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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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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

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

诗曰:

① ②

全婚昔日称裴相 ,助殡千秋慕范君 。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只有

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

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

鸽子旺边飞”。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

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

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

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

前寡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

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戏而不戏 ,胡作乱为。或者因

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

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前妻留

下一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

在骨里的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

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

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

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

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

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有心人,那婆子自

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 ,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

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 。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

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那儿子

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

舌 ,甚不相安。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

气,自不甘学那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

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捡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

人,极是老唧溜 ,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

从。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

① “全婚”句——指唐代宰相裴度成全唐璧、黄小娥婚姻的故事,事见 《太平广记》卷167,注出《玉堂闲

话》,后人又多加演绎。

② “助殡”句——东汉范式听到好友张劭去世的消息后,从很远的地方乘着白车白马前来吊丧。事见《搜神

记》卷11。

③ 团头——即乞丐头儿,俗称“叫化头”。

① 戏而不戏——似有误,《今古奇观》作“视同儿戏”。

② 冲着——撞见。

③ 搬斗——搬弄是非。

④ 合嘴合舌——吵架。

① 老唧溜——老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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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

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

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

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些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

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

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 。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

与熊店主厮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

状元终日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

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跷蹊,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

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 ,如何便得做状元?”

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凡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做一

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

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去寻门馆先生。”

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

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

“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

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

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

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

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

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

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做润笔之资。秀

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

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

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的不肯放

手。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

我生前无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

你。”这几句话,说得傍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

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

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

着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

灵官道:“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当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

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

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

② 五显灵官——五路财神,即民间所供奉的财神爷。

③ 措大——穷酸的读书人。

① 流水——这里作急忙,赶快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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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

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明日当真先去拆了壁,却好

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

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

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地晓得?”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

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

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

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干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

单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

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

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

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

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

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

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牷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

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

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

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

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

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 何容艾?

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

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

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

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

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

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 ,手执招牌,上写道:“风鉴通神。”

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

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

嗣,寿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

① 牲牷 (quán 全)——纯色的全牲。

② 血食——承受祭祀。古时杀牲祭祀,故称“血食”。

③ 全真先生——即道士。金代王重阳主张儒、道、释三教合一,创立了全真道,成为道教中一个重要流派。

④ 使君——旧时对州郡长官的尊称。刘元普因任过刺史,所以这样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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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

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

‘富者怨之丛。’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在事者,只顾肥家,不

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

酬 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

特易易耳。”元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

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随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

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

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

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窎远 ,十分孤贫,不便赴

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

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

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

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

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

春郎在傍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

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

“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

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

疾忙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

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

拆”。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

元普,本贯洛阳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

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

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

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

配良人,我虽死而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

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

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付道:“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

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说罢,心

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

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

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

① 相酬——相抵、相等。

② 窎 (diào 掉)远——遥远。

① “四龄”句——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品学兼优,可惜命短,仅活了三十二岁。此句是说李逊“年三

十六岁”,已超过颜回“四龄”,可以无须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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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

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 ,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

些少,已为医药废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少

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

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

“我那里来这样远亲?”便且叫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

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春郎答道:“家

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

“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

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

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

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

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

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思右想了一回,猛可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

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张氏母子见他沉吟,

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

“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

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

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

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

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火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

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

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

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去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

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

今年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

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 。”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

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

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

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

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

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婆一一应诺而去。

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

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

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

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① 清方——清白正直。

① 管取宜男——定会生个儿子。宜男,萱草的别名。相传孕妇佩了它的花就会生男孩子,故旧时祝颂妇人

多子为“宜男”。

② 主意——拿定主意。主,动词,立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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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 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

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

绝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

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

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

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唯吃襄阳

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

安卿立心要做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

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 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

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钟,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

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

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

“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

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

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

戴着先人积攒下的浮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

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

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

当此天道,为将边廷,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

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

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

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棰,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

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

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①

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

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

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

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

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

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 。那日烧过了

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

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亲识的,

① 祥符——旧县名,故治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② 郎官——在京中六部任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职的泛称。

③ 六房吏书——旧时州府衙门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处理日常事务。

① 司狱司——州府衙门下设的管理牢狱的机构。

② 利市——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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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

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

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

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

杀了几个佐贰官 。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

走出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

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

“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

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

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

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

资之外毫不苟取,哪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

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

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

召父,再生来的杜母 ,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

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

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

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

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

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

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

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

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

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

③ ④

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搥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欲要领取父

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

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傍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

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

① 佐贰官——州府衙门里的辅佐官吏。

② 夤缘——攀附、暗中贿赂结交。

③ 典守者——负责州府事务的长官,这里指刺史。

① 召父、杜母——召,指召信臣,西汉时人。杜,指杜诗,东汉时人。召、杜二人都做过南阳太守,都极

有政绩,受到当地百姓的爱戴,曾有“前有召父,后有杜母”的赞歌。

② 大理狱——宋代的中央治狱机构,负责审理各地奏报中央的重大案件。

③ 三木囊头——三木指加于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囊头,蒙起头来。

④ 发昏章第十一——意即“发昏”。这是小说家仿照古籍篇章次第而编造的,因其具有幽默色彩,遂成为

定式俗语。

① 抚字——抚爱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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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

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兰孙得了

这个消息,还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馀银,买口棺木,

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

一佛出世。

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

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

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事

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

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

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

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

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交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

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

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原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

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

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

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

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①

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

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

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

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

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小姐。

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

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

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

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

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

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

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

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

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

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凂刘老爷差

① 不到得——未必、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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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

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

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 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

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妆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

语言时声音凄婉。双蛾频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

日。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

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

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

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 ‘无病一

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

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抑且才色两绝,

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

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

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

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

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

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

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

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做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

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

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

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

又道:“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

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

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

往汴京迎裴使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

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个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

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了一个有名的地理师,拣寻了两块好地

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

得相公救援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

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

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

公思之。”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

天下多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

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

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子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

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

① 解库——即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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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意下何如?”兰孙道:“妾

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

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

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

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

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

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爹爹、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

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当与他择婿。侄儿王文

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辱莫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

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

日自有个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

成亲吉日。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

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

儿成婚。正是:

万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

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

人之危不义’。襄阳裴使君以枉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

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

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唯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

又值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者也。今

日特为两人成其佳耦,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

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普那里肯从?便亲手将新郎衣巾与他穿带了。

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荧煌,远远听得环珮之声,却是薛婆做了喜娘,几个丫

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

尽那奢华富贵,但见:

“粉孩儿”对对挑灯,“七娘子”双双执扇。观看的是“风检才”、

“麻婆子”,夸称道“鹊桥仙”并进“小蓬莱”;伏侍的是“好姐姐”、

“柳青娘”,帮衬道“贺新郎”同入“销金帐”。做娇客的,磨枪备箭,

岂宜重问“后庭花”;做新妇的,半喜还忧,此夜定然“川拨棹”。“脱

布衫”时欢未艾,“花心动”处喜非常。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不想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

烛之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 ,谁知却嫁

了个文曲星 。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

又把那千金妆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

更而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

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次日天明

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十万分称谢。随后张氏就办些

① 广寒——指广寒宫,即月宫,传说中嫦娥奔月即居此宫。

① “窈窕”二句——这是《诗·周南·关睢》中的两句,意谓美丽娴淑的姑娘,正是小伙子的好配偶。

② “粉孩儿”——曲牌名。以下凡加引号者均是曲牌名,巧借来作成对偶韵语。

③ 老人星——又名寿星,即南极星,这里仅作老年人的代称。

④ 文曲星——又名文昌星,这里指有文才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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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物,到灵柩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丈夫生

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门贵女做你媳

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

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

冥福。

不觉光阴荏苒,又是腊月中旬,茔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

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柩,到坟茔上来。张氏与春郎夫妻,各各带了重孝

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 ,一书“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

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

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

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

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

地倒身拜下,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二

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阳刺史裴

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公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

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

又赐佳城 ,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涘。已曾

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

虽隔,敢不报知?”那右首的一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交,难诉衷曲,

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

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

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

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

夫人睡在床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

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刘元普道:“裴、

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所有。但

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虽然精

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

次日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

人知道。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

之际。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

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

曾有子,不好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道:“梦

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

所梦,总只一样。”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

春郎道:“此皆伯父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

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

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问令爱何名。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

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① 神道碑——旧时立在墓前记载死者事迹的石碑。

① 佳城——这里指坟茔。

② 坐草——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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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

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

道:“像是有喜的气脉。”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

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瘳。”

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

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觉得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

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日月易过,不觉

又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你不信是有孕,提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

又雇了一个奶子 。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便

觉腹痛。众人齐来伏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

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

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

名刘天祐,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百姓们编出四句

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骘 。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 。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

填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己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

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

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

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

之日,已知姊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阳。又遣

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

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会。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

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夫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凤鸣起程。到

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

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

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 。”张氏欠身答道:“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

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

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付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

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

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阳与京师却

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祐,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日,奶子抱

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

奶子出来顽耍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

衣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

① 奶子——即乳母、奶妈。

② 阴骘(zhì质)——即阴德,暗中做的好事。

① 汤饼会——又称“汤饼筵”旧时生子三日、满月、周岁时招待亲友的一种喜宴。

② 葭莩——本是芦苇里的薄膜,粘附内壁,故以“葭莩之亲”比喻亲属关系,此处以“葭莩”作为亲戚的

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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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

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趷■,便大怒,发话道:

“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

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

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

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

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

他是拖来也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

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

普听罢,忻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

何足计较?”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

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书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

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

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

普面前,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每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

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

普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只见刘元普叫他近前,说道:“人之不能生育,多

因交会之际,精力衰微,浮而不实,故艰于种子。若精力健旺,虽老犹少。

你却道老年人不能生产,便把那抱别姓、借异种这样邪说疑我。我今夜留你

在此,正要与你试一试精力,消你这点疑心。”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

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梦

中说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

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同寝。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

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

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

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杀。夫人便

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

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倒得了这一个好地位。刘元普

与朝云戏语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赤,

不敢言语。

转眼之间,又已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

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边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

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

也是个大大吉兆,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

开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

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给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

宫 ,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

朵,为贤郎鼎元之兆。

临风神往,不尽鄙忱。

① 侍讲东宫——做太子的侍讲官。东宫为太子所居之处,亦作太子的代称。

② 鼎元——意为鼎甲之首,即指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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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祐走将过来。

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

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去,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娘唱

了两个深喏,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

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

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

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祐庇,一发修桥砌路,广行阴德。裴、李

二墓,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与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曰素娟,

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夫、姐姐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

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自

此十年有馀,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

部尚书,进阶一品。那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

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

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

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李尚书得了圣

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谢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一

路上车马旌旗,炫耀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

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

抑且能识好人。

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

山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姐,齐

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

位公子出来,相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

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随

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黄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

彻祭而回。

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

“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馀年矣,今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

实无一面之交。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

字。初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

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

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

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

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

十分称叹不止。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

道:“奴受爹爹厚恩,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

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

刘元普随后就与天祐聘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

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合。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

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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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祐舅舅,

又做了天锡中表联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

以后天祐状元及第,天锡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

二子成婚,各各生子。然后,忽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

满,乞公早赴瓜期 ,上帝已有旨矣。”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

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

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教做知恩报恩。唯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

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

出仕贵显。那刘天祐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锡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

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阴德之报也。

这本话文出在《空缄记》,如今依传编成演义一回,所以奉劝世人为善。

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祸福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

① 瓜期——即“瓜代”,言任职期满,等待接替。语出《左传·庄公八年》:“及瓜而代。”

② 同平章事——即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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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一

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诗曰:

燕门壮士吴门豪,筑中注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掷若鸿毛。

话说唐德宗朝有个秀才,南剑州人,姓林名积,字善甫。为人聪俊,广

览诗书,九经三史 ,无不通晓,更兼存心梗直,在京师太学读书。给假回家,

侍奉母亲之病。母病愈,不免再往学中。免不得暂别母亲,相辞亲戚邻里,

教当直王吉挑着行李,迤■前进。在路,但见:

或过山林,听樵歌于云岭;又经别浦,闻渔唱于烟波。或抵乡村,

却遇市井。才见绿杨垂柳,影迷几处之楼台;那堪啼鸟落花,知是谁家之院

宇。看处有无穷之景致。行时有不尽之驱驰。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无路登

舟,不只一日,至蔡州 。到个去处,天色已晚,但见:

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星明。八方商旅卸行装,七级浮屠燃夜火。

六翮飞鸟,争投栖于树杪;五花画舫,尽返棹于洲边。四野牛羊皆入栈,

三江渔钓悉归家。两下招商,俱说此间可宿;一声画角,应知前路难行。

两个投宿于旅邸。小二哥接引,拣了一间宽洁房子,当直的安顿了担杖。善

甫稍歇,讨了汤,洗了脚,随分吃了些晚食,无事闲坐则个。不觉早点灯,

交当直安排宿歇,来日早行。当直王吉在床前打铺自睡。且说林善甫脱了衣

裳也去睡,但觉物瘾其背,不能睡着。壁上有灯尚犹未灭,遂起身,揭起荐

席看时,见一布囊,囊中有一锦囊,中有大珠百颗,遂收于箱箧中。当夜不

在话下。

到来朝天色已晓,但见:

晓雾装成野外,残霞染就荒郊。耕夫陇上,朦胧月色将沉;织女机

边,幌荡金乌欲出。牧牛儿尚睡,养蚕女未兴。樵舍外已闻犬吠,招提

③内尚见僧眠。

天色将晓,起来洗漱罢,系裹毕,教当直的一面安排了行李。林善甫出房中

来,问店主人:“前夕恁人在此房内宿?”店主人说道:“昨夕乃是一巨商。”

林善甫见说,“此乃吾之故友也,因俟我失期。”看着那店主人道:“此人

若回来寻时,可使他来京师上庠④贯道斋,寻问林上舍 ,名积,字善甫。千

万千万,不可误事!”说罢,还了房钱,相揖作别去了。王吉前面挑着行李

什物,林善甫后面行,迤■前进。林善甫放心不下,恐店主人忘了,遂于沿

① 南剑州——故治在今福建省南平市,辖境在闽江上游及金溪、沙溪流域。按南剑州之名宋代始称,唐代

无之。

② 九经三史——泛指各种经史著作。“九经”谓九部儒家经典,具体所指说法不一,唐代科举以《周礼》、

《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榖梁传》、《易》、《书》、《诗》为九经。“三史”

指《史记》、《汉书》、《后汉书》。

③ 当直——原意值班,此指仆人。

① 蔡州——故治在今河南省汝南县。

② 荐席——铺垫的草席。

③ 招提——对佛教寺庙的称谓。

① 上舍——高年级太学生。旧时太学分外舍、内舍、上舍,上舍级别最高,太学生依年限和资历而递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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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路上,令王吉于墙壁粘手榜 云:“某年某月某日,有剑浦林积,假馆上庠。

有故人元珠,可相访于贯道斋。”不只一日,到于学中,参了假,仍旧归斋

读书。

且说这囊珠子乃是富商张客遗下了去的,及至到于市中,取珠欲货,方

知失去,唬得魂不附体。道:“苦也!我生受数年,只选得这包珠子,今已

失了,归家妻子孩儿如何肯信?”再三思量,不知失于何处。只得再回,沿

路店中寻讨。直寻到林上舍所歇之处,问店小二时,店小二道:“我却不知

你失去物事。”张客道:“我歇之后,有恁人在此房中安歇?”店主人道:

“我便忘了。从你去后,有个官人来歇一夜了,绝早便去。临行时分付道:

“有人来寻时,可千万使他来京师上庠贯道斋,问林上舍,名积。”张客见

说,言语跷蹊,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莫是此人收得我之物?”当日只得

离了店中,迤■再取京师路上来。见沿路贴着手榜,中有“元珠”之句,略

略放心。

不只一日,直到上庠,未去歇泊,便来寻问。学对门有个茶坊,但见:

木匾高悬,纸屏横挂。壁间名画,皆唐朝吴道子丹青;瓯内新茶,

尽山居玉川子佳茗。

张客入茶坊吃茶。茶罢,问茶博士道:“此间有个林上舍否?”博士道:“上

舍姓林的极多,不知是那个林上舍?”张客说:“贯道斋,名积,字善甫。”

茶博士见说,“这个便是个好人。”张客见说道是好人,心下又放下二三分。

张客说:“上舍多年个远亲,不相见,怕忘了。若来时,相指引则个。”正

说不了,茶博士道:“兀的出斋来的官人便是。他在我家寄衫帽。”张客见

了,不敢造次。林善甫入茶坊,脱了衫帽,张客方才向前,看着林上舍,唱

个喏便拜。林上舍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拜人?”那时林上舍不识他

有甚事,但见张客簌簌地泪下,哽咽了,说不得。歇定,便把这上件事一一

细说一遍。林善甫见说,便道:“不要慌,物事在我处。我且问你则个:里

面有甚么?”张客道:“布囊中有锦囊,内有大珠百颗。”林上舍道:“多

说得是。”带他去安歇处,取物交还。张客看见了,道:“这个便是。不愿

都得,但只觅得一半归家,养膳老小,感戴恩德不浅。”林善甫道:“岂有

此说!我若要你一半时,须不沿路粘贴手榜,交你来寻。”张客再三不肯都

领,情愿只领一半;林善甫坚执不受。如此数次相推,张客见林上舍再三再

四不受,感戴洪恩不已,拜谢而去。将珠子一半,于市货卖。卖得银来,舍

在有名佛寺斋僧,就与林上舍建立生祠供养,报答还珠之恩。

善甫后来一举及第。诗云:

林积还珠古未闻,利心不动道心存。

暗施阴德天神助,一举登科耀姓名。

善甫后来位至三公 ,二子历任显宦。古人云:“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

② 手榜——招贴、启事。

③ 剑浦——旧县名,今为福建省南平市。前文所说“南剑州”州府所在地即剑浦。

④ 生受——辛辛苦苦。

① 吴道子——名道玄,唐代著名画家,擅画道释人物及山水,有“画圣”之誉。

② 玉川子——唐代诗人卢仝的号。卢仝善于品茶,著有《茶歌》。

③ 茶博士——旧时对卖茶人的通称。

① 三公——说法不一,或指司马、司徒、司空,或指太师、太傅、太保,或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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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积善之家,必有馀庆;作恶之家,必有馀殃。”正是:

黑白分明造化机,谁人会解劫中危?

分明指与长生路,争奈人心着处迷。

此本话文叫做《积善阴骘》,乃是京师老郎传留至今。小子为何重宣这

一遍?只为世人贪财好利,见了别人钱钞,昧着心就要起发了。何况是失下

的,一发是应得的了,谁肯轻还本主?不知冥冥之中,阴功极重。所以裴令

公相该饿死,只因还了玉带,后来出将入相 ;窦谏议命主绝嗣,只为还了遗

金,后来五子登科 。其馀小小报应,说不尽许多。而今再说一个一点善念,

直到得脱了穷胎,变成贵骨,说与看官们一听,方知小子劝人做好事的说话,

不是没来历的。你道这件事出在何处?

国朝永乐爷爷未登帝位,还为燕王。其时有个相士,叫做袁柳庄,名珙,

在长安酒肆,遇见一伙军官打扮的在里头吃酒。柳庄把内中一人看了一看,

大惊,下拜道:“主公乃真命天子也。”其人摇手道:“休得胡说!”却问

了他姓名,去了。明日,只见燕府中有懿旨召这相士。相士朝见,抬头起来,

正是昨日酒馆中所遇之人。元来燕王装做了军官,与同护卫数人,出来微行①

的。就密教他仔细再相。柳庄相罢称贺。从此燕王决了大计。后来靖了内难,

② ③

乃登大宝 ,酬他一个三品京职。其子忠彻,亦得荫为尚宝司丞 。人多晓得

柳庄神相,却不知其子忠彻传了父术,也是一个百灵百验的。京师显贵公卿,

没一个不与他往来、求他风鉴 的。

其时有一个姓王的部郎,家中人眷不时有病。一日,袁尚宝来拜,见他

面有忧色,问道:“老先生尊容滞气,应主人眷不宁。然不是生成的,恰似

有外来妨碍,原可趋避。”部郎道:“如何趋避,望请见教。”正说话间,

一个小厮捧了茶盘出来送茶。尚宝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如此!”须臾

吃罢茶,小厮接了茶锺进去了。尚宝密对部郎道:“适来送茶小童,是何名

字?”部郎道:“问他怎的?”尚宝道:“使宅上人眷不宁者,此子也。”

部郎道:“小厮姓郑,名兴儿,就是此间收的,未上一年,老实勤紧,颇称

得用。他如何能使家下不宁?”尚宝道:“此小厮相能妨主。若留过一年之

外,便要损人口,岂止不宁而已!”部郎意犹不信,道:“怎便到此?”尚

宝道:“老先生岂不闻马有的卢⑤能妨主、手版能忤人君的故事么?”部郎

省悟道:“如此,只得遣了他罢了。”部郎送了尚宝出门,进去与夫人说了

适间之言。女眷们见说了这等说话,极易听信的,又且袁尚宝相术有名,那

一个不晓得!部郎是读书之人,还有些崛强未服,怎当得夫人一点疑心之根,

再拔不出了。部郎就唤兴儿到跟前,打发他出去。兴儿大惊道:“小的并不

曾坏老爷事体,如何打发小的?”部郎道:“不为你坏事,只因家中人口不

里泛指最高的官阶。

② “裴令公”三句——裴令公指唐代裴度,官至宰相,这里所述传说,见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九《裴晋公

义还原配》“入话”。

③ “窦谏议”三句——窦谏议指宋代窦禹钧,官至左谏议大夫,这里所述传说,见王稚登《全德记》。

① 微行——指旧时帝王或高官装扮成普通人模样,到各处查看民情或出游行乐。

② 登大宝——即登基当了皇帝。

③ 尚宝司丞——负责皇帝印玺的官员。

④ 风鉴——即相术。的卢——马名,传说是一种凶马,《相马经》说这种马“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很

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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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袁尚宝爷相道,都是你的缘故。没奈何,打发你在外去过几时,看光景

再处。”兴儿也晓得袁尚宝相术通神,如此说了,毕竟难留。却又舍不得家

主,大哭一场,拜倒在地。部郎也有好些不忍,没奈何强遣了他。果然,兴

儿出去了,家中人口从此平安。部郎合家越信尚宝之言,不为虚谬。

话分两头。且说兴儿含悲离了王家,未曾寻得投主,权在古庙栖身。一

日走到坑厕上屙屎,只见壁上挂着一个包裹。他提下来一看,乃是布线密扎,

且是沉重。解开一看,乃是二十多包银子。看见了,伸着舌头缩不进来,道:

“造化!造化!我有此银子,不忧贫了。就是家主赶了出来,也不妨。”又

想一想,道:“我命本该穷苦,投靠了人家,尚且道是相法妨碍家主,平白

无事赶了出来。怎得有福气受用这些物事?此必有人家干甚紧事,带了来用,

因为登东司,挂在壁间失下了的,未必不关着几条性命。我拿了去,虽无人

知道,却不做了阴骘事体?毕竟等人来寻,还他为是。”左思右想,带了这

个包裹,不敢走离坑厕。沉吟到将晚,不见人来。放心不下,取了一条草荐,

竟在坑版上铺了,把包裹塞在头底下,睡了一夜。

明日绝早,只见一个人头蓬眼肿,走到坑中来。见有人在里头,看一看

壁间,吃了一惊,道:“东西已不见了,如何回去得?”将头去坑墙上乱撞。

兴儿慌忙止他道:“不要性急。有甚话,且与我说个明白。”那个人道:“主

人托俺将着银子到京中做事,昨日偶因登厕,寻个竹钉,挂在壁上。已后登

厕已完,竟自去了,忘记取了包裹。而今主人的事既做不得,银子又无了,

怎好白手回去见他?要这性命做甚!”兴儿道:“老兄不必着忙,银子是小

弟拾得在此,自当奉璧 。”那个人听见了,笑逐颜开,道:“小哥若肯见还,

当以一半奉谢。”兴儿道:“若要谢时,我昨夜连包拿了去不得?何苦在坑

版上,忍了臭气睡这一夜!不要昧了我的心。”把包裹一撩,竟还了他。那

个人见是个小厮,又且说话的确,做事慷慨,便问他道:“小哥高姓?”兴

儿道:“我姓郑。”那个人道:“俺的主人也姓郑,河间府人,是个世袭指

挥 。只因进京来讨职事做,叫俺拿银子来使用,不知是昨日失了,今日却得

小哥还俺。俺明日做事停当了,同小哥去见俺家主,说小哥这等好意,必然

有个好处。”

两个欢欢喜喜,同到一个饭店中,殷殷勤勤,买酒请他,问他本身来历。

他把投靠王家,因相被逐,一身无归,上项苦情备细述了一遍。那个人道:

“小哥患难之中见财不取,一发难得。而今不必别寻道路,只在我下处同住

了,待我干成了这事,带小哥到河间府罢了。”兴儿就问那个人姓名。那个

人道:“俺姓张,在郑家做都管,人只叫我做张都管。不要说俺家主人,就

是俺自家也盘缠得小哥一两个月起的。”兴儿正无投奔,听见如此说,也自

喜欢。从此只在饭店中安歇,与张都管看守行李。张都管自去兵部做事,有

银子得用了,自然无不停当,取郑指挥做了巡抚标下旗鼓官。张都管欣然走

到下处,对兴儿说道:“承小哥厚德,主人已得了职事,这分明是小哥作成

的。俺与你只索同到家去报喜罢了,不必在此停留。”即忙收拾行李,雇了

两个牲口,做一路回来。

① 东司——厕所的别称。古时寺庙均在堂东建厕,故云。

① 奉璧——指归还原物,语自蔺相如“完璧归赵”故事演化而来。

② 指挥——明代负责街巷防卫的下级军官。

③ 都管——总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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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门口,张都管留兴儿在外边住了,先进去报与家主郑指挥。郑指

挥见有了衙门,不胜之喜,对张都管道:“这事全亏你能干得来。”张都管

说道:“这事全非小人之能。一来主人福荫,二来遇个恩星,得有今日。若

非那个恩星,不要说主人官职,连小人性命也不能勾回来见主人了。”郑指

挥道:“是何恩星?”张都管把登厕失了银子、遇着郑兴儿厕板上守了一夜、

原封还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而

今这人在那里?”张都管道:“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

人。见在外面。”郑指挥道:“正该如此。快请进来!”张都管走出门外,

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人,不免磕个头

下去。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如何行此礼?”

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贱之相。况且器量宽洪,

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讨坐来与他坐了。兴儿那里肯坐?推逊了一回,

只得依命坐了。指挥问道:“足下何姓?”兴儿道:“小人姓郑。”指挥道:

“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

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少报万一。不知足

下心下如何?”兴儿道:“小人是执鞭随镫之人,怎敢当此?”郑指挥道:

“不如此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

岂有重赀不取,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

叨同姓,实是天缘。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指

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当下拜了四拜,认

义了。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郑大舍人 ,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

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

广有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

凡事老成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

人。那指挥在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

军 ,连家眷进京,郑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

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然泪下。有诗为证:

昔年在此拾遗金,蓝缕身躯乞丐心。

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却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在

京中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此时王

部郎也还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

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

意。今我自到义父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

今得了这个地步,还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

人知不雅,未必相许。”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义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

道:“贵不忘贱,新不忘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

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系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

① 舍人——原系官名,为官府中亲近的僚属,宋元以后成为对贵显子弟的通称,犹如说“公子”。

② 游击将军——明代武官名,在总兵属下,无固定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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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来。手本 上写着:

门下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

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元来京里部官清澹,见是武官来见,

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

磕头下去。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

忙扶住,道:“非是统属,如何行此礼?”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

儿么?”部郎仔细一看,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

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

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王部郎见

说罢,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该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

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舍人不得已,傍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

此后步 ,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

颜。”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得认义父,以有今

日。”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部

郎抚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对舍人道:

“足下且到里面去,只做旧时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

送茶,看他认得出认不出。”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

件青长衣披了。听得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了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

送茶。袁尚宝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

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尚

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

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

口不安的说话了?”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

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

道:“何解?”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

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由于此,非学生之

有误也。”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遂把厕中拾金还人,与挈

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备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人,

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

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穿着了,

重新与尚宝施礼。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

后日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

享此爵禄。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有古风一首为证: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

① 手本——亦称“手板”,旧时下属见上司或门生见老师所用的名帖。

② 后步——事后的地位、前程。

③ 浪得——犹如说漫得、空得。

① 唐举、许负——古代两位相术大师。唐举为战国时梁人,许负为汉时老妇,相传他们相面识人、预卜吉

凶,都极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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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衢实可哀。

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已脱胎。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

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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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二

钱多处白丁横带运退时刺史当艄

诗云:

菀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东海扬尘犹有日,白衣苍狗刹那间。

话说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 。如今人一有了时

势,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傍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

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

不可有了无。”专为贫贱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味深长。

若是富贵之人,一朝失势,落泊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狲散”,光景着实难

堪了。却是富贵的人,只据目前时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做去,那里管

后来有下稍 没下稍?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

“你们倘有所愿,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高一品。”

一子道:“我愿田连万顷。”末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

老翁大骇道:“要此何干?”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

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正合着古人云:

长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

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身子上先前做了贵人,以后流为下贱,现世

现报,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听小子先说一个好笑的,做个入话。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 。是时阉宦骄横。有个小■坊使内官田令

② ③ ④

孜,是上为晋王 时有宠,及即帝位,使知枢密院,遂擢为中尉 。上时年十

四,专事游戏,政事一委令孜,呼为阿父,迁除官职,不复关白。其时京师

有一流棍 ,叫名李光,专一阿谀逢迎,谄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欢、信用,荐

为左军使。忽一日,奏授朔方节度使。岂知其人命薄,没福消受,敕下之日,

暴病卒死。遗有一子,名唤德权,年方二十馀岁。令孜老大不忍,心里要抬

① ②

举他,不论好歹,署了他一个剧职 。时黄巢破长安,中和元年,陈敬瑄在

① 菀 (yú鱼)枯——本指草木盛衰,这里比喻人生的富贫荣辱。菀,树木繁茂的样子。

② 白衣苍狗——缩用杜甫“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为苍狗”诗意,以风云变化无常,比喻世事莫测。

③ 实相——佛家语,意为真实面貌。

④ 落泊——同“落魄”,穷困失意。

⑤ 下稍——结果、结局。

① 乾符——唐僖宗李儇年号,公元874—879 年。

② 上为晋王——上,皇上,指唐僖宗。据《唐书·僖宗纪》,僖宗即位前封“普王”,这里作“晋王”,

误。

③ 枢密院——按:唐代宗时始置枢密使,以宦官任之,职掌表奏,干预朝政。僖宗时尚无枢密院之名,至

五代后唐始改后梁崇政院为枢密院,成为执掌国家军务的机构。

④ 中尉——指“护军中尉”,皇帝禁卫军的统率者,以宦官充任。

⑤ 关白——告知、禀报。

⑥ 流棍——即流氓、恶棍,指行为不法的人。

① 剧职——重要官职。

② 中和元年——公元881 年。中和为僖宗的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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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遣兵来迎僖皇。令孜遂劝僖皇幸蜀,令孜扈驾,就便叫了李德权同去。

僖皇行在 住于成都,令孜与敬瑄相与交结,盗专国柄,人皆畏威。德权在两

人左右,远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贿赂德权,替他两处打关节。数

年之间,聚贿千万,累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一时熏灼无比。后

④ ⑤

来僖皇薨逝,昭皇 即位。大顺二年 四月,西川节度使王建屡表请杀令孜、

敬瑄。朝廷惧怕二人,不敢轻许。建使人告敬瑄作乱、令孜通凤翔书,不等

朝廷旨意,竟执二人杀之。草奏云:

⑥ ⑦

开柙出虎,孔宣父不责他人 ;当路斩蛇,孙叔敖盖非利己 。专杀

不行于阃外 ,先机恐失于彀中。

于时追捕二人馀党甚急,德权脱身,遁于复州 。平日枉有金银财货万万千千,

一毫却带不得,只走得空身。盘缠了几日,衣服多当来吃了,单衫百结,乞

食通途。可怜昔日荣华,一旦付之春梦。

却说天无绝人之路。复州有个后槽健儿,叫做李安,当日李光未际时,

与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见一人褴褛丐食,仔细一看,认得是李光之子

德权,心里恻然。邀他到家里,问他道:“我闻得你父子在长安富贵,后来

破败,今日何得在此?”德权将官司追捕田、陈馀党,脱身亡命,到此困穷

的话,说了一遍。李安道:“我与汝父有交,你便权在舍下住几时。怕有人

认得,你可改个名,只认做我的侄儿,便可无事。”德权依言,改名彦思,

就认他这看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将死。彦思

见后槽有官给的工食,遂叫李安投状,道:“身已病废,乞将侄彦思继充后

槽。”不数日,李安果死,彦思遂得补充健儿,为牧守圉人,不须忧愁衣食,

自道是十分侥幸。岂知渐渐有人晓得他曾做仆射过的。此时朝政紊乱,法纪

废弛,也无人追究他的踪迹。但只是起他个混名,叫他做看马李仆射。走将

出来时,众人便指手点脚,当一场笑话。

看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样大官,后槽是何等样贱役!如今一人身上,先

做了仆射,收场结果,做得个看马的,岂不可笑?却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内

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势,破败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残生看马,还是便宜

的事,不足为怪。如今再说当日同时有一个官员,虽是得官不正,侥幸来的,

却是自己所挣。谁知天不帮衬,有官无禄。并不曾犯着一个对头,并不曾做

着一件事体,都是命里所招,下稍头弄得没出豁,比此更为可笑。诗曰:

富贵荣华何足论?从来世事等浮云。

登场傀儡休相吓,请看当艄郭使君。

③ 行在——即“行在所”,皇帝所在之处,后专指皇帝游幸时的临时住所。

④ 昭皇——唐昭宗李晔,公元889—904 年在位。

⑤ 大顺二年——公元891 年。大顺为唐昭宗的第二个年号。据《唐书》载,王建杀田令孜、陈敬瑄是在唐

昭宗景福二年(893),此处误。

⑥ “开柙”二句——《论语·季氏》载,季氏将伐颛臾,孔子曰:“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

与?”这里借用此事。孔宣父即孔子;孔子这话的原意并非“不责他人”。柙,关猛兽的笼子。

⑦ “当路”二句——孙叔敖为春秋时楚国大夫,传说他小时曾途中遇见两头蛇。古人迷信,说是见两头蛇的

人必死,孙叔敖为免他人受害,便将蛇杀死了。

⑧ 阃外——这里指城门之外。

⑨ 复州——今湖北省沔阳县。

① 后槽——马夫、养马人。后文“圉(Yǔ语)人”,义同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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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话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

湘大商,七郎长随着船上去走的。父亲死过,是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

产业广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

河朔的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却是这些富人,唯有一项不平心,

是他本等:大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歹争做好;别人的,好争做歹。

这些领他本钱的贾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各各吞声忍气,只得受他。

你道为何?只为本钱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随你

尽着欺心算帐,还只是仗他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处。若一下冲撞了他,

收拾了本钱去,就没蛇得弄了。故此随你克剥,只是行得去的,本钱越弄越

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

久无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着这主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

料无失所,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繁华去处,花

柳之乡,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

个方便,觅个前程,也是终身受用。”算计已定。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

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

一个都管看家,馀人各守职业做生理。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

在身边,一面到京都来。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贾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

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便,把些饥餐渴饮之路,不在心上。不则一日到了。

元来那个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开几处解典库,又

有几所缣段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 的。至于居间说事,买官鬻爵,只

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做“张多保”的,只为凡事多是他保得

过,所以如此称呼。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郎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

郎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桩,才做得开,

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把轿去教坊里

请了几个有名的■衏,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

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

帷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算,约该有十来万

了,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

且挈了重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

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

“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

在下寻个寓舍何如?”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

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

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大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

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

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

推去,大家多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都取了,两人方才

① 大头脑——指整笔生意、大宗买卖。

② 做桩——打基础、做根底。

③ 周置——周密地安排布置。

④ 缠头——对歌舞妓人的赏赐。据传最初赏赐歌舞妓人时,以锦彩置之头上,因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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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

而散。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 ,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

的手段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

径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

郎赏赐无算。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

挥金如土,并无吝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

跳槽 。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

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

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

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多在里

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

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

“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剠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

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

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

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

“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

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

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

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

② ③

崔烈 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 ,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

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

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

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七郎道:“为何?”

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根基,有脚力,

亲戚满朝,党与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

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白身④

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

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

① 上厅行首——旧时官妓应承歌舞,色艺出众者排在行列之前,称为“上厅行首”;后来用作名妓的代称。

上厅,亦作“上停”。

② 科分——本是古代剧本中表示动作情态的说明部分,也叫“科泛”;口语中用来指人们的举动、行为。

这里指鸨儿编造名目骗取钱财。

③ 跳槽——此指另觅新欢。

④ 捉捉后手——估量一下日后的财物。

① 王仙芝——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濮州 (治所在今山东省鄄城北)人。

② 崔烈——东汉时,汉灵帝公开卖官爵,崔烈以五百万钱得为司徒。司徒是古代最高的官职,为“三公”

之一。

③ 告身——旧时委任官吏的凭信,类似后来的委任状。

④ 白身——指没有功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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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

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

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

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

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

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

此,在下当得效力。”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②

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甚么弄不来的事?元来

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

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

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

身还在铨曹 。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

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

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

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

空 ,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

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

靠他做使令 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

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

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

发些赏赐,气色骄傲,傍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

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

了几日,行装打迭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

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

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

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

自不必说。

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

见:

人烟稀少,闾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

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

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 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

① 涂抹——勾掉、删除,这里指削去官职。

② 走跳——从中拉关系,通关节。跳,指乘船上下的“跳板”,这里有引渡之意。

③ 铨曹——负责量才授官的衙署。唐代吏部设有三铨 (尚书铨、中铨、东铨)分任选官授职事宜;这里所

指就是吏部。

① 撮空——凑热闹,捧场。

② 使令——仆役、当差。

③ 渚宫——春秋时楚国别宫,故址在湖北省沙市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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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

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

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

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炒乱,弟被

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傍边两

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

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

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

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

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

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

此显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

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

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七郎叫从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

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

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

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

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

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

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

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

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

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

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

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个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

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

下。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

口停当,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

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

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都大

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 。州北江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

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槦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

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

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见任

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

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① 内相——即“内官”,指宦官。

① 峥嵘——本义形容山势高耸,这里指出人头地、不同寻常。

② 根绊——犹如说牵挂。

③ 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永州市,辖湖南南部及广西北部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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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左侧 ,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

但见: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 。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杪似千军拥沓。浪涛澎

湃,分明战鼓齐鸣;圩岸倾颓,恍惚轰雷骤震。山中虓虎 啸,水底老

龙惊。尽知巨树可维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

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

亮。元来那株槦树年深月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④

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犺的

船,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

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

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来,船已沉了。舱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

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

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

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

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

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

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

寺僧忙走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了,吃

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

浪打去,没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

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

水的文书,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

然叫人去报了。谁知: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

惊,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腊查,饮食

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

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

任所便好了。”老母带着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

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

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

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两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

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道他是隔

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赍助他盘缠,

① 左侧——接近、靠近。

② “封姨”二句——指狂风大作。封姨、巽 (xùn 逊)二,均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风神。

③ ■(xiào 孝)虎——怒吼咆哮的老虎。

④ 长江——大江,这里指湘江。

① 零陵州州牧——零陵州即永州,唐代曾一度改永州为零陵郡。州牧是刺史的代称,因汉代称刺史为州牧;

唐代只有都城或陪都的地方长官称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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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忧 ,去到

任不得了。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

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

时,走客认得的。却是囊橐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

几时,看看没有了。

那些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箸长

碗短。七郎觉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

后来还有日子。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

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

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

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再过

两日,店主人的寻事炒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是

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

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

拄门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 。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

佣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

“我也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

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

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

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

然是打抽丰 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

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方

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这人这

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了,

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

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

叫得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

说“概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

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

七郎口里高声答道:“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

“原有告身,被大风飘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

是假?就是真的赍发已过,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光棍 。姑饶打,快走!”

左右虞候 看见本官发怒,乱捧打来,只得闪了身子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

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

① 丁了母忧——父母之丧谓之“丁忧”,是大丧,一般须守孝一至三年。

② 走客——行商。

③ “种火”四句——取笑不成材的人。种火,烧火,这里指“烧火棍”。郎、秀,即“稂”、“莠”的错讹,

不稂不莠,意即不伦不类。

① 葳葳蕤蕤——葳蕤本是形容草木叶子下垂的样子,这里比喻人精神萎缩,垂头丧气。

② 打抽丰——即“打秋风”,指旧时一些人专靠关系骗钱、骗吃的行为。

③ 光棍——旧时对流氓无赖的称谓。

④ 虞候——旧时官僚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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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

儿阁起,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

出钱来了。除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

叫我做甚勾当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

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

得些。”店主人喜道:“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

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

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替他执艄度日。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

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

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

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元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

缘结果在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 。这是荣耀的下稍头也,

还是把着舵儿稳。 (词名《挂枝儿》)

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 ,身边无了告身,去补不得官。若要京

里再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

只得安心拓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

便像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

二。可笑个一郡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帐的。上

覆世间人,不要十分势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

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① “舵牙”二句——意谓将掌舵拉纤当做官。舵牙,掌舵的把手。执板,大臣朝见皇帝禀奏事情时手持的笏

板。拖绅,大官束腰的宽带。

② 服满——指服丧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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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 。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 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 李十一郎,名行脩。妻王氏夫人,乃是

江西廉使 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脩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

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脩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

日行脩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

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

是不快活,巴到天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

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脩问着,不答。行脩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

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

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

行脩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

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

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

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脩哭得死而

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脩亲谊,回书还答,便

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脩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

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脩如此思念夫人,突

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脩道:“一

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

王老?”行脩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

‘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脩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脩续亲,屡次

着人来说,行脩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 ,奉诏出关

④,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

稠桑店,行脩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

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脩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

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

① “豆萁”句——据《世说新语·文学》载,曹丕命曹植在七步之内作诗一首,曹植应声咏道:“煮豆持作

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里用此诗意,讽喻兄弟相残。

萁,豆的枝干。

② 阋(xì隙)墙——指兄弟不和。语出《诗·小雅·常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阋,争吵。

③ 侍御——即侍御史,属于国家监察机构御史台中的官员。

④ 廉使——即观察使,掌管考察州县官吏政绩的官员。

① 秘书——即秘书郎,掌管图书收藏及抄写的官员。

② 稠桑——地名,即下文所说“稠桑驿”,在河南省灵宝县西三十里。

③ 东台御史——东都留台御史的省称。唐代以洛阳为东都,亦置御史台。

④ 关——指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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脩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

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

脩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

店主人见行脩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拨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

“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

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脩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

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

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

行脩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

坡侧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傍,对行脩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

高声呼 ‘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

同看亡妻。’”行脩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

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脩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

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

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脩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

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脩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

行脩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

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

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

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脩不敢停留,含泪而出。

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

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脩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脩道:

“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脩依言,送妙子到林

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

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脩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

故,仆夫等个个熟睡。行脩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脩

而去。行脩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

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

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姊亡故,不忍断

亲,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

撮合完成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

死不泯的,只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

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

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

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替妹子联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

来好听。有诗为证:

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

① 娥皇、女英——传说中唐尧的两个女儿,同嫁虞舜。

① 防御使——本是晚唐在军事要地设置的掌管本区军事的官员,宋、元时此官职已无兵权,仅为武臣的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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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

娘。庆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

崔家有子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

许。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

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

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

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

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久是妇人家识见,见女儿年长无婚,眼

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

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

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

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看看饭食减少,

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

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

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在

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

平安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

数年。小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

完前约。”防御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

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

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

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

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

头看时,但见:

纸带飘摇,冥童 绰约。飘摇纸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

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

人,白木牌 写着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

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

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

哭罢,焚了些楮钱 ,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

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

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

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

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禄官。

① 宣德府理官——元代宣德府辖境相当今河北省北部地区,治所在宣化。理官为掌管狱讼的官员。

② 冥童——旧时为死人制作的泥塑或纸糊的童男童女偶像,放置在灵位的左右。

③ 影神图——即遗像。

④ 白木牌——旧时丧礼所设的“灵牌”。

⑤ 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意即死去活来。佛家以生为出世,以死为生天。

⑥ 楮 (chǔ楚)钱——即纸钱。楮为一种树木,皮可制纸,遂作纸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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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

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

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

明媚,巴不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

着凄惨的,却是荒郊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

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

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

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过了,急去抬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

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

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

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

叹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

不见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

又问,又不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

又敲响了,却只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

亮了,拿在手里,开出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

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

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声对生道:“郎君不

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故此乘夜来寻。

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子乘轿在后,

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留待明

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请

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

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

进。今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

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请回步,誓不敢从

命的。”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并无一个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

成好事?你我悄悄往来,亲上加亲,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

若勿为。虽承娘子美情,万一后边有些风吹草动,被人发觉,不要说道无颜

面见令尊,传将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 多坏了?”女子

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

个房中,也是一生缘分。且顾眼前好事,管甚么发觉不发觉?况妾自能为郎

君遮掩,不至败露。郎君休得疑虑,挫过了佳期。”崔生见他言词娇媚,美

艳非常,心里也禁不住动火。只是想着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像个小

儿放纸炮,真个又爱又怕。却待依从,转了一念,又摇头道:“做不得!做

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兴娘之面,保全小生行止罢!”

女子见他再三不肯,自觉羞惭,忽然变了颜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

之礼待你,留置书房,你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声张起来,去

告诉了父亲,当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轻易饶你!”声色俱厉。崔

① 行止——品行、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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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见他反跌一着 ,放刁起来,心里好生惧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

今既见在我房中了,清浊难分。万一声张,被他一口咬定,从何分剖?不若

且依从了他,倒还未见得即时败露,慢慢图个自全之策罢了。”正是:

羝羊触藩 ,进退两难。

只得陪着笑,对女子道:“娘子休要声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凭娘

子做主便了。”女子见他依从,回嗔作喜道:“元来郎君恁地胆小的。”崔

生闭上了门,两个解衣就寝。有《西江月》为证:

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

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云雨已毕,真是千恩万爱,欢乐不可名状。将至天明,就起身来辞了崔

生,闪将进去。

崔生虽然得了些甜头,心中只是怀着个鬼胎,战兢兢的,只怕有人晓得。

幸得女子来踪去迹,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轻捷,朝隐而入,暮隐而出,只在

门侧书房私自往来快乐,并无一个人知觉。

将及一月有馀,忽然一晚对崔生道:“妾处深闺,郎处外馆,今日之事,

幸而无人知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将妾

拘系于内,郎赶逐于外,在妾便自甘心,却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须与

郎从长商议一个计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轻从娘子,专为此也。

不然,人非草木,小生岂是无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还是怎的好?”女子

道:“依妾愚见,莫若趁着人未及知觉,先自双双逃去,在他乡外县居住了,

深自敛藏,方可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

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亲知。虽要逃亡,还是向那边去好?”想了

又想,猛然省起来道:“曾记得父亲在日,常说有个旧仆金荣,乃是信义的

人,见居镇江吕城 ,以耕种为业,家道从容。今我与你两个前去投他,他有

旧主情分,必不拒我。况且一条水路直到他家,极是容易。”女子道:“既

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就走罢!”

商量已定,起个五更,收拾停当了。那个书房即在门侧,开了甚便。出

③ ④

了门,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帮里,叫了一只小划子船,到门首下了女子。

随即开船,径到瓜洲 ;打发了船,又在瓜洲另讨了一个长路船。渡了江,进

了润州,奔丹阳,又四十里,到了吕城。泊住了船,上岸访问一个村人道:

“此间有个金荣否?”村人道:“金荣是此间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

厚,谁不认得?你问他则甚?”崔生道:“他与我有些亲,特来相访。有烦

指引则个。”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间壁大门就是他

① 反跌一着——意即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② 羝 (dī低)羊触藩——是下句“进退两难”的比喻词,语出《易·大壮》“羝羊触藩,羸其角”,意思

是说公羊用头去撞篱笆,羊角却让篱笆给缠绕住了。羝,公羊;藩,篱笆。

① 镇江吕城——镇江是府名,辖境相当现在江苏省镇江市及丹阳、金坛两县地。吕城在丹阳县东南五十里,

是个名镇,相传为三国时吴将吕蒙所筑。

② 一条水路——按从扬州到吕城,沿大运河南下可直达。

③ 水口——河边水深岸陡之处。船只多在这种地方停泊,这里指码头。

④ 小划子船——就是小船,小船也叫“划子”。下文“长路船”则指大船。

⑤ 瓜洲——在江苏省邗江县南,大运河入长江处,与镇江市隔江相对,为水上交通的重镇。

⑥ 润州——即今江苏省镇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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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崔生问着了,心下喜欢。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这家门首,一直

走进去。金保正听得人声,在里面踱将出来,道:“是何人下顾?”崔生上

前施礼。保正问道:“秀才官人何来?”崔生道:“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

保正见说了“扬州崔”三字,便吃一惊,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

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

我父亲。”保正道:“这等,是衙内了。请问当时乳名可记得么?”崔生道:

“乳名叫做兴哥。”保正道:“说起来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纳

头便拜。问道:“老主人几时归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

走去掇张椅桌,做个虚位,写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而哭。哭罢问道:“小

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 “我父亲在日,曾聘定吴防御家小娘子兴

娘,……”保正不等说完,就接口道:“正是。这事老仆晓得的,而今想已

完亲事了么?”崔生道:“不想吴家兴娘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

我到得吴家,死已两月。吴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庆娘,

为亲情顾盼,私下成了夫妇。恐怕发觉,要个安身之所。我没处投奔,想着

父亲在时,曾说你是忠义之人,住在吕城,故此带了庆娘一同来此。你既不

忘旧主,一力周全则个。”金保正听说罢,道:“这个何难!老仆自当与小

主人分忧。”便进去唤嬷嬷出来拜见小主人,又叫他带了丫头,到船边接了

小主人娘子起来。老夫妻两个亲自洒扫正堂,铺叠床帐,一如待主翁之礼。

衣食之类,供给周备,两个安心住下。

将及一年,女子对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处虽然安稳,却是父母生身

之恩,竟与他永绝了,毕竟不是个收场,心里也觉过不去。”崔生道:“事

已如此,说不得了。难道还好去相见得?”女子道:“起初一时间做的事,

万一败露,父母必然见责,你我离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

再无别着。今光阴似箭,已及一年,我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时不

见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见,自觉喜欢,前事

必不记恨。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个老脸,双双去见他一面,有何妨碍?”

崔生道:“丈夫以四方为事,只是这样潜藏在此,原非长算。今娘子主见如

此,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责,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

你家素有门望,料没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别人之理。况有令姊旧盟未完,

重续前好,正是应得。只须陪些小心往见,元自不妨。”

两人计议已定,就央金荣讨了一只船,作别了金荣,一路行去。渡了江,

进瓜洲,前到扬州地方。看看将近防御家,女子对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

处,未要竟到门口,我还有话和你计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问女子道:

“还有甚么说话?”女子道:“你我逃窜一年,今日突然双双往见,幸得容

恕,千好万好了。万一怒发,不好收场。不如你先去见见,看着喜怒,说个

明白。大约没有变卦了,然后等他来接我上去,岂不婉转些?我也觉得有颜

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崔生道:“娘子见得不差。我先去见便了。”

跳上了岸,正待举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转来,道:“还有一说:女子随人私

奔,原非美事,万一家中忌讳,故意不认帐起来的事,也是有的。须要防他。”

伸手去头上拔那只金凤钗下来,与他带去,道:“倘若言语支吾,将此钗与

他们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细!”接将钗来,袋在

① 衙内——对官府子弟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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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里了,望着防御家里来。

到得堂中,传进去。防御听知崔生来了,大喜出见。不等崔生开口,一

路说出来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稳,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

勿责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又不好直说,口里只称“小婿罪该

万死”,叩头不止。防御倒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

快说个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

小婿才敢出口。”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

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说道:“小婿蒙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

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

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

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

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

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

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

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

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防御道:“小婿岂敢说

谎,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去接了起来,便见明白。”防御只是冷

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同来的是什么

人,却认做我家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

低着头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

官人上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覆

家主道:“船中不见有甚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

防御见无影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

诬玷人家闺女,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

这只金凤钗来,进上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

的?”防御接来看了,大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

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

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

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话,备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

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

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

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之际,庆娘

托地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

都随了出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

堂前,看见防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

崔生心里还暗道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

也,早离父母,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

崔郎方便,要把爱妹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

有不肯,儿去妹也死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

声音举止却是兴娘,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

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

“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公道儿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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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

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

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

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

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

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执了崔

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父

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 。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

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

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

只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

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

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

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

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定。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

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

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

一年相识。一个只觉耳畔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

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

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

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

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

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

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

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

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

凤钗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

醮三昼夜,以报恩德。

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

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

处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

谢道:“蒙郎荐拔,尚有馀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

郎好看觑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

问其缘故。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

模样?”崔生把梦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

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

始末根繇,果然与兴娘生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

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

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

① 娇客——对女婿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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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

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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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四

盐官邑老魔魅色会骸山大士诛邪

诗曰: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清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八句诗,唐朝刘梦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 。这个燕子矶在金

陵西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

面上,有头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

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

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在矶边,相隔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

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当时寺僧于空

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

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

著,香火不绝。只是清净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践。亦且这些游客,

随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修葺,日渐坍塌了些。

一日,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寺僧出来迎接着,问

了姓名,邀请吃茶。茶罢,寺僧问道:“客官何来?今往何处?”徽商答道:

“在扬州过江来,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天色将晚,在此泊着,上

来耍耍。”寺僧道:“此处走去,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进城止有二十里。

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脚踏实地,绝早到了。

若在船中,还要过龙江关盘验,许多担阁。又且晚间此处矶边风浪最大,是

歇船不得的。”徽商见说得有理,果然走到船边,把船打发去了。搬了行李,

竟到僧房中来,安顿了。寺僧就陪着登阁上观看。徽商看见阁已颓坏,问道:

“如此好风景,如何此阁颓坏至此?”寺僧道:“此间来往的尽多,却多是

游耍的,并无一个舍财施主。寺僧又贫,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

“游耍的人,必竟有大手段的在内,难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王孙

公子,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却不

照顾。还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毁门折窗,将来烫酒煮饭。

只是作践,怎不颓坏!”徽商叹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时,小

僧便修葺起来不难。”徽商道:“我昨日与伙计算帐,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

来,我就舍在此处。修好了阁,一来也是佛天面上,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

寺僧大喜称谢。下了阁,到寺中来。

元来徽州人心性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见这个万人往来去

处,只要传开去,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许

了三十两。走到房中,解开行囊,取出三十两一包,交付与寺僧。不想寺僧

① “这八句诗”三句——此诗作者刘禹锡,字梦得,中唐著名诗人。原题为《西塞山怀古》,非“燕子矶怀

古”。诗中咏晋武帝司马炎灭吴事,王濬为晋益州刺史,奉命伐吴,烧毁了东吴设置的拦江铁索,迫使吴

主孙皓投降。金陵、石头,均为南京市的别称。原诗“降帆”作“降幡”,“清流”作“寒流”,“而今”

作“今逢”。

① 大手段的——指有财力有权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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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接银,一眼瞟去,看见馀银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备夜饭款

待,着地奉承,殷勤相劝,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人静,把来杀了。启

他行囊来看,看见搭包多是白物,约有五百馀两,心中大喜。与徒弟计较,

要把尸来抛在江里。徒弟道:“此时山门已锁,须要住持师父处取匙钥,盘

问起来,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来,且要分了东西去。”寺僧道:“这等如

何处置?”徒弟道:“酒房中有个大瓮,莫若权把来断碎了,入在瓮中。明

日觑个空便,连瓮将去抛在江中,方无人知觉。”寺僧道:“有理,有理。”

果然依话而行。可怜一个徽商,做了几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惨祸!

那僧徒收拾净尽,安贮停当,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测,岂知天理难容。

是夜有个巡江捕盗指挥,也泊舟矶下,守候甚么公事。天早起来,只见一个

妇人走到船边,将一个担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挥留心,一眼望他那条

路去。只见不走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门里来。指挥疑道:“寺内如何有美妇

担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带了哨兵,一路赶来。见那妇人走进一个僧房,

指挥人等又赶进去,却走向一个酒房中去了。寺僧见个官带了哨兵,绝早来

到,虚心病发,个个面如土色,慌慌张张。却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挥

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两个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见妇人进得房

门,隐隐还在里头。一见人来,钻入瓮里去了。走来禀了指挥。指挥道:“瓮

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瓮来,打开看时,只见血肉狼藉,头颅劈破,

是一个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两个缚了,解到巡江察院处来。一上刑罚,僧

徒熬苦不过,只得从实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赃来为证,问成大辟 ,立时处决。

众人见僧口招,因为布施修阁,起心谋杀,方晓得适才妇人,乃是观音显灵,

那一个不念一声“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要见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

的。

从来说观世音极灵,固然无处不显应,却是燕子矶的还是小可。香火之

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

又是上天竺为极盛。这个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

如掌,长江如带,地胜神灵,每年间人山人海,挨挤不开的。而今小子要表

白天竺观音一件显灵的,与看官们听着。且先听小子《风》、《花》、《雪》、

《月》四词,然后再讲正话。

风袅袅,风袅袅。冬岭泣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

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极夏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令人老。

(右咏风)

花艳艳,花艳艳。妖娆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

常远。一枝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

(右咏花)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锁

银桥。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右咏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横野,方团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

纹连。诗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右咏月)

① 巡江察院——负责巡视江上治安的官署。

② 大辟——古代五种刑罚中最重的一种,后来作为死刑的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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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看官,你道这四首是何人所作?话说洪武 年间,浙江盐官会骸山中,

有一个老者,缁服苍颜,幅巾绳履,是个道人打扮。不见他治甚生业,日常

醉歌于市间。歌毕起舞,跳木缘枝,宛转盘旋,身子轻捷,如惊鱼飞燕。又

且知书善咏,诙谐笑浪,秀发如泻。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尝与他倡和谈谑。

一日大醉,索酒家笔砚,题此四词在石壁上,观者称赏。自从写过,墨迹渐

深,越磨越亮。山中这些与他熟识的人,见他这些奇异,疑心他是个仙人,

却再没处查他的踪迹。日日往来山中,又不见个住家的所在。虽然有些疑怪,

习见习闻,日月已久,也不以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呼而已。

离山一里之外,有个大姓仇氏。夫妻两个,年登四十,极是好善,并无

子嗣。乃舍钱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灯果,拜求如愿。每年

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两个,斋戒虔诚,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

将上去,烧香祈祷:不论男女,求生一个,以续后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

有了妊孕。十月期满,晚间生下一个女孩。夫妻两个,欢喜无限,取名夜珠,

因是夜里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宝贝一般。

年复一年,看看长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爱惜他,真个如珠似

玉。倏忽已是十九岁,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许聘人家。你道老来子,

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当年多过了,还未嫁人?

只因夜珠是这大姓的爱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两个做了一个大指望,

道是必要拣个十全、毫无嫌鄙 的女婿来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妇靠他终

身。亦且只要入赘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几家来说的,两个老人家

嫌好道歉 。便有数家像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赘。有女婿人物好、学问高

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资财多、门户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

以高不辏,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见这两个老人家难理会,也有好些不耐烦,

所以亲事越迟了。却把仇家女子美貌、择婿难为人事之名,远近都传播开来。

谁知其间动了一个人的火。

看官,你道这个人是那个?敢是石崇之富、要买绿珠的?敢是相如之才、

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掷果妇女的看官,若如此,这多是应得

想着的了。说来一场好笑,元来是——

周时吕望,要寻个同钓鱼的对手;汉世伏生,要娶个共讲书的配头 。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题《风》、《花》、《雪》、《月》四词的。这个老头

儿,终日缠着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说亲。媒人问是那个要娶,说来便是他

自己。这些媒人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谁肯去说?大家说了,笑道:“随你

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阴沟洞里

①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公元1368—1398 年。

② 盐官——地名,今浙江省海宁县。

③ 缁服——黑色衣服,常作僧道衣着。

④ 慈悲大士——即观世音菩萨。佛教称佛和菩萨为大士。

① 嫌鄙——吴方言,使人讨厌的意思。

② 嫌好道歉——犹如说嫌好嫌坏,是偏义词,意即只嫌不好。

③ 高不辏——犹如说高不成。辏是车轮中间集束车辐的部位,引伸为聚合。

④ “周时吕望”四句——吕望,即吕尚,字子牙,姜姓,俗称姜太公;传说他八十岁时在江边钓鱼始遇周文

王,辅周灭商,成为功臣。伏生,即伏胜,汉初经学家,相传他年已九十,汉文帝始求他讲《尚书》。以

上二事,盖言求婚者乃是一个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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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量天鹅肉吃起来。”

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大姓夫妻

二人,正同在堂上,说着女儿婚事未谐,唧唧哝哝的商量。忽见老道走将进

来。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起来相迎。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也

不回避。三人施礼已毕,请坐下了。大姓问道:“老道今日为何光降茅舍?”

老道道:“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忙叫看茶。

就问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仆家。”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正

不知这老道住在那里的,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强答他道:“从来相会,

不知老道有几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儿。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

配,老仆自己要娶。”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还不认真,说道:“老道平日

专好说笑说耍。”老道道:“并非耍笑,老仆果然愿做门婿。是必要成的,

不必推托。”大姓夫妇见他说得可恶,勃然大怒,道:“我女闺中妙质,等

闲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辄敢胡言乱语!”立起身,把他一㧐 。老道从容

不动,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选择东床,不过为养老计耳。若把令爱嫁

与老仆,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礼祭吾丈于身后,大事已了,可谓极得所

托的。这个不为佳婿,还要怎的才佳么?”大姓大声叱他道:“人有贵贱,

年有老少。贵贱非伦,老少不偶。也不肚里想一想,敢来唐突,戏弄吾家。

此非病狂,必是丧心!何足计较?”叫家人们持杖赶逐。仇妈妈只是在傍边

夹七夹八的骂。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说道:“不必赶逐,我去罢了。只是后

来追悔,要求见我,就无门了。”大姓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枯骨!我

要求见你做甚么?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傍,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里。”

老道把手掀着须髯,长笑而退。

大姓叫闭了门,夫妻二人气得个懑胸塞肚。两相埋怨道:“只为女儿不

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分付当直的,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这些媒婆走将

来,闻知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天下有此老无知!前日也

曾央我们几次,我们没一个肯替他说,他只得自来了。”大姓道:“此老腹

中有些文才,最好调戏。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

们如今留心,快与我寻寻人家,差不多的也罢了。我自重谢则个!”媒人应

承自去了,不题。

过得两日,夜珠靠在窗上绣鞋,忽见大蝶一双飞来,红翅黄身,黑须紫

足,且是好看。旋绕夜珠左右不舍,恰像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

喜又异,轻以罗帕扑他,扑个不着,略略飞将开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

鬟,同来扑他。看看飞得远了,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赶将来,直至后

园牡丹花侧,二蝶渐大如鹰。说时迟,那时快,飞近夜珠身边来,各将翅攒

定夜珠两腋,就如两个大箬笠一般,扶挟夜珠,从空而起。夜珠口里大喊。

丫鬟惊报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

大姓惊喊号叫,没法救得。老夫妻两个放声大哭,道:“不知是何妖术,摄

将去了!”却没个头路猜得出。从此各处探访,不在话下。

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如登云雾。心里明知堕了妖术,却是脚不

点地,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却见得明白,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几个崄

① 㧐 (sǒng 耸)——推、搡。

② 东床——晋代郗鉴到丞相王导家求婿,相中正在“东床坦腹”的王羲之;后世遂以“东床”作为女婿的

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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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山头,到一巑岏 山窟中,方才渐渐放下。看见小小一洞,止可容头,此外

别无走路。那两蝶已自不见了。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道者装扮,拱立在那

里。见了夜珠,欢欢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对洞口喝了一声。听得轰

雷也似响亮,洞忽开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夜珠急回头看时,洞已

抱合如旧,出去不得了。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宽敞如堂。有人面

猴形之辈二十馀个,皆来迎接这老道,口称“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

到了,可设筵席。”猴形人应诺。又看见傍边一房,甚是精洁,颇似僧室。

几窗间有笔砚书史,竹床石磴摆列两行。又有美妇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妇

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设一席,不见荤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对众道:

“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就来牵夜珠同坐。夜珠又恼又怕,只是站立不

动。老道着恼,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来,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无奈,

只得坐了。老道大喜,频频将酒来劝,夜珠只推不饮。老道自家大碗价吃,

不多时,大醉了。一个妇人、一个丫鬟,扶去床中相伴寝了。夜珠只在石磴

之下蹲着,心中苦楚。想着父母,只是哭泣,一夜不曾合眼。

明早起来,老道看见夜珠泪痕不干,双眼尽肿,将手抚他背,安慰他道:

“你家中甚近,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乐,自苦如此?若从了我,就同

你还家拜见爹娘,骨肉完聚,极是不难。你若执迷不从,凭你石烂海枯,此

中不可复出了。只凭你算计,走那一条路!”夜珠闻言,自想:“我断不从

他,料无再出之日了!要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将头撞在石壁上去,要

求自尽。老道忙使众妇人拦住,好言劝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

且从容住着,休得如此轻生。”夜珠只是啼哭,从此不进饮食,欲要自饿而

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无事。夜珠求死不得,无计可施,自怕不免污

辱。只是心里暗祷观世音,求他救援。老道日与众妇淫戏,要动夜珠之心。

曾奈夜珠心如铁石,毫不为动。老道见他不快,也不来强他,只是在他面前

百般弄法弄巧,要图他笑颜开了,欢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与

他看,一来要他快活,二来卖弄本事高强,使他绝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随

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时出去,取田间稻花,放好在石柜中了。每日只

将花合 馀爨起,开锅时,满锅多是香米饭。又将一瓮水,用米一撮,放在水

中,纸封了口,藏于松间。两三日,开封取吸,多变做扑鼻香醪。所以供给

满洞人口,酒米不须营求,自然丰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纸为戏,或蝶或

凤,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类皆有。嘱他去到某家取某物来用,

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双蝶,即是此法。若取着家火什物之类,用毕无事,

仍教拿去还了。桃梅果品,日轮猴形人两个供办,都是带叶连枝,是山中树

上所取,不是摄将来的。夜珠日日见他如此作用,虽然心里也道是奇怪,再

没有一毫随顺他的意思。老道略来缠缠,即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

耐烦,便去搂着别个妇女去适兴了。还亏得老道心性只爱喜欢,不爱烦恼的,

所以夜珠虽摄在洞里多时,还得全身不损。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对众妇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遗体,又非山精

木魅,如何随顺了这妖人,自受其辱?”众美叹息,对夜珠道:“我辈皆是

人身,岂甘做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术陷在此中。撇父母,弃糟

① 巑岏(cuánwán 攒完)——险峻尖锐的山。

① 合 (gě葛)——容量单位,一升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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糠 ,虽朝暮忧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如做了一世猪羊犬马罢了。

事势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宽了心度日去,听命于天,或者他罪恶有

个终时,那日再见人世。”言罢,各各泪下如雨。有 《商调醋胡卢》一篇,

咏着众妇云:

众娇娥,黯自伤,命途乖,遭魍魉。虽然也颠鸾倒凤喜非常,觑形

容不由心内慌。总不过匆匆完帐,须不是桃花洞里老刘郎。

又有一篇咏着仇夜珠云:

夜光珠,世所希,未登盘,坠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枉劳

色自迷。有一日天开日霁,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众人正自各道心事,哀伤不已,忽见猴形人传来道:“洞主回来了!”

众人恐怕他知觉,掩泪而散,只有夜珠泪不曾干。老道又对他道:“多时了,

还哭做甚?我只图你渐渐厮熟,等你心顺了我,大家欢畅,省得逼你做事,

终久不像我意,故不强你。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转头。不要讨我恼怒起来,

叫几个按住了你,强做一番,不怕你飞上天去!”夜珠见说,心慌不敢啼哭,

只是心中默祷观音救护,不在话下。

却说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见了女儿,终日思念。出一单榜在通衢,道:

“有能探访得女儿消息来报者,罄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虽然如此,

荏苒多时,并无影响。又且目见他飞升去的,晓得是妖人摄去,非人力可及。

没计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士像前,悲哭拜祝,道:“灵感菩萨,女儿夜

珠,元是在菩萨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术摄去,若菩萨不救拔还我,当时何

不不要见赐,也到罢了。望菩萨有灵有感!”日日如此叫号。精诚所感,真

是叫得泥神也该活现起来的。

一日,会骸山岭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竖将起来,竿末挂着一件物

事。这岭上从无此竿的,一时哄动了许多人,万众齐观。竿末之物,俱各不

识明白,胡猜乱讲。内中有一秀士,姓刘,名德远,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饱

学,极是个负气好事的人。他见了这个异事,也是书生心性,心里毕竟要跟

寻着一个实实下落。便叫几个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绳索,做了软梯,带些挠

钩、钢叉、木板之类。叫一声道:“有高兴要看的,都随我来!”你看他使

出聪明,山高无路处,将钢叉叉着软梯,搭在大树上去;不平处,用板衬着;

有路险难走处,用挠钩吊着。他一个上前,赶兴 的就不少了,连家人共有一

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到得岭上,地却宽平。立定了脚,望下一看,只见

山腰一个巑岏之处,有洞甚大。妇女十数个,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状。有

老猴数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满地。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纤细皆见。然后

看那幡竿及所挂之物,乃是一个老猕猴的骷髅。刘德远大加惊异。先此,那

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当时便自想道:“这些妇女里头,莫不仇

氏之女也在?”急忙下岭来,叫人报了县里;自己却走去报了仇大姓。大姓

喜出非常,同他到县里,听候遣拨施行。县令随即差了一队兵快,到彼收勘。

兵快同了刘德远,再上岭来。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县前伺候。德远

指与兵快路径,一拥前来。元来那洞在高处方看得见,在山下却与外不通,

所以妖魅藏得许多人在里头。今在岭上,却都在目前了。兵快看见了这些妇

女,攀藤附葛,开条路径,一个个领了出来。到了县里,仇大姓还不知女儿

① 糟糠——本是对妻子的谦称,这里用来指丈夫。

① 赶兴——跟随着看希罕、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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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在内否。远远望去,只见夜珠头蓬发乱,杂随在妇女队里。大姓吊住夜珠,

父子抱头大哭。

到了县堂,县令叫众妇上来,问其来历备细。众妇将始终所见、日逐事

体说了。县令晓得多是良家妇女,为妖术所迷的。又问道:“今日谁把这些

妖物斩了?”众妇道:“今日正要强奸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

只听得一派喧嚷啼哭之声,刀剑乱响,却不知个缘故。直等兵快人众来救,

方才苏醒,只见群猴多杀倒在地,那老妖不见了。”刘德远同众人献上骷髅

与幡竿,禀道:“那骷髅标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为神明所诛的。”

县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岭上的么?”众人道:“岭上并无。”县令道:“奇

怪!这却那里来的?”叫刘德远把竿验看,只见上有细字数行,乃是上天竺

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犹存。县令晓得是观音显见,不觉大骇,随令该房出示。

把妇女逐名点明,召本家认领。

那仇大姓在外边伺候,先具领状 ,领了夜珠出来。真就是黑夜里得了一

颗明珠,“心肝肉”的,口里不住叫。到家里,见了妈妈,又哭个不住。问

夜珠道:“你那时被妖法摄起半空,我两个老人家赶来,已飞过墙了。此后

将你到那里去?却怎么?”夜珠道:“我被两个大蝶抬在空中,心里明白的,

只是身子下来不得。爹妈叫喊,都听得的。到得那里,一个道装的老人家迎

着,进了洞去。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 ‘洞主’,逼我成亲。这里头先有这

几个妇女在内,却是同类之人,被他摄在洞奸宿的,也来相劝。我到底只是

执意不肯。”妈妈便道:“儿只要今日归来,再得相见便好了!随是破了身

子,也是出于无奈,怪不得你的。”夜珠道:“娘,不是这话。亏我只是要

死要活,那老妖只去与别个淫媾了,不十分来缠我,幸得全身。今日见我到

底不肯,方才用强,叫几个猴形人拿住手脚,两三个妇女来脱小衣。正要奸

淫,儿晓得此番定是难免,心下发极,大叫 ‘灵感观世音’起来。只听得一

阵风过处,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一时晕倒了。直到有

许多人进洞相救,才醒转来,看见猴形人个个被杀了,老妖不见了。正不知

是个甚么缘故。”大姓道:“自你去后,爹妈只是拜祷观世音,日夜不休。

人多见我虔诚,十分怜悯,替我体访,却再无消耗。谁想今日果是观世音显

灵,诛了妖邪。前日这老道便来求亲时,我们只怪他不揣 ,岂知是个妖魔。

今日也现世报了。虽然如此,若非刘秀才做主为头,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

落,怎晓得洞里有人?又得他报县救取,又且先来报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说话处,只见外边有几个妇女,同了几家亲识,来访夜珠并他爹妈。

三人出来接进,乃是同在洞中还家的。各人自家里相会过了,见外边传说仇

家爹妈祈祷虔诚,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萨,致得神明感应,带挈他们

重见天日,齐来拜谢。爹妈方晓得夜珠所言全身是真话。众人称谢已毕,就

要商量被害几家协力出资,建庙山顶,奉祠观世音。尽皆喜跃。

正在议论间,只见刘秀才也到仇家相访。他书生好奇,只要来问洞中事

体备细,去书房里纪录新闻,原无他意。恰好撞见许多人在内,问着,却多

是洞里出来的与亲眷人等,尽晓得是刘秀才,是为头到岭上、看见了报县的,

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尽皆罗拜称谢。秀才便问:“你们众人都聚此一家,

是甚缘故?”众人把仇老虔诚祷神,女儿拒奸呼佛,方得观音灵感,带挈众

① 领状——领取到人、物之后所留字据,相当于现在的收条、收据。

① 不揣——不估量估量,含有不自量力的意思。揣,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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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脱难,故此一来走谢,二来就要商量敛赀造庙。“难得秀才官人在此,也

是一会之人,替我们起个疏头 ,说个缘起,明日大家禀了县里,一同起事。”

刘秀才道:“这事在我身上。我明日到县间,与县官说明,一来是造庙的事,

二来难得仇家小娘子贞坚感应,也该表扬的。”那仇大姓口里连称“不敢”。

看见刘秀才语言慷慨,意气轩昂,也就上心了。便问道:“秀才官人,令岳

是那家?”秀才道:“年幼蹉跎,尚未娶得。”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

先:有能探访女儿消息来报者,罄赔家产,将女儿与他为妻。这话人人晓得。

今日得秀才亲至岭上,探得女儿归来,又且先报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趁

着众人都在舍下,做个证见,结此姻缘,意下如何?”众人大家喝采起来,

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双两好。”刘秀才不肯起来,道:“老丈

休如此说。小生不过是好奇高兴,故此不避险阻,穷讨怪迹,偶得所见如此。

想起宅上失了令爱,沿街贴榜已久,故此一时喜事,走来奉报,原无心望谢。

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说,小觑了小生,是一团私心了。不敢奉命!”众人共相

撺掇,刘秀才反觉得没意思,不好回答得,别了自去。众人约他明日县前相

会。

刘秀才去了,众人多称赞他果是个读书君子,有义气,好人难得。仇大

姓道:“明日老夫央请一人为媒,是必完成小女亲事。”众人中有个老成的,

走出来道:“我们少不得到县里动公举呈词,何不就把此事禀知知县相公,

倒凭知县相公做个主,岂不妙哉?”众人齐道:“有理!”当下散了。大姓

与妈妈、女儿说知此事,又说刘秀才许多好处,大家赞叹不题。

且说次日县令升堂,先是刘秀才进见,把大士显灵,众心喜舍造庙,及

仇女守贞,感得神力诛邪等事,一一禀知已过,众人才拿连名呈词进见。县

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库中公费银十两,开了疏头,用了印信,就中给与老成

耆民 收贮了讫。众人谢了,又把仇老女儿要招刘生报德的情禀出来。县令问

仇老道:“此意如何?”仇老道:“女儿被妖摄去,固然感得大士显应诛杀

妖邪,若非刘生出力梯攀至岭,妖邪虽死,女儿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今一

家完聚,庆幸非浅,情愿将女儿嫁他,实系真心。不道刘秀才推托,故此公

同禀知爷爷,望与老汉做一个主。”县令便请刘秀才过来,问道:“适才仇

某所言姻事,众口一词。此美事也,有何不可?”刘秀才道:“小生一时探

奇穷异,实出无心。若是就了此亲,外人不晓得的,尽道是小生有所贪求而

为此,反觉无颜。亦且方才对父母大人说仇氏女守贞好处,若为己妻,此等

言语皆是私心。小生读几行书,义气廉耻为重,所以不敢应承。”县令跌足

道:“难得!难得!仇女守贞,刘生尚义,仇某不忘报,皆盛事也。本县幸

而躬逢目击,可不完成其美?本县权做个主婚,贤友万不可推托。”立命库

上取银十两,以助聘礼。即令鼓乐送出县来,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拣个吉

日,入赘仇家,成了亲事。

一月之后,双双到上天竺烧香,拜谢大士,就送还前日幡竿。过不多时,

众人齐心协力,山岭庙也自成了,又去烧香点烛,自不消说。后来刘秀才得

第,夫荣妻贵。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寿,同日念佛而终。此又后话。

又说会骸山石壁,自从诛邪之后,那《风》、《花》、《雪》、《月》

四词,却像那个刷洗过了一番的,毫无一字影迹。众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

① 疏头——也就是下句所说的“缘起”,是一种记叙事情缘由始末的通俗文体。

① 耆民——年迈而又德高望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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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不是个好人,踪迹方得明白。有诗为证:

巑岏石洞老光阴,只此幽栖致自深。

诛殛忽然烦大士,方知佛戒重邪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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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五

赵司户千里遗音苏小娟一诗正果

诗曰:

青楼原有掌书仙,未可全归露水缘。

多少风尘能自拔,淤泥本解出青莲。

这四句诗,头一句“掌书仙”,你道是甚么出处?列位听小子说来。

唐朝时,长安有一个倡女,姓曹,名文姬。生四五岁,便好文字之戏。

及到笄年,丰姿艳丽,俨然神仙中人。家人教以丝竹宫商,他笑道:“此贱

事,岂吾所为?惟墨池笔冢,使吾老于此间足矣。”他出口落笔,吟诗作赋,

清新俊雅,任是才人,见他钦伏。至于字法,上逼锺、王,下欺颜、柳,真

① ②

是重出世的卫夫人 。得其片纸只字者,重如拱璧,一时称他为“书仙”。

他等闲也不肯轻与人写。长安中富贵之家,豪杰之士,辇输金帛,求聘他为

偶的,不记其数。文姬对人道:“此辈岂我之偶!如欲偶吾者,必先投诗,

吾当自择。”此言一传出去,不要说吟坛才子争奇斗异,各献所长,人人自

以为得大将;就是张打油、胡钉铰也来做首把,撮个空。至于那强斯文、老

脸皮,虽不成诗,叶韵而已的,也偏不识廉耻,谄他娘两句,出丑一番。谁

知投去的,好歹多选不中。这些人还指望出张续案 ,放遭告考,把一个长安

的子弟,弄得如醉如狂的。文姬只是冷笑。

最后有个岷江任生,客于长安,闻得此事,喜道:“吾得配矣!”旁人

问之,他道:“凤栖梧,鱼跃渊,物有所归,岂妄想乎?”遂投一诗云:

玉皇殿上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

莫怪浓香熏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文姬看诗毕,大喜道:“此真吾夫也。不然,怎晓得我的来处?吾愿与之为

妻。”即以此诗为聘定,留为夫妇。自此春朝秋夕,夫妇相携,小酌微吟,

此唱彼和。真如比翼之鸟,并头之花,欢爱不尽。

如此五年后,因三月终旬,正是九十日春光已满,夫妻二人,设酒送春。

对饮间,文姬忽取笔砚,题诗云:

仙家无夏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

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虬?

题毕,把与任生看。任生不解其意,尚在沉吟。文姬笑道:“你向日投诗,

已知吾来历,今日何反生疑?吾本天上司书仙人,偶以一念情爱,谪居人间

二纪 。今限已满,吾欲归,子可偕行。天上之乐,胜于人间多矣。”说罢,

只闻得仙乐飘空,异香满室。家人惊异间,只见一个朱衣吏,持一玉版,朱

① “上逼锺王”三句——极言曹文姬书法造诣之高。锺,指三国魏杰出的书法家锺繇。王,指晋代“书圣”

王羲之。颜,指颜真卿;柳,指柳公权:二人齐名,都是唐代大书法家。卫夫人,名铄,字茂漪,晋代著

名女书法家,王羲之曾拜她为师。

② 拱璧——大的圆形玉璧。拱,两手合围。

① 张打油、胡钉铰——据宋钱易《南部新书》载:“有胡钉铰、张打油二人,皆能为诗。”此二人皆唐时

人,其诗俚俗、诙谐。

② 出张续案——意为再考一次。旧时公布考试结果称“出案”。下文“放遭告考”意同。

③ 二纪——二十四年。古时以十二年为一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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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篆文,向文姬前稽首道:“李长吉新撰《白玉楼记》成,天帝召汝写碑。”

文姬拜命毕,携了任生的手,举步腾空而去。云霞闪烁,鸾鹤缭绕。于时观

者万计,以其所居地为书仙里。这是“掌书仙”的故事,乃是倡家第一个好

门面话柄。

看官,你道倡家这派起于何时?元来起于春秋时节。齐大夫管仲 ,设女

闾七百,征其合夜之钱以为军需。传至于后,此风大盛。然不过是侍酒陪歌,

追欢买笑,遣兴陶情,解闷破寂,实是少不得的,岂至遂为人害!争奈“酒

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才有欢爱之事,便有迷恋之人;才有迷

④ ⑤

恋之人,便有坑陷之局。做姊妹 的,飞絮飘花,原无定主;做子弟的,失

魂落魄,不惜馀生。怎当得做鸨儿龟子的,吮血磨牙,不管天理。又且转眼

无情,回头是计。所以弄得人倾家荡产,败名失德,丧躯殒命,尽道这娼妓

一家是陷人无底之坑,填雪不满之井了。总由子弟少年浮浪,没主意的多,

有主意的少;娼家习惯风尘,有圈套的多,没圈套的少。至于那雏儿们,一

发随波逐浪,那晓得叶落归根?所以百十个姊妹里头,讨不出几个要立妇名、

从良 到底的。就是从了良,非男负女,即女负男,有结果的也少。却是人非

木石,那鸨儿只以钱为事,愚弄子弟,是他本等,自不必说。那些做妓女的,

也一样娘生父养,有情有窍,日陪欢笑,夜伴枕席,难道一些心也不动,一

些情也没有,只合着鸨儿做局骗人过日不成?这却不然。其中原有真心的,

一意绸缪,生死不变,原有肯立志的,亟思超脱,时刻不忘。从古以来,不

止一人。而今小子说一个妓女,为一情人相思而死,又周全所爱妹子,也得

从良,与看官们听。见得妓女也有好的。有诗为证,诗云:

有心已解相思死,况复留心念连理。

似此多情世所稀,请君听我歌天水。

天水才华席上珍,苏娘相向转相亲。

一官各阻三年约,两地同归一日魂。

遗言弱妹曾相托,敢谓冥途忘旧诺。

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与妹苏小娟,两人俱俊丽工诗,一时齐

名。富豪子弟到临安者,无不愿识其面,真个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他两人

没有嬷嬷,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姊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自道品格胜人,

不耐烦随波逐浪,虽在繁华绮丽所在,心中长怀不足。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

随他终身,方为了局的。姊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

盼奴心上有一个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赵不敏,是个太学生。元来宋

① 李长吉——李贺,字长吉,唐代杰出诗人。他只活了二十七岁,相传他临终前曾见绯衣人来报上帝建成

白玉楼,召他去作记,这里用此故事。

② 管仲——春秋时齐国著名政治家,官至齐相,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

③ 女闾——古时宫中设集市,叫女子居此经商;以后借指娼妓住处。据《战国策·东周策》记载:“齐桓

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文中即指此事。

④ 姊妹——这里指妓女。

⑤ 子弟——这里指嫖客。

⑥ 雏儿——即雏妓,指初入娼门的少女。

① 从良——旧称妓女嫁人为从良。

② 临安——即钱塘(今杭州市)的别称,因宋代临安府治在钱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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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若是情愿读书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

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惟有赵不敏自恃才高,

务要登第,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又带些志诚真

实。所以盼奴与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是吃不下的。赵太学是个书生,

不会经管家务,家事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之

资,还多是盼奴周给他,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道:“妾看君决非庸下之

人,妾也不甘久处风尘。但得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妾身出去,相随终身,虽

布素亦所甘心。切须专心读书,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

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

中意的。盼奴体着小娟意思,也时常替他留心。对太学道:“我这妹子性格

极好,终久也是良家的货。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寻个好

主,不枉了我姊妹一对儿。”太学也自爱着小娟,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了。

太学虽在盼奴家往来情厚,不曾破费一个钱,反得他资助读书,感激他

情意,极力发愤。应过科试,果然高捷南宫 。盼奴心中不胜欢喜。正是:

银■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唤玉郎 。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太学榜下,未授职,只在盼奴

家里。两情愈浓,只要图个终身之事。却有一件:名妓要落籍 ,最是一件难

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到有九个不

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

所请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个极帮衬的人,

方肯周全。而今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插趣,谁肯轻轻便放了他?

前日与太学往来虽厚,太学既无钱财,也无力量,不曾替他营脱得乐籍。此

时太学固然得第,盼奴还是个官身,却就娶他不得。正在计较间,却选下官

来了,除授了襄阳司户之职。初授官的人,碍了体面,怎好就与妓家讨分上

脱籍?况就是自家要取的,一发要惹出议论来。欲待别寻婉转,争奈凭上日

子有限,一时等不出个机会。没奈何,只得相约到了襄阳,差人再来营干。

当下司户与盼奴两个抱头大哭。小娟在傍,也陪了好些眼泪。当时作别了,

盼奴自掩着泪眼归房,不题。司户自此赴任襄阳,一路上鸟啼花落,触景伤

情,只是想着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干之人,进京做这件事。谁知到

任事忙,匆匆过了几时,急切里没个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虽是寄了一两

番信,又差了一两次人,多是不尴不尬、要能不勾的。也曾写书相托在京友

人,替他脱籍了当,然后图谋接到任所。争奈路途既远,亦且寄信做事,所

① 房分——家族的分支。

② 高捷南宫——在“礼部试”中及第。南宫,即礼部。科举属礼部掌管,因称在京城举行的“会试”为“礼

部试”。

③ 玉郎——旧时女子对丈夫或情人的爱称。

④ 桂枝——隐喻科举及第。语出《晋书·郤诜传》:“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

之片玉。”

① 落籍——指妓女从良。

② 空冀北之群——原是说相马的伯乐一经过冀北,那里便没有好马了;意指名妓从良,就“缺了会承应”

官府的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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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之人不过道是娼妓的事,有紧没要,谁肯知痛着热,替你十分认真做的?

不过讨得封把书信儿,传来传去,动不动便是半年多。司户得一番信,只添

得悲哭一番,当得些甚么?

如此三年,司户不遂其愿,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说得好:“心病还须心

上医。”眼见得不是盼奴来,医药怎得见效?看看不起。只见门上传进来道:

“外边有个赵院判,称是司户兄弟,在此候见。”司户闻得,忙叫请进相见

了。道:“兄弟你便早些个来,你哥哥不见得如此。”院判道:“哥哥为何

病得这等了?你要兄弟早来便怎么?”司户道:“我在京时有个教坊妓女苏

盼奴,与我最厚。他资助我读书成名,得有今日。因为一时匆匆,不替他落

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约一到任所,差人进京图干此事。谁知所托去的,

多不得力,我这里好不盼望。不甫能勾回个信来,定是东差西误的。三年以

来,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气一个死。兄弟,你若早来几时,把这个事托

你替哥哥干去,此时盼奴也可来,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却已迟了!”言罢,

泪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请宽心。哥哥千金之躯,还宜调养,望个好日。

如何为此闲事,伤了性命?”司户道:“兄弟,你也是个中人,怎学别人说

淡话?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关,岂是闲事?”说得痛切,又发

昏上来。隔不多两日,恍惚见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

床前嘱付道:“我与盼奴不比寻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为彼而死,死后

也还不忘的。我三年以来,其有俸禄馀赀若干,你与我均匀分作两分:一分

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与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为我守。他有妹小娟,

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寻人。我想兄弟风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

京时,可将我言传与他家,他家必然肯纳。你若得了小娟,诚是佳配,不可

错过了。一则完了我的念头,一则接了我的瓜葛。此临终之托,千万记取!”

院判涕泣领命。司户言毕而逝。院判勾当丧事了毕,带了灵柩,归葬临安。

一面收拾东西,竟望钱塘进发,不题。

却说苏盼奴自从赵司户去后,足不出门,一客不见,只等襄阳来音。岂

知来的信虽有两次,却不曾见干着了当 的实事。他又是个女流,急得乱跳也

无用,终日盼望,纳闷而已。一日,忽有个於潜 商人,带着几箱官绢,到钱

塘来。闻着盼奴之名,定要一见。缠了几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见。以后果然

病得重了。商人只认做推托,心怀愤恨。小娟虽是接待两番,晓得是个不在

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带着他。几番要砑在小娟处宿歇,小娟推道:“姐姐

病重,晚间要相伴,伏侍汤药,留客不得。”毕竟缠不上,商人自到别家嫖

宿去了。以后盼奴相思之极,恍恍惚惚。一日忽对小娟道:“妹子好住,我

如今要去会赵郎了。”小娟只道他要出门,便道:“好不远的途程,你如此

病体,怎好去得!可不是痴话么?”盼奴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霎时间

了。”看看声丝气咽,连呼赵郎而死。

小娟哭了一回,买棺盛贮,设个灵位,还望乘便捎信赵家去。只见门外

① 个中人——深知其中内情的人。

① 勾当——这里是处置、料理的意思。

② 了当——这里是“了结”与“妥当”的合意。

③ 於潜——旧县名,在杭州市西,今并入临安县。

④ 砑 (yà迓)——本义是指用来磨光东西的细质石头,这里用作动词,即俗语所说的“磨”:故意拖延纠

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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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公人大剌剌的走将进来,说道府判衙里唤他姊妹,去对甚么官绢词讼。

小娟不知事由,对公人道:“姊姊亡逝已过,见有棺柩灵位在此。我却随上

下去回覆就是。”免不得赔酒赔饭,又把使用钱送了公人。分付丫头看家,

锁了房门,随着公人到了府前,才晓得於潜客人被同伙首发,将官绢费用宿

娼,拿他到官。怀着旧恨,却把盼奴、小娟攀着。小娟好生负屈,只待当官

分诉。带到时,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没工夫审理。知是钱粮事务,喝令权且

寄监。可怜——

粉黛丛中艳质,囹圄队里愁形。

凶吉全然未保,青龙白虎同行。

不说小娟在牢中受苦。却说赵院判扶了兄柩,来到钱塘,安厝 已了。奉

着遗言,要去寻那苏家。却想道:“我又不曾认得他一个,突然走去,那里

晓得真情?虽是吾兄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径如何?却便

孟浪 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间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唤他到官来,

当堂问他明白,自见下落。”一直径到临安府来,与府判相见了。叙寒温毕,

即将兄长亡逝已过,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说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唤他姊

妹二人到来。府判道:“果然好两个妓女。小可着人去唤来,宗丈自与他说

④ ⑤

端的 罢了。”随即差个祗候人 ,拿根签去唤他姊妹。祗候领命去了,须臾

来回话道:“小人到苏家去,苏盼奴一月前已死,苏小娟见系府狱。”院判、

府判俱惊道:“何事系狱?”祗候回答道:“他家里说,为於潜客人诬攀官

绢的事。”府判点头道:“此事正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

丈看顾他一分则个。”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来问个明白,

自有区处。”院判道:“亡兄有书礼与盼奴,谁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却又把

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图他终身。却是小可未曾与他一面,不知他心下如何。

而今小弟且把一封书打动他,做个媒儿。烦宗丈与小可婉转则个。”府判笑

道:“这个当得。只是日后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请院判到衙中

坐了。

自己升堂,叫人狱中取出小娟来,问道:“於潜商人缺了官绢百疋,招

道在你家花费,将何补偿?”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个於潜客人来

了两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绢?今姊以亡故无证,所以客人落

得诬攀。判府若赐周全开豁,非惟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

见他出语宛顺,心下喜他,便问道:“你可认得襄阳赵司户么?”小娟道:

“赵司户未第时,与姊盼奴交好,有婚姻之约,小娟故此相识。以后中了科

第,做官去了。屡有书信,未完前愿。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

府判道:“可伤!可伤!你不晓得,赵司户也去世了!”小娟见说,想着姊

姊,不觉凄然吊下泪来,道:“不敢拜问,不知此信何来?”府判道:“司

户临死之时,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书、一罨 礼物与他。此外,又有司

户兄弟赵院判,有一封书与你。你可自开看。”小娟道:“自来不认得院判

① 安厝——安置棺柩待葬。

② 孟浪——鲁莽、莽撞。

③ 宗丈——对同宗男性的尊称。

④ 端的——清楚、确实。

⑤ 祗 (zhī支)候人——侍从、仆人。

① 一罨 (yǎn 掩)——犹如说一兜。罨,捕鱼鸟的网,这里作量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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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人,如何有书?”府判道:“你只管拆开,看是甚话,就知分晓。”

小娟领下书来,当堂拆开读着。元来不是甚么书,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诗云:

当时名伎镇东吴,不好黄金只好书。

借问钱塘苏小小 ,风流还似大苏无?

小娟读罢诗,想道:“此诗情意,甚是有情于我。若得他提挈,官事易解。

但不知这院判何等人品。看他诗句清俊,且是赵司户的兄弟,多应也是风流

人物,多情种子。”心下踌躇,默然不语。府判见他沉吟,便道:“你何不

依韵和他一首?”小娟对道:“从来不会做诗。”府判道:“说那里话?有

名的苏家姊妹能诗,你如何推托?若不和诗,就要断赔官绢了。”小娟谦词

道:“只好押韵献丑。请给纸笔。”府判叫取文房四宝与他。小娟心下道:

“正好借此打动他官绢之事。”提起笔来,毫不思索,一挥而就,双手呈上

府判。府判读之,诗云:

君住襄江妾在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於潜绢也无?

府判读罢,道:“既有风致,又带诙谐玩世的意思。如此女子,岂可使溷于

风尘之中?”遂取司户所寄盼奴之物,尽数交与了他,就准他脱了乐籍。官

绢着商人自还,小娟无干,释放宁家。小娟既得辨白了官绢一事,又领了若

干物件,更兼脱了籍。自想姊姊如此烦难,自身却如此容易,感激无尽,流

涕拜谢而去。

府判进衙,会了院判,把适才的说话与和韵的诗,对院判说了。道:“如

此女子,真是罕有。小可体贴宗丈之意,不但免他偿绢,已把他脱籍了。”

院判大喜,称谢万千,函辞 了府判,竟到小娟家来。

小娟方才到得家里,见了姊姊灵位,感伤其事,把司户寄来的东西,一

件件摆在灵位前,看过了。哭了一场,收拾了。只听得外面叩门响,叫丫头

问明白了开门。丫头问:“是那个?”外边答道:“是适来寄书赵院判。”

小娟听得“赵院判”三字,两步移做了一步,叫丫头急开了门迎接。院判进

了门,抬眼看那小娟时,但见:

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若教梦里去行云,管取襄王错认。

殊丽全繇带韵,多情正在含颦。司空见惯也销魂,何况风流少俊!

说那院判一见了小娟,真个眼迷心荡,暗道:“吾兄所言佳配,诚不虚也!”

小娟接入堂中,相见毕。院判笑道:“适来和得好诗。”小娟道:“若不是

院判的大情分,妾身官事何繇得解?况且乘此又得脱籍,真莫大之恩,杀身

难报。”院判道:“自是佳作打动,故此府判十分垂情。况又有亡兄所嘱,

非小可一人之力。”小娟垂泪道:“可惜令兄这样好人,与妾亡姊真个如胶

似漆的,生生的阻隔两处,俱谢世去了。”院判道:“令姊是几时没有的?”

小娟道:“方才一月前某日。”院判吃惊道:“家兄也是此日。可见两情不

舍,同日归天,也是奇事!”小娟道:“怪道姊姊临死,口口说去会赵郎。

他两个而今必定做一处了。”院判道:“家兄也曾累次打发人进京,当初为

何不脱籍,以致阻隔如此?”小娟道:“起初令兄未第,他与亡姊恩爱,已

① 苏小小——六朝时南齐名妓,家居钱塘。这里借指苏小娟,下句“大苏”则指苏盼奴。按苏小娟实有其

人,且亦有人径称为“苏小小”,见明代郎瑛《七修类稿》。

② 函辞——即告辞。函,表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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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夫妻一般,未及虑到此地,匆匆过了日子。及到中第,来不及了。虽然打

发几次人来,只因姊姊名重,官府不肯放脱。这些人见略有些难处,丢了就

走,那管你死活?白白里把两个人的性命误杀了!岂知今日,妾身托赖着院

判,脱籍如此容易。若是令兄未死,院判早到这里一年半年,连姊姊也超脱

去了。”院判道:“前日家兄也如此说,可惜小可浪游薄宦,到家兄衙里迟

了,故此无及。这都是他两人数定,不必题了。前日家兄说,令姊曾把娟娘

终身的事,托与家兄寻人。这话有的么?”小娟道:“不愿迎新送旧,我姊

妹两人同心。故此,姊姊以妾身托令兄寻人,实有此话的。”院判道:“亡

兄临终,把此言对小可说了,又说娟娘许多好处,撺掇小可来会令姊与娟娘,

就与娟娘料理其事。故此不远千里,到此寻问。不想盼娘过世,娟娘被陷。

而今幸得保全了出来,脱了乐籍,已不负亡兄与令姊了。但只是亡兄所言,

娟娘终身之事,不知小可当得起否?凭娟娘意下裁夺。”小娟道:“院判是

贵人,又是恩人,只怕妾身风尘贱质,不敢仰攀。赖得令兄与亡姊一脉,亲

上之亲。前日蒙赐佳篇,已知属意。若蒙不弃,敢辞箕帚?”

院判见说得入港,就把行李什物都搬到小娟家来。是夜即与小娟同宿。

赵院判在行之人,况且一个念着亡兄,一个念着亡姊,两个只恨相见之晚,

分外亲热。此时小娟既已脱籍,便可自由。他见院判风流蕴藉,一心待嫁他

了。只是亡姊灵柩未殡,有此牵带,与院判商量。院判道:“小可也为扶亡

兄灵柩至此,殡事未完。而今择个日子,将令姊之柩,与亡兄合葬于先茔之

侧,完他两人生前之愿,有何不可?”小娟道:“若得如此,亡魂俱称心快

意了。”院判一面择日,如言殡葬已毕,就央府判做个主婚,将小娟娶到家

里,成其夫妇。

是夜小娟梦见司户、盼奴,如同平日坐在一处,对小娟道:“你的终身

有托,我两人死亦瞑目。又谢得你夫妻,将我两人合葬,今得同栖一处,感

恩非浅。我在冥中,保佑你两人后福,以报成全之德。”言毕,小娟惊醒。

把梦中言语对院判说了。院判明日设祭,到司户坟上致奠。两人感念他生前

相托,指引成就之意,俱各恸哭一番而回。此后,院判同小娟花朝月夕,赓

酬唱和,诗咏成帙。后来生二子,接了书香。小娟直与院判齐白而终。

看官,你道此一事,苏盼奴助了赵司户成名,又为司户而死,这是他自

己多情,已不必说。又念着妹子终身之事,毕竟所托得人,成就了他从良。

那小娟见赵院判出力救了他,他一心遂不改变,从他到了底。岂非多是好心

的伎女?而今人自没主见,不识得人,乱迷乱撞,着了道儿,不要冤枉了这

一家人,一概多似蛇蝎一般的。所以有编成《青泥莲花记》,单说的是好姊

妹出处,请有情的自去看。有诗为证:

血躯总属有情伦,宁有章台独异人?

试看死生心似石,反令交道愧沉沦。

① 《青泥莲花记》——明人梅鼎祚所辑笔记传说故事集,其中卷八有《苏小娟》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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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六

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

诗云:

美色从来有杀机,况同释子讲于飞。

色中饿鬼真罗刹 ,血污游魂怎得归?

话说临安有一个举人,姓郑,就在本处庆福寺读书。寺中有个西北房,

叫做净云房。寺僧广明,做人俊爽风流,好与官员士子每往来。亦且衣钵充

牣 ,家道从容,所以士人每喜与他交游。那郑举人在他寺中最久,与他甚是

说得着,情意最密。凡是精致禅室,曲折幽居,广明尽引他游到。只有极深

奥的所在一间小房,广明手自锁闭出入,等闲也不开进去,终日是关着的,

也不曾有第二个人走得进。虽是郑举人如此相知,无有不到的所在,也不领

他进去。郑举人也只道是僧家藏叠资财的去处,大家凑趣,不去窥觑他。

一日,殿上撞得钟响,不知是什么大官府来到。广明正在这小房中,慌

忙趋出山门外迎接去了。郑生独自闲步,偶然到此房前,只见门开在那里。

郑生道:“这房从来锁着,不曾看见里面,今日为何却不锁?”一步步进房

中来,却是地板铺的房。四下一看,不过是摆设得精致,别无甚奇怪珍秘、

与人看不得的东西。郑生心下道:“这些出家人,毕竟心性古撇。此房有何

秘密,直得转手关门?”带眼看去,那小床帐钩上,吊着一个紫檀的小木鱼,

连槌系着,且是精致滑泽。郑生好戏子 ,除下来,手里捏了看看,有要没紧

的,把小槌敲他两下。忽听得床后地板“铛”的一声铜铃响,一扇小地板推

起,一个少年美貌妇人钻头出来。见了郑生,吃了一惊,缩了下去。郑生也

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却是认得的中表亲戚某氏。元来那个地板做得巧,合

缝处推开来就当是扇门,关上了原是地板。里头顶得上,外头开不进。只听

木鱼为号,里头铃声相应,便出来了。里头是个地窖,别开窗牖,有暗弄地

道,到灶下通饮食,就是神仙也不知道的。郑生看见了道:“怪道贼秃关门

得紧,元来有此缘故。我却不该撞破了他,未必无祸。”心下慌张,急挂木

鱼在原处了,疾忙走出来,劈面与广明撞着。

广明见房门失锁,已自心惊。又见郑生有些仓惶气质,面上颜色红紫。

再眼瞟去,小木鱼还在帐钩上摇动未定,晓得事体露了。问郑生道:“适才

何所见?”郑生道:“不见什么。”广明道:“便就房里坐坐何妨?”挽着

郑生手进房,就把门闩了。床头掣出一把刀来,道:“小僧虽与足下相厚,

今日之事,势不两立。不可使吾事败,死在别人手里。只是足下自己悔气到

了,错进此房。急急自裁,休得怨我。”郑生哭道:“我不幸自落火坑,晓

得你们不肯舍我,我也逃不得死了。只是容我吃一大醉,你断我头去,庶几

醉后无知,不觉痛苦。我与你往来多时,也须怜我。”广明也念平日相好的,

说得可怜,只得依从。反锁郑生在里头了,带了刀,走去厨下,取了一大锡

壶酒来,就把大碗来灌郑生。郑生道:“寡酒难吃,须赐我盐菜少许。”广

明又依他,到厨下去取菜了。郑生寻思:“走脱无路,要寻一件物事暗算他!”

① 罗刹——佛教中对恶人恶鬼的称谓。

② 衣钵充牣 (rèn 认)——指财物充裕,生活富足。牣,满。

① 古撇——亦作“古■”、“撇古”,性情古怪。

② 戏子——这里是戏耍、玩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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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多是轻巧物件,并无砖石棍棒之类。见酒壶罍巨 ,便心生一计。扯下一

幅衫子,急把壶口塞得紧紧的,连酒连壶约有五六斤重了。一手提着,站在

门背后。只见广明搪门进来,郑生估着光头,把这壶尽着力一下打去。广明

打得头昏眼暗,急伸手摸头时,郑生又是两三下,打着脑袋,扑的晕倒。郑

生索性把酒壶在广明头上似砧杵槌衣一般,连打数十下,脑浆迸出而死,眼

见得不活了。

郑生反锁僧尸在房了,走将出来,外边未有人知觉,忙到县官处说了。

县官差了公人,又添差兵快,急到寺中。把这本房围住。打进房中,见一个

僧人脑破血流,死于地下。搜不出妇女来。只见郑生嘻嘻笑道:“我有一法,

包得就见。”伸手去帐钩上取了木鱼,敲得两下,果然一声铃响,地板顶将

起来,一个妇女钻出。公人看见,发一声喊,抢住地板。那妇人缩进不迭,

一伙公人,打将进去,元来是一间地窖子。四围磨砖砌着,又有周围栅栏,

一面开窗,对着石壁天井,乃是人迹不到之所。有五六个妇人在内,一个个

领了出来。问其来历,多是乡村人家拐将来的。郑生的中表,乃是烧香求子,

被他灌醉了轿夫,溜了进去的。家里告了状。两个轿夫还在狱中。这个广明

既有世情 ,又无踪迹,所以累他不着。谁知正在他处。县官把这一房僧众,

尽行屠戮了。

看官,你道这些僧家,受用了十方施主的东西,不忧吃,不忧穿,收拾

了干净房室,精致被窝,眠在床里,没事得做,只想得是这件事体。虽然有

个把行童解馋,俗语道:“吃杀馒头当不得饭。”亦且这些妇女们偏要在寺

里来烧香拜佛,时常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看见了美貌的,叫他静夜里怎么

不想?所以千方百计,弄出那奸淫事体来。只这般奸淫,已是罪不容诛了。

况且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为那色事上,专要性命相

搏,杀人放火的。就是小子方才说这临安僧人,既与郑举人是相厚的,就被

他看见了破绽,只消求告他,买嘱他,要他不泄漏罢了;何至就动了杀心,

反丧了自己?这须是天理难容处,要见这些和尚狠得没道理的。而今再讲一

个狠得诧异的,来与看官们听着。有诗为证:

奸杀本相寻,其中妒更深。

若非男色败,何以警邪淫!

话说四川成都府汶川县 ,有一个庄农人家,姓井名庆。有妻杜氏,生得

有些姿色,颇慕风情。嫌着丈夫粗蠢,不甚相投,每日寻是寻非的激聒。一

日,也为有两句口面,走到娘家去。住了十来日,大家厮劝,气平了,仍旧

转回夫家来。两家隔不上三里多路,杜氏长独自个来去惯了的。也是合当有

事,正行之间,遇着大雨下来。身边并无雨具,又在荒野之中,没法躲避。

远远听得铃声响,从小径里望去,有所寺院在那里。杜氏只得冒着雨,迂道

走去避着,要等雨住再走。

那个寺院叫做太平禅寺,是个荒僻去处。寺中共有十来个僧人。门首一

房,师徒三众。那一个老的叫做大觉,是他掌家。一个后生的徒弟,叫做智

圆,生得眉清目秀,风流可喜,是那老和尚心头的肉。又有一个小沙弥,叫

① 罍 (léi 雷)巨——像罍那么大。罍,古代用以盛酒或水的容器,体积较大。

② 搪门——身体紧贴着门。

③ 世情——指社会交往广泛,有人情关系。

① 汶川县——旧县名,即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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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慧观,止有十一二岁。这个大觉年有五十七八了,却是极淫毒的心性,不

异少年。夜夜搂着这智圆,做一床睡了。两个说着妇人家滋味,好生动兴,

就弄那话儿消遣一番,淫亵不可名状。

是日,师徒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个美貌妇人走进来避雨,正似老鼠走到

猫口边,怎不动火?老和尚看见了,丢眼色对智圆道:“观音菩萨进门了,

好生迎接着。”智圆头颠尾颠,走上前来,问杜氏道:“小娘子,敢是避雨

的么?”杜氏道:“正是。路上逢雨,借这里避避则个。”智圆嘻着脸笑道:

“这雨还有好一会下。这里没好坐处,站着不雅,请到小房坐了,奉杯清茶,

等雨住了,走路何如?”那妇人家若是个正气的,由他自说,你只外边站站,

等雨过了走路便罢。那僧房里好是轻易走得进的?谁知那杜氏是个爱风月的

人,见小和尚生得青头白脸,语言聪俊,心里先有几分看上了。暗道:“总

是雨大,在此闲站,便依他进去坐坐,也不妨事。”就一步步随了进来。那

老和尚见妇人挪动了脚,连忙先走进去,开了卧房等候。小和尚陪了杜氏,

你看我,我看你,同走了进门,到得里头坐下了。小沙弥掇了茶盘送茶,智

圆拣个好磁碗,把袖子展一展,亲手来递与杜氏。杜氏连忙把手接了,看了

智圆丰度,越觉得可爱。偷眼觑着,有些魂出了,把茶侧翻了一袖。智圆道:

“小娘子,茶泼湿了衣袖,到房里熏笼上烘烘。”杜氏见要他房里去,心里

已瞧科了八九分。怎当得是要在里头的,并不推阻,反问他那个房里是。智

圆领到师父房前,晓得师父在里头等着,要让师父,不敢抢先。见杜氏进了

门里,指着熏笼道:“这个上边烘烘就是,有火在里头的。”却把身子倒退

了出来。

杜氏见他不进来,心里不解,想道:“想是他未敢轻动手。”正待将袖

子去熏笼上烘,只见床背后一个老和尚,托地跳出来,一把抱住。杜氏杀猪

也似叫将起来。老和尚道:“这里无人,叫也没干。谁教你走到我房里来?”

杜氏却待奔脱,外边小和尚凑趣,已把门拽上了。老和尚擒住了杜氏身子,

杜氏虽推拒了一番,不觉也有些兴动。问道:“适才小师父那里去了?却换

了你。”老和尚道:“你动火我的徒弟么?这是我心爱的人儿,你作成我完

了事,我叫他与你快活。”杜氏心里道:“我本看上他小和尚,谁知被这老

厌物缠着。虽然如此,到这地位,料应脱不得手。不如先打发了他,他徒弟

少不得有分的了。”只得勉强顺着老和尚,搂到床上,行起云雨来。

那老和尚淫兴虽高,精力不济。起初搂抱推拒时,已此有好些流精淌出

来,及至干事,不多一会就弄倒了。杜氏本等不耐烦的,又见他如此光景,

未免有些不足之意。一头走起来系裙,一头怨怅道:“如此没用的老东西,

也来厌世 ,死活缠人做甚么?”老和尚晓得扫了兴,自觉没趣,急叫徒弟把

门开了。门开处,智圆迎着,问师父道:“意兴如何?”老和尚道:“好个

知味的人!可惜今日本事不帮衬,弄得出了丑。”智圆道:“等我来助兴。”

急跑进房,把门掩了。回身来抱着杜氏,道:“我的亲亲,你被老头儿缠坏

了!”杜氏道:“多是你哄我进房,却叫这厌物来摆布我!”智圆道:“他

是我师父,没奈何。而今等我陪礼罢。”一把搂着就要床上去。杜氏刚被老

和尚一出完得也觉没趣,拿个班道:“那里有这样没廉耻的?师徒两个,轮

替缠人!”智圆道:“师父是冲头阵,垫刀头的。我与娘子须是年貌相当,

不可错过了姻缘。”扑的跪将下去。杜氏扶起道:“我怪你让那老物先将人

① 厌世——吴方言,又称“现世”,北方叫做“现眼”,出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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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落,故如此说。其实我心上也爱你的。”智圆就势抱住,亲了个嘴,挽到

床上,弄将起来。这却与先前的情趣大不相同。

说这小和尚正是后生之年,精神旺相。亦且杜氏见他标致,你贪我爱,

一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歇手。弄得杜氏心满意足。杜氏道:“一向闻得

僧家好本事,若如方才老厌物,羞死了人;元来你如此着人 。我今夜在此与

你睡了罢。”智圆道:“多蒙小娘子不弃,不知小娘子何等人家,可是住在

此不妨的?”杜氏道:“奴家姓杜,在井家做媳妇,家里近在此间。只因前

日与丈夫有两句说话,跑到娘家这几日,方才独自个回转家去。遇着雨,走

进来避,撞着你这冤家的。我家未知道我回,与娘家又不打照会,便私下住

在此两日,无人知觉。”智圆道:“如此却侥幸,且图与娘子做个通宵之乐。

只是师父要做一床。”杜氏道:“我不要这老厌物来。”智圆道:“一家是

他做主,须却不得他,将就打发他罢了。”杜氏道:“羞人答答的,怎好三

人在一块做事?”智圆道:“老和尚是个骚头,本事不济。南北齐来,或是

你,或是我,做一遭不着,结识了他,他就没用了。我与你自在快活,不要

管他。”

两人说得着,只管说了去,怎当得老和尚站在门外,听见床响了半日,

已自恨着自己忒快,不曾插得十分趣,倒让他们恣意去了,好些妒忌。等得

不耐烦,再不出来,忍不住开房进去。只见两个紧紧搂抱,舌头还在口里。

老和尚便有些怒意,暗想道:“方才待我,怎肯如此亲热?”就不觉撚酸起

来,嚷道:“得了些滋味,也该商量个长便。青天白日,没廉没耻的,只顾

关着门睡甚么?”智圆见师父发话,笑道:“好教师父得知,这滋味长哩!”

老和尚道:“怎见得?”智圆道:“那娘子今晚不去了。”老和尚放下笑脸,

道:“我们也不肯放他就去。”智圆道:“我们强主张不放,须防干系。而

今是这娘子自家主意,说道可以住得的,我们就放心得下了。”老和尚道:

“这小娘子何宅?”智圆把方才杜氏的言语述了一遍。老和尚大喜,急整夜

饭,摆在房中,三人共桌而食。杜氏不十分吃酒,老和尚劝他,只是推故。

智圆斟来,却又吃了。坐间眉来眼去,与智圆甚是肉麻。老和尚硬挨光,说

得句把风话,没着没落的,冷淡的当不得。老和尚也有些看得出,却如狗■

热煎盘,恋着不放。夜饭撤去,毕竟赖着三人一床睡了。

天明了,杜氏起来梳洗罢,对智圆道:“我今日去休。”智圆道:“娘

子昨日说多住几日不妨的,况且此地僻静,料无人知觉。我与你方得欢会,

正在好头上,怎舍得就去,说出这话来?”杜氏悄悄说道:“非是我舍得你

去,只是吃老头子缠得苦。你若要我住在此,我须与你两个自做一床睡,离

了他才使得。”智圆道:“师父怎么肯?”杜氏道:“若不肯时,我也不住

在此。”智圆没奈何,只得走去对师父说道:“那杜娘子要去,怎么好?”

老和尚道:“我看他和你好得紧,如何要去?”智圆道:“他须是良人家出

身,有些羞耻,不肯三人同床,故此要去。依我愚见,不若等我另铺下一床,

在对过房里,与他两个同睡晚把,哄住了他。师父乘空,便中取事。等他熟

分了,然后团做一块不迟。不然逆了他性,他走了去,大家多没分了。”老

和尚听说罢,想着夜间三人一床,枉动了许多火,讨了许多厌,不见快活。

又恐怕他去了,连寡趣多没绰处 。不如便等他们背后去做事,有时我要他房

① 着人——惹人,迷人。

① 没绰处——没有地方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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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来,独享一夜也好,何苦在旁边惹厌?便对智圆道:“就依你所见也好。

只要留得他住,毕竟大家有些滋味。况且你是我的心,替你好了,也是好的。”

老和尚口里如此说,心里原有许多醋意,只得且如此许了他,慢慢再看,智

圆把铺房另睡的话回了杜氏。杜氏千欢万喜,住下了,只等夜来欢乐。

到了晚间,老和尚叫智圆分付道:“今夜我养养精神,让你两个去快活

一夜,须把好话哄住了他。明日却要让我。”智圆道:“这个自然。今夜若

不是我伴住他,只如昨夜混搅,大家不爽利,留他不住的。等我团熟了他,

牵与师父,包你像意。”老和尚道:“这才是知心着意的肉!”智圆自去与

杜氏关了房睡了。此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快活不尽。

却说那老和尚一时怕妇人去了,只得依了徒弟的言语。是夜独自个在房

里,不但没有了妇人,反去了个徒弟,弄得孤眠独宿了,好些不像意。又且

想着他两个此时快乐,一发睡不去了,倒枕捶床了一夜。次日起来,对智圆

道:“你们好快活,撇得我清冷!”智圆道:“要他安心留住,只得如此。”

老和尚道:“今夜须等我像心像意一晚。”到得晚间,智圆不敢逆师父,劝

杜氏到师父房中去。杜氏死也不肯,道:“我是替你说过了方住在此的,如

何又要我去陪这老厌物?”智圆道:“他须是吾主家的师父。”杜氏道:“我

又不是你师父讨的,我怕他做甚?逼得我紧,我连夜走了家去!”智圆晓得

他不肯去,对师父道:“他毕竟有些害羞,不肯来。师父,你到他房里去罢。”

老和尚依言,摸将进去。杜氏先自睡好了,只待等智圆来干事,不晓得是老

和尚走来,跳上床去。杜氏只道是智圆,一把抱来亲个嘴,老和尚骨头都酥

了。直等做起事来,杜氏才晓得不是了,骂道:“又是你这老厌物,只管缠

我做甚么?”把自家身子一歪,将他尽力一推,推下床来。老和尚地上爬起

来,心里道:“这婆娘如此狠毒!”恨恨地走了自房里去。智圆见师父已出

来了,然后自己进去补空。杜氏正被老和尚引起了兴头,没收场的,却得智

圆来,正好解渴。两个不及讲话,搂着就弄,好不热闹。只有老和尚到房中,

气还未平。想道:“我出来了,他们又自快活。且去听他一番。”走到房前,

只听得山摇地动的,在床里淫戏。磨拳擦掌的道:“这婆娘直如此分厚薄!

你便多少分些情趣与我,也图得大家受用。只如此让了你两个罢!明日拚得

个大家没帐 。”闷闷的自去睡了。

一觉睡到天明起来,一发恨道:“受这歹婆娘这样累!”及至杜氏起来

了,老和尚还皮着脸撩拨他几句。杜氏一句话也不来招揽,老大没趣。又见

他与智圆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心怀忿毒。

到得夜来,智圆对杜氏道:“省得老和尚又来歪厮缠,等我先去弄倒了

他。”杜氏道:“你快去,我睡着等你。”智圆走到老和尚房中,装出平日

的媚态,说道:“我两夜抛撇了师父,心里过意不去,今夜同你睡休。”老

和尚道:“见放着雌儿在家里,却自寻家常饭吃?你好好去叫他来相伴我一

夜。”智圆道:“我叫他不肯来,除非师父自去求他。”老和尚发狠道:“我

今夜不怕他不来!”一直的走到厨下,拿了一把厨刀,走进杜氏房来,道:

“看他若再不知好歹,我结果了他!”杜氏见智圆去了好一会,一定把师父

安顿过。听得床前脚步响,只道他来了,口里叫道:“我的哥,快来关门罢!

我只怕老厌物又来缠。”老和尚听得明白,真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厉声道:“老厌物今夜偏要你去睡一觉!”就把一只手去床上拖他下来。杜

① 没帐——没份、没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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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见他来得狠,便道:“怎地如此用强?我偏不随你去!”吊住床楞,狠命

挣住。老和尚力拖不休。杜氏喊道:“杀了我,我也不去!”老和尚大怒道:

“真个不去,吃我一刀!大家没得弄。”按住脖子一勒。老和尚是性发的人,

使得力重,早把咽喉勒断。杜氏跳得两跳,已此呜呼了。

智圆自师父出了房门,且眠在床里,等师父消息。只听得对过房里叫喊

罢,就劈扑的响。心里疑心,跑出看时,正撞着老和尚拿了把刀,房里出来。

看见智圆,便道:“那鸟婆娘可恨,我已杀了!”智圆吃了一惊,道:“师

父当真做出来?”老和尚道:“不当真,只让你快活?”智圆移个火,进房

一看,只叫得苦道:“师父直如此下得手!”老和尚道:“那鸟婆娘嫌我,

我一时性发了。你不要怪我。而今事已如此,不必迟疑,且并叠过了。明日

另弄个好的来,与你快活便是。”智圆苦在肚里说不出,只得随了老和尚,

拿着锹镢,背到后园中埋下了。智圆暗地垂泪道:“早知这等,便放他回去

了也罢,直恁地害了他性命!”老和尚又怕智圆烦恼,越越的撺哄他欢喜,

瞒得水泄不通。只有小沙弥怪道不见了这妇人,却是娃子家,不来跟究,以

此无人知道,不题。

却说杜氏家里,见女儿回去了两三日,不知与丈夫和睦未曾,叫个人去

望望。那井家正叫人来杜家接着,两下里都问个空。井家又道杜家因夫妻不

睦,将来别嫁了;杜家又道井家夫妻不睦,定然暗算了。两边你赖我,我赖

你,争个不清。各写一状,告到县里。

① ②

县里此时缺大尹 ,却是一个都司断事在那里署印。这个断事姓林,名

大合,是个福建人。虽然太学出身,却是吏才敏捷,见事精明。提取两家人

犯审问。那井庆道:“小的妻子向来与小的争竞口舌,别气归家的。丈人欺

心,藏过了,不肯还了小的。须有王法!”杜老道:“专为他夫妻两个不和,

归家几日。三日前,老夫妻已相劝他气平了,打发他到夫家去。又不知怎地

相争,将来磨灭死了,反来相赖。望青天做主!”言罢,泪如雨下。林断事

看那井庆是个朴野之人,不像恶人,便问道:“儿女夫妻,为甚么不和?”

井庆道:“别无甚差池,只是平日嫌小的粗卤,不是他对头,所以寻非闹吵。”

断事问道:“你妻子生得如何?”井庆道:“也有几分颜色的。”断事点头,

叫杜老问道:“你女儿心嫌错了配头,鄙薄其夫。你父母之情,未免护短。

敢是赖着,另要嫁人?这样事也有。”杜老道:“小的家里与女婿家差不多

路,早晚婚嫁之事,瞒得那个?难道小的藏了女儿,舍得私下断送在他乡外

府,再不往来不成?是必有个人家,人人晓得的,这样事怎么做得!小的藏

他何干?自然是他家摆布死了,所以无影无踪。”林断事想了一回,道:“都

不是这般说。必是一边归来,两不照会,遇不着好人,中途差池了。且各召

保,听候缉访。”遂出了一纸广缉的牌,分付公人四下探访。过了多时,不

见影响。

却说那县里有一门子 ,姓俞,年方弱冠,姿容娇媚,心性聪明。元来这

家男风是福建人的性命,林断事喜欢他,自不必说。这门子未免恃着爱宠,

① 并叠——这里是收拾、掩藏的意思。

① 大尹——指县尹,县里的最高长官。

② 都司断事——都司是明代掌管一省军事的官署,断事是都司里的属官。

③ 磨灭——折磨。

① 门子——旧时官衙的管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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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件把不法之事。一日当堂犯了出来。林断事虽然要护他,公道上却去不得。

便思量一个计较周全他,等他好将功折罪。密叫他到衙中分付道:“你罪本

当革役,我若轻恕了你,须被衙门中谈议。我而今只得把你革了名,贴出墙

上,塞了众人之口。”门子见说要革他名字,叩头不已,情愿领责。断事道:

“不是这话,我有周全你处。那井、杜两家不见妇人的事,其间必有缘故。

你只做得罪于我,逃出去,替我密访。只在两家相去的中间路里,不论乡村

市井,道院僧房,俱要走到,必有下落。你若访得出来,我不但许你复役,

且有重赏。那时别人就议论我不得了。”门子不得已,领命而去。果然东奔

西撞,无处不去探听。他是个小厮家,就到人家去处,绰着嘴闲话,带着眼

瞧科,人都不十分疑心的。却不见甚么消息。

一日,有一伙闲汉聚坐闲谈,门子挨去听着。内中一个抬眼看见了,■

■对众人道:“好个小官儿!”又一个道:“这里太平寺中有个小和尚,还

标致得紧哩!可恨那老和尚又骚又吃醋,极不长进。”门子听得,只做不知,

洋洋的走了开来。想道:“怎么样的一个小和尚,这等赞他?我便去寻他看

看,有何不可?”元来门子是行中之人,风月心性,见说小和尚标致,心里

就有些动兴。问着太平寺的路走来,进得山门,看见一个僧房门槛上,坐着

一个小和尚,果然清秀异常。心里道:“这个想是了。”那小和尚见个美貌

小厮来到,也就起心,立起身来迎接道:“小哥何来?”门子道:“闲着进

寺来顽耍。”小和尚殷勤请进奉茶。门子也贪着小和尚标致,欢欢喜喜,随

了进去。老和尚在里头,看见徒弟引得个小伙子进来,道是个道地货来了,

笑逐颜开,来问他姓名居址。门子道:“我原是衙中门官,为了些事,逐了

出来。今无处栖身,故此游来游去。”老和尚见说大喜,说道:“小房尽可

住得,便宽留几日不妨。”便同徒弟留茶留酒,着意殷勤。老僧趁着两杯酒

兴,便溜他进房,褪下裤儿,行了一度。门子是个惯家,就是老僧也承受了。

不比那庄家妇女,见人不多,嫌好道歉的。老和尚喜之不胜。事毕,智圆来

对师父说:“这小哥是我引进来的,到让你得了先头。晚间须与我同榻。”

老和尚笑道:“应得,应得。”那门子也要在里头的,晚间果与智圆宿了。

第二日,老和尚只管来绰趣,又要缠他到房里干事。智圆经过了前边的

毒,这番倒有些吃醋起来,道:“天理人心,这个小哥该让与我,不该又来

抢我的。”老和尚道:“怎见得?”智圆道:“你终日把我泄火,我须没讨

还伴处,忍得不好过。前日这个头脑 ,正有些好处,又被你乱炒弄断绝了。

而今我引得这小哥来,明该让我与他乐乐,不为过分。”老和尚见他说得崛

强,心下好些着恼,又不敢冲撞他。嘴骨都的,彼此不快活。那门子是有心

的,晚间兑得高兴时,问智圆道:“你日间说,前日甚么头脑弄断绝了?”

智圆正在乐头上,不觉说道:“前日有个邻居妇女,被我们留住,大家耍耍

罢了。且是弄得兴头。不匡老无知,见他与我相好,只管吃醋捻酸,搅得没

收场。至今想来可惜!”门子道:“而今这妇女那里去了?何不再寻将他来

走走?”智圆叹个气道:“还再那里寻处?”门子见说得有些缘故,还要探

他备细,智圆却再不把以后的话漏出来。门子没计奈何。

明日,见小沙弥在没人处,轻轻问他道:“你这门中前日有个妇女来?”

小沙弥道:“有一个。”门子道:“在此几日?”小沙弥道:“不多几日。”

① 头脑——对象,暗指杜氏。

② 不匡——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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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子道:“而今那里去了?”小沙弥道:“不曾那里去,便是这样一夜不见

了。”门子道:“在这里这几日做些甚么?”小沙弥道:“不晓得做些甚么。

只见老师父与小师父,搅来搅去了两夜,后来不见了,两个常自激激聒聒的

一番。我也不知一个清头 。”门子虽不曾问得根由,却想得是这件来历了。

只做无心的走来,对他师徒二人道:“我在此两日了,今日外边去走走再来。”

老和尚道:“是必再来,不要便自去了!”智圆调个眼色,笑嘻嘻的道:“他

自不去的。掉得你下,须掉我不下。”门子也与智圆调个眼色,道:“我就

来的。”

门子出得寺门,一径的来见林公,把智圆与小沙弥话,备细述了一遍。

林公点头道:“是了,是了。只是这样看起来,那妇人必死于恶僧之手了。

不然,三日之后,既不见在寺中了,怎不到他家里来?却又到那里去?以致

争讼半年,尚无影踪。”分付门子:“不要把言语说开了。”

明日起早,率了随从人等,打轿竟至寺中。分付头踏先来报道:“林爷

做了甚么梦,要来寺中烧香。”寺中纠了合寺众僧,都来迎接。林公下轿,

拜神焚香已毕。住持送茶过了,众僧正分立两傍。只见林公走下殿阶来,仰

面对天看着,却像听甚说话的。看了一回,忽对着空中打个躬,道:“臣晓

得这事了。”再仰面上去,又打一躬道:“臣晓得这个人了。”急走进殿上

来,喝一声:“皂隶那里?快与我拿杀人贼!”众皂隶吆喝一声,答应了。

林公偷眼看去,众僧虽然有些惊异,却只恭敬端立,不见慌张。其中独有一

个半老的,面如土色,牙关寒战。林公把手指定,叫皂隶捆将起来。对众僧

道:“你们见么?上天对我说道:‘杀井家妇人杜氏的,是这个大觉。’快

从实招来!”众僧都不知详悉,却疑道:“这老爷不曾到寺中来,如何晓得

他叫大觉?分明是上天说话是真了。”却不晓得尽是门子先问明了去报的。

那老和尚出于突然,不曾打点。又道是上天显应,先吓软了,那里还遮饰得

来?只是叩头,说不出一句。林公叫取夹棍夹起,果然招出前情,是长是短,

为与智圆同奸,争风致杀。林公又把智圆夹起。那小和尚柔脆,一发禁不得。

套上未收,满口招承,“是师父杀的,尸见埋后园里。”林公叫皂隶押了二

僧到园中,掘下去,果然一个妇人,项下勒断,血迹满身。林公喝叫带了二

僧,到县里来,取了供案。大觉因奸杀人,问成死罪。智圆同奸不首,问徒

三年,满日还俗当差。随唤井、杜两家进来,认尸领埋,方才两家疑事得解。

林公重赏了俞门子,准其复役。合县颂林公神明,恨和尚淫恶。后来上

司详允,秋后处决了,人人称快。都传说林公精明,能通天上,辨出无头公

事。至今蜀中以为美谈。有诗为证:

庄家妇拣汉太分明,色中鬼争风忒没情。

舍得去后庭俞门子,妆得来鬼脸林县君。

① 清头——吴方言,意为清楚、明白。

② 头踏——旧时官员外出,在前面开道、安置事务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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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七

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诗曰: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若是遗珠还合浦,却教拂拭更生辉。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 ,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赁一民房。居住数日,

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宽敞洁净,甚是像意。

当把房钱赁下了,归来与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

临完,我雇轿来接你。”次日并叠箱笼,结束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

拾。临出门,又对夫人道:“我先去,你在此等等,轿到便来就是。”王公

分付罢,到新居安顿了,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轿去已久,竟不见到。

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旧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

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我回他夫人已有轿去了,

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怎么还未到?”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只见两

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我等虽不抬得,

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王公道:“我叫的是你们的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

先去接着?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知道。”

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去,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没个出豁处。

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主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词。问他邻

舍,多见是上轿去的。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

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并不知馀情。”临安府也没奈何,只得行个缉捕

文书,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却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眼

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王公凄凄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

也不再娶。

① ②

五年之后,选了衢州教授 。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那县宰与王教

授时相往来。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吃到中间,嗄饭中拿出鳖来。王教授

吃了两箸,便停了箸,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县宰惊问缘故。王

教授道:“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

故?”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

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轿来骗拙妻,错认是家里轿,上的去了。当时告了状,

至今未有下落。”县宰色变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

的外方人。适才叫他治庖,这鳖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异了。”登时起身

进来,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却在临安嫁得在此。”妾垂泪道:“妾

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赚来卖了。恐怕出丈夫的丑,故此不敢声言。”县宰问

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县宰大

惊失色,走出对王教授道:“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有一个人要奉见。”王

教授随了进去。县宰声唤处,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教授一认,正是失去

的夫人,两下抱头大哭。王教授问道:“你何得在此?”夫人道:“你那夜

① 从事——本是汉代以后高级官员自辟的僚属,但到宋代已经废除,这里指州府的从属官员。

① 教授——官职名,宋代各州县设置的掌管学校课试的官员。

② “衢州首县”句——宋时衢州的治所即在西安县,故称西安县为“首县”;县的城郭也就是州的城郭,故

称“附郭”。西安县即今浙江省衢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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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说话时,民居浅陋,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只见你去不多

时,就有轿来接。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收拾上轿去。却不知把我抬到一

个甚么去处,乃是一个空房,有三两个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夜。明日把

我卖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赚,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说出真情,添你羞耻。

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会。”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

厢,忙唤直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

县宰道:“以同官之妻为妾,不曾察听得备细,恕不罪责勾了,还敢说原钱

耶?”教授称谢而归。夫妻欢会,感激县宰不尽。

元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

到官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谁知恰恰选

在衢州,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会。也是天缘未断,故得

如此。

却有一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固是好事;这美中有不足处:那王夫

人虽是所遭不幸,却与人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脚 出,报得冤

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节操,又报了冤仇,又重会了夫妻,这

个话本好听。看官,容小子慢慢敷演。先听 《芙蓉屏歌》一篇,略见大意。

歌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

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成漂泊,残骸向谁托?

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

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超群品。逝魄愿

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

① ②

苗。蕊乾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 ,岂期甲帐遇文箫 ?

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

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士陆仲旸所作。你道他为何作此歌?只因

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聪明,写字作画,

工绝一时。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读书识字,写染 皆通。夫妻两个,真是才

子佳人,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爱异常。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荫得官,补

浙江温州永嘉县尉 ,同妻赴任。就在真州闸边,有一只苏州大船,惯走杭州

路的,船家姓顾。赁定了,下了行李,带了家奴使婢,由长江一路进发,包

送到杭州交卸。行到苏州地方,船家道:“告官人得知:来此已是家门首了,

求官人赏赐些,并买些福物纸钱,赛赛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钱钞,

① 跟脚——根底,底细。

② 《芙蓉屏歌》——原载明李昌祺《剪灯馀话》卷四《芙蓉屏记》,题为《画芙蓉屏歌》,并云乃真州(今

江苏省仪征县)才士陆仲旸作。

① 章台泣韩翊 (yì意)——韩翊为唐代诗人,相传他与柳氏相爱,后柳氏为番将掠去,韩翊寄《章台柳》

词以达思念之情,终得团聚。事见许尧佐《柳氏传》。

② 甲帐遇文箫——文箫为唐代进士,相传他在钟陵西山遇美女吴彩鸾,闻其歌道:“若能相伴陟仙坛,应

与文箫嫁彩鸾;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二人遂结为夫妇,后俱跨虎成仙。事见《艳异编》。

③ 至正——元惠宗 (即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欢帖睦尔年号,公元1341—1368 年,也是元朝最后一个年号。

④ 写染——写字与绘画。染,着色。

⑤ 县尉——县里的辅佐官员。元代县尉负责防盗治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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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如法置办。完事毕,船家选一桌牲酒到舱里来。俊臣叫家僮接了,摆在桌

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子弟,不晓得江湖上的禁忌。吃酒高兴,

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拿出与王氏欢酌。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就

起不良之心。

此时是七月天气,船家对官舱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闹处歇船,恐

怕热闷。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对王氏道:“我们船

中闷躁得不耐烦,如此最好。”王氏道:“不知晚间谨慎否?”俊臣道:“此

处须是内地,不比外江。况船家是此间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

家之言,凭他移船。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还有不测,

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贼的家里。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道是

内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岂知这些就里?

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之中,泊定了。黄昏左侧,提了刀,竟奔舱

里来,先把一个家人杀了。俊臣夫妻见不是头,磕头讨饶,道:“是有的东

西都拿了去,只求饶命。”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两个只是磕头。

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馀都饶不得!”俊臣自知

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怜我是个书生,只教我全尸而死罢!”船家道:“这

等,饶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从容,提着腰胯,“扑通”的

撩下水去。其馀家僮、使女,尽行杀尽,只留得王氏一个。对王氏道:“你

晓得免死的缘故么?我第二个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

再是一两个月才得归来,就与你成亲。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着,自

有好处,不要惊怕。”一头说,一头就把船中所有,尽检点收拾过了。王氏

起初怕他来相逼,也拚一死。听见他说了这些话,心中略放宽些道:“且到

日后再处。”果然,此后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假意也就应承。凡是船

家教他做些甚么,他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务,真像个掌家的媳

妇伏侍公公一般,无不任在身上,是件停当。船家道是寻得个好媳妇,真心

相待。看看熟分,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馀,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水手

人等,叫王氏治办酒肴,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

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王氏自在船尾,听得鼾睡之声彻耳。于时月光明

亮如昼,仔细看看舱里,没有一个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

何时?”喜得船尾贴岸泊着,略摆动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轻身跳了起来,

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个去处,比旧路绝然不同,四望尽是

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

草深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了万千苦楚。又恐怕后

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

渐渐东方亮了,略略胆大了些。遥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来。王氏道:

“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庵院的模

样,门还关着。王氏欲待叩门,心里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

敲开门来是男僧,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不是才脱天罗,又罹地网?且

不可造次。总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

救,须不怕他了。只在门首坐坐,等他开出来的是。”

须臾之间,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响处,开将出来,乃是一个女僮,

出门担水。王氏心中喜道:“元来是个尼庵。”一径的走将进去。院主出来

见了,问道:“女娘子是何处来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对蓦生人,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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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好歹,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县尉次妻。

大娘子凶悍异常,万般打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赏月,

呼妾取金杯饮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在河里去了。大娘子大怒,发愿必要置

妾死地。妾自想料无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说来,

娘子不敢归舟去了。家乡又远,若要别求匹偶,一时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

何处安顿是好?”王氏只是哭泣不止。院主见他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好生

慈悯,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身有一言相劝,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

“妾身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甚么处法,妾身敢不依随?”院主道:“此间

小院,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为邻,鸥鹭为友,最是个幽静之处。幸得

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几个,又皆淳谨。老身在此住迹,甚觉

清修味长。娘子虽然年芳貌美,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离爱欲,披缁削发,

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飧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如做人婢妾,受

今世的苦恼,结来世的冤家么?”王氏听说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

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还要怎的?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不必迟疑。”

果然院主装起香,敲起磬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

可怜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落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就拜院主做了师父。与同

伴都相见已毕,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聪明,一月之内,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尽皆

通晓,院主大相敬重。又见他知识事体,凡院中大小事务,悉凭他主张,不

问过他,一件事也不敢轻做。且是宽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

好,说得来的。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士前礼拜百来拜,密诉心事。任是大寒

大暑,再不间断。拜完,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来,再不

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如是一年有馀。

忽一日,有两个人到院随喜,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斋。

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来回答。明日,将一幅纸

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以答谢昨日之斋。院主受了,便把来裱在一格素

屏上面。王氏见了,仔细认了一认,问院主道:“此幅画是那里来的?”院

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王氏道:“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处?”院

主道:“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王氏道:“做甚么生理的?”院主道:

“他两个原是个船户,在江湖上赁载营生。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有人道他

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长到这里来的么?”

院主道:“偶然来来,也不长到。”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

提起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词云:

② ③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 。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

色,翻抱死生冤。粉绘凄凉馀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

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右调《临江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精通。看见此词,只道是王

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谁知这画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

笔画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内暗暗伤悲。又晓得强

① 替——吴方言,此处作介词用,即跟、同的意思。

② 张敞——字子高,西汉时大臣,善书法,又尝为其妻画眉,传为美谈。

③ 黄筌——五代后蜀的画家,擅长绘花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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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申理。忍在

心中,再看机会。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士夫,心中

喜好的是文房清玩 。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

字法俊逸可观,心里喜欢不胜,问院主要买。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

“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

着有心人,玩着词句,究问根因,未必不查出踪迹来。若只留在院中,有何

益处?就叫师父卖与他罢!”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郭庆春想要

奉承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

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僮,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

庆春出门来别了,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高

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那人双手

捧过,高公接上手一看:

字格类怀素 ,清劲不染俗。

若列法书中,可载《金石录》。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

的。”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

何处人氏?”那个人吊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

以父荫补永嘉县尉,带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

于水中。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

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浑身沾湿,并

无一钱在身。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

明日又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恐怕连累,不敢奉留。’

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

今听候一年,查无消耗。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乃是不得已之

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

人 ,遭盗流落,深相怜悯。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对

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

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得明公

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榼相待。

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俊臣一眼

睃去见了,不觉泫然垂泪。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俊

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只不

① 文房清玩——指供文人赏玩的琴棋书画一类东西。

② 标儿——即标记、记号。旧时常插根草棍作出售的记号。

③ 怀素——唐代僧人,字藏真,本姓钱,长沙人。擅长书法,尤善“狂草”。

④ 《金石录》——宋代赵明诚编撰的一部关于金石学的巨著。金石,指刻在钟鼎、碑石上的文字。

① 平江路——元代行政区划名,辖境相当今江苏省南部地区,治所在今吴县。

② 钧览——意即给您看。钧,旧时下级对上级的敬称。

③ 衣冠中人——属于官宦士绅中的人物。

④ 明公——旧时对尊贵者的敬称。

⑤ 睃(suō梭)——吴方言,即看、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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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何得在此?”站起身来,再看看,只见上有一词。俊臣读罢,又叹息道:

“一发古怪!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么晓得?”俊臣道:

“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但此词是遭变后

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

了。”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

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

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

是那里得来的?”庆春道:“买自城外尼院。”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

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又是那个题咏的。王

氏见来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为何问起这些缘

故?”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王氏晓得是

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

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当直的把此言回覆高公。高公心下道:

“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

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

当直的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

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不可推却。”院主

迟疑道:“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王氏闻得高府中接

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来。亦且前日来

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

岂可不去?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

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怎么处?”

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

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

如此,只索就去。”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

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

高公自到别房宿歇。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

人十分喜欢敬重。闲中问道:“听小师父口谈,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

出家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覆

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

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随把赴任到

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

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夫人听他说得伤心,

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王氏道:“小

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

中来施。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

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而今真赃已露,这强

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

后来被人买去了。前日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其实即是小尼所

题,有此冤情在内。”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

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

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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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了。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

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

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此是崔县尉之妻,无

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

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题起慧圆的

事。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

真。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

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

好去做孺人?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他

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

依固好;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说话。”

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

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王氏稽首称谢。夫人道:“只有一

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 ,没个下落?叫我劝

你长发改妆,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

人,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申,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强盗歼灭,只

此空门静守,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

也不为便。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

未为不可。”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

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

非厚道。所以不敢从命。”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高公称叹

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

头,其间有个缘故。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

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

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好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

头发,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

碍?”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

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话,

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做道姑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这个薛御

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

公。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

了。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

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

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

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欢呼

饮酒间,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兵,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

的访单来,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馀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

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

① 空门——即佛门。因佛教主张“诸法皆空”,只有悟“空”才能进入圣界。

① 没水——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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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

赃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

薛御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

御史喝令严刑拷讯。顾阿秀招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

因他一口应承,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

不知所向。只此是实情。”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

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决不待时。原赃照单给还失主。

御史差人回覆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与崔县尉。俊臣出来,

一一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连强盗肚里也

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旧,不觉恸哭起来。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落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元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题起题画

的人就在院中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竟不知

只在画上可以跟寻得出来的。

当时俊臣恸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若再稽迟,便恐另

补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

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

岂可独去?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

迟。”臣俊含泪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

存亡未卜。然据着芙蓉屏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今欲留此寻访,恐

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

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除非忧疑惊恐,

不在世上了。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还指望伉俪重谐。英感明公恩德,

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

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强逼?

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士毕集,俱来奉陪

崔县尉。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

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

慧圆出来。俊臣惊得木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

此话,也有些着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

公意思,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

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

醒,不胜感激。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

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里梦里。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

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

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

问根繇。高公便叫书童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

须看此屏。”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

个缘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因缘。

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

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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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老夫暗地着人细

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密行访缉,备得大盗

踪迹。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

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他两

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人心事

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与

他团圆这段因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

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

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座之人,无不下泪,称

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

客尽欢而散。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

日就道。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

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王氏备细说

了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意。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

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之词。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

他去。事出无奈,各各含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在永嘉任满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候高公,要进来拜谒。谁知高公与

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问

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以

报大恩。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里头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崔

俊臣出宦赀,厚赠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祐,幸得如

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不忍忘院中光

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宁家,

另日赴京补官,这是后事,不必再题。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王

氏之节,皆是难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毕竟冤

仇尽报,夫妇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

诗云: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 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傍?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首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使初时轻逗漏,致令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

① 水陆道场——也叫做“水陆斋”、“悲济会”,是佛家一种隆重盛大的宗教活动,以广施饮食超度水陆

饿鬼为主要内容。

② 间关——历尽路途的艰难险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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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谈旧迹玉虚尊者悟前身

诗云:

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

中有仙童开一室,皆言此待乐天来。

又云:

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

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 。

这两首绝句,乃是唐朝侍郎白香山白乐天所作,答浙东观察使李公的。乐天

③ ④ ⑤

一生精究内典 ,勤修上乘之业,一心超脱轮回,往生净土 。彼时李公师稷

观察浙东,有一个客商,在他治内明州 ,同众下海,遭风飘荡,不知所止。

一月有馀,才到一个大山,瑞云奇花,白鹤异树,尽不是人间所见的。山侧

有人出来,迎问道:“是何等人来得到此?”商客具言随风飘到。岸上人道:

“既到此地,且系定了船,上岸来见天师。”同舟中胆小,不知上去有何光

景,个个退避。只有这一个商客,跟将上去。岸上人领他到一个所在,就像

大寺观一般。商客随了这人,依路而进。见一个道士,须眉皆白,两傍侍卫

数十人,坐大殿上。对商客道:“你本中国人,此地有缘,方得一到。此即

世传所称蓬莱山 也。你既到此地,可要各处看看去么?”商客口称要看。道

士即命左右领他宫内游观。玉台翠树,光彩夺目。有数十处院宇,多有名号。

只有一院关锁得紧紧的,在门缝里窥进去,只见满庭都是奇花,堂中设一虚

座,座中有裀褥,阶下香烟扑鼻。商客问道:“此是何处?却如此空锁着!”

那人答道:“此是白乐天前生所驻之院。乐天今在中国未来,故关闭在此。”

商客心中原晓得白乐天是白侍郎的号,便把这些去处光景一一记着。别了那

边人,走下船来。随风使帆,不上十日,已到越中海岸。商客将所见之景,

备细来禀知李观察。李观察尽录其所言,书报白公。白公看罢笑道:“我修

净业 多年,西方是我世界,岂复往海外山中去做神仙耶?”故此把这两首绝

句回答李公,见得他修的是佛门上乘,要到兜率天宫,不希罕蓬莱仙岛意思。

后人评论,道是白公脱屣烟埃,投弃轩冕 ,一种非凡光景,岂不是个谪

仙人?海上之说,未为无据。但今生更复勤修精进,直当超脱玄门 ,上证大

① 乐天——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所引两首诗,第一首题为《客有说》,第二首题

为《答客说》。

② 兜率天——佛家所谓欲界六天之一。兜率为梵文音译,意思是受乐知足而心生欢喜。

③ 内典——佛教徒称佛家经典为“内典”,以此与佛家以外的经典“外典”对称。

④ 上乘——即“大乘”,佛教的一个重要流派,含有普度众生之义。

⑤ 净土——佛教中所说的极乐世界。

⑥ 明州——唐置,以境内有四明山而得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鄞县。

① 蓬莱山——传说中东海上的仙山之一,为神仙居所。神仙是道教之说,白乐天信奉佛教,故后文说他“不

希罕蓬莱仙岛”。

② 净业——指佛教。

③ 轩冕——古代卿大夫的车服,代指高官显位。

① 玄门——即《老子》所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缩语,道家用来形容教义的深奥和微妙,这里代指

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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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 ,后来果位,当胜前生。这是正理。要知从来名人达士、巨卿伟公,再没

一个不是有宿根再来的人,若非仙官谪降,便是古德转生,所以聪明正直,

在世间做许多好事。如东方朔是岁星,马周是华山素灵宫仙官,王方平是琅

琊寺僧,真西山是草庵和尚,苏东坡是五戒禅师。就是死后,或原归故处,

或另补仙曹,如卜子夏为修文郎,郭璞为水仙伯,陶弘景为蓬莱都水监,李

长吉召撰《白玉楼记》,皆历历可考,不能尽数。至如奸臣叛贼,必是药叉、

罗刹、修罗鬼王之类,决非善根。乃有小说中说:李林甫遇道士,卢杞遇仙

女,说他本是仙种,特来度他;他两个都不愿做仙人,愿做宰相,以至堕落。

此多是其家门生故吏一党之人,撰造出来,以掩其平生过恶的。若依他说,

不过迟做得仙人五六百年,为何阴间有李林甫十世为牛九世倡之说?就是说

道业报尽了,还归本处,五六百年后便不可知,为何我朝万历年间,河南某

县雷击死娼妇,背上还有“唐朝李林甫”五字?此却六百年不止了。可见说

恶人也是仙种,其说荒唐,不足凭信。

小子如今引白乐天的故事,说这一番话,只要有好根器的人,不可在火

坑欲海恋着尘缘,忘了本来面目。待小子说一个宋朝大臣,在当生世里,看

见本来面目的一个故事,与看官听一听。诗云:

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里人。

手把杨枝临水坐,寻思往事是前身。

却说西方双摩诃池边,有几个洞天。内中有两个洞,一个叫做金光洞,

一个叫做玉虚洞。凡是洞中,各有一个尊者,在内做洞主。住居极乐胜境,

同修无上菩提。忽一日,玉虚洞中尊者来对金光洞中尊者道:“吾佛以救度

众生为本。吾每静修洞中,固是正果。但只独善其身,便是辟支小乘 。吾意

欲往震旦 地方打一转轮回,游戏他七八十年,做些济人利物的事,然后回来

复居于此,可不好么?”金光洞尊者道:“尘世纷嚣,有何好处?虽然可以

济人利物,只怕为欲火所烧,迷恋起来。没人指引回头,忘却本来面目,便

要堕落轮回道中,不知几劫才得重修圆满。怎么说得复居此地这样容易话?”

玉虚洞尊者见他说罢,自悔错了念头。金光洞尊者道:“此念一起,吾佛已

③ ④

知,伽蓝韦驮 即有密报,岂可复悔?须索向阎浮界中去走一遭,受享些荣

华富贵,就中做些好事,切不可迷了本性。倘若恐怕浊界汩没,一时记不起,

到得五十年后,我来指你个境头,等你心下洞彻罢了。”玉虚洞尊者当下别

了金光洞尊者,自到洞中,分付行童:“看守着洞中,原自早夜焚香诵经。

我到人间走一遭去也。”一灵真性,自去拣那善男信女、有德有福的人家,

好处投生不题。

⑤ ⑥

却说宋朝鄂州江夏有个官人,官拜左侍禁 ,姓冯,名式,乃是个好善

积德的人。夫人一日梦一金身罗汉下降,产下一子。产时异香满室。看那小

厮时,生得天庭高耸,地角方圆,两耳垂珠,是个不凡之相。两三岁时就颖

② 大觉——大彻大悟,摒除了世间一切欲望。这是佛教最高的精神境界。

① 辟支小乘——即佛教中的小乘教派。小乘主张自我解脱。辟支,即梵语“独觉”之义,意思是独自悟道。

② 震旦——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谓。

③ 伽蓝韦驮——韦驮是古印度神话传说中南方的八神将之一,佛教以之为护法神。伽蓝,指佛教寺院。

④ 阎浮界中——佛教中对人间世的称谓。

⑤ 鄂州江夏——宋代鄂州辖境相当现在湖北省东部地区,治所在江夏,即今武汉市的武昌。

⑥ 左侍禁——宋代宫廷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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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非凡,看见经卷上字,恰像原是认得的,一见不忘。送入学中,取名冯京,

表字当世。过目成诵,万言立就。虽读儒书,却又酷好佛典,敬重释门,时

① ②

常瞑目打坐,学那禅和子 的模样。不上二十岁,连中了三元 。

说话的,你错了。据着《三元记》戏本上,他父亲叫做冯商,是个做客

的人,如何而今说是做官的,连名字多不是了?看官听说:那戏文本子多是

胡诌,岂可凭信?只如南北戏文极顶好的,多说《琵琶》、《西厢》。那蔡

伯喈汉时人,未做官时,父母双亡,庐墓致瑞,公府举他孝廉,何曾为做官

不归,父母饿死?且是汉时不曾有状元之名;汉朝当时,正是董卓专权,也

没有个牛丞相。郑恒是唐朝大官,夫人崔氏,皆有封号,何曾有失身张生的

事?后人虽也有晓得是元微之不遂其欲,托名丑诋的 ;却是戏文倒说崔、张

做夫妻到底,郑恒是个花脸衙内,撞阶死了,却不是颠倒得没道理?只这两

本出色的,就好笑起来,何况别本,可以准信得的?所以小子要说冯当世的

故事,先据正史,把父亲名字说明白了,免得看官每信着戏文上说话,千古

不决。

闲话休题。且说那冯公自中三元以后,任官累典名藩,到处兴利除害,

流播美政,护持佛教,不可尽述。后来入迁政府,做了丞相。忽一日,体中

不快,遂告个朝假,在寓静养调理。其时英宗皇帝圣眷方隆,连命内臣问安,

不绝于道路。又诏令翰苑有名医人数个,到寓诊视。圣谕尽心用药,期在必

愈。服药十来日,冯相病已好了。却是羸瘦了好些,拄了杖才能行步。久病

新愈,气虚多惊,倦视绮罗,厌闻弦管,思欲静坐养神。乃策杖徐步入后园

中来。后园中花木幽深之处,有一所茅庵,名曰“容膝庵”,乃是取陶渊明

《归去来辞》中语,见得庵小,只可容着两膝的话。冯相到此,心意欣然,

便叫侍妾每都各散去。自家取龙涎香焚些在博山炉 中,叠膝瞑目,坐在禅床

中蒲团上。

默坐移时,觉神清气和,肢体舒畅。徐徐开目,忽见一个青衣小童,神

貌清奇,冰姿潇洒,拱立在禅床之右。冯相问小童道:“婢仆皆去,你是何

人?独立在此。”小童道:“相公久病新愈,心神忻悦。恐有所游,小童愿

为参从,不敢擅离。”公伏枕日久,沉疾既愈,心中正要闲游。忽闻小童之

言,意思甚快。乘兴离榻,觉得体力轻健,与平日无病时节无异。步至庵外,

小童禀道:“路径不平,恐劳尊重。请登羊车,缓游园圃。”冯相喜小童如

此慧黠,笑道:“使得,使得。”说话之间,小童挽羊车一乘,来到面前。

但见:帘垂斑竹,轮斫香檀。同心结带系鲛■,盘角曲栏雕美玉。坐裀铺锦

褥,盖顶覆青毡。

① 禅和子——佛教禅宗称参禅的人。

② 连中了三元——指在乡试、会试、殿试三级科考中都得了第一名,即连中解元、会元、状元。

③ 南北戏文——元代杂剧兴起,南北并盛。南方以永嘉 (今浙江温州市)为中心,形成南曲戏文;北方以

元大都 (今北京市)为中心,形成北曲杂剧。下面所举高明的《琵琶记》即南曲,王实甫的《西厢记》即

北曲。

④ 庐墓——古人父母死后,于墓旁盖屋守丧,称为“庐墓”。

⑤ “后人”二句——《西厢记》系根据唐代诗人元稹(字微之)的传奇小说《莺莺传》改编的。《莺莺传》

写张生对莺莺先乱后弃的故事,而张生一般认为即元稹自己,所以说是“托名丑诋”。

① “容膝庵”——取意于晋代大诗人陶渊明《归去来辞》中的“审容膝之易安”。

② 博山炉——盛行于汉魏时期的一种名贵的焚香炉,炉盖铸成山形,饰以花草鸟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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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相也不问羊车来历,忻然升车而坐。小童挥鞭在前驭着,车去甚速,势若

飘风。冯相惊怪道:“无非是羊,为何如此行得速?”低头前视,见驾车的

全不似羊,也不是牛马之类。凭轼仔细再看,只见背尾皆不辨,首尾足上毛

五色光彩射人。奔走挽车,稳如磐石。冯相公大惊。方欲询问小童,车行已

出京都北门,渐渐路入青霄。行去多是翠云深处,下视尘寰,直在底下。虚

空之中,过了好些城郭。将有一饭时候,车才着地住了。小童前禀道:“此

地胜绝,请相公下观。”

冯相下得车来,小童不知所向,连羊车也不见了。举头四顾,身在万山

之中,但见:

山川秀丽,林麓清佳。出没万壑烟霞,高下千峰花木。静中有韵,

细流石眼水涓涓;相逐无心,闲出岭头云片片。溪深绿草茸茸茂,石老

苍苔点点斑。

冯相身处朝市,向为尘俗所役。乍见山光水色,洗涤心胸,正如酷暑中行,

遇着清泉百道。多时病滞,一旦消释。冯相心中喜乐,不觉拊腹而叹道:“使

我得顶笠披蓑,携锄趁犊,躬耕数亩之田,归老于此地。每到秋苗熟后,稼

穑登场,旋煮黄鸡,新■白酒,与邻叟相邀,瓦盆磁瓯,量晴较雨。此乐虽

微,据我所见,虽玉印如霜,金印如斗,不足比之。所恨者,君恩未报,不

敢归田。他日必欲遂吾所志!”

方欲纵步玩赏,忽闻清磬一声,响于林杪。冯相举目仰视,向松阴竹影

疏处,隐隐见山林间,有飞檐碧瓦,栋宇轩窗。冯相道:“适才磬声必自此

出,想必有幽人居止,何不前去寻访?”遂穿云踏石,历险登危,寻径而走。

过往处,但闻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行至

一处,溪深水漫,风软云闲,下枕清流,有千门万户。但见:

嵬嵬宫殿,虬松镇碧瓦朱扉。寂寂回廊,凤竹映雕栏玉砌。

玲珑楼阁,干霄覆云,工巧非人世之有。岩畔洞门开处,挂一白玉牌,牌上

金书“金光第一洞”。冯相见了洞门,知非人世,惕然不敢进步入洞。因是

走得路多了,觉得肢体倦怠,暂歇在门阃石上坐着。

坐还未定,忽闻大声起于洞中,如天摧地搨,岳撼山崩。大声方住,狂

风复起,松竹低偃,瓦砾飞扬,雄气如奔,顷刻而止。冯相惊骇,急回头看

时,一巨兽自洞门奔出外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目光闪烁,毛色斑斓。剪尾岩谷风生,移步郊园草偃。山前一吼,

摄将百兽潜形;林下独行,威使群毛震悚。满口利牙排剑戟,四蹄刚爪

利锋铓。

奔走如飞,将至坐侧。冯相怆惶,欲避无计。忽闻金锡之声震地,那个猛兽

恰像有人赶逐他的,窜伏亭下,敛足瞑目,犹如待罪一般。冯相惊异未定,

见一个胡僧自洞内走将出来。你道怎生模样?但见:

修眉垂雪,碧眼横波。衣披烈火七幅鲛■,杖拄降魔九环金锡。若

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峰顶人 。将至洞门,将锡杖横了,稽首冯相道:“小

兽无知,惊恐丞相。”冯相答礼道:“吾师何来?得救残喘。”胡僧道:“贫

① 剪尾——摇动尾巴。

② “若非”二句——意谓来者定是佛门有修行的高僧。圆寂,佛教最高的理想境界。楞伽,传说中师子国(今

斯里兰卡)的山名,是佛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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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即此间金光洞主也。相公别来无恙?粗茶相邀,丈室 闲话则个。”冯相见

他说“别来无恙”的话,举目细视胡僧面貌,果然如旧相识,但仓卒中不能

记忆。遂相随而去。

到方丈室中,啜茶已罢。正要款问仔细,金光洞主起身对冯相道:“敝

洞荒凉,无以看玩。若欲游赏烟霞,遍观云水,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遂

相随出洞后而去。但觉天清景丽,日暖风和,与世俗溪山迥然有异。

须臾到一处,飞泉千丈,注入清溪;白石为桥,斑竹夹径。于巅峰之下

见一洞门,门用玻璃为牌,牌上金书“玉虚尊者之洞”。冯相对金光洞主道:

“洞中景物,料想不凡。若得一观,此心足矣!”金光洞主道:“所以相邀

相公远来者,正要相公游此间耳。”遂排扉而入。冯相本意,只道洞中景物

可赏;既到了里面,尘埃满地,门户寂寥,似若无人之境。但见:

金炉断烬,玉磬无声。绛烛光消,仙扃昼掩。蛛网遍生虚室,宝钩

低压重帘。壁间纹幕空垂,架上金经生蠹。闲庭悄悄,芊绵碧草侵阶;

幽槛沉沉,散漫绿苔生砌。松阴满院鹤相对,山色当空人未归。

冯相犹豫不决,逐步走至后院。忽见一个行童,凭案诵经。冯相问道:“此

洞何独无僧?”行童闻言,掩经离榻,拱揖而答道:“玉虚尊者游戏人间,

今五十六年,更三十年方回此洞。缘主者未归,是故无人相接。”金光洞主

道:“相公不必问,后当自知。此洞有个空寂楼台,迥出群峰,下视千里。

请相公登楼,款歇而归。”遂与登楼。

看那楼上时,碧瓦甃地,金兽守扃。饰异宝于虚檐,缠玉虬于巨栋。犀

轴仙书,堆积架上。冯相正要取卷书来看看,那金光洞主指楼外云山,对冯

相道:“此处尽堪寓目,何不凭栏一看?”冯相就不去看书,且凭栏凝望。

遥见一个去处:

翠烟掩映,绛雾氤氲。美木交枝,清阴接影。琼楼碧瓦玲珑,玉树

翠柯摇曳。波光泊岸,银涛映天。翠色逼人,冷光射目。

其时日影下照,如万顷琉璃。冯相驻目细视,良久,问金光洞主道:“此是

何处?其美如此!”金光洞主愕然而惊,对冯相道:“此地即双摩诃池也。

此处溪山,相公多曾游赏,怎么就不记得了?”冯相闻得此语,低头仔细回

想:自儿童时,直至目下,一一追算来,并不记曾到此;却又有些依稀认得。

正不知甚么缘故,乃对金光洞主道:“京心为事夺,壮岁旧游,悉皆不记。

不知几时曾到此处,隐隐已如梦寐。人生劳役,至于如此,对景思之,令人

伤感。”金光洞主道:“相公儒者,当达大道,何必浪自伤感!人生寄身于

太虚之中,其间荣瘁悲欢,得失聚散,彼死此生,投形换壳,如梦一场。方

在梦中,原不足问;及到觉后,又何足悲?岂不闻 《金刚经》云:‘一切有

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古皆以浮生比梦。相公

只要梦中得觉,回头即是,何用伤感?此尽正理,愿相公无轻老僧之言。”

冯相闻语,贴然敬伏。方欲就坐款话,忽见虚檐日转,晚色将催。冯相

意要告归,作别金光洞主道:“承挈游观,今兴尽而返。此别之后,未知何

日再会?”金光洞主道:“相公是何言也?不久当与相公同为道友,相从于

林下,日子正长。岂无相见之期?”冯相道:“京病既愈,旦夕朝参,职事

相索,自无暇日。安能再到林下,与吾师游乐哉?”金光洞主笑道:“浮世

① 丈室——即下文所说的“方丈室”,禅寺住持的居室。

① 甃—— (zhòu 绉)修整、铺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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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迅速,三十年只同瞬息。老僧在此,转眼间伺候相公来,再居此洞便了。”

冯相道:“京虽不才,位居一品。他日若荷君恩,放归田野,苟不就宫祠微

禄,亦当为田舍翁,躬耕自乐,以终天年。况自此再三十年,京已寿登耄耋,

岂更削发披缁,坐此洞中为衲僧耶?”金光洞主但笑而不答。冯相道:“吾

师相笑,岂京之言有误也?”金光洞主道:“相公久羁浊界,认杀了现前身

子,竟不知身外有身耳!”冯相道:“岂非除此色身之外,别有身耶?”金

光洞主道:“色身之外,元有前身。今日相公到此,相公的色身又是前身了。

若非身外有身,相公前日何以离此?今日怎得到此?”冯相道:“吾师何术

使京得见身外之身?”金光洞主道:“欲见何难?”就把手指向壁间画一圆

圈,以气吹之,对冯相道:“请相公观此景界!”冯相遂近壁视之,圆圈之

内,莹洁明朗,如挂明镜。注目细看,其中见有:

风轩水榭,月坞花畦。小桥跨曲水横塘,垂柳笼绿窗朱户。

遍看池亭,皆似曾到,但不知是何处园圃在此壁间。冯相疑心是障眼之法,

正色责金光洞主道:“我佛以正法度人,吾师何故将幻术变现,惑人心目?”

金光洞主大笑而起,手指园圃中东南隅道:“如此景物,岂是幻也?请相公

细看,真伪可见!”冯相走近前边,注目再看,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曲槛

雕栏,向花木深处,有茅庵一所:

半开竹牖,低下疏帘。闲阶日影三竿,古鼎香烟一缕。茅庵内有一

人,叠足瞑目,靠蒲团坐禅床上。冯相见此,心下踌躇。金光洞主将手

拍着冯相背上道:“容膝庵中,尔是何人?”大喝一偈道:

五十六年之前,各占一所洞天。

容膝庵中莫误,玉虚洞里相延。

向冯相耳畔叫一声“咄!”冯相于是顿省:游玉虚洞者乃前身,坐容膝庵者

乃色身。不觉失声道:“当时不晓身外身,今日方知梦中梦!”因此顿悟无

上菩提 ,喜不自胜。

方欲参问心源,印证禅觉,回顾金光洞主已失所在。遍视精舍迦蓝,但

只见:

如云藏宝殿,似雾隐回廊。审听不闻钟磬之清音,仰视已失峰岩之

险势。玉虚洞府,想却在海上瀛洲;空寂楼台,料复归极乐国土。只疑

看罢僧繇 画,卷起丹青十二图。

一时廊殿、洞府、溪山,捻指皆无踪迹。单单剩得一身,俨然端坐后园容膝

庵中禅床之上。觉茶味犹甘,松风在耳。鼎内香烟尚袅,座前花影未移。入

定一晌之间,身游万里之外。冯相想着境界了然,语话分明,全然不像梦境。

晓得是禅静之中,显见宿本。况且自算其寿,正是五十六岁,合着行童说尊

者游戏人间之年数,分明己身是金光洞主的道友玉虚尊者的转世。

自此,每与客对,常常自称老僧。后三十年,一日无疾而终。自然仍归

玉虚洞中去矣!

诗曰:

① 衲僧——指正式出家受戒的佛门弟子。衲,僧衣。

② 色身——佛教对肉体人身的称谓。

① 偈 (jì计)——佛经中的颂词,多用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以至多言为句,四句合为一偈。

② 无上菩提——意谓追求觉悟成道才是终极目的。菩提,这里指修成正果。

③ 僧繇——本姓张,南朝梁的著名画家,擅画云龙人物,多作寺庙宗教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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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虚洞里本前身,一梦回头八十春。

要识古今贤达者,阿谁不是再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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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九

通闺闼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

诗云:

世间何物是良图?惟有利名救急符。

试看人情翻手变,窗前可不下功夫!

① ②

话说自汉以前,人才只是举荐征辟 ,故有贤良方正、茂材异等之名。

其高尚不出,又有不求闻达之科。所以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天下尽得其用。

自唐宋以来,俱重科名。虽是别途进身,尽能致位权要,却是惟以此为华美。

往往有只为不得一第,情愿老死京华的。到我国朝,初时三途并用,多有名

公大臣,不由科甲出身,一般也替朝廷干功立业,青史标名不朽,那见得只

是进士才做得事?直到近来,把这件事越重了。不是科甲的人,不得当权。

当权所用的,不是科甲的人不与他好衙门、好地方,多是一帆布置。见了以

下出身的,就不是异途,也必拣个惫懒所在打发他。不上几时,就勾销了。

总是不把这几项人看得在心上。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也无

处展布。晓得没甚长筵广席,要做好官也没干 ,都把那志气灰了,怎能勾有

② ③

做得出头的?及至是个进士出身,便贪如柳盗跖 ,酷如周兴、来俊臣,公

道说不去,没奈何,考察坏了或是参论坏了,毕竟替他留些根。又道是:“百

足之虫,至死不僵。”跌仆不多时,转眼就高官大禄,仍旧贵显。岂似科贡

的人,一勾了帐?只为世道如此重他,所以一登科第,便像升天。却又一件

好笑,就是科第的人,总是那穷酸秀才做的,并无第二样人做得。及至肉眼

愚眉,见了穷酸秀才,谁肯把眼稍来管顾他?还有一等豪富亲眷,放出倚富

欺贫的手段,做尽了恶薄腔子待他。到得忽一日榜上有名,掇将转来,呵脬

捧卵 ,偏是平日做腔欺负的,头名就是他上前出力。真个世间惟有这件事,

贱的可以立贵,贫的可以立富;难分难解的冤仇,可以立消;极险极危的道

路,可以立平。遮莫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

说话的,怎见得便如此?看官,你不信,且先听在下说一件势利好笑的

事。

唐时有个举子,叫做赵琮。累随计吏,赴南宫春试 ,屡次不第。他的妻

父,是个锺陵大将。赵琮贫穷,只得靠着妻父度日。那妻家武职官员,宗族

兴旺,见赵琮是个多年不利市 的寒酸秀才,没一个不轻薄他的。妻父、妻母

看见别人不放他在心上,也自觉得没趣,道女婿不争气,没长进。虽然是自

① 举荐征辟——晋代以前选拔统治人才的一种主要手段,先由地方官吏或王公大臣推荐各方面的有识之

士,然后再由朝廷选用,授以官职。征辟,征召、录用。

② 贤良方正、茂才——均为汉代选任官吏的科目。汉文帝时始诏举贤良方正,汉武帝时称贤良文学,也简

称贤良。茂才,即秀才,“举荐征辟”的优异人才。

① 没干——没份、做不得。

② 柳盗跖 (zhí直)——春秋末年奴隶起义领袖,旧时统治阶级污蔑为“强盗”。

③ 周兴、来俊臣——均为唐代武则天时人,有名的酷吏,都以治狱暴虐著称。

④ 呵脬捧卵——指卑劣下流的谄媚行为。脬,膀胱。

⑤ 遮莫——或者、即便。

⑥ 南宫春试——即礼部试、会试。

① 不利市——不喜庆。这里的含义相当俗语所说的“不开张”,指多次会试都落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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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骨肉,未免一科厌一科,弄做个老厌物了。况且有心嫌鄙了他,越看越觉

得寒酸,不足敬重起来。只是不好打发得他开去,心中好些不耐烦。赵琮夫

妻两个,不要说看了别人许多眉高眼低,只是父母身边,也受多少两般三样

的怠慢。没奈何,争气不来,只得怨命忍耐。

一日,赵琮又到长安赴试去了。家里撞着迎春日子,军中高会,百戏施

呈,唐时名为“春设”。倾城士女,没一个不出来看。大户人家搭了棚厂,

设了酒席在内,邀请亲戚共看。大将阖门多到棚上去,女眷们各各盛妆斗富,

惟有赵娘子衣衫褴褛。虽是自心里觉得不入队,却是大家多去,又不好独自

一人推掉不去得。只得含羞忍耻,随众人之后,一同上棚。众女眷们憎嫌他

妆饰弊陋,恐怕一同坐着外观不雅,将一个帷屏遮着他,叫他独坐在一处,

不与他同席。他是受憎嫌惯的,也自揣己 ,只得凭人主张,默默坐下了。

正在摆设酣畅时节,忽然一个吏典走到大将面前,说道:“观察相公特

请将军,立等说话。”大将吃了一惊,道:“此与民同乐之时,料无政务相

关,为何观察相公见召?莫非有甚不测事体?”心中好生害怕。捏了两把汗,

到得观察相公厅前。只见观察手持一卷书,笑容可掬,当厅问道:“有一个

赵琮,是公子婿否?”大将答道:“正是。”观察道:“恭喜,恭喜!适才

京中探马来报,令婿已及第了。”大将还谦逊道:“恐怕未能有此地步。”

观察即将手中所持之书,递与大将,道:“此是京中来的全榜,令婿名在其

上,请公自拿去看。”大将双手接着,一眼瞟去,赵琮名字朗朗在上,不觉

惊喜。谢别了观察,连忙走回。远望见棚内家人,多在那里驻目看外边,大

举着榜,对着家人大呼道:“赵郎及第了!赵郎及第了!”众人听见,大家

都吃一惊。掇转头来看那赵娘子时,兀自寂寂寞寞,没些意思,在帷屏外坐

在那里,却是耳朵里已听见了。心下暗暗地叫道:“惭愧!谁知也有这日!”

众亲眷急把帷屏散开,到他跟前称喜道:“而今就是夫人县君了!”一齐来

拉他去同席。赵娘子回言道:“衣衫蓝缕,玷辱诸亲,不敢来混。只是自坐

了看看罢!”众人见他说呕气的话,一发不安,一个个强陪笑脸道:“夫人

说那里话?”就有献勤的,把带来包里的替换衣服拿出来,与他穿了。一个

起头,个个争先。也有除下簪的,也有除下钗的,也有除下花钿的、耳珰的,

霎时间把一个赵娘子打扮的花一团,锦一簇,还恐怕他不喜欢。是日,那里

还有心想看春会?只个个撺哄赵娘子,看他眉头眼后罢了。本是一个冷落的

货,只为丈夫及第,一时一霎,更变起来。人也原是这个人,亲也原是这些

亲,世情冷暖,至于如此。

在下为何说这个做了引头 ?只因有一个人,为些风情事,做了出来。正

在难分难解之际,忽然登第。不但免了罪过,反得团圆了夫妻。正应着在下

先前所言:做了没脊梁、惹羞耻的事,一床锦被可以遮盖了的说话。看官每

试听着。有诗为证:

同年同学,同林宿鸟。好事多磨,受人颠倒。私情败露,官非难了。

一纸捷书,真同月老。

这个故事,在宋朝端平年间。浙东有一个饱学秀才,姓张,字忠父,是

② 揣己——犹如说“识相”,自知道境况。

① 县君——唐代对五品官之妻封县君。宋代改县君封号为室人、安人、孺人。

② 引头——引子,即书中常说的“入话”。

① 端平——宋理宗赵昀年号,公元1234—123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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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宦族。只是家道不足,靠着人家聘出去,随任做书记,馆谷为生。邻居

有个罗仁卿,是崛起白屋人家,家事尽富厚。两家同日生产:张家得了个男

子,名唤幼谦;罗家得了个女儿,名唤惜惜。多长成了。因张家有个书馆,

罗家把女儿寄在学堂中读书。旁人见他两个年貌相当,戏道:“同日生的,

合该做夫妻。”他两个多是娃子家心性,见人如此说,便信杀道是真,私下

密自相认。又各写了一张券约,罚誓必同心到老。两家父母,多不知道的。

同学堂了四五年,各有十四岁了,情窦渐渐有些开了。见人说做夫妻的要做

那些事,便两个合了伴,商议道:“我们既是夫妻,也学着他每做做。”两

个你欢我爱,亦且不晓得些利害,有甚么不肯?书房前有株石榴树,树边有

一只石凳。罗惜惜就坐在凳上,身靠着树;张幼谦早把他脚来跷起,就搂抱

了弄将起来。两个小小年纪,未知甚么大趣味,只是两个心里喜欢,作做耍

笑。以后见弄得有些好处,就日日做番把,不肯住手了。

冬间先生散了馆,惜惜回家去过了年。明年惜惜已是十五岁,父母道他

年纪长成,不好到别人家去读书,不教他来了。幼谦屡屡到罗家门首探望,

指望撞见惜惜。那罗家是个富家,闺院深邃,怎得轻易出来?惜惜有一丫鬟,

唤名蜚英,常到书房中伏侍惜惜,相伴往返的。今惜惜不来读书,连蜚英也

不来了。只为早晨采花去与惜惜插戴,方得出门。到了冬日,幼谦思想惜惜

不置,做成新词两首 ,要等蜚英来时,递去与惜惜。词名《一剪梅》,词云: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石榴树下事匆忙。惊散鸳

鸯,拆散鸳鸯!一年不到读书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只烧

香。有分成双,愿早成双!

写词已罢,等那蜚英不来,又做诗一首。诗云:

昔人一别恨悠悠,犹把梅花寄陇头。

咫尺花开君不见,有人独自对花愁。

诗毕,恰好蜚英到书房里来采梅花。幼谦折了一枝梅花,同二词一诗,递与

他去。又密嘱蜚英道:“此花正盛开,你可托折花为名,递个回信来。”蜚

英应诺,带了去与惜惜看了。惜惜只是偷垂泪眼,欲待依韵答他,因是年底

匆匆,不曾做得。竟无回信。

② ③ ④

到得开年 ,越州太守请幼谦的父亲忠父去做记室 。忠父就带了幼谦去

自教他。去了两年,方得归家。惜惜知道了,因是两年前不曾答得幼谦的信,

密遣蜚英持一小箧子来赠他。幼谦收了,开箧来看,中有金钱十枚,相思子⑤

一粒。幼谦晓得是惜惜藏着哑谜:钱取团圆之象,相思子自不必说。心下大

喜,对蜚英道:“多谢小娘子好情记念,何处再会得一会便好!”蜚英道:

“姐姐又不出来,官人又进去不得,如何得会?只好传消递息罢了。”幼谦

复作诗一首,与蜚英拿去做回柬。诗云:

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

② 白屋——用白茅草盖的简陋房屋,穷人所居,后来便代称贫困人家。

① 词两首——按所引词《一剪梅》,当是一首。

② 开年——吴方言,即明年。

③ 越州——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浦阳江、曹娥江流域,治所在会稽 (今绍兴市)。

④ 记室——掌管文书档案的职员,相当现在所说的“秘书”。

⑤ 相思子——又名“红豆”,扁圆,色殷红。王维《相思子》诗:“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

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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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难买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后,幼谦将金钱系在着肉的汗衫带子上,想着惜惜时节,便解下

来跌卦问卜,又当耍子。被他妈妈看见了,问幼谦道:“何处来此金钱?自

幼不曾见你有的。”幼谦回母亲道:“娘面前不敢隐情,实是与孩儿同学堂

读书的罗氏女近日所送。”张妈妈心中已解其意,想道:“儿子年已弱冠,

正是成婚之期。他与罗氏女幼年同学堂,至今寄着物件往来,必是他两情相

爱。况且罗氏女在我家中,看他德容俱备。何不央人去求他为子妇,可不两

全其美?”隔壁有个卖花杨老妈,久惯做媒,在张罗两家多走动。张妈妈就

接他到家来,把此事对他说道:“家里贫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罗氏小娘

子自幼在我家,与小官人同窗。况且是同日生的,或者为有这些缘分,不弃

嫌肯成就,也不见得。”杨老妈道:“孺人怎如此说?宅上虽然清淡些,到

底是官宦人家。罗宅眼下富盛,却是个暴发 。两边扯来相对,还亏着孺人宅

上些哩。待老媳妇去说就是。”张妈妈道:“有烦妈妈委曲则个。”幼谦又

私下叮嘱杨老妈许多说话,教他见惜惜小娘子时,千万致意。杨老妈多领诺

去了,一径到罗家来。

罗仁卿同妈妈问其来意,杨老妈道:“特来与小娘子作伐。”仁卿道:

“是那一家?”杨老妈道:“说起来连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

同年月日的。”仁卿道:“这等说起来,就是张忠父家了?”杨老妈道:“正

是。且是好个小官人!”仁卿道:“他世代儒家,门第也好。只是家道艰难,

靠着终年出去处馆过日,有甚么大长进处?”杨老妈道:“小官人聪俊非凡,

必有好日。”仁卿道:“而今时势,人家只论见前,后来的事那个包得!小

官人看来是好的,但功名须有命,知道怎么?若他要来求我家女儿,除非会

及第做官,便与他了。”杨老妈道:“依老媳妇看起来,只怕这个小官人这

日子也有。”仁卿道:“果有这日子,我家决不失信。”罗妈妈也是一般说

话。杨老妈道:“这等,老媳妇且把这话回覆张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读

书,巴出身则个。”罗妈妈道:“正是,正是。”杨老妈道:“老媳妇也到

小娘子房里去走走。”罗妈妈道:“正好在小女房里坐坐,吃茶去。”杨老

妈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里来。惜惜请杨老妈坐了,叫

蜚英看茶,就问道:“妈妈何来?”杨老妈道:“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

娘子亲事而来。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说道: ‘自小同窗,多时不见,无

刻不想。’今特教老身来到老员外、老安人处做媒,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做

个主,是必要成。”惜惜道:“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我女儿家怎开得口?

不知方才爹妈说话何如?”杨老妈道:“方才老员外与安人的意思,嫌张家

家事澹泊些。说道 ‘除非张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许他。’”惜惜道:“张家哥

哥这个日子倒有。只怕爹妈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话,有烦妈妈

上覆他,叫他早自挣挫 ,我自一心一意守他这日罢了。”惜惜要杨老妈替他

传语,密地取两个金指环送他,道:“此后有甚说话,妈妈悄悄替他传与我

知道,当有厚谢。不要在爹妈面前说了。”——看官,你道这些老妈家是马

泊六的领袖,有甚么解不出的意思?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就做不成媒,还

好私下牵合他两个,赚主大钱。又且见了两个金指环,一面堆下笑来道:“小

① 暴发——即暴发户,骤然富有起来的人家。

② 作伐——说亲。

① 挣挫——即“挣扎”,勉力争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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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凡有所托,只在老身身上,不误你事。”

出了罗家门,再到张家来回覆,把这些说话一一与张妈妈说了。张幼谦

听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汉分内事,何足为难!这老婆稳取是我

的了。”杨老妈道:“他家小娘子也说道,官人毕竟有这日,只怕爹娘等不

得,或有变卦。他心里只守着你,教你自要奋发。”张妈妈对儿子道:“这

是好说话,不可负了他!”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道:“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

于官人。临动身,又分付老身道:下次有说话,悄地替他传传。送我两个金

指环。这个小娘子,实是贤慧。”幼谦道:“他日有话相烦,是必不要推辞

则个!”杨老妈道:“当得,当得。”当下别了去。

明年,张忠父在越州打发人归家,说要同越州太守到京候差,恐怕幼谦

在家失学,接了同去。幼谦只得又去了,不题。

却说罗仁卿主意,嫌张家贫穷,原不要许他的。这句做官方许的说话,

是句没头脑的话。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万一如姜太公

八十岁才遇文王,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见张家只是远出,料不成事。

他那里管女儿心上的事?其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姓辛,儿子也是十八岁了。

闻得罗家女子才色双全,央媒求聘。罗仁卿见他家富盛,心里喜欢。又且张

家只来口说得一番,不曾受他一丝,不为失约,那里还把来放在心上?一口

许下了辛家,择日行聘。惜惜闻知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对爹娘说得出

心事,暗暗纳闷 。私下对蜚英这丫头道:“我与张官人同日同窗,谁不说是

天生一对?我两个自小情如姊妹,谊等夫妻。今日却叫我嫁着别个,这怎使

得?不如早寻个死路,倒得干净!只是不曾会得张官人一面,放心不下。”

蜚英道:“前日张官人也问我要会姐姐,我说没个计较,只得罢了。而今张

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时,也不便相会。”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计,可以相

会。只等他来了便好。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蜚英谨记在心。

且说张幼谦京中回来得,又是一年。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见

惜惜有甚么推托不肯的事,幼谦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难道惜惜就如

此顺从,并无说话?”一气一个死,提起笔来,做词一首,词名《长相思》

云: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

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

写毕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杨老妈接进了,问道:“官人

有何事见过?”幼谦道:“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么?”杨老妈道:

“也见说,却不是我做媒的。好个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错过了。”

幼谦道:“我不怪他父母,到怪那小娘子,如何凭父母许别人不则一声?”

杨老妈道:“叫他女孩儿家怎好说得?他必定有个主意,不要错怪了人!”

幼谦道:“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我有首小词,问他口气的。烦妈妈与我

带一带去。”袖中摸出词来,并越州太守所送赆礼一两,转送与杨老妈做脚

步钱。杨老妈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有甚事不肯做?欣然领命去了。

把卖花为由,竟到罗家,走进惜惜房中来。惜惜接着,问道:“一向不

见妈妈来走走。”杨老妈道:“一向无事,不敢上门。今张官人回来了,有

话转达,故此走来。”惜惜见说幼谦回了,道:“我正叫蜚英打听,不知他

① 纳闷——这里是“发闷”的意思。

① 赆 (j ìn 尽)礼——送行的礼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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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回来!”杨老妈道:“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书,托

我送来小娘子看。”袖中摸出书来,递与惜惜。惜惜叹口气接了,拆开,从

头至尾一看,却是一首词。落下泪来道:“他错怪了我也。”杨老妈道:“老

身不识字,书上不知怎地说?”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岂知受聘,多是

我爹妈的意思,怎由得我来?”杨老妈道:“小娘子,你而今怎么发付他?”

惜惜道:“妈妈,你肯替张郎递信,必定受张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话,对你

说不妨么?”老妈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赐,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又且

张官人相托。随你分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尽着老性命做得的,只

管做去。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惜惜道:“多感妈妈盛心。先要你去对张

郎说明白我的心事。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张郎当面

一会,我就情愿同张郎死在一处,决不嫁与别人,偷生在世间的。”老妈道:

“你心事我好替你去说得,只是要会他却不能勾。你家院宇深密,张官人又

不会飞,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来相会?”惜惜道:“我有一计,

尽可使张郎来得,只求妈妈周全,十分稳便。”老妈道:“老身方才说过了,

但凭使唤。只要早定妙计,老身无不尽心。”惜惜道:“奴家卧房在这阁儿

上,是我家中落末 一层,与前面隔绝。阁下有一门,通后边一个小圃。圃周

围有短墙,墙外便是荒地,通着外边的了。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可以

上得墙去的。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到夜来,我教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

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张郎从梯上上墙,也从山茶树上下地,可以径到我房

中阁上了。妈妈可怜我两人情重如山,替奴家备细传与张郎则个。”走到房

里,摸出一锭银子来,约有四五两重,望杨老妈袖中就塞,道:“与妈妈将

就买些点心吃。”杨老妈假意道:“未有功劳,怎么当这样重赏?只一件,

若是不受,又恐怕小娘子反要疑心我未是一路,只得斗胆收了。”谢别了惜

惜出来,一五一十,走来对张幼谦说了。

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巴不得立时间天黑将下来。张、罗两家相去原不甚

远,幼谦日间先去把墙外路数看看,望进墙去,果然四五枝山茶花树透出墙

外来。幼谦认定了,晚上只在这墙边等候。等了多时,并不见墙里有些些声

响,不要说甚么竹梯不竹梯。等到后半夜,街鼓将动,方才闷闷回来了。到

第二晚、第三晚,又复如此。白白守了三个深夜,并无动静。想道:“难道

耍我不成?还是相约里头有甚么说话参差了?不然,或是女孩儿家贪睡忘记

了,不知我外边人守候之苦。”不免再央杨老妈去问个明白。又题一诗于纸

云:

山茶花树隔东风,何啻云山万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人在月明风露中。

写完,走到杨老妈家,央他递去,就问失约之故。

元来罗家为惜惜能事,一应家务俱托他所管。那日央杨老妈约了幼谦,

不想有个姨娘到来,要他支陪自不必说,晚间送他房里同宿,一些手脚做不

得了。等得这日才去,杨老妈恰好走来,递他这诗。惜惜看了,道:“张郎

又错怪了奴也!”对杨老妈道:“奴家因有姨娘在此房中宿,三夜不曾合眼,

无半点空隙机会,非奴家失约。今姨娘已去,今夜点灯后,叫他来罢,决不

误期了!”杨老妈得了消息,走来回覆张幼谦说:“三日不得机会说话,准

① 落末——最后、最末。

① 街鼓——即更鼓,古代以击鼓报时,兼有警夜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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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在今夜点烛后了。”

幼谦等到其时,踱到墙外去看,果然有一条竹梯倚在墙边。幼谦喜不自

禁,蹑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墙头上,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

吃了一惊,却是蜚英在此等候。咳嗽一声,大家心照了,攀着树枝多挂了下

去。蜚英引他到阁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登阁上来。灯下一看,

俱觉长成得各别了。大家欢极,齐声道:“也有这日相会也!”也不顾蜚英

在面前,大家搂抱定了。蜚英会意,移灯到阁外来了。于时月光入室,两人

厮偎厮抱,竟到卧床上云雨起来。

云雨既散,各诉衷曲。幼谦道:“我与你欢乐,只是暂时。他日终须让

别人受用。”惜惜道:“哥哥兀自不知奴心事?奴自受聘之后,常拚一死。

只为未到得嫁期,且贪图与哥哥落得欢会。若他日再把此身伴别人,犬豕不

如矣!直到临时便见。”两人唧唧哝哝,讲了一夜的话。将到天明,惜惜叫

幼谦起来,穿衣出去。幼谦问晚间事如何,惜惜道:“我家中时常有事,未

必夜夜方便。我把个暗号为你:我阁之西楼,墙外远望可见,此后楼上若点

起三个灯来,便将竹梯来度你进来;若望来只是一灯,就是来不得的了,不

可在外边痴等,似前番的样子,枉吃了辛苦。”如此约定而别。幼谦仍旧上

山茶树,蹑竹梯而下。随后,蜚英就登墙抽了竹梯起来,真个神鬼不觉。

以后幼谦只去远望,但是楼西点了三个灯,就步至墙外来,只见竹梯早

已安下了,即便进去欢会。如此每每四五夜,连宵行乐。若遇着不便,不过

隔得夜把儿。往来一月有多,正在快畅之际,真是好事多磨。——有个湖北

大帅慕张忠父之名,礼聘他为书记。忠父辞了越州太守的馆,回家收拾去赴

约,就要带了幼谦,到彼乡试。幼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舍不得惜惜,甚是

烦恼,却违拗不得。只得将情告知惜惜,就与哭别。惜惜拿出好些金帛来,

赠他做盘缠,哭对他道:“若是幸得未嫁,还好等你归来再会。倘若你未归

之前,有了日子,逼我嫁人,我只是死在阁前井中,与你再结来世姻缘。今

世无及,只当永别了。”哽哽咽咽,两个哭了半夜。虽是交欢,终带惨凄,

不得如常尽兴。临别,惜惜执了幼谦的手,叮咛道:“你勿忘恩情,觑个空,

便只是早归来得一日也是好的。”幼谦道:“此不必分付。我若不为乡试,

定寻个别话,推着不去了。今却有此便,须推不得,岂是我的心愿?归得便

归,早见得你一日也是快活!”相抱着多时,不忍分开,各含眼泪而别。

幼谦自随父亲到湖北去,一路上触景伤心,自不必说。到了那边,正值

试期。幼谦痴心自想:“若夺得魁名,或者亲事还可挽回得转,也未可料。”

尽着平生才学,做了文赋。出场来,就对父亲说道:“掉母亲家里不下,算

计要回家。”忠父道:“怎不看了榜去?”幼谦道:“揭榜不中,有何颜面?

况且母亲家里孤寂,早晚悬望。此处离家须是路远,比不得越州时节,信息

常通的,做儿的怎放心得下?那功名是外事,有分无分,已前定了。看那榜

何用?”缠了几日,忠父方才允了,放回家来。不则一日,到了家里。

元来辛家已拣定是年冬里的日子,来娶罗惜惜了。惜惜心里着急,日望

幼谦到家,真是眼睛多望穿了,时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此

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道:“你快去约了他,今

夜必要相会。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一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

与他看。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首,正撞见了张幼谦。幼谦道:“好了!好

① 掉——这里作“抛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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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恰好你来了。”蜚英道:“我家姐姐

盼官人不来,时常啼哭,日日叫我打听。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

人,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乃是一首

《卜算子》词。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

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他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

到得晚间,远望楼西已有三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

去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道:“亏你下得,直到这

时节才归来!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也只得两月多,有

限的了。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

敢把世俗儿女态,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勿忘我!”说罢大哭。幼

谦也哭道:“死则俱死,怎说这话!我一从别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试毕,

不等揭晓就回。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故迟了几日。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

怪我。蒙寄新词,我当依韵和一首,以见我的心事。”取过惜惜的纸笔,写

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

分真,情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篦,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

绻。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

你贪我爱,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

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

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

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果

然,惜惜忒放泼 了些。

罗妈妈见她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

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么事来?”就留

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低低微微

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

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

阁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

是三个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

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

对妈妈道:“不必迟疑,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

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

到女儿房前来。见房内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

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

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

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走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

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

① 下得——意即舍得。

① 放泼——即“撒泼”,原意为耍无赖,这里是不管不顾、执意而行的意思。

② 杆棒——即“杆面杖”,擀面的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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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

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着杆棒,望

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

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娘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

“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

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拖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

“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

举起杆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

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

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

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

伯伯口许道: ‘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愤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

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

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

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

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

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堂屋 ,把条

索子捆住,关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

看女儿时,只见攧得头鬅 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

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举起杆棒要打,却得

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

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揪住头发,

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

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

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

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

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

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

县宰升堂,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

他是秀才,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

幼谦道:“不敢瞒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

何委曲?”幼谦道:“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

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

回道: ‘必待登第方许成婚。’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

言,竟自另许了辛家。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拚着一死,以

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觌面永诀。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

小生义不独生。事既败露,不敢逃罪。”县宰见他人材俊雅,言词慷慨,有

心要周全他。问罗仁卿道:“他说的是实否?”仁卿道:“话多实的,这事

① 堂屋——俗指靠外边供会客的客厅。

② 鬅 (p éng 朋)——头发蓬乱。

③ 窝伴——吴方言,意为紧紧陪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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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不该做。”县宰要试他才思,取过纸笔来与他,道:“你情既如此,口

说无凭,可将前后事写一供状来我看。”幼谦当堂提笔,一挥而就。供云:

窃惟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义之不歉,何恤人言?罗女生同月日,

曾与共塾而作书生;幼谦契合金兰,匪仅逾墙而搂处子。长卿之悦,不

① ② ③

为挑琴 ;宋玉之招,宁关好色 ?原许乘龙须及第,未曾经打毷氉 ;

④ ⑤

却教跨凤别吹箫 ,忍使顿成怨旷!临嫁而期永诀,何异十年不字之贞?

赴约而愿捐生,无忝千里相思之谊。既藩篱之已触,总桎梏而自甘。伏

望悯此缘悭,巧赐续貂奇遇;怜其情至,曲施解网深仁。寒谷逢乍转之

春,死灰有复燃之色。施同种玉,报拟衔环。上供。

县宰看了供词,大加叹赏。对罗仁卿道:“如此才人,足为快婿。尔女已是

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罗仁卿道:“已受过辛氏之聘,小人如今

也不得自由。”县宰道:“辛氏知此风声,也未必情愿了。”

县宰正待劝化罗仁卿,不想辛家知道,也来补状,要追究奸情。那辛家

是大富之家,与县宰平日原有往来的,这事是他理直,不好曲拗得。又恐怕

张幼谦出去,被他两家气头上蛮打坏了。只得准了辛家状词,把张幼谦权且

收监。还要提到罗氏,再审虚实,

却说张妈妈在家,早晨不见儿子来吃早饭,到书房里寻他却又不见,正

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杨老妈走来,慌张道:“孺人知道么?小官人被罗家捉

奸,送在牢中去了!”张妈妈大惊道:“怪道他连日有些失张失智,果然做

出来!”杨老妈道:“罗、辛两家都是富豪,只怕官府处,难为了小官人。

怎生救他便好。”张妈妈道:“除非着人去对他父亲说知,讨个商量。我是

妇人家,干不得甚么事,只好管他牢中送饭罢了!”张妈妈叫着一个走使的

家人,写了备细书一封,打发他到湖北去,通张忠父知道,商量寻个方便。

家人星夜去了。

这边张幼谦在牢中,自想:“县宰十分好意,或当保全。但不知那晚惜

惜死活何如,只怕今生不能再会了。”正在思念流泪,那牢中人来索常例钱、

油火钱。亏得县宰曾分付过,不许难为他,不致动手动脚,却也言三语四,

絮聒得不好听。幼谦是个书生,又兼心绪不快时节,怎耐烦得这些模样?分

解不开之际,忽听得牢门外一片锣声筛着,一伙人从门上直打进来。满牢中

多吃一惊。幼谦看那为头的,肩上掮着一面红旗,旗上挂下铜铃,上写帅府

捷报。乱嚷道:“那一位是张幼谦秀才?”众人指着幼谦道:“这个便是。

你们是做甚么的?”那伙人不来分说,一拥将来,团团把幼谦围住了,道:

“我们是湖北帅府特来报秀才高捷的,快写赏票!”就有个摸出纸笔来,揿

住他手,要写五百贯、三百贯的乱嘈。幼谦道:“且不要忙,拿出单来看是

何名次,写赏未迟。”报的人道:“高哩!高哩!”取出一张红单来,乃是

第三名。幼谦道:“我是犯罪被禁之人,你如何不到我家里报去,却在此狱

中罗唣?知县相公知道,须是不便。”报的人道:“咱们到府上来,见说秀

① “长卿”二句——汉代司马相如 (字长卿)与卓文君相爱,弹琴致意。

② “宋玉”二句——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记东邻美女对其爱慕的故事。

③ 毷氉(màosào 冒臊)——烦恼。

④ “却教”句——这里反用箫史与弄玉夫妇乘凤成仙故事,表示拆散了幼谦与惜惜的婚事。

⑤ 不字——不出嫁。

① 失张失智——慌慌张张、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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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在此,方才也曾着人禀过知县相公的。这是好事,知县相公料不嗔怪。”

幼谦道:“我身命未知如何,还要知县相公做主,我枉自写赏何干?”报的

人只是乱嚷,牢中人从傍撮哄,把一个牢里闹做了一片。

只听得喝道之声,牢中人乱撺了去,喊道:“知县相公来了!”须臾,

县宰笑嘻嘻的踱进牢来,见众人尚拥住幼谦不放,县宰喝道:“为甚么如此?”

报的人道:“正要相公来。张秀才自道在牢中,不肯写赏,要请相公做主。”

县宰笑道:“不必喧嚷,张秀才高中,本县原有公费,赏钱五十贯文,在我

库上来领。”取过笔来,写与他了。众人嫌少,又添了十贯,然后散去。县

宰请过张幼谦来,换了衣巾,施礼过,拱他到公厅上,称贺道:“恭喜高掇!”

幼谦道:“小生蒙覆庇之恩,虽得侥幸,所犯愆尤,还仗大人保全。”县宰

道:“此纤芥之事,不必介怀。下官自当宛转。”此时正出牌去拘罗惜惜出

官对理未到,县宰当厅就发个票下来,票上写道:“张子新捷,鼓乐送归。

罗女免提,候申州定夺。”写毕,就唤吏典取花红、鼓乐、马匹伺候。县宰

敬幼谦酒三杯,上了花红,送上了马,鼓乐前导,送出县门来。正是:

昨日牢中囚犯,今朝马上郎君。

风月场添彩色,氤氲使也欢欣。

却说幼谦迎到半路上,只见前面两个公人,押着一乘女轿,正望着县里

而来。轿中隐隐有哭声。这边领票的公人认得,知是罗惜惜在内,高叫道:

“不要来了,张秀才高中免提了!”就取出票来,与那边的公人看。惜惜在

轿中分明听得,顶开轿帘窥看,只见张生气昂昂、笑欣欣,骑在马上,到面

前来,心中暗暗自乐。幼谦望去,见惜惜在轿中,晓得那晚不曾死,心中放

下了一个大疙瘩。当下四目相视,悲喜交集。抬惜惜的转了轿,正在幼谦马

的近边,先先后后,一路同走,恰像新郎迎着新人轿的一般,单少的是轿上

结彩。直到分路处,两人各丢眼色而别。

幼谦回来,见了母亲,拜过了。赏赐了迎送之人,俱各散讫。张妈妈道:

“你做了不老成的事!几把我老人家急死。若非有此番天救星,这事怎生了

结?今日报事的打进来,还只道是官府门中人来嚷,慌得娘没躲处哩!直到

后边说得明白,方得放心。我说你在县牢里,他们一径来了,却是县间如何

就肯放了你?”幼谦道:“孩儿不才,为儿女私情,做下了事,连累母亲受

惊。亏得县里大人好意,原有周全婚姻之意,只碍着辛家不肯。而今侥幸有

了这一步,县里大人十分欢喜,送孩儿回来,连罗氏女也免提了。孩儿痴心

想着:不但可以免罪,或者还有些指望,也不见得。”妈妈道:“虽然知县

相公如此,却是闻得辛家恃富,不肯住手,要到上司陈告,恐怕对他不过。

我起初曾着人到你父亲处商量去了,不知有甚关节来否?”幼谦道:“这事

且只看县里申文到州,州里旨意如何,再作道理。娘且宽心。”须臾之间,

邻舍人家多来叫喜,杨老妈也来了。母亲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本州太守升堂,接得湖北帅使的书一封,拆开来看,却为着张幼谦、

罗氏事,托他周全。此书是张忠父得了家信,央求主人写来的。总是就托忠

父代笔,自然写得十分恳切。那时帅府有权,太守不敢不尽心,只不知这件

事的头脑备细。正要等县宰来时问他,恰好是日本县申文也到。太守看过,

方知就里。又晓得张幼谦新中,一发要周全他了。只见辛家来告状道:“张

① 喝道——即吆喝开道,为旧时官吏出外时的排场。

② 愆尤——罪过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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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谦犯奸禁狱,本县为情擅放,不行究罪,实为枉法。”太守叫辛某上来,

晓谕他道:“据你所告,那罗氏已是失行之妇,你争他何用?就断与你家了,

你要了这媳妇,也坏了声名。何不追还了你原聘的财礼,另娶了一房好的,

毫无瑕玷,可不是好?你须不比罗家,原是干净的门户,何苦争此闲气?”

辛某听太守说得有理,一时没得回答。叩头道:“但凭相公做主。”太守即

时叫吏典取纸笔与他,要他写了情愿休罗家亲事一纸状词,行移本县,在罗

仁卿名下追辛家这项聘财还他。辛家见太守处分,不敢生词说,叩头而出。

太守当下密写一书,钉封在文移中,与县宰道:

张、罗佳偶也。茂宰可为了此一段姻缘。此奉帅府处分,毋忽。

县宰接了州间文移,又看了这书,具两个名帖,先差一个吏典,去请罗

仁卿公厅相见;又差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分头去了。罗仁卿是个白身富

翁,见县官具帖相请,敢不急赴?即忙换了小帽,穿了大摆褶子,来到公厅。

县宰只要完成好事,优礼相待。对他道:“张幼谦是个快婿,本县前日曾劝

足下纳了他。今已得成名,若依我处分,诚是美事。”罗仁卿道:“相公分

付,小人怎敢有违!只是已许下辛家,辛家断然要娶。小人将何辞回得他?

有此两难,乞相公台鉴。”县宰道:“只要足下相允,辛家已不必虑。”笑

嘻嘻的,叫吏典在州里文移中,取出辛家那纸休亲的状来,把与罗仁卿看。

县宰道:“辛家已如此,而今可以贺足下得佳婿矣!”仁卿沉吟道:“辛家

如何就肯写这一纸?”县宰笑道:“足下不知,此皆州守大人主意,教他写

了,以便令婿完姻的。”就在袖里摸出太守书来,与仁卿看了。仁卿见州县

如此为他,怎敢推辞?只得谢道:“儿女小事,劳烦各位相公费心,敢不从

命?”只见张幼谦也请到了,县宰接见,笑道:“适才令岳亲口许下亲事了。”

就把密书并辛氏休状,与幼谦看过,说知备细。幼谦喜出望外,称谢不已。

县宰就叫幼谦当堂拜认了丈人,罗仁卿心下也自喜欢。县宰邀进后堂,治酒

待他翁婿两人。罗仁卿谦逊不敢与席。县宰道:“有令婿面上,一坐何妨?”

当下尽欢而散。

幼谦回去,把父亲求得湖北帅府关节,托太守,太守又把县宰如此如此,

备细说一遍,张妈妈不胜之喜。那罗仁卿吃了知县相公的酒,身子也轻了好

些,晓得是张幼谦面上带挈的,一发敬重女婿。罗妈妈一向护短女儿,又见

仁卿说州县如此做主,又是个新得中的女婿,得意自不必说。次日是黄道吉

日,就着杨老妈为媒,说不舍得放女儿出门,把张幼谦赘了过来。洞房花烛

之夜,两新人原是旧相知,又多是吃惊吃吓、哭哭啼啼死边过的,竟得团圆,

其乐不可名状。成亲后,夫妇同到张家拜见妈妈。妈妈看见佳儿佳妇,十分

美满。又分付道:“州县相公之恩,不可有忘。既已成亲,须去拜谢。”幼

谦道:“孩儿正欲如此。”遂留下惜惜在家,相伴婆婆闲话。张妈妈从幼认

得媳妇的,愈加亲热。幼谦却去拜谢了州县归来。州县各遣人送礼致贺。打

发了毕,仍旧一同到丈人家里来了。

① ②

明年,幼谦上春官,一举登第。仕至别驾,夫妻偕老而终。

诗曰:

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① 上春官——即参加礼部会试。

② 别驾——刺史的佐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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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参军冤报生前

诗云:

冤业相报,自古有之。一作一受,天地无私。

杀人还杀,白刃何疑?有如不信,听取谈资。

话说天地间,最重的是生命。佛说戒杀,还说杀一物要填还一命。何况

同是生人,欺心故杀,岂得不报?所以律法上最严杀人偿命之条。汉高祖除

秦苛法,止留下三章,尚且头一句就是“杀人者死”,可见杀人罪极重。但

阳世间不曾败露,无人知道,那里正得许多法?尽有漏了网的,却不那死的

人落得一死了?所以就有阴报。那阴报事也尽多,却是在幽冥地府之中,虽

是分毫不爽,无人看见。就有人死而复苏,传说得出来,那口强心狠的人,

只认做说的是梦话,自己不曾经见,那里肯个个听?却有一等,即在阳间受

着再生冤家现世花报 的,事迹显著,明载史传,难道也不足信?还要口强心

狠哩?

在下而今不说那彭生惊齐襄公,赵王如意赶吕太后,窦婴、灌夫鞭田蚡 。

这还是道“时衰鬼弄人”,又道是“疑心生暗鬼”,未必不是阳命将绝,自

家心上的事发,眼花撩花上头起来的。只说些明明白白的现世报,但是报法

有不同。看官不嫌絮烦,听小子多说一两件,然后入正话。

一件是唐《逸史》上说的。长安城南,曾有僧日中求斋,偶见桑树上有

一女子在那里采桑,合掌问道:“女菩萨,此间侧近何处有信心檀越,可化

得一斋的么?”女子用手指道:“去此三四里,有个王家,见在设斋之际。

见和尚来到,必然喜舍。可速去。”僧随他所指处前往,果见一群僧,正要

就坐吃斋。此僧来得恰好,甚是喜欢。斋罢,王家翁姥见他来得及时,问道:

“师父像个远来的,谁指引到此?”僧道:“三四里外,有一个小娘子在那

里采桑。是他教导我的。”翁姥大惊道:“我这里设斋,并不曾传将开去,

三四里外女子从何知道?必是个未卜先知的异人,非凡女也。”对僧道:“且

烦师父与某等同往,访这女子则个。”翁姥就同了此僧,到了那边,那女子

还在桑树上。一见了王家翁姥,即便跳下树来,连桑篮丢下了,望前极力奔

走。僧人自去了,翁姥随后赶来。女子走到家,自进去了。王翁认得这家,

是村人卢叔伦家里,也走进来。女子跑进到房里,掇张床来抵住了门,牢不

可开。卢母惊怪他两个老人家赶着女儿,问道:“为甚么?”王翁、王母道:

“某今日家内设斋,落末有个远方僧来投斋,说是小娘子指引他的。某家做

此功德,并不曾对人说,不知小娘子如何知道,故来问一声,并无甚么别故?”

① “汉高祖”三句——秦末刘邦率军攻入咸阳,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里便指此事。

② 现世花报——犹如说眼前的报应。花报,即“华报”,亦即“果报”。《往生要集》:“应知念佛修善

为业因,往生极乐为华报,证大菩提为果报。”

① “在下”三句——这里提及三个冤魂索命的故事。春秋时齐国公子彭生被齐襄公所杀;西汉初赵王如意被

吕太后害死;汉武帝时大臣窦婴、灌夫均为丞相田蚡诬陷而受诛。以上均有历史记载。《左传》还记载齐

襄公打猎时遇一大豕,从者谓是彭生,襄公受惊而死。

② 《逸史》——书名,已佚,非南宋蒋芾所撰《逸史》。下文所述故事,见《太平广记》卷125 所载 《逸

史》。

③ 信心——信奉佛教而又心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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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母见说,道:“这等打甚么紧!老身去叫他出来。”就走去敲门叫女儿,

女儿坚不肯出。卢母大怒道:“这是怎的起?这小奴才作怪了!”女子在房

内回言道:“我自不愿见这两个老货,也没甚么罪过。”卢母道:“邻里翁

婆看你,有甚不好意思,为何躲着不出?”王翁、王姥见他躲避得紧,一发

疑心道:“必有奇异之处。”在门外着实恳求,必要一见。女子在房内大喝

道:“某年月日,有贩胡羊的父子三人,今在何处?”王翁、王姥听见说了

这句,大惊失色,急急走出,不敢回头一看,恨不得多生两只脚,飞也似的

去了。女子方开出门来,卢母问道:“适才的话,是怎么说?”女子道:“好

叫母亲得知:儿再世前曾贩羊,从夏州来到此翁姥家里投宿,父子三人尽被

他谋死了,劫了资货,在家里受用。儿前生冤气不散,就投他家做了儿子,

聪明过人,他两人爱同珍宝。十五岁害病,二十岁死了。他家里前后用过医

药之费,已比劫得的多过数倍了。又每年到了亡日,设了斋供,夫妻啼哭,

总算他眼泪也出了三石多了。儿今虽生在此处,却多记得前事。偶然见僧化

饭,所以指点他。这两个是宿世冤仇,我还要见他怎么?方才提破他心头旧

事,吃这一惊不小,回去即死,债也完了。”卢母惊异,打听王翁夫妻果然

到得家里,虽不知这些清头,晓得冤债不了,惊悸恍惚成病。不多时,两个

多死了。

看官,你道这女儿三生,一生被害,一生索债,一生证明讨命,可不利

害么!略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采桑女子实堪奇,记得为儿索债时。

导引僧家来乞食,分明追取赴阴司。

这是三生的了。再说个两世的,死过了鬼来报冤的。这一件在宋《夷坚

① ②

志》上,说吴江县二十里外因渎村,有个富人吴泽,曾做个将仕郎 ,叫做

吴将仕。生有一子,小字云郎,自小即聪明勤学,应进士第,预待补籍,父

母望他指日峥嵘。绍兴五年八月,一病而亡。父母痛如刀割,竭尽资财替他

追荐超度,费了若干东西,心里只是苦痛,思念不已。明年冬,将仕有个兄

③ ④

弟,做助教 的,名滋,要到洞庭东山妻家去。未到数里,暴风打船,船行

不得,暂泊在福善王庙下,躲过风势。登岸闲步,望庙门半掩,只见庙内一

人,着皂绨背子 缓步而出,却像云郎。助教走上前仔细一看,元来正是他,

吃了一大惊。明知是鬼魂,却对他道:“你父母晓夜思量你,不知赔了多少

眼泪,要会你一面不能勾。你却为何在此?”云郎道:“儿为一事,拘系在

此,留连证对,况味极苦。叔叔可为我致此意于二亲,若要相见,须亲自到

这里来乃可,我却去不得。”叹息数声而去。助教得此消息,不到妻家去了,

急还家来对兄嫂说知此事。三个人大家恸哭了一番,就下了助教这只原船,

三人同到庙前来。只见云郎已立在水边,见了父母,奔到面前哭拜,具述幽

冥中苦恼之状。父母正要问他详细,说自家思念他的苦楚,只见云郎忽然变

① 夏州——北魏置,辖境相当现在陕西省与内蒙古自治区交界一带地区,唐时治所在朔方 (今陕西省靖边

县)。

① 《夷坚志》——笔记小说集,南宋洪迈撰,今已散佚过半。下文所述故事,《夷坚志补》卷六有载。

② 将仕郎——据 《宋史·职官志》记载,将仕郎是宋代最易补得的一种官职。

③ 助教——学官名,在国学里负责协助传授经学。

④ 洞庭东山——在江苏太湖中。

⑤ 背子——一种半臂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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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面孔,挺竖双眉,捽住父衣,大呼道:“你陷我性命,盗我金帛,使我衔

冤茹痛四五十年。虽曾费耗过好些钱,性命却要还我。今日决不饶你!”说

罢,便两相击搏,滚入水中。助教慌了,喝叫仆从及船上人,多跳下水去捞

救。那太湖边人多是会水的,救得上岸,还见将仕指手画脚,挥拳相争,到

夜方定。助教不知甚么缘故,却听得适才的说话,分明晓得定然有些蹊跷的

阴事。来问将仕,将仕蹙着眉头道:“昔日壬午年间,虏骑破城,一个少年

子弟相投寄宿,所赍囊金甚多。吾心贪其所有,数月之后,乘醉杀死,尽取

其赀。自念冤债在身,从壮至老,心中长怀不安。此儿生于壬午,定是他冤

魂再世。今日之报,已显然了。”自此忧闷不食,十馀日而死。

这个儿子只是两生,一生被害,一生讨债,却就做了鬼来讨命。比前少

了一番,又直捷些。再听小子胡诌一首诗:

冤魂投托原财耗,落得悲伤作利钱。

儿女死亡何用哭,须知作业在生前。

这两件希奇些的说过,至于那本身受害,即时做鬼取命的,就是年初一

起,说到年晚除夜,也说不尽许多,小子要说正话,不得工夫了。——说话

的,为何还有一个正话?——看官,小子先前说这两个,多是一世再世,心

里牢牢记得前生,以此报了冤仇,还不希罕。又有一个再世转来,并不知前

生甚么的,遇着各别道路的一个人,没些意思 ,定要杀他。谁知是前世冤家

做定的,天理自然果报,人多猜不出来。报的更为直捷,事儿更为奇幻。听

小子表白来。

这本话,却在唐朝贞元年间,有一个河朔李生,从少时膂力过人,恃气

好侠,不拘细行。常与这些轻薄少年,成群作队,驰马试剑,黑夜里往来太

行山道上,不知做些甚么不明不白的事。后来家事忽然好了,尽改前非,折

节读书,颇善诗歌,有名于时,做了好人了。累官河朔,后至深州录事参军。

李生美风仪,善谈笑,曲晓吏事,又且廉谨明干,甚为深州太守所知重。至

于击鞠、弹棋、博弈诸戏,无不曲尽其妙。又饮量尽大,酒德又好,凡是宴

会酒席,没有了他,一坐多没兴。太守喜欢他,真是时刻少不得的。

其时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自恃曾为朝廷出力,与李抱真同破朱滔,功

劳甚大 ;又兼兵精马壮,强横无比,不顾法度。属下州郡太守,个个惧怕他

威令,心胆俱惊。其子士真,就受武俊之节,官拜副大使。少年骄纵,倚着

父亲威势,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日,武俊遣他巡行属郡,真个是:

轰天吓地,掣电奔雷。喝水成冰,驱山开路。川岳为之震动,草木

尽是披靡。深林虎豹也潜形,村舍犬鸡都不乐。

别郡已过,将次到深州来。太守畏惧武俊,正要奉承得士真欢喜,好效殷勤,

预先打听他前边所经过,喜怒行径详悉。闻得别郡多因陪宴的言语举动,每

每触犯忌讳,不善承颜顺旨,以致不乐。太守于是大具牛酒,精治肴馔,广

备声乐,妻孥手自烹庖,太守躬亲陈设。百样整齐,只等副大使来。只见前

驱探马来报,副大使头踏到了。但见:

① 没些意思——这里是无缘无故、没有一点儿干系的意思。

① 河朔——泛指黄河以北地区。

② 深州——辖境在今河北省中部,唐时治所在陆泽 (今河北省深县)。

③ “其时”四句——王武俊与朱滔均为中唐时人,各自藩镇割据,公元782 年二人勾结叛唐,王自封赵王,

朱自封冀王,两年后,经李抱真劝说,王武俊降唐,并一举击败朱滔。这里说的就是这段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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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开山斧闪烁生光,还带杀人之血;流星锤蓓蕾

出色,犹闻磕脑之腥。铁链响琅玱,只等悔气人冲节过;铜铃声杂沓,更

无拚死汉逆前来。蹂躏得地上草不生,蒿恼得梦中魂也怕。

士真既到,太守郊迎过,请在极大的一所公馆里安歇了。登时酒筵,嘎程①

礼物,抬将过来。太守恐怕有人触犯,只是自家一人小心陪侍,一应僚吏宾

客,一个也不召来与席。士真见他酒肴丰美,礼物隆重,又且太守谦恭谨慎,

再无一个杂客敢轻到面前,心中大喜。道是经过的各郡,再没有到得这郡齐

整谨饬了。饮酒至夜。

士真虽然威严,却是年纪未多,兴趣颇高。饮了半日酒,止得一个太守

在面前唯喏趋承,心中虽是喜欢,觉得没些韵味。对太守道:“幸蒙使君雅

意相待,如此之厚,欲尽欢于今夕。只是我两人对酌,觉得少些高兴,再得

一两个人同酌,助一助酒兴为妙。”太守道:“敝郡偏僻,实少名流。况兼

惧副大使之威,恐忤尊旨,岂敢以他客奉陪宴席?”士真道:“饮酒作乐,

何所妨碍?况如此名郡,岂无嘉宾?愿得召来,帮我们鼓一鼓兴,可以尽欢。

不然,酒伴寂寥,虽是盛筵,也觉吃不畅些。”太守见他说得在行,想道:

“别人卤莽不济事,难得他恁地喜欢高兴。不要请个人不凑趣,弄出事来。

只有李参军风流蕴藉,且是谨慎,又会言谈戏艺,酒量又好。除非是他方可

中意,我也放得心下。第二个就使不得了。”想了一回,方对士真说道:“此

间实少韵人,可以佐副大使酒政。止有录事参军李某,饮量颇洪,兴致亦好,

且其人善能诙谐谈笑,广晓技艺,或者可以赐他侍坐,以助副大使雅兴万一。

不知可否?未敢自专,仰祈尊裁。”士真道:“使君所举,必是妙人。召他

来看。”太守呼唤从人,速请李参军来。

看官,若是说话的人那时也在深州地方,与李参军一块儿住着,又有个

未卜先知之法,自然拦腰抱住,劈胸揪着,劝他不吃得这样吕太后筵席 也罢,

叫他不要来了。只因李生闻召,虽是自觉有些精神恍惚,却是副大使的钧旨,

本郡太守命令,召他同席,明白是抬举他,怎敢不来?谁知此一去,却似: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说话的,你差了!无非叫他去帮吃杯酒儿,是个在行的人,难道有甚么言语

冲撞了他,闯出祸来不成?看官,你听,若是冲撞了他,惹出祸来,这是本

等的事,何足为奇?只为不曾说一句,白白的就送了性命,所以可笑。且待

我接上前因,便见分晓。

那时,李参军随命而来,登了堂,望着士真就拜。拜罢,抬起头来。士

真一看,便勃然大怒。既召了来,免不得赐他坐了。李参军勉强坐下,心中

悚惧,状貌益加恭谨。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来。看他揎拳裸袖,两眼睁得铜

铃也似,一些笑颜也没有,一句闲话也不说,却像个怒气填胸、寻事发作的

一般,比先前竟似换了一个人了。太守慌得无所措手足,且又不知所谓,只

得偷眼来看李参军。但见李参军面如土色,冷汗淋漓,身体颤抖抖的,坐不

住;连手里拿的杯盘,也只是战,几乎掉下地来。太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参

军,说着句把话,发个甚么喜欢出来便好。争奈一个似鬼使神差,一个似失

① 嗄程——吴方言,送行的礼物。

① 韵人——意同下文所说的“妙人”,指高雅知趣的人。

② 吕太后筵席——吕太后,即刘邦之妻吕雉。传说吕太后喜怒无常,她的筵席是不好吃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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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落魄。李参军平日枉自许多风流俏倬 ,谈笑科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国那里

去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连满堂伏侍的人,都慌得来没头没脑,

不敢说一句话,只冷眼瞧他两个光景。只见不多几时,士真像个忍耐不住的

模样,忽地叫一声:“左右那里?”左右一伙人,暴雷也似答应了一声:“喏!”

士真分付把李参军拿下。左右就在席上如鹰拿雁雀,揪了下来听令。士真道:

“且收郡狱。”左右即牵了李参军衣袂,付在狱中,来回话了。士真冷笑了

两声,仍旧欢喜起来,照前发兴吃酒。他也不说出甚么缘故来。太守也不敢

轻问,战战兢兢陪他酒散,早已天晓了。

太守只这一出,被他惊坏。又恐怕因此惹恼了他,连自家身子立不勾 。

却又不见得李参军触恼他一些处,正是不知一个头脑。叫着左右伏侍的人,

逐个盘问道:“你们傍观仔细,曾看出甚么破绽么?”左右道:“李参军自

不曾开一句口,在那里触犯了来?因是众人多疑心这个缘故,却又不知李参

军如何便这般惊恐,连身子多主张不住,只是个颤抖抖的。”太守道:“既

是这等,除非去问李参军,他自家或者晓得甚么冲撞他处,故此先慌了,也

不见得。”太守说罢,密地叫个心腹的祗候人,去到狱中,传太守的说话。

问李参军道:“昨日的事,参军貌甚恭谨,且不曾出一句话,原没处触犯了

副大使。副大使为何如此发怒?又且系参军在狱!参军自家可晓得甚么缘故

么?”李参军只是哭泣,把头摇了又摇,只不肯说甚么出来。祗候人又道是

奇怪,只得去告诉太守道:“李参军不肯说话,只是一味哭。”太守一发疑

心了,道:“他平日何等一个精细爽利的人,今日为何却失张失智到此地位!

真是难解。”只得自己走进狱中来问他。

他见了太守,想着平日知重之恩,越哭得悲切起来。太守忙问其故。李

参军沉吟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才拭眼泪说道:“多感君侯①垂问,某有心

事,今不敢隐。曾闻释家有现世果报,向道是惑人的说话,今日方知此话不

虚了。”太守道,“怎见得?”李参军道:“君侯不要惊怪,某敢尽情相告。

某自少贫,无以自资衣食。因恃有几分膂力,好与侠士剑客往来,每每掠夺

里人的财帛,以充己用。时常驰马腰弓,往还太行道上。每日走过百来里路,

遇着单身客人,便劫了财物归家。一日,遇着一个少年,手执皮鞭赶着一个

骏骡,骡背负着两个大袋。某见他沉重,随了他一路走去。到一个山坳之处,

左右岩崖万仞。彼时日色将晚,前无行人,就把他尽力一推,推落崖下,不

知死活。因急赶了他这头骏骡,到了下处,解开囊来一看,内有缯缣百馀匹,

自此家事得以稍赡。自念所行非谊,因折弓弃矢,闭门读书,再不敢为非,

遂出仕至此官位。从那时算至今岁,凡二十七年了。昨蒙君侯台旨,召侍王

公之宴。初召时就有些心惊肉颤,不知其由。自料道决无他事,不敢推辞。

及到席间灯下,一见王公之貌,正是我向时推在崖下的少年,相貌一毫不异。

一拜之后,心中悚惕,魂魄俱无。晓得冤业见在面前了,自然死在目下,只

消延颈待刃,还有甚别的说话来?幸得君侯知我甚深,不敢自讳。而今再无

可逃,敢以身后为托,不使吾暴露尸骸足矣。”言毕大哭。太守也不觉惨然,

欲要救解,又无门路。又想道:“既是有此冤业,恐怕到底难逃。”似信不

信的,且看怎么。

太守叫人悄地打听,副大使起身了来报;再伺候有甚么动静,快来回话。

① 俏倬 (zhuō卓)——潇洒俊俏。

② 立不勾——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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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怀着一肚子鬼胎,正不知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还替李参军希冀道:“或

者酒醒起来,忘记了便好。”须臾之间,报说副大使睡醒了,即叫了左右进

去,不知有何分付。太守叫再去探听。只见士真刚起身来,便问道:“昨夜

李某,今在何处?”左右道:“蒙副大使发在郡狱。”士真便怒道:“这贼

还在?快枭他首来!”左右不敢稍迟,来禀太守。早已有探事的人飞报过了。

太守大惊失色,叹道:“虽是他冤业,却是我昨日不合举荐出来,害了他也!”

好生不忍,没计奈何,只得任凭左右到狱中斩了李参军之首。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四更。

眼见得李参军做了一世名流,今日死于非命。左右取了李参军之头,来士真

跟前献上取验。士真反覆把他的头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喝叫:“拿了去!”

士真梳洗已毕,太守进来参见。心里虽有此事恍惚,却妆做个不以为意

的坦然模样,又请他到自家郡斋赴宴。逢迎之礼,一发小心了。士真大喜,

比昨日之情,更加款洽。太守几番要问他,嗫嚅数次,不敢轻易开口。直到

见他欢喜头上,太守先起请罪道:“有句说话,斗胆要请教副大使。副大使

恕某之罪,不嫌唐突,方敢启口。”士真道:“使君相待甚厚,我与使君相

与甚欢,有话尽情直说,不必拘忌。”太守道:“某本不才,幸得备员,叨

守一郡。副大使车驾枉临,下察弊政,宽不加罪,恩同天地了。昨日副太使

酒间,命某召他客助饮。某属郡僻小,实无佳宾可以奉欢宴者。某愚不揣事,

私道李某善能饮酒,故请命召之。不想李某愚戆,不习礼法,触忤了副大使,

实系某之大罪。今副大使既已诛了李某,李某已伏其罪,不必说了。但某心

愚鄙,窃有所未晓,敢此上问,不知李某罪起于何处?愿得副大使明白数他

的过误,使某心下洞然。且用诫将来之人,晓得奉上的礼法,不致舛错,实

为万幸。”士真笑道:“李某也无罪过。但吾一见了他,便忿然激动吾心,

就有杀之之意。今既杀了,心方释然,连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缘故。使君但放

心吃酒罢,再不必提起他了!”宴罢,士真欢然致谢而行,又到别郡去了。

来这一番,单单只结果得一个李参军。

太守得他去了,如释重负,背上也轻松了好些。只可惜无端害了李参军,

没处说得苦。太守记着狱中之言,密地访问王士真的年纪,恰恰正是二十七

岁。方知太行山少年被杀之年,士真已生于王家了。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一

命讨了一命,那心上事,只有李参军知道。连讨命的做了事,也不省得,不

要说旁看的人,那里得知这些缘故!太守嗟叹怪异,坐卧不安了几日。因念

他平日交契的分上,又是举他陪客,致害了他,只得自出家财,厚葬了李参

军。常把此段因果劝人,教人不可行不义之事。有诗为证:

冤债原从隔世深,相逢便起杀人心。

改头换面犹相报,何况容颜俨在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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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术成奸周经历因奸破贼

诗云:

天命从来自有真,岂容奸术恣纷纭?

黄巾张角徒生乱,大宝 何曾到彼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上党铜鞮县 山村有个樵夫,姓侯,名元。家道贫穷,

靠着卖柴为业。己亥岁,在县西北山中采樵回来,歇力在一个谷口。旁有一

大石岿然,像几间屋大。侯元对了大石自言自语道:“我命中直如此辛苦!”

叹息声未绝,忽见大石砉然豁开如洞,中有一老叟,羽衣乌帽,髯发如霜,

拄杖而出。侯元惊愕,急起前拜。老叟道:“吾神君也。你为何如此自苦?

学吾法自能取富,可随我来。”老叟复走入洞,侯元随他走去。走得数十步,

廓然清朗,一路奇花异草,修竹乔松;又有碧槛朱门,重楼复榭。老叟引了

侯元,到别院小亭子坐了,两个童子请他进食。食毕,复请他到便室,具汤

沐浴,进新衣一袭。又命他冠带了,复引至亭上。老叟命僮设席于地,令侯

元跪了。老叟授以秘诀数万言,多是变化隐秘之术。侯元素性蠢戆,到此一

听不忘。老叟诫他道:“你有些小福分,该在我至法 中进身。却是面有败气

未除,也要谨慎。若图谋不轨,祸必丧生。今且归去习法。如欲见吾,但至

心叩石,自当有人应门,与你相见。”元因拜谢而出。老叟仍令一童送出洞

门。既出来了,不见了洞穴,依旧是块大石,连樵采家火多不见了。

到得家里,父母兄弟多惊喜道:“去了一年多,道是死于虎狼了,幸喜

得还在。”其实侯元只在洞中得一日。家里又见他服装华洁,神气飞扬,只

管盘问他。他晓得瞒不得,一一说了。遂入静室中,把老叟所传术法尽行习

熟。不上一月,其术已成。变化百物,役召鬼魅,遇着草木土石,念念有词,

便多是步骑甲兵。神通既已广大,传将出去,便自有人来扶从。于是收好些

乡里少年勇悍的为将卒。出入陈旌旗,鸣鼓吹,宛然像个小国诸侯,自称曰

“贤圣”。设立官爵,有三老、左右弼、左右将军等号。每到初一、十五,

即盛饰往谒神君。神君每见,必戒道:“切勿称兵。若必欲举事,须待天应。”

侯元唯唯。

到庚子岁,聚兵已有数千人了。县中恐怕妖术生变,乃申文到上党节度

使高公处,说他行径。高公令潞州郡将以兵讨之。侯元已知其事,即到神君

处问事宜。神君道:“吾向已说过,但当偃旗息鼓以应之。彼见我不与他敌,

必不乱攻。切记不可交战。”侯元口虽应着,心里不伏,想道:“出我奇术,

制之有馀。且此是头一番小敌,若不能当抵,后有大敌来,将若之何?且众

人见吾怯弱,必不伏我,何以立威!”归来不用其言,戒令党与勒兵以待。

是夜潞兵离元所三十里,据险扎营。侯元用了术法,潞兵望来,步骑戈甲,

蔽满山泽,尽有些胆怯。明日,潞兵结了方阵前来。侯元领了千馀人,直突

其阵,锐不可当。潞兵少却。侯元自恃法术,以为无敌,且叫拿酒来吃,以

壮军威。谁知手下之人,多是不习战阵乌合之人,毫无纪律。侯元一个吃酒,

大家多乱窜起来。潞兵乘乱,大队赶来,多四散落荒而走。刚剩得侯元一个,

① 大宝——旧时对皇位的俗称。

② 铜鞮 (chí迟)县——古县名,故治在今山西省沁县南,唐时属上党郡。

① 至法——高超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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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酒性,急念不出咒语,被擒住了。送至上党,发在潞州府狱,重枷枷着,

团团严兵卫守。

天明看枷中,只有灯台一个,已不见了侯元。却连夜遁到铜鞮,径到大

石边见神君谢罪。神君大怒,骂道:“庸奴不听吾言,今日虽然幸免,到底

难逃刑戮。非吾徒也!”拂衣而入,洞门已闭,止是块大石。侯元悔之无及,

虔心再叩,竟不开了。自此,侯元心中所晓符咒,渐渐遗忘;就记得的,做

来也不十分灵了。却是先前相从这些党与,不知缘故,聚着不散,还推他为

主。自恃其众,是秋率领了人,在并州大谷地方劫掠。也是数该灭了,恰好

并州将校偶然领了兵马经过,知道了,围之数重。侯元极了,施符念咒,一

毫不灵,被斩于阵。党与遂散。不听神君说话,果然没个收场。

可见悖叛之事,天道所忌。若是得了道术,辅佐朝廷,如张留侯、陆信

州之类,自然建功立业,传名后世。若是萌了私意,打点起兵谋反,不成见

有妖术成功的。从来张角、徵侧、徵贰、孙恩、卢循等 ,非不也是天赐的兵

书法术,毕竟败亡。所以《平妖传》上也说道“白猿洞天书后边深戒着谋反

一事”的话。就如侯元,若依得神君分付,后来必定有好处,都是自家弄杀

了。事体本如此明白,不知这些无主意的愚人,住此清平世界,还要从着白

莲教 ,到处哨聚倡乱,死而无怨,却是为何!而今说一个得了妖书,倡乱被

杀的,与看官听一听。有诗为证:

早通武艺杀亲夫,反获天书起异图。

扰乱青州 旋被戮,福兮祸伏理难诬。

话说国朝永乐中,山东青州府莱阳县有个妇人,姓唐,名赛儿。其母少

时,梦神人捧一金盒,盒内有灵药一颗,令母吞之。遂有娠,生赛儿。自幼

乖觉伶俐,颇识字,有姿色,尝剪纸人马厮杀为儿戏。年长,嫁本镇石麟街

王元椿。这王元椿弓马熟娴,武艺精通,家道丰裕。自从娶了赛儿,贪恋女

色,每日饮酒取乐。时时与赛儿说些弓箭刀法,赛儿又肯自去演习戏耍。光

阴撚指,不觉陪费五六年,家道萧索,衣食不足。

赛儿一日与丈夫说:“我们枉自在此忍饥受饿,不若将后面梨园卖了,

买匹好马,干些本分求财的勾当,却不快活?”王元椿听得说,道:“贤妻

何不早说!今日天晚了,不必说。”明日,王元椿早起来,写个出帐 ,央李

媒为中,卖与本地财主贾包,得银二十馀两。王元椿就去青州镇上,买一匹

快走好马回来。弓箭腰刀自有。拣个好日子,元椿打扮做马快手的模样,与

赛儿相别,说:“我去便回。”赛儿说:“保重,保重。”元椿叫声:“惭

愧!”飞身上马,打一鞭,那马一道烟去了。来到酸枣林,是琅琊后山,止

有中间一条路,若是阻住了,不怕飞上天去。王元椿只晓得这条路上好打劫

人,不想着来这条路上走的人,只贪近,都不是依良本分的人,不便道白白

① 张留侯、陆信州——指西汉建国功臣张良、陆贾。

② “从来”句——张角为东汉末黄巾起义首领。徵侧、徵贰是姐妹,东汉初年在交趾起事称王,后兵败被杀。

孙恩为东晋末年农民起义领袖;卢循是孙恩妹夫,同时起义领袖之一。

① 《平妖传》——长篇小说,明代罗贯中著,后经冯梦龙增补,写北宋王则、永儿夫妇起义的故事。

② 白莲教——也叫“白莲社”,起源于宋末,历经元、明、清,成为民间流布极广的秘密宗教组织。

③ 青州——明代设青州府,治所在今山东省青州市。

④ 出帐——卖物的契约。

① 马快手——捕盗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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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等你拿了财物去。也是元椿合当悔气,却好撞着这一起客人。望见褡连 ②

颇有些油水,元椿自道:“造化了!”把马一扑,攒风的一般,前后左右都

跑过了。见没人,元椿就扯开弓,搭上箭,飘地一箭射将来。那客人伙里有

个叫做孟德,看见元椿跑马时,早已防备。拿起弓稍,拨过这箭,落在地下。

王元椿见头箭不中,杀住马,又放第二箭来。孟德又照前拨过了,就叫:“汉

子,我也回礼。”把弓虚扯一扯,不放。王元椿只听得弦响,不见箭,心里

想道:“这男女不会得弓马的,他只是虚张声势。”只有五分防备,把马慢

慢的放过来。孟德又把弓虚扯一扯,口里叫道:“看箭!”又不放箭来。王

元椿不见箭来,只道是真不会射箭的,放心赶来。不晓得孟德虚扯弓时,就

乘势搭上箭射将来,正对元椿当面。说时迟,那时快,元椿却好抬头看时,

当面门上中一箭,从脑后穿出来,翻身跌下马来。孟德赶上,拔出刀来,照

元椿喉咙里连搠上几刀,眼见得元椿不活了。诗云:

剑光动处悲流水,羽簇飞时送落花。

欲寄兰闺长夜梦,清魂何自得还家?

孟德与同伙这五六个客人说:“这个男女也是才出来的,不曾得手。我们只

好去罢,不要耽误了程途。”一伙人自去了。

且说唐赛儿等到天晚,不见王元椿回来,心里记挂。自说道:“丈夫好

不了事,这早晚还不回来!想必发市迟,只叫我记挂。”等到一二更,又不

见王元椿回来。只得关上门,进房里,不脱衣裳去睡,只是睡不着。直等到

天明,又不见回来。赛儿正心慌撩乱,没做道理处,只听得街坊上说道:“酸

枣林杀死个兵快手。”赛儿又惊又慌,来与间壁卖豆腐的沈老儿——叫做沈

印时——两老口儿说这个始末根由。沈老儿说:“你不可把真话对人说。大

郎在日,原是好人家,又不惯做这勾当的,又无赃证。只说因无生理,前日

卖个梨园,得些银子,买马去青州镇上贩卖,身边止有五六钱盘缠银子,别

无馀物。且去酸枣林看得真实,然后去见知县相公。”赛儿就与沈印时一同

来到酸枣林。看见王元椿尸首,赛儿哭起来。惊动地方里甲人等都来,说得

明白,就同赛儿一干人,都到莱阳县见史知县相公。赛儿照前说一遍。知县

相公说:“必然是强盗劫了银子并马去了。你且去殡葬丈夫,我自去差人去

捕缉强贼。拿得着时,马与银子都给还你。”

赛儿同里甲人等,拜谢史知县,自回家里来。对沈老儿公婆两个说:“亏

了干爷干娘,瞒到瞒得过了,只是衣衾棺椁,无从置办,怎生是好?”沈老

儿说道:“大娘子,后面园子既卖与贾家,不若将前面房子再去戤典他几两

银子来,殡葬大郎。他必不推辞。”赛儿就央沈公沈婆同到贾家,一头哭,

一头说这缘故。贾包见说,也哀怜王元椿命薄,说道:“房子你自住着,我

应付你饭米两担,银子五两,待卖了房子,还我。”赛儿得了银米,急忙买

口棺木,做些衣服,来酸枣林盛贮王元椿尸首了当,送在祖坟上安厝,做些

羹饭。看匠人攒砌得了时,急急收拾回来,天色已又晚了。与沈公沈婆三口

儿取旧路回家。

来到一个林子里古墓间,见放出一道白光来,正值黄昏时分,照耀如同

白日。三个人见了,吃这一惊不小。沈婆惊得跌倒在地下擂,赛儿与沈公还

② 褡连——亦作“褡裢”、“搭连”,一种长方形的口袋,中央开口,两端各成一个盛钱物的袋子。

① 发市——买卖首次得利。

② 戤 (gài 盖)典——即典当,以物作抵押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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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得住。两个人走到古墓中,看这道光,从地下放出来。赛儿随光将根竹杖

头儿拄将下去。拄得一拄,这土就似虚的一般,脱将下去,露出一个小石匣

来。赛儿乘着这白光看里面时,有一口宝剑,一副盔甲,都叫沈公拿了。赛

儿扶着沈婆,回家里来。吹起灯火,开石匣看时,别无他物,止有抄写得一

本天书。沈公、沈婆又不识字,说道:“要他做甚么?”赛儿看见天书卷面

上写道:“《九天玄元混世真经》。”旁有一诗,诗云:

唐唐女帝州,赛比玄元诀。

儿戏九环丹,收拾朝天阙。

赛儿虽是识字的,急忙也解不得诗中意思。沈公两口儿辛苦了,打熬不过,

别了赛儿自回家里去睡。赛儿也关上了门睡,方才合得眼,梦见一个道士,

对赛儿说:“上帝特命我来,教你演习九天玄旨,普救万民。与你宿缘未了,

辅你做女主。”醒来,犹有馥馥香风,记得且是明白。次日,赛儿来对沈公

夫妻两个备细说夜里做梦一节,便道:“前日得了天书,恰好又有此梦。”

沈公说:“却不怪哉?有这等事!”

元来世上的事最巧。赛儿与沈公说话时,不想有个玄武庙道士何正寅,

在间壁人家诵经,备细听得。他就起心,因日常里走过,看见赛儿生得好,

就要乘着这机会来骗他。晓得他与沈家公婆往来,故意不走过沈公店里,倒

大宽转往上头走回玄武庙里来。独自思想道:“帝主非同小可,只骗得这个

妇人做一处,便死也罢。”当晚置办些好酒食来,请徒弟董天然、姚虚玉,

家童孟靖、王小玉一处坐了,同吃酒。这道士何正寅殷富,平日里作聪明、

做模样,今晚如此相待,四个人心疑。齐说道:“师傅若有用着我四人处,

我们水火不避,报答师傅。”正寅对四个人悄悄的说唐赛儿一节的事,“要

你们相帮我做这件事,我自当好看待你们,决不有负。”四人应允了,当夜

尽欢而散。

次日,正寅起来梳洗罢,打扮做赛儿梦儿里说的一般,齐齐整整。且说

何正寅如何打扮?诗云:

秋水盈盈玉绝尘,簪星闲雅碧纶巾。

不求金鼎长生药,只恋桃源洞里春。

何正寅来到赛儿门首,咳嗽一声,叫道:“有人在此么?”只见布幕内走出

一个美貌年少的妇人来。何正寅看着赛儿,深深的打个问讯,说:“贫道是

玄武殿里道士何正寅。昨夜梦见玄帝分付贫道,说:‘这里有个唐某,当为

此地女主,尔当辅之。汝可急急去讲解天书,共成大事。’”赛儿听得这话,

一来打动梦里心事,二来又见正寅打扮与梦里相同,三来见正寅生得聪俊,

心里也欢喜,说:“师傅真天神也。前日送丧回来,果然掘得个石匣,盔甲、

宝剑、天书,奴家解不得,望师傅指迷。请到里边看。”赛儿指引何正寅到

草堂上坐了,又自去央沈婆来相陪。赛儿忙来到厨下,点三盏好茶,自托个

盘子拿出来。正寅看见赛儿尖松松雪白一双手,春心摇荡,说道:“何劳女

主亲自赐茶!”赛儿说:“因家道消乏,女使伴当都逃亡了,故此没人用。”

正寅说:“若要小厮,贫道着两个来服事。再讨大些的女子在里面用。”又

见沈婆在旁边,想道:“世上虔婆无不爱财,我与他些甜头滋味,就是我心

① 玄帝——即“太上玄元皇帝”的省称,指老子。唐高宗尊奉道教,追封老子此称号。

② 消乏——贫穷、困苦。

① 虔婆——犹言“贼婆”,是宋元以来常用作骂妇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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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怕不依我使唤?”就身边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来,与赛儿说:“央干爷、

干娘作急去讨个女子。如少,我明日再添。只要好,不要计较银子。”赛儿

只说:“不消得。”沈婆说:“赛娘你权且收下,待老拙去寻。”赛儿就收

了银子,入去烧炷香,请出天书来,与何正寅看。却是金书玉篆,韬略兵机。

正寅自幼曾习举业,晓得文理。看了面上这首诗,偶然心悟,说:“女

主解得这首诗么?”赛儿说:“不晓得。”正寅说:“唐唐女帝州,头一字

是个唐字。下边这二句,头上两字,说女主的名字。末句头上是 ‘收’字,

说收了,就成大事。”赛儿被何道点破机关,心里痒将起来,说道:“万望

师傅扶持。若得成事时,死也不敢有忘。”正寅说:“正要女主抬举,如何

恁的说?”又对赛儿说:“天书非同小可,飞沙走石,驱逐虎豹,变化人马,

我和你日间演习,必致疏漏,不是耍处。况我又是出家人,每日来往不便。

不若夜间打扮着平常人来演习,到天明,依先回庙里去。待法术演得精熟,

何用怕人?”赛儿与沈婆说:“师傅高见。”赛儿也有意了,巴不得到手,

说:“不要迟慢了,只今夜便请起手。”正寅说:“小道回庙里收拾,到晚

便来。”赛儿与沈婆相送到门边。赛儿又说:“晚间专等,不要有误。”

正寅回到庙里,对徒弟说:“事有六七分了,只今夜便可成事。我先要

董天然、王小玉你两个,只扮做家里人模样到那里,务要小心在意,随机应

便。”又取出十来两碎银子,分与两个。两个欢天喜地,自去收拾衣服箱笼,

先去赛儿家里来。到王家门首,叫道:“有人在这里么?”赛儿知道是正寅

使来的人,就说道:“你们进里面来。”二人进到堂前,歇下担子,看着赛

儿,跪将下去。叫道:“董天然、王小玉,叩奶奶的头。”赛儿见二人小心,

又见他生得俊俏,心里也欢喜。说道:“阿也!不消如此。你二人是何师傅

使来的人,就是自家人一般。”领到厨房小侧间,打扫铺床。自来拿个篮、

秤,到市上用自己的碎银子买些东西,无非是鸡、鹅、鱼、肉,时鲜果子、

点心回来。赛儿见天然拿这许多物事回来,说道:“在我家里,怎么叫你们

破费,是何道理?”天然回话道:“不多大事,是师傅分付的。”又去拿了

酒回来,到厨下自去整理。要些油酱柴火,“奶奶”不离口,不要赛儿费一

些心。

看看天色晚了,何正寅儒巾便服,扮做平常人,先到沈婆家里,请沈公、

沈婆吃夜饭。又送二十两银子与沈公,说:“凡百事,要老爹、老娘看取,

后日另有重报。”沈公、沈婆自暗里会意道:“这贼道来得跷蹊,必然看上

赛儿,要我们做脚 。我看这妇人日里也骚托托的,做妖撒娇,捉身不住。我

不应承他,两个夜里演习时,也自要做出来。我落得做人情,骗些银子。”

夫妻两个回覆道:“师傅但放心。赛娘没了丈夫,又无亲人,我们是他心腹。

凡百事奉承,只是不要忘了我两个。”何正寅对天说誓。

三个人同来到赛儿家里,正是黄昏时分。关上门,进到堂上坐定,赛儿

自来陪侍。董天然、王小玉两个来摆列果子下饭,一面烫酒出来。正寅请沈

公坐客位,沈婆、赛儿坐主位,正寅打横坐。沈公不肯坐,正寅说:“不必

推辞。”各人多依次坐了。吃酒之间,不是沈公说何道好处,就是沈婆说何

① 奶奶——吴方言,对已婚妇人的尊称。

② 阿也——惊叹词,犹如说“哎呀”。

③ 看取——指点、关照。

④ 做脚——做引线、做内应、当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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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好处,兼入些风情话儿,打动赛儿。赛儿只不做声。正寅想道:“好便好

了,只是要个杀着,如何成事!”就里生这计出来。原来何正寅有个好本钱,

又长又大,道:“我不卖弄与他看,如何动得他?”此时是十五六天色,那

轮明月,照耀如同白日一般。何道说:“好月!略行一行再来坐。”沈公众

人都出来,堂前黑地里立着看月。何道就乘此机会,走到女墙边月亮去处,

假意解手,护起那物来,拿在手里撒尿。赛儿暗地里看明处,最是明白。见

了何道这条物件,累累垂垂,且是长大。赛儿夫死后,旷了这几时,怎不动

火?恨不得抢了过来。何道也没奈何,只得按住,再来邀坐。说话间,两个

不时丢个情眼儿,又冷看一看,别转头暗笑。何道就假装个要吐的模样,把

手拊着肚子,叫:“要不得!”沈老儿夫妻两个会意,说道:“师傅身子既

然不好,我们散罢了。师傅胡乱在堂前权歇,明日来看师傅。”相别了自去,

不在话下。

赛儿送出沈公,急忙关上门。略略温存何道了,就说:“我入房里去,

便来。”一径走到房里来,也不关门,就脱了衣服,上床去睡,意思明是叫

何道走入来。不知何道已此紧紧跟入房里来,双膝跪下道:“小道该死,冒

犯花魁 ,可怜见小道则个。”赛儿笑着说:“贼道不要假小心,且去拴了房

门来说话。”正寅慌忙拴上房门,脱了衣服,扒上床来,尚自叫“女主”不

迭。诗云:

绣枕鸳衾叠紫霜,玉楼并卧合欢床。

今宵别是阳台梦,惟恐银灯剔不长。

且说二人做了些不伶不俐的事,枕上说些知心的话,那里管天晓日高,

还不起身!董天然两个早起来,打点面汤 、早饭齐整,等着。正寅先起来穿

了衣服,又把被来替赛儿塞着肩头,说再睡睡起来。开得房门,只见天然托

个盘子,拿两盏早汤过来。正寅拿一盏放在桌上,拿一盏在手里,走到床头

傍着赛儿,口叫“女主吃早汤。”赛儿撒娇,抬起头来,吃了两口,就推与

正寅吃。正寅也吃了几口。天然又走进来,接了碗去,依先扯上房门。赛儿

说:“好个伴当,百能百俐。”正寅说:“那灶下是我的家人,这个是我心

腹徒弟,特地使他来伏侍你。”赛儿说:“这等,难为他两个。”又摸索了

一回,赛儿也起来。只见天然就拿着面汤进来,叫:“奶奶,面汤在这里。”

赛儿脱了上盖衣服,洗了面,梳了头。正寅也梳洗了头。天然就请赛儿吃早

饭。正寅又说道:“去请间壁沈老爹、老娘来同吃。”沈公夫妻二人也来同

吃。沈公又说道:“师傅不要去了,这里人眼多,不见走入来,只见你走出

去,人要生疑。且在此再歇一夜,明日要去时,起个早去。”赛儿道:“说

得是。”正寅也正要如此。沈公别了,自过家里去。

话不细烦。赛儿每夜与正寅演习法术符咒,夜来晓去,不两个月,都演

得会了。赛儿先剪些纸人纸马来试看,果然都变得与真的人马一般。二人且

来拜谢天地,要商量起手 。

却不防街坊邻里,都晓得赛儿与何道两个有事了。又有一等好闲的,就

① 杀着——指保准成功的手段、办法。

② 花魁——对美貌女子的雅称。

① 面汤——吴方言,对洗脸水的称谓。

② 起手——动手、起事;指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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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这里用手钱 。有首诗说这些闲中人,诗云:

每日张鱼又捕虾,花街柳陌是生涯。

昨宵赊酒秦楼醉,今日帮闲进李家。

为头的叫做马绶,一个叫做福兴,一个叫做牛小春,还有几个没三没四帮闲

的,专一在街上寻些空头事过日子。当时马绶先得知了,撞见福兴、牛小春,

说:“你们近日得知沈豆腐隔壁有一件好事么?”福兴说:“我们得知多日

了。”马绶道:“我们捉破了他,赚些油水何如?”牛小春道:“正要来见

阿哥,求带挈。”马绶说:“好便好,只是一件,何道那厮也是个了得的,

广有钱钞,又有四个徒弟。沈公、沈婆得那贼道东西,替他做眼。一伙人干

这等事,如何不做手脚?若是毛团把戏 ,做得不好,非但不得东西,反遭毒

手,到被他笑。”牛小春说:“这不打紧。只多约几个人同去,就不妨了。”

马绶又说道:“要人多不打紧,只是要个安身去处。我想陈林住居,与唐赛

儿远不上十来间门面,他那里最好安身。小牛即今便可去约石丢儿、安不着、

褚偏嘴、朱百闲一班兄弟,明日在陈林家取齐。陈林我须自去约他。”各自

散了。

且说马绶径来石麟街,来寻陈林。远远望见陈林立在门首,马绶走近前,

与陈林深喏一个。陈林慌忙回礼,就请马绶来里面客位上坐。陈林说:“连

日少会,阿哥下顾,有何分付?”马绶将众人要拿唐赛儿的奸,就要在他家

里安身的事,备细对陈林说一遍。陈林道:“都依得。只一件,这是被头里

做的事,兼有沈公、沈婆,我们只好在外边做手脚,如何俟候得何道着?我

有一计:王元椿在日,与我结义兄弟,彼此通家。王元椿杀死时,我也曾去

送殡。明日,叫老妻去看望赛儿。若何道不在罢了,又别做道理。若在时,

打个暗号,我们一齐入去。先把他大门关了,不要大惊小怪,替别人做饭。

等捉住了他,若是如意,罢了;若不如意,就送两个到县里去,没也诈出有

来。此计如何?”马绶道:“此计极妙。”两个相别。陈林送得马绶出门,

慌忙来对妻子钱氏要说这话。钱氏说:“我在屏风后都听得了,不必烦絮。

明日只管去便了。”当晚过了。

次日,陈林起来,买两个荤素盒子。钱氏就随身打扮,不甚穿带,也自

防备。到时分,马绶一起,前后各自来陈林家里躲着。陈林就打发钱氏起身。

是日却好沈公下乡去取帐,沈婆也不在。只见钱氏领着挑盒子的小厮在后,

一径来到赛儿门首。见没人,悄悄的直走到卧房门口,正撞着赛儿与何道同

坐在房里说话。赛儿先看见,疾忙跄出来,迎着钱氏,厮见了。钱氏假做不

晓得,也与何道万福。何道慌忙还礼。赛儿红着脸,气塞上来,舌滞声涩,

指着何道说:“这个是我嫡亲的堂兄,自幼出家,今日来望我。不想又起动

老娘来。”正说话未了,只见一个小厮挑两个盒子进来。钱氏对着赛儿说:

“有几个枣子,送来与娘子点茶。”就叫赛儿去出盒子,要先打发小厮回去。

赛儿连忙去出盒子时,顾不得钱氏,被钱氏走到门首,见陈林把嘴一努,仍

又忙走入来。陈林就招呼众人,一齐赶入赛儿家里,拴上门。正要拿何道与

赛儿,不晓得他两个妖术已成,都遁去了。那一伙人眼花撩乱,倒把钱氏拿

住,口里叫道:“快拿索子来,先捆了这淫妇。”就踩倒在地下。只见是个

妇人,那里晓得是钱氏?元来众人从来不认得钱氏,只早晨见得一见,也不

① 用手钱——敲诈勒索些钱财来使用。

② 毛团把戏——做事草率,如同儿戏。毛团,原指禽兽,骂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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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真。钱氏在地喊叫起来,说:“我是陈林的妻子。”陈林慌忙分开人,

叫道:“不是!”扯得起来时,已自旋得蓬头乱鬼了。众人吃一惊,叫道:

“不是着鬼?明明的看见赛儿与何道在这里,如何就不见了?”元来他两个

有化身法,众人不看见他,他两个明明看众人乱窜,只是暗笑。

牛小春说道:“我们一齐各处去搜。”前前后后,搜到厨下,先拿住董

天然,柴房里又拿得王小玉。将条索子缚了,吊在房门前柱子上,问道:“你

两个是甚么人?”董天然说:“我两个是何师傅的家人。”又道:“你快说,

何道、赛儿躲在那里?直直说,不关你事;若不说时,送你两个到官,你自

去拷打。”董天然说:“我们只在厨下伏侍,如何得知前面的事?”众人又

说道:“也没处去,眼见得只躲在家里。”小牛说:“我见房侧边,有个黑

暗的阁儿,莫不两个躲在高处?待我掇梯子扒上去看。”何正寅听得小牛要

扒上阁儿来,就拿根短棍子,先伏在阁子黑地里等。小牛掇得梯子来,步着

阁儿口,走不到梯子两格上,正寅照小牛头上,一棍打下来。小牛儿打昏晕

了,就从梯子上倒跌下来。正寅走去空处,立了看。小牛儿醒转来,叫道:

“不好了,有鬼!”众人扶起小牛来看时,见他血流满面,说道:“梯子又

不高,扒得两格,怎么就跌得这样凶?”小牛说:“却好扒得两格梯子上,

不知那里打一棍子在头上,又不见人,却不是作怪?”众人也没做道理处。

钱氏说:“我见房里床侧首空着一段,有两扇纸风窗门,莫不是里边还

有藏得身的去处?我领你们去搜一搜去看。”正寅听得说,依先拿着棍子在

这里等。只见钱氏在前,陈林众人在后,一齐走进来。正寅又想道:“这花

娘吃不得这一棍子。”等钱氏走近来,伸出那一只长大的手来,撑起五指,

照钱氏脸上一掌打将去。钱氏着这一掌,叫声:“阿也,不好了!”鼻子里

鲜血奔流出来,眼睛里都是金圈儿。又得陈林在后面扶得住,不跌倒。陈林

道:“却不作怪!我明明看见一掌打来,又不见人。必然是这贼道有妖法的,

不要只管在这里缠了,我们带了这两个小厮径送到县里去罢。众人说:“我

们被活鬼弄这一日,肚里也饥了,做些饭吃了去见官。”陈林道:“也说得

是。”

钱氏带着疼,就在房里打米出来,去厨下做饭。石丢儿说:“小牛吃打

坏了,我去做。”走到厨下,看见风炉子边有两坛好酒在那里,又看见几只

鸡在灶前,丢儿又说道:“且杀了吃。”这里方要淘米做饭,且说赛儿对正

寅说:“你耍了两次,我只文耍一耍。”正寅说:“怎么叫做文耍?”赛儿

说:“我做出你看。”石丢儿一头烧着火,钱氏做饭,一头拿两只鸡来杀了,

破洗了,放在锅里煮。那饭也却好将次熟了。赛儿就扒些灰与鸡粪,放在饭

锅里,搅得匀了,依先盖了锅。鸡在锅里正滚得好,赛儿又挽几杓水浇灭灶

里火。丢儿起去作用,并不晓得灶底下的事。此时众人也有在堂前坐的,也

有在房里寻东西出来的。丢儿就把这两坛好酒提出来,开了泥头,就兜一碗

好酒先敬陈林吃。陈林说:“众位都不曾吃,我如何先吃?”丢儿说:“老

兄先尝一尝。”随后又敬,陈林吃过了。丢儿又兜一碗,送马绶吃。陈林说:

“你也吃一碗。”丢儿又倾一碗,正要吃时,被赛儿劈手打一下,连碗都打

坏。赛儿就走一边。三个人说道:“作怪!就是这贼道的妖法。”三个说:

“不要吃了。留这酒,待众人来同吃。”众人看不见赛儿,赛儿又去房里,

拿出一个夜壶来,每坛里倾半壶尿在酒里,依先盖了坛头。众人也不晓得。

众人又说道:“鸡想必好了,且捞起来切来吃酒。”丢儿揭开锅盖看时,这

鸡还是半生半熟,锅里汤也不滚。众人都来埋怨丢儿说:“你不管灶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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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鸡也煮不熟。”丢儿说:“我烧滚了一会,又添许多柴,着得好了才去。

不晓得怎么不滚?”低倒头去张灶里时,黑洞洞都是水,那里有个火种?丢

儿说:“那个把水浇灭了灶里火?”众人说道:“终不然是我们伙里人?必

是这贼道又弄神通。我们且把厨里见成下饭,切些去吃酒罢!”众人依次坐

定,丢儿拿两把酒壶出来装酒。不开坛罢了,开来时,满坛都是尿骚臭的酒。

陈林说:“我们三个吃时,是喷香的好酒,如何是恁的!必然那个来偷吃,

见浅了,心慌撩乱,错拿尿做水,倒在坛里。”众人鬼厮闹。

赛儿、正寅两个,看了只是笑。赛儿对正寅说:“两个人被缚在柱子上

一日了,肚里饥。趁众人在堂前,我拿些点心下饭与他吃。”又拿些碎银子

与两个,来到柱边,傍着天然耳边轻轻的说:“不要慌,若到官直说,不要

赖了吃打,我自来救你。东西、银子,都在这里。”天然说:“全望奶奶救

命。”赛儿去了。

众人说:“酒便吃不得了,败杀老兴,且胡乱吃些饭罢。”丢儿厨下去

盛饭,都是乌黑,臭的闻也闻不得,那里吃得?说道:“又着这贼道的手了。

可恨这厮无礼,被他两个侮弄这一日。我们带这两个尿鳖送去县里,添差了

人来拿人。”一起人开了门,走出去。

只因里面嚷得多时了,外边晓得是捉奸,看的老幼男妇,立满在街上。

只见人丛里缚着两个俊俏后生,又见陈林妻子跟在后头,只道是了。一齐拾

起砖头土块来,口里喊着,望钱氏、两个道童乱打将来。那时那里分得清洁?

钱氏吃打得头开额破。救得脱,一道烟逃走去了。

一行人离了石麟街,径往县前来。正值相公坐晚堂点卯 。众人等点了卯,

一齐跪过去,禀知县相公。从沈公做脚,赛儿、正寅通奸,妖法惑众,扰害

地方情由,说了一遍。“两个正犯脱逃,只拿得为从的两个董天然、王小玉

送在这里。”知县相公就问董天然两个道:“你直说,我不拷打你。”董天

然答应道:“不须拷打,小人只直说,不敢隐情。”备细都招了。知县对众

人说:“这奸夫淫妇还躲在家里。”就差兵快头吕山、夏盛两个,带领一千

馀人,押着这一干人,认拿正犯。两个小厮权且收监。

吕山领了相公台旨,出得县门时,已是一更时分。与众人商议道:“虽

是相公立等的公事,这等乌天黑地,去那里敲门打户惊觉他,他又要遁了去,

怎生回相公的话?不若我们且不要惊动他,去他门外埋伏,等待天明了拿

他。”众人道:“说得是。”又请吕山两个到熟的饭铺里,赊些酒饭吃了,

都到赛儿门首埋伏,连沈公也不惊动他,怕走了消息。

且说姚虚玉、孟清两个,在庙见说师傅有事,恰好走来打听。赛儿见众

人已去,又见这两个小厮,问得是正寅的人,放他进来,把门关了,且去收

拾房里。一个收拾厨下,做饭吃了。对正寅说:“这起男女去县禀了,必然

差人来拿,我与你终不成坐待死。预先打点在这里,等他那悔气的来着毒手。”

赛儿就把符咒、纸人马、旗仗打点齐备了,两个自去宿歇。

直待天明起来,梳洗饭毕了,叫孟清去开门。孟清开得门,只见吕山那

伙人一齐跄入来。孟清见了,慌忙踅转身,望里面跑,口里一头叫。赛儿看

见兵快来拿人,嘻嘻的笑,拿出二三十纸人马来,望空一撒,叫声:“变!”

只见纸人都变做彪形大汉,各执枪刀,就里面杀出来。又叫姚虚玉把小皂旗

① 点卯——旧时官署卯时(相当现在五时至七时)开始办公,长官按册呼名称“点卯”,犹如说点名。

① 兵快头——巡捕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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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动,只见一道黑气从屋里卷出来。吕山两个还不晓得,只管催人赶入来,

早被黑气遮了,不看见人。赛儿是王元椿教的武艺,尽去得 ,被赛儿一剑一

个,都斫下头来。众人见势头不好,都慌了,转身齐跑。前头走的还跑了几

个,后头走的,反被前头的拉住,一时跑不脱。赛儿说:“一不做,二不休。”

随手杀将去。也被正寅用棍打死了好几个。又去追赶前头跑得脱的,直喊杀

过石麟桥去。

赛儿见众人跑远了,就在桥边收了兵。回来对正寅说:“杀的虽然杀了,

走的必去禀知县,那厮必起兵来杀我们。我们不先下手,更待何时?”就带

上盔甲,变二三百纸人马,竖起七星旗号来招兵。使人叫道:“愿来投兵者,

同去打开库藏,分取钱粮财宝!”街坊远近人因昨日这番,都晓得赛儿有妖

法,又见变得人马多了,道是气概兴旺。城里城外人喉极的,齐来投他。有

地方豪杰方大、康昭、马效良、戴德如四人为头,一时聚起二三千人。又抢

得两匹好马,来与赛儿、正寅骑。鸣锣擂鼓,杀到县里来。

说这史知县听见走的人说赛儿杀死兵快一节,慌忙请典史来商议时,赛

儿人马早已跄入县来,拿住知县、典史。就打开库藏门,搬出金银来,分给

与人。监里放出董天然、王小玉两个;其馀狱囚,尽数放了。愿随顺的,共

有七八十人。到申未时,有四个人原是放响马 的,风闻赛儿有妖法,都来归

顺赛儿。此四人叫做郑贯、王宪、张天禄、祝洪,各带小娄罗,共有二千馀

名,又有四五十匹好马。赛儿见了,十分欢喜。这郑贯,不但武艺出众,更

兼谋略过人,来禀赛儿说道:“这是小县,僻在海角头。若坐守日久,朝廷

起大军,把青州口塞住了,钱粮没得来,不须厮杀,就坐困死了。这青州府

人民稠密,钱粮广大,东据南徐之险 ,北控渤海之利,可战可守。兵贵神速,

莱阳县虽破,离青州府颇远,一日之内,消息未到。可乘此机会,连夜去袭

了,权且安身。养成蓄锐,气力完足,可以横行。”赛儿说:“高见。”每

人各赏元宝二锭,四表礼,权受都指挥,说:“待取了青州,自当升赏重用。”

四人去了。

赛儿就到后堂,叫请史知县、徐典史出来,说道:“本府知府是你至亲,

你可与我写封书。只说这县小,我在这里安身不得,要过东去打汶上县,必

由府里经过。恐有疏虞,特着徐典史领三百名兵快,协同防守。你若替我写

了,我自厚赠盘缠,连你家眷同送回去。”知县初时不肯,被赛儿逼勒不过,

只得写了书。赛儿就叫兵房吏做角公文,把这私书都封在文书里,封筒上用

个印信。仍送知县、典史软监在衙里。赛儿自来调方大、康昭、马效良、戴

德如四员骁将,各领三千人马,连夜悄悄的到青州曼草坡,听候炮响,都到

青州府东门策应。又寻一个像徐典史的小卒,着上徐典史的纱帽、圆领,等

候赛儿。又留一班投顺的好汉,协同正寅守着莱阳县。自选三百精壮兵快,

并董天然、王小玉二人,指挥郑贯四名,各与酒饭了。赛儿全装披挂,骑上

马,领着人马连夜起行。

行了一夜,来到青州府东门时,东方才动,城门也还未开。赛儿就叫人

拿着这角文书,朝城上说:“我们是莱阳县差捕衙里来下文书的。”守门军

① 尽去得——满可应付。

② 响马——指旧时专门拦截客商的强盗,因动手前先放响箭,故得名。

① 东据南徐之险——此句疑有误,古代曾以京口为南徐州,青州以东无“南徐”之称。或当作“南据东徐

之险”,南朝宋置东徐州,治所在今山东沂水县,恰在青州之南,且有沂山作屏障,堪称为“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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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放下篮来,把文书吊上去。又晓得是徐典史,慌忙拿这文书,径到府里来。

正值知府温章坐衙,就跪过去,呈上文书。温知府拆开文书,看见印信图书

都是真的,并不疑忌。就与递文书军说:“先放徐典史进来。兵快人等,且

住着在城外。”守门军领知府钧语 ,径来开门。说道:“太爷只叫放徐老爹

进城,其馀且不要入去。”赛儿叫人答应说:“我们走了一夜,才到得这里,

肚饥了,如何不进城去寻些吃?”三百人一齐都跄入门里去,五六个人怎生

拦得住?一搅入得门,就叫人把住城门。一声炮响,那曼草坡的人马,都趱

入府里来,填街塞巷。赛儿领着这三百人,真个是疾雷不及掩耳,杀入府里

来。知府还不晓得,坐在堂上等徐典史。见势头不好,正待起身要走,被方

大赶上,望着温知府一刀,连肩砍着,一交跌倒,在地下挣命。又复一刀,

就割下头来,提在手里,叫道:“不要乱动!”惊得两廊门隶人等,尿流屁

滚,都来跪下。康昭一伙人,打入知府衙里来,只获得两个美妾,家人并媳

妇共八名。同知、通判都越墙走了。赛儿就挂出安民榜子,不许诸色人等抢

掳人口、财物,开仓赈济,招兵买马。随行军官兵将都随功升赏。莱阳知县、

典史,不负前言,连他家眷放了还乡,俱各抱头鼠窜而去,不在话下。

只见指挥王宪,押两个美貌女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这个后生比这

两个女子更又标致,献与赛儿。赛儿问王宪道:“那里得来的?”王宪禀道:

“在孝顺街绒线铺里萧家得来的。这两个女子,大的叫做春芳,小的叫做惜

惜,这小厮叫做萧韶:三个是姐妹兄弟。”赛儿就将这大的赏与王宪做妻子;

看上了萧韶,欢喜,倒要偷他。与萧韶说:“你姐妹两个,只在我身边服事,

我自看待你。”赛儿又把知府衙里的两个美妾紫兰、香娇,配与董天然、王

小玉。赛儿也自叫萧韶去宿歇。说这萧韶,正是妙年好头上,带些惧怕,夜

里尽力奉承赛儿,只要赛儿欢喜。赛儿得意非常,两个打得热了,一步也离

不得萧韶,那里记挂何正寅?

且说府里有个首领官周经历,叫做周雄。当时逃出府,家眷都被赛儿软

监在府里。周经历躲了几日,没做道理处,要保全老小,只得假意来投顺赛

儿。见赛儿下个礼,说道:“小官原是本府经历,自从奶奶得了莱阳县、青

州府,爱军惜民,人心悦服,必成大事。经历去暗投明。家眷俱蒙奶奶不杀

之恩,周某自当倾心竭力,图效犬马。”赛儿见他说家眷在府里,十分疑也

只有五六分,就与周经历商议守青州府,并取傍县的事务。周经历说:“这

府上倚滕县,下通临海卫,两处为青府门户。若取不得滕县与这卫,就如没

了门户的一般,这府如何守得住?实不相瞒,这滕县许知县是经历姑表兄弟,

经历去,必然说他来降。若说得滕县下了,这临海卫就如没了一臂一般,他

如何支撑得住?”赛儿说:“若得如此,事成与你同享富贵。家眷我自好好

的供养在这里,不须记挂。”周经历说道:“事不宜迟,恐他那里做了手脚。”

赛儿忙拨几个伴当,一匹好马,就送周经历起身。

周经历来到滕县,见了许知县。知县吃一惊,说:“老兄如何走得脱来

到这里?”周经历将假意投顺赛儿,赛儿使来说降的话,说了一遍。许知县

回话道:“我与你虽是假意投顺,朝廷知道,不是等闲的事。”周经历道:

“我们一面去约临海卫戴指挥同降,一面申闻各该抚按上司,计取赛儿。日

后复了地方,有何不可?”许知县忙使人去请戴指挥,来见周经历。三个商

议伪降计策定了。许知县又说:“我们先备些金花表礼羊酒去贺,说离不得

① 钧语——犹如说口头指示。钧,下级对上级的敬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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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恐有疏失。”周经历领着一行拿礼物的人来见赛儿,递上降书。赛儿

接着降书看了,受了礼物,伪升许知县为知府,戴指挥做都指挥,仍着二人

各照旧守着地方。戴指挥见了这伪升的文书,就来见许知县,说:“赛儿必

然疑忌我们,故用阳施阴夺的计策。”许知县说道:“贵卫有一班女乐小侑

儿 ,不若送去与赛儿做谢礼,就做我们里应外合的眼目。”戴指挥说:“极

妙!”就回衙里,叫出女使王娇莲、小侑头儿陈鹦儿来,说:“你二人是我

心腹,我欲送你们到府里去,做个反间细作。若得成功,升赏我都不要,你

们自去享用富贵。”二人都欢喜应允了。戴指挥又做些好锦绣鲜明衣服、乐

器,县、卫各差两个人,送这两班人来,献与赛儿。且看这歌童舞女如何?

诗云:

舞袖香茵第一春,清歌婉转貌超群。

剑霜飞处人星散,不见当年劝酒人。

赛儿见人物标致,衣服齐整,心中欢喜。都受了,留在衙里,每日吹弹歌舞

取乐。

且说赛儿与正寅相别半年有余,时值冬尽年残,正寅欲要送年礼与赛儿,

就买些奇异吃食,蜀锦文葛,金银珍宝,装做一二十小车,差孟清同车脚人

等送到府里来。世间事最巧,也是正寅合该如此。两月前,正寅要去奸宿一

个女子,这女子苦苦不从,自缢死了。怪孟清说是“唐奶奶起手的,不可背

本,万一知道,必然见怪”,谏得激切,把孟清一顿打得几死;却不料孟清

仇恨在心里。孟清领着这车从,来到府里见赛儿。赛儿一见孟清,就如见了

自家里人一般,叫进衙里去安歇。孟清又见董天然等都有好妻子,又有钱财,

自思道:“我们一同起手的人,他两个有造化,落在这里。我如何能勾也同

来这里受用?”自思量道:“何不将正寅在县里的所为,说他一番?倘或赛

儿欢喜,就留在衙里,也不见得!”

到晚,赛儿退了堂来到衙里,乘间叫过孟清,问正寅的事。孟清只不做

声。赛儿心疑,越问得紧,孟清越不做声。问不过,只得哭将起来。赛儿就

说道:“不要哭,必然在那里吃亏了。实对我说,我也不打发你去了。”孟

清假意口里咒着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爷爷在县里,每夜捱去排门

轮要两个好妇人好女子,送在衙里歇。标致得紧的多歇几日,少不中意的,

一夜就打发出来。又娶了个卖唱的妇人李文云。时常乘醉打死人,每日又要

轮坊 的一百两坐堂银子。百姓愁怨思乱,只怕奶奶这里,不敢。两月前,蒋

监生有个女子,果然生得美貌。爷爷要奸宿他,那女子不从,逼迫不过,自

缢死了。小人说: ‘奶奶怎生看取我们,别得半年,做出这勾当来,这地方

如何守得住?’怪小人说,将小人来吊起,打得几死,半月扒不起来。”赛

儿听得说了,气满胸膛,顿着足说道:“这禽兽忘恩负义,定要杀这禽兽,

才出得这口气!”董天然并伙妇人都来劝道:“奶奶息怒!只消取了老爷回

来便罢。”赛儿说:“你们不晓得这般事。从来做事的人,一生嫌隙,不知

伙并 了多少!如何好取他回来?”一夜睡不着。

次日来堂上,赶开人,与周经历说:正寅如此淫顽不法,全无仁义,要

① 小侑(y òu 又)儿——旧时专以陪侍别人饮酒作乐的年轻男女。

① 排门——逐家、挨门挨户。

② 坊——这里指市街、村镇。

③ 伙并——同伙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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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领兵去杀他。周经历回话道:“不知这话从那里得来的,未知虚实。倘或

是反间,也不可知。地方重大,方才取得,人心未固,如何轻易自相厮杀?

不若待周雄同个奶奶的心腹去访得的实,任凭奶奶裁处也不迟。”赛儿道:

“说得极是,就劳你一行。若访得的实,就与我杀了那禽兽。”周经历又说

道:“还得几个同去才好。若周雄一个去时,也不济事。”赛儿就令王宪、

董天然领一二十人去,又把一口刀与王宪,说:“若这话是实,你便就取了

那禽兽的头来。违误者以军法从事!”又与郑贯一角文书:“若杀了何正寅,

你就权摄县事。”一行人辞别了赛儿,取路望莱阳县来。

周经历在路上,还恐怕董天然是何道的人,假意与他说:“何公是奶奶

的心腹,若这事不真,谢天地,我们都好了。若有这话,我们不下手时,奶

奶要军法从事。这事如何处?”董天然说:“我那老爷是个多心的人,性子

又不好,若后日知道你我去访他,他必仇恨。羹里不着饭里着,倒遭他毒手。

若果有事,不若奉法行事,反无后患。”郑贯打着窜鼓儿 ,巴不得杀了何正

寅,他要权摄县事。周经历见众人都是为赛儿的,不必疑了。又说:“我们

先在外边访得的确。若要下手时,我捻须为号,方可下手。”一行人入得城

门,满城人家,都是咒骂何正寅的。董天然说:“这话真了。”一行径入县

里来见何正寅。正寅大落落坐着,不为礼貌。看着董天然说:“拿得甚么东

西来看我?”董天然说:“来时慌忙,不曾备得,另差人送来。”又对周经

历说:“你们来我这县里来何干?”周经历假小心,轻轻的说:“因这县里

有人来告奶奶,说大人不肯容县里女子出嫁,钱粮又比较得紧,因此奶奶着

小官来禀上。”正寅听得这话,拍案高嗔,大骂道:“泼贱婆娘!你亏我夺

了许多地方,享用快活。必然又搭上好的了,就这等无礼。你这起人,不晓

得事体,没上下的!”王宪见不是头,紧紧的帮着周经历,走近前说:“息

怒消停,取个长便 ,待小官好回话。”正寅又说道:“不取长便,终不成不

去回话!”周经历把须一捻,王宪就人嚷里拔出刀来,望何正寅项上一刀,

早斫下头来,提在手里,说:“奶奶只叫我们杀何正寅一个,馀皆不问。”

郑贯就把权摄的文书来晓谕各人。就把正寅先前强留在衙里的妇人女子都发

出,着娘家领回,轮坊银子也革了。满城百姓,无不欢喜。衙里有的是金银,

任凭各人取了些,又拿几车并绫段,送到府里来。周经历一起人到府里回了

话,各人自去方便,不在话下。

说这山东巡按金御史,因失了青州府,杀了温知府,起本到朝廷。兵部

尚书按着这本是地方重务,连忙转奏朝廷。朝廷就差总兵官傅奇充兵马副元

帅,两个游骑将军黎晓、来道明充先锋,领京军一万,协同山东巡抚都御史

杨汝待,克日进剿扑灭。钱粮兵马,除本省外,河南、山西两省,任从调用。

傅总兵带领人马来到总督府,与杨巡抚一班官军说朝廷紧要擒拿唐赛儿一

节。杨巡抚说:“唐赛儿妖法通神,急难取胜。近日周经历与滕县许知县、

临海卫戴指挥诈降。我们去打他后面莱阳县,叫戴指挥、许知县从那青州府

后面杀出来,叫他首尾不能相顾,可获全胜。”杨巡抚说:“此计大妙。”

傅总兵就分五千人马与黎晓充先锋,来取莱阳县。又调都指挥杜总、吴秀,

指挥六员——高雄、赵贵、赵天汉、崔球、密宣、郭谨,各领新调来二万人

① 打着窜鼓儿——也叫“敲边鼓”,本指奏乐中击鼓点儿配合演奏,借喻从旁帮腔。

② 大落落——又作“大剌剌”,大模大样、自以为是的样子。

① 长便——妥善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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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离莱阳县二十里下寨,次日准备厮杀。

郑贯得了这个消息,闭上城门,连夜飞报到府里来。赛儿接得这报子,

就集各将官说:“如今傅总兵领大军来征剿我们,我须亲自领兵去杀退他。”

着王宪、董天然守着这府,又调马效良、戴德如各领人马一万,去滕县、临

海卫三十里内,防备袭取的人马,就是滕县、临海卫的人马也不许放过来。

周经历暗地叫苦,说:“这妇人这等利害!”赛儿又调方大领五千人马先行,

随后赛儿自也领二万人马到莱阳县来。离县十里,就着个大营,前、后、左、

右、正中五寨,又置两支游兵在中营。四下里摆放鹿角、蒺藜、铃索齐整,

把辕门闭上。造饭吃了,将息一回,就有人马来冲阵,也不许轻动。

且说黎先锋领着五千人马,喊杀半日,不见赛儿营里动静,就着人来禀

总兵,如此如此。傅总兵同杨巡抚领一班将官到阵前来,扒上云梯,看赛儿

营里布置整齐,兵将猛勇,旗帜鲜明,戈戟光耀,褐罗伞下坐着那个英雄美

貌的女将。左右立着两个年少标致的将军,一个是萧韶,一个是陈鹦儿,各

拿一把小七星皂旗。又有两个俊俏女子,都是戎装,一个是萧惜惜,捧着一

口宝剑;一个是王娇莲,捧着一袋弓箭。营前树着一面七星玄天上帝皂旗,

飘扬飞绕。总兵看得呆了,走下云梯来,令先锋领着高雄、赵贵、赵天汉、

崔球等,一齐杀入去,且看赛儿如何。诗云:

剑光动处见玄霜,战罢归来意气狂。

堪笑古今妖妄事,一场春梦到高唐。

赛儿就开了辕门,令方大领着人马也杀出来,正好接着。两员将斗不到

三合,赛儿不慌不忙,口里念起咒来,两面小皂旗招动,那阵黑气从寨里卷

出来,把黎先锋人马罩得黑洞洞的,你我不看见。黎晓慌了手脚,被方大拦

头一方天戟,打下马来,脑浆奔流。高雄、赵天汉俱被拿了。傅总兵见先锋

不利,就领着败残人马,回大营里来纳闷。方大押着,把高雄两个解入寨里

见赛儿。赛儿道:“监候在县里,我回军时发落便了。”赛儿又与方大说:

“今日虽赢得他一阵,他的大营人马还不损折,明日又来厮杀。不若趁他喘

息未定,众人慌张之时,我们赶到,必获全胜。”留方大守营,令康昭为先

锋,赛儿自领一万人马,悄悄的赶到傅总兵营前,呐声喊,一齐杀将入去。

傅总兵只防赛儿夜里来劫营,不防他日里乘势就来,都慌了手脚,厮杀不得。

傅总兵、杨巡抚二人骑上马,往后逃命。二万五千人,杀不得一二千人,都

齐齐投降。又拿得千馀匹好马,钱粮器械,尽数搬掳,自回到青州府去了。

军官有逃得命的,跟着傅总兵到都堂府来商议,再欲起奏,另自添遣兵

将。杨巡抚说:“没了三四万人马,杀了许多军官,朝廷得知,必然加罪我

们。我晓得滕县许知县是个清廉能干忠义的人,与周经历、戴指挥委曲协同,

要保这地方无事,都设计诈降。而今周经历在贼中,不能得出。许、戴二人,

原在本地方,不若密密取他来,定有破敌良策。”傅总兵慌忙使人请许知县、

戴指挥到府,计议要破赛儿一事。许知县近前轻轻的与傅总兵、杨巡抚二人

说:“如此如此,不出旬日,可破赛儿。”傅总兵说:“若得如此,我自当

保奏升赏。”许知县辞了总制,回到县里,与戴指挥各备礼物,各差个的当

心腹人来贺赛儿,就通消息与周经历。

却不知周经历先有计了。元来周经历见萧韶甚得赛儿之宠,又且乖觉聪

① 鹿角、蒺藜、铃索——均为旧时营寨的防卫设施。鹿角为带枝杈的木桩,蒺藜为铁制带刺物,铃索为报

警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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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时时结识他,做个心腹,着实奉承他。萧韶不过意,说:“我原是治下

子民,今日何当老爷如此看觑?”周经历说:“你是奶奶心爱的人,怎敢怠

慢?”萧韶说道:“一家被害了,没奈何偷生,甚么心爱不心爱!”周经历

道:“不要如此说。你姐妹都在左右,也是难得的。”萧韶说:“姐姐嫁了

个响马贼;我虽在被窝里,也只是伴虎眠,有何心绪?妹妹只当得丫头。我

一家怨恨,在何处说!”周经历见他如此说,又说:“既如此,何不乘机反

邪归正?朝廷必有酬报。不然,他日一败,玉石俱焚。你是同衾共枕之人,

一发有口难分了。不要说被害冤仇没处可报。”萧韶道:“我也晓得事体,

果然如此。只是没个好计脱身。”周经历说:“你在身伴,只消如此如此。

外边接应,都在于我。”却把许、戴来的消息,通知了他。萧韶欢喜,说:

“我且通知妹子,做一路则个。”计议得熟了,只等中秋日起手,后半夜点

天灯为号。周经历就通这个消息与许知县、戴指挥。这是八月十二日的话。

到十三日,许知县、戴指挥各差能事兵快、应捕,各带士兵军官三四十

人,预先去府里四散埋伏,只听炮响,策应周经历拿贼。许知县又密令亲子

许德,来约周经历。十五夜放炮夺门的事,都得知了,不必说。且说萧韶姐

妹二人,来对王娇莲、陈鹦儿通知外边消息。他两人原是戴家细作,自然留

心。

至十五日晚上,赛儿就排筵宴来赏月。饮了一回,只见王娇莲来禀赛儿

说:“今夜八月十五日,难得晴明,更兼破了傅总兵,得了若干钱粮人马。

我等蒙奶奶抬举,无可报答,每人各要与奶奶上寿。”王娇莲手执檀板,唱

一歌。歌云:

虎渡三江迅若风,龙争四海竞长空。

光摇剑术和星落,狐兔潜藏一战功。

赛儿听得,好生欢喜,饮过三大杯。女人都依次奉酒,但是不会唱的,就是

王娇莲代唱,众人只要灌得赛儿醉了,好行事。陈鹦儿也要上寿。赛儿又说

道:“我吃得多了。你们恁的好心,每一人只吃一杯罢。”又饮了二十馀杯,

已自醉了。又复歌舞起来,轮番把盏,灌得赛儿烂醉。赛儿就倒在位上。萧

韶说:“奶奶醉了,我们扶奶奶进房里去罢。”萧韶抱住赛儿,众人齐来相

帮,抬进房里床上去。萧韶打发众人出来,就替赛儿脱了衣服,盖上被,拴

上房门。众人也自去睡;只有与谋知因的人都不睡,只等赛儿消息。萧韶又

恐假醉,把灯剔得明亮,仍上床来搂住赛儿,扒在赛儿身上,故意着实耍戏,

赛儿那里知得,被萧韶舞弄得久了。料算外边人都睡静了,自想道:“今不

下手,更待何时?”起来慌忙再穿上衣服,床头拔出那口宝刀来,轻轻的掀

开被来,尽力朝着赛儿项上,剁下一刀来,连肩斫做两段。赛儿醉得凶了,

一动也动不得。

萧韶慌忙走出房来,悄悄对妹妹、王娇莲、陈鹦儿说道:“赛儿被我杀

了!”王娇莲说:“不要惊动董天然这两个,就暗去袭了他。”陈鹦儿道:

“说得是。”拿着刀来敲董天然的房门,说道:“奶奶身子不好,你快起来!”

董天然听得这话,就瞌睡里慌忙披着衣服,来开房门。不防备被陈鹦儿手起

刀落,斫倒在房门边挣命;又复一刀,就放了命。这王小玉也醉了,不省人

事,众人把来杀了。众人说:“好到好了,怎么我们得出去?”萧韶说:“不

要慌,约定的。”就把天灯点起来,扯在灯竿上。

不移时,周经历领着十来名火夫,平日收留的好汉,敲开门,一齐涌入

衙里来。萧韶对周经历说:“赛儿、董天然、王小玉都杀了。这衙里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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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害的,望老爷做主。”周经历道:“不须说。衙里的金银财宝,各人尽力

拿了些;其馀山积的财物,都封锁了入官。”周经历又把三个人头割下来,

领着萧韶一起,开了府门,放个铳 。只见兵快应捕,共有七八十人,齐来见

周经历,说:“小人们是县卫两处差来兵快,策应拿强盗的。”周经历说:

“强盗多拿了,杀的人头在这里。都跟我来。”到得东门城边,放三个炮,

开得城门,许知县、戴指挥各领五百人马,杀入城来。周经历说:“不关百

姓事。赛儿杀了,还有馀党不曾剿灭。”各人分投去杀。

且说王宪、方大听得炮响,都起来,不知道为着甚么。正没做道理处,

周经历领的人马,早已杀入方大家里来。方大正要问备细时,被侧边一枪搠

倒,就割了头。戴指挥拿得马效良、戴德如;阵上许知县杀死康昭、王宪一

十四人。沈印时两月前害疫病死了,不曾杀得。又恐军中有变,急忙传令:

只杀有职事的,小卒良民一概不究。多属周经历招抚。

许知县对众人说:“这里与莱阳县相隔四五十里,他那县里未便知得。

兵贵神速,我与戴大人连夜去袭了那县,留周大人守着这府。”二人就领五

千人马,杀奔莱阳县来。假说道:“府里调来的军,去取傍县的。”城上径

放入县里来。郑贯正坐在堂上,被许知县领了兵齐抢入去,将郑贯杀了。张

天禄、祝洪等慌了,都来投降。把一干人犯解到府里监禁,听候发落。安了

民,许知县仍回到府里,同周经历、萧韶一班,解赛儿等首级来见傅总兵、

杨巡抚,把赛儿事说一遍。傅总兵说:“足见各官神算。”称誉不已。就起

奏捷本,一边打点回京。

朝廷升周经历做知州,戴指挥升都指挥,萧韶、陈鹦儿各授个巡检,许

知县升兵备副使。各随官职大小,赏给金花银子表礼。王娇莲、萧惜惜等,

俱着择良人为聘。其馀的在赛儿破败之后投降的,不准投首,另行问罪。此

可为妖术杀身之鉴。有诗为证:

四海纵横杀气冲,无端女寇犯山东。

吹箫一夕妖氛尽,月缺花残送落风。

① 铳 (chòng冲去声)——旧时的一种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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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二

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入定

词云:

丈夫只手把吴钩 ,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君看项籍并刘季 ,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这首词是昔贤所作,说着人生世上“色”字最为要紧。随你英雄豪杰、杀人

不眨眼的铁汉子,见了油头粉面,一个袋血的皮囊,就弄软了三分。假如楚

霸王、汉高祖,分争天下,何等英雄!一个临死不忘虞姬,一个酒后不忍戚

夫人,仍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何况以下之人!风流少年,有情有趣的,

牵着个“色”字,怎得不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

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节操的人,阴受厚报,有发了高魁的,有享了大

禄的,有生了贵子的,往往见于史传,自不消说。至于贪淫纵欲,使心用腹,

污秽人家女眷,没有一个不减寿夺禄,或是妻女见报,阴中再不饶过的。

① ②

且如宋淳熙末年间,舒州 有个秀才刘尧举,表字唐卿,随着父亲在平

③ ④ ⑤

江做官。是年正当秋荐 ,就依随任之便,雇了一只船,往秀州赴试。开了

船,唐卿举目向梢头一看,见了那持楫的,吃了一惊。元来是十六七岁一个

美貌女子,鬓鬟亸媚,眉眼含娇,虽只是荆布淡妆,种种绰约之态,殊异寻

常。女子当梢而立,俨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唐卿观之不足,看之有馀,

不觉心动。在舟中密密体察光景,晓得是船家之女。称叹道:“从来说‘老

蚌出明珠’,果有此事!”欲待调他一二句话,碍着他的父亲同在梢头行船,

恐怕识破;妆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觑梢上,却时时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

情不能禁。心生一计,只说舟重行迟,赶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帮扯纤。元来

这只船上老儿为船主,一子一女相帮。是日儿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纤,唐卿

定要强他老儿上去了,止是女儿在那里当梢。唐卿一人在舱中,像意好做光

了,未免先寻些闲话试问他。他十句里边也回答着一两句,韵致动人。唐卿

趁着他说话,就把眼色丢他。他有时含羞敛避,有时正颜拒却。及至唐卿看

了别处,不来兜搭了,却又说句把冷话,背地里忍笑,偷眼斜盼着唐卿。正

是明中妆样,暗地撩人,一发叫人当不得,要神魂飞荡了。唐卿思量要大大

撩拨他一撩拨,开了箱子,取出一条白罗帕子来,将一个胡桃系着,绾上一

个同心结,抛到女子面前。女子本等看见了,故意假做不知,呆着脸,只自

当橹。唐卿恐怕女子真个不觉,被人看见,频频把眼送意,把手指着,要他

收取。女子只是大剌剌的在那里,竟像个不会意的。看看船家收了纤,将要

下船,唐卿一发着急了,指手画脚。见他只是不动,没个是处,倒懊悔无及,

① 吴钩——古代吴地所制的一种弯形刀,刃极锋利,此代称精良兵器。

② 项籍并刘季——项羽和刘邦。项羽名籍,封西楚霸王,宠爱虞姬;刘邦字季,即汉高祖,宠爱戚氏。

① 淳熙——宋孝宗赵■年号,公元1174—1189 年。

② 舒州——治所在今安徽省潜山县。

③ 平江——这里指宋代平江府,治所在今江苏省吴县。

④ 秋荐——秋试,亦即乡试。

⑤ 秀州——冶所在今浙江省嘉兴市。

⑥ 亸 (duǒ朵)——下垂的样子。

⑦ 兜搭——攀谈、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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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伸出一只长手,仍旧取了过来。船家下得舱来,唐卿面挣得通红,冷

汗直淋,好生置身无地。只见那女儿不慌不忙,轻轻把脚伸去帕子边,将鞋

尖勾将过来,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着脸,对着水外

只是笑。唐卿被他急坏,却又见他正到利害头上,如此做作,遮掩过了,心

里私下感他,越觉得风情着人。自此两下多有意了。

明日复依昨说,赶那船家上去,两人扯纤。唐卿便老着面皮,谢女子道:

“昨日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难施了。”女子笑道:“胆大的人,元来

恁地虚怯么?”唐卿道:“卿家如此国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为厮称。

今文鹓彩凤,误堕鸡栖中,岂不可惜?”女子道:“君言差矣!红颜薄命,

自古如此,岂独妾一人?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唐卿一发伏其贤达。

自此语话投机,一在舱中,一在梢上,相隔不多几尺路,眉来眼去,两情甚

浓。却是船家虽在岸上,回转头来,就看得船上见的。只好话说往来,做不

得一些手脚,干热罢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寻店家,就在船上作寓。入试时,唐卿心里放这女

子不下,题目到手,一挥而就,出院甚早,急奔至船上。只见船家父子两人,

趁着舱里无人,身子闲着,叫女儿看好了船,进城买货物去了。唐卿见女儿

独在船中,喜从天降,急急跳下船来,问女子道:“你父亲兄弟那里去了?”

女子道:“进城去了。”唐卿道:“有烦娘子,移船到静处一话何如?”说

罢,便去解缆。女子会意,即忙当橹,把船移在一个无人往来的所在。唐卿

便跳在梢上来,搂着女子道:“我方壮年,未曾娶妻,倘蒙不弃,当与子缔

百年之好。”女子推逊道:“陋质贫姿,得配君子,固所愿也。但枯藤野蔓,

岂敢仰托乔松?君子自是青云之器,他日宁肯复顾微贱?妾不敢承,请自尊

重。”唐卿见他说出正经话来,一发怜爱,欲心如火。恐怕强他不得,发起

极来,拍着女子背道:“怎么说那较量的话!我两日来,被你牵得我神魂飞

越,不能自禁,恨没个机会得与你相近,一快私情。今日天与其便,只吾两

人在此,正好恣意欢乐,遂平生之愿。你却如此坚拒,再没有个想头了。男

子汉不得如愿,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为我隐藏罗帕,感恩非浅;今既无缘,

我当一死以报。”说罢,望着河里便跳。女子急牵住他衣裾,道:“不要慌,

且再商量。”唐卿转身来抱住道:“还商量甚么!”抱至舱里来,同就枕席,

乐事出于望外,真个如获珍宝。事毕,女子起身来,自掠了乱发,就与唐卿

整了衣。说道:“辱君俯爱,冒耻仰承。虽然一霎之情,义坚金石,他日勿

使剩蕊残葩,空随流水。”唐卿道:“承子雅爱,敢负心盟?目今揭晓在即,

倘得寸进,必当以礼娶子,贮于金屋。”两人千恩万爱,欢笑了一回。女子

道:“恐怕父亲城里出来。”原移船到旧处住了。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归

了,方才下船,竟无人知觉此事。谁想: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唐卿父亲在平江任上,悬望儿子赴试消息。忽一日晚间得一梦,梦见两

个穿黄衣的人,手持一张纸,突然来报道:“天门放榜,郎君已得首荐。”

傍边走过一人,急掣了这张纸去,道:“刘尧举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压了一

科了。”父亲吃一惊,觉来乃是一梦。思量来得古怪,不知儿子做甚么事。

想了此言,未必成名了。果然,秀州揭晓,唐卿不得与荐。元来场中考官道

是唐卿文卷好,要把他做头名。有一个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

那个考官不肯,道:“若要做第二,宁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头名。

不可中坏了他。”忍着气,把他黜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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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在船等候,只见纷纷嚷乱,各自分头去报喜。唐卿船里静悄悄,鬼

也没个走将来。晓得没帐,只是叹气;连那梢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

泪下。唐卿只得看无人处,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转了。到家见过父母,

父亲把梦里话来问他道:“我梦如此,早知你不得中。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

事来?”唐卿口里赖道:“并不曾做甚事。”却是老大心惊,道:“难道有

这样话?”似信不信。

及到后边,得知场里这番光景,才晓得本该得荐,却为阴德上损了,迟

了功名。心里有些懊悔,却还念那女子不置。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领了首荐。

感念女子旧约,遍令寻访,竟无下落,不知流泛在那里去了。后来唐卿虽得

及第,终身以此为恨。

看官,你看刘唐卿只为此一着之错,罚他蹉跎了一科,后边又不得团圆。

盖因不是他姻缘,所以阴骘越重了。奉劝世上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淫乱

人家妇女。古人说得好:

我不淫人妻女,妻女定不淫人。

我若淫人妻女,妻女也要淫人。

而今听小子说一个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辗转果报的话。元朝沔州 原上

里有个大家子,姓铁,名鎔,先祖为绣衣御史 ,娶妻狄氏,姿容美艳,名冠

一城。那汉沔风俗,女子好游,贵宅大户,争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个美妇,

只恐怕别人不知道,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出外游耍,与人看见。每每花朝

月夕,士女喧阗,稠人广众,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为意。临晚归

家,途间一一品题,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说着好的,喧哗谑浪,彼此称羡,

也不管他丈夫听得不听得。就是丈夫听得了,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心中暗

自得意。便有两句取笑了他,总是不在心上的。到了至元、至正年间,此风

益甚。铁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领了他各处去摇摆。每到之处,见了的无不

啧啧称赏。那与铁生相识的,调笑他,夸美他,自不必说。只是那些不曾识

面的,一见了狄氏,问知是铁生妻子,便来挜相知 ,把言语来撩拨,酒食来

撺哄,道他是有缘之人,有福之人,大家来奉承他。所以铁生出门,不消带

得本钱在身边,自有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饱而归。满城内外人,

没一个不认得他,没一个不怀一点不良之心,打点勾搭他妻子。只是铁生是

个大户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气刚狠,没个因由,不敢轻惹得他,只好干咽

唾沫,眼里口里,讨些便宜罢了。

古人两句说得好: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

狄氏如此美艳,当此风俗,怎容得他清清白白过世?自然生出事体来。又道

是“无巧不成话”,其时同里有个人,姓胡,名绥,有妻门氏,也生得十分

娇丽。虽比狄氏略差些儿,也算得是上等姿色,若没有狄氏在面前,无人再

赛得过了。这个胡绥亦是个风月浪荡的人,虽有了这样好美色,还道是让狄

氏这一分,好生心里不甘伏。谁知铁生见了门氏,也羡慕他,思量一网打尽,

两美俱备,方称心愿。因而两人各有欺心,彼此交厚,共相结纳,意思便把

① 沔州——元代沔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勉县。

② 绣衣御史——侍御史中掌治狱的官员。

① 挜 (yà亚)相知——硬要引为知己朋友。挜,吴方言中指硬把东西塞给人家或卖给人家。

② “慢藏”二句——引用 《易·系辞》原话,大意是说:保管疏忽就招致盗窃;妖艳的打扮易招致淫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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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大家兑用一用,也是情愿的。铁生性直,胡生性狡。铁生在胡生面前,

时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来。胡生将计就计,把说话曲意倒在铁生怀里,

再无推拒。铁生道是胡生好说话,毕竟可以图谋;不知胡生正要乘此机会,

营勾狄氏,却不漏一些破绽出来。

铁生对狄氏道:“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据我所见,胡生之妻也不下

于你。怎生得设个法儿,到一到手,人生一世,两美俱为我得,死也甘心。”

狄氏道:“你与胡生恁地相好,把话实对他说不得?”铁生道:“我也曾微

露其意,他也不以为怪,却是怎好直话得出?必是你替我做个牵头才弄得成,

只怕你要吃醋捻酸。”狄氏道:“我从来没有妒心的,可以帮衬处,无不帮

衬。却有一件:女人的买卖,各自门,各自户,如何能到惹得他?除非你与

胡生内外通家,出妻见子,彼此无忌,时常引得他到我家里来,方好觑个机

会,弄你上手。”铁生道:“贤妻之言,甚是有理。”从此愈加结识胡生,

时时引他到家里吃酒,连他妻子请将过来,叫狄氏陪着。外边广接名姬狎客,

调笑戏谑,一来要奉承胡生喜欢,二来要引动门氏情性。但是宴乐时节,狄

氏引了门氏在里面帘内窥看。看见外边淫昵亵狎之事,无所不为,随你石人

也要动火。

两生心里,各怀着一点不良之心,多各卖弄波俏 ,打点打动女佳人。谁

知里边看的女人,先动火了一个。你道是谁?元来门氏虽然同在那里窥看,

到底是做客人的,带些拘束,不像狄氏自家屋里,恣性瞧看,惹起春心。那

胡生比铁生,不但容貌胜他,只是风流身分,温柔性格,在行气质,远过铁

生。狄氏反看上了,时时在帘内露面调情,越加用意支持酒肴,毫无倦色。

铁生道是有妻内助,心里快活,那里晓得就中之意?铁生酒后对胡生道:“你

我各得美妻,又且两人相好至极,可谓难得。”胡生谦逊道:“拙妻陋质,

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铁生道:“据小弟看来,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

件,你我各守着自己的,亦无别味。我们做个痴兴不着,彼此更换一用,交

收其美,心下何如?”此一句话正中胡生深机,假意答道:“拙妻陋质,虽

蒙奖赏,小弟自揣怎敢有犯尊嫂?这个于理不当。”铁生笑道:“我们醉后

谑浪至此,可谓忘形之极。”彼此大笑而散。

铁生进来,带醉看了狄氏,抬他下颏道:“我意欲把你与胡家的兑用一

兑用,何如?”狄氏假意骂道:“痴乌龟!你是好人家儿女。要偷别人的老

婆,到舍着自己妻子身体?亏你不羞,说得出来。”铁生道:“总是通家相

好的,彼此便宜何妨?”狄氏道:“我在里头帮衬你凑趣使得,要我做此事,

我却不肯。”铁生道:“我也是取笑的说话,难道我真个舍得你不成?我只

是要勾着他罢了。”狄氏道:“此事性急不得。你只要撺哄得胡生快活,他

未必不像你一般见识,舍得妻子也不见得。”铁生搂着狄氏道:“我那贤惠

的娘,说得有理。”一同狄氏进房睡了,不题。

却说狄氏虽有了胡生的心,只为铁生性子不好,想道:“他因一时间思

量勾搭门氏,高兴中有此痴话。万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后边有些嫌忌

起来,碍手碍脚,到底不妙。何如只是用些计较,瞒着他做,安安稳稳快乐

不得?”心中算计已定了。

一日,胡生又到铁生家饮酒。此日只他两人,并无外客。狄氏在帘内往

往来来,示意胡生。胡生心照了,留量不十分吃酒,却把大瓯劝铁生。哄他

① 波俏——漂亮、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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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小弟一向蒙兄长之爱,过于骨肉。兄长俯念拙妻,拙妻也仰慕兄长。

小弟乘间,下说词说他,已有几分肯了。只要兄长看顾小弟,不消说,先要

兄长做百来个妓者东道,请了我,方与兄长图成此事。”铁生道:“得兄长

肯赐周全,一千个东道也做。”铁生见说得快活,放开了量,大碗价吃。胡

生只把肉麻话哄他吃酒,不多时烂醉了。胡生只做扶他的名头 ,抱着铁生进

帘内来。狄氏正在帘边,他一向不避忌的,就来接手搀扶,铁生已自一些不

知。胡生把嘴唇向狄氏脸上做要亲的模样,狄氏就把脚尖儿勾他的脚,声唤

使婢艳雪、卿云两人来扶了家主进去。刚剩得胡生、狄氏在帘内,胡生便抱

住不放,狄氏也转身来回抱。胡生就求欢道:“渴慕极矣!今日得谐天上之

乐,三生之缘也。”狄氏道:“妾久有意,不必多言。”褪下裤来,就在堂

中椅上坐了,跷起双脚,任胡生云雨起来。可笑铁生心贪胡妻,反被胡生先

淫了妻子。正是:

舍却家常慕友妻,谁知背地已偷期。

卖了馄饨买面吃,恁样心肠痴不痴?

胡生风流在行,放出手段,尽意舞弄。狄氏欢喜无尽,叮嘱胡生不可泄漏。

胡生道:“多谢尊嫂不弃小生,赐与欢会。却是尊兄许我多时,就知道了,

也不妨碍。”狄氏道:“拙夫因贪贤阃,故有此话。虽是好色心重,却是性

刚心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计赚他,私图快活,方为长便。”胡生道:“如

何用计?”狄氏道:“他是个酒色行中人,你访得有甚名妓,牵他去吃酒嫖

宿。等他不归来,我与你就好通宵取乐了。”胡生道:“这见识极有理。他

方才欲营勾我妻,许我妓馆中一百个东道。我就借此机会,撺唆一两个好妓

者,绊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恋。只是怎得许多缠头之费供给他?”狄氏道:

“这个多在我身上。”胡生道:“若得尊嫂如此留心,小生拚尽着性命,陪

尊嫂取乐。”两个计议定了,各自散去。

元来胡家贫,铁家富,所以铁生把酒食结识胡生,胡生一面奉承,怎知

反着其手?铁生家道虽富,因为花酒面上费得多,把膏腴的产业,逐渐费掉

了。又遇狄氏搭上了胡生,终日撺掇他去出外取乐,狄氏自与胡生治酒欢会,

珍馐备具,日费不赀。狄氏喜欢过甚,毫不吝惜,只乘着铁生急迫,就与胡

生内外撺哄他,把产业贱卖了。狄氏又把价钱藏起些,私下奉养胡生。胡生

访得有名妓,就引着铁生去入马 ,置酒留连,日夜不归。狄氏又将平日所藏

之物,时时寄些与丈夫,为酒食犒赏之助。只要他不归来,便与胡生畅情作

乐。铁生道是妻贤不妒,越加放恣,自谓得意。有两日 归来,狄氏见了,千

欢万喜,毫无嗔妒之意。铁生感激不胜,梦里也道妻子是个好人。有一日,

正安排了酒果,要与胡生享用,恰遇铁生归来。见了说道:“为何置酒?”

狄氏道:“晓得你今日归来,恐怕寂寞,故设此等待。已着人去邀胡生来陪

你了。”铁生道:“知我心者,我妻也。”须臾胡生果来,铁生又与尽欢,

商量的只是■衏门中说话。有时醉了,又挑着门氏的话。胡生道:“你如今

有此等名姬相交,何必还顾此糟糠之质?果然不嫌丑陋,到底设法上你手罢

了。”铁生感谢不尽,却是口里虽如此说,终日被胡生哄到妓家,醉梦不醒,

弄得他眼花撩乱,也那有闲日子去与门氏做绰趣工夫?

① 名头——即名目,此指凭借的缘由。

① 入马——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里指宿娼嫖妓。

② 有两日——吴方言,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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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生与狄氏却打得火一般热,一夜也间不的。碍着铁生在家,须不方便。

胡生又有一个吃酒易醉的方,私下传授了狄氏,做下了酒,不上十来杯,便

大醉软摊,只思睡去。自有了此方,铁生就是在家,或与狄氏,或与胡生,

吃不多几杯,已自颓然在旁。胡生就出来,与狄氏换了酒,终夕笑语淫戏,

铁生竟是不觉得。有番把归来时,撞着胡生、狄氏正在欢饮。胡生虽悄地避

过,杯盘狼藉,收拾不迭。铁生问起狄氏,只说某亲眷到来,留着吃饭;怕

你来强酒,吃不过,逃去了。铁生便就不问。只因前日狄氏说了不肯交兑的

话,信以为实,道是个心性贞洁的人。那胡生又狎昵奉承,惟恐不及,终日

陪嫖妓、陪吃酒的,一发那里疑心着?况且两个有心人算一个无心人,使婢

又做了脚,便有些小形迹,也都遮饰过了。到底外认胡生为良朋,内认狄氏

为贤妻,迷而不悟。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渐渐多了,编着一只《奤(音可)

调山坡羊》来嘲他道:

那风月场,那一个不爱?只是自有了娇妻,也落得个自在。又

何须终日去乱走胡行,反把个贴肉的人儿送别人还债。你要把别家

的一手擎来,谁知在家的把你双手托开。果然是籴(狄)的到先籴

了,你曾见他那门儿安在?割猫儿尾拌着猫饭来,也落得与人用了

些不疼的家财。乖乖,这样贪花,只算得折本消灾。乖乖,这场交

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却说铁生终日耽于酒色,如醉如梦,过了日子,不觉身子淘出病来,

起床不得,眠卧在家。胡生自觉有些不便,不敢往来。狄氏通知他道:“丈

夫是不起床的,亦且使婢们做眼的多,只管放心来走,自不妨事。”胡生得

了这个消息,竟自别无顾忌。出入自擅惯了脚步,不觉忘怀了,错在床面前

走过。铁生忽然看见了,怪问起来道:“胡生如何在里头走出来?”狄氏与

两个使婢同声道:“自不曾见人走过,那里甚么胡生?”铁生道:“适才所

见,分明是胡生。你们又说没甚人走过,难道病眼模糊,见了鬼了?”狄氏

道:“非是见鬼。你心里终日想其妻子,想得极了,故精神恍惚,开眼见他,

是个眼花。”

次日,胡生知道了这话,说道:“虽然一时扯谎哄了他,他后边病好了,

必然静想得着,岂不疑心?他既认是鬼,我有道理,真个把个鬼来与他看看。

等他信实,是眼花了,以免日后之疑。”狄氏笑道:“又来调喉!那里得有

个鬼?”胡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后房,落得与你欢乐。明日我妆做

一个鬼,走了出去,却不是一举两得?”果然是夜狄氏安顿胡生在别房,却

叫两个使婢在床前相伴家主,自推不耐烦伏侍,图在别床安寝。撇了铁生,

径与胡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听得铁生睡起朦胧,胡生把些靛涂了面孔,将鬓发染红了,用

绵裹了两只脚,要走得无声,故意在铁生面前直冲而出。铁生病虚的人,一

见大惊,喊道:“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头,只是颤。狄氏急忙来问道:

“为何大惊小怪?”铁生哭道:“我说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见鬼了。此病凶

多吉少,急急请个师巫,替我禳解则个!”自此一惊,病势渐重。狄氏也有

些过意不去,只得去访求法师。医者道是酒色过度,水竭无救。铁生日日直

进卧内问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门氏在床边伏侍,遮遮掩掩。见铁生日

常周济他家的,心中带些感激,渐渐交通说话,眉来眼去。铁生出于久慕,

得此机会,老大撩拨。调得情熟,背了胡生眼后,两人已自搭上了。铁生从

来心愿,赔了妻子多时,至此方才勾帐。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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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报还一报,皇天不可欺。

向来打交易,正本在斯时。

门氏与铁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与胡生起初一般的,如胶似漆。晓得胡

生命在旦夕,到底没有好的日子了,两人恩山义海,要做到头夫妻。铁生对

门氏道:“我妻甚贤,前日尚许我接你来,帮衬我成好事。而今若得娶你同

去相处,是绝妙的了。”门氏冷笑了一声,道:“如此肯帮衬人,所以自家

也会帮衬。”铁生道:“他如何自家帮衬?”门氏道:“他与我丈夫往来已

久,晚间时常不在我家里睡,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你难道一些不知?”

铁生方才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晓得胡生骗着他,所以卧师入定,先祖有此

诉。今日得门氏上手,也是果报。对门氏道:“我前日眼里亲看见,却被他

们把鬼话遮掩了。今日若非娘子说出,到底被他两人瞒过。”门氏道:“切

不可到你家说破,怕你家的怪我。”铁生道:“我既有了你,可以释恨。况

且你丈夫将危了,我还家去张扬做甚么?”悄悄别了门氏,回家里来,且自

隐忍不言。

不两日,胡生死了。铁生吊罢归家,狄氏念着旧情,心中哀痛,不觉掉

下泪来。铁生此时有心看人的了,有甚么看不出?冷笑道:“此泪从何而来?”

狄氏一时无言。铁生道:“我已尽知,不必瞒了。”狄氏紫涨了面皮,强口

道:“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不觉感叹堕泪,有甚么知不知、瞒不瞒?”铁

生道:“不必口强。我在外面宿时,他何曾在自家家里宿?你何曾独自宿了?

我前日病时,亲眼看见的又是何人?还是你相好往来的死了,故此感叹堕

泪。”狄氏见说着真话,不敢分辨,默默不乐。又且想念胡生,阖眼就见他

平日模样,恹恹成病,饮食不进而死。

死后半年,铁生央媒把门氏娶了过来,做了续弦。铁生与门氏甚是相得,

心中想着卧师所言,祸福之报,好生警悟。对门氏道:“我只因见你姿色,

起了邪心,却被胡生先淫媾了妻子,这是我的花报。胡生与吾妻子,背了我

淫媾,今日却一时俱死,你归于我,这却是他们的花报。此可为妄想邪淫之

戒。先前卧师入定转来,已说破了。我如今悔心已起,家业虽破,还好收拾

支撑。我与你安分守己过日罢了!”铁生就礼拜卧师为师父,受了五戒 ,戒

了邪淫,也再不放门氏出去游荡了。汉沔之间,传将此事出去,晓得果报不

虚。卧师又到处把定中所见劝人,变了好些风俗。有诗为证:

江汉之俗,其女好游。自非文化,谁不可求?

睹色相悦,彼此营勾。宁知捷足,反占先头。

诱人荡败,自己绸缪。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还报,不爽一筹。奉劝世人,莫爱风流!

① 五戒——佛教中对“在家”的男女教徒所定的五条戒律,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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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三

张员外义抚螟蛉子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诗曰:

得失荣枯总在天,机关用尽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无药可延卿相寿,有钱难买子孙贤。

甘贫守分随缘过,便是消遥自在仙。

话说大梁 有个富翁,姓张。妻房已丧,没有孩儿,止生一女,招得个女

婿。那张老年纪已过七十,因把田产家缘尽交女婿,并做了一家,赖其奉养,

以为终身之计。女儿女婿也自假意奉承,承颜顺旨,他也不作生儿之望了。

不想已后渐渐疏懒,老大不堪。忽一日,在门首闲立,只见外甥走出来寻公

公吃饭。张老便道:“你寻我吃饭么?”外甥答道:“我寻自己的公公,不

来寻你。”张老闻得此言,满怀不乐。自想道:“女儿落地便是别家的人,

果非虚话。我年纪虽老,精力未衰,何不娶个偏房?倘或生得一个男儿,也

是张门后代。”随把自己留下馀财,央媒娶了鲁氏之女。成婚未久,果然身

怀六甲 ,方及周年,生下一子。张老十分欢喜。亲戚之间,都来庆贺;惟有

女儿、女婿暗暗地烦恼。张老随将儿子取名一飞,众人都称他为张一郎。

又过了一二年,张老患病,沉重不起。将及危急之际,写下遗书二纸。

将一纸付与鲁氏,道:“我只为女婿外甥不孝,故此娶你做个偏房。天可怜

见,生得此子。本待把家私尽付与他,争奈他年纪幼小,你又是个女人,不

能支持门户,不得不与女婿管理。我若明明说破,他年要归我儿,又恐怕他

每暗生毒计。而今我这遗书中暗藏哑谜 ,你可紧紧收藏,且待我儿成人之日,

从公告理。倘遇着廉明官府,自有主张。”鲁氏依言,收藏过了。张老便叫

人请女儿、女婿来,嘱付了几句,就把一纸遗书与他。女婿接过看道:

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

女婿看过,大喜,就交付浑家收讫。张老又私把自己馀赀,与鲁氏母子,为

日用之费。赁间房子,与他居住。数日之内,病重而死。那女婿殡葬丈人已

毕,道是家缘尽是他的,夫妻两口,洋洋得意,自不消说。

却说鲁氏抚养儿子渐渐长成,因忆遗言,带了遗书,领了儿子,当官告

诉。争奈官府都道是亲笔遗书,既如此说,自应是女婿得的。又且那女婿有

钱买嘱,谁肯与他分剖?亲戚都为张一不平,齐道:“张老病中乱命,如此

可笑!”却是没做理会处。

又过了几时,换了个新知县,大有能声。鲁氏又领了儿子,到官告诉,

说道:“临死之时,说书中暗藏哑谜。”那知县把书看了又看,忽然会意,

便叫人唤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众亲眷们及地方父老都来。知县对那女婿说

道:“你妇翁真是个聪明的人。若不是这遗书,家私险被你占了。待我读与

你听:

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

① 大梁——宋代对今开封市的通称。

② 外甥——吴方言称外孙为“外甥”。下文“女婿外甥不孝”,“外甥”也指外孙。

① 六甲——古代星象名,传为主宰阴阳调配及季节变化的神;这里指妇女怀孕。

② 哑谜——指隐语,即话中包藏谜底。下文的遗书,利用断句不同而产生的歧义形成了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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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怎么把 ‘飞’字写做‘非’字?只恐怕舅子年幼,你见了此书,生心谋

害,故此用这机关。如今被我识出,家财自然是你舅子的。再有何说?”当

下举笔,把遗书圈断 ,家财尽判还张一飞。众人拱服而散,才晓得张老取名

之时,就有心机了。正是:

异姓如何拥厚资?应归亲子不须疑。

书中哑谜谁能识,大尹神明果足奇。

只这个故事,可见亲疏分定,纵然一时朦胧,久后自有廉明官府剖断出

来,用不着你的瞒心昧己。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龙图智赚合

同文》。

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汴梁西关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

天祥,娶妻杨氏。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嫡亲数口儿,同家过活,

不曾分另。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 ,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

“拖油瓶”。天瑞生个孩儿,叫做刘安住。本处有个李社长,生一女儿,名

唤定奴,与刘安住同年。因为李社长与刘家交厚,从未生时指腹为婚。刘安

住二岁时节,天瑞已与他聘定李家之女了。那杨氏甚不贤慧,又私心要等女

儿长大,招个女婿,把家私多分与他。因此妯娌间时常有些说话的,亏得天

祥兄弟和睦,张氏也自顺气,不致生隙。

不想遇着荒歉之岁,六料不收。上司发下明文,着居民分房减口,往他

乡外府趁熟 。天祥与兄弟商议,便要远行。天瑞道:“哥哥年老,不可他出。

待兄弟带领妻儿去走一遭。”天祥依言。便请将李社长来,对他说道:“亲

家在此,只因年岁凶歉,难以度日。上司旨意,着居民减口,往他乡趁熟。

如今我兄弟三口儿,择日远行。我家自来不曾分另,意欲写下两纸合同文书,

把应有的庄田物件、房廊屋舍,都写在这文书上,我每各收留下一纸。兄弟

一二年回来便罢;若兄弟十年五年不来,其间万一有些好歹,这纸文书便是

个老大的证见。特请亲家到来,做个见人,与我每画个字儿。”李社长应承

道:“当得,当得。”天祥便取出两张素纸,举笔写道:

东京西关义定坊住人刘天祥、弟刘天瑞、幼侄安住,只为六料不收,奉

上司文书,分房减口,各处趁熟。弟天瑞自愿挈妻带子,他乡趁熟。一

应家私房产,不曾分另。今立合同文书二纸,各收一纸为照。

年 月 日立文书人刘天祥

亲弟刘天瑞

见人李社长

当下各人画个花押。兄弟二人,每人收了一纸。管待了李社长,自别去

了。

天瑞拣个吉日,收拾行李,辞别兄嫂而行。弟兄两个,俱各流泪。惟有

杨氏,巴不得他三口出门,甚是得意。有一只《仙吕赏花时》,单道着这事:

① 圈断——圈点断句。古时写文章没有标点符号,读者依据文义,常在旁边用加圈加点的办法断句,谓之

“圈断”。

② 包龙图——指包拯,字希文,合肥人,北宋时著名的清官,以断讼明敏公正著称,被誉为“包青天”。

官至龙图阁大学士 (掌管皇家图书典籍的官员),俗称“包龙图”。

③ 二婚头——吴方言,指再嫁的妇女。

① 六料——原指米、大麦、小麦、大豆、小豆、芝麻六种食料,这里泛指农作物。

② 趁熟——俗称“逃荒”,指饥荒时到收成好的地方去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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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纸合同各自收,一日分离无限忧。辞故里,往他州,只为这黄苗

不救,可兀的心去意难留。且说天瑞带了妻子,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

逢桥下马,过渡登舟。

不则一日,到了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那边正是丰稔年时,诸般买卖好做,

就租个富户人家的房子住下了。那个富户张员外,双名秉彝,浑家郭氏。夫

妻两口,为人疏财仗义,好善乐施,广有田庄地宅。只是寸男尺女并无,以

此心中不满。见了刘家夫妻,为人和气,十分相得。那刘安住年方三岁,张

员外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乖觉聪明,满心欢喜。与浑家商议,要过继他做个

螟蛉之子;郭氏心里也正要如此。便央人与天瑞和张氏说道:“张员外看见

你家小官人十二分得意,有心要把他做个过房儿子 ,通家往来。未知二位意

下何如?”天瑞和张氏见富家要过继他儿子,有甚不像意处?便回答道:“只

恐贫寒,不敢仰攀。若蒙员外如此美情,我夫妻两口住在这里,可也增好些

光彩哩!”那人便将此话回复了张员外。张员外夫妻甚是快活,便拣个吉日,

过继刘安住来,就叫他做张安住。那张氏与员外为是同姓,又拜他做了哥哥。

自此与天瑞认为郎舅,往来交厚,房钱衣食,都不要他出了。

自此将及半年,谁想欢喜未来,烦恼又到。刘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

症,一卧不起。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张员外见他夫妻病了,视同骨肉,延医调理,只是有增无减。不上数日,张

氏先自死了。天瑞大哭一场,又得张员外买棺殡敛。过几日,天瑞看看病重,

自知不痊,便央人请将张员外来,对他说道:“大恩人在上,小生有句心腹

话儿,敢说得么?”员外道:“姐夫我与你义同骨肉,有甚分付,都在不才

身上,决然不负所托,但说何妨。”天瑞道:“小生嫡亲的兄弟两口,当日

离家时节,哥哥立了两纸合同文书。哥哥收一纸,小生收一纸。怕有些好歹,

以此为证。今日多蒙大恩人另眼相看,谁知命蹇时乖,果然做了他乡之鬼。

安住孩儿幼小无知,既承大恩人过继,只望大恩人广修阴德,将孩儿抚养成

人,长大把这纸合同文书分付与他,将我夫妻两把骨殖埋入祖坟。小生今生

不能补报,来生来世,情愿做驴做马,报答大恩。是必休迷了孩儿的本姓。”

说罢,泪如雨下。张员外也自下泪,满口应承,又把好言安慰他。天瑞就取

出文书,与张员外收了。捱至晚间,瞑目而死。张员外又备棺木衣衾,盛殓

已毕,将他夫妻两口棺木,权埋在祖茔之侧。

自此抚养安住,恩同己子。安住渐渐长成,也不与他说知就里,就送他

到学堂里读书。安住伶俐聪明,过目成诵。年十馀岁,五经子史,无不通晓。

又且为人和顺,孝敬二亲。张员外夫妻珍宝也似的待他。每年春秋节令,带

他上坟,就叫他拜自己的父母,但不与他说明缘故。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间,又是一十五年,安住已长成十八

岁了。张员外正与郭氏商量,要与他说知前事,着他归宗葬父。时遇清明节

令,夫妻两口,又带安住上坟。只见安住指着傍边的土堆,问员外道:“爹

爹年年叫我拜这坟茔,一向不曾问得,不知是我甚么亲眷,乞与孩儿说知。”

张员外道:“我儿,我正待要对你说,着你还乡。只恐怕晓得了自己的爹爹

妈妈,便把我们抚养之恩,都看得冷淡了。你本不姓张,也不是这里人氏。

你本姓刘,东京西关义定坊居民刘天瑞之子。你伯父是刘天祥。因为你那里

① 过房儿子——也叫“过继儿子”,即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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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料不收,分房减口,你父亲、母亲带你到这里趁熟。不想你父母双亡,埋

葬于此。你父亲临终时节,遗留与我一纸合同文书,应有家私田产,都在这

文书上。叫待你成人长大,与你说知就里,着你带这文书,去认伯父、伯母,

就带骨殖去祖坟安葬。儿■,今日不得不说与你知道。我虽无三年养育之苦,

也有十五年抬举之恩,却休忘我夫妻两口儿。”安住闻言,哭倒在地。员外

和郭氏叫唤苏醒。安住又对父母的坟茔,哭拜了一场,道:“今日方晓得生

身的父母。”就对员外、郭氏道:“禀过爹爹、母亲,孩儿既知此事,时刻

也迟不得了。乞爹爹把文书付我,须索带了骨殖,往东京走一遭去。埋葬已

毕,重来侍奉二亲。未知二亲意下何如?”员外道:“这是行孝的事,我怎

好阻当得你?但只愿你早去早回,免使我两口儿悬望。”当下一同回到家中。

安住收拾起行装,次日拜别了爹妈,员外就拿出合同文书,与安住收了。又

叫人启出骨殖来,与他带去。临行,员外又分付道:“休要久恋家乡,忘了

我认义父母。”安住道:“孩儿怎肯做知恩不报恩!大事已完,仍到膝下侍

养。”三人各各洒泪而别。

安住一路上不敢迟延,早来到东京西关义定坊了。一路问到刘家门首,

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门前。安住上前唱了个喏道:“有烦妈妈与我通报一声。

我姓刘,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问得此间是伯父、伯母的家里,特来拜

认归宗。”只见那婆子一闻此言,便有些变色。就问安住道:“如今二哥、

二嫂在那里?你既是刘安住,须有合同文字为照。不然,一面不相识的人,

如何信得是真?”安住道:“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了。我亏得义父抚养

到今。文书自在我行李中。”那婆子道:“则我就是刘大的浑家。既有文书,

便是真的了。可把与我,你且站在门外,待我将进去与你伯伯看了,接你进

去。”安住道:“不知就是我伯娘,多有得罪。”就解开行李,把文书双手

递将送去。杨氏接得,望着里边去了。安住等了半晌,不见出来。原来杨氏

的女儿已赘过女婿,满心只要把家缘尽数与他,日夜防的是叔婶、侄儿回来。

今见说叔婶俱死,伯侄两个又从不曾识认,可以欺骗得的。当时赚得文书到

手,把来紧紧藏在身边暗处,却待等他再来缠时,与他白赖 。也是刘安住悔

气,合当有事,撞见了他。若是先见了刘天祥,须不到得有此。

再说刘安住等得气叹口渴,鬼影也不见一个,又不好走得进去。正在疑

心之际,只见前面走将一个老年的人来,问道:“小哥,你是那里人?为甚

事在我门首呆呆站着?”安住道:“你莫非就是我伯伯么?则我便是十五年

前父母带了潞州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道:“如此说起来,你正是我的侄

儿。你那合同文书安在?”安住道:“适才伯娘已拿将进去了。”刘天祥满

面堆下笑来,携了他的手,来到前厅。安住倒身下拜。天祥道:“孩儿行路

劳顿,不须如此。我两口儿年纪老了,真是风中之烛。自你三口儿去后,一

十五年,杳无音信。我们兄弟两个,只看你一个人,偌大家私,无人承受,

烦恼得我眼也花,耳也聋了。如今幸得孩儿归来,可喜!可喜!但不知你父

母安否?如何不与你同归来看我们一看?”安住扑簌簌泪下,就把父母双亡、

义父抚养的事体,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刘天祥也哭了一场,就唤出杨氏来

道:“大嫂,侄儿在此见你哩!”杨氏道:“那个侄儿?”天祥道:“就是

① 白赖——抵赖、不认帐。

① 大嫂——这里是丈夫对妻子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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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去趁熟的刘安住。”杨氏道:“那个是刘安住?这里哨子每极多,

大分是见我每有些家私,假妆做刘安住来冒认的。他爹娘去时,有合同文书,

若有便是真的,如无便是假的。有甚么难见处?”天祥道:“适才孩儿说道,

已交付与你了。”杨氏道:“我不曾见。”安住道:“是孩儿亲手交与伯娘

的,怎如此说?”天祥道:“大嫂休斗我耍,孩儿说你拿了他的。”杨氏只

是摇头,不肯承认。天祥又问安住道:“这文书委实在那里,你可实说。”

安住道:“孩儿怎敢有欺?委实是伯娘拿了,人心天理,怎好赖得!”杨氏

骂道:“这个说谎的小弟子孩儿,我几曾见那文书来?”天祥道:“大嫂休

要斗气。你果然拿了,与我一看何妨?”杨氏大怒道:“这老子也好糊涂!

我与你夫妻之情,倒信不过;一个铁蓦生 的人,倒并不疑心。这纸文书我要

他糊窗儿?有何用处!若果侄儿来,我也欢喜,如何肯掯留⑤他的?这花子

⑥故意来捏舌,哄骗我们的家私哩!”安住道:“伯伯,你孩儿情愿不要家

财,只要傍着祖坟上埋葬了我父母这两把骨殖,我便仍到潞州去了。你孩儿

须自有安身立命之处。”杨氏道:“谁听你这花言巧语!”当下提起一条杆

棒,望着安住劈头劈脸打将过来,早把他头儿打破了,鲜血迸流。天祥虽在

傍边解劝,喊道:“且问个明白!”却是自己又不认得侄儿。见浑家抵死不

认,不知是假是真,好生委决不下,只得由他。那杨氏将安住叉出前门,把

门闭了。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刘安住气倒在地多时,渐渐苏醒转来,对着父母的遗骸,放声大哭。又

道:“伯娘,你直下得如此狠毒!”正哭之时,只见前面又走过一个人来,

问道:“小哥,你那里人?为甚事在此啼哭?”安住道:“我便是十五年前

随父母去趁熟的刘安住。”那人见说,吃了一惊。仔细相了一相,问道:“谁

人打破你的头来?”安住道:“这不干我伯父事。是伯娘不肯认我,拿了我

的合同文书,抵死赖了,又打破了我的头。”那人道:“我非别人,就是李

社长。这等说起来,你是我的女婿。你且把十五年来的事情,细细与我说一

遍,待我与你做主。”安住见说是丈人,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哭告道:“岳

父听禀:当初父母同安住趁熟,到山西潞州高平县下马村张秉彝员外家店房

中安下。父母染病双亡,张员外认我为义子,抬举的成人长大。我如今十八

岁了,义父才与我说知就里,因此担着我父母两把骨殖来认伯伯。谁想伯娘

将合同文书赚的去了,又打破了我的头。这等冤枉,那里去告诉?”说罢,

泪如涌泉。李社长气得面皮紫涨,又问安住道:“那纸合同文书既被赚去,

你可记得么?”安住道:“记得。”李社长道:“你且背来我听。”安住从

头念了一遍,一字无差。李社长道:“果是我的女婿,再不消说。这虔婆好

生无理!我如今敲进刘家去,说得他转便罢;说不转时,现今开封府府尹是

包龙图相公,十分聪察,我与你同告状去,不怕不断还你的家私。”安住道:

“全凭岳丈主张。”

李社长当时敲进刘天祥的门,对他夫妻两个道:“亲翁、亲妈,什么道

理?亲侄儿回来,如何不肯认他,反把他头儿都打破了?”杨氏道:“这个

② 哨子——骗子。

③ 小弟子孩儿——骂人的话,犹如现在口语里的“小崽子”、“小杂种”。

④ 铁蓦生——确实陌生。蓦生,即“陌生”。铁,加强语气之词,意为硬是、十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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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你不知他是诈骗人的,故来我家里打浑 。他既是我家侄儿,当初曾有

合同文书,有你画的字。若有那文书时,便是刘安住。”李社长道:“他说

是你赚来藏过了,如何白赖?”杨氏道:“这社长也好笑,我何曾见他的?

却似指贼的一般。别人家的事情,谁要你多管!”当下又举起杆棒,要打安

住。李社长恐怕打坏了女婿,挺身拦住,领了他出来,道:“这虔婆使这般

的狠毒见识,难道不认就罢了?不到得和你干休!贤婿,不要烦恼。且带了

父母的骨殖和这行囊,到我家中将息一晚,明日到开封府进状。”安住从命,

随了岳丈一路到李家来。李社长又引他拜见了丈母,安排酒饭管待他,又与

他包了头,用药敷治。

次日侵晨,李社长写了状词,同女婿到开封府来。等了一会,龙图已升

堂了。但见:

冬冬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殿,东岳吓魂台。

李社长和刘安住当堂叫屈。包龙图接了状词,看毕,先叫李社长上去,

问了情由。李社长从头说了。包龙图道:“莫非是你包揽官司,教唆他的?”

李社长道:“他是小人的女婿,文书上元有小人花押,怜他幼稚含冤,故此

与他申诉。怎敢欺得青天爷爷?”包龙图道:“你曾认得女婿么?”李社长

道:“他自三岁离乡,今日方归,不曾认得。”包龙图道:“既不认得,又

失了合同文书,你如何信得他是真?”李社长道:“这文书除了刘家兄弟和

小人,并无一人看见。他如今从前至后,背来不差一字,岂不是个老大的证

见?”包龙图又唤刘安住起来,问其情由。安住也一一说了。又验了他的伤,

问道:“莫非你果不是刘家之子,借此来行拐骗的么?”安住道:“爷爷,

天下事是假难真,如何做得这没影的事体?况且小人的义父张秉彝,广有田

宅,也勾小人一生受用了。小人原说过,情愿不分伯父的家私,只要把父母

的骨殖葬在祖坟,便仍到潞州义父处去居住。望爷爷青天详察。”包龙图见

他两人说得有理,就批准了状词。随即拘唤刘天祥夫妇同来。

包龙图叫刘天祥上前,问道:“你是个一家之主,如何没些主意,全听

妻言?你且说,那小厮果是你侄儿不是?”天祥道:“爷爷,小人自来不曾

认得侄儿,全凭着合同为证。如今这小厮抵死说是有的,妻子又抵死说没有。

小人又没有背后眼睛,为此委决不下。”包龙图又叫杨氏起来,再三盘问,

只是推说不曾看见。包龙图就对安住道:“你伯父、伯娘如此无情,我如今

听凭你,着实打他,且消你这口怨气。”安住恻然下泪道:“这个使不得!

我父亲尚是他的兄弟,岂有侄儿打伯父之理?小人本为认亲葬父,行孝而来,

又非是争财竞产。若是要小人做此逆伦之事,至死不敢。”

包龙图听了这一遍说话,心下已有几分明白。有诗为证:

包老神明称绝伦,就中曲直岂难分?

当堂不肯施刑罚,亲者原来只是亲。

当下又问了杨氏几句,假意道:“那小厮果是个拐骗的,情理难容。你夫妻

们和李某且各回家去,把这厮下在牢中,改日严刑审问。”刘天祥等三人叩

头而出,安住自到狱中去了。杨氏暗暗地欢喜。李社长和安住俱各怀着鬼胎,

疑心道:“包爷向称神明,如何今日到把原告监禁?”

却说包龙图密地分付牢子每,不许难为刘安住。又分付衙门中人张扬出

① 打浑——蒙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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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只说安住破伤风发,不久待死。又着人往潞州取将张秉彝来。不则一日,

张秉彝到了。包龙图问了他备细,心下大明,就叫他牢门首见了安住,用好

言安慰他。次日佥了听审的牌,又密嘱付牢子每临审时如此如此。随即将一

行人拘到。

包龙图叫张秉彝与杨氏对辩,杨氏只是硬争,不肯放松一句。包龙图便

叫监中取出刘安住来。只见牢子回说道:“病重垂死,行动不得。”当下李

社长见了张秉彝,问明缘故不差,又忿气与杨氏争辩了一会。又见牢子们来

报道:“刘安住病重死了。”那杨氏不知利害,听见说是死了,便道:“真

死了却谢天地,到免了我家一累。”包爷分付道:“刘安住得何病而死?快

叫仵作人相视了回话。”仵作人相了,回说:“相得死尸,约年十八岁。太

阳穴为他物所伤致死,四周有青紫痕可验。”包龙图道:“如今却怎么处?

到弄做个人命事,一发重大了。兀那杨氏,那小厮是你甚么人?可与你关甚

亲么?”杨氏道:“爷爷,其实不关甚亲。”包爷道:“若是关亲时节,你

是大,他是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杀子孙,不致偿命,只罚些铜纳赎。

既是不关亲,你岂不闻得: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是各白世人①,你

不认他罢了,拿甚么器杖打破他头,做了破伤风身死。律上说:‘殴打平人,

因而致死者,抵命。’左右,可将枷来,枷了这婆子,下在死囚牢里,交秋

处决,偿这小厮的命。”只见两边如狼似虎的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就

抬过一面枷来。唬得杨氏面如土色,只得喊道:“爷爷!他是小妇人的侄儿。”

包龙图道:“既是你侄儿,有何凭据?”杨氏道:“现有合同文书为照。”

当下身边摸出文书,递与包公看了。正是:

本说的丁一卯二 ,生扭做差三错四。

略用些小小机关,早赚出合同文字。

包龙图看毕,又对杨氏道:“刘安住既是你的侄儿,我如今着人抬他的

尸首出来,你须领去埋葬,不可推却。”杨氏道:“小妇人情愿殡葬侄儿。”

包龙图便叫监中取出刘安住来,对他说道:“刘安住,早被我赚出合同文字

来也。”安住叩头谢道:“若非青天老爷,真是屈杀小人。”杨氏抬头看时,

只见容颜如旧,连打破的头都好了。满面羞惭,无言抵对。包龙图遂提笔判

云:

刘安住行孝,张秉彝施仁,都是罕有,俱各旌表门闾。李社长着女

夫择日成婚。其刘天瑞夫妻骨殖,准葬祖茔之侧。刘天祥朦胧不明,念

其年老,免罪。妻杨氏,本当重罪,罚铜准赎。杨氏赘婿,原非刘门瓜

葛,即时逐出,不得侵占家私。

判毕,发放一干人犯,各自宁家。众人叩头而出。

张员外写了通家名帖,拜了刘天祥、李社长,先回潞州去了。刘天祥到

家,将杨氏埋怨一场,就同侄儿将兄弟骨殖,埋在祖茔,已毕。李社长择个

吉日,赘女婿过门成婚。一月之后,夫妻两口同到潞州,拜了张员外和郭氏。

以后刘安住出仕贵显。刘天祥、张员外俱各无嗣,两姓的家私,都是刘安住

一人承当。可见荣枯分定,不可强求。况且骨肉之间,如此昧己瞒心,最伤

元气。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

有诗为证:

螟蛉义父犹施德,骨肉天亲反弄奸。

① 各白世人——各不相干、毫无关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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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方知前数定,何如休要用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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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四

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静观尼昼锦黄沙衖

诗云: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是三生应判与,直须慧剑断邪思。

话说世间齐眉结发,多是三生分定。尽有那挥金霍玉,百计千方,图谋

成就的,到底却捉个空。有那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似司马相如的,分定时,

不要说寻媒下聘与那见面交谈,便是殊俗异类,素昧平生,意想所不到的,

却得成了配偶。自古道:“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见得此一

事非同小可。只看从古至今,有那昆仑奴、黄衫客、许虞候那一班惊天动地

的好汉,也只为从险阻艰难中,成全了几对儿夫妇,直教万古流传。奈何平

人见个美貌女子,便待偷鸡吊狗,滚热了又妄想永远做夫妻;奇奇怪怪,用

尽机谋,讨得些寡便宜,枉玷辱人家门风。直到弄将出来,十个九个,死无

葬身之地。

说话的,依你如此说,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骗的

到底无事?怎见得便个个死于非命?看官听说,你却不知“一饮一啄,莫非

前定”。夫妻自不必说,就是些闲花野草,也只是前世的缘分。假如偷期的

成了正果,前缘凑着,自然配合。奸骗的保身没事,前缘偿了,便可收心。

为此也有这一辈,自与那痴迷不转头送了性命的不同。如今且说一个男假为

女,奸骗亡身的故事。

苏州府城有一豪家庄院,甚是广阔。庄侧有一尼庵,名曰功德庵,也就

是豪家所造。庵里有五个后生尼姑,其中只有一个出色的,姓王,乃是云游

来的,又美丽,又风月,年可二十来岁。是他年纪最小,却是豪家主意,推

他做个庵主。元来那王尼有一身奢嗻的本事:第一件,一张花嘴,数黄道白,

指东话西,专一在官宦人家打踅 ,那女眷们没一个不被他哄得投机的。第二

件,一付温存情性,善能体察人情,随机应变的帮衬。第三件,一手好手艺,

又会写作,又会刺绣,那些大户女眷,也有请他家里来教的,也有到他庵里

就教的。又不时有那来求子的,来做道场保禳灾悔的;他又去富贵人家及乡

村妇女,诱约到庵中作会。庵有净室十七间,各备床褥衾枕,要留宿的极便。

所以他庵中没一日没女眷来往,或在庵过夜,或几日停留。又有一辈妇女,

赴庵一次过,再不肯来了的。至于男人,一个不敢上门见面。因有豪家出告

示,禁止游客闲人。就是豪家妻女在内,夫男也别嫌疑,恐怕罪过,不敢轻

来打搅。所以女人越来得多了。

② ③

话休絮烦。有个常州理刑厅 ,随着察院巡历,查盘苏州府的,姓袁。

因查盘公署就在察院相近,不便;亦且天气炎热,要个宽敞所在歇足。县间

借得豪家庄院,送理刑去住在里头。一日将晚,理刑在院中闲步,见有一小

楼,极高,可以四望,随步登楼。只见楼中尘积,蛛网蔽户,是个久无人登

① 昆仑奴、黄衫客、许虞候——均唐代传奇小说中成全别人婚姻的侠义人物。昆仑奴见裴铏《昆仑奴》,

黄衫客见蒋防 《霍小玉传》,许虞候见许尧佐《柳氏传》。

① 打踅——往来周旋。

② 理刑厅——州府中分理刑法的机构,这里指掌管刑法的官员。

③ 察院——即都察院,这里指都察院所设的监察御史,为巡按州县、纠视刑狱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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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所在。理刑喜他微风远至,心要纳凉,不觉迁延伫立许久。遥望侧边对着,

也是一座小楼。楼中有三五个少年女娘,与一个美貌尼姑嘻笑顽耍。理刑倒

躲过身子,不使那边看见。偷眼在窗里张时,只见尼姑与那些女娘,或是搂

抱一会,或是勾肩搭背、偎脸接唇一会。理刑看了半晌,摇着头道:“好生

作怪!若是女尼,缘何作此等情状?事有可疑。”放在心里。

次日,唤皂隶来问道:“此间左侧有个庵,是甚么庵?”皂隶道:“是

某爷家功德庵。”理刑道:“还是男僧在内,女僧在内?”皂隶道:“止有

女僧五人。”理刑道:“可有香客与男僧来往么?”皂隶道:“因是女僧在

内,有某爷家做主,男人等闲也不敢进门,何况男僧?多只是乡宦人家女眷

们往来,这是日日不绝的。”理刑心疑不定。

恰好知县来参,理刑把昨晚所见与知县说了。知县分付兵快随着理刑,

抬到尼庵前来,把前后密地围住。理刑亲自进庵来,众尼慌忙接着。理刑看

时,只有四个尼姑,昨日眼中所见的却不在内。问道:“我闻说这庵中有五

个尼姑,缘何少了一个?”四尼道:“庵主偶出。”理刑道:“你庵中有座

小楼,从那里上去的?”众尼支吾道:“庵中只是几间房子,不曾有甚么楼。”

理刑道:“胡说!”领了人各处看一遍,众尼卧房多看过,果然不见有楼。

理刑道:“又来作怪!”就唤一个尼姑另到一个所在,故意把闲话问了一会,

带了开去。却叫带这三个来,发怒道:“你们辄敢在吾面前说谎?方才这一

个尼姑已自招了,有楼在内,你们却怎说没有?这等奸诈,可恶!快取拶来。”

众尼慌了,只得说出道:“实有一楼,从房里床侧纸糊门里进去就是。”理

刑道:“既如此,缘何隐瞒我?”众尼道:“非敢隐瞒爷爷,实是还有几个

乡宦家夫人、小姐在内,所以不敢说。”推官便叫众尼开了纸门,带了四五

个皂隶,弯弯曲曲走将进去,方是胡梯。只听得楼上嘻笑之声,理刑站住,

分付皂隶道:“你们去看,有个尼姑在上面时,便与我拿下来。”皂隶领旨,

一拥上楼去。只见两个闺女,三个妇人,与一个尼姑,正坐着饮酒。见那几

个公人蓦上来,吃那一惊不小,四分五落的,却待躲避。众皂隶一齐动手,

把那娇娇嫩嫩的一个尼姑,横拖倒拽,捉将下来。拽到当面,问了他卧房在

那里。到里头一搜,搜出白绫汗巾十九条,皆有女子元红在上。又有簿籍一

本,开载明白,多是留宿妇女姓氏、日期,细注某人是某日初至,某人是某

人荐至,某女是元红,某女元系无红,一一明白。理刑一看,怒发冲冠,连

四尼多拿了,带到衙门里来。庵里一班女眷见捉了众尼去,不知甚么事发,

一齐出庵,雇轿各自回去了。

且说理刑到了衙门里,喝叫动起刑来。坚称身是尼僧,并无犯法。理刑

又取稳婆进来,逐一验过,多是女身。理刑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如此,

这些汗巾、簿籍,如何解说?”唤稳婆密问道:“难道毫无可疑?”稳婆道:

“止有年小的这个尼姑,虽不见男形,却与女人有些两样。”理刑猛想道:

“从来闻有缩阳之术,既这一个有些两样,必是男子。我记得一法,可以破

之。”命取油涂其阴处,牵一只狗来■食。那狗闻了油香,伸了长舌,■之

不止。元来狗舌最热,■到十来■,小尼热痒难熬,打一个寒噤,腾的一条

棍子直统出来,且是坚硬不倒。众尼与稳婆掩面不迭。

理刑怒极,道:“如此奸徒,死有馀辜!”喝叫拖番,重打四十;又夹

① 推官——官名,监察使下设的勘问刑狱官员。

② 稳婆——即产婆、接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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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夹棍,教他从实供招来踪去迹。只得招道:“身系本处游僧,自幼生相似

女,从师在方上学得采战伸缩之术,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莲教,聚集妇

女奸宿。云游到此庵中,有众尼相爱留住。因而说出能会缩阳为女,便充做

本庵庵主,多与那夫人小姐们来往。来时诱至楼上同宿,人多不疑。直到引

动淫兴,调得情热,方放出肉具来,多不推辞。也有刚正不肯的,有个淫咒

迷了他,任从淫欲,事毕方解。所以也有一宿过再不来的。其馀尽是两相情

愿,指望永远取乐。不想被爷爷验出,甘死无辞。”

方在供招,只见豪家听了妻女之言,道是理刑拿了家庵尼姑去,写书来

嘱托讨饶。理刑大怒,也不回书,竟把汗巾、簿籍封了送去。豪家见了,羞

赧无地。

理刑乃判云:

审得王某,系三吴亡命,优仆奸徒。倡白莲以惑黔首,抹红粉以溷

朱颜。教祖沙门 ,本是登岸和尚;娇藏金屋,改为入幕观音。抽玉笋

合掌禅床,孰信为尼为尚?脱金莲展身绣榻,谁知是女是男?譬之鹳入

凤巢,始合《关雎》之好;蛇游龙窟,岂无云雨之私!明月本无心,照

霜闺而寡居不寡;清风原有意,入朱户而孤女不孤。废其居,火其书,

方足以灭其迹;剖其心,刳其目,不足以尽其辜。

判毕,分付行刑的百般用法摆布,备受惨酷。那一个粉团也似的和尚,怎生

熬得过?登时身死。四尼各责三十,官卖了。庵基拆毁,那小和尚尸首,抛

在观音潭。闻得这事的,都去看他。平日与他往来的人家内眷,闻得此僧事

败,吊死了好几个。这和尚奸骗了多年,却死无葬身之所。若前此回头,自

想道不是久长之计,改了念头,或是索性还了俗,娶个妻子,过了一世,可

不正应着看官们说的道“奸骗的也有没事”这句话了?便是人到此时,得了

些滋味,昧了心肝,直待至死方休。所以凡人一走了这条路,鲜有不做出来

的。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是男妆为女的了。而今有一个女妆为男,偷期后得成正果的话。

洪熙年间,湖州府东门外有一儒家,姓杨。老儿亡故,一个妈妈同着小

儿子并一个女儿过活。那女儿年方一十二岁,一貌如花,且是聪明。单只从

小的三好两歉,有些小病。老妈妈没一处不想到,只要保祐他长大,随你甚

么事也去做了。

忽一日,妈妈和女儿正在那里做绣作 ,只见一个尼姑步将进来,妈妈欢

喜接待。元来那尼姑是杭州翠浮庵的观主,与杨妈妈来往有年。那尼姑也是

个花嘴骗舌之人,平素只贪些风月,庵里收拾下两个后生徒弟,多是通同与

他做些不伶俐勾当的。那时将了一包南枣、一瓶秋茶、一盘白果、一盘栗子,

到杨妈妈家来探望。叙了几句寒温,那尼姑看杨家女儿时,生得如何——

体态轻盈,丰姿旖旎。白似梨花带雨,娇如桃瓣随风。缓步轻移,

裙拖下露两竿新笋;含羞欲语,领缘上动一点朱樱。直饶封涉 不生心,

① 三吴——泛指江浙一带地区。

② 沙门——亦作“桑门”,佛教名词,意思是息心凝神,这里借指佛门。

① 洪熙——明仁宗朱高炽年号,仅一年,即公元1425 年。

② 绣作——刺绣活。

① 封涉——当是“封陟”之误,唐敬宗时人,传说他居于少室,有一仙女多次夜间去找他,他总是拒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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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鲁男 须动念。

尼姑见了问道:“姑娘今年尊庚多少?”妈妈答道:“十二岁了。诸事倒多

伶俐,只有一件没奈何处,因他身子怯弱,动不动三病四痛,老身恨不得把

身子替了他。为这一件上,常是受怕担忧。”尼姑道:“妈妈可也曾许个愿

心,保禳保禳么?”妈妈道:“咳!那一件不做过?求神拜佛,许愿祷星,

只是不能脱身。不知是什么悔气星进了命,再也退不去。”尼姑道:“这多

是命中带来的。请把姑娘八字与小尼推一推看。”妈妈道:“师父元来又会

算命,一向不得知。”便将女儿年月日时对他说了。尼姑做张做智 ,算了一

回,说道:“姑娘这命,只不要在妈妈身畔便好。”妈妈道:“老身虽不舍

得他离眼前,今要他病好,也说不得。除非过继到别家去,却又性急里没一

个去处。”尼姑道:“姑娘可曾受聘了么?”妈妈道:“不曾。”尼姑道:

“姑娘命中犯着孤辰,若许了人家时,这病一发了不得。除非这个着落,方

合得姑娘贵造,自然寿命延长,身体旺相。只是妈妈自然舍不得的,不好启

齿。”妈妈道:“只要保得没事时,随着那里去何妨?”尼姑道:“妈妈若

割舍得下时,将姑娘送在佛门,做个世外之人,消灾增福,此为上着。”妈

妈道:“师父所言甚好。这是佛天面上功德。我虽是不忍抛撇,譬如多病多

痛死了,没奈何走了这一着罢。也是前世有缘,得与师父厮熟。倘若不弃,

便送小女与师父做个徒弟。”尼姑道:“姑娘是一点福星。若在小庵,佛面

上也增多少光辉,实是万分之幸。只是小尼怎做得姑娘的师父?”妈妈道:

“休恁地说。只要师父抬举他一分,老身也放心得下。”尼姑道:“妈妈说

那里话?姑娘是何等之人,小尼敢怠慢他?小庵虽则贫寒,靠着施主们看觑,

身衣口食不致淡泊,妈妈不必挂心。”妈妈道:“恁地,待选个日子,送到

庵便了。”妈妈一头看历日,一头不觉簌簌的掉泪。尼姑又劝慰了一番。妈

妈拣定日子,留尼姑在家住了两日,雇只船,叫女儿随了尼姑出家。母子两

个,抱头大哭一番。

女儿拜别了母亲,同尼姑来到庵里,与众尼相见了,拜了师父,择日与

他剃发,取法名叫做静观。自此,杨家女儿便在翠浮庵做了尼姑。这多是杨

妈妈没主意,有诗为证:

弱质虽然为病磨,无常何必便来拖?

等闲送上空门路,却使他年自择窝。

你道尼姑为甚撺掇杨妈妈叫女儿出家?元来他日常要做些不公不法的

事,全要那几个后生标致徒弟做个牵头,引得人动。他见杨家女儿十分颜色,

又且妈妈只要保扶他长成,有甚事不依了他?所以他将机就计,以推命做个

入话,唆他把女儿送入空门,收他做了徒弟。那时杨家女儿十二岁上,情窦

未开,却也不以为意。若是再大几年的,也抵死不从了。自做了尼姑之后,

每常或同了师父,或自己一身,到家来看母亲,一年也往来几次。妈妈本是

爱惜女儿的,在身边时节,身子略略有些不爽利,一分便认做十分,所以动

不动忧愁思虑。离了身畔,便有些小病,却不在眼前,倒省了许多烦恼。又

外。事见《太平广记》卷68“封陟”条。

② 鲁男——据《诗·小雅·巷伯》毛传云:“鲁人有男子独处于室,邻嫠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

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而不纳。”后以“鲁男”代指不好女色的男子汉。

③ 做张做智——装模作样,故弄玄虚。

④ 孤辰——辰为地支之一,孤指没有天干相配。旧时迷信说法,卜课时得孤辰,主事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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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常见女儿到家,身子健旺,女儿怕娘记挂,口里只说旧病一些不发。为此,

那妈妈一发信道该是出家的人,也倒不十分悬念了。

话分两头。却说湖州黄沙衖里,有一个秀才,复姓闻人,单名一个嘉字。

乃是祖贯绍兴,因公公在乌程处馆,超籍过来的。面似潘安,才同子建。年

十七岁,堂上有四十岁的母亲,家贫,未有妻室。为他少年英俊,又且气质

闲雅,风流潇洒,十分在行,朋友中没一个不爱他敬他的,所以时常有人赍

助他。至于敖游宴饮,一发罢他不得。但是朋友们相聚,多以闻人生不在为

歉。

一日,正是正月中旬天气,梅花盛发。一个后生朋友,唤了一只游船,

拉了闻人生往杭州耍子,就便往西溪看梅花。闻人生禀过了母亲,同去。一

日夜到了杭州。那朋友道:“我们且先往西溪看了梅花,明日进去。”便叫

船家把船撑往西溪。不上个把时辰,到了。泊船在岸,闻人生与那朋友步行

上崖,叫仆从们挑了酒盒,相挈而行。约有半里多路,只见一个松林,多是

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周围一带粉墙包裹,向阳两扇八字墙门,

门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静。两人走到庵门前闲看,那庵门掩着,里面却像有

人窥觑。那朋友道:“好个清幽庵院。我们扣门进去,讨杯茶吃了去,何如?”

闻人生道:“还是趁早去看梅花要紧,转来进去不迟。”那朋友道:“有理,

有理。”拽开脚步便去。顷刻间走到,两人看梅花时,但见:

烂银一片,碎玉千重。幽馥袭和风,贾午异香还较逊;素光映丽日,

西子靓妆应不如。绰约干能傲冰霜,参差影偏宜风月。骚人题咏安能尽?

韵客杯盘何日休!

两人看了,闲玩了一回,便叫将酒盒来,开怀畅饮。天色看看晚来,酒已将

尽,两人吃个半酣,取路回舟中来。那时天已昏黑,只要走路,也不及进庵

中观看。急急下船,过了一夜,次早松木场上岸,不题。

且说那个庵正是翠浮庵,便是杨家女儿出家之处。那时静观已是十六岁

了,更长得仪容绝世,且是性格幽闲。日常有这些俗客往来,也有注目看他

的,也有言三语四挑拨他的,众尼便嘻笑趋陪,殷勤款送,他只淡淡相看,

分毫不放在心上。闲常见众尼每干些勾当,只做不知,闭门静坐,看些古书,

写些诗句,再不轻易出来走动。也是机缘凑泊,适才闻人生庵前闲看时,恰

好静观偶然出来闲步,在门缝里窥看。只见那闻人生逸致翩翩,有出尘之态。

静观注目而视,看得仔细。见闻人生去远了,恨不再赶上去饱看一回,无聊

无赖的,只得进房。心下想道:“世间有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

一世,但得恁地一个,便把终身许他,岂不是一对好姻缘?奈我已堕入此中,

这事休题了。”叹口气,噙着眼泪。正是:

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看官听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俱空。自己发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

佛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

凭着父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

了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为此,就有那不守分的,

① 超籍——改变户籍。

② 西溪——在杭州灵隐山西北松木场,风景秀丽,是有名的游览胜地。

③ 贾午异香——贾午是晋代贾充之女,她与韩寿私通,曾把皇帝赐与贾充的奇香偷给韩寿。“异香”即指

贾午所偷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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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秽了禅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

上这条路来。闲话休题。

却说闻人生自杭州归来,荏苒间又过了四个多月。那年正是大比之年,

闻人生已从道间取得头名。此时正是六月天气,却不甚热,打点束装上杭。

他有个姑娘,在杭州关内黄主事家做孤孀,要去他庄上寻间清凉房舍,静坐

几时。看了出行的日子,已得朋友们资助了些盘缠,安顿了母亲,雇了只航

船,带了家僮阿四,携了书囊前往。

才出东门,正行之际,岸上一个小和尚说着湖州话,叫道:“船是上杭

州去的么?”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科举相公上去的。”和尚道:“既如

此,可带小僧一带,舟金依例奉上。”船家道:“师父杭州去做甚么?”和

尚道:“我出家在灵隐寺,今到俗家探亲,却要回去。”船家道:“要问舱

里相公,我们不敢自主。”只见那阿四便钻出船头,上来嚷道:“这不识时

务小秃驴!我家官人正去乡试,要讨采头 ,撞将你这一件秃光光不利市的物

事来。去便去,不去时,我把水兜豁上一顿水,替你洗洁净了那个乱代头。”

——你道怎地叫做“乱代头”?昔人有嘲诮和尚说话道:“此非治世之头,

乃乱代之头也。”盖为“乱”“卵”二字音相近。阿四见家主与朋友们戏谑

曾说过,故此学得这句话,骂那和尚。——和尚道:“载不载,问一声,也

不冲撞了甚么,何消得如此嚷?”闻人生在舱里听见,推窗看那和尚,且是

生得清秀娇嫩,甚觉可爱。又见说是灵隐寺的和尚,便想道:“灵隐寺去处,

山水最胜。我便带了这和尚去,与他做个相知往来,到那里做下处也好。”

慌忙出来喝住道:“小厮不要无理!乡里间的师父,既要上杭时,便下船来,

做伴同去何妨?”也是缘分该如此,船家得了这话,便把船拢岸。那和尚一

见了闻人生,吃了一惊。一头下船,一头瞅着闻人生,只顾看。闻人生想道:

“我眼里也从不见这般一个美丽长老,容色绝似女人。若使是女身,岂非天

姿国色?可惜是个和尚了。”和他施礼罢,进舱里坐定。却值风顺,拽起片

帆,船去如飞。

两个在舱中各问姓名了毕,知是同乡,只说着一样的乡语,一发投机。

闻人生见那和尚谈吐雅致,想道:“不是个庸僧。”只见他一双媚眼,不住

的把闻人生上下只顾看。天气暴暑,闻人生请他宽了上身单衣。和尚道:“小

僧生性不十分畏暑,相公请自便。”看看天晚,吃了些夜饭,闻人生便让和

尚洗澡。和尚只推是不消。闻人生洗了澡,已自困倦,■倒头只寻睡了。阿

四也往梢上去自睡。那和尚见人睡静,方灭了火,解衣与闻人生同睡。却自

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只自叹气。见闻人生已睡熟,悄悄坐起来,伸只手把

他身上摸着。那时闻人生正醒来,伸个腰。那和尚流水放手,轻轻的睡了倒

去。闻人生却已知觉,想道:“这和尚倒来惹骚。恁般一个标致的,想是师

父也不饶他,倒是惯家了。我便兜他来男风一度也使得,如何肉在口边不

吃?”闻人生正是少年高兴的时节,便爬将过来,与和尚做了一头。伸将手

去摸时,和尚做一团儿睡着,只不做声。闻人生又摸去,只见软团团两只奶

儿。闻人生想道:“这小长老又不肥胖,如何有恁般一对好奶?”闻人生倒

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说?”问他道:“你实说,是甚么人?”和尚道:

“相公不要则声。我身实是女尼,因怕路上不便,假称男僧。”闻人生道:

① 采头——本是赌博用语;采,指骰子(赌具)的点色,掷出得胜的点色谓“得采”,因称赌注为“采头”。

这里是希望科举高中,含有“吉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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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一发有缘,放你不过了。”不问事繇,跳上身去。那女尼道:“相公

可怜小尼还是个女身,不曾破肉的,从容些则个。”闻人生此时欲火正高,

那里还管。那女尼只得蹙眉啮齿忍耐。

霎时云收雨散,闻人生道:“小生无故得遇仙姑,知是睡里梦里?须道

住止详细,好图后会。”女尼便道:“小尼非是别处人氏,就是湖州东门外

杨家之女。为母亲所误,将我送入空门,今在西溪翠浮庵出家,法名静观。

那里庵中也有来往的,都是些俗子村夫,没一个看得上眼。今年正月间,正

在门首闲步,看见相公在门首站立,仪表非常,便觉神思不定,相慕已久。

不想今日不期而会,得谐鱼水,正合夙愿,所以不敢推拒。非小尼之淫贱也,

愿相公勿认做萍水相逢,须为我图个终身便好。”闻人生道:“尊翁尊堂还

在否?”静观道:“父亲杨某,亡故已久;家中还有母亲与兄弟。昨日看母

亲来,不想遇着相公。相公曾娶妻未?”闻人生道:“小生也未有室。今幸

遇仙姑,年貌相当,正堪作配。况是同郡儒门之女,岂可埋没于此?须商量

个长久见识出来。”静观道:“我身已托于君,必无二心。但今日事体匆忙,

一时未有良计。小庵离城不远,且是僻静清凉。相公可到我庵中作寓,早晚

可以攻书。自有道者在外打斋,不烦薪水之费,亦且可以相聚。日后相个机

会,再作区处。相公意下何如?”闻人生道:“如此甚好,只恐同伴不容。”

静观道:“庵中止有一个师父,是四十以内之人,色上且是要紧。两个同伴,

多不上二十来年纪,他们多不是清白之人。平日与人来往,尽在我眼里,那

有及得你这样仪表?若见了你,定然相爱,你便结识了他们,以便就中取事。

只怕你不肯留,那有不留你之事?”闻人生听罢,欢喜无限,道:“仙姑高

见极明。既恁地,来早到松木场,连我家小厮打发他随船回去,小生与仙姑

同往便了。”说了一回,两个搂抱得有兴,再讲那欢娱起来。正是:

平生未解到花关,倏到花关骨尽寒。

此际不知真与梦,几回暗里抱头看。

事毕,只听得晨鸡乱唱。静观恐怕被人知觉,连忙披衣起身。船家忙起

来行船,阿四也起来伏侍梳洗。吃早饭罢,赶早过了关。阿四问道:“那里

歇船,好到黄家去问下处。”闻人生道:“不消得下处了。这小师父寺中有

空房,我们竟到松木场上岸罢。”船到松木场,只说要到灵隐寺,雇了一个

脚夫 ,将行李一担挑了。闻人生分付阿四道:“你可随船回去,对安人说声

不消记念,我只在这师父寺里看书。场毕,我自回来,也不须教人来讨信得。”

打发了,看他开了船,闻人生才与静观雇了两乘轿,抬到翠浮庵去。另与脚

夫说过,叫他跟来。

霎时到了,还了轿钱、脚钱。静观引了闻人生进庵,道:“这位相公要

在此做下处,过科举的。”众尼看见,笑脸相迎,把闻人生看了又看,愈加

欢爱。殷殷勤勤的陪过了茶,收拾一间洁净房子,安顿了行李。吃过夜饭,

洗了浴,少不得先是那庵主起手,快乐一宵。此后这两个你争我夺,轮番伴

宿。静观恬然不来兜揽,让他们欢畅,众尼无不感激静观。滚了月馀,闻人

② ③ ④

生也自支持不过。他们又将人参汤、香薷饮 、莲心、圆眼之类调浆 闻人生,

① 脚夫——专替客商搬运行李货物为业的人。给脚夫的工钱称“脚钱”,见下文。

② 香薷 (rú如)饮——一种补药。香薷为一年生草本植物,气味芳香,可入药,有解热镇痛功能。

③ 圆眼——即“龙眼”,俗称“桂圆”,木本,果实甘甜,有养血安神的功能。

④ 调浆——即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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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不至。闻人生倒好受用。

① ② ③

不觉已是穿针过期 ,又值七月半盂兰盆大斋时节。杭州年例,人家

做功果,点放河灯。那日还是七月十二日,有一个大户人家,差人来庵里请

师父们念经、做功果,庵主应承了。众尼进来,商议道:“我们大众去做道

场,十三至十五,有三日停留。闻官人在此,须留一个相陪便好。只是忒便

宜了他。”只见两尼你也要住,我也要住,静观只不做声。庵主道:“人家

去做功果,我自然推不得,不消说。闻官人原是静观引来的,你两个讨他便

宜多了,今日只该着静观在此相陪,也是公道。”众人道:“师父处得有理。”

静观暗地欢喜。众尼自去收拾法器经箱,连老道者多往那家去了。

静观送了出门,进来对闻人生道:“此非久恋之所,怎生作个计较便好。

今试期已近,若但迷恋于此,不惟攀桂无分,亦且身躯难保。”闻人生道:

“我岂不知?只为难舍着你,故此强与众欢,非吾愿也。”静观道:“前日

初会你时,非不欲即从你作脱身之计,因为我在家中来,中途不见了,庵主

必到我家里要人,所以不便。今既在此多时了,我乘此无人在庵,与你逃去。

他们多是与你有染的,心头病怕露出来,料不好追得你。”闻人生道:“不

如此说。我是个秀才家,家中况有老母。若同你逃至我家,不但老母惊异,

未必相容;亦且你庵中追寻得着,经动官府,我前程也难保。何况你身子不

知作何着落。此事行不得。我意欲待赴试之后,如得一第,娶你不难。”静

观道:“就是中了个举人,也没有就娶个尼姑的理。况且万一不中,又却如

何?亦非长算。我自出家来,与人写经写疏,得人衬钱 ,积有百来金。我撇

了这里,将了这些东西做盘缠,寻一个寄迹所在,等待你名成了,再从容家

去,可不好?”闻人生想一想道:“此言有理。我有姑娘,嫁在这里关内黄

乡宦家,今已守寡,极是奉佛。家里庄上,造得有小庵,晨昏不断香火。那

庵中管烧香点烛的老道姑,就是我的乳母。我如今不免把你此情告知姑娘,

领你去放在他家家庵中,托我奶娘相伴着你。他是衙院人家 ,谁敢来盘问?

你好一面留头长发,待我得意之后,以礼成婚,岂不妙哉!倘若不中,也等

那时发长,便到处无碍了。”静观道:“这个却好。事不宜迟,作急就去。

若三日之后,便做不成了。”

当下闻人生就奔至姑娘家去,见了姑娘。姑娘道罢寒温,问道:“我久

在此望你该来科举了,如何今日才来?有下处也未曾?”闻人生道:“好叫

姑娘得知:小侄因为做下处,寻出一件事头来,特求姑娘周全则个。”姑娘

道:“何事?”闻人生造个谎道:“小侄那里有一个业师杨某,亡故多时。

他止有一女,幼年间就与小侄相认,后来被个尼姑拐了去,不知所向。今小

侄贪静,寻下处在这里西溪地方,却在翠浮庵里撞着了他,且是生得人物十

全了。他心不愿出家,情愿跟着小侄去。也是前世姻缘,又是故人之女,推

却不得。但小侄在此科举,怕惹出事来。若带他家去,又是个光头不便;欲

① 已是穿针过期——指过了农历七月初七。“七七”为古代妇女节日,有做针线以乞巧的活动。

② 盂兰盆——梵文音译,意为“救倒悬”。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佛教徒盂兰盆会,追荐祖先,诵经施食,以

救度亡灵倒悬之苦。

③ 人家——这里是“家家”的意思。

① 衬钱——酬谢僧道的斋事钱。“衬”是梵文音译“达噺”(意为施舍钱财)的略称,“噺”的同音字。

“衬钱”一词,兼有音义。

② 衙院人家——在衙门里做过事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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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当官告理,场前没闲工夫,亦且没有闲使用 。我想姑娘此处有个家庵,是

小侄奶子在里头管香火,小侄意欲送他来姑娘庵里头暂住。就是万一他那里

晓得了,不过在女眷人家香火庵里,不为大害。若是到底无人跟寻,小侄待

乡试已毕,意欲与他完成这段姻缘。望姑娘作成则个。”姑娘笑道:“你寻

着了个陈妙常 ,也来求我姑娘了。既是你师长之女,怪你不得。你既有意要

成就,也不好叫他在庵里住。你与他多是少年心性,若要往来,恐怕玷污了

我佛地。我庄中自有静室,我收拾与他住下,叫他长起发来。我自叫丫鬟伏

侍,你亦可以长来相处。若是晚来无人,叫你奶子伴宿,此为两便。”闻人

生道:“若得如此,姑娘再造之恩。小侄就去领他来,拜见姑娘了。”

别了出门,就在门外叫了一乘轿,竟到翠浮庵里。进庵与静观说了适才

姑娘的话,静观大喜,连忙收拾,将自己所有,尽皆捡了出来。闻人生道:

“我只把你藏过了,等他们来家,我不妨仍旧再来走走,使他们不疑心着我。

我的行李且未要带去。”静观道:“敢是你与他们业根未断么?”闻人生道:

“我专心为你,岂复有他恋?只要做得没个痕迹,如金蝉脱壳方妙。若他坐

定道是我,无得可疑了,正是科场前利害头上,万一被他们官司绊住,不得

入试怎好?”静观道:“我平时常独自一个家去的。他们问时,你只推偶然

不在,不知我那里去了。支吾着他,他定然疑心我是到娘家去,未必追寻。

到得后来晓得不在娘家,你场事已毕了,我与你别作计较,离了此地。你是

隔府人,他那里来寻你?寻着了,也只索白赖。”计议已定,静观就上了轿。

闻人生把庵门掩上,随着步行,竟到姑娘家来。

姑娘一见静观,青头白脸,桃花般的两颊,吹弹得破的皮肉,心里也十

分喜欢。笑道:“怪道我家侄儿看上了你!你只在庄上内房里住,此处再无

外人敢上门的,只管放心。”对着闻人生道:“我庄上房中,你亦可同住。

但你若竟住在此,恐怕有人跟寻得出,反为不美。况且要进场,还须别寻下

处。”闻人生道:“姑娘见得极是。小侄只可暂来。”从此静观只在姑娘庄

里住。闻人生是夜也就同房宿了。明日别了去,另寻下处,不题。

却说翠浮庵三个尼姑做了三日功果回来,到得庵前,只见庵门虚掩的。

走将进去,静悄悄不见一人,惊疑道:“多在何处去了?”他们心上要紧的

是闻人生,静观倒是第二。着急到闻人生房里去看,行李书箱都在,心里又

放下好些。只不见了静观,房里又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知甚么缘故。正委决

不下,只见闻人生踱将进来。众尼笑逐颜开,道:“来了!来了!”庵主一

把抱住,且不及问静观的说话,笑道:“隔别三日,心痒难熬,今且到房中

一乐。”也不顾这两个小尼口馋,径自去做事了。闻人生只得勉强奉承,酣

畅一度,才问道:“你同静观在此,他那里去了?”闻人生道:“昨日我到

城中去了一日,天晚了,来不及,在朋友家宿了。直到今日来,不知他那里

去了。”众尼道:“想是见你去了,独自一个没情绪,自回湖州去了。他在

此独受用了两日,也该让让我们,等他去去再处。”因贪着闻人生快乐,把

静观的事倒丢在一边了。谁知闻人生心却不在此处,鬼混了两三日,推道要

到场前寻下处。众尼不好阻得,把行李挑了去。众尼千约万约,道:“得空

原到这里来住。”闻人生满口应承,自去了。

① 闲使用——指疏通官府的费用。

② 陈妙常——故事中的道姑,与书生潘必正相爱,私自结合。故事源出《古今女史》,明代高濂敷演为传

奇戏剧《玉簪记》,流传颇广。这里乃是以陈妙常喻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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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主过了几日,不见静观消耗。放心不下,叫人到杨妈妈家问问,说是

不曾回家,吃了一惊。恐怕杨妈妈来着急,倒不敢声张,只好密密探听。又

见闻人生一去不来,心里方才有些疑惑。待要去寻他盘问,却不曾问得下处

明白,只得忍耐着,指望他场后还来。只见三场已毕,又等了几日,闻人生

脚影也不见来。元来闻人生场中甚是得意,出场来,竟到姑娘庄上,与静观

一处了,那里还想着翠浮庵中?庵主与二尼望不见到,恨道:“天下有这样

薄情的人,静观未必不是他拐去了。不然,便是这样不来,也没解说。”思

量要把拐骗来告他,又碍着自家多洗不清,怕惹出祸来。正商量到场前寻他,

或是问到他湖州家里去炒他,终是女人辈,未有定见,却又撞出一场巧事来。

说话间,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得紧。众尼多心里疑道:“敢是闻人生来

也?”齐走出来,开了门看,只见一乘大轿,三四乘小轿,多在门首歇着。

敲门的家人报道:“安人到此。”庵主却认得,是下路来的某安人,慌忙迎

接。只见大轿里安人走出来,傍边三四个养娘出轿来,拥着进庵。坐定了,

寒温过,献茶已毕,安人打发家人们:“到船上俟候,我在此,过午下船。”

家人们各去了。

安人走进庵主房中来。安人道:“自从我家主亡过,我就不曾来此,已

三年了。”庵主道:“安人今日贵脚踹贱地,想是完了孝服,才来烧香的。”

安人道:“正是。”庵主道:“如此秋光,正好闲耍。”安人叹了一口气,

道:“有甚心情游耍!”庵主有些瞧科,挑他道:“敢是为没有了老爹,冷

静了些?”安人起身把门掩上,对庵主道:“我一向把心腹待你,你不要见

外,我和你说句知心话。你方才说我冷静,我想我止隔得三年,尚且心情不

奈烦,何况你们终身独守,如何过了?”庵主道:“谁说我们独守?不瞒安

人说,全亏得有个把主儿相伴一相伴。不然,冷落死了,如何熬得!”安人

道:“你如今见有何人?”庵主道:“有个心上妙人,在这里科举的小秀才。

这两日一去不来,正在此设计商量。”安人道:“你且丢着此事。我有一件

好事作成你,你尽心与我做着,管教你快活。”庵主道:“何事?”安人道:

“我前日在昭庆寺中进香,下房头安歇。这房头有个未净头的小和尚,生得

标致异常。我瞒你不得,其实隔绝此事多时,忍不住动火起来。因他上来送

茶,他自道年幼不避忌,软嘴塌舌,甚是可爱。我一时迷了,遣开了人,抱

他上床,要试他做做此事看。谁知这小厮深知滋味,比着大人家更是雄健。

我实是心吊在他身上,舍不得他了。我想了一夜,我要带他家去。须知我是

寡居,要防生人眼,恐怕坏了名声。亦且拘拘束束,躲躲闪闪,怎能勾像意?

我今与师父商量,把他来师父这里净了头。他面貌娇嫩,只认做尼姑。我归

去后,师父带了他竟到我家来,说是师徒两个来投我。我供养在家里庵中,

连我合家人只认做你的女徒,我便好像意做事,不是神鬼不知的?所以今日

特地到此,要你做这大事。你若依得,你也落得些快活。有了此人,随你心

上人也放得下了。”庵主道:“安人高见妙策。只是小尼也沾沾手,恐怕安

人吃醋。”安人道:“我要你帮衬做事,怎好自相妒忌?到得家里,我还要

牵你来做了一床,等外人永不疑心,方才是妙哩。”庵主道:“我的知心的

安人,这等说,我死也替你去。我这里三个徒弟,前日不见了一个小的,今

恰好把来抵补,一发好瞒生人。只是如何得他到这里来?”安人道:“我约

定他在此。他许我背了师父,随我去的。敢就来也!”

① 敢——表示猜测的语气副词,略同于大概、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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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小尼敲门,进房来道:“外边一个拢头小伙子,在

那里问安人。”安人忙道:“是了,快唤他进来。”只见那小伙望内就走。

两个小尼见他生得标致,个个眉花眼笑。安人见了,点点头,叫他进来。他

① ②

见了庵主,作个揖。庵主一眼不霎 ,估定了看他。安人拽他手过来,问庵

主道:“我说的如何?”庵主道:“我眼花,见了善财童子,身子多软摊了。”

安人笑将起来。庵主且到灶下看斋,就把这些话与两个小尼说了。小尼多咬

着指头道:“有此妙事!”庵主道:“我多分随他去了。”小尼道:“师父

撇了我们,自去受用?”庵主道:“这是天赐我的衣食。你们在此,料也不

空过。”大家笑耍了一回,庵主复进房中。只见安人搂着小伙,正在那里说

话。见了庵主,忙在扶手匣里取出十两一包银子来,与他道:“只此为定。

我今留此子在此,我自开船先去了。十日之内,望你两人到我家来,千万勿

误。”安人又叮嘱那小伙几句话,出到堂屋里吃了斋,自上轿去了。

庵主送了出去,关上大门,进来见了小伙,真是黑夜里拾得一颗明珠。

且来搂他去亲嘴,喜不可言。对他道:“今后我与某安人合用的了,只这几

夜,且让让我着。”事毕,就取剃刀来与他落了发。仔细看一看,笑道:“也

倒与静观差不多。到那里,少不得要个法名,仍叫做静观罢。”是夜就同庵

主一床睡了。极得两个小尼姑,咽干了唾沫。

明日收拾了,叫个船,竟到下路去。分付两个小尼道:“你们且守在此。

我到那里,看光景若好,捎个信与你们。毕竟不来,随你们散伙家去罢。杨

家有人来问,只说静观随师父下路人家去了。”两尼也巴不得师父去了,大

家散伙,连声答应道:“都理会得。”从此,老尼与小伙同下船来,人面前

认为师弟,晚夕上只做夫妻。不多几日,到了那一家,充做尼姑,进庵住好。

安人不时请师徒进房留宿,常是三个做一床。尼姑又教安人许多取乐方法,

三个人只多得一颗头,尽兴淫恣。那少年男子,不敌两个中年老阴,几年之

间,得病而死。安人哀伤郁闷,也不久亡故。老尼被那家寻他事故,告了他

偷盗,监了追赃,死于狱中。这是后话。

且说翠浮庵自从庵主去后,静观的事一发无人提起,安安稳稳,住在庄

上。只见揭了晓,闻人生已中了经魁,喜喜欢欢,来见姑娘。又私下与静观

相见,各各快乐。自此,日里在城中完这些新中式的世事,晚上到姑娘庄上

与静观歇宿。密地叫人去翠浮庵打听,已知庵主他往,两小尼各归俗家去了,

庵中空锁在那里。回覆了静观,掉下了老大一个趷■。

闻人生事体已完,想要归湖州来,与姑娘商议:“静观发未长,娶回未

得,仍留在姑娘这里。待我去会试再处。”静观又嘱付道:“连我母亲处也

未可使他知道。我出家是他的主意,如何蓦地还俗?且待我头发长了,与你

双归,他才拗不得。”闻人生道:“多是有见识的话。”别了荣归。拜过母

亲,把静观的事并不提起。到得十月尽边,要去会试,来见姑娘。此时静观

头发齐肩,可以梳得个假鬓了。闻人生意欲带他去会试,姑娘劝道:“我看

此女德性温淑,堪为你配。既要做正经婚姻,岂可仍复私下带来带去?不像

事体!仍留我庄上住下,等你会试得意荣归,他发已尽长,此时只认是我的

继女,迎归花烛,岂不正气?”闻人生见姑娘说出一段大道理话,只得忍情

① 不霎——即不眨。

② 估定了——犹如说“瞄准了”。

③ 善财童子——佛教神话传说中侍奉观音菩萨的仙童,极端庄秀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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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静观别了。

进京会试,果然一举成名,中了二甲,礼部观政。《同年录》上,先刻

了“聘杨氏”,就起一本,给假归娶。奉旨准给花红表礼,以备喜筵。驰驿

还家,拜过母亲。母亲闻知归娶,问道:“你自幼未曾聘定,今娶何人?”

闻人生道:“好教母亲得知:孩儿在杭州,姑娘家有个继女,许下孩儿了。”

母亲道:“为何我不曾见说?”闻人生道:“母亲日后自知。”选个吉日,

结起彩船,花红鼓乐,竟到杭州关内黄家来,拜了姑娘,说了奉旨归娶的话。

姑娘大喜,道:“我前者见识如何?今日何等光采!”先与静观相见了,执

手各道别情。静观此时已是内家装扮了,又道黄夫人待他许多好处,已自认

义为干娘了。黄夫人亲自与他插戴了,送上彩轿,下了船。船中赶好日结了

花烛,正是:

红罗帐里,依然两个新人;锦被窝中,各出一般旧物。

到家里齐齐拜见了母亲。母亲见媳妇生得标致,心下喜欢。又见他是湖州声

口,问道:“既是杭州娶来,为何说这里的话?”闻人生方把杨家女儿错出

了家,从头至尾的事说了一遍,母亲方才明白。

次日,闻人生同了静观,竟到杨家来。先拿子婿的帖子与丈母,又一内

弟的帖与小舅。杨妈只道是错了,再四不收。女儿只得先自走将进来,叫一

声“娘!”妈妈见是一个凰冠霞帔的女眷,吃那一惊不小,慌忙站起来,一

时认不出了。女儿道:“娘休惊怪,女儿即是翠浮庵静观是也。”妈妈听了

声音,再看面庞,才认得出。只是有了头发,妆扮异样,若不仔细,也要错

过。妈妈道:“有一年多不见你面,又无音耗。后来闻得你同师父到那里下

路去了,好不记挂。今年又着人去看,庵中鬼影也无。正自思念你,没个是

处。你因何得到此地位?”女儿才把去年搭船相遇,直到此时奉旨完婚,从

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个杨妈妈双脚乱跳,口扯开了收不拢来,叫儿子去快

请姊夫进来。儿子是学堂中出来的,也尽晓得趋跄 ,便拱了闻人生进来,一

同姊姊站立,拜见了杨妈妈。此时真如睡里梦里,妈妈道:“早知你有这一

日,为甚把你送在庵里去?”女儿道:“若不送在庵中,也不能勾有这一日。”

当下就接了杨妈妈到闻家过门,同坐喜筵,大吹大擂,更馀而散。

此后,闻人生在宦途时有蹉跌,不甚像意。年至五十,方得腰金而归。

杨氏女得封恭人,林下偕老。闻人生曾遇着高明的相士,问他宦途不称意之

故。相士道:“犯了少年时风月,损了些阴德,故见如此。”闻人生也甚悔

翠浮庵少年孟浪之事,常与人说尼庵不可擅居,以此为戒。这不是“偷期得

成正果”之话?若非前生分定,如何得这样奇缘?有诗为证:

主婚靡不仗天公,堪叹人生尽聩聋。

若道姻缘人可强,氤氲使者有何功?

① 《同年录》——旧时会试后,同科新中进士要登记造册,刻碑题名,称《同年录》。

② 内家——亦称“俗家”,与出家人对称。

① 趋跄——赶快奉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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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五

诉穷汉暂掌别人钱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诗云: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分定。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

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在下先

拣一个希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 。

晋州古城县有一个人,名唤张善友。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

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勾当。夫妻两个过活,不曾生男

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

分,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事有馀,起心要去偷他些

来用。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他五六十两银子去。将母亲殡

葬讫,自想道:“我本不是没行止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

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

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

银子。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

唯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一项银子,做许多事,生许多利息,怎舍

得白白被盗了去?”

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友出去相见了,问

道:“师父何来?”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

抄化 修造。抄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又有那上了疏,未

曾勾销的。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

有失所,要寻个寄放的去处,一时无有。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

名的檀越,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取回本山去也。”张

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

取便是。”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出来留

和尚吃斋。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师

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

分付停当,交还师父便了。”和尚别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

手,满心欢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

是补还了我的缺,还有得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

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

他去。他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

“我晓得!”张善友自烧香去了。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却来问张

① 得胜头回——又称“得胜利市头回”,旧时说书人的术语,即话本小说的“入话”,寓吉利之意。

② 晋州古城县——今河北省正定县。古城当为鼓城之讹。

③ 短头的事——言做事有短处,不道德,犹如说“亏心事”。

① 抄化——僧人为求资助而向施主零星募捐。

② “又有”二句——指施主答应了向和尚捐款而还未交钱,只记在了簿子上。疏,僧道拜忏时焚化的祝告文。

③ 打帐——吴方言,也作“打桩”,即打算、准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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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

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

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此话?”李氏便赌咒道:“我若见你的,

我眼里出血。”和尚道:“这等说,要赖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赖了你

的,我堕十八层地狱!”和尚见他赌咒,明知白赖了,争奈是个女人家,又

不好与他争论得。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

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你怎么要赖我的?你今生今

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生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带着悲恨而去。过了几

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

取。我双手还他去了。”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

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

福僧。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带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悭吝,一

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惹大 。可又作怪,一般

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赌钱,养婆娘,

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

疼。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要做好

汉的人,怎肯交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

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立个主意,

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弟兄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

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

肠倒要分了,自繇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如:

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自没有了。便去打

搅哥哥,不繇他不应手,连哥哥的也布摆 不来。他是个做家的人,怎生受得

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成家的倒有

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

心头,说不出来。那乞僧气蛊 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无声。

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

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

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 。淘虚了身子,害了痨瘵

④之病,又看看死来。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

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

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

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

张善友虽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

老身,怎繇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业,今朝如此果报得没

下稍。”一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业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

① 惹大——即“偌大”,如此之大。

① 布摆——即“摆布”,这里是安排的意思。

② 气蛊 (gǔ古)——因气恼而引起的一种疾病。

③ 混帐——犹如说“鬼混”,指胡作非为,不正经过日子。

④ 痨瘵 (zhài 债)——中医所称的痨病,即肺结核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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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勾 去了,东岳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

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想

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

儿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

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一个明白。若果然该受这业报,老汉死也得瞑目。”

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

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张善友道:“我正要见

阎君问他去。”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

岳告我?”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什么罪过,一时

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

么?”张善友道:“怎不要见?”阎王命鬼使召将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

齐到。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乞僧道:

“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

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

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

么二哥。我前身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勾了,

与你没相干了。”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

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

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见

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

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山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

地狱。我好苦也!”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

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

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

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

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

在下表白一遍。

宋时汴梁曹州 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

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

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

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

信佛之报。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

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

幼,不舍得抛撇,商量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

儿埋在后面墙下,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廊屋

舍,着个当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

① 勾——逮捕,捉拿。这里是命令召见的意思。

① 酆都城——今四川省丰都县;旧时迷信传说阴曹地狱即在这里。

② 曹州——故治在今山东省曹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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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

坯,担水运柴,做坌工 生活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

难,都唤他做“穷贾儿”。却是这个人,禀性古怪拗彆 ,常道:“总是一般

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苦诉神灵道:“小

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着锦,吃好的,用好的。

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

地卧,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

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

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过,感动起来。一日祷告毕,

睡倒在廊檐下。一灵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

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

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覆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

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贱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贾

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

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爷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

颠倒 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

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

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

他一点小孝,可又道 ‘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吾等体上帝好

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

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

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折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

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

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

记取:“比及你去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

济拔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

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攧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一梦,身

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

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想,信他

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

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久

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止有后

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道:“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

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

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

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园,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

① 坌 (bèn 笨)工——指重体力劳动。吴方言称翻土为坌。

② 拗彆——固执。

① 颠倒——反过来。这里是说事实与愿望正好相反。

① 讲倒——讲妥、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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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土■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

的落将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拨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

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墼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傍边又有小块,

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

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

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他挑着担,竟往栖身的破

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

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 。先把些零

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

假做些小买卖,慢慢衍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

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

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

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

又有一件作怪,虽有了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

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

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

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

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

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与

① ②

我两口儿喂眼 也好。”说了不则一番。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 的店小二:

“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

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

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

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复是三口儿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

正是:

③ ④

时来风送滕王阁 ,运退雷轰荐福碑 。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

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

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

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蓝关前冷怎当 ,便有那

② 土■——土筐一类器具。

③ 土墼 (j ī基)——砖坯。

④ 摆拨——使用、安排、计划。

① 喂眼——指眼中看着心里得到安慰,俗语也叫做“解眼馋”。

② 酒务——即酒店。宋代酒为专卖品,已设酒务官。

③ “时来”句——据《岁时广记》载,唐代诗人王勃路过马当山,水神将他一帆风顺吹至滕王阁,得以参与

阎公盛宴,写出了著名的《滕王阁序》。

④ “运退”句——据《尧山堂外纪》载,荐福山有唐欧阳询所书《荐福寺碑》,极名贵;宋范仲淹欲为穷书

生拓千本荐福碑以谋生,却正遇碑为轰雷击碎。

① “韩退之”句——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他贬官途经蓝关时遇大雪,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

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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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孟浩然驴背上也跌下来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 。则这三口儿

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 ?

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

好。”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两口儿带了小孩子,踅到一个

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怜,我那

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小生

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

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秀才道:

“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扢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

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好?”秀才叹道:“我才说没

钱在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与你一杯烧酒

吃,不要你钱。”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

周秀才吃了,觉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傍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

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

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

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地掉下泪来,道:

“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

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

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

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

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

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

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

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

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

问小二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

小孩子长寿,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

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

名荣祖。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房与人为子。先生,

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

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

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

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② “孟浩然”句——孟浩然是唐代诗人,相传他有雪中骑驴寻梅的故事,元人曾据此编为杂剧。

③ “剡溪”句——晋代王徽之,字子猷,曾在雪夜自山阴乘舟至剡溪访问朋友戴逵,至其门,不入而返,人

家问他原因,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事见《世说新语·任诞》。

④ “十谒”句——唐代李观诗:“十谒朱门九不开,利名渊薮且徘徊。自知不是封侯骨,夜夜江山入梦来。”

元明戏剧小说中常引用首句,喻乞贷无门的苦境。

⑤ 招财、利市——即“招财童子”和“利市仙官”的略称,这是旧时商人经常供奉的财神。

① 泼天——犹如说漫天,这里夸饰钱财之多,房产之广。

① 作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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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

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

“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甚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

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

的来卖儿女?”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

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

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

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

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

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

叫员外勾了,又要那 ‘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

我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

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

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

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

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陈德甫把这些话一一与周

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

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

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巨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

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

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多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得好

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便甜如蜜,

也听不得的。

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

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员外教他道:“此后

有人问你姓什么,你便道 ‘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那贾妈妈

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道:

“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

了。”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

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

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

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

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

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

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

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

员外道:“陈德甫,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

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 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

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

② 正钱——正当的、应支付的钱。这里指买卖孩子的钱。

① 恩养钱——卖孩子的钱,意谓曾恩养过。

① 许多宝字——旧时铜钱上铸有“通宝”字样,一贯为一千钱,故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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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要钱,

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

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

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浑家正要问道:“讲倒多少

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

怎生只与我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

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

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

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

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

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

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难。

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 ,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

“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逐颜开,

道:“你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支了两

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

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

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

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

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

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

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了你。

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

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

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

叫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

他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

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

自己的父亲。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

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

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

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

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

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

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

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

② 多分——多半,大概。

③ 做我不着——意思是拿我来作牺牲。

① 钱舍——意谓有钱的舍人;舍人是宋元以后对显贵子弟的称呼,犹如称“公子”、“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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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

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

量赚他几文,来央庙官 。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

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

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周秀才

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

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

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

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

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

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

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

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

明日烧罢香,各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

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

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间,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

个药铺,牌上写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

铺中谢那先生。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字道:

“须记我是陈德甫。”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

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

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

“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德甫相了一相,道:“有些面染。”周秀

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周秀才。”陈德甫道:“还记

得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

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了。”周秀

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

的人!”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且是仗义

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

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的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

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

要认爹娘。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

就是他,怎么了?”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

家道:“正是,叫得甚么钱舍!”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

是我儿子。”长寿道:“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

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 。长寿过意不

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

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今先将此一匣金银,陪

① 庙官——管理道观的人。

② 这搭——搭,吴方言作助词用,表示地点、处所。这搭,这里、这块地方。下文“这埚(wō窝)儿”意

同。

① 生煞煞——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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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

陪礼?”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银子上凿着“周

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

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

地下。已后归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

老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

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

旧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

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

自惊异。

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

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

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

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

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

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

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

使坏了心机。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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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六

东廊僧怠招魔黑衣盗奸生杀

诗云:

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话说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

就是那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

① ②

自有一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唐朝牛僧孺任伊阙 县尉时,有东洛客

张生应进士举,携文往谒。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傍

着一株大树下且歇。少顷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与僮仆宿于路侧。

困倦已甚,一齐昏睡。良久,张生朦胧觉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

正在那里吃那匹马。张生惊得魂不附体,不敢则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

完了,又取那头驴去啯啅啯啅的吃了。将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从奴一人过

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张生见吃动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

狈逃命。那件怪物随后赶来,叫呼骂詈。张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勾跑

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前走去,遇见一个大冢,冢边立着一

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连呼“救命”。女人问道:“为

着何事?”张生把适才的事说了。女人道:“此间是个古冢,内中空无一物,

后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头。不然,性命难存。”话罢,女子也不知那里去

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甚么声响,自

道避在此料无事了。

须臾望去,冢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

在冢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

月光照着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推一个进来。连

推了三四个才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已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得冢上人嘈杂

道:“金银若干,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

敢吐气,伏着听他。只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

十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少,道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

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对了许多死尸,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

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面,等天明了再处。静想方才所听唱的

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的熟了。看看天亮起来。

却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傍,见满冢

是血,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都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

喊道:“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

不是贼。”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

了。众人那里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此,偶堕其内的,不要听

他胡讲。”众人你住我不住的乱来踢打,张生只叫得苦。内中有老成的道:

“私下不要乱打,且送到县里去!”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行之间,只见张

① 牛僧孺——字思黯,唐贞元进士,因批评时政而为宰相李吉甫所斥,穆宗时官至户部侍郎同平章事,为

“牛李党争”中牛派首领。

② 伊阙——旧县名,故治在今河南省伊川县西南,地势险要,成为洛阳南边的屏障。

③ 夜叉——佛教传说中一种食量大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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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从人、驴马、鞍驼尽到。张生见了,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

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住在人丛中,也惊道:“昨夜在路

傍困倦睡着了,及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寻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

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道:“我们一觉好睡,从不曾见个甚的,

怎么有如此怪异?”乡村这伙人道:“可见是一■胡话!明是劫盗。敢这些

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送到县里。

县里牛公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道:“缘何如此?”

张生把前话说了。牛公叫快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道:“劫

盗姓名,小生还记得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

牛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一个逃得脱的。

乃知张生夜来所见夜叉吃啖赶逐之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

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记劫盗姓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手张

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自有缘故”的话?而今更有

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业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更为可骇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话也是唐时的事。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宫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

围三十里,并无人居。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

正好清修,不惜勤苦,满山拾取枯树丫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

个敷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辍。四远村落闻知,各各喜舍资财布施,来

替他两个构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间,立成一个院宇。两僧尤加悫励 ,远近皆

来钦仰。一应斋供,多自日逐有人来给与。两僧各处一廊,在佛前共设咒愿,

誓不下山,只在院中持诵,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

正是:

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

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丝扬网,溪边春水浮花。

尘世无心名利,山中有分烟霞。

如此苦行,已经二十馀年。元和年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呗

唱 。于时空山虚静,闻山下隐隐有恸哭之声,来得渐近,须臾已到院门。东

廊僧在静中听罢,忽然动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

下光景如何。听此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只见哭声方止,一个人在院门边

墙上扑的跳下地来,望着西廊便走。东廊僧遥见他身躯绝大,形状怪异,吃

惊不小。不敢声张,怀着鬼胎,且嘿观动静。自此人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

呗唱之声截然住了,但听得劈劈扑扑,如两下力争之状。过一回,又听得狺

犽 咀嚼,啖噬啜吒,其声甚厉。东廊僧慌了,道:“院中无人,吃完了他,

少不得到我,不如预先走了罢。”忙忙开了院门,惶骇奔突。久不出山,连

① 一■ (chǎn 忏)——宋、元时俗语,犹“一派”、“一片”。

① 沂州——故治在今山东省临沂市,唐代辖境相当现在沂河流域及枣庄、新泰一带。

② 悫(què确)励——至诚而勤奋。

③ 呗(bài 拜)唱——佛教徒对诸佛菩萨所唱的赞歌。

① 狺■ (y ínyá银牙)——野兽争斗嘶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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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径都不认得了,攧攧仆仆,气力殆尽。回头看一看后面,只见其人跄跄踉

踉,大踏步赶将来,一发慌极了,乱跑乱跳。忽逢一小溪水,褰衣渡毕,追

者已到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当并啖之。”东廊

僧且惧且行,也不知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着脚步走罢了。

须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没奈何所在,忽有个人家牛坊,就躲将进去,

隐在里面。此时已有半夜了,雪势稍晴,忽见一个黑衣的人,自外执刀枪徐

至栏下。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处,向明窥看,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恰

像等些什么的一般。有好一会,忽然院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被

之类。黑衣人看见,忙取来扎缚好了,装做了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攀了

墙,跳将出来。映着雪月之光,东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

就把枪挑了包裹,不等与他说话,望前先走;女子随后,跟他去了。东廊僧

想道:“不尴尬,此间不是住处!适才这男子女人,必是相约私逃的。明日

院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将出来,见了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在身上

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总是一些不认得路径,慌忙又走。恍恍惚惚,

没个定向,又乱乱的不成脚步。

走上十数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的攧了下去,乃是一个废井。亏得干

枯没水,却也深广。月光透下来,看时,只见傍有个死人,身首已离,血体

还暖,是个适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莫知所措。

到得天色亮了,打眼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道:“这怎

么解?”正在没出豁处,只见井上有好些人喊嚷,临井一看,道:“强盗在

此了!”就将索缒人下来。东廊僧此时吓坏了心胆,冻僵了身体,挣扎不得,

被那人就在井中绑缚了。先是光头上一顿栗暴,打得火星爆散。东廊僧没口

得叫冤,真是在死边过。那人扎缚好了,先后同死尸吊将上来。只见一个老

者,见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罢,道:“你这那里来的秃驴!为何拐我女儿

出来,杀死在此井中?”东廊僧道:“小僧是宫山东廊僧人,二十年不下山,

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侣,逃命至此。昨夜在牛坊中避雪,看见有个

黑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着是非,只得走

脱。不想堕落井中,先已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知他是甚缘故?小僧从不下

山的,与人家女眷有何识熟,可以拐带?又有何冤仇将他杀死?众位详察则

个。”说罢,内中人有好几个曾到山中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

是现今同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

到县里来。

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了一个死尸,备问根由。只见一个老

者告诉道:“小人姓马,是这本处人。这死的就是小人的女儿,年一十八岁,

不曾许聘人家,这两日方才有两家来说起。只见今日早起来,家里不见了女

儿,跟寻起来,看见院后雪地上鞋迹,晓得越墙而走了。依踪寻到井边,便

不见女儿鞋迹,只有一团血洒在地上。向井中一看,只见女已杀死,这和尚

却在里头,岂不是他杀的?”县令问那僧人怎么说。东廊僧道:“小僧是个

宫山中苦行僧人,二十馀年不下本山。昨夜忽有怪物入院,将同住僧人啖噬,

不得已,破戒下山逃命。岂知宿业所缠,撞在这网里来。”就把昨夜牛坊所

见,已后虑祸再逃,坠井遇尸的话,细说了一遍。又道:“相公但差人到宫

山一查,看西廊僧人踪迹有无,是被何物啖噬模样,便见小僧不是诳语。”

县令依言,随即差个公人到山查勘的确,立等回话。

公人到得山间,走进院来,只见西廊僧好端端在那里坐着看经。见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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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才起问讯。公人把东廊僧所犯之事,一一说过,道:“因他诉说有甚怪

物入院来吃人,故此逃下山来的,相公着我来看个虚实。今师父既在,可说

昨夜怪物怎么样起?”西廊僧道:“并无甚怪物。但二更时候,两廊方对持

念,东廊道友忽然开了院,走了出去。我两人誓约已久,二十多年不出院门。

见他独去,也自惊异,大声追呼,竟自不闻。小僧自守着不出院之戒,不敢

追赶罢了。至于山下之事,非我所知。”

公人将此话回覆了县令。县令道:“可见是这秃奴诳妄。”带过东廊僧,

又加研审,东廊僧只是坚称前说。县令道:“眼见得西廊僧人见在,有何怪

物来院中?你恰恰这日下山,这里恰恰有脱逃被杀之女同在井中,天下有这

样凑巧的事?分明是杀人之盗,还要抵赖!”用起刑来,喝道:“快快招罢!”

东廊僧道:“宿债所欠,有死而已,无情可招。”恼了县令性子,百般拷掠,

楚毒备施。东廊僧道:“不必加刑,认是我杀罢了。”此时连原告见和尚如

此受惨,招不出甚么来,也自想道:“我家并不曾与这和尚往来,如何拐得

我女着?就是拐了,怎不与他逃去,却要杀他?便做是杀了,他自家也走得

去的,如何同住这井中做甚么?其间恐有冤枉。”倒走到县令面前,把这些

话一一说了。县令道:“是倒也说得是。却是这个奸僧黑夜落井,必非良人;

况又口出妄语欺诳,眼见得中有隐情了。只是行凶刀仗无存,身边又无赃物,

难以成狱。我且把他牢固监候,你们自去外边缉访。你家女儿平日必有踪迹

可疑之处,与私下往来之人,家中必有所失物件,你每逐一留心细查,自有

明白。”众人听了分付,当下散了出来。东廊僧自到狱中受苦,不题。

却说这马家是个沂州富翁,人皆呼为马员外。家有一女,长成得美丽非

凡,从小与一个中表之兄杜生彼此相慕,暗约为夫妇。杜生家中却是清淡,

也曾央人来做几次媒妁,马员外嫌他家贫,几次回了。却不知女儿心里,只

思量嫁他去的。其间走脚通风,传书递简,全亏着一个奶娘,是从幼乳这女

子的。这奶子是个不良的婆娘,专一哄诱他小娘子动了春心,做些不恰当的

手脚,便好乘机拐骗他的东西。所以晓得他心事如此,倒身在里头做马泊六,

弄得他两下情热如火,只是不能成就这事。那女子看看大了,有两家来说亲,

马员外已有拣中的,将次成约。女子有些着了急,与奶娘商量道:“我一心

只爱杜家哥哥,而今却待把我许别家,怎生计处?”奶子就起个惫懒肚肠,

哄他道:“前日杜家求了几次,员外只是不肯。要明配他,必不能勾;除非

嫁了别家,与他暗里偷期罢。”女子道:“我既嫁了人,怎好又做得这事?

我一心要随着杜郎,只不嫁人罢。”奶子道:“怎由得你不嫁?我有一个计

较,趁着未许定人家时节,生做他一做。”女子道:“如何生做?”奶子道:

“我去约定了他,你私下与他走了,多带了些盘缠,在他州外府过他几时,

落得快活。且等家里寻得着时,你两个已自成合得久了。好人家儿女,不好

拆开了另嫁得,别人家也不来要了。除非此计,可以行得。”女子道:“此

计果妙,只要约得的确。”奶子道:“这个在我身上。”

元来马员外家巨富,女儿房中东西,金银珠宝、头面首饰、衣服,满箱

满笼的,都在这奶子眼里。奶子动火他这些东西,怎肯教富了别人?他有一

个儿子,叫做牛黑子,是个不本分的人,专一在赌博行、厮扑行中走动,结

识那一班无赖子弟,也有时去做些偷鸡吊狗的勾当。奶子欺心,当女子面前

① 惫懒——泼皮无赖。

① 厮扑——即“相扑”,类似现在的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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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他去约杜郎,他私下去与儿子商量,只叫他冒顶了名,骗领了别处去,卖

了他,落得得他小富贵。算计停当,来哄女子道:“已约定了,只在今夜月

明之下,先把东西搬出院墙外牛坊中了,然后攀墙而出就是。”女子要奶子

同去,奶子道:“这使不得。你自去,须一时没查处,连我去了,他明知我

在里头做事,寻到我家,却不做出来?”那女子不曾面订得杜郎,只听他一

面哄词。也是数该如此,凭他说着就是,信以为真。道是从此一走,便可与

杜郎相会,遂了向来心愿了。正是: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是夜,女子与奶子把包裹扎好,先抛出墙外,落后女子攀墙而出,正是

东廊僧在暗地里窥看之时。那时见有个黑衣人担着前走,女子只道是杜郎换

了青衣,瞒人眼睛的,尾着随去,不以为意。到得野外井边,月下看得明白,

是雄纠纠一个黑脸大汉,不是杜郎了。女孩儿家不知个好歹,不繇的你不惊

喊起来。黑子叫他不要喊,那里掩得住?黑子想道:“他有偌多的东西在我

担里,我若同了这带脚的货 去,前途被他喊破,可不人财两失?不如结果了

他罢。”拔出刀来,望脖子上只一刀,这娇怯怯的女子,能消得几时功夫?

可怜一朵鲜花,一旦萎于荒草。也是他念头不正,以致有此。正是:

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

奸赌两般都不染,太平无事做人家。

女子既死,黑子就把来撺入废井之中,带了所得东西,飞也似的去了。怎知

这里又有这个悔气星照命的和尚来顶了缸 ,坐牢受苦?

说话的,若如此,真是有天无日头 的事了!看官,“天网恢恢,疏而不

漏”,少不得到其间逐渐的报应出来。

却说马员外先前不见了女儿,一时纠人追寻,不匡撞着这和尚,鬼混了

多时,送他在狱里了,家中竟不曾仔细查得。及到家中细想,只疑心道未必

关得和尚事。到得房中一看,只见箱笼一空,道是必有个人约着走的。只是

平日不曾见什么破绽,若有奸夫同逃,如何又被杀死?却不可解。没个想处,

只得把所失之物,写个失单,各处贴了招榜,出了赏钱,要明白这件事。那

奶子听得小娘子被杀了,只有他心下晓得,捏着一把汗。心里恨着儿子道:

“只教他领了他去,如何做出这等没脊骨事来?”私下见了,暗地埋怨一番,

着实叮嘱他:“要谨慎。关系人命事,弄得大了!”

又过了几时,牛黑子渐把心放宽了,带了钱到赌坊里去赌。怎当得博去

就是个叉色 ,一霎时把钱多输完了。欲待再去拿钱时,兴高了,却等不得;

站在傍边看,又忍不住。伸手去腰里摸出一对金镶宝簪头来,押钱再赌,指

望就博将转来,自不妨事。谁知一去不能复返,只得忍着输散了。那押的当

② ③

头须不曾讨得去,在个捉头儿 的黄胖哥手里。

① 带脚的货——指人,即那女子。

② 顶了缸——即“顶缸”,吴方言,指代人受过。

③ 有天无日头——吴方言,形容天昏地暗,喻无辜者白受冤屈。

④ 没脊骨——不正当。

① 叉色——赌博术语,表示“负”象。古时赌博以六枚头钱都是背面为胜,都是正面为负。叉色即得了正

面,以“×”会意,故称。

② 当头——原指可以拿到当铺典当的实物,此处借指抵押的物品。

③ 捉头儿——又叫“抽头”,指赌博的头家从赌客中提取的好处钱,即“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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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胖哥带了家去,被他妻子看见了,道:“你那里来这样好东西?不要

来历不明,做出事来。”胖哥道:“我须有个来处,有甚么不明?是牛黑子

当钱的。”黄嫂子道:“可又来!小牛又不曾有妻小,是个光棍哩,那里挣

得有此等东西?”胖哥猛想起来道:“是呀!马家小娘子被人杀死,有张失

单,多半是头上首饰。他是奶娘之子,这些失物,或者他有些乘机偷盗在里

头?”黄嫂子道:“明日竟到他家解钱,必有说话。若认着了,我们先得赏

钱去,可不好?”商量定了。

到了次日,胖哥竟带了簪子,望马员外解库中来。恰好员外走将出来,

胖哥道:“有一件东西,拿来与员外认着。认得着,小人要赏钱;认不着,

小人解些钱去罢。”黄胖哥拿那簪头递与员外。员外一看,却认得是女儿之

物,就诘问道:“此自何来?”黄胖哥把牛黑子赌钱押簪的事,说了一遍。

马员外点点头道:“不消说了,是他母子两个商通合计的了。”款住黄胖哥,

要他写了张首单,说:“金宝簪一对,的系牛黑子押钱之物,所首是实。”

对他说:“外边且不可声张。”先把赏钱一半与他,事完之后找足。黄胖哥

报得着,欢喜去了。

员外袖了两个簪头进来,对奶子道:“你且说前日小娘子怎么逃出去

的?”奶子道:“员外好笑!员外也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的,

我如何晓得?倒来问我!”员外拿出簪子来,道:“既不晓得,这件东西为

何在你家里拿出来?”奶子看了簪,虚心病发,晓得是儿子做出来,惊得面

如土色,心头丕丕价跳,口里支吾道:“敢是遗失在路傍,那个拾得的。”

员外见他脸色红黄不定,晓得有些海底眼,且不说破。竟叫人寻将牛黑子来,

把来拴住,一径投县里来。牛黑子还乱嚷乱跳道:“我有何罪,把绳拴我?”

马员外道:“有人首你杀人公事。你且不要乱叫,有本事当官辨去。”

当下县令升堂,马员外就把黄胖哥这纸首状同那簪子送将上去,与县令

看,道:“赃物证见俱有了,望相公追究真情则个。”县令看了道:“那牛

黑子是什么人,干涉得你家着?”马员外道:“是小女奶子的儿子。”县令

点头道:“这个不为无因了。”叫牛黑子过来,问他道:“这簪是那里来的?”

牛黑子一时无辞,只得推道:“是母亲与他的。”县令叫连那奶子拘将来。

县令道:“这奸杀的事情,只在你这奶子身上,要跟寻出来。”喝令把奶子

上了刑具。奶子熬不过,只得含糊招道:“小娘子平日与杜郎往来相密,是

夜约了杜郎私奔,跳出墙外,是老妇晓得的。出了墙去的事,老妇一些也不

知道。”县令问马员外道:“你晓得可有个杜某么?”员外道:“有个中表

杜某,曾来问亲几次。只为他家寒,不曾许他。不知他背地里有此等事。”

县令又将杜郎拘来。杜郎但是平日私期密订,情意甚浓,忽然私逃被杀,暗

称可惜,其实一些不知影响。县令问他道:“你如何与马氏女约逃,中途杀

了?”杜郎道:“平日中表兄妹,柬帖往来契密则有之,何曾有私逃之约?

是谁人来约?谁人证明的?”县令唤奶子来与他对,也只说得是平日往来;

至于相约私逃,原无影响,却是■他不过。杜郎一向又见说失了好些东西,

便辨道:“而今相公只看赃物何在,便知与小生无与了。”县令细想一回道:

“我看杜某软弱,必非行杀之人;牛某粗狠,亦非偷香之辈。其中必有顶冒

假托之事。”就把牛黑子与老奶子着实行刑起来。老奶子只得把贪他财物,

暗叫儿子冒名赴约,这是真情。以后的事,却不知了。牛黑子还自喳喳嘴强,

推着杜郎道:“既约的是他,不干我事。”县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

口里明说,晚间见个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来一认,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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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令狱中放出那东廊僧来。

东廊僧到案前,县令问道:“你那夜说在牛坊中,见个黑衣人进来,盗

了东西,带了女子去。而今这个人若在,你认得他否?”东廊僧道:“那夜

虽然是夜里,雪月之光,不减白日。小僧静修已久,眼光颇清,若见其人,

自然认得。”县令叫杜郎上来,问僧道:“可是这个?”东廊僧道:“不是。

彼甚雄健,岂是这文弱书生?”又叫牛黑子上来,指着问道:“这个可是?”

东廊僧道:“这个是了。”县令冷笑,对牛黑子道:“这样,你母亲之言已

真,杀人的不是你是谁?况且赃物见在,有何理说?只可惜这和尚,没事替

你吃打吃监多时。”东廊僧道:“小僧宿命所招,自无可怨。所幸佛天甚近,

得相公神明昭雪。”县令又把牛黑子夹起,问他道:“同逃也罢,何必杀他?”

黑子只得招道:“他初时认做杜郎,到井边时,看见不是,乱喊起来,所以

一时杀了。”县令道:“晚间何得有刀?”黑子道:“平时在厮扑行里走,

身边常带有利器。况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带在那里的。”县令道:“我

故知非杜子所为也。”遂将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毙于杖下;牛黑子强奸杀

人,追赃完日,明正典刑。杜郎与东廊僧俱各释放,一行人各自散了,不题。

那东廊僧没头没脑,吃了这场敲打,又监里坐了几时,才得出来。回到

山上,见了西廊僧,说起许多事体。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静修,那夜本无

一物,如何偏你所见如此,以致惹出许多磨难来?”东廊僧道:“便是不解。”

回到房中,自思无故受此惊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甚修不到处。向佛前

忏悔已过,必祈见个境头 。蒲团上静坐了三昼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处,恍

然大悟。元来马家女子是他前生的妾,为因一时无端疑忌,将他拷打锁禁,

有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释了。只因那晚听得哭泣之

声,心中凄惨,动了念头,所以魔障就到,现出许多恶境界,逼他走到冤家

窝里去,偿了这些拷打锁禁之债,方才得放。他在静中悟彻了这段因果,从

此坚持道心,与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后来合掌坐化而终。有诗为证:

有生总在业冤中,悟到无生始是空。

若是尘心全不起,凭他宿债也消融。

① 境头——佛教名词,原指辨识的事物对象,这里指造成这种磨难的起因根由。

② 坐化——佛教名词,指高僧临终之时端坐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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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杀众生郓州司马冥全内侄

诗云:

众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

何以贪饕者,冤仇结必深!

话说世间一切生命之物,总是天地所生,一样有声有气,有知有觉,但

与人各自为类。其贪生畏死之心,总只一般;衔恩记仇之报,总只一理。只

是人比他灵慧机巧些,便能以术相制,弄得驾牛络马,牵苍走黄 ,还道不足,

为着一副口舌,不知伤残多少性命。这些众生,只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凭

刀俎。然到临死之时,也会乱飞乱叫,各处逃藏,岂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

食用的?乃世间贪嘴好杀之人,与迂儒小生之论,道“天生万物以养人,食

之不为过。”这句说话,不知还是天帝亲口对他说的,还是自家说出来的?

若但道是人能食物,便是天意养人;那虎豹能食人,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虎

豹的不成?蚊虻能嘬 人,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蚊虻不成?若是虎豹蚊虻也一

般会说会话,会写会做,想来也要是这样讲了,不知人肯服不肯服。从来古

德长者劝人戒杀放生,其话尽多,小子不能尽述。只趁口说这几句直捷痛快

的,与看官们笑一笑,看说的可有理没有理。至于佛家果报说六道众生,尽

是眷属,冤冤相报,杀杀相寻,就说他几年也说不了。小子而今说一个怕死

的众生,与人性无异的,随你铁石做心肠,也要慈悲起来。

宋时太平府有个黄池镇,十里间有聚落,多是些无赖之徒,不逞宗室,

屠牛杀狗所在。淳熙十年间,王叔端与表兄盛子东同往宁国府 ,过其处,少

憩闲览,见野园内系水牛五头。盛子东指其中第二牛对王叔端道:“此牛明

日当死。”叔端道:“怎见得?”子东道:“四牛皆食草,独此牛不食草,

只是眼中泪下,必有其故。”因到茶肆中吃茶,就问茶主人:“此第二牛是

谁家的?”茶主人道:“此牛乃是赵三使所买,明早要屠宰了。”子东对叔

端道:“如何?”明日再往,止剩得四头在了。仔细看时,那第四牛也像昨

日的一样不吃草,眼中泪出。看见他两个踱来,把双蹄跪地,如拜诉的一般。

复问茶肆中人,说道:“有一个客人今早至此,一时买了三头,只剩下这头,

早晚也要杀了。”子东叹息道:“畜类有知如此!”劝叔端访他主人,与他

重价买了,置在近庄,做了长生的牛。

只看这一件事起来,可见畜生一样灵性,自知死期;一样悲哀,祈求施

主。如何而今人歪着肚肠,只要广伤性命,暂侈口腹,是甚缘故?敢道是阴

间无对证么?不知阴间最重杀生,对证明明白白。只为人死去既遭了冤对,

自去一一偿报,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对人说也不信了。小子如今

说个回生转来,明白可信的话。正是:

① 牵苍走黄——牵着苍鹰,赶着黄狗奔跑。这里是说人能驯服鹰犬,猎取动物。

② 小生——指没有见识的人。

③ 嘬——叮、咬。

① 六道——佛教将众生分为六类,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总称“六道”。

前三道为善道,后三道为恶道,众生以善恶业因不同而在此六道中轮回。

② 太平府——宋代辖今安徽省东南部地区,治所在当涂县。

③ 宁国府——辖境在太平府的南边,治所在今安徽省宣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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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命还将一命填,世人难解许多冤。

闻声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将不忍全。

唐朝开元年间,温县有个人,复姓屈突,名仲任。父亲曾典郡事 ,止生

得仲任一子,怜念其少,恣其所为。仲任性不好书,终日只是樗蒲射猎为事。

父死时,家僮数十人,家资数百万,庄第甚多。仲任纵情好色,荒饮博戏,

如汤泼雪,不数年间,把家产变卖已尽。家僮仆妾之类,也多养口不活,各

自散去。止剩得温县这一个庄,又渐渐把四围附近田畴多卖去了。过了几时,

连庄上零星屋宇及楼房内室也拆来卖了。止是中间一正堂岿然独存,连庄子

也不成模样了。家贫无计可以为生。

仲任多力。有个家僮,叫做莫贺咄,是个蕃夷 出身,也力敌百人。主仆

两个好生说得着 ,大家各恃膂力,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体来。却也不爱

去打家劫舍,也不爱去杀人放火,他爱吃的是牛马肉,又无钱可买,思量要

与莫贺咄外边偷盗去。每夜黄昏后,便两人合伴,直走去五十里外。遇着牛,

即执其两角,翻负在背上,背了家来;遇马骡,将绳束其颈,也负在背。到

得家中,投在地上,都是死的。又于堂中掘地,埋几个大瓮在内,安贮牛马

之肉。皮骨剥剔下来,纳在堂后大坑,或时把火焚了。初时只图自己口腹畅

快,后来偷得多起来,便叫莫贺咄拿出城市换米来吃,卖钱来用。做得手滑 ,

日以为常,当做了是他两人的生计了。亦且来路甚远,脱膊又快,自然无人

疑心,再也不弄出来。

仲任性又好杀,日里没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罗网、叉弹满屋,多

是千方百计,思量杀生害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没有空手回来的。不论獐鹿

兽兔,乌鸢鸟雀之类,但经目中一见,毕竟要算计弄来吃他。但是一番回来,

肩担背负,手提足系,无非是些飞禽走兽,就堆了一堂屋角。两人又去舞弄

摆布,思量巧样吃法。就是带活的,不肯便杀一刀、打一下死了罢,毕竟多

设调和妙法。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断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

死便不脆嫩。假如取得生鳖,便将绳缚其四足,绷住,在烈日中晒着。鳖口

中渴甚,即将盐酒放在他头边,鳖只得吃了。然后将他烹起来,鳖是里边醉

出来的,分外好吃。取驴缚于堂中,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驴四围多用火逼着。

驴口干即饮灰水,须臾屎溺齐来,把他肠胃中污秽多荡尽了。然后取酒调了

椒盐各味,再复与他。他火逼不过,见了只是吃。性命未绝,外边皮肉已熟,

里头调和也有了。一日,拿得一刺猬,他浑身是硬刺,不便烹宰。仲任与莫

贺咄商量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想起一法来:把泥着些盐在内,

跌成熟团 ,把刺猬团团泥裹起来,火里煨着。烧得熟透了,除去外边的泥,

只见猬皮与刺,皆随泥脱了下来,剩的是一团熟肉,加了盐酱,且是好吃。

凡所作为,多是如此。有诗为证:

捕飞逐走不曾停,身上时常带血腥。

① 典郡事——主持过郡中事务,即当过郡的行政长官。典,执掌、主管。

② 樗 (chū初)蒲——古代的一种博戏,后来作赌博的代称。

③ 蕃夷——指少数民族。

④ 说得着——说话投机,谈得来。

① 手滑——非常顺手。这里指没有“扑空”的时候,又手脚干净俐索。

② 脱膊——即“脱剥”,这里指剥皮剔骨。

③ 跌成熟团——揉和成泥团。跌,摔打。熟,和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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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是烹炮多有术,想来手段会调羹。

且说仲任有个姑夫曾做郓州司马 ,姓张名安。起初看见仲任家事渐渐零

落,也要等他晓得些苦辣,收留他去,劝化他回头做人家。及到后来,看见

他所作所为,越无人气,时常规讽,只是不听。张司马怜他是妻兄独子,每

每挂在心上。怎当他气类异常,不是好言可以谕解,只得罢了。后来司马已

死,一发再无好言到他耳中,只是逞性胡为。

如此十多年,忽一日,家僮莫贺咄病死。仲任没了个帮手,只得去寻了

个小时节乳他的老婆婆来守着堂屋,自家仍去独自个做那些营生。过得月馀,

一日晚正在堂屋里吃牛肉,忽见两个青衣人直闯将入来,将仲任套了绳子便

走。仲任自恃力气,欲待打挣,不知这时力气多在那里去了,只得软软随了

他走。正是:

有指爪劈开地面,会腾云飞上青霄。

若无入地升天术,目下灾殃怎地消?

仲任口里问青衣人道:“拿我到何处去?”青衣人道:“有你家家奴扳

下你来,须去对理。”仲任茫然不知何事,随了青衣人,来到一个大院。厅

事十馀间,有判官六人,每人据二间。仲任所对在最西头二间,判官还不在,

青衣人叫他且立堂下。有顷,判官已到。仲任仔细一认,叫声“阿呀!如何

却在这里相会?”你道那判官是谁?正是他那姑夫郓州司马张安。那司马也

吃了一惊,道:“你几时来了?”引他登阶,对他道:“你此来不好。你年

命未尽,想为对事而来。却是在世为恶无比,所杀害生命千千万万,冤家多

在。今忽到此,有何计较可以相救?”仲任才晓得是阴府。心里想着平日所

为,有些惧怕起来,叩头道:“小侄生前不听好言,不信有阴间地府,妄作

妄行。今日来到此处,望姑夫念亲戚之情,救拔则个。”张判官道:“且不

要忙,待我与众判官商议看。”因对众判官道:“仆有妻侄屈突仲任,造罪

无数,今召来与奴莫贺咄对事。却是其人年命亦未尽,要放他去了,等他寿

尽才来。只是既已到了这里,怕被害这些冤魂不肯放他。怎生为仆分上,商

量开得一路,放他生还么?”众判官道:“除非召明法者与他计较。”

张判官叫鬼卒唤明法人来,只见有个碧衣人前来参见。张判官道:“要

出一个年命未尽的罪人,有路否?”明法人请问何事,张判官把仲任的话对

他说了一遍。明法人道:“仲任须为对莫贺咄事而来,固然阳寿未尽,却是

冤家太广。只怕一与相见,群至沓来,不由分说,恣行食啖。此皆宜偿之命,

冥府不能禁得。料无再还之理。”张判官道:“仲任既系吾亲,又命未合死,

故此要开生路救他。若是寿已尽时,自作自受,我这里也管不得了。你有何

计,可以解得此难?”明法人想了一会,道:“唯有一路可以出得,却也要

这些被杀冤家肯便好;若不肯,也没干 。”张判官道:“却待怎么?”明法

人道:“此诸物类,被仲任所杀者,必须偿其身命,然后各去托生。今召他

每出来,须诱哄他每道: ‘屈突仲任今为对莫贺咄事,已到此间,汝辈食啖

① 郓 (y ìn 运)州司马——郓州的辅佐官。郓州,唐代治所在须昌 (今山东省东平县西北)。

② 扳——这里是牵连的意思。

③ 判官——指朝廷大臣自选的属吏,一指迷信传说中阎王的属官。这里写屈突仲任误以为是前者,实际是

后者。

① 明法者——精通法律的人。下句“明法人”,意同。

② 没干——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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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毕,即去托生。汝辈馀业未尽,还受畜生身,是这件仍做这件,牛更为牛,

马更为马。使仲任转生为人,还依旧吃着汝辈。汝辈业报,无有了时。今查

仲任未合即死,须令略还。叫他替汝辈追造福因 ,使汝辈各舍畜主业,尽得

人身,再不为人杀害,岂不至妙?’诸畜类闻得人身,必然喜欢从命。然后

小小偿他些夙债,乃可放去。若说与这番说话,不肯依时,就再无别路了。”

张判官道:“便可依此而行。”

明法人将仲任锁在厅事前房中了,然后召仲任所杀生类到判官庭中来。

庭中地可有百亩,仲任所杀生命闻召都来,一时填塞皆满。但见:

牛马成群,鸡鹅作队。百般怪兽,尽皆舞爪张牙;千种奇禽,类各

舒毛鼓翼。谁道赋灵独蠢,记冤仇且是分明;谩言禀质偏殊,图报复

更为紧急。飞的飞,走的走,早难道天子上林;叫的叫,嗥的嗥,须不

是人间乐土。

说这些被害众生,如牛、马、驴、骡、猪、羊、獐、鹿、雉、兔以至刺猬、

飞鸟之类,不可悉数。凡数万头,共作人言道:“召我何为?”判官道:“屈

突仲任已到……”说声未了,物类皆咆哮大怒,腾振蹴踏,大喊道:“逆贼,

还我债来!还我债来!”这些物类忿怒起来,个个身体比常倍大,猪羊等马

牛,马牛等犀象,只待仲任出来,大家吞噬。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话,晓

谕一番。物类闻说替他追福,可得人身,尽皆喜欢,仍旧复了本形。判官分

付诸畜且出,都依命退出庭外来了。

明法人方在房里放出仲任来,对判官道:“而今须用小小偿他些债。”

说罢,即有狱卒二人,手执皮袋一个、秘木二根到来。明法人把仲任袋将进

去,狱卒将秘木秘下去,仲任在袋苦痛难禁,身上血簌簌的出来,多在袋孔

中流下,好似浇花的喷筒一般。狱卒去了秘木,只提着袋,满庭前走转洒去。

须臾血深至阶,可有三尺了。然后连袋投仲任在房中,又牢牢锁住了。复召

诸畜等至,分付道:“已取出仲任生血,听汝辈食啖。”诸畜等皆作恼怒之

状,身复长大数倍,骂道:“逆贼,你杀吾身,今吃你血!”于是竞来争食。

飞的走的,乱嚷乱叫,一头吃,一头骂。只听得呼呼噏噏之声,三尺来血一

霎时吃尽,还像不足的意,共舐地上,直等庭中土见,方才住口。明法人等

诸畜吃罢,分付道:“汝辈已得偿了些债;莫贺咄身命已尽,一听汝辈取偿。

今放屈突仲任回家,为汝辈追福,令汝辈多得人身。”诸畜等皆欢喜,各复

了本形而散。

判官方才在袋内放出仲任来。仲任出了袋,站立起来,只觉浑身疼痛。

张判官对他说道:“冤报暂解,可以回生。既已见了报应,便可努力修福。”

仲任道:“多蒙姑夫竭力周全调护,得解此难。今若回生,自当痛改前非,

不敢再增恶业。但宿罪尚重,不知何法修福,可以尽消。”判官道:“汝罪

业太重,非等闲作福可以免得。除非刺血写一切经,此罪当尽。不然,他日

更来,无可再救了。”仲任称谢领诺。张判官道:“还须遍语世间之人,使

他每闻着报应,能生悔悟的,也多是你的功德。”说罢,就叫两个青衣人送

归来路。又分付道:“路中若有所见,切不可擅动念头。不依我戒,须要吃

亏。叮嘱青衣人道:“可好伴他到家。他馀业尽多,怕路中还有失处。”青

① 造福因——指积德行善。佛家主张因果报应,六道轮回,有福因即可得善报。

② 赋灵——与下面对句中的“禀质”均指上天赋予各种生灵的本性。

① 秘木——迷信传说中的一种刑具,可以榨出受刑者的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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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人道:“本官分付,敢不小心!”仲任遂同了青衣前走。

行了数里,到了一个热闹去处,光景似阳间酒店一般。但见:

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

昨日村郎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刘伶 知味且停舟,李

白闻香须驻马。尽到黄泉无客店,谁知冥路有沽家。

仲任正走得饥又饥,渴又渴,眼望去是个酒店,他已自口角流涎了。走到面

前看时,只见店里头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红喝六 ,在里头畅快饮

酒。满前嗄饭,多是些肥肉鲜鱼,壮鸡大鸭。仲任不觉旧性复发,思量要进

去坐一坐,吃他一餐,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记了,反来拉两个青衣进去同坐。

青衣道:“进去不得的!错走去了,必有后悔。”仲任那里肯信?青衣阻当

不住,道:“既要进去,我们只在此间等你。”仲任大踏步跨将进来,拣个

座头坐下了。店小二忙摆着案酒 ,仲任一看,吃了一惊,元来一碗是死人的

眼睛,一碗是粪坑里大蛆。晓得不是好去处,抽身待走,小二斟了一碗酒来,

道:“吃了酒去。”仲任不识气,伸手来接,拿到鼻边一闻,臭秽难当,元

来是一碗腐尸肉。正待撇下不吃,忽然灶下抢出 一个牛头鬼来,手执钢叉,

喊道:“还不快吃!”店小二把来一灌,仲任只得忍着臭秽强吞了下去,望

外便走。牛头又领了好些奇形异状的鬼赶来,口里嚷道:“不要放走了他!”

仲任急得无措,只见两个青衣元站在旧处,忙来遮蔽着,喝道:“是判院放

回的,不得无礼!”搀着仲任便走。后边人听见青衣人说了,然后散去。

青衣人埋怨道:“叫你不要进去,你不肯听,致有此惊恐。起初判院如

何分付来?只道是我们不了事。”仲任道:“我只道是好酒店,如何里边这

样光景?”青衣人道:“这也原是你业障,现此眼花。”仲任道:“如何是

我业障?”青衣人道:“你吃这一瓯,还抵不得醉鳖醉驴的债哩!”仲任愈

加悔悟。随着青衣再走,看看茫茫荡荡,不辨东西南北,身子如在云雾里一

般。须臾重见天日,已似是阳间世上,俨然是温县地方。同着青衣走入自己

庄上草堂中,只见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乳婆坐在旁边守着。

青衣用手将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仲任苏醒转来,眼中不见了青衣,却

见乳婆叫道:“官人苏醒着,几乎急死我也!”仲任道:“我死去几时了?”

乳婆道:“官人正在此吃食,忽然暴死,已是一昼夜。只为心头尚暖,故此

不敢移动,谁知果然活转来。好了!好了!”仲任道:“此一昼夜,非同小

可,见了好些阴间地府光景。”那老婆子喜听的是这些说话,便问道:“官

人见的是甚么光景?”仲任道:“元来我未该死,只为莫贺咄死去,撞着平

日杀戮这些冤家,要我去对证,故勾我去。我也为冤家多,几乎不放转来了。

亏得撞着对案的判官就是我张家姑夫,道我阳寿未绝,在里头曲意处分,才

得放还。”就把这些说话光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尽情告诉了乳婆。那

乳婆只是合掌念“阿弥陀佛”不住口。仲任说罢,乳婆又问道:“这等,而

今莫贺咄毕竟怎么样?”仲任道:“他阳寿已尽,冤债又多,我自来了,他

① 刘伶——晋代文学家,以嗜酒著称。

② 沽家——卖酒的店家。

③ 呼红喝六——猜拳的呼叫声。红,满堂红,指猜拳双方各出五个手指。

④ 案酒——送酒的菜肴食品。

① 不识气——不识时务,不知好歹。又作“不识相”、“不识窍”。

② 抢出——冒出、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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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府中毕竟要一一偿命,不知怎地受苦哩!”乳婆道:“官人可曾见他否?”

仲任道:“只因判官周全我,不教对案,故此不见他,只听得说。”乳婆道:

“一昼夜了,怕官人已饥,还有剩下的牛肉,将来吃了罢。”仲任道:“而

今要依我姑夫分付,正待刺血写经,罚咒再不吃这些东西了。”乳婆道:“这

个却好。”乳婆只去做些粥汤,与仲任吃了。仲任起来梳洗一番,把镜子将

脸一照,只叫得苦。元来阴间把秘木取去他血,与畜生吃过,故此面色腊查

也似黄了。

仲任从此雇一个人,把堂中扫除干净,先请几部经来,焚香持诵。将养

了两个月,身子渐渐复旧,有了血色,然后刺着臂血,逐部逐卷写将来。有

人经过,问起他写经根繇的,便把这些事逐一告诉将来。人听了无不毛骨耸

然,多有助盘费供他书写之用的,所以越写得多了。况且面黄肌瘦,是个老

大证见。又指着堂中的瓮,堂后的穴,每对人道:“这是当时作业的遗迹,

留下为戒的。”来往人晓得是真话,发了好些放生戒杀的念头。

开元二十三年春,有个同官令虞咸,道经温县,见路傍草堂中有人年近

六十,如此刺血书写不倦;请出经来看,已写过了五六百卷。怪道:“他怎

能如此发心得猛?”仲任把前后的话,一一告诉出来。虞县令叹以为奇,留

俸钱助写而去,各处把此话传示于人,故此人多知道。后来仲任得善果而终,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也。偈曰:

物命在世间,微分此灵蠢。

一切有知觉,皆已具佛性。

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

我饱已觉膻,彼死痛犹在。

一点嗔恨心,岂能尽消灭?

所以六道中,转转相残杀。

愿葆此慈心,触处可施用。

起意便多刑,减味即省命。

无过转念间,生死已各判。

及到偿业时,还恨种福少。

何不当生日,随意作方便!

度他即自度,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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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八

占家财狠婿妒侄延亲脉孝女藏儿

诗曰:

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

最是无中生有,堪令耳目新奇。

话说元朝时,都下有个李总管 ,官居三品,家业巨富。年过五十,不曾

有子。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谭 人祸福,无不奇中,总管

试往一算。于时衣冠满座,多在那里候他挨次推讲 。总管对他道:“我之禄

寿,已不必言。最要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

已有子了,如何哄我?”总管道:“我实不曾有子,所以求算,岂有哄汝之

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

尚说无子,岂非哄我?”一个争道实不曾有,一个争道决已有过,递相争执。

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这怎么说?”算命的道:“在下不会差,待此

公自去想。”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时,

一婢有娠,我以职事赴上都 ,到得归家,我妻已把来卖了。今不知他去向。

若说四十上该有子,除非这个缘故。”算命的道:“我说不差。公命不孤,

此子仍当归公。”总管把钱相谢了,作别而出。

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 ,也姓李,邀总管入茶坊坐下。说道:

“适间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小子有一件疑心,敢问个明白。”总管道:

“有何见教?”千户道:“小可是南阳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

买得一婢,却已先有孕的。带得到家,吾妻适也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

一男,今皆十五六岁了。适间听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总管就把婢

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无一不合。因而两边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

说个“容拜”,各散去了。

总管归来,对妻说知其事。妻当日悍妒,做了这事;而今见夫无嗣,也

有些惭悔哀怜,巴不得是真。次日邀千户到家,叙了同姓,认为宗谱 ,盛设

款待。约定日期,到他家里去认看。

千户先归南阳。总管给假前往,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并他妻

子仆妾多有礼物。坐定了,千户道:“小可归家问明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

因命二子出拜。只见两个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一样打扮,气度也差

不多。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请问千户,求说明白。千户笑道:

“公自认看,何必我说?”总管仔细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认识,前抱

着一个道:“此吾子也。”千户点头笑道:“果然不差!”于是父子相持而

哭;旁观之人,无不堕泪。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大醉而散。次日,总管

① 总管——总管府的行政长官。元代中央和地方均设有不同名目的总管府,诸路总管府管理军、政、农、

工诸事。

② 谭——通“谈”,这里含有评讲的意思。

③ 推讲——推算和讲解。

① 上都——元代以“开平”为上都,因元世祖忽必烈即帝位于此,故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闪电河北

岸。

② 千户——元代中级军事官员,为世袭军职,统兵近千人。

③ 认为宗谱——看成是同一宗族,即“联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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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席,就借设在千户厅上。酒间,千户对总管道:“小可既还公令郎了,岂

可使令郎母子分离?并令其母奉公同还,何如?”总管喜出望外,称谢不已,

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后来通籍承荫 ,官也至三品,与千户家往来不绝。

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里做定的。李总管自己已信道无儿了,岂知

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团圆,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小子为何说此一

段话?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岂知也系有儿,被人藏过,后来

一旦识认,喜出非常,关着许多骨肉亲疏的关目在里头。听小子从容的表白

出来。正是:

越亲越热,不亲不热。附葛攀藤,总非枝叶。奠酒浇浆,终须骨血 。

如何妒妇,忽将嗣绝!必是前生,非常冤业。

话说妇人心性最是妒忌,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说着买妾置婢,抵死也

不肯的。就有个把被人劝化,勉强依从,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

就是生下了儿子,是亲丈夫一点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 ,还道是“隔重肚皮

隔重山”,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计了绝得方快活

① ②

的。及至女儿嫁得个女婿,分明是个异姓,无关宗支 的,他偏要认做的亲,

是件偏心为他,倒胜如丈夫亲子侄。岂知女生外向 ,虽系吾所生,到底是别

家的人。至于女婿,当时就有二心,转得背便另搭架子 了。自然亲一支,热

一支,女婿不如侄儿,侄儿又不如儿子。纵是前妻晚后,偏生庶养,归根结

果的亲瓜葛 ,终久是一派,好似别人多哩。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白

这个道理!

话说元朝东平府 有个富人,姓刘,名从善,年六十岁,人皆以员外呼之。

妈妈李氏,年五十八岁。他有泼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儿子,止有一个女儿,

小名叫做引姐,入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郎。其时张郎有三十岁,引姐二

十七岁了。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他起

心央媒,入舍为婿,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夸张得意。却是刘员

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没有得放宽与他。亦且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一来他

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亡逝已过,遗下一个侄儿,小名叫做引孙,年

二十五岁,读书知事。只是自小父母双亡,家私荡败,靠着伯父度日。刘员

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觑他。怎当得李氏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又且

念他母亲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结怨在他身上,见了一似眼中之钉。亏得刘员

外暗地保全,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不能十分周济他,心中长怀不忍。

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梅。妈妈见他精细,叫他近身伏侍,员外就收拾

① 通籍成荫——继承户籍和封职。籍,指旧时依据各户职业而确定的身分。荫,指封建时代子孙因先人官

爵而受到的封任。

② 关目——说书人术语,指关键性情节。

③ “奠酒”二句——是说人死之后,只有亲生骨肉才会到坟上去祭奠。骨血,指直系亲属,这里指儿孙。

④ 大娘——长母、第一母亲。封建社会妾婢所生子女都要奉父亲原配夫人为“母”,生母依然是奴婢地位。

① 宗支——家族的血统。

② 的亲——即嫡亲、亲生的。

③ 外向——不看作自家人,指女儿出嫁后就把娘家当作外家了。

④ 另搭架子——犹如说“另起炉灶”,指另外干自己的营生。

⑤ 瓜葛——这里指血缘关系。

⑥ 东平府——辖今山东省西部地区,治所在今东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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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做了偏房 ,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儿子来。有此两件心事,员外心中不肯

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怎当得张郎惫赖,专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挑拨得

丈母与引孙舅子日逐吵闹。引孙当不起激聒,刘员外也怕淘气 ,私下周给些

钱钞,叫引孙自寻个住处,做营生去。引孙是个读书之人,虽是寻得间破房

子住下,不晓得别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且逐渐用去度日。眼见

得一个是张郎赶去了。张郎心里怀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若生个小

姨,也还只分得一半;若生个小舅,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要与浑家、引

姐商量,所算那小梅。

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但是女眷家见识,若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他

自道是亲生女儿,有些气不甘分;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他自是喜欢的。

况见父亲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这个念头是真。晓得张郎不怀良

心,母亲又不明道理,只护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时常心下打

算。恰好张郎赶逐了引孙出去,心里得意,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

意思来。引姐想道:“若两三人做了一路,所算他一人,有何难处?不争你

们使嫉妒心肠,却不把我父亲的后代绝了?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

识,保护这事,做了父亲的罪人,做了万代的骂名。却是丈夫见我不肯做一

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不若将机就计,暗地周全罢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 ,嫁在东庄,是与引姐极相

厚的,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只当是托孤与他。

当下来与小梅商议道:“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

姨姨你身怀有孕,他好生嫉妒,母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

小梅道:“姑娘肯如此说,足见看员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独自一身,怎

提防得许多?只望姑娘凡百照顾则个。”引姐道:“我怕不要周全?只是关

着财利上事,连夫妻两个,心肝不托着五脏的,他早晚私下弄了些手脚,我

如何知道?”小梅垂泪道:“这等却怎么好?不如与员外说个明白,看他怎

么做主。”引姐道:“员外老年之人,他也周庇得你有数。况且说破了,落

得大家面上不好看,越结下冤家了,你怎当得起?我倒有一计在此,须与姨

姨熟商量。”小梅道:“姑娘有何高见?”引姐道:“东庄里姑娘与我最厚,

我要把你寄在他庄上,在他那里分娩,托他一应照顾,生了儿女,就托他抚

养着。衣食盘费之类,多在我身上。这边哄着母亲与丈夫,说姨姨不像意走

了,他每巴不得你去的,自然不寻究。且等他把这一点要摆布你的肚肠放宽

了,后来看个机会,等我母亲有些转头,你所养儿女已长大了,然后对员外

一一说明,取你归来,那时须奈何你不得了。除非如此,可保十全。”小梅

道:“足见姑娘厚情,杀身难报。”引姐道:“我也只为不忍见员外无后,

恐怕你遭了别人毒手。没奈何,背了母亲与丈夫,私下和你计较。你日后生

① 偏房——俗称妾,也叫“小老婆”。

② 淘气——招惹气生。

③ 把得——拿来给予的。

④ 所算——算计、暗害。

⑤ 甘分——甘心情愿。

① 堂分姑娘——即堂姑母,父亲的堂姐妹。

② 怕——这里是莫非、难道的意思。

③ 周庇得你有数——对你周济保护得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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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儿子,有了好处,须记得今日。”小梅道:“姑娘大恩,经板儿印在心上,

怎敢有忘?”两下商议停当,看着机会,还未及行。

员外一日要到庄上收割,因为小梅有身孕,恐怕女婿生嫉妒,女儿有外

心,索性把家私都托女儿、女婿管了。又怕妈妈难为小梅,请将妈妈过来,

对他说道:“妈妈,你晓得借瓮酿酒么?”妈妈道:“怎地说?”员外道:

“假如别人家瓮儿,借将来家里做酒,酒熟了时,就把那瓮儿送还他本主去

了。这不是只借得他家伙一番?如今小梅这妮子腹怀有孕,明日或儿或女得

一个,只当是你的。那其间,将那妮子或典或卖,要不要,多凭得你。我只

要借他肚里生下的要紧。这不当是借瓮酿酒?”妈妈见如此说,也应道:“我

晓得你说的是,我觑着他便了,你放心庄上去。”员外叫张郎取过那远年近

岁欠他钱钞的文书,都搬将出来,叫小梅点个灯,一把火烧了。张郎伸手火

里去抢,被火一逼,烧坏了指头,叫疼。员外笑道:“钱这般好使?”妈妈

道:“借与人家钱钞,多是幼年到今积趱下的家私,如何把这些文书烧掉了?”

员外道:“我没有这几贯业钱,安知不已有了儿子?就是今日有得些些根芽

④,若没有这几贯业钱,我也不消担得这许多干系,别人也不来算计我了。我

想,财是什么好东西?苦苦盘算别人的做甚?不如积些阴德,烧掉了些,家

里须用不了,或者天可怜见,不绝我后,得个小厮儿,也不见得。”说罢,

自往庄上去了。

张郎听见适才丈人所言,道是暗暗里有些侵着他,一发不像意,道:“他

明明疑心我要暗算小梅,我枉做好人也没干,何不趁他在庄上,便当真做一

做?也绝了后虑。”又来与浑家商量。引姐见事体已急了,他日前已与东庄

姑娘说知就里,当下指点了小梅,径叫他到那里藏过。来哄丈夫道:“小梅

这丫头,看见我每意思不善,今早叫他配绒线去,不见回来,想是怀空走了。

这怎么好?”张郎道:“逃走是丫头的常事。走了也倒干净,省得我们费气

力。”引姐道:“只是父亲知道,须要烦恼。”张郎道:“我们又不打他,

不骂他,不冲撞他。他自己走了的,父亲也抱怨我们不得。我们且告诉妈妈,

大家商量去。”夫妻两个来对妈妈说了。妈妈道:“你两个说来没半句 。员

外偌大年纪,见有这些儿指望,喜欢不尽,在庄儿上专等报喜哩!怎么有这

等的事?莫不你两个做出了些什么歹勾当来?”引姐道:“今日绝早自家走

了的,实不干我们事。”妈妈心里也疑心道别有缘故,却是护着女儿、女婿,

也巴不得将没作有,便认做走了也干净,那里还来查着?只怕员外烦恼,又

怕员外疑心,三口儿都赶到庄上与员外说。

员外见他每齐来,只道是报他生儿喜信,心下鹘突 。见说出这话来,惊

得木呆。心里想道:“家里难为他不过,逼走了他,这是有的。只可惜带了

胎去。”又叹口气道:“看起一家这等光景,就是生下儿子来,未必能勾保

全。便等小梅自去寻个好处也罢了,何苦累他母子性命!”泪汪汪的,忍着

① “经板”句——犹如说铭刻在心。

② 觑 (qū区)——这里作看待、照顾解。

③ 业钱——作孽的钱,言这钱没有带来好处。

④ 根芽——借指后代,因小梅已怀身孕。

① 怀空——趁这空子,找个机会。

② 说来没半句——说得太轻巧,不当一回事。

③ 鹘 (hú胡)突——即“糊涂”,但这里指惊疑不定,心里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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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恨命。又转了一念道:“他们如此算计我,则为着这些浮财。我何苦空积

趱着做守财虏,倒与他们受用?我总是没后代,趁我手里施舍了些去也好。”

怀着一天忿气,大张着榜子,约着明日到开元寺里,散钱与那贫难的人。张

郎好生心里不舍得,只为见丈人心下烦恼,不敢拗他。到了明日,只得带了

好些钱,一家同到开元寺里散去。

到得寺里,那贫难的纷纷的来了。但见:

连肩搭背,络手包头。疯瘫的毡裹臀行,喑哑的铃当口说。磕头撞

脑,拿差了拄拐互喧哗;摸壁扶墙,踹错了阴沟相怨怅。闹热热携儿带

女,苦凄凄单夫只妻。都念道明中舍去暗中来,真叫做今朝那管明朝事。

那刘员外分付:大乞儿一贯,小乞儿五百文。乞儿中有个刘九儿,有一个小

孩子,他与大都子商量着道:“我带了这孩子去,只支得一贯;我叫这孩子

自认做一户,多落他五百文。你在傍做个证见,帮衬一声,骗得钱来,我两

个分了买酒吃。”果然去报了名,认做两户。张郎问道:“这小的另是一家

么?”大都子傍边答应道:“另是一家。”就分与他五百钱,刘九儿都拿着

去了。大都子要来分他的,刘九儿道:“这孩子是我的,怎生分得我钱?你

须学不得我有儿子。”大都子道:“我和你说定的,你怎生多要了?你有儿

的便这般强横?”两个打将起来。刘员外问知缘故,叫张郎劝他。怎当得刘

九儿不识风色,指着大都子千绝户、万绝户的骂,道:“我有儿子,是请得

钱,干你这绝户的甚事?”张郎脸儿挣得通红,止不住他的口。刘员外已听

得明白,大哭道:“俺没儿子的这等没下梢!”悲哀不止,连妈妈、女儿伤

了心,一齐都哭将起来。张郎没做理会处。

散罢,只见一个人落后走来,望着员外、妈妈施礼。你道是谁?正是刘

引孙。员外道:“你为何到此?”引孙道:“伯伯,伯娘,前与侄儿的东西

日逐盘费,用度尽了。今日闻知在这里散钱,特来借些使用。”员外碍着妈

妈在傍,看见妈妈不做声,就假意道:“我前日与你的钱钞,你怎不去做些

营生,便是这样没了?”引孙道:“侄儿只会看几行书,不会做什么营生。

日日吃用,有减无增,所以没了。”员外道:“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我那

有许多钱勾你用?”狠狠要打。妈妈假意相劝,引姐与张郎对他道:“父亲

恼哩,舅舅走罢!”引孙只不肯去,苦要求钱。员外将条柱杖,一直的赶将

出来。他们都认是真,也不来劝。引孙前走,员外赶去,走上半里来路,连

引孙也不晓其意,道:“怎生伯伯也如此作怪起来?”员外见没了人,才叫

他一声:“引孙!”引孙扑的跪倒。员外抚着哭道:“我的儿,你伯父没了

儿子,受别人的气。我亲骨血,只看得你。你伯娘虽然不明理,却也心慈的。

只是妇人一时偏见,不看得破,不晓得别人的肉偎不热。那张郎不是良人,

① ②

须有日生分起来,我好歹劝化你伯娘转意。你只要时节边 勤勤到坟头上去

看看,只一两年间,我着你做个大大的财主。今日靴里有两锭钞,我瞒着他

们,只做赶打,将来与你,你且拿去盘费两日。把我说的话,不要忘了!”

引孙领诺而去,员外转来,收拾了家去。

张郎见丈人散了许多钱钞,虽也心疼,却道是自今已后,家财再没处走

① ②

动 ,尽勾着他了。未免志得意满,自由自主,要另立个铺排,把张家来出

① 生分——陌生,这里指感情疏远。

② 时节边——指上坟祭祖的时节。

① 走动——流失、花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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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 。渐渐把丈人、丈母放在脑后,倒像人家不是刘家的一般。刘员外固然看

不得,连那妈妈积祖护他的,也有些不伏气起来。亏得女儿引姐,着实在里

边调停。怎当得男子汉心性硬劣,只逞自意,那里来顾前管后?亦且女儿家

顺着丈夫,日逐惯了,也渐渐有些随着丈夫路上来了,自己也不觉得的,当

不得有心的看不过。

一日,时遇清明节令,家家上坟祭祖。张郎既掌把了刘家家私,少不得

刘家祖坟要张郎支持去祭扫。张郎端正了春盛担子 ,先同浑家到坟上去。年

年刘家上坟已过,张郎然后到自己祖坟上去。此年张郎自家做主,偏要先到

张家祖坟上去。引姐道:“怎么不照旧先在俺家的坟上,等爹妈来上过了再

去?”张郎道:“你嫁了我,连你身后也要葬在张家坟里,还先上张家坟是

正礼。”引姐拗丈夫不过,只得随他先去上坟,不题。

那妈妈同刘员外已后起身到坟上来,员外问妈妈道:“他们想已到那里

多时了。”妈妈道:“这时张郎已摆设得齐齐整整,同女儿在那里等了。”

到得坟前,只见静悄悄地,绝无影响。看那坟头,已有人挑些新土,盖在上

面了;也有些纸钱灰与酒浇的湿土在那里。刘员外心里明知是侄儿引孙到此

过了,故意道:“谁曾在此先上过坟了?”对妈妈道:“这又作怪!女儿、

女婿不曾来,谁上过坟?难道别姓的来不成?”又等了一回,还不见张郎和

女儿来。员外等不得,说道:“俺和你先拜了罢,知他们几时来?”拜罢,

员外问妈妈道:“俺老两口儿百年之后,在那里埋葬便好?”妈妈指着高冈

儿上说道:“这答树木长的似伞儿一般,在这所在埋葬也好。”员外叹口气

道:“此处没我和你的分。”指着一块下洼水渰的绝地道:“我和你只好葬

在这里。”妈妈道:“我每又不少钱,凭拣着好的所在,怕不是我们葬?怎

么倒在那水渰的绝地?”员外道:“那高冈有龙气的,须让他有儿子的葬,

要图个后代兴旺。俺和你没有儿子,谁肯让我?只好剩那绝地与我们安骨头。

总是没有后代的,不必好地了。”妈妈道:“俺怎生没后代?现有姐姐、姐

夫 哩!”员外道:“我可忘了。他们还未来,我和你且说闲话。我且问你,

我姓什么?”妈妈道:“谁不晓得姓刘,也要问?”员外道:“我姓刘,你

可姓甚么?”妈妈道:“我姓李。”员外道:“你姓李,怎么在我刘家门里?”

妈妈道:“又好笑!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员外道:“街上人唤你是刘妈

妈,唤你是李妈妈?”妈妈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车

骨头半车肉,都属了刘家,怎么叫我做李妈妈?”员外道:“原来你这骨头

也属了俺刘家了。这等,女儿姓甚么?”妈妈道:“女儿也姓刘。”员外道:

“女婿姓甚么?”妈妈道:“女婿姓张。”员外道:“这等,女儿百年之后,

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妈妈道:“女儿百年之后,

自去张家坟里葬去。”说到这句,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员外晓得有些省了,

② 铺排——安排、办法。

③ 出景——出头露面,抬出来做主家。

④ 积祖——本意为世世代代,引伸为向来、一贯。

⑤ 春盛担子——春游或扫墓时携带的食具。

① 渰——通“淹”。

② 龙气——旧时迷信风水地脉,认为树木繁茂的山岗有“龙气”,死后葬在那里,子孙后代就会昌盛,家

业发达。

③ 姐姐、姐夫——这里是对女儿女婿的称呼,含有尊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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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道:“却又来!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我们不是绝后的么?”妈妈

放声哭将起来,道:“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俺无儿的,真个好苦!”员外

道:“妈妈,你才省了!就没有儿子,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也须是一瓜一

蒂,生前望坟而拜,死后共土而埋。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有何交涉?”妈

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言下大悟。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 ,今日又不见

同女儿先到,也有好些不像意了。

正说间,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看见伯父、伯娘便拜。此时妈妈不

比平日,觉得亲热了好些,问道:“你来此做甚么?”引孙道:“侄儿特来

上坟添土来。”妈妈对员外道:“亲的则是亲。引孙也来上过坟、添过土了,

他们还不见到。”员外故意恼引孙道:“你为甚么不挑了春盛担子,齐齐整

整上坟,却如此草率?”引孙道:“侄儿无钱,只乞化得三杯酒,一块纸,

略表表做子孙的心。”员外道:“妈妈,你听说么?那有春盛担子的,为不

是子孙,这时还不来哩!”妈妈也老大不过意。员外又问引孙道:“你看那

边鸦飞不过的庄宅,石羊石虎 的坟头,怎不去?到俺这里做甚么?”妈妈道:

“那边的坟,知他是那家?他是刘家子孙,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员外道:

“妈妈,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你先前可不说姐姐、姐夫是子孙么?”

妈妈道:“我起初是错见了。从今以后,侄儿只在我家里住,你是我一家之

人。你休记着前日的不是。”引孙道:“这个侄儿怎敢!”妈妈道:“吃的

穿的,我多照管你便了。”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引孙拜下去,道:“全

仗伯娘看刘氏一脉,照管孩儿则个。”妈妈籁籁的掉下泪来。

正伤感处,张郎与女儿来了。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张郎道:“先

到寒家坟上完了事,才到这里来,所以迟了。”妈妈道:“怎不先来上俺家

的坟?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张郎道:“我是张家子孙,礼上须先完张

家的事。”妈妈道:“姐姐呢?”张郎道:“姐姐也是张家媳妇。”妈妈见

这几句话,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气得目睁口呆,变了色道:“你既是张家

的儿子、媳妇,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匙钥的匣儿

夺将过来,道:“已后张自张,刘自刘。”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道:“今

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那张郎与引姐

平日护他惯了的,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老大的没趣。心里道:“怎么连妈

妈也变了卦?”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张郎还指点叫摆

祭物,员外、妈妈大怒道:“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改日另祭!”

各不喜欢而散。

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好生埋怨道:“谁匡先上了自家坟,讨得此番发

恼不打紧,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这如何气得过?却又是妈妈做主的,

一发作怪!”引姐道:“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所以如此。当

初你待要暗算小梅,他有些知觉,豫先走了。若留得他在时,生下个兄弟,

① ②

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 。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让与引孙,实是气不干 !”

张郎道:“平日又与他冤家对头,如今他当了家,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

怎么好?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引姐道:“是妈妈主的意,如何求得转?

① 乔做作——装模作样,弄虚作假。

② 石羊石虎——封建时代只有帝王将相的坟前才允许建立石人石兽,这里指大官僚的坟墓。

① 做天气——得意的贬词,略同于装腔作势、指手划脚。

② 气不干——气不过,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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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道理,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张郎问道:“计将安出?”引姐

只不肯说,但道是:“做出便见,不必细问。”

明日,刘员外做个东道,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妈妈也是

心安意肯的了。引姐晓得这个消息,道是张郎没趣,打发出外去了。自己着

人悄悄东庄姑娘处说了,接了小梅家来。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生下一个儿

子,已是三岁了。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只不把家里知道,惟

恐张郎晓得,生出别样毒害来。还要等他再长成些,才与父母说破。而今因

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只得去接了他母子来家。

次日来对刘员外道:“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

员外道:“怎么不认?只是不如引孙亲些。”引姐道:“女儿是亲生,怎么

倒不如他亲?”员外道:“你须是张家人了,他须是刘家亲人。”引姐道:

“便做道是亲,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员外道:“除非再有亲似他的,

才夺得他。那里还有?”引姐笑道:“只怕有也不见得!”刘员外与妈妈也

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不在心上。只见女儿走去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

对爹妈说道:“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员外、妈妈见是小梅,大惊道:

“你在那里来?可不道逃走了?”小梅道:“谁逃走?须守着孩儿哩。”员

外道:“谁是孩儿?”小梅指着儿子道:“这个不是?”员外又惊又喜,道:

“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一向怎么说?敢是梦里么!”小梅道:“只问姑

娘,便见明白。”员外与妈妈道:“姐姐快说些个!”引姐道:“父亲不知,

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张郎使嫉妒心肠,要所算

小梅。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若所算了小梅,便是绝了父亲之嗣。是女

儿与小梅商量,将来寄在东庄姑姑家中分娩,得了这个孩儿。这三年只在东

庄姑姑处抚养,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还指望再长成些方才说破。

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故此请了他来家,须不比女儿,可不比引孙

还亲些么?”小梅也道:“其实亏了姑娘。若当日不如此周全,怎保得今日

有这个孩儿?”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如醉方醒,心里感激着女儿。小梅

又教儿子不住的叫他爹爹,刘员外听得一声,身也麻了。对妈妈道:“元来

亲的只是亲。女儿姓刘,到底也还护着刘家,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

今日有了老生儿,不致绝后,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皆是孝顺女所赐,老

夫怎肯知恩不报?如今有个主意,把家私做三分分开:女儿、侄儿、孩儿,

各得一分。大家各管家业,和气过日子罢了。”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

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就做了个分家筵席,尽欢而散。

此后刘妈妈认了真,十分爱惜着孩儿,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引姐、引

孙又各内外保全,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此

是刘员外广施阴德,到底有后。又恩待骨肉,原受骨肉之报,所谓“亲一支,

热一支”也。有诗为证:

女婿如何有异图,总因财利令亲疏。

若非孝女关疼热,毕竟刘家有后无?

① 便做道——便算是、就认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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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乔势天师禳旱魃秉诚县令召甘霖

诗云:

自古有神巫,其术能役鬼。

祸福如烛照,妙解阴阳理。

不独倾公卿,时亦动天子。

岂似后世者,其人总村鄙。

语言甚不伦,偏能惑闾里 。

淫祀无虚日,枉杀供牲醴。

安得西门豹,投畀邺河水 。

话说男巫女觋 ,自古有之。汉时谓之“下神”,唐世呼为“见鬼人”,

尽能役使鬼神,晓得人家祸福休咎,令人趋避,颇有灵验。所以公卿大夫,

都有信着他的;甚至朝廷宫闱之中,有时召用。此皆有个真传授,可以行得

去做得来的,不是荒唐。却是世间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无知男女,

妄称神鬼,假说阴阳,一些影响没有的,也一般会哄动乡民,做张做势的,

从古来就有了。直到如今,真有术的巫觋已失其传。无过是些乡里村夫,游

① ②

嘴老妪,男称太保 ,女称师娘,假说降神召鬼,哄骗愚人。口里说汉话,

便道神道来了,却是脱不得乡气,信口胡柴 的,多是不囫囵的官话,杜撰出

来的字眼。正经人听了,浑身麻木,忍笑不住的;乡里人信是活灵活现的神

道,匾匾的信伏 。不知天下曾有那不会讲官话的神道么!又还一件可恨处:

见人家有病人来求他,他先前只说救不得,直到拜求恳切了,口里说出许多

牛羊猪狗的愿心来,要这家脱衣典当,杀生害命,还恐怕神道不肯救,啼啼

哭哭的。及至病已犯拙 ,烧献无效,再不怨怅他,疑心他,只说不曾尽得心,

神道不喜欢。见得如此,越烧献得紧了,不知弄人家费多少钱钞,伤多少性

命。不过供得他一时乱话,吃得些、骗得些罢了。律上禁止师巫邪术,其法

甚严,也还加他“邪术”二字,要见还成一家说话。而今并那邪不成邪,术

不成术,一味胡弄。愚民信伏,习以成风,真是痼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识之

人的笑柄而已。

苏州有个小民,姓夏,见这些师巫兴头,也去投着师父,指望传些真术。

岂知费了拜见钱,并无甚术法得传,只教得些游嘴门面的话头,就是祖传来

① 闾里——乡里,泛指民间。

② “安得”二句——西门豹,战国时魏国人,任邺令,当地巫婆以“河伯娶妇”之名害民掠财,他敢于破除

迷信,投巫婆于河中。事见 《史记·滑稽列传》附录。投畀(bì闭),投给、扔到。邺,古地名,在今河

北省临漳县西南。

③ 觋 (xí习)——与“巫”同义,均指古代装神弄鬼的人。《国语·楚语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此处“男巫女觋”,似误。

① 太保——本是古代官名,官阶很高,这里尊称所谓有道术的巫师。

② 汉话——本指古时语言,这里是巫觋故弄玄虚,胡编乱造,以显示与当时的“官话”(通行语言)不同。

③ 胡柴——即“胡诌”,胡说八道。

④ 匾匾的信伏——服服贴贴,深信不疑。

⑤ 犯拙——变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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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辈相授的秘诀。习熟了,打点开场施行。其邻有个范春元 ,名汝舆,最好

戏耍。晓得他是头番初试,原没甚本领的,设意要弄他一场笑话,来哄他道:

“你初次降神,必须露些灵异出来,人才信服。我忝为你邻人,与你商量个

计较,帮衬着你,等别人惊骇方妙。”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计?”范春元

道:“明日等你上场时节,吾手里拿着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着,我就赞

叹起来,这些人自然信服了。”夏巫道:“相公肯如此帮衬小人,小人万幸。”

到得明日,远近多传道新太保降神,来观看的甚众。夏巫登场,正在捏

神捣鬼、妆憨打痴之际,范春元手中捏着一把物事来,问道:“你猜得我掌

中何物,便是真神道。”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范春元假意拜下去,

道:“猜得着,果是神明!”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里去。夏巫只道是糖

糕,一口接了。谁知不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

猜错了,恐怕露出马脚,只得攒眉忍苦,咽了下去。范春元见吃完了,发一

■道:“好神明!吃了干狗屎了!”众人起初看见他吃法烦难,也有些疑心;

及见范春元说破,晓得被他做作 ,尽皆哄然大笑,一时散去。夏巫吃了这场

羞,传将开去,此后再弄不兴了。似此等虚妄之人,该是这样处置他才妙。

怎当得愚民要信他骗哄,亏范春元是个读书之人,弄他这些破绽出来。若不

然时,又被他胡行了。

范春元不足奇。宋时还有个小人,也会不信师巫,弄他一场笑话。

① ② ③

华亭 金山庙临海边,乃是汉霍将军 祠。地方人相传道是钱王 霸吴越

时,他曾起阴兵相助,故此崇建灵宫 。淳熙末年,庙中有个巫者,因时节边,

聚集县人,捏神捣鬼,说将军附体,宣言祈祝他的,广有福利。县人信了,

⑤ ⑥

纷竞前来。独有钱寺正家一个干仆沈晖,倔强不信,出语谑侮。有与他一

班相好的,恐怕他触犯了神明,尽以好言相劝,叫他不可如此戏弄。那庙巫

宣言道:“将军甚是恼怒,要来降祸。”沈晖偏要与他争辨道:“人生祸福

天做定的,那里什么将军来摆布得我?就是将军有灵,决不附着你这等村蠢

之夫,来说祸说福的。”

正在争辨之时,沈晖一交跌倒,口流涎沫,登时晕去。内中有同来的,

奔告他家里,妻子多来看视。见了这个光景,分明认是得罪神道了,拜着庙

巫讨饶。庙巫越妆起腔来,道:“悔谢不早,将军盛怒,已执录了精魄,押

赴酆都。死在顷刻,救不得了。”庙巫看见晕去不醒,正中下怀,落得大言

恐吓。妻子惊惶无计,对着神像只是叩头,又苦苦哀求庙巫,庙巫越把话来

说得狠了。妻子只得拊尸恸哭。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害如此,

① 春元——旧时对举人的称谓。

② 忝——谦词,意为有辱、愧为。

③ ■(wēi 威)——表示惊叹的呼叫声。

④ 做作——这里是捉弄的意思。

① 华亭——旧县名,故治在今上海市松江县。

② 霍将军——指西汉时抗击匈奴的名将霍去病。

③ 钱王——指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

④ 灵宫——为死者建造的庙宇,此处指“金山庙”,即霍将军祠。

⑤ 寺正——即“大理寺正”的省称,为负责刑狱的官员。

⑥ 干仆——干练的有才能的仆人。

⑦ 执录——收管、索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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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谑不得的!”庙巫一发做着天气,十分得意。

只见沈晖在地下扑的跳将起来。众人尽道是强魂所使,俱各惊开。沈晖

在人丛中跃出,扭住庙巫,连打数掌,道:“我把你这枉口嚼舌的,不要慌!

那曾见我酆都去了?”妻子道:“你适才却怎么来?”沈晖大笑道:“我见

这些人信他,故意做这个光景,耍他一耍。有甚么神道来?”庙巫一场没趣,

私下走出庙去躲了。合庙之人,尽皆散去。从此也再弄不兴了。

看官,只看这两件事,你道巫师该信不该信?所以聪明正直之人,再不

被那一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妇,一窍不通的。小子而今说一个极做天气

的巫师,撞着个极不下气的官人,弄出一场极畅快的事来。比着西门豹投巫,

还觉希罕。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宁知受欺正于此。

世人认做活神明,只合同尝干狗屎。

① ②

话说唐武宗会昌 年间,有个晋阳 县令,姓狄,名维谦,乃反周为唐的

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守官清恪,立心刚正,凡事只从直道上做去。随你强

横的,他不怕;就上官也多谦让他一分。治得个晋阳户不夜闭,道不拾遗,

百姓家家感德衔恩,无不赞叹的。谁知天灾流行,也是晋阳地方一个悔气。

虽有这等好官在上,天道一时亢旱起来,自春至夏,四五个月内,并无半点

雨泽。但见:

田中纹坼,井底尘生。滚滚烟飞,尽是晴光浮动;微微风撼,元来

暖气熏蒸。辘轳不绝声,止得泥浆半杓;车戽无虚刻,何来活水一泓?

供养着五湖四海行雨龙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风狗命。止有一轮红日炎

炎照,那见四野阴云欻欻兴?

旱得那晋阳数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尽槁。急得

那狄县令屏去侍从仪卫,在城隍庙中跣足步祷,不见一些征应。一面减膳羞,

禁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祷。凡是那救旱之政,没一件不做过了。

话分两头。本州有个无赖邪民,姓郭,名赛璞。自幼好习符咒,投着一

个并州 来的女巫,结为伙伴,名称师兄师妹,其实暗地里当做夫妻。两个一

正一副,花嘴骗舌,哄动乡民不消说。亦且男人外边招摇,女人内边蛊惑,

连那官宦大户人家,也有要祷除灾祸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

⑤ ⑥

要他魇样和好的,也有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魇魅 的,……种种不一,弄得太

原州界内七颠八倒。本州监军使 ,乃是内监出身。这些太监心性,一发敬信

① 会昌——唐武宗李炎年号,公元841—846 年。

② 晋阳——古县名,故治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南。

③ 狄梁公仁杰——狄仁杰,字怀英,太原人,唐代名臣。武则天当政时,不畏权势,使唐中宗 (李显)得

以恢复帝位,后封为梁国公。

① 车戽 (hù户)——两种汲水灌田的工具,水车和戽斗。

② 欻 (xū须)欻——快速的样子。

③ 城隍——道教传说中守护城池的神。唐以后各郡县均祭祀城隍,故所建庙宇特多。

④ 并州——唐代辖境相当现在山西省汾水中游地区,治所在太原(今市西南晋源镇)。开元中升为太原府,

故下文又称之为“太原州”。

⑤ 魇 (yǎn 掩)样——施行法术以消灾。

⑥ 魇魅——施行法术以招祸。

⑦ 监军使——亦称“监军”,代表皇帝驻守军中以行监督的官员。古代多为临时差遣,唐代以宦官(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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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了不得。监军使适要朝京,因为那时朝廷也重这些左道异术,郭赛璞与女

巫便思量随着监军使之便,到京师走走,图些侥幸。那监军使也要作兴 他们,

主张带了他们去。

到得京师,真是五方杂聚之所,奸宄 易藏,邪言易播。他们施符设咒,

救病除妖,偶然撞着小小有些应验,便一传两,两传三,各处传将开去,道

是异人异术,分明是一对活神仙在京里了。及至来见他的,他们习着这些大

言不惭的话头,见神见鬼,说得活灵活现。又且两个一鼓一板,你强我赛。

除非是正人君子不为所惑,随你■嗻伶俐的好汉,但是一分信着鬼神的,没

一个不着他道儿。外边既已哄传其名,又因监军使到北司各监赞扬,弄得这

些太监往来的多了,女巫遂得出入宫掖,时有恩赉。又得太监们帮衬之力,

夤缘圣旨,男女巫俱得赐号天师。元来唐时崇尚道术,道号天师,僧赐紫衣,

多是不以为意的事。却也没个什么职掌衙门,也不是什么正经品职,不过取

得名声好听,恐动乡里而已。郭赛璞既得此号,便思荣归故乡。同了这女巫,

仍旧到太原州来。此时无大无小,无贵无贱,尽称他每为天师。他也妆模作

样,一发与未进京的时节,气势大不同了。

正值晋阳大旱之际,无计可施。狄县令出着告示道:“不拘官吏军民人

等,如有能兴云致雨,本县不惜重礼酬谢。”告示既出,有县里一班父老,

率领着若干百姓,来禀县令道:“本州郭天师,符术高妙,名满京都。天子

尚然加礼,若得他一至本县祠中,那祈求雨泽,如反掌之易。只恐他尊贵,

不能勾得他来。须得相公虔诚敦请,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

望了。”狄县令道:“若果然其术有灵,我岂不能为着百姓屈己求他?只恐

此辈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真本事。亦且假窃声号,妄自尊大,请得

他来,徒增尔辈一番骚扰,不能有益。不如就近访那真正好道、潜修得力的,

未必无人;或者有得出来应募,定胜此辈虚嚣的一倍。本县所以未敢慕名,

开此妄端耳。”父老道:“相公听见固是,但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实,见放着

那朝野闻名、■嗻的天师不求,还那里去另访得道的?这是 ‘现钟不打,又

去炼铜’了。若相公恐怕供给烦难,百姓们情愿照里递人丁派出做公费。只

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师来,便莫大之恩了。”县令道:“你们所见既定,我

何所惜!”

于是县令备着花红表里 ,写着恳请书启,差个知事的吏典,代县令亲身

行礼。备述来意已毕,天师意态甚是倨傲。听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

么?”众人叩头道:“正是。”天师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

罪业深重,又且本县官吏贪污不道,上天降罚,见得如此。我等奉天行道,

怎肯违了天心,替你们祈雨?”众人又叩头道:“若说本县县官,甚是清正

有馀。因为小民作业,上天降灾,县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师大名,敢来礼聘,

屈尊到县,祈请一坛甘雨。万勿推却,万民感戴。”天师又笑道:“我等岂

文所说“内监”、“太监”)为监军,权限益重,与统帅分庭抗礼。

① 左道——邪道。

② 作兴——这里是抬举、推崇的意思。

③ 奸宄 (guǐ轨)——指胡为不法的人。

④ 北司——唐代内侍省在皇宫之北,故称。内侍省专用宦官执掌宫廷内部事务。

① 现钟不打,又去炼铜——古时成语,意谓有现成的机会不利用,反而到处去寻找。

② 表里——送礼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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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轻易赴汝小县之请?”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来,回覆了狄县令。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师不肯来,我

辈眼见得不能存活了。还是县宰相公再行敦请,是必要他一来便好!”县令

没奈何,只得又加礼物,添差了人,另写了恳切书启。又申个文书到州里,

央州将分上,恳请必来。州将见县间如此勤恳,只得自去拜望天师,求他一

行。

天师见州将自来,不得已,方才许诺。众人见天师肯行,欢声动地,恨

不得连身子都许下他来。天师叫备男女轿各一乘,同着女师前往。这边吏典、

父老人等,惟命是从,敢不齐整?备着男女二轿,多结束得分外鲜明。一路

上秉香燃烛,幢幡宝盖,真似迎着一双活佛来了。到得晋阳界上,狄县令当

先迎着。他两人出了轿,与县令见礼毕。县令把着盏,替他两个上了花红彩

段。鞴过马来,换了轿。县令亲替他笼着马,鼓乐前导,迎至祠中。先摆着

下马酒筵,极其丰盛。就把铺陈行李之类,收拾在祠后洁净房内。县令道了

安置,别了自去,专候明日作用,不题。

却说天师到房中对女巫道:“此县中要我每祈雨,意思虔诚,礼仪丰厚,

只好这等了。满县官吏人民,个个仰望着下雨。假若我们做张做势,造化撞

着了,下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发得这些人?”女巫道:“枉叫你弄了

若干年代把戏,这样小事就费计较?明日我每只把雨期约得远些,天气晴得

久了,好歹多少下些。有一两点洒洒,便算是我们功德了。万一到底不下,

只是寻他们事故,左也是他不是,右也是他不是。弄得他们不耐烦,我们做

个天气,只是撇着要去,不肯再留。那时只道恼了我们性子,扳留不住,自

家只好忙乱,那个还来议我们的背后不成?”天师道:“有理,有理。他既

十分敬重我们,料不敢拿我们破绽。只是老着脸皮做便了。”商量已定。

次日,县令到祠请祈雨。天师传命,就于祠前设立小坛停当。天师同女

巫在城隍神前,口里胡言乱语的,说了好些鬼话。一同上坛来,天师登位,

敲动令牌;女巫将着九环单皮鼓,打的厮琅琅价响。烧了好几道符,天师站

在高处,四下一望,看见东北上微微有些云气。思量道:“夏雨北风生,莫

不是数日内有雨落?得先说破了,做个人情。”下坛来,对县令道:“我为

你飞符上界请雨,已奉上帝命下了,只要你们至诚,三日后雨当沾足。”这

句说话传开去,万民无不踊跃喜欢。四郊士庶,多来团集了,只等下雨。

悬悬望到三日期满,只见天气越晴得正路 了。——

烈日当空,浮云扫净。蝗蝻得意,乘热气以飞扬;鱼鳖潜踪,在汤

③ ④

池 而踧踖 。轻风罕见,直挺挺不动五方旗;点雨无徵,苦哀哀只闻一

路哭。

县令同了若干百姓,来问天师道:“三日期已满,怎不见一些影响?”天师

道:“灾沴必非虚生,实由县令无德,故此上天不应。我今为你虔诚再告。”

狄县令见说他无德,自己引罪道:“下官不职,灾祸自当,怎忍贻累于百姓?

① 州将——指刺史。中唐以后,刺史不但是州郡最高行政长官,且握兵权,势力极大,亦即下文所说的“藩

镇”。

① 撇着——撒手不管,丢在一边。

② 正路——犹如说彻底、实实在在。

③ 汤池——热水池。

④ 踧踶 (cùjí促集)——局促不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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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望天师曲为周庇,宁使折尽下官福算,换得一场雨泽,救取万民,不胜感

戴。”天师道:“亢旱必有旱魃 。我今为你一面祈求雨泽,一面搜寻旱魃,

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雨。”县令道:“旱魃之说,诗书有之。只是如何搜

寻?”天师道:“此不过在民间,你不要管我。”县令道:“果然搜寻得出,

致得雨来,但凭天师行事。”

天师就令女巫到民间各处寻旱魃。但见民间有怀胎十月将足者,便道是

旱魃在腹内,要将药堕下他来。民间多慌了。他又自恃是女人,没一家内室

不走进去,但是有娠孕的,多瞒他不过。富家恐怕出丑,只得将钱财买嘱他,

所得贿赂无算。只把一两家贫妇,带到官来,只说是旱魃之母,将水浇他。

县令明知无干,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尽意奉承他。到了七日,天色仍复如旧,

毫无效验。有诗为证。

旱魃如何在妇胎?奸徒设计诈人财。

虽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声头上来。

如此作为,十日有多。天不凑趣,假如肯轻轻松松洒下了几点,也要算

他功劳,满场卖弄本事,受酬谢去了。怎当得干阵也不打一个,两人自觉没

趣。推道是“此方未该有雨,担阁在此无用”,一面收拾,立刻要还本州。

这些愚呆百姓一发慌了,嚷道:“天师在此,尚然不能下雨;若天师去了,

这雨再下不成了。岂非一方百姓该死?”多来苦告县令,定要扳留。县令极

是爱百姓的,顺着民情,只得去拜告苦留,道:“天师既然肯为万姓特地来

此,还求至心祈祷,必求个应验,救此一方。如何做个劳而无功去了?”天

师被县令礼求,百姓苦告,无言可答。自想道:“若不放下个脸来,怎生缠

得过?”勃然变色,骂县令道:“庸琐官人,不知天道。你做官不才,本方

该灭。天时不肯下雨,留我在此何干!”县令不敢回言与辨,但称谢道:“本

方有罪,自干天谴,非敢更烦天师。但特地劳渎天师到此一番,明日须要治

酒奉饯,所以屈留一宿。”天师方才和颜道:“明日必不可迟了。”

县令别去,自到衙门里来,召集衙门中人,对他道:“此辈猾徒,我明

知矫诬无益。只因愚民轻信,只道我做官的不肯屈意,以致不能得雨。而今

我奉事之礼,祈恳之诚,已无所不尽,只好这等了。他不说自己邪妄没力量,

反将恶语詈我。我忝居人上,今为巫者所辱,岂可复言为官耶?明日我若有

所指挥,你等须要一一依我而行。不管有甚好歹是非,我身自当之。你们不

可迟疑落后了。”这个狄县令一向威严,又且德政在人,个个信服。他的分

付,那一个不依从的?当日衙门人等,俱各领命而散。

次早县门未开,已报天师严饬 归骑,一面催促起身了。管办吏来问道:

“今日相公与天师饯行,酒席还是设在县里,还是设在祠里?也要预先整备

才好,怕一时来不迭 。”县令冷笑道:“有甚来不迭?”竟叫打头踏到祠中

来,与天师送行。随从的人多疑心道:“酒席未曾见备,如何送行?”那边

祠中天师,也道县官既然送行,不知设在县中,还是祠中?如何不见一些动

静?等得心焦,正在祠中发作道:“这样怠慢的县官,怎得天肯下雨?”

① 旱魃 (bá拔)——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旱神。

② 干阵——干雷,不下雨的雷。

① 矫诬——弄虚作假。

② 严饬——认真准备。

③ 来不迭——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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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间,县令已到。天师还带着怒色,同女巫一齐嚷道:“我们要回去

的,如何没些事故担阁我们,甚么道理?既要饯行,何不快些!”县令改容,

大喝道:“大胆的奸徒!你左道女巫,妖惑日久,撞在我手,当须死在今日!

还敢说归去么?”喝一声:“左右拿下!”官长分付,从人怎敢不从?一伙

公人暴雷也似答应一声,提了铁链,如鹰拿燕雀,把两人扣脰颈锁了,扭将

下来。县令先告城隍道:“龌龊妖徒,哄骗愚民,诬妄神道,今日请为神明

除之。”喝令按倒在城隍面前,道:“我今与你二人饯行!”各鞭背三十,

打得皮开肉绽,血溅庭阶。鞭罢,捆缚起来,投在祠前漂水之内 。可笑郭赛

璞与并州女巫,做了一世邪人,今日死于非命。

强项官人不受挫,妄作妖巫干托大 。

神前杖背神不灵,瓦罐不离井上破。

狄县令立刻之间,除了两个天师,左右尽皆失色。有老成的来禀道:“欺

妄之徒,相公除了甚当。只是天师之号,朝廷所赐。万一上司嗔怪,朝廷罪

责,如之奈何?”县令道:“此辈人无根绊,有权术,留下他冤仇不解,必

受他中伤。既死之后,如飞蓬断梗,还有甚么亲识故旧来党护他的?即使朝

廷责我擅杀,我拚着一官便了,没甚大事。”众皆唯唯,服其胆量。县令又

自想道:“我除了天师,若雨泽仍旧不降,无知愚民越要归咎于我,道是得

罪神明之故了。我想神明在上,有感必通。妄诞庸奴,原非感格之辈;若堂

堂县宰为民请命,岂有一念至诚,不蒙鉴察之理?”遂叩首神前,虔祷道:

“诬妄奸徒,身行秽事,口出诬言,玷污神德,谨已诛讫。上天雨泽,既不

轻徇妖妄,必当鉴念正直。再无感应,是神明不灵,善恶无别矣!若果系县

令不德,罪止一身,不宜重害百姓。今叩首神前,维谦发心。从此在祠后高

冈烈日之中,立曝其身,不得雨,情愿槁死,誓不休息。”言毕,再拜而出。

那祠后有山,高可十丈。县令即命设席焚香,簪冠执笏,朝服独立于上。

分付从吏,俱各散去听候。阖城士民听知县令如此行事,大家骇愕起来,道:

“天师如何打死得的?天师决定不死。邑长惹了他,必有奇祸。如何是好?”

又见说道:“县令在祠后高冈上,烈日中自行曝晒,祈祷上天去了。”于是

奔走纷纭,尽来观看,搅做了人山人海,城墙也似砌将拢来。可煞怪异!真

是来意至诚,无不感应。起初县令步到冈上之时,炎威正炽,砂石流铄。待

等县令站得脚定了,忽然一片黑云推将起来,大如车盖,恰恰把县令所立之

处,遮得无一点日光。四周日色,尽晒他不着。自此一片起来,四下里慢慢

黑云团圈接着,与起初这覆顶的混做一块生成了,雷震数声,甘雨大注。但

见:

千山叆叇,万境昏霾。溅沫飞流,空中宛转群龙舞;怒号狂啸,野

外奔腾万骑来。闪烁烁曳两道流光,闹轰轰鸣几声连鼓。淋漓无已,只

教农子心欢;震叠不停,最是恶人胆怯。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直下得沟盈浍满,原野滂流。士民拍手

欢呼,感激县令相公为民辛苦。论万数千的跑上冈来,簇拥着狄公自山而下,

① 脰 (dòu 豆)颈——脰、颈同义,即脖子。

② 漂水——漂洗衣服的水池。

③ 干托大——托大,妄自尊大。干,空、枉自。

④ 感格——指感动上天。格,感通。

① 浍 (kuài 快)——田间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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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长衣当了伞子,遮着雨点。老幼妇女,拖泥带水,连路只是叩头赞诵。

狄公反有好些不过意,道:“快不要如此!此天意救民,本县何德?”怎当

得众人愚迷的,多不晓得精诚所感。但见县官打杀了天师,又会得祈雨,毕

竟神通广大,手段又比天师高强,把先前崇奉天师这些虔诚,多移在县令身

上了。县令到厅,分付百姓各散。随取了各乡各堡雨数尺寸文书,申报上司

去。

那时州将在州,先闻得县官杖杀巫者,也有些怪他轻举妄动。道是礼请

去的,纵不得雨,何至于死?若毕竟请雨不得,岂不枉杀无辜?及见文书上

来,报着四郊雨足;又见百姓雪片也似投状来,称赞县令曝身致雨许多好处。

州将才晓得县令正人君子,政绩殊常,深加叹异。有心要表扬他,又恐朝廷

怪他杖杀巫者。只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内中大略云:

郭巫等猥琐细民,妖诬惑众。虽窃名号,总属夤缘。及在乡里,渎神

害下,凌轹 邑长。守土之官为民诛之,亦不为过。狄某力足除奸,诚

能动物,曝躯致雨,具见异绩。圣世能臣,礼宜优异。云云。

其时藩镇有权,州将表上,朝廷不敢有异。亦且郭巫等原系无籍棍徒,一时

在京冒滥宠荣,到得出外多时,京中原无羽翼心腹记他在心上的,就打死了,

没人仇恨。名虽天师,只当杀个平民罢了。果然不出狄县令所料。

那晋阳是彼时北京 ,一时狄县令政声,朝野喧传,尽皆钦服其人品。不

① ②

一日,诏书下来褒异。诏云:维谦剧邑良才,忠臣华胄 。睹兹天厉,将瘅

③ ④

下民 。当请祷于晋祠,类投巫于邺县。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躯;起

天际之油云,情同剪爪。遂使旱风潜息,甘泽旋流。昊天犹鉴克诚,予

⑤ ⑥

意岂忘褒善?特颁朱绂 ,俾耀铜章 。勿替令名,更昭殊绩。

当下赐钱五十万,以赏其功。从此,狄县令遂为唐朝名臣。后来升任去后,

本县百姓感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绝。祈晴祷雨,无不应验。只是一念刚正,

见得如此。可见邪不能胜正。那些乔妆做势的巫师,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

几时得超升哩!世人酷信巫师的,当熟看此段话文。有诗为证:

尽道天师术有灵,如何水底不回生?

试看甘雨随车后,始信如神是至诚。

① 凌轹 (lì力)——欺侮、凌辱。轹,车轮辗过,引伸为践踏。

② 北京——唐代因晋阳 (后升为太原府)是唐高祖李渊的发祥地,遂以这里为陪都,称北都,亦称北京。

① 华胄——显贵者的后代。指狄维谦是“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

② 天厉——即天灾。

③ 瘅 (dān 单)下民——使下民遭受痛苦。瘅,病。

④ 山椒之畏景——山顶上炽烈的阳光。

⑤ 朱绂 (fú弗)——红色的系印丝带。赏赐朱绂,超越县令官阶,是一种特殊的嘉奖。

⑥ 铜章——县令用铜制的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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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四十

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

诗云: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难强为。

多少英雄埋没杀,只因莫与指途迷。

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没有甚定准的。自古道:“文齐福

不齐。”随你胸中锦绣,笔下龙蛇,若是命运不对,倒不如乳臭小儿、卖菜

佣早登科甲去了。就如唐时以诗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万世推尊的

诗祖?却是李、杜俱不得成进士,孟浩然连官多没有,止有王摩诘一人有科

② ③

第,又还亏得岐王 帮衬,把《郁轮袍》打了九公主关节,才夺得解头。若

不会夤缘钻刺,也是不稳的。只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及至诗不成

诗,而今世上不传一首的,当时登第的元不少。看官,你道有甚么清头在那

里?所以说:

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 一点头。

说话的,依你这样说起来,人多不消得读书勤学,只靠着命中福分罢了。

看官,不是这话。又道是:“尽其在我,听其在天。”只这些福分,又赶着

兴头走的。那奋发不过的人,终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故此说“皇天不负

苦心人”,毕竟水到渠成,应得的多。但是科场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该侥幸

的时来福凑,该迍邅的七颠八倒,这两项吓死人。先听小子说几件科场中事

体,做个起头。

有个该中了,撞着人来帮衬的:

湖广有个举人,姓何,在京师中会试。偶入酒肆,见一伙青衣大帽人在

肆中饮酒,听他说话,半文半俗;看他气质,假斯文带些光棍腔。何举人另

在一座,自斟自酌。这些人见他独自一个寂寞,便来邀他同坐。何举人不辞,

③ ④

就便随和欢畅。这些人道是不做腔 ,肯入队,且又好相与,尽多快活。吃

罢散去。隔了几日,何举人在长安街过,只见一人醉卧路傍,衣帽多被尘土

染污。仔细一看,却认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内中一人。也是何举人忠厚

处,见他醉后狼藉不像样,走近身扶起他来。其人也有些醒了,张目一看,

见是何举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就伸手

袖中,解出一条汗巾来,汗巾结里,裹着一个两指大的小封儿。对何举人道:

“可拿到下处自看。”何举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处去。下处有好几位同会

试的在那里,何举人也不道是甚么机密勾当,不以为意,竟在众人面前拆开

① 李、杜、王、孟——指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下文“王摩诘”即王维。

② 岐王——指唐睿宗第四子李范,其人喜结交文学之士,封岐王。下文所言“帮衬”事,据《集异记》载:

王维善弹琵琶,由岐王引荐给公主,奏新曲《郁轮袍》,并趁机递上自己的文章,受到公主赏识,才得以

登第。

③ 解头——唐时科举,先由地方推荐人才至都城应试,称为“解”,被推荐为第一名者叫作“解头”。

① 朱衣——相传宋欧阳修知贡举时,每当披阅试卷,便觉座后站着一个朱衣人,朱衣人点头的文章便入格。

后遂称试官为“朱衣”或“朱衣使者”。

② 迍邅 (zhūnzhān 谆沾)——处境艰难。

③ 不做腔——不装腔作势摆架子。

④ 入队——犹如现在口语所说“合群”,指为人随和,易于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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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时,乃是六个《四书》题目,八个经题目,共十四个。同寓人见了,问道:

“此自何来?”何举人把前日酒肆同饮,今日跌倒街上的话,说了一遍,道

是“这个人与我的,我也不知何来。”同寓人道:“这是光棍们假作此等哄

人的,不要信他。”独有一个姓安的心里道:“便是假的何妨?我们落得做

做熟也好。”就与何举人约了,每题各做一篇。又在书坊中寻刻的好文,参

酌改定。后来入场,七个题目都在这里面的。二人多是预先做下的文字,皆

得登第。元来这个醉卧的人,乃是大主考的书办 ,在他书房中抄得这张题目,

乃是一正一副在内。朦胧醉中,见了何举人扶他,喜欢,与了他。也是他机

缘辐辏,又挈带了一个姓安的。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里不该,当面

错过?

醉卧者人,吐露者神。

信与不信,命从此分。

有个该中了,撞着鬼来帮衬的:

② ③

扬州兴化县举子应应天 乡试,头场日齁睡,一日不醒,号军叫他起来,

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号底厕上走走。只见厕中已有一个举子在里头,

问兴化举子道:“兄文成未?”答道:“正因睡了失觉,一字未成,了不得

在这里。”厕中举子道:“吾文皆成,写在王讳纸上。今疾作,誊不得了。

兄文既未有,吾当赠兄罢。他日中了,可谢我百金。”兴化举子不胜之喜。

厕中举子就把一张王讳纸递过来,果然七篇多明明白白写完在上面。说道:

“小弟姓某名某,是应天府学,家在僻乡。城中有卖柴牙人某人,是我侄,

可一访之,便可寻我家了。”兴化举子领诺,拿到号房,照他写的誊了,得

以完卷。进过三场,揭晓果中,急持百金,往寻卖柴牙人,问他叔子家里。

那牙人道:“有个叔子,上科正患痢疾进场,死在场中了。今科那得还有一

个叔子?”举子大骇,晓得是鬼来帮他中的。同了牙人,直到他家,将百金

为谢。其家甚贫,梦里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阖家大喜。这举子只当百金买

了一个春元。

一点文心,至死不磨。

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有个该中了,撞着神借人来帮衬的。

③ ④

宁波有两生,同在鉴湖育王寺读书。一生儇巧 ,一生拙诚。那拙的信

佛,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祷告,愿求明示场中七题。那巧的见他匍匐不

休,心中笑他痴呆,思量要耍他一耍。遂将一张大纸,自拟了七题,把佛香

烧成字,放在香几下。拙的明日早起拜神,看见了,大信,道是大士有灵,

果然密授秘妙。依题遍采坊刻佳文,名友窗课 ,摸拟成七篇好文,熟记不忘。

巧的见他信以为实,如此举动,道是被作弄着了,背地暗笑他着鬼。岂知进

① 书办——官署里掌管文书案牍的吏员。

② 应天——府名,治所在江宁 (今南京市),明初建都于此,永乐后称南京。

③ 号军——旧时科举考场,每考生一房间,称“号房”,看守号房的人为“号军”。

① 王讳纸——未详。

② 牙人——又称“牙商”,指在买卖双方中说合交易并抽取酬金的商人。

③ 鉴湖——湖名,又称镜湖,在浙江省绍兴市西南两公里处,为绍兴名胜之一。

④ 儇 (xuán 喧)巧——轻薄而聪明。

① 窗课——平日的习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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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场中,七题一个也不差,一挥而出,竟得中式。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手,

明把题目与他的?

拙以诚求,巧者为用。

鬼神机权,妙于簸弄。

有个该中了,自己精灵现出帮衬的:

湖广乡试日,某公在场阅卷倦了,朦胧打盹。只听得耳畔叹息道:“穷

死,穷死!救穷,救穷!”惊醒来,想一想道:“此必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

了。”仔细听听,声在一箱中出。伸手取卷,每拾起一卷,耳边低低道:“不

是。”如此屡屡。落后一卷,听得耳边道:“正是。”某公看看,文字果好,

取中之,其声就止。出榜后,本生来见。某公问道:“场后有何异境?”本

生道:“没有。”某公道:“场中甚有影响。生平好讲甚么话?”本生道:

“门生家寒不堪,在窗下每作一文成,只呼‘穷死’、‘救穷’,以此为常,

别无他话。”某公乃言阅卷时耳中所闻如此,说了,共相叹异,连本生也不

知道怎地起的。这不是自己一念坚切,精灵活现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果然勇猛,自有神来。

有个该中了,人与鬼神两相凑巧帮衬的:

浙场有个士子,原是少年饱学,走过了好几科,多不得中。落后一科,

年纪已长,也不做指望了。幸得有了科举,图进场完故事而已。进场之夜,

忽梦见有人对他道:“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写一个字在卷上;若写了,就不

中了。只可交白卷。”士子醒来,道:“这样梦也做得奇,天下有这事么?”

不以为意。进场领卷,正要构思下笔,只听得耳边厢又如此说道:“决写不

得的!”他心里疑道:“好不作怪!”把题目想了一想,头红面热,一字也

忖不来。就暴燥起来,道:“都管是又不该中了,所以如此。”闷闷睡去。

只见祖、父俱来,分付道:“你万万不可写一字,包你得中便了。”醒来叹

道:“这怎么解?如此梦魂缠扰,料无佳思,吃苦做甚么!落得不做,投了

白卷出去罢。”出了场来,自道头一个就是他贴出,不许进二场了。只见试

院开门,贴出许多不合式的来,有不完篇的,有脱了稿的,有差写题目的,

纷纷不计其数。正拣他一字没有的,不在其内。倒哈哈大笑道:“这些弥封

对读的 ,多失了魂了!”隔了两日,不见动静,随众又进二场,也只是见不

贴出,瞒生人眼,进去戏耍罢了。才捏得笔,耳边又如此说。他自笑道:“不

劳分付。头场白卷,二场写他则甚?世间也没这样呆子。”游衍 了半日,交

卷而出,道这番决难逃了。只见第二场又贴出许多,仍复没有己名,自家也

好生诧异。又随众进了三场,又交了白卷,自不必说。朋友们见他进过三场,

② 故事——照老样子办事。

① 都管——表推测,意为大约、多半。

② 贴出——指贴出取消下场考试资格的告示。旧时乡试分三场进行,前两场每场考毕,凡试卷明显不合格

者,均以告示公布名单及原因,取消下场的考试资格。

③ 弥封对读的——指科场中“弥封所”里的官员。弥封所是考场的监察机构,负责审查明显不合格的试卷,

以便“贴出”;将考生试卷上的姓名及编号密封好,以免泄露给阅卷考官,叫做“弥封”;将弥封试卷誊

清后与原卷校对有无出入,叫做“对读”。

④ 生人——这里指不了解内情底细的人。

⑤ 游衍——装作与别人无异的样子来敷衍、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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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来请教文字。他只好背地暗笑,不好说得。到得榜发,公然榜上有名,高

中了。他只当是个梦,全不知是那里起的。随着赴鹿鸣宴风骚,真是十分侥

幸。领出卷来看,三场俱完好,且是锦绣满纸,惊得目睁口呆,不知其故。

元来弥封所两个进士知县,多是少年科第,有意思的,道是不进得内帘 ,心

中不伏气。见了题目,有些技痒,要做一卷试试手段,看还中得与否,只苦

没个用印卷子 。虽有个把不完卷的,递将上来,却也有一篇半篇先写在上了,

用不着的。已后得了此白卷,心中大喜。他两个记着姓名,便你一篇、我一

篇,共相斟酌改订,凑成好卷,弥封了,发去誊录。三场皆如此,果然中了

出来。两个进士暗地得意,道是这人有天生造化;反着人寻将他来,问其白

卷之故。此生把梦寐叮嘱之事,场中耳畔之言,一一说了。两个进士道:“我

两人偶然之兴,皆是天教代足下执笔的。”此生感激无尽,认做了相知门生。

张公吃酒,李公却醉。

命若该时,一字不费。

这多是该中的话了。若是不该中,也会千奇万怪起来。

有一个不该中,鬼神反来耍他的:

万历癸未年 ,有个举人管九皋,赴会试。场前梦见神人传示七个题目,

醒来个个记得。第二日寻坊间文 ,拣好的熟记了。入场七题皆合,喜不自胜,

信笔将所熟文字写完,不劳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必中无疑。谁知是年主

考厌薄时文,尽搜括坊间同题文字,入内磨对,有试卷相同的,便涂坏了。

管君为此竟不得中,只得选了官去。若非先梦七题,自家出手去做,还未见

得不好。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梦是先机,番成悔气。

鬼善揶揄,直同儿戏。

有一个不该中强中了,鬼神来摆布他的:

浙江山阴士人诸葛一鸣,在本处山中发愤读书,不回过岁。隆庆庚午年③

元旦,未晓,起身梳洗,将往神祠中祷祈。途间遇一群人,喝道而来。心里

疑道:“山中安得有此?”伫立在旁细看,只见鼓吹前导,马上簇拥着一件

东西,落后贵人到,乃一金甲神也。一鸣明知是阴间神道,迎上前来,拜问

道:“尊神前驱所迎何物?”神道:“今科举子榜。”一鸣道:“小生某人,

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神道:“没有。君名在下科榜上。”一鸣道:“小

生家贫,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神道:“事甚难。然与君相遇,亦

有缘,试为君图之。若得中,须多焚楮钱,我要去使用才安稳。不然,我亦

有罪犯。”一鸣许诺。及后边榜发,一鸣名在末行,上有丹印。缘是数已填

① 鹿鸣宴——乡试以后宴请得中举子的宴会。这种风习始于唐代,因在宴会上要歌《诗·小雅·鹿鸣》篇,

故而得名。以后沿习下来,明代例在乡试放榜后的次日举行鹿鸣宴。

② 内帘——旧时凡参与考试工作的官员统称为“帘官”,以考试期间不得离开考场堂帘,故而得名。帘官

分内帘、外帘。内帘为主考及同考官所居,主要负责评阅试卷;外帘为监试、誊录、弥封、收掌等官所居,

主要负责考试事务。内帘的级别要高于外帘。

③ 用印卷子——发给考生的正式试卷,每人仅一份,盖有专用印章,以防作弊。

① 万历癸未年——即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 年。万历为明神宗朱翊钧年号,公元1573—1619 年。

② 坊间文——这里指书坊刊印的应考范文。

③ 隆庆庚午年——即隆庆四年,公元1570 年。隆庆为明穆宗朱载垕年号,公元1567—1572 年。

① 使用——这里指行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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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一个教官将着一鸣卷竭力来荐,至见诸声色。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末一

名,将一鸣填补。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一鸣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烧楮钱。

赴宴归寓,见一鬼披发,在马前哭道:“我为你受祸了!”一鸣认看,正是

先前金甲神。甚不过意,道:“不知还可焚钱相救否?”鬼道:“事已迟了,

还可相助。”一鸣买些楮钱烧了。及到会试,鬼复来道:“我能助公登第,

预报七题。”一鸣打点了进去,果然不差。一鸣大喜。到第二场,将到进去

了,鬼才来报题。一鸣道:“来不及了。”鬼道:“将文字放在头巾内带了

进去,我遮护你便了。”一鸣依了他,到得监试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

已坠下,算个怀挟作弊,当时打了枷号示众,前程削夺。此乃鬼来报前怨,

作弄他的。可见命未该中,只早一科也是强不得的。

② ③

躁于求售 ,并丧厥有 。

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说这几端,可见功名定数,毫不可强。所以道:

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世间人总在这定数内,被他哄得昏头昏

脑的。小子而今说一段指破功名定数的故事来,完这回正话。

唐时有个江陵副使 李君,他少年未第时,自洛阳赴长安进士举,经过华

阴道中,下店歇宿。只见先有一个白衣人在店,虽然浑身布素,却是骨秀神

清,丰格出众。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他心上。李君是个聪明有才思的人,

便瞧科在眼里,道:“此人决然非凡。”就把坐来移近了,把两句话来请问

他。只见谈吐如流,百叩百应,李君愈加敬重,与他围炉同饮,款洽倍常。

明日一路同行,至昭应,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尘外高踪,意欲结为兄

弟。倘蒙不弃,伏乞见教姓名年岁,以便称呼。”白衣人道:“我无姓名,

亦无年岁。你以兄称我,以兄礼事我,可也。”李君依言,当下结拜为兄。

至晚,对李君道:“我隐居西岳,偶出游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

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李君道:“邂逅幸与高贤结契,今遽相

别,不识有甚言语指教小弟否?”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后来事否?”

李君再拜,恳请道:“若得预知后来事,足可趋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胜

至愿。”白衣人道:“仙机不可泄漏,吾当缄封三书与郎君,日后自有应验。”

李君道:“所以奉恳,专贵在先知后事。若直待事后有验,要晓得他怎的?”

白衣人道:“不如此说。凡人功名富贵,虽自有定数,但吾能前知,便可为

郎君指引。若到其间开他,自有用处,可以周全郎君富贵。”李君见说,欣

然请教。白衣人乃取纸笔,在月下不知写些甚么,折做三个柬,外用三个封

封了,拿来交与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紧事体在内。封有次第,

内中有秘语,直到至急时方可依次而开,开后自有应验。依着做去,当得便

宜;若无急事,漫自开他,一毫无益的。切记!切记!”李君再拜领受,珍

藏箧中。次日各相别去。

李君到了长安,应过进士举,不得中第。李君父亲在时,是松滋令,家

事颇饶。只因带了宦囊到京营求升迁,病死客邸,宦囊一空。李君痛父沦丧,

② 躁于求售——急于求成。售,到达、实现。

③ 厥有——已经拥有的。厥,其。

④ 江陵副使——指荆南节度副使。唐代荆南治所在江陵,即今湖北省江陵县。

① 昭应——古县名,故治在今陕西省华阴县西。

② 西岳——即“五岳”之一的西岳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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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户萧条,意欲中第才归,重整门阀。家中多带盘缠,拚住京师,不中不休。

自恃才高,道是举手可得,如拾芥之易。怎知命运不对,连应过五六举,只

是下第,盘缠多用尽了。欲待归去,无有路费;欲待住下以俟再举,没了赁

房之资,求容足之地也无。左难右难,没个是处。

正在焦急头上,猛然想道:“仙兄有书,分付道有急方开。今日已是穷

极无聊,此不为急,还要急到那里去?不免开他头一封,看是如何。然是仙

书,不可造次。”是夜沐浴斋素,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炉,再拜祷告道:

“弟子只因穷困,敢开仙兄第一封书,只望明指迷途则个。”告罢,拆开外

封,里面又有一小封,面上写着道:

某年月日,以困迫无资用,开第一封。

李君大惊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晓得今日目前光景?且开封的月日,俱不

差一毫,可见正该开的。内中必有奇处。”就拆开小封来看,封内另有一纸,

写着不多几个字:

可青龙寺门前坐。

看罢,晓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里去何干?”

问问青龙寺远近,元来离住处有五十多里路。李君只得骑了一头蹇驴,

迍迍走到寺前,日色已将晚了。果然依着书中言语,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

回,不见甚么动静。天昏黑下来,心里有些着急,又想了仙书,自家好笑道:

“好痴子!这里坐,可是有得钱来的么?不指望钱,今夜且没讨宿处了,怎

么处?”正迟疑间,只见寺中有人行走响,看看至近,却是寺中主僧和个行

者来关前门。见了李君,问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间?”李君道:“驴弱

居远,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将寄宿于此。”主僧道:“门外风寒,岂是宿

处?且请到院中来。”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惊动。”主僧再三邀进,只

得牵了蹇驴,随着进来。主僧见是士人,具馔烹茶,不敢怠慢。

饮间,主僧熟视李君,上上下下估着。看了一回,就转头去与行童说一

番,笑一番。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问得。只见主僧耐了一回,突然问道:

“郎君何姓?”李君道:“姓李。”主僧惊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见

说贱姓,如此着惊何故?”主僧道:“松滋李长官,是郎君盛族,相识否?”

李君站起身,颦蹙道:“正是某先人也。”主僧不觉垂泪不已,说道:“老

僧与令先翁长官,久托故旧,往还不薄。适见郎君丰仪酷似长官,所以惊疑,

不料果是!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实为万幸。”李君见说着父亲,心

下感伤,涕流被面,道:“不晓得老师与先人旧识,顷间造次失礼。然适闻

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主僧道:“长官昔年将钱物到此求官,得疾狼

狈,有钱二千贯,寄在老僧常住库中 。后来一病不起,此钱无处发付。老僧

自是以来,心中常如有重负,不能释然。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

生无事矣。”李君道:“向来但知先人客死,宦囊无踪,不知却寄在老师这

里。然此事无个证见,非老师高谊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寻访?

重劳记念,此德难忘。”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钱何用?何况他人之

① 迍迍——慢慢地、迟缓地。

① 估——这里是边打量边猜测的意思。

② 盛族——即同族、本家。盛,表示尊敬意。

③ 颦蹙——皱眉伤感的样子。

④ 常住库中——即寺院的库房里。常住为佛教名词,意为不生不灭;后亦指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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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岂可没为己有,自增罪业!老僧只怕受托不终,致负夙债,贻累来生。

今幸得了此心事,魂梦皆安。老僧看郎君行况萧条,明日但留下文书一纸,

做个执照,尽数辇去 为旅邸之资,尽可营生。尊翁长官之目也瞑了。”李君

悲喜交集:悲则悲着父亲遗念,喜则喜着顿得多钱,称谢主僧不尽。又自念

仙书之验如此,真希有事也。

青龙寺主古人徒,受托钱财谊不诬。

贫子衣珠虽故在,若非仙诀可能符?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殷勤相待。次日尽将原镪二千贯发出,交明与李君。李

君写个收领文字,遂雇骡驮载,珍重而别。

李君从此买宅长安,顿成富家。李君一向门阀清贵,只因生计无定,连

妻子也不娶得。今长安中大家见他富盛起来,又是旧家门望,就有媒人来说

亲与他。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计。又应过两次举,只是不第。年纪看看长

了,亲戚、朋友、仆从等,多劝他且图一官,以为终身之计,如何被科名骗

老了?李君自恃才高,且家有馀资,不愁衣食。自道:“只争得此一步,差

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住,让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尽天气!且索再守他

次把做处。”

本年又应一举,仍复不第。连前却满十次了。心里虽是不伏气,却是递

年打毷氉,也觉得不耐烦了。——说话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听说:唐

时榜发后,与不第的举子吃解闷酒,浑名打毷氉。——此样酒席可是吃得十

来番起的?李君要住住手,又割舍不得;要宽心再等,不但撺掇的人 多,自

家也觉争气不出了。况且妻子又未免图他一官半职荣贵,耳边日常把些不入

机的话来激聒,一发不知怎地好,竟自没了主意。含着一眶眼泪道:“一歇

了手,终身是个不第举子。就侥幸官职高贵,也说不响了。”

踌躇不定几时,猛然想道:“我仙兄有书道急时可开。此时虽无非常急

事,却是住与不住,是我一生了当 的事,关头所差不小。何不开他第二封一

看,以为行止?”主意定了,又斋戒沐浴。次日清旦,启开外封,只见里面

写道:

某年月日,以将罢举开第二封。

李君大喜道:“元来原该是今日开的。既然开得不差,里面必有决断。

吾终身可定了!”忙又开了小封,看时,也不多几个字,写着:

可西市鞦辔行头坐。

李君看了道:“这又怎么解?我只道明明说个还该应举不应举,却又是哑谜。

当日青龙寺须有个寺僧欠钱,这个西市鞦辔行头难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债不

成?但是仙兄说话不曾差了一些,只索依他走去,看是甚么缘故。却其实有

些好笑。”自言自语了一回,只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里,自想道:“可在那处坐好?”一眼望去,一个去处,但见:

① ②

望子 高挑,埕头广架。门前对子,强斯文带醉歪题;壁上诗篇,

① 辇去——用车拉去、运走。

② 镪——成串的钱。

① 撺掇的人——指前边劝他“且图一官”的人。

② 说不响——说话不硬气,不能理直气壮。

③ 了当——了结。这里含有重大的意思。

① 望子——亦作“酒望”,酒店为招引顾客而在门前挂出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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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过客乘忙诌下。入门一阵腥膻气,案上原少佳肴;到坐几番吆喝声,

面前未来供馔。谩说闻香须下马,枉夸知味且停骖。无非行路救饥,或

是邀人议事。

元来是一个大酒店。李君独坐无聊,想道:“我且沽一壶吃着坐看。”步进

店来。店主人见是个士人,便拱道:“楼上有洁净坐头,请官人上楼去。”

李君上楼坐定,看那楼上的东首尽处,有间洁净小阁子,门儿掩着,像有人

在里边坐下的,寂寂嘿嘿在里头。李君这付座底下,却是店主人的房。楼板

上有个穿眼 ,眼里偷窥下去,是直见的。李君一个在楼上,还未见小二送酒

菜上来。独坐着闲不过,听得脚底下房里头低低说话,他却在地板眼里张看。

只见一个人将要走动身,一个拍着肩叮嘱,听得落尾两句说道:“教他家郎

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会。若是苦没有钱,即说元是且未要钱的,不要挫过 。

迟一日就无及了。”去的那人道:“他还疑心不的确,未肯就来怎好?”李

君听得这几句话有些古怪,便想道:“仙兄之言,莫非应着此间人的事体么?”

即忙奔下楼来,却好与那两个人撞个劈面,乃是店主人与一个蓦生人。李君

扯住店主人问道:“你们适才讲的是甚么话?”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

件紧要事干,要一千贯钱来用,托某等寻觅。故此商量,寻个头主 。”李君

道:“一千贯钱不是小事,那里来这个大财主好借用?”店主道:“不是借

用,说得事成时,竟要了他这一千贯钱,也还算是相应 的。”李君再三要问

其事备细,店主人道:“与你何干?何必定要说破。”只见那要去的人立定

了脚,看他问得急切,回身来道:“何不把实话对他说?总是那边未见得成,

或者另绊得头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店主人方才附着李君耳朵说道:“是

营谋来岁及第的事。”李君正斗着肚子里事,又合着仙兄之机,吃了一惊,

忙问道:“此事虚实何如?”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见在楼上房内,怎的

不实?”李君道:“方才听见你们说话,还是要去寻那个的是?”店主人道:

“有个举人要做此事,约定昨日来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见来。不知为凑钱

不起,不知为疑心不真。却是郎君元未要钱,直等及第了才交足。只怕他为

无钱不来,故此又要这位做事的朋友去约他。若明日不来,郎君便自去了,

只可惜了这好机会。”李君道:“好教两位得知:某也是举人,要钱时某也

有。便就等某见一见郎君,做了此事,可使得否?”店主人道:“官人是实

话么?”李君道:“怎么不实?”店主人道:“这事原不拣人的,若实实要

做,有何不可?”那个人道:“从古道‘有奶便为娘’,我们见钟不打,倒

去敛铜?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边去,再走坏这样闲步了。”店主人道:

“既如此,可就请上楼,与郎君相见面议何如?”两个人拉了李君,一同走

到楼上来。

那个人走去东首阁子里,说了一会话。只见一个人踱将出来,看他怎生

模样:

白胖面庞,痴肥身体。行动许多珍重,周旋颇少谦恭。抬眼看人,

② 埕 (chéng 呈)头——酒瓮。

③ 穿眼——穿透两边的窟窿。

④ 挫过——即错过、失去机会。

① 头主——为首的主顾。

② 相应——相抵、相当。

③ 斗着——碰上、触到,含有符合的意思。下文还有“斗不着”,意思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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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带几分蒙昧;出言对众,时牵数字含糊。顶着祖父现成家,享这儿孙

自在福。

这人走出阁来,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与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

心拜见。”李君施礼已毕,叙坐了。郎君举手道:“公是举子么?”李君通

了姓名,道:“适才店主人所说来岁之事,万望扶持。”郎君点头未答,且

目视店主人与那个人,做个手势道:“此话如何?”店主人道:“数目已经

讲过。昨有个人约着不来,推道无钱。今此间李官人有钱,情愿成约,故此

特地引他谒见郎君。”郎君道:“咱要钱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店主人

道:“举子多贫,一时间斗不着。”郎君道:“拣那富的拉一个来罢了。”

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又撞不见这样方便。”郎君又拱着李君问店主人

道:“此间如何?”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话,便道:“某寄籍长安,家业多在

此。只求事成,千贯易处,不敢相负。”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

侍郎,乃吾亲叔父也,必不误先辈之事。今日也未就要交钱,只立一约,待

及第之后,即命这边主人走领,料也不怕少了的。”李君见说得有根因,又

且是应着仙书,晓得其事必成,放胆做着,再无疑虑。即袖中取出两贯钱来,

央店主人备酒来吃。一面饮酒,一面立约,只等来年成事交银。当下李君又

将两贯钱谢了店主人与那一个人,各各欢喜而别。

到明年应举,李君果得这个关节之力,榜下及第。及第后,将着一千贯

完那前约,自不必说。眼见得仙兄第二封书,指点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屡挫误前程,不若黄金立可成。

今看仙书能指引,方知铜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贵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谜诀之力,思欲会见一面,

以谢恩德,又要细问终身之事。差人到了华阴西岳,各处探访,并无一个晓

得这白衣人的下落,只得罢了。以后仕宦得意,并无甚么急事可问,这第三

封书无因得开。

官至江陵副使,在任时,一日忽患心痛,少顷之间,晕绝了数次,危迫

特甚。方转念起第三封书来,对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顷,可谓至急。仙兄

第三封书可以开看,必然有救法在内了。”自己起床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

虔诚代开。开了外封,也是与前两番一样的家数,写在里面道:

某年月日,江陵副使忽患心痛,开第三封。

妻子也喜道:“不要说时日相合,连病多晓得在先了,毕竟有解救之法。”

连忙开了小封,急急看时,只叫得苦。元来比先前两封的字越少了,刚刚止

得五字道:

可处置家事。

妻子看罢,晓得不济事了,放声大哭。李君笑道:“仙兄数已定矣,哭

他何干?吾贫,仙兄能指点富吾;吾贱,仙兄能指点贵吾;今吾死,仙兄岂

不能指点活吾?盖因是数,去不得了。就是当初富吾、贵吾,也元是吾命中

所有之物。前数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费得一番引路。我今思之,一生应举,

真才却不能一第,直待时节到来,还要遇巧假手于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数

已前定?天下事大约强求不得的。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断已决,我岂复不

知止足,尚怀遗恨哉?”遂将家事一面处置了当。隔两日,含笑而卒。

这回书叫做《三拆仙书》,奉劝世人看取:数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

① 先辈——旧时对尚未及第任职的士子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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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那有才不遇时之人,也只索引命自安,不必郁抑不快了。

人生自合有穷时,纵是仙家讵得私?

富贵只缘乘巧凑,应知难改盖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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