感激不尽。’“石达开听说道:‘既是如此,我就命人替你执柯。’“哪知那个姓马的,对于执柯的一口拒绝,毫无转圆之法。石达开据报,更是奇怪起来。后来仔细一探,方才知道姓马的拒绝婚事的理由,极其平常。无非第一样怕的是,四姑娘乃是石达开的爱女,恐怕王姬下嫁,驾驭不住,以后反受其累。第二样怕的是,他的为人,既少无贝之才,又少有贝之才。一个穷措大,怎敢贸然答应娶亲。石达开既然明白姓马的两个意思,复又命人前去解释他听,教他对于两桩事情,一桩都不必发愁,他能帮他办妥。姓马的至此,自然感激万状,乖乖答应。成亲之后,姓马的虽然一交跌在青云里了,自知别无所长,仍旧按步就班的做他记室。那位四姑娘对于闺房之事,倒也并不去注重。也是仍替她的义父,日日夜夜的擘划军务。
“有一天,石达开坐在行军帐中,瞧见四姑娘手不停挥的替他办理文书,他就寒笑对着四姑娘说道:‘我儿自从认识为父以来,倒也化了不少的心血。现在你的婚姻大事,既已成就,应该可以享享闺房之福的了。为父不日就要入川,因思兵凶战危,打算不将你们夫妇两个带走,留在此地听候我的信息再讲。’
“石达开在讲说的当口,四姑娘起初时候,还当她的义父和她在说玩话,后来越听越真,方才放下笔杆,望着石达开说:‘爹爹方才的说话,还是真的假的。’“石达开答道:‘为父爱儿心切,怎么不真。’“四姑娘听到这句,吓得走去噗的一声,跪至石达开的面前,涕泪交流的说道:‘女儿蒙爹爹不以外人看待,衣之食之,且配婚姻,无异亲生。平时每想答报大恩,只恨没有机会。现在爹爹的大军入川,正是女儿的机会到了。怎么爹爹竟要把你的女儿女婿留在此地,不知爹爹别有用意没有?’“当时石达开一见四姑娘说得那样恳切,急把四姑娘扶起道:‘为父并无他意,不过怕的是兵凶战危,你们夫妻两个,又未受过天国之恩,所以不教跟了前往。’“四姑娘又说道:‘女儿夫妻两个,就算未曾受过天国之恩,却受过爹爹的一番大德,怎能不教我们同去。’“石达开听了忽又笑着道:‘我儿既要同去,为父多有两个帮手,岂有不乐之理。这末决不许哭,准定同走便了。’“四姑娘听见石达开许她同走,方始破涕为笑的问着石达开道:“爹爹此地起程,打算如何进兵。’“石达开答道:‘我想步那三国时代邓艾的后尘,即从陰平进兵。’
“四姑娘听了大不为然的答道:‘此事爹爹得斟酌,一则时代不同,二则川督骆秉章,也是一个知兵人物。陰平地方,只可偷渡,不可拒战。倘遇有兵把守,我军便没退路。’“石达开听了四姑娘之言,连说此言有理。后来石达开就变了宗旨,先去联络川边土司,有个姓巫的土司,首先和石达开通了声气。石达开即从万山之中,绕道的到了川边。”
欧阳柄钧一直说到此地,忽见曾国藩的老家人曾贵,亲自送进一封书信,呈给曾国藩去看,便把话头停下。正是:
漫言烽火连三月
毕竟家书抵万金
不知曾贵送进来的那一封信,又是谁的,且阅下文。
①彭玉麟在大乱之后,即以其女金儿,配与俞曲园之孙陛云探花为室;并与曲园老人筑室湖滨,诗酒往还以娱暮景。作者此回之事实,全采曲园之笔记。
第五二回 石达开飘然引去 周天受率尔求援
欧阳柄钧停下话头,便去低声的问着彭玉麟道:“我在湖北的时候,没有一天不听见那个红孩儿的声名,雪琴京卿,你倒说说看,此人可有甚么真实本领?”
彭雪琴因见曾国藩凝神一志的在看书信,不便高声说话,便将欧阳柄均的衣袖一拉,二人同到窗前,伏在栏干之上。彭雪琴方才答着欧阳柄钧的说话道:“陈国瑞的历史,我却知之最深。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长毛掳去。年纪虽小,确具一种天生的神勇,每逢出战,不管胜仗也好,败仗也好,非得一口气手刃几十个人,方能过瘾。当时的一班老百姓,个个说他杀星转世,只要一见了他的旗号,连小儿都不敢夜哭。后来忽被黄开榜总镇所得,认为义子。那时他的年纪,还止一十四岁。平日喜着红色衣服,一出打仗,在那战阵之间,驰突冲越,犹同一团火球一般,因此贼中替他起了一个红孩儿的绰号,无人不避其锋。
“适值僧王攻打白莲池不克,正在无计可施之际,黄开榜总镇就把国瑞保举上去。僧王本已久闻其名的,一见大喜,命他去打白莲池的头阵。
“因为白莲池的地方,本是山东捻匪的老巢,连岩斗绝,仅有一径可通。当时国瑞即率手下健儿五十人,乘那黑夜,从山后最险峻之处,暗暗的攀藤爬石而上,不到四更天气,业已蹿到贼人的老巢后面。那时贼人因为击败了僧王,骄气正盛,又值深夜,都在熟睡的时候,国瑞便出其不意,放起一把野火。贼人不知到了多少官兵,顿时大乱。然也有几个悍贼,持了快枪,瞄准国瑞就放。岂知国瑞矫捷如同猿猴,直至子弹近身,方始一跃而起,离地数尺,能将子弹一一避过。有时子弹飞过他的颊边,他只骂声入娘贼,这火爇的家伙倘若一着老子的皮肉,倒也有些麻烦。可是子弹仿佛也会怕他,从来没有一次打着他身上的。及将白莲池一占,僧王非常高兴,便拊着国瑞的背脊,大赞他道:‘咱统十万大兵,费时六月,不能克此。你这小小孩子,竟能一晚上的工夫,灭此老巢,真是咱们的大帅了。’于是陈大帅之名,播诸天下。国瑞也能奋发天性力报僧王。去年因被左季高调到浙江,委署处州总兵,所以僧王与英人开战,每次失利,倘若国瑞还在僧王手下,大沽口的一役,胜败正未可知也。”
彭玉麟说到此地,曾国藩已将那信看完。便问彭玉麟和欧阳柄钧二人道:“你们两个,几哩咕噜,究在谈些甚么?”
欧阳柄钧便回到原处坐下,指指彭玉麟道:“我见姊丈在看书信,所以在和雪琴京卿谈那红孩儿陈国瑞的事情。”曾国藩听说道:“此人的神勇,却也不亚鲍春霆。不过性子不好,所有礼貌之间,得罪于人的地方不少。”
彭玉麟接口道:“他对僧王,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的说个不休,何况他人面前。”
欧阳柄钩直至此时,方去看了一看信封面上之字。便问曾国藩道:“这不是家姊写来的信么,我们几个外甥甥女,大概也长成人了。”
曾国藩蹙额的答道:“孩子多,我又为了国家之事,不能回家教养,倒使令姊很费心的。”
欧阳柄钧道:“家姊人本贤淑,且又深明大义,姊丈乃是尽心王事,我们家姊,不见得会怪着姊丈的。”
曾国藩竟被欧阳柄钧如此一说,反而笑了起来道:“你们令姊来信要钱。她说连岁荒歉,田中颗粒无收,男女孩子渐渐长成,家用浩大。她说很盼望纪泽早些娶亲,所有家事,她便不问。”
欧阳柄钧笑着道:“姊丈现在已经做到封疆大员,对于府上家用,也应该稍宽一点的了。家姊所说,无非也是此意。”曾国藩大摇其头的答道:“勤俭家风,乃是《朱子格言》说的,莫说现在我也没钱,就是有钱,自奉也不宜太厚。”彭玉麟岔嘴道:“一份人家的家用,也要称家之有无而讲,过费果然不好,过省也觉非是。”
曾国藩笑着接口道,“这末雪琴既是如此说法,何以从前你们的那位永钊世兄,仅不过修造老屋,化费了二十串钱,你就大发议论起来的呢?”
彭玉麟不敢和他老师辩驳,单是笑而不言。
曾贵在旁忽来插口道:“在家人的愚见,也赞成彭大人的说话。以后若寄家用,大人真的须得稍为宽裕一些才好。”
曾国藩对于曾贵这人,本是另眼看待的,当下便笑答道:“这末我就看你之面,每月加寄家用银二十两便了。”
曾贵连连的答道:“大人今儿怎么这般高兴,竟和家人说起笑话来了。”
曾国藩忽然站了起来,肃然的说道:“我因你是我们三代的家人,一看见你就会想到我那两代的亡亲。此刻并非在说笑话,无非存着追远的意思。”曾国藩说到此地,方才重又坐下。
等得曾贵退了出去。欧阳柄钧又接续说道:“石达开当时既到川边,姓巫的土司,又有兵力,四川省军,每次都吃败仗,所以骆制军才有招抚石达开之意。后来四川松藩镇总兵周大发,献计于骆制军。他说巫土司虽与石达开联合,抗拒天兵,无非受了石达开的蛊惑,说是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不能由满洲人去做。巫土司的头脑,本来很是简单,一被石达开包围,已经不能自主。再加那个四姑娘,真是能说能话。民间谣言,还有人说巫土司中了美人计的。又说职镇衙内,有个姓雷的文案,他和巫土司的老子,曾经换过帖子的。他说巫土司为人,最贪货利,大帅若能拚出两三万银子的珍宝。他愿亲去一走。办得好,能教巫土司缚了石达开来献,否则也要教巫土司袖手不管。石达开只要一离开了巫土司,言语不通,道路不熟,军粮既缺,子弹又少,还不是一个瓮中之鳖,釜中之鱼么?
“当时骆制军听了周总兵的计策,便命藩司算出三万两银子,命人设法采办奇珍异宝,交与周总兵转交雷文案,去与巫土司接洽。不到两月,周总兵接到雷文案的密报,说是巫土司收到珍宝,已允缚了石达开来献。不过只能计取,不能力敌。因为石达开手下,确有二三十万长毛,躁之过切,反而误事等语。周总兵便去禀知骆制军。骆制军不动声色,暗派省军五万,分为二十路绕道川边,以防石达开蹿往他处。
“那时巫土司既与省中通了声气,正想设法下手的时候,石达开倒还不甚觉得怎样;那个四姑娘,确是有些机警,早已瞧出情形不对,立请石达开连夜离开巫土司的辖境。石达开还想一路路的前去通知他的队伍。四姑娘泣告道:‘爹爹,此时要保性命,不能再顾队伍。因为一被姓巫的知道我们识破其坚,他就准和省军里应外合的来向我们开战。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形,真所谓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再加之人地生疏,民心未得,万万没有胜算可躁。’“石达开听了四姑娘之言,方始醒悟。正拟率领他的坐营而走。四姑娘又慌忙止住道:‘爹爹且慢,女儿还有另外办法。’四姑娘说完话,即把她的汉子马秉恩唤到石达开的跟前,要教石达开和马秉恩两个,互换衣服,仿照陈平六出奇计的办法。石达开至此方知四姑娘真有见识,真有远虑,她的要嫁马秉恩,乃是先结以恩,继激以义,完全为的是石达开一人,并非为她自己。原来那个马秉恩的相貌,竟和石达开一模一样的。”曾国藩一直听到此处,急接口道:“这样说来,骆吁门果中那个四姑娘的移花接木之计了。”
彭玉麟也插嘴道:“骆吁门的镇定态度,或是故意装出来的。”
欧阳柄钧道:“以我之见就算骆制军杀了一个假石达开,却和杀了真的一样。”
曾国藩问他此话怎么解法。欧阳柄钧道:“大不了真的石达开去到峨嵋山上修行,难道单身一人,还会死灰复燃不成。在石达开个人说来,可以多活几年,可以保全首领而死,自然不无好处。在大清国说来,究有甚么大关系呢?”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话倒也别有见解。石达开果肯死心塌地的为僧以终,真与国家无关。”
彭玉麟便请欧阳柄钧接着说完。
欧阳柄钧道:“当时石达开见他义女如此待他,不觉洒了几点伤心之泪,方和马秉恩互换衣服,连夜率了坐营,就向前奔。因为没有目的,一直到了一座名叫大堡埔的谷中,方才札营。算算地方,虽也离开巫土司所居之处,约有七八十里了。不过到了一座深山,非但无米可买,无菜可购,而且连水都没一点的。石达开到了那时,忽又对着四姑娘垂泪的说道:“为父不听钱军师相劝之言,负气至此,如今看来,悔无及矣。”
四姑娘忙安慰石达开道:“爹爹不必伤感,且请保重身体要紧。不是做女儿的,直到此时,还要埋怨爹爹。爹爹不听钱军师之劝,固是大大失着。就是不赞成女儿的阻止入川之计,未免太觉负气。现在事已至此,快请爹爹趁早单身走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存身。女儿还有一句最后的忠告:天国自从东北二王,自相残杀以来,已现不祥之兆。钱军师的本领,真正的不下诸葛武侯。他的一走,天国无可救药,已可显见。”
欧阳柄钧说到此处,忽朝曾国藩和彭玉麟二人一笑道:“那个四姑娘,她还称赞姊丈,雪琴京卿和左季帅三个为清朝三杰呢。”
曾国藩连连摇头慨叹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之话,确非空论。就以这位四姑娘的才具见识而论,何常亚于我们须眉。倘若命她独当一面,古时候的那位梁夫人,未必专美于前呢?”
彭玉麟也皱眉的说道:“四姑娘倒是我们的一位知己。话虽如此,我们自从军兴以来,转眼之间,已经整整十年了,大敌尚未平靖,朝中又在多事,不免为痴儿女子所笑矣。”欧阳柄钧道:“雪琴京卿和姊丈两位,我敢说一句,太平天国的四个大字,一定消灭在你们手里的。我这个议论,倒并不是拾那四姑娘的牙慧。现在姊丈、雪琴京卿和左季帅三个人的舆论很好,迟早之间,自能收拾这个残局。”
曾国藩不答这句,单问欧阳柄钧道:“这末当时的石达开,究竟可肯出亡呢?”
欧阳柄钧摇头道:“这倒不知,兄弟连那四姑娘的下落,也探不出。方才所讲的事情,大半就是民间的谣言。官家自然不肯承认此事。”
彭玉麟道:“照我的眼光看来,四姑娘既未捉到,石达开遁迹峨嵋的说话,或者非假。”
曾国藩听了,反而不敢即下断语。他们三个又谈了一会,也就各散。
第二天,欧阳柄钧怕误限期,便辞别了曾国藩,自往北京办理引见之事去了。曾国藩又和彭玉麟两个,商议了一天的军事计划,方让彭玉麟回到湖口。
这年的十二月里,曾国藩连得各处捷报:第一是曾国荃进兵安徽芦江县,连克泥汊口,神塘河,东关等等要隘。军威所至,势如破竹。并奉到大行皇帝颁赏遗念衣服一箱。第二是鲍超破贼于青阳地方,斩杀首级六千余。第三是杨载福、塔齐布、张玉良等等,分别击平江西边境之贼。第四是左宗棠破贼于大镛岭。曾国藩自从带兵以来,只有这次最是高兴。度岁之后,二月中旬,又接到左宗棠于初九那天克复遂安县,说是可以从此打通运米往浙之路。没有几天,又接到曾国荃于二月十五那天,破贼于安徽的桐城闸。三月初上,又接到彭玉麟夺回小孤山之信。
并附诗一首是:
红巾遍地受兵灾,青锁眉峰久不开;十万军声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①回。
四月初上,曾国藩又得各处的捷报:一是刘秉璋、徐春荣,逐走河南的伪来王陆顺德。二是左宗棠连获胜仗于江山、常山之间。三是曾国荃克复金柱关、东梁山、芜湖等县。四是李鸿章令刘铭传进兵于江苏南汇县的周浦镇。五是李鸿章的兄弟李鹤章率同洋兵向齐文、华尔等人,大败贼兵于上海徐家汇等处。斩首三千人。
不料十二月里,忽接曾贞干因伤殁于安庆军次的噩耗。曾国藩一得此信,竟把一年来的高兴之事,统统付诸流水。赶忙漏夜赶到安庆,一见曾贞干的棺木,哭得直至晕去。幸亏郭嵩焘帮同救醒,即在军次开吊。不久奉上谕,说是曾贞干立功甚多,予谥靖毅,并准于本籍及死事地方建立专祠。曾国藩见了此旨,心里稍觉安慰一点,乃于同治二年正月二十八日,由安庆东下视师。
及至芜湖,忽闻天国丞相孝天义,朱衣点二人,各率大军五万,围攻常熟,异常危急。疾忙咨李鸿章遣派大兵救援。三月底边,李鸿章始将孝天义,朱衣点二人擒获,就地正法。
又过几天,奉到曾国荃升署浙江巡抚。左宗棠升补闽浙总督的上谕。回到安庆,急替曾国荃草折奏辞。上谕不允所请。曾国藩不得已,只好函知曾国荃暂时受任,且俟大局平定再辞。曾国荃因见朝廷恩养有加,立志报国,乃率李臣典、萧孚泗、郭松林、郭嵩焘,直攻金陵。那时欧阳柄钧,业已奉旨发往江苏以道员候补,也在曾国荃的军中,充当粮台之职。
四月下旬,曾国荃连克南京的雨花台,以及聚宝门外的石垒九座。无奈太平天国的天皇,因见金陵地方,万分危急,飞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各率大军二十万,有意往来于浙江、江苏之间,用那围魏救赵之计。这样一来,曾国荃却大大的受了一个打击,几乎将他的前功尽弃。后来多亏彭玉麟、左宗棠、李鸿章等人,感激曾国藩的提拔,大家各将安徽、江西、浙江三省境内的大股敌军,次第肃清,去了金陵的羽翼,曾国荃方始能够克竟全功。
不才做到此地,只好暂将曾国荃这边的军事,停叙一下。
先把左宗棠进兵浙江的事情,从头叙完,文势始能连贯。
原来左宗棠从前虽奉帮忙曾国藩大营军务之命,倒底不是主体官儿。直到咸丰十一年十月,始以太常卿督办浙江军务,提镇以下统归节制,这样一来,便是钦差大臣了。同治元年二月,复拜浙江巡抚之命。不过那时的浙江省,浙西方面的嘉兴府,浙东方面的金华、严州、处州、宁波、绍兴、台州,各府县城先后都为太平天国方面所踞,仅仅乎徽州、温州二府,以及湖州一府,尚为清国所有。
这末那些地方,怎样失去的呢?因为咸丰乙未十月,江苏、安徽两省的乡试,是借浙江贡院举行的。两省赴试的秀才,以及姻娅仆从人等,都从皖南到浙,所有人数,约摸计算,总在二万以上。所以浙江的关卡要隘,虽然挂着盘查坚宄的那块虎头牌子,可是对于奉旨乡试的考相公,怎好细细盘诘。因此之故,天皇便派几个伶俐将弁,冒充赴考秀才,混入浙江,侦探报实。其时浙江巡抚罗遵殿,莅任未久,正值宁防告警。石埭的天国军队,蹿入粽子店、蓝田岭等处,副将石玉龙、游击申明照、守备郑国泰等人,统统阵亡。提督周天受,复以黄池兵退,雪片般的公事,向着罗巡抚请援。罗巡抚瞧出周天受不足御寇,又知郑士魁的一军,驻扎高淳地方,飞奏朝廷,请与宁防军,用为犄角之势。复函商两江总督,请以徽防军兼总宁防。商议尚未就绪,可巧江南军攻克南京城外的九-洲。天皇洪秀全,异常害怕,急召忠王李秀成问计。
李秀成便同侍王李世贤,率领冯兆炳、巽廷彩、陈炳文、谭孝先、陈耶书、李尚扬等天将,暗由六合渡江,集中芜湖,谋攻浙江,以分江南军之力,便能解去金陵之围。于是趁着官兵各在过年的当口,即率大军,由南陵地方直趋浙境。浙江提督周天受据探报知,仅派两员守备,各率官兵二千,前往御敌。官兵一见敌人多他十倍,并未接战,早自溃散。李秀成的军队,当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连陷泾县、太平、旋德、宁国四县。周天受连连的遣兵调将,已经无救。到了二月初三那天,广德州又陷。这样一来,浙省的门户尽失。李秀成乘胜进兵,直趋东亭湖。初八黎明,又陷安吉。十三日又由泗安陷长兴。那时的浙江省城,已经岌岌可危。还要老天真不做美,一连五天大雪,遍地河冻,水上可以行车。逃难的百姓,都从城上出奔,因为杭州城垣,已闭多日了。正是:
既愁白雪连天降
复见红巾卷地来
不知杭州究是何日失陷,且阅下文。
第五三回 援安吉大败梅溪 弃杭州重奔宁国
长兴既陷,省垣自然岌岌可危。在那广德州未失之际,杭垣的绅矜,就去献策于罗遵殿抚台道:“广德州乃是浙江的紧要门户,现在既被贼军攻破,杭州便没甚么保障。快请大公祖迅调劲旅,径出独松关,以便分扼泗安、东亭湖南两路;再能调出一军,前去屯于百丈关,更是固守边圉的要着。”罗抚台蹙额的答道:“现在本城,仅有李定太的一军,虽然号称十营,实在的人数,只有二千。前几天曾上公事,说是拟离此他往,还是兄弟苦苦相留,方始未定,诸位教兄弟调出劲旅,请问那儿去调呀。”
众绅矜听说,不觉一齐大惊失色的道:“怎么,偌大的一座杭州城,又在军务时代,竟没兵士可调,已是奇事。李定太吃了国家的俸禄,见敌就想逃走,难道大公祖不好立请王命杀他的么,这更是奇之又奇的了。”
原来,前清的王命,只有总督巡抚,有这东西,仿佛和明朝那柄可以先斩后奏的上方剑一样。不过明朝的上方剑,不是个个节度使,或是巡按使、观风使所能有的,非得皇帝指名钦赐不可;任满之日,且须缴还。清朝的王命,不是跟着个人走的,乃是跟着总督巡抚的缺分走的。只要一做到总督,或是巡抚,便有立请王命随意杀人的权力。照大清会典所载:这个王命,文官可以杀至藩台,武官可以杀至提台。所以清朝的总督和巡抚,威权是很大的。
后来清朝的皇帝,因见总督、巡抚的威权太盛,恐有尾不大掉之势,故又兴出一个例子。藩臬两司,可以会同奏参督抚。这道奏本,却须督抚转奏;督抚心里不论如何不愿,此折不能不代奏的。这就是防范督抚滥用王命的补救。否则只要督抚一与藩台以下,或是提台以下的官员不合,大家岂不被他杀尽。后来虽可平反,滥杀的督抚可得死罪;但是那个冤枉被杀的人,可是不能复生的。本书原有兼记清朝法典的宗旨,所以附记于此。
现在接说当时的那位罗抚台听得那班绅矜的说话,很觉有些颟顸。忙又细细的解释给大家去听道:“诸位方才所说,却也有理。但是以局外人来论局中的事情,稍觉有点隔阂。殊不知本省的军队,早经派出外府防御,若要添募,非得请旨定夺。兄弟的未曾请旨添募,一因初到贵省,赶办不及。二因既要募兵,须有现成嫡款;虽可仿照湘军、淮军,奏请各省协饷。可是这道本章奏上,照例是发交户兵二部议覆的。倘与户兵二部的堂官,没甚私交,就是奏上十本百本,也没效验。诸位都是本省巨绅,当然出过任的,也该知道部里的弊病。至于李定太的一军,他是客军,行动本可自主。若因此事,就请王命,那也不成说话。”
众绅矜听了罗抚台的说话,个个弄得哑口无言。
罗抚台忽见众绅矜没有说话,他又说道:“诸位既是来此指教兄弟,兄弟很是感激。且俟兄弟将那李定太请来一商,只要他肯答应,兄弟一定立饬藩司替他筹措行军款项,请他径出独松关就是。”
众绅矜听说,只好又诚诚恳恳的叮嘱一番而退。
罗抚台一等众绅矜走后,立即命人拿了愚弟帖子,去请李定太到衙谈话。并且预先传谕文武巡捕,说是停刻李大人到来,须得升炮。
照前清的仪注,抚台是例兼着兵部侍郎衔的,总兵应该归他节制;既有上司下属之分,总兵便须落官厅,上官衔手本。抚台和他客气,进见以后,抚台方命请轿,开麒麟门,升炮送客,所以总兵去见抚台,谓之软进硬出。软进者,总兵的轿子停在上堂外面,先落官厅,后上手本,自居下属之礼。硬出者,抚台因他乃是二品大员,却用并行官阶之礼待之。那时的罗抚台竟以硬进硬出的仪注相待李定太起来,无非要他去挡前敌,保守杭州城地而已。
李定太一见罗抚台如此相待,心里早已透亮。及听罗抚台请他率兵径出独松关前去扼守泗安、东亭湖两路,于公于私万难推托,只好一口答应。
哪知藩司筹拨出发之费,耽搁了一天;李定太守候运兵船只,又耽搁了一天;到了湖州,又多住了一宵;尚未赶到泗安,已据探子报到,说是泗安、东亭湖两处相继失守。李定太闻报,只得改援安吉。及至赶到安吉,安吉又已失守。连连下令退却。已经不及,便在梅溪地方,算与李秀成的军队打了一仗。无如李定太的人数,仅止二千;李秀成的人数却在二十万以上。寡不敌众,当然吃上一个大大的败伏。急又下令退守湖州,刚刚扎好营盘,第二天的拂晓,李秀成的部将陈坤书、李尚扬,已来进攻。第一个要隘的青铜桥,守兵只有三百人,不战而溃。
陈坤书、李尚扬跟踪进扑,势甚危迫。李定太忙与绅士赵景贤、湖州府知府瑞春、归安县知县寥宗元等人,一同登城守御。大家犹未议出办法,陡被敌军的一颗落地开花大炮,轰隆隆的一声,不偏不正的恰恰打在青铜门下,立时击毙官兵二百余人。李定太首先吓得牙齿打战的向着众官说道:“长毛的大炮厉害,我们血肉之躯,怎么可以抵挡。”李定太一边说着,一边就想避下城去的样儿。
赵景贤本在曾国藩军中干过大事的,只因受过李秀成的好处,曾经设过誓的,以后不与李秀成直接作战。曾国藩倒说他有义气,知信守,准许他不与李秀成直接作战。可是京中的一班多嘴御史,不肯放他过门,狠狠参上一本,赵景贤便得军职永不叙用的处分。①他就看破世情,飘然的回到湖州家乡,原想终老林泉的了,不防敌军又来攻打他的乡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一见李定太讲出这般话来,立把他的双目一突,红筋迸起的厉声说道:“总戎一退,军心自必大乱,此城益发难保。日后果有甚么疏虞,总戎须担责任。此间中丞,我虽不能直接讲话,曾涤帅倒还相信我的句把言语。”
李定太为人,本极刚愎,对于一个永不叙用的赵景贤,本来不在他的心上。起初瞧见赵景贤对他那种凶相,已经大为不然;再加怪他扰乱军心。正待发火的当口,又听到赵景贤说出曾国藩的字样,方始软了下来。陪着笑脸说道:“赵大人不必发火,兄弟若不重视贵处,何必前来拚命保守。不过我们大家站在此地,若被大炮打着,倒犯不着。况且赵大人又是一位磐磐大才,将来必要大用,应该留着此身,以报国家。快快同了诸位,去到敝营,商量御贼之法才是。”
廖宗元也怕李赵二人,闹了意见,官绅不和,更加不妙。赶忙一手一个,拉着赵李二人下城,一同走到李定太的营内。
大家正在打算赶紧招募乡勇守城的时候,忽据探子飞报前来,说是记名总兵曾秉忠曾大人,亲自率领长龙炮船六十艘已由吴口震泽,衔尾鸣鼓而至,军容非常壮盛,一到青铜门外,便与长毛大打一仗,长毛不能支持,已沿太湖直趋夹浦去了。李定太听了方在大喜。
廖宗元却跺足的说道:“这样一来,省垣危矣。”李定太不以此话为然,正想有所辩论。
廖宗元道:“李大人不必争辩,但愿省垣安稳,那才一天之喜,倘若被我料中,浙省人民便无噍类矣。”
湖州府知府瑞春插嘴道:“李大人要在此地保守城池,不能兼顾省垣,如何是好?”
赵景贤踌躇道:“这倒是桩难事。”
那时李定太的私心,本也不想回省,索性向众位官绅讨好道:“兄弟既受罗中丞的嘱托,来此御敌,自然只好专顾此地。”大家听了,也没别的办法。
谁知没有几天,即得省城失守的信息。
原来罗抚台自从打发李定太出省之后,满望李定太能将长毛击退。只要泗安、东亭湖两路未失,省垣还不碍事。不料李定太一出省垣,罗抚台即据四处探子分头去报,说是李定太尚未赶到独松关,泗安、东亭湖等处,已经失守。长兴县是十三那天,被贼攻破。武康、良渚等处是十七那天被贼攻破。罗抚台一闻这等信息,只是急得跳脚,但是一无办法。
正拟飞檄苏皖赣几省乞援的当口,又据抚标中军罗丹忱面奉,说是今天黎明时候,武林门外忽有几十个本地土匪,闯进城来,标下正待亲自前去捉拿,究又不知去向。罗抚台听说,皱皱眉头道:“土匪虽没长毛厉害。你们职守所在,也应该仔细一点才好。”
罗丹忱尚未来得及答话,统带宝胜勇的候补道陈焕文,不待传见,早已慌慌张张的走入,对着罗抚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回大帅的话,职道刚从武林门前经过,瞧见数十骑贼人,很似长毛的样子,官兵都当他们是土匪。大帅快快下令关城为妙。”
罗抚台听了一吓道:“这还了得。”说着,一面急拔一支大令交给罗丹忱,命他飞马前去知照四城城守,赶紧关城。一面又命陈炳元再去打听,即行来辕禀报。
当时陈炳元去了未久,又来禀说道:“职道业已探得确信,贼人探得昨天是观音诞辰,本城城门,照例通宵不闭,原打算就趁那时杀进城来,却未知道杭城规矩,游夜湖是在十八晚上的。幸亏贼人算错一天,错过机会。但是现在已将武林、钱塘、涌金、清波等门,团团围住,杭垣仍旧可危。”
罗抚台不待陈炳元说完,急又摇头搓手的说道:“罗中军所司何事,贼人业已围城,还来说是土匪。”
陈炳元接口道:“大帅此时怪他,也已不及。现在只有赶紧调兵守城,方为正办。”
罗抚台听说,立传三司①一府两县,商议办法。等得众官到来,杭府何绍祺首先说道:“卑府刚才据报,知道四面围城的贼人不下七八万人。我们城内,得有抚标各营兵士二千,运司盐丁五百,协防局团勇三百,姚都司发科所带的福胜勇五百,臬司所部亲兵营四百,一共算来,不过几千,怎么能够守城。”
罗抚台忙问盐运缪梓杰道:“兄弟曾留江南大营过境的兵士二千,札在城外,不知可还能够调进城来么?”缪运司忙不迭的摇头道:“八城已闭,如何能够调进城来。只要不被贼人击溃,就算幸事。”
臬司段光清接口问罗抚台道:“司里知道大帅曾经奏调湖北道员萧翰庆,率领本部训字营援浙的么,怎么尚未到来?”
罗抚台一听此话,不禁气得紫涨了脸的说道:“张芾张钦差,真正不是东西。倒说一见萧道员率兵过境,硬叫留下,帮他防堵,②置我们这里于不顾。”
藩司王友端道:“大帅不必动气,现在气也无益,还是赶紧调兵守城要紧。至于城防经费,司里无论如何为难,三天之内,至少可以筹出三千。”
当时王藩司的一个千字,刚刚离嘴,陡然听得坍天塌地,轰隆隆的几声炮响,夹着街上老百姓的一片哭声,使人闻之,心胆俱碎。
臬司段光清,运司缪梓杰,杭府何绍祺一齐说道:“事已危急,司里卑府等等,就去各自调兵,守城应敌再说。”罗抚台双手乱拱的答道:“很好很好。今天的事情,只有仗诸位同寅费一费心的了。诸位走后,兄弟就去和将军商量,请他统将旗兵调出。”
及至三司一府两县,以及都司姚发科等人,统统上城之后,适有宁绍台道仲孙懋率领兴勇二百名,来省助防。因被天国军队围攻,幸由旗兵开城,方得进来。
这样的一连死守两天,曾国藩那边的援浙军张玉良率部五千,首先赶到。副将向奎,率前锋兵士一干五百人,由平望取道海宁,也已到来。李定太因恐省垣失守,究竟说不过去,又与赵景贤一同来援。三路人马一齐到达,札在清波门外。敌军素惧张国梁的威名,一见张字旗号还当张国梁到了,于是稍退。
罗抚台忙又召集所属会议,臬司段光清主战,运司缪梓杰主守。正在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的时候,天国的军队,已将清波门外的西竺庵掘通地道,拟用炸药炸毁杭城。丁忧绍兴府照磨陈奉彝,已闻其事,急去面禀缪运司,请开城内地道,以应敌人。缪运司大为赞赏,立拨经费三千,即命陈奉彝承办其事。无奈连天大雨,平地水浮二尺,不能动工。延至六月二十七的那天卯刻,西竺庵的地雷陡然炸发,清波城门,立塌三丈有余,天国军队,一拥而入。
那时缪运司正在城上防御,首被击毙,杭州城池,即于是日陷落。浙江巡抚罗遵殿、布政使王友端、杭嘉湖道叶-、宁绍台道仲孙懋、新任杭府马昂宵、仁和县李福谦等人,于是一同遇害。臬司段光清、候补道陈炳元、抚标中军罗丹忱,巷战半日,方始殉难。当天晚上,天国将弁兵士,还防城中有状,仍退城外住宿。
第二天即是二十八日,全部重又入城。将军瑞昌,副都统来存,佐领杰纯,竟率旗丁,死守满营。所有满洲妇女,尽将旗袍厚底鞋子,统统摔在路旁,各持长矛短剑,守城御敌,甚至火燃发髻,边拂边战,毫没惧色。天国兵将,恨得咬牙切齿的叫骂道,老子们既得杭城,不见得让你们这班满贼。再守旗营。但是尽管叫骂,一时不能攻入。
张玉良乃于七月初二的拂晓,率兵士乘坐小船六百艘,直至民山门外,又将战时云梯架在民房屋顶,攀登上城,张玉良立即手刃天国将弁一十八人。敌军陡见张字大旗,仍旧当是张国梁到了,无不大骇。便在抚台衙门,召集会议,以定去守。会议结果是,一因满城未下,二因业已饱掠,三因官兵大至,四因金陵空虚,即于初三大早弃城,出涌金、清波二门,向平窑、独松关、孝丰一带,窜回宁国府、广德州而去。
张玉良、李定太、赵景贤三人,一面会同绅矜,资雇民夫,掩埋尸首。一面飞禀曾国藩那儿报捷。曾国藩奏知朝廷,朝廷便以苏州布政司王有龄补授浙江巡抚。并令将死难官绅将士,查明请恤。王有龄奉到上谕,直至次年的三月,方始到任。到任之日,查知绅士赵景贤很有大功,首先给予令箭一支,命他督守湖州。
其时适值江南大营溃散,副钦差张国梁战死丹阳,苏常既陷,浙中复震。张玉良那时已经驻军苏州,闻风自溃,单身乘坐脚划船,以十几个亲兵护卫,漏夜驶至杭州。手下将弁连同兵士,竟至溃散二万余人。浙西一带,扰乱得不成模样。赵景贤飞禀王抚台请示,王抚台急命旗牌官四人,各将大令一支,赶赴湖州,禁止溃兵,不准越过湖州,倘若违令,即以土匪办理。溃兵至此,纷纷窜入江西。直到四月初上,浙境始无溃兵踪迹。
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侍王李世贤,又率大军十五六万,由金坛一带,进攻嘉兴。浙江提督江长贵,未曾接战,溃于平望、震泽等处。李世贤跟踪追击,二十六的那天,嘉兴复又失守。府教授蔡兆辂、训导张园等等,同时殉难。浙抚王有龄闻报,只好复请张玉良招集流亡散卒,以便保守省垣。
那时张玉良正是进退维谷的当口,一请即出。没有多久,已经招得溃卒一万二千人,自愿担任克复嘉兴之责。只是兵燹之余,大宗军饷,无处可筹。王有龄有位姓高的幕友,首倡十倍绍捐之议。
怎么叫做十倍绍捐,原来浙江第一次被陷的时候,绍兴一带,幸未糜烂,所有军饷,都是取挹于宁绍的。十倍的一句说话,乃是比较平时的捐项增高十倍其数。
王有龄既没他法可筹军饷,只好不管民间疾苦,采取此议。姓高的幕友,且任筹捐局总办之职。张玉良既已有兵,又已有饷,于是军容复盛,所有经过之处,不免有所蚤扰,百姓纷纷控于王有龄那里,王有龄如何敢去顾问。
只有湖州一带,因是赵景贤督守,城中又有团练五千多名,主强客弱,总算未被蚤扰。赵景贤并与张玉良相约,张军如能克复嘉兴,他愿筹措犒赏费三万以赠。其时曾国藩限令张玉良克日克复嘉兴的公事,适值又到,张玉良无奈,只好率兵前进,及到嘉兴,即在三塔湾、白衣庵一带驻军。正是:
焊将骄兵无异贼
忠臣义士可成神
不知张玉良能否将那嘉兴克复,且阅下文。
第五四回 画船绣幕清将忒风流 地网天罗包村号铁桶
张玉良既将大军驻札在三塔湾、白衣庵等处,打听得踞守嘉兴的敌人,为听王陈炳文、荣王廖发受二人,便下令手下将弁,用土匪仗①进攻。七月十七那一天的战争,最为厉害,以火炮轰毁南门垛口城四丈余,天国方面的兵士,溃散三万有奇,将士也有带了妇女他窜的。后来因为被水阻隔,不能肉搏城下。
不料同月二十四日,张玉良手下,有一部分潮州兵士哗变,且与敌通。官军陡见变生肘下,一时心慌,不禁大乱。张玉良就亲自骑马四出弹压,也没效力。以致平时画舫绣幕,携眷舟居的营官帮带们,无不各自保护女眷,争相渡河。水师部分,也被牵动。溃兵散至石门,石门县官李宗谟,面请张玉良移驻石门,藉资镇压。张玉良当面佯诺,说是一定移驻贵县,不料即在当天的半夜,私自回省。石门本是小县,并无甚么团丁护勇,可以保护县衙。第二天大队的溃兵到来,李宗谟出衙劝谕,竟被乱刀砍毙。张玉良既已离开嘉兴,天国方面又到大队人马,于是石门县是十一那天失守的。嘉善县是十二那天失守的。平湖县是十五那天失守的。桐乡县是二十六那天失守的。那时各县的绅矜,因见官兵不足深恃,各自为谋,招募团勇,保护乡土。内中很有几县的团勇,为敌军畏惧的。天国军队得石门后,掳掠一番,第二天即弃城而去。等得县中绅民回家,又来占据。且把四面城门统统毁平,改作炮垒。平湖旋为团丁克复,八月初五再被敌占。
第二年的三月初八那天,省中拨到的枪船,忽又通敌,领导敌军攻破海盐。初九复破乍浦,副都统锡龄阿当场阵亡。于是嘉兴府属,仅存澉浦一城的了。朝廷连接各地失陷的奏报,即任杭州将军瑞昌为总统江南诸军。瑞昌本拟亲率旗丁,去攻嘉兴,嗣因不能骤离满城而止。
听王陈炳文、荣王廖发受即在嘉兴城中,大建王府,拆祠庙梁栋以供材料,开嘉善干窑以供陶器,复攫苏州香山梓匠以供建造。竟仿金陵东南西北四王的王府造法,磐龙翔凤,重矩叠视。前后造至七重,甚么宫室,甚么朝房,甚么崇陛,甚么禁城,统统应有尽有。所有修造王府的费用,限令七邑乡官,募捐于民,各建一重。所以后来又被清国克复,工程仅及其半。当时陈炳文和廖发受二人,一入歌舞锦绣之乡,湖山清秀之地,大有乐不思蜀的态度,并未再作进攻之举,所以杭垣、湖州两处,还能保全。
当十年的秋天,徽州复陷。天国军队,即乘胜由淳安窜严州,清国守将副将封九贵尽难,九月初七,城为敌占。敌军既占严州,又分大股,进攻富阳,总兵刘季三、副将刘芳贵,同时战死。二刘俱饶勇无轮,刘芳贵为宝庆人,尤觉饶健,惜乎当时的部兵,仅有二百名,寡不敌众,以致阵亡。探子报到省垣,巡抚王有龄即为二刘设奠于仙林寺。哭得晕了过去,众官无不感而下泪。
王有龄回衙之后,忙将张玉良请至,请他率兵进击严州之敌,张玉良不能不应。等得到了严州,天国的军队,已由富阳、余杭两路分扑省垣去了,严州城内空虚,便被张玉良一鼓而下,立即专人到省报捷。那时杭城已经屡屡为敌围攻,势极危殆,仅仅乎尚未至失陷的地步而已。
那时左宗棠方以四品京堂,帮办两江军务,驻军江西的景德镇,大破天国军队于广饶之间,并将侍王李世贤逐走于乐平、婺源、清华街,柳家湾、横山等处。李世贤既为左宗棠所扼,乃由婺源窜广信玉山,三月十五攻陷常山。并纠天将范汝增、黄成忠、练坤三等人由湖口村,绕攻处州,李世贤直率大军,拂衢州城而过,十七日由灵山扑陷龙游,县官龙森,与城同亡,连接又陷汤溪以犯金华。
天国军队,在江西境内,素来不踞城池,只是饱掠货物。当时有识之人,已知必有回窜浙省的意思;并有人倡议,省垣谷少人多,若被围困,必致绝粮,只有趁早聚米。有人又议在通江门外夹筑土城,以便临江扼守,并获运输之道。谁知议论多而成功少,一样不办,敌又骤至。其时张玉良屯扎兰谷、金华等地,金华府知府王桐闻警,飞向张玉良处乞师。
十八日张玉良率亲兵百人,抵府城。团练局总办庞焕栋声称自能力守府城,不需官兵之力。王桐无法处置,乃陪同张玉良巡视全城,及到城西的通济桥上站定道:“此桥横跨大河,陆路舍此,无由侵入。”张玉良称是而退。
十九日大早,敌方仅有六骑入城,城中千余团丁,骤然溃散,自相践踏而死的,不知其数。李世贤在后方闻信,料知官兵胆怯,始率大军入城,金华乃陷。于是浙东一带大震。巡抚王有龄闻信,急设盛筵,召诸将入宴。酒过三巡,王有龄泣说道:“大局危迫,谁能出御悍敌,若使不蹈前辙,必当奏知朝廷,越级超迁官职。”
诸将都慑李世贤的威名,大家面面厮睹,假装醉意,各无一言。座中只有代理处州镇总兵文瑞,起立厉声说道:“职镇本是江西援浙的军队,承中丞知遇,即以处州镇相委。现在省中既是兵单饷少,职镇情愿出挡。至于胜败利钝,却不敢必。”王有龄听了大喜,亲自为之把盏,祷祝胜利。
五月初一,文瑞率本部三千人,迳往诸暨。原来那时的绍兴府城,已为来王陆顺德所踞,即将城中大路的药王庙,改造来王殿,并掳子女玉帛,充实府中。绍兴所属八县,仅有诸暨的包村,尚未降敌。
这末包村不过一个穷乡僻壤,何以能够死守多日。因为村中有位包立生,曾习奇门遁甲,能够呼风唤雨,捉鬼拿妖。他的亲女包三姑,人称包小姐的,更比乃父厉害。一闻来王占踞绍城,她们父女二人,便将全村的父老子弟,统统召到,问大家道:“诸位还是欢喜降贼,还是帮着我们死守待援。现在省城尚未失守,只要大军一到,来贼一定逃窜,若愿死守大约不出五十日,官军必到,全村可以转危为安。”
村人本是极信包氏父女的,一听此话,无不高声答应,说是情愿死守本村。
包小姐道:“既是如此,就请诸位回家,听候我们父女安排便了。”
村人刚刚散出,包立生的一位姑表兄弟,名叫冯仰山的奉了杭州吴晓马风藩台的嘱托,潜到包村。告知包氏父女,述及吴方伯十分敬重,打算请他们父女二人到省,训练大军,以便出敌,不必守此孤村等语。
包立生听说,本想应诺,包小姐接口道:“省中悍将骄兵甚多,兵权不一。我们父女二人,乃是白身,去到省垣,必为旁人藐视。姻长快请回省,须将吴方伯能够委办何事的信息打听明白再来告知我们。”
冯仰山听说,认为有理,赶忙回省去了。哪知一到省中之后,四城已关,不能再出,因此耽搁下来。
包氏父女也不再等冯仰山的回音,即将全村人众统统召来,各赠一张朱砂所画的八卦符,分请人众,各塞发辫之中。又将人众导游全村,告知此地乃是生门,此地乃是死门,贼众进攻,只要将他们导入死门,便不能出,个个只好束手被缚。村中人众,听了无不大喜,都允遵照包氏父女的支配办事。包氏父女,既将全村的生死门划定,又教众人的枪法符咒,众人一学便会,人人欣欣然有喜色,以为一座包村,仿佛已有天罗地网一般,长毛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的了。
可巧诸暨的东乡,又有莲花教发现。教首名叫何文庆,纠集党羽二千余人,既不投降天国,又不帮助清朝。倚恃邪术,大有谋为不轨、自立为王之意。知县许光瑶,乃是一位好官,深知诸暨的民心,每欲捕捉何文庆到案严惩,苦于兵力未逮。一见省中派了文总兵到来,首将何文庆的种种劣迹,禀知文瑞,请求立即拿办,以安地方。文瑞起初倒也答应,后来有人去替何文庆说项,说是何某以教保民,又有法术,足制贼人死命。
瑞听说,即召何文庆进见。何文庆进见文瑞的时候,文瑞请他升坑。一等何文庆坐下,便将一杯爇茶,递到他的手上。何文庆那时已知文瑞要想试验他的法术,立将那杯爇茶,接到手中,忽出文瑞的一个不意,把那茶杯,就对天井之外,向空一抛,那只茶杯,顿时不知去向。文瑞当下大惊的问道:“何道长此举为何?”
何文庆笑答道:“军门的厨房失火,此杯乃去救火。”
瑞不信,急命左右前去看来。左右去了未久,手拿一只茶杯回来,呈与文瑞过目道:“回军门的话,我们厨房,柴草之上,发了旱烟余火,正在燃烧。若非何道长的法术,此时已经肇祸。”
瑞听说,又吃一愕。忙向何文庆拱拱手道:“何道长真有法术。本镇打算给你五品功牌,蓝翎奖札一份,要你迅募团练五千名,由你统带,归我节制。至于枪械炮火,军装饷项,统统由我供给。此是为国杀贼,务请忽却。”
何文庆马上一口答应道:“只要军门不弃,敢不为国效忠。”
瑞大喜,因恐许光瑶再来多说,即下一个札子,委任许光瑶为何文庆的帮统。许光瑶无法,又因来王连日派了大军攻打包村,虽未立时攻破,似乎有些危险。只好暂时受委,且待乱平再说。
何文庆既任团练总办,更加耀武扬威起来。不但欺贫压富,睚眦之怨,无一不报,甚至强抢妇女,为所欲为。后来许光瑶查得何文庆那天抛杯救火一事,完全虚伪,乃是化了一千银子,预先串通文瑞的差官,厨房之火,原无其事。及等文瑞命人去看,始去燃着柴火。至于抛杯一事,却有一点小小幻术,其实与包村的包氏父女,一邪一正,完全不同。
许光瑶既知何文庆的黑幕,有意不去禀知文瑞。适有金华在籍提督余万清,因事到县,光瑶因与余万清有些戚谊,便去对着余万清说道:“你是在籍大员,应该为国效力,自统团勇,以便帮同守城,或是击贼,我可助你军械款项。事成之后,须把何文庆的团练击散,以为交换条件。”
余万清因在江西军职回来,正想弄些事情干干,一闻许光瑶的说话,自然满口答应。没有多久,许光瑶果然助他业将团练办成。
一天何文庆单身出城会友,许光瑶即与余万清二人,里应外合的,拟将何文庆先行拿下,再去解散他的团练。何文庆一个不防,一时手无寸铁,不能抵御。幸恃他的一点邪术,只好单身出亡。他的团练,即由许光瑶和余万清二人,前去缴械遣散。等得办了,始去禀知文瑞。文瑞因见何文庆既然不能抗拒许余二人,如何可以御敌,便也没甚说话。许光瑶却说道:“军门初到此地,为其所蒙,何某乃是土匪行径,现已解散,真是国家人民之福。”文瑞随意敷衍几句,送走许光瑶了事。
许光瑶走后,文瑞忽见他的所部游击曾得贵进言道:“听说金华的贼人,比较此地更多,标下来请大人的示,何妨率队进驻金华,以御大敌。”文瑞许可,即率所部,离开诸暨,一脚到了金华,驻军方顺街。许光瑶送走文瑞,便请余万清率队出城驻扎以作犄角之势。
……连日接得探报,说是包村当得铁桶相似,贼人去攻包村的,无次不是大败。还有一班小长毛不知包村地方利害,常常地三五成群的,想去弄点意外财项,不知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民间已有一种歌谣,叫做穿的绸,吃的油,送到包村去杀头。许光瑶闻报,很是高兴。因恐包村少米,不能久持,乃开义仓之谷,命人送至包村接济。包氏父女收了米谷,写了谢帖回复县官。包村人众,忽见县官送米前去,更是死心把守。
有一次,来王陆顺德一查人马,三个月之内,死在包村人数,不下十万,不禁大怒起来,打算亲自率领大队,去与包氏父女一战。所有部将劝阻不住,只得大家随同出发。及到诸暨,距离包村还有二三十里,来王陆顺德,心里也有一点惧惮,便命扎下。自己改扮一个游方郎中模样,只带一个心腹,去到包村侦探。走到包村之外,已经夕阳下山。陆顺德不敢贸然直入村中,远远瞧见有个牧童,骑了一匹水牛,自在田间,吹着无腔短笛,脸上被那阳光返照,觉得红白分明,颇觉清秀。陆顺德一见这个牧童,不觉心里一荡,原来天国将弁,起自两粤,个个都有龙阳之好,这位来王陆顺德,尤其欢喜此道罢了。
当时心里一荡之后,便去笑嘻嘻的问那牧童道:“你的家中还有何人?你肯跟我到绍兴城里去玩么?你若肯去,包你穿得好,吃得好,享福一世。”
那个牧童听说,不答这话,单问陆顺德:“绍兴城里,都是长毛。我先问你,你还是长毛呢,还是真正的游方郎中呀?”
陆顺德因爱牧童清秀,非但并不动气,而且又笑嘻嘻的反问牧童道:“我来问你,你还是赞成长毛呢,还是反对长毛?”
牧童忽把一双小眼睛一笑道:“长毛都是无父无君的东西。我虽人小,可是极愿去杀长毛。”
陆顺德又笑着道:“我非长毛,你只管骂。你们村中的包小姐,可欢喜和我们这些游方郎中谈谈的么?”
牧童听说,直把他的那个小脑袋摇得犹同拨浪鼓一般的答道:“我们那位包小姐,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九流三教之事,无一不能;过去未来之法,无一不晓;据她前天所说,三天之内,此地必有长毛前来探听虚实。照她本领,立即可以把他拿住。不过她一向只用堂堂之师,正正之旗,不忍杀那自来送死的东西。”牧童说到此地,忽把手上的一支竹笛向那牛屁股上打上一下,直向村中而去。及至离开陆顺德很远了,方才回头一笑道:“你这游方郎中,可是和那来王同姓么?”
陆顺德一听此话,拔脚便逃,回到营寨,还在喘气的对着部将道:“姓包的女子,果是十分厉害。本藩前去私访,居然被她瞧出真相。如此邪术,不可智取,只有力敌,还是一法。我们快快回城,飞报侍王爷那儿,讨他二三十万大军,合成本藩这里,大概有五六十万,一面前去包围;一面再觅一种可破邪法的东西。那时不怕一个小小包村,不被我们踏为平地。”诸将听说,当然附和几句。
陆顺德便向侍王李世贤那儿前去乞援。侍王李世贤,那时已知包村厉害,正在生气。一见来王乞援的公事,立发大军三十五万,号称五十万,克日来到绍兴。来王陆顺德迎入几位首领,告知包村之事。
冯兆炳笑着道:“王爷不必着慌,我们大军既到,就是一人一口涎吐,也把一座包村淹死。”冯兆炳说着,又将他身边的一位策士唤至,问他有无攻破包村之法。若能攻破包村,职封天官丞相,赏银五万。
哪知那个策士,名叫项元直,正是诸暨人氏。因与包立生为争权之事,结下怨仇,特到天国投军,本想制那包氏父女的死命的。平时处心积虑的业已想出可破包村的法子,因为冯兆炳不是攻打绍兴的主军,只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当时一见冯兆炳问及此事,连忙献策道:“晚生本是诸暨人氏,包村地方,也曾到过数次。包村的东边,原只一条小河,自从包氏父女学习邪术之后,知道那条小河,乃是龙脉,他们父女二人,复又开上一道小河,名为双龙取水。包村的人丁,从此更加兴旺。包村人众所吃之水,都是仰给那两道小河的。那两道小河源流的起点,离开包村不过二十多里,只要去把那个来源塞死,风水既破,村中又断水道,不必三天,人心自乱。我们再以大军围攻,指日可破。冯兆炳和来王陆顺德一听此言,不觉大乐特乐。正是:
爬得高时跌得重
欲求胜算必求才
不知冯兆炳和来王陆顺德二人,可用项元直的那个断绝源流之计,且阅下文。
第五五回 王履谦酿成骄子 徐春晏误接奸朋
来王陆顺德和冯兆炳二人,一听项元直献出那个断绝包村水源之策,这一喜非同小可,当下陆顺德即拔一支令箭,付与项元直道:“此事准定派你去办。若需调动队伍,可以此令行之。”
项元直接了令箭,正待退下,忽见旁边班中闪出一人,向他一拱手道:“项先生且慢,兄弟尚有补助你的地方。”
项元直尚未来得及接腔,来王陆顺德已在问那人道:“赛丞相有何高见,快请说出。”
原来那人,乃是随营参军秋官丞相名叫赛时迁的。年纪虽已六十多岁,尚能贴壁蛇行,悬檐蛛挂,纵上数丈高树之巅,摘取果子,犹同探囊取物,所以同营的老长毛,都称他为赛时迁。久而久之,他的真实姓名,反而没人知道。他的身边,还有一只和人一样大小的老白猿,上高取物,比他还要敏捷。
只因上次攻打包村的时候,他于深夜携着白猿,潜入包小姐的房内,打算行刺。待他刚要动手之际,不防包小姐忽在床上陡的飞出一只裙里退来,不偏不正,恰恰踢在他那兜心窝上。幸亏白猿背了就逃,方才保得性命。回城之后,恨得包氏父女刺骨,便在绍兴城内,四处访寻本地坚细。后来被他访到一个名叫魏荣的歹人,他便给以银钱使用,待以上等客礼。魏荣知恩报恩,乃对他说道:“小人曾有一位开蒙先生,名叫张恂,不但深通五行之术,而且熟悉绍兴地理。因为数年之前,曾经吃过一个嵊县旅绍秀才的大亏,每思投入官军,得能稍有权柄,便好报复宿仇。他在丞相未曾到绍之前,已去投效张玉良去了。现在只要丞相能够用他,小人可以亲去叫他回来。”
赛时迁听了大喜,立即赏给魏荣一百银子的盘缠,命他速去速回。
赛时迁自从打发魏荣去后,本拟且俟张恂到来,再请来王从优禄用;此时忽见项元直持了令箭去办断绝包村水源之事,生怕张恂迟到,被那项元直占了头功,因此出班拦阻。在他之意,要想项元直和他以及魏荣、张恂几个一同办理此事,及见来王问他,他就一情一节的老实说出。
来王陆顺德听毕,忙问项元直道:“我们这位赛丞相的说话,你可听清没有?”
项元直正恐此事责任太大,恐怕办理不善,就有大罪。此时一听有人助他,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一面即与赛时迁寒笑招呼,一面答着来王陆顺德道:“赛丞相能够同了张魏两位,前去帮同办理,项某真正是二十四万分的欢迎。”
冯兆炳便接口对着项元直和赛时迁说道:“这末事不宜迟,你们二位快快下去商酌办理就是。”
赛时迁听说,即将项元直邀到他的私寓,因为他的私寓就在洗马池头,距离来王殿不远。二人走到寓中,尚未坐定,恰巧那个魏荣已同他那开蒙先生张恂到来。赛时迁一见魏荣同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走入,料知此人,必是那个张恂。便先冒叫一声道:“张先生,你老人家真肯屈驾来此么?”
那个老人慌忙伏地叩首答道:“老朽张恂,因闻小徒魏荣说是丞相能够礼贤下士,故来竭诚投效。”
赛时迁赶忙寒笑将那张恂扶起,介绍见过项元直之后,方请大家坐下。项元直即把他那断绝包村水源之策,先行说给张恂听了,赛时迁疾忙一面命那白猿端出四杯香茗,摆在各人面前,一面也将他的办法说了出来。
张恂听完,捻须笑道:“老朽离开此地的当口,早已料到我们此地,官绅不和,兵团互忌,鹬蚌既是相持,渔翁必然得利。所以去投姓张的,还想率兵来此,拟与丞相等等一战。不图小徒已受丞相如此优待,又以老朽尚有一得之愚,可供驱策,真是仁者之师。”张恂说到这里,又朝项元直一拱手道:“再有这位元直先生在此领导老朽,尤其万幸。”
张恂说着,又问魏荣道:“丞相们的天兵到此,你可是没有离开绍城一步的么?”
魏荣恭恭敬敬的答道:“学生因见来王爷安民很早,因此未曾走开一步。”
项元直也接口问张恂道:“张老先生方才所说我们绍兴的官绅不和,兵团互忌,究为何故。兄弟虽是此地人氏,因为出外数年,以致未曾知道家乡之事。”
张恂忙答道:“我们绍兴,本与杭州隔江相距,仅有百里而遥。北滨后海;西北当钱塘江;诸暨相溪之水,由西南出临浦鼎桥,回旋四绕;东面就是那道曹娥江了。独正南一线山脉,却与诸暨、嵊县本相联属。”张恂说到此地,骤然之间,咳嗽起来,脸色不觉跟着红涨。
项元直此时因见张恂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心里已经折服。便寒笑的对着张恂说道:“老先生慢慢的讲,可要喝口爇茶。”
魏荣不待项元直说完,正想前去端茶给他先生喝的当口,忽见那只白猿,早又抢在他的先头,捧了一杯爇茶,递给张恂手上,不过不会讲话罢了。
张恂喝了爇茶,止住了咳,用手摸摸那只白猿的脑袋称赞它道:“你真聪明,难怪你们丞相一步不能离你。”那只白猿竟懂人语,把头乱摇,赛时迁接口道:“这次我到包村前去行刺,一条性命,便是我们阿三①所救。
那只白猿听了他们主人的话,陡现受宠若惊的样子,捧着茶碗,高高兴兴的跳了进去,弄得满座人众,无不失笑起来。
大家笑了一阵,还是张恂先行停住,复又接着对那项元直说道:“元直先生主张断绝包村的水源,真是很有深见,倘不如此,断难制住包氏父女。现在且听老朽把话讲完,我们再来斟酌办法。”
张恂说着,又望着赛时迁笑道:“此次丞相,同了来王爷得了我们绍兴,照老朽说来,可要略见我们这位王履谦都御史的情的。清朝皇帝,因见嘉兴已为天国所占,恐怕我们这个绍兴再失,即命前任漕运总督,余姚的巨绅邵灿,以及我绍的巨绅,前任副都御史王履谦二人,担任团练大臣。原想以绅助官,以民助兵,仿照湖南那位曾国藩的办法。岂知我们绍兴人的心地最狭。那位邵灿知道事不可为,尚能当场谢绝。王履谦王副都御史呢,人既刚愎,耳朵又软。自任团练大臣之后,只知庞然自大,本城的一府两县,如何会在他的眼内。再加有个名叫王梅溪的劣幕,一向游幕江苏。抚台王有龄,在苏州藩台的任上,曾发其坚。通檄所属,不许关聘。王梅溪无处-饭,只好回绍。他既恨得王抚台入骨,凡遇省中来到绍兴募捐的公文,他就死死活活的撺掇人民反对,以遂其私。偏偏这位王履谦都御史,虽然名为全省团练大臣,实止山陰、会稽、萧山三县的人民,还听他的几句说话。又因山会两县比较萧山稍觉富裕,他就招集本城的游民溃卒四千余人,作为团丁,反欲藉此专制浙东饷项,以张他的权力。
“当金华地方,开初失陷的时候,王抚台因见归安县知县廖宗元,力保湖州有功,很有将才,打算把他升署绍府,并调绍府许怀清署理杭府。那时许怀清正将王履谦的马屁拍上,不愿赴杭就任。王履谦既知其意,于是留下许怀清仍署绍府。这样一来,廖宗元便不能够到任。王抚台正拟命那廖宗元兵署宁绍台道,适值张景渠来绍守城,所率亲兵,却是盐运使庄焕文拨给他的。到来未久,王履谦却又倡议说是兵能扰民,不如团练自卫得力,硬逼张景渠率兵回省,张景渠只好照办。及至浦江危急,王抚台仍命廖宗元来任绍府。
“廖宗元到任之后,首修东郭、西郭、五云,偏门等等城门,并将附郭厝棺统统移去,复设栅栏扼阻大道,民间因此,已经渐有烦言。我绍自从咸丰七年以来,改用洋钱,每圆七钱三分,值几一两。屡经丧乱,坚商益形垄断,于是对于所有洋钱,分出光板、烂板、轻板、绣板、大糙、小糙、净光种种名目,任意轩轾,价格悬殊,早夜之间,皆有涨落。廖宗元出示禁止,更加大拂商情。积此数端,绍人对于廖宗元这人,业已大大不满,不过寒怒未发而已。”
张恂说到这里,又望了赛时迁一眼,接着说道:“及至九月二十六的那天,丞相同了来王爷的大军,已到钱清。绍兴炮船,前往抗拒,只一接触,大败而回,退至昌安门外。炮兵因为摘食河中菱角,适为民团所见,当场责其蚤扰。炮兵不肯下气,民团人多,即把炮兵毁伤数人。廖宗元出城弹压,因要炮兵替他打仗,自然不值民团所为。民团那时误听谣言,说是天国大军,前由临浦镇入萧山的时候,炮兵似有供给天国炮弹情事。又闻钱清之败,营官炮兵,都有投降天国的。便诬炮兵通敌,本府不应再帮通敌的炮兵。当时便有多数无赖,竟把廖宗元的大轿打毁。王履谦闻报出城,无赖又逼王履谦须将廖宗元军前正法。
“王履谦虽然没有答应无赖妄求,可是言语之间,不免侵及廖宗元。廖宗元避入城中,满城百姓,一闻通敌字样,大家复又鼓噪起来,一唱百和。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忽来坚商王淮三其人,嗾使大众围殴廖宗元。廖宗元既被殴伤,由人扶入府衙,竟是昏晕不省人事。民团因见彼等势盛,又因一发不可收拾,即将廖宗元的亲兵,以及未及逃散的炮兵,擒获百数十人,就在轩亭口一齐斩杀。王履谦不能禁止,仅仅乎函知王抚台,说是不关他事。
“廖宗元在未曾闹事之前,主张请调楚军二千名入城,王履谦反对甚剧。廖宗元无法,正拟上省面禀王抚台去,便值民兵交哄事起。不防天国军队,就在二十九的那天,破城而入,全城民团,首先溃散,王履谦单身出亡,廖宗元总算与城同亡。我们这座绍城,当时若没王履谦事事去掣廖宗元之肘,天国军队未必即占绍城。”
赛时迁一直听到此地,暗忖这个张恂,对于绍兴过去之事,如此了然,倒也有些才能。当下忙不迭的笑着答道:“这是天意。常言说得好,叫做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又说有德者居之。”
赛时迁说到这里,又朝项元直道:“元直先生,我们这位张先生,本是你的同乡,你既能出这个断绝水源的主意,他又能够知道五行之术,大家快快商议起来,早将包村攻破一天,就好一天。”
项元直听说,连连称是道:“晚生年轻,应遵张先生指教。”张恂接口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大家斟酌,才是道理。老朽知道此地大善寺内,那座塔顶,乃是缸沙①做的,名叫风火筒,一可以避龙风,二即镇压绍兴风水。元直先生若要断绝包村的水源,似乎应该先将塔顶除去。”
赛时迁接嘴道:“这还不难,我们阿三,便能上去取下。”
项元直和张恂、魏荣三个一齐大喜道:“我等正愁没人上去,我们阿三既能去取,真正是天皇的洪福齐天了。”
赛时迁便把那只白猿带着,即同项张魏三人,一脚步行来到大善寺内。那时大善寺内,所有和尚,早被天国军队赶走,就是没有赶走,哪有胆子敢来阻止。当下即由赛时迁指着塔顶吩咐白猿道:“阿三,你能爬了上去,把这塔顶取了下来么?”
那只白猿连连点头,似乎说是能够。赛时迁同了大家眼看那只白猿索落落的一脚爬到塔顶,正待去取的当口,陡见那只白猿的身子连晃几晃,跟着就听得砰咚的一声,可怜那只白猿早已跌至塔下,摔得全身血肉模糊,一魂往花果山中去了。赛时迁一见他的白猿死于非命,伤感向几乎晕了过去,大家只好围着相劝。
赛时迁定了一定神,陡把衣袖一勒,对着大家说道:“阿三为国尽忠,只有我这老头子自己上去。”
张恂至此,似乎有些抱歉的样子,正待有话。赛时迁已知其意,连忙摇手道:“张先生,不必多心,大家都是为好,谁能怨谁。”
赛时迁说完这句,早也和那白猿一般,索落落的爬了上去。正待去取那个塔顶,陡觉眼前一个乌晕,身子也就晃了起来。幸亏还是一位老手,赶忙不敢去碰塔顶,仍旧爬了下来,告知大众。
张恂道:“这座塔顶,本是宝贝,既然如此难取,只有暂行回去,再行商量。”
赛时迁即命左右,用了一具楠木棺材,厚殓白猿。并在大善寺内开吊,来王以下,无不亲去祭奠。后来天皇知道其事,封为猿王。死事地方,建立专祠,一生事迹,付交天国史馆立传。
当时赛时迁办毕白猿丧事,方同大家回到洗马池头私寓,商量数日,没有法子。
还是魏荣忽然想着一人,忙问张恂道:“先生,你老人家从前,不是曾经吃过一个嵊县秀才之亏的么?此人文有子建之才,武有孟贲之勇。只因奉了乃兄之命,侍母家居,不作仕进。可惜他是反对天国的。不然,只要前去问他,他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物,断无不知取下塔顶之事。”
张恂尚未答话。项元直忽岔口道:“魏兄所说这位嵊县秀才,可是白岩村的那位徐春荣之弟,徐春晏其人么?若是此人,我曾和他做过几天同窗,他也并未知道我已投身天国,不妨让我去讨讨他的口气。”
项元直尚未说完,赛时迁不禁欢喜得跳了起来道:“既有此人,元直先生赶快劳驾一趟。”
项元直道:“此人不在绍兴,却在他那白岩村的原籍。”
赛时迁道:“这末我就拨一百名健士给你。大家都穿清朝服装,漏夜前去,若能好好的探出底细,那就不说。否则你们把他们的全家拿下,押解来此。若再秘而不宣,就点他们一家的天灯再说。”
项元直听说,即辞大众,真的改换衣服,带了一百名健士,一脚去到嵊县。走到白岩村的当口,先命一百名健士,藏在一个山洞之中,候他信息,百名健士,当然照办。
项元直对于徐春晏的家中,本是熟路,无须东访西问。及至走入村中,将近徐春晏的家里,抬头一望,只见那一副乔木优人三亩宅,野花啼鸟一般春的集唐对联,仍在大门之上。赶忙前去敲门,谁知出来开门的人,正是那位徐春晏秀才。一见项元直这人,不觉失惊的说道:“咦?我不知听见那位同窗说过,你不是业已投了长毛的么?”
项元直很镇定的答道:“你在见鬼不成。我是好好一个大清朝的百姓,为何去投长毛。”
徐春晏听说,方才笑了一笑道:“这末我听了谣言了,快请里面去坐。”
项元直到了里面,且不就坐,又恭恭敬敬的问道:“伯母世嫂身体一定康健,请你替我叱名请安吧。”
徐春晏连连陪笑道:“叨庇平安,停刻我替你说一声就是。”
项元直听说,方始告坐。二人先道契阔,继道相思,最后说到各人的近况。不过徐春晏的句句是真,项元直言言是假。
等得晚饭之后,项元直又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子,方才说到本题,忽然的笑问道:“你是一位博学多才的人物,艺林之中,谁不称赞你一声。今天左右没事,我倒要考你一考,你可知道绍兴的那个大善塔顶,怎么能够将他取下。”
徐春晏本是在家闭门事母,既不疑心项元直已投长毛,自然有问必答。当下便笑答道:“怎么不知,大善塔顶,乃是缸沙做的风火筒,一可以避龙风,二可镇定风水,包村的两道龙派,正是仗它之光。只要把西郭门大路一带的河水先行车干,一上去即将塔顶拿下。”
项元直听说,仍旧不动神色的问道:“这个古典,出在那儿?”
徐春晏笑着道:“这个不是古典,乃是一种学问。”
徐春晏刚刚说到此地,忽听全村的人众,家家都拿着铜脚炉盖,当作锣敲,说是长毛来了,快快前去御敌。项元直一听此种声调,早已吓得心胆俱碎,正想拔脚逃走。陡又瞧见四面火起,跟着又见那一百名健士,业经杀入村来。
这么无原无敌,怎么忽会闹出此事。原来白岩一村,原是聚族而居的人家,只要一个生人走入,大家便要查问。那时一个山洞之中,无端的躲上一百个生人,一班村人,当然认出长毛出来。那一百名健士,一则要保自己性命,二则又怕项元直有失,因此一不做二不休的,索性杀进村来。正是:
村舍无端遭浩劫
祠堂不幸作刑庭。
不知徐春晏一家,能否单独免去灾祸,且阅下文。
第五六回 徐六嫂刀下全贞 包三姑竿头挂首
项元直正想逃走的时候,忽见一百名健士,业已杀进村来,胆子一壮,索性不走。那知徐春晏并未知道其中曲折,一面通知老母、妻子快快躲避,一面还对项元直说道:“元直来得不好,此时长毛既来,你也只有跟着我们暂避一下为妙。”
项元直一声不响,徐春晏也不在意,正拟奔出去看究竟,复又听得村人已在和那长毛厮杀的声音,起初当口,似乎还是村人占些优胜,后来一阵大杀,村人之中的弹子已罄,便为长毛所乘。
就在那时,突然闯入二三十个长毛进来,一见项元直,便问可要将徐氏一门拿下。项元直未及答言,徐春晏至此,始知这班长毛,乃是项元直带进来的,一时怒气填膺,不问皂白,即戟指着项元直之面,破口大骂道:“你这贼人,为何带了长毛来害我们。”
那一百名健士,忽见徐春晏已在向项元直大骂,当下分出几班,一班保护项元直的这人,一班已将徐春晏拿下,一班窜入楼上,先抢东西,继始寻人。
幸亏徐氏婆媳二人,先已避到后山,未被寻着。项元直至此,忽然想到徐春晏的第六个嫂子李氏,①素有美名,既然起了禽兽之心,马上对着保护他的那班健士说道:“你们快快分些人去,把这村里徐春发夫妇二人拿下,我要带去见丞相的。”
那班健士,一听项元直吩咐,自然鸡毛当令箭般的,果然分出几个去寻徐春发夫妇去了。
当时徐春晏这人,已被几个健士拿下,正在心下好气,突闻项元直命人前去捉他六哥六嫂,更加大怒,不禁裂眦的骂道:“咄,你真正不是人类。”
徐春晏尚未骂毕,又见灯笼火把的,一齐拥入不少的长毛进来,对着项元直说道:“我们已把村中人众,统统拿下,绑在此地的那舍祠堂里头,快请项大人前去发落。”
项元直听了此话,觉得面上飞金,果然大摇大摆,由那一班健士,簇拥着跟往徐氏宗祠而去。及到里面,瞧见大男小女的,早已绑在那儿,便去挨一挨二,个个的亲自看去,一直看到数十个之后,方见徐春发的妻子李氏,蓬头散发,血污满面的,站在人众之中。项元直一见李氏,急把他的肩胛一耸,得意洋洋的笑问李氏道:“徐家六嫂子,你还认识我这项元直么?”项元直嘴上说着,手上已在动手动脚。
李氏原是一位节烈之妇,一见项元直竟敢调戏,但因双手被绑,不能动弹,可是双脚未缚,她就出那项元直的一个不意,陡的死命一脚,照准项元直的小腹之下踢去,项元直那时原未防备,一被踢中小腹,顿时痛入肺腑。只好一面忙不迭的弯下腰去,双手捧着小腹,哼了几声,一面始大骂李氏道:“你这滢妇,这般狠心,我可不叫你好死。”
那班健士,一见李氏踢伤了项元直了,立即不问青红皂白,一把将李氏拖到廊下,早把李氏洗剥干净,又把一柄亮晃晃的马刀,递给项元直的手中。
照项元直的初意,有污辱李氏之心,此时既被李氏踢得不能支持,又见两廊被绑的村人,万目睽睽,朝他怒目而视,也会起了羞恶之心,即把那柄马刀,捏得紧紧的,对着李氏的左肩狠命的一刀劈去。李氏本已不要命的,又因身无寸缕,怕有别样不好之事,只求速死而已。当时一见项元直用刀劈她,来得正好,不但不肯躲闪,反将身子向上用力一迎,当下即听得劈啦的一声巨响,可怜李氏一个娇弱身子,被劈得两爿,顿时死在地下。
项元直还待去砍徐春发的当口,不防徐春发陡的把他脑袋,直向项元直的脸上拚命一撞,跟着缩了回去,又向柱上一撞,顿时脑浆迸出,也死于非命。那时项元直已被徐春发撞下两颗门牙,鲜血一直喷到胸前,满襟尽红。正待去砍徐春发的尸身,以出其气,陡又听得四面来了无数锣声,料知邻近村庄,联合起来,定是来捉他们的。只好急与那百名健士,一齐大喊一声,一窝蜂的拔脚就逃。各村人众,确已聚集千余,来捉长毛的。此时如何肯放,自然拚命就追。百名健士,因奉赛丞相之命,保护项元直来此的,怎么还敢怠慢,只好不顾生死的保着项元直这人,一齐直往前逃。
照那班健士的意思,还想奔入嵊县县城,请了大兵,再向白岩村去翻本。还是项元直因见去到县城,还有二三十里的途程,不如赶紧回到绍城再说,那班健士,不好反对,方与项元直连逃带窜的,直向蒿坝地方逃去。蒿坝乃是嵊县会交稽界的地方,来王一得绍城,本有重兵派在那里,白岩邻村人士,也知此事,一见不能赶着项元直等人,只好退回。
现在不提白岩全村遭了浩劫,单讲项元直同了百名健士,一脚逃回绍城,见着赛时迁,诌出他的多少功劳,多少危险。赛时迁不及去答这些说话,单问对于大善塔顶之事,是否探出眉目。项元直告知徐春晏的说话,赛时迁听了大喜,即命项元直、张恂、魏荣三人,速去办理西郭门大路一带河水之事。无奈绍城之水,本是四通八达,放干河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
现在又将此事搁下,再叙包村那边,原来那位包三姑包小姐,自从那晚上踢走赛时迁之后,以为第二三天,必有大兵去到,岂知一连候了几天,并无一点动静,一天正想去找她的老父,商议军情。忽见她那老父的同学,一个姓梅的,名叫山州,一个姓蔺的,号叫瑞夫,单名一个麟字,各携家眷,匆匆而至,都去避难。包小姐慌忙迎入内室,始向他们说道:“此地不是桃源,我们父女两个,正想设法迁地为良,只为全村数万人众,要走同走,不忍弃了他们在此。”
梅山州一个人首先答道:“孤村不能久守,本是一定之理。我们携眷而至,无非暂时驻足而已,本来须得另想别法。”
梅山州说到此地,包立生已经进来,一见梅蔺两个,以及他们眷属,先命收拾房间,分配各人住下。然后问道:“二位师弟,你们的本事,本在我们父女之上,你们二位的高见,还是再守此地,以待援兵为是呢,还是设法他去。”
梅山州摇头蹙额的答道:“万万不宜再守,只有由海而遁,方是上策。”
包立生道:“这末数万人众,哪有许多船只。”
梅山州毅然的说道:“事已至此,只有不顾他们。”包小姐接口道:“这是不可以的。人家都是投生而来,如何可以把他们置诸死地。”
梅山州道:“劫数所在,不能强勉。”
梅山州说着,望了包氏父女一眼道:“你们二位,有何本领,敢去逆天行事。”
包小姐道:“我们虽然不敢逆天行事,但是上天也有好生之心,侄女的愚见,决计要想保全人众。”
蔺瑞夫接口道:“现在且莫争辩,大家从长计议。”梅山州摇手道:“不好不好,你们若是一定不听我言,我得携眷先走。”
包小姐竖起一双凤眉道:“梅叔叔既是如此说法,我说来也多事。”
梅山州叹上一口气道:“我的包小姐,我的此来,一半是来约你们父女两个同走的。真是一片诚心。你可不要误会。”
包立生插嘴道:“此刻不必定要立时解决,且过三两天看了形势再讲。”
梅山州听说,方始无话。
蔺瑞夫道:“以我所见,此地只管同守;最好命人去到省城,要求王巡抚派出大兵,直攻绍城。我们便好出其不意,教那来贼,一个不及还手。”
包立生道:“敝表弟冯仰山一去没有消息,大概省中,也没甚么大兵可派。不然,吴藩台决不能这般袖手旁观的。”
蔺瑞夫听说,还不死心,以为有了梅山州和他来此相助,必可久守。
原来蔺瑞夫这人,世居邯郸,确是战国时代那位蔺相如的嫡裔。他的母亲生他时候,夜梦一只麒麟,奔入产母房中,一惊而醒,产下一男,即将此梦告知丈夫。瑞夫之父大喜道:“此子有福,后必大贵,应以麟名,取字瑞夫。”
瑞夫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入塾读书,每每逃学,遇人谈及神仙之事,竟能一听即悟。到了二十以外,更加喜谈玄理。父母为之娶妇,已生一子。一天忽然不知去向。
母妻二人,自然急得不可开交。他的父亲却很镇定的说道:“你们婆媳两个,不必忧急。我料此子必去访道,也是家门之幸。”瑞夫的母亲和妻子,无可如何,只好听其自然。不到三年,瑞夫忽又自己回来。他的妻子大喜道:“我听公公的说话,还当你真的前去访道去了。不过世上那有神仙,你既回来也好。”
瑞夫仰天大笑道:“妇人之见,真正夏虫不可以语冰。”瑞夫的父母,见他举动有异,一同问道:“照你口气,难道你已遇见真仙不成。”
瑞夫见问,方始正色答道:“孩儿出门,本拟求仙访道去的。一天到一座深山,忽见两位道装的人的,在那一株大树底下奕棋。孩儿因见他们二人的身旁,各有一只斑斓猛虎伏在那儿,仿佛是他们的坐骑一般;孩儿心知有异,便向他们行礼。二人自述姓名,一个说是浙江诸暨包村的包立生,一个说是四川重庆州的梅山州。二人念我求道心切,说是可以导了孩儿去见他们师尊,孩儿自然喜出望外。他们二人各自骑上老虎,又把手向空一指,忽然来了一只马头熊;孩儿因有他们在一起,倒也不惧,骑上那只马头熊,一同到了一个古洞之内。“走入之后,却见一位老道朝我先说道:‘你既想学法术,可教你们梅包二位师兄教你就是。’孩儿当时叩谢师父之后,就跟梅包二人学习。一学三年,师父说我的法术,虽然不及梅师兄,可是胜于包师兄。没有几天,师父便打发我们三人下山。梅包二人,各回家去,我也回家。”
瑞夫说完,他的父又是奇怪,又是高兴。
到了晚上,他的妻子,戏问瑞夫道:“你既学了法术回来,不要也像那个聊齐上的劳山道士才好。”
因为瑞夫之妻,深通文墨。丈夫出门,颇觉岑寂,便把所有笔记闲书,拿去解闷消遣。既见她的丈夫学道回家,因此相戏。
当时瑞夫便笑答道:“劳山道士,他在上清宫中,并未学成,我是得道而返,你不相信,我此刻略显一点小法,要你向我告饶。”
他的妻子又笑道:“我一定不告饶呢,你又怎样?”
瑞夫听说,笑上一笑,便在口中念念有词,突向他那一个三四岁的爱子一指。他的妻子,起初尚未在意。及见她的小孩,扑的一声,竟会自向窗外飞去,飞到天井之中的一株数丈高的槐树巅上,一动不动,挂在那儿。他的妻子虽知她的丈夫在显法术,但见爱子陡然挂在一株数丈高的大树巅上,岂有不吓之理。
正想奔出天井,去救孩子,又见她的丈夫,仍在口中念念有词,跟着又向她身上一指,她的身上,所有衣服,顿时不翼而飞起来,成为一个裸人。他的妻子至此,早已羞得忘了起先的说话。连连的向她丈夫告饶道:“快把衣服还我,叫我这个模样,怎么出房去救孩子。”
当时他的妻子还未说完,已见瑞夫将手很快的向空一招,不但她的衣服,飞回身上,不用去穿,却与未曾脱过一样。而且她的孩子,也从树上飞回房中,一张小嘴,尚在嘻开好笑。他的妻子见了如此奇术,方始信服。及到床上,却因多年阔别,刚才曾又失去衣服,未免动情起来。
瑞夫笑着摇手道:“我因还想再行进功,儿女之事,从此莫谈。”
他的妻子听说,忽然垂泪无语。瑞夫一时不忍,只好不再修炼,去效新婚之事。又过几年,复生子女各一。有一天,瑞夫之父,因见江南几省,全为天国所有,各处正闹刀兵。因思迁地为良,便与瑞夫商酌。
瑞夫道:“爹爹打算迁到那里?”
他的父亲道:“杭州如何?”
瑞夫道:“非是安乐之乡。”
瑞夫说了一句,还待再说,忽见他的大师兄梅山州,匆匆的带了家眷而至。瑞夫忙将梅山州介绍见过他的父母妻子,始问是否也为避乱至此。
梅山州摇首道:“目今太白尽见,自鹑首扫轸角,及汉而止。鹑首,秦境也。轸角,齐鲁之分野也。汉临赵地,邯郸,古赵都也。此皆兵劫之兆,万万不好再居此地。”
那时东省的捻匪,方思攻打北京。陕西的张总愚,正由陕西直趋洛阳。清军四面受敌。山东一带,更是危险。梅山州所说,都是真知灼见之言,瑞夫听了很是佩服。
瑞夫父忙又问道:“这末我们大家,一同避居北京如何?”
梅山州道:“北京乃为射之的也。不可不可。”
瑞夫之父又问道:“这末淮北如何?”
梅山州又答道:“淮北乃是釜之底也。更是不可不可。”瑞夫之父听说,不禁大为踌躇起来道:“照君说来,不是天下无乐土了么?”
梅山州道:“伯父且不要管它,快快收拾东西,同了小侄,且到一处再讲。”
瑞夫知道梅山州的法术,胜他十倍。也不细问,赶忙帮父母妻子,收拾细软。及至出门,已见梅山州口中念念有词,陡然之间,天降大雾,伸手不见五指。但觉大家的足下,似有云雾踏着,迎风而走。不到片刻,雾散云退,已到一村,抬头一看,正是包村。
及至彼此相见,瑞夫和包氏父女的意见相同,只有梅山州一人,主张他往。大家正在一时不能解决的当口,忽见冯仰山匆匆走入。包立生见了大喜道:“你怎么一去不来,害得我们盼眼欲穿。现既来此,吴方伯那儿,倒底怎样?”
冯仰山道:“我自回省之后,吴方伯说是可委表兄总统省垣各军。我在第二天就不想来的。无奈省城时关时开;王抚台复又下令,不准官吏出城,恐怕扰乱军心,我便不好再走。现在省垣岌岌可危,王抚台不好再事禁人出入,我又赶来此地。最好是请表兄即在日内同我进省。”
包立生听说,便和他的女儿商量一会。包小姐即卜一卦,不禁大惊失色道:“细察卦象,只有今天晚上可出。若交子正,必不能出。且有大祸。”
包立生听说,便去看了一看卦象,也在连说不妙。
包小姐又请梅山州、蔺瑞夫二人,一同看过卦象,梅蔺二人也在摇首道:“水火既济,人物方安。此刻卦象缺水,难道城中贼人请了能人,已在断绝此地的水源不成。”
包小姐道:“我们此地的守备,样样都好,只有侦探一项,付诸阙如。因为此村的四面,都是贼兵,只要此村有人走出,不管是否侦探,都被贼人捕去,因此不敢再派侦探。侄女料定贼人,不知去取大善塔顶之法,故而不以派出侦探为意。”梅山州跺足道:“侄女怎么如此自大。天下尽多能人,怎能防到。现在不必多说,赶紧弃了大众出发,还来得及。”包小姐、包立生、蔺瑞夫等人,也知事已危迫,不敢再主张携带大从。
当下包立生立即下令,把他村中的四千团勇,分为五队,每队八百人数,选出头等勇敢的,入红旗队,作为前锋。第二等的,入白旗队,作为跟进队。其余的都入青黄两旗队中,保护数家女眷。再将平时略知法术的人众,入黑旗队,以作殿后。等得布置妥当,已经戌初时候。包立生、包三姑、梅山州、蔺瑞夫、冯仰山正在督着红旗队出发。
一时金鼓齐鸣,炮声不绝。那知村中的男女,一闻鼓声,知道包氏父女,弃了大众而走。大家便不要命的一齐聚哭包氏的门前道:“包君若走,我等跟着也死,不跟着也死。只有留下包君,或可苟延残喘。”大家边哭边说,所有流出的眼泪,竟至成沟。现在包村面前的沟河,就是这个古迹。当时的包小姐,一闻大众如此凄惨的声音,急从前队赶了回来,慰藉大众。大众一见包小姐之面,仿佛婴孩见了侞媪一般,那儿还肯放她走路。包小姐也觉不忍毅然舍弃大家。
正在进退维谷的当口,忽见梅山州气喘喘的,也从前队赶来,一把拖着包小姐就走。
不料包小姐的脚步,尚未移动,陡闻一片极惨极惨的哭声,把天也要哭坍下来。包小姐眼见这等哭声,忽又将心一软,一面摔开梅山州的手,一面对着大众说道:“你们放心,我不走了。”
梅山州怒目而视的说道:“侄女竟忍心叫你们的老父,同罹此祸不成。”
包小姐把她的一只三寸金莲,很命地向地上一跺道:“你们大家尽管出发,留我一个人在此就是。”包小姐说了这一句,忽又伤心起来。
梅山州还待再劝,突又听得一连轰隆隆的几声大炮,料知城中之贼,得着他们此地出发之信,已来围村。急向包小姐大声的说道:“侄女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包小姐气得大吼一声,不再答话,立即跳上一匹战马,头也不回的单身放了出去。
梅山州如何放心得下。只好不再去顾前头的青黄两旗队了,一脚追了去,要去保护包小姐去。那知等他赶到村外,一眼瞥见,敌军里面,一根竹杆上面,老高的挂起一个人头。赶忙抬头一看,直把这位梅山州,吓得晕了过去。你道为何?原来正是包三姑包小姐的脑袋。正是:
竿上人头谁氏女
心中爇血独斯人
不知梅山州是否苏醒转来,且阅下文。
第五七回 县属尽沦亡祸由二贼 省垣重失陷恨饮三忠
梅山州一见他那世侄女包三姑的首级,挂在敌阵中的竹竿之上,不禁吓得晕了过去。幸亏他的法术,胜过蔺瑞夫、包立生两个多多。泥丸宫中,不致走元,能够立时元神守舍,复了原状。当下疾忙将眼一盼,又见包三姑的首级,挂在竿上,双目紧闭,两眉倒垂,脸上污血,还在直淌。心里又是一个酸楚,就将他的法术用出,打算制住敌人死命,以替包三姑报仇。谁知他的法术一齐用完,敌方毫无一点损失。梅山州至此,始知果是天意所在,劫数难逃。忙把身上的一只马表仔细一看,正是子正。复又大惊失色道:“我若不走,还有命么?”他就单身遁去,从此不知所终。
原来来王陆顺德,本已暗派不少的侦探,守在包村的左右前后,包村之中的所有一切举动,并没有一件不据飞探报告的。来王陆顺德既据探子报告,说是包村之中,复又到了几个能人,村中的五色旌旗已在移动,恐有冲出逃走之虞。那时赛时迁已经督率项元直、张恂、魏荣等人,刚把大路水车干,大善塔顶,早已取下。当下一听此报,即饬十员饶将,各率人马五万,直把包村四近,围得水泄不通。
正拟攻入村中的当口,可巧正值包三姑一马冲出。大概也是包三姑的劫数已到,倒说等她一脚冲入敌人阵中,施展她的法术,所有法术,竟会一件不灵。法术既是不灵,试问一位娇滴滴的女子,冲入千军万马之中,还会不伤性命的么!
包三姑既死非命,梅山州又已遁走,那时包村冲出的先锋红旗队,不战自乱。白旗队赶忙继出,也是队伍错乱,众无斗志。青黄两旗的女眷队,正待逃回村去,已是不及。还算那个殿后的黑旗队,稍有些法术知识,即与天国大军魔战一阵。黑旗队的结果,也是全军覆没。当时包立生和蔺瑞夫二人,一见大事已去,赶忙各占一个袖卦。卦辞寒混,不能解释。方欲乘隙逃遁,已被乱军所毙。天国大军,乘胜杀入,包村至是,真是可谓寸草不留,数万人众,同归于尽。天国的诸将弁,因恶包村平日死守,抗拒天兵。入村之时,大家立誓,不教一粒蚂蚁生存。因此包村的那场浩劫,确是清国中兴史上数一数二的资料。
照这样说来,包村的失败,仍是要怪项元直和张恂两个,公报私仇的不好。不过他们两个,后来并未得着甚么好处。杭州失守的当口,他们两个,以及那个魏荣,还想功上加功,不知要想做到天国甚么位置,方才甘休。不料老天有眼,一齐死在乱军之中。来王陆顺德、秋官丞相赛时迁二人,本是利用他们几个的。他们几个既是死于乱军,不过一道公文呈报了结。此是后话,提前叙过,后不再说。
现在单说那个王履谦,当时一见绍城业已失守,他就单身出亡,先到上虞。可怜席未暇暖,天国军队又已跟踪攻破上虞县城。知县胡尧戴殉难,全县死亡无算,仅有松下一镇,未曾受着蹂躏。所以当时民间有种童谣,叫做杀遍天下,失落松下。其实也非失落,因为松下系一小镇。在松下人民看去,松下很是爇闹。若到天国军队眼中,不算甚么。
但是当时上虞的绅民,都怨王履谦的脚气不好。说是他一走到,长毛随后就到,大有怪他引狼入室之意。王履谦既在上虞不便立足,幸亏脚上会得揩油,急坐海船,逃到福州。
那时的闽浙总督,正是福州将军广岐兼代,因见曾国藩、彭玉麟、左宗棠等人,很有一些治军之方,对于王履谦这人,联带也就看重。一见他到,不管是否丧失土地的人物,一脚将他请到总督衙门,接风款待,极其周备。王履谦至是,惊魂方定。一面饰词奏报,全部推在廖宗元身上。一面函知浙抚王有龄,隐约其辞,似有责他调度无方之处。
王有龄一见那信,直把他的几根胡子,气得一齐翘了起来,马上亲自覆上一函。王履谦接到一看,只见写着是:大示敬悉,承责调度无方,弟固不敢辞卸。惟当时弟因归安廖令宗元,守湖二载,保全土地,极有将才。调署绍府,原希其反危为安,以保越中八县。盖绍兴距省甚近,该地不失,省垣尚有屏蔽,此即调度中之一事也。拒知执事别有所属,重私轻公,种种设施,致其不能到任。迨至到任,复又嗾使贵团勇丁,与之为难。弟无论如何不敏,尚能预识廖守能为国家殉难;绍绅谢主事,尚能于城破之际,亲率黄头姚勇,与贼巷战于大善寺前。①执事身任全省团练大臣,一闻警报,立即出去,不能与城偕亡,此对朝廷未免不忠也。执事与谢主事,先为一殿之臣,继为一乡之友,任其战死,单身出亡,此对朋辈未免不义也。及至上虞,为人不容,再遁闽省,未免无耻。来示卸责于弟,未免无信,弟已抱定与城偕亡之志,朝廷谴责固死,朝廷不谴责亦死。省垣不破,固为如天之福。省垣不保,弟当先往地下为执事驱狐狸也。专此奉覆,临颖不胜悚惶之至。
王履谦边看边在出汗,及至看毕,脸上红得犹同猢狲屁股一般。正想将信撕碎,忽被一人陡的一把,从他手上抢去大笑道:“王中丞之笔,真尖刻也。”
王履谦赶忙抬头一看,却是那位广制军,只好也强颜笑答道:“兄弟来闽之时,曾闻一位友人说过,王中丞得了疾症。兄弟当时不甚相信,今天看了此信,始知疾病倒是真的。”广制台当场随意敷衍几句,也就退去。
王履谦一等广制台出去,他又暗忖道:王有龄之信,虽有些强词夺理,闹着意气。但我不能保守绍地,总是真的。现在只有赶紧克复失地,才能说得嘴响。王履谦想罢主意,立即亲笔写了一封信,给那山陰峡山的何惟俊,打算聘为参议,帮他对付绍兴之事。
岂知那位何惟俊,曾任户部郎中,在朝时候,很有直声。绍兴失守,已在怪着王履谦贻误戎机,殃及人民。一见王履谦前去函聘,马上悲悲切切的写了一信,送给来王,请他不可多杀百姓。发信之后,从容投缳而亡。并不答复王履谦一字。
不才做到此处,忽要加入几句闲言:以浙江形势而论,嘉湖宁绍犹树之根也,饷源所出者也。衢严犹树之节也,所以通江皖者也。温台处犹树之叶也,边圉之外障者也。换言之,金华乃浙东之心,而亦浙西所视为安危者也。绍兴一失,省垣乌能保乎!再说当时王有龄,自从发信与那王履谦之后,一看浙江全省:西面仅存困守的湖州一处,东面仅留一弹丸地的海宁州,真觉无节不断,无根不掘,无叶不剪的了。
王有龄正在忧心如焚的当口,忽据探子报称,说是出省诸将,业已纷纷败回。王有龄一闻此信,愈加急得肝胆俱碎,再加闽省援浙军的那个饶廷选,因为不敢前去冲锋,只在省垣拱卫,还要天天催逼粮饷,省军林福祥,本来还有一点威名,自从奉令出守望江门,一闻敌人到来之信,立即溃退回城。王有龄处此绝境,实在无法,竟至去向副将杨金榜下跪起来,求他拿出良心,设法保全省垣。杨金榜过意不去,始去扎营馒头山上。
十月初二那天,天国大军,已从广春门绕至清泰门,杨金榜还是只肯出六成队,出击敌军,西湖一带的天国军队,一见杨金榜出战应敌,知他后路空虚,即从净慈寺后面进兵,直扑杨金榜的坐营。杨金榜连连收队回救,业已不及。天国军队乘胜夹击杨金榜的溃军,杨金榜慌忙自刎,急切之间,不能砍断喉骨,仍被敌人惨杀而毙。
那时天国方面,最勇敢的队伍,要算扎在罗木营的那个听王陈炳文。他因嘉兴占据已久,万无一失的了。便又率领大军七万五千,在那罗木营站立五垒。灯火耀目,炮火连天,大有从前向荣、张国梁那座江南大营的气象。初五那天,张玉良至自富阳,文瑞、况文榜两军,至自金华,却与听王陈炳文,大战一场。听王陈炳文败退,五垒尽失。
张玉良、文瑞、况文榜的三路人马,打得十分疲乏,要求饶廷选拨给军米,暂时充饥。饶廷选却冷笑道:“我们自己的队伍,已经饿了几天,你们真正不看风色。”张文况三路人马,既无军米,只好暂退。
听王陈炳文一见张文况三路人马,同时退去。连夜即将五垒筑成,复增三垒。且与天国的各路队伍,一同围攻十门。并于清波门外,以及凤凰山一带,夹木为城,筑上土袕,尽安大炮。首遭其冲的,便是张玉良的一军。十九那天的午后,张玉良刚巧送客出营,忽被一弹,击落右胫,连夜送至闻家堰地方,第二天就伤重毙命。王有龄闻信,哭得晕了过去。
二十五日,闽军自请去攻罗木营,饶廷选再三阻挠。王巡风参将不听,单独率领八成队出击罗木营。饶廷选恐怕绅士说话,下令出三成队。兵士未至罗木营,仅放数排空枪而回。
这样一来。已是十一月初上,杭州城中,业已绝粮。一两银子买米半升,还须熟人方能办到。候补道员胡元博,倡议向民间捐款。城中人民,十分踊跃,不到两天,集钱十五万余串,但是无米可买。兵勇沿家抢食充饥。王有龄亲自捧了王命弹压,毫没效力。于是浮萍蕉叶,草根树皮,以及破鼓钉靴,新旧皮箱,价格十分昂贵,无力购买,饥民饿卒,满路都是死尸。甚至后死的人们,割食先死的皮肉,以延残喘。当时有个民妇,携罐搿柴,即在路旁,刀割死孩之肉,想图一饱,及至细细一看,方知是她头一天饿死的孩子,顿时撞死路侧。此妇之尸,不到半天,又为他人食尽。王有龄、吴晓α轿恢裂哺Х司,每日仅食药店中的熟地当饭。其他绅民,不必说了。当时杭州城内的知兵大员,只有将军瑞昌一个,但又饿得生病,不能调度军事。乍浦副都统杰纯,很想出战。杭州副都统关福,坚不发兵。
初九那天的黎明,忽有天国将弁,名叫黎龙的,率众三四百人,前来投城。林福祥一点不疑,立给妇女金银首饰,合银千两,并军衣洋枪若干。黎龙当下收了东西,不禁大喜,指天为誓,说是可请官兵次日四鼓出队,他就烧毁海潮寺的贼营为应。林福祥答应照办。
不防第二天的四鼓,黎龙先发空枪,诱骗官军开城。等城一开,突然乘乱拥入,林福祥的兵士不能阻止,多有反去投降黎龙的。幸亏副将当得胜率队赶到,拚命厮杀,黎龙方始退去。就在那天为始,驻扎武林、清波、钱塘各门的官兵,无不私下投入敌军。
十五日那天,城中人民,忽然得了一个喜信,知道有米了。原来杭州绅士胡光墉用白鳖壳船由宁波运白米二万石,从黄道关入江,拟泊三郎庙,运入城内。湖州绅士赵炳麟,也由上海用小轮船装米一万八千石运杭。但是都被飓风所阻,不能到达。
其时天国方面,也已断了军米。李秀成可巧到来巡视,查知军中没米,主张率队回苏过年。听王陈炳文知道城中早已粮尽多时,若是率队回苏,前功必至尽弃,不觉拍桌大骂李秀成不知缓急,不忠天国。李秀成当场认了不是。陈炳文方始拍着胸脯,力任破城之责。
延至二十八日的巳刻,杭州各门,果被天国军队,分头攻入。巡抚王有龄、学政张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署布政使麟趾、按察使宁曾纶、粮道暹福、道员胡元博、彭斯举、朱琦,仁和县吴保丰,一齐尽难。杭州既已第二次失守,城中大小官员,六百余人,无一得出。居民六十余万,先已一半饿死,一半被杀,一半逃出城外,依然冻死江头。
王有龄尽难的时候,先作绝命词数首,又缮一道遗折,命一心腹家人,缒城而出,由海塘走黄道关,呈与胡光墉,转交驻扎上海的署理苏州巡抚薛焕,代为呈奏。折中大意,说是杭州不守,咎由绍绅团练大臣王履谦。臣死不能瞑目云云。朝廷接到王有龄的遗折,除厚恤外,并未降罪于王履谦,清廷的政令颠倒,实不可讳。
当时连那李秀成,也说王巡抚、张学政、文总兵三人,很知忠义,令人可敬。乃用上等棺殓,亲笔题字,清朝忠臣某官某某之柩,并命林福祥同了署杭州巡道刘齐昂二人,护送棺木至沪。谁知沪地官绅,并未设祭。即将棺木启开一看,只见个个面貌如生,王有龄的项下,犹系白绸。大家至是,方始肃然起敬。上海县李敖,正想禀知薛焕,拟替三忠设祭。忽见张学政的双目陡然睁了开来,同时血泪迸出眼眶。薛焕急祝告道:“张寅兄,你也不必如此。兄弟一定替你逐走长毛报仇便了。”说也奇怪,当时薛焕的说话未完,张学政的双目,忽又自闭。
照薛焕和李敖二人的意思,确想替三忠设法开吊。无奈又接杭州的警报,说是那座旗营,也于十二月初一那天陷落。将军瑞昌,纵火自焚而毙。副都统杰纯,力战阵亡。连那海宁州,也于初三那天失守。同时处州知府李希郊、台州知府龚振麟、协台奎成,先后殉难。薛焕要顾军事,虽然没有工夫再替三忠开吊,却也一面飞即报知两江总督曾国藩那儿。一面调军堵截松江,以防浙江敌人去攻上海。
那时李秀成坐镇杭州,提报南京。公事刚刚发出,忽见来王陆顺德亲自晋省,说是自愿去攻湖州。李秀成嘉奖一番,命他仍守绍兴。湖州之事,另派大军进攻。来王陆顺德又上条陈,说是他在绍兴多时,访知嵊县巨绅徐春荣,现充清朝淮军刘秉璋的营务处。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又说他的文王卦,胜过文王多多,要求李秀成设法招致,以为天国得一人材。果能如愿,便与钱江回来一样。李秀成答应照办。来王陆顺德,方始欢天喜地遄回绍兴。
无奈李秀成派往攻打湖州的队伍,无不失败而回。就是派往招致徐春荣的冯兆炳,也被刘秉璋当场正法。
直至同治元年五月初三那天,天国军队,始将湖州攻陷,知府瑞春当场殉难。赵景贤这人,深为天国将弁所恶,将他活擒到省,拥至李秀成面前。李秀成敬他为人,便拟释放。左右将弁一同鼓噪起来。赵景贤也在大骂,只求速死。诸将一拥而至,走到赵景贤的面前,正拟乱刀将赵景贤砍死。李秀成慌忙用他身体拦住,复又大声对着诸将说道:“本藩留他有用,诸位不知我的用意,将来自会知道。”大家听见李秀成如此说法,方始无话。李秀成即将赵景贤密室优待,暗谕左右,防着赵景贤觅死。赵景贤绝食数次,竟不能死。
直至次年三月二十八的那一天,李秀成率兵回苏,杭州城池,交与谭绍的胞弟谭绍光镇守。谭绍光因事去见赵景贤,赵景贤一见面就骂,谭绍光乃用手枪,将他击死。
赵景贤自从咸丰十年二月,奉令督守湖州,每用奇兵,击退天国军队。并将平望、广德等处,次第恢复。及至杭州再陷,湖州孤悬敌中,四围一千数百里,都是天国军队,尚无绝粮之虞。他的本领,可想而知。
朝廷知他确能大用,特授为福建粮道,命他迅速到任,明是保全他,留为大用。及闻久不到任,复又将下上谕,准他弃了湖州,不必坚守。当时赵景贤本可冲围而出,前往福州到任,只因不忍舍去湖城民众,以致被擒。
他在同治元年二月下旬,尚将天国的贻王袁夏雨一军,杀得大败于七里亭外。嗣为千总熊得胜,开城降敌,急切之间,无法抵制。湖州人士,恨得熊得胜入骨,公禀新任巡抚左宗棠那里。
左宗棠接禀,深为惋惜,于是下令部下,能将熊得胜其人生擒到营,先赏现银三万两外,再保两个异常劳绩。后来那个熊得胜,果被左宗棠的部将潘鼎新擒获,总算报了赵景贤之仇。
左宗棠又查得金华人,名叫周兆荣的,本是金钱会匪首。曾以妖术,在那咸丰八年时候,扰乱温州一带,人民死伤无算,嗣因事败在逃,迄今未获。便又下令,有人拿获周兆荣的,也照拿获熊得胜的一样奖赏。
原来周兆荣这人,本非金华的土著,只因一向住在金华府城,即以金华人自称。他的金钱会规,首先请人吃菜,吃菜之后,诱人青田、永嘉两处交界的山中,教人用一文制钱,投入沸汤之中,能够浮而不沉,大家因此相信。不久即集教民一千余人,横行不法,四处肇事,良民渐渐怨恨。其时天国军队,正陷处州。民间生怕因此召人长毛,于是纠众多人,出其不意,将其山中巢袕焚毁。周兆荣辗转流至平阳钱仓镇上,改为单名一个荣字。首与埠头差役赵启相结纳。
赵启相本是无赖出身,因知周荣曾经干过金钱教的,他就忽然扬言,说是他于山中某处地方,掘得金钱七枚,必当大贵。镇上居民,本无知识,大为信仰,赵启相因而竟得骤至首领地位。正是:
妖孽本来生乱世
贤臣因得震威名
不知赵启相既作首领,还有何事闹出。且阅下文。
第五八回 取众议将帅议军机 设奇谋弟兄当大敌
赵启相的能作首领,也是周荣替他鼓吹之力。没有几时,就有坚民朱秀三、谢公达、缪元、张元、孔广珍、刘汝凤等人,争做金钱会的分首领。各献银元三百五百的,换得赵启相的假金钱一枚,名曰金钱义记。红帖一分,内分八卦,乾字最大,挨次推了下去。又言暗受天国口号,凡入会者,保得太平。天国军队到来,只要出示金钱,便是一家。于是百姓受其愚的,竟达数千。
第二年,已经延及瑞安地方。生员藩英、林景润、郑日芳,坚民林孔标、黄福瑞、黄梅宇等人,非但自己入会,而且以势力胁迫愚民,供献会费。一时声势浩大,似有洪秀全在粤之势。平阳县翟维本,召赵启相、周荣二人入署,谈至通宵,并为禀请层宪。议会为团练,发给枪械军装。赵周二人,竟敢逼官祭旗,声势愈张。
当时瑞安城中,原有孙积余的团练千五百人,不直赵周所为,从此暗已结仇。赵周二人,乃以剿匪为言,六月间,首劫林洋焚烧陈氏、谢氏。七月又焚雷渎地方的温氏。孙积余实在看不下去,也不去禀知县里,即与雷渎的团首陈安润,各募台船百艘,夹攻赵周的团练。赵启相吓得便想自尽,周荣劝止始罢。及知孙积余、陈安润二人,未去禀知县里,复又聚众反攻孙陈二氏。并焚孙氏义安堡的房屋。
县官翟维本至是,生怕上司见责,急发官兵会同孙陈两团,夹攻赵周。赵周二人一见官兵去剿,索性一不做二不体起来,即与潘英、蔡华等人,招集亡命二千余人插竿起事。官兵不敌,赵周播蔡四人,就将温州城池占领,自三角门起一直杀至西门。先犯试院,次杀捐输委员前丽水县典吏许象贤。并将道府县署的女眷,统统杀毙。幸亏道府县等官,先期因事出城,未遭其害。
温州镇总兵叶炳忠闻变,急偕前永嘉县知县高梁材,各率兵员三百,飞奔入城,枪杀赵启相的干部数人,赵部首先惊溃。周荣便继赵启相为首领。叶炳忠、高梁材的兵勇,不能制止。幸亏李元度的大军赶到,周荣、潘英、蔡华三人,方始易装逃遁。左宗棠既闻其事,所以下此严令。后来次第拿获,先后正法。温州府城,自被赵启相、周荣、潘英、蔡华等人扰乱之后,元气大伤。所以天国军队一到,如入无人之境。那时左宗棠既辞浙抚之命,虽知衢州城池,尚为天国所有,但因孤军深入,很是危险。他的奏折,上文已经叙过,读者诸君,想还记得。
左宗棠既不主张先入衢州,他便传令各将,大家各抒所见,让他采择。当下就有他的总理营务处知府陈奉彝、安越军统领候补道李元度,合上一禀。说是衢州现有防兵,无须入城坐镇,方算把守。江西若不供给饷项,何必代守常山。闽省倒是衢防的饷源,江山却是通闽的咽喉;不如屯兵江山,兼顾饷道,且与衢城遥遥相应。贼人决计不敢略江山单攻衢州;也不敢略衢州单攻江山。即令常山不守,尚能不为贼人摇动根本大计。因而再事次第调集大军,相机进剿,似为上策等语。左宗棠据禀,即驻江山。
同治二年八月十六,朝廷将左宗棠升署闽浙总督,以曾国荃升署浙江巡抚,以刘典升署浙江按察使。左宗棠专折谢恩之后,即命福建按察使蒋益沣进攻杭州。蒋益沣本是中兴名将之一,奉到左宗棠的公事,便请调闻家堰、西兴等处的军队,渡江会攻。左宗棠当即批准。蒋益沣立同副将刘清亮、参将康国器、游击魏喻义、候补直隶州知州藩鼎新等,一面围攻杭州,一面分兵进取余杭。
天国方面的听王陈炳文、归王邓光明、天将江海洋等人,一见官军分道并进,急在杭州负郭一带的要隘,重重添设炮垒,卡城外绕极坚固的木栅,并令踞守余杭的钦王谢天义拼力死守,以为犄角之势。又将仓前长桥、女儿桥、老人畈、东塘、西溪埠、观音桥、三墩等等地方,直路至武林门外北新关,横路至古荡地方,连营四十余里,以拒官兵。
二十五日,蒋益沣据报,说是余杭的江海洋,已向李世贤那里,乞得老万营长毛三万五千余人,打算固守余杭。蒋益沣复又添派部将高连升,率兵六营,会同洋将德克碑率花绿队,①进攻十里长街。还怕兵力不敷,又命同知魏光邴率亲营四哨,跟踪而进,以作接应。并令王月亮率领本部人马,以及福建、湖北援浙各军,依山列队,以防清波门一带的敌人。当时杨政谟、刘连升、罗启勇等等,各率炮船四五十艘不等,沿江而下,以作声援。
及至各路陆军进至濠边的当口,陆军争拔椿签,水师迭放排枪,以作掩护,敌军至是,不能坚守,无不惊惶失措,不战自乱。官军乘势一涌而入,首先攻破街口大垒,当场杀毙敌人五六百人。后街敌人,凭藉六七千人数,凭垒据守,只是大声发喊,不敢出战。官兵因见路狭难进,不便深入。
正在相持之际,陡然听得数声大炮声响,城内复又拥出悍卒二万多人,内中也有几个不知姓名的洋人,代为指挥。洋将德克碑,一眼看见敌方的几个洋人,因要藉此漏脸,顿时喔唷喔唷的大喊几声,一脚纵至那几个洋人的跟前,举起一支手枪就放。当下只听得拍拍的两响,对面一个头大如斗,身高八尺,两退极长的洋人,应声而倒。德克碑大笑几声,打着北京官话道:“咱们手枪的准头,本是一个尖儿。”
谁知德克碑正在得意洋洋的当口,不提防对面阵中,陡的放出一支冷箭,对德克碑的咽喉射来。说时迟,那时快,德克碑嘴上的一声不好。犹未喊出,早见他的背后,突然飞出一员大将,冲到阵前,扑的一把,已把那支冷箭接到手中,随手搭上弓弦,飞的射了出去。不偏不正恰恰中在城上一个手执令旗的敌将咽喉之上,那员敌将,跟手一个倒栽葱的跌至城下。德克碑连忙一看,接箭之人非别,正是清朝大将、现任福建按察使司按察使的蒋益沣便是。德克碑忙去一把捏着蒋益沣的手,大乐的道谢道:“蒋大人,您的箭法,真正是第二个黄忠老将了。”蒋益沣不及答话,急又跟着一连的射出几箭。蒋益沣的箭法真好,倒说射出去的箭头,支支都中敌人的咽喉,而且中箭的敌人,个个都是敌方大将。
当下的敌军,一见连伤几员大将,忙不迭的退入第二道卡城。哪知清国官兵,很觉机警,早已发喊几声军威,已把第二道卡城抢先夺下。敌方无奈,只好一齐退入城中。蒋益沣即令高连升等等,节节移营进屯十里长街、六和塔、万松岭等等地方。蒋益沣、刘典、潘鼎新三人,复在万松岭上,俯瞰城中虚实之后,蒋益沣又亲自率同徐文秀、徐春晏、徐春发,各带本部民兵出敌方的不意挥军疾进,一连复占三卡,毙敌无算。其余的敌兵,因见官军锐气正盛,势不可挡,纷纷凫水而遁。城中敌人,从此坚守不出。
九月初六的辰刻,城中敌军二万余人,由雷峰塔、馒头山、凤凰山、九曜山等处,分四路直扑官军的新垒。当时敌方的旗帜鲜明,队伍整齐,竟和平时大异。官军的水陆各军,高连升、王月亮、刘连升、杨政谟、罗启勇、徐文秀,徐春晏、徐春发等人,也分四路迎敌。蒋益沣、刘典、潘鼎新三人,亲自压阵。遥见忽有一股敌军从对面岭上,鸣鼓-旆冲下,急令余朝贵、高有志,由江边绕到敌方背后,以备前后夹攻;又令高连升横出山脚,魏光邴、刘清亮、实德棱各率所部,从小路杀出。
两军正在大战之际,陡遇一阵大雨,双方阵上的人马,无不淋得犹同落汤鸡的一般。那时官兵方面,因为不及敌军会吃辛苦,稍稍有些退却。蒋益沣看得亲切,慌忙下令,说是退一步者斩。哪知军心一怯,便如潮水之势一般,无论如何严肃的军令,也难止住。蒋益沣一见情形如此,连声大喊不好。刘典、潘鼎新两个,立即穿上草鞋,亲自冲到阵前,挡了一阵。
那时官兵方面,尚未度过危险之期。就在那时,突见两员猛将,各率赤脚民兵数百,犹同迅雷疾风般的冲到阵前,就向敌方那个主力军的地段,直扑进去。敌方陡被这样一扑,阵脚便难支持。蒋益沣忙又亲自擂鼓助威,官兵复又乘势进展,洋枪土炮,接连劈劈拍拍的乱放。起先两员猛将,忽又从那敌阵之中杀出,各人手执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大声对着官兵喊道:“弟兄们快看,我们两弟兄,已将伪归王邓光明,连同他那婆娘两个的首级取了来了。”官兵一听此言,胆子一壮,气势复盛,顿时又同潮水般的涌了上去。敌军不能抵御,只得纷纷溃散,逃入城中去了。
蒋益沣直至此时,仔细一看,方知那两员猛将,正是徐春晏、徐春发兄弟两个,不禁大喜的高喊道:“啸林、毓林,这场功劳不小。快快莫退,须将贼垒一齐攻破方好。”徐春晏、徐春发二人,急把手上所提脑袋用力一抛,抛到蒋益沣的跟前之后。忙又返身杀去,官兵跟着涌进。那一天的战事,徐春晏、徐春发两个,纵横荡决,在那敌阵之中,杀进杀出,一连十余次之多。别人不说,单把那位洋将德克碑看得呆了起来。第二天又照样的打了一天,敌军的气势已退,人数也伤不少。
蒋益沣正在记那各人功劳簿的当口,徐春晏不过文质彬彬的请求毋庸禄功。徐春发却大声说道:“我们杀贼,乃是为的报仇。若要功劳,真正拿了大红帖子去请我们,也请不到的。”徐春晏慌忙止住他的老兄道:“不要功劳就是,长官面前,怎好这般不守规矩。”
徐春发听说,方才突出一双眼珠不响。众将见此形状,无不暗暗匿笑。
蒋益沣也对徐春发笑道:“毓林这般神勇,我们此地也有一位鲍春霆鲍老虎了。”
徐春发接口道:“姓鲍的他是老虎,我是一只野牛。”
蒋益沣本有激将的手段,又朝徐春发笑上一笑道:“牛是麒麟之种,本来很有力的。你敢担任去攻余杭么?”徐春发应声道:“怎么不敢,不过打了赢仗,我不居功;打了败仗,我却不挨军棍。”
徐春晏又去一把将他这位老兄拖开道:“不要空说,我们只是奉了公事就走。”
蒋益沣即把一支令箭,付与徐春发道:“本司助你们二位贤昆仲三千官兵。仍请率了本部民兵,去打余杭的头阵。”徐春发接了令箭一笑道:“我总拼命去打,粮饷军械,大人须得发足。”
蒋益沣点头答道:“毓林放心,这是支应处的责任,决计不会误事的。”
蒋益沣一等徐氏兄弟两个走后,便命康国器、魏喻义二人,各率一千人马,前去接应二徐。
八月初九,刘荣合、罗大春、简桂林,分三路进攻宝塔山,大胜而回。九月初十,左宗棠连据各处报捷,方始进驻衢城。那时龙游已克,因闻湖州的敌军,由武康去援杭州,飞檄蒋益沣,须得四路截住敌军。蒋益沣奉到公事,赶忙传令部下,分头出堵。十月中旬忽据探报,说是徐春发、徐春晏二人,已将余杭攻克,敌军纷纷退蹿外县。
蒋益沣闻信大喜道:“余杭既克,贼人失去联络了。”忙又一面向左宗棠那儿报捷,一面函知湖北徐春荣那里,大夸他的两位令弟之功。
徐春荣得信,修函道谢。并说自己已蒙皇上破格录用,受了道员之职。家有八旬老母,须得两弟回籍侍奉,万万不可再保官职等语。
蒋益沣接信,发给众将传观道:“徐氏满门忠义,不亚两江的曾涤帅,本司受人以德,决计成全徐氏的孝心。”众将听说,无不钦服。
蒋益沣便将徐春晏、徐春发二人调回助攻省垣。左宗棠也命候补道杨昌睿到杭,调出刘典潘鼎新二人,去攻外府州县。刘典、潘鼎新奉命离杭,杨昌睿便献计于蒋益沣道:“余杭既克,省垣贼人尚众,依我之意,不妨先攻附郭各垒,以寒贼胆。”
蒋益沣赞成其议,十二月初一,即命提督高连升、副将黄少春、洋将德克碑、徐文秀、徐春晏,徐春发、赖锡光、刘-、余佩玉、朱明亮、杨和贵、刘树元、曹魁甲、周廷瑞、王东林、邓受福等人,会同水师,进攻凤山门。亲自率队,排列钱塘门外郡亭山、栖霞岭一带,以防敌方的援兵。
敌方也出死队迎战,自辰至午,官兵连破九垒,一直追敌至城隍山脚。蒋益沣一见官兵得手,急命高连升分出所部,据守新得的五垒,洋将德克碑守二垒,徐春晏、徐春发各守一垒,只有古荡一垒,以及近城二垒,一时不能得手。乃命各营,分屯钱塘门、涌金门、凤山门、清波门、馒头山、雷峰塔、郡亭山等处,刻刻留心,不可有失。并请左宗棠授衢州镇总兵刘培元统辖钱塘江的水师,以一号令。
左宗棠许可,并令潘鼎新攻湖州,刘典攻嘉兴,刘典奉令即率本部,首攻南湖。
听王陈炳文,素知刘典饶勇,一面拼命应战,一面又派胞兄陈大桂遄赴苏州,去向巡抚李鸿章乞降。李鸿章一口答应,即令同知薛时雨,伴送陈大桂来浙,以便与浙省当道接洽。那知陈炳文一等陈大桂赴苏,尚未得报,忽又潜身到杭,竟将杭州谋内应的诸人,统统杀害。及至薛时雨同了陈大桂到浙,蒋益沣因见陈炳文杀害杭州谋内应的诸人,陈大桂虽未与谋,陈炳文本人,没有信用,反覆无常可知,不肯接洽。
薛时雨只好同了陈大桂去到衢州,面见左宗棠定夺。左宗棠一见陈大桂,并不思索,立即说道:“此事不必空说,只要你们兄弟立刻献城,便有办法。”
陈大桂忙又回到杭州,一去多日,没有回报。
左宗棠密令蒋益沣,命他自顾自的尽管攻城。蒋益沣便令高连升亲率四营,直攻观音堂的敌垒,并命周清亮的五营,以及水师刘连升、唐学发、罗启勇分头接应,又命徐文秀率湘军六旗,①径攻古荡敌垒,楚军一营,闽军一营,为之接应。又命洋将德克碑迭发大炮攻凤山门,亲兵四哨,为之接应。陈炳文急率死党三万应战。
正在一场混战,胜败未分的时候,忽见德克碑的落地开花炮陡将城垣打毁三丈,跟着又见头裹红巾的两员敌将,忽由城外率队即从打毁之处拼命冲入。敌军只知道是他们的败兵,非但并未阻拦,而且连连让道。谁知冲入二将,正是徐春晏、徐春发二人。
原来徐克晏因见连日攻城不下,兵士百姓,死伤无算。便与徐春发私下商量道:“我们大哥,口口声声命我等侍奉母亲。他已受了朝廷官职,只好尽忠,不能再事尽孝,这个自是正理没话说的。不过我们二人,既已来此助战,今天的这场战事,乃是清朝的生死关头,依我之见,我想我们二人,一有机会,须得冲入城去,所谓不入虎袕,焉得虎子。”
徐春发不待徐春晏说完,忙接嘴道:“这是叫做冲危险,万一冲不出危险,我们二人便没性命。”
徐春晏道:“我正为此,我的不敢马上打定主意,便是为的大哥一言。”
徐春发道:“这末我们从长计议就是。”
徐春晏忽被他的老兄说得好笑起来道:“救兵如救火,怎好从长计议。”
徐春发听说,忽然大喜的跳了起来道:“七弟,我已想到一个好法子了。我们两个,今天准定干他一下。倘若冲不出危险,我们两个尽管送死,便好调出大哥回去侍奉母亲。”
徐春晏听说,连连拍手赞成。马上便去乔装敌人,并将所部民兵,也打扮得和长毛一样。刚刚安排妥当,可巧德克碑已将城垣轰毁三丈,他们兄弟二人,百话不说,急率所部一脚冲进城去。敌方不知内幕,连连四散让道。
徐春晏、徐春发二人,立即大喊一声道:“顺我者生,逆我者死。”二人的死字,犹未离口,顿时逢人便杀,遇马便砍,大杀起来。敌人措手不及,无不边战边退。蒋益沣一见徐氏昆季,已经拼命冲入,急令徐文秀、周廷瑞、贺国辉、王东林、刘清亮、李运荣、翁桂秋、李世祥、马云标、胡荣、李国栋、罗山纲、叶纪来等等,各率所部,迅速跟踪杀入。正是:
一人拼命原难挡
四面重围也不支
不知大队官兵杀入之后,究竟得手与否,且阅下文。
第五九回 陈延寿生为负债人 洪秀全死作贪花鬼
徐春晏、徐春发二人,既是乔装发军,从那轰塌城垣之处,冒险冲入城去,城中敌人,一个不防,大半惊溃,当下的官兵,即生擒敌人数千,救出难民无算,所获枪炮器械,尤其不可胜计,杭州省垣,便于二十四日卯刻克复。
蒋益沣一见由他手中克复城池,自然大喜之下,即令各军分屯各门,并命马队跟踪追进,沿途又毙敌人数千。蒋益沣一面遴选委员,整理衙署,赈济灾民,一面飞禀报捷。
次日大早,又据探子报称,说是杭州溃出之敌,统统聚集瓶窑,添筑新垒,仍思抗拒官兵。那时左宗棠可巧到来,急命各军拼力追杀,自己也率大军继进。敌人因见左宗棠亲自前来,知不能抗,方始弃垒而走。左宗棠便将大营驻扎瓶窑,督促各军分头追赶。
各军疾驱一十八里,到了安溪关。只见群峰矗立,地势十分险峻,又有多数炮台,并障大石。原来天国军队,守余杭的时候,以瓶窑可扼北路,用作犄角之势。及至杭州不守,大股队伍,统统退此,还拟死守。后见左宗棠的大军骤到,不敢死拒,急又潜伏四面深林,满拟等得官军攻垒的当口,他们便出官军的不意,从后抄袭,用哪一网打尽之计。不料罗大春、刘荣合、杨和贵、朱明亮、张声恒等人,早据探报,已知他们的底细,一面抢夺炮垒,一面四处搜杀伏兵。伏兵见计不售,只好分头四蹿。那天官兵方面,不但攻克关隘,且又获得大炮五十五尊,鸟枪一千余枝,旗帜粮秣无算。
二十六的那天,张声恒、罗大春两支人马,首先杀出安溪关,追剿敌人。不防忽然天降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张声恒的五营,走在最先,竟被敌方伏兵所陷,当场伤亡七百余人,幸亏朱明亮、杨和贵等军追到,拼力厮杀,始把张声恒援救出险。可是张声恒业已受了重伤,不能作战,由罗大春分兵护送回杭。左宗棠亲去看视,张声恒医治好久始愈。
左宗棠一面重赏各军,一面飞奏报捷。折中大意是:杭州为全浙根本,余杭又为杭州西北的屏蔽。贼首伪听王陈炳文,负隅死守,力抗大军,数月以来,攻剿殆无虚日。今幸杭州余杭两城,均已克复。浙西大局,渐可次第肃清。皆仰赖皇上神威,文武诸臣同心协力,得以迅奏肤功。现据谍报,贼首黄文金、李世贤,李远继等,犹麇集湖州一带。湖州既为贼逋渊薮,臣自当殚竭心力,慎以图之等语。朝廷据奏,先将左宗棠赏穿黄马褂。所有文武将官,悉有升赏。
左宗棠又请徐春晏、徐春发二人到营,奖慰有加。徐春晏、徐春发便乘机面请回籍,去事老亲。
左宗棠听说蹙额道:“二位功劳不小,应该候我奏保官职。”
徐春晏不候左宗棠说毕,急接口道:“某等弟兄二人,乃奉家兄之命,来此襄助官军。现在已克省垣,其余外府州县,不难挨次肃清。某等急于回家,恐怕老母有倚闾之望。保举官职,委实不敢领受。”
左宗棠复又说道:“二位之事,本部堂略知一二。令兄杏林观察,乃是当世奇才。刘仲良的得署藩司,自然是令兄一人之功。”左宗棠说出这句,忽又捻须微笑道:“令兄为人,颇有曾涤帅之风,总是不教兄弟做官。其实朝廷的按功酬庸,你们二位不必固辞才好。”
徐春发也笑上一笑道:“我们既要回籍,侍奉家母,要此官儿何用?大帅倘若一定要给我们,这末就请移奖家兄吧。”
当时左宗棠听到这句,不禁大笑起来道:“令兄何必要此移奖。他若真要做官,此刻督抚的位置,也早到手的了。”徐春晏插口道:“大帅栽培,某等真的感激万分,不过君子成人之美,还是不必奏保。”
左宗棠一见实在说不进去,只好送出一千两的程仪。徐春晏徐春发二人,不便再事推却,各人收了百两,告辞而去。
左宗棠送走二徐,又将此次阵亡的副将扈照乾、余佩玉、参将邓福受、王洪熙、张明远、刘质彬、古捷芳、游击陈宗说、蔡盛恩、都司陶晋升、周富棠、唐得胜、李升德、陈吉进、守备邱得胜、吴葆光、陈宗懿、千总李祥林、梁贞祥、徐再发、把总尹其顺、黄连升等人,统统汇奏请恤。并请将余佩玉、张明远、刘质彬、李升德、陈宗懿、唐得胜六员,入祀湖南昭忠祠。又附奏称伪比王钱贵仁,前曾暗中遣入纳款献城,后因谋泄而止。及至我军攻克杭垣,钱贵仁复又率党千余,叩求免死。臣念钱贵仁虽因劫于凶威,未能立功赎罪,究属事前曾经通款,拟求皇上天恩贷其一死。朝廷揽奏许可。并再加恩赏给左宗棠太子少保衔。
又将浙江布政使蒋益沣、按察使刘典、提督高连升、一并常穿黄马褂,并云骑尉世职。道员杨昌-、康国器、朱明亮、潘鼎新,均加按察使衔。康国器复以福建道员遇缺简放。总兵王月亮以下,同知魏光邴以下,文武四十三人,均各赏戴花翎蓝翎。大家一见那道上谕,无不欢声雷动。
左宗棠复又一面布置省垣各署之事,一面遣兵调将,命人分头攻打外府州县。同治三年五月,刘典统属所部,已将绍兴克复。
原来踞守绍兴的那个来王陆顺德,自从攻破包村之后,即将大善寺的塔顶,派人送往南京,献与天皇。在他之意,以为必有重赏。那知天皇正在有病,无暇顾此小事,只害得绍兴地方,无端失去这塔顶,很于风水有关。有句俗话,叫做损人不利己,大概就是来王所干的这件事了。
来王当下白白高兴一番,还是小事,那时刘典率兵攻打绍城,声势颇壮,再加有个绍兴绅士,南榜第四名举人陈延寿,字眉卿的,方由陕西巨绅寿岳亭家中,辞馆回绍。因见故乡,已被天国的来王陆顺德占据已久,又因曾中大清朝的举人,当然要帮清朝。而且来王在绍,未免有些小小蚤扰。陈延寿便乔装小贩模样,由海道去到上海,拟向江苏巡抚李鸿章搬请援兵,去救绍兴。无如李鸿章正在自顾无暇之际,口头虽允,只是不发。陈延寿性急如火,不能久待,复又回到宁波。
有一天无意之中,忽然碰见一位旅甬洋商名叫掰克的。便问掰克道:“杭州的德克碑,上海的白齐文、华尔等等,都是洋人,竟能率兵攻打天国军队,很有名望。你倘能够同我到绍,克复绍城,我能酬谢十万两银子。”
掰克听说大喜道:“只要你能负责,我一定可以替你克复绍城。不过你得和我立上一约。”
当时陈延寿急于克复绍城,便也不顾利害,即与掰克订约。约上说是只要掰克能将绍兴克复,他可代表绍人,酬谢十万两银子。①
掰克又说道:“现在宁绍台道张景渠,就在此地。你能请他也在约上签字,你的责任,似乎可轻一点。”
陈延寿道:“绍兴偌大一城,统属八县,况是一个素来协饷的地方。只要能将长毛打退,在我想来,不问此款出之于民,出之于官,岂有不愿之理。就是官民都不肯出,单是那个来王府中的金银宝贝,何止千千万万,提出一点,也就够了。”
掰克听说,便不再说。即在宁波招集流勇溃卒三千多人,买上千把支洋枪,就与陈延寿一脚来到绍兴。可巧来王陆顺德正被刘典手下将官,杀得闭城不出。掰克便率三千兵士,由西郭门一带爬城攻入。他们一入城内,乡勇土匪,乘机抢劫,来王府中之物,早已一扫而光。当时虽有掰克和陈延寿二人率兵禁止,那有一丝效验。这般一闹,非但绍兴官绅一无所得,且须另筹现款,犒赏各处军队。陈延寿当时自然倚恃他有大功,立即亲到杭州向左宗棠那儿报捷,并拟领下十万两银子,以便付与掰克。
那知左宗棠第一样事情,不知陈延寿这路人马,究由何军所派。第二样事情,十万两银子,急切之间,也没地方可筹。第三样事情,似乎尚怪陈延寿擅与洋人订约,迹近招摇。但因陈延寿同了洋人掰克率兵到绍,首先攻入西郭门,众目所睹,多少总有一些功劳。当时就对陈延寿说:“十万款子,须归奏案。
莫说此刻省库如洗,没款可发。即使有款,也难照付。”
陈延行百话不说,口口声声只说他是为公,区区十万之数,克复一座府城,真算便宜。而且洋人乃是外人,并无应该要替中国攻打长毛的义务,万万不可失信。左宗棠便令两司核议。蒋益沣、刘典二人,也说陈延寿虽是为公,但是十万之数,须归奏案报销。既无部文,如何可付。惟念陈延寿忠于乡土之事,不妨保他一个功名,以酬其劳。至于所订洋人之约,是他私人之事,由他自去料理。当时左宗棠便把陈延寿保上一个同知,就算了结。
岂知陈延寿一见浙江当道都是推出不问,只好回到绍兴,去与郡绅商量。岂知一班郡绅,一则个个胆小如鼷,不肯负责。二则确也无款可筹。三则还有人说陈延寿假公济私的。于是大家只好说声爱莫能助,也是推出不管。
那时掰克一见他的款项,没有着落,便与陈延寿个人拼命。陈延寿被迫无法,仍又晋省,再见左宗棠,请求顾全外人信用,望他成全此事。可巧碰见左宗棠为人,平生最恶洋人,当下就驳斥陈延寿道:“你失信用,与我何干?”
陈延寿听说,不禁跳了起来道:“咦,绍兴地方,不是我姓陈的土地。大帅身居闽浙总督,眼见洋人替你攻克土地,就是为大帅的面子计,也该筹出这笔款项。”
左宗棠听说,便冷笑了一声的骂道:“放屁,姓陈的,可知国法么?”
陈延寿也厉声的答道:“大帅不必骂人,这场官司,就是打到金銮殿上,不能说我无理。大帅若不立即拨出款子,我就叫掰克自己来和大帅说话。”
左宗棠不待陈延寿说完,早已气得胡子根根的翘了起来,当下也跳了起来道:“反了反了。你竟敢倚恃洋人的势力,前来欺凌长官不成。”
陈延寿道:“大帅代表闽浙地方,大帅便是洋人的债务人呀。”
左宗棠听了,便哼了一声,立将陈延寿发交钱塘县管押。没有几时,陈延寿即瘐毙狱中。
掰克在闻得陈延寿已死,便向浙江当道交涉。蒋益沣因怕此事闹大,只好私下赔出一半了事。
后来会稽举人,名叫顾家相的,想替陈延寿伸冤,曾与两江督幕陆某,讨论其事。该函曾载《因园函札》书上,兹录于下,以备读者诸君参考,不才不下评判。
弟前次发信后,旋即查检官书,嗣于左文襄奏疏,及本浙记略详加参考,始知克复宁绍,止有洋将,并非洋兵。
其洋将系外国领事,呈明总理衙门,权授中国武职,募勇代为训练,奉旨归督抚节制者。时左文襄远在上游,故由前任宁绍台道张公景渠就近调遣。张公前因宁波失陷,退守定海,奉旨追问查抄,其急于立功自赎,已可概见。宁波既复,以次及于绍兴,理势然也。洋将既已投效中国,受职练兵,所练乃系中国之人,食中国之饷,果能克复职地,朝廷自有懋赏,亦何得绅士私许酬劳。然则著之论者,竟谓洋兵由陈眉卿请来,视为申包胥秦庭之哭,误矣误矣。来示谓克复由道府主持,其十万之费,乃专为克城之日,禁勿掳掠,以为抵挡之品。洵为能得其实,盖弟昔年所闻,虽误传十万为酬之费,然款之所出,全希望于城中贼遗财物,则众口皆同。绍城素称繁庶,贼踞以后,又括取乡间金钱,旁观揣测,以为何止千万。而不知兵临城下,玉石俱焚,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陈氏以此取祸,诚为失算之甚者也。虽然,笑陈氏之迂愚则可,而竟以为图利则不可。天下原有假公济私之人,然亦必假公以为名。陈氏本系敦品之人,既倡议与洋人立约,使十万之款偿足洋人,此外尚有盈余,必以办地方善后为先,断不致公然入放己囊。无如书生不谙兵事,部下既无将卒。入城之日,安能保存遗物。则不达事势,不揣权力,陈氏诚有不能辞咎者。而以成败论人者,遂不复原其心迹,亦可悲已。示以陈氏立约,何以不令道府列名为疑,则弟可以意见解之。夫带兵之官,止能禁止掳掠,断不能纵容掳掠。咸丰军兴以后,鲍春霆一军,最称善战,而最无纪律。他军纪律较严,然克城之日,赋中遗物,亦任听取携,盖非此不能得将士之死力也。
但此例虽成习惯,却不能形诸笔墨。若谓掳掠应行禁止,又何能再给以十万,此官话所说不出者。而况洋将既受中国之职,听道府之调遣,岂有长官与统将立约之理,此道府所以决不与闻也。洋人性直,初到中国,不识情形,贸然立约,两边皆属冒昧。道府未必不知,特不肯担任耳。据章秋泉云:眉卿先已保奖同知,令叔亦云复城之后,陈氏翎项辉煌,扬扬自得。窃谓道府既欲规复绍兴,而适有绅士为之向导,自必欢迎。洋将之来,纵不能归功于陈氏,亦未始无赞成之人,以致使蒋果敏为之赔补。①当时帑藏甚绌,左文襄之恨之也,亦宜。然竟致死非正命,则亦未免太过,要当原其心而哀其遇也。现闻陈伯棠尚有遗文刊入大亭山房丛书内。现正物色此书,不知其中有记及复城之事否?弟一面仍函询友人,如有知其事者,当兼听并观,以期折中至当。以便先抒所见,上质高明,再前询相笙世兄,谓陈眉卿系清水闸入,正与来示相符。弟查乙亥北榜同年陈冠生,后得癸未大魁者,亦清水闸入,顺以附陈。再大亭山馆丛书,现已借到。其书乃阳湖杨葆彝所刻,内伯棠剩稿三卷,杨君为作序云:余与伯棠订交在其罹祸之时,始末知之最审。沈子昌宇,汪子学瀚,皆为撰述其事,自足微信。余不文无容多赘。惜杨君未将沈汪二君所作附刊集内。然玩其口气,陈氏之受屈可知。今惟有访求沈君昌宇,汪君学翰文集,当可得其详也。刻书人杨葆彝号佩瑗,未知与前署绍府之杨公叔怿是否族属也。尚祈指示为幸。绍兴既克,没有多久,浙江全省即已肃清。
当时李秀成、李世贤、黄文金等之几个天国的要人,急又回蹿江苏。谁知忽得天皇洪秀全的噩耗。三人顿时大惊失色,李世贤和黄文金两个,忙问李秀成道:“我们的天皇大哥既崩,官兵又是如此厉害,我们三人,若不趁早想法,后顾茫茫,如何是了。”
李秀成便毅然决然答道:“二位快快不可如此存心。天皇大哥虽已驾崩,还有太子可以拥戴。此其一也。我们反抗清廷已经长久,清廷对于我们几个首领,岂有还不恨入骨髓之理。若去投诚,万万不能办到。此其二也。即使清廷网开一面,准许我们投诚,他们的条件,我此刻可以预料:第一样必须我们献出太子,将功赎罪。第二样必定责成我们收拾残敌,莫说现在一盘散沙,我们的兵力,也难对付一班老弟兄们。即使能够对付,试问于心安否?此其三也。所以我的意见,只有仍保太子,拼命做去。诸葛武侯的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两句。便是你我几个的归宿。”
黄文金先接口道:“既是如此,我们只有再干下的了。”李世贤也说道:“事既如此,让我再统大军,去援徽宁,以便牵制攻打天京的官兵。”
李秀成听了大喜道:“此计甚是,贤弟快快前去,我同黄大哥二人,且看事机行事。”
李世贤听说,即率大军十万,复到徽宁去了。
李秀成一等李世贤走后,他的意思,便想再攻苏州。倘若苏州未得,南京总觉危险。
这末天皇洪秀全究是甚么病症死的呢?照不才所知,直可谓之贪色亡身。
原来洪秀全因见各省的将官,常常去报坏信。眼睛前头,又见那个曾国荃同了李臣典、萧孚泗两员大将,统率三十多万官兵,竟把南京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兼之南京城外各处的要隘,已经失守不少。看看大势已去。自己的年纪,又已到把。他便索性以那醇酒妇人之策,打算做个风流之鬼,了此余生而已。洪秀全主意既定,从此日日夜夜的和那徐后、陈小鹃、吉妃等等,裸逐宫中。甚至各位王爷进宫奏事,有时也不避忌。那知他的津力究竟不济,只好用些村药,帮助身体。这样一来,人家所谓的双斧伐枯树,已是寻死政策。何况他是十斧百斧,当然不能支持。
有一天,自知不起。便将徐后、陈小鹃、吉妃,以及一班心爱的妃子,统统叫到身边,说是要开一个无遮大会。那班后妃本已放浪惯的,自然一笑遵旨。不料这位洪秀全天皇,就在这个紧要关头,瞑目归天去了。正是:
漫言真作风流鬼
要有如斯旖旎文
不知天皇洪秀全一死,这等后妃怎么办法。且阅下文。
第六十回 招凉珠能保尸体 热心吏为述案情
天皇洪秀全在那未死之前,忽觉满身的津力,反而旺壮起来。其时徐后、陈小鹃后妃等等,都已徐娘年华,平时又是淘洒空的。当然不是天皇对手,大家正拟败阵而逃的当口。陡见天皇突然满头大汗,双颊忽尔红晕,徐后一见天皇这般神色,很高兴的笑问道:“万岁今天怎么如此饶勇,妾等委实有些难以支持。”天皇正待答话,不知怎么一来,喉管突起痰声,跟着双目一闭,砰訇一声,倒过地上去了。那时徐后等人,还不知道天皇已经脱阳而死,只当偶尔失足,大家赶忙围了拢去一看,只见天皇的身子早已绷绷硬了。
大家至此,这一吓还当了得,顿时狂哭大叫,闹得不知可否。可巧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两个,因为军情大事,要与天皇当面取决,好容易的想了法子,方能越过曾国荃的大营,进了南京。所以一到宫中,那里还等得及由人通报,及至走到内宫门口,忽又听得里面陡起一片哭声,李陈二人,此时还未知道天皇有了不幸,只当天皇又在处置那些不能遵奉谕旨的嫔妃,所以不待传报,二人就一脚奔了进去。
等得进去,一眼瞧见天皇一丝不挂,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所有一房间的后妃,个个也是赤身露体,形状真教恶劣,正想连连退出,就见徐妃已在和他们两个哭着说道:“忠王爷,英王爷,你们二位快看我们万岁,是否已经驾崩。”
李陈二人一听此话,早已吓得心胆俱碎,浑身发抖,如飞的奔到天皇面前,仔细一看,更是连话也不及答覆徐后,急急一同扑的一声,跪至地上,抱着天皇的龙体,放声大哭道:“陛下,皇兄,你老人家怎么一句遗嘱都没有,就此丢下臣弟等等的归天去了。”
李陈二人一面哭着,一面忙又问徐后道:“万岁如此形状,究是甚么病症?”
徐后见问,只好红了脸的掩面答道:“万岁吩咐要开无遮大会,我们怎敢不遵,谁知陡然气绝,连我等还当万岁没有驾崩呢。”
英王陈玉成的性子最躁,他就突出翻眼珠子,厉声的责问徐后,陈吉二妃道:“这样说来,万岁的驾崩,你们都有大罪。”陈玉成的罪字刚刚离嘴,忽向左右一望,复又大声的喝道:“快把众人拿下。”
李秀成赶忙乱摇其手的阻止道:“英王不可乱来,天皇既已驾崩,人死不能复生,办罪之事尚小,关于镇定全军的事情才大,现在只有急其所急,缓其所缓。”
李秀成说到此地,便对徐后,吉妃,陈妃,以及众妃等人,一齐说道:“快快先把万岁的龙体遮住,你们大家也得赶紧穿上衣服,我要召集各位王爷进来,商量大事。”
徐后等人,一听此话,方才想到大家都赤体,连忙吩咐宫娥彩女,拿了一幅绣着黄龙的被单,盖在洪秀全的身上,大家始去穿上凤袍。等得她们穿好出来,李秀成已将众位王爷召到。徐后抬头一看,只见到来的几位王爷是:洪仁发、洪仁达、赖汉英、罗大纲、秦日纲、陈开、赖文鸿、吴汝孝、古降贤、陈仕章、吉安瑾几个,众位王爷,正在抱着天皇尸首痛哭之际,忽见徐后到来,都忙照例行礼。
行礼之后,李秀成方即紧皱双眉的问着大家道:“天皇大哥,既已晏驾,依我之意,只好暂时匿丧几天,等我布置好了,那时再行发丧,并请幼主福-太子登位。否则军心一散,南京城内,难保没有官兵坚细,倘一闹出献城等等之事出来,我们大家,便没葬身之地了呢。”
大家听说,一齐忙不迭的答道:“忠王言之有理,我们对于这件大事,急切之间,却没主张,只有悉听忠王主持,以安邦家。”
李秀成听了,又问徐后等人道:“后嫂以及各位皇妃的意思怎样?”
徐后道:“我们都是女流,只听忠王办理。”
李秀成道:“这末我们快快退出,就将此宫封锁起来。”陈玉成忙摇手道:“且慢,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七了,天气炎爇,恐怕天皇的龙体有变。”
李秀成便问徐后道:“皇嫂,我知万岁有颗大珠,曾经得诸此间一位巨绅。据说这颗珠子,就是古时燕昭王的招凉珠,只要此珠放在万岁的身旁,即不碍事。”
徐后听说,忙问吉妃道:“这颗珠子,万岁不是赐了贵妃了么。”
吉妃点点头道:“是的,让我就去取来。”
等得取到,大家一见那颗珠子,约有胡桃大小,非但光莹夺目,真的寒气飕飕。李秀成接过珠子,放在天皇的侧边,便同大家一齐走出,封锁宫门。
徐后急暗暗的恳求李秀成道:“忠王爷,方才英王怪着我们,本是正理。但是此等笑话,闹了出去,似于万岁爷的盛德有累,可否求着忠王爷劝劝英王爷不必追究此事。”李秀成点点道:“此事万万不能闹将出去,皇嫂放心,不过幼主这人,现是国家根本,皇嫂和各位贵妃,须得好好照应。”徐后连连答应。
李秀成即同大从出了皇宫,正拟自去布置军事,不防兜头遇见洪宣娇匆匆走来,一见大众,突然放声大哭的说道:“天皇已经驾崩,你们为何瞒我?”
李秀成疾忙把洪宣娇拉到一边,悄悄的告知一切。洪宣娇虽然连连忍住哭声,岂知已被闲人听见了去。当下一传十,十传百的,不到半天,满城百姓无不知道。
那时李秀成已经回到他的府中,有人报知此事。李秀成急得跺脚的连连的说道:“宣娇误事,宣娇误事。”李秀成说了这句,急又奔进宫去,一面赶紧发丧,一见就立幼主洪福-即位。幸亏李秀成这样一办,总算息了谣言。
这末洪秀全的死信,洪宣娇又未在场,在场之人,已由李秀成吩咐严守秘密,当然没人宣布,怎么洪宣娇又会知道的呢?
原来洪宣娇自从纳了傅善祥上的条陈,立了童子军之后,倒也爽爽快快的乐了几年,后来忽又厌烦起来,便将那座童子军统统解散,又去和那天皇的一个娈童,名叫朱美颜的打得火爇。朱美颜虽被洪宣娇看中,但是天皇那儿,不能不去应卯,既在那儿应卯,天皇驾崩,他岂不知,他一知道,急去报告洪宣娇知道。至于后来李秀成主张匿丧不发的事情,他却没有听见。后来还算李秀成尚有急智,一见外边已经知道,所以马上急请幼主洪福-登位。
那时的洪福-,仅止一十三岁,尚是一个孩子,晓得甚事,一切朝政,都由李秀成一个人主持。那知那个洪仁发,本是一个草包,一见李秀成主持朝政,还要吃醋心重,只是去和李秀成捣玄,犹亏宫内有那徐后,因感李秀成不究她们之事,处处左袒秀成。宫外的那个英王陈玉成,也知李秀成是个擎天之柱,此时再不保全李秀成,一座天国,不必官兵攻入,恐怕自己也会倒了。因此凡遇洪仁发在和李秀成为难的时候,他即挺身而出,指着洪仁发痛骂道:“天国是姓洪的,不是姓李的,也不是我姓陈的。你再这样的瞎闹下去,天皇大哥,真在陰间大哭呢!”
洪仁发的为人,真好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独独看见这只四眼狗,总算稍稍有些惧惮,当时见陈玉成如此说法,方才无言而退。
李秀成虽然不再被那洪仁发所窘,可是又被曾国荃所窘。原来曾国荃自拜浙江巡抚之后,因感朝廷破格录用之恩,凭他良心,真的只想立破南京,方始说得过去。因此,日日夜夜的同了李臣典、萧孚泗几个,决计用着挖掘地道的法子,去破南京。
一天正在和李萧两个商量军务的当口,忽见湖北送到一信,拿到手中一看,方知是刘秉璋写给他的,赶忙拆开,只见写着是:
沅帅勋鉴,昨与敝门人徐杏林深夜谈天,忽见窗外突然一亮,即偕杏林出视,始知天空一颗巨星,似甫爆碎。当时据杏林言,此星爆碎,必应现今一位大人物身上,弟即迫渠袖占一卦,据说此星,应在发逆洪秀全身上。杏林每占必有奇验,特此先函报知,即就近迅速查明,若果应卦,亦朝廷之洪福也。弟偕杏林驻军鄂省,转瞬数年,官帅与润帅,极为相得。此间近岁以来,尚无大战,弟蒙天恩,简为江西布政司使,不胜惶恐之至。该缺现用沈葆桢廉访兼暑,弟尚无意到任也。执事开府浙江,恐亦一时不去到任。金陵不破,弟与执事,犹不能安枕也。匆匆奉闻,祈不时赐教为幸。再者杏林之六弟七弟,一名春发字毓林,一名春晏字啸林,此次林州克复,彼贤昆季之功不少。杏林之意,拟令二弟在籍代渠定省之劳。而太夫人又为才德兼全之人,不忍因渠一己侍奉之私,埋没其贤郎之功名大事,辄劝其贤郎赴尊处投效。毓体、啸林二氏,本喜立功疆场,重以乃兄之嘱,不敢违命,既奉慈命,似在跃跃欲试,杏林左右为难,托弟转求执事,如彼二弟果来投效,务乞善言遣去,此为釜底怞薪之法。杏林甚至谓渠二弟,果欲立功于国,渠愿回籍事母。凡为人子者,似亦不能全体尽忠于国,而置慈亲于不顾也。杏林既发此论,渠乃能说能行之人。
杏林果回原籍,则弟直同无挽之在,不知所适矣。专此拜恳,顺颂升安。
曾国荃看完之后,即命密探潜入南京,打听消息,及接回报果有其事,连忙回信去给刘秉璋。信中大意,约分三事:第一件是徐氏昆季如去投效,准定善言遣去。第二件是报知洪秀全果死,转达官胡二帅,乘机扑灭其外省之羽翼。第三件是无论如何要借徐春荣一用,又说徐氏不允援助,只有奏调。刘秉璋接到那信,只好力劝他的门生,不好再事推托。徐春荣之知曾国藩,曾贞干,曾国荃兄弟三人,早有借他一用之事。既为国事,不好不允,当下即别乃师,一脚来到曾国荃的大营。
曾国荃一见徐氏到来,真比他拜浙抚之命,还要高兴万倍。当天就整整的谈上一天,又连着谈上一夜。后来曾国荃说到军务的时候,方始问道:“现在洪逆已毙,其子福-复即伪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杏翁之意,若要速破南京,究以何法为妙?”
徐春荣见问,不假思索,应声答道:“只有掘通地道,较有把握。”
曾国荃喜得击掌的说道:“英雄之见相同,这句古话,一点不错。兄弟不瞒老杏翁说,此事已经办到九分九了。”
徐春荣微笑道:“既已办了,那就更好。职道还有一个意见。”
曾国荃听说,赶忙把他的椅子挪近一步道:“杏翁有何意见,快请发表。兄弟对于朝廷,既负此责,自然望这南京,早破一天好一天的。”
徐春荣道:“敌方的军事,现由伪忠王李秀成主持。此人的军事学问,并不亚于那个钱江。还有四眼狗,罗大纲,秦日纲,赖文鸿,赖汉英几个,都是从广西发难的人物,屡经大战,确是有些饶勇。四眼狗这人,只有大帅手下的那位李臣典总镇可以对付。”
徐春荣说到此处,忽将眼睛四面一望。
曾国荃已知其意,忙接口道:“杏翁有甚机密说话,只管请讲,此地没有甚么外人。”
徐春荣听说,方才低声说道:“职道知道李总镇手下有个参将,名叫苻良。他本是发军那边投降过来的,此人心术不良,请大帅迅速通知李总镇一声,切宜防备。”
曾国荃不待徐春荣说完,忽现一惊,忙又镇定下来,笑着问道:“杏翁向在湖北,今天才到此地,何以知道李臣典手下有这个姓苻的人?又何以知道姓苻的对于李臣典有所不利?这真使我不懂。”
徐春荣笑上一笑道:“职道稍知文王卦,每于无事之际,便将现在带大兵的人物,常常在占吉凶。至于姓苻的事情,也无非从卦辞上瞧出来的罢了。”
曾国荃听完,急将他的舌头一伸道:“杏翁,你的文王卦,真正可以吓死人也。那个姓苻的坏蛋,果然要想谋害李臣典。昨天晚上,方被李臣典拿着把柄,奔来禀知兄弟,兄弟已经把他正了法了。”
徐春荣笑道:“这倒是职道报告迟了一天了,早该在半途之中差人前来报告的。”
曾国荃听见徐春荣在说笑话,便也大笑道:“杏翁,你的大才,涤生家兄、贞干先兄,以及少荃、春霆、雪琴、哪一个人不钦佩得你要死。当年的诸葛武侯,想也不过尔尔。”
徐春荣正待谦逊,忽见一个戈什哈报进来道:“彭玉麟彭大人到了。”
曾国荃听说大喜道:“快请,快请。”
及至彭玉麟走入,曾国荃一把捏着彭玉麟的双手,又用眼睛望了徐春荣一眼道:“雪琴,你知道这位是谁?”彭玉麟摇摇头道:“这位倒未见过。”
曾国荃一面放手,一面又大笑起来道:“雪琴,这位便是善卜文王大卦,刘仲良当他是位神仙看待的徐杏林观察。”
彭玉麟不待曾国荃说完,忙去向着徐春荣一揖到地的说道:“徐杏翁,你真正把人想死也。”
徐春荣忙不迭的还礼道:“职道何人,竟蒙诸位大人如此青睐。”
曾国荃道:“快快坐下,我们先谈正经。”
等得各人坐下,曾国荃忙问彭玉麟道:“雪琴远道来此,你可知道洪贼秀全,业已受了天诛了么?”
彭玉麟接口道:“小侄是到此地,方才知道的。小侄此来,因有一条小计,要请老世叔采纳。”
曾国荃忙问甚么妙计,彭玉麟道:“从前伪忠王李秀成,用了掘通地道之计,轰毁六合县城。小侄因思洪贼占踞金陵城池,已有十二年之久,何不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呢。”
徐春荣笑着接口道:“大人高见,竟与沅帅同心。”
彭玉麟不等徐春荣往下再说,急问曾国荃道:“莫非老世叔已经办了不成?”
曾国荃点点头道:“已经掘得差不多了。”
彭玉麟道:“既然如此,小侄现已带了一千艘的炮船来此,打算交与老世叔,小侄明天就要回去。”
曾国荃听说,便跳了起来道:“我正待专人前去请你来此帮忙。这场大战,全仗大家助我才好。”
曾国荃说到此地,忽然气烘烘的说道:“雪琴,你看少荃可恶不可恶,我已三次公事给他,他只推说自顾不遑,不能分兵来此。”
彭玉麟听说,微笑一笑,没有言语。
曾国荃也不在意,又对徐春荣说道:“兄弟要请杏翁担任帮办军务之职,明开马上奏派,杏翁不可推却。”
徐春荣慌忙站了起来辞谢道:“职道不敢担任这个帮办军务的名义,职道不瞒大帅说,一经奏派,将来便得奏请销差,反而罗嗦。职道一俟大局稍靖,马上就要奉请终养的。”彭玉麟接口道:“杏翁不爱做官,倒与兄弟的脾气相同。无奈圣恩高厚,上次放了皖抚,兄弟再三托了我那老师奏请收回成命,谁知皇上又将兄弟放了长江提督,并准专折奏事。①兄弟打算且等南京攻下,再行奏请开缺。”
曾国荃因见到玉麟也在附和徐春荣,便不再说。
彭玉麟忽然想着一事,便对曾国荃笑着道:“小侄素来虽然不喜做官,却是最恨贪官污吏。去年年底,忽有鄱阳阳县民妇陈氏,去到小侄那里告状,说是她于某岁嫁与同县民人叶佐恩为妻,不久生下一子,取名福来,后来叶佐恩病殁,遗腹又生一子,取名福得。嗣因家贫不能守节,复赘同县民人严磨生为婿,同居五年,相安无事。嗣以叶佐恩的住宅,典期已满,该宅即为原主赎去。严磨生遂偕陈氏携二子,另觅住宅,于东门湖上。严磨生仍种叶佐恩所遗之田二亩,以养一妻二子。其时福来业已九岁,乃由严磨生商得陈氏同意,将福来送至坑下村徐茂拐子家里学习裁缝,每年有点心钱三千四百文给与福来。又过数年,严磨生又将福得送至坑下村刘光裕家中牧牛,坑下村距离严家所居的东门湖地方,约四十里。
次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严磨生亲至坑下村接福来、福得二子回家度岁。二十六的大早,福来背着蓝布口袋一只,内盛洋钱一圆,制钱二千文;福得背着白布口袋一只,内盛白米一斗,行至-上亭地方,忽然天下大雨,严磨生又发病疾,便至亭内稍憩。适遇雷细毛其人,担着两只箩担而至。雷细毛本是坑下村刘氏家中的仆人,那天也由刘氏家中回家,故此同路。严磨生因和雷细毛之家,和他所居相近,乃对雷细毛说道:“我发痰病,此刻不能走路,我想命二子同着老兄先走,我要在此多憩一憩,稍好一点,随后赶来。”
雷细毛自然满口应诺,严磨生即命二子将那蓝白两只布袋,置诸雷细毛的箩担之内。……彭玉麟刚刚说到此地,忽见天上,陡起一灯红光,不觉一吓。正是:
无端偶述呈中事
有意须观卦上辞
不知这片红光,究是何物,且阅下文。
第六一回 印堂呈晦色管辂知机 烟嘴角霉头子龙有胆
彭玉麟正在谈那严磨生领他二子回家度岁的事情,陡见天上一片红光,不觉大吃一惊。徐春荣忙向天空一望,便对彭玉麟摇手道:“彭大人不必惊慌,此是上天垂象,太平天国不久当灭。”
曾国荃听了大喜道:“杏翁每言必验,如此说来,真正是朝廷的洪福了。”
徐春荣道:“国运未终,必能转危为安,国运已终,便无法想。”
曾国荃、彭玉麟两个一齐接口问道:“这末照杏翁的口气看来,清朝的气数,莫非也不长久了么?”
徐春荣道:“烧饼歌上,早已明言,将来自有分晓。”
曾国荃便对彭玉麟说道:“以后之事我们此刻那能管得许多,还是你把你的说话,快说下去吧。”
彭玉麟又接着说道:“当时那个雷细毛便摧福来、福得二子同走,及至走到鸳鸯岭的地方,雷细毛即对二子说道:‘我就在此地与你们两个分路,你们尽管大着胆子,守在此地,等候你们老子便了。’雷细毛一边在说,一边就把他那箩担里头的两个口袋,交与二子而去。
“谁知严磨生在那-上亭坐了许久,觉得痰疾稍愈,即从小路径回他的家去。到家之后,问明陈氏,始知二子没有到家,陈氏听说大惊。严磨生道:‘不必害怕,大概是雷细毛带了二子到他家中去了,等我明天一早去接。’陈氏当下也没甚么说话。
“第二天一早,严磨生便到雷细毛那里问信。及知二子已在鸳鸯岭地方相失,不及埋怨雷细毛,立即奔至鸳鸯岭找寻,毫没消息。又因鸳鸯岭地方,四面并没人家,严磨生坐等一会,正待奔回家去,报知陈氏。陈氏已经追踪而至,不等严磨生开口,便问二子何在。严磨生蹙眉的答道:‘姓雷的真正不是人,人家托他的事情,怎好这般大意。’“陈氏一听严磨生的口气,知道二子已经失散,当下便向严磨生哭骂道:‘你难道是个死人不成,我也知道他们不是你亲生的。这件事情,不知你安着什么心眼儿,现在我不管,只问你要人便了。’严磨生被骂,也没什么好辩,只好同着陈氏四处的敲锣找寻。找上几天,一点没有信息。
“一天忽然碰见上湾林的那个欧阳六毛,据欧阳六毛说,二十七的那天,他在鸳鸯岭的左近,曾经遇见两个孩子问路,他即指示二子的途径,后来便也不知二子所在。同时又有名叫汪同兴的,一向贩卖旧货为生,也说在二十七的那天,忽有二子在途啼哭,问知原因,说是腹中饥饿,他当时曾给二子各人半碗冷饭,后也不知二子何往。严磨生问他有人看见否。汪同兴说:‘有个名叫欧阳发仞的看见的。’“欧阳发仞也说:‘二十八的那天,曾听人说,陈公坂地方,似有两个孩尸,但不知道是谁?’“严磨生、陈氏两个,一闻此信,连忙边哭边奔的寻到陈公坂地方,果见二子一同死在那儿;福来的头上耳上,以及咽喉等处有伤,福得却伤在肾部,钱米两袋俱在,一样无失。陈公坂只离东门湖,二里多路,二子不知究为何人所害。
“当时陈氏一见二子之尸,自然哭得死去活来,严磨生劝之不听。陈氏复又听了不负责任的言,也有人说是欧阳发仞害的;也有人说是欧阳六毛谋害的。严磨生便将欧阳发仞、欧阳六毛二人,告到衙门。人证尚未传齐,同时叶佐恩的本家,又说严磨生有心要想吞没二子的故父之田,因将二子害死,大家又把严磨生控之于宫。此讼久久不决,本地人士,且将此事编作山歌,沿街传唱。”彭玉麟一口气说到此地,方才停下话头。曾国荃接口笑着道:“去年年底,可巧我到饶州有事,该案中的各方家属,因我常常能够平反冤狱,都到我的行辕伸诉,我便收下呈子,发交饶州府尽心审问,未据呈报。上个月我到南昌的时候,抚台以下,都到滕王阁前去接我。严磨生之妻陈氏,又到我的那儿呼冤,却被我的戈什哈斥去。陈氏一见无处伸冤,便向江中投下,我急命人救起,将她诉状,交给沈中丞办理。谁知南昌的官场,个个人对于此案,都有成见,无不说是此案的主犯,只有严磨生这人可疑。因为二子年幼,必无仇杀之人,若说图财害命,钱米二物,怎能不被劫去。当时还亏沈中丞,因为该案乃是我亲自拜托他的,即将案中人犯,提到省中,发交鄱阳县汪令讯断。汪令本有政声,下车之日,即在暗叹道:‘地方出了这种案件,竟使各位大宪因此躁心,我们做地方官的,很觉说不过去。’及至一连审了几堂,也是一无眉目。”徐春荣听到这里,猝然的问彭玉麟道:“彭大人,你老人家的心目中,对于此案的主犯,究竟疑心那个。”
彭玉麟摇着头道:“我未亲自提审,不敢妄拟,杏翁的见解,以为是谁?”
徐春荣道:“我说严磨生决非凶犯,他既娶了陈氏,叶佐恩之田,久已归他在种的了,何必忽将二子害死,天下断无这般痴子。”
曾国荃接口道:“杏翁之论是也,我说这件案中的凶犯,必非案外之人。”
彭玉麟正拟答话,忽见曾国荃的部将李臣典,萧孚泗两个,匆匆的走来对着曾国荃报告说:“刚才据报,鲍春霆亲率霆字营,攻克句容县城,生擒伪汉王项大英、伪列王方成宗等等。李少荃中丞,也率刘铭传,郭松林等军,大破三河口的贼垒。听说常州即日可下。”
曾国荃听说,不觉欢喜得跳了起来道:“这样说来,少荃一下常州之后,自然就来帮助我们攻打南京的了。”李臣典连着摇首道:“恐怕不然。”
曾国荃急问什么缘故,李臣典道:“我所得的信息,李中丞业已有令,所有准军,只以攻克常州为止,不再进攻南京。”
曾国荃大不以为然的说道:“少荃真的把江苏、江宁两省地方,分得这般清晰么?”
彭玉麟不等曾国荃说完,便站起告辞。
曾国荃忙奔至彭玉麟的面前,伸手一拦道:“少荃已经不肯相助,雪琴怎么也要走呢?”
彭玉麟道:“我有要公去见老师,见过之后再来就是。”
曾国荃听说,方始送走彭玉麟。回了进来,立即吩咐李臣典、萧孚泗二人道:“我已传令新任水师统领郭蒿焘编修,克日攻下天保城。你们二位,只从地道进攻,不必再管别处。”萧孚泗指着李臣典,笑上一笑道:“李总镇业已拼了命的,九帅不必叮嘱。地道之事,都在我们二人身上。”
徐春荣在旁瞧见李臣典的印堂,有些发黑。急对李臣典说道:“李军门,你的勇敢善战,兄弟是久已钦佩的了。不过此次攻打南京,虽是最大的战事,以兄弟的愚昧之见看来,李军门只要发号施令,督饬所部进攻,已足奏功。若必亲自去和那些困兽犹斗的亡命死拚,很是犯不着的。”
原来李臣典也是曾国荃的同乡,现年二十四岁,屡有战功,已经保到记名总兵之职。他的天生饶勇,并不亚于鲍超。只因未曾独当一面,所有威名,均为他的上司所掩。那时一听徐春荣在劝他不必亲临前敌,他就把他的袖子一勒,眼珠一空,对着徐春荣历声的说道:“徐大人,你是文官,你的说话,我不怪你,不过此次的攻打南京,真是收功的时候。我是一个将官,怎么可以不上头阵!”
曾国荃本来知道徐春荣这人,确有管辂预知先机的本领。徐春荣既在劝阻李臣典,自然不是空话。无奈曾国荃急于攻克南京,正在愁得李臣典不肯拚命,因此明明听见徐春荣的说话,却也不在他的心上。当时又见李臣典如此说法,他就接口赞着李臣典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只要一克南京,大局即可平靖,这个时候,正是你们武官建功立业的机会。”
曾国荃说到这句,便把他的手,向着李臣典、萧孚泗二人乱扬道““快去快去。我听你们二位的喜信就是。”
李萧二人,不待曾国荃说毕,即把各人的腰干,很直的一挺,跟手退了出去。
曾国荃等得李萧二人走后,方始低声的问着徐春荣道:“杏翁,你方才阻止李总镇,不必亲上头阵,有没有什么意思?”
徐春荣却老实的答道:“我见李总镇的印堂上面,似有一股滞气,劝他不上头阵,这也是谨慎一点的意思。”曾国荃听说,也觉一愕道:“可要紧呢?”
徐春荣道:“但愿李总镇托着国家的洪福便好。”
曾国荃还待再说,陡然听得几声巨响,俨同把天坍下来一半的样子。徐春荣先行奔出中军帐外,向那天空一望,忙又奔回帐中,告知曾国荃道:“恭喜九帅,天保城必被我军得手了。”曾国荃惊喜道:“真的么?此城一占,金陵城外,没有什么屏藩了。”
徐春荣点首道:“我料三个月之内,一定可克南京。现在最要紧的计划,第一是那个洪福-,万万不能让他漏纲。他的年纪虽小,洪军中的将士,一定还要拥戴他的。九帅不妨预先遣派几支人马,把守要道,免得此子逃亡。”
曾国荃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此着本是要紧。”徐春荣又说道:“第二是洪军久驻金陵,搜括的财物,一定不少。城破之日,要防匪类劫取伪天皇府中的东西。这些财物,本是民脂民膏,九帅也得预为注意,最好是即将这些财物,分作两股,一股犒赏有功的兵将,一般赈济受灾的人民。”曾国荃又拍手的大赞道:“此着更是应该。”
徐春荣又说道:“伪忠王李秀成,本是天国之中的一个人才,将来不妨免他一死,责成他去收拾余孽,却也事半功倍。”曾国荃又点头微笑道:“杏翁之论,句句合着兄弟的心理,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徐春荣也笑道:“只要如此一办,九帅静候朝廷的优奖好了。”
曾国荃乱摆其头道:“兄弟那敢再望优奖,只要大局一定,我就卸甲归田,做太平之民,于愿足矣。”
曾国荃的矣字,尚未离嘴,已据探子报到,说是郭嵩焘率领水师,帮助陆师业将天保城攻破。曾国荃听说,目视徐春荣一笑道:“杏翁,你真是一位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军师了。
徐春荣连连谦逊几句,即同曾国荃二人,分头前去料理军务。
没有几时,那天正是同治三年四月初六,曾国荃又据飞马报到,说是李鸿章已于本日黎明,克复常州。曾国荃闻报,急将徐春荣请至,告知这桩喜信。徐春荣寒笑的答道:“九师可记得常州是哪一天失守的。”
曾国荃把头一侧,想上一想道:“我只记得是咸丰十年四月里失守的,难道也是初六的日子不成。”
徐春荣点点头道:“整整四年,月日不爽,岂非奇事。”
曾国荃听了,把他舌头一伸,面带惊讶之色的,半天缩不进去。
徐春荣又说道,“常州之敌,乃是伪听王陈炳文为主力军。我料他们这路人马,必向徽州蹿去。九帅赶紧飞饬鲍春霆军门的一军,就此跟踪追击,迟则徽州恐防不守。”
曾国荃道:“此地正在吃紧的当口,春霆的一军,如何可以放他去干这个小事。”
徐春荣道:“徽州也是金陵的门户,九师不可忽视。”曾国荃微点其头道:“且过几天再看。”
又过几天,已是五月初上,奉到上谕,严催李鸿章助攻金陵。李鸿章虽然奉到上谕,仍是迟迟不进。曾国荃赶忙函知曾国藩,告知李鸿章违旨之事。及接曾国藩的回信,开头说是徽州已被伪听王陈炳文所占,迅命鲍超漏夜赴援,并耶咨请李鸿章泥军填防。曾国荃看到这几句,不禁暗暗的吃惊道:“徐杏林这人,真有先见之明,幸亏我已经将他调来,将来很是一个帮手。”
曾国荃的念头犹未转完,又见一个戈什哈,呈上一封急信。曾国荃便把手上的那封信放下,先去拆开后来的那封急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九帅钧鉴,地道至早,下月十五左右,始能掘通。昨前两日,工资军米,一齐误限。该粮台官,所司何事,特此飞书禀知,伏乞迅治该粮台官应得之罪,以儆后来。臣典手禀
曾国荃看完了信,便问戈什哈道:“昨前两天,值自的粮台官是那几个?”
戈什哈接口禀知道:“前天是记名提督赵长庆值日,昨天是候补千总袁国忠值日。”
曾国荃听了大惊道:“怎么,他们两个,跟我多年,向来勤谨,怎样也会误事。”
戈什哈不便接腔。
曾国荃道:“快去唤来,让我亲自问过。”
戈什哈忙将赵袁二人唤至。
曾国荃首先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难道不知道我的军令么?怎会干出此事。”
赵袁二人,慌忙一同跪下道:“回九帅的话,沐恩等怎敢误差。只因地道之中,异常黑暗,路狭人多,军米小车,不能运进,到达时候,仅误半个钟头,谁知李总镇负气不收,沐恩等只好退回。”
曾国荃听说,又哼了一声道:“这事关系不小,我却不管,我只把你们两个,送到李总镇那儿,由他前去惩治你们二人之罪。”
赵袁二人还待再说,曾国荃已经命人将他们二人押了出帐。
二人哭丧脸的去后,曾国荃又把曾国藩给他的那封信,重行再看。看到提到李鸿章的事情是:少荃此次迟迟不进,决非袖手旁观,内中极有深意,吾弟不可误会。兄已代为奏辩云:江苏抚臣李鸿章,任事最勇,此次稍涉迟滞,绝无世俗避嫌之意,殆有让功之心,臣亦未便再三渎催矣。
曾国荃看到此地,陡然连打几个寒噤,忙把那信放下,命人即将徐春荣请至道:“杏翁,兄弟此刻连打几个寒噤,委实不能再事支持,快请杏翁替我一诊。”
及至徐春荣诊脉之后,开好药方,曾国荃瞧见脉案上面,有那积劳致疾四字,便问徐春荣道:“我的毛病,能不能够支持到破城那天?”
徐春荣摇摇头道:“恐怕不能。”
曾国荃蹙着双眉,踌躇了半响道:“现在军务,正是紧要之际,我若奏请病假,似乎说不过去。倘若扶病办事,稍有疏失,其咎谁归。”
徐春荣道:“依我之见,可由涤帅附片代奏,只言病状,不言请假。”
曾国荃不待徐春荣说完,忙把双手向他大退上很重的一拍道:“对对对,这个办法最好。”
曾国荃说着,立即函知乃兄曾国藩,曾国藩自然照办,曾国荃便在军中养病。
现在且说李臣典那边。原来李臣典为人,饶勇固是十分,跋扈也是十分。自从奉命同着萧孚泗两个,督饬兵士,掘通地道,他却一有闲空功夫,便率手下百名亲兵,总要前去扑城几次。天国方面的兵将,一见了他的影子,无不头脑胀痛,但是奈他不何,只好凭险死守而已。
有一天的下午,李臣典忽在那个地道之中,闷得不耐烦起来,他又带了百名亲兵,想去扑城。及至走到仪凤门相近,抬头望了一望城上,只见守城的长毛,个个瞄准了洋枪,站在城上,连眼睛也不敢眨一眨。这种形势,分明是防着李臣典前去扑城。李臣典一见这种样子,便打着他那湖南的土白,对着手下的亲兵道:“入妈的,他们的想铳死老子,老子只有一条命,总不见得死第二回的。老子今天,倒要瞧瞧这班小子,怎样铳他老子。”
李臣典一个人说了一大串,他手下的亲兵,不敢接一声腔。他见亲兵没有言语,就命一个亲兵,把他的一张马踏椅,摆在一株大树底下,他便一屁股坐在椅上,一面把他一双大退,驾在二退之上,连着摇摆不停;一面嘴上衔着一支八寸长,翡翠嘴,白铜头,上等象牙的旱烟筒,只在吸他的旱烟,拚着身做枪垛。
谁知那株大树,距离仪凤门的城楼,只有二三十丈远,城上的长毛,一见李臣典坐在树下,消遥自在的在吸旱烟,一想这个机会那好失去,赶忙瞄准枪头,对着李臣典的那张尊嘴,拼命的就是一枪。那时李臣典的眼睛,可巧正在看那旱烟筒头上冒起来的那道直烟,陡然耳朵之中,听得拍的一声,跟着又见他那翡翠咬嘴,忽被一颗弹子,击得向后飞去,那支旱烟筒上,顿时仅剩一截光杆。若是换了别个,岂有还不拔脚逃命之理。岂料这位李臣典李总镇,他的胆子,真正比较赵子龙还大,倒说非但毫无一点惊慌之色,而且仍是镇镇定定、自自在在、衔着那支业已没有烟嘴的烟筒,吸得更加有味。①李臣典的这样一来,连那城上的一班长毛,也会被他引得大家捧腹狂笑起来。正是:
烟嘴哪如人嘴稳
枪声不及笑声高
不知那班长毛,一笑之后,还有什么举动,且阅下文。
第六二回 轰金陵李臣典惨毙 收玉帛曾九帅发财
李臣典明知他的烟嘴,已被敌人的枪弹击去,他却仍然自自在在,一边吸着烟,一边以他身子和那枪弹相拼。不料忽在这个时候,突然瞧见敌人都在城上捧腹大笑,他又大骂道:“入妈的,你们这班小子,竟敢来和老子开这顽笑,有胆量的,尽管来铳老子的脑壳,不必来铳老子的烟嘴,老子的脑壳,是不值钱的,老子的翡翠烟嘴,却是化了二两银子买来的。”
谁知李臣典正在叽哩咕噜的骂人的当口,接着又听得轰隆隆的一个大炮,向他所坐的地方打来。他急扑的一声,站了起来,拿着一支八寸长的旱烟筒,向着一百名亲兵一划道:“有胆的就跟老子扑城去。”
那班亲兵,顿时一齐答应了一声喳,大家携着洋枪,俯着身子,便向前跑。李臣典大乐道:“这才不错,算有胆子。”
李臣典的子字,尚未说完,即在一名贴身亲兵的手上,接过一支洋枪,顺手就向站在城上的一个黄巾长毛,对胸一弹,他手下的一百名亲兵,也就跟着轰的一排枪。城上的那长毛,虽然一齐伏了下去,可是那个黄巾长毛头子,早已被李臣典的一枪,打得骨碌碌的滚下城去,一命呜呼的了。
李臣典却也乖巧,一见他已占了便宜,将手一挥,率着百名亲兵,回到地道。尚未站定脚步,已见萧孚泗走来对他说道:“你方才一出去,九帅已把误差的赵长庆、袁国忠两个,押到此地,交给我们二人惩办。”
李臣典不待萧孚泗说完,忙问这两个误事的忘八羔子,现在那儿。
萧孚泗一面命人将赵袁二人带到李臣典的面前,一面又低声的说了一句道:“赵袁二人,乃是九帅的老人,你得留手一些。”
李臣典听说,把头连点几点。
萧孚泗因见李臣典连连点头,以为一定赞成他的说话,便去督饬兵工去了。岂知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即据他的亲兵奔去报告,说是赵长庆赵军门、袁国忠袁总爷,已被李总镇亲手用刀砍了。
萧孚泗听了大惊道:“真的么?”
他的亲兵道:“怎么不真。李总镇还给赵袁二人的家小,每家两千两银子。说是他的砍了二人,乃是公事,给银子养家活口,乃是私交呢。”
萧孚泗听说,只得暗暗命人报知曾国荃,说明赵袁二人之死,与他无干。曾国荃得报,又赏给赵袁两家,每家三千银子。
及到六月十五日的那天,曾国荃的毛病,更加厉害,正待委员代理他的职司,忽见李臣典绯红了一双眼珠,急急忙忙的奔来对他说道:“地道业已掘通,今天晚上,就得动手,九帅快快预备犒赏之费。”
曾国荃听了大喜道:“如此说来,我只好再支撑几天的了。你只前去办事,犒赏之费不必你来担心。”
李臣典听说,一连把头点了几点,一句没说,反身就走,走了几步,忽又回了转来,对着曾国荃很郑重的说道:“九帅,今天晚上的一场战事,我和萧总镇两个,当然要拼命的。我倘有个长短,我曾向鲍春霆那儿,私下借过一万军饷,九帅须得替我拨还。”
曾国荃一听李臣典出言不吉,忙寒笑的接口道:“你的饶勇谁不惧惮,何必虑及后事,你只不过万事小心一点便了。”李臣典听说,狞笑一笑而退。
曾国荃一等车臣典走后,急将徐春荣请至,商议布置军事。徐春荣道:“此时还只十二点钟,等到半夜,还有十二个时辰,九帅赶快吃我一表药,好好睡他一觉,让他出身大汗,到了晚上,或者能够前去督阵,也未可知。”
曾国荃点点头道:“这样也好,现在且把各路的军队调好再讲。”
徐春荣道:“现在我们大营所统辖的粮子,连水师在内,大约有八十多营。九帅可以下令,一齐出八成队伍,须把南京这城,统统围住,仅仅留出旱西门一门,好让敌人逃走。”
曾国荃听了一愣道:“现在南京城里的长毛,还不算是瓮中之鳖么?杏翁何以还要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徐春荣微笑道:“我们绍兴,本有一句土话,叫做火筒里煨鳗——直死。这班长毛,倘若一见大家都要直死,自然要作困兽犹斗之举。这样一来,不但城里的老百姓,多伤性命,就是我方的队伍,也得有些损失。今天晚上的一场战,乃是注重城池,不在乎多杀人数。”
曾国荃连连称是道:“杏翁一言,保全不少性命。”
曾国荃说着,立即下令,限定所有本部人马,以及援宁的客军,统统于本日午后十二时,须将南京各门包围,留出旱西门一门,且让长毛逃走。
徐春荣又说道:“依我之见,还可以提早两小时。”曾国荃忙问什么意思。
徐春荣道:“我们所掘的地道,大约在二十五里至三十里之间,地道愈长,空声愈响,我所防的是不要在此紧要关头,若被敌方识破,那就不免费事。我们的队伍,若早进攻,炮声可以掩住空声,那就稳当得多。”
曾国荃击节道:“杏翁细心,胜我多多。”说着,便将十二时改为十时,发出军令之后,其余的公事,交给徐春荣代办,他即依照徐春荣的叮嘱,自去安睡。
不到九时,业已出了一身大汗,身子比较一爽。徐春荣便来约他前去督阵,曾国荃因知这晚上的战事,是他数年来收功的时候,早把他那有病之身,忘记得干干净净。及至同着徐春荣,以及其余几位参赞,刚刚到达阵地,已见各军队伍,把那南京的各门,真个围得水泄不通,双方炮火的厉害,也为向来所未有。除了隆隆的炮声,鬼哭神号的喊声之外,只有烟雾迷天,红光满地而已。
那时天国中的各位王爷,虽然未曾知道官兵方面,已经掘通地道,单见四城被围,也知是场大战。大家督率本部人马,拚命抵御,还怕官兵人多,洪军或致胆怯,于是又去逼迫百姓,统统守战。
那时天国中的幼主洪福-,年纪虽小,因见洪仁发、洪仁达、洪宣娇等人,都在收拾他们的私财,也知大势已去,急将府中一部分的金银,发交守城将士,以备犒赏之需。那知发出未久,陡然听得鼓楼一带的地方,一连轰隆隆的几声巨响,同时就见一班宫女,个个犹同着了魔的一般,嘴上大喊官兵进城了,手上拿着各人的私财,直向宫外乱蹿的奔去。
洪福-还想找他的姑姑洪宣娇保驾,早已不见影踪。忙将几个老年宫女,贴身卫士找至,抖凛凛的问着道:“刚才几声巨响,究是什么东西?你们可知道我们这边,还是打胜,还是打败?”
内中一个宫女,也是抖凛凛的回答道:“启奏万岁,奴婢方才听说,鼓楼前面,已被官兵掘通地道,用了炸药,轰去十多丈地方。至于我们这边,还是打胜打败,却不知道。”洪福-听了更加大吓起来道:“这还了得,这末一班王爷,为何不来保驾。”
洪福-的驾字,刚刚出口,陡又听得一声巨响,同时就见殿上的尘灰,簌落落的,落将下来,窗上的玻璃,搿铃铃的震了起来,生怕宫殿坍倒,只好不要命的拔脚就向殿外逃去。那班老年宫女,贴身卫士,都在后面边喊边赶,一直赶到皇府的头门,方将洪福-这人赶着。
照大家的意思,还想请他们这位幼主回宫,倒是洪福-连连摇手道:“朕若回宫,只有坐以待毙的了,倘能让朕逃出南京,才有性命。”此时这班宫女卫士,那里还有什么主见,一听洪福-如此说法,便随洪福-夹在乱军之中,一齐逃难。
他们一行人等,逃未数步,忽见兜头冲来一匹快马,马上之人,一见了洪福-,慌忙滚鞍下马,伏在地上,拉着洪福-的袍角道:“微臣陈开,来迟了一步,害得皇上受惊了。”
洪福-一见陈开赶来救驾,心里略略一安,赶忙将陈开一把扶起道:“皇叔,你得设法救朕,将来一定重报。”
陈开正待答话,忽见洪福-穿着黄缎袍,很觉独目,忙低声说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万岁快快随臣去到僻静之地,再行商量办法。”
……陈开一见左右没人,忙请洪福-脱去龙袍,不料洪福-的衬衣,仍是绣龙纱衫,一被月光照着,愈加鲜艳。陈开连说不好道:“万岁且在此地站着候我,让我就去向逃难的百姓身上,剥他一件破衣,来给万岁更换。”
洪福-忙不迭的挥手道:“皇叔快去,朕在此地等候就是。”
陈开又轻轻的说道:“万岁既要逃难,以后连这朕字,也得避去。”
洪福-点首依允,陈开方去随便找了一件破旧衣服,回到原处,又替洪福-更换之后,就想徒步的带同洪福-出城。洪福-却还细心,当下先问陈开,打算逃往何处。
陈开想上一想道:“英王陈玉成,现在驻兵婺源一带,还是先到那里,较为稳当。”
陈开说了这句,还待再说,突见一队官兵,远远奔过。于是不敢再事耽搁,一边自己脱去外服,一面扶着洪福-,仍旧在逃难的百姓之中,往前奔去。奔了一程,一时无法出城,正在为难之际,忽见洪仁达的幼子洪福-,身背一个极大极大的包袱,一马奔至,一见他们二人,慌忙下马,拟请洪福-上马。陈开急急阻止道:“不可不可。依我之意,连福-世子,也不必骑马,还是扮着平民模样逃难为要。”
洪福-听说,便把那马放去,跟着二人前进。陈开一面走着一面问着洪福-道:“世子是从那儿来的,可知道忠王有否勤王之兵到来?”
洪福-轻轻的答道:“没有没有。我听人说,似乎忠王已经投顺官兵了呢。”
陈开摇首道:“这不见得吧。”
洪福-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不过官兵方面,有个叫名李臣典的妖人,可是十分来得,方才我亲眼瞧见,一连被他手刃十多位王爷。”
洪福-听说不禁吓得一个脚软,扑的一声,跌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陈开便同洪福-两个,忙把洪福-扶了起来,赶忙往前再逃。
洪福-道:“照我的主意,索性冒他一个险,能够逃出仪凤门最好。”
陈开摆手道:“这是闯危险,恐怕不能吧。”
洪福-道:“天皇在日,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有了急难时候,不闯危险,不能到达平安之境。我说我们姑且闯闯危险看,或者天皇和天父二位,真有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我们,也说不定的。”
陈开听说,想上一想,觉得洪福-的说话,并非无理,便答洪福-道:“这末说走就走,不要一等天明,那就真正的无路可逃了。”陈开说着,即同洪福-、洪福-兄弟两个,仍旧杂在乱军之中,向那仪凤门的一条小路奔去。
谁知刚刚走到离开鼓楼相近的地段,忽见一个津脊梁的少年清将,红了一双眼珠,手提两把马刀,正和天国的兵将,在那儿巷战。又见天国的兵将因为那个少年清将,来得十二万分饶勇,十二万分厉害,一连死在他手上的大将,已有四五十员之多,无不将他恨入骨髓,有意等他杀得近身的当口,出其不意,便把炸药,火药等等的东西,直向那个少年清将的头上泼去。可怜这个少年清将,他的皮肉,又不是铁铸的,又不是铜打的,身上一经着火,痛得竟同鬼叫一般的大喊道:“我姓李的为国亡身,本是情愿的。不过你们这班叛贼,竟用这些炸药火药,前来泼我,不免残忍一点吧。”此人的一个吧字,尚未出口,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天国的兵将,正待前去取他首级,当时突见又是一员猛将,一马捎至,奔到姓李的跟前,一面挡住天国的兵将,厉声喊道:“敌人不得伤我好友的性命。”一面弯下身去,顺手把那姓李的身体提到马上,又向人丛之中杀去。原来此人就是清朝记名总兵萧孚泗,那个姓李的,正是李臣典,他们两个,因为已经掘通地道,便在鼓楼之下,放出一筒炸药,炸开十多丈地段,跟着跳出地道,一面逢人便杀,遇马便砍,一面奔到城门脚下,一连杀死天国之中的四五十员大将,开了城门,放入官兵,复又反身巷战。起先洪福-听见的几声巨响的时候,是李萧二人在放炸药的时候,及至陈开、洪福-、洪福-等人瞧见车臣典被炸倒地,又被萧孚泗救去,可惜当时萧孚泗不认识洪福-,不然是活捉这位天国幼主,真是不费吹灰之功。
此时陈开瞧见萧孚泗也有李臣典的一般饶勇,生怕伤着他的幼主,慌忙一手一个,拉着洪福-、洪福-二人,又向前逃。谁知逃未数步,又被兜头杀来一支官兵,哄然一阵冲散。陈开一见他的幼主,忽被官兵冲散,这一急还当了得,只好不向前奔,尽在乱军之中暗暗找寻。
可怜陈开一直找至天明,非但没有找到洪福-,连那个洪福-,也没瞧见影子。又见天国的兵将,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南京城里,已无一个天国的人物存留,他忙暗忖道:此时不走,再待何时。亏他还有一点机警,总算被他逃出城外。
至于陈开是否前去投奔那个四眼狗陈玉成,现在暂且按下。
先说那个萧孚泗,因为挟着李臣典的身体,不便再事恋战。一等天亮,急去找着他的队伍,先将李臣典这人,交给一个部将,送回大营医治。正想一马奔到曾国荃那儿前去报捷,可巧遇见一个飞探,正来找他,那个飞探一见他面,疾忙拦着马头对他说道:“萧大人,九帅同了徐参赞,以及大众人等,已经先到伪天皇府中,清查财物去了,命小的四处找寻萧大人,快请前去。”
萧孚泗不等飞探说完,回马就往天皇府里奔去。沿途遇见的官兵,个个面有喜色,向他拱手称贺。萧孚泗不及叙话,一脚到了天皇府中,曾国荃的一班戈什哈,一见萧孚泗去到,无不笑嘻嘻的,向他说道:“九帅等久了,萧大人快请进去。”
萧孚泗寒笑点首招呼之后,正待走入,曾国荃在里面已经得信,又命贴身的一个戈什哈出来相请。
萧孚泗跟同那个戈什哈进去,只见那个戈什哈却把他带入花园。刚刚跨进园门,已见曾国荃同着徐春荣、郭嵩焘、孙衣言、王大经、谭碧理、厉宦官、欧阳兆熊、薛时雨、黄翼升、刘输清、欧阳柄钧、薛福成、江清骥、吴坤修、梅启照、应宝时、李泰源、刘锦堂、郭宝昌、周盛传、聂缉规、蒋春元、黄少春、何绍基、陈济清、潘鼎立、李兴锐,一班谋士将官,正在那儿检验已故伪天皇洪秀全的尸首。地上跪着一个老年官女,大概就是手葬洪秀全的那个黄瓦了。
曾国荃一见萧孚泗进去,急把手举得老高的一招道:“老典受重伤,我已知道了。你且先来看看这个洪贼的尸首,大概不至于假的吧。”
萧孚泗听说,连忙紧走几步,到了洪秀全的尸身旁边站定,只见洪秀全须发半白,脸上皮肉,尚未腐烂,身上是用黄色绣龙缎子包裹的,问那个老年宫女道:“此贼倒底是几时死的。”
那个老年宫女答话道:“本年四月二十七的那天死的。”
萧孚泗又问道:“你是手葬他的人么?此尸不会假么?”
老年宫女又答道:“我未离开此宫,决不会假的。”萧孚泗听说,点点头,方去对曾国荃说道:“城里城外的余孽可证,这件事情是很容易办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快请九帅清查伪府中的财物,以便犒赏兵士。”
曾国荃微蹙双眉的答道:“我早已清查过了,倒说贵重珍宝,一样不见,大概已被余孽卷走去了。”
萧孚泗一愣道:“一点没有留下不成?”
曾国荃点头答道:“有是有一些,可不多了。我已命人清查,你去瞧瞧也好。”
萧孚泗却朗声的答道:“标下从来不问财政事情的。”
曾国荃听了萧孚泗的这句说话,陡然将脸一红,忽又镇定下来道:“犒赏兵士的款子,我会设法,城里城外,肃清余孽的事情,我就责成你去办理。”
萧孚泗听说,满口答应,又与大家敷衍几句,匆匆退去。
曾国荃一面将洪秀全戮尸示众,焚化肢体,一面驰驿奏报克复南京之事。
当天晚上,曾国荃即在天皇府中住宿,到了半夜,得着一个怪梦。正是:
干戈拢乱方清靖
歌舞升平属老成
不知曾国荃所得的究是什么怪梦,且阅下文。
第六三回 遭敕书制军亲草奏 繁市面总督坐花船
曾国荃这天拜折进京之后,因为行辕尚未设定,便在天皇府中安宿。到了半夜,忽得一个怪梦,梦见一位白发老人,引他重到花园之中,指指地下,向他说道:“你白天所得的那些财物,不及这地下的东西远甚。”曾国荃当时不知是梦,正想问明原委,突见那个白发老人,忽向地下一扑,顿时将他惊醒。曾国荃暗忖道:此梦来得奇怪,这个老人,不知是神是妖。他既对我这样说法,或者没有什么坏意。至于我白天所得这座府中的那些财物,本是无帐可查的东西。鲍春霆每破一城,准他手下兵士抢劫三天,朝廷不见得没有风闻的。朝廷对于老鲍,都能如此宽大为怀,我既辛苦了几年,至今始将南京克复,公理私情,我得这一点点的东西,也不为过。且俟明天,让我命人在那老人所指的地方,掘出一看再讲。曾国荃一个人忖上一会,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即带几个心腹戈什哈,去到花园,按照梦中老人所指之处,掘了下去,仍是太平天国的玉玺二方,金印二方。曾国荃不禁大喜道:“金印倒还不甚希奇,这个玉玺。确是天下闻名的奇物,让我贡献朝廷,便可掩过其余财物。”
曾国荃打定主意,忙将玉玺二方,金印二方,复又专折送往北京。没有半月,即奉上谕,优加褒奖。
上谕里的大意是:贼据金陵,已有十二年之久,一旦荡除,实由曾国藩调度有方,谋勇兼备所致。两江总督曾国藩,著赏加太子太保衔,赏戴双眼花翎,锡封一等侯爵。署浙江巡抚曾国荃,著赏太子少保衔,赏戴双眼花翎,锡封一等伯爵。其余有功人员,着曾国藩会同曾国荃查明奏报,分别优赏。曾国藩、曾国荃,并着迅速到任,办理善后事宜等语。曾国荃既封伯爵,满城文武官员,都来道喜。曾国荃一一慰劳之后,单问萧孚泗道:“老典的毛病怎样了,此次攻克南京,你与他的功劳,真是不小。”
萧孚泗见问,起初犹是寒糊答应,及至曾国荃再三盘问,萧孚泗方才试泪道:“已经不幸了。”
曾国荃大惊的问道:“你在怎讲?”
萧孚泗道:“昨天晚上,创处溃裂业已火毒攻心,竟于今晨二时去世了。”
曾国荃听说,目视徐春荣太息道:“杏翁,果然被你言中了。”
徐春荣道:“为国捐躯,李也不枉这一死了。九帅只要替他优请恤典,也是一样。”
曾国荃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可惜他没后人,不然至少可得一个男爵。”
萧孚泗接口道:“老典虽没儿子,他的妻子,尚在青年,标下打算接她到家,一起同居。”
萧孚泗尚未说完,满座人众,无不称赞萧孚泗为人大有义气。
徐春荣等客一散,便向曾国荃告辞,要回刘秉璋那里。曾国荃忙阻止道:“杏翁不能就走,一则此地善后诸事,家兄还要借重长才。二则仲良不久可得江西藩司之缺,何必多此往返。三则杏翁此次替我计划军事,很有大功,我当给你一个明保。”
徐春荣笑谢道:“明保一层,万请不必。我因老母年高,即日便要呈请终养。仲良老师既有赣藩之信,我在此地候他就是。”
曾国荃因见徐春荣答应一时不走,立即办了一份公事,委他办理南京全省营务处之差。徐春荣再三推辞,不肯到差。曾国荃道:“这末且等家兄来到再说。”
没有几天,曾国藩已由安庆来到南京,因见善后事大,一面拜折到任。一面问曾国荃病体怎样,可能支持去到浙江到任。
曾国荃道:“浙江善后的事情,现由季高在办,兄弟实在不能支持,打算奏请给假回籍养病。”
曾国藩点头道:“这样也好,你既回去,可以将头一批的老湘军,带了回去遣散。”
曾国荃听说,自然照办,即日回湘而去。
曾国藩一等曾国荃走后,便催徐春荣快去到差,以便襄办善后诸事。徐春荣仍然不肯答应,说来说去,只等刘秉璋到来一见,就得回籍。曾国藩没法奈何,只好将那营务处的差使,另行委人。那时两江总督衙门,即由天皇府改造。犒赏克复南京将士的款子,已由新任藩司发放。
这天曾国藩正在亲自批札公事,忽据一个戈什哈禀报,说是,伪忠王李秀成、已被苏抚李鸿章的部下生擒到来。
曾国藩听说,不觉以手加额道:“此人擒到,大事方才算了。”
曾国藩说着,即命快把李秀成带上,由他亲自审问。等得李秀成带上,曾国藩见他神色虽然有些沮丧、一切举动,尚觉镇定。便问李秀成道:“你的罪案极大,既已拿到,有何说话。”李秀成朗声答道:“逆犯自知所犯,确属难赦。如果大帅能够网开一面,贷我一死,我当分别函知各处部将,不必再抗官兵。大帅这边,也好免得躁心。”
曾国藩想了一想道:“这末你且将供状写好,果有法子可想,本部堂就贷你一死,也非难事。”李秀成听说,马上磕上一个头,提笔就写,一连写了三天,约有四万多字。
第四天,李秀成正在写他供状的当日,忽见一个戈什哈进来报告曾国藩道:“顷据密探来报,说是伪幼主洪福-,已由他们的逆党拥护,蹿入江西广信境内去了。”
那个戈什哈说完,又见曾国藩似乎在生气的说道:“赣抚沈葆桢,所司何事,这样大案,为何不来移知于我。我既做此两江总督,责任所在,不敢放弃。”
又见曾国藩说完这话,即命戈什哈呈上纸笔,立即在拟一个奏稿。
李秀成忽将写供的笔,停了下来,向着曾国藩说道:“大帅大可不必躁心,洪福-既到江西,照我揣度,保护他的不是听王陈炳文,便是来王陆顺德。只要我一纸书去,定能教他们缚了洪福-来献。”
曾国藩不等李秀成说完,也把手上的笔放下,朝着李秀成微点其首的说道:“你能办好此事,本部堂自然可以把你将功折罪。”
李秀成听了大喜,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给陈炳文,一封给陆顺德。
曾国藩亲自看过,发文营务处去办。便笑问李秀成道:“你们的那个四眼狗陈玉成,此人十分来得,现在究在何处?”李秀成忙答道:“他在婺源,大帅如果要他,我也可以将他招至。”
曾国藩摇摇头道:“此人杀人很多,不能赦他。”
曾国藩刚刚说到此地,忽见一个戈什哈送进一封公事,曾国藩接到手中,拆开一看,见是鲍超前来报捷的公事。内中说是七月初一,破贼于抚州许湾地方,斩首四万,同月初六,破贼于东乡、金-两县,现将擒获的伪和王吴大鼻,押解来辕云云。
曾国藩看完公事,命将吴大鼻带上。戈什哈出去带人的当口,曾国藩趁空问李秀成道:“这位吴大鼻,你可认识,他的手下,究带多少贼兵。”
李秀成答道:“吴大鼻是三等王位,他的手下,约有十万人数,他在贼中,很有面子。”
曾国藩还待再问,只见戈什哈已将吴大鼻带上。谁知吴大鼻见了曾国藩倒还不甚害怕,一见李秀成,早已远远的双膝跪下,称着李秀成道:“王爷在此,吴某叩见。”
李秀成见了吴大鼻对他如此恭敬,生怕曾国藩见疑,误了他的性命,连连阻止吴大鼻道:“我已被拿,现蒙曾大帅恩典,可以贷我一死。你快快叩见曾大帅,只要你供得好,或者也能保得性命,也未可知。”
吴大鼻听说,又朝李秀成恭恭敬敬的叩上一个头道:“王爷吩咐,吴某怎敢不听,否则吴某必死,决不敢向清朝官府乞怜的。”
此时曾国藩见李秀成还有这般势力,便将要赦李秀成的心思淡了下去。当时便随便问了吴大鼻几句说话,吩咐绑出枭首示众。又将李秀成发交首府审问。
李秀成一见曾国藩将他发交首府,便知没有命了,当时即向曾国藩磕上几个头道:“逆犯也知罪在不赦,起初还望大帅法外施仁,得保一命,现在是无望的了。”可怜李秀成的了字,尚未出口,两只眼眶之中的泪珠,早已簌落落的流了下来。
曾国藩也不答话,单将所拟的奏稿,拿在手中,自顾自的踱进签押房里,命人将徐春荣请至,即把所拟奏稿,交给他看道:“沈葆桢太瞧不起我,杏翁且看了此稿再说。”
徐春荣忙把奏稿接到手中一看,只见最主要的几句是:臣前因军务紧急,虽奉四省经略大臣之命不敢受,现因办理两江善后事宜,业已到任,对于敕书之语不敢辞。
原来清朝的总督和巡抚,虽然都是二品大员,对于本省的权力是同样的,可是皇帝给他们两个到任去的教书,总督的权力,却优于巡抚,总督敕书上的说话是:尔到任之后,可尽心督同巡抚办理本省之事,亦须和衷共济。巡抚敕书上的说话是:尔到任之后,凡事须秉承总督办理本省之事,毋得自专。这样一分,总督可以挟制巡抚,巡抚不能抗拒总督。清朝末叶的总督,对于巡抚,总是客气,从无照敕书上所载,行过事的。
当时的曾国藩,他虽有好好先生、忠厚待人的名誉,但是他对于大清会典的例子,真是烂熟如泥。他因江西巡抚沈葆桢,也是一位中兴功臣,且负知兵的好名声,深恐沈葆桢,将来对于他的公事,不肯事事依从,因此在奏折上提到敕书之话,并非预为安个根子,犹之乎百姓对于官府存一个案的样子。谁知那位沈葆桢,也是一个强项的人物,自知力有不逮,赶紧请开缺而去。
当时徐春荣看完奏稿,没甚说话。曾国藩方问道:“我的主要句子,杏翁瞧见了没有?”
徐春荣微笑道:“大帅的意思,职道略略知道,不过我料沈中丞,一定不来违反大帅的。”
曾国藩听说,也微微的一笑道:“只要如此,我自然与他和衷共济的。”
徐春荣也问道:“大帅既将李秀成发交官府,可是不肯贷他一死么?”
曾国藩点点头,即将吴大鼻害怕李秀成的事情,告知徐春荣听了。
徐春荣听完道:“保留李秀成是个办法,杀了李秀成也是一个办法。”
曾国藩道:“现在捻匪之势不小,倘将李秀成留下,从好的一方面看呢,让他前去收拾余烬,自然是事半功倍。倘从坏的一方面看呢,狼子野心,难免不去与捻匪会合,那就是养痈成患的政策了。”
徐春荣笑上一笑道:“职道是百姓一方面的观念,大帅是朝廷一方面的观念,倘若易地而言,大帅或者赞成职道之话,也难说的。”
曾国藩听了大笑道:“杏翁真直心人也,此言一点不错。”徐春荣道:“听说四眼狗现在婺源一带,犹在负隅。南京城内的人民,遭此大劫,只要西风一起,即有号寒啼饥之叹。职道本是在等敝老师来此一见,就要走的。那知敝老师迟迟吾行,不知何时才到。”徐春荣说到这句,不觉失笑起来道:“职道因为那个四眼狗,如此愍不畏法,日来似有抚髀之叹了呢。”曾国藩听说扑的一声,忽将徐春荣的手,紧紧捏住道:“杏翁,你真肯再替我出一次马么?”
徐春荣又笑道:“职道已在自告奋勇,怎么不去?”曾国藩听了,方才放手大笑道:“杏翁,你此次奏凯回来,我一定封你为汉寿亭侯。”
徐春荣听了一愣,似乎不解此话之意。
曾国藩又大笑道:“杏翁,你也是一位饱学之士,怎么连三国演义,也没有看过不成么?”
徐春荣听了,方才明白曾国藩这句说话的意思,乃是等他打胜回来,准他去见他那老师刘秉璋,当下也就笑着答应。
曾国藩便命徐春荣以两江营务处的名义,统领二十四营头前往婺源,打那陈玉成。徐春荣正待起身退出的时候,曾国藩忽向徐春荣咬上几句耳朵,徐春荣点头会意,各自一笑走散。作书的做到此地,却要卖个关子,暂且按下。
先叙那时南京的督粮道一缺,已由曾国藩到任那天,委了曾国荃的幕府,江苏补用道王大经署理。岂知这位王大经观察,还要比较曾国藩来得道学。
曾国藩原是因为王大经的道学,方才委他署理这个粮道,方能涓滴归公,于国于民,均有利益。却不防这位王大经对于督粮之事,虽然打得井井有条,事事能使曾国藩满意,可是他于职守之外,偏要前去干涉一府两县的事情。
这末他所干涉的究是什么事情呢?说起来倒是一件风流韵事,原来那时的南京,先被天国之中的人物,十二年的一括,莫说民间寸草无存,就是地皮底下的有些窖藏,也被那班天国的兵将,掘个无遗。再加破城之日,不免玉石俱焚。虽经曾国藩谕知两司,以及一府两县,赶紧设法筹款,繁荣市面,无如当此兵燹之后,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市面不好,百姓更不聊生,所以徐春荣已向曾国藩提过。曾国藩因为一时没有大宗款项可筹,只好严催藩司,运司,粮道、支应局、牙厘局、各司道赶快办理。
南京的钓鱼巷,本是最负盛名的窑子,一班老鸨,以及窑姐儿,从前因见天国的政令,注重女权,所以不敢高张艳帜,作此神女生涯,及至克复南京,自然要借恢复承平之乐的题目,大家再整旗鼓,方有饭吃。
其时的江宁府,姓桂名中行,很有一些政治经验,他见钓鱼巷一带的妓院重兴,虽然没有大张晓谕的前去保护,可也决不去做那些打鸭惊鸳之事,甚至老鸨妓女和人打官司的时候,这位桂太尊还能稍给她们一点面子,这就是取那古时女闾三百,兴隆市面的意思。
独有那位王大经观察,一经闻知其事,不禁气得北斗归南起来,立即传见一府两县,狠狠的申饬几句。当下一府两县,等得王观察发过了火,方才一同说道,大人所谕的禁娼之话,卑府卑职等,既已一行作吏,这点公事,似乎还不至于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市面如此萧条,若不稍宽一点禁令,这个市面,恐怕更加不成样子了。王大经一见一府两县,竟敢不奉上司命令和他抬杠,这一气可是更了不得了。他等府县走后,便叫粮差去抓。谁知老鸨本已各衙门打点好了的,粮差奉命出去一趟,连鬼也没有一个抓来。
王大经明知粮差受贿卖放,他便不动声色,亲自去抓。后来虽然被他抓到一两家,可是粮道没有班房,没有刑具,只好仍然发交府县。府县知他脾气,顾他面子,也就簿责了案。
王大经既得甜头,他就从此常常亲自出去抓人,府县看不下去,便去禀知曾国藩。曾国藩听了笑上一笑,等得王大经上院的当口,却也劝阻一番。恰巧这位王大经,以为禁娼决不错的,仍然瞒了制台常去抓人。
有一天的下午,王大经出去拜客,经过秦准河下,忽然听得一片丝竹管弦之声,夹着几个妇女的笑语,他就大不为然起来。一个人坐在轿子之中,一边拍着扶手板,一边发话道:“这还了得,那个大胆的,青天白日,竟敢画船萧鼓,在此河中饮酒狎妓,我不办他,誓不为人。”
王大经说完之后,立命住轿,亲自走到河边,抬头一望,正见一只头号画舫,里面坐着十多个穿红着绿,抹粉涂脂的妓女,一边唱着滢词艳曲,一边向着岸边摇来。
王大经此时早已气得人肚皮里装了狗矢,却也学了一个乖,恐怕发火太早,那船不肯拢岸,倒也没法办他。所以一声不响,一直等到船靠岸的当口,他就亲自奔上船去,那有工夫再行细看,单向几个妓女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贱人,你们今儿在伺候谁呀,连王法也不怕了么?”
内中一个很年轻的妓女,听了他话,即不慌不忙的,抬起一双玉臂,飞快的向着后舱廉内一指道“你这位大人,自已去瞧去。”
王大经至此,不禁也会一愕,忙暗忖道:这个滢娃,究仗谁的胆子。不料王大经的念头尚未转完,忽见后舱之中,有个老者搴起廉子,拍手顿足的朝他大笑道:“本部堂在替我们给营务处饯行,却是一桩私事,竟被老同寅前来捉破,真正有些惭愧呀惭愧。”正是:
做官只怕来头大
发气还须带眼尖
不知这位老者,究是那个,且阅下文。
第六四回 仗剑登堂眼看门人逐爱妾 携书入座相对夫子念亡儿
王大经一上那只画舫,正在喝问一班妓女,当场就有一个年少美貌妓女,向那后舱帘内一指,教他自己去看。王大经一边甚为诧异,一边即向帘内望去,忽见一位老者向他大笑着说了几句说话,你道那位老者是谁,却是中兴第一功臣,现任两江总督部堂,一等侯爵,曾国藩的便是。
王大经到了此时,不禁弄得手足无措,只好抢步上前,奔入后舱,对着曾国藩请上一个安儿道:“职道不知大帅在此晏客,倒来惊驾,很是有罪。”
曾国藩指指一旁的徐营务处,接口说道:“老同寅,我因方才多喝了几杯爇酒,觉得有些不能支撑,故同我们这位杏翁,进舱稍憩一会,现在老同寅既是来作不速之客,何妨也陪我们杏翁喝它几杯呢?”
王大经忙向徐春荣拱拱手道:“杏翁不日出发亲去剿办那个四眼狗,定是马到成功,兄弟此刻只好借花献佛,奉敬三杯,算替杏翁饯行。”
徐春荣连连还礼道:“不敢不敢,老哥赏酒,兄弟敢不领受。”说着,即同曾国藩、王大经两个,出舱入席,曾国藩仍坐主位。
各人轮流敬过徐春荣三杯之后,曾国藩又命起先和王大经讲话的那个少年妓女,也敬王大经三杯。
那个少年妓女,一听曾国藩如此吩咐,连忙寒笑的一边向王大经筛酒,一边又轻启珠喉的说道:“王大人,你老人家是难得来吃花酒的,今天在同制台大人和这位徐大人破了例儿,以后还要望你大人,传谕你们的那班粮差,随便看顾我们一点才好。”
王大经明知这个少年妓女,仗着制台势力,有意讽刺,当场不便翻脸,只得假酒三分醉的不答这后,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真长得漂亮,会得伺候,不枉我们大帅和这位徐大人在此照顾你们一场,我明天也拟借你们的船上,替徐大人饯行呢。”
那个少年妓女,忽见这位王大经,此时的说话,来得十分和气,竟与平日的风厉样子,完全判若两人,便也笑答道:“我叫小鸭子,扬州虹桥人,王大人不嫌我们此地肮脏,我们一定好好伺候。”
徐春荣接口对着王大经说道:“兄弟明儿一早就要出发,那个四眼狗能够早平一天,洪福-在广信的声势,也好早小一天,老哥赏饭,实在只好心领。”
曾国藩也笑道:“老同寅要替我们杏翁饯行,恐怕来不及了。要末在此预先定下一桌酒席,一俟杏翁奏凯回来,再在此地接风,也是一般。”
王大经听说,因为直接要拍曾国藩的马屁,间接要拍徐春荣的马屁,真的赶忙定下酒席。这天一席,他们一位总督,两位道台,倒也吃得十分尽情快乐。
曾国藩的此举,明是要繁荣市面起见,所以破个例子,亲坐花船一次。心愿一了,等到夕阳西下,便同徐王二人打道回衙。南京城里的一班百姓,一闻这桩新闻,无不感激这位曾制台,如此苦心孤诣,想出法子,繁荣市面,大家颂声载道。南京城里的一班官场,一闻这件趣事,无不感激这位曾制台,如此大开方便之门,以后大家吃酒票妓,仿佛是奉了旨意一般,几几乎高兴得想替曾国藩去立专祠。北京城里的一班御史,以为曾国藩有了岔子,大家竟去参他,幸亏那时已是东西二后垂帘听政,恭亲王领袖军机,都知曾国藩是位道学先生,他的去坐花船,完全注重市面,真有古大臣之风,反把御史申斥一顿了事。后来曾国藩知道此事,却也奏明原委,两宫自然嘉奖几句。
王大经一见两宫嘉奖曾国藩的谕旨,始知自己所见不实,太觉固执,忽一个人暗思忖道:曾大帅的吃花酒,虽说是为南京的大局起见,我见他对于那个妓女小鸭子,似乎有些特别垂青之处,所以那个小鸭子胆敢对我那般狂妄大胆。况且老子说过,不见所欲,其心不乱。曾大帅倒底不是孔子转世,岂有见色真不动情之理。我何不亲去问问小鸭子看,曾大帅果有爱她之意,我大可以把那小鸭子出价买下,献与曾大帅,以作房中伺候之人,这不是宝剑赠烈士的法子么。
王大经想至此处,以为此计大妙,亏他福至心灵的想了出来,当下马上去到钓鱼巷里,直进小鸭子的窑子,告知来意。小鸭子本是一个年青妓女,懂得什么大道,一听王大经要去抬举于她,那一高兴,还当了得,当时略略吹牛,冒说曾制台确是有些爱她,不过当场未曾和她明言罢了。
王大经听了,急急以手乱指小鸭子的鼻子道:“你这个人,真正是聪明一世,朦懂一时的了,他是一位现任两江总督,虽然家眷不在身边,有心爱你,但为礼制计,怎以可以和你明说。这些事情,全靠我们做下属的,会得体贴宪意的了。”王大经说到这里,便问小鸭子可愿嫁曾制台。
小鸭子见问,欢喜得满面通红,连连表示情愿。
王大经便出了二千银子的身价,给与小鸭子的鸨母,鸨母也是喜出望外,连夜就替小鸭子赶办应用衣穿,什物等事。
第二天的晚上,王大经命他太太,悄悄的陪同小鸭子去到制台衙门,献与曾国藩作妾。曾国藩起初一见王大经误会其意,不觉且骇且笑。后来禁不起那位王太太再三譬解,小鸭子万分羞愧。曾国藩想上一想,一则年纪已大,正办理善后事宜,很得化番津神,身边有个侍妾伺候,才觉便当;二则他的癣疮大发,浑身痒得难熬,替他洗涤等事,断非戈什哈等人可以常久代劳;三则他那欧阳夫人,不在身边,而且欧阳夫人十分贤淑,他在军营之中的时候,早有信来,请他买个侍妾,以便服役;有此三样问题,也就一口答应。
不到两月,忽奉上谕,说是署浙江巡抚曾国荃,回籍三月,谅来病已痊可,著曾国藩转知该抚迅速进京陛见,俾得敕赴新任等语。又因苏抚李鸿章前檄郭松林赴闽,随同闽浙总督左宗棠,肃清东山恒社仓等外的余孽,左宗棠复又攻克樟州府地方,福建全省敉平,中兴将帅,前已封爵的,此次再锡美名,曾国藩为毅勇侯,曾国荃为威毅伯、官文为果威伯,左宗棠为恪靖伯,李鸿章为肃毅伯;鲍超、彭玉麟、杨载福、刘铭传、刘秉璋等等,均赏男爵;塔齐布、萧孚泗均赏一等轻车都尉;刘秉璋补授江西布政使,护理江西巡抚;曾国藩著兼协办大学士之职;彭玉麟改以侍郎候补,派为巡阅长江大臣,沿江省分之提镇以下,统归节制。曾国藩见了这道上谕,一面函知乃弟国荃,命他病体一愈,克日入京,一面力辞协办大学士之职。上谕不准,曾国藩只好遵旨谢恩受职。
曾国藩忙了几天,正想休息一下,忽见彭玉麟由江西到来,赶忙请见,向他道喜。彭玉麟忙逊谢道:“老师不必急替门生道喜,门生这次来此,就是来请老师代我奏请收回成命的。”曾国藩听了一愣道:“你的封爵本是应该,你的改授侍郎,巡阅长江,也与你的性质相宜,何以要我奉辞?”
彭玉麟便又表示他不受赏、不做官的志向,还是曾国藩再三相劝,教他不必违旨辞谢,彭玉麟不好重违师命,方始承认巡阅长江大臣之职,男爵仍不肯受。曾国藩不便再劝,当即替他拜折代辞封爵。
曾国藩又问起天国伪幼主洪福-在广信之事,彭玉麟答称,门生本要禀告,洪福-那幼贼,已由门生的部将缪-,会同九世叔的部将席宝田两支人马,奋力进攻广信,洪福-不能立足,率部蹿逃石城,即由缪席二将追踪擒获,已经押解南昌,沈葆桢中丞因已奏请开缺在先,新任护抚刘仲良虽未到任,他却不肯负责办理此事,想来已有移文到老师这里来了。曾国藩听完,连连摇头太息道:“这真奇了,沈葆桢已经和我在斗气,从没公事来往;倒说连左季高,也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现在背后,对我大有烦言。”
彭玉麟很诧异的答道:“沈葆桢中丞,他是因为老师曾有一奏,提及敕书之话,因此急急奏请开缺;既是奏请开缺人员,不肯再办公事,犹可说也。怎么左季高本是我们自己人,也会来闹意见。”
曾国藩听说,忽又微微一笑道:“季高大概只忌我一个人的功位在他之上,其实何必呢?”
彭玉麟道:“这末那个洪福-,久押南昌,老不办他,恐怕不妥吧。”
曾国藩蹙额的答道:“仲良已经到此多日,他因他的门人徐春荣,被我派往婺源去打那个四眼狗去了,他就不肯一个人先去到任。不然,洪福-的事情,自然交他去办。”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徐杏林很能办事,固不必说,不过仲良这人,对于他的这位门生,仿佛像个奶妈一般起来,岂不好笑。”
彭玉麟说到这里,又问曾国藩道:“徐杏林出发多久了?”曾国藩道:“昨天已有飞报到来,说是四眼狗陈玉成,业已被他生擒,我就马上派了此地候补知府李宝森,前去将陈贼押解进京,因为此贼的罪案,真也太大了。”
彭玉麟道:“这是要从河南走的伏线。”
曾国藩点点头,不答这话,单问已将李秀成正法,办得可是?
彭玉麟道:“办了也好,省得养痈成患。”
曾国藩很快乐的说道:“我们师生两个的意见,倒是相同,只有徐杏林不甚以杀李秀成为然。”
彭玉麟道:“他的眼光本远,大概恐怕多费军饷,多伤士卒,也有理的。”
曾国藩道:“等他回来,仲良就好前去到任。现在捻匪又在六安英山、太湖一带闹事,很麻烦呢。”
彭玉麟问道:“老师为何不命塔齐布前去办理。”曾国藩听说,微徵喟了一声道:“你还在记得他呢,可怜他是连封爵的上谕,都没有福气看见,早已病死了。”彭玉麟听了,也为伤感不置。
曾国藩还待有话,忽见一个戈什哈走来对他轻轻的咬上一句耳朵道,姨太太请大人进去洗澡,曾国藩把头一点。彭玉麟忽见一个戈什哈在与曾国藩咬着耳朵讲话,谅有什么秘密要公,便即告辞而退。
曾国藩一等彭玉麟走后,一面慢慢的踱入上房,一面还在问那个戈什哈道:“彭大人是我的门生。姨太太请我洗澡,乃是为癣疥,又非瞒人之事,你这般的鬼头鬼脑,岂不要被彭大人怪我有事避他么?”
那个戈什哈碰了一个小小钉子,不敢辩白。其实这个戈什哈,却有一点小聪明,很知彭玉麟的脾气,恐怕不利这位姨太太,故有此举。曾国藩反而怪他多事,这也是曾国藩毫没一点机心的好处。
第二天早上,曾国藩尚在是上房吃早点心的当口,陡见一个戈什哈慌慌张张的奔入,禀知道:“回老帅的话,彭大人佩剑而入,声称要斩我们姨太太,还要查办王粮道呢。”
曾国藩听了大惊道:“这末你们快把姨太太暂且藏过一边,让我出去见他。”曾国藩说完这句,不及再待戈什哈答话,连忙拔上鞋子,匆匆而出。
原来曾国藩本有癣疥之疾,从前在军营中的当口,还能时发时愈,及至到了两江总督衙门,一天厉害一天,每天至少要洗澡十多次,方才过得,所以在吃早点心的时候,刚刚洗完了澡,连鞋子还未拔上,并非曾国藩也有扌及鞋皮的坏相。等得曾国藩刚刚奔出花厅,彭玉麟已经仗剑走来,一见曾国藩之面,就忿然的大声说道:“老师何故纳妓作妾,不怕旁人学坏样么?”
曾国藩红了脸的不及答话,彭玉麟又盛气的说道:“妖妇躲在哪里,门生一定斩她。”彭玉麟的她字未完。真的要向上房奔走。
曾国藩忙把双臂一张,拦着彭玉麟道:“雪琴何必如此,我教她走就是了。”
彭玉麟听说,还不大愿意止步,幸亏徐春荣正来销差,一见彭玉麟手执一柄亮晃晃的宝剑,面有怒色,又见曾国藩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当地,脸上又有愧容,料知小鸭子之事发作。生怕他们师生二人,因此小事,伤了多年的情谊,忙把彭玉麟一把拖到文案房内,夺去宝剑,让他坐定,方才问彭玉麟道:“彭大人究为何事,如此仗剑而入。”
彭玉麟喘上一阵,始将曾国藩纳妾之事,告知徐春荣听了。
徐春荣听了笑道:“老帅春秋已高,又有癣疥,房中弄个妇人伺侯,事极平常,彭大人何必这般生气。”
彭玉麟忽捏了徐春荣的手太息道:“徐杏翁,你怎么也说这些世俗之话。我们老师,已有人圣庙的资格,兄弟此举,并非唐突,不过要想成就他老人家入圣庙的资格而已。否则谢公乐游,文山声妓,我再不管。”
徐春荣听说,又问道:“有无商量余地呢。”
彭玉麟毅然决然道:“我头可断,此事断无别话。”
徐春荣听说,忙又去到花厅,只见曾国藩一见他去,急低声问道:“雪琴还在外边么?”
徐春荣点点头道:“还在外面。”徐春荣答了这句,就将彭玉麟的说话,老老实实的告知曾国藩听了。
曾国藩微蹙双眉的答道:“这末快给此妇三百银子,仍请王太太打发她去。”徐春荣命人照办。
曾国藩忽又低声自语道:“他从前也曾有过那个宓美人之事的。”
徐春荣不便解释此话,便将那个四眼狗陈玉成,已交李宝森,由河南地方押解去京之事,禀知曾国藩听了。曾国藩一见徐春荣谈到公事,慌忙慰劳道:“杏翁又是一件大功。无奈你总不肯受保举,又怎么好法呢。”
徐春荣道:“敝老师死死活活的要职道陪他去到任,职道推却不去,只好答应。”
曾国藩连连点首道:“这样最好。杏翁肯去,我对于江西一省之事,不必再管了。”
徐春荣道:“职道去去就要走的,恐怕不能久留。停刻敝老师前来见过老帅之后,明天就得动身,职道不再禀辞了。”曾国藩道:“洪福-现在押在南昌,你同仲良一到江西,赶紧把他办了就是。就由你们那边出奏,也是一样。”
徐春荣答应一声,正拟退出,曾国藩忙又走近徐春荣的身边,低声说道:“今天我怕见雪琴之面,费杏翁的心,请你快快约他一同出去才好。”徐春荣点头应允而去。
第二天上早,曾国藩刚刚起身,彭玉麟已来负荆谢罪。曾国藩忙将彭玉麟请入签押房内,不待彭玉麟开口,他却先笑道:“子见南子,子路勿悦。雪琴昨天之事,有益于我多多矣。”彭玉麟急作半跪道:“老师本是圣人,门生昨天之举,未免情而不情。从前门生斩了劣子,至今思之虽不懊悔,但也时时觉得有些凄楚。月前曾有一信致小孙,该稿犹存身边……。”彭玉麟尚未说完,几乎落下泪来。
曾国藩忙与彭玉麟相对坐下,又问他取出信稿,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
汝父以不羁之性,误军令而论斩。吾宗有后,血胤在尔。汝父少不学,督率过严,辄闯冢余切诫之,以其凶终恐覆吾祚;今幸老朽可保首领,而令名未为渠伤,足可慰已。汝年虽稚,有跨灶之誉,接尔安禀,觉字体骨秀得之天,文法高迈疑素习。吾祖孙间,何不可曲致其情,乃类孔氏,道不垂伯鲤而及子思耶。今后但求汝不应科举,不习刀马,隐于穷荒,读破万卷书为通儒,于愿已奢。噫,缅怀杀戒,令吾埃忡。
曾国藩看完了这封信稿,正待有话,又见还有一封稿子,便再看去。只见是:
富不学奢而奢,贫不学俭而俭,习于常也。吾家素清贫,今虽致高爵,而余未能忘情敝袍,跨马巡行,芒鞋一双辄相随。每见世家子弟,骄奢滢佚,恨不一擒而置之法;乃读老子运岁云:富贵而骄,且遗其咎,则又付之浩叹而已。汝来书,不愿锦衣玉食,良足与语俭德,然顾指气使,饱食暖衣而无所事者,犹觉奢。小婢一人,用供躯使,老仆司门户,彼亦人子以贫而来依,不宜妄加呼叱,犯过温谕之,蒲鞭示责,仁者为之。能如是,彼未必不乐为之用。尔其慎守余言。
曾国藩看完此信,忽对彭玉麟笑道:“子孙之事,本是假的,替他们作马牛,固是犯不着,责之太严,也伤天性。你有这位贤孙,胜我多了。”
彭玉麟一愕道:“老师何出此言,我们几位世弟,我知道都是学贯中西的人才,岂是你那小门生可望项背。”曾国藩听说,把头连摇几摇,正是:
莫言师弟因鸾凤
谈到儿孙作马牛
不知曾国藩谈到他的儿子,为何摇头,且阅下文。
第六五回 张之万梦作斩妖官 彭雪琴伪扮城隍像
曾国藩一见彭玉麟问到他的子孙,便连连的摇着头答道:“雪琴,你还不知道么,你那二世弟纪鸿,亡过已经几年了,虽然留下广铨、广钧、广-三个子,年纪尽管很小,都还觉得聪明。”
彭玉麟岔口道:“三位世侄,既极聪慧,还不是老师的福气么?”
曾国藩又摇首道:“说到聪明,正要福气来销,我所虑的是、我的为人,一生本无他长,只有厚道二字,差堪自信。平时常接你们师母亲信,她虽未曾说,她几个孙子不好,我可已经瞧出大概,这班孩子,将来长成,才则有望,德防不足。再说到你那大世弟纪泽,我早已替他娶了刘氏媳妇,生有一子,取名广銮,此孙之德,将来或能稍胜三个兄弟,且不说他。独有纪泽,以为中国文学,我曾教他多年,似乎已至无可再学的地步了,他就前去学习西文。西文东西,到了现在时代,本来也还适用,不过若一谈到去与洋人交涉,那真难而又难。我正恐他仅仅乎学了一点皮毛,将来自以为是,不要误了国家大事,那时连我的一世清名,岂不为他所累。”彭玉麟一直听到此地,方始哦了一声,笑着接口道:“老师所愁,原来为此,快快不必多虑。我们-刚世弟,①现在谁不钦佩他的西学,老师平心说说看,现在执政的人物,除了李少荃一人外,谁能去和洋人办理交涉。”
曾国藩听说,忽然微改笑容问着彭玉麟道:“照雪琴说来,不是怪我杞人忧天了么?”
彭玉麟又笑着答道:“这也是老师爱子情切之故,正合得上那句爱之过深,望之过切的古语了。从前胡文忠公将要下世的时候,有一天,忽到汉口有事,偶然瞧见一只外轮经过,他就急得当场吐了几口鲜血,立刻晕了过去。等得左右慌忙将他救醒,他始对着几位幕僚太息说道:‘在我看来,发逆之事,现在既有大军云集,不久必能剿灭,尚非国家心腹之患。将来使我们中国不能长治久安的,必是外人。’文忠说完这话,不久没于武昌抚署。”
曾国藩点头道:“润芝此言,本有卓见,可惜他竟先我等而世了。”曾国藩说到这句,不禁欷s[起来,叫着彭玉麟之字道:“雪琴,润芝本和我们同时出山的,他的坐镇湖北几年,很于我们的军事有益,他和文宗显皇帝先后而逝,时光过得真快,转瞬又是四年了呢。”
彭玉麟也太息道:“文忠为人,本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名臣,怎么竟会没后,……不知现在所继之子,倒底怎样?”
曾国藩道:“他所过继的那个又勋嗣子,不是他的从弟-翼之子么,听说不过尔尔。”曾国藩说着,即向书架上面,郑重其事的怞出一本书籍,又在那书当中,拿出一封信来,一面递与彭玉麟去看,一面又说道:“此信就是润芝最后的一封家信,我是于无意之中得来作个亡友纪念的。”
彭玉麟不及答话,先看那信,只见确是胡林翼的亲笔。写着是:
保弟如面。君父之难,闻之愧愤。①兄天小膺疆寄,自应北上入卫,此臣职之大义也。行吾心之所安,本不计及事之能济与否也。乃皇上眷念东吴,悟寐不释,九月二十日有旨止鲍春霆不必北行,吾辈得以专意江南,竭其棉力,此天心之仁也。惟是大营一失,江浙沦陷,而夷兵北侵,首都复危,瞻言大局,真有涕泗无从之概,奈何奈何。兄近异常烦躁,心胸问,似有痞块横阻,时亦咯血,舌色如墨,医治略愈,惟运兵筹响,日不暇给,宾客书疏,手自批答,常至漏下四鼓,始能就寝,食少事繁,病又丛生,自揣津力,殆亦不能久居于人世矣。
兄林翼手泐十月十四日灯下彭玉麟看完,将信交与曾国藩道:“文忠写这封信的时候,真也亏他心挂两头。”彭玉麟说到此地,望了曾国藩一眼道:“门生那时,官卑职小,虽然没有奉到勤王的谕旨,不是曾经求着老师代奏,情愿北上入卫,老师说是不必,还是顾着水师为要,门生方始作罢的么。”
曾国藩点点头答道:“那时我也担了天大的干系,力主重外轻内。后来的结果。总算还好,也亏文宗显皇帝来得圣明,否则我虽不做罪臣,但是欺君之名,一定遗臭万年矣。”
彭玉麟道:“这也是老师有此学问,方才有些胆量。”
曾国藩听了摇手道:“总而言之一句,走的险著,不可为训。”
彭玉麟又和曾国藩两个,谈了一阵收束水师事宜之事,方始告辞,自去巡阅长江一带去了。
曾国藩等得彭玉麟走后,忙将粮道王大经请至,好好安慰一番,说是不必怪着彭玉麟,又说彭玉麟逐妾之举,乃是专为保全他的名声,并非要与王大经作对。王大经听说道:“只要彭大人不来参办职道,职道怎敢怪他。”
曾国藩点首道:“此事不必再提,使人很为不乐,你还是好好办理粮运事宜。此间百姓,大劫之后,凋敝极了的呢。”
王大经连连是了几声,便即退出。曾国藩即将纳妾被逐之事,写出家信。
忽见一个戈什哈送进一封廷寄,拆开一看,见是命他移知河南巡抚张之万,迅速查明四眼狗陈玉成行至何处,将他就地正法,不必押解进京,免有逃失情事。曾国藩自然遵旨照办。
谁知那位张之万中丞,一接到曾国藩请他迅将四眼狗在他境内正法的移文,不禁连称奇怪起来。你道为何?
原来张之万字子青,直隶南皮人,后来曾任湖广总督的那个张之洞、张秀涛,就是他的本家兄弟。张之万在未曾点状元的时候,有一年同了家人正在守舍,照守舍二字解释,便是坐以待旦,守候新年之意。张之万却因每试不利,心怀抑郁,津神常常不振。
这天晚上,坐了一会,他就伏几而寐,梦见到了天宫,正在随处乱闯之际。忽见一个生着四只眼晴,十分凶恶的妖怪,向他拦住去路,似要和他为难的样子。同时又见来了一位金甲神人,向着那个四眼妖怪大声一喝道:“你这孽畜,为何还不去世上投生,在此何为?”
那个四眼妖怪,见了金甲神人,始有惧怕形状。
那个金甲神人,又指着张之万这人,对着四眼妖怪说道:“你此次下凡,将来虽有一番杀戮之事,可要保全民命为重。你若杀戮过重,他是将来监斩你的人物。”
张之万听了金甲神人之言,不免很为奇怪,也就一惊而醒,睁眼一看,方知他已打了一个瞌铳,忙将梦中所见之事,说给家人听了,大家都觉此梦希奇,将来或有兆验。张之万即于那年考中一个七品小京官,当时有位军机大臣和他有点世谊,便保了他充当一名章京差使。①张之万因见已近中年,不想从正途发迹,只望就在军机处熬苦几年,也可放个府道出去。
有一天,张之万散值较迟,尚在军机处整理文件,忽见一个姓熊的贵州故人,前去访他,于是殷勤道故,互谈积愫,不料姓熊的忙了一阵之后,却在身上摸出一只特别津致墨盒,郑郑重重的送与张之万道:“兄弟奉送老哥一只墨盒,这个墨盒,不是寻常东西,老哥须得宝而藏之,今岁包你考中状元。不过这个墨盒,只能用一次的,第二次切切不可再用。”张之万当时接了墨盒之后,虽然谢了几句,心里还在暗笑那熊的恭维得太没边儿,因为状元是三年只有一个,怎会因这墨盒而中。及至送走姓熊的,陡然想起姓熊的业已亡过多年,不禁大吓起来;再把那只墨盒打开一瞧,只见墨色光亮,香气四溢,比较琉璃厂出卖的要好几倍,于是一个人奇怪了一会,只好姑且藏好墨盒,将来看他有无效验。
没有几时,张之万前去应试,果以殿试第一人大魁天下,等到朝考那天,张之万忽又想着姓熊的教他对于那只墨盒,只能用一次的说话,不觉好奇心起,暗自忖道:这只墨盒,既能使我点元,我又何妨再用他一次呢。张之万想毕这个念头,便将那个墨盒打开,及看墨盒的颜色,竟会变为血水,吓得不敢再用,大考也没什么坏处,后来循资按格的做到河南巡抚。
那天接到曾国藩的移文,便将那个四眼狗,即在禹城县地方正法,等得禹城县知县,亲把四眼狗的首级,送到省垣,张之万一见四眼狗的形状,正是他当年梦中所见的那个妖怪,自然大称奇事。
张之万也不瞒人,即将此事修函告知曾国藩知道。接到曾国藩复书,说是怪力乱神,圣人不谈。君之梦事虽真,世人总觉有些怪诞不经,这件事情,大似弟的满身癣疥,人家都在附会我是巨蟒投生之事一样。但是我等身为大臣之人,一举一动,都为人民观瞻所系,以后还宜少谈此事为宜。所以张之万在生之时,从此不提此事,至于他后来行述上所叙,乃是他的子孙所为,与他不相干的。
曾国藩发过张之万的书信之后,跟着就接到江西刘秉璋中丞的私函,说是已将伪幼主洪福-验明正身,绑赴法场正法,但据敝门人徐春荣之意,此事应由尊处出发为妥。曾国藩也以为然。赶忙一面拜折奏知朝廷,一面又给徐春荣一信,劝他千万不可马上告请终养,至少帮到刘秉璋任满方能归隐。徐春荣接到曾国藩之信,送给刘秉璋看了,刘秉璋大喜道:“杏林,这样说来,你可不能再走,我马上奏请派你做此地的全省营务处。”
徐春荣不好再事推辞,只得写信禀知老母,后来接到老母回信,说是近来身体尚健,既是曾刘二帅,如此重视,尽忠和尽孝是一般的。徐春荣奉了老母之命,方始接受江西全省营务处之差。
有一天,正和刘秉璋两个经过滕王阁下,刘秉璋道:“此刻左右没事,我和你两个,上去玩他一玩。”
徐春荣听说,便同刘秉璋上阁闲眺,他们师生二人正在赏风景的当口,忽见彭玉麟一个人青衣小帽的飘然而入。
刘秉璋慌忙迎入,寒笑的问道:“雪翁,你怎么一个人来此,大概又在私行察访一桩什么案子了。”
彭玉麟连连点头,又笑上一笑道:“恰恰被你猜中。”说着,又向徐春荣说道:“我的来此,就是为的严磨生的那桩案子。”
徐春荣听了不觉失惊道:“我真忙昏得太不成话了。这桩案子,我既同着敝老师服官此地,早该办理,以伸严姓之冤,实因此地兵燹之余,百务并举,真正的一时忙不过来。”
彭玉麟指指徐春荣和刘秉璋二人大笑道:“你们师生两个,青天白日,不去办理公事,反在此阁眺望风景,我们杏翁还在说忙不过来呢。”
刘秉璋急得罚誓的辩白道:“我和杏林二人,到此以后,真正忙得屁滚尿流,雪翁不信,可去查看我们所办的公事为证。”
彭玉麟一见刘秉璋忙不迭的向他辩白,始与刘徐二人一同坐定道:“仲良勿急,我是和你在说戏话。这件案子,我已经替你们办明白了。”
徐春荣听说,又大惊道:“彭大人你真是一位包龙图转世了。你老人家是那天到此,怎么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彭玉麟道:“我来了也没几天。至于你们不知道我的行踪,这是我吩咐一府两县的,我的守这秘密,并不是要瞒你们,实因要瞒案中要犯。”
刘秉璋岔口道:“此案我也听人说过,本想亲自提审,不知怎么一来,就此耽阁下来。现在凶犯倒底是谁?”
彭玉麟道:“你问凶犯呀,凶犯就是那个欧阳发仞。”徐春荣听了一喜道:“这不是被我猜中了么?”
彭玉麟点点头道:“杏林可惜不做州县,不然倒是一位片言折狱的贤明官儿。”
刘秉璋不解此话,忙把眼晴望着彭徐二人,彭玉麟便将他和曾国荃、徐春荣三个,曾在江南大营之中,提过此事,细细的告知刘秉璋听了。
刘秉璋听完,朝着徐春荣很满意的一笑道:“杏林,我就委你再兼发审局的总办如何?”
徐春荣未及答话,彭玉麟却笑着接口道:“杏翁已当奏派差使,怎么好去干此府班事情,要末马上给他署理臬司。”徐春荣也笑着道:“彭大人,你可不必再保举我了,我对于这个营务处的差使,还忙不过来呢,还是请你快快宣布欧阳发仞的案子吧。”
彭玉麟听了,方始说道:“我对于严磨生的案子,无日不在心上。现在既任巡阅之职,我就专来办理此案。我还是大前天秘密到此的,一府两县,也是我去传见他们的,我因此地官场,大家都在疑心严磨生是凶犯,不可不细心审问。我先在县衙门里审了一堂,各犯仍旧一无招认。我等退堂之后,忽然想出一个计策,暗命差役,去到监里,各人互相谈说此案,有意要使各犯听见。”
刘秉璋忙问:“究是那些说话。”
彭玉麟道:“我命差役说,彭大人审问不出此案,心中十分焦急,拟在今天晚上,将案中人犯,一齐押到城隍菩萨面前,让城隍老爷前去审问。
“哪知那个欧阳发仞不待听毕,便去插嘴对差役说道:‘城隍菩萨,只能审鬼,怎会审人。这位彭大人,真正是想入非非了。’
“差役即答欧阳发仞道:‘彭大人本有包龙图转世的声名,况且每次审理无头案件,没有一次不审明白的,阳间官府个个怕他,所以陰间官府,也极敬他,只要彭大人用封牒文①去给城隍菩萨,城隍菩萨一定能够照办。’“别个人犯听了此话,并未怎样。只有欧阳发仞听了,顿形不安起来。我经差役告知于我,心里已经明白一半。”
彭玉麟说到这句,又望了徐春荣一眼道:“还有杏翁从前的那句先入之言,更加有了把握,我就在那天晚上,真的去城隍庙里,假扮城隍模样,那些判官鬼役,也是差役假扮,经我这位假城隍一审,不待动刑,欧阳发仞,竟是一口承招。
“原来欧阳发仞,自从眼见那个汪同兴给与福来、福得二子吃饭之后,二子走出,他即跟踪追上,骗二子道:‘我与你们老子,本是熟人,你们不必害怕。今天且随我,回家住一宵,明天一早,我送你们回去就是。’当时二子听说,自然喜出望外,便同欧阳发仞到家,欧阳发仞却不将二子领入内室,仅将二子匿于屋外草房,所以二子曾经到过欧阳发仞家中,连欧阳发仞的妻子都不知道。
“第二天,已是二十八了,欧阳发仞,即命二子随他走路,及至陈公坂地方,离开二子所住的东门湖已近,福来看出路径,知已离家不远,便上一座土山一望,东门湖村落,即在眼前,赶忙下山,拟率福得自行回家;欧阳发仞如何肯放。福来到底大了几岁,便去质问欧阳发仞道:‘欧阳伯伯,你不教我们回家,究欲教我们何往?’欧阳发仞嘴上不答,手上已去强拉福来,福来便骂欧阳发仞为老猪狗:欧阳发仞先向福来头上打了几下,次又用手叉福来喉管;初意不过威吓福来,尚无死他之心,不料福来竟被欧阳发仞一叉而死。福得在旁,哭着指指欧阳发仞道:‘你叉死我哥哥,我认得你的。’欧阳发仞至此,只好一不做二不休起来,立即飞起一脚,又将福得踢破肾囊而死。欧阳发仞既已害死二子,有意不取钱米二袋,以免人的疑心。”
彭玉麟一直说到此地,忽向刘秉璋一笑道:“我已将这案子审问明白,凶犯仍押监中,特此前来通知你们一声,你们师生如何谢我。”
刘秉璋慌忙向彭玉麟拱拱手,一面道谢,一面说着笑话道:“雪翁,你真是一位包龙图转世。我就奏上一本,请你去做刑部大堂如何?”
彭玉麟正待答话,忽见臬司寻上阁来,见他在此,行礼之后,始禀知刘秉璋道:“回大帅的话,司里已将沈可发拿到。”刘秉璋听了一喜,忙对彭玉麟说道:“此地浮梁地方,有个名叫沈可发的坏蛋,专事私刻关防,伪造功牌,冒称曾任曾侯爷大营总文案,被骗的脏款,竟达二十余万,兄弟到任之后,告发他的人数,多至三百余人。不知怎样一来,被他闻风逃走,现在既已拿获,请问雪翁怎样办理?”
彭玉麟道:“应按军法办理,可先正法,再行移知大部。”
刘秉璋即命徐春荣、臬司二人前去办理。彭玉麟也就别了刘秉璋,即日离开南昌。
徐春荣和臬司二人办了沈可发之事,徐春荣上院销差的时候,刘秉璋忙将一道上谕,交给徐春荣去看道:“两宫已命左季高制军,去办捻匪白彦虎,回逆白翟的事情了,有旨命各省督抚协助军饷,你瞧怎样办法?”徐春荣听说不禁一愕。正是:
名臣北奏言虽假
大将西征事却真
不知徐春荣所惊何事,且阅下文。
第六六回 北阙沐皇恩详陈奏牍 西征谈战略尽在家书
刘秉璋瞧见徐春荣似有惊愕之色,急问道:“杏林素能镇定,此刻何故这般样子。”
徐春荣道:“左季帅既然奉旨调督陕甘,去剿捻回等匪,如此大事,何以没有去和曾涤帅商酌一下;至于各省协饷一层,倒还在次。”
刘秉璋不解道:“左季帅荡平浙省,也是中兴名臣之一。杏林说他未曾去与曾涤帅商量一下,难道他的军事之学,真的不如涤帅不成?”
徐春荣尚未答话,先把四面一望,见没什么外人,方始说道:“季帅的军事之学,并不亚于涤帅。涤帅自从主持军事以来,抱定稳打稳战,步步脚踏实地行事,虽然稍嫌迂缓,收功较迟。现已平定大局。做总帅的不比别路将帅。中枢倘有挫折,关乎全局,门生佩服他的长处,正是老成持重,得以总揽全军。季帅的军事主见,注重急进,稍觉近于偏锋,胜则见功较速,负则或至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现在甘肃一带的匪众,也很猖獗,万里行军,从援不能骤至,正合得着涤帅的那个稳字,方能万无一失。门生是防季帅,倘若果有一点骄气,那就不妥。所以望他去和涤帅斟酌而行。”
刘秉璋听了方始失讶道:“照杏林的议论,不是季帅此行有些危险了么?”
徐春荣微摇其头的答道:“这倒不然。门生一则因未研究甘省之事,方才的说话,不过悬揣而已;二则季帅的胆子极壮,胆壮者气必盛。他倒挟其荡平浙省的余威,一到甘省,竟能立奏肤功,也未可知。”
刘秉璋听说,忽然想起一事,便对徐春荣笑着说道:“杏林方才的说话,乃是据理而论,却未知道季帅现与涤帅很有意见,既有意见,怎么再肯去和涤帅商酌。”刘秉璋说着,把手向着桌上一指道:“杏林快快替他卜上一卦,且看怎样。”
徐春荣真的去到桌上,先焚上一炷香,然后虔虔诚诚的卜上一卦,一看爻辞,不禁大喜的对着刘秉璋说道:“季帅此行无碍矣。”
刘秉璋忙看爻辞,只见写着是,公则称心,私未如意,恶兽可除,侞羊堕泪。
刘秉璋看完,急问徐春荣道:“难道季帅自己竟有不幸不成。”徐春荣摇手道:“既有侞羊字样,或者关于他的下代,也说不定。”
刘秉璋道:“家事纵不如意,究比国事为轻。”
徐春荣也想起一件事情,把他双眉微蹙道:“门生在江南大营里的当口,曾九帅因闻季帅总在前后议论涤帅,便对门生说:‘季高从前曾被小人所诬,奉旨通缉归案交官文执办,后来多亏家兄和润芝等等替他斡旋,那桩钦案,倘若不是家兄力托肃顺,季高怎有今日?他现在因为已与家兄的功位相埒,居然旁若无人起来。家兄为人素持犯而不较之旨,我却极不为然。’曾九帅当时即命门生也替季帅卜上一卦,门生卜的是季帅的家运,那个爻辞之上,说得非常明白,他说季帅性情有些刚愎。曾九帅反而笑了起来道:‘季高的刚愎,连卦上都知道了,这倒有些好笑。’”
刘秉璋道:“他的家运怎样。”
徐春荣道:“卦上说季帅有古稀以外的寿数,又说他的长子孝威,少年即有不幸,四子孝同,将来可以做到三品。”①徐春荣还待再说,忽见刘秉璋的部将钱玉兴、万应墀两个参将,一齐进来,回禀公事,等得钱万二人公事回毕,刘秉璋又和他们谈起左宗棠奉旨调督陕甘,徐春荣替他卜卦等事。钱玉兴虽是一位武将,却通文墨,平时在那战阵之上,常将所得诗句,寄与徐春荣替他修改。此刻一见刘秉璋谈到卜卦之事,忙对徐春荣说道:“标下对于卜卦的事情,近来方才有些相信,大人②的这个文王课,恐怕中国没有第二个了。”
万应墀笑问钱玉兴此话怎讲?
钱玉兴道:“我有一次,要向陈玉成那里前去劫营,曾请我们大人替我卜上一卦。卦上说,我去劫营虽能取胜,必要受伤。”钱玉兴说到这里,便把他的靴尖一翘道:“现在我的右脚,带着一点小小残疾,这还不准极了么?”
刘秉璋、万应墀两个听说,都把各人的舌头伸得老长的道:“这真准得怕人。”
钱玉兴忽问徐春荣可曾瞧见曾国荃克复金陵的时候,一天正是他的小生日,曾国藩曾题一诗,句子极其清雅。徐春荣摇头道:“这倒没有瞧见。”
钱玉兴道:“标下却还记得。”说着忙去泐了出来,刘万徐三个一同看是:
十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斗正纵横;今宵一盏黄花酒,如与阿连庆更生。
徐春荣便对刘秉璋低声说道:“涤帅的才气已尽,怕他的寿数,不及左季帅呢。”
刘秉璋忙问大约还有几年?徐春荣掐指一算道:“至多不过七年。”
刘秉璋道:“从前左季帅曾笑涤帅庸庸厚福,照这样说来,岂不是不能算为厚福了。”
徐春荣道:“花甲之寿,也可以了。门生自知恐怕还不能到花甲呢。”①
刘秉璋听说,自恃是徐春荣的老师,便倚老卖老的笑骂了一句道:“狗屁,何至如此。”
刘秉璋这样一骂,钱万徐三个,不觉都一齐笑了起来。后来还是徐春荣先停了笑声道:“这末协饷之事,让门生就下去和藩司商量去。”
刘秉璋连连点头道:“快去快去。这件事情,我就不管了。”
徐春荣和钱万二人,一同出了抚台衙门,钱万二人,各去办理各人之事。徐春荣却与藩台筹划妥当,再由刘秉璋移知左宗棠。
左宗棠在京接到公事,很高兴的对他长子孝威说道:“刘仲良那里,既有徐杏林替他办事,他真厚福不少。”孝威公子笑答道:“徐某人,不知和刘仲良是什么缘分,很有关云长对于刘玄德至死无他的义气。”
左宗棠也笑着点点头道:“徐杏林自从由孙祝棠荐与刘仲良之后,后来成为师生,这是徐春荣抱着知己之感,连那涤生和沅甫两个,要想奏调用他,他都不肯。沅甫且不说他,涤生本来自称道学,倒说一到两江任上,一位堂堂的制台,竟去坐花船,吃花酒,我却大不为然。”
孝威左宗棠摇着头,捻着须的说道:“要兴市面,一则不必制台自去躁心,自然是地方官的责任。二则这种老气横秋的样子,为父真的瞧不下去。”
左宗棠说到这里,忽又问道:“你才从家乡来京,我因连日召见,没有工夫问你家事,今天偷闲在此,你那母亲的毛病,莫非真的成为不治之症了么?为父有些不信。”
孝威公子见问陡然掩面暗泣起来,不能答话。原来左宗棠自平浙江之乱,他那奏报军情的折子,比较别的督抚为多。因为他本是一位折奏折老夫子出身,欢喜自己动笔,折子上的措辞,自然明白晓畅。而且对于甘肃的匪乱虽未明言,可是自告奋勇的态度业已流露于字里行间的了。两宫素知他的体魄,壮于曾彭等人,便令他入京陛见,殷殷垂问甘肃的匪乱,他于奏对下来,即上一个折子是:兵部尚书、忠勇巴图鲁、一等恪靖伯、闽浙督臣左宗棠跪奏:为预先设防,据要扼险,立营杜匪,伏乞两宫鉴核事。窃臣奉旨督办闽浙军务,业与各省抚臣暨部下将士,同心戮力,扫荡粤匪,浙江、河南、山西、安徽等省,现已一律肃清,其他各省之余孽,亦见次第敉平,海宇清平,中兴再庆,此乃我文宗显皇帝在天之灵,及两宫宵旰勤劳之所致也。惟大创之后,元气一时未能骤复,亟宜饬下各督抚臣注重民生之事。其次为各省余孽,不无溃蹿各处,联合回匪,尚图死灰复燃,偶不经意,则意外之变,祸可旋踵而至;如北疆山海关,邻于京畿,毋庸留心;南疆虎门、厦门,东疆淞江、海门等处,皆属海防吃紧之地,亦宜添兵设将,以防外人入犯;至于西北疆陕甘等处,捻匪混迹,回翟猖獗,尤为心腹大患。该处若平,太平之兆,永固金汤矣。受国恩深,既有所知,不敢缄默,特此渎奏,不胜悚惶之至。谨奏。
两宫见了此折,正合防边之意,次日即下上谕,将左宗棠调补陕甘总督,赏加太子太保衔,及紫禁城骑马,并令克日驰驿赴任;又知甘肃地瘠民贫,准其各省协饷。
左宗棠奉到上谕,正在檄调旧部,预备统率入甘的时候,忽见他的长公子左孝威,单身由籍进京,禀告母病。他知孝威为人,十分纯孝,一身业已弄得形销骨立,不成样儿,很觉不忍,一面命他爱子,且去休息几天,再说家事,一面又去办理陛辞之事,打算从速起程。
等得大致楚楚,方把孝威公子叫到跟前,问他母亲之病。当时那位孝威公子,一见老父问到母亲的毛病,顿时掩面悲泣起来。左宗棠微微的喟了一声,又命孝威公子坐在他和身边,用手拉开孝威公子的袖子道:“照你样子,你母之病,谅已入了膏肓,为父和你母亲,数十年的忧患夫妻,她既如此病重,为父岂有不愿奏请回籍看她一趟之理。无奈圣恩高厚,限期赴任,为父目下是:只有顾着君臣之义,不能再管夫妇之情的了。”左宗棠的一个了字,刚才出口,可怜他的莹莹老泪,会簌落落的流了下来。
孝威公子至此,那里还能吞声暗泣,疾忙扑的一声,跪到老父面前,两手紧抱老父的双膝,狂哭起来道:“父亲,母亲倘能马上好好起来,儿子万事全休。若真有个长短,儿子不怕父亲见罪,一定只有殉我母亲的了。”
左宗棠听了大惊失色的答道:“我儿快快不可存这心思。父母本是并重的,我儿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那不是平日枉读诗书了么?”
孝威公子此刻已经哭得昏了过去,神智已失。左宗棠赶忙亲自督饬家人,将他爱子扶到卧室,急去延医诊治。诊治之后,灌下了药,孝威公子方始清醒转来。左宗棠又恳恳切切的劝了孝威公子一番,命他次日遄回原籍,不必再惜银钱,尽管多聘名医,去替你的母亲医治,否则你的母亲,还不怎样,你这个痴孩子,倒要不堪设想了。
左宗棠说着,即将几封家书,付与孝威公子;并命一个姓卞的幕僚,携着三百两银子,伴送回籍。孝威公子同了姓卞的幕友漏夜赶回湖南湘陰,他的三个兄弟,首先告知母病稍愈,始与卞姓幕僚,略略寒暄,再问父亲在京之事。卞姓幕僚告知大概。
孝威公子一面把信交与三个兄弟,一面早已入内见他那位病母去了。
孝宽公子先将一封较厚的家信,拆开一看,只见写着是:捻氛平靖,又晋官衔,行次天津,遵旨入觐。复拜禁城骑马之宠,优待劳臣,可谓至矣。
惟以西事为急,垂问何时可定,当以进兵运饷之艰,非二三年所能藏事,乃谨对以五年为期,而慈圣犹讶其迟,世人又以为骄。天威咫尺,何敢面欺,揣时度势,应声而对,实自发于不觉,恐五年尚未必敢如愿耳。西事艰险,为古今棘手一端,吾以受恩深重,冒然任之,非敢如赵壮侯自诩,无逾老臣也。尔等可检赵充国传,仔细读之,便知西征之不易。现又奏请刘寿卿率部从征。吾近来于涤公多所不满,独于赏拔寿卿一事,最徵卓识,可谓有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昔寿卿由皖豫转战各省,涤公尝足其军食以待之,解饷至一百数十万之多,俾其一心办贼,不忧困乏,用能保奏救晋,捍卫京畿,以马当步为天下先,此次捻匪荡平,寿卿实为功首,则又不能不归功于涤公之能以人事君也。
私交虽有微嫌,于公谊实深敬服,故特奏请奖曾,以励疆吏。大丈夫光明磊落,春秋之义,笔则笔,削则削,乌能以私嫌而害公谊,一概抹煞,类于蔽贤妒能之鄙夫哉。人之以我与曾有龃龉者,观此,当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专闹意气者矣。
至陕甘饷事之难,所以异于各省者,地方荒瘠,物产无多,一也。舟楫不通,懋迁不便,二也。各省虽遭兵燹,然或不久即平;陕甘回汉杂处,互相仇杀,六七年来,日无宁事,新畴已废,旧藏旋空,搜掠既频,避徙无所,三也。变乱以来,汉回人民,死亡大半,牲畜鲜存;种艺既乏壮丁,耕垦并少牛马,生谷无资,利源遂塞,四也。各省兵勇饷数,虽多少不同,然粮价平减,购致非难;陕甘则食物翔贵,数倍他方,兵勇日啖细粮二斤,即需银一钱有奇,即按日给与实银,一饱之外,绝无存留,盐菜衣履,复将安出?五也。各省地丁钱粮外,均有牙厘杂税捐输,勉供挹注;陕厘尚可年得十万两,甘则并此无之,捐输则两省均难筹办,军兴既久,公私困穷,六也。各省转运,虽极烦重,然陆有车驮,水有舟楫,又有民夫,足供雇运;陕甘则山径荦确,沙碛荒凉,所恃以转馈者,惟驮与夫;驮则骡马难供,夫则雇觅不出。且粮糗麸料,事事艰难,劳费倍常,七也。
用兵之道,剿抚兼拖;抚之为难,尤苦于剿,剿者战胜之后,别无筹划,抚则受降之后,更费绸缪;各省受降,惟筹资遣散,令其各归原籍而已;陕甘则衅由内作,汉回皆是土著,散遣无归,非先筹安插之地,给以牲畜籽种不可,未安插之先,又非酌给口粮不可,用数浩繁,难以数计,八也。吾以此八难奏陈,实以陕甘事势,与各省情形迥别,非发匪、捻匪可比。果欲奠定西陲,决不能求旦夕之效,所以徐春荣曾上书于刘仲良,王子寿亦上书于吾,二人所陈,确有见也。
孝宽公子的学问本好,那年因见他的长兄孝威公子,中了壬戊科的第三十二名举人,从此更加发愤用功,不久果然入了府庠。
这天看完他的老父的家信,对于陕甘之事,说得通畅详明,如数家珍,不禁觉得万分津津有味,竟把远道回家的老兄,以及那位卞姓幕友,一时忘记得干干净净。再将其余之信一一拆了看毕,因见都是命他们几兄弟,赶紧延医医治母病,并好好的劝慰长兄,便将所有之信,给与孝勋、孝同两个兄弟看过,遵照老父之命,分别办理。
卞姓幕友瞧见周夫人的毛病虽重,急切之间,尚无大碍,住了几天,辞别孝威、孝宽、孝勋、孝同四位公子,料定左宗棠必已起程,沿途迎了上去。等得在山西境内追着左宗棠的队伍,禀明一切。左宗棠听得周夫人的毛病,还不十分碍事,稍稍放心一点,当下慰劳了姓卞幕僚几句,即向陕西进发。
到了省城,巡抚以下,亲出迎接。左宗棠住入预备的行辕之后,细细问明近日匪众的军情。
陕西抚台道:“现在陕甘一带的匪首,要算白彦虎,伪皇后白朱氏,伪公主珊凤,伪元帅熊飞鹏,女将翡仙,男将熊飞龙,以及另外一股匪头,名叫白翟野主的,都极十分厉害,他们本是流寇性质,不主占领省垣。现闻爵帅率了大军到来,不知蹿往那里去了。晚生已命探子四出侦探,尚未前来回报。”左宗棠听说,捻须的答道:“中丞只顾筹措协饷之事,剿匪的责任,当然由兄弟担任。兄弟此次奉旨调补陕甘,打算到了兰州,布置妥当,再令部将出剿。”
陕西抚台,连连答应了几个是,方又问道:“爵帅此次西来,不知带来多少军队,哪些将士,晚生想来平浙的那些大将,要在浙江办理善后,一定不能随节来此。”
左宗棠点首道:“中丞料得极是,不过兄弟此番带来的一班将士,都是很好的脚色。”正是:
作战当然重地理
治军几次挽天心
不知左宗棠所带的一班将士,究是何等人物,且阅下文。
第六七回 湘阴爵帅胸藏地理全书 陇右名儒口述天方新教
左宗棠听见问他队伍的数目,将士的姓名,便很得意的朗声答道:“兄弟此次奉旨西征,所带队伍,虽仅两万,可是都是津壮的青年,没有一个老弱残兵;所携将士,虽只数员,可是都是多年的心腹,没有一个暮气人物;像刘松山、曹克勋、苏元春、詹启轮、陈亮功、李训铭、李成柱、聂功廷、董福祥、高果臣、吴退庵、周受三等等,中丞大概不至于不知道他们的吧。”陕西抚台忙不迭的点首答道:“知道知道。这班人物,多半是湘准两军里头的宿将,内中尤以这位刘寿卿军门来得谋勇兼全。”
左宗棠呵呵大笑道:“寿卿是还不高兴来的呢,因为兄弟再三约他,方才答应。不过他的年纪确也大了,如此远征,要他同来此地,兄弟真觉有些对他不起。”
陕西抚台也笑道:“这是爵帅瞧得起他,否则爵帅手下,难道还少大将不成?”
左宗棠摸着胡子道:“中丞说得一点不错,像那刘省三,①他就不肯来。”
陕西抚台又恭维了左宗棠好久,方才告辞而去。
左宗棠住了一宵,即于第二天直到兰州,将近省垣的时候,宁夏将军吉祥,迎接到十里长亭。左宗棠因为吉祥是位宗室,圣眷既隆,人也慊和,很对他客气道:“老哥何必如此客气,劳驾得极。”
吉祥照例先请两宫圣安,然后答左宗棠的话道:“季翁奉旨来此,乃是来分兄弟的忧的,应该远接。”
左宗棠又客气几句,便同吉祥一齐入城,进了制台衙门,接印之后,藩司以次,次第禀见,左宗棠一个一个的问过兰州情形,吩咐众官好好办事。
等得众官退出,便先传见刘松山,刘松山入见,左宗棠先问道:“寿卿,你打算怎样办法,有主意了么?”刘松山忙答道:“回爵帅的话,标下打听得白彦虎,野心勃勃,竟想谋叛,现在胆敢自称皇帝,又封他的元配白朱氏为伪皇后,女儿珊凤为伪公主,这个妄人,不必说他,只是白朱氏母女两个,很有一点妖术,就是伪元帅熊飞鹏,女将翡仙,也知妖术。”
左宗棠蹙眉道:“可惜那位李金凤五姐,已经不在了,不然,也好把她调来帮助我们。”
刘松山摇首道:“爵帅不必躁心,标下已有办法。”说着,便与左宗棠咬了一阵耳朵。
左宗棠一边在听,一边连连点头道:“你可小心,不要大意。好在我们的军粮,我们是自己带了来的。”
刘松山接口道:“标下一半就仗这个。”刘松山说到这句,又向左宗棠笑了一笑道:“不是标下恭维爵帅,从古以来,那有万里行军不向就地徵粮,这般累累赘赘的自己带来,不亏爵帅,胸藏地理全书,怎么能够深知此地的情形。”左宗棠也寒笑的答道:“寿卿,你是到了此地,就地徽粮之难,亲自所睹,那里晓得京中的一班大老,还在那儿一点不知轻重,疯狗般的说我办事颟顸呢。”
刘松山还待再说,忽见詹启轮,一脸寒着怒色,匆匆的走了进来。刘松山先问道:“詹大人,你在生谁的气呀。”
詹启轮一面从他怀内取出一封信来,递于左宗棠去看,一面方答刘松山的说话道:“寿卿军门,你快看信,恐怕你也要气死。”
刘松山一听詹启轮这般说法,便站到左宗棠身边,同看那信。只见写着是:
爵帅钧座,谨禀者,沣蒙保奏署理浙抚,晋进升见,今晨叫起,①太后首先问沣左某万里行军,怎样自携粮秣,阁臣很有说话。俺谁不听,可是左某,也未免办得太糊涂了,你是他的旧部,应该知道等语。沣即奏对,太后圣明,不为阁臣谰言所动,此是邦家之福。督臣左某,首平闽浙,次复荡平山东、河南、安徽等省捻匪,成绩具在,早在太后洞鉴之中。伏查军务之事,至重要者,即为因地制宜。陕甘一带,转运困难,就地徵米,愈较转运为难,左某若无深知灼见,何至冒昧若是。太后如信左某,此等军务之事,似宜任其行事,毋庸上烦圣虑。况且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臣追随左某多年,敢以身家性命,为左某担保。左某熟悉西北地理,胸有成竹,决不至于偾事等语。太后闻沣奏后,始微点首云:俺也知道左某不是荒唐人物,其中必有什么道理,尔既力为担保,俺也稍稍放心,尔下去,可以迅速函知左某,俺虽不信人言,他也须得对得起朝廷,否则一误大事,俺即治他之罪,已经迟了等语。沣又将浙中之事详细陈奏,蒙太后奖谕有加。沣复奏称,太后方才所奖,沣不敢受,浙中善后诸事,皆系左某指示,太后闻言微现喜容。沣退出,探知京中上自军机,下至御史,无一人以爵帅此行之措置为然者,沣深为爵帅危,特此专差飞禀,伏乞善以处之。沣不日陛辞回浙,若有所闻,定再飞报。匆匆上禀,恭叩钧安。
旧属蒋益沣叩
刘松山一直看完,也气得问左宗棠道:“爵帅如此躁心,还不为阁臣所谅,以后怎样办事?”
左宗棠先把手上之信,交给詹启轮道:“你去复信,叫他莫吓,说我自有办法。只要先有一些成效,做给他们去看,这些谰言,自会平静。”詹启轮听说,自去复信。
左宗堂始对刘松山说道:“京里的事情,我会对付,你不必管,你只去办你的军务。”刘松山听说,又与左宗棠嘁嘁促促的低声商议一会,方才退去。
过了几时,左宗棠又接到各处的书信,都是报说和蒋益沣一样的言语,左宗棠一一回覆之后,提笔又写了一封家信是:威宽勋同四儿同阅,连日未得尔等安禀,不知尔母病体如何,深为惦记。近日蚀馈日远,前敌诸将,既须转战,又须负粮,往往不能速赴戎机,致稽时日。而抱罕一种,于孩提时,即习为盗贼,长则结伴远游,名为经商,实则行劫。承平时燕豫齐响马,及近日马贼,皆此辈为之。最善伏路抄掉,故驮运粮料,非有队伍往来接护不可;兵多则转馈愈艰,兵少则抄掠愈甚。言者但知劳资万倍腹地,而于千里馈粮苦况,鲜能详之。宜首当时名将,均恐去之不速也。赵壮侯屯田三奏,于刍粟轻重,言之详尽,少时颇怪其侈陈琐屑,近历其地,乃信古人诚不我欺;亦见屯田之不可已也。日前陇闱告成,吾监临试事,题楹联云;共赏万余卷奇文,远撷紫芝,近搴朱草;重寻五十年旧事,一攀丹桂,三趁黄槐。①而陕榜解元,籍商州山阳,正与紫芝合;陇榜又多知名之士,吾所决科前数卷,均占高魁。又雍凉朱草也;解元安维峻,文行均美。其先世贫苦嗜学,为乡里所重,意其报在此。吾于甄别书院,及月课录科,均拔置第一,意其不仅为科名中人。闱中秋宵,尝倚仗桥边,忽仰视而言:若此生得元,亦不负此举。不料监水官在后窃闻,后为庆伯廉访言之。初不觉,至写榜日,两主司先以闱墨见示,掀髯一笑,乃如四十年前获隽之乐,频日晏集,必叙此为佳话,觉度陇以来,无此兴致也。
①左文襄平生最喜撰对联,道戊戌年过洞庭君祠曾题一联云:
迢遥旅路三干,我原过客;
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此联最为人所称道。
原来左宗棠的文经武纬,除曾国藩外,当时很负时望,他的调补陕甘总督,虽然为的剿办回乱,可是那时陕甘两省,因为遍地都是土匪,一班官场,对于文事,便不怎么关心。左宗棠却是一个最喜欢做事的人物,又因为他自己一举之后,会试往往不利,后来虽然做到总督,常常恨他未曾点得翰林,所以对于考试的事情,他就格外注重,并不因有乱事,随便模糊。只看他的家书,得了几位有文名的门生,如此高兴可知。
当时左宗棠发了家信之后,连日都得捷报,他便一面手谕嘉奖刘松山一班将领,一面飞奏朝廷。慈禧太后接到左宗棠的奏报,召入军机大臣,面有喜色的说道:“从前有人参奏左某,说他办理军务,万里携粮,很是颟顸,俺亏得自有主意。现在他在那边,文的武的,都能办得很好,你们又怎样说呢?”
一班军机大臣,只好免冠请罪道:“这是老佛爷的知人之明,臣等委实没有老佛爷的天资,来得聪慧。”
慈禧太后笑上一笑道:“不必说了,你们下去,拟道上谕,奖奖他吧。”
军机大臣磕头谢恩,退出之后,狠狠的给了左宗棠一顶高帽子戴戴。
左宗棠接到嘉奖上谕,大开筵宴,文自司道以上,武自提镇以上,统统请来吃酒。那天的席上,那位刘松山军门,当然坐的首席。酒过三巡,左宗棠忽亲自去向刘松山斟上一杯酒,满面春风的说道:“寿卿,你且喝下这杯,我还有话发表。”
刘松山连忙站了起来,接杯在手,一口喝干,又向左宗棠请上一个安道:“标下一点没有什么功劳,何劳爵帅赏酒,真正是肝脑涂地,还不能够报答呢。”
左宗棠寒笑的坐下,方对众官说道:“从前我因军粮一事,几乎受着严谴,后来第一是,仰蒙两宫的圣明,不为那些谰言所动。第二是,亏得我那蒋抚台力保。第三是……”左宗棠说到此地,把他眼睛望着刘松山道:“总算我们这位寿卿老军门,同了诸位将士,替我死命出力。现在虽然只打几个胜仗,女匪翡仙,业已生擒过来,在我之意,还想将她押解进京,你们诸位文武同寅,各抒己见,以为怎样?”
左宗棠刚刚住话,臬台①庆伯廉访第一个说道:“司里以为不必,因为爵帅的声威,刘寿卿军门,以及诸位将领的本领,连那盘踞金陵一十三年的长毛,都已荡平,何况此地这班跳梁的小丑。倘把这个女匪,郑重其事的押解进京,未免小题大做,沿途万一再被逃亡,尤其犯不着的。”
左宗棠听说,连连捻须点首道:“庆伯廉访之论是也。”
左宗棠说着,又向刘松山说道:“军事贵于秘密,本属老例,但是今天,文武同僚,都在此地一堂聚首,你不妨将此次活擒这个女匪的经过,讲给大家听听。”
藩台接口道:“这个女匪翡仙,很有妖法,寿卿军门,怎样能够把她擒来,我们真想听听。”
刘松山捻着他的长髯道:“说起此事,兄弟是个武夫,不知什么教叫天方新教。兄弟因见此地百姓,对于此教,竟至如醉如痴,至死不悟,岂不奇怪。”
左宗棠便向席上坐着那位名叫贺瑞麟的名儒,拱拱手道:“回回教的出典,连我也不甚明白,这个天方新教,老先生定知根底,可否指教一二。”
原来这位贺瑞麟,本是经学名儒,当时各省大吏,无不闻名致聘,无奈大有伯夷叔齐之风,一闻徵聘的消息,他就躲到深山大泽之中去了。前曾一度主讲兰州兰山书院,席不暇暖,忽又遁去。左宗棠一入秦中,即闻其名,命人礼聘,也难如愿。所以左宗棠致函曾国荃,有贺生瑞麟,陈义至高,固无以夺之,然咨访众论,亦有谓其矫激过甚者。丹初制军,①曾延主讲席,坚辞不赴,且辞桑梓之难,避居运城腥膻之乡,不知其果何说也等语。后来左宗棠治甘之名大噪,那位贺瑞麟竟作不速之客,贸然莅止。左宗棠喜他有汉时商山四皓的高义,卑礼厚币,聘主书院,这天可巧在座。
他见刘松山和左宗棠问及天方新教之事,马上详详细细,引经据典的说道:“回教叫做清真教,他的起源,约摸有二千年了,他们始祖,叫作阿丹,生于天方之野,一产七十二胎,每胎男妇各一,自己配为夫妇,至弥撒而其教始兴。又六百年,当隋开皇中,有名穆罕默德其人者,生而神灵,阐明清真之教,回众翕然从之,其教益加兴隆,这是回回教的老教历史。现在回民,称天方教,自称谓之穆民,以尊穆罕默德之故,以称膜民,以阿丹初生之祖言之,他们奉为圭臬的书籍,有天经一部,回族称为由穆罕默德所受之于天者。又有天方性理,天方经典两部,是为明代,金陵回人,名叫刘智的所撰,内中发挥天经道意,又怕华人不识,复以华文润色之。
“其教以识主为宗旨,也似我们儒者所言,明心见性之学;以敬事为工夫,也似我们儒者所言,制外养中之学;其考规所谓天道者五:一曰吟,谓诵经,一曰礼,谓报恩,一曰斋,谓绝物,一曰课,谓志亡,一曰朝,谓归真,所谓人事者五,即谓轮常之理。七日一礼拜,与泰西各国相同,因为他的源流本来出于天主耶稣,稍稍杂以佛氏之说,称华人为大教,自称小教。非如奇衰诡异流,专以勾结为事,煽惑为能,所以杂居中国一千数百年,婚姻未通,俗尚各别,传习不同,而未尝敢萌他志。历代相承,不闻查禁。我朝且录其人才,谁许出仕。乾隆时代江督某曾经奏请,谓回教不宜留于中国,高宗特加训饬,圣谟洋洋,足为百世之法。
“至于这个天方新教之名,乾隆四十六年,马明心苏四十三,忽由西域归来,诈称得着天方不传之秘,创立新教。其后,马逆煽惑下愚,谋为不轨,四十九年,复有名叫田五其人继之作乱,虽经大军先后擒斩,但其根株未能尽绝。嘉庆年间,又有穆阿浑其人,与现在的马化-之父马二……”
贺瑞麟一口气停也不停的说至此地,大家都在听得津津有味,忽见刘松山陡把桌子拍得应天响,大惊失色的拦着贺瑞麟的话头问道:“真有这个马化-不成。”
贺瑞麟未及答言,左宗棠忙问刘松山道:“寿卿,你莫非晓得这个马化-不成。”
刘松山瞪着双眼的答道:“怎么不知,标下一到此地,就听得人说,马化-住在金积堡地方,大有谋叛之志。标下连连四处打听,哪知此地的百姓,敬重马化-,当他天神看待,甚至不敢直呼其名。标下想要打听马化-的坏处,竟没一人肯说;就是此地的文武官吏,也说马化-只知传他天方新教,不预外务。标下又打听得白彦虎就是他的门徒,不过擒来的女匪翡仙,标下再三的严刑审问,也不承认。”
左宗棠便把双眉一竖的问着文武众官道:“此事到底怎样?诸位同寅,吃了皇上俸禄,应该拿出良心说话!”
从官一齐答道:“马化-真是好人,爵帅只管访查。”
左宗棠听说,方才又对贺瑞麟说道:“你且讲完再说。”
贺瑞麟虽是一位道学名儒,也怕得罪本省文武官员,忙接口道:“马二固是不好,现已早经亡过;马化-呢,或者守份一点,也未可知。”
刘松山也催贺瑞麟且说下去。
贺瑞麟始接说道:“马二既受穆阿浑的蛊惑,即以新教传人,幸他死得还早。马化-即继父志,到处行教,京师的齐化门、直隶的天津、黑龙江的宽城子、山西的包头镇、湖北汉口等处,均有他的教徒。其传教人的名称,叫做海里飞,就和内地的经师一般,又曰满拉,如内地的蒙师一般,品级皆在阿訇之次。马化-自称总大阿訇,他的教规,大略和老教相同,所异的地方,老教诵经,必须合掌向上,新教两掌向上而不合拢,老教端坐诵经,新教夥诵口卯口怒,头摇肩耸,老教送葬不脱鞋子,新教脱鞋赤脚送葬。”
贺瑞麟说到此地,便朝左宗棠单独说道:“我说天方新教,只要也同老教不预外事,那就无碍。若是也与白莲教、清香教、无为教、圆寂教,要想借此扰乱,自然不好。”
左宗棠听说,心中已有主意,当下即对刘寿卿说道:“此事姑且丢开,我有办法,你此刻快述你的战绩,好使大家听了,如读汉书下酒。”
刘松山略略谦虚一回,正待说他的战事,忽见周受三匆匆走入,对他说道:“女匪翡仙,在狱裸着全身,似已发疯。”刘松山不觉大惊。正是:
欲述奇功未启齿
偏闻怪事裸全身
不知刘松山见了周受三到来,何以吃惊,且阅下文。
第六八回 云生胯下女匪发狂痴 箭中鸡头将军施绝技
周受三说出妖妇翡仙,裸了全身,在狱发狂,不但刘松山大吃一吓,连那左宗棠,以及席上众官,无不认为奇事。藩臬运三司,因见周受三是左宗棠的得意门生,忙去敷衍他道:“周太尊,快请入席再谈。”
刘松山等得周受三坐下喝了几杯之后,方才问道:“太尊是从会宁来的么?”
周受三点头道:“是的,我自军门进省,又提妖妇翡仙,屡次严刑审问,要她供出那个马化-究竟好人歹人,那知那个妖妇,矢口不移,说是绝不认识什么姓马的。等我将她收入监里,倒说一天晚上,忽据官媒禀报,说那妖妇,陡将她的全身衣裤,脱得干干净净,即有一股白云,从她胯下生出,竟把狱中,笼罩得伸手不见五指。官媒怕她在弄妖术,不要因此遁走,那就干系非轻,但又因为云雾弥漫,不能瞧见妖妇,只好和她软求,向她膜拜祝赞。果然云雾即散,方才现出妖妇,见她全身裸赤,容颜愈加妖艳。问她为何忽作妖术。妖妇见问,突然垂泪道:‘我的法术,无次不灵,自被你们的刘军门,把那天癸,射在我的奶上之后,居然法术不灵。今天我想云遁,仍又不灵。你快不要拜我,我求你可否转求你们周大人,快快把我正法,不要再给我吃这些零碎苦头了。’“官媒禀于我,我又回到监里,只见那个妖妇,果然一丝不挂的坐在笼子之中。见我进去,忽然向我将她双目一斜,跟着她的里面放出一股淡烟,那烟一著我的身上,我的心里,竟会不能自主,心猿意马起来。幸亏我听了军门教我的法子,急把身藏的一块秽布,向她头上顶去,妖妇里的那股淡烟,陡然散走,我也回复原状。妖妇便向我下跪哀求道:‘周大人,我既被擒,自然只有一死。你要问我马化-的事情,我们教官,虽死不肯咬人。’那时全监之中的犯妇,都因妖妇赤身裸体,说是污秽监神,于众不利,顿时鼓噪起来。我怕因此哄监,闹出大事,急以好言劝那妖妇,叫她穿上衣服,妖妇不肯应允,我命十多个官媒,替她去穿,倒说那个妖妇,只把双目一注官媒脸上,众人都会满脸通红,大现滢态起来。”
周受三的一个来字,尚未离口,席上众官,个个无不失笑。左宗棠听得勃然大怒道:“何物妖妇,竟敢施这妖法。”说着,即命戈什哈持了大令,去把妖妇翡仙,提来亲自审问。
戈什哈奉令去后,刘松山始向众官说道:“这个妖妇说我用了天癸,秽物,用箭射着她的鸡头之上,确有此事。从前李孟群中丞的令妹,李五姐,她曾对我讲过,凡是邪法,最忌秽物,我当时即牢记在心,因为我们出兵打仗的人物,难免不遇妖人。”
刘松山说到此地,便向左宗棠笑上一笑道:“爵帅,标下又知道凡有妖术的妇人,只有和双侞两处地方,最容易破法,不过破法的人,倘若破得不好,便有性命之忧。那时爵帅命我小心,不可大意,幸而标下的箭法,还能不致虚发。那天标下要与这个妖妇厮杀之先,暗把箭头用了天癸煮过,临阵之际,第一箭就射她的鸡头肉上,妖妇顿时晕至马下,方被标下所擒,这就是标下擒住妖妇的经过,其实也没什么功劳。”左宗棠听说,很高兴的问着众官道:“诸位同寅,你们老实说说看,我们这位刘军门,可是一个勇而无谋的人物么?”
臬台庆伯廉访首先答道:“刘军门一听李五姐之言,即能牢记胸中,这就是一个细心的人。有此名将,真正是国家之福。”刘松山慌忙谦逊几句。
后军统领高果臣,此时有了醉意,便向左宗棠说道:“秽物为妖所忌,人尽皆知,照标下说来,不怕刘军门生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希奇。”
聂功廷在旁听了不服,即驳高果臣道:“高总镇,这末你可有刘军门那个百步穿杨的箭法呢?”
高果臣被驳,无言可答,偏偏强辩道:“这是用洋枪打去,也一样的。”
董福祥也接口驳高果臣道:“洋枪的准头也不容易。譬如用洋枪打人,平常时候,不论打在那里,只要打死敌人,也是一般。但是破法的当口,又非平常可比,倘若万一没有打中她的鸡头,打在别处,妖妇倒不曾死,打人的人,可先受着妖法死了。”
左宗棠因知高果臣的为人,同那吴退庵都司一样,饶勇善战,确非他人可及;不过锋芒太露,恐非保泰持盈之器。平时屡以王壮武公①勉人之语,儆诫训高吴二人,冀其有所戒惧,或不至半途蹉跌。因为王壮武每以璋锋以屡割而钝,源泉以屡汲而浑;治兵莫先于养气,养气在心存勿失等语劝人,当时平发匪、平捻匪的一班名将,无不敬服王壮武的。左宗棠除了刘松山之外,就爱高吴两个,此时一见大家在驳高果臣,深怕闹了意见,彼此不睦,于他行军,大大不利,赶忙用话混过。等得席散,使命刘松山周受三等人,仍回会宁而去,因为刘松山的大营,驻在那儿。
大众谢席退出,没有几时,那个戈什哈已将妖妇翡仙提到,左宗棠正待亲自提审,戈什哈忙跪一足的禀明道:“回老帅话,妖妇仍是裸体,没有办法,使她穿衣。”
左宗棠听了大怒道:“本部堂不比别人,曾涤师虽负道学之名,少年时候,还有春燕一联脍炙人口,到了晚年,又有彭雪琴佩剑逐妾的艳事。本部堂平生未曾二色,一股正气,莫非还怕这个妖妇迷惑不成。你快下去,传谕两司,速来会审。”
戈什哈刚要退出,左宗棠又喝住道:“慢着!吩咐兵丁差役,大堂伺候。”
戈什哈奉命照办,等得两司都到大堂,兵丁差役,执刀的执刀,执棍的执棍,两县也带刑具伺候。左宗棠坐出之后,两司照例庭参,两旁的兵丁差役,一声堂威,戈什哈高唱一声起去,两司复又躬身一揖,退至两边预设的桌上坐下,两县站在一边,很有戏文上三堂会审的威风。
当时左宗棠又命大开辕门,一任百姓观看,兰州百姓,何消说得,这天前来看左爵帅大审妖妇翡仙的民众,真是万人空巷,拥挤不堪。在那妖妇一经提上的时候,一班少年民众,陡见一个光身赤体,二十四万分美貌的翡仙,娇滴滴,软洋洋,跪在大堂之上,顿时情不自禁,哄然发喊一声,当下陡听得哗啦啦的一声巨响,说也好笑,那座极其坚固,画着一只要想吞日大贪①的照壁,早被民众挤倒下来。跟着又有三五万的民妇,各人手执捧香一支,如朝涌般的,奔至大堂之前,人声嘈杂,万头攒劝,齐向左宗棠跪香,要求赦了翡仙。
左宗棠忙命两县好言劝散,方才喝问翡仙道:“一个妇人,应以廉耻为重,你既懂得一点邪术,难道连父母的遗体,都不知道爱惜的么?本部的今天亲自审问,正是你的便宜之处。你能老实供出马化-的为人,本部堂可以法外施仁,赦尔一命,也未可知。”左宗棠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惊堂一拍道:“好好供来,否则大刑伺候。”
翡仙听说,便将她那一捏柳腰,轻轻一扭,跑上半步,双眼望着左宗棠,以及满大堂的人众,很流利的一瞄;倒说满堂人众,上自两司,下至兵役,无不双眼紧闭,不敢正眼瞧她。左堂棠呢,却能镇定如恒,未为所劝,又喝声道:“你这妖妇,快快不必再用这般妖术,本部堂闻你在那监中,只求速死,一个既求速死,试问还有什么顾忌,何必如此再帮姓马的呢?”
翡仙瞧见左堂棠不为妖术所迷,只好磕上一个头道:“爵帅所说甚是。一个人已到求死,还有什么顾忌,不过犯妇确不认识姓马的,叫我供些什么?”
左宗棠摇摇头道“好个妖妇,真的矢口不移。”说着,即向左右喝声道:“将她重责一百大杖再说。”
翡仙急将她的双手向左右执刑的一拦道:“且慢!”又朝左宗棠拱手说道:“大清律例,妇人若非犯坚罪,不得笞杖。”
左宗棠不待翡仙说完,忙喝问道:“你懂律例,那就好讲了。本部堂问你,你可知道本朝定例,妇人得免笞杖,无非保其廉耻,你今裸体迷人,还有廉耻心不成。”
翡仙语塞,自己伏至阶下,预备受杖。
此时臬司已将双眼睁开,出位向左宗棠打上一躬道:“妖妇既是不肯承认知道马化-,爵帅何必定要问她,况她本与马化-不是一案。这个朝廷的大堂,一个裸妇在此任人观看,殊失威严。”说到这句,暗比一个手势,似请左宗棠迅将翡仙问斩之意。
左宗棠连连点首,便命左右斩了此妖。
那时的董福祥,还是一个千总职位,忽然福至心灵起来,不待左右动手,他就很快的拔出马刀,向那伏在地上的翡仙,疙瘩一声,早将一个血淋淋的美人脑袋,提到手中,献与左宗棠过目。
左宗棠大喜,正待夸奖董福祥的当口,谁知一班跪香的妇女,忽又鼓噪起来,大有要抢翡仙脑袋的样子。董福祥急携翡仙之首,奔出大堂,越过民众面前,到了旗杆底下,将身一纵,恍如猿猴一般,索索索的援木而上,顷刻已至杆顶,悬首杆上,又用一只手,抓住旗杆,将身向外一扬,兀像一面旗子悬在那儿,复又找出手枪,向着民众大声喝道:“你们不散,老子便打你们一个稀烂。”他的烂字未曾说完,如蚁般的民众,顷刻间,散得无影无踪。
等得董福祥溜下旗杆,回到大堂,左宗棠已经退堂入内,董福祥入内禀覆,左宗棠连点其首道:“好好,办得很妥。你且回到会宁,听候本部堂的升赏便了。”
董福祥谢了退出,连夜骑了快马,奔至会宁,等他赶到,老远的已经听得一片喊杀之声,料知刘松山又在和那白彦虎的部下开战,他又拔出手枪,大喝一声,杀入阵去,抬头一望,不禁把他这位杀人不眨眼的董福祥千总大老爷,吓得连连称奇。你道为何?原来那个伪皇后白朱氏,伪宫主白珊凤,也是光身赤体的,正与刘松山在那儿大战。
董福祥虽然口中称奇,但怕他们主将刘松山着了两个妖妇的妖术,忙不迭的把枪瞄准那个伪皇后白朱氏的咽喉,拍的一声放去。当时在董福祥的意思,自恃他的放枪工夫,也不弱于刘松山的箭法,以为一枪打去,一定要使白朱氏那个标致脑袋,立与颈项脱离关系。岂知说也奇怪,只见那个白朱氏,起先故作不知,直待子弹已经近身,方才用她手上的一把马刀,飞快的向那子弹一挡,同时扑的一声,先将那个子弹,挡了回来,虽然未把董福祥这人打死,也可危乎其危的了。
董福祥一见白朱氏有此绝技,倒也知难而退,正拟回马,忽又听得呼呼呼的一声飞箭之声,疾忙定睛一看,那支飞箭,早已不偏不倚的射中白朱氏的鸡头肉上,那个白朱氏的身子,一经中箭,就在马上晃了几晃,扑的掉下马去。此时的董福祥,在旁瞧得亲切,如何还肯放过,立即一马捎至白朱氏的跟前,手起一刀,砍下脑袋,取到手中,飞马去向刘松山那儿献功。
那知董福祥尚未奔到刘松山那儿,那个伪公主白珊凤,早又飞马追来,要想夺回她那母亲的首级。董福祥一听铃声将近,知道白珊凤妖术更加厉害,一时没有主张,不觉喊出一声我命休矣。董福祥正在一边大喊,一边持了首级,伏鞍而逃的当口,就在此时,又见他的主将刘松山,向他大声高喊道:“董千总不必害怕,本军门前来救你来也。”刘松山的也字,刚刚出口,跟着又向白珊凤的右侞之上,扑的一箭,可怜这位白珊凤,母亲的首级没有抢到,自己又跌马下。
董福祥赶忙挂下身去,顺手一刀,又将白珊凤的首级砍落,取到手上,把那两个首级并到一起,朝着白军阵中一扬道:“你们要命快快投降!”那班回兵,一见白后母女,均死非命,只得一声发喊,溃散开去。
官军既是大获全胜,刘松山忙向董福祥夸奖道:“今天董千总的功劳不小,快快回营记功。”
当下他们二人,回到营中,有人接过白氏母女首级,刘松山大排酒筵,请董福祥坐了首席,众将挨次坐下奉陪。
刘松山笑向大众说道:“今天本军门有两桩可喜之事,诸位可曾知道。”
众将一齐答道:“军门又得两个巨匪的首级,可是两桩喜事。”
刘松山摇头道:“非也,一桩是杀了白匪母女,一桩是我们这位董千总,他本是回民,居然能够一点没有徇私,真正可喜。”
大众听了,无不称赞董福祥道:“董总爷,你真是一位硬汉,也是邦家的福气。”
原来回教的义气最重,每有私下徇情之事,董福祥偏偏不然,正是异事。
当时董福祥忙答大众道:“福神虽是一个粗人,对于公私二字,尚能分得明白。我若对于白氏母女,要留私情,那就也不手刃那个翡仙了。”
大众听了,一时不解,董福祥始将左宗棠亲坐大堂,审问翡仙,以及他趁翡仙伏地受杖之时,砍了翡仙之事,一情一节的述给大众听了,大众和刘松山听说,更加夸董福祥的武艺不置。
及至席散,刘松山办了公事,专人把那白氏母女首级,送到左宗棠那里请功,左宗棠看了公事,一面将那两个首级,辕门号令,一面飞奏朝廷。
又过两月,因为长久未得到刘松山那边的军报,正在惦记之际,宁夏将军吉祥前来拜会,请见之后,吉祥面现惊惶之色的问道:“季翁此地,这几天可得着刘军门的军报么?”左宗棠摇头答道:“没有没有,兄弟正在这里担心,老哥那边,可有什么确信。”
吉祥连连答道:“敝处的协参领兀尔达,刚从定西一带查案回来,据称那个巨匪白彦虎,因见他的妻女将官,一同被擒号令,已把平凉、静宁一带要隘,统统占据,手下回兵,约有十万,声称非将刘寿卿军门和董福祥、周受三等三人,捉去报仇,誓不为人。”
左宗棠听了大惊道:“平凉、静宁,都是要隘,兄弟早已防到,日前业已檄调高果臣一军,从他清涧防地,进驻静宁,以扼白匪,怎么好久未据详报,不知何故。”
左宗棠刚刚说到此地,只见一个戈什哈带进一个密探,左宗棠忙问,可有什么紧要军情报告。
那个密探跪禀道:“回爵帅的话,探子探得清涧地方的高军,似有变叛情事,只因那儿步哨太多,不能进去打听。”左宗棠和吉祥两个,一听密探之话,不觉一齐失惊道:“这还了得。”
左宗棠又对吉祥紧蹙双眉的说道:“高果臣的饶勇善战,是他长处,性情浮躁,是他短处,兄弟屡屡劝诫,不料竟有此变,现在不知究是怎么一回事情。”
吉祥听说,忽冒冒失失的问道:“高果臣这人可靠么?不要受了匪众煽惑,他竟做起忘恩负义的事情起来。果然如此,省垣地方,颇觉可危。”
左宗棠大不为然的答道:“老哥不要多疑,兄弟行军多年,别的长处,虽然没有什么,自己将领,何致叛我,我料高果臣必因意气用事,部下不服,为匪所乘,或者有之。”
吉祥连忙谢罪道:“这是兄弟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之腹了。”
左宗棠即命密探再去探听。
又急问戈什哈道:“陈亮功陈大人,昨天禀辞,不知走了没有,就是走了,谅还不远,快快派人前去追回。”
戈什哈奉命去后,吉祥也就告辞而去。及到半夜,陈亮功已被追回,连夜进见,左宗棠急问道:“平凉一带,被匪占据,高果臣那儿,又有兵变之事,你可晓得?现在怎么办法?”陈亮功忙答道:“标下刚据飞探禀知,平凉之事,我们寿卿军门,似乎稍稍疏忽一些。”
左宗棠道:“此刻不是说空话的时候,你快率领本部队伍,赶快去到清涧,只要陈亮功听说,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字,赶忙退出,漏夜料理前往,那知尚未赶到清涧地方,又得探子报称,说是清涧地方,火光融融,似乎无路可以进兵。
陈亮功正拟问话,忽见李成柱单身的飞马而至。正是:
自古军情同一辙
如今谋略异当时
不知李成柱究由何处而来,可知清涧之事,且阅下文。
第六九回 将计就计果臣被戕 以毒攻毒野主受窘
陈亮功正在茫无头绪之际,忽见李成柱到来,不禁大喜,忙问道:“你与果臣所扎的防地,还不甚远,可曾听得一些确信。”
李成柱见问,便带着悲音的答道:“果臣已遭杀害,言之可痛。不是我到了此时,还在怪他,此次之变,果臣总有三分疏忽。”
陈亮功一听高果臣业已遇害,连连地跺足道:“军事尚未得手,先丧我们一员大将,怎么好法?”
李成柱忙劝住陈亮功道:“你也不必徒自伤感,人死不能复生。且听我把此事的始末,告诉你听了,我们再筹对付办法。”
陈亮功又唉了一声道:“快说快说,我此刻大有兔死孤悲之感,我若不替我们果臣报仇雪恨,誓不姓陈!”李成柱接口道:“这个自然。果臣为人,虽然有些自负,确是一位名将,他此次的失著,真正叫作陰沟里翻船。“果臣自从那天席上,和人争论几句,回到清涧防地之后,就想独自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以塞众口。他见刘寿卿既是比他立功在先,便思即把那个马化-拿下,独占大功。无如太觉性急,没有防着人家。他只知他手下的那个丁兆熊营官,是他一手提拔之人,决不至于对他生出异心,就在由省回防的当天晚上,把兆熊请到他的坐营,告知他道:‘我现在且不管马化-究是好人、歹人,总想将他立刻拿到,献与爵帅,让爵帅自去审问,方始如我心愿。’兆熊起先还阻止他何必多事,说是只要将我们应做之事办妥,并不是无功可录的。果臣听了大不为然,他就驳着兆熊道:‘我们应做之事,我又不是一定全行放弃,倘能先将姓马的拿到,再办应做之事,岂非功上加功。’兆熊不好硬驳他的上司,只得答应去打眼线。
“当时果臣瞧见兆熊业已承认下来,自然十分高兴,马上交付兆熊五百银子,限他三天之内,非将眼线找到不可。兆熊却也诚心,不到两天,真的找到一个名叫丁干成的劣矜,又由丁干成约了一个名叫邬连生的同党朋友,一同去见果臣。丁邬二人,一见了果臣,说是那个马化-,虽然行踪靡定,时而出门,时而在家,只要先去买通马化-的胞侄马八条,即有办法。果臣听得言之成理,当然极其赞成。当时也不查查丁邬二人,倒底是些什么东西。”
陈亮功听到这里,便岔嘴道:“丁兆熊本是果臣的心腹,他去找来的人,果臣自然放心。”
李成柱乱摇其头的答道:“岂知偏偏误在兆熊手上,你要晓得一个人上了人家之当,害了他上司的性命,试问和那存心害他上司之命,有何分别。”
陈亮功又接口问道:“难道果臣就死在丁邬二人之手的么?”
李成柱点点头道:“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完再讲。”陈亮功将手一扬道:“这末你说你说。”
李成柱又接着说下去道:“照丁邬二人的初意,原也想去买通马八条,只要如心如意的能够拿到马化-,这场功劳,却也不小,所以当初确是真心,并非假意。谁知那个马八条的手段,却高过了丁邬二人万倍。一等丁邬二人前去买通他的时候,他就第一句要求,他倘办到马化-,要弄一个男爵玩玩。丁邬二人,本是一双浑蛋,倒说头顶磨子不觉轻重的,居然一口就答应了马八条。其实那个马八条是,恐怕答应太快,反使丁邬二人起疑,故意要求要想封爵,方近情理。岂知丁兆熊和丁邬二人,正在求功甚急之际,一见马八条似乎见利忘义,于是十分相信。马八条又因他的那位马化-胞叔,住在金积堡地方,离开清涧很远,若将此事先去真知马化-知道,往来转辗的通信,未免耽搁日子,所以决计由他一手包办,只要丁邬二人不疑就好。丁邬二人,本已得了丁兆熊的五百银子,只望越快越好,事成之后,还有大功,对于如此一个大大漏洞,倒说一点不问,单把马八条已经一口答应,单望封爵为酬之事,告知丁兆熊听了。丁兆熊又隔一手,自然更无驳语,便将此事,禀知果臣。果臣一见如此顺手,一面假意允许封爵;一面还委丁邬二人,充当高字军①的巡查。丁邬二人谢委之后,又将他们得了差使的喜信,前去报知马八条。
“那时的马八条虽然在想将计就计,做件大事,但是如何进行,一时还没主意;及知丁邬二人已经做了高字军的巡查,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对丁邬二人说道:‘恭喜恭喜,这件大事,今天方有把握。’丁邬二人不懂此话,便说一个小小巡查,也没什么关系,何喜之有。
“马八条却把他的双肩一耸道:‘你们两个,真是一对呆鸟;我们的那位叔子,他是有法术的。你们总该知道,我们既要谋他,他手下至少须有几百个出力的人物;你们已得高字军的巡查,就好彰明较著的去招巡丁了。’马八条说到此地,又朝丁邬二人郑重其事的说道:‘你们二位,快快听我调度,马上去见高统领,要求准许各招五百巡丁,以便办理这桩大事。倘若高统领要拨他的队伍,充当巡丁,你们万万不可答应,只说非用吃回回教的人充当不了。’“丁邬二人忙问道:‘倘若高统领不准呢,或是准而不许我们自己去招呢?’马八条摇手道:‘放心放心,一定答应,否则你们可以辞差要挟他的。’丁邻二人听了大喜,果去照计行事,拜托了兆熊转求果臣。果臣起初还说,何必别行招人,现有队伍,岂非一样。丁兆熊忙替丁邬二人代辩道:‘他们既有计划,统领何必驳斥。’果臣听了兆熊之言,方始答应。马八条又将他的心腹回民,统统荐给丁邬二人充了巡丁。
“马八条一见事已妥贴,一天晚上,特地办了一桌上等酒席,邀请丁邬二人赴宴,及至酒过三巡,马八条忽然对着丁邬二人狡笑一声道:‘你们二位,今天脑袋犹在项上,再过几天,便难说了。’丁邬二人,不待马八条说完,不觉大吓一跳道:‘此是甚么说话,你我既在干此大事,不久你是男爵,我们也好叨庇保个小官。’马八条忽又摇着头的低声说道:‘这件事情,今天我老实和你们说了吧。我那叔子,不但知道法术,而且能够未卜先知,我们三个,如何可以谋他。幸亏此事,我未禀知于他,不然,你们二人以及高丁两个,早已化为灰烬的了,甚至连灰烬已被毒虫吃了。’“丁邬二人一见马八条忽然变卦,况且又在他的家里,逃都没有逃处,顿时一急之下,只好扑的一声,一同跪在马八条的面前,口称饶命。马八条一任丁邬二人跪在地上,故意不答。
丁邬二人复又哀求道:‘马爷爷难道一无法想的么。’“马八条至此,方才答话道:‘依我则生,不依我则死,你们二人自己主张。’丁邬二人急答道:‘一定依你,一定依你,只求救命。’
“马八条一面叫二人起来,仍归原坐,一面说道:‘我们叔子,此时不来惩治你们和我之罪,大概还是瞧我这个侄子面上,否则一个未卜先知的人,难道也和你们这一对呆鸟一样不成,我因一时糊涂,一心想做男爵,几乎被你们二人所累,不保性命,幸亏醒悟还早,我的主意,只要你们二人,去把高果臣谋害,就在此地发难,我即前去禀知我们叔子,率了顷堡的回兵,前去接应你们。’马八条说到这里,又与丁邬二人咬着耳朵道:‘白彦虎,白翟野主等人,都是我们叔子的门徒,只要先除刘松山,次灭左宗棠,我们叔子做了皇帝,我是亲王,你们二人,要得男爵,也不繁难。’“丁邬二人至此,真的如梦方醒,忙指指马八条道:‘马爷爷,你这个人的办事,真正可算得有手段的了。你老人家既然要干此事,老早和我们说通,我们二人,只要有奶便是娘,有须便是爷,无有不遵命的。’“马八条听说,笑上一笑道:‘我防早和你们二人明说,万一不肯答应,岂不误事。’丁邬二人也笑道:‘这末马爷爷,你难道也会未卜先知不成,否则怎么知道姓高的,要找姓丁的,姓丁的要找我们,我们要找你呢?’马八条很得意的答道:‘我本是我们叔子派在此地的坐探,只要一有机会,无事不可便宜行事。不然我所荐给你们上千个的巡丁,也没这般快的呀。’“丁邬二人听说,自然恭维马八条几句,方又问计道:‘马爷爷,我们二人,此刻回去,怎样发难,你须指教一切。’马八条接口道:‘你们二位,回到巡查营内,推说我们叔子,已经被我诱到,单请高果臣、丁兆熊两个,一同去到你们营内会审,他们二人,包你喜极不察,深信不疑,等得他们一到,你们二人,即将他们杀死。’马八条说着,又向丁邬二人轻轻的说道:‘高军兵士,早被我们的那些巡丁联络好了,只要有人发难,他们一定变叛。不过高营离开那个李营不远,你们须要好好防着,若能守定几天,我即飞调白翟野主前去援助你们。我现在暂且封你们二人做个副元帅之职,一俟我们叔子到后,再行升赏便了。’
“丁邬二人听到此地,真连他们两个的屁股,也要笑了起来,马上奔回巡查营中,先传几个头目,告知马八条的主张,大众本是马八条的心腹,早已预备舒徐,只侯丁邬二人为首行事。
“丁邬二人,立即同见丁兆熊,再同丁兆熊去见高果臣,高果臣一听马化-果真诱到,那有工夫再查真伪,忙同丁兆熊,只带几个近身亲兵,跟着丁邬二人,高高兴兴来到巡查营内,尚未站定脚步,丁邬二人,顿时大喝一声,一刀一个,可怜高丁两个,早已一灵往封神台上去了。丁邬二人一见事已得手,急率全营巡丁,一齐杀入高营。好在高营之中,大半已被这班巡丁早先煽惑好了,自然一齐变叛起来。纵有几个高丁的亲信,不肯附和,无非都做枉死之鬼。
“丁邬二人既据高营,马上就了副元帅之职,一面逼迫附近的回民一同作乱,一面专候那个白翟野主到来,便好大举进攻省垣,再加当时甘省的回民,对于天方新教的几个主脑,早经敬服得如醉如痴的了,一见有人发难,谁不情愿加入,当时探子报说清涧地方,业已起火,无路可通,正是那班回民焚杀,在那儿张威的时候。”
这位李成柱一直说到此地,方才喘了一口气,又对陈亮功说道:“兄弟的坐营,虽然距离清涧不远,可是众寡悬殊,故此单身进省请兵,不图在此碰见了你。我先问你一声,你究竟带了多少人马来的?”
陈亮功一直听得李成柱说毕,又见问他人数,赶忙用他五只手指一比道:“我只带了我的本部五营。照你所说,那里的人数,很是不少,我也问你一声,究有多少确实数目?”李成柱也将双手向着陈亮功的脸上一扬道:“至少十万。”陈亮功听了一吓道:“如此说来,我们两处的人数,合在一起,还不及他们二十分之一,如何能够前去剿办。”李成柱又问道:“省里还有多少军队。”
陈亮功摇着头道:“不多不多,现在平凉、静宁一带,都被匪人所占,会宁那儿,又没信息到省。依我之见,省垣既没什么大兵,我们两个,就是去见爵帅,也是枉然。况且爵帅一向重视我们的,事已至此,只好你我二人,负此责任的了。”
李成柱想了一会道:“要末你就同我回去,再由我命人飞报苏元春那里,请他率队来援。”
陈亮功点点头道:“只有这样。”
李成柱急办一封公事,飞报苏元春去后,即同陈亮功二人,率了队伍,到他防次;路过清涧相近的地方,远远的望去,就见火光烛天,烟雾迷目,令人见着,竟至气馁。
及至他们二人到了李成柱的防次,就有探子报上,说是高营全叛,丁邬二匪,作了主脑,听说那个白翟野主,一到清涧,就要进攻省垣。李成柱听说,单命再探,正待去和陈亮功有话,只见陈亮功部下一个名叫雷振邦的营官,忽来献策道:“沐恩知道此地定西附近地方,有个名叫沙利奉的回教主脑,他是老回教,本在反对天方新教。只因他的势力,不是白彦虎的对手,只好蛰居此地。听说他的手下,也有回民数万,但是徒手居多,我想前去运动他去。”
李成柱、陈亮功两个,不等雷振邦说毕,连连称是道:“此计不错,但怕那个姓沙的,不肯相信我们。”
雷振邦道:“二位统领,且勿着慌,现在事已危急,沐恩情愿一走。”
陈亮功道:“你肯亲去,自然再好没有,不过也得小心一点的呢,现在我们爵帅手下,只有我们这几个宝贝了呢。”
雷振邦刚刚才走,苏元春那边,还末得着李成柱求援的公文,已经先派一个名叫徐梁生的统领,带了五个粮子到来;李陈二人对于徐梁生本是熟人,赶忙迎入营内,告知大概。徐梁生道:“敝上司苏总镇,随后就到,但愿雷营官此去接洽妥当,那就不惧他们了。”
李成柱接口道:“丁邬二匪,还不怎么可怕,只是那个白翟野主的妖法厉害,我们大家须得加意小心。”
徐梁生道:“邪法最忌秽物,尤怕孕妇。”徐梁生说到此地,忽然把眉一蹙道:“我是只好暂且对不起此地几个孕妇的了。”陈亮功道:“太觉残忍,那也不好。”
徐梁生把手向大退上很重的一拍道:“陈统领的口吻,也和我们的苏总镇一样。我说这些都是妇人之仁,不在大处落墨,怎样当此大敌。”徐梁生说着,立即下令,吩咐手下兵士,快把附近一带,所有孕妇,统统捉来。陈李二人,不好阻止。等得兵士去后,李陈二人又向徐梁生问道:“丁邬二匪,在那白翟野主未到之先,不敢来攻我们,我们可要出其不意,前去攻他一阵呢?”
徐梁生摇手道:“且等我们苏总镇到来,或是沙利奉那边,有了确信再说。”李陈听说,也以为是。
没有几天,苏元春已率大兵到来,李陈二人,大喜之下,忙将丁邬二匪作乱始末,告知苏元春听了。苏元春双眉一竖道:“这点小匪,怕他怎么!”
徐梁生接口道:“白翟野主的妖术,不可不防。”
苏元春方待答话,忽见陈亮功的那个雷营官,面有喜色的匆匆走入道:“沙利奉已被沐恩说动,只要我们这里接济饷械,他愿去打白翟野主的头阵。”
苏李陈三个听了大喜道:“好好,快快派人送去。”雷振邦道:“沙利奉说,料白翟野主,未必径来此地,必由小佛砰进窥省垣,他们先到小佛砰附近地方,前去拦拿。”
陈亮功道:“这也料得不错,我们何不立即前去包围清涧呢。”
苏元春听说,即命徐梁生担任先锋,陈亮功的五营,担任左翼,李成柱的五营担任右翼,定于本日酉刻出发。徐梁生出发的当口,带着二三名裸体孕妇,苏元春不便禁止,单劝徐梁生能够保全一个,须得保全一个。徐梁生的队伍开出未久,苏陈李的三军,也就继之出发,及至大军将那清涧地方包围的时候,白翟野主已有信息通知丁邬二人,即率大队去至小佛砰会齐。
丁邬二人尚未出发,已被苏陈李的三路人马包围起来,丁邬二人,既无军事之学,又少作战经验,一见大军包围,先已着慌,两个副元帅没有调度,除了两营巡丁,以及高果臣原有的队伍,总算可以一战之外,至于那些回民,人数号称十万,真是一班乌合之众,如何禁得起苏陈李的大军一击,再加李成柱和陈亮功二人,起先所惧的,无非是怕白翟野主的邪术,此刻既已知道决不来到清涧,胆子自然越大起来,这晚上的一场厮杀,丁邬那边,自然大吃败仗。
雷振邦一见业已得手,又传令谕知原有的高军队伍,准其反正归降。高军队伍本被煽惑而叛的,对于官军,原无什么戴天之仇,一闻招降之信,顿时一声发喊,马上仍变官兵;仅剩一千巡丁,还有什么能力,只有立时溃散。丁邬二人,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已被徐梁生、雷振邦这边俘虏过来。苏元春瞧见已没事情,便在清涧驻扎。
第二天的黎明,又得快马飞报,说是那个沙利奉,得到官兵的饷械,已在小佛砰附近的那座卧虎岗上,正与白翟野主的队伍开战。沙利奉的回民,虽没什么邪术,可是恨极天方新教,盖了他们面子,因此人人拚命,个个忘身,居然以一当百,白翟野主,不觉大受其窘。
苏元春听说,即命徐梁生率队前往卧虎岗助战。正是:
害人害己毫无用
诉愤诉冤大有灵
不知苏元春打发徐梁生走后,对于丁邬二人,怎样处置,且阅下文。
第七十回 一雀入灵堂牢衔帅手 双胎破邪法紧抱夫腰
苏元春既命徐梁生率队往助沙利奉之后,便问陈亮功、李成柱二人道:“二位统领,那一位押解丁邬二匪晋省?”
李成柱先答道:“陈统领奉命来此,自然是请陈统领晋省。”
陈亮功忙接口道:“押解丁邬二匪晋省之事小,前去围剿白匪之事大。依我愚见,只要派他一哨队伍,押晋省去便得。”苏元春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丁邬二匪,戕官作乱,乃是两个要犯。我们爵帅一定在那儿盼望手刃二匪,好替高统领雪恨。况且此去,必须经过好几处的险要,万一白翟野主,各处已有布置,自然当心一些为妙。愚见准请陈统领亲率本部,押着二匪晋省;我和李统领两个,绕攻小佛砰的后面,给他一个不防如何?”
陈亮功听说,只好答应。
现在先叙陈亮功押着丁邬二人晋省之事,且把苏李绕攻白翟野主的事情,容后接上。
原来左宗棠这人,对于他的部将,真的比较子侄还要重视,只要一听伤了他的大将,恨不得亲临前敌,方始称心。无奈他是主帅,非在省垣居中调度不可。那天打发陈亮功去后,迭据探报声称,丁邬二匪人数不少,正恐陈亮功前往,寡不敌众,深以为忧;嗣闻丁邬二匪,又有白翟野主加入,陈军不知法术,岂不危险。方拟檄调刘松山,去剿清涧。忽见那个贺瑞麟指名有事陈说,赶忙请入。
贺瑞麟拱手说道“我闻爵帅拟调刘寿卿军门,前往清涧剿匪,不知可有此议。”
左宗棠点头道:“确有此议。”
贺瑞麟连摆其头道:“如此,兰州危矣。”
左宗棠失惊道:“怎么?”
贺瑞麟不答这话,却在怀内摸出一封信来,一面递到左宗棠手中,一面说道:“此是敝友徐杏林方伯给我之信,爵帅看完再谈。”
左宗棠忙去展开一看,只见写着是:闻公已应左爵帅聘,主讲兰州书院,忻极慰极。爵帅既受督师秦陇之命,雍凉号称山河百二,为国家西陲屏藩,顷逼回氛,乱离瘼矣。自非出群才略,如寇子翼冯公孙之俦,无能摧陷廓清者。某曾少游秦陇,略习其山川风气,回民强犷,柔良者事畜牧,凶剽者则带刀行劫,营中将士,十九皆回。汉民极孱懦,无复秦时锐士,汉氏良家六郡武力矣。平时衅隙已深,因料三秦有事,必花门首祸,欲著徙戎之论,乃不旋踵而祸作矣。蔓廷至今,兵力益不可用,财赋殚竭,四方皆不能挹注,师行往往数月无居人,农业尽废,粮食告罄,既无转谷他省之理,又山谷纠错,水泉乏绝,即能裹粮峙-,穷追深讨,彼则逃匿荒寨,遁出关外,俟我深入,乃潜断粮路与汲道,我军未有不愤者也。窃以为秦事不独在猛战,而在方略处置,为远大之谋。且今秦事尤极糜烂,各营兵士,津锐消沮,远方召募之士,闻风已不乐往,即往亦不能战;米麦全不可得,当此而欲卷甲直趋,虽贲育之勇,韩白之谋,亦困于石,据于疾藜耳。为左公计,急宜奏请屯田,必二三年,乃见成效;米谷既足,练军亦就,然后引兵下陇,战胜攻取,可运诸掌。左公如以为是,上奏时须与朝廷约,勿求近效,匆遽促战;必食足兵津,始可进讨,请以三年为度。昔王翦、赵充国辈,皆定规模,坚方初议,与君相固者,卒以成功。乞公为左公陈之,仿此意行之,如得枣祗任峻辈,专务垦辟,力行功课。军食既足,士饱马腾,其与转饷他省,功相万也。他日进兵,视尤骁黠者诛翦之;余既不能尽诛,俟其畏服请抚。因兵力移而分置之西宁阶岷,或延榆边外,听立四村,勿与汉民杂处,杜塞蹊隧,择随立戍,布以威信,又简彼良善者,使自相什伍,加之约束,无复阐出滋扰,如此,可保百年无事。今左公至于进兵,则威信未树,纵能克制于一时,未必久安于日后。武侯之处孟获,固深知此中之层次也。某近来多病,仲帅又不放归,奈何奈何。
左宗棠看毕此信,交还贺瑞麟后,始极郑重的说道:“徐某之论,极与吾友王柏心相同,从前曾经闻之。他既远道贡我智囊之宝,自当一一照办;但是近来清涧之变,患在眉睫,恐怕不及等得我的布置,怎样好法?”
贺瑞麟藏好了信,竭诚答道:“可以取那双管齐下之法,一面尽管用兵,一面尽管屯田。至于清涧之变,乃是高统领浮躁自召。天下岂有自己久用之兵,为日无多,竟被他人煽惑叛变的么?如此说来,高统领平日之治军,也可以想见的了。爵帅既令陈亮功统领出战,那里又有李成柱的粮子,扎在就近,对此乌合之众,一定能够立即荡平,即不立即荡平,其害尚少。若撤会宁之兵,要路空虚,倘若平凉、静宁之匪,跟踪而进,省垣不克守矣。”
左宗棠连连拱手称是道:“君言开我茅塞,佩服佩服。”贺瑞麟又与左宗棠谈了一阵吏治之事,方才告退。
第二天,左宗堂已得刘松山的飞报,说是白彦虎因闻其妻、其女儿、其将,都被官兵拿获正法,一痛之下,急率顷堡之兵,合平凉、静宁一带地方,素与汉军积不相能的回民,占了城池,还拟进攻省垣。现由标下急图规复,连战皆捷,不久或能奏功。连日不通军报,因为道途被匪截断之故等语,左宗棠得了此信,心中稍稍安适一点。
正拟派人往探陈亮功的行止,却见一个戈什哈报入道:“恭喜爵帅,陈统领亲将丁干成、邬连生二匪,押解来省,现在外边候见。”
左宗棠听了,惊喜得跳了起来道:“快请快请,亮功真不辱命。”
等得陈亮功走入,左宗棠先慰劳道:“你竟能够替我果臣报仇,岂止本部堂一人高兴而已。”
陈亮功听说,便从半路遇见李成柱起,一直讲至苏元春到来,各军会同扑灭清涧之乱,以及押解丁邬二匪晋省为止。左宗棠听毕道:“苏李二人,本能办事,现在快将丁邬二匪带上,本部堂倒要瞧瞧这两个究是什么东西,胆敢伤我大将。”
陈亮功亲出带上,喝令跪在左宗棠的面前,左宗棠望了丁邬二匪一眼,跟着又冷笑一声道:“本部堂还当你们这两个东西,定是三头六臂,谁知也和常人一般。我们的高统领丁营官,究和你们有甚仇怨,胆敢杀害他们。”
丁邬二人,只好叩头如捣蒜的死命求饶,左宗棠恨得自己拿着马鞭子,结结实实的怞了丁邬二人一顿,方命押下。又和陈亮功商议,要将丁邬二人,活祭高果臣之灵。
陈亮功道:“标下拿住丁邬二匪的当口,除将高丁二人之尸觅得,已经严刑讯审,问他们将高丁二人的脑袋,藏于何处。谁知这两个东西,真也很辣,倒说竟把高丁二人的脑袋,用火烧了。”
左宗棠喟了一口气道:“大将丧其元,叫本部堂怎么对得起我们果臣呢?”
陈亮功道:“这也没法,现在赶快命人设起灵来,就将二匪活祭,好使果臣早些瞑目。”
左宗棠慌忙命人在那大堂之上,正中设了高果臣的灵位,丁兆熊的灵位,附在左边,等得设好,左宗棠挥笔而就,亲自作了一篇祭文。刚刚做好,忽见一只异乎寻常的麻雀,飞到他的面前,叽喳叽喳的,向他边跳边叫。左宗棠命人捉住送出,仍又飞入,而且衔住左宗棠之手,牢牢不放。左宗棠至此,方始疑心高果臣的忠魂化雀归来,却与丁令威化鹤的情事一般,便向麻雀说道:“你真是果臣之魂所化,快快飞到他的灵位上去。”左宗棠的话犹未完,说也奇怪,那只小小麻雀,仿佛真有知识,扑的一声,早已飞到高果臣的灵位之上,站着不走,且将双眼钉着丁邬二人不放。
左宗棠和陈亮功等人,无不骇异起来。即命剥去丁邬二人的衣服,破出心肝,祭过之后,那只麻雀便又飞到左宗棠的肩头,站着叽叽喳喳的叫了几声,方向天空飞去。左宗棠眼看麻雀飞去,连连的自点其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祝赞了几句什么。
陈亮功瞧见左宗棠如醉如痴,忙安慰道:“爵帅如此一办,也可以安慰果臣在天之灵的了,他既化雀归来,当然十分感激爵帅的了。”
左宗堂摇头道:“纵然杀了千万的犬鼠,哪能偿我果臣之命。”
左宗棠刚刚说完,忽见吴退庵急急忙忙的奔入,伏在地上就哭。左宗棠便将吴退庵扶起,又把高果臣化雀前来受祭之事,细细的告知吴退庵所了,吴退庵方始止哭道:“可惜标下来迟一步,未曾瞧见我们果臣的忠魂。”
左宗棠道:“见了反多伤感,不见倒罢,你可是从定西附近一带来的么,现在平凉那边的军情,怎么样了?”吴退庵道:“白匪妖术厉害,刘寿卿军门,真也万分勇敢,现正双方停战休息。标下因闻果臣遇害之事,特此赶来的。”左宗棠又问道:“这末可曾得着小佛砰,卧虎岗,那儿的消息呢?”吴退庵见问却又稍现喜色道:“标下据报,说是苏总镇手下的那位徐统领,他把二三百个孕妇,统统杀在阵上,白翟野主的邪法,竟至一点不灵,只是坚守阵地,不肯应战。苏李徐雷等人,一时也难攻入。”
左宗棠道:“孕妇既能破法,赶快出钱收买才好。”
陈亮功接口道:“多杀民命,不免太觉残忍。”
左宗棠把他眼睛一突道:“那班叛逆,杀人盈野,血流成河,莫非还不残忍么,一家哭如何一路哭呢!”
陈亮功又去问吴退庵道:“吴统领几时再回定西那边的防地。”
吴退庵道:“明天就走。”
陈亮功又对左宗棠说道:“标下打算连夜赶到小佛砰去,也好代代他们。”
左宗棠点头道:“快去快去,可是省城之中,却没什么队伍可调的了。”
陈亮功告辞退出,真的连夜出发,及到小佛砰的附近,已经听得逃难的百姓传说,徐梁生统领,起初因有二三百个孕妇,可以抵制邪法,后来孕妇杀完了,白翟野主的邪法,又厉害起来了,现下官军大吃败仗等等的说话,陈亮功听了大惊道:“这就难了,那儿再去找这些孕妇呢?”
陈亮功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好且去会见苏李等人再说。等他走到,只见卧虎岗一带官军的营垒,很有萧索之状,便知百姓所说,并非谣言,忙不迭的赶进营去。苏元春、李成柱、徐梁生等人,一见陈亮功去到,先问左宗棠怎样惩治丁邬二匪,陈亮功告知一切。
李成柱听见麻雀显灵的说话,吓得把他舌头一伸道:“果臣真有这样灵法,何以不到此地前来显显灵呢?我们连日大吃败仗,你可知道。”
陈亮功道:“我在路上,业已听得百姓传说,大概知道一些。”
陈亮功说着,又去问徐梁生道:“徐统领,现在没有许多孕妇,又怎么样办呢?”
徐梁生因为陈亮功曾经说他残忍,此刻忽又赞成此举,不觉现出德色道:“这真难呀,附近的孕妇,不等我们到来,早已闻风逃走。我所捉到的呢,又已用完。其实这些普通孕妇,还没什么好处,若能找到几个双胎妇人,那才真有奇效。”
李成柱岔嘴道:“只要肚皮大的,就是孕妇,这还容易去找,至于双胎妇人,在未生之前,如何会得晓得。”徐梁生接口道:“我就能够晓得。”
李成柱、陈亮功一同惊问道:“究从什么地方看出的。”徐梁生道:“我因孕妇能够破法,曾经请教一位道长,据那道长对我说过,凡是双胎的妇人,胸是挺的,腰是圆的,气是喘的,音是涩的。”
苏元春在旁岔嘴道:“双胎妇人,果然觅到,徐统领能把白翟野主捉到么?”
徐梁生拍着胸脯答道:“总镇能够替我觅到一个双胎妇人,我一定负责破那白翟野主之法,并愿写下军令状,给与总镇。”
李成柱、陈亮功、雷振邦一齐接口问着苏元春道:“总镇真的知道那里有那双胎女人,我等各人愿捐一千银子,谢她丈夫。”
苏元春微微地摇着头的答话道:“说到这个妇人,要末不肯为国尽忠;她若肯来为国尽忠,一文钱也不要化的。”
陈李徐又一同问道:“倒底谁的妇人,总镇快去办呀。”
苏元春瞧见大家如此催他,忽又踌躇起来,嗫嗫嚅嚅的不肯痛快讲出。
陈亮功很着急的说道:“总镇怎么这般样儿,莫非这个双胎孕妇,是总镇的亲戚不成,不过这是国家大事,公义为重,私交为轻,从前王佐断臂,干将铸剑,都能公而忘私,所以名望万世。”
苏元春听说,又被一股忠义之气所激,慨然说道:“这个孕妇,便是我的爱姬史氏。”
陈李雷徐四个,不待苏元春把话说完,大家又惊又骇,各人面面厮觑了一会,李成柱、陈亮功二人忽问苏元春道:“总镇此言,是假是真。”
徐梁生不待苏元春答出,他却先说道:“君子爱人以德,标下既与总镇共事多年,这个大义灭亲之举,标下倒极赞同。”苏元春听说,却也毅然的答道:“我们身为将领,天天出入沙场,就是裹尸马革,份所应该,一个姬妾,算得甚事。”苏元春说到此地,又忙问大家道:“但是我去和她老实说明,恐怕未必答应,只有想个法子,将她骗到此地,那时由我硬来软来,临时再定。”
李成柱道:“总镇的宝眷,不是住在省城里么,骗她到此,只要推说总镇受伤卧病,岂有不来之理。”
徐梁生又不待陈亮功答话,忙接口道:“我愿亲走一趟。”
苏元春微蹙双眉的说道:“徐统领去,她便相信。”雷振邦忽插嘴对着陈亮功说道:“且慢,苏总镇能干此事,我们做部下的,自然是一百二十四万分的钦敬。不过苏姨太太,倒底是不是双胎,却要弄清楚了。”
苏元春连连接口道:“确是双胎,确是双胎。不但行将满月,且为那位道长亲口说的。”
徐梁生扑的站了起来道:“事不宜迟,我就立刻进省。”苏元春又叮嘱徐梁生道:“我们史氏小妾,她自先荆亡后,三个小孩,归她抚养,徐统领此去,千万叫她单身来此。”徐梁生把头一点,答声晓得,得字的尾音,犹未完毕,早已骑上快马出营,直向省城去了。不到几天,果与史氏一个人同来。那时苏元春早与陈李雷三人商量好,假装受伤,卧病在床。史氏一见她的丈夫,如此形状,不禁泪下如雨的问道:“老爷伤在何处,侍妾一听徐统领前去通知,心胆俱碎。至于将军难免阵上亡的俗语,不过劝忠之言,真的事到其间,叫做也没法子之事,若能平平安安,奏凯而回,岂不甚好。现在老爷虽是中年,太太留下三位少爷还小,侍妾的年纪又轻,腹中一块肉,蒙那道长虽说双胎,不知怎样,全靠老爷一个人主持呢,”史氏说着,也不顾她那个大肚子,便要去看苏元春的伤处。
苏元春此时一听他那爱妾的说话,一见他那爱妾的举动,早已心如刀割,深悔不该对于李陈等人,要办此事,当下只好骗他的如夫人道:“伤在臂上,起初很是厉害,故命徐统领前去叫你,这两天却又好了一些,不必瞧了,你快快休息一下吧。”史氏听得她的丈夫,似有悲音,好在房内,并没外人,连忙坐到丈夫身边,柔声的安慰道:“不瞧便罢,老爷何必悲伤,且俟痊愈,便好出战,像老爷这般英勇,还怕不能报此仇么?”
苏元春乘机说道:“我想明天就去,你肯陪我同上战场么?”
史氏毫不推却的说道:“侍妾曾看岳传,那位梁夫人,升桅击鼓,以壮军威,侍妾前去观阵,也有一点面子。”苏元春听说,不禁又悲又喜的答道:“这样最好,我真爱你为人,能够听我说话。”当下苏元春即与史氏谈上一夜家事。
次日大早,苏元春先与徐梁生秘密商议之后,然后同着史氏去到阵上。白翟野主的兵士,一见官兵,忽又出战,赶忙飞报白翟野主知道。白翟野主本来仗他妖术,正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官军既出搦战,自然亲自出马,来到阵前。
一见官兵里头的主将苏元春也出督阵,急在口中念念有词,施展他的邪法。不防那个徐梁生真是眼明手快,远远瞧见白翟野主,又在作法,他却一脚奔到史氏跟前,出其不意,拉着就走。
史氏不知就里,忙去抓着苏元春的衣襟道:“怎么怎么,徐统领拉我何事?”
苏元春一想,事已至此,不能不说实话的了,便向史氏狠命一推道:“我的夫人,今天可要借你肚子里头的双胎一用,破他们的邪法,你只好为国尽忠,不必怨我无情。”
史氏不待苏元春说完,一面抱着苏元春的腰干不放,一面大哭的说道:“老爷,侍妾不要尽忠,老爷快快饶我一命。”
徐梁生恐怕迟则有变,急又拼命的一把将那史氏,拖到陈前,跟着手起一刀,对准史氏的那个便便大腹之上,飞快的戳了进去。正是:
万缕柔情怜史氏
一腔忠义报皇家
不知史氏被戳,倒底怎样,且阅下文。
第七一回 飞章北阙存殁沐天恩 剪烛西窗宾东论茶务
徐梁生为国家大事,要破妖法起见,只好不顾私情,对准史氏的大肚一刀戳进之后,说时迟,那时快,当下只听得疙瘩的一声,史氏穿着的几层衣裳,早已变作红色,一阵血腥之气,使人无不掩鼻,可怜那位史氏姨太太,虽是为国尽忠死于非命,可是那个白翟野主的妖法,果被双胞胎的血光所污,已经毫不灵验。徐梁生一面拔出马刀,一面又把史氏的衣裳,哗哗哗的,用刀划碎,破开肚皮,取出两个血胞,奔至阵前,将那两个血胞,照准白翟野主的所在之地,抛了过去。
白翟野主,本来没甚武艺,平时全仗他的妖法,只要作战时候,一经念动他的邪咒,对面敌阵之中,便会天昏地暗起来,各人伸手不见五指,他就趁此时候,率着他的回兵,冲入敌阵,自然大获全胜。
岂知这天徐梁生竟用双胞胎的血光,破了他的法术,他的法术,一被破去,便没一点能耐,正待回身逃走,就见左是陈亮功杀至,右是李成柱杀至,前是徐梁生当头杀至,后是雷振邦绕道杀至,前后左右,既被官军围住,白翟野主知道无路可逃,生怕被官兵擒去,死得必惨,不如自刎而死,倒也干净,因此不再思索,立即用他手上之刀,仅向咽喉一抹,早已一命归陰去了。至于他的妖魂,是否在那陰曹,去与史氏见面,做书的没有瞧见,自然无从悬揣,不过他的死期,仅与史氏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倘若史氏走得慢些,一定会得等着他的。
当时白翟野主虽然未被官军生擒,他的尸首,却被徐梁生所获,徐梁生顺手砍下白翟野主的脑袋,复又转身,对着那些回兵,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逢人便杀,遇马便刺,还要一边杀着一边喊着,不准苏元春、陈亮功、李成柱、雷振邦等人,收降回兵。后来还是那个沙利奉要求他道:“徐统领,主犯已死,这等都是被胁的愚民,还是准我招抚他们以存上天好生之心吧。”
此时苏元春也已下令,投降沙利奉的准其免死。徐梁生方才强勉歇手。等得归营,自然也用白翟野主的脑袋,去祭史氏夫人,苏元春至此,方始抱尸狂哭,几几乎晕了过去。
李成柱、陈亮功慌忙劝住,大家奠过史氏夫人,一面由陈李二人办理阵地之事,一面由苏元春扶柩进省,禀知左宗棠知道。左宗棠此时已经据报,知道苏元春杀妾报国,真是难得,早率全城的文武官员,同到城外迎接。苏元春一见左宗棠之面,不觉又哭一场,左宗棠同了众官,争相劝慰,方才一同来到制台衙门。
左宗棠不去先办别事,立即拟上一本奏章,用了飞马,专送进京,第一是报捷,第二是替史氏夫人,以及高果臣、丁兆熊几个,奏请死难之奖。慈禧太后见了奏折,即下两道上谕,一道是奖励左宗棠调度有方,歼灭巨逆之功;一道是封史氏为忠烈夫人,高果臣为提督衔,丁兆熊为副将衔,以励忠魂。苏元春等等的功劳,应由左宗棠汇奏请奖。左宗棠接到上谕,又去亲祭史氏、高、丁三个一场。
苏元春既见左宗棠如此重视忠魂,朝廷又是恩深泽厚,方才减了一半悲苦,便对左宗棠道:“沙利奉对于这场战事,虽也有功,不过有言在先,不愿受赏,只望做得老教之主,爵帅究竟如何办理?”
左宗棠道:“我早接到陈亮功的禀帖,所以此次并未将他叙入奏章,我拟先下公事奖他一番,至于教主之事,只好等此地肃清之后,再行请旨定夺。”
苏元春听说,也没甚么说话,但以会剿白彦虎为请。左宗棠道:“那里既有寿卿主持一切,你也不必再往,且在省城休息一时,以后打仗的事情正多呢。”
苏元春听了,方始谢了退出,左宗棠便令陈亮功驻防清涧,李成柱仍扎原防。公事发出未久,又接刘松山的禀帖,说是白彦虎因闻白翟野主失利,业已连夜遁去。标下本来打算跟踪追剿,一则所有兵士,已经连战数月,疲惫万分,亟宜休养,不可太伤元气;二则白彦虎、熊飞鹏、熊飞龙,以及逃走的马八条等等,甚至逃出关去①也难说的;万里行军,粮秣为难,似宜速办屯田,方能大举进剿等语。左宗棠忙与贺瑞麟、苏元春几个商酌,大家都以刘松山的主见为然。
左宗棠一面批准刘松山之示,一面写信家中,问那周夫人的病状,并给王子曾一信是:自古用兵塞上,屯田以裕军储,车营以遏突骑,方略取胜,剿抚兼施,一定之理。壮侯初不见信于汉,韩范终不见用于宋,是以千数百年富强之区,化为榛莽。兹承凋敝既尽之后,慨然思所以挽之,非倚任之专,积渐之久,何以致此。五十有六之年,去日已多;朝廷所以用之者,不过责一时之效已耳。以不可多得之岁月,而求难以骤致之事功,其有济乎!惟日孜孜,以启其绪,博求俊杰,以要其成,则区区之忱,不敢自释者耳。从前执事筹边之论,善而犹未尽信,抵此间,始服有见而言。徐公杏林,曾有书致贺瑞麟,所言与君相同,英雄之见,百不差也。
左宗棠发出此信,忽接孝威、孝宽、孝勋、孝同四子的家报,赶紧拆开一看,方知周夫人虽仍声吟床褥,一时尚觉无碍,略略宽心一点。及见函尾述及郭嵩焘卧病京都,不甚得意之语,便自语道:“平心而论,筠仙的战功,也不算少,朝廷怎样把他忘记,我又不好保荐,迹于党私。左宗棠想到此地,便到箱子里去检出从前郭嵩焘给它的那封信,从头至尾的再看一遍,提起笔来,复信给与威宽勋同四子道:吾前在湘幕,久专军事,为当道所忌,官相遂因樊燮事,欲行构陷之计,其时诸公无敢一言诵其冤者,吴县潘公祖荫,直以官文有意吹求之意入告,蒙谕垂询,诸公乃敢言左某可用矣。潘盖得闻之郭筠仙也,筠仙与我交稍深,其与潘公所合,我亦不知作何语,却从不于我处道及只字,亦知吾不以私情感之,此谊岂近人所有哉。惟戊午之岁,曾以召对之语示我。顷于箧中检得,记其大概以示汝曹。俾知文宗皇帝之求贤如渴,圣德度越古今,而汝父之感激驰驱,不容已也。
附筠仙书:
初三日召见养心殿西暖阁,温谕移时间曰:“汝可识左宗棠?”曰:“自小相识。”上曰:“自然有书信来往。”曰:“有信来往。”曰:“汝寄左宗棠信,可以吾意谕知,当出为我办事,左宗棠所以不肯出,系何原故,想系功名心淡。”
曰:“左宗棠亦自度赋性刚直,不能与世相合。在湖南办事,与抚臣骆秉章性情契合,彼此亦不肯相离。”上曰:“左宗棠才干是怎样?”曰:“左宗棠才极大,料事明白,无不了之事,人品尤极端正。”曰:“左宗棠多少岁。”曰:“四十七岁。”上曰:“再过两年五十岁,津力衰矣。趁此年力尚强可以一出任事也。莫自己糟蹋,须得一劝劝他。”曰:“臣也曾劝过他,只因性刚不能随同,故不敢出。数年来,却日日在省办事。现在湖南四路征剿;贵州广西,筹兵筹饷;多系左宗棠之力。”上曰:“闻他意思想会试。”曰:“有此语。”上曰:“左宗棠何必以进士为荣,文章报国,与建功立业,所得孰多?他有如许才,也须一出办事方好。”曰:“左宗棠为人是豪杰,每言及天下事,感激奋发。皇上天恩,如能用他,他亦万无不出之理。”上及他事,右记大概如此,未敢稍附会一语也。
左宗棠写完家信,即檄调刘松山进省,和他商酌道:“现在既在专办屯田之事,一时反无事情可干。马化-的劣迹,又未查到;即出示准许人民控告,可是此地的回民断断不肯告他,汉人呢,怕他报复,也未必肯来控告。此刻贸然前去攻打金积堡,尤非时局所许,新近所放的陕抚汴生中丞,又不以我的措置为然,你倒替我筹划筹划看呢。”
刘松山接口道:“屯田之事的紧要,更比剿匪的事情为重,何以故呢,行军倘若无粮,乃是必败之道。标下愚见,只要屯田有了成效,标下虽死,也要替爵帅去打的。”
左宗棠陡听刘松山说出一个死字,不禁暗暗的打上一个寒噤。忙又自忖道:他的年纪虽大,很像汉朝时代的那个马伏波将军。近来的一切战事,他的功劳居多,他既赞成屯田之事,金积堡只好暂时缓一缓了。左宗棠想到此处,接口答道:“你的说话极是。我们此刻,自然先办屯田之事,不过这几天,我又听得陕甘两地,在闹茶荒,这也是桩紧要的事情。”
刘松山道:“标下也听得这件事情,爵帅何不就把贺山长请来问问他呢?标下知道他的学问,也不亚于王柏心、徐春荣二人。”
左宗棠连连点首道:“对的对的,此事只有请教这位古董先生。”说着,即命戈什哈持片,分头去请贺瑞麟和苏元春两个。
一时贺苏先后到来,大家略略寒暄一阵。左宗棠先问贺瑞麟道:“现在此间在闹茶荒,老先生的意见,究是怎样?”贺瑞麟道:“两湖茶叶,销售回番蒙古,大概元朝以前,就是如此。明朝起初,踵而行之。以茶易马的事情,因为番马难致的原故。我朝始用北马,得察哈尔地为牧场,马大蕃盛。北马极其矫健,易于调驯,虽然形状毛片,不如西产的伟大;但是战阵可恃,能够转旋于路径曲折之处,它的筋骨,的确健于西马。朝廷因见西马的状儿好看,宜于进御立仗,所以才有选充天厩之例。至于战阵所用,自以北口所产为宜。西马既不见重于世,从前以茶易马之制,于是废弃。此地总督,虽仍衔兼管理茶马事务,按其实际,仅专意榷茶,以佐军储之急而已。其实茶务一事,久已乎没有解人的了。”贺瑞麟说到此地,因见时已傍晚,忽向左宗棠微笑道:“若讲茶务的根柢,今天一晚也难讲完,我拟回去,仔仔细细上个说帖,呈与爵帅便了。”
左宗棠将手向空一拦道:“老先生不必回去再做说帖,今天就在此地,谈它一宵如何?”
贺瑞麟又笑笑道:“这末须得打发一个人去,通知敝院,让诸生回家,因为他们都在书院里等我去讲夜课呢。”
左宗棠听说,一面派人前去通知,一面开出晚餐,就与贺苏刘三人一同吃过,邀入内签押房中,泡了好茶,重行细谈。刘松山、苏元春二人,因见茶叶清香,颇觉适口,笑问左宗棠道:“爵帅,此茶那儿来的?此地没有这样好东西呀。”
左宗棠听说,顿时面有起色的捻须答道:“这是大小儿的一点孝心,亏他把我们舍间自制茶叶,远道寄来的。”
贺瑞麟也接口笑着道:“我正奇怪,此地是有了钱也买不出好茶的。”贺瑞麟说了这句,又朝左宗棠笑上一笑道:“前闻爵帅,道光甲辰那年,移居柳家冲地方之后,曾署其门曰柳庄,每从安化陶文毅公的馆中回府,自己督工耕作,讲求农务,自号湘上农人,颇思著述农务书籍,不知成了几种?”
左宗棠微微的失惊道:“老先生连兄弟的此等锁事,都能知道如此之详,真正使人可佩。说到兄弟的著述,实在有些惭愧;兄弟原意,本恶近人著书,惟择易就而名美者为之,绝无实学,可饷后人;不料甫经著笔,军务即兴,当时缓急相衡,又去研究军事之学去了。”左宗棠说到此地,不觉掀髯大笑起来道:“兄弟来此谬膺军政,还是那时读了几本古书,世人竟至谬采虚声,称我知兵,其实也无非仅有一知半解罢了。”贺瑞麟忙接口道:“爵帅何必自谦,爵帅治浙治闽,兼平豫济皖数省的捻匪,德在民间,功在廊庙,那个不知;就是这个茶务,爵帅岂有不知之理。今天问及老朽,无非取我野人献芹之意吧。”
左宗棠摇手道:“兄弟虽知一二,那有老先生的博学。兄弟在三十年前,就馆于小淹陶文毅里居的当口,那里就是山陕茶商聚积之所,当时虽曾留心考察,但知安化夙称产茶,而山淹前后百余里,所产尤佳。茶商挟资到彼采办者,似以包计;倒底此地完厘,还是以包计算,还是以引计算,不甚详知。”
刘松山岔口道:“标下也知道似乎以包计算的。”
贺瑞麟道:“此地包计引计,须看茶质如何。茶商最重砖茶,砖茶只有上品中品,没有下品。下品的就是卷包售卖,价目最贱的,不及砖茶十分之一。老朽又知安化的后乡,无不打草充茶,踩成上篓,售于茶商,其中杂真茶,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苏元春插嘴道:“草与茶叶,岂有不能分辨之理,这倒奇怪。”
左宗棠点头道:“苏总镇,你不知道,茶叶一经做过,确难分辨。”
贺瑞麟笑着道:“爵帅本是内行,老朽怎敢在此班门弄斧,其实所谓草者,并非真的草类,大概是柳叶茅栗之属,或者稍以凡草搀入。《安化县志》里头,本有‘稍采安化草,不买新化好’的俗谚采人,足见新化的好茶,还不如安化的草,来得易售。”
贺瑞麟尚未说完,苏元春等露不信之色,贺瑞麟便把话头停下,对着左宗棠说道:“此地库中,本有陈茶样品存着,爵帅何不命人即去取来一验。”左宗棠真的命人取至,仔细一看,果有草属搀在内。
苏元春大笑道:“贺老先生,你可以加着茶经博士的头衔了。”
贺瑞麟笑答道:“这个头衔,须让山陕茶贩加着,方才不受安化乡人所给。不然,连我老朽,也只好跟着吃草的了。”
左宗棠、刘松山及苏元春三个听了,一齐大笑起来。
贺瑞麟却自顾自的说下去道:“原来山陕茶贩,往往不能辨别真茶,虽出高价,也是卖的粗叶,也是买的搀有草属,偶得真茶七八分,便称上上品了。至于新芽初出,如在谷雨前所摘的,即在小淹本地,也难多求,每斤黑茶,至贱也非二三百文莫办。现在海上畅销红茶,红茶虽然不能搀草,又必须新出嫩芽,始能踩成条索,可是其价也比行销此地之茶,可贵数倍。此地不出善价,只有三茶以及剪园茶,做成黑茶,销于此地。不过此地的销数,每年倒也可观,由陕境销至甘境,由甘境而又出口,国家所收的厘税,全赖这个。此地最通销的,不过香片、珠兰等等名色,没有做成封的,便是私茶,其价每斤至贵数钱,分上中下三等完厘,因为他们的成本,比较包茶砖茶为轻,完厘也就轻了。若已成茶之封,无所分别,只能按引怞厘,照正杂课计算,每引已暗加数钱了。茶贩因为怞厘之事,与其成本攸关,故以私茶贩此,包茶砖茶,因此绝迹。市上焉得不闹茶荒的呢?爵帅欲救茶荒,只有奏请减去湘南湘北厘金之半,商贩有利可获,自然结队而来。国家厘金收入,名虽减半,只要多中取利,通盘一算,也不吃亏。此乃老朽鄙见所及,似有一得之愚,爵帅舍此,即与茶贩商酌,也蹈与虎谋皮之嫌,难得其中底里呢。”
左宗棠一直听毕,忽把双手向他的大退上,连连大拍道:“作吏须用读书人,此言信不诬也。兄弟一定立即出奏,倘若大部不允,兄弟当以去就争之。”
贺瑞麟道:“陕抚汴生中丞,到任不久,未知此中情形,爵帅也得与之往来函商才好。”
左宗棠复又点首称是,等得送走贺刘苏三人,天已东方调白了。正是:
好官才识求长治
大将方知重久安
不知左宗棠出奏之后,朝廷准许与否,且阅下文。
第七二回 贤夫人不忘守边客 大皇帝恩刺有功臣
左宗棠纳了贺瑞麟的条陈,奏请减厘以兴陕甘一带的茶务,没有多久,奉旨照准,即饬两省藩司照办。刘松山因见在省无甚事情,便返原防。时光易过,又是年余。
有一天,左宗棠接到李鸿章的书信,说是荐个人来投效。左宗棠即回书道:
手示拜悉:推荐人才,本属正理。惟在乎人之才不才为定:其人若才,弟已早知其名,或奏调,或咨取,犹惧不遑,奚用荐为。其人才,尊处不愿位置尸位之人,弟处虽正用人之际,其如莫能用何,务祈止之,勿劳跋涉。此间回多于汉,非熟悉回中情形者,无能为也。回之错处中土,自古而然,徒戎尚难,何况议剿?欲此花门种类而尽之,无论势有不能,亦理有不可。入关之始,即奏分别剿抚,盖不得已也。竭诚力行,已逾三载,至今岁春夏,乃见微效;安插平凉者,尚只数千。惟获讯金积狄河等处之回匪,亦知平凉安抚之局,实出至诚,陕西各回酋,始无词胁迫诸回;马化-亦不能挟陕回以为重。然如马化-父子,则实无抚理,而又不可深闭固拒,以绝甘回求抚之心,此诚难而又难者也。沙利奉其人,颇思主掌此间老回教,而其人亦不为回民所深信,弟亦不敢一时许其所请。公抚内地,三吴风气柔和,人民知礼,较之此间之剽悍成性,无理可喻,诚有霄壤之别矣。老怀愁闷,匆是手复。
左宗棠复信之后,忽见一个戈什哈匆匆的寒笑而入,垂手禀知道:“三少爷、四少爷到了。”
左宗棠一惊道:“怎么他们两个都来不成?”
戈什哈又回道:“听说三四两位少奶奶也同来的,还在城外打尖。”
左宗棠道:“这末赶快命他们进来。”
戈什哈退出未久,左宗棠已见他的三子孝勋、四子孝同,一齐趋入,口称爹爹,向他磕头,左宗棠将手微拦道:“且起来,你们母亲的毛病怎样?此次何以未曾予先禀明为父,贸然率眷来此。”
孝勋、孝同拜完起立,方始肃然答话道:“母亲毛病,大有转机。”
左宗棠不待二子说完,一听周夫人已有转机,心里一个高兴,便吩咐二子道:“这末你们姑且坐下再讲。”左宗棠说了这句,又望了二子一眼道:“听说你们二人,都带家眷来的么?”孝勋、孝同二人一齐答道:“母亲吩咐,说爹爹年纪已大,又有腹泻之症,远在边陲,没人服伺,故命儿子等不必禀知爹爹,就率两个媳妇来此。”
左宗棠微笑了一笑道:“这就是你们母亲贤淑之处,她倒未顾自己有病,单是惦记老朽在此塞上,其实又何必呢。”
孝勋又答道:“儿子不知道这衙门里能不能够住家眷,不敢一直带了媳妇进来。现在请示爹爹,好让他们来此叩见爹爹。”
左宗棠很快的答道:“衙门不比军营,照例可住家眷。你们二人,快去同了她们妯娌两个,就进衙门来吧。”孝勋听说,便对孝同说道:“四弟,这末我们就去同了她们进来。”
孝同忽然嗫嗫嚅嚅的对着左宗棠说道:“四媳已有身孕,算起日子应该落在下月,不知怎么一来,昨天今天两天,肚子很觉疼痛,大约闪了胎气。”
左宗棠听说,连跺其脚叹着气道:“唉唉!四少奶奶既有身孕,怎好经此长途跋涉。你们母亲,偏只顾我,不顾媳妇,太没成墨了呢。”
左宗棠一边说着,一边提高喉咙,叫了一声来呀!左宗棠的呀字未了,跟着呀字声中,一联串的奔入三五个戈什哈进来。左宗棠吩咐他们道:“你们快去预备轿子,随着两个少爷,去接少奶奶去。再命人去找个接生婆,就来伺候,不可误事。”几个戈什哈答应了一声喳,即同孝勋、孝同二人,出衙而去。
原来孝勋的妻子姓刘,就是刘松山远族刘纯客之女,小字绣云,人极贤慧。孝同的妻子,就是“红羊”时代名将,赐谥壮武王公之女,小字淑花,非止十分贤慧,而且能诗善画,颇有不栉进士之目。此次她们妯娌二人,奉了周夫人之命,随夫到甘,以便定省公公。淑花在途闪动胎气,势将分娩,正愁旅店生产,颇觉不便的时候,忽见她的丈夫,同了三伯,带了几个戈什哈去接她们进衙,当下略略收拾一下,便坐轿子进城。
绣云在上轿子的当口,带眼看见似有一个彪形大汉,盯着在看她们妯娌两个,本拟告知她的丈夫,因在匆促之间,她还未曾开口,轿子已经抬了起来。她又暗忖,一个百姓,随便偷看妇女,也是常事,只要进了制台衙门,也就由他去了。
及至衙内,她们二人拜见公公之后,左宗棠那时已将二子的住房收拾出来,见着两个媳妇,略问几句家务,即命子媳一同进房休息。孝勋的房间,做在孝同的对面,中间仅隔一座堂屋,离开左宗棠的卧室,也是隔了一个院子。左宗棠如此布置,原备二子二媳,住得就近,可以常常承欢膝下之意。
绣云到她自己房内,方将旅店门口,那个大汉偷看她们之事,告知丈夫。
孝勋听说,笑着答道:“此间风气闭塞,陡见制台的少奶奶远道来此,争瞧爇闹,也是有的。你怎么这般注意此事?”
绣云也微笑的答道:“此人一脸横肉,为妻见了害怕。”孝勋又笑道:“你已到了此地,还怕谁呀!”
绣云不好再说,便到对房前去照料她的婶子。淑花对她道:“三伯母,我此刻一阵阵地腹痛,恐怕就要临褥,方才你们四叔来说,公公已经预备接生婆了,怎么还未见进来。”
绣云正待答话,忽见孝同已同一个老年的接生婆走入,绣云便命接生婆前去摸摸淑花的肚子,当晚可曾发动。接生婆摸了一摸道:“四少奶奶,今天晚上,或者未必,但是也在这两天了。”绣云便命接生婆去到下房伺候。
等得吃过晚饭,左宗棠命人来唤二子问话。二子到了左宗棠的卧室,左宗棠又仔细的问过周夫人的病情,以及孝威的近状,二子答过一切,又接说道:“大哥也没甚么一定的毛病,只是津神颓唐,眠食无味;医生说他恐得损症。儿子等再三劝解,大哥口口声声总说,母亲一有长短,他即殉孝。”左宗棠听说,大为着急的说道:“你们大哥的天性素厚,但望不致闹出这个乱子才好,这也关乎吾家气运,只望祖宗默佑你们母亲之病,那才好呢。”
孝勋道:“母亲也常常地劝着大哥,又命大嫂防着大哥。”
孝同也接口道:“大哥听得爹爹此地军事顺手,他的意思还想一等母亲稍稍健旺一点,奉了母亲,全家来此呢。”左宗棠不觉笑了起来道:“痴儿之孝,虽则可嘉,但是其愚不可及也。天下岂有一位久病之人,能够再行万里之路的呢?说起此间军事,也还可说顺手;不过积重难返,不是三五年可能蒇事。我从前奏对太后,说是期以五年,谁知转眼三四年来,成绩极少。”左宗棠说到此地,忙又大摆其头的自语道:“为父当时言过其实,未免有欺君之罪矣。”
孝同道:“听说毅斋,①已到此地,不知住在何处,儿子急欲一见。”
左宗棠听说,便对孝同的脸上,认认真真的望了一眼,方才太息道:“你们几兄弟,总算命好,投胎我家,自从出世以来,只要上心念书,就算你们的责任己尽,何尝眼见冲锋打仗之事。毅斋是因他的叔子,久战边陲,愿以身代特来投效,我已派他自统几个粮子,去到省外剿匪去了。此刻远在千里之外,你到那儿去见?”
孝同刚想答话,陡闻他的妻子房内,霎时之间,人声嘈嗷,脚步杂沓,忙对左宗棠说道:“大概媳妇要生产了,儿子前去看来。”
左宗棠将手一扬道:“快去快去,凡事小心。”
孝同去后,孝勋因是一位大伯子,自然不好同了孝同前去,便在此地仍陪老父谈天。过了一会,孝同又来报告,说是媳妇肚子虽痛,恐怕时候还早。左宗棠又挥手道:“你去陪你妻子,不必在此。”孝同便又退出。左宗棠复与孝勋谈上半天,听得孝同房里,没甚声响,静了下来,方对孝勋说道:“你也回房睡去,为父近来一到十二点钟,就要上床,倘迟一刻,即不能够睡熟。”
孝勋亲自服事老父上床,方始回房安睡。左宗棠睡到床上,心中默想家事一会,后又侧耳听听他那四媳房中,不闻甚么响动,稍觉放心,不多时候,便也沉沉睡去。
那时甘省地方,正在大旱,三月未雨。左宗棠既是大员,岂不关心,此时上床,忽于睡梦之中,陡闻一声霹雳,跟着又见雷电绕身,同时大雨如注,平地水深数尺,一喜而醒。却见窗子外边,一派红光,以为定是火起,赶忙翻身下床,走到窗前一望,看见那道红,是从他那第四个媳妇房中发出来的。正待去喊孝同,问个明白,突又听得呱呱堕地之声,知道他的四媳已经产下,又知新生小孩,似乎有些来历,始有这道红光。
左宗棠想到此地,赶忙出房,尚未走到孝同所住的房外,只见外面一同奔进十多个戈什哈进来,似有甚么急事一般。
左宗棠急问有了甚么事情。那班戈什哈一齐回道:“沐恩等等,睡在床上,忽见上房走水,赶来救火。”
左宗棠微笑道:“我起初也当是起火,后来方知道这道红光,是从四少奶奶房里出来的,而且小孩也落地了。”
戈什哈不等左宗棠说完,一齐连向左宗棠道喜。
内中有个戈什哈,眼睛最尖,陡见四少奶奶所住的屋面,似有一条黑影,他就连话也不及再说,只把靠近他的一个戈什哈一拉道:“那边屋上,有了强盗,快去捉去。”
大家忙向那边屋上一望,果见有条影子,正在那儿闪动,似有要想逃走之意,不禁骇声道:“真的有了歹人,这个歹人真个大胆。”大家一边说着,一边早已拥到那边院子。
好在这班戈什哈,虽没那些捉鬼拿妖之技,却也稍有飞檐走壁之能,①当时一个个扑的扑的纵上屋去;第一个上去的那个戈什哈,不知怎样一来,已被那条黑影打倒,连连大喊救命。大家一齐奔了过去,几个救人,几个捉贼;几个去打一个,那个歹人,双拳难敌四手,自然即被捉住。大家将他细细一瞧,并不认识。
那时左宗棠、左孝勋、左孝同父子三个,一见屋上有贼,都到院子之中,仰头观看。及见那个贼人,已经拿住,左宗棠即命快快带下,由他亲自审问。起先被那贼人打倒的那个戈什哈,更加恨那贼人,急把贼人的辫子抓到手中,拖到屋檐,飞起一退,那个贼人,早已噗咚一声,掉在地上。大家跟手跳下,抓住贼人,请示左宗棠何处审问。
左宗棠便到产妇房外的那间堂屋之中一坐,吩咐带上贼人,戈什哈便把贼人拖至左宗棠面前跪定,左宗棠先向贼人的脸上望了一望,方始喝声道:“你这鼠子,究竟是贼是盗,一个人胆敢来到总督衙门的上房,真正可谓胆大包天了,快快从实供来,还可贷尔一命。”
那个贼人,连连的磕头道:“大人开开天恩,小的名叫王六,实因母老妻病,来此行窃,叫作无法。”
左守棠这人,平生最敬孝子,一听王六所供,不觉捻须太息道:“就是母老妻病,无钱过活,这也只有行乞,不能行窃的呀。”
左宗棠还待再说,忽见孝勋走到他的身边,对他忿然说道:“此贼所供,全是假的。今天白天,你老人家两个媳妇,刚要上轿的时候,此贼胆敢盯着她们妯娌二人在看,三媳亲眼所见。爹爹好好审问,内中必有重大情节,也未可知。”左宗棠听了大怒,立即喝问王六:“少爷方才所说,不是冤枉你的吧,你倒竟敢用这母老妻病四字,前来骗人,本部堂几几乎上了你的当了。”左宗棠说着,又向左右一望道:“快取大刑伺候。”
那班戈什哈,一面去取大刑,一面吼了一声堂威,对着王六喝道:“快快老实供上,免得皮肉受苦。”
王六一见事已至此,料定没有生理,却把他的心肝一横,反向左宗棠冷笑一声道:“老左,你也不必拿那大刑吓俺,俺若怕死,也不敢前来行刺的了。”
左右的戈什哈一听,王六说出行刺二字,一齐忙向左宗棠打上一个千儿,各自认罪道:“沐恩等保护大人不周,致有刺客来到上房,只求大人重办。”
左宗棠将手一扬道:“不干你们之事,你们替我搜检此贼身上再说。”
那班戈什哈,忙又极重的答应了一声喳,就向王六身畔一搜,果然搜出一柄利刀,一道伪谕。左宗棠把那道伪谕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天方新教第一教主,总大阿訇,灭清自在大皇帝白为谕饬事:顷据某某奏称,左妖宗棠,刘妖松山,亟亟办理屯田之事,分明欲与朕为难,朕由平凉一带出关,非惧左刘二妖也,因念连月大旱,米粮昂贵,人有饥色,路有饿莩,长此战争,殃及池鱼,实非上天好生之德;今闻左刘二妖,办理屯田之事,必思与朕久战,朕为援救数千百万回民计,封尔黄自信为征左大将军,去到兰州,迅将左刘二妖分别刺死,既免战事一兴,人民有流离之苦,粮秣有不继之虞,舍重取轻,尔其知之。若能不辱君命,侯封之奖,决不靳也。钦此。左宗棠一边在看,一边已在大叫气死我也,及至看完,先将伪谕交与一个戈什哈拿去存卷,然后突出眼珠喝问王六道:“黄自信!尔来行刺,既已被拿,本该万死。尔若将白逆彦虎的细情,好好供出,本部堂仍可赦尔一死。”
黄自信听得尚有生望,忽又朝着左宗棠磕上几个响头道:“爵帅真能饶赦小的一死,小的便将白总大阿訇的秘密供出。”左宗棠点点头道:“尔快供来,不必多说闲话。”黄自信又拜了几拜,方才朗声供出道:“白总大阿訇,本在马化-马总大阿訇部下,后因他的妻子、女儿都已有了法术,他才决心想做皇帝,离开马总大阿訇部下,自立为皇。不料此地的刘松山、刘军门,连将他的皇后、公主,连同那个翡仙女将,生擒正法,白总大阿訇见已失了锐气,且怕官兵合围,因此自弃平凉、静宁一带之地,率队出了嘉峪关,打算先去占据伊犁,得有基础,再行大举进关。”
左宗棠一听见白彦虎要占伊犁之话,不禁急出一身冷汗。你道为何?原来那时候,尚无新疆的省名,伊犁还是一府,孤悬关外,接近俄疆,虽为大清朝的土地,却没省分辖管。俄国瞧见清朝对于伊犁鞭长莫及,不甚注重,便有并吞之心。此等事情清朝皇帝,也有所闻,有时问问军机大臣,①那些军机大臣,都是庞然自大惯的,奏对的说话,无非都说天朝土地,外夷怎敢觊觎。果有此事,只要一旅之师,还怕外夷不来双手送还不成。清朝皇帝,也是自大惯的,一听此言也就丢开。独有左宗棠既任陕甘总督,当然较为关心;况且伊犁的毗连之处,就是乌鲁木齐,②乌鲁木齐即迪化州,属于甘肃所辖;与迪化州毗连的地方,就是凉州、肃州。若是白彦虎一占伊犁,乌鲁木齐,乃为必争之地,势必不保,凉州、肃州,也就危险。那时清朝的睡狮,尚未被人戳破,对于臣下失地的处分,又极严厉。江督何桂清的正法,浙抚王有龄的自缢,都为失守城池之事。左宗棠既为清臣,听了黄自信之供,焉得不惊。
当下左宗棠暗惊一会,忙把面色放得异常和悦,怡然的问着黄自信道:“白彦虎既思去占伊犁,他手下究竟还有多少兵将呢?”
黄自信又供称道:“大王郝廷龙,二大王施鹰扬,元帅熊飞鹏,前锋熊飞龙,军师安必烈等等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余还有大将百员,回兵十万。”
左宗棠又问道:“这末白彦虎手下的回兵,究竟那些教名的居多呢?”
黄自信道:“天方新教、老清真教、花门教的都有,还有哥老会在内。”
那时孝勋还在旁边站着,便岔嘴问道:“爹爹,哥老会,四川谓之公口,怎么竟会蔓延至此?”
左宗棠见问,正待答话,陡见孝同从那产母房中奔出,一脸惊惶之色,令人见了也要害怕。正是:
设教从来多误国
行军端的在奇材
不知孝同究为何事,如此惊惶,且阅下文。
第七三回 医产妇着手成春 攻回部出言不吉
左宗棠正想答孝勋的说话,忽见孝同一脸惊惶之色,从那产妇房内奔了出来,赶忙问着孝同何事惊慌。孝同抖凛凛的答道:“媳妇生下一孩,起初倒还平安,此刻忽又晕去,连那接生婆也着忙了。”
左宗棠听了一吓道:“这还了得。”一面急命戈什哈飞奔去请贺瑞麟,请来医治他的媳妇,一面吩咐左右,暂将黄自信带下,停刻再审。
孝同又说道:“可惜媳妇睡在血房,不然就请爹爹进去瞧瞧。”
左宗棠听说,忙站了起来,一边同着孝勋、孝同一齐走入产妇房门,一边嘴上说道:“为父久处营盘,那里能忌这些。”左宗棠说着,跨进房内,便向床上一望,只见接生婆正在抓那产妇的人中。
在他将进房内的时候,他的三媳绣云,一班仆妇和那接生婆几个,正在围着产妇,抓人中的抓人中,拍背心的拍背心,大家忙得手忙脚乱,产妇一丝没有声响,及至他去望着产妇的当口,大概他是天上放下来的杀星,眼睛里头定有神光,倒说产妇被他盯着一望,顿时喔唷的一声,喊了出来,同时嘴上有血冒出。
孝同一见他的妻子,嘴上冒血,更加急得跳足。幸亏那个贺瑞麟急急忙忙的走入,一见产妇这般样儿,急在怀中摸出一包药粉,递到孝同手上,教他冲了开水,先向产妇灌下;刚刚灌下,产妇口中的血水,即已止住,人也清爽不少。
左宗棠大喜的对着贺瑞麟说道:“老先生真有起死回生的医道,此刻产妇可还碍事么?”
贺瑞麟一面上去诊脉,一面答称道:“这是污血攻心,还不要紧,且俟老朽开好方子,服下药去再讲。”
左宗棠不敢多问,怕分贺瑞麟之心,眼看开过方子,命人速去抓药,方又说道:“老先生,兄弟要你在此多坐一刻,须待产妇服药之后,天亮再去。”
贺瑞麟连连答道:“爵帅放心,老朽一准等得四少奶奶安全之后再走。”
左宗棠不待再说,又见产妇已在和孝同讲话,说是心里闷得发慌。贺瑞麟接口对着孝同说道:“四公子,嫂夫人的身体虚弱,以致气血一时不能调和,只要服下药去,疏通之后,便能安全。”产妇听见贺瑞麟如此说法,心里一安,似乎气就平了不少。
孝同又问贺瑞麟道:“产妇既是虚弱,可要先吃一些参汤。”
贺瑞麟摇手道:“不必不必,虚不受补,还是吃老朽的药相宜些。”
孝勋因瞧见产妇已无十分大碍,便插嘴对着左宗棠说道:“爹爹,四妹刚才生产之际,室中忽发红光,大家都疑火起,此孩或非等闲。”
左宗棠便命孝同自去服事产妇服药,他却坐到贺瑞麟对面,细细的把那一晚上之事,讲给贺瑞麟听了。贺瑞麟听了一愕道:“新产文孙,既有这般异兆,将来一定大贵,可喜可贺。只有那个白彦虎,倘若真去扰乱伊犁,这倒不好。因为伊犁地近俄边,俄人久蓄并吞之志,爵帅倒要注意一点。”左宗棠称是道:“此事乃是兄弟的责任,当然不敢疏忽,不过伊犁不归甘省管辖,须得请旨定夺。”
贺瑞麟道:“依我之见,一面尽管请旨定夺,一面不妨先行饬知伊犁府道守,以及迪化州钱牧,小心防范为妙。”
左宗棠又点点头道:“老先生指教甚是,白彦虎既是想占伊犁,必与金积堡的那个马化-父子有关,须得先将这个内援除去方好。”
贺瑞麟因见房内并没外人,忙对左宗棠说道:“老朽曾经说过,马化-父子二人,以教为名,陰有不轨情事。岂知此间的官吏人民,无不受着马氏父子之毒,全说他们都是好人,仿佛一经剿办,甘省便有大祸立至一般,此乃迷信神权之故。爵帅身受朝廷重任,这件事情,只有爵帅当机立断,甘省方没大患。”
此时孝同已将那药命他妻子服下,觉得大有效验,便来插嘴对着左宗棠说道:“寿卿叔侄两个,确属当今名将,只要他们两个能够出力,儿子说,一定可以制住马逆父子而有余的。”
贺瑞麟先接口道:“四公子之言不错。现在此事不愁没人去办;所愁的是、此间官民,都是极端不主张去攻金积堡的。办得好呢,不过尔尔;倘若办得不好,舆论一坏,朝廷一定不谅。”
左宗棠太息道:“此事真的关系太钜,等我且与寿卿商量之后,始能行事……”
左宗棠尚未说完,床上的那位王淑花四少奶奶,因见药有奇效,身体已觉安适,便向她的公公说道:“媳妇服药之后,业已不要紧了,公公和大家在此血房,媳妇心里很觉不安,公公还是请去审问刺客,尤关紧要。”
左宗棠听说,即向贺瑞麟拱手称谢道:“小媳既承老先生妙手回春,我们全家感激,容后再谢。此刻天已将亮,兄弟不留老先生了。”
贺瑞麟客气几句,又对孝同说道:“此药可服两剂,老朽明天……”贺瑞说到这里,忽又笑着改口道:“此刻天将亮,要说今天了,今天晚上,老朽再来换方。”
孝同慌忙谢过贺瑞麟,即送大家出房,左宗棠还要亲送贺瑞麟出去,贺瑞麟连连拦住自去。
左宗棠便将那个黄自信带上再审,黄自信又供称道:“小的情愿投效爵帅,却出真诚,爵帅倘若相信小的,小子马上回到伊犁,探出白彦虎的军事行动,即来禀报。”
左宗棠踌躇道:“本部堂赦尔一命,并非甚么大事,只怕纵虎归山,又是你的世界了。”
黄自信慌忙磕上几个头道:“爵帅不必疑心,小的跟随那个白彦虎,无非要想巴望一个出身,小的若替爵帅去探秘密,爵帅也可录用小的,小的何必一定要去帮着白彦虎呢?”
左宗棠听到此话,微微地点首道:“这话尚近情理。”孝勋在旁插嘴道:“此人脑后见腮,恐怕口不应心,昨天白天,他在大庭广众之间,胆敢偷看妇女,必非好人。”
左宗棠还未答话,黄自信即接口道:“少爷不必记着昨天之事,小的昨天在那城外,因闻人家在说,左制台的两位少奶奶到了。小的前去看看爇闹,那是有的;少爷恐怕小的有甚歹意,这是冤枉小的了。”
孝勋寒怒的驳斥黄自信道:“你连行刺的事情,都敢来做,还有甚么歹意不歹意呀。”
左宗棠道:“勋儿不必和他争论,为父准定放他回去,他若有意弃邪归正,自能上报朝廷;否则二次将他拿到,国法俱在,还怕他有两个脑袋不成。从前诸葛武侯,七次放回孟获,我又何必这般量狭。”
孝勋不好再说。
黄自信又磕头道:“爵帅如此法外施仁,小的也有天良的。”
左宗棠又问道:“本部堂放你回去,你难道不怕白彦虎疑心你的么?他一疑你,你便不能再去探他。”
黄自信道:“小的此去,自有法子使他相信;但是爵帅这里,也得替我守秘。小的以后。暂不亲自来此,随时自有禀报。”
左宗棠点点头,即命左右带领黄自信出去,并赏百两银子,以作盘缠,黄自信叩谢自去。
左宗棠又把孝同唤出,问明之后,知道产妇确已平安,方始对着孝勋说道:“昨天晚上,你说那个哥老会的说话,且听为父说给你听:哥老会匪,本是四川噜二字的变称,始以结拜,为同心杀贼,患难相顾之据;继之以结党抗官,闹饷梗令,又继之以恐吓取财,迫胁异己,分遣党羽,潜居水陆要隘。若遇同会之人,私自验票放行,否则劫杀不免,其实不过敛钱肥己,因以为利。非若那些真正的邪教会,党坚交秘,陰谋不轨,为害尤大。他们入会之徒,也不像逆党甘心作贼,另有深谋。但是势之既成,终至积重难返,黠桀的倡之于前,愚懦的附之于后,始成尾不大掉之势。其党各处都有。”左宗棠说到此地,又向孝勋微蹙其额的说道:“痴儿以为哥老会只在四川,不至蔓延远地,真乃井蛙之见矣。”
孝勋听了老父之言,方始明白此事,即向老父说道:“爹爹忙了一夜,请去安睡一下,产妇房里,儿子同了媳妇,自会照料。”病来,更是不对。”
孝勋应了一声,伴送老父回他那边院子,服事上床,方才回转自己那边。
这天左宗棠一直睡到午后,方始起身,当下就见孝勋、孝同二子一同来请早安,左宗棠问过产妇之事,便命退出。
二人退出,又有戈什哈进来回话,说是全省文武官员,因为昨天晚上,闹了刺客,都来自请疏虞之罪,又知产下一位孙少爷,都又忙着道喜,沐恩分别道乏①挡驾,众官方始散去。左宗棠点头道:“一个小贼,怎好算到刺客。至于生个孙少爷,尤其不能惊动他们。”说着,又吩咐戈什哈,命人速请刘寿卿军门到省有事。
戈什哈退出,左宗棠提起笔来,写信给与周夫人道:三四两儿各带妻子来甘,现已平安抵此。夫人不令我知,分遣儿媳前来视我,情固可感,事则可惧。盖万里长征,道途不靖,已费周折,而四媳复有身孕,舟车劳顿,果有颠动胎气情事,到署即产一孩;时我业已上榻,忽梦雷电绕身,大雨如注,惊极而悟。适此间苦旱已久,以为或系心中望雨所致,嗣见窗外红光,阖署均疑失火,此梦竟与三十年前,夫人产霖生时,同一境界,可惊复可喜也。夫人得此第五之孙,数年老病,必能藉此冲破矣。产妇初则稍有血晕等事,今已无碍,特此飞告。并请转谕威宽二儿为嘱。
左宗棠发信之后,贺瑞麟不到上火,果已自来。左宗棠命人引去诊过产妇,贺瑞麟又由着孝勋陪同来见左宗棠道:“恭喜爵帅,四少奶奶,老朽可保无虞的了。”左宗棠寒笑道谢,贺瑞麟略谈一会,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刘松山已由防次到来,一见左宗棠,道过添丁之喜,复又请上一个安道:“舍侄锦棠,年纪还轻,爵帅既保他官,又委他差,标下怕他干不下来,反而负了爵帅的栽培。”左宗棠听了大笑道:“寿卿,怎么和我闹起世故来了呢,毅斋令侄,久在我行,我们老辈之中,谁不称为当世名将,寿卿说到此话,岂不是做叔子的,反而不知侄子的为人了。”
刘松山又客气道:“舍侄虽然曾经打过几次胜仗,也是他侥幸,怎么当得起名将二字。不是标下在爵帅面前说句狂话,现在时代,名将很少,就是鲍春霆、刘省三,也只好算为饶将,一个名字,岂是容易的。”
左宗棠微摇其头道:“寿卿不必在此和我辩别字眼,我的找你进省,很有大事商量呢。”
刘松山忙问甚么事情。左宗棠又把黄自新所供之话,以及贺瑞麟撺掇即攻金积堡的意思,告知刘松山听了。
刘松山一直听完,方才答话道:“标下自被白彦虎逃走之后,至今耿耿于心。此贼十分剽悍,又有几个部将助他,不比白翟野主那般容易剿灭。只因军食之事,尚未筹划尽善,复又不知白逆匿迹何处。现在爵帅和贺老先生,都既主张即攻金积堡,标下愿负此责,万死不辞。”
左宗棠此时虽见刘松山又说一个死字,想起上回之战,刘松山也说一个死字。且将白彦虎逐走,毫没一点不祥之事,便也不再注意,当下便将他那大拇指头向着刘松山一竖道:“马伏波老当益壮,这件大事,自然只有你去。不过此地的官民二界,都不以攻金积堡为然,我们倘不顺手,那就没有脸儿去对他们了呢。”
刘松山拍胸道:“爵帅放心,马氏父子,本非易办之事,但是标下受国恩深,又蒙爵帅指名调到此地,这件事情,倘若不替爵帅分忧,还成话么?”
左宗棠道:“话虽如此,我们也得斟酌一下,你要那些将官,我都给你带去。”
刘松山道:“曹克勋曹统领、李训铭李统领,他们二位,须是讨去帮忙。”
左宗棠连连点首道:“可以可以,还有没有呢?”刘松山道:“爵帅这边,也在用人之际,怎么能够统统让我调去。”
左宗棠道:“其余之人,尚可商量;只有你们毅斋令侄,他却正在陕边得手,万万不能给你。”
刘松山因见左宗棠这般相信他的侄子,自然十分高兴的答道:“他在那边既还得手,标下本不主张要他同去。”
左宗棠道:“军饷之事,我就派周受三办理,谅来不致误事。军米呢?”
刘松山笑上一笑道:“今年屯田很好,标下自会打算,只要爵帅不限我的日子,标下们也没有甚么要求了。”
左宗棠又想上一会方说道:“沙利奉这人,对于金积堡地方极熟,可以带他去作向导。”
刘松山点头道:“标下自去请他,爵帅一用公事,他就觉得没有面子,反而不好。”
左宗棠还待答话,忽见一个戈什哈送上一件报捷公事,一见就是刘锦棠的,便朝刘松山笑着道:“毅斋出兵以来,大小也有几十战了,从没失利一次,真正使人佩服。”
刘松山因见左宗棠并不等他答复,已在拆公事,他也不再答话,等得左宗棠看完之后,始问道:“何处又打一个胜仗。”
左宗棠道:“甘陕交界之处,有座北岭,那里的祸首伍勒OE瘢倚仗回教之势,欺凌汉民已久。府县禀请剿办,我却命毅战烁Ъ媸,毅斋起初也主收抚,无奈这班惯匪,骄悍异常,又恃地理熟悉,愍不惧法。毅斋只好改变主意,一律剿办,苦战半月,始将伍勒OE竦牟肯律崩#现又获着伍匪之子,就地正法,汤幢-荨!
刘松山很感激的答道:“锦棠与我,本属老湘军出身,一班弟兄,更能替他尽力,真是他的便宜。”
左宗棠吩咐文案上批奖刘锦棠的公事去后,又与刘松山斟酌妥善之后,刘松山很得意似的出省而去。左宗棠本信刘松山的,对于一切军情,并不遥制。没有几时,已是同治十一年的二月下浣了。
一天左宗棠忽得官报,才知曾国藩已在本月初四那天,薨于两江督署之内,不禁狂哭起来。孝勋、孝同两个,不知何事,连忙奔到老父跟前。左宗棠一见二子到来,方始拭泪说道:“曾侯已死,老成凋谢,国家又失一栋梁矣。”
孝勋、孝同也一惊道:“涤生伯父,不闻有病,怎么竟至逝世。”
左宗棠连摇其头,并无言语,父子三人默然一阵,左宗棠始命孝同写了唁信,自作挽联一副,附赙敬四百两,去到南京,又命孝勋执笔代书家信道:威儿入目:曾侯之丧吾甚悲之。不但时局可虑,且交游情谊,亦难恝然也。已致赙四百金,并挽之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盖纪实也。见何小宋疏,于侯心事,颇道得着。君臣朋友之间,居心宜直,用情宜厚;从前彼此争论,每拜疏后,即录稿咨送,可谓-去陵谷,绝无城府。至兹感伤不暇,乃负气耶。谋国之忠两语,久见报章,非始毁今誉。儿当知吾心也。丧过湘干,尔宜赴吊,以敬父执;更能作诔辞哀之,申吾不尽之言,尤见道理。吾与侯所争者国事兵略,非争权兢势比。同时纤儒,妄生揣拟之词,何值一哂。
左宗棠发出两信,又命孝同录稿寄给刘松山去看。刘松山那时正在围攻金积堡,忽得左宗棠之信,方知曾国藩已死,也是掩面大哭。因他本是一个小卒,投入湘乡团练里头,嗣由曾国藩一手提拔起来,转战江浙皖川数省,因功保至记名提督,方由左宗棠奏调至此,一时感激私恩,故有这个悲伤。那时李训铭,曹克勋两军,已早赶到,李曹二人,瞧见刘松山哭至噎得拍胸跺足,一齐忙相劝道:“军门感激侯相,正是大丈夫的行径,但是现在大攻马贼之时,自宜节哀治事。若能立即荡平此贼,侯相就在九泉,也高兴的。”
刘松山听说道:“一个人一生做事,能遇几个知己上司?二位说得也是。我姓刘的,若不为国效忠,如何对得起我的这位恩上司呀?”
李训铭道:“现在我军合围已久,这个老贼负隅死抗,长此迁延下去,怎样好法?”
刘松山蹙额道:“明天让我且去亲看阵势,相机进攻便了。”
曹克勋正待有话,忽见军粮官匆匆走入。正是:
数载屯田原有见
一生作战不尤人
不知这个军粮官走入,有何报告,且阅下文。
第七四回 劣绅通敌挟制三军 大将瞒粮欺蒙二贼
刘松山瞧见这个军粮官走入,便问有何军情报告。军粮官答称道:“军中粮秣,仅有三天可用了,特地前来请示。”
刘松山听了一愣道:“周受三竟至误事不成?”
曹克勋发急的说道:“军中粮秣,不比寻常,倘一误事,那还了得。”
刘松山道:“周受三从未误事过的,况且他此次只管军饷;这次的军粮,乃是我拜托他代办的,并非他的责任,就是误事,也难怪人。”
李训铭道:“怪人事小,误事事大。倘若真个误事,如何救济?我们须得预先筹划妥当。”
刘松山道:“我因现在四处的百姓,都恨我们来攻马贼,对于我们很有恶感,运粮之事,本属万分周折。周受三素来谨慎,这次稍误几天日子,内中必有甚么道理。他都误事,我们自去办理,未必不误事吧。但是话虽如此,我们现在救济之法,我也想过,只有前去劫粮;前去劫粮,很是有些危险,马化-那个老贼,事事办得缜密,他的粮所,岂有不防人去抢劫之理。但愿周受三那边,日内能够到来,那就好了。”
军粮官报告之后,也就退出。
刘松山便和李训铭、曹克勋二人密商道:“军粮官既来报告,你们瞧他那一种万分惶惧的样子,全军兵士,恐怕早已知道底蕴的了。此时还没有鼓噪起来,乃是我的营规所致,我们这个老湘军,所有名誉也亏这个营规保住。”
李训铭道:“敝军还有十多天的粮秣,可以分它一半过来。”
刘松山摇手道:“不必不必。我这里有二万多人;你哪里可供五营人马,十多天的粮秣,统统拿到我们这里,也不过三两天就就完,也没甚么大的好处。此刻就请李统领,去到我们的粮秣所,对那军粮官说:只说方才他一走后,我们这里已接周受三的通知,三天之内,军粮一定可到。先将这位军粮官稳住。他若不甚张皇,军心自然固定。”
曹克勋接口道:“这末李统领就请劳驾一趟,再来此地商议就是。”
李训铭听说,真个站起就走,不多时候,满脸笑容的回了进来,朝着刘松山、曹克勋二人说道:“军门这个急智,真正有效。我方才一到粮秣所,就见所门之前,似有三五成队的兵士,果在那里探听军粮的事情。及至我与那个军粮官一说,军粮官固已当场欢天喜地起来,那些门外探听军粮的兵士,也就放心而去……”
曹克勋不待李训铭说完,便接嘴对着刘松山说道:“这个法子虽然是好,只能瞒过一时,三天之后,又怎么办法呢?”刘松山很快的答道:“我是要等第三天的晚上,军秣所中,真正一粒米也没有了,方命兵士自去看过。那时他们自然吓得要死,我就在那个时候,亲自率了他们前去劫粮。”
曹克勋拦着刘松山的话头道:“不用说了,这是抄那破釜沉舟的老文章。”
刘松山摸摸他那唇髯,微微的一笑道:“不是如此,他们怎肯拼命。”
李训铭接口道:“军门倒不要这样说,军门所统的粮子,倒是个个能够拼命的,所以无攻不克,无战不利。现在这个老湘军的名誉,才为人们钦敬。”
刘松山将头一撇道:“李统领只说了半句,尚不完全。”李训铭一愣道:“什么?”
刘松山笑着道:“李统领将才说我的兵士,个个能够拚命,若说个个拚命,那就不必我用这个激将法子了,因为说了能够二字。既说能够,可见并不是次次肯拚命的,不过能够能够拚命罢了,我的这个激将法子,正是激出他们的能够来呢。”曹克勋在旁叹息道:“刘军门如此用心,应有大将之誉。”说着,又朝李训铭说道:“李统领,我们两个,以后也得学之才好呢。”
李训铭听了,自然十二万分的佩服。刘松山当场客气几句,又和曹李二人商量一会军情,方才各散。
第二天的午后,刘松山正在调度军情时候,又见那个军粮官,欣然而入,对他报告道:“军门的话,及周受三所办的粮抹,已经全到。”
刘松山大喜道:“我说他不会误事,现在果然到了。”军粮官退出,刘松山立即传齐全部将领,逾知大家道:“依我之意,本拟长围下去,那个姓马的老贼,看他能守几时。现在的军粮,既是如此为难,以后难免没有断绝之虞,只有拚力进攻的了。现在我就限你们三天,这三天之内,若不把金积堡攻破,我只有撤退军队,自向爵帅那边领罪去了。”
大家一见刘松山不责将士,只责自己,顿时各现愧色的说道:“我等此次未将金积堡立时攻破,内中却有几层说理:第一是军门未曾下令限着日子。第二是老贼的妖法厉害,枪炮竟失一半效力。第三是老贼的阵地坚固,我们是行军,他是以逸代劳。第四是各地的回民,无不暗中设法私助老贼,致使我们大受打击。”
刘松山听完,将手向着众将一拱道:“这几个难题,兄弟岂有不知之理。现在我已下令,你们只有不顾一切。”
内中一个名叫倪德标的营官说道:“我们既是拚力猛攻,对于一班暗助敌人的回民,可否一律剿办;否则碍手碍脚,万难奏功。”
刘松山听到这里,不觉又踌躇起来道:“这是,这是……”刘松山连说几个这是,大概一时也想不出甚么两全之之策,因为未曾彰明较着与那官兵对敌的回民,似乎确也不能就去剿办他们。刘松山正在疑惑不决之际,忽然听得营门外面,陡然哄起一片喊声,正待命人出视,已见值日官报入道:“此地一带绅矜,联合此地的耆老百姓,约有一百多人,说有军情大事,要见军门。”
刘松山又问道:“营门外面,究是谁在闹事?”
值日官答称道:“就是这一百多个绅矜,带了来的普通百姓。”
刘松山又问多少人数。
值日官道:“至少也有三两万人。”
刘松山道:“这末你就一面去请绅士进见,一面飞报各军营,须防这班百姓,内中夹有老贼的队伍。”
值日官出去照办,没有多时,那班绅矜已经进来,为首的一个名叫方壶,曾任道光朝的监察御史,先向刘松山打上一拱道:“寿卿军门,兄弟同了众位耆绅来此,要求军门停止进攻之令。”
刘松山慌忙回礼道:“老先生吩咐,松山敢不遵命。不过松山率兵到此,业已半年,倘若爵帅见罪下来,怎样办法?”方壶听了,又拱拱手道:“这着棋子,兄弟们也已防到,只要军门暂时停止进攻,兄弟即日进省,去和爵帅面商,倘若爵帅不允我等之请,那时再由军门攻打便了。”
刘松山道:“松山不敢不遵老先生之命。不过姓马的那边,也得老先生等之担保,不来暗中劫我。”
方壶忙答道:“兄弟可以具结。”
刘松山即将监军官请至,当场即请方壶具结,等得方壶具结退出,营门外面的数万百姓,也已同散。
刘松山见没事情,又将退在一边的众将请至道:“方御史既要进省,我们只好暂时答应。”
内中又有一位姓缪的分统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几个绅士。”
刘松山摇首道:“这是从前的古话,大清朝却行不通,这是一层道理。还有我们的那位爵帅,虽然命我来此剿办马贼,他也在怕舆论。好在这个老贼虽凶,将来总是瓮中之鳖,也不怕他。”众将听说,只得各散。
不到半月,刘松山果然奉到左宗棠的公事,命他议剿为抚,不必得罪就地绅士。同日又接到驻省坐探的禀报:说是左宗棠已受严旨申斥,怪他激变回民,穆春严钦差,也不以左宗棠剿办马化-为然等语。刘松山气得只是叹气的自言自语道:“天下竟有如此不明白的朝廷,又有这般不懂事的钦差,爵帅如此被人掣肘,真也难以办事。”
刘松山自说自话一会,忙将李训铭,曹克勋二位统领请至,先将左宗棠的公事,以及坐省探报的禀帖,都给二人看过,方才太息道:“从前那位岳武穆,他在诛仙镇上,连败金人数次;金人买通秦桧,竟用十二道金牌前去召他进京,后来尽忠风波亭上。今天的事情,比较岳武穆的事情,还算好得多呢。”
曹克勋答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老贼方才有些胆怯,激变二字,从何说起。”
刘松山道:“爵帅已在为难,曹统领只有耐烦一些的了。我的意思,拟请你们二位,去与绅士接洽招抚之事。”李训铭道:“我们去只管去,若那个老贼,稍有一点不服我们的命令,我们仍要与他拼命。”
刘松山尚未答话,忽见聂功廷入见道:“标下探得马化-仍与陕回通气。标下暗令一个哨官,去到要隘截拦军火,果然获到洋枪五百支,业已解到大营。马化-既想招抚,怎么还在运械添兵呢?”
刘松山安慰聂功廷道:“你能如此细心,办了此事,自然可佩;不过马化-的洋枪,或者还在未说招抚之前办的,也未可知。请你回营,仍旧好好训练兵士;我们这里,倘若招抚不妥,还得打仗。”聂功廷听说,微吁其气而退。
刘松山等得聂功廷走后,向着门外一指道:“此人和董福祥两个,都是好将。你们二位,只要瞧着他的一腔忠义之气,便知此人可用。”
曹克勋道:“我和李统领马上就去找那绅士,且看怎样,再来回禀军门。”
刘松山先站起来,一边送走曹李二人,一边又叮嘱二人,不可胸有成见,负气行事。
曹李二人告辞去后,刘松山又接到刘锦棠由陕边发来的捷报,拆开一看,大意报告陕边回乱已平,祸首也已正法,又说听得爵帅已允绅士之请,对于马化-,改剿为抚,此贼十分刁悍,纵使能够就抚,得能安静一时,也难永久不变,与其如此,何不早早进攻,只要擒到马贼,舆论也会变样的云云。刘松山看完,复了一封长函。
又过几时,绅士对于马化-就抚的条件,甚至替他要求保官。曹李二人,自然不肯答应,往来驳诘,便觉迁延日子。有一天,刘松山的军中,又到缺粮时候,方在为难之际,忽见军粮官走入报告道:“马化-那边,派了两个头目,押着一万担白米来营,说是报效军门的,如何办法,特来请示。”‘刘松山听说,即与军粮官咬了一阵耳朵,军粮官会意而去。又过一会,刘松山方始盛其军容,出见马化-派来的两个头目。
两个头目,赶忙小心翼翼的朝着刘松山磕头道:“马教主特派我们二人,献上一万担白米。”
刘松山吩咐二人起来道:“你们起来,我有话说。”两个头目起来,垂手侍立。
刘松山又微笑说道:“你们首领,一等受抚之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不过我们此地的军粮,确是办得充足。”刘松山说着,将手向两个头目一招道:“你们二位,且随本军门前去看了再说。”
两个头目,虽然不敢不去,可是他们的脸上,早已不言而喻的现出惊骇之色。刘松山不管他们,只是朝那粮秣所的地方,一直走去;等得走到,笑指米仓对着两个头目说道:“你们二位请看,不是本军门欺骗你们的吧。”
两个头目,一见刘松山的军粮,果然不少。不觉老实说出道:“小人等动身的当口,我们马首领的的确确对着我们说过,官兵之中,粮秣已罄,目下四处采办为难,你们将这一万担白米,好好押去献与刘军门去。”两个头目说到这里,又望了一望米仓道:“谁知老军门此地的军米,真个可称山积,这样说来,我们马教主,必被探子所误了。”
刘松山听了,极高兴的答道:“军米关系全军的命脉,哪里可以让它缺乏。现在因是自己人了,所以肯给你们看看,否则军事秘密,怎样可以泄漏外人。”
两个头目,不禁心悦诚服的答道:“军门真是天人,幸亏我们教主,已在办理受抚之事,否则怎样能够抵敌天兵。”刘松山不答这句,单对两个头目说道:“劳你们二位,上复你们教主,替我好好道谢,心领其情罢了。”
两个头目失惊道:“我们首领吩咐,一定要请老军门收下的。军门倘若收下,小人等回去,也有面子。”
刘松山忙自己收篷道:“军粮本也越多越好。你们二位既是如此说法,本军门只好收下;不过还有一层,你们二位,须将米款带去,不然我一定不收。”
两个头目只是再三再四的不肯答应。刘松山却又再五再六的要他们答应。二人弄得没法只好领了款项而去。其实刘松山用的是空城计,无非骗骗两个呆鸟罢了。
刘松山一等两个头目走后,便命军粮官将米收进米仓。满营兵士,个个雀跃。
又过几时,曹克勋来见刘松山道:“马化-这个老贼,真正十二万分的刁钻,起初难得就范,我和李统领二人,软硬都用,甚至哄吓诈骗无不用到,他却只像一条死蛇,一动不动。还有那班绅士,无不帮他求情。我们二人,实在没有法子,要决裂了。倒说那个老贼,方始有些软了下来。”
刘松山听了微笑道:“我老实和你说了吧,不是我在背后用了一计,那个老贼,未必就肯软下。”刘松山说了这句,始将空仓上面,稍稍盖些米粮,诱骗两个头目之事,细细的告知曹克勋听了。曹克勋听毕,方始恍然。
刘松山又说道:“此事我不作主,你们二位去到省城,可与爵帅斟酌;单是替我写个信与爵帅,就是收抚了马化-之后,我要一年以后撤兵。”
曹克勋听说,便与李训铭二人一同进省,后来招抚马化-之后,各军都已回省,刘松山果不撤兵。马化-瞧见刘松山不肯撤兵,心里异常疑惧。便与他的侄子马八条商议道:“刘松山这个老贼,他的不肯撤兵,自然不信我们。我们的受抚,本是缓兵之计,只因大兵云集,一时无法对付,方才走此一条路的。老实说,不见得就要到手的一个皇帝不做,真的去做降卒不成。你的计策本多,你快替我想想,我做皇帝,你就是世子了呢。”
马八条听说,只把他的眉头一皱,早已计上心来,便与马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阵。马化-听完大喜道:“准照此计行事,你快和你兄弟办理。”
原来马化-之子,名叫小-,也是一个愍不畏法的东西,因为马化-已有年纪,一切军情大事,都是马小-作主。马小-一见马八条前去和他商议,对于刘松山有所不利,自然大喜。他们两堂兄弟又鬼鬼祟祟的斟酌一阵,预先暗嘱金积堡四面的回民,凡是官兵可以行马之处,统统种上蒺藜。蒺藜这样东西,满身是刺,马一踏着,势必狂跳起来,马上之人,任你甚么本领,一定栽下,那里四面的回民,不论是否是马化-父子叔侄的心腹,都被天方新教四字所迷,只要马氏的命令传出,真比皇帝的上谕还要验,不然,马化-倒没想做皇帝的心思了。
马小-这个遍种蒺藜的计策行出之后,又命他的部下的回匪,凡遇有水的地方,统统放下毒物。
这个毒物又是甚么东西,都是马化-用了邪术制就的毒汁,一到水中,汉人吃了便要生病,因为这个毒汁之中,有与猪肉相克的东西在内,回民不吃猪肉,当然无碍。
马小-、马八条二人,行过此计之后,不到两个月,官兵之中无不害病起来。刘松山虽是一位名将,到底不是神仙,瞧见他的兵士突然害病,还当水土不服的原故,又见马氏父子,一混数月,也还对他恭顺,他的命令,没有一桩不是立即照办,于是便动回省之念,部下兵士,自然十分赞成。
谁知马化-一听刘松山似有撤兵的意思,慌忙亲自来到刘松山的营内,要求万万不可撤兵。他说他虽十分诚恳的受抚,刘军门同在一起,自然不疑。倘一撤兵进省,省中大吏难免没有和他不睦的,万一听了甚么谣言,必有对他种种不利的事情发现,刘军门留在此地,于他大有好处。刘松山听了这些君子可欺其方之语,更加相信马化-不会变叛的了,既是不会变叛,自是回省休息为宜。
马化-见留不住刘松山,方去大排筵席,要替刘松山的兵士饯行。正是:
甜言蜜语明中见
毒计邪行暗底藏
不知饯行之时,又有甚么文章出来,且阅下文。
第七五回 述边情堪为往事师 解奇渴痛饮仇人血
刘松山瞧见马化-要替他的全军兵士饯行,既未怀疑,便也答应,马化-便约定三日之后而去。马化-走后,刘松山正在部署行装,忽见聂功廷、董福祥两个营官,一同走入,面带惊惶之色的说道:“听说陕西回众首领白禹崔,纠党二万多人,业已占据大小南川作乱,势甚猖獗,军门这里,得到甚么警报没有?”
刘松山大惊道:“此匪虽然有叛意,我还当他不敢遽发。你们这个信息,究从那儿得来?”
聂功廷道:“外边百姓,纷纷传说,标下怕是谣言,特地差人函询马化-父子,马氏父子答复并无其事。但是今天的风声更大,标下故同董营官前来问问军门。”
刘松山听说,更加着慌起来道:“马化-本与这个白匪通声气的,他们父子必有信息,为何覆绝得这般决断,我倒反而疑心起来了呢。”
董福祥道:“标下虽是回人,因为久离乡土,回中故旧,又因标下不与他们接近,以致一点声息不通,白禹崔的历史,标下竟不知道。”
刘松山便问聂功廷道:“你可知道么?”
聂功廷道:“标下曾听军门说过,大概知道一些。”刘松山指指董福祥道:“他既没有知道,你且讲给他听。”
聂功廷笑着问董福祥道:“你真的一点不知道不成?”董福祥点头道:“确不知道。”
聂功廷听了,方才细细的讲给董福祥去听道:“西宁古鄯善地。大峡小峡,群山对峙,蜿蜒八十余里,湟水就出其中,汉书上面称为湟中,即是指此。正北有座威远堡,汉番杂处,便是晚唐所称的沙陀。西南通巴燕戎格、循化、撤拉回番,以达河州,通西藏,西通青海等处;地险民悍,由来已久。明以前因为鞭长莫及,都取羁系政策。我朝入关之后,始设青海办事大臣,控制回番蒙古,各处倒也相安无事。直至嘉道年间,回番渐渐地跋扈起来,朝廷乃派林文忠、琦静庵、沈朗亭诸公,先后出督此间,于是时有用兵之事。同治初年,陕回之祸更大,各处蜂起响应。前西宁办事大臣玉通,调度无方,失却控制能力,反而为回所制,只好以循化地方的回绅马桂源署理西宁知府。等得玉通一死,豫师嗣事后,这个白禹崔的声势更大。”
聂功廷一口气讲至此地,董福祥忽现藐视白禹崔的神情出来道:“这是回汉不睦而起。我看这个白匪,未必有甚本领。”
刘松山接口道:“现在既已兴兵作乱,恐非皮毛之患。”
聂功廷道:“这末我们从速撤兵回省,好听爵帅调遣。”刘松山蹙眉的说道:“此地马化-父子,一向平安下来,我本不甚疑心他们的了,此刻一听……”
刘松山说到这句,目视聂功廷道:“你说马化-父子回绝得这样快法,我倒有些疑心,不要马化-已与白匪联合,对于我们有所不利呢。”
聂功廷、董福祥两个听说,不觉一同失惊道:“军门防得不错,现在我们的兵士,十有九病,倘若真的有起事来,很是不好。”
刘松山侧头一想道:“我此时越想越怕,连这个饯行的事情,我也担起心来了呢。”
董福祥道:“依标下愚见,我们不妨假以剿匪为名,连夜开拔,离开此地怎样?”
刘松山正待答话,忽见一个探子慌慌张张的奔至,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道:“马化-部下的那个香娃娃队伍,一向扎离金积堡很远的,现在突向该堡移动,据称马化-克扣他们饷项,他要兵谏。马化-已派他的儿子率兵一万出堡迎敌,又说一俟后天来替我们饯行之后,便要围剿那个香娃娃。”
董福祥不待探子说毕,忙不迭接口对着刘松山说道:“他们那边既在自相并吞,我们更好趁此开拔。”
聂功廷听说,连连摇手道:“他们自相残杀,若是真的,董营官此计本好。我恐此事就是对于我们发生的,那就不能再走。”
刘松山一面吩咐探子再探,一面急对聂功廷道:“我倒赞成董营官之计,准定漏夜开拔,好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聂功廷听了,不便违令,只好同了董福祥两个,各自回营,前去料理开拔之事。刘松山便也立即下令各队,准于当晚亥刻拔营。哪知刘松山这边开拔未久,又据探子报到,说是马化-父子各率回兵一万五千,已与那个香娃娃合在一起,连夜追来。
刘松山听了连说:不好,不好,马贼果真变了。刘松山正待去唤聂董二人,前来商量。
聂董二人已经由头站赶回转来,一见刘松山之面,一同气喘喘的说道:“马贼已变,我们的队伍,大半有病,不能御敌,怎样办法?”
董福祥又单独献计道:“事已危迫,军门可率轻骑,赶紧先走,只要军门一个人脱了险地,标下愿与马贼在此拼死。”
刘松山不等董福祥说毕,一把执着董福祥的手,突出双眼珠子,厉声说道:“董福祥,你虽好心,难道姓刘的如此贪生怕死不成。况且我已这般年纪,就是死于马贼之手,也是我姓刘的对得起我们爵帅。不然,他老人家为甚么不调别军,单单调我随他来此呢。”
聂功廷接口道:“军门乃是国家栋梁,怎好去和马贼拼命。”聂功廷边说,边把他的手向着刘松山乱挥道:“军门快快走吧,再迟一刻,那就不能走了呢。”
刘松山气得乱顿其脚伪大怒道:“这是甚么说话,姓刘的从来不干这种丢人之事!”
刘松山的事字未完,立即一面回马,一面指挥他的一部分的亲信队伍道:“此地不甚险要,你们快快埋伏此地,若见马贼追来,你们出而腰击,马贼必定以为埋伏已过,他必放胆再向前追,本军门另有办法。”
刘松山吩咐之后,即与聂功廷、董福祥二人说道:“此去二十里有座小山,名叫峒峡,地势很险,你们二位,埋伏那里,一等马贼本人走过,你们赶快率兵追杀,那时我在前面一定回兵和他大战,这样的前后夹攻,我们的病兵,便可以一当百了。”聂董二人奉令自去。
刘松山又把其余的四个统领,十多个营官,一齐叫到跟前很郑重的说道:“诸位统领营官,今晚上的这场厮杀,只要大家拼命,马化-父子二贼,便有九成死法。”
大家听说,无不忿忿的答道:“军门放心,常言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们大家只要不怕死,那个马贼,不怕他怎么厉害。”
刘松山连称好好道:“这末我们快快前进。”刘松山说着,立即加上一鞭,首先向前飞马奔去。大家各率队伍,也向前进。
直等东方调白,方才看见后面尘头大起。刘松山料定马化-父子已经追至,连忙摆开阵势,立马而待。
不到片刻,果见马小-率了大队赶来,远远的瞧见刘松山等在那儿,他就飞马上前,高声对着刘松山说道:“寿卿军门,何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起来。我们父子并无歹意,寿卿军门,究为何事,不别而行。家父已在后面等候,特命小-追上前来,务请寿卿军门快快回转,稍领家父饯别之情。”
刘松山瞧见马小-不提他那亲信队伍埋伏之事,越加知道小-这人,十分险诈,顿时冷笑一声道:“哼哼,马小-,你们父子二贼的诡计,早被本军门识破,本军门就算小人,你们就算君子,不过本军门并不欢喜饮你们的饯行酒,却欢喜饮你们二人的血。”
马小-一见骗不了刘松山,当下变脸大骂道:“姓刘的老贼,你既不受抬举,这末且看还是你这老贼饮我们父子的血,还是我们父子饮你的血。”
马小-尚未骂完,刘松山气得大吼一声,立即挥动人马,直扑马军。马小-的战术,本也不弱,不过他的邪术不及乃父罢了。此时一见刘松山大有和他拼命之意,忙用他的洋枪,拍的拍的,对准刘松山这人打来。刘松山虽然年老,他的本领却比马小-高过十倍,又知马小-曾得邪术,忙不迭用他手上的两柄马刀,交换着一柄护住他的咽喉和前胸,一柄只去当当当的拨落近身子弹。他一边拨落子弹,一边一马冲至马小-的阵前,放出他那两目的神光,钉住马小-这人不放,使他一时不及去施邪术。
……哪知刘松山正拟弯转手去,向他背上怞那神箭,要想射死马小-的当口,说时迟,那时快,他的部下四位统领,一见他们上司奔到马军阵前,生怕中了马小-的妖法,立即一同手挽雕弓,扑的扑的对准马小-的要害射去。可巧内中一箭,不偏不倚的射中了马小-鼻梁,马小-痛得丢了手上的那支洋枪,顿时把缰一紧,回马伏鞍而逃。刘松山正在拼命之际,如何肯将马小-放松一步,立即也把他那坐马,加上几鞭,箭般似的追了上去。
马小-的那个心腹大将香娃娃,那时正在押阵,一见马小-受了重伤,败下阵去,赶忙一马挡住刘松山的去路,马上厮杀起来。刘松山依然把他的性命,置诸度外,看见那个香娃娃前去和他厮杀,当下又大叹一声道:“来得正好!”好字方才出口,二人已经杀得难解难分。刘松山手下的四位统领和十多位营官,大家正在恨得此次祸事,都由香娃娃一人而起,谁也不肯懈怠一点,同时一哄而上,便将香娃娃围在核心,你也朝他一枪,我也向他一刀,恨不得立刻就把香娃娃这人,砍为肉饼,方出大家之气。香娃娃虽然来得十分饶勇,无如双拳难敌四手,不到半个时辰,稍一失手,被刘松山觇空扑进,一刀砍落马下。
香娃娃的回兵,一见主将阵亡,已觉蛇无头儿不行,那里还禁得起官兵之中的一二十员大将,一齐挥兵厮杀,只好轰然的发喊一声,如潮般的溃散开去。刘松山急又将手一挥,命他兵士,追赶上去。起初边追边杀,无非还是那班回兵遭殃;后来一追两追的,刚刚追到远远的望见那个马小-的影子了。就在那时,陡然听得埋伏在那峒峡地方的两支官军,不约而同的大家一声信炮,左有聂功廷杀出,右有董福祥杀出,刘松山复由中路杀上,大家狠狠的把那马小-前后左右夹攻了一阵,那个马小-那有还兵之力,仅仅乎只有招架之功而已。
马小-一见刘松山又在此处设了第二道的伏兵,心里也觉又气又怕,方待设法施展他那妖法的当口,聂功廷距离马小-较近,随手向马小-那匹坐马的眼睛上,对准放上一枪;那马既中子弹,痛得狂叫一声,立即把马前蹄向空竖立起来,同时骑在马背上的马小-,早被掀至马屁股上去,身子挂下马背。
马小-恐怕一经落马,被人追至,便没性命。他急将脚用劲钩住马踏镫上,要想拗了起来,重复骑上马去。不防那马前蹄竖立起来的当口,又被董福祥在它腹上射了一箭,那马更加只知自己疼痛,何尝晓得它的主人还想拗了上去。它又怒吼一声,急急放下前蹄突向斜刺里直冲奔去,这样一来,试问马小-纵有本事,如何还能拗上马背,只好一任那马将他身体,在那地上,拖着乱跑。
刘松山瞧见马小-那般形景,谅他不能再施妖法,他就放胆一马追了上去,刚近马小-的身子,立即伏下身去,举起马刀,就是一刀,可怜马小-一个满身有那妖法的悍贼,到了此地,也只好乖乖的一命呜呼,身首异处的了。
聂功廷看得清切,忙也一边赶上,一边对着刘松山说道:“军门,我们既已连伤马香两贼,何不赶快杀了回去,去擒那个老贼。”
刘松山连连点首道:“这又何消说得,不见得还留老贼一命的呀。”
刘松山一面说着,一面又喘着气的说道:“我此刻可是十分乏力,且待董营官到来再说。”
聂功廷正待答话,已见董福祥飞马到来,一见他在和刘松山讲话。疾忙把马勒住,一边也在拭他额上之汗,一边始向刘聂二人气喘喘的,直声喊了一声好杀呀,老子也被杀累了。董福祥因为杀得浑身是汗,一见刘聂二人,一时话不留口,不觉也喊出老子二字,及至话已出口,方才觉得上司面前,如何可以这般放肆,但又缩不回去,于是更加急出一头臭汗。
聂功廷看得好笑起来道:“董营官,我们军门正在等你商量大事呢。”
董福祥听说,方去问着刘松山道:“军门有何吩咐?”口上说着,手上还在拭汗。
刘松山见问,忙去慰劳董福祥道:“老董,二贼既死,我们怎样?”
董福祥便直截痛快的答道:“杀杀杀!,没有第二句话。不过标下杀得乏力,尚是小事,肚子却有些饿不起了。”原来董福祥本有日食一牛的声名,此时日已过午,又已杀半天,他的肚子在打饥荒,也是情理。
当下刘松山和聂功廷二人一同答道:“我们何尝不饿,只因此地四面是山,没有人家,只有再上前去再讲。”
聂功廷又单独说道:“我们三个,至少须得留下一人在此守候后面的队伍;不然,他们未奉前进的命令,恐怕进退无据。”
董福祥笑了起来道:“后头四位统领,十多位营官,他们是和队伍在一起的,队伍里头,自然带有干粮,他们饿了,有得吃的,我说等他们屁事。”
刘松山正待说话,忽闻马铃之声,自远而近,忙摇手道:“且看来的是谁。”
话犹未了,只见王顾两位统领一同赶至,瞧见刘聂董三个,都在一起,已是一喜;同时又见那个马小-的尸身,直挺挺的死在地上,不觉高兴得指着马小-的尸身骂着道:“你这逆贼,也有今天。”
刘松山接口道:“我决计率着全军,杀了回去,但不知道后面的大队何时可到。”
王顾二人一齐答道:“军门和聂董二位,本有天生神勇之号,所骑之马,又是著名的北马。我们二人此刻能够赶到此地,还是不顾性命的杀来的;其余人众,至少还在五里以外;至于那些队伍,都是光脚板走着,恐怕更加远了。”
董福祥一听王顾二人如此说法,料定后面队伍不是顷刻可到,忙问王顾二人道:“这末两位统领,身上可有干粮么?”
王顾二人连连摇头道:“那里来的干粮,我们离开队伍也远,我们也饿极了,可是没法。”
董福祥又恨恨的说道:“我此刻不但是饿,而且还渴得厉害。这个峒峡地方,原是著名的不毛之地,水也没有一点的。”
董福祥说到此处,只把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一停不停的,在朝马小-的尸身上看。因为马小-身上流出的血水,一汪汪的在那地上,被那日光一照,竟然成为碧色,使人见了有些发腻,但是拿它前来救急,暂解口渴,倒也有用。
聂功廷带眼瞧见董福祥的那种贼头狗脑的样儿,不禁顺口骂了一句:“这个野人,又在看上马贼的血水了。”
董福祥平时,本是常常在吃死人肉,喝死人血的。此时恐怕刘松山怪他太觉残忍,所以只在看着,不便动手。及被聂功廷老实说破,他便假酒三分醉的,立刻扑的一下,跳下马身,奔到马小-尸身旁边,伏着就吃血水。
刘松山和大家都太息道:“这真难了,这真难了。”
董福祥也不管大家说他,顷刻之间,吃个大饱,然后对着刘松山说道:“军门既不喜欢喝这血水,我们准到前边找些饮食之后,索性调齐队伍,再和那个老贼一拼。”
刘松山听说,一面割下马小-的首级,挂在腰间,一面吩咐王顾二位统领,守在此间,等得后面大队到齐,传知他们立即向前进发,再待后令。王顾二位统领当然照办。
刘松山便和聂董二人,又向前进。那时马小-、香娃娃的两支回兵,早已溃得没影没踪,刘聂董三个,真个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及到从前驻军之处相近的所在,一边找些饮食,一边守候后边大队。
在那大队未到之先,忽见几个探马,沿途迎了上来,一见他们在此,疾忙禀报道:“小的等方才探得马化-那个老贼,一闻马香两贼阵亡的消息,已经退回金积堡中去了,除离堡外一百里地,那个妈妈庙地方,留有少数回兵外,余外并没一兵一卒把守。”
刘松山听了发恨的说道:“老贼既是这般没有信义,本军门不该相信他如此深法。”
聂功廷接嘴道:“老贼虽已退去,指日就有大战,照标下之意,我们一边暂时自固阵地,一边还得飞禀爵帅那儿,最好是就调毅斋侄少爷来作援兵。”
刘松山先命几个探子速去加意四处的飞探,随时禀报,方始将头向着聂功廷连摇几摇,正是:
岂第救兵如救火
须知宜勇更宜谋
不知刘松山连摇其头,要与聂功廷所说何话,且阅下文。
第七六回 金积堡马贼设阴谋 仆石岩刘公殉国难
刘公山因见聂功廷要他去调他的侄子,来作援兵,顿时蹙紧他的五官答道:“远水难救近火,怎么来得及呀!”聂功廷接口道:“怎么来不及呀!马化-这个老贼,本来有些诡计多端,军门只要看他一闻前方吃了个败仗,他就竟肯不战而退,这正是他能够不负气的长处。”
聂功廷的一个处字,还没出口,董福祥在旁听得早已熬不住起来,忙去拦着聂功廷的话头,露出大不为然的脸色驳诘他道:“老贼连连退去,正是他的胆怯之处,聂大哥偏要夸他此事,我却不甚佩服。”
刘松山也接口道:“董营官这句说话,很是不错,我也说老贼有些胆怯。”
聂功廷便又伸述他的意思道:“军门和董大哥两位,且勿驳我,听我把我的意思说完了再说。起初我的赞成军门乘胜一直杀到此地,还当这个老贼,尚未退去。一则趁我们连伤他们两个大将的锐气,本可与之一战。二则老贼还是追赶我们的形势,一定没甚稳固的阵脚,又可与之一战。我就仗我们有这两个优点,所以赞成军门的主张。此刻这个老贼,既已退到他的巢袕里去了,我们若是贸然进攻,对于以上两个优点,已经失了效力,此其一。老贼退到他的巢袕,一定必有甚么深谋在内;我们用了病兵,前去攻他以逸代劳的队伍,并没甚么把握,此其二。方才探子报称,说是妈妈庙那儿,虽只留着少数队伍,我正疑心这个少数队伍,内中必有甚么蹊跷。否则为甚么原故,不留大兵驻札,仅留少数队伍的呢,此其三。有此三桩道理,我就不主张立即进攻,既不立即进攻,我们一面坚守阵地,一面前去请援,有何不及。”
聂功廷说到此地,不禁现出一脸的忠勇之色,又接着说道:“我蒙军门调到此间,真正恨不得手刃老贼,既替朝廷立功,又报军门的知遇之忍,难道还会怕死不成!”
刘松山一直听到这里,便把聂功廷的一只手,紧紧握住道:“你的说话,都有道理,我在平日,一定赞成。今儿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是甚么意思,我的心里,只想去和老贼决一雌雄。至于胜负二字,还在其次。”
董福祥又插口道:“军门这个勇气,我极佩服,我也赞成乘胜前去进攻,若照聂大哥方才此其此其的那些迂腐腾腾的道理,岂不失去了我们的锐气,长了他人的威风了么。”
聂功廷对于刘松山,因有上司下属之分,所以只好说出种种理由,以阻他的立即进攻之意,对于董福祥同是一个营官,他就不肯再事相让。当下便接董福祥的口道:“甚么叫作失却锐气,甚么叫作长了威风,一个人既来打仗,自然要打万稳万当的胜仗,若以一时的负气为荣,我也不甚为然。”
聂功廷的这个然字,有意说得极响,且把眼睛望着董福祥的脸上。
董福祥原是一勇之夫,平时打仗,无非倚恃他那不怕死三个字而已。倘若遇着蛮打蛮战,敌方也会被他打败,倘若遇着能用智谋的敌军,他就可以一败涂地。所以后来他在庚子那年,对于北京的那班拳匪,便弄得手忙脚乱起来;不比这个聂功廷,真有独当一面之才。
那时的董福祥,却也并不知道聂功廷这人,谋略胜他万倍,便又盯还聂功廷一眼,气烘烘的答道:“你所说的甚么负气不负气,我都不管。我此刻也不再来和你斗口,我只等着我的本部人马一到,立即单独杀进金积堡去,那时倘若擒住老贼,你又怎样说法!”
聂功廷正待狠狠的再驳董福祥一番,尚未开口的时候,刘松山因见聂董二人,都已动了真气,只好先向聂功廷摇着手道:“聂营官,此刻不必空争好不好,且等大家到齐,取决一个众议怎样?”
聂功廷微微地点首道:“标下本是为好,并非要和我们董大哥空争,军门既说取决众议,标下怎敢再事反对。”
刘松山听得聂功廷说完,一面也连点其首,口称好好。一面放开聂功廷之手,又朝董福祥笑上一笑道:“老董,你瞧你此刻弄得面红筋胀,仿佛要与聂营官打架一般,人家称你为猛张飞,我到今天才信。”
董福祥至此,方才皱眉一笑道:“标下的要去进攻金积堡,也不过是为好,方才聂大哥死命的驳我,我就急了。”
聂功廷听得董福祥老实说出自己毛病,忙也转口道:“董大哥知道发急,难道不知道人家也要发急的不成。”
刘松山又将双手向着聂董二人一摇道:“好了好了,你们二位不必再讲了。”
刘松山说到这里,又见探子来报,说是后面大军,即时可到;顾统领专人前来请示,停刻大家一到,是否仍回原防。刘松山道:“队伍可回原防,所有将领,统统都来此地,有话商酌。”
探子奉命去后,没有半刻,四位统领,和十几位营官统统到来,刘松山忙问大众,各人的队伍,是否已回原防。大众答称,因据探子传命,已将队伍,先回原防,大家特来听令。
刘松山即指指聂功廷对着大众说道:“他在反对本军门立即进攻金积堡的政策,你们诸位之意,究竟怎样?”大众一齐答称道:“我等识见,本来不及军门,况且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门怎样发令,我等怎样去办就是。”刘松山皱了一皱眉头道:“这是本军门在和你们诸位商量,大家不妨各抒己见。”
大家便恭维刘松山道:“军门既是主张立即进攻金积堡去,我等也以军门之意为然。”
刘松山一见众谋佥同,于是即刻吩咐大众回营候令。自己也回坐营,正在发令之际,聂功廷忽又单独进见道:“军门既是一定要攻金积堡,务请先去禀知爵帅,赶派援兵为要。”
刘松山听了很觉诧异道:“聂营官素来胆壮,何故此次尚未出兵,只在顾虑一切。”
聂功廷道:“金积堡的地方,老贼久有布置,军门自然知道,我们的队伍,又是害病的居多,军门更是知道;所以要请军门预备援兵,以固后路。”
刘松山不便再驳,只得飞禀左宗棠那里,但是没有指名那支队伍。聂功廷见了,方去预备队伍。
第二天的黎明,刘松山发令各营尽出七成队伍,统统随他出发,并令董福祥为前部先锋,聂功廷为左翼,王占魁统领为右翼,其余队伍,悉作中军,由他自己指挥,发令之后,即时浩浩荡荡的杀奔金积堡而来。
那知董福祥甫抵那个妈妈庙附近,忽据探子来报,说是驻扎妈妈庙的回兵,一闻我们大军到来,已向左右名叫仆石岩的地方退去,特来报知先锋大人。
董福祥忙问道:“我知道我们去到金积堡,只有向妈妈庙那路最近,不过是条小路,你们既作探子,难道真的探不出第二条路来的么?”
那个探子答称道:“此地到金积堡,只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大路,一条就是妈妈庙。先锋大人,若是打听出来,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小的愿受军法。”
董福祥听说,挥手命退,仍率他的人马,直向妈妈庙进发,及到妈妈庙地方,天已傍晚,便暗思道:此次我与老聂,仿佛有些赌气,他既口口声声在说这个老贼,本来老谋深算,忽然不战自退,内中必有蹊跷,我虽凭我一身本领,向不惧人,今天可得仔细一点。
董福祥想到此处,又将几个向导唤至问道:“仆石岩离开此地,究有若干路程。”
内中一个七十多岁的向导,首先禀答道:“四十五里。”
董福祥又问道:“此地本有敌兵驻扎,何故忽向朴石岩退去,你们可知究是甚么主意。”
老年向导又接口说道:“马化-这人,对于此地的地理,闭了眼睛也会画出,内中定有道理,怕是诱敌的一方面居多。”
董福祥乱摆其头的说道:“我偏不去追他,瞧他怎样诱法。”
又有一个向导接口禀道:“依小人之见,今天晚上,还是驻扎此地为妥。”
董福祥道:“什么原故?”
这个向导又说道:“再往前进,路途更狭,万一有事,我们的后队,不能骤至。”
董福祥听说,很快的答道:“我却偏要前进。我既做了先锋,对敌作战,本是我的责任,若仗后援,我也不做这个先锋了。你们退去,我有主意。”
向导退出,董福祥即令漏夜前进,他的队伍,怎敢不遵,等得走上一程,时已三鼓,军中执事官忽向董福祥禀说道:“此刻时已不早,请示大人,究到何处安歇。因为我们队伍,还有一半病兵。”
董福祥厉声答道:“出来打仗,走他一夜,本是常事,我要走到天明,无论那儿都可扎营。”
执事官听说,觉得深夜进兵,有些冒险,不肯就退。董福祥便狠狠的盯了执事官一眼道:“你怎么不走。”
执事官道:“沐恩相随大人多年,大人有了面子,就是沐恩有了面子。聂大人既已有话在先,我们似乎不好深夜进兵。”董福祥听了这个执事之言,突然大笑起来道:“深夜进兵,总比扎营时候,睡熟少些危险。我的队伍,倘若没病,我自然早命他们扎营睡觉的了,你快下去传知他们,只管前进。”执事官退下,忙去告知兵士,兵士听了,倒也没甚说话,仍旧望前进发,一直到了天亮,离开妈妈庙已经有五十多里的了。董福祥一见天已大亮,方始传令下营。
下营之后,执事官又来请示道:“此刻我们队伍,已在烧饭,饭后要睡。请问大人,停刻何时拔营,好去预备。”董福祥道:“此地再往前进四五十里,便是金积堡了。今夜三更时分拔营,明天大早,就好进攻。”
执事官退下,又去告知兵士。这天晚上,上自官长,下至兵士,除了董福祥一个人没有睡觉外,其余无不全入睡乡。岂知忽在二更时分,大家方在好睡之际,突闻轰隆隆一个信炮之声,顿时四面的都有回兵杀至。
董福祥骤遇变故,并不十分惊慌,单只大骂了一声道:“这班回兵,只管来用埋伏,我姓董的却不惧怕。”
董福祥一边骂着,一边传令出敌。忙又一个人,飞身上马,执了两柄马刀,首先冲出营去。那时四面的回兵,简直像个蚂蚁搬家一般,一时不能确知人数,一见官兵营内,飞奔的杀出一个天神出来,料定就是董福祥了,又是一声发喊,围住董福祥便战。董福祥毫无惧色,接着厮杀,那时他那一班哨官,也已率队出应。说也奇怪,倒说上万的回兵,竟会没法奈何董福祥一个人,以及几百兵士。
原来马化-父子两个,自从纳了马八条之计,各处遍布蒺藜,即替刘松山前去饯行,刘松山初未疑心,后被聂功廷提醒,方始疑心起来,于是连夜拔营,香娃娃和马小-连夜追赶,都被刘松山打败,一同丧命。
马化-得此警报,一而马上退回金积堡中,一面用了诱敌之计,要将刘松山等等,引入布有蒺藜之处,命他马蹄受伤,不能作战,那时便好一一就擒。所以驻扎妈妈庙的回兵,一闻董福祥杀至,即遵原有之计,连连退入仆石岩去,表面上装出胆怯之状,退避一边,其实就是要引董福祥追赶。不料董福祥忽然小心起来,并不追赶,这是马化-防不到的。
及至董福祥越过妈妈庙的时候,马化-又用第二条计,一面以大队回兵,围住董福祥厮杀,一面沿途都有大队回兵,出截刘松山的全部,所以董福祥被围的时候,正是刘松山在那仆石岩阵亡的时候。
这末刘松山怎么竟至阵亡的呢?让我细细叙来。
刘松山的年纪,本已七十开外,平时作战,确未因为年老,稍有疏忽,只要瞧他对付马化隆献粮的那种手段,就晓得他很细心。岂知此次之事,竟会负气起来,非但不听聂功廷的谏劝,还要自己出战,他的单命董福祥去做先锋,聂功廷反做左翼,这个计策就错。及至一到妈妈庙地方,先锋既往前去,左右两翼,又不在他身边,一见那个驻扎妈妈庙的回将,又从仆石岩那边,回来引他深入,他就不暇思索,跟踪追去。不防仆石岩那儿,本有很多很多的蒺藜布满遍地,刘松山的那匹坐马,首先前蹄受伤,马一受伤,刘松山一个筋斗,早已倒栽葱的撞落马下,兵士不及抢救,可怜如此一位名将,略一不防,竟至为国捐躯,阵亡毕命的了。
当时回将正想去取刘松山的首级,幸被刘松山的那个负纛兵弁,拚了命的抢尸在手,逃回后方。那时王顾两位统领,刚刚杀到,一见他们主将,已经阵亡,一阵悲痛,只好保护着刘松山的尸身,赶紧退回,后面的队伍,自然中止前进。还怕董福祥业已孤军深入,不知后面消息,忙又一面派了飞探前去通知,一面报知左翼聂功廷那里,请他飞速进援董福祥,以便保护着一同退兵。
那时聂功廷的队伍,虽是担任左翼,可是聂功廷的心理,认为前去进攻金积堡的事小,接应董福祥个人的事情更小,只有保护刘松山主将的事情为大,并且料刘松山身经百战,必不至于单身去追仆石岩的那些回将的,所以只把左翼队伍,一迳掩护中军,直向妈妈庙小路前进。谁知刘松山偏偏改了平日的稳当行径,竟向仆石岩地方追去,及至聂功廷得到刘松山阵亡的噩耗,方才拚了命的,率队前去接应董福祥的队伍。顾统领这边所派的飞探,尚未报到,聂功廷已将董福祥的队伍,安安全全的救了回来。
聂董二人入营之后,瞧见刘松山的棺木停在那儿,一恸之下,竟至半个时辰,不曾苏醒。后来好容易救醒转来,董福祥百话不说,噗的一声,跪到聂功廷的面前,一面伸直脖子,一面痛哭流涕的说道:“聂大哥,我求你快快的一刀把我砍了脑袋,以正我去怂恿我们主将立即进攻金积堡之罪。”
聂功廷不待董福祥说完,赶忙一把将他拖了起来,满面垂泪的说道:“你的主张,立即进攻那个老贼,也是一片好心,我从前的谏阻你们,这是各人的计划不同,此刻主将既已不幸阵亡,我等就是全力御敌,犹怕寡不敌众,你……你你,怎么还要说出这种的伤心话来呢。”
董福祥本在过意不去,故有此言,此时一听聂功廷反无一句责他冒险之语,不禁更像老牛叹气般的,狂号起来,于是大家劝慰的劝慰,譬解的譬解,闹了半天之久,方始大家议出几桩事来:第一件是,速将刘松山阵亡之事,飞报左宗棠那儿;并且指名迅派刘锦棠前来接统湘军,以继刘松山未竟之志。第二件是,推举王占魁统领,暂时代理刘松山的遗职,以维军心。第三件是,刘锦棠未到之先,传令各军,紧守营门,不可出战。董福祥到了此时,却也不敢自作主张,急于报仇再行出战的了。这样一来,此地既没甚么事情可纪,姑且将它搁下,再来接说左宗棠那边。
左宗棠自派刘松山进攻金积堡去后,朝野已有不满之议,哪知那个陕西回酋白禹崔,率党万余,又将大小南川一带占据。署理西宁知府马桂源,上了请逐陕回的公事,左宗棠却知马桂源也非好人,于是,更加心里不乐。正在对于白禹崔剿抚未定之际,苏元春忽来献策道:“现在好久不得寿卿的信息,不知那边究竟得手与否。这个白禹崔的回酋,虽然占了大小南川,势甚猖獗,其实比较那个马化-,还是小巫见了大巫。依标下所见,对于白禹崔本人用剿,所有的其余回众,一概用抚。至于那个马守桂源,久蓄异谋,爵帅须得好好防他。”
左宗棠一直让苏元春讲毕,方才连点其首的答道:“尊见与我同心,准照这样办法。”左宗棠说着,忽又踌躇起来道:“这末究派谁去呢?”
苏元春接口道:“标下保举一人,可当此任。”
左宗棠忙问是谁。苏元春道:“何提督继善,胆大心细,定不误事。”
左宗棠听说,连称是是,立即下了一个公事给何继善,命他率兵进驻碾伯地方。对于白禹崔,准定剿抚兼施;对于马桂源暗中察看有无叛迹,也准何继善便宜行事。何继善奉令出发。
苏元春又去问左宗棠道:“爵帅从前曾和标下说过,不是命那个刺客黄自信,前去探听白彦虎的秘密的么,这几天可得甚么禀报。”
左宗棠道:“这个黄自信,不久还有禀帖到来,说是白逆怕惧俄国干涉,决计罢了占据伊犁的念头。”
苏元春不甚相信道:“恐怕此信不确吧。”
左宗棠道:“此信为何不确?”
苏元春正待答话,忽见一个戈什哈匆匆的奔入,似有紧要公事禀告。正是:
进关将士原无数
克敌人材却不多
不知那个戈什哈禀告何事,且阅下文。
第七七回 少将军血战西宁 老统领魂归北塞
苏元春正待答话,忽见一个戈什哈进去禀告左宗棠道:“刘锦棠刘统领,已在外边,说有要公禀见。”
苏元春大喜的接嘴①道:“毅斋进省来了么。快快请入,我们正有事情和他商量。”
左宗棠也对那个戈什哈说道:“我正要找他,快请快请。”左宗棠一边说着,一边迎到门口,等得戈什哈导入刘锦棠,左宗棠很高兴的唤着刘锦棠的名字道:“毅斋,你是今天到的么?此次真辛苦了。”
刘锦棠慌忙先向左宗棠行礼之后,又与苏元春招呼一下,方始寒笑的答着左宗棠道:“这算甚么,爵帅怎么竟和锦棠客套起来。”
左宗棠听说,将手忙向刘锦棠一扬道:“你的剿匪手段真好,并非我在和你客套,快快坐下再谈。”
刘锦棠对于苏元春本是后辈,便在下面坐下;左苏二人,也同坐下。刘锦棠先将剿平花门祸首之事,详述一遍之后,方问左苏二人道:“爵帅和苏老伯这边,这几天接到家叔的信息没有?”
左宗棠先答道:“我们正为久不接着你们令叔之信,很在此地惦记。”
苏元春也接口道:“刘统领,你们令叔,本是一位才兼文武的人物,这回久没信来,或是道途梗塞的原故,我们不过记挂他,这还罢了。只是这几天外边很有谣言,说是乌鲁木齐的那里,似有乱事。”
刘锦荣将眉一蹙道:“小侄怎么没有听见。”
左宗棠道:“此地谣言本多,我说事有缓急,白禹崔已把大小南川占据,我虽派了何继善去了,其实还不放心。”左宗棠说到此地,又朝刘锦棠笑上一笑道:“我的意思,还想请你再走一趟。”
刘锦荣忙答道:“爵帅只要相信锦棠,①不致偾事,锦棠敢不奉令。”
苏元春在旁岔嘴道:“刘统领肯去,还有何说,我的鄙见是、最好等得平了白匪之后,刘统领还得去到金积堡一趟呢。”
刘锦棠连连点头道:“老伯的说话不错,小侄本也不放心家叔那儿。”
左宗棠听了大喜道:“这末我就叫人去办公事。”刘锦棠道:“锦棠的队伍,本来扎在域外,只要爵帅的公事一下,锦棠马上动身。”
左宗棠一面便命文案上去办委札,一面又将他想剿抚兼施的主意,告知刘锦棠听了。刘锦棠刚刚听完,札子已经办到,当下就向左宗棠谢了委,又向苏元春请教一些军情,立即告辞而退。左宗棠同了苏元春送走刘锦棠后,又和苏元春闲谈一会,方命苏元春退去。
没有几天,有天晚上,左宗棠睡得好好的,突然哭醒转来。孝勋、孝同所见声气,赶忙一同奔至忙问道:“爹爹怎么?”
左宗棠瞧见二子到来,便坐起来紧皱双眉的答道:“为父梦见寿卿浴血而至,似要和我讲话的样子,我已一惊而醒。”左宗棠说着,忽把双眼向那房内四处一望,似现害怕之色的接着说道:“此梦奇突,寿卿恐怕不祥吧。”
孝勋、孝同二人一齐答道:“这是爹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寿卿军门这人,很有马伏波之风,况且又有聂功廷、董福祥两个在他那儿,决不至于有甚变故。”
左宗棠摇着头道:“为父本也这般想法,但是此梦十分不好。”
谁知左宗棠的一个好字,尚未出口,忽见一个办理机密公文的文案,手上拿了一件公文,慌慌张张的走入道:“回爵帅的话,寿卿军门,业已阵亡。这件公事,就是那边专人送到的。”左宗棠忙问:“你在怎说。”
那个文案又重了一句道:“寿卿军门,已经陈亡。”
左宗棠双手把他大退一拍,同时发出悲音,对着二子说道:“寿卿真有灵呀。”左宗棠一面说着,一面连忙下床,展开公事一看,看未数行,眼泪已是簌落落的流下。
孝勋、孝同两个,只好劝慰道:“爹爹且莫伤感,现在只有连发大兵,去替寿卿军门报仇。”
左宗棠先把公事交还那个文案,命他退出,然后又拭着泪的对他二子说道:“寿卿此次出征,忽又说出一个死字,为父从前因见他去剿办那个白彦虎的时候,也曾说过一个死字,并没甚么坏处,所以也就大意一点。此次又令他去出征,不料竟出这个乱子,这真是为父对他不起的了。”
孝勋、孝同两个,先将老父服伺上床,方始又劝着道:“寿卿军门的遭此不幸,爹爹自然有些悲伤。若说对不起,这也未免太过。因为常言说得好,将军难免阵上亡,此是一定之理。爹爹倘因寿卿军门之事,万一急出甚么病来,那更不妥。”左宗棠微微地把头点了几点道:“你们所陈,却也有理,此刻且去睡觉,明天再讲。”二子退出,左宗棠这一晚上何曾合眼。
第二天大早,刚刚起身,又见那长子孝威专人报到,说是周夫人因病去世了。左宗棠一听此信,连连顿脚,泪如雨下。
孝勋夫妇、孝同夫妇,也已得信,一同抢天呼地的奔到左宗棠身边,围着说道:“母亲,婆婆出此大事,儿子、媳妇等人,只有立即奔丧回家。”
左宗棠仍是掩面痛哭了一会,方始乱扬其手的说道:“快快收拾行李,马上动身。现在不必多带盘缠,我叫沿途局所,按程付给你们。”
大家听说,草草收拾一下,叩别起程,左宗棠一等儿、媳走后,赶忙亲笔函致沿途局所,从简的按程发给路费。跟手又写家信,谕知孝威办理丧事等等的礼节。甘省同寅,得信较早,都赴督辕慰唁,左宗棠只好设灵开吊,忙了几时。
一天忽接刘锦棠的捷报,说是他到碾伯地方之后,何继善军门,已与白禹崔开过几仗。只因白部的回兵太多,沿途回民,更有暗中帮助情事,幸他设了一个诱敌之计,方将白部手下的一个大将擒住,白逆既失臂膀,以后方始连战皆捷。
又说西宁知府马桂源,因见左宗棠不纳他那逐去陕回之策,索性暗中联合陕回一同抗拒官兵。他已派了亲信将领去到西宁,拟缴马桂源之械,马桂源的叛迹既彰,虽是亲自出战,不敌而退。预料两处战事,一月之内,可以得手云云。左宗棠得此捷报,稍觉放心一点。
又过两月,始见刘锦棠平乱回省,接见之下,正拟详询经过事实,忽见刘锦棠满身素服的哭拜于地,一口气的对他说道:“锦棠一得先叔阵亡之信,几至晕绝过去。那时白禹崔,正率大队拼命来攻官兵,锦棠一想,此逆若不马上剿平,必至酿成他去与那马化-联络一气,那更不了。锦棠只有暂时丢开奔丧的念头,自从八月起,直至十月止,六十多天之内,血战了五十余次,仰仗爵帅虎威,首将白禹崔击毙,然后同了何军门直薄西宁城下,马桂源自知无力再抗,服毒而殁,西宁一带的难民数十万,方才重见天日。”
左宗棠起先一面拉起刘锦棠,令他坐定,一面让他一直说毕,方去执着刘锦棠的双手慰藉道:“毅斋,此次之事,你能移孝作忠,所以我们寿卿的那个英魂,能够助你歼平巨酋。现在我就一边奏保你的这次大功,并请朝廷派你接统老湘军,好去替你令叔报仇;一边饬知那里四个统领,统统归你节制,你看怎样?”
刘锦棠仍旧垂泪的答道:“爵帅不用保我这次劳绩,只要能够让我前去接统先叔的队伍,去和那个老贼一拼,我已感激不尽的了。”
刘锦棠尚未说完,苏元春、曹克勋、陈亮功、李训铭、李成柱等人,都已闻信赶至,大家向着刘锦棠贺功的贺功,慰唁的慰唁,众口嘈杂,竟使刘锦棠没有工夫答话,闹了好久,左宗棠才将方才那个主意,告明大众,大众自然一力赞成。
左宗棠即命左右就在大堂之上,设了刘松山的灵位,以便回省的队伍都来吊奠。当下前来吊奠的人物,除了兰州就近几个文武官员之外,其余都是刘松山的旧部,吊奠时候,十分哀悲,左宗棠瞧见刘松山如此深得军心,自然愈加感叹。刘锦棠也因那些兵士,遥跪拜奠,都极诚挚,更觉伤心起来。
谁知就在那个时候,左宗棠忽见一个勇丁,突然越出队伍之前,手舞足蹈,如醉如痴的,一直向他面前奔来,方在大骇。左右当那勇丁,又是一个刺客,陡的各把手枪,对那勇丁瞄准要放。左宗棠此时又已看得清楚,赶忙摇手阻止道:“此人手上,似没甚么凶器,不必开枪,只把他快快拿下,由本部堂审问就是。”
左右听说,立即奔了上去,把那勇丁设法拿住,先搜身上,并没凶器,方始抓到左宗棠面前,喝令跪下。那个勇丁,毫没害怕之状,单是定着两颗眼珠,厉声的对着左宗棠说道:“老统领刘松山派我来说,要请爵帅给我满饷一月。”
左宗棠见那勇丁,语无轮次,始知是个疯子,便命左右将他拉开,不防一二十个人众,拉了半天,不但一丝拉那勇丁不动,而且觉得那个勇丁,满身寒气逼人,使人不能禁受,只好据实禀明左宗棠知道。
那时刘锦棠正在刘松山的灵位旁边,跪着还礼,忽见他的队伍里头,突然奔出一个疯子,虽已拿下,还怕左宗棠怪他平日治军不严,当下忙不迭的奔到那个勇丁面前,喝问他道:“你叫甚么名字,究是哪哨名额,为何胆敢前来惊动爵帅!”
那个勇丁,虽见刘锦棠这人,仍旧毫没惧惮之色,连连称呼刘锦棠做少统领道:“我叫王得贵,现充锦字第三营后哨副目,刚才忽见我们老统领,满身是血的走来对我说道:‘现在少统领接统老湘军了。说我一向办事忠心,给我满饷一月。又说金积堡那儿很冷,赶紧要求爵帅发给少统领二万套寒衣。’”
刘锦棠听完,虽觉此话有些古怪,还不相信,又怒喝道:“真是一个疯子,快传三营后哨哨官前来,把他抓去,重责八十军棍。”
左宗棠急阻止道:“此人所说,仿佛令叔真的来此受奠一般。我倒还要问他老统领还有甚么说话没有。”
那个跪在地上的王得贵,不等刘锦棠接腔忙又说道:“没有没有。我只见老统领一只脚穿了靴子,一只脚还是一只毛袜。”
左宗棠听说,吓得变色的对着刘锦棠和苏元春、陈亮功、曹克勋、李成柱、李训铭几个说道:“此人真个见了我们寿卿的了,我见王占魁给我的那个禀帖之上,的确说过寿卿阵亡的时候,失去了一只靴子。此人既没到过金积堡去,此事我又未曾向人提过,这样说来,寿卿的英魂,岂不是真在毅斋身边了么。”
苏元春等人,一听左宗棠这般讲法,青天白日,竟有活鬼出现,无不汗毛凛凛起来;刘锦棠虽不害怕,更是悲痛不置。
左宗棠正待相劝,已见那个三营后哨哨官,吓得神色大变的赶至,首先朝他陪了管教无方之罪,急又走近那个王得贵的身边,一面训斥几句,一面又将王得贵的脑门击了几下。
说也奇怪,到说那个迷迷糊糊的王得贵,居然被他一击,苏醒转来,睁眼一望,顿时现出十分遑急之态,朝着后哨哨官,连连地叩头如捣蒜的哀求道:“小的不知犯了何罪,要在爵帅面前处治。”
左宗棠听得王得贵这般在说,不觉笑了起来,吩咐后哨哨官道:“此人既能瞧见寿卿军门的英魂,他的忠实之处,必有可取的地方,不必难为了他。你只问他起先在吊奠老统领当口,他的心里,作何感想,不然,老统领怎么单去和他讲话的呢。”
后哨哨官照着宗棠的说话,问过那个王得贵,王得贵忙又磕上两个头,方才抖凛凛的答道:“小的起先一见老统领的灵位,心里陡然一阵酸楚。小的暗想老统领这个人,何等英勇,怎会丧在马化-那个老贼之手。这样一想,小的陡觉一阵陰风,就见我们老统领和我说话,以后之事,概不知道。”左宗棠听说,将手一挥,又对后哨哨官说道:“好好带他下去,赏他一点酒食。”后哨哨官命那王得贵谢过左宗棠,方始带了下去。
左宗棠目视二人下了大堂,便去拉着刘锦堂的手道:“令叔既能如此显灵,他在那边,必不瞑目,你快稍稍休息几天,就此出发。”
刘锦棠正待答话,忽见批折到来,左宗棠放开刘锦棠之手,忙去取出一看,只见两宫嘉奖刘松山殉国之忠,赐谥忠壮,不等看毕,交与左右,又对刘锦棠称贺道:“令叔得此谥法,可以瞑目的了。”刘锦棠谢过左宗棠以及大家,决计次日一早,祭旗起身。
第二天,左宗棠率领文武,亲自送出城外,方才回衙。没有数日,接到孝威禀帖,知道孝勋、孝同夫妇,业已安抵家中,周夫人的丧事,也已办得楚楚。左宗棠对于这些事情,还不在他心上,日日夜夜所最注重的事情,就望刘锦棠马到成功,荡平巨寇,既可报他老友殉国之仇,又可抒那两宫西顾之虑。
谁知有志者事竟成,不到两个月,已接刘锦棠的飞马报到,果然克复大仇,已把马化-生擒过来不算外,还把金积堡中马化-的亲戚二百余人,连同那个谋害刘松山的马八条一齐拿下,一个未曾逃生,并派聂功廷亲自押解进省。
左宗棠这一欢喜,还当了得,一等聂功廷到省,左宗棠问过仔细情形,聂功廷又将刘松山种种显圣之事,告知左宗棠听了,左宗棠忙又再设刘松山的灵位,将那马化-、马八条二人,祭过灵位,处以极刑,其余二百多人,统统分别正法。
左宗棠正在万分高兴之际,可巧接到他那仲兄左景乔来信,问那金积堡之事,马上立覆回信道:金积堡攻破之后,毅斋搜得当时谋害寿卿之逆贼马八条,极刑处死,沥血以祭寿卿之灵,三军为之涕泣。弟询回众,均称刘帅亡后,堡中夜静,时闻戈甲之声,如怒潮涌至,贼中每疑官兵夜来袭城,不敢解衣就枕。本月十六夜,平凉城外,忽闻大声呜呜,山鸣谷应,守城将士,疑为狼嗥,比缒城出视,了无所见。弟在敝暑,时亦徘徊帐中,觉其有异,然未疑及寿卿之灵,后得聂营官功廷面禀,是夜马化-果就擒矣。乃知前史所载,忠魂毅魄,灵爽昭彰,实不得谓为虚诬伪托也。
左宗棠发信之后,始将马化-一案出奏,不久奉到批折,刘锦棠升赏四品卿衔,其余将领,也是升赏有差。
左宗棠函知刘锦棠时候,命他兼统周受三,雷振邦二军,暂驻宁夏、固原、绥德一带,以待后令;不料又接陕抚公事,说是陕回白禹崔的羽党,①复在陕边起事,指名速派刘锦棠、苏元春二军会剿,左宗棠正待传令苏元春前往;同时又据肃州知州袁昭飞禀,说是白彦虎已占伊犁,乌鲁木齐一带,肃州危在旦夕云云。
左宗棠不待看毕,不禁吓得把那禀帖落在地上,好久好久,方始定神自语道:我也算得一个老于行军了,怎么竟会上那黄自信小贼之当。左宗棠想到此地,急传苏元春进见,先将袁昭禀帖交他看过。
苏元春一边在看,一边也变色道:“这件事情,标下确也疏忽,因为上两个月,民间确有一些谣言,一则不久即息,二则标下只在注意马化-之事,竟至忘了此事,三则那个黄……”苏元春说到黄字,恐怕一说出黄自信出来,左宗棠便有失察之嫌,于是不再往下说,单把禀帖,放在一边,忙问左宗棠道:“标下还听得白禹崔等贼的羽党,又在陕边作乱。”
左宗棠摇手道:“此是小事,停刻办个移文,就请陕抚自去办理,现在我们第一要紧的大事,须救肃州,肃州保住,我们准定出关。不过去攻伊犁,先须克复乌鲁木齐。”
苏元春接口称是道:“爵帅说得很是,标下此刻下去,先派几营人马,漏夜去保肃州,然后再与爵帅商酌出关之事。”左宗棠连连点首道:“就去就来。”
岂知苏元春还未回到营盘,已得肃州失守之信,只好不再调兵,急又回到左宗棠那儿。左宗棠一见苏元春马上回转,便先问道:“肃州之事,你已得信了么?”
苏元春一边点头,一边答道:“已经得信,现在只有请爵帅迅速发令,此次大举出关,自然以刘毅斋京卿为正,标下愿听他的驱策。”
左宗棠不待苏元春说毕,忙摇手道:“你须留在省城,我准率同毅斋出关。”
苏元春听说一愣道:“爵帅真的亲自劳驾不成。”
左宗棠连连点首,似乎还有要紧之话要讲。正是:
边陲多故原堪恨
异域乘机更可危
不知左宗棠要讲何话,且阅下文。
第七八回 意诔辞病子述荣哀 谈挽联老人惊忏语
左宗棠决计将苏元春留在省垣坐镇,以及筹划接济粮饷之事,当下便极郑重其事的说道:“现在伊犁、乌鲁木齐、肃州等处既失,我确有些处分,这还是说的公话;若说私话,我对于深信那个黄自信的小贼,以至未能先事预防,出了乱子,我的良心上更加讲不过去,我的决计亲自出关,便是为此。你可代我坐镇此地,军粮军饷,你须负责替我办理。”
苏元春也极诚恳的答道:“爵帅吩咐,标下不敢不遵办。”
苏元春说了这句,还待再说,忽见戈什哈自作主张的导入一个武弁,对着左宗棠说道:“此人是刘锦棠刘总统那儿派来的,说有万分紧急公事面禀,沐恩故此将他导入。”左宗棠忙问那个武弁,有何紧急公事。
那个武弁屈着一膝禀明道:“回爵帅的话,沐恩奉敝上刘总统的面谕,命沐恩漏夜赶来禀知爵帅。敝上说:白逆彦虎,胆敢占据伊犁和乌鲁木齐,必致引起俄国并吞之心,已经万劫莫赦,又敢进占我们肃州,害得爵帅和敝上都有处分。敝上业已预备舒徐,只候爵帅公事,他愿先克肃州,然后大举出关,再行收复其余失地。”
左宗棠听完,一面连连点头,一面很高兴的答道:“你们贵上,真是本部堂的股肱,本部堂还没前去通知他,他已派你来此,你就出去候着,带了照会回去,你再通知你们贵上一声,本部堂还得亲征白逆呢。”
那个武弁是了一声,又请了一个安,方才退出。左宗棠立命办了照会,交与那个武弁带走,又切切实实的吩咐了苏元春一番,择日祭旗,预备前往会同刘锦棠之后,再向肃州进攻。
刚要动身之际,不料他的长子孝威,忽由家乡到来,一见了他,伤心得不能讲话,左宗棠的父子天性本厚,此时瞧见孝威哭得已成泪人,更加想老妻过世,不能见着一面,也就老泪涔涔的,一边叹声叹气,一边前去握着孝威的左臂,想要说话。
那知孝威一被左宗棠捏着他那左臂,痛得忙不迭的缩了开去,左宗棠见了,不禁很诧异的问道:“我儿臂上怎么?”孝威只是摇头不答。
左宗棠爱子心切,急去勒起孝威的左袖一看,更觉大骇道:“我儿曾经割过股的不成?”左宗棠说了这句,又连连跺足道:“唉唉唉,这是愚孝。我儿曾读诗书,为何做出此事。”孝威至此,不便再瞒,只好老实认帐道:“儿子明知这是愚孝,甚非读书人应为的,但是当时儿子因见母亲没有药医,只好冒冒失失的这样一办。”
左宗棠听说,又去轻轻的抚着孝威的伤处道:“赶快医治,赶快医治。这个伤处,直到现在尚未收口,还得了么!”
孝威不答这话,只把周夫人害病之事,以及临殁之言,统统禀明老父。左宗棠不忍再听,忙不迭乱摇其手的说道:“我儿此刻莫谈此事,为父听得心里已如刀割的了。现在又要出发,我儿还是同到前方去呢,还是就在省垣等我。”
孝威忙问此去何时可回。
左宗棠皱眉的答道:“为父此去,委实不能预定日子,我儿还是同到前方去吧。”
孝威听说道:“儿子送到肃州,打算回去。”
左宗棠想上一会道:“这样也好。”说着因为军事紧急,不能久留,即带孝威同走。
及至会见刘锦棠的时候,左宗棠先命孝威见过刘锦棠,然后问明一切,刘锦棠急答左宗棠的说话道:“敝总统之意,打算立即进攻肃州,威哥身体单薄,不能同往,还是回省为妥。”孝威接口道:“毅哥,兄弟本与家父约定,送到此地,即行回湘。”
刘锦棠听说,很诧异的望了孝威一眼道:“这是甚么道理,威哥既是远道来此,如何可以马上回去。”
左宗棠因见孝威,每日只是咳嗽,似乎得了弱症,又因曾接孝宽来禀,提过孝威大有殉母之志,想起两桩事来,也以刘锦棠的主张为然,当时就接了刘锦棠的话头,对着孝威说道:“你们毅斋世兄的说话不错,我儿还是回省候着为父回去。”
孝威骤然垂泪的答道:“儿子既是暂时不能在此定省,还是回去为是。因为母亲的葬事,虽有三个兄弟料理,儿子总觉眼见好些。”
孝威说到这里,忽又想起一事,忙对左宗棠说道:“爹爹,涤生伯父,灵柩回湘的时候,儿子曾去吊奠,并遵爹爹训谕,做了诔词一篇,此稿还在身边,说着,一边摸出稿子呈与老父过目。
左宗棠虽然接到手中在看,本已没有心思,还要想到孝威和他一路同走多日,竟会将这稿子之事,一点记不起来,直到此时,方才想着,这种心神恍惚的现象,更加证明,病入膏肓,岂不可怕。左宗棠想到此事,竟会手拿搞子,一字不能入目,当下出神一下,勉强看毕,可怜还去竭力奖夸孝威文字做得很好,以慰这位病子之心。
孝威此时真被他的老父料到,对于人生一切之事,除去一位老父,一位亡母之外,万事真的有些恍恍惚惚,当时瞧见老父夸他文字,方始偶尔鼓起稍许兴致,一边接回稿子,一边忽问他的老父道:“爹爹此刻和毅哥,有无紧要公事商量,儿子想将涤生伯父将要过世几年的事情,禀知爹爹。”
刘锦棠不等左宗棠答话,忙不迭的接口道:“没有甚么公事,没有甚么公事。这个军情,非得到了肃州相近,方能见机行事呢。”
左宗棠因为曾国藩数年所做之事,虽有官报可凭,私人函件可查,但是均不十分详尽。听见他的爱子,要把这位亡友之事,说给他听,不觉很高兴的,对着孝威说道:“你讲,你讲,为父本要听听这些事情。”
孝威听见他的老父如此说话,心下一乐,便详详细细的禀知道:“涤生伯父的大学士,还是周治四年补授的。那年十月里,涤生伯父,因为积劳成疾,奏请开去协办大学士及两江总督之缺,并请别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等情,旋蒙温谕慰留,赏假一月。十一月里,又有上谕,命少荃伯父接办钦差大臣事务,仍命涤生伯父速到两江之任。”
孝威说到这里,已经微微地气喘起来。左宗棠见了,忙说道:“我儿倘怕吃力,慢慢再谈,为父此地,还有一两天耽搁。”孝威又咳上几声道:“儿子只要一说话,就要气喘,这个毛病,已经长久的了,没甚碍事,爹爹放心请听。”
左宗棠听说,即把他那五官蹙在一起,又摇头,怪着他那次子孝宽道:“这就是宽儿的不是了。这个毛病,也是大事,家信之中,何故不来禀明为父。”
孝威接口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二弟的,起先是母亲的主意,后来是儿子的主意。”
孝威生怕他的老父,还要怪他二弟,急又接着说下去道:“涤生伯父既到两江之任,他老人家所办的军务,爹爹大概已经知道,儿子就不再说了。只有曾娶一位如君,却被雪琴伯父逐走的。”
左宗棠微微点首道:“此事为父似乎听人说过,这些小事,不必提它。”
孝威又说道:“这末涤生伯父是同治七年的秋天,调补直督的;两江之缺,放了马新贻接任。涤生伯父到京之日,已是年底,第二年元旦那天,以及十六十七几天,都蒙两宫先后召见,垂询军务很详,二十那天,他就出都,行抵保定,①接篆任事。九年三月,涤生伯父的左目,忽然失明。四月间,天津民教相讧。”
左宗棠听到此地,不禁连连的点首道:“这件事情,你们涤生伯父,办理也还不错,不知怎么一来,很受民间的闲话。”孝威接说道:“这件事情,因有几个教民,很觉跋扈,民间又有洋人挖取小儿心肝制药之谣,好事的人们,便将教堂烧毁,于是酿成国际交涉。那时京中,已设总理衙门,派了恭王总理其事,恭王倒命涤生伯父持平办理。涤生伯父查明之后,确是错在百姓,始将天津府县,革职充发极边赎罪,又办几个肇事的百姓。”
左宗棠正待说话,刘锦棠忽岔嘴道:“这就是中国太觉自大的坏处,从前海禁未开,我国闭关自守,甚么天朝呀,甚么夷狄呀,闹得很被文明国家非笑。”刘锦棠说到此地,又单朝左宗棠说道:“文正一到两江之任,首先就派刑部主事陈兰彬,江苏同知容闳,伴送聪颖子弟出洋留学,这正是他的眼光远大之处,单看这桩事情,文正办理交涉的手段,我说只有爵帅和李少帅能够及他。”
左宗棠陡然掩耳道:“毅斋不必当面在此地恭维我,我是最倔强,最恶洋人的,还有甚么外交手段可言。”孝威不顾这些说话,仍旧接着说道:“那时江督马制军,突被张汶祥所刺,两宫便命少荃伯父,升补直督,涤生伯父,仍回两江。那年十月十一那天,正是涤生伯父六十岁的整生,皇太后还赐亲笔寿字,十二月初上出京,二十那天,到的金陵。”刘锦棠忽然对着孝威笑上一笑道:“威哥记得真是详细。”孝威只报以一笑,又接说道:“涤生伯父既回江督之任,首先便办马故督的案子,其时皇太后因见张汶祥胆敢行刺现任总督,太没法纪,特派郑敦为钦差大臣,专办马案。嗣见张汶祥确替义兄报仇,并无主使之人,仅将张汶祥凌迟处死,不曾累及旁人。次年十月,涤生伯父出省巡阅,亲至吴淞口,观看试演恬音、威靖、躁江、测海四只兵轮,是月十五回宁。第二年的正月,涤生伯父忽患肝气,右足麻木;疼势虽剧,二十六的那天,因为前任河督苏廷魁行过金陵,他还出城迎接。二月初二那天,涤生伯父在阅公事,双手大颤起来,要想说话,口噤不能出声,当日又愈。那个时候,-刚世兄,本来随侍左右,涤生伯父自知不起,遗嘱丧事宜尊大礼,不用僧道。初四那天的午刻,犹同-刚世兄周历督署①花园。傍晚回至内室,到了戍刻,端坐而薨,全城百姓,无不惊传火起,又见大星坠地。”孝威一直说至此处,忽问他的老父道:“爹爹,你老人家说说看,涤生伯父的古文,倒底可成名家。儿子一生为人,只有他的笔墨,非常钦佩。”
左宗棠不答这话,却是笑着去对刘锦棠说道:“你这孝威世弟,自从中举之后,独于古文用功。”
刘锦棠也寒笑的接口道:“我们威哥,本是家学渊源、自然是好的。”
左宗棠父笑着微微摇首道:“我这痴儿,他是连他老子的文学,都不佩服。一生一世,只是钦佩他那涤生伯父。”
孝威见他老父笑着在说,尚无怪他的意思,便朝刘锦棠笑上一笑道:“兄弟的笔路,不过稍与涤生伯父相近,便会不期而然的学他笔墨。”孝威说到这里,又笑问刘锦棠道:“毅哥,曾国华世叔,那年战死三河的时候,各处所送的挽联,不下三百副之多。涤生伯父说,内中要算唐鹤九的那副最佳。毅哥可还记得么?”
刘锦棠笑答道:“怎么不记得。”
左宗棠忽然自顾自的先念了出来道:“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成功,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泪,又殒台星。”
孝威一面笑着点头说道:“爹爹记性真好。”一面又去对刘锦棠说道:“涤生伯父当时还把成功二字,改为功成;洒泪二字,改为痛定。”
左宗棠因见他这爱子,一经谈到文字,便觉津神抖擞起来,也去助他的兴致道:“难道为父那个知人之明谋国之忠的一联,还不切贴不成?”
孝威和刘锦棠两个,一同接口道:“这副自然出色,真与唐鹤九那副挽联一般悲壮。”
左宗棠听了呵哥大笑道:“不知挽文正的,除我之外,谁的好些。”
孝威抢说道:“当时挽联,虽有一百二十七副之多,儿子却爱国璜世叔那副。因为以弟挽兄,说得十分沉痛。”刘锦棠忙问怎样做的。
孝威便朗声背诵道:“无忝所生,病如考,殁如妣,厥德有常,更如王父,孝友式家庭,千里奔临空自泣;以古为鉴,文似欧,诗似杜,鞠躬尽瘁,殆似武乡,功名在天壤,九原可作耐人思。”
左宗棠捻须点首道:“此联很有手足之情,文亦古雅,还有其余的呢。”
孝威想上一想,又念上一副道:“承国家二百年孝养,翊赞中兴,济艰难,资倚畀,搀枪迅扫,瀛海胥恬,伟绩炳千秋,锡爵尤宜降帝眷;救东南亿万姓疮痍,维持元气,崇节让,酿休知,卿月重来,大星忽殒,群生同一哭,感恩况是受公知。”孝威念毕道:“这是曾任此地巩秦阶道台,那位金国琛金观察送的。”
刘锦棠道:“这副很好,也和彭雪琴侍郎那副——为国家整顿乾坤,耗完心血,只手挽狂澜,经师人师,我待希文廾载;痛郯城睽违函丈,永诀颜温,鞠躬真尽瘁,将业相业,公是武乡一流——不相上下。”
孝威忽向刘锦棠一指,又笑着说道:“毅哥,你那副——五百年名世挺生,立德立功立言,钟成旆常铭不朽;数十载阖门衔戴,教忠教义教战,江淮河汉溪同深——还不切贴不成。”刘锦棠连连谦逊道:“我的辞藻不好,完全是个武人口吻,那里及得上何绍基那副——武乡澹定,汾阳朴忠,洎于公元辅,奇勋旆常特炳二千载;班马史裁,苏黄诗事,怆忆我词垣,凯谊风雨深设四十年——的好呢。”
孝威笑着道:“这副固是不错,毅哥的也不让他。还有涤生伯父的令坦聂仲芳观察,他的长联是,出师律以定中原,想百战芒销,金瓯再巩,九重枚卜,锡爵增荣,卅年来纬武经文,总归夕惕维寅,吐握公诚如一日;登泰山而小天下,念衡湘地接,忝荫桑扮,褒鄂门高,谬施萝茑,五岭外御轮亲迎,岂意早违半子,音容仿佛遽千秋。”
左宗棠插嘴道:“这些虽好,未免总有些阿谀之词。我平生最爱涤生在日,他那年挽贺映南的夫人一联,以及挽那胡信贤的太夫人一联,都能文情并胜。”
孝威忙问道:“爹爹,儿子怎么没有知道呢。”
左宗棠笑着道:“你那时正在用你的举业功夫,或者未曾留心。”
刘锦棠道:“爵帅还记得么?”
左宗棠点点头道:“记得,挽贺夫人的上联是,柳絮因风,阃内先芬堪继武。因贺夫人姓谢,下联是,麻衣如雪,阶前后嗣总能文。以武对文,还不工整典雅不成。挽胡太夫人是,元女太姬,祖德溯二千余载;周姜京室,帝梦同九十三龄。因为胡太夫人殁时,已经九十三岁了。”
孝威忽然听得胡太夫人寿至九十三岁,仍旧难免一死,为人在世,有何趣味,于是将他那个殉母之念,复又浓厚起来,当下突对左宗棠说道:“儿子倘若不幸,只要也有许多挽联,那就瞑目的了。”
左宗棠听了不觉大吃一惊道:“痴儿这是甚么说话。你的老父,这般年纪,还不预备死呢。”
孝威极自然的答道:“只是白头人送黑头人的很多呢。”左宗棠一听他这爱子越讲越现不祥之兆,不要弄得真成忏语,急把说话拉开,去对刘锦棠说道:“你们威弟媳妇很觉贤慧,舍下一切的家务,都是她经理,我那亡荆未曾下世之光,也亏她能带着三个小婶服伺婆婆。现在你们威弟,身子既不好,我说让他回去,有人服伺也好。”
刘锦棠听得左宗棠如此说,照所谓知子莫若父的老话讲来,自然不便反对,当下一连应了几个是后,又与孝威谈上一阵文学之事。后来也见孝威,说不到几句说话,总要讲出一个死字,听了使人很觉汗毛凛凛,只好借着去和左宗棠商量军事,打断他与孝威的话头。左宗棠也知刘锦棠之意,真的又和刘锦棠计划了一会进攻肃州之策,方去叮嘱孝威一番家事。第二天大早,他们父子两个,便实行了‘君往潇湘我往秦’之句起来。现在不讲左孝威一个人遄回湖南,单讲左宗棠同着刘锦棠二人,统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直向肃州进发。一天到了肃州附近那个名叫得胜集地方扎下行营,本地耆绅,都来犒赏军士的牛酒。左宗棠忽问那班耆绅道:“此地得胜集的名字,还是新的旧的?”原来那时常有官兵和土匪打仗之事。会巴结官府的绅矜,往往更换地名,以便好得将帅的欢心,左宗棠到甘已经多年,深知此弊,因此一见就问这句说话。当时那班耆绅,一齐答道:“这个地名,还是前朝时候,相传下来,爵帅今天驻节于此,真等得送走那班耆绅之后,可巧探子来报,说是占据肃州城池的匪类,就是白彦虎手下的元帅熊飞鹏,副元帅正是那个黄自信,左宗棠不待探子言毕,早把他的胡子气得翘了起来。正是:
遣归爱子心方定
闻得仇人眼更红
不知左宗棠一气之下,对于肃州地方,究用何法进攻,且阅下文。
第七九回 酬殊勋举人拜相 报噩耗爱子遄归
左宗棠一听占据肃州的逆贼,就是熊飞鹏和那个黄自信,而且黄自信还做了副元帅,这一气还当了得,当下立命那个探子退去,忙问刘锦棠道:“毅斋,那个黄逆,真正戏弄老夫不小,现在我们究竟怎样打算。”
刘锦棠并不踌躇的答话道:“敝统领①已据沿途探报,逆贼的内容,大概已经知道。”刘棠说了这句,便与左宗棠咬上几句耳朵,左宗棠一边在听,一边已经点首称是,及至听毕,相与一笑而散。
第二天的大早,左宗棠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要与刘锦棠前去商量,他便一个人踱到刘锦棠的中军帐中,左右卫士,瞧见左宗棠去到,正待进帐禀知他们总统,左宗棠忙摇手阻止道:“本部堂自会进去,尔等不必通报。”
左宗棠说着,顺脚跨进里面,只见刘锦棠似在看件公事,因为刘锦棠面朝里面,背脊朝外,没有见他进去,他就蹑手蹑足,轻轻地走至刘锦棠的背后,要想偷眼一看,究在看些什么紧要公事。
及见刘锦棠所看的不是公事,乃是刘锦棠上年攻那金积堡的时候,偶因地理关系,一时不能得手,左宗棠就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信给他,指示一番地理,后来刘锦棠果照信办理,一战成功的。
可是那封信,对于肃州却没甚么关系,不知刘锦棠何故重复在看,左宗棠的心里虽在这样想法,但把那封笔走龙蛇的字句,已经很快的映入他的眼帘;又因那封信的成绩昭然,心下不免有些高兴,便也带眼看了下去,只见上面写着是:前接雷周禀十五日之事,当即飞函奉致,并具牍行知老湘全军,以定军心。援赋纷至,周张引退,雷又被围,局势极坏。尊处未赴峡口之援,自是向东南打贼,能将吴忠堡一带已抚未叛者安抚,已抚仍叛通贼者剿之,亦是一策。春冰将泮,转瞬桃汛,下桥永宁洞,是否准备,至为悬系。愚见前敌各党,渐渐收回吴忠堡,而严扼下桥永宁洞,扎黄河边,以通运道。贼既巢坚粮足,难以遽灭,则逼扎亦属无益,不如先图自固为是。择吴忠堡地势高处扎营,严扼永宁洞,司其渲泻,则我能制贼,贼不能困我,又可藉通宁夏粮道,似于局势为宜。如实不能支,不能不作退军之计,则须通盘筹划,分先后,分去留,不可一并行动。灵州既克,不可抛弃。永宁洞是下游津要,必宜扼扎;宁夏为重镇,又官军粮道所经,必须力顾;此数处均应留兵。愚意全军宜过河以助金张,就宁夏平罗之粮,而通灵州下桥运道,灵州宜派马步七八营,下桥宜派拨一二营。其主退者,宜先审各路有粮地方,以为趋向,绥德镇、靖瓦窑一带,相去数千百里,途无可用之粮,恐难必达。查由灵州至环县,由环县抵庆阳一路,由金积堡打汉伯堡,出惠安堡,韦州、下马关,而至预望城,其二百六十里,由预望城西北,去半角城百三十里,去王家团庄一百里,皆有官兵驻扎,一径可通平凉府;或从预望城南下二百余里,亦可由瓦亭抵平凉,此亦一路。庆阳、平凉,皆有粮食可取,惟须裹半月之粮,可期必达。此为退军出险之策,两者请与杰轩兄分任之,一去一留,于局势方稳。总要将军中公私所存粮食,通筹合计,以定主见,免致临时周章。寿公忠榇仍暂停灵州为妥。
左宗棠刚刚瞧毕,就见刘锦棠忽然拍着桌子,一个人大赞那信道:“左帅对于此间地理,如此熟悉,真不愧为人家称他新亮也。”
左宗棠笑着拍了一拍刘锦棠的肩胛道:“承蒙谬赞,我却愧不敢当。”
刘锦棠听了不觉一愕,慌忙回头一望,见是左宗棠,方才笑说道:“爵帅何时来此,我怎么一点没闻声响呢。”
左宗棠便在桌子旁头坐下,也笑着答刘锦棠的说话道:“我进来时候,你正凝神壹志的观看此信。但不知你看此信,究为何事?”
刘锦棠又笑答道:“肃州一克,我们即须出嘉峪关去,我知爵帅对于关外的地理,也很熟悉,所以拿出此信再看一看,不知可有甚么老文章可抄。”
左宗棠复又呵呵大笑道:“毅斋真个细心,其实何必如此,尽管老实问我这个古董就是。”
刘锦棠即把那信收去道:“我的意思,行军之时,地理固属要紧,伊犁既与俄边接壤,必须先以防俄为上。”左宗棠不待刘锦棠说完,连连击掌的称赞道:“着着着、毅斋确有见地,真正是我帮手。”
左宗棠说了这句,一面捻着他那胡须,一面很得意的朗声说道:“我们此次准备大举出关,以致群情疑骇。他们所举的理由,必定说是新疆恢复非易,不如屯兵要隘,分置头目,以示羁系,何必竭东南钜饷,悬军深入。却不知道乌鲁木齐未复之先,并无要隘可扼,而且玉门关外,岂能以玉斧断之。即是乌鲁木齐、玛纳斯得克、伊犁在我掌中,回部全复,我们分置回目,捐新疆全境与之,也须度各回势能否自存,长为不侵不叛之臣,捍我西圉才是。否则回势分力弱,必仍折入俄边。如此一来,岂非我们断送腴疆,自守瘠土,久戍防秋,岁无宁日;挽输络绎,劳费无所终极,不必二三年,形见势绌,西北之患更亟,得与不得相等。科布多、乌里苏雅台、库轮、张家口等等地方,何能安枕?然则撤西防以裕东饷,不能实无底之橐,且先坏我万里长城,真正不划算了。”
刘锦棠一直听到此地,接口说道:“爵帅料得极对,自然趁此关陇既平,兵威正盛之际,大举出关,办它一个一劳永逸,岂不甚好。”
左宗棠点点头道:“我们两个,意见既同,放手做去,一定不致劳而无功。不过你的计策,怎么还不见效?”刘锦棠很镇定说道:“爵帅不必性急,三天之内,一定可见颜色。”
左宗棠正待答言,忽见刘锦棠的一个文案,匆匆报入道:“恭喜爵帅和总统二位,刚据探子来报,那个白彦虎,因闻我们这边制造出的谣言,说是黄自信已经暗中投顺我们,不久即有倒戈之举,信以为真,立即派了一个名叫庞拉多的亲信将官,率领一支人马,来到肃州,假以犒军为名,即将伪副元帅黄自信拿下,就在军前正法。那个伪元帅熊飞鹏,生怕白彦虎见疑,于他不利,此刻已与那个庞拉多正在自相火拼。我们的先锋张朗斋,业已杀入肃州城中去了。”左刘二人一闻这个喜信,高兴得心花怒放。
刘锦棠也向左宗棠道:“恭喜爵帅,那个白逆果然中计,我方才还说不必三日,那知此刻即有喜信。他们既在火拼,张朗斋杀入城中,一定得手,爵帅快快回营传令,我们一同杀入肃州要紧。”
左宗棠听说,连话也不及回答,马上回营传令,大军即向肃州进发。还未走到半路之上,又据飞探报知,说是张朗斋已将肃州克复,那个伪元帅熊飞鹏,以及伪将庞拉多,统统生擒过来等语。
左刘二人得报,自然更加大喜,一面重赏探子,一面直进肃州,及至城下,张朗斋早已亲自出迎,相见之下,略略一叙战事经过,一同联辔入城。
左宗棠对于黄自信那人,本在大恨特恨,当下把他凌迟,熊飞鹏斩首号令。犒赏兵士之后,即用六百里的牌单,飞奏进京。
那时慈禧太后,正在忧得西北军事,不能如意,日夜不能安枕;恭王再三劝慰,不能解去一点忧心,及见左宗棠克复肃州的奏折,方始额手相庆,急将恭王和一班军机大臣召入商量道:“左宗棠倒底是个老手。汉人之中,确是一位忠于君上的臣子。此次既有如此大功,怎么优奖优奖他呢。”
当时恭王首先奏答道:“左某已锡伯爵,要未晋锡侯爵。”慈禧太后摇头道:“这个不好。俺晓得他从前不肯做官,无非想中进士,想中进士,无非想望拜相;本朝会典,虽然载有不是进士出身,不能拜相,①俺想破个例子,授他一个东阁大学士,你们以为怎样?”
恭王和一班军机大臣一齐奏对道:“这是老佛爷的天恩。若以乙科拜相,重视勋臣,也是本朝的佳话。”
慈禧太后听说,又很高兴的说道:“汉朝时候,把那三十六位功臣,图容麟阁,原是创举,也非老例。现在俺的用个举人拜相,也好使那汉人知道,俺们为人,只重功勋,并不薄待汉人。”恭王又奏答道:“天恩如此高厚,左某一定感激。现在伊犁地方,虽为白逆彦虎占据,俄人正在觊觎。奴才说,那个地方,若被俄人所得,各国恐要效尤,自然趁早收复为是。这个责任,不能不责成左某;老佛爷既是这般相待,左爷一定拚命的,也要报答朝廷的了。”
慈禧太后听说,连连点首,即命恭王下去照办,并令左宗棠兼着新疆军务督办。
左宗棠接到两道上谕,起先不免一惊,过了一会,方始召集幕友大笑道:“上谕命我入拜,乃是本朝二百余年所仅见的主恩。不过老夫得此奇遇,不免有些愧惭吧。”
众幕友先向左宗棠道喜之后,方才一齐答道:“爵相有此旷世之功,始能有此旷世之典。我们说来,这个主恩,更比那个麟阁图容,还要隆重几分呢。”
左宗棠听得大众如此说法,只是捻须大笑,这天大家快乐了一天。
第三天,左宗棠又接到刘锦棠升了三品卿衔的喜信,当下也去与刘锦棠道喜,刘锦棠也谢了左宗棠的保奏之功。
当天晚上,左宗棠又接到曾国荃向他贺喜之信,拆开一看,见是照例称着晚生,且有昭代伟人的颂语。原来大清仪注,凡是尚书督抚,对于大学士应称晚生的。当时左宗棠一见曾国荃和他闹这仪注,忽然想起那时正有一个俄人,住在他的军中,生怕京中的一班多嘴御史,又要乱说闲话,赶忙亲笔覆函道:
徂西以来,所处殆非人境,相知者每忧其不逮,而幸灾者颇不免伺揣之词,内交既寡同心,疆圻共存意见,不肖以病躯苦力,"w撑其间,尚有今日,已为意外之幸。朝命又以督办新疆军务责之,自维受恩忝窃至此,即亦不敢规避。秋九应舆疾西征,不容稍缓,命不犹人,例遭磨折,兄其谓我何也。昭代伟人,如何敢当,请即移赠我兄可乎。顷有俄人游历至此,论者颇谓意在觇国,属张吾军示之。弟意陇祸十余年,无可掩覆,老丑装作少艾,徒取姗笑,不可示瑕,亦难见好,遂召居行署,坦怀示之。欲绘地形,则令人作向导,欲观军容,则令人布拙式,欲谈制作,则令人局审视,而请益焉。暇则与之畅谈时势,彼人似尚为然,或不致被其识破耳。来示循例称晚,正有故事可援,文正得协揆时,弟与书言,依例应晚,惟念我生只后公一年,似未为晚,请仍从弟呼为是。文正覆函云:曾记有戏文一出,恕汝无罪。兄亦循例,盖亦循此乎。一笑。
左宗棠发信之后,又将刘锦棠和一班幕僚请至,掀髯大笑一阵,始将曾国荃之信,交给大众看过道:“我对文正不肯称晚,如何可让沅浦向我称晚。我当时确在恨我不是进士出身,不能入阁,即便做到尚书,也得常常向人称着晚生。不防朝廷对我竟赏特恩,使我对于沅浦之称,不好直受。谁谓冥冥之中,没有循环之理的呢!”
刘锦棠笑答道:“爵相的这个特恩,真是旷古所无。那时文正既恕爵相无罪,今天爵相也恕曾九帅无罪,又是大拜中的一段佳话了。不过锦棠虽升三品卿衔,对于爵相的一品中堂,应有两个晚生要称。①
左宗棠忽又不答这句,忽然咬牙切齿起来的说道:“那个姓官的媪相,②他从前在湖广总督任上,竟去听了那些莫须有之言,和我作对,现在我也居然入阁,不知他将来见面时候,倒底拿那一种面貌见我。”
众幕僚附和道:“官中堂当时大概误听谗言,将来爵相回京时候,他一定要与爵相陪罪的。”
左宗棠摇头道:“我不希罕他来陪罪。”左宗棠说到此地,忙又问着一个能懂俄语的文案道:“这个俄人,说是昨天走的,究竟走了没有?”
那个文案急答道:“已经走了。本要禀知爵相。”
左宗棠又对大众说道:“我已将他到此之事,告知沅浦去了,也好让沅浦替我传扬传扬。不然是那个姓官的媪相,又要在太后面上,说我私通俄人了。”
大众听说,自然又是敷衍一会。
刘锦棠忽问左宗棠道:“爵相打算那天出关?”
左宗棠道:“只要粮食一齐,不论那天出关。”
刘锦棠道:“今年各处屯田的年成都好,各县解来的粮秣,已到十成之九。照我愚见,最好马上出关,倘若那个白逆一有准备,反费周折。”
左宗棠连连点头道:“这末明天就走。”
刘锦棠忙站起来答道:“我就下去预备。”
左宗棠便向刘锦棠拱拱手的笑道:“此次出关,完全要仗你的大力呢。”
刘锦棠吓得连连回礼道:“爵相何出此言。凡是部下,谁不恭听爵相的调遣!”
左宗棠听了笑上一笑,又与大众略谈一阵,方才各散。
谁知左宗棠的大军,刚刚走到酒泉地方,忽见他那次子孝宽,踉跄奔入,向他报着凶信道:“爹爹听了儿子的说话,千万勿吓,大哥已经去世了。”
左宗棠不等听毕,陡觉两耳嗡的一声,眼前一个乌晕,立刻昏了过去。幸亏孝宽已在刻刻留心,急与左右抢上一步,一把将左宗棠的身子扶定,大家拚命的把左宗棠叫醒转来。
左宗棠睁眼望了一望孝宽,方始自摇其头的说道:“为父早已防到你们大哥,必有此着,后来见他尚听为父所劝,不敢再去殉母的了,所以准他回家,那知他竟如此忍心,丢下我这白头老父,前去寻他母亲去了。”
孝宽忙又劝慰老父道:“爹爹不必太事伤感,身子也得保重。况且太后有此特恩,举人拜相的,历朝也少,儿子还没有替爹爹道喜呢。”
左宗棠又叹上一口气道:“贺者在门,吊者在室,还有甚么喜可道。你快把你大哥的病情讲给为父知道,你大哥临终的时候,有没有甚么说话留下。”
孝宽接口道:“大哥是弱症,医生早就说过。儿子同了两个兄弟,只有劝大哥多吃补食;大嫂甚至每晚上仅睡一两个时辰,小心服伺,无奈病已入了膏肓,终于无救。大哥临殁的当口,大家都在他的面前,他只说了他不能再见爹爹的一句,其余也没甚么遗言。”
左宗棠忽又掩面痛哭一阵,孝宽劝止不住,刘锦棠得信,也来相劝,起初也难劝住,后来说到受国恩重,只有暂时强忍一下,不要急坏身子,不能办事,也是不妙的,那些说话,总算才把左宗棠的悲伤止住。
照左宗棠的意思,还想把孝宽留在军中,一俟收复伊犁,马上奏请开缺,回去亲葬亡子。
又是刘锦棠一力主张,孝宽赶紧回家,葬事固可等候将来再办。那位孝威夫人,不要痛夫情切,再去闹出事来。孝宽奉命回家,孝威夫人听了公公吩咐,或者好些。
左宗棠本不是分不出轻重的人物,自然赞成此言,急命孝宽持了他亲笔致他冢媳的信,漏夜赶回家去。当时孝宽虽有依依不舍的情状,但因国事为重,只好硬了心肠,叩别老父,立即上路。
左宗棠眼看孝宽走后,只得同了刘锦棠,率了大军,出了嘉峪关,先攻哈密地方。又把先锋张朗斋叫到面前,指示军略道:“哈密既苦兵差,又被贼扰,驻军其间,自非力行屯田不可。然非足下深明治体。断难办理妥善。从前诸军,何尝不说屯田,其实又何尝得到屯田之利,又何尝知道屯田办法。只知一意筹办军粮,不知兼顾百姓;殊不知要筹军粮,必须先筹民食,民食筹妥,方是不竭之源。否则兵想屯田,民已他徒,单靠兵力屯田,如何得济。
左宗棠刚刚说到这里,忽见刘锦棠匆匆走入。正是:
疆场决胜原非易
帷幄运筹更是难
不知刘锦棠走来何事,且阅下文。
第八十回 攻哈密深知将领心 侵伊犁坐获渔翁利
左宗棠一见刘锦棠匆遽走入,急问道:“毅斋来此何事,可有甚么紧急军事么?”
刘锦堂摇手道:“此间军事,我敢负责,若无万不得已的大事出来,不敢再要爵相烦心。我因听得爵相和我们张总镇在谈屯田的事情,特地奔来听听,也好长些见识。”
张朗斋先接口答着刘锦棠道:“爵相胸罗星斗,所论极得要旨。”
左宗棠不待张朗斋说完,便老气横秋的笑着岔嘴道:“毅斋,你快坐下,我本要去请你来商量这件事情。”
刘锦棠一边坐下,一边也寒笑答道:“爵相对于这个屯田的政策,关内已经久著成效,此间若能次第仿行,真是全军的命脉。”
左宗棠点头道:“这是老夫独到之见,旁人尚在反对呢。”
张朗斋催着左宗棠说下去道:“爵相请说吧,标下好去遵办。”
左宗棠笑上一笑,很得意的说道:“屯田之事,最重要的是,须要地土适宜,否则有我这政策,也不能够实行,徒托空谈,于事无补。幸而这个哈密地方,地土异常沃衍,非但五谷毕宜,而且晴雨有节,气候既与内地相同,自应赶紧办理为是。不过此地的缠头,①已被白逆裹去很多,有了地土,没有耕种。现在先要从速查明,此地尚存缠头若干,方能支配耕种之地。没有籽种和牛力的人,酌给他们能力所及之地,分别发给,使其安心耕获,待其收有余粮,官中依照时价收买,以充军食。还有必须发给赈粮的,也得按户发给粗粮,俾免饥饿。能够耕种的壮丁,每人每天给食粮一斤,老的弱的每人每天也得给五两,好令他们度命。至于给发籽种,也须临时发给,倘早发给,就要防他们当作赈粮吃了,必至临时无种可下。”
左宗棠说到这里,略略喘了一口气,又接说道:“我方才所说此地的缠头,必被白逆裹去的居多,但是也有不愿去的,以及未曾裹去的,还有被裹去而逃回来的,约而计之,其数未必很少;倘若民屯办理得法,垦地势必较多,每年所收之粮,除留籽种及食用之外,余粮可给价收买,如此一来,何愁军食无出。官军既可就近采办,便省转运之费不少。此时由官发给赈粮,籽种,牛力,秋后照价买粮,在缠头一方,既可苟延残喘,或且有利可图,何愁不办!所要紧的,只在任用廉干耐劳之官,分地督察,勿令兵勇前去扰累,勿令银粮出纳,稍有沾染,各处闻风而至者,势必日增,这就是我急急要办民屯的意思。至于营勇自办屯田,须得有好营官,好哨官,随时随处,多方激励劝督,始可图功。每天出队耕垦,须插旗帜,分别勤惰。每哨可雇本地人民一二人,以作夫子,给以夫价,以便询访土宜物性。籽种固须就近采买,或用粮-换易,牛力倘若不能多得,骡驴也可替用,骡驴再不可得,即以人力代之也可。三人共耕一犁,每犁日可数亩。最要是照粮给价,令勇丁匀分,使勇丁有利可图,自必尽力耕种。营官哨官出力的,存记功次优奖,否则记过。这个办法,又是教各营勇丁,吃着官粮,做他私粮,于正粮外,又得粮价,其利一也。官省转运之费,其利二也。将来百姓归业,可免开荒之劳,其利三也。军人习惯劳苦,打起仗来,可加力量,且免久闲,致生事端,其利四也。”
左宗棠详详尽尽的讲到此地,始望着张朗斋说道:“你去照办,包你有利无弊。”
张朗斋一直听毕,很高兴的答道:“爵相讲得这般详细,真是胸有成竹。就是一个傻子听了,也得明白。标下在关内的时候,本有所闻,此时再蒙爵帅细细指示,更加了然。”张朗斋说着,又望着刘锦棠说道:“标下下去,一面即去照办,一面还得进攻,因为我们军中的粮食,还可支持半年三月呢。”
刘锦棠微摇其头的答道:“此地的贼将,就是那个熊飞龙,本领也很来得,一听我军出关,业已飞请援兵。我的迟迟进攻的意思,要想等得他们的援兵到时,一齐聚而歼之。”
左宗棠忽向刘锦棠张目一笑道:“我也料定你行这著棋子,故此不来催你。”
刘锦棠听说,也报还一笑,便同张朗斋退出。
直过一个多月,左宗棠方据密探报到,说是白逆彦虎,已派回兵一万八千来援哈密。左宗棠忙令探子再去详细侦探,随时禀报。探子去后,刘锦棠也来禀知。
左宗棠道:“我已知道,你快去督率张先锋小心进击,这是我们出关以来的第一仗,万万不可失利。”
刘锦棠道:“我已布置妥贴,爵相放心。”
刘锦棠说完这话,正想退去,左宗棠却止住道:“你的战略,我还有甚么不放心。但是能够预先告知我一声,我更安心。”
刘锦棠嘴上不答说话,只用手向空中划一个人字,又在人字的左右,各点一点。
左宗棠知道刘锦棠想用火攻,急把他的脑袋乱点道:“这班逆回,不是此计,不能聚而歼之。”
刘锦棠笑上一笑道:“爵相静候捷音就是。”
左宗棠送走刘锦棠之后,即将各位文案师爷,统统请至,大家坐定,左宗棠捻着胡须的问道:“打仗时候,最要紧的东西,自然就是粮饷两项。军粮一层,现在我已办了屯田,似乎可以不愁。只有军饷一层,仅靠这点协饷,万万不够,筹款之法,诸君可有甚么良策否?”
大家一齐答道:“我等那及爵相,只有爵相说出题目,我等研究研究,还可来得。”
左宗棠道:“各国向例,每逢国内有了战争,必借外债。我想曾-刚现为英法德意四国的出使大臣,这四国之中,英国最算有钱,我想去向英国借笔款子,不知我们的总理衙门会驳否?”
内中一个姓王的文案,本来深通俄语,当下先答话道:“照委员的愚见,恐怕英国不肯借吧,倘若肯借,总理衙门的那位恭王爷,未必会驳。”
左宗棠听了,把头一侧,望着王文案道:“你怎么会防到英国不肯借的呢。”
王文案道:“英国虽然在和我国通商,但对俄国的邦交也睦。伊犁接近俄壤,借了款子恐怕得罪俄国。”
左宗棠不候王文案说完,连摇其手的说道:“不对不对,伊犁乃是大清国的土地,又与俄国何千。照你说来,难道俄国真有觊觎我们伊犁之心不成?”
王文案稍稍提高喉咙答道:“俄人恐有此意,总之外国人帮外国人的。”
左宗棠方始有些为然的说道:“果然如此,那就难了。”又问别个文案道:“倘若不借外债,你们可有甚么办法?”大家一齐答道:“陕甘向来地瘠民贫,人所共知,本地万无法想。我等之意除了奏知朝上,请上下谕,严将各省协饷不力等官,迅降处分,别无办法。”
左宗棠听了,即命大家公议一本奏稿,看过之后,略加斟酌,发了出去,没有几时,即奉上谕,大意是除已严催各省督抚,迅将协饷迅速解甘,如能于协饷之外,再能接济军饷者,从优奖叙,陕甘二省,如有可筹之款,准其便宜行事等语。
左宗棠见了这道上谕,虽然感激天恩,体贴下情,但觉空言无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据探子报知,说是刘总统亲自督率张先锋官,进攻哈密贼人,只用了一个火攻之计,竟将那个熊飞龙的队伍,连同伊犁派来的一万八千援兵,统统付给一炬。贼军完全扑灭,哈密全境收复,刘总统、张先锋,业已乘胜进攻乌鲁木齐去了。左宗棠听毕,自然十分大喜,重赏探子去后,急用公事,传令嘉奖刘张二人。
原来那个熊飞龙,虽然有些本领,自从探出左宗棠用计害了黄自信等人之后,早已吓得心惊胆战,只当左宗棠、刘锦棠、张朗斋等等,乃是天神下降,不是人力可拒,除了飞请白彦虎大发援兵外,真个一筹莫展。
谁知白彦虎那里,正在大出乱子,自顾已属无暇,何能再管哈密地方。这末白彦虎究竟出的甚么乱子呢?
因为伊犁地方,确是靠近俄边,俄国因见中国朝廷,对于伊犁地方,鞭长莫及,早有觊觎的念头。及见白彦虎忽然占据伊犁,俄国皇帝立即命了一位大将,统率十万大兵,决计逐走白彦虎,要想坐收渔人之利。白彦虎虽有一些小小邪术,倒也禁不住外国的炮火;白彦虎既要设法抵敌俄将,他还能够腾出一万八千的回兵,去救哈密,还算有点战略的呢。
无奈那个熊飞龙,太没胆量,一见一万八千的援兵去到,便将对敌的责任,要想他们完全承挡;这个援军的主将呢,又是一个不肯喧宾夺主的人物,他们两方,正在雍容揖让的当口,不防刘锦棠确有一点大将的本事,走去一把火,早将熊飞龙连同援兵主将的所有队伍,烧得焦头烂额,各自纷纷逃生,不及溃散的兵将,统被火神菩萨收去。刘锦棠既克哈密,自然乘胜进攻乌鲁木齐去了。
左宗棠这边,既得这个信息,军食方面,虽不必忧,军饷方面,当然更加要紧。因为打仗的老例,凡得一城一地,本可就地筹饷,无如哈密地方虽得,若要筹措军饷,更比甘省为难,那里虽非不毛之地,可是本同化外,不然,左宗棠也不必亟亟然办理屯田之事,以及议借洋款的了。
左宗棠到了此时,只好函知北京的总理衙门,老老实实,说出要向英国借款,以作军饷,否则功亏一篑,此责谁来担负。
总理衙门的那位恭王,接到此信,不敢怠慢,便与英使威妥玛谈。那时威妥玛已知俄国在和白彦虎开战,照着国际公法的例子,只好中立,不能借款,当下绝口阻止英商借款中国。恭王没有办法,只得老实告知左宗棠知道。
左宗棠见了那信,便对一班文案说道:“我自奉了那道恩谕之后,心里本在打算缓借洋款,但是前方连获胜利,各省的协饷,却又缓不济急,所以只好违心办事,议及洋款。现在威妥玛既是阻止他们本国出借款子,本在我的意料之中。”
左宗棠说到此地,又把他们的眼睛四面一望,似乎在找从前说过英国不肯借款的那位文案,可巧那个文案出差去了,不在营中。左宗棠找了半天,方才想起,便又接着说道:“我们用兵而至借饷,借饷而议及洋款,此等仰人鼻息,无聊的举动,原属可耻之事。但是各省的协饷,又靠不住。巧妇本是难为无米之炊,我姓左的难道真有点金之术不成!”
左宗棠说着,似乎已动真火,复又厉声的对着一班文案说道:“你们赶快替我拟本奏稿,老实问两宫一声,各省的协饷,只要能够解到八成以上,我就可以不借洋款,否则只有商借洋款。但是决计不向英国去借就是。”
一班文案,当场拟定奏稿,左宗棠看过发出。
只隔半月,上谕尚未覆到,又接刘锦棠的两份公事,一份是,又将乌鲁木齐、玛纳斯一齐克复,前来报捷请饷;一份是报知俄人已把白彦虎逐走,占了伊犁。
左宗棠看完两份公事,不觉一喜一忧,喜的是刘锦棠果是将材,连战皆捷,收回失地;忧的是俄人占了伊犁,若与俄人打仗,恐怕朝廷不肯答应。
左宗棠一个人筹划半天,忽又想到一事,亲自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刘锦棠去。信中大意,说是安集延本敖罕所属,其国都号塔什干。俄人前此因其国内讧,遂入据之,降其三部。上年腊月,敖罕之旧王子,以其余众,复取塔什干,悉杀俄军之留守者,俄人发兵复围之,破其城,擒其王子,以此不与帕夏通。帕夏能战,相貌甚伟,自同治四年,窃踞喀什噶尔以来,颇有别开局面之意,其子亦傲狠凶悍,因土耳其结交英吉利,多办洋枪洋炮,虽俄人亦言其难制。此次我兵进攻伊犁而英吉利不借洋款,意或在此。但得如天之福,能因其前来助逆,一痛创之,后来诸凡交涉,便易著手的那些说话。
左宗棠发了此信,忙又飞向朝廷报捷,并奏请对于俄占伊犁,如何办理之旨。不久奉到上谕,说是俄人不讲邦交,竟占我国国土,业经明降上谕,着景星以都护衔率兵收复伊犁,着左宗棠督率所部,保守已克玛纳斯、乌鲁木齐等处,紧防回人复叛,而免景都护有后顾之忧等语。
同月又奉到上谕,左宗棠克复失地有功,晋锡侯爵。左宗棠奉到此谕,非但再三奏辞,而且深以景都护似非俄敌为虑。
又过几时,刘锦棠派了一个名叫缪甸丞的委员,亲从玛纳斯行营,来见左宗棠,面禀经过军情。左宗棠正因所得军报,不甚详细,即令缪甸丞进见,并命坐下,问着缪甸丞道:“刘总统和张先锋克复玛纳斯、乌鲁木齐等处之事,是你亲见的么?”缪甸丞答应了一声是,方才细细的禀说道:“委员到此,方始听说爵相已有指示刘总统的信札发去,委员动身的时候,刘总统尚未接到爵相的那封信札。不过刘总统久隶爵相迹稍学爵相的一点韬略,所办之事,很与爵相指示之事相合。”左宗棠听说,先一喜道:“毅斋本能办事,凡有所为,确能先获我心,你快择要讲来。”
缪甸丞道:“刘总统此次乘胜进攻,先规北路,首复乌鲁木齐,旋克玛纳斯,数道并进,又规复吐鲁番,力争南路要隘,鼓行而西,势如破竹,南路八城,一律收复。第一是仰仗爵相的声威。第二是白逆彦虎,因被俄人逐走,各地叛民,遂致蛇无头而不行,所以有此胜利。那知俄人竟敢乘人之危,逐走白逆彦虎,占了伊犁,坐收渔翁之利。刘总统虽将那个帕夏,连同其子,及其逆党金印相,余小虎等等,全行诛戮,可是白逆彦虎,单身逃往俄边,尚未就擒。照刘总统之意,原想立即进攻伊犁,与俄开战,因未奉着爵相军令,不敢造次。”
左宗棠一直听到此处,方始接口答道:“毅斋此次之功,真非平常,他在拼命打仗,老夫倒得侯封,很是讲不过去。好在朝廷已令景都护率兵规复伊犁,只命我等紧守克复诸地。这种国际战争,莫说毅斋不敢自己作主,就是老夫,身膺督帅之责,也须请旨办理。”
左宗棠说着,又自摇其头的接说道:“老夫还怕景都护的兵力单薄,似非俄人之敌,因为缺额既多,粮饷两乏,恐怕没甚么把握吧。”
缪甸丞道:“这是朝廷体恤将士,业已久战沙场,换个主帅,以均劳逸的至意。”
左宗棠道:“照老夫退一步的主张,我们现在,只须安抚回部,办理屯政,以为持久之谋,然后再与俄人开战,明示伊犁乃我疆土,不能尺寸让人。否则遣使致奉国书,与其国王,明定要约,酬资犒赏,令彼有词可转。彼如知难而退,我们何又多动干戈,就是他们坚谋不戢,先肇兵端,主客劳逸之势既分,我国立于不败之地,他虽国大兵强,未必不为公理所屈。”
缪甸丞连声称是道“爵相此论,真是攻守兼备之策,何不速即请旨定夺呢?”
左宗棠道:“老夫本在统筹全局,且俟伊犁规复,一定改为行省,设道置县,以作一劳永逸之计。因为设省之后,本省物力,足了本省饷需。古人所云,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此言并非欺我。”
缪甸丞听完,又和左宗棠谈上一阵,方始辞出。
不到两月,俄人倒不怕那个景都护的队伍,独惧左宗棠和刘锦棠、张朗斋等等,似有软化之意。左宗棠一得此信,立即奏请朝廷迅派英法德意出使大臣曾-刚,与俄交涉,奉旨允准。左宗棠又函知总理衙门道:俄人现称代为收复伊犁,一时似难遽起衅端。荣侯①此去,彼自将以索兵费为要挟之计,如所欲无多,彼此明定地界,永不相犯,自可权宜允许,俾其无所藉口。若志在久踞,多索兵费,故意与我为难,此时曲意允许,后难践诺,彼反有所藉口以启兵端。纵此时收复伊犁,仍虑非复我有也。俄最称强大,其国境东西广于中国,南北较中国稍短,又偏于北方,寒凝之气多,和煦之气少,其生齿蕃滋,不如中国,人文亦逊焉;其战阵与奉西各国相同,火器亦复相似。苟非衅端,自彼先开,亦未可横挑肇衅。盖彼己之势均,而我国家当多难之余,如大病乍苏,不禁客感也。古云:圣人将动,必有愚色,图自强者,必不轻试其锋,不其然乎。
正是:
老谋深算书中语
灭越沼吴纸上兵
不知总理衙门接到此信,如何办法,且阅下文。
第八一回 囚全权俄人起交涉 换公事幕友坏良心
北京总理衙门的那们恭亲王,正在因为俄事,没有办法,受着慈禧太后的责备,一接左宗棠之信,第二天辰正,①太后叫起的当口,便把左宗棠那信,呈给御览。
太后瞧毕,微点其头的说道:“左某这个主意,不为无见。这末快教曾纪泽前去,就照这个主意办理。”
恭王奏答道:“曾使臣远在轮敦,两三个月之内,恐怕不能到达伊犁。”
太后踌躇道:“咱们听得景星的队伍,若要真正打仗,恐防不济,这又怎样好法呢?”
恭王又奏答道:“奴才还想先派三口②通商大臣崇厚,去与俄人交涉。此地去到那边,似乎可以早些日子。”太后想上一想道:“他有这个能耐么?”
恭王道:“崇厚久办通商事宜,对于一切洋务,总算有些经验。”
太后听了就点点首道:“只要他能够干得了,就命他做全权大臣,也好早些了结这件麻烦事情。”
恭王奉谕,退了下去,立即函知崇厚进京,等得崇厚一到,召见几次,即以全权大臣的名义,遄往伊犁,与俄交涉。
那知俄人要求的条件十分厉害,崇厚有些干不下来。那时左宗棠因见朝上办事,太觉颟顸,不懂交涉步骤,既已任命曾纪泽在前,如何可以无端的中途易人。而且又知崇厚这人,虽然办了这几年的通商事宜,按其实际,毫无成绩可言。马上很厉害的奏参一本,说是崇厚办理交涉,有辱国体,只有迅催曾纪泽前往,方有办法。
朝中的一班满汉御史,也是纷纷指摘崇厚。
恭王恐蹈保奏不实的处分,急又面请太后撤回崇厚,治以交涉无功之罪。可巧崇厚又不识趣,还来请示,说是强俄无可理谕,只有认吃小亏了事,否则尚有不堪设想的难处在后头。太后接到崇厚的奏章,勃然大怒,立将崇厚撤回不算外,还责他误国有罪,把他下在刑部监中。
俄人一得此信,很不为然。所据的理由是:崇厚乃是中国特派的全权大臣,完全代表中国说话,即使中国政府怪他办理不善,也只有责成他重行磋商条件,断无将一个皇皇然的全权大臣下狱之理。这样一办,中国政府的措置失宜,姑不具论,俄国一面,岂不难堪。俄国既据这个理论,于是坚决表示,不与中国交涉。
恭王没有法子,只得放出崇厚,略平俄国之气。
后来还亏曾纪泽到了那边,费了几许经营,总算收回权利不少,左宗棠也还满意,交涉方始了结。
曾纪泽一生的事业,也就以此为最。
伊犁既还中国,白彦虎生死存亡,不知下落,不必管他。左宗棠乘机奏请改设行省,太后自然允许。
那时已是光绪七年的春天,慈禧太后因见左宗棠保举曾纪泽有功,她在垂帘听政,能够开边拓土,自然是她用了左宗棠的功劳,自己脸上有光,便下一道上谕,把左宗棠内调,以大学士兼任军机大臣,以示优异。
左宗棠接到上谕,也因久在边省,连年办事,心力交瘁,兼之又得泻疾,正在有些不能支撑,将他内用,倒也适合下怀,当下单将刘锦棠以次的那班有功将领,分别奏请奖叙,并令各率所部进关,安顿军队之后,即日班师入都。
走至半途,忽接几封要紧信札,拆开第一封一看,见是曾文正的次子纪鸿,号叫栗-,由北京写来信借钱医病的。第二封是他的次子孝宽,禀知孝威落葬等等事情。他就先覆孝宽道:
禀悉,清卿学使所书威儿墓铭,琳-炳耀,鸾凤回翔,近今大手笔也。可倩好手钧泐入石,待坟地协卜纳之,再多拓寄来,以便送人。志中勺郑许书所无,假荫为合,兹以作荫本寄回,因忆吾昔书华山碑,著衔茶马,时威儿侍侧,固请从古作茶,当以字有古今,衔可从时晓之;然其书三忠祠碑,则仍作荼,吾亦未之改也。因思往事,益为怆然。墒鞘彼鬃郑唐人书石,于门荫无作荫者,然则作荫,正合古篆耳。
左宗棠写完此信,即命一个心腹家丁,拿了三百两银子,连夜送与曾纪鸿收用,迟则恐防医治不及。家丁去后,又谕知孝宽、孝勋、孝同三子道:宽勋同三儿同阅:曾栗-托我向毅斋借钱,闻亦由家有病人缺资调养之故。毅斋光景非裕,-刚又出使外洋,栗-景况之窘可知,吾以三百金赠之。本系敌人之子,又同乡京官,应修馈岁之敬。吾与文正友谊非同泛常,所争者国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与,固无丝毫芥蒂,岂以死生而异乎。栗-谨厚好学,素所爱重,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饥困,可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①左宗棠发出以上二信,因为其余之信,不甚紧要,随意覆过,方始直抵京师。到京之日,慈禧太后虽未亲自郊迎,也命李连英传谕,必须次早陛见。等得次早召见的当口,太后满面春风的温谕良久,不料左宗棠奏对好好的时候,陡然之间,掉下泪来。
①文正在日曾致其弟威毅伯书云:闻林文忠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抚二十年家私如此,吾辈当以为法。文正家私亦仅二万两,故曾纪鸿虽作京官,一因有病竟不能待至左宗棠入都,即于半途托其借钱。而左宗棠又以文正为法。
太后不觉一愣的问道:“你为甚么事情骤然伤心?”
左宗棠磕上一个头道:“臣自四十八岁以后,方始蒙恩录用,这二十年中,都在军营办事,每遇紧急的时候,起早熬夜,力疾从公,因此得了一个见风淌泪之症。”
太后听了,似乎很不过意的说道:“这是你的为国宣劳之处,咱们本在时常夸奖你的。这末你既有此毛病,平常时候,又怎样办法呢?”
左宗棠道:“臣有一副墨晶眼镜戴上便可挡风。”
太后又问道:“既是这样,今天可带在身边没有?”左宗棠道:“带在身边。”
太后笑上一笑道:“咱们还有说话要讲,你可取出戴上。”
左宗棠慌忙免冠叩首道:“太后虽是破格天恩,臣则不敢。”
太后道:“这不碍事,你是上了年纪的人。”
左宗棠听了,只好取出戴上,那知因在受宠若惊的当口,稍稍一个慌张,当下只听得扑的一声,左宗棠的那副又大又厚的墨晶眼镜,早已掉在地上,打成几片。
太后便回头吩咐李连英道:“你去把那显皇帝在日,曾在木兰狄狩用过的一副墨晶眼镜拿来,赏给左某。”
李连英赶忙取至,交与左宗棠之后,左宗棠先谢了恩赏,方敢戴上。等得奏对完毕,太后又谕知左宗棠速去接了东阁大学士之印,就到军机处办事。
左宗棠将要退出的当口,太后又止住道:“慢着,咱们知道你是带兵老手,咱们想把神机营交给你带。”
左宗棠听说,复又连连磕着响头的奏辞道:“太后命臣入阁办事,已经破格录用。臣查雍正七年闰月,世宗皇帝,因见上海县举人顾成天所刻诗册中,载有祖仁皇帝挽词六章,词意悲切,不禁坠涕,嘉其秉性善良,居心忠厚,即以翰林擢用。五十二年一甲三名进士上元董教增,乃以翰林入直军机。①以上二臣,已为本朝仅见之事,臣何人斯,破一例子,已觉非分,怎敢再带神机营呢。”
太后听了微笑道:“咱们的列祖列宗可以破格用人,咱们难道不可以破格用人不成。你只好好替咱们办事,咱们知道就是。”
左宗棠听到这话,不敢固辞,谢恩退出。
来至朝房,恭王、醇王、张之万、李鸿藻几位王公大臣,已知此事,首先朝他道喜,左宗棠正待谦逊几句,忽又瞧见进去一位大臣,不待他去招呼,已和他拱手,左宗棠一瞧正是他的冤家对头官协办官文,陡的冷笑一声问着官文道:“官中堂,你还认识湖南劣幕左某么?”
官文此时已知左宗棠的圣眷,比他还隆,当下连连寒笑陪礼道:“兄弟当时误听人言,一时冒昧,还望季翁原谅一些。”左宗棠为人,样样都好,刚愎自用,性子又躁,不能代他深讳,他在晚年的时候,连那曾文正公,都得常常抬杠,何况一个官文,何况又是冤家,当时虽见官文向他认错,他仍不肯甘休,口口声声的,硬要官文交出他那劣幕的证据。官文一时无法,只好借了一个由头,托故避开。
恭王忙去敷衍左宗棠道:“官老头子已经避开,照咱的意思,还请季翁快到翰林院中接印去。”
左宗宗一听翰林院三个字,陡然想着凡是大学士到任,照例须在翰林院衙门接印的。清朝虽然不比明朝,必须翰林出身,方能大拜,只要进士,也可以了,但他终究还是一个举人,以一个举人,并未钦赐翰林,居然破例拜相,真是人生难得之事。这样一想,便把方才的一般怨气,不觉消了下去;况且官文早已躲开,急切之间,无处寻找,只好趁便收篷的回答恭王道:“王爷吩咐,兄弟怎敢不遵。”
说完这句,辞别大众,回到湖南会馆他那行辕之中,打发家丁,先到翰林院中通知,使有预备,好去接印。
岂知他那家丁走未多时,又见一个家丁导入一个内监,走去朝他请上一个道喜的安道:“小的替侯爷①道喜。”
左宗棠还当那个内监,真是替他道那兼带神机营的喜,便也寒笑点首道:“有劳你了。”说了这句,即命家丁拿出一百银子,赏给那个内监。
那个内监,并不争多论少,谢了收下,忽又请上一个安道:“这一百两银子,是侯爷兼带神机营的赏赐,小的不敢再请增加,还有侯爷今天得了咸丰老佛爷御用过的这副眼镜,却得多多的赏赐一点。”
左宗棠淡淡的一笑道:“不错不错,我倒忘了这个。”说着,又命一个家丁,再取五十两银子,赏给那个内监。
那个内监陡现怪相,却又请上一个安,寒笑的对着左宗棠说道:“侯爷虽任外官,但是一定懂得咱们宫里的规矩的。”
左宗棠尚未答话,就见起先去到翰林院去的那个家丁,已经赶了回来,说是快请侯爷前去接印,那里的掌院学士,业已预备舒徐,贺喜的王公大臣,都已候着了。
那个内监先接口道:“这是不能误事的,侯爷赶快先去接印,小的赏赐事小,候在此地就是。”
左宗棠听说,赶赴翰林院中接印,及至进去,各事果已预备舒徐,接印之际,左宗棠很得意的自语道:“食虫何耒,驻节于此。”这两句说话,方是从前武元衡之弟武儒衡,因恶元微之的品行不好,竟能拜相,明是挖苦元微之所行不洁之意。左宗棠当时引用此语,却是自谦之辞,仿佛说他不是翰林出身,怎么来此清声高贵的地方,接那东阁之印。当时掌院学士,以及全院翰林,还有一班贺客,一听左宗掌那样自谦,争相恭维一番。那时除了恭王、醇王,照例不来亲贺外,其余的军机大臣,六部九卿翰①詹②科③道④无不到齐,闹了一阵。
左宗棠又到神机营接事,那儿知道忽又闹了小小一桩笑话。原来神机营的组织,就是帝皇的护卫队伍,更比前代的宿卫,还要着重,照例都是极有权的亲王所带,营中所有将领,大半都是贝子贝勒。因为既是亲王所带,贝子贝勒,原在亲王之下,本没甚么问题。左宗棠的圣眷虽隆,可是他倒底是个汉人。
光绪时代,满人虽已都在大唱调和满汉的高调,那班年纪极轻的贝子贝勒,仍是目空一切,何尝肯将汉人放在眼中。又因节制的关系,不好不去迎接这位左侯。左宗棠却是在外省带兵惯的,对于他的直辖部下,照例不必客气。那天接印的当口,他竟忘了那班贝子贝勒,不是外省的军营可比,人家向他站班,他却大摇大摆,昂头走过,连腰也没有一弯。
等他走过之后,那班贝子贝勒,顿时哄了起来,私下会议道:“这个左老头子,怎么这般大样,咱们替他站班,这是咱们大家守的营规,他虽兼带此营,他又不是皇亲国戚。既瞧咱们不起,咱们以后怎能办事。内中有一个较为老成,稍懂一点道理的,便对大家说道:“这件事情真难,方才大家所说,自然很有道理,他既瞧咱们不起,不要弄得来打咱们的军棍;从古以来,可有贝子爷、贝勒爷真去挨军棍的不成。但是他奉了旨的,咱们又不好彰明较著和他为难,这层须得斟酌。”
内中又有一个少年的说道:“老佛爷的上谕,咱们自然不敢违旨。咱们大家不干这个差使,不见得就会饿死的呀。”这个尚未说完,那个抢着要说,你也不让,我也不让,几几乎为了这个要争说话的问题,内部闹了起来。后来还是那个较为老成的,私下去将此事,告知恭王,请示办理。
恭王也怕这班贝子贝勒,去和左宗棠为难。闹出事来,害他要受太后闲话,只好叮嘱那班贝子贝勒,大家暂且忍耐,这是敷衍太后,不是敷衍姓左的。那个较为老成的,只得照话转告大家,大家方始不好怎样。
那时左宗棠已经把印接过,恭王复又陪他去到军机处,各位王公大臣,见他去到,即教章京,把那所有的奏折,呈给左宗棠先去过目。
左宗棠也不客气,翻开第一本一看,见是护理四川总督,将军文祥自请议处的折子。一边看着,一边就向各位军机大臣,大发议论道:“我在军营办事,整整的二十年,所用部下,从来没有过我命他们相机办理,他们竟敢迎头痛剿起来的。这样说来,这位文护督,多少总有一些处分。
原来这桩案子,乃是四川双流县里,忽有几个地痞闹事,不知利害的百姓,前去附和也是有的,后来竟将一个汛地官打死了。护督文祥,本是旗人,不识吏治,一见百姓戕官的案子,立下一个札子,给那省防统领名叫李有恒的,前去迎头痛剿。李统领奉有公事,自然立即照办,便用大炮去轰双流县城,这样一来,自然打死了两三百个百姓。百姓见是制台的公事,省中无理可说,只好去到北京都察院里控告。都察院不肯作主,即将此事去请军机处办理。军机处便派一个钦差,驰往四川查办。
钦差到了成都,文祥自知他给李统领的公事,确有迎头痛剿四字,他那存卷虽然可以更换,已到李统领手中的公事,不能更换。正在无法补救的时候,忽有一个名叫田定阳的候补知县,前去向他自告奋勇,说是他与李统领曾经换帖,只要制台照样再办一个札子交给他去,自有法子,可教制台没事,那个罪名,就归李统领顶着。文祥听了不解其意,田定阳又和文祥耳语一会,文祥听完,方始大喜,说是只要此事办得妥当,定以一个大缺相酬。
田定阳退了下去,一面把那公事,交与他那幕友挖补,一面就去禀知首府,请首府在一个钟头之后,亲去拜会李统领一趟,还怕首府不明白此事,又与首府咬上几句耳朵。首府本抱救大不救小的秘诀,①自然一口答应。
田定阳回到公馆,向那幕友,取了业已做了手脚的那个札了,马上赶到李统领家里,装出一脸极关切的样子,问着李统领道:“老把兄,钦差已经到了,你的那个札子上面,究竟还是写着相机办理的呢,还是写着迎头痛剿,快些取出我看,使我也好放心。”
李统领不防其中有诈,即把原有札子,一边取给田定阳去看,一边还很安心的说道:“老把弟,我虽是一个武夫,倒底这个札子上面,写着迎头痛剿的四个字,却还认识。”
李统领刚刚说了这句,田定阳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忽闻外边开锣喝道之声,首府已经如约到来拜会。照当时李统领之意,原想挡驾,田定阳却吓得忙去劝着道:“首府既来拜会,必有甚么要公,老把兄怎好不见。”李统领听说,只好别到一间花厅,前去会见首府。正是:
为人不惧良心黑
设计须教顶子红
不知田定阳等得李统领去后,在干何事,且阅下文。
第八二回 狭路相逢冤鬼提头索命 深宵突至阉人献策生财
田定阳一经撺掇他那把兄,去会首府之后,看看左右无人,急把他那身上的一个札子,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复将李统领交给他的札子,悄悄撕得粉碎,送入嘴中,呷上一口爇茶,吞下肚去。
吞下肚后,仅过一刻,即见李统领回了进去。田定阳忙问道:“首府大人究为甚么事情来此。”
李统领蹙眉答道:“大概是奉了制台意旨,要我在那钦差问我说话的时候,不可死顶制台。又说制台倘没处分,将来一定可以酬谢我的。”
田定阳听说,一面先把札子送还李统领,一面又装出代抱不平的样子道:“札子上果是迎头痛剿,老把兄可以放心。不过这位知府大人,真正在用救大不救小的秘诀了,却不知道制台就算得了处分,至多开缺而已。”田定阳说到这里,又自摇其头的接说道:“人家一得处分,岂非有杀身之祸的么。”
李统领倒也细心,起初不答田定阳之话,先把那个札子,翻开一看,只见那迎头痛剿四个大字,好好的仍在上面,方才放心收过,接口答道:“我有这个札子为凭,自然万无一失。不过首府要我帮着制台说话,并不是我不肯,究竟教我怎样帮法呢。”
田定阳因见李统领对他所换的札子,毫没一点疑心,急于要到制台那里报信,好使制台早些放心,如何还肯再和这位指日身首异处的把兄闲谈。但是骤然之间,又不好就走,他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假装失足跌地,连连喊着哎唷哎唷不休。
李统领更不疑心,急扶田定阳上轿,回去医治。
田定阳一出李公馆,忙命轿班抬他上辕,①及进督辕,早见几个文武巡捕,②已在那里望他,下轿之后,文武巡捕问他干妥没有,他一边点头答称幸不辱命,一边还要面见制台。
武巡捕自然替他通报上去,见了制台之面,禀明一切,文祥喜得连称很会办事,很会办事,当下不待案子了结,即命藩司立委田定阳一个大缺。
田定阳谢了回家未久,即奉首府传见,一见他面,急把一个大拇指头一竖称赞他道:“你真是位干员,你可知道,你克日就要得简阳县缺了么?”
田定阳忙向首府请上一个安道谢道:“这个虽是制军的恩典,也是大人的栽培。”
首府慌忙回安之后,又把一将田定阳拉入签押房里,一同坐下,悄悄的告知道:“老哥你可知道李统领已交县里看管了么?。
田定阳听了一愣道:“怎么如此快法。”
首府道:“刚才辕上有位师爷前来送信,教我转饬县里,小心看管,莫使姓李的有了逃逸自裁等事发生。”
田定阳问道:“这个看管李统领的意思,还是制军的呢,还是钦差的。”
首府道:“据说钦差曾经拜过制军,制军已把存案的案卷给与钦差看过,钦差瞧见案卷上面,并无迎头痛剿字样,只有相机办理字样。回他行辕,立将李统领传去,命他呈出札子,钦差一见札子上面有了挖补痕迹,一句没有多说,即将李统领发交县里看管,以便请旨定夺。”
首府说到此地,忽又贼秃嘻嘻的向着田定阳一笑道:“那个迎头痛剿的罪名,自然是制军栽培他的,这个挖补公事,要想卸罪于统领的罪名,可是你们的那位高师爷抬举他的,”
田定阳听说,也现着德色的笑答道:“这是大人也有功劳在内,倘若大人不去拜会,卑职便没机会掉换那个札子。”首府听了,自然也极得意。
田定阳回家之后,复又好好的褒奖了高师爷一番。
那知田定阳奉到署理简阳县缺的公事,尚未前去到任,已经知道钦差奉到回折,李有恒得了挖补公事、妄杀无幸的两项罪名,即日提出县衙,验明正身,绑到校场斩首;①钦差回京覆命。
田定阳正待带了高师爷去到简阳县上任,谁知那位高师爷,因要巴结东家,出了这个毒主意,凭空害了那位李有恒李统领的性命,就从杀头的那天起,骤得一个心神恍惚之症,竟至不能跟他那位东家同走。
田定阳忽见高师爷得病,念他设计之功,送他一千银子,教他回他绵阳原籍,暂时将养,一俟病痊,再到简阳。
高师爷瞧见东家如此体贴,倒也答应回家养病,当下便与他的东家约定,那天送走了东家先出东门,他就再出北门,由北大道回他绵阳家去。
高师爷一天走到德阳城外,因为急于赶回家去,不愿入城住宿,便命一个二爷打听城外,有无清爽宿店,二爷打听回报,说是城外只有一家高升客店,但是已被一家盘送灵枢回籍的客人所占,还有一间楼上空着,此外并无第二家客店。
高师爷一听那家客店的店名,叫做高升,和他姓名相合,不禁大喜的连连接口道:“就是这间空楼,就是这间空楼。快到那里去吧。”
二爷导着轿班抬进高升店中,高师爷上楼去的时候,走过那家灵柩旁边,不知不觉的打上一个寒噤,还不在意,上楼之后,打开行李,摆上烟盘,一个人横在床上,一边吸着大烟,一边方命二爷下楼打听那盘送灵柩的是谁,及至二爷打听回报,说是那座灵柩,正是李有恒李统领的,他的家眷奔丧回他广元关原籍去的。
高师爷一听真个冤家狭路相逢,更加汗毛凛凛起来,心里虽在害怕,但又想到店名高升二字,或者可以逢凶化吉,因这吉利字样,能够解禳也未可知。
一等晚饭吃过,就命二爷提了十串大钱,赏给自己的轿班、挑夫等人,叫他们尽管去和姓李的扛夫人等,吃酒要钱,闹它一夜,以便混过辰光,挨到天亮,便好走路。
二爷提着十串大钱,正待下楼,高师爷又亲自在他袋内,摸出几两银子,塞在二爷怀内,道:“今晚上,姑且让你去和他们大家大赌一场,不问你输你赢,只要越是灯烛辉煌,越是闹爇,明天还有重赏。”
二爷下去之后,不到半刻,高师爷一个人躺在烟榻之上,已经听得猜拳饮酒、呼卢喝雉的等等声气,同时并举起来,他的胆顿时大了不少,当下忽自己喊着自己道:“老高老高,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虽只化了少数银钱,可是这般一闹,试问还有那么大胆的活鬼出现不成。”
高师爷一个人自言自语,自称自赞的说了一阵,复又听得楼下赌钱的人声,愈加闹得厉害,不过那些赌钱声中,却夹了一种妇女的痛哭之声在内,仍旧不在他的心上,再把腰间所挂的一只有事肀恚除下一看,已是子正时候,正想自己收拾烟盘,铺床安寝的当口,陡然之间,听得楼下的人声,突然寂静下去,同时又见房里的灯光,竟会变作惨碧之色,跟着复有簌落簌落的脚步之声,从那扶梯下面,一步轻一步重的走了上来。
高师爷那时已知那种景象不好,并不再管扶梯上的脚声,是人是鬼,赶忙飞快的把脚缩进帐中,放下帐子,双手紧抓帐缝,方敢从那帐子里头,一眼望了出去。谁知不望犹可,这一望,真把这位现任简阳县的高师爷,吓得三魂走失二魂。你道为何?
原来走上去的并不是人,却是一个满身血淋淋的无头活鬼。高师爷一见那鬼,心里自然十分明白,定是那个被害的李有恒前去向他讨命,但是身居帐中,一时无处可逃,除了双手仍旧紧抓帐缝之外,毫没一点办法,就在此时,又见那个无头活鬼,因为没有眼睛,不能瞧见,尽在双手向着四处的悬空乱摸,摸了半天,没有摸到床上,又见他再摸一会,忽又转身下去。
高师爷一等那鬼下楼,也就忙不迭的一脚跨出帐外,赶紧四面一望,看见靠那窗子外面,有棵大树,他急开开窗子,跳了出去,爬到树上,还怕双手无力,不能久抱树上,又将束腰的一根绸带解下,把他身体牢牢的绑在树上。
刚刚绑好,又听见扶梯上面,复有脚步声,尚未来得及定睛细看,只见那鬼已经走进房门,这次手上可是提着一个人头,即用人头,当了镜子,四处照着;起初四处乱照,因未见人,还没甚么举动,及至把头向着窗外一照,照见高师爷躲在树上,立即一面拿着人头,只在手上乱甩,一面忽又血呖呖的叫了起来。高师爷一见那种怕人施施的形状,早已双眼一个乌晕吓得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方才被人救醒,睁眼一看,他的身子,已经躺在床上,又见天已大明,他的二爷,连同那班轿班、挑夫,统统围在他的身旁,高师爷至此,方始放胆问道:“姓李的灵枢呢?”
二爷接口答称:“早已走了。”
高师爷又问道:“我的身子,哪个把我弄到这个床上来的?”
二爷又答称道:“家人天亮醒来因见姓李的灵柩,已经上路,赶忙上楼,一眼瞧见师爷绑在树上,便将他们大家喊上楼来,帮同先将师爷抱到床上,方用姜汤灌醒。”
高师爷听毕,又问二爷道:“我昨天晚上,拿钱给你们大家去赌,原是要你们大家闹它一夜,免得有鬼出现,为何到了半夜,竟会陡然之间的声息全无起来的呢?”
大家一齐答称道:“回师爷的话,我们大家正在赌得输赢很大的时候。不知怎样一来,吹来一阵冷风,就把大家吹得迷迷糊糊的睡熟过去,等得醒转,天已大亮的了。”
高师爷听完,觉得身子已会动弹,急命快快动身,离开这个险地才好。后来高师爷虽然离开险地,不到半月,依旧呕血而亡。那位田大令和首府两个,不久也因另案革职充发新疆。
护督文祥听得那位高师爷,住到高升客店,竟真个会高升到陰间去了,却也有些害怕,虽在自行奉请失察处分,还以为军机处里,必定不究,乐得大方一点,谁知刚刚碰见左宗棠新入军机,真的要办他的处分,当时一班军机大臣,听见左宗棠主张如此,只好稍稍给了文祥一些处分,左宗棠方始无话。
及至再看第二本奏章,见是汴抚奏保剿匪出力人员的,他又大发议论起来,说是这样一点小小土匪,本是武官应办之事,如何可以奏保上来。说着,又把他在甘陕剿平积匪的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讲给大家去听。
恭王因见左宗棠久任外官,不懂军机处的诀窍,这样的看一本奏章,议论一本奏章,几个钟头之内,能看几本奏章,停刻太后叫起的当口,又拿甚么说话前去奏对,岂不大碰钉子;只好一边仍在口头是是是的敷衍左宗棠,一边暗暗的递了一个眼色,给与那位领班章京,教他想法拿开那些奏章,省得左宗棠讲个不休。
那位领班章京,倒底有些能耐,便去捧上一大叠不要紧的例行公事,送给左宗棠去看道“侯爷且请先瞧这些公事,因为立待去办。”左宗棠果然不知那位领班章京,用了一计,不知不觉就去看那例行公事去了。
那位领班章京,忙将那些左宗棠未曾看过的奏章,换了下去,这样一来,到军机处散值的时候,左宗棠只得将那例行公事,交给一班章京去办,即同恭王等人,出了军机处,回他湖南会馆午餐。
及到里面,只见那个讨赏赐的内监,还在那儿守候,不禁有些发火道:“你这个人,怎么还在此地。这个赏号,又非甚么大事,怎么这般认真。”
那个内监,却也板着脸的答道:“这笔赏号至少也得十万八万,侯爷固是不当大事,小的们却当它是大事呢。”
左宗棠一听十万八万四字,不禁大吓一跳的,问着那个内监道:“你这个说话,究竟还是真话呢,还是玩话?”那个内监又正色的答道:“小的怎敢来和侯爷说着玩话。”
左宗棠不待那个内监说完,早已把他胡子气得翘了起来道:“我做了二十年的督抚,也没落下十万八万呀。一副眼镜的赏号,竟要这般多法,我却未曾听见过。”
左宗棠还待再说,忽见一个家丁将那曾纪鸿领入,向他道喜,他就指着那个内监,问着曾纪鸿道:“栗-,你做京官多年,可曾听见过一副眼镜的赏号,竟在问我硬要十万八万。”
曾纪鸿听说,先向左宗堂道喜,又谢了三百银子借款之后,始朝那个内监拱拱手道:“请您暂时回宫,明天可到敝寓等信。”那个内监又和曾纪鸿轻轻的咬了一会耳朵,方才告辞而去。
左宗棠又问曾纪鸿道:“栗-,这个没的浑蛋,叽叽咕咕的讲些甚么?”
曾纪鸿只好寒笑的答道:“老世叔,现在时世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说着,又低了喉咙接说道:“太后都在要钱化用,难怪这班内监这样胆大。老世叔这副眼镜,确是显皇帝御用过的,一二万两的赏号,照例应该给的,不过他要十万八万,自然多了一点。”
左宗棠听了一愣道:“怎么,真有这个规矩么?这事我得奏参,此风如何可长?”
曾纪鸿又轻轻的说道:“李连英很蒙太后宠用,小侄倒要劝劝老世叔,似乎不必这般风厉,倘若得罪了李连英,老世叔不好办事。”
左宗棠听说,仍旧不以为然的答道:“这件事情,莫说我姓左的没有这些闲钱,就是有了这些闲钱,我也不肯送钱去给没的用的呀。”
曾纪鸿复又再三再四的劝上左宗棠一阵,教他拿出一万银子,了结这个赏号。左宗棠哪里肯听,单和曾纪鸿叙了半天世交,出门拜客去了。
曾纪鸿弄得没有法子,第二天一个人躲到朋友家中,不敢回寓。左宗棠何曾知道,单是拜客之后,又将赏号之事,前去请教几位同乡京官,大家都在异口同声回复,说是万万不可奏参,只有赏给一二万两银子了事。左宗棠听了同乡京官的说话,虽没有前去奏参,可也不肯拿出一二万两银子的赏号。
又过几天,并未瞧见那个内监去到他的会馆,正在有些不解的当口,又见曾纪鸿高高兴兴的前去向他报信,说是那个内监,已把此事老实告知恭王,恭王生怕弄出事来,业已私挖腰包,赏了那个内监八千银子,①那个内监瞧在恭王面上,总算认吃大亏了事。左宗棠听完,只是摇头慨叹而已。曾纪鸿又说道:“先君在日,天津的那场教案,办得并不算错,竟遭御史奏参,幸得圣眷尚隆,没有得着甚么处分。总而言之一句,现在做官真难。照小侄的意思,就是老世叔和那官中堂,既为一殿之臣,似乎也只好弃怨修和,不必再提旧事。”
左宗棠听了,却盯上曾纪鸿半天,方始逼出一句说话道:“如此说来,老夫这个京官,怎样做得下去。”
曾纪鸿也和左宗棠相对欷s[一番,告辞而退。
第二天左宗棠上朝时候,本想狠狠的奏参几个人,自己也拟奏请开缺回家;谁知那位慈禧太后,仿佛似有先见之明一般,说话之间,很是劝着左宗棠须得任劳任怨,为国办事,左宗棠那样一位刚愎的人物,也被太后说得无可如何,只好把他一肚皮要奏的说话,蹩了回去。
有一天晚上,左宗棠正在一个人写家信的时候,忽见一个旧时姓王的文案,蹙额走入。左宗棠请他坐下,又问陕甘新疆几省的军务报销,批下没有。王文案道:“委员连夜来见侯爷,正为此事。我们所有的报销册子,统统被驳。”②左宗棠一愕道:“怎么,太后如此重视边省,为甚么又驳我们的公事呢?”
王文案道:“据委员所闻,部里实在没钱。”
左宗棠很不高兴的说道:“我也知道,不过部里要些费用,无奈我们都是实报实销,这笔费用,又叫谁出呢。”王文案道:“听说部里的确没钱,就有费用,也不肯收。”左宗棠摇着头道:“这就难了,我们这笔报销,数在三百万以上,怎么了呢。”
王文案正待答话,忽见一个家丁,慌里慌张的报入道:“宫里的李连英公公到了。”
左宗棠一吓道:“李公公深夜至此,必有甚么紧要密旨,快取衣冠,让我出见。”
等得出见,方知并没甚么密旨,乃是李连英自己为着生财之道,特来献策给左宗棠的。正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
心似刀来口似糖
不知李连英究为何事,究献何策,且阅下文。
第八三回 学政作庭参童生吐气 尚书行国法世宦归阴
左宗棠忽见李连英深夜到他那儿,又已表示他有法子,陕甘新疆等省的军务报销,可使不驳,自然很乐意的请教道:“老大哥,①我们三百多万的报销款子,每项每驳,兄弟很是为难,因为兄弟赤心为国,视国为家,都是实报实销的。”李连英听说笑上一笑道:“部里没钱,也难相怪。”说着又放低了喉咙轻轻接说道:“左侯爷,教您一个好法子,您等咱们老佛爷万寿的那一天,递它一本折子,包您一看即准。老佛爷既已批准,部里尽管没钱,那就不怕他们不给了。”左宗棠不解道:“这件事情,太后未必不知,何必必须万寿那天,才能批准的呢。”
李连英又笑上一笑道:“这个玩艺儿,便是咱老李的计策了。咱们老佛爷平常时候,只要听得部里在说没钱,她就不肯多事。万寿那天,她老人家本是很高兴的日子,倘若一见您侯爷的折子,她就一定想到她是一个女主,能够开疆拓土,很有面子,一个高兴,包您连瞧也不瞧,马上批上一个准字。”李连英说到这个准字的时候,又拉开一张大嘴,贼秃嘻嘻忽去拍拍左宗棠的肩胛道:“只要咱们老佛爷批了准宇,咱们那就得了。”
左宗棠被那李连英一拍一说,也会情不自禁笑逐颜开的忙答道:“这个真正是你公公的妙计。”
李连英又接口说道:“侯爷称咱公公,怎么敢当。不过老佛爷万寿的时候,咱们伺候她老人家多年,咱又蒙她特恩赏赐,戴着这个亮蓝顶子,咱的破例,也和您侯爷一样,所以那天,须得好好的孝敬她老人家一份重礼。那知咱们躲在宫里,没有甚么进帐,还得求您侯爷转致陕甘新疆三省办那报销的官吏,稍稍赏赐咱们一点油水,也不枉咱今天晚上,老晏的来献此计。”左宗棠听说,很诚挚的答道:“老大哥吩咐,并非兄弟不肯效劳,委实因为兄弟本是没钱,人所共知的,我的那班将官,所谓上行下效,他们也不敢舞弊。试问怎有钱来报效您老大哥呀。”
李连英听了,毫无失望的神情,又微微的一笑道:“左侯爷倘肯栽培咱这姓李的,那个报销册子,尽管放心拿去弄过,部里又没留下甚么底子,难道还会多说闲话不成。”左宗棠仍旧很踌躇的说道:“这笔报销,总数三百多万,部里一定知道,怎么可以凭空又去加出若干。”
李连英不待左宗棠往下再说,又忙不迭的歪眼睛,偏着脑袋的指指左宗棠道:“左侯爷,您的心眼儿真老诚。您只要在那报销册子的公事上,再去加一句先将此数各请发给,余候续报的字样,难道还不好任凭咱们再报销的么。”李连英一边讲着,一边又去拍拍左宗棠的肩胛道:“咱们就是您侯爷,年纪这般大了,也替国家很吃过辛苦的了,将来回家去的咬谷,①也得留下一些些的吧。”
左宗棠至此,始知李连英这人,虽在招权纳贿,确也亏他有些歪才,刚才的一番说话,真是作弊的祖宗,当下只好寒笑的答应,李连英也就大乐特乐而去。后来果照李连英的办法,他却一点没有沾染。左宗棠既将那笔报销大事办了,对于官文的旧恨,也听了曾纪鸿的相劝,不再去与为难,平日只在那个神机营,军机处两处办事。
至于那个东阁大学士,倒是有名无实的。因为历代的大学士,就是左右丞相,国家大事,均须他们支配。清朝自设军机处之后,所有殿阁等于虚设,军机处就是皇帝的机要秘书,自然有了权柄。
有一天,左宗棠正在军机处办事,有位外居盛京的华硕亲王,因事来到军机处,却见左宗棠面戴极大的墨晶眼镜,见他这位亲王,并未照例立即除下,心里很是不乐,嘴上便与左宗棠开玩笑道:“季翁,您戴着这副大眼镜,难道不怕吃力的么。”
左宗棠听了此言,明知华硕亲王怪他见他不除眼镜,未免不懂大清仪举,当下仍旧坐着不动,单是自指他那大墨晶眼镜,正色的答话道:“此是文宗显皇帝御用过的,又是当今太后特赏的,还请王爷恕我不恭之罪。”
左宗棠话未讲完,只见那位华硕亲王的脸上,顿现肃然之色,连连地拱着手说道:“侯爷莫怪,因咱久居盛京,不知侯爷得此特恩钦赏这副眼镜,刚才咱的那句戏言,很犯大不敬之罪的了。”
左宗棠至此,方始站了起来回答道:“兄弟正因这个原故,否则见了你这位王爷,焉敢不遵例除镜之理的呢。”
此时恭王、醇王,本在旁边,因见左宗棠又在和那华硕亲王,针锋相对的暗暗斗嘴,恐怕彼此生了意见,日后总有事端发生,连忙一齐异口同声的,对着左宗棠岔口道:“咱们的华王爷,确实不知这个特恩,不然,决计不敢来和左侯爷开此玩笑。”
左宗棠有了面子,方才去谈公事,不提此话。
这天华硕亲王却是大失面子,退出军机处之后,便替左宗棠取上一个绰号,叫做左老牛,乃说他戴着那副大墨晶镜子,仿佛和牛一般,不过藉此杀杀水气而已。那知事为神机营的那班贝子贝勒所闻,大家背后,无不争着大叫左老牛起来,左宗棠的老牛之名,于是传遍京华。
有一天,有位贝子因在慈禧太后寝宫,陪伴抹牌,无意之间,话不留口,对着太后,也把左宗棠的老牛绰号叫了出来,在那贝子一经叫出的当口,很为着急,生怕太后责备,不料太后一听老牛二字,竟会掩口葫芦起来的朝着大家说道:“这个绰号,谁个刻薄鬼替他取的,真是活画。”
那位贝子听了此话,方才把心定下。退出之后,又把此事,逢人告知,闹得长久,连左宗棠也有所闻,但是无可如何,只好任人背后叫喊。
第二年的元旦,左宗棠又因神机营的一位贝勒,犯了一件营规,左宗棠即把他重杖四十军棍,那位贝勒竟因羞愤自尽。恭王奏知太后,几个满洲御史,也去奏参,太后也因左宗棠奏贺那万寿的折子上面,曾有三多字样,三多者,乃是多福多寿多男子的典故,太后本是寡妇,如何使得。早就知道左宗棠不为做这京官,可巧江南吏治窳败,便把他放了两江总督。
左宗棠陛辞那天,又奏了一派国计民生的老话,太后因见左宗棠已是望七的人了,此次出京恐防难得再会见面,似乎又有不忍骤别之心,只好指指光绪皇上,对着左宗棠说道:“你是老臣,此次出京,总得好好的整顿两江吏治,一时不能急切回京,皇上年纪渐渐大了,你有临别赠言么?”
左宗棠听说,他就老气横秋,对着光绪皇上,一本正经的教训起来道:“皇上第一件事情,总要好好的念书。”光绪皇上只好点首答应,也没甚么言语。
太后因为左宗棠是一口湖南腔,没有听得清楚,心里又恐左宗棠真是一位三朝元老,倘是说的紧要说话,自然须得牢牢记着。当下虽见左宗棠业已下了阶沿,忙又去把左宗棠唤住,郑重其事的问着道:“你对皇上讲的甚么说话呀。”
那时左宗棠本已走了几步的,忽被太后将他止住,还当方才那句说话,只好对着平常世交子侄说的,对于当今天子,似乎觉得不甚妥当;但又不好当场去骗太后,只得老实奏知。太后本来在怪左宗棠的,自然也没有甚么说话。
及至左宗棠一到两江之任,第一天传见司道,就见有个名叫姚龙勋的侯补道员,曾于癸巳小考,放过湖南学政的。忽然想起了他的那年小考试卷,确为平生第一次的佳文,竟被横遭摈斥,没有入泮,便以恶声问那姚道员道:“你的姓名,似乎曾经放过湖南学差的。”
姚龙勋见问,赶忙将腰一挺的肃然答道:“职道曾放此差。”
左宗棠不及再待姚龙勋往下再说,立即接口问道:“这样讲来你不是还是一位翰林出身么?”
姚龙勋此时早已忘记前事,因思翰林出身,并不算错,忙答道:“职道确曾点过翰林的。”
左宗棠听了此话,更加发起火来道:“你既是个翰林,自然知道文字优劣,我那年小考的卷,请问那一处不佳?”
左宗棠说了这句,还怕各位司道不信他的说话,怪他辱及大员,急又把他那篇文章,朗朗的先背破承题,次背起讲两比,最后又背后比;背着一段,即问姚龙勋一段,何处不佳,究要甚么文章,方能进着秀才,姚龙勋直至此时,方始知道这位左制台在翻老本,自然只好竭力认了疏虞之罪。
左宗棠又微微的一笑道:“朝廷放你学差,原是要你好好的衡文,你偏不耐烦去校卷,有了人才如左老三的,不能录为门生。如今竟来江南做你长官,你照例还得向我庭参。我瞧你这道台,却非大学之道,乃是小人之道。此种道非其道的人员,岂可在此作道。你曾做官河南,不知造些何孽。”左宗棠一口气说到此处,便向江宁藩司说道:“方伯快快替我行文河南,调取姚道的劣迹。”
藩台因见左宗棠正在盛怒,不便就替那位姚观察说情,当下寒糊敷衍了一会,才散衙门。第二天,藩臬两司,方去单见左宗棠,替着姚龙勋求情道:“相侯昨天责备姚的说话,很能整饬科场之弊。但是姚道究竟考过相侯,倘若真的前去参他,恐防不知内容外人,信口雌黄起来,相侯反落量狭之名。司里打算劝着姚道不必在此候补就是。”
左宗棠听了点点头道:“兄弟就瞧二位面上,不与计较。兄弟此次来任两江,两宫再三谕知整顿吏治。”
左宗棠说着,又蹙眉道:“兄弟知道‘红羊’以后,任两江总督的,都是一班干材,如曾国藩、李鸿章、马新贻、李棠羲、沈保桢、曾国荃、刘坤一等等,谁非中兴名臣。何以竟把江南吏治,弄得这般坏法。”藩臬两司一同答称道:“历任制台,本是好的,只因各处的属员,也是中兴的将吏居多。既是中兴的将吏,有了大功,缺少人众,屈居末位,难免没有尾大不掉之势。”
左宗棠听说,连连称是道:“确论确论。单是中兴八旗将帅,起湖北者,多隆阿、舒保、穆善图、金顺、丰绅、富升、长顺这一班人,当时很替国家作事,可惜后来太平下来,都因不识汉文的多,未能个个大用。内中只有那位都兴阿,能够自草奏疏,也能识拔将材,颇有古大臣之风;当时宫中号称八旗圣人。他以荆州将军诏为江北钦差的时候,曾向鄂抚胡文忠公要求调取抚标中军胡世英同行。至调所,札胡世英有几句是:沿途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本将军欢慰之情,有非笔墨所能罄者等词。”
藩臬两司道:“说起这位都将军,时人很以他能重用那个胡世英提督为誉,不知胡提督究是怎样一位人才。”
左宗棠见问,便极高兴的答道:“这件事情,兄弟很是清楚。胡提督曾经随着兄弟入甘,极有战功。他那时还是一位抚标中军,有一次,竟以五百人破伪抚王的十三万之众于扬州地方,后又攻降丹阳之贼,绝了金陵的外援。他平生的战功,要算跟着曾沅甫克复金陵,跟着都兴阿克复宁夏,两桩事情最大。兄弟在甘肃命那刘松山、刘锦棠叔侄二人,攻打金积堡的时候,胡提督单骑活捉马化-的大将马鸣琪,陇西始能敉平。不过胡提督这人很会负气,兄弟将他列保案的当口,他却不肯开足履历。他因瞧见刘锦棠骤得三品京堂,似乎有些赌气。其实刘锦棠的三品京堂,一半也念乃叔阵亡之功,朝廷故有那个特赏。胡提督本是一个普通将领,如何可以并驾齐驱的呢。后来穆善图还奏劾刘松山和他两个,滥杀激变,当时不是兄弟竭力代为奏辩,刘胡二人,恐怕还有处分。”
左宗棠讲至此地,忽又捻须笑着道:“胡提督有件最好笑的事情,他方屯兵扬州的时候,钦差下行公文,照例是札该守备。胡提督接到那个札子,一面撕得粉碎,一面还在大嚷道:‘该该,还尔,还不该。’自后钦差对他,竟破例用并行体裁的照会,称他为贵守备,以钦差称呼一个五品守备为贵,岂非趣剧。”
藩司笑说道:“司里也曾听过这段故事,因为现在通俗称负债,叫作该债,所以这位胡提督深恶那个该字。”
左宗棠点点头道:“或是此意,他还有一个故事,也很有趣。他在扬州屯兵,军营之中,每逢元旦,照例只好借那就近乡庙,作为朝贺之地。那时分扎扬州的一班将领,至少也百数十员,朝贺时候,庙小难容多人,钦差头一天便有牌谕,必须三品以上的将官,方能入庙随班朝贺。其时总兵万金荣,方充胡提督的随身亲兵,也有不怕死的名号,一见胡提督乃是五品守备,不得入庙朝贺,便勒袖向着胡提督大呼道:‘同是国家的将官,甚么叫做三品不三品,俺万麻子却要拿着统领①的拜垫跟着统领入庙朝贺。’
“胡提督也大声答应道:‘好好,万麻子,你真正知道俺的心眼儿,不过这个拿拜垫的事情,照例须有东房,不用你去。’“万金荣又大呼道:‘不对不对,东房胆小像耗子,只有我这不怕死的万麻子,拿着统领拜垫,方敢挤进庙去。’“胡提督听了乐得双脚乱跳,竟将大帽上的一枚蓝翎,震成两截。
“当时胡提督带着万金荣入朝,只见地上的拜垫,业已塞满,真正没有容膝之地的了。万金荣一眼看去,只有钦差的拜垫后头,还有一点隙地,他也顾不得再去请示胡提督,当下就把他手上拿着的那个拜垫,铺在钦差的背后,这样一来,胡提督的跪位,反在诸将领提督副都统的前面了。
“钦差既见胡提督站在他的背后,并未怪他不遵牌谕,而且很高兴的呼着胡提督的号道:‘俊臣来了么,很好很好。’“那时钦差自然是戴着红顶子,站在胡提督背后的那些人员,不是红顶,也是亮蓝顶子,只有胡提督一个人戴上一颗车碟石的白顶子,巍颤颤的夹在中间,使人好笑。
“那时有个姓奚的记名提督,还在私下悄悄的问人道:‘这位戴白顶子,可是新科状元么。’大众因见那个姓奚的不认识鼎鼎大名的胡世英,莫不掩口葫芦。”
左宗棠讲到这里,忽问两位藩臬道:“你们可知道兄弟曾经参过胡提督的么。”
藩臬答称不知此事。
左宗棠复皱了一皱双眉,接说道:“这件事情,兄弟却是有些错的。因为不知怎么一来,入了我们同乡刘厚基军门的谗言,就去劾胡提督,说他纵兵殃民之罪。后来幸亏朝廷知道胡提督能战,没有降他处分。兄弟也已明白误劾了他,赶忙作书谢过。有一天兄弟路经胡提督的防地,有人劝他前去迎接兄弟,他便对人说:‘俺姓胡的,只知道冲锋打仗,以性命报国,却不知道以磕头换顶戴。’当时竟以闭门羹飨兄弟,兄弟也不怪他,但是以后他竟不为兄弟用了。”
左宗棠说着,不禁连连慨叹起来。藩臬两司正待用话相劝左宗棠的当口,忽见安庆首道施兆春因公进见,便把话头停下,静候左宗棠去与施道台谈公事,及听谈毕,又听得施道台对左宗棠说道:“相侯可知道李少荃制军的四兄弟,李鹤章大人,已经闻着鹤顶红死了。”
左宗棠听了大失一惊的问道:“难道是太后赐令自尽不成。”
施道台答称道:“不是的,乃是巡阅长江大臣、彭雪琴宫保因他犯了一桩强抢民妇的案件,只知守着国法,不肯去讲私交,倘若不是李少荃制军刚刚回籍扫墓之便,那位鹤章四大人,还得身首异处呢。”
左宗棠不待施道台讲完,连连的称赞彭玉麟道:“我们雪琴,真有包龙图再世之风。长江一带,真要他这位有风骨的官儿,前来办办才好。”
藩司接问着施道台道:“老哥还有公事么,若没甚么公事,何防把此事讲给我们听听呢。”
施道台忙笑答道:“可以可以。”正是:
漫夸大似包文拯
险被中伤严世蕃
不知施道台究竟怎样讲法,且阅下文。
第八四回 买私交单闻鹤顶红 动公愤共助鱼肚白
施道台本为此事来见左宗棠。他的私人意思,要想左宗棠去向彭玉麟、李鸿章二人调和交谊。一见藩臬两司问他此事,他便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出来道:“这桩案子,自然屈在李四大人,不过以官官相护的俗例讲来,彭宫保也未免太觉认真一点。彭宫保自从晋了官衔之后,又蒙两宫将他补授兵部尚书,可是彭宫保仍旧不愿前去到任,他老人家只欢喜巡阅这个长江一带,专事寻找贪官污吏,为民除害。近年来所做过的事情,很为百姓称道。上个月他巡阅到安庆的当口,没有几天,就奏参了两个记名提督,一个实缺总兵,这些事情,曾见官报,不必再说。他对李昭寿军门,也极不以为然。”
左宗棠道:“李昭寿不是由长毛投过来的么?”
施道台答称道:“是的,李昭寿军门,自从反正之后,因有战绩,累保至记名提督。大局平定,曾文正公说他大有反相,而又行为不端,曾经奏参,打算把他正法,以除祸患。后来还是两宫的天恩,念他确曾立过一点功劳,不忍杀他,仅把他发交皖抚察看。
“谁知他在安庆省城住着,甚么强抢民妇,甚么殴辱官吏,视为家常便饭。往后听得彭宫保连参几位提督总兵,都是奏一本准一本的,李昭寿倒也有些害怕起来;以后对于瞧中的妇女们方才化钱硬买,既是化钱硬买,总有价目可争,似乎比较强抢好得多了。
“有一天,他又瞧中一位妇女,此女乃是怀宁秀才金大成的妻子,长得本是美貌,地方人士,即替她取上一个醉杨妃的绰号。那天这位醉杨妃刚由八卦门外上坟回城,忽被李昭寿瞧见,便问左右,此人姓甚名谁,那个的妻子,左右老实告知。李昭寿立即命人去把金大成茂才唤到他的公馆,不问三七二十一的拿出三百两银子,硬迫金大成将妻子价买给他。金大成也是一位名士,自然大怒起来。那知李昭寿一任他去大怒,只是甘言相诱,并将身价银两,从三百两增至八百,金大成怕有甚么危险,当场托故逃遁,一到家中,就把他的那位醉杨妃悄悄的领到一只船上,泊在城外码头,打算避过这个风头,等得安静一点再行回家。
“不防祸不单行起来,那个李昭寿因为金大成夫妻陡然失踪,倒也就此作罢。可巧李鹤章李四大人,因知李少荃制军,请假回籍扫墓,他便由合肥接到省城,不知怎样一来,他的那只坐船,可巧靠在金大成夫妇的那只船边。李四大人一见那位醉杨妃真正长得太觉风流,自然也与李昭寿同一眼光,不过李昭寿还拿银子去买,李四大人却不肯拿出银子去买,倒说一个人一脚跨到金大成的船上,去和金大成攀起乡亲起来。
“金大成当时还没有晓得李四大人,也有不利孺子之心,连忙将他避那李昭寿的事情,老实的告知李四大人听了。“李四大人便乘机哄着金大成道:‘尊夫人本也长得太美,现在我见犹怜,何况李昭寿的那个色鬼。不过你们贤伉俪二位,避在此地,还不妥当,莫若同着我去到我们公馆,莫说我是一位现任总督部堂的兄弟,自然能够保护你们夫妇。我们少荃家兄,明后天便到,他一住到公馆,就算那个李昭寿明明知道你们躲在我们公馆之中,谅他也不敢正眼的去看你们。’“当时金大成听了李四大人之话,尚在踌躇未决之际,那位醉杨妃倒底是个女流,一见有此大来头可靠,她就一口答应,情愿跟着李四大人去到他们公馆暂躲。金大成既见他的妻子已经答应,又没有知道李四大人存了歹心,方才答应着李四大人道:‘大成夫妇,既蒙四大人如此怜悯,我还想求四大人转商令兄少荃制军,立将此事出奏,办了那个李昭寿,方替地方除害。’
“李四大人听说,自然连连答应。谁知就在此时,少荃制军业已船抵码头,众官纷纷迎接,李四大人急于要同少荃制军去到公馆,只得暂把金大成夫妇丢下,及同少荃制军进了公馆。李四大人一个人,越想那个醉杨妃越觉好看,一时色胆如天起来,他就暗派一二十个家丁,连夜去到金大成夫妇的船上,先把金大成摔在水中,然后即把醉杨妃抢到公馆。他的公馆本大,少荃制军,当然一丝不知其事。
“李四大人既已抢到了那位醉杨妃,他就前去跪在她的面前,老实说是他的夫人已经过世,醉杨妃如果相从,必以一品夫人待之。当时醉杨妃因见方才离去龙潭,又入虎袕起来,复因丈夫被摔下水,生死未卜,倘若当面拒绝,她的性命固有关系,她的丈夫果有不幸,谁人去替伸冤,只好反而寒笑的一把先将李四大人扶了起来,复又红晕双颊的说道:‘贱妾的这个醉杨妃绰号,乃是一班无赖子弟替我取的,四大人何故也来谬赞。’
“李四大人不待醉杨妃往下再说,便想将她拥在怀内,拟成好事。醉杨妃本待用她缓兵之计,以后再打别个主意,岂知李四大人忽有这种举动,又怕当场失节,对不起她的丈夫,只得将手一推,将眉一竖,正颜厉色的说道:‘四大人也曾做过朝廷大官,怎么竟敢作此无耻之举。’“李四大人到了那时,也顾不得再与醉杨妃多说,他只一把将她抱到床上,实行强暴起来。恰巧事有凑巧,金大成有个名叫金蹄子的远房本家,在做李四大人的轿班,起先瞧见李四大人把那醉杨妃关进屋去,他虽没有胆子去到少荃制军那儿出首,他却悄悄的躲到那间屋外偷看,及见李四大人已在强坚醉杨妃,醉杨妃力不能抗,已经失身,但虽失身,却把李四大人的鼻子,咬了半截下来。李四大人当场痛得几乎厥了过去,一个狠心,翻身下来,狠命一脚就照醉杨妃的要害踢去,醉杨妃自然被踢身死。
“那个金蹄子也就吓得要死,马上逃出李氏公馆,一脚奔出城外,打算去找金大成的;不防奔得太急,刚到城门洞子,扑的一声,却与来人撞了一个满怀。二人定睛一看,各道一个咦字。原来城外奔来的那人,不是别个,正是金大成。金蹄子急把金大成拉到城根僻处,问着他道:‘大成阿哥,你是谁把你救起来的。’
“金大成不及答覆此言,单问金蹄子道:‘你从那儿奔来,可知你那嫂子的信息。’“金蹄子连声答道:‘怎么不知,怎么不知。’金蹄子一看左右没人,方将醉杨妃被污身死的事情,撮要告知金大成听了。“金大成不待听毕,陡的一拳向那金蹄子打去道:‘我若不把你这个见死不救的小东西打死,抵你嫂子之命,誓不为人。’“金蹄子急把金大成手抓住道:‘大成阿哥,你先莫忙怪我,嫂子既是死得这般凄惨,你快随我去到李鸿章那儿出首。常言讲得好,叫做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金大成疾忙接口道:‘他们是亲弟兄,怎肯公事公办。’“金蹄子正待答话,忽见一个青布长袍的白须老者,突从他的背后,转到他的身旁,狠狠地一把抓他那臂膀,突出双眼乌珠,喝问他道:‘你方才的说话,可是真的么?’“金蹄子因为并不认得那个老者,怎有工夫前去睬他,当下仅把他那臂膀,用劲一甩,单对金大成说道:‘大哥不必管他,我们两个,且去见了李鸿章再讲。他若真的帮他兄弟,还有彭宫保那儿,可以告状。’“那个白须老者不待金大成接腔,他又用手朝他鼻子尖上一指道:‘我就是彭宫保。’“金大成本来见过彭宫保几面的,起先因为气愤交并的当口,又防不到一位巡阅长江大臣,竟会青衣小帽的来此,此时既听彭宫保如此说法,急把金蹄子一拉,慌忙一齐跪下道:‘宫保大人,小人妻子被坚身亡。’说着,指指金蹄子道:‘他是小人的堂房兄弟,不会说假话的。还求宫保大人伸冤。’金大成一边说着,一边连连的在地上磕着响头。
“原来那位老者,果是巡阅长江大臣,现任兵部尚书的彭大人,他自从奏参了那几个提督总兵之后,本待巡往九江去的,因少荃制军指日可到,他便耽搁下来。
“这天晚上,一个人正在私访民间疾苦的时候,偶然走过城根底下,忽见金氏弟兄二人,东一张,西一望,鬼鬼祟祟的在讲秘密说话,还当他们是两个歹人,当下便悄悄地跟了过去,隐身暗处,窃听说话。及至听到金蹄子说出李鹤章强坚踢死民妇,他已气得不可开交,所以一把去将金蹄子抓住,还怕内中尚有别情,故又问着金蹄子是否真言,嗣见金大成这般求他,便知不会假的了,忙命金大成、金蹄子二人站了起来,复令金蹄子细细地重述一遍。一等听完,忙不迭的把手一挥道:‘你们二人,快快随我去和李少荃算帐去。’去字还没离嘴,他已走在前头,直往少荃制军的公馆而去。
“一到门口,不待通报,早已大踏步的闯了进去,口里还在大喊,快莫放走人犯。其时少荃制军的一班戈什哈,陡见彭宫保一个人大喊而入,不知为了何事,但又不敢阻拦,只好飞报进去。所以彭大人尚未走到大厅,少荃制军已经匆遽迎出,连问雪琴为了何事。
“彭大人先将少荃制军的双手抓住,跟着气冲斗牛的大声发话道:‘何事何事,我劝你快把杀人凶犯交出,再谈别话。’“少荃制军确属不知底蕴,拼命用出力气,推开彭大人的双手,将他揿至椅上坐下,自身挡住他的面前道:‘雪琴有话好说,何必气得这般形状。’“彭大人究竟上了年纪的人,起先听了金蹄子的说话,已是一气,复又急急忙忙跑了一二里路,此刻竟至上气接不上下气起来。一个人靠在椅上,气喘了三五分钟,方把李鹤章先行强坚,复又踢死金氏妇人之事,简括的告知少荃制军听了。
“少荃制军不等彭大人讲毕,早已吓得满脸发赤,彭大人刚刚住口,只得忙向彭大人一揖到地的,替李四大人求情道:‘舍弟胆大妄为,兄弟一定相信雪翁之话,不敢代辩,但望雪翁卖点交情,让我以家法处治如何?’“彭大人答称道:‘我不奏闻两宫,即是大卖私交,少荃若再多言,我就立即出奏。’“当时少荃制军知道无法再救李四大人的了,赶忙命人在他第四只衣箱之中取出一副鹤顶红的朝珠,逼着李四大人闻着自尽。
“彭大人既见李四大人自尽,又将醉杨妃的尸身讨出,交给金大成,自去收殓,又赏给金大成五百银子,命他安葬其妻,赶紧用功赴考。又因那个金蹄子知道仗义,也赏一百银子,替他再荐一个饭碗。”
施道台一口气源源本本讲至此处,左宗棠和藩臬两司,无不听得出神。施道台又求着左宗棠道:“老帅本和彭李二位大人,都是很好交情,可否前去调和一下,也是邦家之福。”
左宗棠点头答应道:“贵道很识大体,兄弟可以担任此事。”
左宗棠说着,立即亲自写好两封信,交给施道台带回安庆,先行分呈彭玉麟、李鸿章二人,又说一俟晤着二人时候,一定当面再说。
施道台持信去后,藩司笑问左宗棠道:“彭大人这般铁面无私,为何从前不去到皖抚之任?”
左宗棠也笑着答道:“雪琴当时何尝没有到任,不过他仅到了一天之任,就闹一个小小岔子,他也自知不宜做地方官,因此求着曾文正替他奏请开缺,所以大家还当他没有到任。”
臬司接口道:“老帅说彭大人只到了一天的任,不知究出甚么岔子。”
左宗棠见问,话未开口,先就笑了起来。
藩臬两司又一同说道:“司里等那时候,可巧服宫边省,又因军兴时代,道路梗塞,腹地之事,以致不甚了了,老帅未言先笑,大概彭大人所做之事,一定有些风趣吧。”
左宗棠颔首道:“此事确极有趣,雪琴为人,他的心直口快,勇往有为,本是他的好处,不过有时稍稍过分一点,若一凑巧起见,便会闹出笑话。当时雪琴奉到署理皖抚的那道上谕,因他正在安庆安排水师,那位曾贞干廉访,急又望他前去办理善后,一力撺掇他立即接印,他也以为去做抚台,只要尽心王事,便不怎么。不料第一天出衙拈香,坐在轿内瞧见满街之上,还有长毛的告示贴着,回衙之后,便传首府进见,教他命人赶紧撕去。”
臬司听到这句,笑着接口问道:“司里此刻忽然记起,那时安庆首府,不是那位绰号叫鱼肚白的徐荩臣太守么?”左宗棠听说,复又呵呵大笑起来道:“正是此人。”说着,又问臬司道:“这样么,老兄一定知道这位徐太守的来历了。”
臬司答称道:“司里只知道徐太守叫做这个绰号,却不知道得这绰号的来由。”
左宗棠又点点有道:“兄弟倒知道的,这位徐太守,本是举人出身,他在前去赴那鹿鸣宴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饮酒过多,竟在大堂之上,仰面朝天的跌倒地上,急切之间,不能立即爬起,那班同年,于是替他取此绰号。及他做了安庆首府,往往因酒滋事,他的一班属员,背后很有闲话。
“雪琴既是教他命人撕去那些告示,本来是桩极小的事情。哪知雪琴做事,最是认真,一到晚上,竟去亲自覆看,因见大街之上,虽然业已撕去,小巷里头,依旧统统贴着。这一气还当了得,马上奔回衙门,连夜再传那位鱼肚白徐守,骂他敷衍公事,如何可作首府,一边骂着,一边竟向徐守挥拳击去。“当时徐守虽然不能还手,可是出衙之后,就去哭诉藩司。可巧遇见那位藩司,照他资格,本可坐升抚台,正在怪着雪琴抢了他的应升之缺,一时无可出气,一见徐守前去哭诉,说是堂堂一位巡抚部院,怎么可以出手打人,又说士可杀不可辱,上司对于下属,只可奏参,不可随便打人,于是请到臬台、首道等人,会议之下,第二天大家不上抚台衙门。
“雪琴起初尚未知道,及据文武巡捕禀知此事,方才深悔自己有些鲁莽。他一想这种地方官,确与他那性情不相宜,所以一面先命藩司护院,①一面奏请开缺。所以曾文正替他代奏,有那彭某历办水帅事宜,若令登陆,未免用违其长之语,朝廷据奏,也就准了。”
左宗棠说到此地,又朝藩臬两司笑上一笑道:“那位徐守,后来也曾带兵,去打捻匪,一天打上一个大大败仗,几至全军覆没,生怕朝廷治罪,一脚跳入河中淹死。据说他死的时候,尸首仰面的浮在水面,却有多数白腹大鱼,拥着他的尸首,未致氽入大海。当时人民,很是迷信,说他乃是鱼王转世,于是他那鱼肚白之名,居然流芳千古的了。”
藩司听完笑答道:“此事不过一时凑巧,断无鱼能拥尸之理,现在司里竭力主张破除迷信,将来还要请老帅通饬三省人员才好。”
左宗棠击节大赞道:“方伯破除迷信,办得极是,兄弟一准通饬他们。”
臬司也笑着对藩司说道:“这位徐太守的鱼肚白三字,倒是施观察所说的那个鹤顶红,好副对子。”
左宗棠这天讲得异常高兴,一听臬司在说对子,他又提起儿童时代的事情道:“说起对子,兄弟七岁的那年上,塾中先生,就出这个鱼肚白给我们去对,当时我即以鹤顶红对之,我那仲兄景乔,对的是燕尾青。塾中先生当时就说我这个人,一定能够飞黄腾达,仲兄景乔,顶多一个解元而已。”左宗棠说着,忽又笑了起来道:“兄弟此时,业已拜相侯,总算可称飞黄腾达的了,仲兄景乔,果仅一第了事。”
两司因为坐谈已久,赶紧敷衍了左宗棠几句,即行告辞而退。
又过几天,苏州有位世绅,名叫潘瑾卿的,就是潘祖荫尚书的侄子,因为苏州地方出了一件事情,地方官吏,办理不善,他是一位世绅,又和左制台确有世谊,不能不亲到南京,见着左宗棠面陈此事。谁知他一开口,左宗棠即把双手乱摇起来,不准潘瑾卿再行开口。正是:
同僚叙话参衙日
绅士陈情隔省来
不知左宗棠为了何事,有此举动,且阅下文。
第八五回 左制台恶人讲话 彭巡阅与鬼谈心
潘瑾卿瞧见左宗棠向他乱摇双手,复又不使开口,自然只好让他去讲,谁知左宗棠却形似发火的对他大声说道:“此事兄弟已经知道,这就要怪曾文正的不好了。”左宗棠说了这句之后,便又一联串的说了曾文正许多不会治国、不会治军、不及他的说话。
潘瑾卿一壁在听,一壁暗自思忖道:这位左相侯,大概年岁太大了,说话没有头脑,否则我们这件苏州地方上的事情,又与曾文正何干?又与曾文正不会治国、不会治军何干?潘瑾卿想到此地,只见左宗棠滔滔不绝于口的,仍在那儿侍读侍讲,①一句插不进嘴;及至左宗棠一个人说完,正待接口说话,哪知左宗棠又已讲得疲倦,其势万难再谈。
在他端茶送客的当口,单听他讲了一句,明儿兄弟就请老兄在署午餐,潘瑾卿总算一喜,以为明天午餐的当口,自然可以彼此畅谈的了。这天出了督署,就在客栈之中,随便混过一宵,第二天的午正,果有一个戈什哈,持了左宗棠的名帖,前去催请,及到进了督署,入席之后,他的寒暄未已,只见左宗棠已在对那江西全省营务处姓徐名春荣的过路客官,叙述他在陕甘新疆一切的功劳,非但是他仍旧没有说话的机会,甚至那位徐营务处,只在连声唯唯,也没一句可以插嘴,等得刚刚席散,花厅门外,已在高喊送客之声。
潘瑾卿料定这天又没机会,只得打定注意,次日再去进谒,幸亏已在席间,打听得那位徐营务处,可巧和他同住一家客栈,一出制台衙门,回到栈中,就去拜谒徐营务处,因见徐营务处,已经比他先回,入室之后,道过寒暄,他就将他连日谒见左宗棠,无法说话的苦闷,说给徐营务处听了。
徐营务处不待潘瑾卿讲毕,也是皱着双眉说道:“兄弟也有一个苦衷,正在没处诉说,谁知瑾翁先生也是如此,这倒可算得无独有偶的了。
潘瑾卿便问徐营务处有何公事,要向左宗棠去说。
徐营务处又苦了脸的答道:“兄弟此次奉了江西抚宪、敝老师刘仲帅的密谕,因有一件紧要公事,去与敝省浙江的那位杨中丞商量,敝老师又命兄弟顺道一谒此地的这位左相侯,也有一桩会奏的公事斟酌。岂知这位左相侯只顾自己一个人说话,不准别人接腔,兄弟和他究有上司下属之分,自然不便拦了他的话头去讲。”
潘瑾卿听到此地,忙接口道:“左相侯怎么近来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徐营务处道:“兄弟也在莫明其妙,要末真的年纪大了。”
藩瑾卿至此,方始现出一些笑容起来道:“杏翁和他因有上司下属之别,兄弟和他却是世交,至于地方上有了不合绅民的公事,自然只好来与总督商酌,兄弟明天再去见他的时候,一定不再让他一个讲话了。”
徐劳务处听说,仍在一个人大为踌躇。
潘瑾卿又问徐营务处道:“杏翁究因什么公事?”徐营务处道:“瑾翁先生又非外人,兄弟可以告知。这件事情,本是左相侯从前自己提倡的。他因中兴名将,本是湘淮两军之中出身的居多,现在湘淮两军之中的人物,大概补了缺的也不少了。只有其余各省的将领,因为朝中无人照应,以提督借补总兵缺的很多很多,这个还算有缺可补,且不讲他。其余那些副①参②游③都④守⑤千⑥把⑦便没缺分可补。”徐营务处说到这句,又慨叹了一声道:“唉!现在且不讲他那些鸟尽弓藏的说话,单是粥薄僧多而论,竟以记名提督在充营中伙夫的,很有几个。兄弟在江西省里,兼统的是亲兵营,有一次,有一个姓秋的兵勇,犯了误差之罪,兄弟正拟办他的时候,姓秋的陡然之间,双泪交流的,从他腰间摸出一件公事,呈给兄弟去看。兄弟一看之后,方才知道他是一位记名提督,而且很有几件战功,他那姓秋的姓,乃是假的。当时兄弟即去面禀敝老师,敝老师听说,却向兄弟一笑道:‘杏林,我看你的面子,一定委他一个差使就是。不过现在有官无缺的人员,至少也有三五十万。说是当时滥保他们呢,当时这些人员,确有一点战功,一个也没有滥保的;说是现在朝廷失信他们呢,焉得千万间的广厦,去庇这班人员。以后你也可以少问这些事情。所以左相侯在军机的时候,他曾奏请设法疏通这些人员。’兄弟此次即因这件公事而来。”
潘瑾卿听毕也摇摇头道:“各省皆然,我们苏州同乡之中,像这一类的人物,也是很多。”
徐营务处又说道:“这些还是当时四五六七等的战将,兄弟知道连一二等的战将,现在也有在低级的。”徐营务处说到此地,忽问潘瑾卿道:“杨厚庵军门,瑾卿先生应该知道他的。”潘瑾卿连点首道:“知道知道。他是水师里头的名将,除了现在的彭雪琴官保之外,当时的杨载福和黄翼升二人,谁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呀。”
徐营务处又唉了一声道:“厚庵军门,本是兄弟的故人,倒说他也穷极无卿,前年过年不去,兄弟曾经送他一千银子的。”
潘瑾卿即把大拇手指一竖道:“杏翁出手就大。”
徐营务处摇摇手道:“这算什么?兄弟因为像厚庵军门这样的朋友,至少至少也有一二百个,倘若统统送上一千,那就力有未逮。谁知现在住在四川夔府的那位鲍春霆爵爷,他就和兄弟两样了。据一个四川朋友和兄弟说,春霆爵爷现在夔府纳福,无论生人熟人前去拜他,他总不见。他为什么不见人呢?也因他的同寅太多,他也不过二三十万的家私,万万不能来者不拒。有一天,他的门房,见一个穿着蓝布大袍的老农,说是要见他们爵爷,门房自然不肯通报进去。那个老农说道:‘你尽管大胆的通报进去,你们爵爷倘若见了我面,未必一定责你,或者还要赏你,也说不定的。’门房听得此人说得奇怪,真的替他传报进去。春霆爵爷一听此人的形状,果然大惊失色,忙整衣冠出迎,一见那个老农之面,一壁行着大礼,一壁口称老师何以孤身至此,若有什么事情,尽管呼唤门生到府就是。潘瑾卿听到此地,接口问道:“此人必是杨厚庵无疑啊,我曾经听人说过,鲍春霆初入他的部下,后来才到江忠源那儿去的。”
徐营务处点点头道:“一点不错。厚庵军门,本也封过男爵,不过这个男爵,不能当饭吃的。他自罢归乾州厅之后,真个贫不能生,惟念旧部里头,只有这位鲍爵爷交情还好,家私也还可过,因此孤身前往告贷。总算春霆爵爷,能念交情,当时款以上宾之礼,每日陪同出游,先后三月,毫无一点倦容。有一天晚上,厚庵军门,骤然之间,吐泻交作起来,春霆爵爷,又去亲侍汤药,甚至污秽不辞。及至厚庵军门病愈,握着春霆爵爷的手说道:‘贤契待我固厚,但我家中还有老妻少子,不忍我一人在此享福,忘了他们,贤契如念前情,可否借贷千金,让我即日回家。’春霆爵爷,虽在连声答应是是,并未拿出银子。厚庵军门,又是有节气的人,不好再说。又过月余,春霆爵爷,方始送出一千银子,作为川资,厚庵军门既已如愿,自然欢然而归。及到故里,一见他的住宅,不禁大骇起来,你道为何?原来春霆爵爷,在厚庵军门到的第二天,暗暗派人拿了五万银子,去到乾州厅的杨氏故里,替他造屋置田,早成一份中富人家的了。”潘瑾卿听了拍掌道:“鲍春霆此举,真正可以励薄俗,激人心,可惜他的家私不多,否则他那几位知己一点的老友,也可以无忧矣。”
徐营务处也点头答道:“厚庵军门,因为还有一个姓鲍的救他。现在这班穷极无卿的无缺将官,若不赶紧奏请设法,真要不堪想了呢。”
潘瑾卿又问道:“我听说现在山东抚台陈士述,不是曾经救过鲍春霆的么。”
徐营务处笑答道:“果有其事。说起此事,使人可笑。这位陈中丞,以拔贡生朝考,为曾文正公的阅卷门生,后入曾幕,曾文正公略知相人之术,陈中丞暗学其诀。那一年,春霆爵爷,病卧长沙抚标马兵雷脱皮家中,雷为医治痊愈,二人一同应调广西,属于向忠武公军中。春霆爵爷与雷脱皮每战皆捷,可惜所有的功劳,都被本营的哨官冒名顶去。嗣因曾文正公,曾奉上谕,命调广西兵助战,春霆爵爷,又与雷脱皮应调回湘。一年之后,二人又一同为曾文正公的戈什哈,其时曾文正公的戈什哈,数以百计,因为督办某军,即有戈什哈数十人,鲍雷二人,难得一见那位大帅的。有一天晚上,夜已三鼓,曾文正公忽然要调一座防营,去守某地,但须绕过贼垒数处,无人敢往。春霆爵爷自告奋勇道:‘老子敢去。’有人禀知曾文正公,曾文正公即命骑了快马,持了大令速往,并未知道其人为谁。春霆爵爷奉令之后,连绕数座贼垒,均能平安度过,等得交令那座防营,春霆爵爷回转时候,路过一城,城上有个兵士为其旧友,即在城上俯身大喊道:‘老鲍老鲍,要吃牛肉么?’春霆爵爷平生最喜牛肉,他就在马上应声道:‘牛肉煮熟否?’兵士又大声答称已熟,春霆爵爷便即下马,大嚼一顿,既醉且饱,驰回军中。等他走到,全军已从他处,跟踪追上。某统领因其酒醉误差,即命推出斩首。雷脱皮见了不忍,便去死命的抱住春霆爵爷之足不放,声称情愿同斩。某统领认为坏他营规,便命同斩。那时陈中丞方当某统领的文案,忽闻军中喧哗之声,奔出窥视,见鲍与雷,均具大贵之相,乃为求情,某统领卖了交情,各责军棍八百了事。及春霆爵爷已经独当一军,特聘陈中丞为他幕友,累保至今职。”
徐营务处讲至此地,又称赞道:“春霆爵爷,真是一个义勇兼全的人物。”
潘瑾卿听完也笑道:“今天畅谈甚乐,兄弟明天还得去谒相侯。,我们暂别吧。”
徐营务处听说,寒笑送走潘瑾卿之后,他就想上一个计策,将他公事拜托一位督幕转言,督墓一口应诺,徐营务处自回南昌去了。”
潘瑾卿到了第二天大早,又去竭见左宗棠,虽蒙接见,可是仍然不是叙他陕甘新疆平回之功,便是驳斥曾文正公治国治军的经验,不及他好,一个人只管说只管讲,一任潘瑾卿无论如何设法接嘴,总是接不上去。潘瑾卿至此,也只好入宝山而空回,自行返苏,另想别法。
这末左宗棠是否有心不使潘瑾卿开口说那地方公事的呢?不是的。因为他的年纪已大,性子更加躁了,又加两宫十分优容,属吏十分恭维,这位古稀之年的左侯爷,未免酿成些忘其所以的了。
左宗棠既在江督任上,整顿吏治,也有年余时间,姑且将他暂搁一下,再来补叙彭玉麟巡阅长江之事。
原来彭玉麟自见曾文正逝世,左宗棠又赴边陲,李鸿章虽任直督,刘秉璋虽任赣抚,刘铭传虽任台湾巡抚,他却认为长江数省,却是腹地,一切吏治军政,可作边省的模范,自然很为重大。谁知那班现任官吏,不是中兴武将,即属中兴文官,既因自恃战功,难免有些骄傲,再加大官借补小官之缺,尤其心中愤懑,这样一来,这班人物,虽然不敢去和朝廷算帐,只好去拿百姓出气。
有一次,彭玉麟巡到九江地方,他仍青衣小帽的一个人出去私行察访。一天访到下午,他见夕阳业将下山,如回他的行辕,又很远,不如就近拣个小饭馆,进去一饱,便可再做他的工作。刚刚走过一座大桥,忽见一个形似武弁的人物,在和一个挑馄饨担子的老者,扭作一团,互相口角,他心里稍有成见,必是那个武弁又在恃势欺压小民,赶忙走上前去问着那个武弁道:“你是那营人员,为了何事在此和这小贩争执。”
那个武弁,虽然不识这位彭宫保,却已久闻彭宫保的私行察访之名,生怕无意之中,真个碰见这位杀星,总是凶多吉少,当下便寒笑的答话道:“承你这位老先生见问,我是此地提标的候补额外把总,姓姜名德胜,刚才路过此地,因为走得急促了一些,误撞了这个卖馄饨的老头子,我已向他认过不是,他却不肯甘休。”
彭玉麟听到这里,便去劝着那个老者道:“他既向你认了不是,你也可以消气的了,何必再在和他拉拉扯扯,误了自己做生意的正事。”
那个老者听说,因见彭玉麟穿的一件老蓝布褂,心下未免有些藐视,口里随意答道:“你是过路之人,何必多管闲事,你又不是那个彭铁头。”
彭玉麟不等老头说完,他就拍拍前胸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正是人称彭铁头的彭玉麟。”
那个老者一听是玉宫保到了,不觉害怕起来,忙去指着那个武弁道:“小的因他吃了我的一碗馄饨,不肯给钱,故此在此争执。”
彭玉麟听说,立即大怒的目视武弁道:“哼哼,你吃白食,不肯给钱,今天可碰到我老彭的手上了。”
那个武弁慌忙打上一个千儿,抖凛凛的回禀道:“标下刚才误撞了他,确是有之。至于白吃馄饨之事,是他冤枉我的。”那个老者接口抢说道:“彭大人,你可不要听他死赖。”老者说着,即去拿出一只犹有余汤的馄饨碗来,证明其事道:“这个半碗汤汁,是他吃剩的。”
彭玉麟因见那个老者,如此说得有凭有据,便问老者道:“你说此人白吃你的馄饨,他的肚中必有馄饨。”彭玉麟的那个饨字,刚刚出口,陡的出那武弁的不意,即向布褂之内,扑的怞出一柄极快的马刀,就朝武弁切擦的一声,早把武弁的那个脑袋,砍了下来,顺手再把他那肚皮破开一看,只见肚内并没什么馄饨,回头正待质问那个老者。
那个老者因见自己冤枉了人,致人死于非命,生怕彭玉麟办他,只好拔脚就跑,免去抵命。不防彭玉麟也有轻验,早已料到此著,一见老者在逃,他就飞奔赶上,一把抓住,也照杀那武弁之法,将那老者一刀砍下脑袋,算是抵了武弁之命。街上众百姓们,一见彭玉麟办得公允,无不拍手大赞,说是彭大人这样一来,也可以教这位武官闭目了。
彭玉麟紧皱双眉的对着众百姓们,伸明其意道:“这个卖馄饨的老者,造言生事,无端冤枉害我杀死这个武弁,我虽将他当场杀死抵命,可是这个武弁,未免死得有些冤屈。”
彭玉麟说到此地,已见县官得报赶至,彭玉麟便吩咐县官道:“这件案件,贵县速行验尸填报层宪,说明是本大臣办的。
再给这个武弁的家属二百银子,可由贵县到本大臣行辕具领。”县官自然唯唯奉命。
彭玉麟此时因见他的行径,已被众人识破,不能再行私访,只得就此回他行辕,及到里面,批阅一阵公事。晚饭之后,心里尚在对那个武弁,有些抱歉,不知怎样一来,竟在一件九江县人民控告官吏妄杀无辜的状子之中见有姜德胜的名字,也在其内,不禁拍案惊奇的自语道:“这真奇怪,如此说来,这个姓姜的定非好人,所以老天叫他碰在我手上。”
彭玉麟既知姜德胜之案,乃是冤冤相报,无非假借他手而已,方才丢开此事,心上一安,这天晚上,当然睡得很觉舒适。谁知睡到将要鸡唱的当口,忽然自己惊醒,听得他的床前,有个妇人向他呼冤。连忙揭起帐子一看,不觉大吓一跳,你道为何?原来瞧见跪在床前的不是人,却是一个女吊死鬼。此鬼全身浴血,七孔流红,双眼突出,舌头拖长,一种令人可怕的样儿,连这位杀人一向不眨眼的彭铁头,也会有些汗毛凛凛起来。
话虽如此,他可总以替人报仇伸冤为重,自己害怕事小,当下忙坐了起来问那女鬼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你在此地呼冤,究为何事?”
那个女鬼叩头说道:“我叫姚伍氏,汉口人氏,丈夫早死,也没儿女,只有一位有病婆婆,全靠我那女红所入,事奉甘旨,不料忽来一位姓彭的襄阳镇台,硬要纳我作妾。我当时却不知道他是一位现任大官,况且我是一个寡妇,妇人自以名节为重,故此当场回绝。后来我那婆婆听见他是大臣,反而求我前去充他妾媵。我因婆婆如此的既老且病,我就拚着失节,原是为的婆婆起见。岂知我嫁了过去,没有几个月,姓彭的就喜新厌故起来,无端的将我逼得吊死,我的婆婆也就一急身亡,特此前来伸冤。”
彭玉麟听完道:“那个姓彭的叫什么名字。”
女鬼说道:“叫做彭宣德。”
彭玉麟不待女鬼说毕,不觉拍着床沿大怒道:“竟是他么!”正是:
白日狗官方斩去
深宵缢鬼又光临
不知彭玉麟何以一闻此人之名,如此样子大怒,且阅下文。
第八六回 请王命众人呈觳觫 打官司一士露行藏
彭玉麟一听女鬼说出那个彭镇台,名叫宣德,他就拍着床沿大怒道:“竟是他么!”岂知彭玉麟的么字,刚刚停嘴,忽见跪在他面前的那个女鬼,竟会顿时不见。略过一会,方又听得女鬼之声,在那屋角黑暗之中,向他哀求地说道:“彭大人,我因被你一拍,不胜你的阳光闪烁,跪在床前,犹同烤着火焰一般,请你大人暂且不必发火,让我讲完说话。”
彭玉麟听得那个女鬼这般说,真的将火退去道:“你若畏惧阳光,你就在那黑暗之中和我讲话,也是一样。”
那个女鬼忽又走出跪在地上道:“大人之火已退,我就不觉得有爇气了,故此出来讲话,倒底可以清楚一些。但不知大人方才何故发火?”
彭玉麟答话道:“彭宣德就是我的胞侄。我的现在奉旨,巡阅长江,原在惩办贪官污吏,儆诫恶霸土豪,这个意思,无非想替人民造福。那料我的胞侄,胆大如此,竟敢一连害死两条性命,闹得鬼来告状,此事被人知道,我这位堂堂的巡阅大臣,还有面目见人么!”彭玉麟讲到此处,他的那个火气,似乎又要升上来了。
那个女鬼见他那个样子,连连将手向空一挡道:“大人千万不可再事发火,我真禁受不住。”
彭玉麟听说,方始失笑道:“我倒忘了所以了,这末我且暂不发火,你快对我说来。”
女鬼忽又流着泪的说道:“彭镇台既是大人的胞侄,我就不便再说什么。只要大人儆诫儆诫他的下次,再将我们婆媳二人超度一下,好使我们能够就去投生,我也只好认吃这个冤枉了事。”
彭玉麟不等女鬼说完,他竟跳到地上,要想走近女鬼一些,对面讲话,可是他还未曾走近女鬼之前,陡又不见那个女鬼,便又忙不迭的向空问话道:“姚伍氏,你怎么又不见了呢?”
那个女鬼又在暗中答话道:“大人方才跳下床来的时候,又有一阵阳光,逼得我只好又闪至一边。”
彭玉麟只得和平其气的接嘴说道:“这末你就出来,我准定不再发火便了。”
彭玉麟说罢,果见那个女鬼,又已跪在他的面前。彭玉麟不禁笑了起来道:“这末你既是一个鬼,当然不至于来此诬告;但是我那侄子没有什么见证,将来我去办他,恐他不服,又怎么样呢?”
女鬼想上一想方答道:“大人若怕彭镇台没有见证,不肯服罪,我在陰曹地府,却又不好常常来到人间;要末我就此刻去将彭镇台的生魂摄了来此,大人将他和我质对一下,他便无从再赖了。”
彭玉麟连连点首道:“这个办法最好,你只快去快来。”
女鬼闻言,突然不见,不到半刻工夫,果将彭宣德的生魂摄至。彭玉麟正待大声喝问,忽又想到女鬼怕他阳气,只好仍然忍了火的问着彭宣德,如何一连逼死两条性命。彭宣德起初自然不肯承认,后被女鬼顶得哑口无声;方始没有说话。彭玉麟即去拿出一张结来,当场眼见彭宣德具上甘结,收藏之后,乃命一齐退去。复因天已将亮,便不再去上床安寝。
及至天亮,忽又疑心此事是梦,等得重行取出那张甘结复看一看,方始自己失笑起来道:“天下怎有这般奇事,从前那位包文拯,民间传说,他是一位日断阳间夜断陰的人物,我只当此事是件小说上的胡诌乱道,谁知陰阳本无二理,岂有做了鬼的便肯寒冤不成。彭玉麟一个人想到此处,也知他自己为人不畏强暴,不欺孤弱,这个鬼来告状,正是他正直无私的结果。
彭玉麟想完之后,他就离开九江,也不再在他处耽搁,直至武昌,住进他的行辕。可巧他那侄子彭宣德,适因公事进省,听他去到,即来晋谒。
彭玉麟一见他这堕他祖德的侄子之面,一股恶气,早已喷了上来,好在那个女鬼已经不在他的面前,就是大发其火,也不要紧的了。当下一面缓住宣德,一面即传一府两县进见,府县来到,他就坐出堂去,先命府县作了见证,然后把那宣德,褫去冠带,抓下堂去,一样跪下,喝问他道:“你的侍妾姚伍氏,现在可在襄阳衙门里么。”
彭宣德听了大惊,只好强牙答道:“现在好好的在襄阳,叔大人问她何事?”
彭玉麟又冷笑了一声道:“这末限你七天,须把姚伍氏唤到此地。”
彭宣德忙又改口道:“她在害病,恐怕急切不能来此。”
彭玉麟道:“她既有病不能前来,我可去到襄阳,也是一样。”
彭宣德又改口道:“她既害病,叔大人去到那儿,恐怕她已死了呢。”
彭玉麟听到这句,气得抖凛凛的把那惊堂木头一拍道:“好会讲话,不过我此刻还在此地,恐怕姚伍氏已经吊死了吧,连她的老母,也已气死了吧。”
彭宣德一见彭玉麟犹同仙人一般,竟能将那姚伍氏母女二人之事,知道得如此清楚,方始不敢再赖,求着彭玉麟道:“叔大人既已知道其事,侄子并非有心逼死她的。至于她的母亲之死,做侄子的更不知道。还求叔大人不究此事。”
彭玉麟听到此地,便将彭宣德的那张甘结取出,交与一府两县看过,然后又把女鬼告状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给府县听了,府县尚未听毕,彭宣德跪在地上羼言道:“天下那有鬼会告状。这个甘结,又是摄了我的生魂去写的,如何可以当真。”
彭玉麟不准彭宣德往下再说,立即朗声的问着一府两县道:“照大清律例,威逼两条人命,究属何罪?”一府两县一齐躬身答称道:“回官保的话,威逼姬妾致死,杖一百流三千里。”
彭玉麟因见府县似有开脱宣德之意,忙又正颜厉色的问道:“这末逼死姬妾生母呢?”
府县又一同嗫嗫嚅嚅的答道:“这是……这是绞监候的罪名。”
彭玉麟连声接说道:“好好,就烦贵府贵县赶紧把彭宣德带去,按律治罪。”
府县本与彭宣德没甚深交,方才前去竭力替他开脱,无非瞧在彭玉麟的面上。此时既见彭玉麟一毫无私,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正待将彭宣德带去的当口,陡闻辕门外面,一时人声嘈杂起来,跟着就见有几十个记名提镇,以及副参游都守千把等等候补武官,一齐奔入,向着彭玉麟哄声说道:“官保对于此案,办得不甚平允,我等不服,特来请个示下。”彭玉麟忙站起来,将手向大众拱上一拱道:“各位仁兄,究于哪样不服。”
大众一齐又答道:“女鬼告状,世上所无,一不服也。生魂具结,难作凭据,二不服也。宫保并未检验姚伍氏母女的尸首,就将彭镇台发交府县定罪,三不服也。就算宫保不认彭镇台做侄子,他是中兴有功之将,也得会同鄂督请旨定夺,宫保未经这番手续,四不服也。”
彭玉麟一直听完,不答这话,单去指着王命问着大众道:“这是什么东西,诸位可曾认得。”大众一见彭玉麟指着王命,便觉有些软了下来道:“此是王命,我等岂有不识,不过常言说得好,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
彭玉麟又不等大众说毕,却先自冷笑一声道:“有罪的人,自然应该问斩的了。”
彭玉麟的一个了字刚刚出口,即把他的手向左右站堂的戈什哈一挥道:“速排香案,就让本大臣拜请王命。”
左右的戈什哈,连忙喳的应了一声,立即就把香案排上。彭宣德此时还在地上跪着,一见他的叔子要请王命杀他,他就极声的喊着大众道:“你们诸位,不是前来救生,倒是前来送死的了。”
彭宣德讲完这句,忽又朝着彭玉麟说道:“叔大人,你老人家既命府县将我带去法办,这末此时为什么又要请王命呢?”
大众也被彭宣德说得过意不去,只好接口对着彭玉麟替代彭宣德求饶道:“宫保千万不必生气,我等来此叩见宫保,无非想要保全令侄而已。现在宫保竟请这个王命,我等如何对得起令侄的呢。”
彭玉麟此时一任彭宣德和大众在说,一句不去接腔,单是自顾自的拜过王命,吩咐一府两县道:“两宫赐我这个王命,本是防着下属不服我的命令之故。现在彭宣德的情罪相当,我就请了王命斩他。”彭玉麟说到此地,又把眼睛朝着大众轮了一轮,又对着一府两县接说道:“快把他们一齐绑了,一齐问斩就是。”
一府两县一见彭玉麟请了王命,自然不敢多说,当下立命一班差役,走上前去,两个服伺一个,绑好大众之后,一起挨一挨二的跪在两旁。那个彭宣德乃是正犯,陡闻一声炮响,他已首先一个人头滚至地上。那班大众自然吓得面无人色,个个懊悔不该来此多事,反而害了自己性命,但又知道王命已经请下,万万不能再有生望,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又瞧见彭玉麟坐在上面,问着他们道:“你们此刻可已知罪了么。”
大众此时哪里还敢再辩,只好争先恐后的抢着答话道:“我等个个已经知罪,深悔不该来此多事。”
彭玉麟听说,方才将手向着左右一挥道:“这就放了他们。”
左右又应了一声喳,即将大众放绑。大众忙向彭玉麟磕头认罪道:“从此以后,我等决计不敢聚众抗命的了。”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国法俱在,全靠我们这班大臣行之,断不敢因这劣侄宣德,是我一家,就用私情。”
大众忙又接口道:“宫保铁面无私,谁人不知,我等今天眼见,更加拜服的了。”
彭玉麟一壁命大众退去;又行文襄阳府县申详层宪,了结此案;一壁面谒鄂督,告知此事。鄂督自然也说彭玉麟能够公而忘家,真是国家大臣。彭玉麟谦虚一会,退回行辕,尚未脱去衣帽,又见首县前去禀见。
见面之后,便问有何公事。首县挺了腰干的禀说道:“前几天卑职衙门里头,有件案子,表面上看去,倒是一桩极平常之事,卑职却有些疑心,一时不敢断结,特来请示宫保,要求宫保指教。”
彭玉麟听了先一高兴道:“贵县能够这样留心民事,实属可嘉,不知究是怎样一件案子?”
首县答称道:“此地有个名叫赏天义的商人,一向在外经商,十年之中,陆继托人带回一万五千多两银子,教他生母,替他置办田地。每年接到回信,他的生母总说已令他的胞兄天仁,替他置就。及至回家,他的母亲已死,胞兄天仁,忽然向他变脸,说他生意不好,逼他另外去住。天义当场答他胞兄道:“家中田地,都是我那汗血金钱所换来的,哥哥要我另外去住,是否先行分家。”
他的胞兄听说,大不为然的,对他说道:“你这十年在外经商,所有本钱,全是为兄替你借贷而来,你有甚么银钱寄回。”
天义听了大骇,又因母亲已死,没有见证,每年托人带回之款,那班过路客人,一时无处寻找,幸亏他母在日,每年给他之信,可作凭据,于是去到卑职衙门控告。卑职传讯天仁,矢口不认,而且天仁还是一个秀才,乡里之中,尚负一点文名。”
彭玉麟先只让首县说给他听,一句不答,直到此时,方始接口问着首县道:“贵县见那赏天义的人物如何?”首县答称道:“人尚忠厚,不过毫没一点凭据。也是枉然。”彭玉麟想上一想道:“这末天义母亲在日,所有给他之信,可在身边。”
首县又答称道:“卑职早已令他呈堂。据说乃是一个拆字先生,替他母亲代笔,此人也已他去,无从寻觅。”彭玉麟听到这句,陡然很高兴的说道:“贵县下去,立将他们兄弟二人,带来本大臣亲自审讯。”
首县去后,彭玉麟急命一个文案,假做一道江西抚台给他的移文,刚刚办好,首县已将赏氏兄弟二人带到;彭玉麟坐出堂去,问过二人口供,都和首县所说不相上下。彭玉麟便命将那天仁带下,单问天义一个人道:“天仁是你胞兄,你们生母在日又未分家,就算真是你经商赚回来的钱,你对于你的胞兄又怎么样呀?”
天义叩头道:“小人情愿分一半给他。”
彭玉麟又问道:“你肯分给你的胞兄三分之二么?”天义道:“大人吩咐,小人也可遵断。”
彭玉麟听说,又面现欢容的点点头道:“你且下去。”天义下去之后,又将天仁带上,彭玉麟问他道:“你说你那置田之款,都是你连年教读而得来的,本大臣想来,天下哪有这样好的馆地。现在姑且不说这个。但是天义乃是你的一母所生,你做哥哥的也应该给他一半。”
天仁叩头道:“大人吩咐,本该遵命。不过这些田地,只好去抵生员连年借贷而来的老债。”
彭玉麟听说道:“第一年的债款,你就该以第二年的收入还人呀。”
天仁道:“生员因为舍弟在外经商,本钱愈多愈妙,若是置了产业,债主也就信用,倘一还了人家,第二次去借,人家倘有不便,反而难了。”
彭玉麟听完,果见赏天仁的说话,无可驳诘,仍又好好的劝上一番,天仁只是矢口不移,毫没转圆地步。彭玉麟至此,始把那件假移文取出,一壁交给天仁去看,一壁喝问他道:“你们家务官司,本大臣只好不管。不过你是一个江洋大盗,江西抚台已有这件公事前来请我办你。”
彭玉麟说完这句,不待天仁再辨,即命左右快取大刑伺候。
赏天仁不待看完那道移文,早已吓得满身发抖,及听彭玉麟吩咐快取大刑伺候,慌忙呈还那道移文,连连的磕着响头道:“大人明镜高悬,生员曾游泮水,家中虽负人债,倒底还有这些薄产,何致去作强盗。这道移文上所说之人,或与生员同名,也未可知。”
彭玉麟又将那道移文,向着天仁的脸上一照道:“公事上面,已将你的姓名籍贯年岁,叙得明明白白,本大臣劝你不必再赖,还是好好实招,免得皮肉受苦。”
赏天仁听说,只好又连连的磕头道:“大人千万不可用刑,生员可叫舍弟证明,生员从未干过不端之事。”
彭玉麟尚未答应,已见一个差人走至首县跟前轻轻说上几句,又见首县走到他的公案之前,请上一个安道:“回宫保的话,赏天义说的,他情愿替他胞兄来具甘结,他的胞兄决非江洋大盗。”
彭玉麟听了大怒道:“贵县治下,有此大盗,平日所管何事,快快下去听候参处。”
首县碰了一个钉子,只好满脸不高兴的退至一旁。彭玉麟又在乱拍惊堂的,喝令左右将那天仁夹了起来。
左右即用夹棍,把那天仁夹上,尚未收紧之际,彭主麟又问天仁道:“你这大胆强盗真要夹上方才招么?”
天仁又喊冤枉的说道:“大人本有彭青天之号,何故对于这道一面之词的移文,定要将生员刑讯。”
彭玉麟听说道:“本大臣何尝听了一面之词,将你刑讯,但因你这家产,不是每年数十两银子的馆地,可以积至如此巨数的。譬如一年五十两,就算一文不用,十年也不过五百两的呀。”彭玉麟说到这句,又把惊堂一拍道:“你还不招,本大臣就要命他们收紧了。”
天仁至此,因为急想保全他的性命,竟会忘其所以的向着彭玉麟大声的说道:“生员这个家产,真正不是抢来的,乃是舍弟经商寄回来的。”
彭玉麟不等天仁说完,复又连连拍着惊堂道:“你那兄弟,他在外边经商蚀本,怎有这些银钱寄回,本大臣不是三岁孩子,能够听你谎供。”彭玉麟说至此处,只朝左右值刑的差役,突出双眼珠子的发怒道:“快快收呀。”
差役正待收紧,天仁忙又高声大喊道:“大人开恩,生员招了。”
彭玉麟听说,方把他手向着差役一摇道:“且慢,姑且让他招来。”
天仁急又发极的说道:“大人倘若不信生员的家产,真是舍弟经商寄回的,务求大人姑将舍弟提来一问,舍弟不肯证实,那时再办生员不迟。”
彭玉麟又冷笑了一声道:“你那兄弟,他是你们一母所生,明知你这胞兄在作强盗,也只好姑且承认一下的呀。”
天仁又接口说道:“大人真的不信,生员还有舍弟亲笔寄款回来的家信为证。”
彭玉麟摇摇头道:“本大臣终于不信。”说了这句,始对着首县说道:“这末姑烦贵县,亲自押着这个强盗,到他家中去取。”
天仁一听彭玉麟如此在说,生怕县官曾经为他碰过一个钉子,此刻赌气不肯押他回家,忙又大声求着首县道:“大老爷可否就押生员回家一趟,也是公侯万代之事。”
首县听说,只好真的押着天仁回家去取。正是:
不是彭公有心计
如何赏贼吐坚谋
不知能否取到,且阅下文。
第八七回 几首新词喜友文廷式 一声大炮力援吴吉人
首县押着天仁回至家中,好久好久,方才见他寻出一封天义亲笔之信,便又将他押回行辕,将信呈与彭玉麟过目。彭玉麟把信细细看完始唤天义上堂对过笔迹,因见笔迹不错,忽又吩咐两旁差役,把那天仁重责四十大板。
天仁在挨板子的时候,自然不服起来喊着道:“大人既已对过笔迹,足见生员的家产,并非抢来,怎么还在办我?”
彭玉麟明明听见,并不答言,直等四十大板打完,眼看天仁一拐一跷的走至公案面前重行跪下,方才正色的对他说道:“赏天仁,你可知道本大臣为什么办你的?”
天仁哭丧了脸的答称道:“生员委实不知。”
彭玉麟微微一笑道:“这个四十大板,并非办的盗案,却是办的你那家务之案。”
天仁至此,方才知道上了彭玉麟之当,只好磕头道:“生员不肖,不应吃没舍弟的田产,大人办得公正。”
彭玉麟接口对着首县道:“此案既已证明,赏氏所有田地,确是赏天义一人所有,赏天仁无一点关系。贵县下去,就照本大臣所断结案可也。”
赏天义忙向彭玉麟叩上一个响头道:“大人断得公允,还有何说。不过小人还想将这家产,仍照大人起先说过之话,或是分一半给我家兄,或是分他三分之二给我家兄。小人恐怕县大老爷不肯这般断法,务求大人吩咐一声。”赏天义说着,只等彭玉麟示下。
彭玉麟又恨恨的指着赏天仁说道:“你这劣生,有了如此的一个好兄弟,不会好生友爱,你这兄弟此刻的说话,你可听明没有!”
赏天仁到了此时,良心发现,竟去抱着天义大哭道:“兄弟,做你哥哥如此不肖,此刻真正有些没有面目见你了。”
彭玉麟本有鉴人之明,一见赏天仁的天良犹未全泯,便笑上一笑的又对着首县说道:“既是如此,贵县下去斟酌办理就是。”
彭玉麟办好此案,心下十分畅快。又因那个首县,断案能够如此细心,又去告知鄂督,将他升署知府。后来非但这位新升知府,更加去做好官;就是赏氏弟兄,真的十分友爱。所以当时彭玉麟确有龙图再世之誉。
不过彭玉麟所做类于以上几案的事情,极多极多,本书不是他一个人的全传,只好略举一二罢了。
现在单说彭玉麟办过李鹤章的那件案子,自然卖了私交,并未奏知朝廷。左宗棠又给了施道台调和彭李二人之信,所以彭李二人,真的一点没有芥蒂。
日子容易过去,已到光绪九年的冬天,江西的那位刘秉璋中丞,奉旨调补浙江巡抚,他又把那位得意门生徐春荣,奏调浙江,仍然派充浙江全省营务处,统领水陆各营等差。徐春荣既是服官本省,便可将他的那位老母,迎养到杭,心中很是安适。
有一天,方和刘中丞谈完要紧公事,正想回他运司河下公馆的当口,忽见刘中丞笑着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杏林莫忙,你不是常常和我说,你的为人,除了文王一卦之外,便觉毫无所长,说到做诗一节,更是眼高手低,你的那些说话,自然都是谦辞,这且不必说他,但是我也是个翰林出身,应该见过一些好诗,谁知我也和你一样的手低眼高,近十年内,真的没有看见几首好诗。”刘中丞一直说到这里,方命一个管家,取到一卷诗稿,忙去打开,指着好多首宫词道:“杏林,你且细细一读,我说还胜唐人的宫词呢。”
徐春荣便去接到手上一看,只见写着是:
拟古宫词:
鹎松催夜未央,高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奏章。
富贵同谁共久长,剧怜无术媚姑嫜;房星乍掩飞霜殿,已报中宫撒膳房。
橡笔荒唐梦久虚,河阳才调问何如;罡风午夜匆匆甚,玉几休疑末命疏。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照丘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缘何事,亲揽罗衣问小名。
桂堂南畔最消魂,楚客微辞未忍言;只是夜浮风露冷,黄舆催送出宫门。
九重高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庆内朝;弟座谁陪王母席,延年女官最妖娆。
未央宫阙自峥嵘,夜静谁闻吠影声;想见瑶池春宴罢,杨花二月满江城。
河伯轩窗透碧纱,神光入户湛兰芽;东风不解伤心事,一夕齐开白奈花。
藏珠通内忆当年,风露青冥忽上仙;重咏景阳宫井句,茭乾月蚀吊婵娟。
千门镇钥重鱼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各倚钱神列上台,建章门户一齐开;云阳宫近甘泉北,两度秋风落玉槐。
月槛风阑拟未央,少游新署艺游郎;一时禁-抄传遍,谁是凌云韦仲将?
书省高才四十年,暗将明德起居编;独怜批尽三千牍,一卷研神记不传。
水殿荷香绰约开,君王青翰看花回;十三宫女同描写,第一无如阿婉才。
手摘松珠睡不成,无因得见凤雏生;绿章为奏皇鸟仪殿,不种桐花种女贞。
诏从南海索鲛珠,更责西戎象载瑜;莫问渔阳鼙鼓事,骊山仙乐总模糊。
龙耕瑶草已成烟,海国奇芬自古传;制就好通三岛路,载来新泛九江船。
碧海波澄昼景暄,画师茶匠各分番;何人射得春灯谜,著得银韦华便谢恩。
云汉无涯象紫宫,昆明池水汉时功;三千犀弩沉潮去,只在瑶台一笑中。
彩凰摇摇下紫霞,昆山日午未回车;玉钗敲折无人会,高咏青台雀采花。
筠篮采叶尽吴姝,纟索馆风轻织作殊;新色绮花千样好,几家提调费工夫。
斜插云翘浅抹朱,分明粉黛发南都;榴裙衬出帮蝶,学得凌波步也无。
春老庭花喜未残,云浮翠辇上星坛;纵山笙鹤无消息,惆怅梁新对脉难。
徐春荣一口气看完了这二十四首宫词,不禁连连称赞道:“此诗飘飘欲仙,的是一位才人之笔。此人是谁?请老师快快告知门生知道,门生一定向他学诗。”
刘中丞听了,也很高兴的答道:“杏林,你既这般倾倒,足见我的老眼犹未花呢。”
刘中丞说到这里,又命一个管家去到上房,取出一大卷稿子纸来,笑着递与徐春荣道:“杏林既是如此欢迎此人之诗,我就再给你看它一个饱了再讲。”
徐春荣果然看得兴起,忙得无暇答话,即在刘中丞的手上,接了那卷诗稿,连忙定睛一看,只见上写着山居六十四韵,下注用九佳全韵增入九字的九个小字,又不禁咋舌道:“此人真正才大如海,今天我徐某可得着一个做诗的知己了。”刘中丞听说,也笑上一笑道:“杏林,你且看诗呢。真的李杜复生,想亦不过尔尔。”
徐春荣赶忙看去是:
息影岩阿足,萧闲事事皆;橐天符柱史,缪日命灵娲。
篱援春栽槿,郊扉昼闭柴;野游来广莫,代谢纪无怀。
潇洒华阳帽,优游关里-;棋图重布子,剑解与参差。
溪集商同趁,溪居客并佳;拾冈哀橡媪,寒浦挑莲娃。
丑凸深凹画,朝荣夕悴艹玄,绕庭滋石蔓,支牖斫风木理。
岚壁峰常峭,荒园户半门为;宗生-避苋,夹植柳兼帧
哀壑形漳豁,飞泉势氵郁石襄;溪晕摇-艳,渊曲凑滚怀。
地僻防僬危风滢慎虐-;巾车寻窈窕,虚室纳威。
栖峻扪萝径,循流泛荻郏荒陰群象肃,吹籁八音堋
应律中鸣冒,知更鹤颊骨圭;龟供特健药,鹿系放生牌。
植翳恒雉,黏甍竞缀蜗;树鸡增夙馔,莲①荐清斋。
杯喜-瘤列,璎将蒜壳;荣膺宏景赉,食减瘦郎鲑。
枫槭思朋友,艹宾瓜饷等侪;霜消蝉口草洌月黑狗睚濉
酒瓮新生润,琴床积旧霾,囊盛云襄襄,笕过水。
草彩遥相接,林光净若揩;渔师争蹈獭,庖子欲羹豺。
机汲输回瀑,村谣答远皆风;闲情调燕雀,微物富螺。
跌宕从岩隐,弯环步短街,杖艹梨初矍铄,蹑屦尚徘搿"
远树低如荠,文莎细如欤松高疑岱倚,橘老漫逾淮。
万竹青竿亚,双柽紫穗挨,蠹深南越桂,蚁聚北宫槐。
种庄生瓜,还移孔墓楷,齐民曾讲习,老圃信痴怼
仰面看飞鸟,停车轼怒蛙;振奇搜越绝,诙诡志齐谐。
汲黯狂犹昔,刘伶醉可埋,华胥前圣国,阿罨人阶。
头镏芮丶,心嫌郑卫哇;雅金稽郭璞,字解徇徐锴。
扬子玄伤巧,相如赋类俳;劬宵鸹-d,鸣晦翰音喈。
整帙标缃带,蚓剥翠钗;凌空杨鸷羽,蓦涧迈凡蟆
倦几抛书卷,栖尘满箭-;藩维苞-觯旄节信音乖。
漕栗资连舶,传烽走快鳎优浪更反侧,胡梵渐离。
飙恕号无窍,澜狂浩著涯;求沙虚抱朴,闻唱感洪崖。
素发俄垂领,朱门肯乞-,-然剪白石,宁要佩青。
转晷时光迅,繁岁墓;折梅聊酌醑,煨芋自然。
抚拌延-笑,投壶止罚-晃迩钊岳值溃一旦敢行怪。
徐春荣一直看完此诗,先把那诗放在桌上,然后笑着问刘中丞道:“此人究是那个?”
刘中丞见问,也哈哈一知道:“此人非别,就是江西萍乡才子文廷式孝廉呀。”
徐春荣听了大是惊喜道:“他在此地么?”
刘中丞道:“我也久闻其名,惜乎不能一晤。可巧此地的俞曲园前来推荐于我,我就礼贤下士的请他办理文案。”刘中丞说着,即吩咐戈什哈快把文廷式文老爷请来。
一时请至,未及介绍,徐春荣急向廷式一揖到地的笑着道:“道希①兄,徐某数年服官贵省,都因老哥出游,未能一聆教言,不图今天竟作同事,快极快极。”
廷式慌忙回礼道:“兄弟也是久仰杏翁,现承中丞委充文案,以后倒好常常的请教了。”
刘中丞接嘴道:“你们二位,既是相见恨晚,快去好好的谈他一谈,我此刻还得出去拜客,恕不奉陪你们。”
徐春荣不及答话,即同文廷式去到他的房内,谈谈政治,讲讲诗文,不久竟成生死之交。
谁知他们虽是二贤相聚,其乐融融,可是法国对于中国,忽因一件交涉问题,居然大动干戈起来,不到几时,竟将他们的海军开入福建,以及浙江的镇海地方。
朝廷得信,顿时大着其慌,连连几道上谕,分给闽浙督抚,说着我国的海军,万万不是法国所敌,只有一任他们向我们开炮,我们这边,非奉上谕,不准还炮。
当下徐春荣第一个便跳了起来,对着刘中丞说道:“这道上谕,万万不能照办。至于说到我们中国的海军,不能对敌外人,此言诚然诚然。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两国开衅,如何可以只准人家开炮,我们不得还击,岂非亘古所无的奇事。”
此时文廷式也在座中,便先羼言道:“杏翁身居全省营务处,又是兼统水陆各军,以职守言,当然如此论调。不过兄弟曾经听得人说,我国的所有海军经费,全部已经移作修造颐和园之需的了,这个海军,如何能够对敌,杏翁须要通盘筹算才好。”
刘中丞连连点头道:“道希之言极是,倒是和我一般见解。”
徐春荣听说,微微地一笑道:“道翁所说,海军经费移作修造颐和园的说话,本来不错。但是内中还有一点区别,颐和园的修造经费,并非纯移海军经费,却是太后准了李连英之计,开了一个新海防捐,这个新海防捐的捐款,倒是全用在颐和园里的了。我国海军,虽然不敌外人,只要做将官的调度有法,未必不可一战。”
刘中丞道:“杏林,你的军事之学,我自然相信你的,其奈两宫和恭王不相信我,说也枉然。”
徐春荣听到这句,方才垂首无言。
廷式道:“镇海方面,既有法国兵船侵入,我又知道他们的统帅,名叫哥拔,却是一位名将,中丞职守所在,似也不能不防一下。”
刘中丞本来很信用文廷式的,当下便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对徐春荣说道:“既是如此,别个人去,我自然不甚放心,只有杏林亲到镇海一趟。”
刘中丞说了这句,又朝徐春荣看上一眼道:“上谕的说话,谁敢不遵,倘若有人不奉我令,就向法舰开炮,只有请你立刻砍他脑袋。”徐春荣听话,只好强勉答应而去。
一天到了镇海,那里的提台、镇台,因为抚台本是挂有兵部待郎衔,可以统属提镇的,全省营务处,又是代抚台办事的,自然都来迎接,并想打听抚台的意旨。徐春荣不便相瞒,老实告知一切。提台、镇台,都说徐营务处,既然到此,我们悉听调度办理,不敢妄参末议就是。
徐春荣皱眉答道:“兄弟自然不敢不遵上谕,以及抚帅的意旨,但是也得见机行事,总不见得一任法兵占了我们的浙江吧。”
提台、镇台都是官场老手,如何肯来负责,当下无非唯唯连声,貌似奉命而已。徐春荣等得送走提台、镇台之后,即与道府各县谈了一阵公事,又去亲自勘过敌舰的形势,方才密禀他的老师。
有一天晚上,徐春荣业已安睡,忽在睡梦之中,陡被一声轰隆隆的大炮声响,将他惊醒,赶忙派人出去查问,尚未据报,已见那个炮台官魏占魁赶忙请上一个安道:“回营务处的话,标下该死,尚求营务处准许标下将话说完,再行治罪。”徐春荣忙不迭的答话道:“治罪事小,防敌事大。现在敌人方面怎样?”
魏占魁又抖凛凛的说道:“我们开过一炮之后,敌船倒说渐渐退去。”
徐春荣听了方才把心稍稍放下,一壁命人再去探听,一壁始问魏占魁道:“这样说来,此炮乃是足下命放的了。”
魏占魁很快的答道:“标下又不是不要这个脑袋的,怎么敢放。”
说着,立即退至门外,忽然带入一个酒醉糊涂的大汉,令他跪在地上,又恨得要死的指着那个大汉说道:“此人名叫吴杰,号叫吉人,乃是炮台一个守兵,今天晚上,不知怎么贪饮了几杯黄汤,竟敢不奉命令,胆敢开此一炮。”
魏占魁还待再说,那个吴吉人,忽来接口道:“小人今天晚上,确属多喝了几杯爇酒,睡得糊里糊涂的当口,陡然肚子大痛,忽想寻个地方出恭,一瞧炮台顶上,有风吹着凉快,就到那儿前去出恭,不料刚才出到一半头上,陡闻一阵轧轧的声响,赶忙抬头一望,只见一只极大的外国兵船,直向我那炮台前面开至,小人一时心慌,只好急把炮闩一扳,立即开出一炮,可巧那炮刚刚打中那只大兵船的了望台上,那只兵船陡然停止驶行,没有半刻,已经渐渐退去。”
吴吉人说到这里,正待去向徐春荣求饶的时候,魏占魁忽去朝他脸上,死命吐上一口口水道:“你这个黄霸蛋,自然是糊里糊涂,你不晓得你老子的一个吃饭家伙,已经被你闹掉了。”徐春荣听说,连忙摇手止住。正是:
小兵虽是能开炮
大将还须会识人
不知徐春荣要说何话,且阅下文。
第八八回 见白猿晚年生蠢子 坠黑虎垂暮怜冢孙
徐春荣本来稍知一点相术,起先一见那个魏占魁带入一个大汉,虽然还是酒气熏人,讲话舌头发木,但是见他那张五岳朝天的面貌,已是心里一惊,极至听他声音洪亮,说话又极老实,将来必能大贵,所以赶忙摇手将那魏占魁阻止,方去问着吴吉人道:“你的擅自开炮,难道不知道你是一个小兵,没有这个权力的么。”
吴吉人见这位徐营务处的脸上,仍是和蔼之色,没有什么怒容,也是他的官星高照,福至心灵起来,当下便大胆的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当时一见那只大兵船轧轧开至,倘然先被他们开炮,毁了我们炮台,这个镇海地方,便为外人所占。小人想想,国防事大,违旨事小。小人就是因此砍头,大人也会怜悯小人一点愚忠,能够抚恤小人妻子的。”
徐春荣听到此地,不禁肃然起敬的答道:“我们有兵如此,何以不可一战。”
说着,即对魏占魁道:“此人颇有见识,不是其他小兵可比,你且将他带去好好看管,抚台那儿,由我替他设法便了。”
吴吉人一听徐春荣如此说法,连忙伏在地上磕上几个响头,便随他们的炮台官而去。
此时前去探听外舰的那个差官,业已回来,徐春荣问他打听怎样,那个差官回话道:“沐恩亲去打听,那些外舰,确有似要退出之意。”
徐春荣听了,便去占上一卦,看了爻辞,已知其意,胆子越加大了起来,正在自拟打给抚台的电稿,又见一个差官来禀道:“镇海电报局王委员,说有要公禀见。”徐春荣即命导入,谈了几句,始知那个王委员,因见抚台派在镇海的坐探委员,已将吴吉人擅自开炮的事情,业已先行电禀抚台去了,乃是前来讨好的。
徐春荣命他退去,即将吴吉人虽然擅自开炮,其中别有原因,可否将他赦免。但将他自己失察的处分,尽管加重办理的说话,写在上面打给抚台。及接回电,仍命速将吴吉人即行正法,并将炮台官魏占魁发交县里管押,听候参处。至于徐春荣的失察处分,一字未提。
徐春荣看完电报,却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姓吴的,无论为公为私,我须保他性命。况且敌舰既将退去,卦辞又是十分吉祥,我只有再电我们那位文道希请他再在抚台面前竭力说项。”徐春荣说了这话,忙又打上一个长电给那文廷式,托他进言。及至再接回电,仍是没有效力。
徐春荣一时没有法子,他就索性发了一个电给他老师,说是吴吉人有三不可斩之理,他自己倒有三可斩之理,要请刘秉璋立即派人前去接办他那营务处以及统领水陆各军等差,俾得单身晋省,听候参办之语。
刘秉璋接到电报,不觉又气又急。气的是,他这位多年的门生,竟因一个小兵之事,和他闹起标劲起来。急的是,连连的杀了那个吴吉人,朝廷恐怕还要见罪下来。刘秉璋一个人气了一阵,急了一阵,只把那文廷式文文案请至商议。
廷式先自笑上一笑道:“徐杏林的诗文,文某还可与他相埒。若论他的战略,不是文某在中丞面上说句不好听的言语,文某不必说了,恐怕浙江全省之中的文武官吏,没人及得他来。况且他与一个小兵,非亲非故,何必如此,其中必有甚应道理。”
刘秉璋不待文廷式说完,慌忙接口道:“你的说话自然有理,我与杏林,乃是多年的师生,我的做官,谁不知道都是他在帮我。不过这桩事情,非我可以作主,倘若两宫见罪下来,如何是好。”
廷式又笑着道:“中丞若是单为此事,何不电令杏林来省,当面一商,我料他一定有话对付两宫。”
刘秉璋又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真老昏了,今天亏你提醒,不然,杏林真的和我闹了脾气,我也只有马上一个折子告病回家,吃老米饭去。”
廷式因见刘秉璋迂得可怜,便不和他多说,立即拟上一个电稿,送给刘秉璋看过,当即发出,那知一连三天没有回电,北京军机处里责备的电报,却先来了。
刘秉璋忙命文廷式译出一看,只见写着是:浙江刘抚台勋鉴:顷奉两宫面谕,据掌陕西道监察御史奚鹿奏称,前奉上谕,明白晓谕,着令闽浙督抚,虽有外舰开至,不准先行开炮,以睦邦交。臣某风闻某月日,浙江镇海违旨擅开一炮,该炮究为可人所发,应令浙江抚臣刘秉璋明白覆奏,并治违旨之罪等话。着刘秉璋飞即明白电奏并将外舰被击之后,如何情形一并奏闻。贵抚接电希即查明奏报,免劳两宫圣虑是为至要。军机处印刘秉璋还没看完,已在摇头不已,及至看毕,便把那封电报,向那公事桌上一丢,跺着脚的自语道:“杏林害我,杏林害我。”
那知刘秉璋的第二个我字,刚刚离嘴,只见一个戈什哈报入道:“徐营务处到了。”
刘秉璋忙不迭指着那个电报,气喘喘的对着徐春荣说道:“你看你看。怎么得了。”
徐春荣倒很镇定的先去看过电报,方始叫了刘秉璋一声道:“老师,门生要替老师道喜,这位御史而且只好白参的了。”
刘秉璋不等徐春荣说完,忙又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徐春荣的臂膀道:“杏林,你在怎讲。”
徐春荣笑上一笑,且不答话,反而先朝文廷式拱拱手道:“兄弟出差,此地的公事更忙了,道翁偏劳得很。”
廷式生怕刘秉璋着急,赶忙一边匆匆还礼,一边问道:“中丞有何可喜之事,要末那个吴吉人的一大炮,竟把外国人打跑了。”
徐春荣又笑着接口道:“岂敢,不是如此,我们这位老师的喜从何来呢。”
刘秉璋此时早已归坐,一听此言,急又站起道:“杏林,你快坐下说呢。你再不说,真的要把我急死了。”
徐春荣听说,先请刘秉璋和文廷式一齐坐下,自己方去坐下道:“老师部下,有些好兵,真正可喜。吴吉人自从开炮之后,他们的炮台官,马上把他抓去见我。据吴吉人说,他是有心开炮的。”
刘秉璋又不待徐春荣往下说完,忙拦着话头道:“该死该死。他的脑袋不值钱么?我的这个封疆大员,怎样可以违旨呢?”
廷式接口道:“中丞莫急,且让我们杏翁说完再讲。”
刘秉璋又对着徐春荣乱挥其手的说道:“你说你说。”徐春荣又接说道:“老师,你老人家怎么这般性急,一个巡抚不做,有何要紧?能够一炮打死一个外国元帅,岂不大好。”
廷式和刘秉璋又一齐惊问道:“难道那个哥拔元帅,真被吴吉人一炮打死了么?这倒真是一件可喜之事。”
徐春荣点点头答道:“在吴吉人匆匆开炮之际,虽然不知哥拔就在那只兵舰的了望台上,但他知道一被外国人先行开炮,那座炮台必定被毁无疑。他能冒了杀头之罪,前去开炮,那炮无论能否打死敌人,总是可嘉之事。现在也是吴吉人的福命,倒说那个哥拔竟被一炮打死,所有全部的外舰,统统退出镇海去了。”
刘秉璋听完拍着手的大喜道:“这是杏林的调度有方,功劳很是不小。”说着,又朝文廷式大笑道:“你们二人,快快替我拟这覆那军机处的电稿。”
廷式即与徐春荣斟酌一下,照直而说,拟成电稿,不过末了加上几句,可否将那吴吉人即以都司归抚标补用。刘秉璋看过,即行发出,两宫见了,自然一一准奏。
谁知法国的兵舰,虽在浙江失利,却在福建得手。闽浙总督,本是一个姓赫的将军护理,一时无法对付法人,只得飞奏朝廷求援。朝廷即授两江总督左宗棠为钦差大臣。迅速率兵入闽,督办军务,并且电谕浙抚刘秉璋协助。
刘秉璋奉到那道上谕,忽又着慌起来,徐春荣、文廷式二人忙劝着他道:“左相侯本是一位老军务,朝廷又极信用,他既前去,兵饷两项,决计没人掣他之肘。我们此地,只要遣兵协饷,已尽责任,何必发愁。”
刘秉璋急将眼睛望着徐文二人道:“左季高倘若要调你们二人前去,我可不能答应他的。”
徐文二人笑答道:“中丞放心,我们二人,当然在此报效。”
刘秉璋还待再说,忽见一个跑上房的小戈什哈,走来报喜道:“替大人道喜,四姨太太,生下一位少爷。”
刘秉璋尚未答话,徐文二人忙向他去道喜。刘秉璋微蹙其眉的说道:“我的孩子多了,再养个把,没甚关系。”说着,望了徐春荣一眼道:“你在外边忙了半生,今年已是四十八岁,最好赶忙养下一个小子才好呢。”
廷式笑问徐春荣道:“杏翁还没少爷么?”
徐春荣点点头道:“内人曾经养过一个,仅到七岁上便夭亡了。道翁几位世兄?”
廷式又笑答道:“前年养了一个,取名永誉,小字公达。孩子倒还伶俐。”
徐春荣道:“听说宝眷,尚在广东,何不接到此地。”文廷式道:“来春兄弟还想北上会试,倘能侥幸,那时打算再接家眷。”
刘秉璋笑着接嘴道:“道希的才华,一定能够大魁天下的。”
廷式连连谦虚几句,又问徐春荣道:“杏翁可有如夫人么?”
刘秉璋笑说道:“我听我内人说起,似乎杏林的第三位万氏如夫人,不是业已坐喜了么?”
徐春荣也笑答道:“落在来春二月,不知如何?”他们三个,谈上一阵,方始各散。
等得封印开印①之后,转眼已是光绪十年二月初上,徐春荣因为年已半百,望子情切,就在那两天,去向院上请上几天事假,只在家中闲着。
一天已是初九的晚上,万氏夫人②业已发动,收生婆也已伺候在旁,徐春荣因事走过万氏夫人房外,觉着产母房内,寂静无声,顺脚止步,忽将门帘搴起一看,那知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只把这位久经战阵的徐营务处,惊得目定口呆起来。
你道为何?原来徐春荣那时所见的,却是一个千年老白猿,正在房里纵跳。正待唤人去捉那只老白猿,犹未来得及出声的当口,陡见那位万氏夫人,一个人在她床上,似乎惊醒转来的样子,已在抖凛凛的大喊道:“房里有只老猿子,大家为何不来捉它。”
徐春荣一听万氏夫人如此在喊,便也不管是否血房,一脚奔入,不料一个眼花,那只老猿子,忽又不见,同时复见万氏夫人,又在喊她腹痛,收生婆赶忙上去伺候,早已生下一个孩子。
徐春荣当时瞧见产母平安,所生孩子,谅是那只老猿投胎。无论此子将来怎样,总觉有一些来历,心下一个高兴,连忙奔出房外,一脚上院,报知他的老师知道。刘秉璋一听他这门生,已卜弄璋之喜,连连把文廷式请至,告知其事。徐春荣又将他们夫妇二人,一同见那老白猿之事,说给大家听了。
刘秉璋先笑着的说道:“杏林本是一个孝子,帮同打平长毛,又不居功,更是一个忠臣。晚年能得此子,定是老天赐报吧。”
廷式既是才子,自然无书不览,对于那些星相之学,并能了解真谛,当下也忙插嘴对着徐春荣笑道:“今年乃是甲申年,二月乃是丁卯月,今天初九,乃是乙卯日。”文廷式说到这句,又在掐指一算道:“此刻正是戌时,乃是丙戌时辰,此子却是一个倒三奇格。”
刘秉璋忙问怎么叫做倒三奇格。
徐春荣接口道:“甲乙丙丁,谓之顺三奇格。此子既是甲申、丁卯、乙卯、丙戌,谓之倒三奇格,倒三奇格自然不及顺三奇格。”
廷式又笑着道:“只要成格便好。”
刘秉璋道:“古来神龙老猿投生之事,不一而足。此子将来必定跨灶。”
徐春荣皱眉道:“门生生平一无所长。此子即照老师的金口,将来能够跨灶,门生想来也不至于怎样。要末门生把我这个文王卦的学问,传授给他吧。”
廷式道:“以我看来,此子异日必负一点文名。”刘秉璋道:“他这八字,能入词林么?”
廷式道:“点林的未必一定成名,成名的未必一定点林,点林仅能一时,成名却是千古。”
徐春荣笑着接口道:“寒家毫无积德,安敢望此。”说着,忽然自己失笑起来道:“现在还是一个脓血泡,只要家慈能有抱孙之乐,也就罢了。”
廷式却正色道:“兄弟本是一个博而不专的人物,但是平常偶尔鉴人,倒还不差甚么。就是小儿永誉,将来也能得到一点点的虚声。”
刘秉璋听了,很乐意的呵呵大笑道:“你们二人之子,只要将来能够都负文名,我纵不能亲见,也很开心。”徐文二人自然一同谦逊几句,方才退出。
做书的做到此地,却要郑重的表明一声,以上这些说话,都是先妣万氏太夫人以后告知我的。当时先严和道希世叔,各人望子心切,情不自禁,或有这些议论。现在文公达老世兄,确已负着很好的文名,做书的呢,完全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一生事业,毫无足述,至于作几句歪诗,编几部小说,不过一个高等文丐而已。这段小说,不过不敢忘记先严先辈的口泽,断断不敢假此自炫,特将蠢子二字标题,读者诸君,或能见谅。
不过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却有一段极危险而又希奇的事情,至今已有四十四五年之久,敝县的那班父老,犹作掌故讲述。
我们白岩村的老宅,乃是依山为屋的,所以五层楼上,还有花园草地。先祖妣童太夫人在日,即在那个花园草地之上,盖上一座茅竹凉亭,凉亭紧靠先祖妣的卧房,由那卧房去到凉亭,必须经一座七八尺长,二尺多宽的小小板桥,桥下便是万丈深坑,五层楼下的佣人,每日总在那个坑里淘米洗菜,有时昂首向上一望,好比上海南京路上望着先施公司最高一层楼上,还要高些,因此板桥的左右,复用几根竹子,做成桥栏,以防不测,当时无论何人走过那座板桥,从来不敢扶着桥栏,往下一望的。
先祖妣那时已有八十二岁的了,她老人家却有七子六婿,孙儿孙女,大概也有二三十人之多,先严因是长子,我就是个长孙,先祖妣未免更加溺爱我些,也是有之,所以先祖妣每每谕知所有一班孙儿孙女的侞媪,不准抱着小孙到她那座凉亭,因要走过那座板桥,未免总带几分危险性质,这也是老人家有了经验之谈。
有一年的夏天,先祖妣正在那座凉亭之上,和那族中父老围坐纳凉的当口,陡见一只极大极大的斑斓猛虎,就朝她们人群之中奔去,大家自然飞奔的四散逃开。那只猛虎,因见板桥那边,还有屋宇,不知怎么一来,就向那座板桥之上奔了过去,不料虎的身体巨大,板桥太窄,倒说一被虎的身体一挤,左右两边的桥栏,顿时折断,那只猛虎,也是他的晦气,砰的一声,堕落桥下坑里,立时跌成头碎骨折,一个身体,成为数段,一种惨怕的样子,连那一班久与鹿豕为伍的乡下人见了,都没胆子前去正眼睹它。先祖妣自从瞧见跌死那虎之后,常常以此为戒,不准先慈以及侞媪带我前去定省。这句说话,还是我在一周岁的当口。
及至我倒四岁那年上,先慈又把我从杭州带到白岩老屋里去,探望她的婆婆,先祖妣因见爱媳众孙,又由任所去到她的那儿,自然十分欢喜,就命先慈以及我的侞媪带了我,住在她老人家的卧房。每逢我要惦祖母,总是她老人家从那凉亭上回到卧房,从来不准侞媪将我抱到凉亭上去的。我哪侞媪,也知先严当时仅有我那一个宝贝,每日每晚,也不准我离她一步。
有一天的中上,我哪侞媪抱着我的身子,和她一起午睡。等我一个人醒转一瞧,侞媪正在做她好梦,我当时推她不醒,又因房内一个没有大人,忽然想到先祖妣常常地给我对课,课一对上,便有糖果赏赐,一时等候不及,于是悄悄的起下床去,一个人一摸两摸的摸到那座板桥。不料这天,正有两个木匠,在修那座板桥,那时木匠刚去小便,桥栏既已卸去,桥板的一端,仅仅乎搭在先祖妣卧房外面,还有一端,搭在凉亭子的阶前,两块极薄极软的桥板,搁在那个万丈深坑之上,莫说是人不敢走过,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它若有些智识,也决计不敢爬过去的。独有那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我,竟会摸至桥边,刚刚踏上桥板,桥板陡然轧轧轧的一软,我就扑的一声,一脚滑下桥去。正是:
纵有慈亲防后患
那知稚子已前趋
不知那时业已滑下桥去的我,究竟怎样危险,且阅下文。
第八九回 钦差忧国难不许过年 帮办扮商家偏来讨帐
当时的我,年纪虽仅四岁,倒说一经失足滑下那座板桥之后,也会吓得带哭带喊的一面在叫侞媪,一面已将左右两只小手,仿佛像那郎中先生在按病人脉息的样子一般,骈了两手双指,搭在桥板之上,一个小身体悬在下面,又似吊桶一样。那知那座桥板,因为业已腐旧,所以在叫木匠修理,我的身子虽小,那座腐旧的桥板,早已禁受不起,只在那儿轧轧的作响,大有立时立刻就要不必等我身子离它堕下,它也不能自保其身。同时我那两只小小的臂膀,试问有何长久气力!
正在危险得一百二十四万分的当口,我那侞媪睡在梦中,陡见一只极大极大的老白猿子,一脚奔到她的床前,拼命的把她推醒,一见我那个人不在她的身边,情知闯了大祸,赶忙不要命连跌带冲的奔到那座桥边,一眼瞧见我已声嘶力竭,两只手臂已在那儿发颤,她忙心下先定一个主见,然后将身轻轻的跪伏在那桥板一端,飞快的把我身子一抓,同时用她双脚忙不迭的一缩,我和侞媪二人,方能到了里边,这样一来,那时的我,现下在此胡言瞎道冒充小说家的徐哲身,总算保牢一条小小狗命。
这末当时我那侞媪,究是一个什么主见呢?原来她已抚领了我四年,知道我是徐家的一个活宝,倘真不幸有个差池,她就跟着一同跳下桥去,葬身坑底了事。她的轻轻跪伏桥板,更是恐怕她的身子重,桥板轻,倘一震动,那还了得,这个小心之处,虽是我那侞媪,因已拼出性命,反而能够镇静下来,其实还是我这个人,应该要在这个世界上,吃他几十年的苦,否则为我个人计,当时一堕而死,诚如先严所谓不过一个脓血泡罢了。这是我孩提时的把戏,却与本书无关。
再来接说那时先父既生我这个蠢子之后,对于国家公事,越加认真。一天听说左宗棠已经驻节福建马关,因为忧愤时事,有如心疾,每天只在营中喊着娃子们,快快造饭,料理裹脚草鞋,今儿老子要打洋人的说话。便去和文廷式商酌道:“左相侯,今年已是七十开外的年纪了,倘若真的得了心疾,如何能够再去对付洋人,兄弟要想亲倒福建一趟,我们中丞一定不放,可否请兄代我一行。”
廷式听说,把他五言蹙在一起的答话道:“杏翁还不知道么,兄弟已向中丞请了假了,明后天就得北上会试。”徐春荣不待文廷式讲毕,忙接口道:“哦!倒忘了此事。这末兄弟还得就替老兄饯行。”
廷式连连摇手道:“现在正是多事之秋,我们两个的交谊,决计不在形式。杏翁还是去和中丞商量福建的事情吧,因为本有上谕叫中丞协助左相侯的。”
徐春荣听说,只好笑着答道:“老兄见教极是,这末兄弟连那送行的虚文俗套一起捐免。”
廷式因为行期已促,便去忙他私事。
徐春荣也与刘秉璋商酌一会,立即派了一个名叫徐浦臣的参将,去到马江,和左宗棠面陈协饷调兵等事。及至赶到马江,方知左宗棠并没什么心疾,无非厌恶洋人之意,很觉厉害,民间不知底蕴,有些谣传而已。
一天马江的总兵楼大成,因想巴结这位左钦差起见,就借他那五秩大庆之期,设宴演剧;左宗棠亲自点了一出岳飞大胜金兀术的戏文。当场文武各官,已知其意,赶忙恭维左宗棠道:“侯爷从前威服俄人,现在又来打这法人,似乎更比岳武穆还要有功。”
左宗棠听了方才呵呵大笑起来道:“诸位这些说话,未免太觉恭维老朽了。老朽从前打平浙江的长毛,又把安徽、河南、山东一带的捻匪剿平,后来去到陕甘,也把积年作乱的回匪,办得平平安安,伊犁之事,若非我和刘锦棠等人,陈兵以待,恐怕那位曾-刚袭侯和那俄人的交涉也没如此顺手。”
左宗棠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又在大咳其嗽,咳了一阵,又笑着指指戏台道:“今天乃是楼镇台的生日,老朽只好随和一些。老朽在那省城里的时候,那天正是元旦,大家也在演剧。我便问杨石泉制军①,今儿甚么日子。他说在过新年。我说不淮过年。我要立即出队去打洋人,恐怕洋人要趁我们过年当口,偷打厦门。我要去打前敌。杨石泉说洋人惧怕侯爷,不敢来的。我说这话不可靠的。我当初以四品京堂,去打浙江长毛,不是他们怕我;打陕甘回回打新疆回回,也都不是他们怕我,我却不管他们怕不怕我,我只要打。杨石泉仍是再三阻止,我故来到此间。今夭这个衙门里又有唱戏,我怕洋人打来。”文武各官一直听完,忙又一齐答称道:“候爷不必怕,洋人定惧侯爷的威名,怎敢打来。”
左宗棠摇摇头道:“杨石泉不是罗萝山门人,这个福建太糟。”
左宗棠说到这里,忽见他的戈什哈报进道:“福州将军穆图善穆大人,亲自来此拜会。”
左宗棠一愣道:“他来何事?他在陕甘害死了我的刘松山,还有好多少大将,也是他害的,所以我在省城,不喜见他。”谁知左宗棠自顾自的在说,那位穆将军却已自顾自的走进来了。
左宗棠一见穆图善自己走入,只好念他是皇帝一块土上的人,慢慢地离席起座,方请穆图善升坑。
穆图善见着左宗棠很守规矩,不敢就去升坑。
原来清朝的官制,有真钦差假钦差之分。真钦差是上谕上面,有那钦差大臣字样,如从前曾文正的钦差大臣,年羹尧的钦差大臣,岳钟祺的钦差大臣,那时左宗棠的钦差大臣,这个钦差大臣,方算真钦差。照例可以札饬督抚将军的。若是上谕上面没有钦差大臣字样,仅仅乎由军机处派出,这是翰詹科道,以及六部司员,都可以的,这个谓之假钦差。假钦差便没多大威权。当时左宗棠既是真钦差,穆图善自然不敢和他升坑。
左宗棠又把他的手一挡道:“你就坐下吧,我只问你前来见我何事?”
穆图善只得战战兢兢的坐下道:“晚生因闻侯爷自己要去打前敌,特地赶来阻拦。”
左宗棠忽突出眼珠子问道:“此话怎讲。”
穆图善道:“侯爷在此,却是一军的元戎,只宜坐镇。倘若真的去打前敌,只要我们将军、总督前去。”
左宗棠忽又流着泪的说道:“那不行。你们二位,已是大官。你们去得,我也去得。太后待我真好,当我是个心腹,故此将这钦差给我。”
穆图善听到这句,便不待左宗棠往下再讲,忙拦着话头道:“晚生的不教侯爷亲自去打前敌,正是为了太后倚重侯爷。晚生和杨总督两个,虽是大官,无非一个普通臣子罢了,怎么及得侯爷一身关乎大局的呢。”
左宗棠听了,半响无语,直过一会,方始拭干泪痕,望了穆图善一眼道:“既是如此,你们二人也不必去。我命诸位统领前去,但是不准他们一人不去。”
穆图善见已止住左宗棠了,便又狠命的恭维了左宗棠一番,方始告辞回省。
左宗棠送出穆图善之后,重又入席,执杯在手,一边颤着,一边问着楼镇台和文武各官道:“你们诸位可知道穆将军来此何为?”众官答称不知。
左宗棠太息道:“他在兰州时候,硬说刘松山激成马化-变叛。刘松山战死,完全倒是他所激成的。现在因为我是特旨的钦差大臣,怕我借了这个洋鬼子之事参他,有意来此巴结巴结,消消我的气的。”
楼镇台首先答道:“穆将军本和前任总督何-一鼻孔出气的。有一天何制台听说法国兵舰将要杀到此地马江来了,忙去拜佛念经,说是菩萨会得保佑。穆将军恐怕何制台如此行为,民间必要不服,福建的一班京官,也要群起而攻的奏参,便上一个条陈给何制台,主张立用大石,把此地马江到台江去的水路,统统镇平,免得法国兵舰直驶省城。何制台认为奇计,立即下令照办。不防法国兵舰,因有石填满江底,不能直驶省垣,可是此地附近一带的百姓,竟被外国大炮,打死论千论万。来有人参了何制台几本,何制台拿问进京,这位杨石泉制台始来继任。杨制台倒底在侯爷部下办过事的,一切调度,比较的胜过何制台不少,现在穆将军暗底下很与杨制台不睦。现在我们福建的兵权,侯爷千万不可分给穆将军去。”
左宗棠点头称是道:“贵镇所陈,我全知道。穆将军的来此消我之气。第二步就是要想来分我的兵权。”
左宗棠说到这里,忽把桌子大拍一下,又气烘烘的自语道:“老实说一声,我可没有第二个刘松山,再被他来害死了。”众官同声道:“侯爷本是军务老手,自然不上穆将军之当,自然不惧法人。不过春秋已高,须得好好保全津神,以支国家危局。最好是、何不奏调从前的几位部下来此,也好替替侯爷的手脚。”
左宗棠听说,便望了一眼大众道:“诸位爱我这个老朽,也未免太过了。话虽如此,我早打算奏调一个懂得水师的帮手。”楼镇台接口道:“现在水师人材,真个很是缺乏。”
左宗棠不待楼镇台往下再说,忙接嘴道:“我倒想到一位好手了。”众官问是那位。
左宗棠捻着须的笑答道:“你们说说看,杨厚庵杨军门如何呢?”
众官听了无不大喜道:“侯爷能够请他到来,还有什么说的,但怕他已归隐长久,不愿再出来做事吧。”
左宗棠摇摇头道:“厚庵穷得要死,不是鲍春霆还有良心,恐怕这一位中兴水师名将,早已饿成干饼的了。人家前去找他,他自然不肯来的,我这左老三若去找他,他就不好意思不来。”
众官一听左宗棠要去请那杨载福前来,大家自然放心不少。
及至席散,左宗棠连夜一个电奏,请派杨载福帮办福建军务。那时朝廷本来十分倚重左宗棠的,自然立即准奏。杨载福果然不好推却左宗棠的保奏,克日来到马江接印。左宗堂一见杨载福之面,一把就将他抓住道:“杨老福,你真的前来帮你老大哥的忙么?”
杨载福寒笑的答道:“老大哥的忙,固然不敢不帮,但是大清朝的天下,也是我们湖南人在那长毛手中夺回来,难道真好让这法国的洋鬼子,又来抢去不成。”
左宗棠听说,方命众官见过杨载福杨帮办之后,然后一同坐下,商议对付法人之事。
杨载福先把他那八字须勒上二勒,睁眼望着左宗棠说道:“老帅,①我知洋鬼子,现在正在去到本国调兵,我们趁他们还未到来的时候,赶紧陈兵厦门四面山头。况且老帅打长毛,打捻匪,打回匪,打俄国洋鬼子;法国的洋鬼子没有不知道的。我敢料定一见老帅的旗号。不敢正眼窥视。”说着,又向左宗棠附耳说道:“我再亲率水师,出其不意,突然靠近他们洋船,前去抢他大炮。大炮这样东西,只能打远,不能打近。打仗的人,只要不怕死,自然反而能够不死,兵法上所说,置诸死地而后有生,就是此意。”
左宗棠听了高兴得跳了起来道:“杨老福你真正是位老当益壮的好手。我就马上下令,立即照办。”
杨载福便即退下,自去料理。不到几天,厦门邻近各山,均已布置妥贴。
刚刚妥贴,法国的大队兵舰,果已到来,尚在距离厦门五十里地的海面,洋人拿出探海灯一照,瞧见厦门沿海各个山头,全行竖起左恪靖侯的红旗,知有准备。一个带兵官连连对着手下的洋兵晓谕道:“中国的左宗棠厉害,还是设法议和,弄点赔款回去吧。”洋兵听说,大家于是叽哩咕噜了一阵,真的不敢去攻厦门。
那时杨载福虽有准备,因见法国兵舰,未近厦门,却也无法上去抢炮。这般的相持了一两个多月,另外的几大队法舰,已经侵入台湾腹地去了。
左宗棠得到报告,急将杨载福请回马江,要他亲赴台湾拒敌。杨载福自然一口答应。
左宗棠悄悄的对他说道:“你真肯去,须得万分机密。”杨载福也低声答道:“老帅放心,此去好歹虽然不知,我总凭我智力行事。”
左宗棠连称好好。
杨载福回至他的行辕,尚未坐定,他的一班好友,已经得信前来阻止道:“厚庵,台湾很是危险,你可去不得的。”
杨载福颔首至再的答道:“我要保我老命,不去不去。”
一班好友刚刚走出,又是一班旧日同寅奔至,也是劝止道:“杨军门,法国的洋鬼子厉害,台湾又是孤岛,粮饷难以接济,千万不可去的。”
杨载福又连连称是道:“同寅如此爱我老杨,我又不是傻子,不去不去。”
一班同寅去后未久,他一班文的部属,又来进谒,杨载福仍然说是不去。文的部属走后,一班武的部属又来进谒,杨载福仍然说不去。
等得大家都知道杨帮办决不到台湾去的了,杨载福忽然大病起来,吩咐差弁,拒见宾客。
左宗棠却知其意,便借别个题目,前去拜访杨载福。杨载福使人挡驾道:“敝上骤得大病不能迎入钦差。”左宗棠忙拍着双手,对他的一班戈什哈说道:“完了完了,杨帮办病了,怎样好法?快回行辕,另调将士。”
左宗棠回辕之后,又派那位楼镇台前往探视杨载福之疾,并赠人参二两。等得楼镇台去了回报道:“杨帮办果然病重,不能见客;只留一位少爷,在他病榻之旁,侍奉汤药。”左宗棠佯为叹息不止。
没有两天,马江的百姓,无不知道杨帮办大病之事,纷纷传说,洋人也知道。杨载福料得中外人等,确已信他有病,一天晚上,悄悄的问他儿子幼庵道:“为父假装生病,你可明白此意?”
幼庵一见左右没人,才敢低声答道:“爹爹可是要想偷渡台湾么?”
杨载福点点头道:“你既明白为父之意,可将箱中藏有两件老蓝布大褂子取出,为父和你各穿一件,装着买卖人的形状,连夜去上渔船,偷渡台湾。”
幼庵一面取出布褂,分别穿上,一面又问杨载福道:“难道一个兵将都不带去么。”
杨载福道:“为父已经密函驻扎台湾的王纯龙统领的了。现在此地四面都是法国兵舰,我们这个水师,万非其敌,如何可以带兵前往。”
幼庵不觉一愕道:“王纯龙所部,不到三千人数,怎样可以对付洋鬼子呢?”
杨载福先将帮办关防,暗藏衣底,方始答话道:“为父自有办法,此事非你孩子所知。”
幼庵听说,不敢再问,便随杨载福暗暗的上了渔船;及至外国坚细前去搜查,但见老少两个买卖人卧在船上,并无什么违禁之物,又见老的还在声吟不已,便不再搜身上,喝令开船去吧。杨载福等得船到海面,还在假装叹息着的对他儿子说道:“听说台湾大乱,洋鬼子要和我们中国打仗,此去所有的旧帐,不知能够收到若干。”
幼庵也装出不乐的样子道:“爹爹不该此时前去收帐,恐怕有些危险。”
船户轻轻插嘴道:“前舱那位客人,似像外国探子,你们二位客人,既是前去收帐,言语须得谨慎一点,不要被他听去,恐怕一到台湾,就要你们报效军饷呢。”
杨载福却淡淡的答道:“他们有个例子,须得上万的生意,方令报效三成。我们的生意,还不到一千数目,倒不要紧。”
原来那时的法国人,早已暗出重金,买通中国的歹人,做他坚细。坚细且有公私之分,公的坚细,外国人那儿挂有名额,有饷可支;私的坚细,外国人那儿没有名额,须得自备资斧,随时随地私自侦探,探出事情,前去报告,方始分别轻重给赏,所以那时遍地都有外国坚细。杨氏父子,虽然不知前舱那个客人,便是坚细,不过处处说话留心,居然瞒过那个坚细。
等得一到台湾,立即走入那个王纯龙的军中,王纯龙一边叩见杨帮办,一边还现出惊讶的样子道:“帮办真是天人,台州到台湾来的客人,已经断绝好多个月了,帮办竟能平安至此。”杨载福道:“我们父子二人,一路行来,也极危险的。”说着,又问王纯龙道:“你的手下,可有三千人数。”
王纯龙低声答道:“没有没有,一共不过二千。”杨载福道:“不要紧,你快密传本帮办的命令下去,限定各营连夜造我杨字大旗,每哨官兵一共只准四人;明天大早,此地岭上,必须全行竖起我的旗号。”
王纯龙奉令下去照办。
杨载福正待写信报知左宗棠去,忽见房门外边,突然走入一个人来,向他指着说声你好大胆。杨氏父子顿时大吃一惊。正是:
阵上茫然犹作战
都中忽尔又言和
不知此人是谁,且阅下文。
第九十回 官兵落草群钦少妇头 和尚贪花独注夫人脚
杨载福父子两个,一见突然走入一人,指着他们说声大胆,恐怕又是坚细到来,自然大吃一吓;及至细细一看,才知就是左宗棠的机要文案,钟鲁公观察,业已比他们先期到此。①当时杨载福也指还钟鲁公一指,带恨带笑的答话道:“你才大胆。见我这位帮办,毫没一丝规矩。”
钟鲁公也笑着道:“你们乃是来此收帐的商贩,什么规矩不规矩呀。”
杨载福不答这句,单问钟鲁公道:“我的此计,观察究竟以为何如?”
钟鲁公微微应声道:“好是好的,可惜瞒不长久。”杨载福一愣道:“这又还有何法呢?”
钟鲁公道:“好在北京出来的那位阎中堂,也在极端赞成和议。军门只要能够马上夺回一点地方,和议更加容易成功。等得和议一有眉目,军门这个虚张声势的计策,纵被这班洋鬼子识破,那也没甚危险的了。”
杨载福听说,顿时跺脚大怒道:“这是甚么说话,朝廷既要议和,就不该教我们来打;既要教我们来打,就不该又要议和。难道还怕我们未曾死在长毛手里,竟要我们死在洋鬼子手里不成。”
钟鲁公笑着相劝道:“军门何必无端生气。我国海军,不敌外人,人尽皆知,这也叫做无法。现在这个和战并行的计策,听说还是直督李少荃制军奏请的呢。”
杨载福仍在摇着他的脑袋道:“就算我一个人白打一场,没有话说;我们这位左钦差,他也不肯就此罢休的呀。”钟鲁公也摇头道:“朝廷主张,臣下有何法子。”钟鲁公说到这句,又朝着杨载福低声说道:“钦差本来派我来此探听洋鬼子机密来的。我已探得洋鬼子的人数,至少也有二万;我们队伍,仅有二千,所以我方才说你大胆,倒非一句玩话。”杨载福忽然情不自禁,大声的答道:“我可不管这个,且看洋鬼子把我老杨生吃不成。”
钟鲁公又将他来台湾所探得的一切机密军情,统统告知杨载福之后,方才退去。
哪知第二天的早上,法国洋人陡见四处岭上,统统扎有杨载福的兵马,约计人数,已和他们相埒,而且人不知鬼不知的;杨氏的兵马,究竟从何而至,这般一想,便觉锐气为之一馁。
杨载福本是又在出那洋鬼子的不意,用他那个打长毛本事,自己打着头阵,一连三天大战,总算被他夺回四堵五堵各处地方。
洋兵瞧见杨载福果是一员战将,那时中国的纸老虎又未戳穿,外国人的制造器械,也没现在的这般发明,几样一凑,法国的兵头,只好下令暂行停战,一面电知本国,再派援兵来华,一面也在赞成议和。
一天杨载福的捷报,到了左宗棠那儿,左宗棠那时业已移驻省垣,赶忙亲自出问他的兵勇道:“今天有大喜事,娃子们为何不替我悬灯结彩起来。”他的兵勇,虽然不知其事,却又不敢违令,连连的把那灯彩悬好。
左宗棠忽又问着左右道:“今天有大喜事,为何没有贺客。”左右也不知其事,急去通知总督杨昌-、将军穆图善。
谁知杨穆二人也是尚未得到军报,更加不知什么事情,只好衣冠入贺道:“今天我等来贺侯爷,不知侯爷是何喜事。”左宗棠见问,一个人大笑起来道:“如此大喜事,你们二位都不知道,未免对于时局大事,有些漫不经心。本钦差已经灭了洋鬼子,杨帮办已有露布入告了,如许大喜事,你们身居总督、将军,徒然无知,还成什么说话。”
杨昌-、穆图善听说,只得连连的一起认了不是,复又话不停口的恭维了左宗棠一会,就去入席。左宗棠却一边吃着,一边尽夸杨载福能灭洋鬼子的本事,后来不知怎么一来,又在掩面大哭起来。杨穆二人,瞧见左宗棠的年纪太大,所有一切的言语行动,竟与平日,判若两人,生怕在此多事,暗暗相约,告辞而去。左宗棠等得杨穆二人走后,又将部下将领,统统传至,饬以不得带着骄气,恐怕还得大打洋人。众将自然唯唯听命。
哪知左宗棠吩咐众人的说话,还未讲毕,忽见总督衙门送来一件公事,拆开一看,见是朝廷与法国业已议和的和约,当时一气之下,陡然双手大颤,两颧发赤,不待看完,早已气喘喘的痰塞喉管,不能讲话。左右慌忙替他背上-了几下,左宗棠方才吐出几口浓痰,自点其头的太息道:“阎中堂天下清议所归,奈何也在附会和议。”
众将一同劝慰道:“侯爷忠心为国,标下等自然万分敬服。不过两宫既已允准这个和约,侯爷也须体会朝廷的苦衷不必生气。”
左宗棠听说,忽又突出双眼乌珠的朝着大众道:“这是什么说话。你们不知道洋鬼子的脾气,我可知道清楚。这些洋鬼子,都是不好惹的东西,只要一得甜头,他就得寸进尺,那有一点公道。”左宗棠说到这句,又大摇其头的起来道:“和议一成,效尤者众,从此多事矣。”
众将瞧见左宗棠似有疲乏之状,忙请左右扶入,大家方始各散。
这天晚上,左宗棠一个人睡到午夜,忽又爬了起来,唤入左右道:“快快替我召入众将,我要立即出队,去打洋人。这个天下,乃是我同曾国藩等人打出来的。太后老了,皇上还小,他们不要这个中国,我可不行,我要从南边打到北边,看看两宫把我怎样。”
左右因见左宗棠的神气,似有痰迷心窍的样儿,不敢去唤从将,只得委委曲曲的劝上一番。左宗棠也没说话,仍去睡下。第二天大早,总督杨昌-已经得报,赶忙亲自带着医生到来,左宗棠吃了二剂药,才觉不大说话。
又过几天,杨载福已由台湾回省,杨昌-接到码头,告知左宗棠已得怒气攻心之疾,劝着杨载福暂时不去见面为妥,杨载福也以为然;虽是一经回他行辕,但命左右暗探左宗棠的病状,时刻报告。
第二天,杨昌-、穆图善两个,同至杨载福行辕,商议左宗棠既已有病,却又不肯入告,应否由他们三个会同出奏的事情。杨载福先自叹上一口气道:“唉,左钦差的春秋,真也太高了,万一有个不幸,如何是好。”
杨昌-道:“左钦差的贵恙,原是因为不能去打洋人而起,倘若两宫将他老人家调进京去,或者能治他的心病,也未可知。”
杨载福摇摇手道:“他的脾气古怪。现在中兴元老,又只有他和彭雪琴宫保两个的了,他既不肯将他有病之事入奏,我们三个,似乎不便先行出奏。”
穆图善道:“这末到刻再派一个妥当一点的人去瞧瞧,倒底可于大事有碍,我们再定主意。”
杨载福便命一个近身二爷亲去看来,二爷去了一刻,即来回报道:“家人已去见过左钦差的贴身管家,据说他们钦差,这两天很好,每在饭后,必至后花园散步。”这个二爷讲到这句,忽又偏过头去,暗暗的一笑,忙又回过头来接说道:“家人还听得这位管家说,昨天午后,左钦差在那花园里,还和那个右营千总平安吉的孩子,在开玩笑。”
穆图善插嘴道:“开的什么玩笑?”
那个二爷回答道:“据那管家说,昨天午后,左钦差一个人坐在一块太湖石上,闲看野景,正在看得有些高兴的当口,忽见花园门外,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在那儿探头探脑的朝里面张望,左钦差知道有人挑水出进,并未责备园丁没有关门,当时用手向那孩子招了几招,命他走入,那个孩子,并未知道是左钦差,走入之后,左钦差和那孩子随便问答几句,后来左钦差忽然自己指着肚皮,问那孩子道:‘你可知道,我这肚皮里头,装着什么东西?’那个孩子冒冒失失的一口答道,‘肚皮里头装的是屎。’”
那个二爷的一个屎字刚刚出口,早把一位总督部堂,一位福州将军,一位军务帮办,一同引得大笑起来。
杨载福又单独笑骂了一声道:“这个该死孩子,亏他讲得出口。”
穆图善也笑问那个二爷道:“难道左钦差不生气的么?”
那个二爷回答道:“左钦差倒未生气,当时不过又指指他的肚皮对着那个孩子,正正经经的说道:‘此中满腹经纶,可惜没处用了。’”
杨昌-接口对着穆图善、杨载福两个道:“我们这位老上司,确是满腹经纶,他老人家前在浙抚任上的时候,把兄弟与现在的粤抚蒋益沣中丞,当做关公手下的关平、周仓一般用的。”
杨戴福听到此地,因闻左宗棠,病体稍愈,不觉高兴起来,又因头一天听到一桩事情,要与杨穆二人长谈,便命那个二爷快去换茶。”
原来前清官场的仪注极多,单是会客时候的一碗茶,也有不少的礼节。譬如有客到来,主人先得送茶,客人也得回敬主人之茶,方始彼此归坐。照例须要主人唤茶之后,对客说过一声,随便用茶,客人方能喝茶;不然,主人的那个执帖二爷,本是笔立直站在花厅门口,伺候着在那儿的,若见客人一去端茶,立即提重嗓子,高喊一声送客二字,还要把那送客的一个客字,尾音拖得极长,好使门外客人的轿班听见,就好预备,同时那位主人,也将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按在茶碗盖上,向客人一拱,①客也照样一敬,或呷一口,或在唇边一碰,放下茶碗,立起才走。若是主人要和客人长谈,必须叫声来呀,跟着说声换茶。此番茶至,主客方始随意可喝,客人要走,仍须端碗表示。所以前清的老门槛二爷,凡是客来,茶碗之内,只倒半杯冷水,一则水浅,不致泼出失仪,一则水冷,主又既不去喝,乐得偷懒。
当时杨载福的那个二爷,一听主人命他换茶,忙去泡了爇茶送上,杨载福照例说声随便吃茶之后,方才寒笑的答着杨昌-的说话道:“制军提起蒋中丞来,兄弟这里,昨天可巧有一位朋友,刚从广东到来,说起蒋中丞的那位钱氏夫人,真正是位才女。现在谁不称赞沈葆桢制军的夫人,简直和那梁红玉一样,其实当时沈夫人的调兵遣将,又用她的首饰奖励业已要去落草的兵士,后来保住孤城,照我说来,乃是逼出来的,不是自然的。”
穆图善忙问道:“此事我不清楚。”
杨昌-指着杨载福对着穆图善道:“此事是杨帮办亲自眼见的,你且听他说了下去。”
杨载福接说道:“这桩事情,还是沈葆桢制军在做江西南康县时候的。这时曾文正公,已驻祁门大营,赣抚因见长毛骤至,省中很少知兵人员,即将沈制军升至署本府。那知城里的689大清三杰: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①左手执碗右手按盖,恐怕临时忙或有失手打翻茶碗之事或是泼出茶来,否则打翻茶碗或将茶水溅出都是失仪,下司对于上司发生此事便可撤差。454
兵士,因闻长毛来得厉害,不敢前去打仗,只好大家相约,一齐前去落草,两边不帮。其时沈制军又因饷械之事进省去了。一天晚上,突到几万长毛,那座府城势将破在顷刻。沈夫人的年纪虽轻,却有一点镇定工夫,一面亲自草了一件公文,命人去到浙江边界请兵。内中的警句是,同是国家兵士,似乎不可分着轸域。救兵如救火,万请不必禀知上峰,先行率队来援。怞夫因公晋省,氏故代拆代行云云。一面又把她那头上所有的珍贵首饰,全行变价,作为军饷,赏给那班将要前去落草的兵士。那班兵士,一见夫人如此能干,既有重赏可领,浙江的援兵,不日可到,胆子一大,自然感激沈夫人起来,倒说就此不去落草,拚命的去与长毛打仗,等得浙江的援兵一到,里外一夹攻,长毛方才大败而去,一座孤城,总算保住。”
穆图善道:“这样说来,这位沈夫人确有一点调度。杨帮办方才说沈夫人是逼出来的,不是自然的,未免有些不恕人家了。那时倘若那位沈夫人,也和寻常的娘儿们一样,她竟不去调兵,不肯拿下她那头上的首饰,这末杨帮办又怎么说法呢?”
杨载福听得穆图善如此说法,方始点头笑上一笑道:“将军说得也是。现在且不说她,我急于要说蒋中丞的这位钱夫人的事情。此次蒋中丞升补广东巡抚,钱夫人也由桂林赶到。”
穆图善又笑问道:“难道钱夫人没有和蒋中丞同在浙江的么?”
杨载福摇摇手道:“没有。她有一个堂房哥哥,倒是广西的一位能员,一经到处署缺。去年调补桂林首县,钱夫人所以常常到广西去的。”
杨昌-也笑着插嘴道:“现在蒋中丞的肚子是很通的了,可以用不着这位严师的了。”
穆图善听了,更是不解。
杨载福道:“将军莫忙,姑且听我说完了钱夫人的这桩故事呢。”
穆图善连连点首道:“你说你说。”
杨载福又说道:“有一天,钱夫人去到观音山上的那座庙里烧香,庙里的方丈,名叫智远,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人也长得很漂亮,一听抚台太太前去烧香,自然率领全庙僧人,同到山门口迎迓。别个僧人见了那位抚台太太,那里还敢抬头正眼相看,除了双手合十之外,无不眼观鼻,鼻观心的呈出一种诚敬的样子。只有那个智远贼秃,倒说把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珠子,盯着钱夫人的两只金莲死看。钱夫人正想破口大骂,忽又想到一件大事,马上又和缓了她的脸色,故作不知其事的样子,仍到庙里进香。及至回转抚台衙门,急对蒋中丞说道:‘观音山上的那个方丈智远,一定不守清规,快快速命首县前去拿办,迟则一定被他逃走。’蒋中丞当时自然要问什么原故。“钱夫人方始老实说道:‘为妻前在桂林的时候,本已听人说过,说是此地的智远方丈,似有不守清规等事。为妻今天的前去烧香,一半因是拜佛,一半也是要去查察查察,谁知这位贼秃,他一瞧见我下轿子,一边面寒笑容的出庙迎迓,一边却又尽把他那一双贼眼,盯着我的双脚死看。’“钱夫人说到这句,又把话头停下,问着蒋中丞道:‘喂,你该明白了么?’“哪知那位蒋中丞真是有些颟顸,还在问着他那妻而兼师的夫人道:‘我真的还不明白,一个和尚,看了一眼你的脚,也没什么大事,何以知道他就不守清规呢?’“钱夫人当下又恨恨的说道:‘一个方丈,如果望了一望别个女施主的脚,本也不好算为有罪;但是我是一位本省抚台太太,年纪又轻,这个贼秃,连我面前都敢如此,他那平日胆大妄为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的了。在我当时,本想当场发话,后来忽又想到我却不能当场拿他,故而赶忙收了怒容。但是虽然立时收了怒容,可是能够料定那个贼秃,一定已经觉着,怕我回来告诉你后,就要前去拿他,请问一声,他还不逃,更待何时呢?’
“蒋中丞听完他那夫人之话,当时只好似信不信的传谕首县,姑且去到庙里查勘一下,果有不法情事,方准拿办。岂知首县去了回报,说是等他一去,那个智远方丈,早已先期在逃。”
杨昌-、穆图善两个听到这里,一同拦着杨载福的话头问道:“那个贼秃,真的被他逃走了么?”
李载福点点头道:“倘在钱夫人一回衙门去的时候,蒋中丞不去和她罗哩罗嗦的问答说话,立即就命县里拿人,或者还能拿住那个贼秃。”
杨昌-道:“我说这个贼秃在逃,事情还小;我所佩服的是这位钱夫人,确有一点识见,”
穆图善道:“这个贼秃在逃,难道县里就此了事不成。”杨载福道:“怎么可以了事,当场即把全寺一搜,搜出一百多个少年妇女,而且还有几具坚毙的尸首。”
穆图善听到这句,方始将他舌头伸得老长,一时缩不进去。
杨昌-道:“我在浙江的时候,本与蒋中丞天天在一起打长毛的。他的这位钱夫人,不但有才,而且有貌;不过她的行为,很是奢侈,也是蒋中丞的一个大累。”
穆图善却淡淡的说道:“一个娘儿们,只要有才有貌,至于多化几文闲钱,本来不算什么。”
杨昌-摇头道:“这倒不是这般说法。”说着,又笑上一笑道:“你是一位皇亲国戚,祖上又是有钱,却不知道我们汉人,倘若贪些贿赂,皇上便要砍我们的脑袋;不贪贿呢,请问好拿什么东西,供给夫人奢侈?
杨载福接口道:“我就穷得要死,不是我们春霆曾经接济了我一笔巨款,恐怕此时早成饿孚了呢。”
杨昌-刚待说话,忽见钟鲁公匆匆走入。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
莫管他家瓦上霜
不知钟鲁公到来何事,且阅下文。
第九一回 龙头挨板子苦主伸冤 马桶满公堂能员得奖
杨昌-一见左宗棠的机要文案钟鲁公观察,匆匆走入,赶忙站起相迎①道:“观察何来?钦差的贵恙,这两天好些了么?”
钟鲁公一边先与穆图善、杨载福二人点头招呼,一边始答杨昌-的说话道:“钦差这几天颇好,职道却也被他老人家闹腻了,故此偷闲来此。”钟鲁公说到这里,把他眼睛望一望杨载福道:“要想和我们这位厚庵军门谈谈。”
杨载福便请钟鲁公一同坐下道:“我们正在和他们二位谈着蒋中丞夫人的事情。”
杨昌-不候钟鲁公接腔,忙岔口道:“钟观察和蒋中丞是通家至好,这位钱夫人的事情,你更知道清楚的。”
钟鲁公笑着道:“她还是我的老把嫂呢。诸位既要听听她的历史,我可详详细细的奉告。她的先世,也是苏州吴县的望族,后来渐渐中落,双亲又早见背,不但景况不佳,且没兄弟、姊妹,因此单身一个,就在他那堂房哥哥钱梦香明府家中居住。梦香明府,后来广西候补,她也一同去到桂林。梦香明府又是一位名孝廉出身,她又是一位才女,住在一家,文字切磋,更有进益,所以不仅琴棋书画,件件来得,就是那些大清会典,大清律例,也能烂熟胸中。可是择婿甚苛,起码定要嫁位现任道台。那时候,我们这位老把兄,正在广西补了道缺,只因军务时代,年虽三十开外,犹未正式娶亲。”
穆图善笑着岔口道:“这样说来,这位蒋中丞虽未正式娶亲,一个壮年男子对于那些莺莺红娘之事,就难免了。”钟鲁公点点头道:“何消说得,他在湖南原籍的时候,却与一个名叫韩金花的马班子,打得火爇,韩金花自然情愿嫁他。他因娶妓作室,不甚雅观,不肯答应。后来他由军功出身,做到道台,韩金花就到广西前去找他,原想重伸前请,做位现任的道台太太。哪知我们这位老把兄的脾气很是古怪,若是单单拒绝婚事,或是多给一些银钱,自然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惟他却不然,倒说硬要逼迫这个韩金花嫁给他的幼小朋友湖南贩布商人羊瀚臣起来。又说韩金花倘肯嫁了羊瀚臣,他一定每月津贴一二百两银子,并且还可藕断丝连的。韩金花本来认识那个羊瀚臣的,羊瀚臣又比我们这位老把兄年青貌美一些,于是这场特别交涉,总算办妥。当时韩金花嫁与羊瀚臣之后,我们这位老把兄,真的和她仍然私下往来,津贴款子,也未失信。”
穆图善一直听到此地,又问钟鲁公道:“你怎么尽在讲这姓韩的事情,倒把正题忘了。”
钟鲁公接口笑着道:“你老人家莫忙呀,且听我讲下去呢。”
杨昌-也笑道:“老穆专喜说话打岔。”
穆图善道:“这是我的性子急的原故。”
钟鲁公又说道:“我们这位老把兄,他那等马步的本领,本是数一数二的;只有对于文学一层上面,因为出外得早,自然欠缺一些,既是做了方面大员,怎好目不识丁,就是御史不去参他,他也自己不便。他就罚誓定要娶个才貌双全的女子,须得天天教他念书。这样一来,我们这位老把嫂,便入选了。自从嫁了过来之后,真的把我们这位老把兄,当作小学生看待起来。”
钟鲁公讲到此地,忙去呷上一口茶,润了一润喉咙又寒笑的接续说下去道:“据我们这位老把兄亲口对我讲过,他因记性不好,时常的受着那些跪踏板,打手心的等等责罚。”
杨载福接口道:“我听得钦差说过,他已能够自办奏折稿子的了,这真难得。”
钟鲁公道:“岂止会办奏稿而已,简直一手王字,照我说还比我们钦差写得有力。”
穆图善忽指杨载福对着杨昌-笑道:“他也来打岔了,你怎么不阻止他的呢?”
钟鲁公不让杨昌-去和穆图善斗嘴,忙又接说下去道:“我们这位老把嫂,既是我们老把兄的严师慈母一般……”
杨载福又指指钟鲁公道:“你这慈母二字,下得何等刻薄。”
杨昌-笑着道:“鲁公观察,本是这位钱夫人的小叔子,长嫂当母,古有成训的。这句说话,一点不算刻薄。”钟鲁公也不辩驳,仍然自顾自的说着道:“她既有了大功,而又生得极美,于是对于她的一切用度,未免奢侈一点,也是有之。我说此事只要她的亲丈夫情顾,旁人何必多去指摘。
“她有一年,因见我们老把兄升了福建臬司,她就主张家眷暂不同去。因为既是军务时代,调来调去,不能一定,臬司又是一个升缺,不会做长久的。①家眷同走,很是麻烦。我们老把兄,本来当她的说话,也和上谕一般着重,自然一口答应。我们这位老把嫂,仍然住在道台衙内。
“有一天,我们老把兄未曾带走的两个粮子,因为闹饷,忽然兵变起来。那时城里城外,只有那二个粮子,他们一变,当然没有可以制服他们的东西了。幸亏那些变兵,虽然把那一座庄严灿烂的城池,坚烧掳杀,搅得一塌糊涂,百姓无不大遭其殃,可是不敢前去惊动这位夫人。内中还有一部分变兵,且向这位夫人献策,说是我们已经辜负大人向日的恩典,做了变兵,省垣上司,不日要来剿办我们,将来恐有拒捕之事发生,我等要想保护夫人晋省,只要将要近省的时候,我们不送进城去就是了。
“当时我这老把嫂听说,也以为然,真的打算由着他们保护进省。正要起程之际,事为百姓所知,都去向着我这老把嫂跪香道:‘夫人一走,这些变兵,恐怕还要闹得厉害。我们这班手无寸铁,任人鱼肉的小民,还有命么?特此来向夫人跪香,万求夫人不走。’那班人说了又哭,哭了又说。
“我们老把嫂,她就亲自走出大堂,提高喉咙对着那班百姓说道:‘官兵既变,我是一个女流,自然没甚法子。我的晋省,也叫没有法子。你们既来向我跪香,我也见了不忍。男子汉,我不好管,凡是妇女们,准定跟我同走。’我这老把嫂说到这句,用手指着她那上房道:‘我们老爷走后,留下八千串钱给我零花。我的用度也大,不到两个月,业已化去五千二百串了,还剩二千八百串,可以做你们的盘缠。你们肯听我的主张,快快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大早同走就是。’那班百姓,一听这位夫人如此说法,个个欢天喜地,无不说是愿教女眷同走。”杨昌-道:“那就是她的长处了。”
穆图善、杨载福也一同说道:“那个大经纬,竟出一位太太们之口,真正难得呀难得!”
钟鲁公点点头又说道:“我们那位老把嫂,确有一些才具。倒说她自从带走几千妇女之后,一到第二个县里,就命本县县官,去把最老年的妇女,查明究有若干人数,连夜报告。县里查明回报,说有一千多个。她就命县里赶快筹垫五千串钱,每名分给五百,就命这些老年妇女留下,以便家乡平服一点,便好就近回去,因为走得越远,回家越难。此是避难性质,只要离开险地就好。”
杨昌-、穆图善、杨载福三个,一齐拍掌接口道:“着着着,办得真好,真有心思,不是胡乱来的。”
钟鲁公一边点头,一边又接说道:“我们这位老把嫂,她就一经照这个办法办去,走过一县,便把那些较为年老的妇女留下一县,不到几天,十成之中到有九成半的不在她的身边了。
“又有一天,走到一个县份,那班乱兵,因为争夺买鸡之事,杀死一个童子,满城顿时大乱起来。我这老把嫂一见出了乱子,就命旗牌官去传县官,要他办理那件案子。那个县官,据称还是一位翰林出身,又是曾经带过粮子过的,当时一见旗牌官前去传他,吓得连忙装病,单请旗牌官好言回覆,并送一桌烧烤酒席。我这老把嫂据报,也不过笑骂了一句,说是这个笨贼,这般没用,不知一个堂堂翰林,怎么被他骗到手的。
“后来我这老把嫂,又命旗牌官去向那个县官说,说是贵县既是如此怕事,这桩案子,只有本太太自己了结,但是须借贵衙大堂一用,好办这个龙头。①那个县官,当然不敢回绝。我这老把嫂,连夜就去坐堂,问明两造之后,先好好的安慰了那个死孩之父一番,当堂又赏给二百串钱,以作安葬之费,那个死孩之父,连连磕头领赏退去。我这老把嫂,还怕死孩之父,在那半途之上,碰见那班乱兵,二百串钱,不能安稳到家,复派两名旗牌,持了大令,沿途护送回去。至于那个龙头,当堂办了二百板子,就此结案。”
穆图善不待钟鲁公往下再说,忙去拦着话头问道:“怎么,二百板子,可抵一命不成?”
杨载福接口道:“这是乱兵呀!钱夫人薄责他几下,无非平平民气而已。倘若真个办他抵命,他肯服罪么?所有的乱兵,肯不再闹么?”
杨昌-也接嘴道:“这位钱夫人,能够打那乱兵二百板子,已经是她的能耐了,怎么能够照平时的案子办理呢?”
穆图善忽被杨载福,杨昌-这般一驳,不禁把脸一红,假装前去喝茶,用那茶碗藉以遮蔽。
钟鲁公又向三人笑上一笑道:“这桩事情,我这老把嫂,自然办得很好的。连那全省的刑名老夫子,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此次我这老把兄升了广东抚台,到任的头一天,我这老把嫂,便闹上一桩极可笑的把戏。”
杨昌-一惊道:“这是何事,难道这位钱夫人真会闹着笑话不成?”
钟鲁公笑答道:“岂敢,这就是我这老把嫂平日奢侈脾气酿成的。原来大凡督抚到任,照例是首县办差的。”
穆图善此时已将他那脸上的红晕退去,忽然又来岔口问着大家道:“我曾经听见你们汉人讲过,县里替上司办差,也有老例的。据说上司本人和他太太,不必说了,老太太的差也办了,未出阁小姐的差也办,甚至上司姨太太的差也办;独有不办老太爷的差,以及少爷少奶奶的差,这是什么道理。”
杨昌-笑答道:“只是已出阁小姐的差,也不办的。”
钟鲁公道:“这个道理,就是三从四德的三从了。在家从父,所以小姐的差,必须办的。出嫁从夫,所以太太、姨太太的差,都要办的。夫死从子,所以老太太的差,也要办的。至于老太爷乃一个堂堂男子,他自己有本事,尽管自己前去做官,自然有人办差,不能来沾儿子的光的。少爷也是堂堂男了,他自己有本事,尽管自己前去做官,自然有人办差,不能来沾老子的光的。少奶奶以及出阁小姐,本已都是有夫可从的,也不能来沾公公和老子的光的。”
穆图善一直听得钟鲁公说完,不觉紧皱双眉的摇头道:“这个办差的弯儿,真正绕得太远了。我们在旗的却不如此,只要能够进得老爷衙门的人,统统须得办差。”
杨载福笑着道:“这是旗人的办差,我们汉人不敢变更老例。”
穆图善听了,方要变色,忽又想到杨载福乃是中兴功臣,又是左宗棠的帮办,只好忍气下去。
钟鲁公仍然说着道:“这时我这老把兄,统共只有一位太太,县里又久知这位太太是向来奢华惯的,所办之差,除非天上的月亮,没有办到。谁知我这老把嫂,第一天进衙门,就说那个县官不会办差。不会办差,便难治民。便教我这老把兄,立将那个县官撤任。你们三位知道为了何事?原来我这老把嫂,她是苏州人。苏州人的马桶,不甚高大。广东人的马桶,来得很高很大。我这老把嫂,因为用不惯高大马桶,只好熬了一天,没有出恭;到了晚上,真正的熬不住了,只好拿了一个较大较高的饭桶,去当马桶。这样一闹,我这老把兄,即在通省之内,拣上一位能员,去署首县。
“这位能员,姓洪名棣华,据说还是洪秀全的本家,自从调署首县,他已知道前任撤任的原因,马上出了重赏,四处的搜罗苏州马桶。无奈广东省垣,自然广东人多,偶有苏州去的候补人员,或是生意经人,所有马桶,却又都是用过的了,用过的东西,如何可以呈诸抚宪太太。于是这位洪明府、洪能员,几几乎弄得不‘能’不‘员’起来了。
“后来还亏他的一位钱谷老夫子,替他想上一个妙计。老夫子说:‘这几天之中,必有几家苏州人家的小姐出嫁的,出嫁的妆奁,必有苏州马桶的。东家不妨自己带领三班六房,前去假装道喜,一见苏州马桶,好则问他情让,歹则问他硬讨,甚至抢了回衙,总不见得敢去控告首县强抢马桶的。即使前去控告首县强抢马桶,这位抚台太太也会硬出头的。’那位洪明府洪能员,自然大喜,立即如法泡制,不到半天,居然被他一连抢到一二十个簇新的苏州马桶,马上亲自上院禀见抚台,第一句老实就说:‘卑职蒙大帅栽培,调署首县,卑职也知道是为宪太太的出恭大事。今天卑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办到了一二十个苏州马桶,伏乞大帅转交太太,不过太太在她出恭之际,知道卑职一点劳绩便好了。’”
杨昌-听到这里,也会长叹了一声道:“我们蒋中丞,将来必受这位钱夫人所累矣。”
钟鲁公此刻已经讲得性起,也不答话,仍然接说道:“那位洪明府洪能员,自从献上一二十个苏州马桶之后,以为他的劳苦功高,只要安安逸逸的等候升官好了。谁知不到一两个月,抚台太太,又命一个巡捕指名问他来要苏州马桶。那位洪明府洪能员,不禁大惊失色的,直跳了起来道:‘怎么,难道这许多马桶,竟会用完了不成?’“巡捕答称道:‘老同寅,说得真是发松,这是马桶呀,又不是什么补品可以当饭吃的。若不用完,何必教兄弟前来奉索。’“洪明府又皱眉的问道:‘这末怎么这般快法的呢?’“巡捕笑答道:“我们这位抚宪太太,为人最爱清洁,大凡一个簇新马桶,只要用过一二次,便不再用。老同寅送去的也不过一二十个,并不算多,照我们这位抚宪太太的意思,还算万分省俭使用的了。’“洪明府听到这句,忽又大叫一声道:‘如此说来,我命休矣?’
杨昌-、穆图善、杨载福三个一齐捧腹的大笑起来道:“这是什么事情,这位洪大令,何致叫出我命休矣四字出来呢?”
钟鲁公自己也在跺足的大笑道:“原来苏州马桶,确已被这位洪明府搜完。一时三刻。急切之间,请问叫他哪儿去找,哪儿去办。而且出恭之事,又不可以暂记一下,下次再出的。”
杨载福此时已经笑得淌着双泪,一边忙在揩拭,一边又问钟鲁公道:“这倒是桩难题,这位洪能员,倒底怎样办法呢?”钟鲁公道:“谁知这位洪能员,真是大有才情,倒说赶忙死命的又去搜罗了三五个来,交与巡捕带转。还要再三再四的拜托巡捕,禀明抚宪,求他转致宪太太,十天之内,务必务必省俭使用。十天之后,他能办到,一天就用十个,也不碍事。”
穆图善又笑问道:“不是广东地方的苏州马桶,都被这位能员搜完了么?十天之后,怎么又这般多的出来呢?”
钟鲁公道:“他便立刻拜托那位钱谷老夫子,亲自带上千把银子,去到苏州,找上一二十个箍桶名手,一同到粤,就在大堂之上,作了那班箍桶匠的工场,出品愈多,抚台那边的夸奖愈好。不过当时省城之中,却出了一种童谣,那个童谣是:嫁才郎,配才郎,才郎虽是绣花枕,夫人却是读书床。
有朝大便忽不便,苏州马桶,自然堆满了大堂。①钟鲁公的那个堂字,犹未出口,不但二杨一穆,重又狂笑起来,连那各人的二爷无不掩口葫芦。
杨载福忽停下笑声,正色的对着钟鲁公说道:“你们这位老把兄的一把抚台交椅,真正也是他的性命拚出来的。你们这位老把嫂,如此闹法,不要被人参上一本,那就不是玩的呢。”钟鲁公听说,不觉皱皱双眉道:“我早奉劝过了。无如我这老把兄,一见了我这老把嫂,连他的屁股也会发笑的。这个毛病,真没法儿医他。”
杨昌-正待说话,忽见他的一个戈什哈奔至相请,说是衙门里到了上谕。杨昌-站起要走。
穆图善道:“慢着,我也坐久了,一同走罢。正是:
妇女无才便是德
丈夫溺爱酿成坚
不知杨穆一同走后,钟鲁公尚有何话,且阅下文。
第九二回 左侯逝世特旨谥文襄 彭氏遇仙诚心问死日
杨载福同着钟鲁公送走杨昌-、穆图善二人之后,回至里面,仍复坐下。
杨载福话未开口,先自笑了起来。钟鲁公问他所笑何事。
杨载福道:“你本是我们钦差那儿的机要军师,你们这位老把嫂,既是这般的耀武扬威,似于你这老把兄的声名有累,我说无论如何,总得想出一个法子,规劝规劝她去才好呢。”
钟鲁公听了,连连地乱摇其头的苦脸答道:“我说这些事情,问题尚小,现在倒是还有一桩大事,我在此很替我这位老把兄担心,而且还不好替他宣布。”
杨载福一惊道:“你们这位老把嫂,难道还有……”杨载福说到这里,忽又将他话头停住,便把双手向那些站在帘子外面的管家一挥,说了退去二字;等得统统退去,方又低声的接着说道:“莫非还有中苒之耻不成。”
钟鲁公一见左右无人,也就很快的答话道:“我听人说,这个坚夫,就是羊瀚臣这害人津。”
杨载福不解道:“一座抚台衙门,耳目必然众多。这个姓羊的,又非亲戚故旧,此事怎么发生的呢?”
钟鲁公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又很长了。据我一位亲信朋友说,这个姓羊的,自从听了我这老把兄之话,娶了那个马班子为妻,那个马班子便常常地亲到我这老把兄那儿取那津贴。我这老把嫂,她的平时为人,本是很会吃醋拈酸的,独有对于这位马班子,倒说吃了她的马屁,竟会改变平时态度,甚至准许她和她大被同眠。
“那时那个马班子业已得了痨病,每在我这老把嫂高兴的当口,暗暗拜托她道:‘我已得了膏肓之症,恐怕不久人世,你若等我死后,念我在生可怜,务必照应我这丈夫。’“当时我这老把嫂,起初还当是说的玩话,后见那个马班子越说越真,方才答应她道:‘你放心,你的丈夫,本是我们老爷亲自做成这桩事的,他们二人,又是多年朋友,你倘真的有了长短,我们老爷一定能够照顾他的。’“那个马班子说道:‘男人家本来没有女人家来得细心。他又是位大官,我那丈夫,轻易不能见着他的。你能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死之后,一定感激你的大恩。’“我这老扰嫂当场听了那些说话,马上又把她那骄傲脾气拿出道:‘你既讲得如此郑重,我现在立刻就教我们老爷,请你们丈夫来当帐房,也好让你亲眼看见我能待他如此,你总可以放心的了。’
“据说那个马班子,当时听见我这老把嫂答应了她的事情,曾经替我这老把嫂磕过几个响头道谢的。那个姓羊的一进衙门,不久即与我这老把嫂有了暧昧,我这老把兄当然睡在鼓里。后来那个马班子果然死了,姓羊的于是无家可归,更与我这老把嫂打得火爇。”
钟鲁公一直讲到此地,跟着又长叹了一声道:“我说这件事情,真正才觉不好呢?”
杨载福听了,也难想出什么救济法子,只好又谈别样;这天钟鲁公一直谈到深夜方去。
回到行辕,他的家人悄悄的禀知道:“刚才听说钦差的毛病,又有一些重起来了。泻肚的事情,也没什么药料可止。”
钟鲁公不待那个家人说完,赶忙奔进里面,及见左宗棠果已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疲倦得不能讲话。他就走近一步,上了一个条陈道:“饮差的贵恙,既已如此,何不电知家乡,快请三位少大人来此,也好诸事便当得多。”
左宗棠沉着声气的答道:“他们来此,多是害我心烦。我现在的毛病只要一道上谕,教我再打洋鬼子去,毛病一定会好。”钟鲁公忙恭维道:“这是钦差爱国之心,重于爱身,可惜朝廷一时不能知道,职道的愚见,还是准定打个电报去,请三位少大人去。”
左宗棠刚待答话,忽见一个戈什哈,送进一封信来。左宗棠便命钟鲁公拆开先看,钟鲁公见是左宗棠的故人王柏心,从他家里写来问安的,递给左宗棠瞧过,又问可要就写回信。左宗棠摇摇手道:“此信须我亲自复他。”说着,一边咳上几声,又接说道:“柏心这人,是我平生最钦佩的,他自廷试得了主事之后,因见朝廷不能大用,又逢这般乱世,他便灰了心,告请终养,旋充荆州书院山长几年,著书规切时政,叫做《枢言》。”
钟鲁公听到这句,笑着接话道:“这部书本来做得极好,职道见过多次。他的才学,只有钦差可以敌他。”
左宗棠微笑道:“这话我可不敢承认。我说现充浙江全省营务处的徐春荣,和那曾充刘仲良总文案的文廷式,倒可与他称作时下三杰。”
钟鲁公道:“职道不久听得人说,他现在吟吟诗,画画兰,颇得天然高隐优逸之致。”
左宗棠点点头道:“我从前的那个西征方略,便是他所授的。且待我此次回京的时候,一定奏请奖他一奖。”左宗棠说到这里,忽又一笑道:“我那亡友胡文忠,从前乡试时候,中在蒲圻但文恭的房里的,次日谒见,呈上千金为贽。但文恭也奇其才,即以千金为贺。后来胡文忠巡抚鄂埋,但文恭的世兄但湘良,方以道员听鼓我们湖南。胡文忠因感师恩,力保但湘良补了督粮道。这等高节,真正令人可敬。”
钟鲁公道:“饮差所说极是。职道此时恐怕钦差讲话多了,似乎太觉劳神。”
左宗常正在讲得有味,倒也忘了他的病躯,便摇摇首道:“你在此地讲讲,我倒觉得很长我的津神。”
钟鲁公听说,不便再说,只好仍陪左宗棠闲话,后来左宗棠又谈到从前的张骆二位湘抚,竟能信任很专,他才能够放手做事。
钟鲁公道:“职道之意,骆花门制军的德量更远,就是那位但大令和这位王主事,也能于乱世之中,赏识胡文忠与钦差二位的器识才干,现在果成中兴数一数二的名臣。”左宗棠很高兴的答道:“洞庭一湖,当时很钟灵气。像我老朽,似乎名实不甚符合。其余中兴名将,半出湖南,这也是一时佳话。”
钟鲁公因见左宗棠正在高兴头上,便又乘机请他电召三子来闽侍疾。左宗棠听说,方始单召孝宽一个,后来孝宽来到,据说王柏心业已因病逝世。左宗棠听了很觉伤感,即命钟鲁公拟上一分奏稿,去替王柏心请恤,朝廷自然允准,追恤赐谥,却也隆重。不料左宗棠自己之病,忽又日重一日起来,延至光绪十一年乙酉,薨于督办福建军务任上。慈禧太后得到遗折,辍朝三天,特旨赐谥文襄,所有恤典,异常优厚。
左文襄既殁,杨载福也就告病回家,福建洋务,又已早经议和,军务督办一职,便即撤去,单放沈葆侦做了福建的船政大臣,驻节马江。左文襄盘丧回籍等事,不必细叙。
单说浙江巡抚刘秉璋一得左文襄逝世之信,因见一班中兴名臣,渐渐的次第凋谢,便有归隐之志;他那得意门生,浙江全省营务处徐春荣也极赞成。正待奏请开缺的时候,忽见现任长江巡阅大臣彭雪琴宫保,青衣小帽的飘然而至。
刘秉璋忙将他请入签押房中,彭玉麟第一句说话,就慨叹道:“文襄作古,我与你二人,恐也不久人世矣。”刘秉璋也现凄然之色的答话道:“雪琴,我瞧你的津神,近来更是矍铄,可不碍事;只有我的身体一向不好,恐怕我们的这位文襄公,已在那儿等候我了呢。”
彭玉麟听见刘秉璋恭维他的津神还好,不禁把他一个脑袋,摇得犹同拨浪鼓的一般道:“我也不行了,我也不行了。我今天的来到你们浙江,原是前来和我们这位曲园亲家,商量小孙女婚事的,只要此事一了,我也没有什么心事了。”
刘秉璋忙不迭向着彭玉麟拱手道喜道:“说起此事,我正在替你高兴,你们这位令孙婿陛云之才,我敢决他必定大魁天下。”
彭玉麟笑着谦逊道:“但愿应了你这位大世伯的金口,我们两老弟兄,倒也一乐。”
刘秉璋又问道:“喜期拣在那天,是否即在德清举行。”
彭玉麟道:“婚期就在下个月,大概是在德清做事。”刘秉璋呵呵一笑道:“喜期那天,我一定奏请出巡,必去亲到道贺。”
彭玉麟连声笑答道:“这个不敢,这个不敢。我还有一桩得意之事,告诉你听,你一定很乐意的。”
刘秉璋忙问何事。
彭玉麟道:“我因听了我们这位曲园亲家怂恿,业已由他替我在此地西湖边上,筑上一所小小宅子,取名退省庵三字;从此以后,若能天假吾年,我们几个老友,倒可以随时诗酒盘桓了。”
刘秉璋听说,真的大喜起来,一把执住彭玉麟的手道:“我正在此地打算奏请归田,遂我初服。你既有此庄子,我却要改易东坡的诗句,叫做别后湖山付与你了。”
彭玉麟笑着用力将刘秉璋的手一摔道:“亏你也是一位翰林出身的人物,今天为何乐得如此,怎么叫做别后湖山付与你呀?不通不通。快快散馆去做知县吧。”
刘秉璋也大笑道:“这就叫做乐而忘形,语无轮次的了。”
彭玉麟忽又大声说道:“快把你那高足徐杏林请来,我和他又有好久不见了。”
刘秉璋急命人把徐春荣请至,相见之下,略叙寒暄,彭玉麟先问道:“杏林,我听说你已得了贵子,真正可喜之事。”徐春荣笑答道:“侞臭小儿,何得言贵,但望宫保赐他一点福寿才好呢。”
彭玉麟接口道:“我已劳苦一世,有何福寿何言。”
徐春荣正待答话,忽见刘秉璋已将老猿投胎之事,简括的讲给彭玉麟听了;彭玉麟不待刘秉璋讲毕,已在连称真有这般怪事。及至听完,忙将徐春荣一把拖到身边坐下,满脸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对着徐春荣说道:“杏林,我有一件很奇怪之事,讲给你听。我于去年的正月间,陡然遇见一桩奇事,同时又知道一个古洞之中,走失一只老猿,他的主人玄道人,倒是和我细细说过,我那时以为此事似近神怪,不甚相信,后也就置诸脑后,谁知此猿,居然投胎你家,这倒使我不能不相信了。”
刘秉璋不禁大喜的忙问道:“雪琴,此话不假么?”
彭玉麟突出眼珠的咦了一声道:“我这彭铁头素不说假,何况你们师生二位面前。”
徐春荣也急说道:“宫保可否把这始末,讲给大家听听。”
彭玉麟很郑重的答道:“杏林莫忙,你既生下这位有些来历的儿子,我也替你高兴。我去年的正月间,在芜湖地方,无意中遇见了黄翼升军门,他对我说,他不日就要往东梁山去谒那位玄道人,问我可有兴致同去。我因向来不喜欢这些僧僧道道的,当时便覆绝了他。不料没有几天,又在东梁山脚下,碰见了他。他就连说巧极巧极,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逼我同走。我在那时,自然不便再拒,于是同他两个,一直走到梁山顶上,又进一个极深极深的古洞,尚未走到里边,已觉满眼的奇花异卉,怪石流泉,真的又是一座世界。我就悄悄的拉着黄军门,问他这位玄道人是人是仙,他怎么知道这个古洞。当时黄军门对我说:‘他也是苏州玄妙观的一位有道方丈指引他的。’“及至走入里面,果见有位老道士,垂眉闭目的坐在一个蒲团之上,我一看见那位老道士,确有几分道貌,不由得我不去肃然致敬。那位老道士,听见我们两个的脚步声,方始睁开他那双眼,顿时就有一道神光,射到我们两个脸上,心地竟会一清。老道士即令我们两个,分坐他的左右,先朝黄军门说道:‘军门一生杀戮太重,上天所赐你的和平之气,业已销灭殆尽,以后须要步步留心,不可再踏危险之地。’”
刘秉璋听到这里,不觉大惊的问着彭玉麟道:“我知道黄军门不是在去年夏天游山中风的么。”
彭玉麟连点其头的答道:“他的中风,确是走的一块松土,以致不幸,真个应了那位老道士之言。”
徐春荣接口道:“如此说来,这位玄道人果有一些道行的了。”
彭玉麟又点点头道:“确有一点道行,我自从得了黄军门的噩耗之后,本已深信,去年的冬天,我又一个人再去晋谒,谁知洞口云封,大似渔父再访桃源景象,不得其门而入,只好怅怅而返。”
彭玉麟说到这里,忽又望了刘秉璋一眼道:“今天一听见你说老猿投生之事,愈觉那位玄道人的说话可信。”
刘秉璋又问道:“当时那位玄道人,究竟和你讲些什么呢。”
彭玉麟道:“那位玄道人,当时对着黄军门说过说话,便朝我笑上一笑,又对我说:‘彭宫保,你的结局,似乎胜过这位黄军门。’
“我当场便请问他,我说仙长方才不是说过我们这位黄军门,因为杀戮过重,已失和平之气,彭某也是打长毛出身,岂非事同一例,况且现在又在巡阅长江,我又常常地斩杀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强梁的。那位玄道人听了我的说话,却连连摇首道:‘存心不同,得报有别。我说黄军门的杀戮过重,并非指他打仗而言,乃是指他平日的性格而言。宫保的斩杀这些贪官污吏,土豪强梁,他们早已得罪于天,应该受此杀戮,不过假手宫保而已。’”
彭玉麟说了这句,又朝刘秉璋、徐春荣二人。很得意的接续说道:“我当时并非因为那位玄道人当场在称赞我,我就信他,实在因他所说之话,尚能分出真假善恶。我就问他我以后的终身如何?那位玄道人,立即掐指算着道:‘明天流年好,后年流年也好,大后年的流年更好。’他说到这里,又朝我看了一眼笑着道:‘宫保到了光绪十五年的那年上,还有一场破天荒的大喜事。’我又问他什么喜事,若是升官,我可不能算喜。他却微摇其头道:‘天机似乎不好泄漏,那时宫保自会知道。’“他刚说到这句,忽见一个极清秀的道童飘然走入,肃立一旁,玄道人问他有无事情禀报。那个道童道:‘后洞那只老猿,忽然不知去向。’玄道人听说,当时似乎已知其事,复又掐指一算,微微地喟了一声道:‘这个逆畜,不听为师之言,可是早走了一百年,此去徒得一点虚名而已。’“我便问他老猿走失之事可能见告。他点点头道:‘我的后洞,本来有只老猿,平日替我挑水打柴,供我使唤。但他虽有一些道行,仍然不改喜动不喜静的猴性,每每求我要想投生人世。我便谕诫他道:“你还没有得道,此去投胎,恐怕未必做出什么大事,何不再在此地跟我苦修一二百年,也好去到世上,作番事业。”岂知此猴不听教训,现已逃走。’“我当时听了一吓,忙又问道:‘此猴前去投生,是否又要扰乱世界。’
“玄道人摇手道:‘这倒不会,他已稍有一点道行,若再修一二百年,将来去到人世,自可出将入相,现在去得太早,只好做个名士诗人罢了,名士诗人,不过一点虚名,于人无尤,于世无补。’
“玄道人说完,黄军门又问他道:‘此猴投生谁家,可能见告。’
“玄通人微笑道:‘大概在城北徐公家中吧。’玄道人说了这句,又自己微微地点了几点头道:‘在我看来,名士诗人,究竟不及作他一番有益国家的将相;但是世上,没出息的人物太多,一家之中,能得一个文学之士的子孙,也就罢了。’“玄道人说到此地,即送我们两个出洞。”
彭玉麟说完这句,又朝徐春荣拱拱手的贺喜道:“那里知道玄道人所说的这位城北徐公,竟是说你。你既有此名士诗人之子,也应该一贺的了。”
徐春荣的为人,本极旷达,一听他的孩子,将来能作一个文士,倒也暗暗欢喜,当下忙向彭玉麟谦逊道:“此事不知究竟如何,小儿果真就是那只老猿投生,只要他不致扰乱世界,至于名士也好,草包也好,寒家倒也不去管他。”
刘秉璋听说,忽然大笑着的对着徐春荣道:“如此说来,杏林,你可要好好的教养我的这个小门生,索性让他成个名士也好。”徐春荣自然谨敬受命。
彭玉麟又叫着徐春荣道:“杏林,我倒要请你再替我卜他一个文王卦,再过五年,究有什么喜事。”
徐春荣便去卜上一卦,卜好之后,笑着道:“大概又是朝廷的天恩。”
彭玉麟皱眉道:“我已受恩深重,无可报答,这样说来,我在这几年当中,倒不好归隐了。”
徐春荣道:“中兴元老,半已凋谢,宫保乃是国家柱石,就是宫保要想归隐,朝廷怕也不放吧。”
彭玉麟道:“这末请你再替我卜上一势,我要几时,可与文正、文襄二公相见于地下呢?”
刘秉璋听说,不准徐春荣去卜这卦,彭玉麟如何肯依,只是打拱作揖的要求徐春荣替他再卜,徐春荣无法,只好又卜一卦,谁知一看爻辞,不禁暗暗一惊。正是:
君子问凶不问吉
常人愁死不愁生
不知徐春荣见了那个爻辞,何以会得暗暗一惊,且阅下文。
第九三回 背国号如数家珍 劝盗魁取材戏剧
徐春荣卜卦之后,一见那卦是个火卦,彭玉麟的性质,以水为宜,所以平生的事业,尽在水师之上得功,水既遇火,十六年的那一年上,必定有个关缺,当下虽在腹中暗暗吃惊,脸上并未现出别样颜色。
彭玉麟不知就里,还在笑问道:“杏林,此卦怎样?”徐春荣敷衍道:“十六年分,宫保或有一个小小关缺,只要此关一过,定能寿至期颐。”
刘秉璋在旁接嘴道:“仅有一个小小关缺,有甚要紧。”彭玉麟也笑着道:“莫说小小关缺,就是大大关缺,我这一生,业已闯过了百十个了。”
徐春荣因见彭刘二人,对于他所卜的的爻辞,都不甚么经意,疾忙用着闲话混开。
彭玉麟又问刘秉璋道:“仲良,我曾听得人说,江西才子文道希孝廉,也在你这幕里,不知现在可在此地,我想请来一见。”
刘秉璋微微地将他双眉一锁的答话道:“他于去年上京会试,听说未曾会上,现在遄回广东去了。”
徐春荣道:“道希的文学,确是当今奇才,我说与其随便中上一个进士,不得鼎甲,宁可不中的好。门生曾经私下替他卜过一卦,非得到了庚辰那年,才得合着他的流年。三鼎甲里头,必定有他份的。”
彭玉麟正拟插嘴,忽见一个戈什哈,拿进一个手本,对着刘秉璋禀说道:“回大帅的话,左文襄公的机要文案,钟鲁公钟大人,路过此地,要想禀安禀见。”①刘秉璋听说大喜道:“他来了么,我正想见见他,快请到此地来就是。”
戈什哈出去,不到片刻,即将钟鲁公钟观察请入。钟鲁公先谒刘秉璋,又次第的见过彭玉麟、徐春荣两个,方始大家一同坐下。
刘秉璋先开口道:“鲁公观察,我知文襄的年纪虽大,津力颇旺,怎么竟致出缺。”
钟鲁公紧皱其眉的答道:“文襄公的性子最急,自从见了朝廷与法人的和约之后,他就不知不觉的怒气攻心,成了膏肓之症。”
彭玉麟微喟道:“我也和文襄的意见相同,那个法国的洋鬼子,未必就是劲敌。”彭玉麟说到此地,忽又问着刘徐钟三个道:“你们可知道鲍春霆的毛病极重么。”
刘秉璋抢答道:“不错,我也听得如此说法。未知春霆又是何病。”
彭玉麟道:“正与文襄同病。他自蒙朝廷起用,以钦差名义,命他率统旧部,去到云南白马关,防御法人,他便命他旧日部将徐步洲军门,做了大统领兼前部先锋,正拟一战击败法人,不料忽又奉到议和上谕。春霆本是武人,一时因被忠愤之气所激,竟将那道上谕,抢到手中,立即沙沙沙的扯得粉碎。于是朝廷责他扯诏违旨,犯了大不敬之罪,革职而回。他便在四川夔州府城内,起上一所宅子,方思安静一下,度他余年。不知怎么一来,病就很厉害。”
钟鲁公接口道:“春霆爵爷,和方才所说的那位徐步洲军门,都是职道在浙江时候的老同事。现在左文襄已经去世,倘若春霆爵爷再有一个什么长短,真是国家的大不幸了呢。”
徐春荣坐在一旁,已在暗暗的替那鲍超卜上一卦,尚未卜毕,不禁破口连说不好不好。刘彭钟三个忙问何事惊讶。徐春荣老实说出道:“我与春霆爵爷,略有一些私交。刚才因见宫保说他的毛病厉害,我即替他袖起一卦。”徐春荣说着,又露出凄惨之色的道:“但顾此卦不准,春霆爵爷方无危险。”刘彭钟三个,一齐异口同声的说道:“你的文王卦,本是卜一卦准一卦的,此卦怎么又会不准。”
徐春荣微点其头的答道:“所以只有望他不准。”大众叹一会。
刘秉璋又问钟鲁公道:“文襄前在陕甘,他出嘉峪关的时候,鲁公观察也在那儿么?”
钟鲁公忙肃然的答道:“职道从未离开文襄寸步的。那时职道可巧有些贱恙,一到哈密地方之外,真正是个不毛之地,事事不便。”
彭玉麟听到这句,跟着侧头的想了一想,又因一时想不起来,便问徐春荣道:“我晓得那个伊犁一带,就是都被汉武帝征服的西域国度,杏林还记得那些名目么?”
徐春荣笑上一笑道:“伊犁就是乌孙国,喀什噶尔就是疏勒国,叶尔慈就是莎车国,乌鲁绕齐就是车师国,库车就是龟兹国,辟展就是郅善国,楼兰塔尔巴哈台近哈萨克,就是康居国境呀。京中的西域图志馆,统有载着。”
彭玉麟不等徐春荣说毕,连连的颔首道:“对对对,杏林的记性真是不错。”
刘秉璋笑着道:“记性错不错,我且不管,可是我的肚子饿,你们讲得上劲不饿么。”
说着,即命左右添菜摆饭,一同吃毕。
钟鲁公首先告辞,回他成都原籍。彭玉麟一宿之后,次日他至德清,会着俞曲园,忙他喜事去了。
没有两个月,刘秉璋忽然奉到升补四川总督的上谕,急将徐春荣请至,带恨带笑的说道:“我和你两个,还在商商量量的,要想奏请归田呢,岂知天恩浩荡,又把我补了川督之缺,此事你看如何?”
徐春荣很快的答道:“照门生之意,老师万难辜负这个圣眷,只好去到那里,混他一二年再想别法。门生是、正好趁此机会,回到家乡,以娱家慈晚景。”
刘秉璋听了大惊失色的说道:“咦,这是甚么说话,你不同去,教我如何去法。”
徐春荣忙笑答道:“老师何必苦苦拉住门生一个。老师手下的钱玉兴军门,万应樨总镇,吴吉人参戎,都是很办事的。”刘秉璋摇手道:“他们都是武官,怎么能够帮我。现在总而言之一句,你若能够同去,我就立办到任的谢恩折子;你若不去,我就立办奏请收回成命的折子便了。”
徐春荣不便再说,只得推在他那童氏太夫人身上道:“老师既已说得如此尽头极地,门生马上写信真知家慈,只要她老人家答应,门生再没二话。”
刘秉璋点点头道:“这话倒也公平,不过此信,须得劳你第四位师母,亲自送到白岩府上。”
徐春荣道:“这又何必呢?”
刘秉璋把手向桌上一指道:“你不用管这个,你只快快写信,我还要教你出差一趟。”
徐春荣便去写好了信,交与刘秉璋之后,始问出差何地,刘秉璋袖好那信,即命左右取出一件公事,一边递给徐春荣去看,一边很郑重其事的说道:“这件公事,就是万应樨从台州专差送来要请救兵的。”
徐春荣不待看完,已知其事,当下也在连连自摇其首的说道:“这个王金满,真也太觉猖獗了。照门生之意,早就要亲去一趟的,都因老师顾怜门生,说门生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幼子,不教亲去冒险,以致因循至今。现在老师既要近日入川,此事非得了结了走,方才对得起浙江。”
刘秉璋拍着他的大退道:“我本是为你家中老有老的,小有小的,一身关系重大。”
徐春荣接口道:“食君之禄,应该忠君之事。门生一定前去了结此事,不过还是带兵前往,还是只身前往,且让门生回家打定主意再讲。”
刘秉璋笑上一笑道:“这些事情,做你老师的万万不能过问,只有你自己前去斟酌。”
徐春荣回家之后,想了一宵,方才决定主张,第二天大早,又去见着刘秉璋道:“老师,门生原籍,离开台州不远。王金满所住的那座山头,名叫狮岩坑,自峰顶至山脚,竟有三十里路的高,谁也知道真是一个一夫当关,万人莫入的所在。王金满还有弹击飞鸟,手打猛虎的绝技,所以官兵去一千死一千,去一万死一万。门生昨天晚上,一个人想上一夜,只有单身前去。”
刘秉璋听说,把他双眼盯着徐春荣的脸上,抖凛凛的问道:“你真一个人前往,莫非不怕危险不成,我却有些担心。”
徐春荣微笑道:“门生家有老母在堂,现在倒也不敢立于岩墙之下,自蹈危机,以贻老母之忧。只因知道王金满,他在山上,每每坐着绿呢大轿,戴着红顶花翎;此是一个盗魁,本来不怕什么法纪,他要穿黄袍,坐金殿,也无不可的,现在既在坐绿轿戴红顶,可见他还有以官为荣的心思。门生猜透他的心思,故而情愿一个人前去,当面劝他一番。只要他肯投顺,不妨真的给他一个小小武职,命他带个粮子,搜剿两浙的各路匪徒,这也是一个以毒攻毒之法。”
利秉璋不等听完,早已呵呵大笑起来道:“杏林真有一点特别见解,这个法子极妙,准定如此办理。”
徐春荣忙又回到家中,换了青衣小帽,正待动身,谁知他的汪氏夫人,葛氏夫人,万氏夫人,刘氏夫人,统统将他团团围住起来道:“老爷一身关系家国两度,何等重大,就是要去剿办那个王金满去,也得带他十营八营人马,怎么可以单身前去冒险呢?”
徐春荣即把告诉刘秉璋之话,重又述了一遍,告知大家。汪葛万刘四位夫人,还未答腔,那时做书的尚止三岁,却去拖着先严杏林公的衣盖道:“伯伯,你这法子,可是书上那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么。”说着,又回身向着四位母亲,把他小退弯着跪下,高拱一双小拳道:“四位母亲,快快不必阻拦伯伯,伯伯此去,定能马到成功的。”
四位夫人听了,都也笑也起来。先严也笑道:“三岁孩子都知此理,你们何必替我害怕。”先严就在这话之中,飘然出门而去。
等得到了台州,万应樨总镇业经得信,早已亲自接到城外,二人密谈一会,同到万应樨的坐营。万应樨又蹙额的说道:“营务处真要单身去会那个王金满,标下情愿亲率几个粮子,悄悄地跟在营务处之后,万一有变,也好听候指挥。”徐春荣笑着摇头道:“不必,不必,王金满本是此地土著,偏地都有他的心腹侦探派着,若一带兵前去,岂非与我宗旨不合了么。”万应樨只好连连应着几声是是。
第二天黎明,徐春荣一个人便向那座狮岩坑山上进发,未到正午,已经到了山脚,及至到山顶,已是太阳下山时分,那时山顶上的一个匪探,一见有人上去,慌忙飞报王金满知道,王金满听了一愕道:“天下竟有这般胆大的人不成,快去问了姓名,报我知道。”
匪探又去问明,徐春荣老实以真姓名相告,匪探也当场一吓道:“你就是白岩的徐营务处么。”说完这句,忽又飞奔进去报告。
王金满干笑一声,即命导入。徐春荣刚刚一脚跨进房内,就见王金满,身穿枣红色的开启袍子,一个人躺在一张烟铺之上,一见徐春荣进去,急向烟盘上抓起一枝装有子弹的手枪,对准徐春荣的前胸就放。徐春荣赶忙将身一侧,见子弹没有打出,忽又向着王金满拱拱手道:“你且不必放枪,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你要打死我何时不可打死我,何必忙在此时?姑且让我说明来意,至于是好是歹,那时再定分晓未晚。”
王金满因见枪子忽然不能放出,心里已是一奇,又知徐营务处,既是好官,又是孝子,不禁略起一点好感,忙将手枪向那他烟盘之上一丢,又把手一招道:“这末你且请过来坐了再说。”
徐春荣走近几步,即在王金满的对面坐下。
王金满把嘴一指道:“徐大人,你快躺下,让老子烧几口烟你吸。”
徐春荣笑谢道:“我是素来不吸烟的,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大烟,往往杀人如麻,似乎不妥。”
王金满笑喝一声道:“不讲此等废话,还是快讲你的正经。”
徐春荣笑问道:“你可念过书么?”
王金满气烘烘的摇着头道:“读书的都是坚臣,宋朝的秦桧,便是状元。”
徐春荣不接这腔,又笑问道:“这末梁山上一百零八条好汉的戏文,你该看过。
王金满又很快的说道:“这是我老子看过的。不过好的人也少,只有黑旋风李大哥,行者武二哥,豹子头林三哥,最对老子脾胃。”
徐春荣又笑道:“就算这三个是好人,后来也难自保首领。”
徐春荣说到此地,又问王金满道:“你自己想想看,你有这三个的本领么?这座狮岩坑,有哪梁山上的险峻么?从前的发匪,捻匪,回逆,其势何等猖獗,现在又到哪儿去了呢?你在此山独霸一方,平时杀人如麻,省里的刘抚台,没有派着大兵前来剿你,无非恐怕靡烂地方而已,并不是一定没有办法的呢,我因见你爱坐绿呢轿子,爱戴大红顶子,大概很想做官,所以单身前来劝你,你肯诚心投降,同我去到省里,包你马上就坐绿呢轿子,马上就戴大红顶子便了。”
王金满听了一乐道:“我的罪孽深重,恐怕难邀赦免。”
徐春荣拍拍胸的力保道:“你放心,有我保你。”王金满道:“小人还不放心同去。”
徐春荣很诚恳的答道:“我可在此为质。你先拿了我的亲笔信件,上省去见刘抚台,他若给你做官,你可写信教我回省,否则他杀了你,你们此地也可以我抵命。”
王金满听了大喜道:“这个办法极好,准定如此。”
说着,一连怞上一二十口大乐意的大烟,方去唤入一个小匪,又和那个小匪,轻轻地说了一阵,小匪退出,他又笑问徐春荣道:“徐大人,你是忠臣孝子,所以方才我这百发百中的一支手枪,竟会打不出去。”王金满说了这句,又叫了徐春荣一声道:“徐大人,你将来还得大发。”
徐春荣笑谢道:“我要大发,早就大发的了。曾文正公、左文襄公、彭雪琴宫保,他们三位,都是我的老上司,他们侯的侯,爵的爵,我却不甚希罕,所以你不必恭维我,我倒要恭维你将来一定大发呢。”
王金满一愣道:“何以见得。”
徐春荣笑答道:“起先这支手枪,倘发放出弹子,我一定被你打死;不过我虽被你打死,请问省里的官兵,肯不肯放你过门的呢。此枪骤然不能放出,安知不是天上念你可以归正,方有这个朕兆。如此说来,你岂不是定要大发的么。”王金满听说,口上虽在谦逊,心里可极快活,正待说话,忽见一个小匪,已来请吃晚饭,王金满即邀徐春荣来到另外一个石洞之中,连说大人来得匆匆,此地没有好菜。徐春荣正待道谢,忽见那张石桌之上,摆上一盆东西,不禁大吓一跳。你道为何?原来那盆东西非别,却是两个业已煮熟白白胖胖的周岁婴孩。
当时王金满瞧见徐春荣面有惊骇之色,便指着那两个婴孩大笑的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大官,向来自奉不菲。至于那些八珍上的龙肝,凤脑,猴腮,猩唇,熊掌……”王金满刚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得洞外有了虎啸声音,立即飞步奔出洞去,同时听得拍拍的两声手枪,王金满这人,早又返身回了进来,笑着说道:“大人的口福不坏,我因大人不吃婴孩,正在为难,恰巧有只老虎走过,我已将他一枪打死,稍停片刻,我请大人吃虎肉吧。”徐春荣听说,只好笑着答应。
果然未到片刻,已见几个小匪,送进一大盘爇烘烘的老虎肉来。主客二人食罢之后,回到原处,徐春荣又教了王金满一番官场礼节,又写了一封信,大家方始安寝。
第二天大早,王金满拿了徐春荣的信件,也是单身晋省。刘秉璋因有徐春荣的信件,自然事事照办,当下即委王金满做了亲兵营的营官,又答应他可以保他一个副将衔的参将,并命担任剿办两浙土匪。王金满至此,当然十分满意,立即写了禀帖,恭请徐营务处回省。
等得徐春荣回省,刘秉璋竖起大拇指头夸奖徐春荣道:“杏林,你真能够料事如神。”
徐春荣正待谦虚时候,刘秉璋又拦着他的话说道:“你们师母,已从白岩回来。”说着,即向身边摸出一封信来道:“你们太夫人也已答应你我回到四川。”徐春荣还怕其中有假,忙去拆信观看。
刘秉璋笑着道:“杏林还有疑心么,可是你虽是一个徐元直,我可不是曹阿瞒。”
徐春荣收好了信道:“既是家慈准门生同到四川去混几年,我们何时起身?可惜道希回到广东去了,否则一同去到四川,岂非更有一个帮手。”
刘秉璋道:“他要会试的人,这样远法,不好邀他。”刘秉璋说着,又去拿出一张宫门抄来,递给徐春荣道:“此人放了四川的遗缺府,使我办事有些为难。”
徐春荣见是掌陕西道监察御史署礼部仪制司郎中汪鉴,放了四川成都府的遗缺府,不觉微微的笑上一笑。
刘秉璋仍在恨恨地问道:“杏林,你笑什么,我的在此为难,无非谨慎之意而已。”正是:
诸葛一生惟谨慎
吕端大事不糊涂
不知徐春荣答出何语,且阅下文。
第九四回 抱病臣特旨赐人参 强项令当场骂鸟蛋
徐春荣因见刘秉璋说出谨慎二字,微觉不以为然的问道:“老师所说谨慎之意,门生有些莫测高深。”
刘秉璋也问道:“杏林,你难道不知道他曾经参过我的么。”
徐春荣道:“此事虽听老师提过,却还不甚详细。”
刘秉璋道:“这末让我再细细的讲给你听。这个汪鉴。字叫筱潭,仍是我们安徽旌德县人氏,一向颇负清名,后来在那戊辰科点了翰林。那科的状元,就是江苏的洪文卿洪钧,现已放了德国钦差。汪鉴点了翰林之后。太后见他素负清名,又能言事,便将他升了御史。我听人说,他似乎还是李少荃制军的门生。我那年在安庆帮打四眼狗的当口,他曾参过我纵兵殃民,辜负朝廷爱民之至意的。当时因在军务时代,朝廷仅将原参折子,发给我看,教我自己明白奏覆。”
刘秉璋说到此地,又向徐春荣望了一眼接说道:“那时你正请假回籍省亲去了,那个覆奏折子,还是我自己亲拟的。现在他忽放了四川遗缺府,查四川成都府出缺,照例是那个夔州府升补,京里放出来的遗缺府,就补那个夔州。不过夔州府是兼夔关的,却是天下第四个优缺。①我若照例而办,将他补了夔州府缺,他一定当我怕他,有意拿这个优缺去给他的,如此一来,岂不以后事事和我顶撞,酿成尾大不掉之势,此乃使我为难者一也。我若不照例办,换个坏缺给他,旁人虽没什么说话,他本是懂得例子的,岂不一定怨我公报私仇,此乃使我为难者二也。将来我和他见面时候,我若怪他从前参得不是,那就须得当面责他几句。一个制台和一个实缺知府,有了意见,如何再能办事,此乃使我为难者三也。我若承认他从前参得是的,我如何肯担这个恶名,况且我的确未曾殃民,此乃使我为难者四也。我若意气用事,不给他去到任,世人都知他和我有过芥蒂的,必要怪我没有容人之量,此乃使我为难者五也。我所说的谨慎之意,无非想将此事,预先有个兼全之法,你怎么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不成?”
徐春荣一直听到此地,慢慢地摸着他那八字胡须,微微的一笑道:“老师所说的这个谨慎,那能叫做谨慎。门生不怕老师生气的说话,这个主意,只好说他荒唐呢。”
刘秉璋大惊道:“真的么?杏林,你的说话,我本来没有一句不听的,你既说是这个主意荒唐,你须讲出道理。”徐春荣听说,却朗朗的答道:“此理甚明,何用细说,汪守从前参得是的,朝廷早降严谴。朝廷一经老师自己奏复,便没事情,汪守之参,已经虚了。不过御史参人,照例有那风闻二字冠首。风闻二字即未必件件是真。汪守虚参了人,他对于朝廷,都没什么处分,对于老师自然更不必负着什么责任。况且当时有他那样一参,一经老师一奏,便没事情,世人因此反知老师的军纪之好了。照门生说来,老师非但不必气他,而且应该感他呢。”
刘秉璋听了笑上一笑道:“这话也觉有理。”
徐春荣忙接口道:“老师既说门生之话有理,那未对于汪守这人,不必再有芥蒂,既没芥蒂,自然以那夔州补他。汪守这人,倘是明白的,自然知道老师公事公办,不记旧事;以理而论,他方感激钦佩老师之不暇,怎会事事顶撞,致有尾大不掉之嫌呢。汪守这人,倘是糊涂的,老师应该以他到任后的办事错与不错为标准,拿到把柄,要参就参,要降就降。只是不必记着前事罢了。”徐春荣说到此,又补上一句道:“老师方才所说的谨慎二字,何尝谨慎呀。”
刘秉璋听完大喜道:“着着着,杏林之言甚是,我真正有些老糊涂了,这末你回去收拾收拾,蜀道难行,我们家眷是要一起走的。”
徐春荣听说,便回公馆,一进门去,汪葛万刘四位夫人都来问他道:“老爷,我们真的一同到四川去么?”
徐春荣点首道:“太夫人既已答应,只好如此。”万氏夫人又单独说道:“刚才那个金满营官,已经来过,据说他的性命是老爷救出来的,他的功名是老爷抬举他的,他拟辞去此地差使,情愿伺候我们一同到川。”
徐春荣连摇其首道:“万万不能,此地土匪,全要他去剿办。不过他的一片好心,我们知道就得了。”说着,即命差官,就将此意告知金满。后来金满也能分别事之轻重,尽心剿办两浙土匪,不在话下。
没有几天,徐春荣便率了家眷,随了刘秉璋直向成都进发。
那时川口尚没小轮,由杭州赴沪,还是坐的无锡快民船,由沪到汉是大轮船,由汉到宜昌,也是大轮船,由宜昌到重庆,水旱都可,旱路是在万县起旱,十天可到,水路坐民船,至少要两个月。
那时刘徐两份家眷,都是起旱而行,及到重庆,自有众官迎接。不防刘秉璋也有望七的年纪了,因为沿途受了风霜,一病极重。他的正夫人李氏,便与汪葛万刘四位夫人商量,打算就此因病奏请开缺,不再入川。徐春荣一闻此事,正合他的心意,又与刘秉璋商酌一下,立即电奏进去,候旨遵行。等得奏到军机处的回电,说是太后不准所请,仍命扶病入川;光绪皇上且说刘督本有徐某帮同办事,到川也可将养的说话。刘秉璋奉到此电,只好真个扶病进省。又因有病在身,恐走水路,更加耽搁日子,于是仍由重庆起旱;重庆到省,谓之东大道,十五站①,即可达成都。
至省接印之后,徐春荣仍充四川全省营务处之职,不过又兼着洋务局总办、机器局总办、火药局总办、牙厘局总办,支应局总办,以及锦川书院山长,花阳书院山长,等等差使而已。
那时四川的藩台,乃是旗人松寿,既有官场架子,对于大清律例又熟,于是和这位徐营务处,似乎有些吃醋的味儿。徐春荣却不知道其事,也不睬他。
有一天,马边雷波等处的蛮子,闹得极其厉害,钱玉兴军门、万应樨总镇、吴吉人参将,先后都吃败仗回省。刘秉璋便命徐春荣亲自出马,徐春荣当然一口答应。
但因马边雷波的蛮子,不是旦夕可平,若是耽搁一久,营务处的差使重要,不能因此久悬,须得有人代理,方好不必心挂两地。刘秉璋也以为是,便请徐春荣保举一人。徐春荣当场便保举了刘秉璋的幕府陈石卿大令。
刘秉璋听说便蹙额道:“陈令才也开展,代理此职,本无不可。但是他的底官,却是一个候选知县。一旦教他充当这个道班差使,恐怕对于司道有些难处。”
徐春荣道:“这不要紧,虽是代理,也得出奏委派。应以差使为标准,不能以底官为标准的。况且以候补游击代理提督的也多。”
刘秉璋因见徐春荣举出例子,又以为是。
徐春荣说完这话,就去调齐人马,径自出省,剿办蛮子去了。这里的陈石卿接了关防之后,第一天就得拜客,第一个就得去拜藩台松寿。他的差官便去问他请示,说是去拜藩台,应用甚么帖子。他见那个差官,虽然问得不为无理,但是营务处的差使,照例不是由藩臬两司兼着的,也是一位极红极阔的候补道员充当。司道本是同一个官厅的,所以道台去拜藩台,照例用愚弟贴子;有些人间有用晚生帖子的,这是或有世谊的关系,或是自己谦虚的关系,甚而至于是拍马屁的关系。
道台充当营务处的差使,去拜藩台,不生问题。他是一个知县,去见藩台,照例须下官厅,须上官衔手本;①不过既经当了营务处的差使,万万不能把这营务处差使的手本,用在藩台面上。因为营务处差使的手本,只有去见督抚,或是将军,照例不应该用在第三个人面上的。陈石卿想到此地,倒也有些为难起来,半天不能答覆那个差官。
那个差官也知他们主人的为难之意,忙又进言道:“沐恩也知今天这个帖子,有些稍稍为难。因为若用营务处的手本去拜藩台,照例用了手本,必须去下官厅,从古以来,也没有看见一位营务处去下藩台官厅的,就是大人谦虚为怀,朝廷的功令,也难随意亵渎;若是仅用愚弟帖子去拜藩台,大人的底官,倒底只有七品,似乎也难援那顶门拜会的例子;况且这位松藩台,最肯讲究仪注的。”
陈石卿听完道:“这个礼节,我岂不知。我正为以一个知县充当营务处的差使,却是破天荒的事情,因此没有什么例子可援。要末就用个一注香的帖子吧。”②那个差官听说,也以为很妥当的了,那知一到藩台衙门,投帖号房之后,忽见一个执帖二爷,大模大样的把那帖子向他一丢道:“我们大人吩咐出来,教你们贵上须换官衔手本,须到官厅里去听候传见。”
那个执帖二爷还没说完,陈石卿坐在轿内,早已听得清清楚楚,这一下脸,使他气得非同小可,立即在他轿内,用手拍着扶手板,气烘烘的吩咐他的差官道:“快快回去,快快回去,我情愿不当这个差使,不见得定要下他官厅。”等得回转公馆,却又不便把此事迳去禀明制台,只好装病请假,不到营务处里办事。
②一注重的帖子只写本人姓名不写官衔,照例可以不下官厅的。官衔手本应出候补知县或是候选知县某某,知县对于知府即须用手本矣。
刘秉璋不知内中底蕴,还当陈石卿真的有病,还在传谕出来,说是营务处的公事很多,快请陈大人赶紧医治,莫要因此误了公事等语。陈石卿本来没病,试问教他医什么?做书的对于此事,只好搁他一下,要等徐春荣回省,方有解决。
现在先说北京的那位汪鉴汪太守,那天已经船到东门码头,并未上岸,就有成都、华阳二位首县上船禀见。汪鉴一见二位首县,寒笑的说道:“贵县来得甚好,兄弟北次出京的当口,曾蒙两宫召见数次;是后一次,又蒙太后交下人参一斤,命兄弟顺道带来转交制军的。现在拟请二位贵县就去禀知制军一声,究在什么地方接旨。”
成都、华阳二位首县听说,连忙上岸,坐了他们的弓杆轿子,飞奔的前去禀知制台。不到一刻,早已回转,下船之后,即与汪鉴说道:“卑职等已将大人之话,禀知制军,制军传谕出来,说是病犹未愈,不良于行,只好请大人明天辰刻,将这御赐人参,携到督辕,制军就在大堂接旨。汪鉴听说,自然照办。成都、华阳二位首县,照例又寒暄一阵,方始告辞。
第二天大早,成都府率同成华二县,已在督辕大堂伺候。果见汪鉴手捧一只黄缎包着的小匣子,如期来到,下轿之后,直到大堂。那时大堂之上,已经排着接旨的香案,四川总督部堂刘秉璋,也在一旁由人扶着肃然而立。汪鉴仍把那只小匣子,捧到当胸,面南站着。
刘秉璋先行三跪九叩首之礼,始向汪鉴问话道:“两宫圣体安否?”汪鉴谨敬答道:“两宫圣体甚安,太后赐有人参一斤,交与卑府带出京来,交给大帅。”汪鉴说完,刘秉璋仍又叩首谢恩,那只人参匣子,自有戈什哈前去接去。
这个礼节过后,汪鉴照例要用庭参之礼见刘秉璋的,刘秉璋的巡捕,也照例说声免参,汪鉴方始向着刘秉璋磕头下去。
原来照前清的大清会典载着,从知县以上,向着督抚将军磕头,督抚将军都须回叩。惟有那时的直督李鸿章,他却倚老卖老,不但对知县以上等官,不肯轻易回头,甚至遇见资格轻浅一些的巡抚司道,他也假装退痛,不能下跪,随意一弯其腰而已。后来有一次,遇见一位新由部中选出去的知县,前去见他,尚未谒见之际,坐在州县官厅里面,可巧听见一班同寅,私下在谈李鸿章架子太大,不肯回头之事。
这位知县便插嘴道:“这是那班督抚司道,以及府县,自己轻视自己的原故,以致酿成少帅的骄傲脾气,否则大可引出大清会典,指名要他回头,他也没有二话。”
内中有个知州驳他道:“老同寅,此说恐怕未必吧。大清会典,只要稍稍留心仪注的人,谁不看过,但是大家要想做官,如何敢去挑剔上司的眼儿。”
这位知县便将他的脑袋一撇道:“这倒不然,下属比较上司,自然上司大于下属。若以上司比较朝廷,自然朝廷大于上司。大清会典,乃是朝廷的法制,谁也不能不遵,谁也不能寒糊,诸位同寅不信,兄弟可以讲件眼见的故事与诸位同寅听听。”大家都说很好,一定洗耳恭听。
这位知县未讲之先,还去打扫了一打扫喉咙,方才朗声说道:“去年兄弟因事去见直隶藩台裕-裕方伯,却是普通见的,当时连兄弟一共有十二人之多。及至大家说话完毕,裕方伯就端茶送客,他刚送到花厅门口,正在微弯其腰,要想回进去的当口,内中忽有一位散馆知县名叫皮鸣皋的,却去向着裕方伯朗声的说道:‘卑职要请大人多送几步,查大清会典载着,藩司送知县的仪注,应在二堂檐下的。’当时裕方伯也只好红了他脸,连称是是的送到二堂檐下了事。”
这个知县说完这个故事,又向大家郑重其事的说道:“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五了,兄弟打算不去禀见这位少帅,且俟明年的元旦那天,兄弟再去见他,而且要他一定回我的头,嘴上并且非常客气。”大家听了不信,这个知县,当场也不深辩。
及到第二年的元旦那天,这个知县,去朝李鸿章磕头的时候,李鸿章仍照老例,推说退有毛病,只是弯腰而已。这个知县,磕完了头,起来之后,重行朝着李鸿章一边磕下头去,一边口上说道:“这个头,是卑职替大帅的老太太叩年的。”李鸿章一听见替他老太太叩年,只好连称不敢不敢,慌忙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回这知县之头。
这个知县,将要走出花厅门口的时候,故意放重声音,自言自语的骂道:“中兴功臣,本来多于狗毛,像这样自大身分,不照大清会典的仪注直受下属之头,那儿好称功臣,简直是个鸟蛋罢了。这个知县骂完这话,扬长下阶而去。后来李鸿章因他很熟律例,非但不记骂他鸟蛋之恨,还去给他补上优缺。
当时的那位刘秉璋,也曾瞧见申报载着此事。但他为人素来长厚,对于下属一切的礼节,倒也能照会典办理,况又允了徐春荣的条陈,对于这位曾经奏参他过的汪鉴汪太守,当然比较别人客气,回头之后,就请升坑。
那知那位汪鉴汪太守,不待刘秉璋开口,却先提起从前之事道:“卑府从前奏参大帅,乃是做御史的天职,后来大帅自己奏覆之后,太后也未再命呈出证据。卑府当时虽知风闻不及目见,但是朝廷既准御史风闻奏事,自有深意存在。此次卑府蒙恩简放此间遗缺知府,来作大帅属下,对于前事,早已忘怀,岂知太后记性真好,深恐大帅和卑府两个,尚有从前芥蒂,特旨命卑职携参来此。太后又面谕道:‘尔将此参带给刘督,他见此参,便知咱在调和你们二人之至意了。’”
刘秉璋一直听完,很感激天恩道:“仰蒙太后如此躁心,真使贵府和我,无可图报。其实我的门生徐杏林,早已劝我过了,他说贵府从前参我,应该感激你的。”
汪鉴听说,口上也在客气几句,心内已在钦佩徐氏为人确识大体。
刘秉璋又说道:“兄弟因为不知贵府何时可到,所以不能先将夔府恩守,升补首府,现在贵府已到,兄弟就命藩司办理此事,贵府即补夔府遗缺可也。”
汪鉴并未道谢,口上仅说一声,大帅照例办事,很是可敬,卑职将来到任之后,只有力图报效国家而已。汪鉴说完,即行辞出。
没有几天,果已奉到饬赴夔州府新任的饬知,摒挡到任,头一天就接到鲍超族人,候补提标都司,名叫鲍藩的一张状子,说是鲍超打发逆时,曾经借他五万银子去垫军响,后来屡次延约,推说没钱,不肯归还。当时他在边省当差,还当鲍超之言是真,及至去年回川,始知鲍超业已病故,不过见他所住夔府城内的一所宅子,异常奢侈,不似无钱之辈。嗣又探知鲍超之子,虽已外出,可是鲍妻藏有大宗军火,似有谋为不轨情事,请求秘密查抄,并将欠款如数发还具领。因被县里批驳特此上控等语。
汪鉴曾充刑部司员多年,见此巨案,不免大吃一惊,又因事关造反情事,立即飞禀川督请示。正是:
黑心武职栽脏去
强项黄堂密禀来
不知刘秉璋如何批法,且阅下文。
第九五回 死爵爷真个抄家 贤总督欣然作伐
四川总督刘秉璋接到夔州府汪鉴的禀帖,不觉大惊失色,急命戈什哈传见那位代理营务处陈石卿。那知陈石卿仍然推说有病,不肯应召。刘秉璋没法,只好拍了份密电去请恭亲王的示,要想把那重大责任,交给恭亲王去负。
原来那个时候,咸丰皇帝的亲弟兄,仅剩老六老七二人存在,老六就是恭王,老七就是醇王。醇王现管神机营事务,以及内务府诸事,不暇再问朝政。恭王既充军机处领袖,又掌总理衙门,对付这等谋叛之事,本是他的份所应为。当时一见刘秉璋的密电,连连的顿足大叫不好道,鲍超在时,因为要打法国的洋鬼子,连那议和的上谕都敢撕碎,他的子孙,既有谋为不轨情事,自在意中,况且他是第一个中兴勇将,他的下代,必有非常惊人之技,倘一发难,试问谁能抵御。恭王想到此地,慌忙面奏慈禧太后。太后不待恭王奏毕,也在连称不妙不妙。恭王一直奏完道:“奴才愚见,自应立即电覆川督,命他即去查抄,若无形迹可疑之处,就好作罢,免有打草惊蛇之举,惹了一班功臣;否则先将鲍氏家属就近拿下,也好以此挟制他们。”
太后听说,蹙额的低声说道:“咱们就怕这班将官的子孙造反。从前的吕太后,她若不早把那个韩信,悄悄的处死于那未央宫中,那座汉家天下,未必能够传到二十四代呢。”恭王道:“此刻尚在叛迹未彰之际,似乎有些难处。因为长毛造反,本是反对咱们满人,倘若一班中兴名将的子孙,大家抱着兔死孤悲之感,统统群起而攻,咱们的这座天下那就有些靠不住了。”
太后又问道:“咱们知道刘秉璋的身边,不是有个会卜文王卦的徐某人在那儿么,何以这件事情,弄得漫无布置,如此惊惶的呢。”
恭王回奏道:“听说徐某出省去打蛮子去了。或者刘秉璋没有和他商酌。”
太后听了忽然一乐,顿时面露笑容起来。
恭王惊问道:“老佛爷此时忽有笑容,未知想到何事,奴才愚鲁,一时莫测高深。”
太后见问,又是淡淡的一笑道:“刘秉璋做了几十年的官,一箍脑儿用了一个姓徐的。姓徐的虽将那个孝字,看得重于忠字,自然难免认题不清。但是既在帮刘秉璋的忙,刘秉璋是咱们的封疆大员,咱们就有便宜之处在里头了。”太后说着,更加现出很放心的样子,又接说道:“你既说姓徐的出省去了,咱就知道刘秉璋就仿佛失去了一个魂灵,因此对于一点小事,自然要大惊小怪起来了。这件事情,若是姓徐的在省,也没什么办法,那就有些怕人。夔州府汪鉴,本是一个念了几句死书的文官,怎有这个应变之才呢?所以咱倒高兴起来了。”恭王道:“这末奴才下去,就叫刘秉璋先去查抄了再说。”太后点头应允。
恭王退出,立即一个十万火急的回电,说是奉了懿旨,着将鲍超家里严行查抄奏闻。刘秉璋一接回电,一因没人商量,二因乃是懿旨,如何还敢怠慢。当下也是一个十万火急的电报,打给汪鉴,命他照办。汪鉴奉到电报,即去会同本城的协台,就把鲍超的那座住宅,团团围住,马上查抄起来。
可怜那时的鲍宅,除了鲍超的棺木,停在中堂之外,只有一班妇女小孩,大家一见奉旨前去查抄,自然个个吓得屁滚尿流,一时号哭之声,震达屋瓦,也有长毛杀来的那般厉害。汪鉴和协台二人,一边命人锁了妇女,一边一进进屋子的查抄进去。等得抄毕,兵丁衙役等人,呈上一张清单,汪鉴接至手中一瞧,只见写着是:
后膛枪二十三支,手枪四支,各种子弹一千二百余粒,马刀十六柄,大刀两柄,盔甲一副,号衣五十六件,大旗八面,铜鼓一架,军号五具,衣箱三十四只,首饰四匣,烟土四柜,烟枪十支,烟具八副,御笔福寿字各一副。
汪鉴犹未看完,那个协台,早在一旁跳了起来,发狠的说道:“反了反了。这些都是造反的东西,快快先把这班叛妇砍了再说。”
汪鉴因知这个协台,曾经当过鲍超的亲兵的,此时又见他那种冒冒失失的样儿,不禁暗暗好笑。当下便笑着接口道:“老兄说话,尚须检点一些,难道太后的御笔,也是叛器不成。况且既成钦案,怎么可以未经奏闻,未问口供,贸然乱杀起来。”
那个协台听得汪鉴如此说法,始把脸蛋一红,没甚言语。
起先那班鲍家的妇女,听得协台要杀她们,早又号淘大哭起来。及闻汪鉴在说,未经奏闻,未问口供,不能乱杀,自然放心一点。
鲍超的大媳妇,还去向着汪鉴呼冤道:“汪大人,这些枪弹,却是先爵爷防家用的,职妇的丈夫,现往河南岳家探亲,不日就要到北京引见,怎敢忘记天恩祖德,竟至造反。”汪鉴听了,便寒笑的答道:“这件案子,本是有人举发的。按照本朝律例,上谕上面,若有严行字样,便得刑讯。现在本府第一样对于这些枪支了弹,认为武将之中,应有之物。第二样看在鲍爵爷确是一位中兴功臣,暂不刑讯你们。且候制台复奏之后,看了上谕再讲。”
汪鉴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即命衙役,先将鲍氏妇女,送往县里,发交捕厅管押。
那个协台却不识趣,又向鲍家大媳妇喝道:“你们赶快叩谢府尊大人的恩典,去到县里,好好守法。”
那知这位协台大人的一个法字,尚未离口,不防那个鲍家的大少奶奶,陡的走近几步,出那协台的一个不意,卟的一声,吐了他一脸的涎沫,恨恨的骂道:“汪大人倒还公允。我就骂你这个一声负心贼,你莫非忘了在我们爵爷部下,当那小兵的时候么。”
汪鉴在旁听得清楚,恐怕这位鲍少奶奶要吃眼前之亏,所以不等那个协台接腔,忙命衙役好好的扶着鲍家妇女出去。然后又去亲自检查一遍,眼看封屋之后,方向那个协台拱拱手,回他府衙,办公事去了。
现在不讲那个协台,明明求荣反辱,只得塌塌肚皮回去。单说汪鉴回衙之后,即把查抄经过,据实禀知制台。刘秉璋接到公事,见有枪支子弹,更加怕受失察处分,忙又电知恭王知道。恭王又去奏知太后。太后想了半天,方始略现怒容道:“国家的枪弹,何等重大,鲍超怎敢藏在家里。此事若不重办一下,何以杀一儆百。”
太后说着,更吩咐恭王下去,电知刘秉璋迅速严行审问,按律惩办,恭王奉谕退出,当然照办。
刘秉璋一接此谕,不觉连连叫苦。你道何事?原来刘秉璋人虽忠厚,倒底是个翰林出身,况且也是中兴名臣之一,他与鲍超,又是知好,倘若一经按律而办,鲍氏全家,便得满门抄斩,莫说自己一时不忍下此狠手,就是一班中兴功臣闻知其事。怎肯甘休。将来大家向他责难起来,也不得了。
刘秉璋正在左右为难的当日,那位钱玉兴军门,恰来进见。刘秉璋先把电谕送给钱玉兴看过,急问着道:“你视此事怎么办法,这不是汪筱潭明明来使我为难的么?”
钱玉兴听说,半响不能答出,好一会,方始皱眉的答道:“此事真正有些为难,徐营务处又不在此地,要末赶紧请他回省一趟。”
刘秉璋摇首道:“他在那边,正在打得得手,怎么能够叫他回省,要末派个妥当的人物,前去取决于他,”刘秉璋说到此地,又唉声叹气的怪着陈石卿道:“早也不病,晚也不病。他若不病,大家商量商量,也好一点。”
钱玉兴便低声说道:“我听我的部下说,朝廷真的要办鲍爵爷的子孙,大家一定不服,将来有得麻烦呢。”刘秉璋听说,急将双手掩着耳朵道:“吓死我也,此等逼我为难的说话,我却没有胆子敢听。”刘秉璋掩了双耳一会,一面放下手来,一面又问钱玉兴道:“你说说看究叫那个去问杏林呢?”
钱玉兴道:“还是请石卿劳驾一趟才好。”
刘秉璋连连点头道:“说得不错,说得不错,只有他去。”
说着,即命一个亲信文案,拿了全案卷子,去教陈石卿看过,马上动身。陈石卿本来没病,又见事关重大,于是漏夜出省而去。
谁知去了月余,尚没信息到省。恭王那儿的催信,倒如雪片一般飞至。没有几天,刘秉璋忽又一连接到二十多封电报,译出一看:
第一封是直录总督李鸿章第二封是长江巡阅大臣彭玉麟第三封是福建总督杨昌-第四封是马江船政大臣沈葆桢第五封是浙江巡抚卫荣光第六封是福建水师提督欧阳利见第七封是西江巡抚李兴锐第八封是南京总督刘坤一第九封是在籍绅士三品卿衔刘锦棠第十封是记名提督谭碧理第十一封是前湖北提督郭松林第十二封是前两淮运使方-颐第十三封是出使英德俄法大臣曾纪泽第十四封是前湖北布政使厉云官第十五封是前凉州镇周盛波第十六封是丁忧巡抚潘鼎新第十七封是前右江镇周盛传第十八封是在籍绅士曾太成第十九封是山西布政使聂缉Φ诙十封是前浙江提督黄少春第二十一封是前寿春镇郭宝昌第二十二封是广东提督苏元春第二十三封是钦差大臣娄云庆第二十四封是前皖南镇潘鼎立第二十五封是前钦差大臣唐仁廉第二十六封是记名提督陈济清第二十七封是前台湾巡抚刘铭传第二十六封是浙江海门镇杨岐珍
刘秉璋匆匆看毕,只见大家不约而同说是,同是功臣,谁无子孙,如此一办,天下凡有功者无噍类矣。卖反献功之人,余等必有以处之。解铃系铃,公好为之。内中尤以彭玉麟、李鸿章、潘鼎新、潘鼎立、周盛波、周盛传、娄云庆、唐仁廉、杨岐珍几个,说得更加决裂。彭玉麟、李鸿章、周氏弟兄、潘氏弟兄,以及杨岐珍,还怪着徐春荣不应助纣为虐。
刘秉璋只好仰天长吁道:“天亡我也。”说了这句,又自己摇头道:“雪琴、西园两个,他们是最钦佩我们杏林为人的,怎么也在瞎怪起来。”
刘秉璋刚刚说到此地,忽见一个戈什哈报入道:“徐营务处打退蛮子,和陈石卿老爷,已经回省,马上就来禀见。”刘秉璋听说连连的拍着几案道:“快快请来,快快请来。不准再在别处耽搁。”
戈什哈只好又去传话,没有好久,只有徐春荣一人走入。刘秉璋一见徐春荣之面,几几乎转了悲音的说道:“杏林你虽剿平蛮子回来,我却被大家逼死了呢,汪筱潭也是一个害人津。”
徐春荣微微的一笑道:“老师不必着急,门生已有办法在此。”
刘秉璋扑的跳了起来,一把抓着徐春荣的衣袖道:“真的么?”
徐春荣将手轻轻一抬,先请刘秉璋仍然归坐,方在一旁坐下道:“汪守前来请示,并不为错。所错的老师应该拍电问我一声。”
刘秉璋忽把他的大口一张,似要说话的样子,却又急得气喘喘的说不出话来。
徐春荣忙问道:“老师要说的话,可是汪守前来请示,并不算错,这末老师去向恭王请示,也不能算错了。”
刘秉璋不待徐春荣说完,忙把他的嘴巴闭拢,跟着把脚一顿,双手向他两只大退上用力一拍道:“对罗!”徐春荣因见左右无人,忙不迭的低声说道:“这倒不然,难道老师不知道恭王是旗人么?太后确有汉朝吕后之才,不过没有全用出来罢了。”
刘秉璋听说,急把眼睛连眨两下,又轻轻的说道:“隔墙有耳,杏林今天何故如此大意。”
徐春荣一听此言,方才想到刘秉璋身边,确有一个戈什哈是醇亲王荐来的,当下不免一吓。幸亏功名之心本淡,略过一会,也就镇定下来道:“此人在此,门人不能说出主意。”
刘秉璋点点头,当下叫了一声来呀,就有几个戈什哈一同奔入,刘秉璋望了一望,不见那个名叫霍神武的在内,便问道:“霍戈什哈呢?”
内中有个回话道:“方才还见他站在门外,此刻不知哪儿去了?”
原来霍神武,正是醇亲王荐来的。起先徐春荣在说太后像吕后的时候,他已听见,嗣恐刘徐二人有话避他,他有意托故走开。此刻听见制台问他,忙又走入。
刘秉璋便朝他说道:“我要问岐将军讨样满洲饽饽,你去才好讨来。”
霍神武听了,忙笑答道:“沐恩就去。”
刘秉璋等得霍神武走后,始问徐春荣道:“杏林,你是什么主意,快快说来。”
徐春荣道:“老师快快电托雪琴宫保,请他约同一班中兴功臣,由他领衔出奏保奏,太后有了面子,自然会卖这个人情的。”
刘秉璋听了大喜,即将几上一大叠的电报,拿给徐春荣去瞧道:“你且看了再说。”
徐春荣看完道:“这末老师就将此意告知他们,他们也好消气。”
刘秉璋即请徐春荣拟了复电,说明此事原委,果由彭玉麟领衔,出奏此事,太后照准,各方方才不怪刘徐二人。
原来浙江海门镇杨岐珍,本是徐春荣的谱弟,而且童太夫人待如己子,做书的落地那天,杨西园世叔,适由海门晋省,回完公事,正待告辞,刘秉璋太夫人忽向他笑说道:“你们杏林盟兄,日内正要得子,你和他亲如手足,大该前去帮忙。”杨西园世叔,连连答应,回至我们公馆,一见先严,便一把抓住道:“大哥,你有弄璋之喜,何以不告诉兄弟一声,还是中丞留我来此帮忙。”
先严大笑道:“一个孩子之事,如何可以惊动老弟。我又知道你们台州的那个王金满猖獗万分,万万不能以私废公。”杨西园世叔道:“不要紧,王金满已经闹了多年了,也不在乎这几天。况且此人,非得大哥前去智取,恐怕不能由兄弟力敌的呢。”先严听说,方留西园世叔在家照料。后来西园世叔眼见一猿入室,他就大惊起来,还是先严教他守秘,他才等做书的落地之后,回任去了。
他的继配杨氏太夫人,更为先祖妣童太夫人所钟爱,当时直称童太夫人为母,不加世谊字样;先嫡母汪太夫人,先庶母葛太夫人,先生母万太夫人,家四庶母刘太夫人,同时也和杨太夫人十分知己,亲同姊妹。
嗣后先严由刘秉璋太夫子奏调到川,从此与杨家便没往来机会。及至光绪十八年九月,先严由川请假回籍,西园世叔可巧先一月升了福建水师提督到任去了。以后忽忽四十年来,不通信息。
直至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三日,暴日攻我闸北,做书的危坐斗室,编此《曾左彭三杰传》时候,忽接西园世叔的长孙公子,名叫祖贤,号叫述之的,寄来杨氏重闱,纪念二集一册,又席荫轩酬唱集一册,乞我题诗,方始结此一段前因后果。现在接说先严办好那桩公案,彭玉麟、李鸿章、潘氏弟兄、周氏弟兄、杨岐珍总镇,都向先严道歉。汪鉴也向刘秉璋谢罪,又向先严诉说他的苦衷,似有告退之意。先严安慰再三,又去告知刘秉璋。刘秉璋一经先严告知,也去慰留汪鉴,复又自任月老,便将汪鉴的长女,名绣仙的聘给做书的;三女名桂仙的,聘给做书的第三个胞弟名梁生的。我们弟兄二人,现在成了连襟,不能不感激这位太夫子之情。
后来先岳汪鉴,又升了成都首府,就在那时,成都省里,又到了一位钦差,出了一件天大的案子。正是:
川督虽教守秘密
清廷却已起疑心
不知究是一件什么案子,且阅下文。
第九六回 投鼠忌器骗子发横财 爱屋及乌亲家问数学
先岳汪鉴,自升成都府后,有一天,忽据一个差役密报,说是草堂祠里,上个月到了一班匪类,行为很是诡秘,似乎不能不查。汪鉴听说,便问那个差役,怎么知道此事。那个差役又说道:“草堂祠里,有个香火和尚,本是小的亲戚,昨天晚上,亲到小的家中,告知此事。大人要知这个底细,只要立将草堂祠的方丈传来一问就得。”
汪鉴即命那个差役去传方丈,等得传到,汪鉴问那方丈,祠里到了匪类,何故秘不禀报,方丈听了一吓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们都是匪类?僧人看来,恐怕还是一位北京出来查办事情的王爷也未可知的呢。”
汪鉴道:“你且把此事细细禀明本府,本府自然明白。”
方丈道:“上个月的初上,有天来了三四个客商模样的人物,据他们说:要租一庭院子,以便办事。当时僧人便问他们,说是城内有的是客栈,你们何故一定要租这个祠里的院子呢?他们说:‘城里客栈,人头太杂,我们是大商家,进出银钱很多,当然谨慎为妙。你们此地清静一点,就是房金贵些,倒也不妨。’僧人的祠里,本靠出租院子,去做香火钱的,因此就答应了他们,他们也照例付了定银而去。第二天大早,即搬进二三十个人去,以及不少的行李,僧人还算仔细,当场又去暗暗留心一番,并没什么异人之处,故而一任他们住在那座西院子里头。一直到了本月的初上,僧人瞧见他们进进出出的人众,虽很忙碌,但是都还正派,故又不去注意他们。
“不料在前天的下午,他们的下人,出去叫了一个剃头司务进去,等得剃头司务出来的当口,颇有一些令人可疑之处,僧人就把那个剃头司务,唤到方丈房里,正待设法用话盘问他的当口,他已不待僧人盘问,早已神色张皇起来。僧人便去检查他的身上,即在身上搜出一只五十两重,户部所存二七色的元宝,僧人当时还当是偷出来的,正要命人前去告知那班客商,那个剃头司务,就向僧人跪地磕头,说是那只元宝,并非偷窃,确是一位王爷赏给他的剃头钱。僧人当时自然不信,那个剃头司务又说:‘王爷因为我替他剃头,在卷领子的时候,忽然被我瞧见了他那里面穿的龙袍,所以赏此元宝,封封我的嘴的。’”
汪鉴一直听到此地,方问方丈道:“此话靠不住了,就算是位王爷,他也不穿龙袍的呀。”
方丈点言道:“大人说得不错,僧人当时也用这话去驳那个剃头司务的,他回答僧人说:‘龙袍不龙袍,我是一个剃头的,自然弄不清楚。不过我见他所穿花花绿绿的,我们川里人,从没瞧见过这种衣裳,我所以才敢咬定他是王爷。但是我当场并未称呼他王爷,他就赏我这只元宝,叫我千万不准在外面张扬。我因他既吩咐这句说话,我又只剃了一个头,就得一只元宝,心里有些着慌,因此所有的举动,反被你这位大和尚看破了。’
“僧人一听此事的关系很大,一面放走那个剃头司务,一面等到深夜,就叫一个香火悄悄的走到西院子里,瞧瞧有没什么怪异的地方,果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本要报官的。那知那个香火稍稍的进去之后,就见那班客商已在收拾东西,似乎次日早上就要动身的样子。别样地方,虽没什么可疑,只是一叠一叠的公文案卷很多。”
方丈讲到这里,忽把话头停住,反问汪鉴道:“近来地方上,很有一些谣言,都在说,北京怕有钦差到来,要来密查此地的几桩大案,大人可也听见这些说话没有。”
汪鉴点点头道:“这些谣言,可也发生好久好久的了,但也不能一定说是谣言。”
方丈接口道:“对罗,他们既有那公文之案卷,必非客商可知。僧人当时一据香火回报,正待连夜前来密报大人和两县,就在当晚上,又得一个秘密信息,说是还有几天耽搁,僧人因此还想再探一番,再来禀报,否则所报不实,僧人也有罪名的。”
方丈说完,又问汪鉴道:“不知大人怎么已经预先知道,是不是就是那个剃头司务前来报告的。”
汪鉴摇摇头道:“并不是剃头的,倒是你的那个香火,前来报告我们此地的一个差役。”
方丈听到这里,又接口说道:“今天早上,西院里的一班人物,忽然统统出去,直到大人去传僧人的时候,尚未回去。”汪鉴忙不迭的问道:“此刻呢?”
方丈笑上一笑道:“僧人已来大人这里半天的了,怎么会得知道。”
汪鉴听得方丈如此说法,也不觉失笑起来道:“本府这句说话真的未免问得太急了。本府此刻打算同你回去私探一下,你瞧怎样?”
方丈大喜道:“大人能够自己前去一探,僧人的责任,便好轻了一大半,怎么不好呢。”
汪鉴听说,立即传到成都、华阳两县,大略告知几句,就与两县,各自换了青衣小帽,便同那个方丈,一脚走到草堂祠里。因见西院子里的客商,尚未回来,赶忙命人开锁进去,第一眼看见桌子上面,堆上几大叠的公文案卷,汪鉴就同两县,分头翻开一看,果然就是密查四川一切弊政的奏折,内中虽有些捕风捉影之话,可是若被太后知道了去,倒也有些麻烦。
原来满清官场的老例,本有好些瞒上不瞒下的公事,此弊由来已久,早成习惯,但被太后知道,一经打起官话起来,那就上自督抚将军,下至州县佐杂,个个都有发往军台效力的罪名。
汪鉴虽是一位强项官儿,然已做了年把夔州府的实缺,因知此等旧例,断断不能由他去翻案的。当下也吓得将他舌头一伸,问着两县道:“此事一经闹出,大家都是不好。究竟如何办法,贵县可有什么主见么?”
两县异口同声的答称道:“照卑职等的愚见,只有赶紧禀知督宪,余外别无办法。”
汪鉴听说笑上一笑道:“兄弟真正晦气,鲍超抄家一事,督宪已在怪着兄弟。”
两县不待汪鉴再往下说,忙又接嘴说道:“此事关系历任督抚的考成,更比鲍超的案子为大,大人似乎不可轻视。”
汪鉴听说,只好吩咐方丈几句,同了两县去禀制台。刘秉璋一见又有巨案发生,恨得拍着桌子道:“快快去请徐营务处和陈石卿陈老爷。”
戈什哈奉命去后,没有多久,即来回报,说是徐营务处立刻就到,陈老爷有病不能前来。
刘秉璋听了,又很生气的说道:“石卿的毛病,真也生得奇怪,倒说一迳没有好过。”
汪鉴方待答话,只见他的亲家徐春荣已经匆匆走入,刘秉璋将手向大家一拦道:“此地不便,且到签押房里细商。”刘秉璋说着,先在头里领路,大家进了签押房里,分别坐下。汪鉴即将私查草堂祠一事,重行详详细细说给徐春荣听了。
徐春荣静心听毕,始问汪鉴和两县道:“亲翁既和二位仁兄①亲去查勘过的,这末可曾查出他们是不是真的王爷的呢?”
刘秉璋首先问道:“杏林你莫非还疑心是骗子不成?据我看来,天下那有这般大胆的骗子。”
汪鉴也接口说道:“就是骗子,也得设法敷衍。因为此事一被御史知道,谁不抢着奏闻,夺这大功。”
刘秉璋对着汪鉴一笑道:“你就做过那些多嘴御史的。”
汪鉴也和刘秉璋略开顽笑道:“大帅怎么未忘此事,好在卑府没有参动大帅。”汪鉴说着,用手指指他的嘴巴道:“我还恨他不会多呢?”
徐春荣不来插嘴这笑玩话,单对刘秉璋说道:“只要老师包得定他们不是冒充王爷,门生有法对付他们。”刘秉璋道:“不管是真是假,你的法子姑且说给我听听。”
徐春荣笑笑道:“门生因为现在皇帝所得的天下,未免太觉便宜。我们那位崇祯皇帝,死得也太可怜。”徐春荣的一个怜字,犹未离嘴,一座之人,无不吓得变色。
徐春荣虽见大家替他惊慌,他却仍然形若无事的笑着说道:“老师和亲家,以及二位仁兄,不必如此害怕,我昨天晚上,因为别件事情,已经私下卜了一卦,这座大清朝的天下,怕不长久了吧。”
刘秉璋又一吓的问道:“将来谁做皇帝。”
徐春荣微微地皱眉答道:“爻辞上面,非但瞧不出谁做皇帝;而且连皇帝的名目,似乎还得断称,不知何故。”刘秉璋摇手道:“我们此刻应该急其所急,缓其所缓,先将这桩案子,商妥再谈闲话。”
徐春荣听了,却正色的答道:“门生何尝在谈闲话,正为这等瞒上不瞒下的弊端,很于我们大汉百姓有益。例如好些报荒的钱粮,国家少一点收入,百姓却极沾光。再加这班旗人,一生下地来就有皇粮可吃,这些弊端,倘若一被满人知道了去,我们大汉百姓,岂不更加吃苦。所以我主张大家坐观其败,保全此弊,万万不能去给满洲皇帝知道。”
汪鉴听说大赞道:“我们亲家,大有思明之意,这个所谓清朝的弊,正是给汉民的恩惠呢。”汪鉴说着,又问徐春荣如何办法,可了此案。
徐春荣道:“只要舍出一二十万银子,去叫那个方丈,和那位王爷交涉,我是久知道的,满洲人的贪钱,更比我们汉人厉害万倍。”
刘秉璋连说两声好好,即命成都、华阳两县下去办理。
汪鉴便向刘秉璋请示,如果说成,此款何处开支。刘秉璋未至答言,徐春荣岔口道:“这很容易。我此番打平马边一带的蛮子,本有一笔报销,只要开在这帐上,各方都安逸的。”
刘秉璋忙问道:“你此番出差,前去打平了蛮子,可要四五十万的用度么?
徐春荣伸掌一比的说道:“不过五万。”
刘秉璋一乐道:“怎么只用了这一点点的数目么?怎么历任的制台,动辄就是几十万的报销呢?”
徐春荣笑道:“这就是历任制台和下属的好处。”徐春荣说了这句,又向汪鉴说道:“我跟了我们老师一二十年,从前打长毛时候,因为费用真大,确有几十万的报销。自从在那江西四五年,又到我们敝省浙江两三年,何曾有过几十万的报销呀。”汪鉴未曾答言,刘秉璋又来岔口道:“那是打土匪,不是打蛮子,我知道蛮子确比土匪厉害。”
汪鉴笑着道:“我们这位亲家,他能实报实销,正是大帅的春风化雨所教。方能如此不欺。”
徐春荣也笑笑道:“这就叫做春风化雨之中,没有莠草。”
刘秉璋连听汪徐二人之话,很是乐意,忽然抬头瞧见成华两县,还在候他的示下,便朝两县一笑道:“款子已有着落了,你们为何还不去呀?”
两县听得制台如此吩咐,方与汪鉴略略斟酌一下,先行告辞而去。
汪鉴等得两县走后,很认真的问徐春荣道:“亲家的文王卦,听说卜一卦准一卦的,从前左文襄、彭玉麟宫保、李少荃制军,他们三位进京的时候,对于亲家的文王卦,确曾面奏太后过的,太后也极赞许,我此刻倒要请教一声。”
徐春荣道:“有何见教,知无不言。”
汪鉴道:“我知道古人讲易,言理不言数的,因为理字较实,数字稍泛。况且数之一道,自从康节先生之后,没有真传。现在讲太乙数的,竟有能验运祚灾祥,刀兵水火,并知人之死生贵贱,其考阳九百六之数,历历灵验,其说可得闻乎?”
徐春荣庄色的答道:“宋南渡后,有王oe-太乙学后备既卷,为陰阳二逆,绘图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考,治人君之善恶,其专考阳九百六之数者,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以二百八十八年为一百六。阳九奇数也,阳数之穷,百六偶数也,陰数之穷。王oe-说谓后羿寒浞之乱,得阳九之数七;赧王衰微5醚艟胖数八;桓灵卑弱,得阳九之数九;炀帝灭亡,得阳九之数十。此以年代考之,历历不爽。又谓周宣王父厉而子优,得百六之数十二;敬王时吴越相残,海内多事,得百六之数十三;秦灭六国,得百六之数十四;东晋播迁,十六国分裂,得百六之数极而反于一;五代乱离,得百六之数三;此百六之数,确有可验。然又有不可验者。舜禹至治,万世所师,得百六之数七:成康刑措,四十余年,得百六之数十一;小甲雍已之际,得阳九之数五,而百六之数九;庚丁武乙之际,得阳九之数六;不降亨国,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数八;盘庚小卒之际,得百六之数十;汉朝明帝章帝,继光武而臻泰定,得百六之数十五;至唐贞观二十三年,得百六之数二,此皆不应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纣亡于牧野,王莽篡汉,禄山叛唐,得阳九百六之数,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据我所授者说来。数不敌理。因为理生于自然,数若有预定。所以圣人只知言理,不肯言数;数之全部,仅不过理之一端而已。”
汪鉴、刘秉璋一同大悟道:“着着着,此谕甚明,真正可破古今之疑的了。”
徐春荣又微笑道:“话虽如此,我的往常卜卦有时理不可测的当口,偶也以数来决之,倒也十分灵验。”
汪鉴又问道:“亲家,这末你的这个学问,究为何人传授。”刘秉璋接口道:“我也常常问他,他总寒寒糊糊的答应。”徐春荣道:“老师既是如此说法,门生今天,只好略说一个大概了。我家住在白岩,白岩的对面,有座搬山,历代相传,都说搬山最高峰上,那块大石,石中有个玉匣,内藏天书一部,就是数学,可惜无处去寻钥匙。我在十九岁的那一年上,因痛先君无疾而终,理不可解,数亦难知,便到那块大石之下,前去痴望,要想觅得那部数学,解我疑团。后来忽有一位老人走去问我望些什么?我即老实说出想得天书。老人笑谓我道:‘此乃子虚乌有之事,你何以想信如此。’老人说完,即以上说讲给我听,我还不甚明白,他又画了一个样子给我去看,我方有悟,老人忽又不见。又过年余,又见那位老人一次,复又指示一切。我现只好以此而止,其余断难宣布。”
汪鉴大喜的说道:“亲家既得数学真传,这是我的这位坦腹东床,一定可以继述先人的事业了。”
徐春荣连摇其头道:“不能不能。此子倘若早生二十年,此学或望有传。现在这个孩子太小,我又不能久于人世。”汪鉴不待徐春荣说毕,忙接口道:“亲翁此话太奇,难道真个能够预知自己的寿数不成。”
刘秉璋双手乱摇道:“林杏此话,我早不信。”
刘秉璋说到这句,又问徐春荣道:“石卿究生何病?自从你保举了他代理这个营务处,可是他一天也没办过什么事情。”
徐春荣听说,先望了一眼汪鉴,始接说道;筱潭亲家也非外人,说说不妨。”
徐春荣说着,即将陈石卿受了松藩台之气的事情,详详细细告知刘秉璋听了。
刘秉璋听完,微微地将眉一蹙道:“这也难怪石卿,松藩台太没道理。石卿可下他的官厅,营务处却不能下他的官听。况且本朝定例,只讲差使,不讲底官。譬如参将署了提台,他的部下,很有总兵副将等职,难道一位提台还去递部下的手本不成。”
汪鉴笑着岔嘴道:“松方伯确也难得说话。卑府有天前去禀见,等得公事回毕,他因瞧见卑府的靴子太旧,便向卑府开玩笑道:“贵府这双靴子,未免太觉破旧,若被欢喜说笑话的人看见,岂不要以那个破靴党的牌子,加在你这位堂堂知府的头上么?”
卑府当时听了,便答还他道:“卑府此靴的面子虽破,他的底子很好。大人的靴子,面子虽好,可是说到底子,那就不及卑府多了。”
徐春荣接口道:“亲家的这句不及卑府多了六字,松方伯一定大气,因为你是翰林出身,他的出身自然不及你呀。你若在不及卑府四字之下,多了二字之上,加进靴子二字进去,他自然不生气了。”
汪鉴连声着着着的说道:“亲家此话一丝不错。我当时却是无心的,那知他却有意。”
汪鉴说着,还想再说,刘秉璋已在问徐春荣道:“这末石卿难道尽病下去不成么?”
徐春荣笑上一笑道:“门生已经教他一个报复的法子,叫他马上去报捐一个双月道,再请老师就替他明保一下,那就变了特旨道了。这个营务处的差使,暂且让石卿代理下去,等得石卿的上谕一下,松藩台自然要去拜石卿的。那时教石卿一面吩咐请,一面又教执帖的去对松藩台说,说是营务处现看要紧公事,请大人稍候一候。那时松藩台当然在他轿内等候,让他等他三四个时辰,方把他请入,这也可以算为报复了。”
刘秉璋、汪鉴两个,不待徐春荣说完,都一齐指指徐春荣道:“你真刻薄,此计亏你想出。”
徐春荣又笑着对刘秉璋道:“这末门生下去照办去了。”
刘秉璋一面点头应允,一面端茶送客,徐汪二人出来,分别回去。正是:
计策全亏才去用
聪明也要福能消
要知以后还有何事,且阅下文。
第九七回 公谊私情彭公护命妇 雪肤花貌钱氏受官刑
徐汪二人,出了制台衙门,汪鉴自行回去,督率成华两县,办理草堂祠交涉之事。徐春荣回到公馆,即将陈石卿请至,告知制台业已答应行计报复松藩台之事。陈石卿听说,自然十分欢喜,他的假病,顿时好了。一边回去上兑报捐道员,一边销假视事。后来他那特旨道台到手,就照徐春荣之计,狠狠的报复了松藩台一下。松藩吃了那个暗亏,起先当然怪着陈石卿的,以后探出此计乃是徐春荣代为出的,于是又恨徐春荣起来。那时四川将军,可巧又是旗人岐元,他们两个,暗暗商量,打算害死徐汪二人,方才甘休。谁知事有凑巧,居然被松岐两个,查出徐汪二人两桩把柄出来,一桩是汪鉴命成华两县去和草堂祠的王爷交涉,王爷得了十万款子之后,立即飘然而去。后来打听出来,京中并没什么王爷到川查办案子,明是一班骗子。
江鉴身为现任首府,当然要负不会办事之嫌。
松岐两个,正待暗托北京御史奏参徐汪二人之际,还要火上加油,复又得到徐汪二人两桩错事。徐春荣的是,背后谤毁太后,说她有那汉朝吕后之坚,以及清朝不久灭亡之语。汪鉴的是,那个鲍超族人鲍藩,却在岐将军处,控告汪鉴任夔府的时候,本批准了他的五万借款,何以至今一字未提,①汪鉴似有受着鲍超家属贿赂之嫌。
这些事情,徐春荣的功名心淡,只要能够安全回籍得以奉事乃母的天年终身,已是喜出望外,至于奏与不奏,参与不参,毫不在他心上。只有汪鉴,他是寒士出身,十年灯火,十年郎署,才得熬到一个知府地位;只要从此循资按格的好好做了下去,将来陈是开藩,升到督抚,甚至入阁大拜,都是意中之事。况且他那两桩事情,本是奉了制台之命而行的,如何肯受这个冤枉。所以一经得着松岐两个预备奏参他和他们徐亲家之信,立即气烘烘的前去告知徐春荣说是他要捐升道员,离任②赴京,去与松岐二人,大告京状③。
①前清例子,实缺府县因事不能离任者,只要捐升一级便可如愿。五万款子本要向鲍超家属追的,嗣因那椿奏案既由彭玉麟领衔后求情下来,他便成悬案,刘徐汪三人本在帮助鲍超家属,此款因之未提。
②因汪氏曾充御史,左都御史乃其旧上司也。
③即赴都察院左都御史处控告;
当下徐春荣笑着相劝道:“亲家,你也上了年纪的人,何必如此盛气,凡事总有一个公论,断无不水落石出之理的。”汪鉴道:“这些事情,论情方面,我们自然不错。若论大清律例,我和亲家二人,就有与制军通同作弊之嫌。我若进京去和我那旧上司老实说明,他便不去出奏,只要不去出奏,我们二人便没事情。”
徐春荣听说,想上一会道:“这样也好,我们准定一起同走。”
汪鉴道:“制军不肯放你走路,你又怎么呢?”
徐春荣道:“照我之意,连我那位老师春秋已高,也好归隐的了。”
汪鉴道:“这末我们二人,快快分头行事。”徐春荣点头应诺,汪鉴欣然告辞回衙。
谁知汪鉴和刘秉璋本没什么深交。他的捐升道员离任之事,倒也被他办妥,立即离川赴京。只有徐春荣这人,却是刘秉璋的灵魂,如何肯放他先回家。至于刘秉璋自己,本也赞成辞官归隐的计划,无京圣眷尚隆,每逢奏上,总是慰留,刘秉璋无可奈何,自然死死活活的留住他这门生不放。
后来汪鉴到京之后,竟蒙太后召见两次,问问四川情形,便将汪鉴以道员交军机处存记,遇缺开单简放。吏部书办,要他化笔银子,说是可以立即放缺,汪鉴是个强项官儿,焉肯做此舞弊之事,于是一怒出京,即在安徽六安州城内,卖下一所巨厦,享他林泉之乐起来。甲午那年,李鸿章因赴马关与日本议和,曾经奏调他去充作随员,①他也一口谢绝。只与在籍绅士,前任台湾巡抚刘铭传却极投机,因此把他第二位小姐,许与刘铭传的胞侄、名刘树人的。一直又纳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方始寿终正寝。算起年代,还比他那徐春荣亲家迟死几年。
汪鉴之事,既已叙完,现在又回过来再说徐春荣既被刘秉璋苦苦挽留,只好仍旧黾勉从公,为民造福。因之四川的一班老百姓,见他很为制台相信,有权办事,于是替他起上一个小制台的绰号,这样一来,更遭松寿、岐元两个的妒嫉了。
有一天,徐春荣方将应办公事办毕,正待休息一下,忽见一个差官报入,说是在籍绅矜钟鲁公钟大人拜会。徐春荣听了大喜,急命请入签押房中叙话。钟鲁公走入,首先紧握徐春荣之手不放道:“杏翁,我们二人,又好久好久不见了呢。”徐春荣请他坐下道:“鲁翁,我本想早去瞧你,无奈连一连二的事情,闹不清楚,真正是契阔久矣。”
钟鲁公道:“我的事情,恐怕杏翁尚不知道。我自那年回川之后,又被彭雪琴宫保找去,帮着办了年把事情。此次因为先荆逝世,还是苦苦的请假回来的。”
徐春荣听了一愣道:“我若知道鲁公又被雪琴宫保找去,我的几桩事情,老早就好前去拜托你了。”
钟鲁公忙问道:“可是报销的事情么?”
徐春荣道:“不止一件。”说着,便把入川之事,简括告知钟鲁公听了。
钟鲁公听完道:“雪琴宫保,对于杏翁,真是二十四万分的心悦诚服的,莫说杏翁的事情,毋须你去叮嘱,断无不关心之理,就如那位蒋芗泉中丞,他们二人的私交,还不及杏翁多多,他也十分关切。”
徐春荣听到这句,忽岔嘴道:“芗泉中丞,不是已经作古了么,我还听说他的那位钱夫人,似乎还在打着家务官司。”
钟鲁公皱眉的答道:“岂止家务官司而已。钱夫人此次的事情,若没雪琴宫保暗中替她帮忙,恐怕此时早已身首异处的了。”
徐春荣大骇道:“钱夫人究犯何罪,何至于说到身首异处,难道也有人冤枉她和鲍爵爷的家属一样,要想造反不成。”钟鲁公道:“杏翁还在此地,当然不很清楚。你且莫问,让我细细的告诉你听。原来这位钱夫人,虽然很是能干,可是她的性情,未免有些风流,她与那个羊瀚臣,名虽居于宾主,实则已是情同伉俪的了。自从芗泉中丞逝世之后,她就同了羊瀚臣两个,双双扶枢回籍。芗泉中丞既是湖南安福县的巨绅,她的灵枢到家,当然有人前去祭奠。当时不知怎样一来,她和羊瀚臣两个的行径,已被一个名叫蒋荣柏的坏本家瞧破。那个蒋荣柏,开口就要二十万银子,芗泉中丞在日,本来不会贪钱,又加钱夫人化得厉害,算起蒋府上的家产,不过三五万银子,怎么拿得出这笔巨款,当时自然一口复绝。谁知那个蒋荣柏,也和鲍爵的那个鲍藩一样,既是发了风,总得下些雨,于是便到安福县里,告了一状,第一样告的是钱夫人自开药方谋毙了芗泉中丞。这是应该凌迟的罪名。第二样告的是,钱夫人和羊瀚臣通坚,这是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名。第三样告的是,钱夫和坚夫二人,虐待十岁的一个入继之子。①这又是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名。当时雪琴宫保既知此事,命我去拜托湖南巡抚,须得格外看顾。”
徐春荣忙问道:“难道三样事情都是真的么?”
钟鲁公摇头道:“只有第一样事情是冤枉她的。钱夫人本来知医,她虽和那羊瀚臣有染,此事已经多年的了。对于芗泉中丞,本没什么杀父之仇,只要芗泉中丞不去捉她之坚,她已别无奢望,何致去害丈夫之命。至于虐待继子,一个十岁孩子,打两下也是有的,其事甚小。所以雪琴宫保,对于这桩案子,本是雪雪亮的。不然,难道眼看芗泉中丞,被人谋毙,反而去帮滢妇不成。当时湖南的那位中丞,虽然不认识芗泉中丞,却是很尊敬雪琴宫保的,一见我去嘱托,自然一口答应,立即派人传谕安福县官,叫他模模糊糊了事。岂知那个蒋荣柏,竟去请了一个有名讼师,倒说第一堂就把钱夫人盯得不能开口。”
徐春荣又问道:“不是钱夫人很会讲话的么?”
钟鲁公笑上一笑道:“要末芗泉中丞,恨她犯坚,竟在陰间显灵,也未可知。”
徐春荣道:“后来倒底怎样了案的呢?”
钟鲁公道:“姓羊的仗一百,充发三千里,钱夫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徐春荣太息道:“唉,一位一品命妇,真去赤身露体的,在那公堂受辱,这也未免有负蒋中丞了。”
钟鲁公正待答话,陈石卿奉了刘秉璋之命,忽来和徐春荣有话,等得说完,徐春荣方将钟鲁公介绍见了陈石卿,陈石卿本也久仰钟鲁公之名的,自然相见恨晚,彼此道了寒暄,徐春荣又把钟鲁公方才所讲这桩案子,述给陈石卿听了。
陈石卿听完道:“我虽历充文案差使,可是没有做过刑名老夫子,对于一部大清律例,真有好些不解。我只知道寻常百姓,只要化上一百多两银子,捐上一个监生,便好作个屁股架子。何以一位堂堂命妇,竟致不能折赎的呢?”
钟鲁公笑着道:“照大清律例所载,凡是妇女,非但逢杖可以折赎;就是流罪,也可折赎,这位钱夫人本是办的流三千里的,她只化了十五两三钱银子,便把罪名折赎。”
陈石卿道:“五两银子一千里,倒也便宜。这个三钱的零头,又是什么费用?”
徐春荣接言道:“这是补折的库平。”
陈石卿道:“这末三千里的流罪,都能折赎,何以这一百下刑杖,反而不能折赎的呢?”
钟鲁公道:“因为她是坚案,凡是坚案,便不准赎。”徐春荣道:“朝廷设律,本也几经斟酌,凡是妇女可以折赎的道理,因欲保其廉耻。若是坚案,本人既已不顾廉耻,与人犯坚,国家也就不必再去保她廉耻了。”
陈石卿连连点首道:“杏翁此谕,极有意味。”说着,又对钟鲁公道:“鲁翁,你能把钱夫人受杖的内容,详详细细的讲给我听听么。”
钟鲁公笑笑道:“我是亲眼所见的,倒也十分详细。不过那班皂隶在他行杖的时候,不免有些凌辱妇女。”
陈石卿道:“鲁翁此言,可是因为脱去下衣受刑而发。”钟鲁公道:“不是为此,这是大清法律,怎好怪他。现在且让我来从头讲起,你们方能明白。我当时既奉雪琴宫保之命,去托湘抚,湘抚立即如命办理,命人前去知照安福县官。谁知那个蒋荣柏所请的讼师,十分来得,第一堂钱夫人就被他驳得无言可答,安福县官不能了结此案。湘抚便命把那案子提省,发交善化县里审问。幸亏署理善化县的那位文大爷,也与雪琴宫保友善,我又前去嘱托一番,文大爷回复我说:这件案子,打了好久,闹得通省皆在注目,钱夫人的这个对头,又很厉害,我当见机行事。第一样总要保全她的性命,至于面子,可不能保,因为原告本有叩阍之说,倘若真的闹到叩阍,钱夫人一个娇滴滴的身子,如何受得起那些宫刑,就是官司打赢,恐怕已经半条性命不着杠了。”
钟鲁公说至此地,又朝徐春荣单独说道:“杏翁,你是知道雪琴宫保脾气的,我所以必待那桩案子了结,方好回去复命。”徐春荣道:“雪琴宫保为人,本是最讲公谊私情的,现在的世人,见他常常的斩杀贪官污吏,恶霸土豪,已经替他起上一个彭铁头的名号。”
钟鲁公点点头又接说道:“我那时既然不能空手回去覆命,索性住在善化县的衙门里面。所以钱夫人一共问了十四堂,方才结案,我可没有一堂不去看审。那位文大爷,确能公正无私。第一堂问过,就将钱夫人发交捕厅看管,没有下监,这就是卖了雪琴宫保的私交。当时钱夫人明知难免刑讯的了,她便托人去和值刑差役讲定铺堂之费,每逢提审,不问是否动刑,每堂都给五百元的堂费。捕厅那里,也讲定每天十元,所有饮食一切,仍由钱夫人自己出钱。堂费既已讲定,那班差役,都去向她各献殷勤,有的教她对于县官,不能称公祖,须称大老爷的;有的教她自己不可就称犯妇,应称职妇,因为案未断结,罪名未定,尚无犯字可加。”
徐陈二人一同说道:“这个教得就有理。”
钟鲁公又说道:“有的还去教她,说是官府如问诰封,可说未曾发下,①因为刑部只管刑名,吏部只管吏治,二部各不相问,只要外边没有指名请革诰封的公文到部,他们毫不过问的。”
陈石卿接口道:“此事我倒明白,县里对于犯人,要动刑的时候,照例须得详请革职或是革去诰封,只要不是死罪犯人,大家一任刑讯,不肯提着官衔诰封字样,因为案子一了,可以保全功名或是诰封。”
徐春荣笑着道:“石卿很懂这个诀巧,何以方才还在推说不懂大清律例。”
陈石卿也笑道:“此事本来不关律例,都是一班滑吏蠹役,想出来的弊端。”
钟鲁公不来插嘴此话,单接说道:“总而言之,银钱是好东西,钱夫人既肯化钱,那班差役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了。”
陈石卿又问道:“这末那位文大爷,究是第几堂才动刑的。”
钟鲁公道:“大凡对于命妇动刑,照例总在三堂。当时钱夫人更有面子,第四堂方受刑讯。”
陈石卿道:“莫非第一次就挨小板子不成。”
钟鲁公道:“第一次仅打了二百嘴巴,以后一连审上十堂,钱夫人一共挨了二千多下嘴巴,三千多下藤条。至于那些什么天秤架,什么老虎凳,什么跪练,什么夹棍,凡是衙门里应有的刑罚,这位雪肤花貌的钱夫人,可说没有一样未曾尝过。后来据她自己说,别样刑罚,固是厉害,都还罢了,当场最难承受的,就是那样解去裹脚,站在一块砖头上面,不到半个时辰,全身筋骨缝中,都会发酸起来。”钟鲁公说到此地,又低声说道:“我当时眼见她的小便,竟会直流出来。”
陈石卿道:“这是裹过脚的吃亏了,倘若是双天足,那就不怕此刑。”
徐春荣大笑道:“石卿真在乱说了,若是天足,他们何必去用此刑。我知道还有一种拔手指甲脚指甲的刑罚,真是非刑。”陈石卿不答此话,又去问钟鲁公道,“那位文大爷,既然在卖雪琴宫保的交情,又有本省抚宪交代过的,何以连用这般大刑呢?”
钟鲁公道:“我当时也用此话问过,据文大爷说,原告是有讼师在他身边指点的,倘不经过这些大刑,他们要去京控,被告到了京里,恐怕受刑还要厉害十倍。”
陈石卿点点头道:“这末难道钱夫人真肯认了坚案不成?”钟鲁公道:“她在头一堂当口,就认了坚情、虐待两案,这都是那班差役指教她的。”
陈石卿听了悬空的骂了一声狗屁二字道:“这叫什么说话,原告一共只告三桩案子,头一堂就认了两样,若说谋杀亲夫是真有其事的,还可以说是避重就轻之法,这桩谋杀之案,既是冤枉,难道三桩案子,照例都须硬认的么。”
钟鲁公笑上一笑道:“石翁此话,自然不错。不过那个讼师,当时业已教唆蒋荣柏,当堂呈出药方证据,药方上面之药,本来可以办钱夫人误杀亲夫之罪的。误杀亲夫之罪,可以办绞立决的。坚案、虐待两案,倒底没有死罪。至于当堂受杖,一则照例而办,二则也是平平原告之气的。当时因为原告已经联合了全族人等,动了公呈。文大爷若不把钱夫人当堂一办,钱夫人之命,我可以说,一定难保。”
钟鲁公说着,又问徐春荣道:“杏翁,你说一个妇人,除了斩立决,绞立决的罪名外,裸体受杖,是不是已算很重的了么?”
徐春荣点头道:“斩绞徒流,杖流的罪名,虽在第三等,可是比较斩绞罪名,一死一活,那就相去很远了。”钟鲁公道:“这话对了,否则我在善化县里,也不肯答应的呀。”
陈石卿笑着道:“鲁翁,这末你就讲钱夫人受杖的事情,我还要去回制军的话去呢。”
钟鲁公道:“钱夫人受杖的那一天,却是十月初一,她外边仍是补褂红裙,里边穿的银鼠小袄,银鼠裤子,她被皂隶拖下掀在地上的当口,皂隶要她自去下衣,她呢,自然害臊不肯,那个皂隶在她的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说话,她竟不待皂隶说完,顿时红晕双颊,连忙自褪下衣起来。钟鲁公的一个来字,犹未出口,徐陈二人一齐忙问皂隶所说何话。正是:
衙中恶习原该杀
口上歪才足济坚
不知钟鲁公答出何言,且阅下文。
第九八回 皂隶献殷勤水果四色 皇家多护卫火神一尊
钟鲁公因见徐陈二人,一同现出诧异之色,跟着问他那个皂隶在向钱夫耳边究说何话,当下便笑答道,“你们问他所说的什么说话么?他说大凡可褫妇女下衣的人物,除了丈夫之外,只有坚夫,你若不肯自褫下衣,要我动手,你就承认我是你的坚夫,将来我得坚你一坚,以避这个晦气。”
陈石卿听了,就扑嗤的一笑道:“皂隶杖及妇女,本有晦气星临头之话。这个皂隶,他要钱夫人自己褫去小衣,却是做皂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我也听人讲过。”
钟鲁公一边点头,一边又说道:“我说这个皂隶所讲的这句说话,尚不甚么奇怪。最奇怪的是事情是、凡是皂隶杖责犯妇的时候,还有祖传的四项秘诀,一样叫做剥菱角,剥菱角就是解去犯妇的裹脚,说是若不解去裹脚,这个犯妇受杖之时,全身血脉凝滞,将来万难生育。一样叫做挖荸荠,挖荸荠就是将要行杖时候,用手先把犯妇的肛门大挖一丁,若是不挖这下,这个犯妇受杖之际,立时可以气闭身死。一样叫做栽黄瓜,栽黄瓜就是第一杖打下去的时候,犯妇的婰肉,一定飞起空中,皂隶早已留心,即将此肉拿去塞在犯妇的陰户之内,等得杖毕,犯妇婰上,必无片肉存留,再将塞在犯妇陰户中的那一块肉取了出来,贴在婰上,以后方能长出新的肌肉,否则永远不能长出新肉。一样叫做搬柿子,搬柿子就是犯妇受杖之时,前陰伏在街沿石上,五杖一换的时候,犯妇的陰肉,摩擦石上,势必腐烂,形似腐烂柿子一般,必须五杖一停的当口,用手从那犯妇胯下伸进,前去移动犯妇小腹,使其略易地方,否则杖未行完,犯妇已经死去。”
徐春荣苦脸说道:“此话我也曾经听人讲过,但没如此详细,今照鲁翁方才所说,既有这种原因在内,倒也不好就怪那个皂隶凌辱犯妇。”
陈石卿也接口问道:“钱夫人既化了许多铺堂之费,那个皂隶,难道一点没有容情的地方不成。”
钟鲁公道:“据说这四样秘诀,不问有无铺堂之费,照例都须用的。不然当场打死了犯人,县官也有罪名的。据那个皂隶事后对钱夫人说,他的容情,已到十分。因为杖犯妇是杖在婰部上的,答犯妇是笞在大退上的,若不容情,杖完之后,婰上看去,可以一点没有皮破血出之状,不过婰部外面尽管没有皮破血出之状,犯妇内部的筋骨,可以统统腐烂,连那心肝五脏,也得大大受伤,此人必成残疾。答则不然。”
徐春荣道:“这般说来,钱夫人是不至于成残疾的了。”
钟鲁公点点头道:“我当时见她受杖的当口,却也号呼甚惨,可没一点眼泪。事后又据皂隶说,犯人无论怎样号呼,照例不会有眼泪落出来的。这个原因,连他们做皂隶的也不明白。我后来又听得钱夫人的心腹婢女对我说,钱夫人于受杖之后,不过两个月,婰肉已经长出。医生也没本领医治,还是皂隶藏有秘方,全是草药。所服皂隶的草药,每服是十五两银子,一共仅服了三四剂,居然就好。”
钟鲁公说到这里,还待再说,忽见徐公馆的管家,呈上一封电报给他,说是这封电报是他家里打发人送来的。钟鲁公接到手中,赶忙译出一看,见是彭玉麟打给他的,上面写着是:四川成都县速转钟观察鲁公兄鉴:别后甚念。尊夫人丧务,想已蒇事。务希见电立即东下。弟顷得军机处函称:奉太后面谕,来岁正月皇上大婚,典礼不妨稍稍隆重,着派彭玉麟来京,就近统带神机营,照料大婚事务等语。嘱弟从早入京,免致遗误特旨事件。查神机营之设,原为两宫护卫,本朝二百余年,毕属嫡支亲王统带,其中仅有左文襄曾经仰蒙特恩一次,弟何人斯,如何敢膺如此重任,业已奏请收回成命,现尚未奉批回。若因固辞不获,弟则不能不先朝入京,接洽一切。惟此间巡阅长江事务,极关重要,兄系熟手,无论如何,务必速来代我主持一切奏稿为要。曩岁弟因办理孙女婚事入浙,谒仲良制军时,浙江全省营务处徐杏林方伯,曾经为弟一卜,据爻辞云,明年为水年,弟之五行,逢水大吉,必有特别喜事,今果蒙此非常圣普,杏林方伯之卦,洵可谓绝无仅有神乎其技者矣!
兄如晤面时,可为一谢。何日起程,迅速电示。切盼。彭玉麟印
鲁钟公一直看毕电文,便把电报送与徐春荣去看,等得徐春荣看完,转递陈石卿去看的时候,钟鲁公忽朝徐春荣拱手笑道:“杏翁的文王卦,怎么这般灵验。我此刻就要求杏翁代我一卜,我想不应彭宫保之召,不知可能办得到否?”
此时陈石卿已将电报看完,一面送还鲁公,一面接嘴笑道:“杏翁之卦,本来不肯轻易为人卜的,我说彭宫保既来相请鲁翁,鲁翁如何可以不去,何必要劳杏翁卜这一卦呢?”
钟鲁公未及答话,徐春荣望了陈石卿一眼,始对钟鲁公说道:“石卿此言,我很赞成。非但不必卜卦,而且有件大事,要托鲁翁前去面恳雪琴宫保一下。”
钟鲁公听说,忙问什么大事,说得如此郑重。
徐春荣又朝陈石卿低声说道:“我托鲁翁去和雪琴宫保讲的说话,石卿千万不可去对我们老师说知。”
陈石卿连连点首道:“你放心,我决计不多嘴就是。”
徐春荣因见陈石卿如此说法,忙对钟鲁公说道:“兄弟家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下有两个孩子,大的不过几岁,所谓仰事俯畜的事情,一样没有办妥。我又自己曾经卜过一卦,爻辞上面,却有‘生于秦而死于楚’的一句说话。倘果应了那话,我作他乡之鬼,倒不在乎,如此一来,岂不急熬我的老母。”徐春荣说到这句,不禁转了悲音,同时落下泪来。
钟鲁公、陈石卿两个,忙不迭的一同劝慰道:“杏翁纯孝天成,快快不可如此伤感。”
徐春荣拭着泪道:“鲁翁能够应允兄弟之托,兄弟全家一定感激。”
钟鲁公极诚恳的答道:“快请吩咐,决不相负。”徐春荣道:“我们仲良老师,生平最佩服的是雪琴宫保,我想求他老人家,将我咨调到他那里,然后让我回籍隐居。”
钟鲁公听说,不觉现出很踌躇的颜色出来道:“兄弟平常时候,常听雪琴宫保说起,一遇机会,他想奏保杏翁去做江西巡抚,或是湖南巡抚的。又说现在一班中兴名将,已经寥若晨星,兄弟猜他之意,未必就肯让杏翁就去高蹈呢。”
徐春荣连连的双手乱摇道:“大凡能够忠于君上的人物,一定能够孝他父母。我料雪琴宫保,只要鲁翁为我委曲陈情,定蒙采纳。”
钟鲁公听到这里,不禁义形于色的答道:“既是如此,杏翁放心。兄弟本因家事纠缠,不顾重行出山,再作冯妇。现在杏翁既要兄弟去和雪琴宫保一说此事,兄弟单为这个面上,也要再走一遭的了。”
徐春荣忙拱手相谢道:“既蒙金诺,还求玉成,事不宜迟,愈早愈妙。”
陈石卿也望着钟鲁公道:“我听说,皇上大婚的日期,本来定在今年正月间的,不晓得为了何事,又改在明年正月二十六日。鲁翁既已了答应了杏翁,此刻已是九月底边了,雪琴宫保,至迟总在十一月里,定得到京,鲁翁自然早到那儿,去与雪琴宫保接洽接洽为妙。”
钟鲁公正待接腔,忽又想到一桩事情,一看左右无人,便低声的问着徐春荣道:“我似乎听得杏翁,曾替雪琴官保卜过一卦,说他明年庚寅,有个关口难过,此话怎讲?”
徐春荣也轻轻的答道:“我看那个卦上爻辞,雪琴宫保乃是水命,生平遇水必胜,遇火必克。明年岁在庚寅,恐怕难过,所以我急急的催你从早动身,便是为此。”
钟鲁公听了一吓道:“如此说来,雪琴宫保真的寿仅如此不成。”
徐春荣点点头道:“大数已定,似难挽回。”
钟鲁公听到这句,慌忙站起告辞道:“这末我就趁早回家,收拾收拾,立即动身,总要办到雪琴宫保先把杏翁资调离川才好。”
陈石卿笑着道:“你们二位这般说话,难道雪琴宫保真的马上就有不幸不成。”
徐春荣道:“照我替他所卜之卦,似乎很难挽回大数。要末但愿此卦不准,或是雪琴宫保积德所致,人定也可胜天。”钟鲁公不及多谈,匆匆告别,一到家中,摒挡一切,即日起早东下,沿途既不耽搁,十月下浣,已抵太平府城。
彭玉麟一听钟鲁公到了,连忙奔出内堂,走到钟鲁公向来住的那间房内,发急似的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已奏报进京,后天准定动身,沿途稍稍巡阅一下,十一月内,定得赶到京里。”
钟鲁公便将当时应问之话,将来应办之事,匆匆的和彭玉麟当面接洽一过,方将他在成都往谒徐春荣,以及徐春荣托他转求彭玉麟资调离川之事,真的委委曲曲告知彭玉麟听了,彭玉麟听毕,也就一口答应。但因起程在即,不及赶办,只好次年出京南下之时再办。”
钟鲁公此时也见彭玉麟津神饱满,就是有只猛虎在前,也能一拳打死;徐春荣的文王卦纵能十分灵验,照此情形看去,彭玉麟未必立时就有不祥。
等得送走彭玉麟动身之后,即发一封电报入川,告知徐春荣使他放心。徐春荣接到电报,又发一电进京,一则去贺彭玉麟兼统神机营照料大婚之喜,二则自己又去叮嘱一番,免得彭玉麟忘记。
彭玉麟到京之时,已是巳丑年十二月初五,到他预定寓中看过徐春荣的电报,也复一电,说是次年出京,必定替他办理等语。
彭玉麟发电之后,忽然自己失笑起来,暗暗忖道:杏林真在发痴,他又不是阎罗天子,怎么说他一个鲜龙活虎的人物,竟至生于秦而死于楚的乱语,他曾替我卜过一卦,也说明年庚寅,似乎我有关口,我却不能十分相信。
彭玉麟一个人暗忖至此,可巧恭亲王命人前去请他,及见恭亲王之后,恭亲王首先替他贺喜道:“雪翁大喜,太后命你统带神机营照料大婚之事,除了从前的左季高之外,这个特旨隆恩,真正可喜可贺。”
彭玉麟肃然的答称道:“太后命某兼统神机营事务,已经使某受宠若惊,还要命某照料大婚之事,教某怎样办得下来。”恭亲王笑着摇首道:“雪翁大才,何用客气。至于说到大婚的典礼,本朝开国至今,连这一次,的确不过三次。头一次是康熙佛爷大婚,他老人家原是七岁登基的。第二次便是同治佛爷大婚,他老人家也和今上一样,都是从小登基的。除此三位以外,其余的皇上,都是没有登基时候娶亲的。本朝列祖列宗的成法,向来不立太子。皇子娶亲,所娶的无非一位福晋,福晋的典礼,自然不及皇后的排场了。这次大婚的典礼,诚如尊论,却很隆重的。”
恭亲王说到此地,又朝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好在将来照料大婚典礼的人物,不止雪翁一位,咱们已经知道派出亲王四人,郡王八人,贝子贝勒一十六人,都是咱们满洲人呀,雪翁,果有稍稍不知道的地方,咱们可互相关照得拉。”彭玉麟谢了恭亲王之后,忙又问道:“彭某此次匆匆进京,还未曾知道预备皇上选后的,究是那几家呀。”
恭亲王见问,便又轻轻的答话道:“咱们老佛爷的意思,她却看中桂祥的格格,①叶赫那拉氏的。无奈今上嫌憎她的相貌,不及现任江西巡抚德馨的格格来得美丽,其次也不及志伯愚詹事的两个妹子,一个名叫瑾姑,一个名叫珍姑的漂亮。因此我们老佛爷,就命叶赫那位氏,和德馨的格格,瑾珍二姑,统统站到今上面前,由他老人家自已去赏如意。那知德馨这个老头子,真是功名心重,他竟悄悄的叮嘱他的格格,一等站到今上面前的时候,有意摔上一交,这交一摔,自然犯了失仪的处分,不但没有后选之望,连妃子的地位,也不能够的了。”
彭玉麟听说,很诧异的问道:“天下怎有不愿女儿作后之人,这位德中丞,究是什么意思呢?”
恭亲王笑道:“照本朝的定例,凡是国丈,仅能赏给三等承恩公的爵位而已。德馨因为一个三等承恩公的俸禄,不及江西巡抚的收入百分之一,所以有意教他格格失仪的。”
彭玉麟道:“彭某知道凡是选后的时候,本人因是将来的一位国母,自然不应失仪,若是妃子,似乎不要紧吧。”
恭亲王道:“雪翁所说甚合例子,但是咱们老佛爷因恶德馨的格格,太觉妖娆,倘若做上今上的妃子,恐怕圣躬因此不能保重,于是就在选后的第二天,已把德馨的格格特旨配与景善之子为妻,以死今上之心。”
彭玉麟道:“现在可是桂祥的格格,应了后选的么。”恭亲王点点头道:“她是老佛爷的嫡亲内侄女,因亲结亲,自然好些。老佛爷也防今上不甚愿意,因准今上选了志伯愚的两个妹妹为妃。”恭亲王说到这里,又轻轻的说道:“瑾珍二妃,听说就是江西才子文廷式的女学生呢。”
彭玉麟听了大喜道:“怎么瑾珍二妃,就是道希孝廉的学生么。道希现在何处?彭某很想见他一见。”
恭亲王道:“他就住在志伯愚的家里。本朝的定例,凡是选定之妃,除了父母弟兄之外,其余统统得回避;只有受业师傅,可以不用回避。这也是咱们列祖列宗重视人师的至意。”
彭玉麟听到这里,忙又敷衍一番,出了恭邸,急到志锐的家里,去拜文廷式孝廉。
原来这位文公,自从出了浙抚幕府,即到北京会试,无奈他的文章,虽然名满天下,可是时运未至,连会两次,均为额满见遗,他又回到广东一次,复又入京。志锐因慕他的才名,将他请到家中,适馆授餐,备极尊敬。瑾珍二妃,未应选时,也常见面,及至既选之后,文公乃是外省举子,照例须得回避,只因志锐不愿一刻离开文公,想出一个法子,当即奏明太后,说是文公是瑾珍二妃的受业师傅,所以不必回避,至今犹寓志锐家中。
当时文廷式接到彭玉麟拜会名片,马上请见,彼此互相谈过仰慕之话,文廷式又将志锐介绍与彭玉麟相见,彭玉麟因为志锐确是一位满洲才子,倒也相见恨晚。这天一直谈到深夜,彭玉麟忽然想到他在内城,正待告别,志锐和文廷式一同笑阻道:“此刻城门已关,宫保只好再坐一时,倒赶城出去的了。①彭玉麟无法,只得再与志锐、文廷式二人谈些文学之事,志锐忽在口上念出一首七律道:“吾弟看山夙多兴,导我名胜穷优微;赏心泉石境漪美,闻根桂槿香依稀。蓍蔡示兆无咎悔,霏雨需才宁-肥;缅怀清芬起恭敬,良游惜别还沾衣。”彭玉麟不待志锐念完,抢着大赞道:“好诗好诗!若是置诸《山谷集》中,谁人分得出来。”
志锐把嘴指指文廷式,笑答道:“这是我们道希兄的二令姊芸英女史做的。”
彭玉麟更失惊道:“怎么,如此说来,天上才只一石,文氏一门,却占八斗矣。”
廷式忙谦逊道:“此是今年八月十八那天,我与二家姊同游横龙洞时,偶有所作,二家姊和我原韵的。”彭玉麟道:“快把尊作念给我听。”
廷式便念出道:“济尼能说林下韵,往往辍尘登翠微;秋深既雨城郭净,寺僻无僧钟磬稀。优岩香高桂空老,放生泉清鱼自肥;徘徊父祖旧游地,日暮风紧可添衣。”
彭玉麟又大赞道:“此诗却有仙气,可惜没有一朵红云,捧他上天。”
志锐即把他手向着东方一指道:“那儿不是一片红光么。”文廷式道:“怎么今上晚上,这般短法,难道已经天亮,太阳出来了么。”
廷式的一个么字,尚未离口,陡见一班管家奔入报告说:“不好了,正阳门走水,听说不到一刻,统统已经化为灰烬。”
彭玉麟急向窗外一望,犹见半空之中,黑烟如芝,很是可怕,便即告辞出城,不及安睡。第二天大早,前去进谒七王爷以及各位军机大臣的时候,路过地安门,始知不是正阳门失火,乃是太和门失火。不禁一吓,暗中自忖道:太和门即在宫禁,既已化为灰烬,明年正月二十六的那天,皇上大婚,如何赶造得及。等他回转寓中,只见志锐、文廷式二人,已在候他好久。
彭玉麟忙问二人道:“你们二位,可曾晓得昨天晚上烧的不是正阳门呀。”
二人点头道:“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彭玉麟道:“这末明年正月大婚,怎么赶造得及。”
二人一同答出一句说话,更把彭玉麟奇怪不置。正是:
金城银阙奚为贵
鬼斧神工始是豪
不知二人究说何话,且阅下文。
第九九回 硬铁头朝房挥涕泗 骚鞑子妆奁炫奢华
彭玉麟因听文廷式、志锐二人和他说,宫保不必这般着急,这是天上的火德星君,来贺今上大婚之喜来的,即所谓愈烧愈发是了。当下始笑着答话道:“二位既是如此幸灾乐祸,我是一位奉旨特派的照料大婚人员,为自己的考成计,惟有据实奏参,幸勿见怪。”
志锐听说,也和彭玉麟开着玩笑道:“我却是位簇新的国舅,恐怕皇上瞧在我的两个舍妹分上,不准你奏,也未可知。”
廷式接口道:“宫保,我有一句说话,你可相信。”彭玉麟忙问何话。
廷式道:“我说的就是那座太和门的工程,今年年内,一定能够造好。”
彭玉麟不信道:“天下断没有这般快法的工程。我也曾经干过几次监造水师营房的委员,若说这座太和门的工程,最快也得半年。”
志锐道:“宫保且不管他,到了年底再谈。”志锐说着,即从袖内取出一张诗笺,交给彭玉麟去看道:“宫保请瞧此诗作得怎样?”彭玉麟接到手中一看,见上面写着是:昨偕志伯愚詹事左笏卿刑部煦廷堂郎中同游极乐寺望西山率赋二绝
地贫僧守半残庵,雨过山流深色岚;且喜飞蝗不相害,稻田旆旆似江南。
西山变态有千万,吾辈交亲无二三;不问花开问花落,夕阳无语只红酣。
萍乡文廷式未定草
彭玉麟顺口吟哦了一遍道:“这又是道希兄的佳作,我说只有从前的袁随园和现在的敝亲家俞曲园二位,可以敌他。这且不说。”彭玉麟说着,即把那张诗笺,一面交还了志锐,一面又笑着说道:“我此刻倒想拜读拜读伯翁的佳章呢。”志锐收藏了那张诗笺,方才说道:“元白在前,教我怎样班门弄斧,还是请宫保的大笔一和吧。”
彭玉麟不待志锐说完,连连的双手乱摇道:“我是武夫,如何敢和。”
廷式插口道:“宫保为什么如此谦法,你当年的那首十万军声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之句,何等雄壮,岂是我们这班腐儒风花雪月之作可比。”
彭玉麟听说,便很高兴的说道:“什么叫做可比不可比。你们二位,今天倘肯和老夫比试拳头,老夫倒可奉陪。”
志二人一同大笑道:“宫保乃是一位擎天之柱,所以太后才命宫保统率神机营事务,照料皇上大婚的。况且现在又是八方无事诏书稀的时候,何劳我们三个打仗。”
彭玉麟也大笑一会,又问文廷式道:“我知道道翁,不是曾和敝友徐杏林方伯,在浙江同过事的么,现在可还通讯?”
廷式见问,不觉露出抱歉之色的答道:“我和他一别数年,真的天天要想写信,只因上次会试不上,以致无从写起。”
彭玉麟正待答话,忽见一个家人来报,说是刚才军机处打发人来通知,说是太后传旨,明天辰刻召见老爷,彭玉麟点头答应,文志二人,因见彭玉麟次晨既要应召,自然须得预备预备,便不再坐,告辞而去。
第二天五鼓,彭玉麟即到朝房守候,等得叫起的当口,太后因为彭玉麟确是一位硕果仅存的中兴名将,首先慰劳一番。及至提到太和门失火之事,便觉有些不快活起来。彭玉麟奏对道:“皇上大婚,自有百神到来护卫,此乃蓬勃兴发之象,很可喜的。”
太后听了,方才微笑道:“这末你是一员福将,所以咱们要你照料大婚事务。”
彭玉麟免冠叩头道:“臣谢太后金口,将则不敢辞,福则未必。只有皇上,一过大婚之期,定兆三多之喜。”太后点头道:“但愿能够如此,大家都好。”
太后说着,又望了彭玉麟一眼道:“你现在的津神还好么?你替咱们也办了好几十年的事情了,咱们闲一闲的时候,也得替你找件较为安逸的职务办办去。可是还有什么人才,你得保举几个上来,让咱们好用。”
彭玉麟忙奏陈道:“江西举子文廷式,就是一位人才。”
太后笑笑道:“此人还是皇上新选妃子的受业师傅,且俟他会试之后再讲吧,①余外还有没有呢?”
彭玉麟又奏陈道:“还有现充四川全省营务处的徐春荣,素随督臣刘秉璋办理军务,也是一位封疆之材。”
那知彭玉麟的一个材字,犹未离嘴,已见太后陡然大变其色的发话道:“你怎么也来保举他起来,咱们从前听得曾国藩、左宗棠两个,说他会卜什么文王卦,本也想用他一用的。后见刘秉璋去做江西巡抚,就奏请派他做江西的全省营务处,一步不能离他,只好缓缓再讲。那知道到如今,不是七王爷来说,咱们真的还当他是个好人呢。”
彭玉麟一直听到此地,不禁在他腹内暗叫一声不好道:这样说来,我倒反而害了杏林了。彭玉麟一边这般在想,一边就忙不迭的问着太后道:“徐某并没什么坏处,太后何以疑他不是好人。”
太后又恨恨的说道:“他在外面,口口声声的,在说咱们是满洲人,你想想瞧,可气不可气啦。”
彭玉麟听了太后这句说话,不禁很诧异的说道:“太后本是满洲人,徐某这句说话,似乎也不讲错。”
太后道:“光是满洲人的一句说话,自然没什么关系,他的在分咱们满汉,明明是要想造反啦。”
彭玉麟更不为然的奏答道:“徐某帮着督臣刘秉璋,曾经打过十多年的长毛,他倘要想造反,何必又替国家出力。”太后道:“长毛又是长毛,造反又是造反。他又不是咱们大西后此时自然不料文氏将来要做光绪之忠臣,一听彭玉麟奏保有才,所以很是许可,及至戊戌政变,文氏去职时,若非瑾珍二妃从中为力,事亦甚险。清朝的老祖宗,为什么要他来管满汉不满汉啦。既是在恨咱们满洲人,他就有思想明朝之意。”
彭玉麟道:“太后如此说法,莫非听了什么人的谗言不成。照老臣的愚见,现在的人才,很是缺乏,莫说此话是否徐某所说,臣还不敢就信。即是他说,似乎也没什么歹意。”太后道:“徐某乃是刘秉璋的心腹,又不是你的心腹,你又何必如此帮他。咱们现在要办皇上大婚的事情,没有工夫去和这个妄人算帐。”
彭玉麟一吓道:“难道太后真的还想惩办徐某不成?”太后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咱是一国之主。”
彭玉麟道:“太后放心,老臣愿以身家性命保他。”
太后摇头道:“此事不是咱们不相信你,只怕你已经为他所蒙。”
彭玉麟只好磕上一个头道:“先帝在日,曾说老臣和曾国藩、左宗棠三个,尚有知人之明。老臣既蒙先帝奖谕,似乎不致为人所蒙。太后若是信臣,就是不用徐某,也请勿以乱臣贼子之名加他。若不信臣,臣愿同着徐某一齐领罪。”太后听了一愕,略过一会,方才说道:“此是小事,你且下去办理照料大婚之事。因为同治皇上大婚的妆奁,后来照单一点,少了二三十件啦。”
彭玉麟听说,只好磕头退出,一到朝房,正遇仁和王文韶,善化瞿鸿两个,刚从军机处散值出来,大家寒暄几句,王文韶先问彭玉麟道:“雪翁今天奏对很久,太后讲些什么?”彭玉麟老实相告。
瞿鸿太息道:“徐杏林方伯,还是我的老谱兄。我去年放四川学差的当口,就知道松藩台与岐将军两个,很在和他作对,在我们这位老谱兄之意,早就想辞差归隐的了,无奈刘仲良因他办熟了手,确实不能离他。”
王文韶接口道:“我们这位敝同乡,他在我们本省做了好几年的营务处,据小儿辈的来禀,说他极能办事,何以太后有此谕旨。”
瞿鸿道:“鸟尽弓藏,本是老例,我们这位老谱兄,他的文王卦,真是无次不准的。他曾自卜一封,爻辞上面,却有一句生于秦而死于楚的说话,难道现在真要……”瞿鸿说到这里,虽然连连把话停住,但已有些凄惨之色呈出。
彭玉麟睹此光景,忽也想到徐氏说他明年庚寅,有个关口,不觉悲从中来,竟至无端的涕泗滂沱起来。
王文韶笑慰道:“雪翁不必伤感,我知道你有那个彭铁头的绰号,谁也硬不过你的。我说对于太后面上,也不可不事和顺,这就是朝廷之上,贵有诤臣的意义。”
彭玉麟听说,仍作悲音的答道:“我已说到情愿陪同徐某一齐领罪,太后依然未消怒意,叫我也没法子。”
瞿鸿正待接腔,忽见醇亲王已经摇摇摆摆的走将进来,只好同了大众肃然相迎。醇亲王仅仅把头略点一下,即向正首一坐,又把他的二郎退一跷,连向左右摇着,笑对瞿鸿说道:“子玖,人家都在称您为三国先生,咱说这个话儿确不寒糊。”
瞿鸿未及答话,又见奔入一个内监,对着醇亲王说了一句,老佛爷有旨,召七王爷进宫问话。醇亲王单朝彭玉麟将腰微弯一弯,仍旧大摇大摆的同着那个内监进宫去了。
彭玉麟一等醇亲王走后,便对王文韶、瞿鸿二人冷笑了一声道:“老七的架子真大,我却瞧不下去。”
王瞿二人,不便接腔,彭玉麟也知他们怕事,就不再说,单问王文韶道:“老七方才说我们瞿子翁什么三国不三国,我可不懂。”
王文韶笑上一笑道:“三国者,乃是华国的文章,敌国的富强,倾国的妻房。”
彭玉麟听完,忙朝瞿鸿拱拱手道:“失敬失敬。”瞿鸿连称不敢道:“宫保不可相信我们王相国的瞎话。”
彭玉麟还待再说,因见时候不早,只好匆匆的别了王瞿二人,出了朝房,回到寓中,很是不乐,却又一时想不出搭救徐氏的法子。第二天告知文廷式、志锐二人,文廷式听了也是一吓道:“这倒不好,怎样办呢?”
志锐接口道:“我虽有个法子,不知有用没用。”文彭二人忙问什么法子。
志锐忽尴尬其面的说道:“我们两个舍妹,都蒙皇上自己选中的。等得她们入宫之后,我叫她们一面暗暗留心,果然听见有了不利于徐方伯的事情,飞即送信给我。我就联合全体的翰詹科道,一同谏阻。一面再由两个舍妹暗中恳求皇上,再由皇上去求太后。”
廷式道:“这个法子虽好,但恐缓不济急,我的意思,宫保再去拜托恭亲王和李少荃制军一下。”
彭玉麟听了,话都不及答覆,先去晋谒恭王,恭王也怪醇王多事,答应遇机设法。
彭玉麟又向太后请了几天事假,亲到保定①去托李鸿章帮忙。李鸿章皱眉的答复道:“此事我才知道,且俟明正皇上大婚当口,等我见了太后,见机行事。”
李鸿章说着,又问彭玉麟道:“刘仲良为什么死死活活的不放杏林回家。我的意思,杏林如果回家,似乎较为稳当一些。”
彭玉麟道:“这也难怪仲良,一则杏林跟他多年,一切的事情,都办熟了手的,二则仲良又未知道松寿、岐元、七王爷等人,都在太后面上咕叽。”
李鸿章点点头道:“这末这个信息,姑且莫给杏林知道,否则岂不把他气死。”
彭玉麟太息道:“人家打了几十年的天下,落了这个结果,真正使人寒心。”
李鸿章即留彭玉麟住在签押房内,二人又商量了几天,彭玉麟方才回京,急将李鸿章之话,又去告知文廷式、志锐二人,文志二人稍稍放心一点。
时光易过,已是封印之期,这天大早,李连英命人来请彭玉麟、志锐二人,去到宫里瞧那大婚时候的妆奁册子,防有疏失等事。及至彭志二人,经过太和门的当日,彭玉麟陡见那个工程,果已完峻,不觉连连称奇起来道:“天下怎么真有这般快法的工程呀。”
志锐忽然大笑道:“宫保,您觉得这个工程,可和从前的一样?”
彭玉麟忙又仔仔细细的看过一遍,复又用手摸过道:“真正的一模一样。”
志锐又问一道:“真的一模一样么?”
彭玉麟很快的答复道:“自然真的一样,不见得还是纸扎的不成。”
志锐把脸一扬道:“偏偏是纸扎的,你又怎样?”
彭玉麟还不十分相信,忙又用手再在壁上掐了几下,方始觉有些不像砖瓦造成的。便问志锐道:“伯愚,你快老实对我说了。”
志锐道:“宫保,您是在外省做官的,难怪您不知道京里扎彩匠的本领。他们真正好算得天下第一的了。莫说宫保不知就里,自然瞧不出他是纸扎的,就是老在北京的土著,若不和他们老实说明,谁也瞧不出他是假的。
彭玉麟听了,不觉惊喜交集起来,忙又抬头再去打量一番,只见那座纸扎的太和门,非但是高卑广狭的地方,和那砖造的无少差异,甚至那些榱桷的花纹,鸱吻的雕镂,瓦沟的深浅,颜色的新旧,也没走了一丝样子,更奇怪的是,那天适在发着很猛烈的朔风,倒说刮到那座高逾十丈有奇的纸扎墙上,竟能一点不致动摇。彭玉麟至此,方才信服文志二人所说十天再谈的说话,并非欺人之言。
彭玉麟还待鉴赏一会,志锐却与他一同走到李连英那儿。李连英一见彭志二人到了,忙将一部妆奁册子,双手交与彭玉麟道:“宫保赶快过目,还得交还承恩公的府邸里去呢。”
彭玉麟慌忙郑重其事的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上赏金如意成柄、进上金如意二柄、帽围一九一匣、帽檐一九一匣、又一匣、各色尺头九疋一匣、又一匣、又一箱、铜法-太平有象桌灯成对、紫檀龙凤玉屏风铜镜台一件、紫檀雕福寿镜一件、金大元宝喜字灯成对、金福寿双喜执壶杯盘双对、金粉妆成对、金海棠花大茶盘成对、金如意茶盘成对、金福寿碗盖成对、黄地瓷茶盅成对、黄地福寿瓷盖碗成对、金胰子盒成对、银胭脂盒成对、金银喜相逢槟榔盒成对、玉人物盆景成对、红雕漆太平饽饽~}成对、脂玉夔龙插屏成对、黄面红里百子五彩大果盘成对、古铜兽面双环罐成对、脂玉葵花御制诗大碗成对、古铜三足炉一件、古铜蕉叶花觚一件、脂玉雕鱼龙一件、脂玉雕松鹤仙子一件、翡翠大碗成对、汉玉松鹤笔筒一件、碧乘福禄圆花璧一件、郎窑大碗成对、汉玉雕八仙插屏成对、青花白地西莲大碗成对、汉玉雕和合仙子一件、璧瑕雕荷叶双莲一件、碧脂玉镶嵌侞璧~}成对、汉玉双环喜字兽面炉一件,璧瑕双兽面盖瓶一件,翡翠瓷观音瓶成对、汉玉兽面方炉一件、碧玉盘龙扁瓶一件、古铜周云雷鼎一件、古铜周父癸鼎一件、金转花西洋钟成对、金四面转花大洋钟成对、铜法-大火盆成对、翡翠坑案成对、翡翠嵌事事如意月圆桌成对、珊瑚嵌花茶几成对、白玉紫檀八宝椅八张、琉璃琴桌成对、香玉莲三镜成对、金面盆成对、金银翠玉匣子成对、紫檀嵌玉箱子一百只、紫檀金银玉嵌大柜十对、进上玉如意成对、领圈一九一匣、又二、四匣、针黹花巾一九一匣、又二、四匣、玛瑙喜字灯成对、珊瑚福寿连三镜成对、金小元宝福寿灯成对、金玉油灯成对、金漱口盂成对、金抿头缸成对、金香水瓶成对、金粉盒成对、金牙箸八又、金喜字羹匙八双、金寿字叉子八双、金饭碗成对、玉漱口盂成对、金SL斗成对、金洗脚盆成对、金痰盂成对、金沤子罐成对、金靴刷成对、金恭桶成对、银便壶成对、玉恭桶成对、翠便壶成对、金玉翠瑚子孙器成对。①彭玉麟看毕之后,将那册子递还了李连英道:“倒底不愧皇家,真正的满目琳郎,美不胜收。”
李连英笑答道:“这还是老佛爷再三吩咐过从俭省的呢。从前同治皇上大婚的妆奁,就多一倍;至于康熙皇上的,那更不用说了。”彭玉麟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责任,岂不十分重大。”
李连英、志锐两个,且不答话,只把四只眼睛,朝里在望。正是:
漫道皇家真富贵
须知宫阙降天仙
不知李连英、志锐究在望些什么,且阅下文。
第一百回 忠臣返本大义炳千秋 孝子归真全书结三杰
彭玉麟因见李连英和志锐两个,都把各人的眼珠,朝着宫门之内在望,于是也将他的双目,跟着李志两个所望之处望去,却见一队异乎寻常美貌的宫女,都在那儿奔进奔出,忙忙碌碌的不知干些什么,正待去问李连英的当口,同时忽又听得有那很千脆的声音在说:“这个老头子,就是大家喊做彭铁头的硬头官儿啦。”
他就一边笑着,一边问着李连英道:“这班究属什么人物,怎么也在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老夫。”
志锐接口笑答道:“这班人物,都是新皇后叶赫氏的贴身宫娥,因为大婚之期已近,特来摆设妆奁的。”
李连英也笑答道:“彭宫保,您这彭铁头三个字的绰号,真不寒糊,连这一班新皇后的宫娥彩女,也都知道了。”
彭玉麟还待再问,又见宫中有人出来,说是太后在唤李连英进去,彭玉麟见李连英有事,只好匆匆的忙与李连英接洽一下,即同志锐出去办他应办之事。
没有几天,已是正月二十四了,彭玉麟既是在忙那照料大婚的妆奁事务,志锐也在忙他两位妹子,先期进宫的事情,①文廷式此时,又在会试期内,所以彭志文三人,都少见面。等得二十六的上午子正,光绪皇上,已与新皇后叶赫氏,行过大婚典礼,同时吃过长寿饽饽子孙面,当天晚上合爸喜,因有瑾珍二妃,遵着清室列宗列祖的成法,大概已将皇上须与皇后行那周公之礼的事情教会,自然十分美满。
太后因见这位新皇后是她的内侄女儿,一切赏赐的典礼,反比那位同治皇后来得隆重好些。又因彭玉麟此次照料大婚事宜,所有进呈几百抬的妆奁,毫没一点遗失,也赏不少珍玩;并下一道懿诏,说是彭玉麟须俟皇上新婚满月之后,方准交御神机营差使,出京回任。彭玉麟既奉特诏,便也安心供职;当时又碰着一件最高兴的喜事,就是文廷式已经点了庚寅科的榜眼,后来又知道文廷式,本已可望点元,嗣因错写了一个字,虽已临时设法改正,但因此故,遂至改为一甲第二。
彭玉麟既得此信,前去替文廷式道喜的时候,还替他十分大抱委曲。幸亏文廷式是位名士,对于失去状头之事,毫不介心;所最关心的,倒是不知道李鸿章究在太后面前,已替徐春荣讨下人情没有。彭玉麟更为关切,即把他已见过了李鸿章,李鸿章说是太后已经应允不伤徐氏性命之话,告知文廷式听了。
廷式听毕道:“太后之话,想来不致反悔,好在杏林方伯,本来早想辞官归隐,就是将来功名上有些甚么不利之处,却也不在他的心上。”
彭玉麟听到这句,忽然皱着双眉的说道:“道翁,我这个人,恐怕真被徐杏林的那个文王课说着了呢。”
廷式忙问此话怎解。
彭玉麟道:“前几天,我在神机营里看躁的时候,内中有个将官,对我不守营规,我就把他军法从事,谁知全营的将官,都去和我为难;当时虽由恭王赶到喝止,没闹甚么乱子,可是我已因为此事一气,这几天常常的口吐鲜血。徐杏林说我今年一关难过,我怕要与道翁就此长别了呢。”彭玉麟言罢,似有唏嘘之意。
廷式忙安慰道:“宫保不必疑虑,莫说宫保为官清正,为友忠心,皇天不负好人,自然寿登耆赜。只有清室的一班少年皇族,自恃或是皇子皇孙,或是椒房贵戚,早把我们汉人,不放在他们眼中,物必自腐,然后虫生。”文廷式说到这里,便又低声说道:“昨天我接到广东发来的家报,说是那里的香山县中,出了一位名叫孙文的少年志士,对于清室,似有革命之意。宫保此番出京回任,对于此等人物,须得暗为维护。”
彭玉麟听了大惊道:“如此说来,徐杏林确有未卜先知之明的了。他本在说清祚恐怕不能永久。太后恨他,原是为此。目下既出一位少年志士,我必不让他做吕留良第二便了。”文廷式点首道:“宫保能够这样最好。我当乘机奏明皇上,赶速亲政,和善外交,总要办到太后撤帘罢政,这就是我们的百姓,将有好日子过了。”
彭玉麟听到此地,忽又色喜起来道:“道翁既是这般说法,我当一俟大婚满月之后,即行出京。因为我倘能够多活一日,便好多办几个贪官污吏。”
廷式听说,便又诚诚恳恳的慰藉了彭玉麟一番。彭玉麟也就告辞回寓,预先收拾行装。及至大婚满月,立即陛辞请训出都,回到他那太平府的巡阅行署。只见钟鲁公替他所办之事,都极井井有条,毫未误事。当下一面慰劳钟鲁公,以及告知在京诸事,一面便发一份电报去给川督刘秉璋,说明自己在京得病,要调徐春荣东下帮忙,那知刘秉璋的回电,竟不允其所请。电中并述川边顺庆一带的蛮子,又有蠢蠢发动之势,徐某既任全省营务处之职,自顾不遑,焉能东下云云。彭玉麟看完电报,便问钟鲁公如何办法?
钟鲁公道:“杏林方伯,虽然急于辞官,但他是位富有责任心的人物,川中既有蛮子蠢动之事,只有等他办完军务,再行计议。”
彭玉麟道:“只好如此,别无他法。”
钟鲁公道:“职道近见宫保的津神,似不如前,何不赶紧廷医诊治。”
彭玉麟听了大笑道:“我现在正拟出巡长江,要去好好的惩治一班贪官污吏,恶霸土豪,倘一服药,便须在署养病,如何使得。”彭玉麟便不听劝,即于第二天溯江而上,先到金陵,次到安庆,再次到九江,再次到汉口以及武昌等处。①当时彭玉麟正在做那个包龙图第二工作的时候,正是徐春荣也在四川顺庆一带,做他大杀蛮子的时候,不料徐春荣的工作,还没蒇事,可怜这位三朝元老,现任巡阅长江大臣的彭玉麟宫保,竟至不能再与徐氏一见,业已撤手西归去了。
北京得信,两宫辍朝三日,以志其哀,并赐谥刚直,谕知湘抚,行查彭氏子孙名单,以备服满时,送部引见。一班百姓,一知彭玉麟逝世的消息,无不如丧考妣一般,甚至有人以身殉的,也属不少。
徐春荣因在川边,得信较迟,及见官报所载,方始伏案大恸道:“雪琴宫保,你老人家真的先我而去了么。”说了这句,哭至晕去。
左右幕僚,争相救醒安慰道:“彭宫保不幸去世,朝廷失去一只臂膀,固属可痛,不过营务处这里,现在大敌当前,似且暂时节哀,先治军务要紧。”
徐春荣听说,因见左右既以大义相劝,只好去顾军事。那知徐春荣的生平打仗,全凭那个文王课的爻辞为旨,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自从弱冠之岁,投笔从戎以来,从未吃过一次败仗。只有这次,因为伤感彭玉麟去世,急切之间,无暇再去卜①其实长江流域应到四川之重庆江头为止,前清既以上地点为限,彭氏遂不入川。而后战,总算吃了一次大大的败仗。这仗一败,自然给了那些蛮子战略上的一个便利,害得徐氏一直打到第二年的冬天,始将川边一带的蛮子,治得伏伏贴贴,班师回省。去见刘秉璋的时候,刘秉璋不及慰劳,即紧执了徐春荣的双手,很抱惭的说道:“杏林,你可不要怪我。”徐春荣陡闻这句无头无脑的说话,当然不解。
刘秉璋又叹上一气的接说道:“我的留你在川无非为着国家之事,并不是为我个人之事。无奈卸任入京的岐元和那松寿,总是死死活活的与你作对。”刘秉璋说着,急在签押桌上,拿起一封京电,递与徐春荣去看道:“此是瞿子玖私下拍给我的,你且看了再谈。”
徐克荣忙将那电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
仲良制府勋鉴:马密。
昨日晨正,岐元松寿,均蒙叫起,太后垂询川事甚久。事后探知,岐松奏对之辞,进谗杏林方伯遗误军事,克扣饷糈,买官鬻爵,舆论沸腾等语。犹虑太后不信,又说成都东门之杏林堂药店,即杏林方伯受贿过付之机关。并且牵涉钱玉兴军门,谓其开设玉兴钱店,与杏林方伯通同舞弊。太后本已深恨杏林方伯,所以不即立下严旨者,尚顾彭刚直在日,力为求情暨李合肥为之再四辩白。今太后又闻岐松之诬奏,遂触旧恨,已派贵畹香侍郎,入川密查。此案不派汉人而派旗人,杏林方伯与玉兴军门,恐极不利,特此飞电奉闻,务希注意。
弟叩
徐春荣看毕,将那电报,交还刘秉璋之后,始淡淡的笑道:“此事怎好怪着老师,既派钦差来川密查,自然容易水落石出。”
徐春荣说到此地,忽又失笑道:“门生却知道成都省里,并没甚么杏林堂药店,以及玉兴钱店的呀。”
刘秉璋恨声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我之意,最好是你就在年内请假回去。”
徐春荣摇头道:“这倒不必,我若一走,反而像个情虚畏避的了。”
刘秉璋正待答话,忽见一个戈什哈送上一份京电,译出一瞧,见是文廷式拍来的,内中大旨,也与瞿鸿的相仿。徐春荣略略一看,单对刘秉璋说道:“门生近来有两三个月,没有接到家慈的平安信件了,此刻急于回到寓中一查此事。”
刘秉璋急急挥手道:“这是我那四位门生媳妇,连同三个小门生,何尝不在惦记于你。”
徐春荣赶忙回到寓中,四位夫人尚未知道钦差入川密查之事,只因已有两年不见,一旦奏凯回来,自然喜形于色。徐春荣先问近日有无家报到来,万氏夫人忙去拿出两封童太夫人的手谕,徐春荣看毕,因见老母尚安,方始放心,略谈出差之事,才把瞿文二人电中之话,述给四位夫人听了。四位夫人听说,一齐笑说道:“我家果然有钱去开药店,太夫人岂不早早责备。”
徐春荣微蹙其额的说道:“只要没有性命之虑,得能归见老母一面,于愿即足。”
四位夫人譬解一番,陈石卿也来劝慰,等得贵钦差秘密入川查过,回京奏覆,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太后据奏,火气略退一些。李鸿章,曾纪泽也求庆亲王代为缓颊,文廷式又去联合一班翰詹科道,一同上折伸辩,太后却不过众人之情,始将徐春荣,钱玉兴二人,革职永不叙用,了结此案。
徐春荣既见保全性命,不觉大喜,即于光绪十八年三月初一那天,叩别刘秉璋,率眷回籍。及到白岩,童太夫人,早已得信,一见儿媳孙子等等,平安回家,索性谕知大家不准再提四川之事,免去烦恼;只是每天的寒饴弄孙,享受团圆之乐。
徐春荣本是孝子,便于承欢色笑之外,又把所有官囊,分做了二十份均摊,太夫人得一份,六弟六妹,各得一分,祠堂祭扫之费得一份,族中恤贫之资得一份,其余几份,留作自己过活。太夫人瞧见她的爱子安排公允,自然更加高兴,这样一来,日子过得便快,转瞬之间,已是十九年的八月中旬了。
徐春荣因见到家已有年余,并无甚么疾病发现,本月中秋,就是老母八秩晋三的寿诞,他这个人,竟能生于秦而并未死于楚,心里很觉快活,当下便命四位夫人,中秋那天,须得好好的替他老母祝寿,四位夫人自然照办。中秋的那天大早,徐春荣便率领四妻三子,以及六弟六妹,去与童太夫人拜寿,午间开出寿筵,童太夫人坐了正中,所有儿孙,连同女儿女婿,分坐两旁四席,酒过三巡,童太夫人笑对徐春荣说道:“弟老,①为娘活到八十三岁,要算今天第一快乐了呢。”
春荣公忙与童太夫人敬酒之后,方始寒笑答道:“国家承平,家庭无事,你老人家身体健康,都是祖宗的积德。”大姑太太插嘴道:“大哥方才所说,果是人生难得之事。现在,再望我们这三个内侄,早早成名,那更好了。”春荣公微蹙双眉的答道:“大妹如此期望,自是正理。可惜你的这三个内侄,年龄太小,不能继我之学。”
大姑太太方要答言,只见做书的手执一封信札,由外走入,双手呈与祖母。童太夫人,即命春荣公拆开观看,春荣公看毕,不禁喜动颜色的对着童太夫人说道:“孩儿刚才正愁你老人家的三个孙子,年纪太小,儿子又是风中之烛,不及教训他们学业。”说着,以手指信接说道:“文道希现在已放了江南正主考了,他的学问,胜过儿子十倍,将来三个孙子,如遇不知之学,不妨前去就正于他。”
春荣公说到此地,又把信中附着的一张诗笺,递给做书的道:“你把此诗,解给祖母听听。”
做书的慌忙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写着是:奉命典试江南出都门作:九朝文献重三吴,常譬人材海孕珠;况是明时须黼黻,要令奇士出葫芦。
不才恐负文章约,经乱庶几民物苏;雨后西山添爽气,山灵知我素心无。
做书的看毕,即将诗意,解与祖母听过,祖母笑着道:“汝弟尚幼,汝虽只有十岁,大家都在赞汝能吟小诗,汝父方才之言,须得牢牢记着。”
做书的谨敬受命。
一时席散,春荣公这天微有醉意,晚餐既罢,即由万氏夫人,扶着上床安睡。刚刚入梦,忽见一位红袍纱帽的官吏,寒笑走入道:“徐方伯,下官奉了三杰之命,来请方伯前往议事。”
春荣公忙问三杰何人,那个官吏道:“见后自知。”
春荣公不便盘问,只好同他出门,一时到了一座公廨,尚未走入大堂,已见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三位中兴名臣,降阶相迎,邀入一所签押房中,一同笑着道:“杏林方伯,我们中国的劫数,正在方兴未艾,以后事情正多,须得你来帮忙。”
春荣公听了不解其意,顺眼看去,只见案上摆有甲午劫数人名录、戊戌劫数人名录、庚子劫数人名录、辛亥劫数人名录的四本簿子,正待去番。曾左彭三公,一齐按住道:“天机不可漏泄,此时还早,杏林方伯,快快回去安排身后之事。两来复后,定当饬人相迓。”
春荣公不觉一吓,已经惊醒转来,方知做了一个奇梦,当时默忆梦境,犹觉历历在目,急把梦中之事,详详细细的告知万氏夫人。万氏夫人大惊,竟至不能对答说话。春荣公却又正色的说道:“自古皆有死,我已安然到家,侍奉老母年余,此正我的意外之幸也。你们即从明天起,好好替我预备后事,不到我的临殁那天,不准去给太夫人知道。”
万氏夫人寒泪答应,第二天暗暗的告知汪葛刘三位夫人,以及做书的弟兄三个,那时候两弟很小,做书的业已十岁,略知事务,但又不敢高声哭泣,以违老父之命,心中所希冀的,只有盼望此梦不准而已。及至八月大尽日的那天白天,春荣公仍与往常一般,并没甚么可异之处,做书便悄悄的安慰万氏夫人道:“母亲放心,父亲之梦,未必应验。”
万氏夫人急问何以见得,做书的申述己意道:“父亲前曾卜过一卦,爻辞所载,说是生于秦而死于楚的,此卦既不应验,此梦难道会准不成。”
万氏夫人听说,也认有理。谁知一到九月初一上午的子时,春荣公陡然双颊生火,料知有变,即把做书的召至榻前,遗嘱道:“为父梦中曾蒙曾左彭三公谕以天机不可泄漏,但是对此舐犊之情,不能无言。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这四年之中,既有劫数字样,国家必有大乱,汝年尚幼,趁此在家侍奉重堂,并须好好念书。”
春荣公说到此地,气息已经仅续,又谕知做书的道:“为父平生最佩服的文人,只有你那文道希世叔,你的世兄文永誉,字公达,现在仅比你长两岁,不过他是名士才子之子,将来的学业,当然在你之上,你好生求之。”
春荣公说完,竟至无疾而逝,做书的写至此处,一则因为曾左彭三杰之事,已经叙毕,二则若要再写,便是我家徐姓孤儿寡妇之辞,就是要写,恐也不能成文了。正是:
野史只宜观事迹
吾生原不擅文词
即以此句,作为本书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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