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开科传
岐山左臣编次
女开科传(又名《女开科》丶《万斛泉逸史》丶《新采奇闻小说全编万斛泉》丶《虎丘花案逸史》)
版本:
清初刻本。十二回。
作者:
署“岐山左臣编次,江表蠡庵参评”,二者实系一人。
内容:
叙述三位秀才与三位妓女的故事。本书对受侮辱迫害的妓女,怀有深切的同情,给予人格上极大的尊重。
第一回 新倾盖风流出阵
第二回 误寻芳花煞勾娇
第三回 女生员棘闱对策
第四回 乔御史琼宴辞魂
第五回 驾熏风背地兴波
第六回 饱斋僧当堂独桌
第七回 母夜叉诉逢马扁
第八回 老驿丞命弃流妖
第九回 挈相思月舠偷泛
第十回 凭好梦鬼窟全生
第十一回 陡题名喜联待诏
第十二回 三合卺各凑奇缘
第一回 新倾盖风流出阵
诗曰:
名流应不愧清时,
为唱新文第一枝。
耻把盟心循故事,
誓从刎颈结相思。
片言投契非关酒,
千里闻声岂为诗。
但得情深坚似石,
天南澥北总如痴。
可恨这一片清白世界,却被一班儿险媚的恶朋,弄得不上不下、不干不净,以致血性男子看不上这些合污陋态,没奈何,祇得闭门吊影,离群长叹而已。人又道他孤孤零零,满肚皮不合时宜,于朋友面上何其冰炭。不知别有一种深情,未可为一二俗人道也,却是为何?祇因世人不曾解得朋友二字明白,故此祇晓得一味奔趋势利而已。你道那些献谀阿好的,好像甚么东西?就像那鹁鸽子一般,祇飞向旺的去处﹔又好像粪坑里的蛆虫,越臭越闹处,他越钻得高兴。况目今掇臀呵卵的颇多,到数不着那拂须丁谓,满天下尽是乞怜摇尾之人,如何算得那嗥嗥师择。若此等辈,就使孔圣人、孟夫子、朱文公、程伊川诸圣诸贤都生在一时,日把纲常伦理之言耳提面命,又安能使这厮涎脸顽皮,收转奔趋钻刺之习?总是胎骨生成,无法可治。
你若不信,请看今日世上的朋友:人人管鲍,个个雷陈,社小弟沿街塞满,老盟翁遍地称呼,祇除是漏泽院中与那卑田队里疲癃残疾的,或不屑把臂相知,邀凑兰谱。若夫隶优娼卒之俦辈,皆芝兰共籍之嘉宾也!所以然的原故,看官们知道么?或有父兄现在要津,或子弟叨登科第,尽力奉承,百般趋事,第一望他提携挈带,第二希图关说影射,第三托势装腔,第四作家肥嘴。种种利益,就是献妻贡妾,尝粪吮痈这样极不肖、极龌龊的事体,推他的意思,都是心悦诚服的事。若要他攒一攒眉儿、道半个不字,这也不为希罕。
却还有一样人,本领实系粗浅,遇着同辈中间或小考侥幸,搭在前列,他就自愧不如,登时倾心下气,便认定他是名流。若使自己家业殷饶,毕竟也要设法挨身,联为同契。谁知这班名士招摇联络,聚将拢来,不是局赌,就是帮嫖,各逞自家的高强手段。青天可折,泰岳能移,无非要骗些银子铜钱,那管得甚么礼义廉耻!故此,莫说对那朋友中是这般这般,就是那衙门里胥吏,尽着与他联交﹔班房中皂快,何妨认为至戚,藉为渔父之引,用作狐假之威。阿兄小弟,此中大有便宜﹔盟长契翁,就里不无作用。你看势利二字,自古为然,于今尤甚。总之世道软熟,已是天造地设的了,你有甚么本事,翻得局来?
这也不必说了,更可怪的还有一起女流,一般也学订社,一般也讲声气,一般也趁花朝月夕、吟诗弄柬,一般也同骚人墨客标榜应酬。
尚忆当初有一半老佳人,姓章名台,字双青。日怀社弟名刺,随游诗草,遍谒知名之士。及看他的诗稿,祇不过是东掇西撺凑集来的套头脂粉。又有那不出头的山人,措大替他捉刀。犹之走名秀才,拚着两数银子,刻几篇倩人改削的窗稿、有年没月的考卷,将来圈圈点点,冒名某观风、某月课、某老师批评、某同盟僭笔。总是瞒天扯淡,好似南京城隍拜上北京土地,绝没一些对会影响。咳,社风流染,竟到男女混杂的田地,岂不可恨!想当初,刘孝标绝交论中,五交三衅尚未及此一种社妖耳。若是真正才子,自不屑与此辈为伍,结识一二相知朋友,砥志励行,即偶尔闲戏,必要做出绝无仅有的事,为千古一段风流佳话。正是:
琴樽风月闲生计,金玉松筠旧岁寒。
话说南直隶苏州府有一个秀才,姓余,双名梦白,表字丽卿。他父亲曾为显官,母亲累受封诰。两个已是中年年纪,再不能够得生一子。那夫人终日妆金塑佛,修桥砌路,不知行了多少的好事,祇求天赐一个男儿。幸喜天公感应,老儿争气,婆儿风骚,不知不觉那夫人腹中怀孕,将次分娩。
一夕,余公忽梦见天上一带白虹,绵数里,凭空冉冉飞将下来,覆在他的屋上。顷刻间化做满堂的金光,采色炫耀。余公拍案叫奇,却原来是南柯一梦。末几,耳根头祇听得夫人口里哼哼的叫着肚疼,越听越叫紧了,好像要分娩的声息。余公连忙披了衣裳,唤起丫鬟,上了灯火。实时传命家僮去唤请稳婆到家。不多时生下个孩儿,眉清目秀,呱呱响亮。余公看了一会,回想昨夜白虹之梦,岂非佳兆?遂命名为梦白,乳名虹,即口占古虹诗一首,道:
纡徐带星渚,窃窕戾天得。
逸势含良玉,神光渗瑞金。
随雇了一个乳娘,抚养爱惜,真同掌上之珠一般。果然纔生五岁,聪颖异常,六七岁经书已晓,就喜吟诗作赋,十三岁进学,十六岁补廪,十七岁给赏一次。本房把他卷子几乎中了解元,因大主考比并一卷要中元的,遂将此卷挨在第二。房师赌气,情愿不中,说道,留到下科,不怕不领解额。殊不知反误了他的前程大事。要晓得功名迟早,都是命里生成的。如今的人不肯安分守已,拚力夤缘,岂知这个苍苍的老天,专好把功名二字颠倒英雄,弄得人死不得活不得,那许人一概钻刺到手?就使钱神有灵,笔花无色,钻刺得到手了,后来也决不受用。那比得贫士辛苦,之乎者也,没日没夜公道挣将来的,得之虽艰,安享自久。要晓得,丽卿并不该中在散榜,岂但不该中元。所以丽卿高见,竟不把那功名两个字放在心上,祇是娱情诗酒,散心山水之间。
不料他父母双亡过了,虽然剩得泼天的家产,却是未完婚配,祇得孑然一身。他父亲的同年故旧,往往央媒来替他说亲。他说得好:要做我的浑家,殊非是今世上没有的才、没有的色,方可牵丝结褵,不然,休想我去做他家的风流佳婿。故此大言落拓,磋砣过了日子,今年已是一十九岁了。
一日,正在书房里啜茗焚香,枝头好鸟呢喃作伴,独有一个黄驾儿,百般巧啭。那莺儿煞是作怪得紧,又偏朝着丽卿如泣如诉,娇啼不已,飞翔回盼,总是不离这一搭儿所在。这正是:
呖呖娇声花外啭,纷纷春色上枝来。
又道是: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这一个黄鸟儿,便打动了丽卿问花访友的高兴。那丽卿就于此时呆想了一会,口占一绝道:
春鸟枝头叫不休,春花春尽倩谁留?
为寻芳信传春绪,惹得春情处处愁。
吟咏已完,提起笔来信手写在花笺幅上。忽然叹口气,道:“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颜色。人生在世,纵使百年得醉,三万六千而已。当此春光明媚之时,若祇一味捻着这几本残书、几枝秃笔,终日如虱处裈中,忙忙碌碌过了日子,却不被这些多情的花鸟笑杀了吗?你看枝上鸟声,无非求友,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随即唤书僮司茗来,问他:“近处有甚么好洒落的去处么?”那司茗终日伴着丽卿在书房里,祇好打嗑睡,那讨得出外去玩耍,听得这一句说话,竟不知这个欢喜,从那里掉下来的,连忙答应道:“相公若要寻耍子的去处,那里没有?祇是好笑我们苏州人,个个祇认得一座虎丘山。此时正是三春头里,热闹有趣的时节,美女娇娘,络绎不绝。相公何不带挈司茗,也看看景致?”丽卿原有十二分高兴要去,又听得司茗这番怂恿,那两只脚就像有人推他的一般,不知不觉走了出去,巴不得一脚就跨到山塘。连忙叫司茗锁书房,同去一适。祇见打扮得济济楚楚,但见他:
衣剪春烟,神凝秋水。春情笼面,依然弱冠之年﹔诗思压肩,生染书生之态。卫玠清臞,不足数也﹔滔安妙丽,何足道哉?绝非纨袴行藏,果是风流人物。不教掷果满车,定惹阿娇看煞。
却说这苏州古名阳羡,东际大海,西控震泽,山川沃衍,江南之都会也。佳胜第一是虎丘山,在府城西北,一名海涌峰,上有剑池、千人石、生公说法台、吴王阖闾墓。为何唤作虎丘?世传冢内金银之气,化作白虎踞其上,因以为名。至迤逦而南,西施洞、馆娃宫、浣花池、采香径及琴台诸胜,无不了然在目。而下颐太湖,洞庭两山滴翠浮烟,何异那白银铺世界,景致奇绝。每逢月上风来,游人萧管,和歌石上,各奏所长,虽万籁无声之后,犹有清音缭绕,尤非他处名胜可以仿佛一二。丽卿同着司茗儿一径来到寺里,遍处观看。果然曲槛洞房,回栏精舍,呼茶唤洒,百般俱有。一片千人石上,蹴球演法,诗画骨董,说书谈命,盆鱼卷石,花碌碌簇锦相似。就有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前呼后拥,遮遮掩掩的﹔也有村庄市镇,男男妇妇携儿抱女,挨挨擦擦的。那司茗钻过东,钻过西,手舞足蹈,看个不了。独有丽卿,全不把这些挂在眼梢上,祇自闲行缓步,走来走去。
祇见一个茶社,桌儿上安着一副上帐的笔墨。丽卿不觉打动诗兴,便提起笔,叫司茗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题诗一首。你说丽卿终日在书房中,那晓得外边有这样妙处。今朝豪兴得极,拿起笔来,不费思索,恰像原旧做成在肚皮里的,煞时间写出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诗,说道:
春气催人到此游,吴山吴水不关愁。
暗香夹路通深竹,远色浮光映野鸥。
倚石赋成将落日,寻花兴满欲归舟『
共传此夜千人月,缭绕烟云为客留。
诗已写完。游兴将倦,正思归去。忽见那说法堂站台,有一班儿人在那里铺着一片毡条,参是团坐,猜枚耍笑,声振林木。丽卿走近前来一看,虽然都是不认得的朋友,却是与我年纪不相上下,不知此等是何许人物?想他不是南州冠冕,定是中林兰蕙。那几人,你道此辈委实生得何如:
美如冠玉,润似明珠。琼姿皎皎,堪云国士无双﹔玉影翩翩,宛是青莲再世。
果然生得一表非俗。丽卿心里想了一遍,脚底下又欲走,又不欲走,游游衍衍,祇顾看着那些人。那些人看见他独自徘徊,却也凑趣,都立起身拱一拱手,对着丽卿道:“我辈偶尔闲游,深荷尊兄青盼,若不弃嫌狼藉,敢屈同坐一谈。”丽卿笑道:“小弟一时缓步,见诸兄情兴勃勃,却又不是敝处声音,有这等豪兴的,决是我辈中人了。既蒙雅爱,便当促膝。祇是无端闯席,殊觉不雅。”那二人道:“宇内皆知已,天涯悉弟兄。生平快事,莫过于此,何必拘拘形迹为嫌。”于是五人欢然坐下。
丽卿先开口,问道:“诸兄高姓尊表,贵乡何处?”一个道:“小弟叫做梁文昭,贱字远思,陕西长安人,同家君宦游到此。此兄姓张讳眉,字又张,辽东广宁人,他尊公亦仕籍贵省。我两人虽则祖贯西北,却是生长南方。此兄就是王子弥。此位师父就是三茁,就是本处寺里的首座。不知吾兄尊姓贵表?”丽卿道:“小弟姓余,贱名梦白,表字丽卿。年踰弱冠,踪迹飘零,除此诗酒二字外,人却知有小弟,小弟亦不复知有世上矣。”远思道:“仁兄高怀磊落,非弟辈之可及!今年仁兄贵庚,公郎有几了?”丽卿不觉失笑了一声,回复道:“小儿尚艰于得母。”二人不觉惊讶起来道:“弟辈祇因生平自负薄才,兼有情僻,誓不肯与凡流女子结缘,误我终身大事。若说富贵,到也不在话下。至如仁兄的意气,仁兄的才华,何故尚迟迨吉之期,未遂桃夭之愿?难道世上,又有同心如吾侪者乎?”
丽卿亦大叫道:“天地间祇道止有小弟一个,不意复有二兄。今日一会,可称生平之奇遇矣!我们要晓得,大丈夫生在世上,祇恐不曾读得几句书﹔若是果然真正读得几句书,那功名二字是吾辈囊中物,就是得之不足为荣,失之不足为辱。朝荣夕落,岂堪耐久?若说到妻子之间,不娶一个有才有色,有情有德的绝代佳人,终身相对,便做到玉堂金马,终是虚度十生!最可笑如今的人,有一种愚见:说讨老婆,毕竟要择门当户对人家闺女。殊不知,呆定在人家闺女中,寻那般绝色有才的,却也一生一世不要想着讨好老婆了。前日,曾有一个强作解事的人,对小弟说道:『就是低丑妇人里面,颇有才情。』这一发胡说得紧。无盐嫫母,纵负奇才,对着这副尊颜,怎生看他得过!所以遴选女郎,毕竟色为第一。譬如批评文字,开口松脆、秀色可餐,就引人圈圈点点,增起文章声价。犹之女貌鲜艳,动人我见怜之想。庶几对之者,揣摩他这样庞儿,定有情致,定有才思。一直摹拟到晓妆灯下,对月临风,并许多说不出的睡情娇态,祇管研磨不了,方演出一段房帐精细的学问。列兄以为何如?”
又张笑道:“仁兄妙论天开,真沁人肺腑,实获我心。”丽卿又道:“今日我辈三人,倾盖知已,心事略同,若得始终无二方好。不然,亦终为山水所笑,美人不许。二兄倘不我弃,即奉此一片石为盟主,以订终身。”三人不觉鼓掌,遂为八拜之交。先叙年谱,丽卿少又张一岁,又张少远思一岁。三人依次称呼,复令小使炊酒,呼卢浮白,畅饮一番。
祇见王子弥替三茁和尚见远思三个说长说短,情投意合,却与他们说不投机,两人自斟自酌,已是陶然烂醉。远思说道:“今日之饮固乐,但祇是一味山水,亦觉寂寞得极。闻得此处有名姝数人,精通翰墨,弟虽企慕巳久,急欲一见,祇恐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即使有才有貌,而于情甚寡,不足邀我辈之赏鉴﹔就是说有才有貌的,或者是世俗之所谓才貌,就是情有所钟,亦未免为势利所引,不足以当我辈之识赏也。不若明日相约同往一评,万一是我辈姻缘落在这里,亦不可知。总之,天下的事大都在无意中倒有些好处,不可当面错过。”看他那三个,说到风流有趣的所在:
丰神秀异,如羊车入市之玉人﹔志气豪雄,似破浪乘风之文叔。冰壶皎彻,珠玉琳琅,我见犹怜,何况女子。
三人因此约定。明日侵晨,又张邀远思,远思邀丽卿,各带精细小僮,集于某处,以某为蜂媒,以某为蝶使,以某为窥帘之燕,以某为探水之鸥,大索花间艳史,广罗曲陌朱颜。祇此豪举,掀髯谈笑,登坛指画。三人各道寓所,早兴而散。即一席间,生出许多枝叶,正是:
天上星桥信可通,
今朝行会蕊珠宫。
深藏甥鹅春枝香,
透出潇湘点缀中。
拟定明日出阵,侦探花丛,或是天台路迷,或是桃源渔引,或是张骞海上之槎得支机于牛渚,或是邯郸梦中之遇销王枕于黄梁。不知此兴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误寻芳花煞勾娇
诗曰:
凭花开处香分树,
花自生香花弗知。
幽以佳人能点染,
艳因才子共筹思。
文章寄傲传花信,
翰墨留心泛酒卮。
一集名媛千古异,
乔装次第压新枝。
自仆论之,虽则是风流韵事,也要不脱腔骨﹔即不能从名教中寻出乐地,也还是守着这几句孔孟的样范,终不致败坏行止,玷辱身名。如今世上子弟们,甚是轻薄得紧,见了老成前辈,没有一个不装鬼脸,不赠讥评的,还要讪他是假道学、腐头巾。下惠等于盗跖,仲子疑是齐人。且说奸盗、诈伪的事,偏是贤良方正的做将出来。更道这些人死去,若到大成文宣王殿上、朱紫阳院中做小鬼卒判,也没他站立处,还祇恐怕倒把他的腐臭之气,连阎罗天子被他冲倒哩!如此诽诽扬扬,骂得那先辈开不得口,祇得叹口气道:“吾道之不行也,命矣夫!退避三舍而已。”故此恶少成群,雌黄满口。据他所好的,祇晓得花柳场中,最忌的是一件煞风景。无论贤愚好丑,都一齐赶兴帮闲,去做那蔑片白赏。原来那种人的本钱,不消大破费的,祇要挣扎得几件地道衣服绷在身上,或是道听些风月机关的闲谈,陪闯寡门,干帮插趣。他虽靠着大老官,却也服装身份,究竟祇好腾那几个歪辣妓女,哼嗜这几个熟识的优僮,动不动把相公两个字穿在嘴上,凌辱斯文公举。不消起得草稿,已曾预先端正在袖里,祇要临期寻得头脑,填上姓名,呈送便了。要晓得,他们何曾敢当真凌辱几个斯文,不过是斯文中下流,无非借此开科,诈些酒食银两。俗语说得好:腰里撤撤,口里嗒嗒。不然,如何能够得终日酕醄,如何能够娇其妻妾。似此等辈,比比而是。
我想当初唐伯虎卖身为仆,去骗那华学士的丫鬟﹔徐文长假做偷儿,倒诈了夜巡官的银子。这样风流不羁,岂是容易学的。后来,便有一人推而广之,要看相起自家内戚中一个女子,纠合了许多朋友扮做强盗,明火执仗打到那家,听凭众人去劫掳财帛。他则搽了花面孔,一径抱定此女,云云不放,临行时又把他的臂咬上一口,竟不知是甚么掩障法儿,毕竟后头做将出来,登时正法。要晓得那谢幼舆的投梭折齿,几曾不累清名﹔司马长卿之琴挑月窃,究竟未为佳话。如今,人开口便援引伯虎、文长一流人物,把相公白眼高抬一世,终日撮空打诨,思量吃酒趁钱,到底还奉承自己一件不美的事,弄到丧身败节的田地。是知世态浇漓,居心多不干净,弄巧成拙,比匪生非,便迟之又久已。不知不觉逐我出圣贤门外,逼我在小人路上。总是病入膏肓,难以药救,呜呼晚矣,噬脐何及!为此祇劝世上的人,切不可以聪明贻祸,切不可以机巧伤心,切不可用尽名土英气,切不可使尽朋友势力,切不可卖尽假装学问,切不可赚尽打诈银钱。笑人人笑,天报不爽。还祇是守分的却得安稳。
闲话且按。话说余丽卿在虎丘寺里,相订了梁远思、张又张,这番高兴。回到书房中,眼也不合,巴不得到天明。梳洗了,连早饭也不思量吃。就是勉强吞了几口,也觉得口里毫没一些滋味。丽卿原是色中饿鬼,祇因眼眶比别人高了几分,看得世上这些女子,却都是些魑魅魍魉,一般走到他面前,便把两只眼孔丢在别处去了。故此祇好独自一个蛹处芸窗。有诗寄怀为证:
世间荣落重逡巡,
我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
可堪无酒更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绿,
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
未知何路到龙津。
却说阊门外柳潭深处有个女娘,年方一十七岁,名叫倚妆,原是扬州人。说他风致如何:就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八个字儿,还祇形容得他三分五分,况且会得做几句诗词歌赋,又会得临几笔米蔡苏黄。可怜倚妆他原是好人家儿女,祇因连遭兵火,地方残破了,父母各不相顾,逃窜东西,不知下落,却被贼兵拐来,卖把贩梢的客人做了一个行首。看官们,你道世间何事用不着势利,不消使狠毒!祇有做了娼家是无可奈何的了,未免有些势利,有些狠毒。若论到世间势利之极,狠毒之极,又莫过于娼家之老妈妈、老亲娘。亏得倚妆生得十二分标致,那妈妈心里全想靠他过活此生,故此百依百随,无所不至的奉承他。谁晓得,那倚妆原是旧家骨肉,那肯倚门卖笑?整日吟诗写字,烧香吃茶,自干自己的营生。妈妈也无可奈何。
近来,又添了几个相知的姐妹,一个叫做文娟﹔一个叫做弱芳,共集青楼二十多人,结一花社。内中就是那文娟、弱芳,也不是行院人家生养,都是与倚妆一起来的。故此,他三个越觉比别人过得亲热。每逢春色娇妍、百花争媚、柳眉初展、莺语撩人的时节,携手凭栏,寻诗分韵,赌赛所长,真是花队中一大风雅胜会也。若是说到风清月朗四个字,那倚妆倍觉留心,或是独坐无聊,乘间俏步,便即焚香暗祝说道:“老天,老天!若使我遇得一个多情的才子,把我这个身子托付了他,也不枉你生我这般一个花容月貌。若祇是风尘碌碌、终陷章台,到不如寻个自尽的门路,也省得在此受苦。欲界色牢,何殊阿鼻地狱!”说到这段光景,哽哽咽咽,更有何言!惟有暗拭啼红,轻衫湿透而已。故虽随行逐队,勉强支持,一段心事终是郁郁。正所谓:
沉忧万种与千种,
行乐十分无一分。
倚妆因叹误堕风尘,红颜薄命,作诗一律,以志闷怀,诗上写着道:
家在春郊碧草园,
懒将愁绪问停辕。
飞花带雨沾衣湿,
舞絮随风绕径翻。
强对管弦收涕泪,
即逢樽酒略欢言。
空闺遍地皆明月,
犹幸伤心无夜猿。
祇这一种牢骚心事,就是日常里最相知的姐妹们,也都看他不出。祇有文娟、弱芳两个同病相怜,互相慰藉。况且如今风气险恶,自有那一等使势的纨袴子弟,倚着簪缨世冑,腰缠大镪,终日闯闹寡门、使酒撒泼,动辄指挥狼仆生情打诈,声扬送官。故此倚妆一班儿,被这颇吵得不耐烦,越觉看得青楼中没有个出头的日子,祇得借此花下陶情,临风消遣。
一日,他们正在百花亭上,荼?架边,靠着太湖石分题做诗。倚妆正尔沉吟,不觉拊掌粲笑起来。及坐姐妹们攒住问他,他又不做声。你道他为着甚么袅娜作态,未肯轻言?祇因偶然想得几句好诗,未免有落笔惊人的意思。这个就对众人说知,也是痴人说梦,故此祇是不响。大抵如个今的人会得做几句文字,就把两只眼睛放在额角上了,岂真绝世奇文,祇见世情薄态。况且女娘家那里晓得做甚么好诗,不过是附名赴社,何曾有甚么搜索出来?看他们或是逐流莺,或是扑粉蝶,或是戏打秋千,或是摘花插鬓,这就是他们的本事了。何怪乎倚妆之含笑而不言也?诗曰:
风透疏帘月满庭,
倚栏无事倍伤情。
烟垂柳带纤腰软,
露滴花房怨脸明。
愁逐野云消不尽,
情随春浪去难平。
幽窗漫结相思梦,
欲化西园螮未成。
却说丽卿,同了远思、又张三个去寻花队佳人,偏是一时没处寻觅。自早到午,天台径杳,终无指引。又张说道:“天下世间那里有甚么绝色的女子?明明都是我等胸中一段妄想,幻出天仙胜概,把这个想头祇管想去,连自己也不知不觉,祇说是真了。蜃楼海市,皆以气成﹔白马猿猴,总缘心造。就是那阳羡鹅笼中,无数锦屏美女、酒肴、笙管,几曾有一件不是从空中幻出?我们如今不如以心问心、以意问意,或者也像那真真一般叫他下来,也不可知。若说毕竟要搜寻出这般人物,想是断不能够的。不如回去了吧!”丽卿无数高兴,却被又张扫得冰冷,一路回来,毫没一些意绪。思量起来的时节何等心热,不觉随口吟出一首绝句,说道:
无端客思为谁凭,
枕簟生寒梦不亲。
乘兴杳然还寂寞,
不知何处问香尘。
一头念一头走,将次走到一座花园门首。祇见粉墙半筑、高柳披檐,一阵阵兰麝氤气扑鼻吹来。丽卿笑道:“我们何缘,倒得到此众香国中壶天别院来,又欲寻段安香、贾陵华耶!”说言未了,却走到一条小桥西畔,柴扉半掩的去处。望见里面一个小阁儿上,有数位女郎在那里说说笑笑,也有缓步沉吟,低头构想的﹔也有捉笔捷书,指腕不停的。丽卿等见了,又惊又喜,目动魂摇。真是天付机缘,非同小可。一时就想要闯将进去,但不知何等样人家,免不得伸头缩脑,张而又望。又恐伯他们看见,惊起散去,个个都把身子闪在花丛之下,随着花儿遮着,偷窥了半晌。诸美态度,尽入目中。丽卿已是个个屈指评品,饱看纯熟﹔惟有一个穿素罗衫儿的,更比众人生得一万分天姿国色,举动非常。丽卿不觉失声狂叫起来,说道:“我们今日已置身九天瑶岛。生非刘阮,何缘到此?”怎见得这女子好处?但见:
梨雨肩拖,柳风腰折。白罗衫影,无非织就春思﹔乌髻云堆,总是天然图画。拨开半幅桃笺,挥就一枝斑管。墨宾挟雨须臾至,腕鬼驱龙顷刻飞。真绝代之佳人,实风流之渠帅。
你说丽卿见的却是那个?正是倚妆。终不信是人是仙,是真是梦,却把远思、又张乐做一团,不胜欣幸道:“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丽卿肚里想着道:“但不知此女是谁家闺艳,可能使余丽卿撮合否?万一此女已曾许嫁人家,落于村夫之手,我丽卿就终身想杀,也是徒然。要晓得这个老天把我这个身子,原不曾定叫你呆呆地活在世上。我便为他想杀了,到九泉之下,亦何等风骚,何等快活!就是做鬼,也不同些。”丽卿正在那里胡闹猜疑,远远见厅柱上头贴着一对春联,定睛一看,上面写着道:
西子去时遗笑靥,
谢娥行处落金钿。
丽卿不觉大笑,道:“你看柱上春联,断是青楼无疑矣!”扯了远思、又张,大胆踱将进去,早是惊动春闺仙侣。倚妆虽则低着头不做声,先已瞅见丽卿,心中已是十分注念,但不出口。直等众姐妹笑脸嫣然,闻声启问,方纔假意错愕,起身向前说道:“阿谁少年?从何处来?妄等素昧生平,何幸降临玉趾?”
丽卿听见这个娇娇滴滴的声,魂灵早已被他勾去,舌翘心战,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回他,说道:“小生久慕琼宫,无由造晤,今日竭诚专访,幸得睹面,不负此生。但我又见诸英毕集,案头笔墨淋漓,定有佳韵在此,未知肯不吝琼瑶,使得小生一披珠玉否?”倚妆回顾诸姐妹,含笑说道:“妾等下里巴音,何敢班门弄斧?不堪呈教,见笑大方。”又张道:“丽兄既请教殷勤,不必过谦了。”倚妆笑向袖中取出一张笺纸,放手递与丽卿。丽卿手虽接着花笺,却一眼盯在倚妆脸上。却不知又张在丽卿手中,轻轻的将这笺儿预先拿过去了。
远思把手在丽卿肩头上一拍,道:“丽兄,花笺掉下地了!”丽卿吃惊,一看,自家大笑起来,连倚妆众人也都笑个不了。丽卿道:“此是何物,辄敢偷去。”又张道:“谁教你不小心?”远思道:“丽兄若肯深深作又兄一个揖,我却劝他还你。”丽卿假作正色道:“众姬在前,休得取笑!快把诗出来,一同看便了。”又张戏着这脸,对丽卿道:“看便就看,却是便宜了你些。”取出诗来,三位攒做一堆,看那笺上半真半草,写着五言律诗一首。三个一字一读,读到中间一联:
远水浮仙棹,
寒星伴使车。
二语,丽卿拍手狂叫道:“祇此二句,真五律长城!即使青莲仰云梯攻之,毋能颓其一雉。彼薛涛而下,可置勿论也!”看到诗后又有“花社四集,倚妆漫草”八个字。丽卿失惊,指着对远思、又张道:“原来就是他!诗既清丽,楷书又妙,名下无虚士。信然,信然!”倚妆道:“践妾俚言适足,以污尊目。”随将手指着文娟、弱芳道:“此二妹所作,更胜妾百倍耳。”又张、远思道:“正要借观。倚卿所举一定不谬。”连索二姬诗稿。
二姬向案头取付倚妆,笑对倚妆说:“姐姐佳诗,固足供名流清赏,如妹妹辈不过效颦,何苦定要向人前献丑耶!”倚妆也不回他,竟递与远思、又张,二人各争取一首。远思所接是弱芳的诗﹔又张所接是文娟的诗。好像得了一件宝贝一般,各人珍藏赞叹。
祇有又张仍恐丽卿照依自己抢诗的法门,祇顾偷眼看那丽卿。祇见丽卿还是双手捧着倚妆的诗笺,口中咿咿唔唔。倚妆对丽卿道:“半日授谈,尚不知三位郎君尊姓贵表?”丽卿道:“那一位是张又张相公,那一位是远思梁相公,小生就是余丽卿。”倚妆惊讶道:“原来就是余相公!妾与郎君神交已久,若非素有姻缘,何由得此邂逅。”丽卿因携倚妆手,向栏杆幽静处,低语道:“与卿乍面,似有夙缘,使我不胜心醉。但卿如此才华、如此仪容,寥落风尘,我于倚妆,宁不心碎!”倚妆见丽卿说到这个所在,不觉潸然泪下,对丽卿道:“贱妾误落平康,实由命薄。但妾非不欲出此火坑,每见累累薄情,无一可托者,不期幸会郎君,此身谅不作章台剩柳。倘君不以贱妄为可鄙,或尊夫人大度肯见容,妾愿备员小星,终身有托。自荐之耻,不识君能见怜否?”丽卿正要回答,忽见远思携了弱芳,又张携了文娟,一路大叫将来:“你二人在此说些甚么心事?”丽卿说:“我两人说的,就是你两人的心事。”大家笑了一场。
倚妆道:“妾家即在东邻数武,何不偕二位尊朋同到寒舍,为竟日之谈,一洗心曲。不知尊意若何?”诸姬各自星散,三生踙迹,尾随到门。但祇见:
珠帘帘半卷,飞来紫燕双双﹔绣幕低垂,惊起黄莺个个。窗明几净,墨舞花飞。绝不同绣户深闺,却宛似西园东阁。
进了门,妈妈出来,各问姓氏,相接殷勤,开筵密款,三人在坐间还是赞叹不已。丽卿因对远思道:“弟恨飘流一生,尚似浮萍浪蕊,而倚妆天上奇葩,偶尔误落尘凡,不可多得。姻缘天合,谅必心许。但花间吟咏还是私社,必经品题,方可流传人世。当即令稗官氏编入艳异集中,作一段佳话。明日,弟当捐千金之资会集诸姬,比例分房棘试,使英雄入彀者,各给花红彩帐。效曲江闻喜宴,题名雁塔,以纪一时盛事,庶不负众姬平日一片苦心也。”两人鼓舞从事。
倚妆见丽卿这段光景,已知他不是薄情种子,风流都雅,更是死心塌地。而弱芳、文娟却又与那远思、又张交头密语,促膝深谈,各自心照不宣。文娟道:“评花应试,允为快举。我们虽则不才,亦望带挈。照象求选科举的士子,望乞太宗师老大人,千载奇逢,一视同仁。倘蒙收录现场,曷胜焚顶。”大家哄堂大笑,酒阑言别。
丽卿已去料理一应科场事宜,好不匆忙。但不知,风流举动究竟何如,且再看下回分解。
花开花谢谁为主,
若个怜花花不忡。
谩道姮娥终不嫁,
书生早已傍蟾宫。
女郎棘试,从来罕事。杨用修春容簪花,木兰女戎装远戍。其中以男作女,以女作男,固称绝世奇谈,然未有如丽卿花案举动之惊天骇众者也。千古韵事,倚此韵笔,乃传不朽。
第三回 女生员棘闱对策
诗曰:
上林春色锁芳华,
胜地名媛兴自赊。
晓色半开鬟影乱,
径香初动舞衣斜。
肠柔欲拟英雄斗,
笔径偏从锦绣夸。
装就青天平步上,
深闺咫尺是公交车。
戏场考试举子祇是一联耍对。此法原从唐制,考选词赋小变出来。实是径截可仿,既省了开科诸费,又好断绝了夤缘的路头。要知那科场中,如买号、雇倩、传递、割卷、怀挟种种弊窦,难以悉举。真正阔绰春元,那及得应口作对的才子。即如唐时崔群知贡举,取门生三十人,回来在妻子面前夸口,道:“我有美庄三十所,留与儿孙作祖遗。”好笑得紧,他把那个宾兴中式所取,竟认做自己作家的良田。由此推之,则分明以棘院为场圃,以士子为谷种,以分房为此疆彼界,以阅卷为耕耘锄植。翰林金马诸公,都是些荷锄负畚、与耕牛为伍的农夫田畯。到后来的拜认师生,银壶金爵,无非是芳塘绿亩之遗弃滞穗。古称人材为玉笋,这等譬喻起来,不是玉笋就是几把发科的青苗。古称遴选为长城,恁般比方将去,不是长城,还是几顷收成的晚稻。故此春官所属,非云桃李﹔柳汁所染,无非袯襫。如此成风,安得不夤缘典试,为穰穰满篝,千斯万箱之祝乎?
要晓得典试者,先自费了些夤缘本钱,毕竟取偿于何处,势不得不寻几个应试的,交易一番。富儿得售,白丁登科﹔得中的人人张奭,不得中的个个刘蕡。然后恍然大悟道:桂香槐落之秋,即古神农氏所称,日中之市也。所以白发青衫,累科不第﹔黑貂裘敝,骨肉参差。安得特隆恩典,一榜尽赐及第乎?然而那在下等的朋友,也不要去埋怨自家的文章不是锦绣﹔也不要去埋怨试官的眼珠不是铜铃,祇恨自己的祖父,原不曾为子孙预先打算,积得几万贯稀臭铜钱,致使文字无灵,光拳无措。这不是人去磨墨,却被这一块墨把人磨去了半撅。所以,那慷慨不平的,还在这科试中寻出个革去旧套,另换新规的想头说道:以阴人为主试,必然公道﹔以雌儿为士子,必有文才。向有女开科,已用女子提场,今做女文章,即将女子应试,总是嫦娥亲自主裁,不用朱衣暗点。嗟,嗟!士不丈夫,人皆巾帼,翻成花案,事岂无因?你看花案场中,一般也有至公堂,堂上高贴一联对,道:
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以视这一场考试公廉明正,无一毫虚假弊窦所在。正是:
礼失求诸野,
遴才在伏雌。
话说丽卿与倚妆订了婚姻,十分快足,要做的事越觉得高兴起来。即今司茗去请梁、张二公提调春试。那二公意中,各自认定了文娟、弱芳两个配合,兴趣亦是勃然,即同司茗齐到,与丽卿相见。丽卿说道:“目今奉约赴试者,共有三十余人。册籍都已完备。一应所有科场事宜,俱各料理端正。祇要屈二兄权作分房,小弟叨任总裁。”三人正在商议之际,祇见司茗报道:“焦大官人在外要见。”
丽卿一时把眉头蹙起,心中觉得有些不爽快,叫道:“这个厌物来做甚么?”远恩问道:“这是何人?”丽卿道:“是家表兄,唤名焦彦贵。其人粗豪卑陋,绝无一长,终日耀武扬威,行奸卖诈,无所不为。若是把他黏着一件事体,不弄得你七颠八倒,也决不肯休歇。故此人都怕他,就把他的名字改了声音,叫他做焦面鬼。他的妻子尤其厉害,比他足足更凶十倍,混名母夜叉。若是寻人厮闹,倒是个女中乌获。小弟虽在亲表,常常去周旋着他,纔得他相忘于无事。”
正要着司茗回复不见,不期老焦鬼头鬼脑、一摇一摆,轻轻的已是踱进来了,高声喊道:“你们干得好风流事,难道就通知不得我一声儿?或者等我在其中,效些奔走之役,也未为不可。”丽卿见他既来,推他不去。孔夫子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总是个逢场作戏,何必拒此一人,说道:“弟与梁远兄、张又兄不过一时玩耍的高兴,恐不当亵渎尊兄,所以不敢与闻。”又想一想道,正是今朝的事体,各色都是齐备,祇少得一个监临的察院,那里有这样宾兴大典,可没个监临的呢?这却也大失体统了。若有一件不合会典官制,俗语说得好,装佛不像佛,画虎反类狗,岂不把别人捉了别字去?就对彦贵说道:“仁兄来得凑巧,今日就要相烦仁兄,权做一个提场的御史。”
彦贵吃了一惊,对丽卿道:“你又来难我了。若是打官司、做呈状、帮闲聚赌吵闹诸事,都是我的本行,百能百会,不误主顾﹔若说起文章诗赋等项,祇有他认得愚兄,愚兄却不认得他,如何叫我做甚么监临?微臣不胜惶恐,不能称职,要唱蔡伯喈辞朝一出了。”丽卿道:“你且莫忙着,又不是要你做文章,又不是要你出题目,你祇坐在这里,把朱笔判个日子,书个空字,难道你连几个字都不识得了不成?祇消做一个伴食中书,坐镇雅俗之赵魏老而已。”彦贵听了,满心欢喜,连忙应承说道:“妙,妙!通通都奉尊命,都奉尊命。祇有一着,但不知供给所可有酒吃的么?”丽卿笑道:“何曾见三年大比,饿杀了几个试官?不但有酒吃,还有重重一个席面相送。”
大家计较停当,必须先挂一张榜文,开写条例,纔像个规矩。省得临时草率,外观不雅。今焦大兄既是监临,凡事都要他出名,故此榜文前面写着:
监临察院焦 为科举事,今将科场一应听用职事员役开列于后。
计开:
提调女官一员
唱名女官二员
散卷女官一员
受卷所女官一员
弥封所女官一员
巡绰东文场女官一员
巡绰西文场女官一员
总理内供给所女官一员
分理外供给所男官一员
搜检女丁四名
女监军三十二名
把守东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西文场女丁一名
把守头门男役一名
把守二门男役一名
把守东栅男段一名
把守西栅男役一名
年月日后一个大花押。以外应派差没,俱已分拨妥贴。又把进场条例,另出一张晓示,至期令众女生员各穿本等青衫,钻空笔墨,不许夹带片纸只字,俱齐集大门外伺候点名搜检﹔一应送考人役,不许挨入东西二栅。
这一日五鼓,察院升堂。免不得各执事参见排衙。旧套巳毕,又吹打了三通,然后开门。总理官先一日筑一台于大门外,左右两旁候唱名官逐名听点,鱼贯而入,不许挨挤。大门内搜检一通,二门内搜检一通,察院面前又搜捡一通。搜捡已完,散卷官给了卷子。众女生员领了签,各归号房。分给题纸。
题到,静坐注思,不许吟哦喧哗交头接耳。午牌击鼓一声,掌号一声,各号军领散供给。未牌交卷。堂上击云板一声,吹打开门,祇许放出,不许放人。俨然是棘闱气象,倒比那真正科举场中,更觉得森严整肃,甚是可畏。怎见得,但见:
门设重重,老苍头专司锁钥﹔号分楚楚,小妮子尽挂牙牌。前前后后,但闻得喝号提铃﹔往往来来,谁个不巡风击柝。考试官、监试官,关防甚密﹔东文场、西文场,立法惟严。真是点水不从门缝泄,微风敢许外人通。
倚妆是新宗师科试第一各领批的女生员,虽则是头一牌头一个先点着他。点过,他倒不望门内进去,竟走到唱名官的案桌旁边立着,候众女生员都点完了方纔入场。此亦是点名旧例。倚妆老成娴熟,好像是日日进场磨练的,这些规矩不消提拔,一毫不差。其余依次鱼贯而入。
正唱名间,祇听得下面搜捡女丁高唱一声,云:“生员夹带。”蜂拥一人到监临面前。监临喝道:“那生员夹带在何处?”女子笑应道:“藏在阴户内。”监临笑道:“本院闻知,闽地闱中夹带文字,多有在粪门内搜出者。这女生员阴户比男生员粪门较宽,况男生员应试七篇文字,今女生员祇用一首诗词,所藏纸窠较少,此是真的了。快取上来看。”祇见众女丁便伸手去女生员裤中挖出一卷来,两旁火把光中一照,却是几张血淋漓的草纸。众女子不觉失笑,连监临、散卷官一齐哄笑起来,仍叫放他进去。唱名已毕,即便封门。分给题纸,以春闺为题,各限七言律一首。交卷实时弥封,分落两房。考取中式,呈堂定夺。当时受卷官捡出白卷子三束,送监临验过,登时贴出贡院门外,不在话下。
你说今日的事体,众姬原有一社,平日掺练揣摩,纯熟已久,如何还有不识字的,递白卷子在里面?要晓得,就是三年应试八千举子,那一个不经主司类考遴选品题,然后送入场屋?偏有那不识字的,昂然窜入其中。究竟头场二场,成百成千,先借重在高墙之上。况此女流做诗,原不过是个名色。今日总是余丽卿一时得意到极处,心满意足,取兴作景的事,叫女妓应试,倒做了一段绝奇的新文,那得认真个个是饱学。就其中或有识得几个字,胡乱诌得几句打狗诗的,也少不得高兴与名此试,惟恐摈斥不录,关在贡院门外。就像如今挂名读书的朋友,侥幸弄得一名科举,恨不把科举二字做个匾钉,钉在大门之外﹔写个票儿,贴在额角之头。然后临场摆踱,已足生平,那个肯自度自己的尊腹有也没有,然后来应大比?女人略会吟诗,便是樊素后身﹔略会写字,即说蔡琰转世。即如古女博士、女才子等类,强半都是后头的人标榜出名。故此世上白丁居然冒称诗伯。若要象倚妆、文娟、弱芳这样真正会做诗,真正出色的佳人,能有几个?较之那考场里靠那传递代倩、割面换卷的,挨到下午,日色西倾,外头的不得进来,里头的不能凑手,头疼眼胀,毕露丑态。这一班人与倚妆等较之,岂非相隔霄壤哉!
我又祇见那真正读书的秀才,走进场屋里去,便觉文章声色已减了一半。要晓得试场两扇大门是真有鬼的,一关关了,实是窘入思路。你就此时低声和气,老爷阿伯去求告东房西号,要他点拔一两个字,祇有讨吃许多没趣,谁肯来怜悯帮衬你?故此,都要思量一个快捷方式的法儿,纔好过得这鬼门关、奈何桥去。如今那些柜儿风,穿条□裙子,不晓事务,高谈阔论,看举人进士一发不在他心上,开口说道:子弟们何消得读书,做父兄家不着起早睡晚,吃些辛苦。做些生意买卖,挣他几两花纹,买了一个秀才,再买一名科举,端正了路头关节,联好了号房,走进场里去。祇要熬他三日三夜的辛苦,那举人进士不怕不一节打通。象这样容易爽快的封君太爷倒不去做,反去靠那儿子哭哭晤晤,读这几句臭腐时文,苦挨苦挣,岂非春梦妄想!即使挣得到手,我们又好半节入泥了,还不得知他肚皮里,几时将这七篇纔涂得黑哩。况且文章好歹,那有定评。有银子,就是好文章﹔没银子,任凭你锦绣珠玑,总是嚼蛆放屁。
前头这一番说话,若不是老作家、老在行,如何见识得这般老到。当初有一个饱学秀才,累科不第,却被盐商木客都钻刺抢夺高中去了,甚是气他不过,提起笔来写道:
富而加教,教以致富之方,银光就是文光﹔穷不读书,书非送穷之物,穷神终让钱神。今日几百,明日几百,一薄帐,已胜过五车书﹔今年苦读,明年苦读,万株笔,那如得一杆枰!大凡官吏,几个是淹贯通儒﹔一介书生,到底做穷酸饿鬼。清夜问天,天乃粲然大笑曰:此非我之罪也,试问尔祖父,读书乎?为商乎?
虽是愤懑不平之语,然却字字的真,可为痛哭流涕。说便是这等说,殊不知他们钻营的,命运凑巧,该破财发积,就到临期,岂得不要吃一番惊喝,受无数苦楚?又恐头路未便正气,关节末便得到,事体败露,身家不保,你道可怜不可怜。怎如得我辈真正潜修苦读的人,出之腹笥之中,一字一句,捡择真金美玉,写在卷子上,光耀夺人,任凭他雷轰电闪,还道是笔阵文光!但祇是如今世道凌夷、斯文扫地,上官不肯作兴士子,把考试当作一市生意。原价多少,新价多少,凭中说合,现银交易。即没有现物,若是居间硬挣,肯把担子挑起,也不怕他。所以如今的人,越是穷鬼越要买中,且中出来,再做计较。
还有一说:就是当事或肯认真振作,要取几个真正门生,或是看文章的蒙蔽受贿,或是房官出身原是坌路货,那里识得文章好歹?就是簇新的甲科,虽宿负重名,一登仕籍,满肚腌臜,早已将本头括帖丢到东洋大海,还晓得甚么叮咚。他总有怜才的心肠,究竟替那不怜才的一般。所以,苦读的到未必得中,那怕你真正去撞破天门,怀才白首,浩叹一生,安得不把那一伙读货殖传的说了天话去。故此如今一科之中,尽有那中式出来的,还不晓得今年的题目是怎么样解的,是那一本书上出的。墨卷中,就是记得一两句四字相连的成语砌在里面,他偏去了第四字,缩脚做一句,悬之国门,恬不知怪。这是甚么原故?总是五显当权、文昌削职的时节,钱神有灵,岂但称为家兄,直可尊为阿父!正是:
文章字字虽珠玉,
怎奈家贫大拂时。
满世丈夫巾帼妇,
空劳笔舌费神思。
又有苏东坡送李才叔诗,说道:
平生浪说古战场,
过眼还迷日五色。
人都说文场中实有鬼神把持,不由试官作主。要晓得这些贪婪试官已是活现鬼蜮,那里还另有甚么鬼神!此事是丽卿主裁,虽然要秉公一番,恐他胸中还有城府,也老早有红纱罩眼,作小说的替他出脱不来。停笔许久,且看下面何如。
第四回 乔御史琼宴辞魂
诗曰:
今朝谁是状元郎,
宴罢琼林转自伤。
报道姮娥离月窟,
惊传豸史入兰房。
宫袍零落褫偏早,
旗帐摧残掩得忙。
富贵不如平淡好,
花间何日再倘徉。
事必三思,岂容卤莽?那才人感愤激烈之气,没处发泄,许你吟咏诗歌,形之笔墨,无所不至的讥刺当事也就够了,岂必定要见诸行事,纔算燥皮一场。我看如今这些读书的呆子,祇因错会意了太史公《自叙》里面两句:“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便要从游戏三昧中,幻出蜃楼海市、吐火吞刀,必使见之者神散魄摇,倾动一世,然后咄咄称快。
说也不信,当初有一个奇人,抱才不遇,傀儡难平。每向人前说的,都是疯颠大话,竟把举人进士尽着菲薄。谁想这狂生疯魔日甚,不但止入四肢,故此回到家里,日日坐在厅上,纠集市中小儿数十,着令拜叩庭下,公然朝贺,山呼万岁。道:“朕躬己嗣吾兄之位。”以妻某氏为皇后,子为太子,环绕小儿伪授官职,如宰辅、参政、守备、中军名色。卒至流浪颠狂,究竟诞妄而死。他希踪上智之所为,竟反同下愚之必戒,真可笑煞!引句相赠:
梦魂中紫阁丹墀,
猛抬头破屋半间。
犹忆二十年前,盛作赛神迎会,必要争相搜索,妆扮一个绝奇绝幻的故事,出类拔萃,以惊耳目。你道他有何高论,竟想出一道文章来:自扮做个察院监临,四轿凉伞,仪从鼓乐,拥簇头踏,面前又排列著书办承差,黄袱敕印,其驺从规模,绝类由布政司饮宴抬入贡院时的景况。你说他恶毒得紧,甚而竟把吾辈偶然不美手脚,至于科举不曾停妥的极法,尽着描画出来。
许多着了青衣、带着单纱头巾、穿凉鞋、挂笔砚求告考的生员,攀轿喊叫说道:“三年难得过,恳求者大人作养作养,收录进场,一视同仁。”又有一起学那大言不渐的叫道:“今科解元还在场外。”苦声极气,拚命都叫出来。惹得一街两岸,就是致仕相公、丁忧朋友无不切齿腐心。即工辽词礼之生,亦假助其浩叹说道:“功名二字到此田地,可谓剥尽面皮!”跌脚长叹之声,有如雷轰兵哄。独有凭栏观看的玉女佳人,个个笑破樱桃。正笑得鼻塌嘴歪的时节,忽然撞着真正的官府冲将来,讯知来由,登时拿下这个察院来,当街二十大板,一哄而散,好不扫兴。
要晓得凡事都可假,独有官不可假﹔凡事都可乱,独有法不可乱﹔装官便吃官打,乱法终为法制。小说先生差了,如这样说起来,那戏场上男子脚色,终日扮皇帝、扮宰相、扮状元﹔女人脚色,终日妆皇后、妆夫人、妆小姐,为甚么再没有人去说他打他?殊不知这些贱业荣妆,都是那前世修行不到的堕落和尚、班驳尼姑,也叫做红尘受用,祇好号为五霸,假之而已。
闲话且住。单说丽卿考试已毕,梁、张二房共取中式一十八卷,定了前后名次,齐赴至公堂上察院的面前,假意当堂又摹索比并一番,拆开弥封。
第一卷诗:
春夜愁生枕畔孤,春闺留月满庭无。
思空架上书何限,恨落胸中泪不无。
裘马长衢谁氏子,管弦中夜几家炉。
妾生自许元龙傲,不作乾坤一腐儒。
大座师提起笔来,批道:“此卷神倾意豁,绝不似闺中少妇口吻,逼真佳品,取冠多士。
第二卷诗:
诗多愁绪倚阑干,几帙藏书强自宽。
柳絮入帘池影乱,梅花满地图香残。
一弯明月侵衣冷,半榻清风惹梦酸。
芳草亦烦深户锁,不知春色为谁看。
大座师批道:“此卷韵致琳琅,丰情荡漾,掷地有声,无非金石。”
第三卷诗:
闲步春阶春意驰,春风春雨乱春时。
相逢柳叶窥人眼,何处梅花入梦思。
只影曾怜双袖薄,孤灯应恨独归迟。
闺中寥落应稠怅,云树依稀可是诗。
大座师批道:“此卷清新秀逸,不减开府参军,未易多得。”
第四卷诗:
看来罗帐晓风生,被底留寒梦弗成。
几卷残书消漏点,半轮孤月伴愁城。
鹃啼未语肠疑断,柳眼初开夜欲明。
受用深闰长寂寞。卓家何处认琴声。
大座师批道:“此卷珠玑错落,满纸淋漓,疑是陇西一流人物。”
第五卷诗:
九陌风尘一望孤,接天芳草遍姑苏。
闺中清梦知多少,客底黄金问有无。
百里平湖浮野鸳,五更残月听啼乌。
祇怜空负花前约,春酒如渑懒独沽。
大座师批道:“此卷奇思磊落,一洗脂粉陋套,殆非凡品。”
其余一十三卷都批了,取字中字选定。次日,传胪职事官捧着金花袍仗鼓乐,站立伺候。当日众姬齐集门外听候揭晓。这个光景好像当初唐中宗幸昆明池,群臣赋诗的故事:殿前结一座彩楼,从臣悉集其下。须央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单取宋之问“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一首,即令上官昭容编为新翻御制曲。今日众姬,虽非真正应制,却也相去不多。众姬在门外远远望见堂上的人,坐的坐,立的立,一簇人清清洁洁,不挨不挤,甚有规矩。祇见卷子已是拆完,传胪官高声唱道:
第一甲第一名倚妆
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是叫他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纔低声应道:“在!”祇见一班儿伺候的女人,如飞一般跑将下来,把倚妆推将上去。随即替他簪了两朵金花,换了袍仗,披了一段血滴的大红,俯伏在那丹墀之内。上面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文娟
第一甲第三名弱芳
第二甲第一名湘容
第三甲第一名小淑
诸进士谢恩已毕,其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二甲六名俱赐进士出身,其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即着鼓乐仪从随状元倚妆带领了诸进士,一齐琼林赴宴,但见:
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为甚么也效琼林赐宴,祇因风秀才特典怜才。却原何也学金榜题名,总是呆公子挥金撒泼。
却说女状元倚妆,同了一班儿女进士轩轩昂昂,各骑着金鞍白马,张了一把黄罗凉伞,都到宴上来。祇见上头坐的是大总裁、两房考,照席陪的是监临御史,两旁是一十七名新进士。中间高结起一座五彩百花楼,楼下搭起一条仙桥。歌诗奏乐,大吹大擂,好不热闹齐整。祇这一席的大宴,不知哄动了多多少少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玩耍观看。正是:
不道宾兴能骇俗,
却传花案是新文。
却说地方上有一个大头光棍,专好杀人放火,嫁祸生风。他的面貌生得好不凶狠,怎见得?但见:
髭须畏长短短,好像不曾裁就的牙刷﹔眼珠凹凹凸凸,却是未经磋光的弹子。舌上锋生,不数莫邪干将﹔心中毒起,强如蝎口蜂针。
这个人却做甚么名字?他是苏州府第一等有名好汉,混名就是柳貔貅。你说怎么叫做膍貅,天下世间最凶最恶无过祇有山君老虎,殊不知这貔貅又专好吃老虎。所以古来比那兵马的威势叫做“百万貔貅”,正见得没有人可以抵敌得他的意思。那柳貔貅平日间大模大样,走到街坊上来,那一个大大小小,改不去奉承着他。祇有这些读书的阿呆,是天不怕地不怕,鬼神虎豹都不怕的,偏要在虎嘴上去拔须,龙口里去挖珠,拚做这顶头巾不着,擂锣擂鼓赶到前路。祇是光棍吃了些亏,常常领了笋干出去。轻则笋干散火,重则独桌相邀。故此貔貅也祇是让他们二分,说道:“做朋友的人,就是极柔懦杀,后头总是量他不定,芥菜籽常要落在绣花针眼,那里有磨大的眼睛,看得后头见的。”
但祇是余丽卿做人,又是少年,又极狂放,比别人便更来得昂藏无数,专喜的是锄强削暴,不肯饶人。虽则不曾计较貔貅,那貔貅实是日夜彷徨,气他不过。故此,终日要思量寻些罪过,就摆布他。怎奈他是一个有名的朋友,况且是世家的子弟,又有银子使用,上官当道未免都是同年故旧,料道些小事情算来弄他不倒。殊非是谋反大逆,株连三族,这样大题目,纔好捉他的破绽,一跤跌倒!要晓得这些阿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所在,原没有甚好事做将出来。不是打人骂人,就是使酒撒泼,若要他们去做那样灭门绝户的事,断断不做的。俗语道,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恰好这风流罪过正中在貔貅的□眼里,他就生出一个计较,装成一个大大头脑,说他谋反叛逆,私设官僚,窃效宾兴,预结阴党,竟到察院门前擂起鼓来。
你说貔貅忒也胆大,万一准了他,拿获将来,当堂审出真情,并无实据,岂不要反输一帖?这又有个原故:他意中道,秀才们做事敢作敢为,开眼着贼,明明让他几分,至于妓女娼流,祇合藏头露尾,如何假冒生员科举应试,问他奉何新旨,擅假官吏开科,就当堂审出真情,虽无法物可据,却有那些妆扮假官的行头可证。这也就是违条犯法的事,饶他叛逆,一定招诬。如此如此,等得千停万当,方敢放胆胡行。不然,就算不得个貔貅手段。俗语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无常,断乎不丢。
却说那察院老爷祇道有甚军情紧急,慌忙出堂开门,抓将进去,原来是一个告状的人,惹得察院老爷怒气冲天,且不问他的曲直,竟把行杖之签悉递门子之手,总而计之,该打八十。打完讯问。岂知这貔貅祖上忝在竹山传家,已是久炼成钢的家伙,那怕这几个搔着痒的笋干?打将起来,磕头不已,大喊大叫道:“地方谋反大事,小的如何不冒死禀明,就是打死小的,还望老爷详察。”那察院是个为地方百姓的真正好宫,就是当初包待制亦不过如此。怎见得他的好处,他:
正直无私,励忘专图执法﹔清廉自守,坚掭不畏强梁。故此振声名于天下,独揭铜肝﹔因而总宪度于朝端,威形铁面。□矣,万民保障。诚哉,庶职权衡。
彼时,察院听见他说“地方谋反”四个字,却也关系不小,即喝令拖起,从实说来。又对他说道:“谋逆重情,非同儿戏,身家性命祇在顷刻,若无确据,希图陷害良民,你看本院是何等衙门,三尺无情,立时就反坐了。”那貔貅不慌不忙,一步步膝行上前,轻轻的禀道:“小的怎敢掉谎。现今本处有一个余秀才,唤名梦白。家资巨万,暗结凶徒,举动不良,久怀异志。祇因未有实据,小的也不敢轻易出首。如今他现在彼处,明张榜示,盗窃名器,大集党徒,号令歃血,委实反情已露,方敢据实报明,切恐一星不灭,得致燎原。小的若祇爱惜自己的身家畏缩不首,连坐地方还不打紧,却于大老爷衙门纵逆容奸,大有干碍。伏乞速速整备兵马,趁他事情初起,人心未归,出其不意,一并擒拿,急急剪除,庶无后患!悉听宪天裁度。小的若有虚情,听凭大老爷加罪之后,再复处死便了。”察院听得这一片胡言,想道既责八十之后,却又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决非无因,也觉得被他耸动。实时密谕兵巡道,带领官兵,径到余家门首团团围住。连察院自己,骑了一匹飞马跟在后头,一声大喊,抢将进去。
谁料丽卿正在席上吃酒,突然机动,心里有些不然,岂有身居庠序,名教难宽,为何做这孟浪不经之事!一霎时如坐针毡,巳觉十分不安稳了。祇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马蹄如鼓,想来不是好局,必有非常陷害之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违忙把远思、又张一扯,同往厅后一跑,开了夹墙小门,跳过墙缺,急摇急摆望城外一道烟走了。
当时三个秀才商量,各自分散,奔回原籍不提。好笑丽卿一团高兴,费了许多银子,如何不打听一个明白,轻轻的竟自逃席去了。假使不是当真来拿他的,岂不把倚妆笑杀。看得丽卿原来是一个没担当的呆子,祇恐从前的盟誓就要翻悔掉了。我道岂有此理,决要晓得,读书的人后头若有一步进身,就到那患难追促之机,自有鬼神呵护,决不把他那个身子死于非命。不然后头这一段结果,更将着落何人?这也不过是老天,因他的后半,故此偏心爱护他的前边,反惹起愚夫俗子一种势利心肠,专以成败论英雄矣。故此丽卿来到临期,先已心动,正是天地鬼神默佑他的所在。那《中庸》上说得好:动乎四体,至诚如神。
你说貔貅与丽卿日常间原无雠隙,又无口角,不过书呆旧样,读得几句书在肚里,见了小人,略觉妄尊自大,这也是盘古至今无可医的病,如何他就积恨含雠,下得这族毒手?总之,古圣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这六个字当铭诸肺腑,是我辈养身借命的本源。这般乱世,岂是我辈得志的时节,何苦再不肯自已保重身家,偏要摇摆,把这厮视为仆隶。自我论之,在他不消奉承得我﹔在我也不必去凌烁得他,平平常常,水米无交的过去是第一高着。丽卿早识此言,决不弄出这场把戏。
却说兵马进门,但见许多酒席都是空座,上有一个戴纱帽、穿獬豸补子的老爹,坐在照席上。已是吃得盘空碟净,醉醺醺不省人事的,还在那里叫斟大杯。伸出几个指头望空替人乱豁,拿三道五,喊叫如雷。却被官兵簇拥拖翻,一索绑起。惊得那些女进士,战战兢兢,看见势头不好,拖着花红,带着袍仗,一齐奔散。偏生脚儿又小,性急越走不动,照慌张张,一步一跌的跌将去了。祇求躲避得过,便谢神天。你道甚么要紧,但见:
喜宴初开。一霎时,张弓挟矢,宫装未卸﹔倾刻间,弃甲曳兵,窈窕三元。那讨得扬鞭得意,虾楂御史?祇落得拍案惊奇。岂非乐极悲生,正是福今祸倚。
察院大人周围一看,祇得一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东歪西倒,觳觫娇痴,又没有一些器械赃证。胸中揣摩,不过是书生挟妓,徒为豪举,朋谋聚逆,决无是事。因此不究来历,吩咐不必株连,实时传令回院,毋得惊动地方。止拿现获假官一名,也不拷讯,竟将一造龙须大板,打个不死半活。你说这老焦一头褪下裤子,一头还讨酒吃,乱叫丽卿不要如此取笑。幸而乘醉受刑,末肯就死。当场复取三百斤样枷套上,标着神裈假官,立枷一月。祇正他一个假扮官员的罪过,随即签下安民大榜,晓谕诸民,一概余党,都置不问。
你说既打死了一名犯人,业有形迹,如何可以不根究余党。这是察院老爷,明明晓得是一班书呆们作景,设酒聚欢,故此男女混杂,不该冒窃了朝廷的名器,所以祇得把焦彦贵置之重法。那柳貔貅也招不得诬罪,其余姑置不究。总是按台一心祇要安静为主,因此不加株连。真是天地父母,居官仁爱之心,借一儆百的道理。祇是,焦老爷既入罗网,不得不借重做个焦头烂额的上客了,正是:
阎罗注定三更死,
定不留人到五更。
可怜焦老官一旦风光化为齑粉,挨不到第三日,呜乎哀哉,伏惟尚餐。随后,他妻子母夜叉,知道丈夫身死,细探情由,知为诗社流殃,冒官速毙,隐恨于怀,遍访这班创典的文人、附会的女客,希图报复。那知这干人恐防株连,预自潜藏,一时何处寻觅。因此渐渐冷淡去了。
姻缘未就遭磨折,
鼠盖高蓬肠欲绝。
席散筵飞惊醉颜,
掀天塌地加霜雪。
我甚怜焦彦贵,纔陪琼宴,忽然身殒。可见,小人连这假筵席桌面,都不能够安然享受。祇可恨惊散了簇簇状元,赶走了一班新贵。却可恨这母夜叉,竟做出那续梁山的手段,实是焦夫人变幻不同,作小说家靠他伎俩,又腾驾起许多云雾。
第五回 驾熏风背地兴波
诗曰:
虽然南北不同缘,
桂窟生涯亦自妍。
混沌分时原有窍,
应教凿破个中天。
从来美男姿色,如宋朝、子都、弥子瑕一辈,都是南风的宗派。后世有要从背底营生者,自当供奉三君子,事如神明,尸之祝之,然后可指望尾闾川流,驼峰山压,取之不竭,用之有余。所谓取精多,而用物宏耳。照象如今的梨园,都奉甚么老郎为优祖。你道老郎是怎样一个人物?实是一个婴儿的塑像。想必他生前原是小官出身,死后升做老郎的。凡是各脚色装扮完了,先要到行头箱上,奉老郎深深一个肥揖,方纔上场,声音响亮,舞蹈自如。不然,老郎就要装腔做势起来,等你开不得口,动不得手,露出马脚,一场笑话。竟不知,这桩典故从何处得来?据我胡乱注解,想必老郎原是小官,究竟故此把小官便认作老郎。
又闻,闽中有一种叫做榕树,凡有小树生长在榕树前边,那榕树必要曲拱老干,斜扑着那小树,勾搭着了,便把枝柯紧紧的缠住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椿树怀里。两树盘结,刀锯不开,因而顾名思义,就取名曰南风树。树既奇特,名复典雅。要晓得,最无情的莫如草木,尚然做出这般榜样,正是:
草木多情尚如此,
如何人肯不云云。
近又看无声戏中,有一秀才以千金聘娶一个娈童,花烛合卺,俨然夫妇。后因此童年纪渐大,欲窦盛开,恐怕相聚不久,又虑红颜衰落,日夜抱持涕泣。此童亦深体他怜爱已到极处,无可表着自己的贞节,忽然想出一个妙计来,暗地里自加宫刑,竟将一把利刃割去翘然之物,情愿做了司马迂,自下蚕室。你道这等交情,还数甚么同衾同穴?后来又因众朋友中,不慊气他独占尤物,就乘他阉割的名色出首,说私弄宦官,弄得家私罄尽。直到此呆物故,他还终身扮作女装,柏舟自矢,替他抚养前妻生的儿子。后来,其子发了科甲,尚不知抚育之恩,反出龙阳之手。有情如此,安得不要借重庠序相公,动张公举,旌奖门闾,队垂不朽。
要晓得人生在世,岂无好尚,意南而南,意北而北,任凭那欲魔注定。祇这一点念头,就是有回天拔山之力,万不能够牵转他的了。今我有个譬如,譬如美女佳人,祇好贮之金屋,谓之房稿可也﹔奕童可儿,正好随我国方,谓之行卷可也。如今做秀才的人,那有祇读房稿不读行卷之理?况且两榜人物,行卷内文字好的,然后想他的房稿。抑且论起理来,老天既生出人这两样东西,同归于妙,原不曾叫人祇取一样的。我见如今的人好走后路的,不借身家,不顾性命,比那走前路的,更凶十倍。但不知此中意味,何独深长,至于如此之极。正是:
祇为后庭能遣闷,
不因红粉便忘忧。
话说梁、张二公,当初在虎丘寺里,恋着一个天下闻名的小官王子弥,分明是宋朝转世,弥子后身。又与那大来头和尚叫做三茁,一同在千人石上饮酒时节,相约余丽卿,探访花姝。不期这日,梁、张二人撇了王子弥,不带他去,那知正中了三茁这贼秃的机缘,便宜行事。那三茁呵:
挂名佛子,寄迹缁流。专走南北两行,酷好阴阳二妙。假斯文,吟风弄月,认为佛印前身﹔真大胆,饮酒宿娼,赖做济颠再世。太抵万法同归,独此居然第一。
那和尚原与王子弦两个,是莫逆深交,情同夫妇。那日在席上,见他替几个朋友猜枚行令,勾脚捻手,已是心里十二分不乐。原有些酸缸发作、醋瓮将翻的光景,当时就要思量发炸起来,祇因在席的都是些相公﹔无可奈何,勉强含忍。满肚皮祇要等他到寺里来的时节,当面与他厮闹一场,也好戒训他的下次。
不料到了第二日,影也不见子弥。王茁甚是恼恨不过,祇得跑到他家里去寻他。家里回报说道:“绝早有人来,同他出门去了。”问他到那里去,却又不肯说。三茁疑心道:“是了,毕竟技昨日这一干人,相拉去花街柳巷,走脚通风去了。”气得三茁跌天跌地,叫屈叫苦说道:“毕竟小官没主意,这一班阿呆,你可是亲近得他的!如今的人不晓得好歹,祇说道和尚是不长进的,殊不知这些阿呆更比和尚,又不长进些。那老天已生了这样绝色的女佳人,把你们终年终月终日终夜的弄耸,又可恨认定不许和尚黏着他们的身子,就是和尚背地里,相处得几个歪货,好像做贼的一般。犯将出来,是人是鬼,个个打诈得着。难道我们做和尚的,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成?
因此,这个老天可怜见说道:“和尚虽系出家,却与俗人一样,他身上并不曾少生些甚么。既具了五形,便有了酒色财气四件。若说和尚不该擅动色念,就不该把他生这个东西。既把他这个东西,又不许他动起色念,明系是诱人犯法,殊不公道。所以老天还有情分,分下一个南北两路来也。明放和尚这条生路,故此生出这些美妙男儿专付僧人,权为妻小。那晓得这些无耻的秀才,偏要撇开自已的老婆,又来与佛门弟子分奇货。想来天也难容,岂非既得陇又望蜀吗?”好笑这个痴和尚,总是不明道理的说,这美少年原是天下的公器,天下之物当与天下共之。况且既不识羞做了小官,自然乐与文人寻花问柳,岂肯守着一个光头?尤可恶者,光头沾着色字,不论男女,便要做些故事,拿定是不□□□的。女人之所甚乐,未必非男子之所甚苦。还有一着:一路妇人□□被人耻笑,至于与和尚一头,尤为人所鄙贱。说道怕没人相交,偏要去打和尚。抑且要做小官的,守着一个,万万不能。几曾见贞节牌匾轮得着小官身上?就使覃恩特典,如有小官不滥此道者,一概准给贞节,也断不许恋着和尚的小官,滥叨贞节的札付。就是和尚刮落的小官,被相公弄弄,于和尚的体面,有甚损伤?何必逞凶怀忿,好像杀他的父母一般,这等伤心!
一日,三茁正在阊门外婊子家里踱将出来,劈头撞着王子弥。一把扯住,便开口骂道:“你终日同这班书呆走,有甚好处?他不过多得我几根头发,却赶不上我这一身风月。我与你相处在先,你岂不知道我的□□吗。
(阙)
那和尚半说半骂,把王子弥抢白了这一番。那阊门外是个来往通衢、五方杂沓的所在。王子弥仪容一表,衣冠鲜丽,流名天下,举国若狂。那些赠诗求遏的,门外接踵,求一睹面而不可得者,不知多少。就如当初入李膺之室者,号登龙门。今日想慕王子弥的凤穴而入者,比那登龙门的更难十倍。故此子弥纔交卯运的时候,正要结识朋友,相处名公。就是与三茁相交,不过是背地偷情来往。就如今日娼妓人家,明公正气开着两扇大门,招接四方,独有和尚也不兜揽,如何子弥肯把人晓得,作承那秃驴三茁。即有晓得的,无非是三尊大佛,五百尊阿罗汉,恰都是些不肯管闲事的好好先生,故此纔不隐瞒他。今朝王子弥被这秃驴当街出丑,气得他:
粉面通红,柔肠百结。泪痕初落,宛如秋露滴新蕖﹔眉影微攒,却似春山凝远黛。
王子弥心中暗忖道:“这秃厮,直恁轻薄,可恨之极!不若早早开交,方出我心头恶气。”又想起道:“就是前番梁、张二公却也好笑,特地约我去访探花魁,临期公然撇下。我也祇道这些书呆们,不过一时间高兴,寄之空言,未必行之实事,那知他们竟弄出这样大把戏来。我幸不与名此局,还是我的造化。不是我王子弥夸口说,就是遭在里面,那怕三院司道、正印衙门的名来拿我,纵来拿的时节,我自有法儿消解。不像那厮不济事的秀才,就要央清解释,祇恐还没处下手哩!我当日荐举进京的时节,那个司道官儿、乡绅大老不来送礼逢迎?就是各营头将领,也都来祖道饯行。我如今虽则是做小官的,闲住在家,那些现任父母公祖,都可以名帖往来。不如央个能事管家,送一个站子到苏州府去,讲这和尚酗酒宿妇。他的不公不法,把柄甚多,我已曾都细开手折,那里还论他平日的交情!就是当日灯前月下,设盟发誓,这不过是从古来的旧套子,实从脱空经上抄写下来,何曾是我的当真心事。便翻悔这一遭儿,却也不碍我生平名节。”
商议停当,公然坐了一乘大轿,抬到本府太爷宾馆坐下,着阴阳生投递一个治下晚学生的名帖,说要面见太爷的。又送阴阳生一个常例纸包,吩咐就禀一声。你道官府衙门传递书帖是个将命之人,如何取名叫做阴阳生?或者昼阳夜阴,是昼夜走动的人﹔或者内阴外阳,是内外关说的人,总之,此辈不是阳物,就是阴物也,不消去穷究他。要晓得,从来做阴阳生的,都是那些退气的门子,降点调用的。恰与王子弥比并来,都是旧日同僚,况且子弥又有常例送他,不过要他投得一个名帖,禀得一声要见,如何不殷勤奉命。即走到转斗边,替他传了名帖。
正值太爷要出堂公座,投文签押事完,便叫阴阳生问道:“这位姓王的乡绅是甚么样出身,为何我本府宪纲册上,不曾有他的名字?”阴阳生不敢隐讳,把他的脚色从头念将出来,说道:“他是个有名的龙阳,出格的戏子。一向在京师里行事,近被科道纠参赶逐出来,闲住回籍。为此各衙门老爷一向优礼他,俱用名帖相见,原不曾入在宪纲册内。”
太爷喝问:“如今这厮要见本府何用?”阴阳生道:“他现在寅宾馆里说,要面送甚么一个旧相与新恶识的和尚。”太爷听见这句话,便激得他怒形发指,着令拿到堂上来。
祇见许多皂甲跑进宾馆里来,对王子弥说道:“太爷请堂上相见。”那呆小官不识起见,也不看个势头来历,祇道还是好意思,慢慢的装出官腔,一摇一摆踱将过去,叉手施礼。太爷高坐公堂,大喝道:“好个大胆的奴才!见了本府还如此放肆吗?”子弥正要开口,却披两边皂快齐声吆喝起来。惊得他魂灵半不附体,缩做一堆。
太爷道:“你将后庭献媚,丧尽廉耻,辄敢在我法堂作怪,宪□行妖。”把醒子在案桌上乱拍乱敲,丢下签来,先打三十。两班皂快登时拖翻,捉头捉脚,褪出妙臀。却与那奉承大老慢慢脱裤温存搽唾的光景,大不相同。这些皂快见了子弥白嫩美臀,光柔佳器,那里便忍打将下去。犹如小官们初破那种光景,哀哀的求道:“小的实的害痛,饶了这次吧!”太爷回想道:“这厮不经敲打,我若登时毙之杖下,反为他遮隐恶名。不若出几角文书,申投院道,历数他大胆无礼的所在,将身肆害的原由,把合郡做小官的看个样子,庶使龙阳无种,狐媚除根,未必非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因叫左右将子弥暂时带起,锁在一边,听候发落。
太爷又诘问道:“你这奴才,今日到本府来有何话说?”子弥受吓惊战,一时答应不出,停了一会,说道:“小的祇为淫僧背恩反噬,当街羞辱,愤他不过,祇得奔控台前。不期冒犯爷爷,伏乞详情恩释,就是那假官假吏花案一宗,也都是这和尚挑唆撮合,生端起事的。”太爷便问道:“那和尚叫甚么名字,如今住在那里?”子弥又禀道:“那和尚叫名三茁,现寓虎丘寺中,是江湖野僧,不知籍贯居址。”太爷一面就出签拿三茁,一面起角文书,要将和尚、小官两个一同解到察院。这也是和尚拐小官的现报了,正叫做:
恶人自有恶人磨,
磨到头来没奈何。
但凡说起和尚,就是作孽的多了。独说他这种好色的情状,唤他做“色中饿鬼”四字是极切当的。俗语还摹写得妙,说做和尚的,三日不见妇人,看见鼓大水牛,也觉得单眉细眼。故此千谋百计生出多少圈套来,恣其渔色构淫之念。必须哄动得那些青年的淫妇人,舍身的女菩萨,赴会听经,修斋寄库,这就是他的机缘凑合,时运亨通了。这还算不得畅意,还要打发徒弟四处布施,或拖索拜石,敲梆击板,高声念佛,沿门叩首,托言某处起建某寺,某处装修某佛,祇要钩引得到彼处,不怕不成相契。
近日,有一处地方,新到一个清正巡道者爷,初下车来即遍张告示,严禁妇女,不许入寺烧香。怎奈恶习既久,还难除革,法令虽严,往来如故。这位者爷妙得紧,不时差人在外探访。一日,探得一个寺中有无数妇人,正在那里结党念佛,登时报知道爷。那道爷佯为不晓,带了几十起重犯囚徒径到寺里。当佛殿中间,摆下一张公案,公付皂快将和尚房头后门,尽行封锁,然后逐件件挨审过去。那些妇女见官府来,一时回避不迭,都躲在和尚房头不敢做声,祇等审完回去。不料审到黄昏,纔审得一两起事。那妇女原来都是些大家妻子,乡绅眷属,断没有在寺里过宿的道理,祇得约齐备家僮仆去当官裹明。道爷说:“我已曾严禁在先,如何还有不遵法度的擅敢犯禁,况今日这干人犯是要紧重因,本道必须誓神公鞠。况这些无耻妇女,既欢喜与和尚打伙,便多耽搁几时,也省得来迟去疾,两下里背后相思。今且安心,待我公务毕时自有发落。”那些家属听得这句说话,越觉心上着忙,不知他有甚计较出来。等过更次,祇得又去哀求。道爷大怒,将各家家属尽数驱逐出专门之外。叫出合寺和尚都上殿来,除去僧帽,秃着光头,脱得上身赤条条的。搜出一个妇人,把一个和尚驼将出去。驼到寺门外,交割各妇家属认回。弄得一场大没体面,祇落得和尚燥皮。(阙)自此之后,纔方断截得这个烧香的路头,放落这烧香的心事。就是这样,还有那不怕事欢喜和尚驼的,暗地里瞒了丈夫,要偷去烧香念佛。你说和尚有甚么好肚肠,撞着一个妇人,毋论好歹,空中摹拟,足足要想他成年成月。
若说到南风一道,越发是他该得的口食了。但祇南风家数亦有几等。有一班儿挜与和尚,泛滥不堪的,和尚反做作得无比,定要捡精择肥。有一班儿高拾声价,结交上客的和尚,偏要钻头觅缝,百计求谋,不到手不歇。若说争风厮打,劫夺施行,真正性命不顾,究竟两败俱伤。总之,以“色中饿鬼”四字批之,未有如此之确而当者也!这番三茁与子弥,那堪经太爷押解察院。正是:
命蹇似同褫壳鳖,
魂飞已是落汤鹅。
鞠躬尽瘁今方已,
俯首弥陀可奈何。
此时小官原告虽已拘系在官,和尚被犯尚未拿获到来。可惜这位太爷是个亘古头老实主儿,忍下得这般毒手,想断然不是好此道的人了。万一被这秃驴闻风脱逃,那时难道独要一个小官顶肛不成?作小说的反替子弥懊悔起来,早知道不闯这穷祸也罢!
第六回 饱斋僧当堂独桌
(阙)
那知你生平祇消做一件伤筋动骨之事,将这些好善的虚文,那敌得过行恶实际。此是人天有漏之因,虽多方奉佛,有何益处?怎奈这些执迷不悟的,贪痴到底,招得这班佛子一发轩张。要银钱就是银钱,要斋粮就是斋粮,要盖造就得盖造,要装修就得装修,那些法儿,生发无穷。有时生发尽了,倒反怪那数间的殿宇,如何尚未倾翻,两旁佛像怎么不遽跌倒,以致施舍无因,化缘无籍。此辈设心,何等险恶!
假如今贫儒家士无可控诉的,即欲向朱门乞其铢两,即欲问慈悲望他拯济,悉属鬼门问卦,何曾有百求一应,反添了许多憎恶不堪。但祇是有一班人,学和尚之摇尾而不得者,皆系猥琐下流,非吾徒也。盖是贫非病,宁僧无怜,吾惟不食嗟来之食,虽至死而不变,斯其人为何等哉。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而作孽者,定然有报。朝廷立法原祇是空空的,着成一部爱书,并不曾扯人下来试试我的法看。如今的人岂不知祸,祸即在现前,偏生要钻到这法网里去,临期懊悔有何及乎!这段光景就像渔翁捉鱼的一般,当河中间置一蔑罾,那鱼儿偏喜悠悠扬扬,游将进来,触着机械,急要回头,已是迟了,断断游不出了。可怜朝泳江湖,夕存鼎鼐,祇好供人咀嚼而已。昔有判僧尼一段公案,说得颇确,其略云:
无君无父,曰僧曰尼。薙发作生,偏多青翠。被缁出俗,颇染脂香。掉三寸不烂之舌,平地兴波﹔摩一对大小之头,藏奸表里。纔入富门,连声菩萨﹔一登宦室,百口弥陀。一串念珠为活计,几张疏簿作良田。数说轮回,报出报应,愚惑些老媪娇娘。更有不言隐事,启发尽童男稚女,无非诈骗为媒。油岂燃灯为佛,竟资饱炙之羹。米将作饭为炊,兼奉育粱之豕。知妖察祟,身夸佛老之灵﹔餂舌钩言,心蓄大蛇之毒。释名而贼行,呆呆世上之懒民,朋奸而共欲,直是色中之饿鬼。误人坏俗!彼既废乎其伦,毁剎焚经,我当处之以法,急置重典,断难轻赦。
话说那三茁和尚,一时恨恨不平,把王子弥抢白了这几句,祇望他回心转意,照旧相交,岂知竟成反目,悠然而逝。不惟悠然而逝,骤然翻转脸来,竟到府堂上降下这一天大祸。那和尚还昏头搭脑,困在鼓里,且自在街坊上闲行摆踱,连自己也不晓得为着甚事,这般精神恍惚。且去簇新寻了一个净室,搬去住了,叫做二即庵。他本好色之徒,倒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标榜本来面目。那净室如何幽僻:
回山曲水,
人迹稀疏,
修竹茂林,
鸟声接续。
他也不揣自己文理不通,杜撰一对门联贴在静室,大大的一十八个字道:
三百六十日和而不流,一年四季中尚亦有利。
大抵和尚清闲无事,未免胡思乱想。每想到微妙去处,不觉兴致勃发起来,就要无所不至的形容出来。你道他这联对子中藏和尚两字,一联是好色要不泄之意﹔一联是贪财要不空之意。
一日,三茁坐在庵里,又寂地想起,说道:“我当初住在虎丘寺的时节,曾见那些游山女客,朝夕盘桓,好像玉女临凡,天仙下降,个个千娇百媚,人人似玉如花,好端端我这两只眼珠,生刺刺常被他们勾去,但祇是望梅而已,终不能止得渴来﹔画饼而已,如何可充得饥来。似我这般做和尚,何曾看了甚么经,何曾念着甚么佛,终日绫裤罗衫,摇进摆出,到晚来酕醄厌饮,极欲穷奢,祇有这件要紧东西,煞是可怜可恨。到那危急之处,无可奈何祇得将这几个嘴鼻子孙汤风抵浪,也祇好先叫他们洗刷干净,曲躬静待,我把平日所心慕的,不拘是男,不拘是女,观想一人移花接木,借此作彼而已。就是东邻西舍人家,何尝没有妇女,何尝不与小僧往来,却都是些平常粥饭。这样的货物,也还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用了多少的钱钞,挨了多少的时日,吃了多少的惊惶,纔得到手。况且那肯打和尚的婆娘,又偏有许多□色:
满颊油光,三寸面皮三寸粉,
浑身漆黑,一分行货一分钱。
身边带了一个海葫芦,恨不得将我们做和尚的,不拘大小一齐都要收拾在内,不露一些影响纔好,那如得梁、张二公所见的倚妆、文娟、弱芳一班儿,这等俏丽!我为着他们,也不知虚空摹拟,害过了几十场单思大病,咽过了几钵头唾沫涎津,睡梦间也不知错认过几百遭徒子法孙,暗地里也不知错叫了千万声宝命心肝,就是醒时节也亏我挨过了几十次的黄昏夜雨,月朗风清。真个为他死边得活,有苦难言,几乎阎罗老子即日具请。
近闻得他们装娇做势,难以图谋。况他们结交的,都是大模大样,极不济的也是在庠的相公,动辄要将和尚挥拳凿栗,如何敢虎口撩须?故此忍耐到今。如今闻得他们为花案一事,焦彦贵枷死在察院门前,余丽卿已经逃窜别处,并无影响。打听得那察院老爷仁慈宽宥,祇处死焦彦贵一人,余党尽行不问。那倚妆等情痴不断,还在那里思想他们。我如今心生一计,不如假造讹言,先去惊吓倚妆的妈妈,骗他收拾些行装,奔往别处,我便从中设起机关,任凭他诺大鲸鲵,不怕他不入我渔翁之网!
算计已定,预先空欢喜了一夜。等不到半夜,开门打户,乱了两个更次。祇见东方上有些白影,即忙披了架裳,戴了僧帽,竟往倚妆家里,直抵厅堂。妈妈连忙迎接。三茁恭然合掌,轻轻的说道:“客厅人杂,不便密言,有甚么静僻去处,细细一谈。贫僧是个出家之人,论起来不该多管闲事,唐突造府,祇因做和尚的心肠极软,况且我们佛门中,以慈悲方便为第一功德,所以不拘形迹,造次请谒,望妈妈恕罪。”妈妈道:“老师父上剎何方?素不相识,有何见谕?乞道其详。”三茁道:“实有所见,不是传闻。贫僧昨日有一薄事,打从察院门前经过。正值察院老爷升堂理事,好不威势。两街总甲巡风,栅外不许闲人行走。贫僧到了那里,无可奈何,祇得闪进一家施主门内,祇见声声扬扬说道:『大老爷目今为余秀才谋反,昨日打死了焦彦贵,今朝会同各衙门宫商议,要拿花案有名的男女人犯,要按法处死,贫僧彼时听见,祇好念得一声阿弥陀佛,这个如何使得。心里想道:人命关天,如何轻易说个尽行处死?那时欲得探听花名,谁敢传出一些消息。少顷,祇见有一个公差,手里捻着一张朱票,从院里走将出来,唧唧哝哝一路念道:『仰该地方官,速拿花案女犯倚妆等一十七名,解院正法,毋违。』贫僧那时耳朵里,偶然听得他念这几句,吃了一惊。妈妈,你道贫僧为何吃这一惊,祇因倚妆这个名字,曾在耳根头听得甚熟,觉得有些关碍,贫僧一时再想不起。自听见之后,直想到今朝,方纔有些影响。贫僧记得,倚妆与余丽卿相公相知,余丽卿当日又与贫僧是忘年之交。但不知这倚妆与妈妈是何等样称呼?”妈妈道:“就是不才的小女。”三茁说道:“原来就是令爱。如今事势急如星火,老亲娘还该放出主意,预先躲避,省得临期致有失误。古人说得好:『晴干不肯定,直待雨淋头』。事到其间,那时迟了。此系贫衲一片热肠,特来告禀,就此告别。”妈妈听了,慌做一团,再三留坐,还要问他一个明白。三茁假意,祇是要定不肯坐下,望外去了。
妈妈实时唤出倚妆,一头拭着眼泪,一头埋怨说道:“你这大胆婆娘干得好风流事!如今身命难保,不指望靠着你赚些银子回来,巴个快活日子,到要我老人家吃惊吃吓。未知究竟如何?”倚妆道:“为甚原故,且说一个明白。”妈妈就把和尚的话,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说了一遏,即要商议逃躲,暂避风波。倚妆道:“不可轻信着他。我也曾识得这和尚,不是好人。当初在虎丘寺里,我同姐妹们玩耍时,被这和尚跟来跟去,百千做作,逗留我们。今日,莫不是他乘此机关,希图奸骗,也不可知。妈妈若要搬移,还须叫个的当之人,到院前打探,有了的实,那时移也末迟。况且一个三院拿人,毕竟要经由地方官,辑获中解,且等解到方纔尽法。如何这般迅速,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如何先写说『解院处死』,沿路读与人听?也不似三院行事,密不通风的格式。万一堕落奸谋,穷途遇害,那时懊悔也是迟了。”
你道倚妆为何不肯轻易搬去?祇因他意中还一心祇想着丽卿,万一移远了这个所在,丽卿一时寻找不着,如何是好。故此要妈妈打听得一个明白,直到没奈何田地,逃避未迟。那妈妈听了倚妆这话,把头乱点说道:“说得是,说得是!”就叫一个小使跟了,同到院前仔细打听。原来和尚所言,毫没一些踪影。已知贼秃设弄机谋,心怀叵测。
却说三茁见过妈妈,一路思量,走到庵里,欢天喜地,朝天大笑说道:“这一番纔是第一出奇计。还要想许多奇计出来,方可赛过陈平。”自言自语了半晌,猛然跳起来道:“妙哉!妙哉!毕竟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祇等妈妈搬移,依法制度。”跑到佛前,深深的稽首道:“祇求我佛护持,诸天着力。”
不想过了几日,竟不见响动,好等着不耐烦,祇得又来探信,请问妈妈消息,更比前番捏出些凶狠话头,激动妈妈。那妈妈已曾先与倚妆算计停当,骗那三茁进内去坐。及至坐了,摆出无数酒肴,称觞致谢。妈妈开口道:“不是师父一段美情,我们也不知这般利害,祇是一霎时就要搬动,也难寻得安稳去处,况且囊中羞涩,如何轻易行得?”一面将些言语挑动和尚,一面着人就到院前抄了安民的榜文,私下放在身边,做一个把柄,就中还有许多妙用。和尚听见妈妈说话,句句的打入心窝,暗道:问我去处窝凹的所在,凭我指引﹔说到囊中,不过做些钱钞,可以任我发挥。连忙答应道:“妈妈不须愁虑,当日孔夫子曾有言,君子周急不总富,见人患难而不救者,其人必不仁。贫僧有一俗亲,现住杭州西湖十八涧,屠沾为业,地方幽僻,居址清闲。妈妈何不暂避他家?设使搬运无资,这个不难,即刻即奉白金百两,赠作穷途之费。若使贫僧吝此些须,日后倘与余相公相见,有何面目?请问平日要结交朋友何用?况且贫僧最恨的是个锦上添花。”三茁口里不曾说完,祇见门外一个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与妈妈打个照会。
妈妈开出门来见了,连忙假哭,转身对三茁道:“适纔又有人来说,察院老爷已行文书到府拿人,张挂大告示,不分首从,依律处死!不知此信果是真否?今日料已搬移不及,须得挨到明早就好了。满望老师父大发慈悲,慨然周济,定当衔结。还要相恳同老身,到家院前探听消息。老身系是女流,又不识字,又无熟识,开口告人,甚是苦恼。”三茁道:“这事想是的确,不消再探得了。”妈妈道:“总是今夜里收拾,明日五更起身,这半日是空的,走一道也好。”可笑这三茁和尚祇道妈妈一片真情,连自家也忘记前边是火囤说谎,即便立起身来,叫妈妈同行。妈妈又唤了一个小使,身边带了抄的告示。三人径投察院来。
正值察院坐在堂上,妈妈假装怕惧,探听觳觫的模样,猛地里一把揪住三茁,尽着死力拖他到栅门左侧,高声大喊。你说察院门前人山人海,岂没个人解交?见是婆子扭着和尚,必有非常冤屈之事,所以人反拔刀相助。惊得那和尚屁滚尿流,竟不知甚么头由?妈妈这般光景叫做:
心关机械天难问,
运落风波梦亦惊。
那和尚虚心病发,陡见这般势头,如何不怕。死命千求万告,挣脱要走。却被妈妈紧紧扭住胸襟,死不放松,叫道:“淫僧指官局骗,望大老爷青天正法。”察院老爷虽是堂高路远,却如空谷传声。听得叫喊声音,实时叫那巡捕官:“外边甚么人大胆?”祇见几个牢子手赶将出来,把妇人、和尚一齐锁将进去。
察院老爷问道:“那妇人叫甚么名字,有何冤枉?扭住这和尚,敢来本院叫喊!”妈妈道:“大老爷听禀。”禀道:“具禀,老妇马氏,生女倚妆,幼亲文墨,偶遇狂生余梦白,伪扮花案,冒犯爷台。思蒙宽释,明示安民。突出淫僧三茁,不守清规,素谋奸骗,指称爷台朱票,擒拿花案人犯致死根由,前来通报。诱氏母女,实时避居,彼族希图,设网打捞。切思神明公断,止将首犯典刑。覆载之恩,有如天地。大胆奸僧,敢行诓骗,若不予鸣,民等必遭阱陷。情极喊叫,冒犯青天,伏乞依律诛奸,恩同再造。上禀。”察院老爷听了,大怒道:“何物奸僧,肆行无忌,指官吓骗,王法难客。你如今在本院跟前,还有何辩说吗?”三茁祇是叩头流血,哀求速死而已。
正要施行拷打,不意恰好府里将王子弥中解到院。公差投递申文:除未获和尚一名,照提在案,一面添着捕揖,带了子弥一齐跪在丹墀,伺候发落。那里得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子弥跪在堂下,一眼看着堂上。祇见在上头拷打的,就是三茁。子弥喊叫上前,从头到尾,一一禀明。察院老爷不觉大笑,说道:“作孽投网,扑火自焚。如此淫憎,罪不容死。”一发把这娈童一并开除。可见,凡人不要奸险过火。你看,王子弥不过因受那几句狼籍,就要去害那三茁,三茁不过一时间妄想,就要去骗那倚妆。总是一般样的狠毒心肠,那知道究竟害了自己,自己吃骗而已。可见天道昭彰,报应都在现世。
我看如今世上的人,大凡设心,总没有一个不是子弥小官,总没有一个不是三茁和尚。看到此处,各人也要稍稍省悟些儿纔好。古人说过的:“如此如此还如此,点点滴滴不差移。”察院老爷即将子弥、三茁二人叫取大样毛板,各打五十。子弥原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年,如何熬得起这个板子,他的性命也不到打完,先归乌有。独有那打不杀的和尚,打到二十五双了,还是好端端的。察院老爷又叫取院前样枷,枷号一月。喊屈妇人,逐出免供。你说可怜不可怜:
一个白雪雪的东西,乱敲青竹﹔一个圆光光的物件,高托方盆。到此莫提身后事,几时还作出圈人。何消一月,不彀一时,不怕不圆成正果,正是:
佛经果不谬,
自作还自受。
和尚与小官,
一旦同休咎。
好一个花枝小官,忽自投黄堂法网﹔好一个伶俐和尚,倒落在老妇套中。子弥告人而被擒,太守认真到底。三茁被告而不到,老妈作法迷僧。浪打东西,萍踪忽合,杖下蔽辜,板上结果。都是无端作合,烟云缭绕。看将起来,这些未发觉的和尚与那正得时的小官,俱要各各惊戒,切不可再。三茁终归拙,子弥由自迷,祇是那焦彦贵虽经正法,还有不服输的妻子母夜叉,业债未完,魔头未断,料他是不安祥的种子,必有甚么计较出来。看官们吃杯苦茗,待不佞为他饶舌。
第七回 母夜叉诉逢马扁
诗曰:
无端生死倩谁怜,作孽英雄下九泉。
铁面堂中宜执法,乌台阶下岂无天。
高悬秦镜非虚设,战栗寒霜敢近前。
欲效杞妻城不倒,焉哉乎也亦徒然。
你看察院风采,这等决烈。既处了焦鬼,又处了子弥、三茁,花案两字竟置不提。母夜叉老娘也该打听明白,不必要去鸡子里去寻出骨头来了。无奈株帚破箕,天生一对﹔黑猪乌羊,色样成双。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岂非古今一定不差的道理。
你道焦面鬼配了母夜叉,平日有甚好事做出来?花案一节,原是文魔韵事,谁要他突地撞来。可知不是丽卿有心害他,也是老天晓得他的恶积满了,断不容他再活了,特地借这个花案美名,等他死得风流﹔又借了他这一死,替了丽卿等不该死的人﹔又出脱了倚妆等不可死的人。假如焦鬼被时能不贪杯,亦在逃脱,安知不借重这花案场中,一应主考门生并内外职事员役,同到那三尺无情的法堂上,去比较一番,虽不至九死一生,却定是多凶少吉。如今单把这焦鬼一人替死,事到其间,天乎?人耶?吾又呜呼恻之。但据他平素所做的事,犹末足以蔽其辜,因此老天又使那不安分的夜叉婆,不去听天自悔,还要生出枝叶来,找完孽帐。你道世间那些裘老三,可是轻意惹得他的吗?
雀角鼠牙,兴万波于指掌﹔
朝秦暮楚,赚两造之金钱。
不佞每看见人家,一小小舋,与讼师商量,毕竟要弄做讼浪滔天,刀风泼地。若得他粪金摆布,偌大的事,他也会弄做鬼火无踪。既可兴无风之浪,又能息有浪之风,任意纵横,莫可端倪。总是各衙门是他财库,各差役是他傀儡,勾着一人,弄得你七颠八倒,越好做作,死咬不放。一纸之原被皆是挣子,上官之喜怒尽属钱神,更有甚么人跳出得他圈套?即如当初苏秦,亦战国之讼师也。彼人行刺而死,齐王大索刺客不得。苏秦临终叮嘱说道:“须将我尸车裂以殉于市,大张生平罪恶。如此,则行刺之人自来押到请赏。”果然依了这个法儿,立拿此人处死。可见奸雄做事,直到断气时节,还有绝妙计策出来,赛过诸葛孙吴。老讼师之所以可敬可畏者在此。
话说母夜叉听得丈夫把察院打杀了,放声大哭一场,买了一口棺木,去收殓尸骸。祇见许多的雠人冤户,例象替他做孝子的一般,团团围住尸首,轮流看守,不许他亲属收领,要腾到他骨肉狼籍,身首异处。那夜叉心生一计,说道:我若径抬这棺材去,他们看了,毕竟要打得粉碎,必须如此如此。一径先定到尸边,对着众人狠狠的骂道:“我丈夫狗才,平日作恶,死有余辜。为妻子的祇好终日苦劝,反讨个吵闹不休。今朝这番现世报应,可见天也有眼睛的,不要说列位老爹们欢喜,就是我为妻子的,眼面前亦觉得干净了许多。我如今毕竟要把他死人的肉,咬他一口下来,出了我的气。列位大家也都来咬他一块肉落来,将他送入千人坑里,也出了列位的气。”纔说得完,竟装一个虎势,就像要赶过去,着实咬他一口的光景。倒是众人一把扯住,说道:“大嫂,且不要性急,听我们说。若论起焦鬼在时,这般行凶,就把他千刀万剁,也还出不得我们气来。祇是焦大嫂这样贤慧,好歹分明,我们如何还敢动手。不然,倒是我们不晓得好歹了。”众人渐渐散讫。
你说这个母夜叉,也算做是女中闲汉,却把他一番鬼话,哄得众人冰骨,霎时都去了。分明是一段楚歌,吹散了八千子弟。当时四顾无人,连忙就把尸骸装下棺材,抬出郊外安置,不提。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
偏是阴人阴险多。
却说母夜叉明恨丽卿所为不良,不怪问官执法。已闻得丽卿同了远思三人逃走出城,不知下落,终日容心,暗行缉访。不在话下。
却说司茗,自那日与主人分散,没处寻觅踪迹,好不十分焦躁,忽然想得起,主人不在别家,决在某处所在。一径跑到那里,直进内室东张西望,并没一人。司茗煞是疑心,正在踌蹰,却瞧见主人坐在一间房里,手捻衣带,愁容可掬。司茗喜不自胜,连忙叫了几声,丽卿听见司茗声息,祇道官府拿着司茗,寻到这个所在,唬得没处躲避。那司茗又接连叫了几声,道:“祇我单身,并无一人在此。”丽卿呆了半晌,方纔放心开门。主仆二人,抱头痛哭,说道:“司茗,司茗,花案之事,我们原是偶然耍子,不知按台何故得知,猝然遭此大祸。又不知当日,现获到官人犯怎样发落,就是这班逃窜女郎,存亡若何?”随即催着司茗探听焦官人下落。并到倚妆家里报知,现躲某处的消息,兼报知文娟、弱芳,说梁、张二位都暂回籍去了。千叮万嘱,叫倚妆放心,姻缘巳有定盟,不必多疑,待事稍定,即图聚首。
司茗奉了主人之命,竟到倚妆家下,潜入内厅。祇见一个女娘斜靠在一块太湖石上,把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理着裙带,不情不绪,像是他心里在那边想着些甚么的一般。司茗整整立了半个时辰,他还不曾看见。
司茗想道:“这个女娘光景,定是倚娘无疑,祇是如何恁般憔悴,连我也认不真了。”轻轻上前一步,低低的问道:“姑娘可就是倚娘吗?”接连问了几声,方纔听得回头转来,看见是司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从何处来的?。你相公这几时在那里存着?你为何直到今日纔来?”司若听了,把倚妆仔细一看,也着实吃了一惊道:“果然不差,却是为何这般消瘦?竟不比得当初中状元的时节了,叫我一瞬也识认不出,想是祇为我家相公思量坏了。我相公是那日席上走散,权且躲避。那张、梁二相公已俱回籍去了。如今这件事情,不知如何下落?又恐怕倚娘惊坏身子,我相公终日思想,特特着我来一看。”因把丽卿吩咐要说的话,详细述了一遍。
倚妆不觉掉下泪来,道:“这件事原是你相公一时文风,谁知惹下这一天大祸。如今那姓焦的,已被察院打了,又枷死了。多亏那察院不究余党,所以我们还得安然无事。但祇是你相公还未可就出得头来,不能够就会一面,如何是好?我又闻得那焦家的妻子,日夜在外面要寻你相公讨命。就是你在路上走过,也要小心避他。近来,又添我妈妈终日的埋怨,好生愁闷不过。”叫司茗:“略等一等,待我写封字儿寄与相公,通个消息。”走进房去,正要拿起笔来写,那妈妈听见司茗声音,激激聒聒跑将出来。司茗乖觉,听得妈妈说话,恐怕走来纠缠,惹出事来,也不等他写书,一溜烟竟走了。倚妆看见司茗已去,知道他为着妈妈出来的原故,也就把书笺掩过,祇多添了一番饮泣余悲。因作七律一首,聊以志恨,诗曰:
稠怅佳期一梦中,五陵春色尽成空。
无端离别谁堪诉,欲作音书根未通。
愁绪上眉凝浅绿,泪痕侵脸落轻红。
双轮不住分头去,耐尔西驰又复东。
做完了竟自去寻文娟、弱芳两个,一来通知远思、又张回籍的说话,无非是惊喜忧思光景,彼此相同。
却说司茗,别了倚妆,一路回来,刚刚的撞着母夜叉。那夜叉先看见是司茗走来,倒闪过在一边,直等司茗走道了头,回将转来,夹脰颈一把揪住司茗,要还丽卿消息。司茗虽则惊慌,却还有三分主意,祇是抵死回复不知,说道:“我正为相公,没处抓寻,在此着急,若晓得相公所在,我也不在街上跑了。”那夜叉手里紧紧扭着司茗,口里又花簇簇骗着他说道:“不妨!我家官人的死,原与你相公无干,祇恨那出首的不好,故此气他不过。我如今要寻你相公非为别事,不过要他走出来替我做一个主,商量计较。出得这一口气,就死我也甘心,定要这条性命活在世上何用。你道我老娘是甚么样人,肯轻轻的绕过了人不成。”你看司茗倒也老到,明晓婆娘诡计,左支右吾,决不说出真心话来。
正在解交不开,不好了,劈头接着一个双天字号的恶人,名叫贴天飞。专惯哄人告状,打点衙门,不知弄坏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比之焦鬼、貔貅,不过是他的门下鹰犬。见了母夜叉,吃惊问道:“焦大嫂,你为甚事恁般厮闹?这结扭的是你何等样人?”夜叉道:“原来就是老人家!正要造尊府告诉,你还不知道吗?我丈夫焦大郎做了一世好汉,却被这小使的主人,叫做余丽卿,结识那些歪鸟剌,做成花宰一事,被人陷害。击鼓喊首,察院老爷祇道是真正谋反大逆,撤兵围拏,那一起能干的都鸟飞兔走了,偏我丈夫是个老实头,不识起见,单单把他一个拿住,带到衙门。定了一个假官排宴罪名,一造大板,立枷一月,不到得三日死了。其余正紧人犯倒是一概免究。如今他们好不安安耽耽在家快活!老人家,你道我气得过气不过。”说了,不觉捶胸跌脚,哭天哭人的哭了一场。抹干眼泪说道:“今朝天可怜见撞着这厮,祇要他身上还我余丽卿,就万事全休。不然,我先结他到府县里去,当官动起脑箍、夹棍来,不怕不招,落得多吃了一番的苦。”
看官们要晓得,贴天是一个钻天遁地闲行中的老道长,这样事情已是老早晓得,况且又日日在衙门照壁边寻趁衣食的,岂有不知道这般样惊天骇众的事吗?但到此须要自己打算一盘。故此推个不知,从新考问根由,方好兜揽回来,这是做讼师的诀窍。对夜叉吃惊道:“果有此事?这路上不是讲话的所在,大嫂可带这人同到舍间坐定,从长商议便了。在下虽是不才,一则官司已见得多,况此事又甚得理﹔二来又与彦兄最称莫逆,没个不尽心筹划的道理。”夜叉正要寻人做帮手讨命,不期天缘凑巧,撞着贴天,喜出望外,实时带着司茗竟投贴天家里。
一进得门,随唤妻子出来,先把夜叉着落开了,好与司茗讲话。司茗咬定牙根,说道:“小人与主人按时都在席上,一同逃散,各奔生命,不相照顾。为此正走出来,访探主人消息,撞着焦家老娘。你们就把我送到官去,我也祇是这几句说话,听凭如何摆布。”贴天听了司茗说话,倒也没法,且去先骗着夜叉,自有道理。那贴天老大跑进跑出,意思量要掘他一孔藏的光景。
那贴天飞连忙走进去,扯了夜叉到一间密室之中商量计较。又叫人在外头守住司茗。说道:“这件事打起官司来,非同小可。上而司道,下而府县,都要飞狠的状子进去,还恐未必就准。要晓得,在下笔底云云是不肯饶人的,毕定有一处撞着,况且在大嫂身上,略加用心敲打,那有不像流星火跑一般的。祇是一说,必须各衙门先要破费,买牌连差,承行招房,班上铺堂,管事门子,打进水儿关节,这些要紧着数在下一力担当,定与别人做事简省大半,官司稳稳得胜回来。但不知老娘可收拾得些铜钱银子出来吗?俗语说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用去一倍,包还十倍,这不是在下夸口说话,祇因那花案中,都是些娇嫩女娘,受刑不起的,一到官不怕他不大块拿出来买命。岂不是一个现成的富贵?”夜叉听了这一番的话,十分称心,连忙起身回家凑集些银两,好做官司本。将司茗交与贴天,约定明早做事。
贴天张得夜叉出门,又来甜骗司茗,说道:“诸凡行止,一应在我。你若要不吃官司,要洗脱自己,听凭分付,无不领教,祇是非钱不行。”司茗身边虽有几两银子,自家算计,决不可露形,满口回他说道:“多蒙指引,敢不遵命?但我实不知头脑,到官祇得一条性命。若肯开恩释放,自当衔环结草。”贴天变着脸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人,我们坐中军帐,管官事一生,不知替空口白牙说谢的骗了多少。你见从古到今有几个衔着环儿的黄雀?有几个结那草儿的老人?我明朝先显个手段把你看,把你送入牢里,匣床鸡笼,小小受用,不怕不死!”司茗也就随机哄他,说道:“老人家休得着恼。我有一个至亲就在左近,颇有家私,要设处几两银子也不难的。祇要放我松些,走去取来便了。故此求你,自然不敢忘恩。况且,我的性命悬在你的手里,难道怕我设个法儿,走上天去不成?”
贴天回嗔作喜,对司茗说道:“这个纔是。你若放出本心来,断断不叫你叫苦。”贴天料他身子既在这里,不怕他不拿出来的,待我先骗了那婆子的到手,再作理会不迟。
到第二日,夜叉果然将丈夫平日诈骗来的,约存有十多两散碎银子,包做一包,双手递与贴天。千万做事,要求豁辣些儿。贴天接银到手,蹙着眉头叫苦,说道:“偏生今朝又有要紧事,不得工夫,也没奈何,说不得丢了替你去走一遭。先要连他两个飞狠差人,请他吃个东道,随即画出灵符,投将进去,管教金刚叫苦、小鬼头疼。祇是一件,家间这几日适做了孔子在陈,急忙里要寻个安安,替我负些米儿,再没处找觅,未免要略耽搁几日,纔好出门。”夜叉性急得紧,听见这话,满口应承:“这个不难,舍下还有陈米几石,即刻着人送到宅上。但请用心做事。”贴天有了银米,祇得鬼混,往外行走一遭。
到晚回来,对夜叉说道:“一应事务都已妥贴,在本府正堂老爷处,祇待明早进状,后日签押,第三日先把司茗作到,火笔灵符,立拿花案人犯并当坊里总、邻佑,轰轰烈烈。但是,须得央个情面到官,包你百妥万稳。替你老娘算计,就是典尽家堂,卖完土地,出了这口大气,也还是千百分便宜的事。”夜叉真个回去,又将什物家伙并田地房产,收收拾拾,央了一个中人走封大户人家,戤典三、五十两,全付贴天。
贴天见这注大财已经到手,随即约下两个伙计扮做府差,竟到夜叉家里,手持朱票,立拘原被到官。那夜叉一字不识,见了这红董董的牌票,祇道是真。贴天又向夜叉说道:“府里太爷知为花案一事,云系按院老爷已经宽赦,不肯准状。亏了央的情面,坐在后堂,祇不起身,立逼他准,太爷却情不过,方纔发承行讨牌签押。我又送了该房重重一个包儿,立刻送进牌面,登时签出,不知费尽多少心机。如今,先带司茗到官审录一番,然后添差严拿余犯。可快收拾些酒饭请二位公差吃了,祇等午堂带到。”那夜叉欢天喜地的到厨下去了。贴天唤过司茗走出门外,索他前日所许之物,许放一条生路。那司茗见了公差,已觉几分惧怯,随将身边银子双手送与贴天,再三哀求释放。贴天接了银子,恐他身边还有,将他包肚内细细搜索一番,实是空了。又吩咐道:“放你一条生路,不可忘了。”丢个眼色,叫司茗去罢。那司茗如鱼脱网,一溜烟不知往那里去了。
进得门来,恰好酒饭已备,即忙吃了起身,对夜叉道:“可叫司茗出来,带他同去。”夜叉吃惊说:“不曾见他进里面来。”贴天假吓着道:“我分明见他进去的,方敢放心吃饭,你再进去看来。”夜叉跌脚埋怨贴天,贴天又反埋怨夜叉不小心照管。大家吵做一团,单少了一名正犯。贴天假要出门,两路去赶。那二位公差道:“你们如此做事,真像儿戏一般。他若要走,此时不知走下几十里路去了,你往那一路追赶他?这个既是要紧的人,你们头先就该交把我等,我们两伙计收管着纔是。况且如今将近午堂,刻限难违。事已至此,作速商议如何回法,且回了官,再去慢慢寻缉。我们不过为好叨情的,不要带累我们打板子,那时面红面赤就不象体面。”贴天接口道:“这也说得有理,但祇回官之说,全要借重二位。”袖中取出一个纸包,也不知是铜是铁,递与公差说道:“好歹今日且回了官,明日造府再议。”公差接了纸包,应允去了。正是:
不施万丈深潭计,
怎得骊龙颔下珠。
你看夜叉那收尸的时节,何等临机应变,不亚是巧计的周瑜。偏有这千伶百俐的贴天,笼络如神,赛过了智囊的诸葛。不是魔王,怎降鬼母!贴天既打发伙计出门,假赔着笑脸走将入来,对夜叉说道:“老娘,你且息怒。这也没有在下的不是处。我们做讼师的本心,要为着人,比那割股的良医更胜十倍。今日司茗之走,也是一时天意,我与你皆有罪焉。如今也不必埋怨了,且商议目前之事。今日差人虽去回了太爷,也祇好暂宽期限,若是日久无人,定然要提原告,岂不是诬告的罪名了。如今在下又有一计在此,管叫余丽卿等人万难脱网,一个个捉到你老娘面前,出你这口怨气。祇消小小神通,再不另要你老娘破费大钞。但是随便措得些盘缠,同我如此如此而行。不惟避了府中拘唤,而且宿恨顿消。”说罢,大拍着掌,连声叫道:“妙,妙!”
夜叉听了府里要来提捉,也觉张皇,又见说到不消费钱钞,可报宿雠,岂有不顺之理?即忙问贴天道:
“有何妙计,万乞指迷。”贴天从容回顾,轻轻说道:“我有一个嫡亲母舅,现任北京兵科给事,他连年有书来接我,我因盘费不周,是以延挨至今末去探访。日前花案一事,实系叛逆重情,那察院概从宽赦,原无此事。我如今祇消叫家母舅上一弹章,说他“隐匿重情,得贿卖放”八个字,圣旨必然批究。那时,余丽卿等人,何怕他深藏狡兔,少不得要画影图形,一班儿捉将出来,岂不泄你老娘这口恶气!此事不宜迟了,恐府差缠住,便难脱身。老娘作速收拾盘缠,即同在下起身,依此计行,万无一失。”夜叉听了这话,好不耸动,即忙打迭包裹,跟随贴天出门。
一路行来,不觉已到高邮地面。两人投了歇店,明早再行。当夜,贴天探听夜叉已是睡熟,悄地起来,将夜叉行李并自己铺盖束缚一处,罄卷回南。展开鹏翮雕翎,撇下牛头马面。可怜:
失路婆儿鬼画容,分头错乱赶春风。
千山异境何如远,两片精皮总是空。
娇羞不作闺中妩,悍泪扬扬气如虎。
听着贴天飞去了,祇剩焦婆落焦釜。
落焦釜,不相顾,干鳖杀,真个苦。
依然已是一贫殍,未卜前途谁作伍。
次早起来,急得夜叉叫天不应,入地无路,方纔醒得从前一路都是骗局,并司茗也是得了他的银子,放他走了。甘把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当,收拾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留。如今无处投身,祇得沿街求乞,再作计较。这都是焦面鬼作孽的报应。正是:
喜非容易易于怒,
恩不能多多在雠。
半世含冤冤不了,
一时加恨恨无休。
语云:小拐子撞着大拐子,恶人自有恶人磨。一个母夜叉,现是罗剎转世﹔一个贴天飞,又从磨队生来。重重制伏,如何可免。总之,千万个讼师,都是一爷娘脑胎所出,但这等讼师,连阎王十八层地狱中的鬼卒,也都怕他死去作吵,倒要保佑他长生在世。焦老娘既为乞丐,已是揭过一板的了,殊不知热闹生涯,又是这老乞婆做将出来。连我捉起笔来要写,几乎笑断脏肠。列位,你道为何?
第八回 老驿丞命弃流妖
诗曰:
蝼蚁一命自天来,谁说囚妻可自媒。
贪恶不知三尺法,风骚还惹一身灾。
乞婆老怪真如狗,驿宰新升颇似虺。
失接朝京清御史,可怜共作一坑灰。
那母夜叉自恃口谈来得,又撞着贴天,想没有做不来的事。谁知,一着不到,满盘是空,然后知世界都是妄想结成。如老叫化害相思病,风流情种,一妄也﹔惰贪婆自捡新郎,高结彩楼,二妄也﹔黑虎跳居官嚼民,装妖做势,三妄也﹔三考官回家阔绰,列名宪纲,四妄也﹔假斯文卖弄才学,偏要刻诗稿,刻考卷,刻窗课,盛行一时,究竟露出马脚,五妄也。这五妄,如今亦不知果有这样人否?还可恨世上有一种假衣冠,逼真叔敖﹔真鬼魅,尽属黎丘,胡行混世,机关极其深暗,尤其可恶。假如小小前程,也要费尽钱钞﹔夤缘干来,也要凑着官运﹔顶戴得起,还要在京里坐守听选,不是五年三年不得到手。若说他凄凉旅邸,终日把岁月消磨,就如那充军徒,罪业已问成,重复望赦一般守着岁月,岂不可怜!
要晓得,此辈的官衔,毕竟比芝麻大些。也不可笑他铜臭,便轻贱了他。假使这班人,果能自家谨饬守分,该做的去做,就像委吏乘田,抱关击柝,当日大圣,何尝鄙而不为。故能以孟氏之道,做仲尼之官,安知草芥前程,不高作如巍峨科甲?就是小小积分,尽忠竭力,自当于在生前建立名宦牌坊,死后请入乡贤供养,受享春秋二祭。强似如今两榜人物,进乡贤祠的,不拘好歹,秽杂不堪,是人是鬼都供养在里面,岂不辱没了先圣先贤吗?至于当今士夫家政,一发不堪之极。簠簋不饬,帐簿不修﹔外则官体峥嵘,内实端方不足。虽则从来极蒙最势利的老天,多方盖护着他,听他像意施为﹔到了这个时节,连这老天也觉得十分看他不过,祇得要捉他一个破绽,翻转脸来,把他自家显遭天戮,家财投入天府,妻子不免流离,子孙不得昌盛。横行累世,取祸一朝,这般榜样颇多。故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此在高官且不可,况卑职乎﹔在名族且不可,况暴发乎。箬帽天公,靴尖泰岳,比那前说五妄,又妄之妄也。
话说贴天,生出这个计较来,不过是哄那婆子,又放这小使临期走了,纔好改调进京,把前后银米尽数开销,又把他的被铺行李乘机卷劫,远跳高飞,单单撇下这痴婆子,权做一个异乡孤客,生死悉凭尊命。忍心害理,一至于此。贴天既满载而归,一心祇要思量同妻子受用,又恐怕天来算计他。自家想一想,说道:“就是这老苍会算计煞,那里就轮得到我。况且我比貔貅不同,己自柔软一半,若与焦鬼并衡,自知熏莸各别。我不过是日常间僭讨人些便宜,骗些许钱钞,日日念几声阿弥陀佛,销释罪过便了。我曾见如今还有万恶不赦的,祇靠得口里吃些素儿,好端端还是活在这里。何尝有甚么天理报应?都是如今这些好说因果的,嚼蛆嚼舌哄弄愚人,如何哄弄得我辈?”不觉自己高兴得紧,诌出一个曲儿,叫名《鹧鸪天》:
赛过良平智识多,更兼浏撤快如何。紫霞觞满频频劝,金缕衣新款款歌。浮白堕,乐妻孥,人生几度醉颜酡。从今学念声声佛,下界阎罗不怕他。
却说母夜叉既被贴天拐骗,没处栖身,无可奈何,祇得挨到高邮驿前,鳖威威的坐着。一来此处还可以遮蔽风雨,二来靠看这大马头的去处,哀求过往客官舍得一、二文钱,还好买些汤饼充饥。终日没事干,替那些披枷带钮的流徒,在门首说说苦话儿。不料这一日,也是他该造化到了,忽然撞着驿丞老爹,纱其帽而圆其领,摇摇摆摆,独自一个踱将出来,巡视舡只。忽然看见夜叉,便开口问道:“你这妇人,并不像我本骡囚犯,为何也住在我衙门前。这个所在,来往官员甚多,诚为不便,速速别处安身。”那夜叉虽则半老,若是扭装些风致,却也投合饿眼。祇见驿丞问他,故作娇声低语,回复了几句,绝不象当初捉住司茗,如狼似虎,咆咆哮哮的光景。你道他今朝的喉咙为何闭塞不响了?祇因他接连饿了几日,少些气力,又在失时失势的时节,凑着机缘。正是所谓:
人逢喜事偏增好,
饿瘦腰肢学楚妆。
那焦娘子虽是闲汉的妻子,在乡党间颇持大体,祇有他人前说话﹔如今是落局之际,因此低柔和美,又加十二分的做作卖俏,引得那驿官不觉眼花撩乱起来,霎时间魂灵儿飞在半天云外。况兼他二十载离家,久矣有鳏在下,往日在京坐守前程的时节,身边又没半个余钱,就要到柳陌花街高兴发头,不过是数椽子、挂炭篰的勾当,不可常试。祇好望天空想。
如今,已叨现任,业有关防在身,一些胡乱不得,颇自寂寞难熬﹔纵有一两个门子随身服役,却比那儒学里老成精的东西,更年长几倍。巴不得要使个法儿,等面前这些驴马畜生忽然都变做妇人,斋我极鬼一斋方好﹔若是要思量在这驿递衙门,趁出钱来娶房妻小,除非再转一世。因此就想把这个婆儿,既无根蒂,若得我刷刨起来。抬举他做一位驿宰夫人,谅他也决无推阻之理。慌忙走进衙去,着人唤他到厅前来,问个来历明白。
夜叉从头到尾一一告诉一番,深恨孑身无倚。驿丞不觉大喜,登时款进私衙,设处两件现成的衣裳,装裹起来,当夜排设酒肴,竟成洞房花烛。夜叉也落得将错就错,强如去那教化大行。当时就有那吟诗赠贺,嘲得好笑。
寻思孤驿可怜宵,
忽见佳人鬼面娇。
半载丐婆今富贵,
多年鳏吏恣逍遥。
巫山绰约邮亭配,
阆苑猖狂趣事饶。
试问闺中谁氏女,
叉精本姓是巴焦。
又有《满庭芳》一词,
黑项拖云,横眉扫月,天生怪质难描。驿递邮亭,马嘶驴号。一点淫心蠢动,五更春兴伯饶。诉衷肠不尽,休负好良宵。古驿黄昏夜,风标袅袅,愈觉天娆。强供阔嘴,显出龟撩。祇恐欢来无几日,便须恩断开交。凭鬼剎,消磨狗命,始信祸根苗。
过得几时,不想夜叉十分作怪起来。画粉搽脂,吓杀牛头小鬼:挥巴挝脸,惊呆怒目金刚。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官儿,平白地矮矬了一段。夜夜要云雨,朝朝要酒肉,支尽奶奶威势,吵闹街坊邻里。那管你干系官箴,竟把自家当做了一个内衙的鬼剎,亲管的上司,不怕驿丞不终朝跪迎拜送。要晓得做驿丞的,一双磕膝头原是跪惯的,他也乐此不为疲。祇是在夜叉婆,还该回想几日前自何等的来历,一旦衣食充足、云雨如意,也就略存他些须做官的薄体,未为不是。大凡人是忘本的多,那个肯巨头返顾,得水不浮。抑且妇人是水性杨花,一发流浪惯的。在夜叉正叫做:
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来行。
忽一日,驿卒报到,苏州府察院老爷任满回京,马牌到驿经过,须要整备。驻马下程,酒席掉换,添拨马匹,人夫舡只,并一应随行官役茶饭使费。祇因钱粮缺少,正在忙做一团,千方措办。顷刻又有一报接到说道,前站禁止驿递钱粮,一毫不用。这位大老爷比别位不同,两袖清风,一心如水。舡内止有文书卷箱一只,随身衣服卷箱只,全舱飞渡。凡是沿途,一概公赆常例,护送官员人役,随路遣回。真正清廉严肃,绝不露一些的骢马行为。并不象如今的承差,不拘早晚临驿,科派需索,打骂施行,备了人夫,又要干折﹔既干折了,又要人夫﹔抓拿驿丞如蝇虎,提放驿丞如猴狲。如叩头虫,不时起倒﹔如失缰马,冲突奔忙﹔气喘喘,忙急急,不知此驿之苦,何时得歇。孟子之书,有述置邮传命之语。邮者,牛也﹔置者,舍也,亦可以舍放了这个牛的意思。
今何幸此高邮驿丞撞着这察院老爷,宽恩深爱,如此简省,祇要驿丞远远的在崖上叩头跪接,呈递脚色手本便了。那驿老闻得此信,满心欢喜,又好与夜叉安心快活。接连在水口等侯了几日,还不见来。祇得着人到前路探听消息,并无踪影。一心又记挂这乞婆新婚,多添这乞婆,时时刻刻叫囚徒出来催他进去。祇得回到驿里,再行打听,正是:
无官一身轻,
有妻万事苦。
却说察院老爷原是做官清正得极。今日任满出境,被本处乡绅秀才、良耆百姓,携老挈幼,一齐卧辙攀辕跟出城来,挽留拦住,不放开舡,齐声喊叫道:“老爷铁胆铜肝,冰清玉洁,我等情愿伏阙叩阍,恳留回任。终不然,这样一位好官忍放去了。就像我们一旦没了父母,如何是好?”不停一刻,越发陆续聚集来了。察院老爷祇得自己立出舡头上来,吩咐说道:“本院自从入境以来,格守官箴,颇渐旷职﹔虽无甚苛政加害尔等,亦未尝有甚好处为及地方,何必如此费心。在尔等纵然苦留,在本院何敢违命?况且接任老爷更号神明,必能为地方造福。若本院坏了这巡方常格,反加本院逆天大罪了。”要晓得往常旧套,一个官府去任,不论好歹,自有那一班惯做头的学霸纠合出来,恳挽留恩,习成故事,不比得这一番真心实意,万口一词。察院老爷无可奈何,祇得又转请司道府县各官,相烦安慰这些百姓,不可这般造次。
那晓得这些百姓索性大哭起来,山摇地震,不能解散,说道:“当日汉有寇恂,文武备足,有牧人御众之材。光武命守颖川,后朝廷又召为执金吾,征他还朝,被百姓遮道呼曰:“愿借寇君一年』,寇公毕竟被百姓留镇。众力回天,此虽异代之事,我们也要缘此为例。难道大老爷做得寇公,小的们就做不得寇公的百姓吗?”察院祇得泊舡一日,希冀天晚百姓们自然散去,那时连夜开舡未迟。那晓得这些百姓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团团围守,直到天明。长宵露宿,必要敦请回衙,方纔罢手。整整乱了三日,就有议这生祠曲的,请建名宦的,脱靴遗爱的,镌刻碑文的,倒把那些荤饭大老,倚仗着百姓的一片真心,乘机生事请功,便好从中兜敛公分。传启如飞,真个叫做鸦飞鹊乱,众口难调。殊不知这个事关朝廷,断断不能回的。百姓们不得已,祇得各各拈香随舡远送,夹岸如蚁,遮云蔽日,直到三百里之外。
察院老爷恐伯众人辛苦,开了舱门,又从新晓谕,苦劝一番,方纔如山崩地裂一般,罗列拜哭,三回五转,依依不舍,然后渐渐的怅惘而返。此真三代之遗事,千古之奇闻也。察院老爷犹恐随路还有人赶来,因此吩咐水手,不许一路张扬,悄地速行。竟从高邮夜渡。好笑的紧,察院已曾过了淮安地方,那驿丞还尚昏睡,高卧不起。察院老爷虽没有计较他的意思,但是旧规体统不可坏了,故此那一班随行的员役,不肯甘心,就着几个承差率领几个牙爪,复回高邮,祇叫驿丞出来,问他缘何既裁革了一应使费,反敢藐视宪台,不来迎接?那晓得那新郎一时听见,已是惊得屁流尿滚、手忙脚乱,却被差公一索牵出,下舡回话,不到半路,活活吓杀。
你说一个人做驿丞,不知迎官送府,历过多多少少的风浪,就像鼓楼上的乌儿一般,如何就被这承差惊杀了?况且他原是承差出身,为甚倒怕承差,且又死得这样快煞。祇因他原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多添近日新婚,虚损□□喘息,如烛遇风,呜呼哀哉!竟捐馆于驿邮舟次。方知收留迷失夜叉,原是与鬼为邻,究竟死而后已。从此,夜叉仍前叫化,后亦不知所究矣。当有歌谣传诵:
跳黑虎前程,这蝼蚁,居要津,虾弓捣蒜不消停。派三名五名,趁三分五分,赔钱倒贴难供命。叹邮亭风雨凄凉,驴马伴黄昏。
何处遇妖精,乞婆儿,天作成,干柴烈火前生定。拚三更五更,未三旬五旬,眼儿流泪,腰儿硬,太无情。承差似虎,结果老风情。
话分两头。却说司茗当时乘机脱回,把前项的事一一报知丽卿说道:“如今府里太爷已经出差拿我。我虽脱逃,势必严行缉捕。况夜叉进状,必然将花案事内的人,一并具告。相公避居此地,终非稳便。况且小人又不能出头,难以传消送息,不若早避地方,庶免祸及。”祇得商议隐遁之策,但祇心心念念放不下倚妆,复对司茗说道:“我今与你同去相会倚妆一面,再行何如。”司茗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那夜叉用了许多官司本,满望太爷究出根原,偿他丈夫性命,岂料被我逃脱,愈加痛恨。相公此去,倘撞着他惹出事来,不是当耍。世上的事,常是芥菜子落在绣花针眼里的,这个断乎不可!”丽卿又想道:“我今此去,未知后会何时,怎样通得一信息与倚妆知道,也免他朝夕悬念。”司茗祇得应允道:“再无别法,还做我不着,再去走遭,就是撞着这厮,我自有法儿脱卸。相公作速修书起来,付我送去。回来就好上舡赶路。”丽卿写书已毕,交付司茗去了。随即收拾行囊,打迭登舟。正是:
从前作事都无谓,
祸到头来祇自知。
若不预先生计较,
临期那得出头时。
可见恶人报应,毫发不爽﹔清官播誉,公道彰明。话中两路彰瘅,宛是一部春秋劝惩,大概已尽于此。但祇贴天飞如何倒容他活在世上?祇因世人险恶,老天故意生出此等人来,假手磨灭,直到磨灭殆尽,然后慢慢的,再算计到他自己身上去。就如处置母夜叉一段情白,也算得是奉天讨罪了。至如丽卿逃得干净,司茗通得线索,重新整顿笔墨,看官们静听可也。
第九回 挈相思月舠偷泛
诗曰:
昔日风流今日苦,谁知苦处为风流。
更番颠沛情犹热,转展流寓意自稠。
山水生涯非我愿,风霜活计动人愁。
从来有聚还须散,聚散都因我自求。
谚云:避难如逃雨。将何处可以容我之身,而得宽然有税驾之地乎?往岁,婺州大被兵燹,有一个富户将自己的爱妾,同了一个女伴,藏在地窖子里面,内中携带了许多干粮、明炬,上头覆着石板。真正叫做风影不露,鬼神莫测的事。专候大兵入城,安插过了,然后开放他们出来,不过是几日间的光景。不料大兵一到,却好经过此地,履着石板有些浮动,疑心底下毕竟有金银财宝藏在里头。掘将开来,不是寻常死货,却是一双活货。不觉大笑,喜出意外,负之马上而去。故知数不能免,虽逃何益?
余丽卿总是个没搭撒的文人,做出这般戏耍的怪事,得脱逃幸耳!况情不可极,乐不可纵,何可不顾前后,恣其所为。到此客旅生愁,寒蝉泣露,尚不知前路去向,料应与故乡永别,此苦岂可尽言?因摘咏锺景陵之诗道:
十载形魂凡屡定,
一舟情事不堪终。
别经覆雨惊涛后,
见在清风朗月中。
然虽如此,要晓得丽卿、梁、张二公原不曾犯了色戒,不过以怜才之心,优待那些青楼才子。正见得世上半多蠢汉,那晓诗词,不过借此表彰一番,取笑当世诸公。况他三男三女,虽各私下配认,并不曾有半点肉麻,一毫苟且。丽卿辈意中,见得有才有色的女流,真是现世琼瑶,天然琰琬,何能不为天地珍护至宝。就是文娟三个,这番惊散以后,并不敢倚门买笑,但以诗文彼此唱和,遣怀静待,惟祝望天缘作合而已。
质量请高,风流绝世,还有如倚妆三人的吗?故今虽彼此各如惊鸿飞散,云影飘扬,吾意必然有五丁巨灵替丽卿开辟险阻,祥风瑞雨替丽卿遮护风波。喜神呵拥,福曜盘桓,一往定有佳构,必无歧路生悲。即如鸳鸯谱集内,说有一美人,已曾为巨盗劫载飞艎,万无生气救止,忽被张旭点睛画龙,凭空生出云雾,大兴烟障,弥布狂风。祇见倾刻间天昏地暗,竟将彼美摄取到一个所在安顿。一时绿林豪客尽供巨鳞一饱。要知天地间的事,总是一个常理,有才的,天必重之﹔有色的,天必爱之。你看:
若是老天不好色,
嫦娥怎占广寒宫?
话说丽卿与司茗商议移窠,断难耽搁,祇是与倚妆看看隔绝,未免施他不下,实时修书一封,着司茗飞报倚妆,切不可象前番不小心,撞着夜叉耽误大事。司茗持了书,急来倚妆家里。倚妆一见,先已泣涕如雨,拆书念道:
亿昔屏花心结,就月盟联,生死之期,不忘自矢。不期贾祸风流,天涯面隔,祇缘业障未除。又欲片帆飞去,新暌者迹,常接者神。想仆之与卿,犹卿之与仆耳。第恨鹊未成巢,萍终无蒂。山耶?水耶?不知此身飘泊何所。相见未有期,愿永诀于一言。倘能两心相许,不我遐弃,是则仆之所深幸者也。投笔硬咽,不尽欲言。
倚妆对书唏嘘不已,叫司茗稍侯片时,再勿因妈妈不辞而去,随即捡幅花笺,含毫写意:
念妾虽是烟花下质,颇外丈夫气概,此心匪石,末易轻移。君是读书人,自有本等要做的事,断织投河,妾当效尤。勿云微氏之故,遂至堕名毁行,遗笑前人。不知腰间斗大之印,不备尝辛苦不可得也。何不弃此,奋翮云霄,拾取青紫,于妾与有荣施。若夫守志负洁,不负前盟,此又我自为政,何烦辞说乎!故古有临岐别,题诗奇赠,牵裙留连,订朝重会。此等唧哝,我不忍为此态也。各不相负,惟在一心,能彼此相信得过,必有机缘自合耳。至于道路之赊,风霜之苦,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书已写完,就遣司茗别去,不必在此稽留。
司茗捧书回复丽卿。丽卿读罢,深感激劝之言,颇重相成之意,且泣且叹。遂与司茗即日商议远去,说道:“我们如今往那一路去纔好?或窜于西冷,或蹈彼东海,未知广柳车中,果能藏季布否也!因记得当年,曾有一个嫡亲的姑娘,出嫁在三衢地方,祇因路途遥远,迄今不远音问。我小时曾见过他几面,仪容还有些认得。此去祇好到他那里。若得相依,亦是穷途际遇。祇是还有一说,万一姑娘先已去世,那时又叫我投奔何人。要晓得他家定有子妇,或者叙起亲情,原是姑表一脉,岂有不相识认、不相款留的道理?但祇是此去,还该隐晦,恐有鹰鹯之逐,聊溷鸡鹤之群。我的本籍姓名,断断不可露出。我想姑娘姓鲁,我如今也改做姓鲁,单名昭字,表字易水,正取当日春秋时,鲁昭公次于易水的故事。这真是迹类亡猿,于谁爰止?”
即便同司茗,叫了一只小舡,竟抵杭州。一路凄凄,不知从何处说起。随着司茗捡出旧时笔墨,无非是满纸凄凉,一腔离恨,口占一调,名曰《巫山一段云》:
非为秋风瘦,春心竟不收。黄昏有月破云头,青光到处幽。罗帏应有梦,梦里亦知秋。巫山有路觉来愁,无语一扁舟。
三日到了北新关,登了岸,直到江干,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的日子,但见:
石门夹浪,忠臣怒气三千﹔江岸奔涛,壮士雄心百尺。天连水,水连天,掀开银海﹔尽处其,真处尽,迭起云头。装成瑶岛,想从弱水飘来﹔冻就冰山,岂自龙宫推出。
易水见了,江涛滂湃,水势巃嵷,不觉流连感慨,浩然长叹曰:“白云在天,苍波在海,悠悠我心,竟将谁诉?”因同司茗慢慢而行,不知不觉,已到了富春交界,正是:
江潮迭怨三千丈,
直到严滩恨始休。
那晓得走了半日,竟走了岔路。山瘴朦胧,日云幕矣。四顾彷惶,莫知所措。
易水正在踌蹰之际,忽地里草丛中钻出一条漆黑大汉来,手里拎着一根无情短棍,腰边挂着一口雪亮腰刀,奔到面前,拿起棍子,望易水劈头就打。幸喜易水看见得早,晓得势头不好,把行李包裹尽数抛撇不顾,将身闪过一边。虽然逃脱无恙,但祇是不见了司茗。不知他躲避何处,又无从打探寻觅,又不敢高声呼唤,独自一个,好生愁闷。何况易水与司茗两个虽系主仆,实是琐尾流离,相倚为命。
正在徘徊眺望间,忽听见前面草里渐有声息,淅淅簌簌响将出来,像是还有人在里头动作的一般。易水祇道是伏藏的强盗,尚不曾去,或者是个老虎伺候吃人,究竟不知生死若何,老早的諕得一身冷汗,手足酥麻。你道是甚么物件?恭喜恭喜,却原来正是司茗,凹在这个草中,伸头探脑钻将出来。走到易水面前,方纔放心。当夜两个好不苦楚,又没了行李,又没处去寻客店,没奈何,一步挨一步,不知东西。挨到一所破古庙里去,住了一夜。蹲到天亮,路有行人,方问得一条出路。
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数,走得到水口。幸喜司茗身边还带得些余钞,不曾把强盗钦取,摸将出来,雇了一只舡直奔龙丘。一路风霜,黯然行色,乌鹊南飞,伶仃可叹。易水就在舡中,遂咏远水诗一首,诗上说道:
烟雨迷人去,愁多境屡更。
水疑云际合,塔似雾中行。
远树疏还密,回峰侧更迎。
凄凉惟自慰,聊遣棹歌声。
不多日子,已到岸口,两人起了舡。苦无息足之地,就边处去探访鲁家,并无音耗。祇得遥指酒帘,聊将憩止。那店主人看见他们两人都是光身,不见半肩行李,便问道:“是那里来的?”司茗道:“我们是苏州来的。”店主人道:“既是苏州来的,难道出行远路,一些铺陈也没有?我们这里现奉上司明文严禁,不许安歇面生可疑之人,不是小店不留二位,祇因官府兜搭,不时查访,难以容留,请到别处方便罢。”易水祇得哀告说道:“小生姓鲁,唤名易水,是苏州府学秀才。我两人是主仆,同来探勒亲姑,不期绿林被劫,所以孑身到此,惟望容留一宵,明早即便辞行”那主人说道:“既是相公,原该留歇,但不知令亲是甚么姓名,住居何处?倘离此地不远,何不竟到他家,也省得一番起倒。”看官们,这话极是说近情,但不知易水祇因不晓得姑夫的名字居址,故此不能够竟到他家住。若是晓得,也不到你店里来,看你的嘴脸了。当下易水祇得含糊应他。究竟说话猜疑,却被主人严下逐客之令。不免仍到庙中,相陪神圣,再过一夜。两人哭哭啼啼,在神明面前拜了几拜,祷告说道:“若得指引迷津,不致为异乡饿殍,那时重修庙宇,再整金身。”许下一大大愿心,你看:
闲云不系东西影,
野鹤宁知去住心。
到了第二日,又去满街探访,好似穷人无归,做一个穷途痛哭的阮籍。祇是如今怎么样好?身边盗余都已用完,姑娘家里又寻不着。跑来跑去,倏忽又是一日。况且这个所在并不象昨日,还有个庙里可以存身,风烟稠密,都是人家,如何是好?两人无计可施,祇得傍晚坐一个人家的门首屋檐底下,打盹安息,不觉寒风侵扰,神魂恍惚,唧唧浓浓说了一夜的苦。那晓得里头管门的人听见了,疑心起来,说道:“为何此时半夜三更,门外有人说话?这个定是不良之人了。”又听了半晌,还不住声,轻开出门来,一把揪住。
等到天明,传入中堂,去见主母,听凭太太处分。你说不奇不巧,那太太是谁?不是别个,就是他的姑娘。太太道:“看你这般齐整一个后生家,端不象似下歹人,却为甚么原故,暮夜匿身在此?事实可疑。”易水道:“小生原不是个歹人。小生原是苏州府人。祇因探望姑娘,中途被盗。店主人见我主仆罄身,俱无行李,不肯容留,祇得暂借尊檐安歇一宵,望乞详情。”说罢便潸然泪下。
太太却也仁慈,见他这般光景,想必是个良家儿女,到这里落难的了,便问道:“你既有姑娘在此,为何不到他家里去呢?如今你的姑夫住在那里,叫甚么名字,你叫甚么名字?”易水道:“我姑夫姓鲁,祇因长江隔断,久失往来,就是我那姑娘止在幼年间见得一两面,故此姑夫的名号都不曾晓得,所以寻访不着。我是姓余,名昭,表字易水。我父亲曾为宰辅,原系名门宦裔。我也曾进黉宫,祇为父母双亡,家业凋零,不得已思量投奔至亲,来到这个所在。”太太听见这话,不觉打着自家心里,暗自想了一番,掉下两行珠泪,回顾左右使婢,说道:“我家也是苏州,也姓余,我哥哥曾为相国,今与这人所言一一相合,难道就是我的侄儿不成?若果系我侄儿,我如今又没有儿女,他又没了父母,不如等我收留在此,教他读书。后头若得一举成名,也是我的本源一脉。欲得邃要认他,万一他原非瓜葛,假附乔枝,那时识破机关,却不把人笑杀。欲得不去认他,假使果系我亲枝,任他飘流旅邸,觉得心上又过意不去。我如今有一个道理,再去盘问他一个的当,然后收留不迟。我因记得起,我的哥哥当初祇生得一个儿子。那孩儿生出来,腋下便有三颗黑痣。以此相验,决无差谬。”遂转对易水说道:“我的母家也在苏州,听你的说话,我的家世却与你的家世相同。我祇为路隔三江,多时不通音问。但我家兄曾有一子,生下来的时节,他腋下便有三颗大痣,若是没有此般色认,别的都不必讲了。”易水听了,一面口里连忙叫有,有,有!一面流水开怀相示,果然无异。
易水惊喜交集,泥首膝前,认了姑娘。太太就叫出仆从男女都来叩头,以谢昨夜冒犯之罪。登时排列家宴,与易水欢叙洗尘。又对易水说道:“你的姑父不幸早丧,又无子嗣。虽有些须家业,究竟不知是那一个受享。况且我的年纪日就衰老,眼前并没有一个亲戚可以倚靠得的,意欲留你在此,就如亲生的儿子一般,你可搬取媳妇同来一家居住,你却意意下如何?”易水道:“侄儿孤身只影,虽曾聘得一个媳妇,尚未做亲。一者为家道艰难,一者为功名未遂,以致愆期。必须置身霄汉,方议完姻。今朝幸得姑娘荫庇容留,不使侄儿为异乡穷殍,何异恩同怙恃!”太太随即叫收拾书房,安顿易水住了。
易水到了第二日,想起对司茗说道:“我们若不是前日的神明显应,安有今日?”叫司茗即去买些香烛,同到所住的那庙里,一则来拜谒神明指引之恩,二则来专保佑倚妆三个安然无恙、日后团圆的意思。正是:
浮萍纔得些须蒂,
又惜杨花尚远飘。
身在江南心在北,
春情何日睹桃夭。
指望投奔姑娘,尚在模糊境界,忽然撞到怀里,一番抚摩亲切,谓非庙中指迷不可。公孙弘东阁待客,魏文侯拥篲迎宾,即此尊姑,亦是女中丈夫,非寻常人也。然而即次之安,尚属小事,尤恐花案终成祸水,未知何日,果是丽卿出头日子。
第十回 凭好梦鬼窟全生
诗曰:
共蒂花翻向日娇,
春光未尽忽萧条。
几经坠雨阶声乱,
况复凄风树色飘。
歧路孰携莲步怯,
扁舟空载旧香漂。
愁将泪眼看长别,
一任浮萍去影遥。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巳。昔有咏行路难者曰:“闺中少年忽远游,罗帏半卷凉生秋。我独何辜限河梁,即之不得徒忧伤。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祇在生离死别间。”况且,女人家出路更与男子汉不同,又是在流离额沛之际,其苦可知。然而要晓得,从来不但文人命遭磨折,即有才之女亦多颠连。天下有庸庸猥琐之品而坐享痴福者,必是白丁与丑妇始得保富贵以终天年,安寝食以免愁虑耳。如此之人,则亦何足以存亡有无,为轻重哉。故倚妆不幸有此一番迁播流离,总是他锦章奇字,都化做啼香泣粉,原是自己才貌所致,于人何尤。
苏东坡、韩昌黎俱命坐磨蝎,虽享文名,各受折挫,甚至降点流窜极于远方,而执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止。然止足以彰其名誉之美,何曾损彼至德?总是满前荆棘,境路不宽,惟有文人学士多罹此苦,非庸辈可以抢夺得去的。今以倚妆之才之美,即将苏、韩大手笔例为并重,以称鼎足,未为不可。
话说易水多亏了他姑娘,留在家里,收拾从前孟浪春心,仍亲书史,绝不似当初风魔故态,颇有发愤为雄的意思,这也不须提起。
一日,偶凑一位过往大官府回京,路从江南苏州府经过,听得父老歌颂前任巡方德政,遐迩合一,即汉之张纲、唐之李佑、宋之唐介亦不过是口碑载道,舆论佥同,诚当今圣朝之真御史也。这过往官府,已是击节称叹。又闻拷问花案一宗,杖死首犯一名,其余都置不问,说道:“祇这一案,可谓宽严得体,情法兼尽,雅不欲以书生妓女游戏之事,株连无辜。即此已便见铁面所为,不恶而严之妙政。”致京中遍传此事,总是极口赞叹察院的公明原故。不料满城尽数晓得花案奇闻,无不盛传新异,既奇其事,又奇其人。殊不知,袁令昭之西楼记中有品曲,卢次楩之想当然内有评花,何往非才人美女之佳致!正是:
看尽好花春卧稳,
醉残红日夜吟多。
只有苏州府一个客商,贩了许多绸绫缎绢,往来京里字号店中发脱。其人生平专好的是寻花问柳,好说新文。正要束装回南,祇听得都中盛传此信。错会了主意,祇道是不好的消息,好不替倚妆辈怀着鬼胎,捷忙回来报知倚妆妈妈。妈妈心里一口猜着,是母夜叉在京中干下事来。惊得一家大小,哭个不了,凄凄惨惨,好不痛伤。大家都来埋怨倚妆。
倚妆被人埋怨不过,心中暗忖,祇是放不下丽卿。但他已是出亡在外,天涯海角,一时何处寻觅?到不如我自己寻个自尽的门路,日后也省得贻累余郎。又想,我若死在家里,纵不始贻累余郎,毕竟又要干连妈妈,此中也觉过意不去。不若同文娟、弱芳两个商议,且相随伴远避他方,潜踪灭迹,到路上看风使帆。或者天肯见怜,暗中指引,遇着余郎,也未可知。然虽如此,但未知他二人的心事何如。
因接文娟、弱芳到来,三人促膝而谈。倚妆道:“汝等还记得前日席上之言否?盟誓犹新,神明可畏,倘一旦贪生叛盟,将狗彘不食吾余矣。何况日下京中人回,花案一事都下盛传,必有严旨部文,根究党羽。丽卿若在,他还是个男子秀才,且有年家朋友还可覆庇我们。他今已远避,若有官司口舌,一径来寻我们,平康门户是衙门中一碗烂饭,捉我到官,一口钉住我的身上要讨丽卿,那时做我不着,使他得干净也说不得了。祇恐我被拘囚,解交不得,推丽卿到别个,我心不忍,又一时捏不出一个丽卿来。这叫做卖一个饶一个,独木不成林,两败俱伤。我们三个生为寒盟之妇,死为薄情之鬼,何颜复见卓文君、李亚仙之辈乎!不若成陶结队,或者萍踪偶合,男女死生一块,也不负一番金石盟言。”
二人听了,泫然不止,决烈言之,说道:“我两人止有一死以谢二生耳,夫复何言!”倚妆已晓得两人志向,遂把速避的主意说出。二人无不欣从。相约已定,即忙草草收拾,悄地同行,雇了只小舡,飘然长往,一任所之。惟愿共住一方,觅个幽密所在。即不及避秦桃源,亦当作商山枯衲,所谓入山惟恐不深耳。或托村庄织纴,或就主家针指,或间卖诗文聊以自给,虽则愆期,于归有待。三人正在舡中相约定了,祇见霎时间,那不作美的风浪,一时狂涌起来。那舡好像些甚么?就像个蝴蝶儿,在半空中颠翻上下,把捉不定。正是:
凭空迭起千层浪,
突地掀开万顷风。
三人仓卒登舟,原是不曾出路惯的,到这时节,祇该稳坐舡中,任凭艄公做主还可支持。怎当他三人慌了,结做一团,跌来滚去。一阵侧风,竟把这只舡儿告干千岁第一覆了。可怜倚妆三人,当此急流涌湍,又助狂风骤霎时间,俱为水中之浮梗,飘蓬而已。非甘抱石之投,弃葬江鱼之腹。咳!可怜,可怜!你们要晓得,有才有色的女子,就是死在河里,那河伯虽甚不仁,亦不敢取以为妇。故此,弱芳沉在水底,祇见黑茫茫里有一带的去处,像有神明暗相扶导一般,随流抵岸,攀援拯救到一间小小茅屋侧边。弱芳还是模模糊糊,如醉如梦之间,祇听得耳朵里有人对他说道:“岸上就是大悲庵了。”弱芳挣着起来,抬头一望,看见果然是个庵观的模样,门前一个匾额,大书“大悲庵”三字。弱芳心里想道:“既是大悲庵,定是女众。”不觉欣感异常。但祇四顾无人,这声音却从何处来的,如何有这般奇异?从水得生,明系神护无疑矣。
祇见这庵里面,祇有一个老尼姑。这尼姑夜里忽梦见观音大士,身底下坐着一朵莲花,手里捻着一个拂子。老尼姑向前慌忙顶礼。大士对老尼道:“庵门外有一个贵人的妻子,该汝速救。”那老尼听见,虽打从梦里惊将醒来,还不信得真,仍旧睡去。梦寐之中,又听得唏嘘哭泣的声音,好像就在他床头左右。及至披了衣裳,坐将起来听听看,并没有一个人,然是作怪得紧。老尼祇得开出庵门,周围探望,祇看见果然有一个女人,裙衫透湿,席地号咷。老尼谅骇梦中的言语,即忙扶进庵来,替他换下一身湿服,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么要紧事,便是这般轻身投水?”弱芳道:“奴家姐妹三人,要往亲家探望,披风失水,以致如此。奴家得蒙怜救,果是再生。但不知我两姐姐生死若何?好生记挂。”老尼道:“小娘子既是失水,如何又出得水面?其中必有原故。”弱芳道:“可知道怪异里,奴家落水的时节,姐妹三人结做一块,祇见水中许多散发夜叉争夺奴家三人。正在闹夺之际,有一位金盔金甲的神道,手里提着钢鞭赶将来,喝退众鬼,口称:『三位夫人在此,不得无礼。』又对奴家三人说道:『三年之后,夫妻完聚。』先将奴家提挈周旋,推拢岸边,得全性命。”那老尼听见道:“果是奇怪!”也把大士梦中的言语细说一边。各各惊讶。
弱芳就同老尼到佛前,拜谢显应之事,愿求菩萨一发救我两个姐姐,并保佑丈夫功名远大,夫妇团圆。又把老尼四拜为师,情愿在庵里皈依,因作《临江仙》一词,表白自家心事,说道:
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难忘。一炉缭绕见行藏,皈依双合掌,顶礼颂空王。祇因今日成抛弃,王尪羸减玉消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终缥渺,羞共楚相将。
却说倚妆、文娟还沉在水底,并没一个出头的去处。忽然起一阵大风,把他二人一浪打开两处。那文娟正打在村落岸边,岸上有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婆老儿两个,五更头起来磨豆。那老儿走到河边去汲水,忽然看浅水岸边躺着一个人,觉有些呻吟求救的声息,却是黑地里看不十分明白,连忙叫婆儿快取灯来。那婆儿听见叫灯,祇道是丈夫跌在水里,慌忙提了灯一步一跌跑到水边。老儿道:“水里漂来一个人在这里。”婆儿把灯一照,祇见是一个失水的女人。两个尽力将文娟抱起,扛到屋里,寻些破衣破裳替他换了,忙把姜汤灌救醒来,问个明白。
那文娟好像似梦里昏沉的,半个时辰方纔晓得人事,知道自己还不曾死,就对那两个老人家,深深的拜了几拜,谢他活命之思。婆儿问文娟道:“我看小娘子不是寻常人家走出来的,原何这等短见?”文娟却与弱芳的说话,不约而同也照依诉说了一番。祇见那两个婆老儿自言自语,欢天喜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老夫妻两口,一口准提斋,半世卖豆腐,并没帮手,又无半点骨血,故此天公怜念,特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把我们做个靠傍。或者日后配得一个好后生,做了一对夫妻,便好顶我们的豆腐香火。”文娟也巴不得他二人收留,权时安息,再作区处。古语有云:
枳棘栖文凤,
沙潭寄巨鳞。
随缘且自过,
时至一番新。
那些说话,且自由他,你道文娟、弱芳倒好了,那倚妆怎么样呢?终不然自他的主意,单把他一个没救不成。其时,倚妆竟不知不觉,把这一阵风打到那里去了?好笑得紧,却不打在别处,一打打到一只大座舡边。倚妆半沉半浮,有气没力,看见是个舡舵,双手抱住舵梢,身子还立在水里,好像一朵出水的芙蕖。
那里晓得这双舡,不是别个,就是苏州府巡按老爷奉旨进京调用的舡。那老爷本籍原是山东,乘便回家。不期这夜里梦见一个神道,手里拿着一颗人头,血淋淋望他怀里丢将过来,对他说道:“你好好藏着。”霎时间,又祇见一个秀才,手里捻着一把雪亮的钢刀,赶将进来,把做官的劈头乱砍,抢这颗人头。做官的慌了,就摸出怀里的人头,打将过去,恰好正打在他的刀口上,把他的刀一口咬做两段。那人头替秀才接做一块。做官的没法处置,看见桌上祇有一顶簇新的纱帽在那一边,就把这帽子双手合在那秀才头上。那秀才担了这个头,带了这顶纱帽,摇摇摆摆,对着做官的作几个揖,走了出去。正值驾长大叫一声,惊将醒来,却是一个怪梦。
你道那驾长三更半夜,为何大惊小怪叫喊起来?祇因倚妆在水里把舵一扳,那驾长睡着在舵楼上,恰好被舵杆横打了一下,带梦喊叫起来,连声“有贼,有贼!”舡上水手一齐掌火寻觅,照到舡舵边,祇见有一个人将手紧紧抱住着舵,身子都浸在水中,连忙救起。原来不是个贼,是一个落水的妇人,生得十分标致,却不象小户人家走出来的。火速报知察院。
察院老爷着令进舱,问他是何等样人家,缘何失水。倚妆瞒过前情,假话支吾,哀求怜救,若得容纳为婢,伏事夫人,感恩非浅。那察院舡里还有太夫人、夫人在里头。那太夫人、夫人做人极好,祇因未曾生得儿孙,极肯向善。故此两人极力在做官的面前怂恿,要他收留在膝下。
就是做官的,一生行谊端方,毫无苟且之念,若把别个官府撞着倚妆,看了这般绝世的仪容,莫说自己又没有儿子,就是有儿子,也要起私欲之心,收留在身边做一个如夫人了。纵使夫人不贤慧,此女不顺从,你道男子汉的心肠,又是绣衣公的声势,如何执拗得他,毕竟千方百计也要弄他到手。可耐撞着倚妆,又是个贞烈妇人,到这田地拚着性命寻一条死路。譬如前番落水老早死了,到今朝也还祇是多活几日,就死也甘心的。这样说起来,倒不是投生,反来投死了。殊不知其中有一个原故。假使做官的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那老天也决不引倚妆来到他舡上。还有一说,从来察院并不带家眷,如何今日舡内又有家属?祇因察院老爷尚有太夫人在家,平日奉事极孝,不忍久离膝下,故此将次回京,预先接到途中,舟中相会,一同进京,以便朝夕定省。舡泊水中,正拟解维,凑着倚妆的造化。若不是舡里有太夫人与夫人在里头,察院老爷也决不肯收留,抑且不便收留的。你道这察院是何等样人,瓜田李下,自卫极严,今倚妆投水,蒙他收救,这也算是一个大数。倚妆之一生,分离会合,都在这察院一个人身上。前番花案,置之不问,倚妆已荷帡幪﹔今此收留,从死得生,倚妆复蒙拯救。故察院实是倚妆的一个天大的恩人。倚妆一见夫人,便有主意,求他收纳。就是倚妆这一双眼珠,也是一些不差的。那夫人看见倚妆:
一团羞影,媚态千般。双眉娇蹙,雅韵无穷。岂湘妃之后身,抑水仙之同伴。滚花漂叶生香,蛟藏龙宫至宝。
夫人说道:“如此佳人,岂可不加培护?必当终始爱惜,令得一佳偶,以谐伉倔,方不负我一番留育之意。”太夫人与夫人欣喜异常,又幸得做官的两心相合。但祇是察院转展回思,昨夜这梦甚是奇怪得紧,说道神明把那人头丢在我怀里,明明是应在此女身上了?他如今投到我家,我如今收留在此做了女儿,却不是在我怀里么?但是那个秀才来夺,情由未知属何应兆,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全在这女子身上不成?我试看此女,原不是一个落薄的人,我且留他在这里以为梦中后验。就对太夫人、夫人说道:“好将些新整衣服把他换了,叫他就拜我二人做了父母。”又吩咐一家男妇大小仆从人等,嗣后都以小姐称呼。次日开舡,不提。
但祇是倚妆,在舡中一心想着丽卿,不知飘流何处,又记挂文娟、弱芳,不知存亡若何,甚是幽郁。他道文娟、弱芳虽是多情,至于结伴寻芳,实出倚妆倡意,不料同舟遭覆,万死一生,今幸我身,暂借一枝,忧喜交集。究竟此身怎样结果?正是:
悲欢亦有姻缘在,
欢处还从悲处入。
颠倒机关人不识,
请君细问梦中神。
三位才女岂乐行游,祇因讹传花案,虑有余波。椅妆把事势指画,十分有理,不得已相约定了,撇下各家老妈,并不带香闺珍玩,共抱贞信一心,坚不肯舍,逐寄此身于一叶,飘泛浮萍,曳浪而已。不料恩聚而偏散,求安而得危。天公有意,河伯多情。离离合合,千回万簸,总是千古至趣。莫谓老天老实,不会做风流韵事,即我挥尘而谈,无非代老天附会一二,绝非无影之嚼舌也。看官莫忙,且喜渐渐的好事近了。
第十一回 陡题名喜联待诏
诗曰:
罗衣拾得桂枝香,
透出春风两袖凉。
翰苑已曾添国士,
琼林未许伴娇娘。
知逢乐事愁多少,
止为情深恨短长。
漫说蟾宫花样巧,
宫袍早被泪痕伤。
三位女郎祇因一句风闻,弄得拖泥带水,比当日三人一处,愁绪相怜,幽怀各揣,倒算做黄柏树下弹琴。今日忽然四散,虽各借得一枝,眼眼生人相对,即花盟之事,事出刱闻,若遽吐露一番,也未免惊人耳目,说这班多事青楼,原属妖怪,反不使人知重了,祇得隐而不言,各各待缘觅巧罢了。因思三生既是科目中人物,姻缘又该配了才女,有造物为主,何苦故为离间,而必使之流离琐尾,几至陨命乎!据说起来,都是天不做美,以至于此。此古人所以有搔首问天之难,与天高莫诉之恨也,殊不知他们,若不是这一番遭危构隙,涉险伤生,直到那个万分至极之处,怎显得倚妆三个是真正节妇,丽卿三个是的确情郎?故此,也不要把天来一味埋怨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彻骨,
怎得梅花扑鼻香。
这二句诗,极是的确不破之论。必要受得过前这一番霜雪,方许你受享后头这一段香酸。这是甚么缘故?总不过欲磨炼儆励之,以坚其志,而幻其缘,说不得不是苍天的好意。却是为何?如今人果生来既有十分仪表,又有十分才具的,断该默受天之制度,不可拗逆,然而究竟难测,岂无扼腕。试看蕉鹿存亡,皆因梦设﹔塞翁得失,岂足全凭。四书中已先说过:『修身俟命,不可行险。』切不可把这两句,便做腐语看成。至于做官的,肯做义夫,为妓女的,能知节侠,是这样一种人,就是天亦无可奈何得他。所以老天决不将这口气,去难为那些庸碌之人,而庸碌之人,却单祇怕天去难为他﹔老天又必欲尽力去处置那些崖岸之士,而崖岸之士偏不伯天去处置他。要知自己的文光笼罩在九天之上,所谓石破天惊逗秋雨,岂是无谓?唐六如陶情山水,间卖诗文,不意此种旷远高致,已为倚妆想到。如此活计,较之当垆沽酒、抱瑟调筝者,大相悬绝。
话说倚妆,全亏水府送入宦门,便晓得舟中义父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处分花案的察院。他居家正直,无异为官,怎不使人倾心敬服?但祇是倚妆心里,总没有一刻不想着丽卿,故此愁眉不展,又念着文娟、弱芳,不知飘零何处,好生放心不下。
彼时,易水在姑娘家里,已略有影响,晓得倚妆出避的消息,但不晓得其中,这一段生生死死,惊天动地的缘由。一日正在书房中寻思含泪,因作《长相思》三调,拈之壁上。其一调:
茶满匙,酒满匙,架上图书几上诗,昏昏睡起迟。花一枝,月一池,梦到关情人不知,相思知几时。
其二调:
风有声,雨有声,风雨无心愁自生,萧萧梦不成。度黄昏,眼黄昏,因甚月无痕,阳台何处寻。
其三调:
月也单,人也单,月影无聊人影寒,愁来风雨残。别无端,见无端,别处谁知见处难,风波顷刻间。
正在悲痛之际,不觉身子困倦,凭几而卧。忽听得叩门之声,易水祇得拭去泪痕,启门观看,却原来是姑娘到此。易水连忙迎接。进来坐定,姑娘说:“我闻得宗师已行牌按临科举,想来孩儿本省已该科举了。论起理来,还该回到本处应试,但祇是路途遥远,放心不下,不如替你纳个卷子,就入籍在我这里,再为童子科一试何如?”易水祇因故乡决难出头,正欲如此,遂满口应允。即着苍头备办试卷,这赴府县考试,俱蒙取录送道。
不隔得一月,宗师考试,将鲁昭取作批首,又准应试入场。到家欢天喜地,姑娘设席称贺,自不必言。到了七月初头,槐黄桂发,举子匆忙,易水祇得辞了姑娘,竟往杭州应试,又好取便打探倚妆消息。拜别慈幛,即日束装起身。姑娘见他说要去科举,这是一桩美事,也不款留。随即唤几个老到家人,收拾行李食物,差拨苍头随行服侍,一同司茗出门。雇了一只船,竟到杭州贡院前,赁下一间小寓。易水一到寓所,那里肯一刻坐定,终日寻思探听苏州来往客人,体问倚妆究竟下落。
正走到贡院前西桥直街上,祇见一个大香馆在那里,里面摆着许多的骨董,桌上放着一个好白锭的香炉,炉内烧着一块好香,甚是精致可爱!易水抬起头夹,看见招牌上写着『苏州香馆』四个字正中机谋,就挨身进店,假做买香的名色,讨得香目出来一看。上面开载无数龙涎、安息、唵叭、沉速、西域夷香等样。易水接口闲问那店主人道:“贵处近有甚新闻吗?就是那前年余秀才的事,可是怎么样结局了?”那店主人打着乡谈说道:“啰个余秀才事,勿要提起,侬害得介人勿浅哉!个也勿消话渠,又阿是晦气得势,撞着一个往苏州经过个奢个官员,晓得子奢花案个影响,到子京通话个样事,又有那听见个勿知个头猪缠错子话得价利害凶险得势。真个是:
点水能兴千迭旗,电光惹起一天云。把个一班儿女娘都惊走子他乡远处去哉,半点勿知下落,真是个书呆弄出奢个把戏,如今连余秀才也勿知定到啰里去哉!”
易水听见这一番说话,浑身好似水浸的一般,冰骨死冷,莫知所措。呆了半晌,一字不回,扎挣回寓。未离数步,一跤仆地,惊得那过往居民都攒做一堆来看,认定是这相公必是吃酒醉了。幸官家人接着扶归调治,不在话下。
不知不觉又到了八月初八,正要进场的时节,还是带着病,祇得勉强装束,进院听点。三场已毕,众人祇见他哭哭啼啼,不知为着甚么?祇有司茗心里明白,也祇做不得知,假慌做一团。看起来,西楼记中有一个泣试的于郎,绍春园内有一个病试的场主,总来哭也徒然。不知他们祇是要哭,想这两个人一哭,毕竟侥幸得中,还是会哭的便宜。故易水也在这考场中,学哭其试。要晓得,如今进场的,那一个不哭出个苦水叮咚来。此又是不济事的脓包,哭杀了也不中用。我劝他不如在场里嘻笑介儿,东张西望的,过了一日,腔着投递白卷,祇落得骗吃几碗米饭,拿几个大馒头回来,为闾里光耀,说我也观场的天话也好。易水此番,哭了出场。
到得揭晓这日,报子打将进来,却报中了第四名经魁。可见人的功名,迟早自有一个定数。先年余丽卿中了第二,祇因房师赌气,决要中元,留到下科。岂知又隔数年,历尽许多艰苦,倒反中落了两名。今日既中,免不得备些鼓乐马匹,往布政司吃宴。易水正骑着马行到清河坊,一路想起前年宴上,被按台来拿的故事,又哭将起来。跳下马,也不去赴宴,竟跑回下处,叫些家人去收了鹿鸣筵席。次日,一边打发家人回去报喜,一边勉强答应这些旧例,殊不耐烦。竟叫舡回到衢州,拜谒姑娘。此时受贺开筵,另有一番阔绰。总是这些都不在易水心上。
过了月余,易水忽然想道:“倚妆既已出外,我不如趁此机会,上京会试,一路体访,有何不可?”易水一想,想起这个念头,好像心里火发的光景,一刻也过不得。随即走到堂前,对姑娘说:“孩儿身子多病,不耐长途辛苦,意欲早赴公交车,漫漫趱行,还好耽延自在。告过母亲,便好收拾行李,即日起行。”那姑娘怜惜病躯,再三勉留不得,祇得依他。临行嘱咐,甚是依依不舍,惟愿路途小心,以慰远虑。若是再得侥幸联捷,端候泥金报喜。当下整备舡夫,鼓吹饯送。未免又有那一班是亲非亲的,听见易水要上京会试,一齐上门,肉麻拱阔势利光景,送到岐亭拜别。便即掉舟长行,一路唏嘘,日无宁刻。正是:
山路崎岖,尽是愁肠回转。
江流荡漾,浑如泪眼挥成。
不多几时,巳到京华,安顿寓所,场期正未。易水也无眼看书,也无心拜客,终日在街坊上东走西踱,何曾见倚妆一些消息!忽地痴心起来,说道:“莫不是他们走出紫塞重关,上西天去?我不如竟赶到关外,奔上西天,情愿不赴春闱,欲穷日出之邦,整备梯天之具。但祇是一说,万一关外多有拦阻,天上亦生妒忌,那时空定一个周围,没处去打听真实信息,走得转身,又是迟了。况我去寻他,他亦必要来寻我,万一到在近地,两边错过,却怎么好?”又想一想道:“他们止是风流小过,有甚大事,天必不替我作对,人必不与他为雠。诚可格天,真能泣鬼。譬如今人到普陀山,拜祷至诚到十分处,一般也看见观音大士真身出现的时节。我祇是耐着心儿,在这里密密的多方缉问,就凭他地角天涯,也少不得有寻见他的日子。”正是:
不将辛苦易,
难遇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按台巡了两差,升受京台,正点着会试分房。要晓得做执法的官,既是光明正大做典试之主,自然鉴空衡平的,想他本房所取,定是数一数二的秀才。不期春闱榜毕,易水中了进士,本房就是前任的察院。赴宴这日,不党又添了许多仪从,决不把你象前日吃鹿吗宴的时节,半路上跑了回来。正在宴上,看见张又张、梁思远都各由本省中式,各各联捷。
今在席间相会,三个且不说做了同年欢喜,却是哭做一团,祇问弱芳、文娟消息若何?我们去后事体怎么样了?老弟为何改了名姓?易水细细告诉一番。又张道:“千里同心,真如铁石。我辈祇为情字羁迟,夙怀耿耿,愁绪悠悠,直到如今,不敢背约。如今,既又乡会同年,情趣愈密,正好去寻访消息,以遂生平大愿!三个同叨两榜,劝慰寂寞,可谓不幸之幸。”及至说到三位才女尚属乌有先生,却有千般苦恼、万种熬煎,照旧是幸中不幸,以此面面相觑,叫做『流泪眼观流泪眼』,正如『断肠人送断肠人』。
却说远恩殿试二甲第二,选了江南淮安府推官﹔又张殿在三甲,选了山东兖州府滋阳县知县﹔易水中了探花,考选翰林,留在京里。梁、张祇得没奈何别了易水,吏部领凭,各去到任,一路访问文娟、弱芳下落。
易水在京里,他忘却自己是一位官儿,终日东游西荡,祇在街上闲串,打听倚妆消息。不期一日,正走得身子困倦,坐在一人家门首。祇见一个篦头待诏走将来,唤易水一声老爷,说道:“小的是苏州人,流落异乡,做些低微手艺,爷可要服侍吗?”易水听得是个同乡,就问他说:“你既是苏州人,缘何流落在这里?”待诏道:“小的本贯原是徽州府,一向在苏杭做些卖买,久往姑苏,习惯乡谈,故此人都叫我是苏州人。祇因消折本钱,回去不成,流落在这里,止剩得一双光手趁活。”易水道:“既是你在苏州日久,何不趁便归乡?”待诏道:“别人面前,小的也不敢说,听得爷的声口,像是同乡口气,面貌倒有些像前一年那姓余的相公。那相公考试甚么女状元,正在那里吃宴,却被本处地方一个光棍首告在察院衙门,说他谋反大逆。那察院宅爷登时差兵拿获。幸喜没有凭据,他又预先不知怎么晓得,逃脱走了,祇拿得一个醉汉,把他正了法,其余都不究起。后来又闻得京中一个凶信说道,花案人犯,圣旨提拿。惊得那日在席的一干女娘,瞒着各家妈妈,都是东分西散,不知何处去了。正是小的的晦气,一向小的原在他老妈处走动,与他老妈相与的至交。那老妈无可奈何,特地央我赶到前路寻觅。一路追寻踪迹,却有些风闻消息,祇得顺路随行,要求实耗。那里知道那三个女娘都是不会行舡惯的,一时风水不便,都一齐翻下水去淹死了。”
易水听见他说『淹死』两个字,三十六个齿牙,对对厮打,直声叫将起来说道:“他三个难道当真死了?你又不曾寻着他的舡,如何晓得他死是实信?”待诏道:“这有个原故,小的那日在饭店里正好撞着他的驾长,说起根由,那驾长是个识水的,他从水里逃出,因没了舡,又无生意,故此偶凑,都在京中歇宿,所以得知。”易水道:“你可曾寻着尸首不曾?”待诏道:“茫茫大水,一下水就浪拍滔天的去了,叫小的那里去寻他?倒反把小人一身也流落在此。还可怜小人的妻儿妹子,见小人不回家去,又没音耗回来,祇道小人是个薄幸的王魁,寻着三个女娘,抛撇妻儿老小,另投别地快活去了。连忙搭了便舡一路赶来,不料中途又被劫抢散失,不知下落。可伶水灾盗劫,接踵相遭。既为余秀才坏了妈妈一家,又因余秀才坑了小的一家。分明是一边以风流考试,将一班状元、榜眼送入龙宫,一边以女伴孤栖,勾了我妹子妻儿同归水府。祇落得小人单身无倚,几希乎做了一个郑元和沿街求乞的榜样出来。还亏学得这件贱业趁食糊口,不到寸言反食的田地。”
易水听他这一番说话,又苦又气又惭又傀,不敢高声就哭,也没意思对他,又不好把别样说话回头,祇得问道:“你今肯跟随我吗?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翰林院鲁老爷,余相公是我好友。他累了你,我肯认帐。明日待我寻还妻子与你,你却意下如何?”待诏连忙叩头说道:“低微肉眼,不识贵人,祇求老爷收留,小的终身有望。”易水道:“你既跟我,你可认是我的旧役,取名鲁留。义取相留之义,不比流落之流。”易水心下暗想道:“怪!见得我寻来寻去,寻不出一些消息。倚妆既为我身死,我怎肯负彼很深情。宁可斩我宗祀,此生决难再娶!”一径带了鲁留同回下处,纔敢放声大哭一场。就设立一座牌位供养。对面摆着两张椅子,每日三餐,好像对活的一般。同吃同坐,替他说一番,对他哭一番,凄凄惨惨,好不伤心。还那里数得看《荆钗记》,十朋祭江,南一套、北一套,絮絮聒聒。
一日,易水叹口气说道:“人生在世上,一个妻子也消受不起,还要妄想做甚么宫?待我明日入朝,上他一个给假省亲的本儿,无论圣上准与不准,且回家去,一路也好寻觅倚妆骸骨,日后也好替我合葬一处。难道生既不能够与之同衾,死又不能够与之同穴不成?万一沉埋日久,不能识认出来,无穷之恨,如何是好?我鲁昭不但终身不娶,终身也誓不做官的了。”到了第二日五鼓,正当早朝时分,易水果然上了一本。圣旨倒下,幸而恩准给假一年,假满还朝叙用。连夜起身回来,正是:
愁成不觉泪珠流,
拭泪焉能拭我愁。
哭到断肠天欲裂,
宫袍何事苦相留。
倚妆孟浪舟逃,激就一时痴想﹔妈妈倩人追访,徒然日夜牵肠。势所必然,情所必致。但待诏被盗一段缘由,不知是真是假。我曾见那徽州的风俗,男子惯在外方失意,几十年不转家乡。或有新婚离家,白首未归的﹔或有子幼相别,到老不见的。那曾见有妻儿子女,终日奔波往四方寻觅的事。还祇是他一向住在苏州,习惯了苏州空头的口谈,来骗易水也不可知。见得我是个无妻无子的人,又没本钱,又没靠傍,是治歧必先之人,为嫂溺必援之事。那知正说向真正余生,安得不收留带掣。但祇是余生试花逃难,寻花弃职,未免一生结裹,都在花业里头,此亦是人生第一件绝大畅快事情。但不知相逢何处耳,依我打算起来,多少诗云子曰,纔博得脱青挂绿,却被一个模糊情字竟慨然准折过了。世上那有这个痴子,易水业已为之。再看下文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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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三合卺各凑奇缘
诗曰:
曾于石上问三生,为甚从前不可凭。
岂是书生偏薄福,祇缘闺妇太多情。
菩提未必皆虚语,节义而今可自鸣。
苦被老苍颠倒杀,相思泪雨尽为倾。
天下极贵的人,可以荣我辱我﹔天下极残的人,亦可以生我死我。丽卿为察院因考试一花案,彼此惊散,而功名荣显即寄于此。后因怜悯待诏,一时收留,谁知夫妇会合全亏他探子。事不奇不新,不新不奇也不传。世人株守古拙,不知事变,闻此新怪之事,便谓不根之谈。岂以鼎甲团圆,新姻旧好,尽属乌有之诙辞乎!故知极执法的官,即是极做美的风流五蕴﹔极没紧要的人,即是极作合的蜂媒蝶使。判合使离,撮离作合,总有一个绝大机缘,非人力可以强为。我们要晓得,这老天是个极刻薄的,亦极忠厚的。假若一味刻薄,将世上这一种有情有义的,都弄得东零西散,七颠八倒,一些下梢没得,岂不可痛可怜!若是一味忠厚,听这一班捡精择肥的,都干得妥妥贴贴、完完美美,祇这老天竟是个顽钝不灵之物,一些波澜也没有,把这些传奇异的手段,安放他在何处?今不说别样奇闻,祇这余丽卿与倚妆,分明是一段绝快活的事,偏生弄得你哭哭啼啼,后来分明是一段绝凄惨的事,偏生又使你欢欢喜喜。亏杀变换得好。生者,不许你即生﹔死者,不许你就死。奇怪超忽,匪夷所思。
话说易水给假回来,终日是思量倚妆,忘餐废寝。到了瓜洲地方,天色傍晚,祇得赶帮泊舡。祇见鲁留已是个翰林院管家词林大叔,日日在舡梢上替司茗两个赌钱吃酒。这日鲁留输了,跳到岸上去买酒请司茗。到处去寻酒店,不料劈头撞着文娟,正在那水口钓鱼儿耍子。鲁留一见,钉清认得,说道:“这却不是文娟姐吗?”不觉眼珠里喷出火来,还恐或者有错,牢立脚根仔细认了一番。看得明明白白,一些不差,走将过去把文娟衣裳一把,牢牢扭住。正在交解不得,大家叫喊。那豆腐老儿看见一个汉子揪着女儿沸乱,不知为着甚事,三步做二步,赶来救应。扯住鲁留叫起屈来:“为何打我的女儿?”那鲁留放了文娟,扭住老儿说道:“你好大胆子!你骗拐了人家的女子,躲在这里,连累得我把妻儿妹子一家丧失。”扭到舡边去,报知名爷。
易水听得鲁留叫喊,祇道他在涯上倚势闯祸,替人厮闹。正着司茗唤他上舡,问他拿着何人,如此喊叫。急得鲁留气喘难言,一字也听他不出,祇把一个指头来指着那老儿,说道:“小小的的的妻妻子,要他还还我!”易水问那老儿道:“你怎么拿他的妻子?”老儿道:“小老儿并不曾晓得他甚么妻子。小老儿是本地方人,积祖住在这河口。又不是别州外府新搬来的。小老儿祇有夫妻两个,生得这个女儿,一生靠卖豆腐,一步不走出门的。今日因磨豆闲空,我女儿走出水口捉鱼儿耍子,不知他是那里来的,把我女儿结住乱打。那时小老儿见打女儿,扯住他问个来历,他就丢了女儿揪住小老,行凶起来,竟不晓得为着甚的?望乞老爷详察。”易水道:“如今你女儿在那里?你可叫上舡来,待我问他详悉,毕竟有些原故。”那老儿跑到屋里叫出女儿,同到舡上来见了易水。
却说文娟一头走的时节,已看见舡里坐的是余丽卿,不觉放声大哭,走上舡来。易水远远认得,这是文娟,也不觉放声哭倒在舱里。被家人扶将起来。易水使一把扯住文娟,问他说道:“我闻得你溺水死了,如何还在这个所在?”文娟带泪伊唔,尽将前项事情一一告诉,哭个不了。又道:“不知我两姐姐生死如何?又不知张郎今在何处?”易水道:“又张已做官了,但不得与你一处,也是孤身赴任。”那老儿看见女儿与做官的这船光景,目定口呆,唬得面如土色。
易水就对老儿道:“你不要慌。这个不是你的女儿,他是滋阳县知县张老爷的夫人。原不是你拐骗来的,倒多亏你收养了几时。我如今要将张夫人送还任所。”叫司茗取白银一百两过来:“这是酬你二人看养之资。”又叫文娟上岸,拜谢他夫妻两口活命之恩。另着雇了一只大舡安顿文娟。易水对文娟道:“我该送你到山东,看此不意相逢之事,以完百岁良缘。祇是倚妆尚无下落,好生放心不下。如今梁远思也中了进士,就在这淮安府做推宫,离此不远。我今送你到彼处,着他差拨人夫送你便了。”又叫鲁留,吩咐:“你的妻子,都在我身上,不许与那老儿纠缠。”那老儿哀求道:“小人与他虽非亲生骨肉,却也如亲生的一般,思量靠他结果终身。不想做了一场春梦。我两口情愿跟随张老爷,伏事夫人,也不枉我三年梦想。”易水听他哭诉,道:“这个使得。”就叫老两口实时收拾家私,伴送文娟同到淮安。先将文娟停舆在外,着令阴阳生实时传报,说有同年鲁翰林者爷来拜。
祇见远思听得是同年鲁翰林,定是丽卿,连忙出堂相迎。见了即忙请进内衙,也不叙寒温,一把扯住,祇是大笑不止。说道:“小弟近来有一件绝大的喜事,又是真正的新闻,正无由达之贤弟,今日来得凑巧。小弟初莅任时,偶而参谒上司,舟泊江岸,闻得说岸上有一个大悲庵,观世音菩萨极其灵感,小弟就整整的斋戒了三日,到那庵里进香。一来愿弱芳姐姐早升仙界,二来痴心妄想,还希冀他或者不死,思图后会,完我姻盟。参拜了毕,庵主老道姑送茶。你说那老道姑旁边,立着一个道素妆扮的是谁?就是弱芳。他见小弟穿着官服,不敢上前,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却把脚儿立住停了半晌,定到面前被小弟看见,吃了一惊,因问他说道:『你是弱芳!是人还是鬼?我闻得你已失水死了,如何又在这里?』那弱芳把前样事细说一番。带他回来,如今现在敝衙。小弟已曾偏背,完了百年大事。岂不是世上第一等绝奇的事吗?小弟又细细问他,说:『你既不死,你可也知道两个姐姐在于何处?』他还说得稀奇,他说那日姐妹三人一同落水。水底下有许多的奇鬼都来争夺他们三个,被一尊神道喝散,还吩咐他们说,三年之后,教你夫妻完聚。小弟屈指起来,恰好是三年之数。小弟的事,既从绝望之后,不期而应,则两位嫂嫂决决不死,断乎不出三年,自然完聚。”
易水听见,大叫起来说道:“难道神明有灵,偏在两兄显应,独欺负我不应不成。小弟今日之来,亦有奇事。顷因停舟遣仆上涯办事,不意文娟临水钓鱼。小仆特地寻他,无心撞见,如此这般。弟既喜得文娟,意欲送到滋阳,不宜迟缓,省得盼杀张郎也!”远思惊问文娟在那里。易水道:“现在门外,可请他进衙。小弟就此告别。小弟如今也不回家,我想两夫人既在,倚妆未必就死。弟当一路抓寻,历遍了九州岛四海,必要得个下落。想神明之言,谅非虚语。”说罢,又大哭起来。远恩道:“不必忧伤。你这般热肠全友,天岂有独奚落之理?宁耐数天,定有美报。”远思叫快传云板,请夫人迎接张夫人,并来拜见鲁爷。相见已毕,各各惊喜。独倚妆下落,尚尔杳然,犹恐丽卿伤怀,遂口占一律,聊志聚散,诗曰:
舟栖愁绝处,
寥落盼孤寒。
日尽天逾远,
形单路不禁。
隔墟烟带晓,
近峡气层阴。
病骨他知否?
江流泪落襟。
易水本意南行,因想文娟、弱芳梦中之言必有灵验。若果倚妆不死,断不远在他方。不若且送文娟至山东,交付张郎。我今在此得遇文娟,或者张郎在彼得遇倚妆,也不可知。这也是易水一种情痴妄想、无聊之极的账目。因此当日别了梁公,仍回故道,复至山东。心中却是十分抑郁。眼见得文娟、弱芳都有着落,偏我倚妆镜花水月,以此一路凄凄,更难排遗,不觉染成一病。闭眼开眼,睡里梦里,心中口中,行着坐着,除出倚妆两字,并无替换得他。正是:
天下有情人,
不解相思味。
思君不见君,
明月芦花夜。
将及半月,到了滋阳。又张接着,喜出望外。易水因卧病在舡,不能登岸。当初易水的会试本房,系山东兖州人,因前年差满回京,途间得了这梦,恰好救得一个女子。因自已不曾得生儿子,就收留他做了女儿,后来升任京堂,适值会试分房。取中首卷,就是易水。几番见他独自一个,并无妻室,思量把这女儿许他。及查他的齿录上,又刻着个曾聘二字,却是疑心。若说曾聘,必定是有家的了,如何不开注某氏?祇因他刻了这两个字,故此不便提起。
今闻他特至山东,因病不能拜谒,必须亲自看他。京堂公来到舡里,家人禀复道:“家爷卧病在床。”京堂公:道:“不消惊动,待我自己进舱一看。”祇见易水偃然在床,房中并无一物,桌上祇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亡妻倚妆之灵位”,侧边又添注一行小字:“孝夫余梦白奉祀”。京堂公吃了一惊说道:“好奇怪!倚妆、梦白都为花案一事,是那年老夫勘问过的,却与鲁生甚么亲知,竟将此木主供养在他的舡中。”那京堂公见过易水,不便问及此事。回去说与太夫人、夫人、女儿知道。这桩奇案,却难明白。倚妆心里自明,方纔晓得丽卿已到京中,毕竟为我寻访消息,但不知与鲁公有甚瓜葛,把我设立牌位,在他的案头。又不知他几时闻我的死信。不知不觉忍不住了哭将起来,却被京堂公听得,叫出女儿问他原故。倚妆明晓他就是原任巡方,抵死不说,将些闲话支吾。
京堂公一时恼怒起来,毕竟要追究根由。倚妆谅也瞒他不过,把前头的事体一一告诉,祇求饶死。京堂公心里想一想道:“我当初原不过一时执法,把焦彦贵死于杖下,已置余党于不问,他们如何就是这般惊散分离,以至于此?况且倚妆在我跟前已经三载,颇称淑顺,就是梦白,也不过书生盂浪,不为大伤风化。且我又因此得了声名,未尝有损于我。既是倚妆原与梦白有约,老夫亦可主婚,但不知梦白现在何处,鲁生与梦白是何亲属,却不明白。我明日再去探望鲁生,就将女儿亲事说起,看他怎的回复,再作道理。”
京堂公次早,又到易水舡中,着人通报。易水扶病迎接,请进舱里。京堂公慰问巳毕,就把女儿亲事挑口问他。易水祇是低头流泪不复。京堂公说道:“贤契不言不语,却是为何?老夫有一疑案当与贤契决之。老夫向年曾在苏州巡方,拿一起花案公事。老夫以为此必多情豪举,不甚深求,止将滥叨名器者,聊示薄惩,他无苛政也。昨见贤契案头,有这两人名姓,不知那余梦白与贤契是亲是友,有何关切?倚妆现在京中,何以就说他死?想贤契定然晓得,望乞为老夫解疑。”
易水虽老早知他就是前日的巡方,今又听得说倚妆现在京中,不觉十分喜动颜色,欢生眉宇,暗想道:“他如今是我的座师,我又是他一个翰林门生,我就对他说出真情,却也无甚利害。”说道:“梦白与门生却有一面之识,倚妆已经溺水身死,老师何以知他还在京中?”京堂公也不回他,又问道:“老夫还有一件疑心,一发说明了。老夫见贤契两次来都,并无家小,祇道尚未议婚。及查阅齿录,已刻曾聘,但是既聘,何以不注写某氏?既有人家,何不完娶?即或中断离群,岂乏丝萝重结?何以独枕寒衾,甘心孤零,老夫不能代为之解也。”易水闻得此言,不觉涕泪交集道:“门生今日之病,已入膏肓,便与老师说明,想亦无事。当日之余梦白就是今日之鲁昭也。门生自从冒犯师台,惟恐祸将及己,故此更名易姓。倚妆即门生曾聘之妻室也,祇因流浪出外,失水身死。他系女子,尚能为门生守节。门生乃堂堂丈夫,反不能效一女子?倚妆既不能复生,门生亦决不可更娶,宁可斩余门之宗祀,并不敢负彼恩情!”口里不曾说得完,已放声大哭。
京堂公惊道:“且慢,且慢!若据贤契如此说来,那倚妆抱恨中流,贤契合伤旅邸,从前罪过都在老夫一身了。今贤契既是身擢巍科,官居翰苑,岂不闻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契乃践姻盟之小义,抱宗祀之大屈,是以其小者易其大者,岂可哉?不若听老夫一言。老夫有一小女,虽非丽质,也未必不如倚妆,愿与贤契结为姻娅,亦可销释前愆,幸勿坚执。”易水道:“多蒙老师雅爱,敢不从命?但祇门生有誓在前,不敢轻背。”京堂公道:“既是不行,也不好相强,祇恐日后悔之晚矣!”佯怒就走。正是:
酒逢知己,
话不投机。
竟回去说与夫人、女儿知道:“好笑痴生,执迷无底。他但晓得余生鲁生总是一个,却不知我这里倚妆与女儿原非两人。”倚妆听说丽卿就是鲁生,不胜欢喜异常,巴不得鲁郎应承这桩亲事。又恐终久执迷,反误大事。京堂公心生一计,也不到鲁家去勉强他成这亲事,竟叫了几班鼓手,抬了花轿,叫倚妆束装起来上了轿,掌礼诸人在前引导,一径抬到鲁公舡上,不许一人报知。那易水正在床上思想倚妆,祇听得岸上鼓乐喧阗,看看近在舡边,正要推窗闲望,祇见司茗跑进舱来说道:“京堂老爷送亲来了!”吓得易水没地缝躲,跑将出来,望跳板上竟走。却是新人已先出矫,立在舡头,看见易水要走,拦住舱门,一把扯定,说道:“余郎,好负心也!”易水不知就里,慌做一团,祇是抵死挣脱,却被新人牵住衣裳,死也不放。
易水又恼又笑,心里想道:“人家有这等老脸的女儿,有这等与老公的新娘子!”也顾不得他,抬起头来,把他着实一推,将他的凤冠方巾翻落在地,露出尊颜,却原来正是倚妆!两人抱住,不觉痛哭了一场,说明前后原故。就趁此鼓乐花烛,苦尽甘来,欢然合卺。惹得京堂公拊掌大笑不止。两人就拜了天地,认了夫人,就搬到老师家里住下。
又张闻知,即同文娟来贺。梁公不久亦携弱芳前来,一齐相见,各诉前情。京堂公忽然想起这梦,扑手大笑起来,说道:“有这等奇事!”就将此梦解说与丽卿二人,道:“我前日得救尊正的时节,梦见有一尊神道捻着一颗人头丢在我怀里,正应着收养倚妆。后来有一个秀才,持刀夺这颗人头,明明应着鲁生与我要还他妻子。我又将一顶纱帽戴在此生头上,此生拜谢而去,明明应着贤契中在本房。祇这一梦,如此灵异,我们就该今日望空谢梦,并拜谢天地观音大悲及诸护持神道。”大开筵席,畅饮尽兴而散。
看官们,你道余梦白偶尔书房寂寞,闲踱虎丘,造出这掀天揭地,从来未有的花案一事。连累三茁和尚吃起醋来﹔子弥小官犯起法来﹔焦鬼阔,绰霎时间三尺无情﹔夜叉报雠,祇落得骚亭花烛﹔三女娘龙宫打散,一待诏途次通风。忽苦忽酸,倏聚倏散,不啻胡涂春梦,变幻无穷。因有谢梦联句诗一首:
是真是梦是姻缘,
真梦谁知共一天。
应谢梦中频撮合,
不知还是梦中圆。
随后,满假上京,奏本复了原姓,准他养亲三年。别了丈人丈母,并梁、张二公夫妇,竟回苏州原籍。当日许多亲眷上门拜贺,好不热闹。独有那贴天,自那日抛撇夜叉,逃回姑苏家里,已被邻火延烧,妻子相继殁了,身无存倚,做了邮亭皂隶,拨来与余翰林管门。撞见司茗,扯他到大门之后,笃地叩头。司茗到感他放释之恩,连忙扶起,不题。
却说梦白,一边打发人到衢州,迎请姑娘,同享荣华。即查还鲁留妻女妹子,就将鲁留妹子配了司茗。各各团圆。后人有诗单赞余公夫妇,恁地多情,极能设身处地,体恤下人。诚哉!与民同之,太王之好色也。
诗曰:
一席花间生死明,
几番颠沛敢渝盟。
从来节义真堪悼,
似此恩情来许评。
射策自能终济世,
思春不改旧倾城。
全凭有梦酬知己,
累累新词万古名。
又曰:
笑杀花丛是祸胎,
离奇分合幻中来。
青楼淑女心如石,
白面才郎意不回。
魑魉现前谁我敌,
机缘入梦尽为媒。
风流话柄寻常事,
谱出词场亦快哉。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