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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 卅年影事托写自由花
2 ②
江山吟罢精灵泣,中原自由魂断!金殿才人,平康佳丽,间气钟情吴苑。轩西展,遽
瞒着灵根,暗通瑶怨。孽海飘流,前生冤果此生判。群龙九馗宵战,值钧天烂醉,梦魂惊颤。
虎神营荒,鸾仪殿辟,输尔外交纤腕。大千公案,又大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
拘管。
却说自由神,是哪一位列圣?敕封何朝?铸象何地?说也话长,如今先
说个极野蛮自由的奴隶国。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伦布未辟、麦哲伦不到的
地方,是一个大大的海,叫做“孽海”。那海里头有一个岛,叫做“奴乐岛”。
地近北纬三十度,东经一百十度。倒是山川明丽,花木美秀;终年光景是大
低云黯,半阴不晴,所以天空新气是极缺乏的。列位想想:那人所靠着呼吸
的天空气,犹之那国民所靠着生活的自由,如何缺得!因是一般国民,没有
一个不是奄奄一息,偷生苟活。因是养成一种崇拜强权、献媚异族的性格,
传下来一种什么运命,什么因果的迷信。因是那一种帝王,暴也暴到吕政、
③
奥古士都 、成吉思汗、路易十四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李后主、查理士、
④ ⑤
路易十六的地位;那一种国民,顽也顽到冯道 、钱谦益 的地位、秀也秀到
⑥ ⑦
扬雄 、赵子昂 的地位。而且那岛从古不与别国交通,所以别国也不晓得他
的名字。从古没有呼吸自由的空气,那国民却自以为是:有“吃”,有“着”,
有“功名”,有“妻子”,是个“自由极乐”之国。古人说得好:“不自由,
毋宁死!”果然那同民亨尽了野蛮奴隶自由之福,死期到了。去今五十年前,
约莫十九世纪中段,那奴乐岛忽然四周起了怪风大潮,那时这岛根岌岌摇动,
要被海若卷去的样子。谁知那一般国民,还是醉生梦死,天天歌舞快乐,富
贵风流,抚着自由之琴,喝着自由之酒,赏着自由之花,年复一年,禁不得
月啮日蚀,到了一千九百零四年,平白地天崩地塌,一声响亮,那奴乐岛的
地面,直沉向孽海中去。
咦,咦,咦!原来这孽海和奴乐岛,却是接着中国地面,在瀚海之南,
黄海之西,青海之东,支那海之北。此事一经发现,那中国第一通商码头的
上海——地球各国人,都聚集在此地——都道希罕,天无讨论的讨论,调查
的调查,秃着几打笔头,费着几磅纸墨,说着此事。内中有个爱自由音闻信,
特地赶到上海来,要想侦探侦探奴乐岛的实在消息,却不知从何处问起。那
日走出去,看看人来人往,无非是那班肥头胖耳的洋行买办,偷天换日的新
政委员,短发西装的假革命党,胡说乱话的新闻社员,都好象没事的一般,
①
依然又麻雀,打野鸡,安垲第 喝茶,天乐窝听唱;马龙车水,酒地花天,好
2 ①輶 (y óu,音由)轩——古代一种有围棚的轻便车。
② 遽 (jù,音巨)——遂,就。
③ 奥古士都——罗马帝国皇帝 (前63— 后14)。拉丁文意为“神圣的”、“至尊的”。
④ 冯道——五代时人,字可道,历任宰相、太傅、太师、中书令,历事五姓。
⑤ 钱谦益—— (1582—1664)明末清初人,字受之。历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清兵南下,率先迎降。诗
文在当时甚负盛名。
⑥ 扬雄—— (前53— 后18)字子云。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成帝时为给事黄门郎。王莽时,官
为大夫,为人口吃,以文章名世。
⑦ 赵子昂——即赵孟頫 (fǔ),元书画家。字子昂。
① 垲 (kǎi,音慨)第——地势高而干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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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升平景象!爱自由者倒不解起来,糊糊涂涂、昏昏沉沉的过了数日。这
日正一个人闷闷坐着,忽见几个神色仓皇、手忙脚乱的人奔进来嚷道:“祸
事!祸事!日俄开仗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正嚷着,旁边远远坐着一人
冷笑道:“岂但东三省呀!十八省早已都不保了!”爱自由者听了,猛吃一
惊,心想刚刚很太平的世界,怎么变得那么快!不知不觉立了起来,往外就
走。一直走去,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忽然到一个所在,抬头一看,好一片
平阳大地!山作黄金色,水流乳白香,几十座玉宇琼楼,无量数瑶林琪树,
正是华丽境域,锦绣山河,好不动人歆羡呀!只是空荡荡、静悄悄,没个人
影儿。爱自由者走到这里,心里一动,好象曾经到过的。正在徘徊不舍,忽
见眼前迎着面一所小小的空屋。爱自由者不觉越走越近了,到得门前,不提
防门上却悬着一桁珠帘;隔帘望去,隐约看见中间好象供着一盆极娇艳的奇
花,一时也辨不清是隋炀帝的琼花呢?还是陈后主的玉树花呢?但觉春光澹
②
宕 ,香气氤氲,一阵阵从帘缝里透出来。爱自由者心想,远观不如近睹,放
着胆把帘子一掀,大踏步走进一看,哪里有什么花,倒是个螓首蛾眉、桃腮
樱口的绝代美人!爱自由者顿吓一跳,忙要退出,忽听那美人唤道:“自由
儿,自由儿,奴乐岛奇事发现,你不是要侦探么?”爱自由者忽听“奴乐岛”
三字,顿时触着旧事,就停了脚,对那美人鞠了鞠躬道:“令娘知道奴乐岛
消息吗?”那美人笑道:“咳,你疯了,哪里有什么奴乐岛来!”爱自由者
愕然道:“没有这岛吗?”美人又笑道:“呸,你真呆了!哪一处不是奴乐
岛呢?”说着,手中擎着一卷纸,郑重的亲自递与爱自由者,爱自由者不解
缘故,展开一看,却是一段新鲜有趣的历史,默想了一回,恍恍惚惚,好象
中国也有这么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情;自己还有一半记得,恐怕日久忘了,却
慢慢写了出来。正写着,忽然把笔一丢道:“呸,我疯了!现在我的朋友东
亚病夫,嚣然自号着小说王,专门编译这种新鲜小说。我只要细细告诉了他,
不怕他不一回一回的慢慢地编出来,岂不省了我无数笔墨吗?”当时就携了
写出的稿子,一径出门,望着小说林发行所来,找着他的朋友东亚病夫,告
诉他,叫他发布那一段新奇历史,爱自由者一面说,东亚病夫就一面写。正
是:
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
四百兆同胞,愿尔早登觉岸!
端的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列位不嫌烦絮,看他逐回道来。
② 澹宕 (dàn dàng,音但荡)——舒缓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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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陆孝廉访艳宴 金阊金殿撰归装留沪渎
话说大清朝应天承运,奄有万方,一直照着中国向来的旧制,因势利导,
果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列圣相承,绳绳继继,正是说不尽的歌功颂德,
望日瞻云。直到了咸丰皇帝手里,就是金田起义,扰乱一回,却依然靠了那
①
班举人、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元勋,拼着数十年汗血,斫 着十几万头颅,把
②
那些革命军扫荡得干干净净。斯时正是大清朝同治五年,大乱敉平,普天同
庆,共道大清国万年有道之长。这中兴圣主同治皇帝,准了臣子的奏章,谕
令各省府县,有乡兵团练平乱出力的地方,增广了几个生员;受战乱影响,
及大兵所过的地方,酌免了几成钱粮。苏、松、常、镇、太几州,因为赋税
①
最重,恩准减漕 ,所以苏州的人民,尤为涕零感激。却好戊辰会试的年成又
②
到了,本来一般读书人,虽在乱离兵燹 ,八股八韵、朝考眷白折子的功夫,
是不肯丢掉,况当歌舞河山、拜扬神圣的时候呢!果然,公车士子,云集辇
③
毂 ,会试已毕,出了金榜,不第的自然垂头丧气,襆被出都,过了芦沟桥,
渡了桑乾河,少不得洒下几点穷愁之泪;那中试的进士,却是欣欣向荣,拜
老师,会同年,团拜请酒,应酬得发昏。又过了殿试,到了三月过后,胪唱④
出来,那一甲第三名探花黄文载,是山西稷山人;第二名榜眼王慈源,是湖
南善化人;第一名状元是谁呢?却是姓金名汮,是江苏吴县人。我想列位国
民,没有看过登科记,不晓得状元的出色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
二之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
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做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
种富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倍根、法国的卢
骚呢?话且不表。
单说苏州城内玄妙观,是一城的中心点,有个雅聚园茶坊。一天,有三
个人在那里同坐在一个桌子喝茶,一个有须的老者,姓潘,名曾奇,号胜芝,
是苏州城内的老乡绅;一个中年长龙脸的姓钱,名端敏,号唐卿,是个墨裁
高手;下首坐着的是小圆脸,姓陆,名叫仁祥,号菶如,殿卷白折极有工夫。
这三个都是苏州有名的人物。唐卿已登馆选,菶如还是孝廉。那时三人正讲
得入港。潘胜芝开口道:“我们苏州人,真正难得!本朝开科以来,总共九
十七个状元,江苏倒是五十五个。那五十五个里头,我苏州城内就占了去十
五个。如今那圆峤巷的金雯青也中了状元了,好不显焕!”钱唐卿接口道:
“老伯说的东吴文学之邦,状元自然是苏州出产,而且据小侄看来,苏州状
元的盛衰,与国运很有关系。”胜芝愕然道:“倒要请教。”唐卿道:“本
朝国运盛到乾隆年间,那时苏州状元,亦称极盛:张书勋同陈初哲,石琢堂
同藩芝轩,都是两科蝉联;中间钱湘舲遂三元及第。自嘉庆手里,只出了吴
廷琛、吴信中两个。幸亏得十六年辛未这一科,状元虽不是,那榜眼、探花、
传胪都在苏州城里,也算一段佳话。自后道光年代,就只吴钟骏崧甫年伯,
① 斫 (zhuó音浊)——砍削。
② 敉 (mǐ音米)——安抚,安定。
① 漕 (cáo,音曹)——利用水道转运食粮。
② 燹 (xiǎn,音险)——火。
③ 辇毂 (niǎn gǔ,音碾鼓)——古时用人拉着走的车子,毂指车轮中心。
④ 胪 (lú,音卢)唱——胪,陈列,胪唱既念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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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为前辈争一口气,下一粒读书种子。然而国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至于咸
丰手里,我亲记得是开过五次,一发荒唐了,索性脱科了。”那时候唐卿说
到这一句,就伸着一只大拇指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时候世叔潘八瀛先
生,中了一个探花,从此以后,状元鼎甲,《广陵散》绝响于苏州。如今这
位圣天子中兴有道,国运是要万万年,所以这一科的状元,我早决定是我苏
州人。”菶如也附和着道:“吾兄说的话真关着阴阳消息,参伍天地。其实
我那雯青同年兄的学问,实在数一数二!文章书法是不消说。史论一门纲鉴
熟烂,又不消说。我去年看他在书房里校部《元史》,怎么奇渥温、木华黎、
秃秃等名目,我懂也不懂。听他说得联联翩翩,好象洋鬼子活一般。”胜芝
正色道:“你不要瞎说,这不是洋鬼子活,这大元朝仿佛听得说就是大清国。
你不听得,当今亲王大臣,不是叫做僧格林沁,阿拉喜崇阿吗?”
胜芝正欲说去,唐卿忽望着外边叫道:“肇廷兄!”大家一齐看去,就
见一个相貌很清瘦、体段很伶俐的人,眯缝着眼,一脚已跨进园来;后头还
跟着个面如冠玉、眉长目秀的书生。菶如也就半抽身,伛着腰,招呼那书生
道:“怎么珏斋兄也来了!”肇廷就笑眯眯的低声接说道:“我们是途遇的,
晓得你们都在这里,所以一直找来。今儿晚上,谢山芝在仓桥洪梁聘珠家替
你饯行,你知道吗?”菶如点点头道:“还早哩。”说着,就拉肇廷朝里坐
下。唐卿也与珏斋并肩坐了,不知讲些什么,忽听“饯行”两字,就回过头
来对菶如道:“你要上哪里去。怎么我一点也个知道!”菶如道:“不过上
海罢了。前日得信,雯青兄请假省亲,已回上海,寓名利栈,约兄弟去游玩
几天。从前兄弟进京会试,虽经过几次,闻得近来一发繁华,即如苏州开去
大章、大雅之昆曲戏园,生意不恶;而丹桂茶园、金桂轩之京戏亦好。京菜
有同兴、同新,徽菜也有新新楼、复新园。若英法大餐,则杏花楼、同香楼,
一品香,一家春,尚不曾请教过。”珏斋插口道:“上海虽繁华世界,究竟
五方杂处,所住的无非江湖名士,即如写字的莫友芝,画画的汤壎伯,非不
洛阳纸贵,名震一时,总嫌带着江湖气,比到我们苏府里姚凤生的楷书,杨
咏春的篆字,任阜长的画,就有雅俗之分了。”唐卿道:“上海印书叫做什
么石印,前天见过得本直省闱墨,真印得纸墨鲜明,文章就分外觉得好看,
所以书本总要讲究版本。印工好,纸张好,款式好,便是书里面差一点,看
着总觉豁目爽心。”
那胜芝听着这班少年谈得高兴,不觉也忍不住,一头拿着只瓜楞茶碗,
连茶盘托起,往口边送,一面说道:“上海繁华总汇,听说宝善街,那就是
前明徐相国文贞之墓地。文贞为西法开山之祖,而开埔以来,不能保其佳城
石室,曾有人做一首《竹枝同》吊他道:‘结伴来游宝善街,香尘轻软印弓
①
鞋。旧时相国坟何在?半属民廛 半馆娃。’岂不可叹呢!”肇廷道:“此刻
委青从京里下来,走的旱道呢,还是坐火轮船呢?”菶如道:“是坐的美国
旗昌洋行轮船。”胜芝道:“说起轮船,前天见张新闻纸,载着各处轮船进
出口,那轮船的名字,多借用中国地名人名,如汉阳、重庆、南京、上海、
基隆、台湾等名目;乃后头竟有更诧异的,走长江的船叫做 ‘孔夫子’。”
大家听了愕然,既而大笑。言次,太阳冉冉西沉,暮色苍然了。胜芝立起身
来道:“不早了,我先失陪了。”道罢,拱手别去。肇廷道:“菶如,聘珠
那里你到底去不去?要去,是时候了。”菶如道:“可惜唐卿、珏斋从来没
① 廛 (chán,音缠)——古代指一户人家所住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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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戒,不然岂不更热闹吗?”肇廷道:“他们是道学先生,不教训你两声
就够了,你还想引诱良家子弟,该当何罪!”原来这珏斋姓何,名太真,素
来欢喜讲程、朱之学,与唐卿至亲,意气也很相投,都不会寻花问柳,所以
肇廷如此说着。当下唐卿、珏斋都笑了一笑,也起身出馆,向着菶如道:“见
了雯青同年,催他早点回来,我们都等着哩!”说罢,扬长而去。
肇廷、菶如两人步行,望观西直走,由关帝庙前,过黄鹂坊桥。忽然后
面来了一肩轿子,两人站在一面让它过去。谁知轿子里面坐着一个丽人,一
见肇廷、菶如,就打着苏白招呼道:“顾老爷,陆老爷,从啥地方来?谢老
② ③
爷早已到倪搭 ,请笃就去吧!”说话间,轿子如飞去了。两人都认得就
④
是梁聘珠,因就弯弯曲曲,出专诸巷,穿阊门大街,走下塘,直访梁聘珠书
寓。果然,山芝已在,看见顾、陆两人,连忙立起招呼。肇廷笑道:“大善
士发了慈悲心,今天来救大善女的急子。”说时,恰聘珠上来敬瓜子,菶如
就低声凑近聘珠道:“耐阿急弗急?”聘珠一扭身放了盆子,一屁股就坐下
道:“瞎三话四,倪弗懂个。”你道肇廷为什么叫山芝大善士?原来山芝,
名介福,家道尚好,喜行善举,苏州城里有谢善士之名。当时大家大笑。
⑤
菶如回过头来,见尚有一客坐在那里,体雄伟而不高,面团菶而发亮,
十分和气,一片志诚,年纪约三十许,看见顾、陆两人,连忙满脸堆笑的招
呼。山芝就道:“这位是常州成木生兄,昨日方由上海到此。”彼此都见了,
正欲坐定,相帮的喊道:“贝大人来了!”菶如抬头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常
州贝效亭名佑曾的,曾经署过一任直隶臬司,就是火烧圆明园一役,议和里
头得法,如今却不知为什么弃了官回来了,却寓居在苏州。于是大家见了,
就摆起台面来,聘珠请各人叫局。菶如叫了武美仙,肇廷叫了诸桂卿,木生
叫了姚韵初。山芝道:“效亭先生叫谁?”效亭道:“闻得有一位杭州来的
姓褚的,叫什么爱林,就叫了她吧。”山芝就写了。菶如道:“说起褚爱林,
有些古怪,前日有人打茶围,说她房内备着多少筝、琵、萧、笛,夹着多少
碑、帖、书、画,上有名人珍藏的印;还有一样奇怪东西,说是一个玉印,
好象是汉朝一个妃子传下来的,看来不是旧家落薄,便是个逃妾哩!”肇廷
道:“莫非是赵飞燕的玉印吗?那是龚定庵先生的收藏。定公集里,还有四
首诗记载此事。”木生道:“先两天,定公的儿子龚孝琪兄弟还在上海遇见。”
效亭道:“快别提这人,他是已经投降了外国人了。”山芝道:“他为什么
好端端的要投降呢?总是外国人许了他重利,所以肯替他做向导。”效亭道:
“倒也不是,他是脾气古怪,议论更荒唐。他说这个天下,与其给本朝,宁
可赠给西洋人。你想这是什么话?”肇廷道:“这也是定公立论太奇,所谓
其父报仇,其子杀人。古人的话到底不差的。”木生道:“这种人不除,终
究是本朝的大害!”效亭道:“可不是么!庚申之变,亏得有贤王留守,主
张大局。那时兄弟也奔走其间,朝夕与英国威妥玛磋磨,总算靠着列祖列宗
的洪福,威酋答应了赔款通商,立时退兵。否则,你想京都已失守了,外省
又有太平军,糟得不成样子,真正不堪设想!所以那时兄弟就算受点子辛苦,
看着如今大家享太平日子,想来还算值得。”山芝道:“如此说来,效翁倒
② 倪 (ní,音尼)搭——方言,我那里。
③ 笃 (音嗯堵)——方言,赶快。
④ 阎(chāng,音昌)门——苏州城门名。
⑤ 团 (luán,音栾)——形容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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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本朝的大功臣了。”效亭道:“岂敢!岂敢!”木生道:“据兄弟看来,
现在的天下虽然太平,还靠不住。外国势力日大一日,机器日多一日;轮船
铁路、电线枪炮,我国一样都没有办,哪里能够对付他!”
正说间,诸妓陆续而来。五人开怀畅饮,但觉笙清簧暖,玉笑珠香,不
消备述。众人看着褚爱林面目,煞是风韵,举止亦甚大方,年纪二十余岁。
问她来历,只是笑而不答,但晓得她同居姊妹尚有一个姓汪的,皆从杭州来
苏。遂相约席散,至其寓所。不一会,各妓散去,钟敲十二下,山芝、效亭、
肇廷等自去访褚爱林。菶如以将赴上海,少不得部署行李,先唤轿班点灯伺
候,别着众人回家。话且不提。
却说金殿撰请假省亲,乘着飞似海马的轮船到上海,住名利栈内,少不
得拜会上海道、县及各处显官,启然有一番应酬,请酒看戏,更有一班同乡
都来探望。一日,家丁投进帖子,说冯大人来答拜。雯青看着是“冯桂芬”
三字,即忙立起身,说“有请”。家丁扬着帖子,走至门口,站在一旁,将
门帘擎起。但见进来一个老者,约六十余岁光景,白须垂颔,两目奕奕有神,
背脊微伛,见着雯青,即呵呵作笑声。雯青赶着抢上一步,叫声景亭老伯,
作下揖去。见礼毕,就坐,茶房送上茶来。两人先说些京中风景。景亭道:
“雯青,我恭喜你飞黄腾达。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
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昔孔子翻百二十国之宝书,我看现在读书,最
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
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个经济!我却晓得去年三
月,京里开了同文馆,考取聪俊子弟,学习推步及各国语言。论起 ‘一物不
知,儒者之耻’的道理,这是正当办法,而廷臣交章谏阻。倭良峰为一代理
学名臣,而亦上一疏。有个京官抄寄我看,我实在不以为然。闻得近来同文
馆学生,人人叫他洋翰林、洋举人呢。”雯青点头。景亭又道:“你现在清
华高贵,算得中国第一流人物。若能周知四国,通达时务,岂不更上一层呢!
我现在认得一位徐雪岑先生,是学贯天人、中西合撰的大儒。一个令郎,字
忠华,年纪与你不相上下,并不考究应试学问,天天是讲着西学哩!”雯青
方欲有言,家丁复进来道:“苏州有位姓陆的来会。”景亭问是何人,雯青
道:“大约是菶如。”果然走进来一位少年,甚是英发,见二人,即忙见礼
坐定。茶房端上茶来。彼此说了些契阔的话,无非几时动身,几时到埠,晓
得菶如住在长发栈内。景亭道:“二位在此甚好,闻得英领事署后园有赛花
会,照例每年四月举行,西洋各国琪花瑶草摆列不少,很可看看。我后日来
请同去吧。”端了茶,喝着两口,起身告辞。
二人送景亭出房,进来重叙寒暄,谈及游玩。雯青道:“静安寺、徐家
汇花园已经游过,并不见佳,不如游公家花园。你可在此用膳,膳后叫部马
车同去。”菶如应允。雯青遂吩咐开膳,一面关照账房,代叫皮篷马车一部。
二人用膳已毕,洗脸漱口。茶房回说,马车已在门口伺候。雯青在身边取出
钥匙,开了箱子,换出一身新衣服穿上,握了团扇,让菶如先出;锁了房门,
嘱咐了家丁及茶房几句,将钥匙交代账房,出门上了马车。那马夫抖勒缰绳,
但见那匹阿刺伯黄色骏马四蹄翻盏,如飞的望黄浦滩而去。沿着黄浦摊北直
①
行,真个六辔在手,一尘不惊。但见黄浦内波平如镜,帆樯林立。猛然抬头,
见着戈登铜象,矗立江表;再行过去,迎面一个石塔,晓得是纪念碑。二人
① 辔 (p èi,音配)——驾驭牲口的嚼子和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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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谈论,那车忽然停住。二人下车,入园门,果然亭台清旷,花木珍奇。二
人坐在一个亭子上,看着出入的短衣硬领、细腰长裙、团扇轻衫、靓妆炫服
的中西士女。
正在出神,忽见对面走进一个外国人来,后头跟着一个中国人,年纪四
十余岁,两眼如玛瑙一般,颔上微须亦作黄色,也坐在亭子内。两人咭唎呱
啰,说着外国话。雯青、菶如茫然不知所谓。俄见夕阳西颓,林木掩映。二
人徐步出门,招呼马车,仍沿黄浦滩迸大马路,向四马路兜个圈子,但见两
旁房屋尚在建造。正欲走麦家圈,过宝善街,忽见雯青的家丁拿着一张请客
票头,招呼道:“薛大人请老爷即在一品香第八号大餐。”雯青晓得是无锡
薛淑云请客,遂也点头。菶如自欲回栈,在棋盘街下车。雯青一人出棋盘街,
望东转弯,到一品香门前停住上楼。楼下按着电铃,侍者上来回过,领到八
号。淑云已在,起身相迎。座间尚有五位,各各问讯。一位吕顺斋,甘肃遵
义廪贡生,上万言书,应诏陈言,以知县发往江苏候补。那三个是崇明李台
霞,名葆丰;丹徒马美菽,名中坚;嘉应王子度,名恭宪:皆是学贯中西。
还有一位无锡徐忠华,就是日间冯景亭先生所说的人。各道久仰坐定,侍者
送上菜单,众人点讫;淑云更命开着大瓶香宾酒,且饮且谈。
忽然门外一阵皮靴声音,雯青抬头一看,却是在公园内见着一个中国人、
一个外国人,望里面走去。淑云指着那中国人道:“诸君认得此人吗?”皆
道不知。淑云道:“此人即龚孝琪。”顺斋道:“莫非是定庵先生的儿子吗?”
淑云道:“正是。他本来不识英语,因为那威妥玛要读中国汉书,请一人去
讲,无人敢去,孝琪遂挺身自荐,威奠甚为信用,听得火烧圆明园,还是他
的主张哩!”美菽道:“那外国人我虽不晓得名字,但认得是领事馆里人。”
淑云道:“那孝琪有两个妾,在上海讨的,宠夺专房。孝琪有所著作,一个
磨墨,一个画红丝格,总算得清才艳福。谁知正月里那二妾忽然逃去一双,
至今四处访查,杳无踪迹,岂不可笑呢。”众人正谈得高兴,忽然门外又走
过一人,向着八号一张。顺斋立起来,与那人说话。这人一来,有分教:
裙屐招邀,江上相逢名士;
江湖落拓,世间自有奇人。
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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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领事馆铺张赛花 会半敦生演说西林春
却说薛淑云请雯青在一品香大餐,正在谈着,门外走过一人,顺斋见了
立起身来,与他说话。说毕,即邀他进来。众人起身让坐,动问姓名,方晓
得是姓云,字仁甫,单名一个宏字,广东人,江苏候补同知,开通阔达,吐
属不凡。席间,众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雯青在旁默听,茫
无把握,暗暗惭愧,想道:“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那晓得到了
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
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息
哩!”想得出神,侍者送上补丁,没有看见,众人招呼他,方才觉着。匆匆
吃毕,复用咖啡。侍者送上签字单,淑云签毕,众人起身道扰各散。雯青坐
着马车回寓,走进寓门,见无数行李堆着一地。尚有两个好像家丁模样,打
着京话,指挥众人。雯青走进帐房,取了钥匙,因问这行李的主人。帐房启
道:“是京里下来,听得要出洋的,这都是随员呢。”雯青无话,回至房中,
一宿无语。次早起来,要想设席回敬了淑云诸人。梳洗过后,更找菶如,约
①
他同去。晚间在一家春请了一席大餐。自后,彼此酬酢 了数日,吃了几台花
酒,游了一次东洋茶社,看了两次车利尼马戏。
一日,果然领事馆开赛花会。雯青、菶如坐着马车前去,仍沿黄浦滩到
汉壁礼路,就是后园门口,见门外立着巡捕四人,草地停着几十辆马车,有
西人上来问讯。二人照例各输了洋一元,发给凭照一纸,迤逦进门,踏着一
片绿云细草,两旁矮树交叉,转过数弯,忽见洋楼高耸,四面铁窗洞开,有
多少中西人倚着眺望。楼下门口,青漆铁栏杆外,复靠着数十辆自由车。走
进门来,脚下法兰西的地毯,软软的足有二寸多厚。举头一望,但见高下屏
山,列着无数中外名花,诡形殊态,盛着各色磁盆,列着标帜,却因西字,
不能认识。内有一花,独踞高座,花大如斗,作浅杨妃色,娇艳无比。粉须
四垂如流苏,四旁绿叶,仿佛车轮大小,周围护着。四围小花,好像承欢献
媚,服从那大花的样子。问着旁人,内中有个识西字的,道是维多利亚花,
以英国女皇的名字得名的。二人且看中国各花,则扬州的大红牡丹最为出色,
花瓣约有十余种,余外不过兰蕙、蔷薇、玫瑰等花罢了。尚有日本的樱花,
倒是酣艳风流,独占一部。走过屏山背后,看那左首,却是道螺旋的扶梯。
二人移步走上,但见士女满座,或用洋点,或用着咖啡;却见台霞、美菽也
在,同着两个老者,与一个外国人谈天。见了雯青等起身让坐。各各问讯,
方晓得这外国人名叫傅兰雅,一口好中国话。两位老者,一姓李,字任叔;
一即徐雪岑。二人坐着,但听得远远风琴唱歌,歌声幽幽扬扬,随风吹来,
使人意远。雪岑问着傅兰雅:“今天晚上有跳舞会吗?”傅兰雅道:“领事
下帖请的,约一百余人,贵国人是请着上海道、制造局总办,又有杭州一位
大富翁胡星岩。还有两人,说是贵国皇上钦派出洋,随着美国公使蒲安臣,
前往有约各国办理交涉事件的,要定香港轮船航日本,渡太平洋,先到美国。
那两人一个是道员志刚,一个是郎中孙家谷。这是贵国第一次派往各国的使
臣,前日才到上海,大约六月起程。”雯青听着,暗忖:怪道刚才栈房里来
许多官员,说是出洋的。心里暗自羡慕。说说谈谈,天色已晚,各自散去。
流光如水,已过端阳,雯青就同着菶如结伴回苏。衣锦还乡,原是人生
① 酬酢 (zuò,音坐)——主客互相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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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第一荣耀的事,家中早已挂灯结彩,鼓吹喧阗 ;官场卤簿,亲朋轿马,来
来往往,把一条街拥挤得似人海一般。等到雯青一到,有挨着肩攀话的,有
拦着路道喜的,从未认识的故意装成热络,一向冷淡的格外要献殷勤,直将
雯青当了楚霸王,团团围在垓下。好容易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直奔上
房,才算见着了老太太赵氏和夫人张氏。自然笑逐颜开,阖家欢喜。
正坐走了讲些别后的事情,老家人金升进来回道:“钱老爷端敏,何老
爷太真,同着常州才到的曹老爷以表,都候在外头,请老爷出去。”雯青听
见曹以表和唐卿、珏斋同来,不觉喜出望外,就吩咐金升请在内书房宽坐。
原来雯青和曹以表号公坊的,是十年前患难之交,连着唐卿、珏斋,当
时号称“海天四友”。你道这个名称因何而起?当咸丰末年,庚申之变,和
议新成,廷臣合请回銮的时代,要安抚人心,就有举行顺天乡试之议。那时
苏、常一带,虽还在太平军撑握,正和大清死力战争,各处缙绅士族,还是
流离奔避。然科名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一听见了开考的消息,不管多垒四
郊,总想及锋一试。雯青也是其中的一个,其时正避居上海,奉了赵老太太
的命,进京赴试。但最为难的,是陆路固然阻梗,轮船尚未通行,只有一种
洋行运货的船,名叫甲板船,可以附带载客。
雯青不知道费了多少事,才定妥了一只船。上得船来,不想就遇见了唐
卿、珏斋、公坊三人。谈起来,既是同乡,又是同志,少年英俊,意气相投,
一路上辛苦艰难,互相扶助,自然益发亲密,就在船上订了金兰之契。后来
到了京城,又合了几个朋友,结了一个文社,名叫“含英社”,专做制艺工
夫,逐月按期会课。在先不过预备考试,鼓励鼓励兴会罢了。哪里晓得正当
大乱之后,文风凋敝,被这几个优秀青年,各逞才华,大放光彩,忽然震动
了京师。一艺甫就,四处传抄,含英社的声誉一天高似一天。公车士子人人
模仿,差不多成了一时风尚。曹公坊在社中尤为杰出,他的文章和别人不同,
不拿时文来做时文;拿经史百家的学问,全纳入时文里面,打破有明以来江
西派和云间派的门户,独树一帜。有时朴茂峭刻,像水心陈碑;有时宏深博
大,如黄冈石台。龚和甫看了,拍案叫绝道:“不想天、崇、国初的风格,
复见今日!”怂恿社友把社稿刊布。从此,含英社稿不胫而走,风行天下,
和柳屯田的词一般。有井水处,没个不朗诵含英社槁的课艺,没个不知曹公
坊的名字。
不上几年,含英社的社友个个飞黄腾达,入鸾掖,占鳌头,只剩曹公坊
一人向隅,至今还是个国学生,也算文章憎命了!可是他素性淡泊,功名得
失毫不在意,不忍违背寡母的期望,每逢大比年头,依然逐队赴考。这回听
见雯青得意回南,晓得不久就要和唐卿、珏斋一同挈眷进京,不觉动了燕游
之兴,所以特地从常州赶来,借着替雯青驾喜为名,顺便约会同行,路上多
些侣伴,就先访了唐卿,珏斋一齐来看雯青。
当下雯青十分高兴的出来接见,三人都给雯青致贺。雯青谦逊了几句。
钱、何两人相离未久,公坊却好多年不见了,说了几句久别重逢的话,招呼
大家坐下。书僮送上茶来。
雯青留心细看公坊,只见他还是胖胖的身干,阔阔儿的脸盘,肤色红润,
眉目清疏,年纪约莫三十来岁,并未留须,披着一件蔫旧白纱衫,罩上天青
① 喧阗(tián,音田)——喧哗拥挤。
② 卤薄——古代帝王外出时在其前后的仪仗队。自汉以后,王公、大臣等皆有卤簿,并非为天子所专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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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马褂,摇着脱翩雕翎扇;一手握着个白玉鼻烟壶,一坐下来不断的闻,鼻
孔和上唇全粘染着一搭一搭的虎皮斑,微笑的向雯青道:“这回雯兄高发,
不但替朋侪吐气,也是令桑梓生光!捷报传来,真令人喜而不寐!”雯青道:
“公坊兄,别挖苦我了!我们四友里头,文章学问,当然要推你做龙头,弟
① ②
是婪尾。不料王前卢后 ,适得其反;刘蕡下第,我辈登科,厚颜者还不止
弟一人呢!”就回顾唐卿道:“不是弟妄下雌黄,只怕唐兄印行的《不息斋
稿》,虽然风行一时,决不能望 《五丁阁稿》的项背哩!”唐卿道:“当今
讲制义的,除了公坊的令师潘止韶先生,还有谁能和他抗衡呢?”于是大家
说得高兴,就论起制义的源流,从王荆公、苏东坡起,以至江西派的章、马、
陈、艾,云间派的陈、夏、两张,一直到清朝的熊、刘、方、王,龙■虎■,
下及咸、同墨卷。
公坊道:“现在大家都喜欢骂时文,表示他是通人,做时文的叫时文鬼。
其实时文也是散文的一体,何必一笔抹倒!名家稿子里,尽有说理精粹,如
周、秦诸子;言情悱恻,如魏、晋小品,何让于汉策、唐诗、宋词、元曲呢!”
珏斋道:“我记得道光间,梁章矩仿诗话的例,做过一部《制义丛话》,把
制义的源流派别,叙述得极翔实;钱梅溪又仿 《唐文粹例》,把历代的行卷
房书,汇成了一百卷,名叫《经义》,最可惜不曾印行。这些人都和公坊的
见解一样。”唐卿道:“制义体裁的创始,大家都说是荆公,其实是韩愈。
你们不信,只把《原毁》一篇细读一下。”一语未了,不防菶如闯了进来喊
道:“你们真变了考据迷了,连敲门砖的八股,都要详怔博引起来,只怕连
大家议定今晚在褚爱林家公分替雯兄接风的正事倒忘怀了。”唐卿道:“啊
呀,我们一见公坊,只顾讲了八股,不是菶兄来提,简直忘记得于干净净!”
雯青现出诧异的神情道:“唐兄和珏兄向不吃花酒,怎么近来也学时髦?”
公坊道:“起先我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那褚爱林不是平常应征的俗妓,不
但能唱大曲,会填小令,是 《板桥杂记》里的人物,而且妆阁上摆满了古器、
古画、古砚,倒是个女赏鉴家呢!所以唐兄和珏兄,都想去看看,就发起了
这一局。”珏斋道:“只有我们四个人作主人,替你洗尘,不约外客,你道
何如?”雯青道:“那褚爱林不就是龚孝琪的逃妾,你在上海时和我说过,
她现住在三茅阁巷的吗?”菶如点头称是。雯青道:“我一准去!那么现在
先请你们在我这里吃午饭,吃完了,你们先去;我等家里的客散了,随后就
来。”说着,吩咐家人,另开一桌到内书房来,让钱、何、曹、陆四人随意
的吃,自己出外招呼贺客。不一会,四人吃完先走了。
这里雯青直到日落西山,才把那些峰屯蚁聚的亲朋支使出了门,坐了一
肩小轿,向三茅阁巷褚爱林家而来。一下轿,看看门口不像书寓,门上倒贴
①
着“杭州汪公馆”五个大字的红门条。正趑趄着脚,早有个相帮似的掌灯候
着,问明了,就把雯青领进大门,在夜色朦胧里,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
两边还稳约看见些湖石砌的花坛,杂莳了一丛丛的灌本草花,分明像个园林。
石径尽处,显出一座三间两厢的平屋,此时里面正灯烛辉煌,人声嘈杂。
雯青跟着那人跨进那房中堂,屋里面高叫一声:“客来!”下首门帘揭
处,有一个靓妆雅服二十来岁的女子,就是褚爱林,满面含笑的迎上来。雯
① 王前卢后——王、卢指初唐四杰中的王勃、卢照邻。
② 刘蕡—─ (?—约842),字去华,唐幽州人,博学能文,后因直言上谏被黜。
① 趑趄 (z ījū,音资居)——行走困难,不能向前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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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瞥眼一看,暗暗吃惊,是熟悉的面庞,只听爱林清脆的声音道:“请金大
人房里坐。”那口音益发叫雯青迷惑了。雯青一面心里暗忖爱林在哪里见过,
一面进了房。看那房里明窗净几,精雅绝伦,上面放一张花梨炕,炕上边挂
一幅白描董双成像,并无题识,的是苑画,两边蟠曲玲珑的一堂树根椅几,
中央一个紫榆云石面的百龄台,台上正陈列着许多铜器、玉件、画册等。唐
卿、珏斋、公坊、菶如都围着在那一里件件的摩挲。
②
珏斋道:“雯青,你来看看,这里的东西都不坏!这癸■觚、父丁爵,
是商器;方鼎籀古亦佳。”唐卿道:“就是汉器的■豆、鸿嘉鼎,制作也是
工细无匹。”公坊道:“我倒喜欢这吴、晋、宋、梁四朝砖文拓本,多未经
著录之品。”雯青约略望了一望,嘴里说道:“足见主人的法眼,也是我们
的眼福。”一屁股就坐在厢房里靠窗一张影木书案前的大椅里,手里拿起一
个香楠匣的叶小鸾眉纹小研在那里抚摩,眼睛却只对着褚爱林呆看。菶如笑
道:“雯兄,你看主人的风度,比你烟台的旧相识如何?”爱林嫣然笑道:
“陆老不要瞎说,拿我给金大人的新燕姐比,真是天比鸡矢了!金大人,对
不对?”雯青顿然脸上一红,心里勃然一跳,向爱林道:“你不是博珍珠吗,
怎么会跑到苏州,叫起褚爱林来呢?”爱林道:“金大人好记性。事隔半年,
我一见金大人,几乎认不真了,现在新燕姐大概是享福了?也不在她一片苦
心!”雯青忸怩道:“她到过北京一次,我那时正忙,没见他。后来她就回
去,没通过音信。”爱林惊诧似的道:“金大人高中了,没讨她吗?”雯青
变色道:“我们别提烟台的事,我问你怎么改名了褚爱林?怎样人家又说你
在龚孝琪那里出来的呢?看着这些陈设的古董,又都是龚家的故物。”爱林
凄然的挨近雯青坐下道:“好在金大人不是外人,我老实告诉你,我的确是
孝琪那里出来的,不过人家说我卷逃,那才是屈天冤枉呢!实在只为了孝琪
穷得不得了,忍着痛打发我们出来各逃性命。那些古董是他送给我们的纪念
品。金大人想,若是卷逃,哪里敢公然陈列呢?”雯青道:“孝琪何以一贫
至此?”爱林道:“这就为孝琪的脾气古怪,所以弄到如此地步。人家看着
他举动阔绰,挥金如土,只当他是豪华公子,其实是个漂泊无家的浪子!他
只为学问上和老太爷闹翻了,轻易不大回家。有一个哥哥,向来音信不通;
老婆儿子,他又不理,一辈子就没用过家里一个钱。一天到晚,不是打着苏
白和妓女们混,就是学着蒙古唐古忒的话,和色目人去弯弓射马。用的钱,
全是他好友杨墨林供应。墨林一死,幸亏又遇见了英使威妥玛,做了幕宾,
又浪用了几年。近来不知为什么事,又和威妥玛翻了腔,一个钱也拿不到了,
只靠卖书画古董过日子。因此,他起了个别号,叫 ‘半伦’,就说自己五伦
都无,只爱着我。我是他的妾,只好算半个伦。谁知到现在,连半个伦都保
不住呢!”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雯青道:“他既牺牲了一切,投了威妥玛,做了汉奸,无非为的是钱。
为什么又和他翻腔呢?”爱林道:“人家骂他汉奸,他是不承认。有人恭维
他是革命,他也不答应。他说他的主张烧圆明园,全是替老太爷报仇。”雯
青诧异道:“他老太爷有什么仇呢?”爱林把椅子挪了一挪,和雯青耳鬓厮
磨的低低说道:“我把他自己说的一段话告诉了你,就明白了。那一天,就
是我出来的前一个月,那时正是家徒四壁,囊无一文,他脾气越发坏了,不
是捶床拍枕,就是咒天骂地。我倒听惯了,由他闹去,忽然一到晚上,溜入
② 觚 (gū,音姑)——古代一种盛酒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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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无。我倒不放心起来,独自蹑手蹑脚的走到书房
门口偷听时,忽听里面拍的一声,随着咕噜了几句。停一会,又是哔拍两声,
又唧哝了一回。这是做什么呢?我耐不住闯进去,只见他道貌庄严的端坐在
书案上,面前摊一本青格子,歪歪斜斜写着草体字的书,书旁边供着一个已
①
出椟的木主。他一手握了一支朱笔,一手拿了一根戒尺,正要去举起那木主,
看见我进来,回着头问我道: ‘你来做什么?’我笑着道:‘我在外边听见
哔拍哔拍的声音,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原来在这里敲神主!这神主是谁的?
好端端的为甚要敲他?’他道: ‘这是我老太爷的神主。’我骇然道:‘老
太爷的神主,怎么好打的呢?’他道: ‘我的老子,不同别人的老子。我的
老子,是个盗窃虚名的大人物。我虽瞧他不起,但是他的香火子孙遍地皆是,
捧着他的热屁当香,学着他的丑态算媚。我现在要给他刻集子,看见里头很
多不通的、欺人的、错误的,我要给他大大改削,免得贻误后学。从前他改
我的文章,我挨了无数次的打。现在轮到我手里,一施一报,天道循环,我
就请了他神主出来,遇着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两下,错误的三下,也算小
小报了我的宿仇。’我问道: ‘儿子怎好向父亲报仇?’他笑道:‘我已给
他报也大仇,开这一点子的小玩笑,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我道: ‘你替
老太爷报了什么仇?’他很郑重的道: ‘你当我老子是好死的吗?他是被满
洲人毒死在丹阳的。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样的病,喜欢和女人往来,他一生恋
史里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无奇不有。他做宗人府主事时候,
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主人,是个才华盖世的名王。明善的侧福晋,叫做太清
西林春,也是个艳绝人寰的才女,闺房唱和,流布人间。明善做的词,名《两
山樵唱》;太清做的词,名《东海渔歌》。韵事闲情,目命赵孟、管仲姬
不过尔尔。我老子也是明善的座中上客,酒酣耳热,虽然许题笺十索,却无
从平视一回。有一天,衙中有事,明善恰到西山,我老子跟踪前往。那日,
天正下着大雪,遇见明善和太清片辔从林子里出来,太清内家装束,外披着
一件大红斗篷,映着雪光,红的红,白的白,艳色娇姿,把他老人家的魂摄
去了。从此日夜相思,甘为情死。但使无青鸟,客少黄衫,也只好藏之心中
罢了。不想孽缘凑巧,好事飞来,忽然在逛庙的时候,彼此又遇见了。我老
子见明善不在,就大胆上去说了几句蒙古话。太清也微笑的回答。临行,太
清又说了明天午后东便门外茶馆一句话。我老了猜透是约会的隐语,喜出望
外。次日,不问长短,就赶到东便门外,果见离城百步,有一爿破败的小茶
馆,他便走进去,拣了个座头,喊茶博士泡了一壶茶,想在那里老等。谁知
这茶博士拿茶壶来时,就低声问道:“尊驾是龚老爷吗?”我老子应了一声
“是”。他就把我老子领到里间。早见有一个粗眉大眼、戴着毡笠赶车样儿
的人坐在一张桌下,一见我老子就很足恭的请他坐。我老子问他:“你是谁?”
他显出刁滑的神情道:“你老不用管。你先喝一点茶,再和你讲。”我老子
正走得口渴,本想润润喉,端起茶碗来,啯都啯都的倒了大半碗。谁知这茶
不喝便罢,一到肚,不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头晕,硼的一声倒了。’”爱林正
说到这里,那边百灵台上钱唐卿忽然喊道:“难道龚定庵就这么糊里糊涂的
给他们药死了吗?”爱林道:“不要慌,听我再说。”正是:
为振文风结文社,却教名士殉名姬。
欲知定庵性命如何,且听下文细表。
① 椟 (dú,音独)——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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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光明开夜馆福晋呈 身康了困名场歌郎跪月
话说上回褚爱林正说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晕倒了,唐卿着慌的问。爱
林叫他不要慌,说:“我们老太爷的毒死,不是这一回。”正待说下去,珏
斋道:“唐卿,你该读过《定庵集》。据他送广西巡抚梁公序里,做宗人府
主事时,是道光十六年丙申岁。到十八年,还做了一部《商周彝器文录》,
①
补了《说文》一百四十七个占籀。我做的《说文古籀补》,就是被他触发的,
如何会死呢?”公坊道:“就是著名的《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也在宗人
府当差两年以后哩。”雯青道:“你们不要谈考据,打断她的话头呢!爱林,
你快讲下去。”爱林道:“他说: ‘我老子晕倒后人事不知,等到醒来,忽
觉温香扑鼻,软玉满怀,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睁眼看时,黑洞洞一丝光影
②
都没有。可晓得那所在不是个愁惨的石牢,倒是座缥缈的仙闼 。头倚绣枕,
身裹锦衾。衾里面,紧贴身朝外睡着个娇小玲珑的妙人儿,只隔了薄薄一层
轻绡衫裤,渗出醉人的融融暖气,透进骨髓。就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也不
抵拦,只觉得处处都是腻不留手。那时他老人家暗忖:常听人说京里有一种
神秘的黑车,往往做宫娃贵妇的方便法门,难道西林春也玩这个把戏吗?到
底被里的是不是她呢?就忍不住低低的询问了几次。谁知凭你千呼万唤,只
是不应。又说了几句蒙古话,还是默然。可是一条玉臂,已渐渐伸了过来,
身体也婉转的呢就,彼此都不自主的唱了一出爱情哑剧。虽然手足传情,却
已心魂入化,不觉相偎相倚的沉沉睡去了。正酣适间,耳畔忽听古古的一声
雄鸡,他老人家吓得直坐起来,暗道:“不好!”揉揉眼,定定神,好生奇
怪,原来他还安安稳稳睡在自己家里书室中的床上。想到:“难道我做了几
天的梦吗?茶馆、仙闼、锦被、美人,都是梦吗?”急得一迭连声喊人来。
等到家人进来,他问自己昨天几时回来的。家人告诉他,昨天一夜在外,直
到今天天一亮,明贝勒府里打发车送回来的。回来时,还是醉得人事不知,
大家半扶半抱的才睡到这床上。我老子听了家人的话,才明白昨夜的事,果
然是太清弄的狡狯,心里自然得意,但又不明白自己如何睡得这么死?太清
如何弄他回来?心里越弄越糊涂,觉得太清又可爱、又可怕了。隔了几天,
他偶然游厂甸,又遇见太清。一见面,太清就对着他含情的一笑。他留心看
她那天一个男仆都没带,只随了个小环,这明明是有意来找他的,但态度倒
装的益发庄重。他鼓勇的走上去,还是用蒙古话,转着弯先试探昨夜的事。
太清笑而不答。后来被他问急了,才道:“假使真是我,你怎么样呢?”他
答道:“那我就登仙了!但是仙女的法术太大,把人捉弄到云端里,有些害
怕了!”太清笑道:“你害怕,就不来。”他也笑道:“我便死,也要来。”
于是两人调笑一回,太清终究倾吐了衷情,约定了六月初九夜里,趁明善出
差,在邸第花园里的光明馆相会。这一次的幽会,既然现了庄严宝相,自然
分外绸缪。从此月下花前,时相来往。
忽一天,有个老仆送来密缝小布包一个,我老子拆开看时,内有一笺,
笺上写着娟秀的行书数行,认得是太清笔迹:
①
我曹事已泄,妾将被禁,君速南行,迟则祸及。附上毒药粉一小瓶,鸩人无迹,入水,
① 籀 (zhòu ,音昼)——古代的一种字体,即大篆,相传是周宣王时太史籀所造。
② 闼(tà,音蹋)——门。
① 鸩 (zhèn,音阵)——传说中的一种毒鸟,将其羽毛放在酒里,可以毒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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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绀碧,味辛,刺鼻,慎兹色味,勿近!恐有人鸩君也。香囊一扣,佩之胸当,可以醒迷。不
择迷药或迷香,此皆禁中方也。别矣,幸自爱!
我老子看了,连夜动身回南。过了几年,倒也平安无事,戒备之心渐渐忘了。
不料那年行至丹阳,在县衙里遇见了一个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当日的赌友。
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摇了两夜的摊。一夜回来,觉得不适,忽想起才喝的酒
味非常刺鼻,道声“不好”,知道中了毒。临死,把这事详细的告诉了我,
嘱我报仇。他平常虽然待我不好,到底是我父亲,我从此就和满人结了不共
戴天的深仇。庚申之变,我辅佐威妥玛,原想推翻满清,手刃明善的儿孙。
虽然不能全达目的,烧了圆明园,也算尽了我做儿的一点责任。人家说我汉
奸也好,说我排满也好,由他们去吧!’这一段后,是孝琪亲口对我说的。
想来总是真情。若说孝琪为人,脾气虽然古怪,待人倒很义气,就是打发我
们出来,固然出于设法,而且出来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个姓汪的,是他第二
妾,也住在这里。他一般的给了许多东西,时常有信来回长问短。姓汪的有
些私房,所以还不肯出来见客。我是没法,才替他丢脸。我原名傅珍珠,是
在烟台时依着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爱林是小名,真名实在叫做畹香。
人家倒冤枉我卷逃!金大人,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
雯青听完这一席话,笑向大家道:“俗语说得好,一张床上说不出两样
话。你们听,爱林的话不是句句护着孝琪吗?”唐卿道:“孝琪的行为虽然
不足为训,然听他的议论思想也有独到处,这还是定庵的遗传性。”公坊道:
“定庵这个人,很有关于本朝学术系统的变迁。我常道本朝的学问,实在超
过唐、宋、元、明,只为能把大家的思想,渐渐引到独立的正轨上去。若细
讲起来,该把这二百多年,分做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开创时期,就是
顾、阎、惠、戴诸大儒,能提出实证的方法来读书,不论一名一物,都要切
实证据,才许你下论断,不能望文生义,就是圣经贤传,非经过他们自己的
一番考验,不肯瞎崇拜;第二时期,是整理时期,就是乾嘉时毕、阮、孙、
洪、钱、王、段、桂诸家,把经史诸子校正辑补,向来不可解的古籍,都变
了文从字顺;第三时期,才是研究时期,把古人已整理的书籍,进了一层,
研求到意义上去,所以出了魏默深、龚定庵一班人,发生独立的思想,成了
这种惊人的议论。依我看来,这还不过是思想的萌芽哩!再过几年,只怕稷
下、骊山争议之风,复见今日。本朝学问的统系,可以直接周、秦,两汉且
不如,何论魏、晋以下!”珏斋道:“就论金石,现在的考证方法,也注意
到古代的社会风俗上,不专论名物字画了。”于是大家谈谈讲讲,就摆上台
①
面来,自己请雯青坐了首席,其余依齿坐了。酒过三巡,烛经数跋,掞 今吊
古,赏奇析疑,醉后诙谐,成黄车之掌录;尘余咳吐,亦青琐之轶闻。直到
漏尽钟鸣,方始酒阑人散。
却说公坊这次来苏,原为约着雯青、唐卿、珏斋同伴入都,次日大家见
面,就把这话和雯青说明了,雯青自然极口赞成。又知道公坊是要趁便应顺
天乡试的,不能迟到八月,好在自己这回请假回来,除了省亲接眷也无别事,
当下就商定了行期,各自回去料理行装,说定在上海会齐。匆匆过了一个月,
那时正是七月初旬,炎蒸已过,新凉乍生,雯青就别了老亲,带了夫人;唐
卿、珏斋也各携眷属。只有公坊是一肩行李,两个书僮,最为潇洒。大家到
了上海,上了海轮,海程迅速,不到十天,就到了北京。雯青、唐卿、珏斋
① 掞 (shàn,音善)——抒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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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不消说都已托人租定了寓所,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公坊弄得左右
为难,索性一家都不去,反一个人住到顺治门大街的毗陵公寓里去。从此,
就和雯青、唐卿、珏斋常常来往。肇廷本先在京,朋友聚在一起,着实热闹,
而且这一班人,从前大半在含英社出过风头的,这回重到首都之区,见多识
广,学问就大不同了,把“且夫、尝思”,都丢在脑后,一见面,不是谈小
学经史,就是讲诗古文词;不是赏鉴版本,就是搜罗金石。雯青更加读了些
徐松龛《瀛环志略》,陈资斋《海国见闻录》,魏默深《海国图志》,渐渐
博通外务起来,当道都十分器重。还有同乡潘八瀛尚书、宗荫龚和甫尚书,
平常替他们延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晓得结识了多少当世名流!隔了
①
两年,菶如竟也中了状元,与雯青先后辉映,也掣眷北来。只有曹公坊考了
两次,依然报罢。本想回南,经雯青劝驾,索性捐了个礼部郎中,留京供职。
在公坊并不贪利禄之荣,只为恋朋友之乐,金门大隐,自预雅流;鞠部看花,
偶寄馨逸,清雅萧闲的日月,倒也过得快活。
闲言少表,如今且说那一年,又遇到秋试之期。那天是八月初旬,新秋
天气,雯青一人闷坐书斋,一阵拂拂的金风,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扑进湘帘。
抬头一望,只见一丸凉月初上柳梢。忽然想起今天是公坊进场的日子,晓得
他素性落拓,不亲细务,独身作客,考具一切,只怕没人料理。雯青待公坊
是非常热心的,便立时预备了些笔墨纸张及零星需用的东西,又嘱张夫人弄
了些干点小菜,坐了车,带了亲自去看公坊,想替他整备一下。
刚要到公寓门前,远远望见有一辆十三太保的快车,驾着一匹剪鬃的红
色小川马,寓里飘飘洒洒跑出一个十五六岁、华装夺目的少年,跳上车,放
下车帘,车夫几声“得得于于”,那车子飞快的往前走了。雯青一时没看清
脸庞,看去好像是个相公模样,暗想是谁叫的呢?转念道:“不对,今天谁
还有工夫叫条子呢!嘎,不要是景龢堂花榜状元朱霞芬吧?他的名叫薆云,
他的绰号叫 ‘小表嫂’。肇廷曾告诉过我,就为和公坊的关系,朋友和他开
玩笑,公坊名以表,大家就叫他一声 ‘表嫂’,谁知从此就叫出名了。此刻
或者也是来送场的。”雯青一头想着,一头下车往里走。长班要去通报,雯
青说:“不必。”说着,就一径向公坊住的那三间屋里去,跨上阶沿就喊道:
“公坊,你倒瞒着人在这里独乐!”公坊披着件夏布小衫,趴着鞋在卧室里
懒懒散散的迎出来道:“什么独乐不独乐的乱喊?”雯青笑道:“才在你这
里出去的是谁?”公坊哈哈一笑道:“我道是什么秘事给你发觉,原来你说
的是薆云!我并没瞒人。”雯青道:“不瞒人,你为什么没请我去吃过一顿
便饭?”公坊道:“不忙,等我考完了,自然我要请你呢!”雯青笑道:“到
那时,我是要恭贺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挂名,洞房花烛了。”公坊道:“连小
表嫂的典故,你都知道了,还冤我瞒你!你不过金榜挂名是梦话,洞房花烛
倒是实录。我说考完请你,就是请你吃薆云的喜酒。”雯青道:“薆云已出
了师吗?这个老头是谁呢?老婆又谁给他讨的?”公坊只是微微的笑,顿了
一顿道:“发乎情,止乎礼,世上无伯牙,个中有红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
罢了。”雯青道:“这么说,公坊兄就是个护花使者了。这个喜酒,我自然
不客气的要吃定。现在且不说这个,明天一早,你要进场,我是特地来送你
的。你向来不会管这些事,考具理好了没有?不要临时缺长少短,不如让我
来替你拾掇一下,总比你两位贵僮要细腻熨贴些。我内人也替你做了几样干
① 挈 (qiè,音妾)眷——领着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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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小菜,也带了来。”说时,就喊仆人拿进一小篮儿。
公坊再三的道谢,一面也叫小僮松儿、桂儿搬了理好的一个竹考篮,一
个小藤箱,送到雯青面前道:“胡乱的也算理过了,请雯兄再替我检点检点
吧!”雯青打开看时,见藤箱里放的是书籍的鸡鸣炉、号帘、墙围、被褥、
枕垫、钉锤等。三屉槅考篮里,下层是笔墨、稿纸、挖补刀、浆糊等;中层
是些精巧的细点,可口的小肴;上层都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预备得
整整有条,应有尽有,不觉诧异道:“这是谁给你弄的?”公坊道:“除了
薆云,还有谁呢?他今儿个累了整一天,点心和菜都是他在这里亲手做的。
雯兄,你看他不是无事忙吗?只怕白操心,弄得还是不对罢!”雯青道“罪
过!罪过、照这种抠心挖胆的待你,不想出在堂名中人。我想迎陵的紫云、
灵岩的桂官,算有此香艳,决无此亲切。我倒羡你这无双艳福!便回回落第,
也是情愿。”公坊笑了一笑。当下雯青仍把考具归理好了,把带来的笔墨也
加在里面。看看时候不早,怕耽搁了公坊的早睡,临行约好到未场的晚间再
来接考,就走了。
在考期里头,雯青一连数日不曾来看公坊,偶然遇见肇廷,把在毗陵公
寓遇见的事告诉了。肇廷道:“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也是我们苏州人。那
妮子向来高着眼孔,不大理人。前月有个外来的知县,肯送千金给他师傅,
要他陪睡一夜;师傅答应了,他不但不肯,反骂了那知县一顿跑掉了,因此
好受师傅的责罚。后来听说有人给他脱了籍,倒想不到就是公坊。公坊名场
失意,也该有个钟情的壁人,来弥补他的缺陷。”于是大家又慨叹了一回。
匆匆过了中秋,雯青屈指一算,那天正是出场的末日。到了上灯时候,
就来约了肇廷,同向毗陵公寓而来。到了门口,并没见有前天的那辆车子,
雯青低低对肇廷道:“只怕他倒没有来接吧!你看门口没他的车。”肇廷道:
“不会不来吧!”两人一递一声的说话,已走进寓门。寓里看门的知是公坊
熟人,也不敢拦挡。两人刚踹上一个方方的广庭,只见一片皎洁的月光,正
照在两棵高出屋檐的梧桐顶上,庭中一半似银海一般的白,一半却迷离惝恍,
摇曳着桐叶的黑影。在这一搭白一搭黑的地方,当天放着一张茶几,几上供
着一对红烛、一炉檀香,几前地上伏着一个人。仔细一认,看他头上梳着淌
三股乌油滴水的大松辫,身守藕粉色香云纱大衫,外罩着宝蓝韦陀银一线滚
的马甲,脚蹬着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在后影中揣摩,已有遮俺不住的
一种婀娜动人姿态。此时俯伏在一个拜垫上,嘴里低低的咕哝,肇廷指着道:
“咦,那不是霞郎吗?”雯青摇手道:“我们别声张,看他做什么,为甚么
事褥告来!”正是:
此生欲问光明殿,一样相逢沦落人。
不知霞郎为其祷告,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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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开樽赖有长生库插架难遮素女图
话说雯青看见霞芬伏在拜垫上,嘴里低低的祷告,连忙给肇廷摇手,叫
他不要声张。谁知这一句话倒惊动了霞芬,疾忙站了起来,连屋里面的书僮
松儿也开门出来招呼。雯青、肇廷和霞芬,本来在酬应场中认识的,肇廷尤
其热络。当下霞芬看见顾、金二人,连忙上前叫了声“金大人、顾大人”,
都请了安。雯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果然好个玉媚珠温的人物,吹弹得破的
嫩脸,钩人魂魄的明眸,眉翠含颦,靥红展笑,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
不觉看得心旌摇曳起来。暗想:谁料到不修边幅的曹公坊,倒遇到这段奇缘;
我枉道是文章魁首,这世里可有这般可意人来做我的伴侣!
雯青正在胡思乱想,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问道:“你志志诚诚的烧天
香,替谁祷告呀?”霞芬胀红脸笑着道:“不替谁祷告,中秋忘了烧月香,
在这里补烧哩!”阶上站着一个小僮松儿插嘴道:“顾大人,不要听朱相公
瞎说,他是替我们爷求高中的!他说: ‘举人是月宫里管的,只要吴刚老爹
修桂树的玉斧砍下一枝半枝,肯赐给我们爷,我们爷就可以中举,名叫蟾宫
折桂。’从我们爷一进场,他就天天到这里对月碰头,头上都碰出桂圆大的
疙瘩来。顾大人不信,你验验看。”霞芬瞪了松儿一眼,一面引着顾、金两
人向屋里走,一面说道:“顾大人,别信这小猴儿的扯谎。我们爷今天老早
出场,一出场就睡,直睡到这会儿还没醒。请两位大人书房候一会儿,我去
叫醒他。”肇廷嘻着嘴,挨到霞芬脸上道:“是几时盂光接了梁鸿案,曹老
爷变了你们的?我倒还不晓得呢?”霞芬知道失口,搭讪着强辩道:“我是
顺着小猴儿嘴说的,顾大人又要挑眼儿了,我不开口了!”说着,已进了厅
来。
肇廷好久不来,把屋宇看了一周遭,向雯青道:“你看屋里的图书字画、
家伙器皿,布置得清雅整洁,不像公坊以前乱七八糟的样子了,这是霞郎的
成绩。”雯青笑道:“不知公坊几生修得这个贤内助呀!”霞芬只做不听见,
也不进房去叫公坊,倒在那里翻抽屉,雯青道:“怎么不去请你们的爷呢?”
霞芬道:“我要拿曹老爷的场作给两位看。”肇廷道:“公坊的场作,不必
看就知道是好的。”霞芬道:“不这么讲。每次场作,他自己说好,老是不
中;他自己一得意,更糟了,连房都不出了。这回他却很懊恼,说做得臭不
可当。我想他觉得坏,只怕倒合了那些大考官的胃口,倒大有希望哩!所以
要请两位看一看。”说完话,正把手里拿着个红格文稿递到雯青手里。只听
里边卧房里,公坊咳了声嗽,喊道:“霞芬,你嘁嘁喳喳和谁说话?”霞芬
道:“顾大人、金大人在这里看你,来一会子了,你起来吧。”公坊道:“请
他们坐一坐,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霞芬向金、顾两人一笑,一扭身进
了房。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又低低讲了一回话,霞芬笑眯眯的
先出来,叫桂儿跟着一径往外去了。
这里公坊已换上一身新制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纱长衫,头光面滑的才走
出卧房来,向金、顾两人拱拱手道:“对不起,累两位久候了!”雯青道:
“我们正在这里拜读你的大作,奇怪得很,怎么你这回也学起烂污调来了?”
公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抢去,望字纸笼里一摔道:“再不要提这些讨人
厌的东西!我们去约唐卿、珏斋、菶如,一块儿上薆云那里去。”肇廷道:
“上薆云那里做什么?”雯青道:“不差,前天他约定的,去吃霞芬的喜酒。”
肇廷道:“霞芬不是出了师吗?他自立的堂名叫什么在哪里呢?”公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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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还没定,今天还借的景和堂梅家。”公坊一壁说,一壁已写好了
三个小简,叫松儿交给长班分头去送,并吩咐雇一辆干净点儿的车来。松儿
道:“不必雇,朱相公的车和牲口都留在后头车厂里给爷坐的,他自己是走
了去的。”公坊点了点头,就和雯青、肇廷说:“那么我们到那边谈吧。”
于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门,来到景和堂。只见堂里敷设的花团锦簇,桂馥
兰香,挂起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铺上双龙戏水的层绒地毯,饰壁是北宋院
画,插架的是宣德铜炉,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中间已搬上
一桌山珍海错的盛席,许多康彩干青的细磁。霞芬进进出出,招呼得十二分
殷勤。那时唐卿、珏斋也都来,只有菶如姗姗来迟,大家只好先坐了。霞芬
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坐在公坊下肩。肇廷提议叫条子,唐卿、珏斋也
只好随和了。肇廷叫了琴香,雯青叫了秋菱,唐卿叫了怡云,珏斋叫了素云。
真是翠海香天,金樽檀板,花销英气,酒祓清愁;尽旗亭画壁之欢,胜板桥
寻春之梦。
须臾,各怜慢慢的走了,霞芬也抽空去应他的条子。这里主客酬酢,渐
渐雌黄当代人物起来。唐卿道:“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不差。任凭
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的。”雯青道:“说的是。我想我们自从到
京后,认得的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见过了,到底谁是第一
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月旦!”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论的,
以兄弟的愚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挥翰临池,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吉金乐
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赋诗填词,文章尔雅,会稽李治民纯客是一时之杰;
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北地庄寿香芝栋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
庄仑樵佑培,闽县陈森葆琛何如呢?”唐卿道:“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
再有瑞安黄叔兰礼方,长沙王忆莪仙屺,也都是方闻君子。”公坊道:“旗
①
人里头,总要推祝宝廷名溥的是标标 的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成伯
怡呢。”雯青道:“讲西北地理的顺德黎石农,也是个风雅总持。”珏斋道:
“这些人里头,我只佩服两庄,是用世之才。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
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庄仑樵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
当大事,可惜躁讲些。”四人正在评论得高兴,忽外面走进个人来,见是菶
如,大家迎入。菶如道:“朝廷后日要大考了,你们知道么?”大家又惊又
喜的道:“真的么?”菶如道:“今儿衙门里掌院说的,明早就要见上谕了。
可怜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眼是花了,得了这个消息,个个急得屁滚尿流,
琉璃厂墨浆都涨了价了,正是应着句俗语叫 ‘急来抱佛脚’了。”大家谈笑
了一回,到底心中有事,各辞了公坊自去。
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谕,着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雯青不免告诉夫
人,同着料理考具。张夫人本来很贤惠、很能干的,当时就替雯青置办一切,
缺的添补,坏的修理,一霎时齐备了。雯青自己在书房里,选了几支用熟的
紫毫,调了一壶极匀净的墨浆。原来调墨浆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
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
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当穷翰林,没得
出头。所以翰林调墨,与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
闲言少叙。到了大考这日,雯青天不亮就赶进内城,到东华门下车,背
着考具,一径上保和殿来。那时考的人已纷纷都来了。到了殿上,自己把小
① 标——方言,骄傲、摆阔、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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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一个折迭的考桌支起,在殿东角向阳的地方支好了,东张西望找着熟人,
就看见唐卿、珏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却坐在自己这一边,桌上摊着一本
白折子,一手遮着,怕被人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在那里不知写些什么。雯青
一一招呼了。忽听东首有人喊着道:“寿香先生来了,请这里坐吧!”雯青
抬头一望,只见一个三寸丁的矮子,猢狲脸儿,乌油油一嘴胡子根,满头一
寸来长的短头发,身上却穿着一身簇新的纱袍褂,怪模怪样,不是庄寿香是
谁呢?也背着一个藤黄方考箱,就在东首,望了一望,挨着第二排一个方面
大耳很气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说道:“仑樵,我跟你一块儿坐吧!”雯
青仔细一看,方看清正是庄伦樵,挨着仑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宝廷,暗想这三
位宝贝今朝聚在一块儿了。
不多会儿,钦命题下来,大家咿咿哑哑的吟哦起来,有搔头皮的,有咬
指甲的,有坐着摇摆的,有走着打圈儿的;另有许多人却挤着庄寿香,问长
间短,寿香手舞足蹈的讲给他们听。看看太阳直过,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
只有寿香还不着一字。宝廷道:“寿香前辈,你做多少了?”寿香道:“文
思还没来呢!”宝廷接着笑道:“等老前辈文思来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
考差一样,交白卷了。”雯青听着好笑,自己赶着带做带写。又停一回,听
见有人交卷,抬头一看,却是庄仑樵,归着考具,得意洋洋的出去了。雯青
也将完卷,只剩首赋得诗,连忙做好誊上,看一遍,自觉还好,没有毛病,
便见唐卿、珏斋也都走来。菶如喊道:“你们等等儿,我要挖补一个字呢!”
唐卿道:“我替你挖一挖好么?”菶如道:“也好。”唐卿就替他补好了。
雯青看着道:“唐卿兄挖补手段,真是天衣无缝。”随着肇廷也走来。于是
四人一同走下殿来,却见庄寿香一人背着手,在殿东台级儿上走来走去,嘴
里吟哦不断,不提防雯青走过,正撞了满怀,就拉着雯青喊道:“雯兄,快
来欣赏小弟这篇奇文!”恰好祝宝廷也交卷下来,就向殿上指着道:“寿香,
你看殿上光都没了,还不去写呢!”寿香听着,顿时也急起来,对雯青等道:
“你们都来帮我胡弄完了吧!”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回上殿来,替他同格
子的同格子,调墨浆的调墨浆。唐卿替他挖补,菶如替他拿蜡台,寿香半真
半草的胡乱写完了,已是上灯时候。大家同出东华门,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过了数日放出榜来,却是庄仑樵考了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
其余都是二等。仑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雯青得了侍讲,唐卿得了侍读。
寿香本已开过坊了,这回虽考得不高,倒也无荣无辱。
却说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乡同僚的应酬,忙了数日。这一日,略清静
些,忽想到前日仑椎来贺喜,还没有去答贺,就叫套车,一径来拜仑樵。他
们本是熟人,门上一直领进去,刚走至书房,见仑樵正在那里写一个好像折
子的样子,见雯青来,就望抽屉里一摔,含笑相迎。彼此坐着,讲些前天考
试的情形,又讲到寿香狼狈样子,说笑一回。看看已是午饭时候,仑樵道:
“雯青兄,在这里便饭吧!”雯青讲得投机,就满口应承。仑樵脸上却顿了
一顿,等一回,就托故走出,去叫着个管家,低低说了几句,就进来了。仑
樵进来后,却见那个管家在上房走出,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出去了。雯青也不
在意,只是腹中饥炎上焚,难过得很,却不见饭开上来。仑樵谈今说古,兴
高采烈,雯青只好勉强应酬。直到将交未末申初,始见家人搬上筷碗,拿上
四碗菜,四个碟子。仑樵让坐,雯青已饿极,也不客气,拿起饭来就吃,却
是半冷不热的,也只好胡乱填饱就算了。
正吃得香甜时,忽听得门口大吵大闹起来,仑樵脸上忽红忽白。雯青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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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事,仑樵尚未回答,忽听外面一人高声道:“你们别拿官势吓人,别说
个把穷翰林,就是中堂王爷吃了人家米,也得给银子!”你道外面吵的是谁?
原来仑樵欠了米店两个月的米帐,没钱还他,那店伙天天来讨,总是推三宕
四,那讨帐人发了急,所以就吵起来。仑樵做了开坊的大翰林,连饭米钱都
还不起,说来好像荒唐。哪里知道仑樵本来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点家业,
小时候全靠着一个堂兄抚养。幸亏仑樵读督聪明,科名顺利,年纪轻轻,居
然巴结了一个翰林,就娶了一房媳妇,奁赠丰厚。仑樵生性高傲,不愿依人
篱下,想如今自己发达了,看看妻财也还过得去,就胆大谢绝了堂兄的帮助,
挈眷来京,自立门户。谁知命运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过去了。仑
樵又不善经纪,坐吃山空,当尽卖绝;又不好吃回头草,再央求堂兄。到了
近来,连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自从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外面应酬,益发
支不住。说也可怜,已经吃了三大三夜白粥了。奴仆也渐渐散去,只剩一两
个家乡带来的人,终日怨恨着。
这日一早起来,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实在没饱,发恨道:“这瘟官做他
干吗?我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抚,有多大能耐呢?不过头儿尖
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起来!我哪一点儿
不如人?就穷到如此!没顿饱饭吃,天也太不平了!”越想越恨。忽然想起
前两天有人说浙、闽总督纳贿卖缺一事,又有贵州巡抚侵占饷项一事,还有
最赫赫的直隶总督李公许多骄奢罔上的款项,却趁着胸中一团饥火,夹着一
股愤气,直冲上喉咙里来;就想趁着现在官阶可以上折子的当儿,把这些事
情统做一个折子,着实参他们一本,出出恶气,又显得我不畏强御的胆力;
便算因此革了官,那直声震天下,就不怕人送饭来吃了,强如现在庸庸碌碌
的干瘪死!主意定了,正在细细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来,正是午饭时
候,顺口虚留了一句。谁知雯青竟要吃起来。仑樵没奈何,拿件应用的纱袍
子叫管家当了十来吊钱,到饭庄子买了几样菜,遮了这场面,却想不到不做
脸的债主儿竟吵到面前,顿时脸上一红道:“那东西混账极了!兄弟不过一
时手头不便,欠了他几个臭钱。兄弟素性不肯恃势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语对
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来了。好人真做不得!”说罢,高声喊着:“来!
来!”就只见那一袍子的管家走到。仑樵圆睁着眼道:“你把那混账讨账人
给我捆起来,拿我片子送坊去,请坊里老爷好好的重办一下子,看他还敢硬
讨么!”那管家有气没气慢慢的答应言,却背脸儿冷笑。
雯青看着,不得下台,就劝仑樵道:“仑樵兄,你别生气!论理这人情
实可恶,谁没个手松手紧?欠几个钱打甚么紧,又不赖他,便这般放肆!都
照这么着,我们京官没得日子过了,该应重办!不过兄弟想现在仑兄新得意,
为这一点小事,办一个小人,人家议论不犯着。”一面就对那管家道:“你
出去说,叫他不许吵,庄大人为他放肆,非但不给钱,还要送坊重办哩!我
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帐,叫他到我那里去取,我暂时替庄大人垫付
些就得了。”那管家诺诺退下。仑樵道:“雯兄,真大气量!依着兄弟,总
要好好儿给他一个下马威,有钱也不给他。既然雯兄代弟垫了,改日就奉还
便了。”雯青道:“笑话了,这也值得说还不还。”说着,饭也吃完,那米
店里人也走了。雯青作别回家,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家人送上京报,却载着“翰林院侍讲庄佑培递封奏一件”。
雯青也没很留心。又隔一日,见报上有一道长上谕,却是有人奏参渐、闽总
督和贵州巡抚的劣迹,还带着合肥李公,旨意很为严切,交两江总督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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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便是接着召见军机庄佑培。雯青方悟到这参案就是仑樵干的,怪不得前
日见他写个好像折子一样的,当下丢下报纸,就出门去了。这日会见的人,
东也说仑樵,西也说仑樵,议论纷纷,轰动了满京城。顺便到珏斋那里,珏
斋告诉他仑樵上那折子之后,立刻召见,上头问了两个钟头的话才下来,着
实奖励了几句哩!雯青道:“仑樵的运气快来了。”这句话,原是雯青说着
玩的,谁知仑樵自那日上折,得了个采,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今日参
督抚,明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活锋利无
比,动人听闻。枢廷里有敬王和高扬藻、龚平暗中提倡,上头竟说一句听一
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拨掉了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
个个惊心,他到处屁也不敢放一个。就是他不在那里,也只敢密密切切的私
语,好像他有耳报神似的。仑樵却也真厉害,常常有人家房闱秘事,曲室密
谈,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囵囵的全探出来,于是愈加神鬼一样的怕他。说也奇
怪,人家愈怕,仑樵却愈得意,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衣服也
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公卿
倒展;门前车马,早晚填塞。雯青有时去拜访,十回倒有九回道乏,真是今
昔不同了。还有庄寿香、黄叔兰、祝宝廷、何珏斋、陈森葆一班人跟着起哄,
京里叫做“清流党”的“六君子”,朝一个封奏,晚一个密折,闹得鸡犬不
宁,烟云缭绕,总算得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话且不表。
①
却说有一日黄叔兰丁了内艰 ,设幕开吊。叔兰也是清流党人,京官自大
学士起,哪一个敢不来吊奠。衣冠车马,热闹非常。这日雯青也清早就到,
同着唐卿、菶如、公坊几个熟人,聚在一处谈天。一时间,寿香、宝廷陆续
都未了,大家正在遍看那些挽联挽诗,评论优劣。寿香忽然喊道:“你们来
看仑樵这一付,口气好阔大呀!”唐卿手里拿着个白玉烟壶,一头闻着烟,
走过去抬头一望,挂在正中屏门上一付八尺来长白绫长联,唐卿就一字一句
的读出来道:
看范孟博立朝有声,尔母曰教子若斯,我瞑目矣!
效张江陵夺情未忍,天下惜伊人不出,如苍生何?
唐卿看完,摇着头说:“上联还好,下联太夸大了,不妥,很不妥!”宝廷
也跟在唐卿背后看着,忽然叹口气道:“仑樵本来闹得太不像了,这种口角
都是惹人侧目的。清流之祸,我看不远了!”正说着,忽有许多人招呼叫别
声张。一会儿,果然满堂肃静无哗,人丛中走出四个穿吉服的知宾,恭恭敬
敬立在厅檐下候着。雯青等看这个光景,知道不知是那个中堂来了。原来京
里丧事知宾的规矩有一定的;王爷中堂来吊,用四人接待;尚书侍郎,用二
人;其余都是一人。现在见四人走出,所以猜是中堂。谁知远远一望,却见
个明蓝顶儿,胖白脸儿,没胡子的赫赫有名的庄大人,一溜风走了进来。四
个知宾战兢兢的接待不迭。庄大人略点点头儿,只听云板三声,一直到灵前
行礼去了。礼毕出堂,换了吉服,四面望了望,看见雯青诸人都在一堆里,
便走过来,作了一个总揖道:“诸位恭喜,兄弟刚在里头出来,已得了各位
的喜信了。”大家倒楞着不知所谓。仑樵就靴统里抽出一个小小护书,护书
里拔出一张半片的白折子,递给雯青手里。雯青与诸人同看,原来那折上写
着:
某日奉上谕,江西学政着金汮去;陕甘学政着钱端敏去;浙江学政着祝溥去。
① 内艰——旧称母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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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尚有多人,却不相干,大家也不看了。仑樵又向寿香道:“你是另有一
道旨意,补授了山西巡抚了。”寿香愕然道:“你别胡说,没有的事。”仑
樵正色道:“这是圣上特达之知,千秋一遇,寿香兄可以大抒伟抱,仰答国
恩。兄弟倒不但为吾兄一人私喜,正是天下苍生的幸福哩!”寿香谦逊了一
回,仑樵道:“今日在里头还得一个消息,越南被法兰西侵占得厉害,越南
王求救于我朝,朝旨想发兵往救呢!”唐卿道:“法兰西新受了普鲁士战祸,
国力还未复元,怎么倒是他首先发难,想我们的属地了?情实可恶!若不借
此稍示国威,以后如何驾驭群夷呢?”雯青道:“不然。法国国土,大似英
吉利,百姓也非常猛蛰。数十年前有个国王叫拿破仑,各国都怕他,着实厉
害。近来虽为德国所败,我们与他开衅,到底要慎重些,不要又像从前吃亏。”
寿香道:“从前吃亏,都是自己不好,引虎入门,不必提了。至于庚申之变,
事起仓卒,又值内乱,我们不能两顾,倒被他们得了手,因此愈加自大起来。
现在事事想来要挟,我们正好趁着他们自骄自满之时给他一个下马威,显显
天朝的真威力,看他们以后再敢做夜郎吗!”仑樵拍着手道:“着啊,啊!
目下我们兵力虽不充,还有几个中兴老将,如冯子材、苏元春都是百战过来
的。我想法国地方,不过比中国二三省,力量到底有限,用几个能征惯战之
人,死杀一场,必能大振国威,保全藩属,也叫别国不敢正视。诸位道是吗?”
大家自然附和了两句。仑樵说罢,道有事就先去了。雯青、寿香回头过来,
却不见了菶如、公坊。公坊本不喜热闹,菶如因放差没有他,没意思,先走
了,也就各自散回。雯青回到家来,那报喜的早挤满一门房,“大人升官”、
“大人高发”的乱喊。雯青自与夫人商量,一一从重发付。接着谢恩请训,
一切照例的公事,还有饯行辞行的应酬,忙的可想而知。
这日离出京的日子近了,雯青清早就出门,先到龚、潘两尚书处辞了行。
从潘府出来,顺路去访曹公坊,见他正忙忙碌碌的在那里收拾归装。原来公
坊那年自以为臭不可当的文章,竟被霞郎估着,居然掇了巍科。但屡踏槐黄,
时嗟落叶,知道自己不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还是跌宕文史,啸傲烟霞,还我
本来面目的好,就浩然有南行之志。这几天见几个熟人都外放了,遂决定长
行,不再留恋软红了。当下见了雯青,就把这意思说明。雯青说:“我们同
去同来,倒也有始有终。只是丢了霞郎,如何是好?”公坊道:“筵席无不
散,风情留有余。果使厮守百年,到了白头相对,有何意味呢?”就拿出个
手卷,上题“朱霞天半图”,请雯青留题道:“叫他在九汉劫中留一点残灰
吧!”雯青便写了一首绝句,彼此说明,互不相送,就珍重而别。雯青又到
菶如、肇廷、珏斋几个好友处话别,顺路走过庄寿香门口,叫管家投个帖子,
一来告辞,二来道贺。帖子进去,却见一个管家走来车旁,请个安道:“这
会儿主人在上房吃饭哩!早上却吩咐过,金大人来,请内书房宽坐,主人有
话,要同大人说呢。”雯青听着,就下了车。这家人扬着帖子,弯弯曲曲,
领雯青走到一个三开间两明一晴的书室。那书室却是外面两间很宽敞,靠南
一色大玻璃和合窗,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
六扇纱窗,朝南一张紫檀炕床,下面对放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东壁
列着四座书架,紧靠书架放着一张紫榆雕刻杨妃醉酒榻,西壁有两架文杏十
景橱,橱中列着许多古玩。橱那边却是一扇角门虚掩着,相通内室的。地下
铺着五彩花毯、陈设极其华美。雯青到此就站住了。那家人道:“请大人里
间坐。”说着,打起里间帘子,雯青不免走了进来,看着位置,比得外间更
为精致。雯青就在窗前一张小小红木书桌旁边坐下,那家人就走了。雯青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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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跟人打发到外边去歇歇。等了一回,不见寿香出来,一人不免焦闷起来,
随手翻着桌上书籍,见一本书目,知道还是寿香从前做学台时候的大著作。
正想拿来看着消闷,忽然坠下一张白纸,上头有条标头,写着“袁尚秋讨钱
冷西檄文”,看着诧异。只见上头写的道:
① ② ③ ④
钱狗来,告尔狗!尔狗其敬听!我将 狗腹,刳 狗肠,杀狗于狗国之衢 ,尔狗其慎旃 !
雯青看了,几乎要笑出来,晓得这事也是寿香做学台时候,幕中有个名士叫
袁旭,与龚和甫的妹夫钱冷西,在寿香那里争恩夺宠闹的笑话,也就丢在一
边。正等得不耐烦,要想走出去,忽听角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阵笑话声里,
就有一男一女,帖帖达达走出南窗楠木书桌边。忽又一阵脚声,一个人走回
去了;一人坐在加棺椅上,低低道:“你别走呀,快来呢!”一人站在角门
口跺脚道:“死了,有人哩!”一人忽高声道:“没眼珠的王八,谁叫你来?
还不滚出去!”雯青一听那口音,心里倒吓一跳,贴着帘缝一张,见院子里
那个接贴的家人,手里还拿着帖子,踉踉跄跄往外跑;角门边却走出个三十
来岁,涂脂抹粉大脚的妖娆姐儿。那人涎着脸望那姐儿笑,又顺手拥着姐儿,
三脚两步推倒在书架下的醉杨妃榻上。雯青被书架遮着,看不清楚,心里又
好气又好笑。逼得饿不可当,几番想闯出来,到底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做了
歹事一般,心毕卜毕卜地跳,气花也不敢往外出,忽听一阵吃吃的笑,也不
辨哪个。又一会儿,那姐儿出声道:“我的爷,你书,招呼着,要倒!”语
还未了,硼的一声,架上一大堆书都望着榻上倒下来。正是:
风宪何妨充债帅,书城从古接阳台。
到底倒下来的书压着何人?欲明这个哑谜,待我喘过气来,再和诸位讲。
① (tuán,音团)——割;截断。
② 刳 (kū,音哭)——从中间破开再挖空。
③ 衢 (qú,音渠)——大路。
④ 旃 (zhān,音沾)——助词,等于 ‘之焉’两字连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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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献绳技唱黑旗战史 听笛声追白傅遗踪
话说雯青在寿香书室的里间,听见那姐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砰的一
声,架上一大堆书望榻上倒下来。在这当儿,那姐儿趋势就立起来,嗤的一
笑,扑翻身飞也似的跑进角门去了。那人一头理着书,哈哈作笑,也跟着走
了。顿时室中寂静。雯青得了这个当儿,恐那人又出来,倒不好开交,连忙
蹑手蹑脚的溜出书房,却碰着那家人。那家人满心不安,倒红着脸替主人道
歉,说主人睡中觉还没醒哩,明儿个自己过来给大人请安吧。雯青一笑,点
头上车。豪奴俊仆,大马高车,一阵风的回家去了。到了家,不免将刚才所
见告诉夫人,大家笑不可仰。雯青想几时见了寿香,好好的问他一问哩。想
虽如此,究竟料理出京事忙,无暇及此。
过了几日,放差的人纷纷出京:唐卿往陕甘去了;宝廷忙往浙江去了;
公坊也回常州本籍,过他的隐居生活去了;雯青也带了家眷,择吉长行,到
了天津。那时旗昌洋行轮船,我中国已把三百万银子去买了回来,改名招商
轮船局。办理这事的,就是菶如在梁聘珠家吃酒遇见的成木生,这件事,总
算我们中国在商界上第一件大纪念。这成木生现在正做津海关道,与雯青素
有交情,晓得雯青出京,就替他留了一间大餐间。雯青在船上有总办的招呼,
自然格外舒服。不日就到了上海,关防在身,不敢多留,换坐江轮,到九江
起岸,直抵南昌省城,接篆进署,安排妥当,自然照常的按棚开考。雯青初
次冲交,又兼江西是时文出产之乡,章、罗、陈、艾遗风未沫,雯青格外细
心搜访,不敢造次。
有话即长,无后即短。不觉春来秋往,忽忽过了两年。那时正闹着法、
越的战事,在先秉国钧的原是敬亲王,辅佐着的便是大学士包钧、协办大学
士吏部尚书高扬藻、工部尚书龚平,都是一时人望的名臣。只为广西巡抚徐
延旭、云南巡抚唐炯,误信了黄桂兰、赵沃,以致山西、北宁连次失守,大
损国威。太后震怒,徐,唐固然革职拿问,连敬王和包、高、龚等全班军机
也因此都撤退了。军机处换了义亲王做领袖,加上大学士格拉和博、户部尚
书罗文名、刑部尚书庄庆藩、工部侍郎祖钟武一班人了。边疆上主持军务的
也派定了彭玉麟督办粤军、潘鼎新督办桂军、岑毓英督办滇军,三省合攻,
希图规复,总算大加振作了。然自北宁失败以后,法人得步进步,海疆处处
戒严。又把庄佑培放了会办福建海疆事宜,何太真放了会办北洋事宜,陈琛
放了会办南洋事宜。这一批的特简,差不多完全是清流党的人物。以文学侍
从之臣,得此不次之擢,大家都很惊异。在雯青却一面庆幸着同学少年,各
膺重寄,正盼他们互建奇勋,为书生吐气;一面又免不了杞人忧天,代为着
急,只怕他们纸上谈兵,终无实际,使国家吃亏。谁知别人倒还罢了,只有
上年七月,得了马尾海军大败的消息,众口同声,有说庄仑樵降了,有说庄
仑樵死了,却都不确。原来仑樵自到福建以后,还是眼睛插在额角上,摆着
红京官、大名士的双料架子,把督抚不放在眼里。闽督吴景、闽抚张昭同,
本是乖巧不过的人,落得把千斤重担卸在他身上。船厂大臣又给他面和心不
和,将领既不熟悉,兵士又没感情,他却忘其所以,大权独揽,只弄些小聪
明,闹些空意气。那晓得法将孤拔倒老实不客气的乘他不备,在大风雨里架
着大炮打来。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凶;崇论宏议
虽多,总挡不住坚船大炮的猛,只得冒了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
少艘,兵上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后一个禅寺里躲避一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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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四五日后调查清楚了,才把实情奏报朝廷。朝廷大怒,不久就把他革职充
发了。雯青知道这事,不免生了许多感慨。在仑樵本身想,前几年何等风光,
如今何等颓丧,安安稳稳的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业,立什么功,落得一
场话柄!在国家方面想,人才该留心培养,不可任意摧残,明明白白是个拾
遗补阙的直臣,故意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弄到两败俱伤。况且这一败之后,
大局愈加严重,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谅山。若不是后来庄芝栋保了冯子
材出来,居然镇南关大破法军,杀了他数万人,八日中克复了五六个名城,
算把法国的气焰压了下去,中国的大局正不堪设想哩!只可惜威毅伯只知讲
和,不会利用得胜的机会,把打败仗时候原定丧失权利的和约,马马虎虎逼
着朝廷签定,人不知鬼不觉依然把越南暗送。总算没有另外赔款割地,已经
①
是他折冲樽俎 的大功,国人应诙纪念不忘的了!
如今闲话少说,且说那年法、越和约签定以后,国人中有些明白国势的,
自然要咨嗟太息,愤恨外交的受愚。但一班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却又个个
兴高采烈,歌舞升平起来。那时的江西巡抚达兴,便是其中的一个。达兴本
是个纨袴官僚,全靠着祖功宗德,唾手得了这尊荣的地位,除了上谄下骄之
外,只晓得提倡声技。他衙门里只要不是国忌,没一天不是锣鼓喧天,笙歌
彻夜。他的小姐,姿色第一,风流第一,戏迷也是第一。当时有一个知县,
姓江,名以诚,伺候得这位抚台小姐最好,不惜重资,走遍天下,搜访名伶
如四九旦、双麟、双凤等,聘到省城。他在衙门里专门做抚台的戏提调,不
管公事。省城中曾有嘲笑他的一副对联道:
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朝永夕酣大梦;
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消魂!
也可想见一时的盛况了。
话说雯青一出江西,看着这位抚院的行动,就有些看不上眼。达抚台见
雯青是个文章班首,翰苑名流,倒着实拉拢。雯青顾全同僚的面子,也只好
礼尚往来,勉强敷衍。有一天,雯青刚从外府回到省城,江以诚忽来禀见。
雯青知道他是抚台那里的红人,就请了进来,一见面,呈上一副红柬,说是
达抚台专诚打发他送来的。雯青打开看时,却是明午抚院请他吃饭的一个请
帖。雯青疑心抚院有什么喜庆事,就问道:“中丞那里明天有什么事?”江
知县道:“并没甚事,不过是个玩意儿。”雯青道:“什么玩意呢?”江知
县道:“是一班粤西来的跑马卖解的,里头有两个云南的苗女,走绳的技术
非常高妙,能在绳上腾踏纵跳,演出各种把戏。最奇怪的,能在绳上连舞带
歌,唱一支最长的歌,名叫《花哥曲》。是一个有名人替刘永福的姨太太做
的。 ‘花哥’,就是那姨太太的小名。曲里面还包含着许多法、越战争时候
的秘史呢,大人倒不可不去赏鉴赏鉴!”
雯青听见是歌唱着刘永福的事,倒也动了好奇之心,当时就答应了准到。
一到明天,老早的就上抚院那里来了。达抚台开了中门,很殷勤的迎接进来,
先在花厅坐地。达抚台不免慰问了一番出棚巡行的辛苦,又讲了些京朝的时
事,渐渐讲到本题上来了。雯青先开口道:“昨天江令转达中丞盛意,邀弟
同观绳戏,听说那班子非常的好,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达抚台笑道:“无
非小女孩气,央着江令到福建去聘来。那班主儿,实在是广西人,还带着两
个云南的倮姑,说是黑旗军里散下来的余部,所以能唱《花哥曲》。‘花哥’,
① 樽俎 (zūn zǔ,音尊祖)──古代祭祀时的盛酒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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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们的师父。”雯青道:“想不到刘永福这老武夫,倒有这些风流故事!”
达抚台道:“这支曲子,大概是刘水福或冯子材幕中人做的,只为看那曲子
内容,不但是叙述艳迹,一大半是敷张战功。据兄弟看来,只怕做曲子的另
有用意吧!好在他有抄好的本子在那边场上,此时正在开演,请雯兄过去,
经法眼一看,便明白了。”说着,就引着雯青迤逦到衙东花园里一座很高大
的四面厅上来。
雯青到那厅上,只见中间摆上好几排椅位,两司、道、府及本地的巨绅
已经到了不少,看见雯青进来,都起来招呼。江知县更满面笑容,手忙脚乱
的趋奉,把雯青推坐在前排中间,达抚台在旁陪着。雯青瞥眼见厅的下首里,
挂着一桁珠帘,隐隐约约都是珠围翠绕的女眷。大约著名的达小姐也在里面。
绳戏场设在大厅的轩廊外,用一条很粗的绳紧紧绷着,两端挂在三叉木架上,
那时早已开演。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面色还生得白净,眉眼也还清秀,
守着一件湖绿色密纽的小袄,扎腿小脚管的粉红裤,一对小小的金莲,头上
包着一块白绸角形的头兜,手里拿着一根白线绕绞五尺来长的杆子,两头系
着两个有黑穗子的小球,正在绳上忽低忽昂的走来走去,大有矫若游龙、翩
若惊鸿之势。堂下胡琴声咿咿哑哑的一响,那女子一壁婀娜地走着,一壁啭
着娇喉,靡曼地唱起来。那时江知县就走到雯青面前,献上一本青布面的小
手折,面上粘着一条红色签纸,写着“花哥曲”三字。雯青一面看,一面听
她很清楚的官音唱道:
我是个飞行绝迹的小■狠,我是黑旗队里一个女领军;我在血花肉阵里过了好多岁,我是
刘将军旧情人。 (一解)
刘将军,刘将军,是上思州里的出奇人!太平军不做做强盗,出了镇南走越南。 (二解)
保胜有个何大王,杀人如草乱边疆;将军出马把他斩,得了他人马,霸占了他地方。(三
解)229
将军如虎,儿郎如兔,来去如风雨,黑旗到处人人怕。 (四解)
法国通商逼阮哥,得了西贡,又要过红河;法将安邺种通大;勾结了黄崇英反了窝,在河
内立起黄旗队,啸聚强徒数万多!(五解)
慌了越王阮家福,差人招降刘永福,要把黑旗扫黄旗,拜了他三宣大都督。 (六解)
精的枪,快的炮,黄旗军里夹洋操,刀枪剑戟如何当得了!如何当得了! (七解)
幸有将军先预备,军中练了飞云队,空中来去若飞仙,百丈红绳走■妹。 (八解)
我是飞云队里的女队长,名叫做花哥身手强,衔枚夜走三百里,跟了将军到宣光。敌营扎
在大岭的危崖上,沉沉万帐月无光。 (九解)
将军忽然叫我去,微笑把我肩头抚,你若能今夜立奇功,我便和你做夫妇。 (十解)
我得了这个稀奇令,英雄应得去拚性命,刀光照见羞颜红,欢欢喜喜来承认。 (十一解)
大军山前四处伏,我领全队向后崖扑,三百个蛮腰六百条臂,蜿蜒银蛇云际没。(十二解)
一声呐喊火连天,山营忽现了红妆妍,鸾刀落处人头舞,枪不及肩来炮不及燃。(十三解)
①
将军一骑从天下,四下里雄兵围得不留罅 ;安邺丧命崇英逃,一战威扬初下马。(十四
解)
我便做了他第二房妻,在战场上双宿又双飞,天天想去打法兰西,偏偏我的命运低,半路
里犯了驸马爷黄佐炎的忌,他私通外国把越王欺;暗暗把将军排挤,不许去杀敌搴旗! (十五
解)
镇守了保胜、山西好几年,保障了越南固了中国的边!惹得法人真讨厌,因此上又开了这
① 罅 (xià,音夏)——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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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的大战!(十六解)
战!战!战!越南大乱摇动了桂、粤、滇。可恶的黄佐炎,一面请天兵,一面又受法兰西
的钱,六调将军,将军不受骗。(十七解)
三省督办李少荃,广东总督曾国荃。李少荃要讲和,曾国荃只主战,派了唐景菘,千里迢
迢来把将军见。 (十八解)
面献三策:上策取南交,自立为王,向中朝请封号。否则提兵打法人,做个立功异域的汉
班超,总胜却死守保胜败了没收梢。 (十九解)
将军一听大欢喜,情愿投诚向清帝,纸桥一战敌胆落,手斩了法国大将李威利。(二十解)
越王忽死太妃垂了帘,阮说辅政串通了黄佐炎,偷降法国把条约签,暗害将军设计险!(二
十一解)
我有个■狠洞里的旧夫郎,刁似狐狸狠似狼,他暗中应了黄佐炎的悬赏,扮做投效人,来
进营房。 (二十二解)
虽则是好多年的分离,乍见了不免惊奇!背着人时刻把旧情提,求我在将军处,格外提携!
(二十三解。)。
将军信我,升了他营长,谁知道暗地里引进了他的羽党!有一天把我骗进了棚帐,醉得我
和死人一样。 (二十四解)
约了法军来暗袭山西,里应外合的四面火起,直杀得黑旗兵辙乱旗靡,只将军独自个走脱
了单骑。(二十五解)
等我醒来只见战火红,为了私情受了蒙,恶奴逼得我要逃也没地缝,捆上马背便走匆匆。
(二十六解)
走到半路来了一支兵,是冯督办的部将叫潘瀛,一阵乱杀把叛徒来杀尽,倒救了我一条性
命。 (二十七解)
问我来历我便老实说,他要通信黑旗请派人来接,我自家犯罪自家知,不愿再做英雄妾。
(二十八解)
我害他丧失了几年来练好的精锐,我害他把一世英名坠!我害了山西、北宁连连的溃,我
害了唐炯、徐延旭革职又问罪! (二十九解)
我害他受了威毅伯的奏参,若不是岑毓英、若不是彭雪琴权力的庇荫,军饷的担任,如何
会再听宣光、临洮两次的捷音! (三十解)
我无颜再踏黑旗下的营门,我愿在冯军里去冲头阵!我愿把弹雨硝烟的热血,来洗一洗我
自糟蹋的瘢痕!(三十一解)
七十岁的老将冯子材,领了万众镇守镇南来,那时候马江船毁谅山失,水陆官兵处处败。
(三十二解)
将军誓众筑长墙,后有王孝祺,前有王德榜,专候敌军来犯帐。 (三十三解)
果然敌人全力来进攻,炮声隆隆弹满空;将军屹立不许动,退者手刃不旋踵。(三十四解)
忽然旗门两扇开,掀起长须大叫随我来!两子随后脚无鞋。 (三十五解)
我那时走若飞猱轻过了燕,一瞥眼儿抄过阵云前。我见炮火漫天好比繁星现,我连斩炮手
断了弹火的线。(三十六解)
①
潘瀛赤膊大辫蟠了颈,振臂一呼,十万貔貅 排山地进!孝祺率众同拚命,跳的跳来滚的
滚。德榜旁出神勇奋,突攻冲断了中军阵,把数万敌人杀得举手脱帽白旗耀似银,还只顾连放
排枪不收刃。 (三十七解)
八日夜追奔二百里,克复了文渊、谅山一年来所失的地,乘胜长驱真快意,何唯一战收交
趾! (三十八解)
① 貔貅 (p íxiū,音皮休)——传说中的一种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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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毅伯得了这个消息,不管三七二十一,草草便把和议结。 (三十九解)
战罢亏了冯将军,战功叙到我女■狠。我罪虽重大,将功赎罪或许我折准,且借铙歌唱出
回心院,要向夫君乞旧恩!(四十解)
这一套《花哥曲》唱完,满厅上发出如雷价的齐声喝采,震动了空气。雪白
②
的赏银,雨点般撒在红氍毹上,越显出红白分明。雯青等大家撒完后,也抛
了二十个银饼。顿时,那苗女跳下绳来,袅袅婷婷,走到抚台和雯青面前,
道了一声谢。雯青回她道:“你这曲子真唱得好,谁教你的?”苗女道:“这
是一支在我们那边最通行的新曲,差不多人人会唱,况且曲里唱的就是我们
做的事,那更容易会了!”达抚台道:“你们真在黑旗兵里当过女兵吗?”
苗女点了点头。雯青道:“那么你们在花哥手下了,你们几时散出来的呢?”
苗女道:“就在山西打了败仗后,飞云队就溃散了。”达抚台道:“现在花
哥在哪里呢?”苗女道:“听说刘将军把她接回家去了。”雯青道:“花哥
的本事,比你强吗?”苗女笑道:“大人们说笑话了!我们都是她练出来的,
如何能比?黑旗兵的厉害,全靠盾牌队;盾牌队的精华,又全在飞云队。花
哥又是飞云队的头脑,不但我们比不上,只怕是世上无双,所以刘将军离不
了她了。”
正问答间,厅上筵席恰已摆好:中间一席,上首两席,下首是女眷们,
也是两席。达抚台就请雯青坐了中间一席的首坐,藩、臬、道、府作陪。上
首两席的首位,却是本地的巨绅。一时觥筹交错,谐笑自如,请君且食蛤蜊,
今夕只谈风月。迫至酒半,绳戏又开,这回却与上次不同,又换了一个苗女
上场,扎扮得全身似红该儿一般。在两条绳上,串出种种把戏,有时疾走,
有时缓行,有时似穿花蝴蝶,有时似倒挂鹦哥;一会竖蜻蜓,一会翻筋斗,
虽然神出鬼没的搬演,把个达小姐看得忍俊不禁,竟浓装艳服的现了庄严宝
相。在雯青看来,觉得没甚意味,倒把绳上的眼,不自觉的移到帘上去了。
须臾席散,宾主尽欢。雯青告辞回衙,已在黄昏时候。
歇了几日,雯青便又出棚,去办九江府属的考事,几乎闹了一个多月。
等到考事完竣,恰到了新秋天气,忽然想着枫叶获花,浔江秋色,不可不去
游玩一番,就约着几个幕友,买舟江上;去访白太傅琵琶亭故址。明月初上,
叩舷中流,雯青正与几个幕友飞觥把盏,论古谈今,甚是高兴。忽听一阵悠
悠扬扬的笛声,从风中吹过来。雯青道:“奇了,深夜空江,何人有此雅兴?”
就立起身,把船窗推开,只见白茫茫一片水光,荡着香炉峰影,好象要破碎
的一般。幕友们道:“怎地没风有浪?”雯青道:“水深浪大,这是自然之
理。”停一回,雯青忽指着江面道:“哪,哪,哪,那里不是一只小船,咿
咿哑哑的摇过来吗?笛声就在这船上哩!”又侧着耳听了一回道:“还唱哩!”
说着话,那船愈靠近来,就离这船不过一箭路了,却听一人唱道:
莽乾坤,风云路遥;好江山,月明谁照?天涯携着个玉人娇小,畅好是镜波平,玉绳低,
金风细,扁舟何处了?
雯青道:“好曲儿,是新谱的。你们再听!”那人又唱道:
痴顽自怜,无分着宫袍;琼楼玉宇,一半雨潇潇!落拓江湖,着个青衫小!灯残酒醒,只
有侬相靠,博得个白发红颜,一曲琵琶泪万条!
雯青道:”听这曲儿,倒是个愤世忧时的谪宦。是谁呢?”说着,那船却慢
慢地并上来。雯青看那船上黑洞洞没有点灯,月光里看去,仿佛是两个人,
② 氍毹 (qúshū,音渠梳)——毛织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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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一女。雯青想听他们再唱什么,忽听那个男的道:“别唱了,怪腻烦的,
你给我斟上酒吧!”雯青听这说话的是北京人,心里大疑,正委决不下,那
人高吟道: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只听那女的道:“什么麻不麻?你要作死哩!”那人哈哈笑道:“不借重尊
容,那得这副绝对呢?”雯青听到这里,就探头出去细望。那人也推窗出来,
不觉正碰个着,就高声喊道:“那边船上是雯青兄吗?”雯青道:“咦,奇
遇!奇遇!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那人道:“一言难尽,我们过船细谈。”
说完,雯青就教停船,那人一脚就跳了过来。这一来,有分教:
一朝解绶,心迷南国之花;
千里归装,泪洒北堂之草。
不知来者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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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宝玉明珠弹章成艳史 红牙檀板画肪识花魁
却说雯青正在浔阳江上,访白傅琵琶亭故址,忽然遇着一人,跳过船来,
这人是谁呢?仔细一认,却的真是现任浙江学台宗室祝宝廷。宝廷好端端的
做他浙江学台,为何无缘无故,跑到江西九江来?不是说梦话么!列位且休
性急,听我慢慢说与你们听。原来宝廷的为人,是八面玲珑,却十分落拓,
读了几句线装书,自道满洲名士,不肯人云亦云,在京里跟着庄仑樵一班人
高谈气节,煞有锋芒。终究旗人本性是乖巧不过,他一眼看破庄仑樵风头不
妙,冰山将倾,就怕自己葬在里头。不想那日忽得浙江学政之命,喜出望外,
一来脱了清流党的羁绊;二来中国风光,西湖山水,是素来羡慕的,忙着出
京。一到南边,果然山明川丽,如登福地洞天。你想他本是酪浆毡帐的遗传,
怎禁得莼肥鲈香的供养!早则是眼也花了,心也迷了。可惜手持玉尺,身受
文衡,不能寻苏小之香痕,踏青娘之艳迹罢了。
如今且说浙江杭州城,有个钱塘门,门外有个江,就叫做钱塘江。江里
有一种船,叫做江山船,只在江内来往,从不到别处。如要渡江往江西,或
到浙江一路,总要坐这种船。这船上都有船娘,都是十七八岁的妖娆女子,
名为船户的眷属,实是客商的钩饵。老走道儿知道规矩的,高兴起来,也同
苏州、无锡的花船一样,摆酒叫局,消遣客途寂寞,花下些缠头钱就完了。
若碰着公子哥儿蒙懂货,那就整千整百的敲竹杠了。做这项生意的,都是江
边人,只有九个姓,他姓不能去抢的,所以又叫“江山九姓船”。
闲话休提。话说实廷这日正要到严州一路去开考,就叫了几只江山船,
自己坐了一只最体面的头号大船。宝廷也不晓得这船上的故事,坐船的规例,
糊糊涂涂上了船。看着那船很宽敞,一个中舱,方方一丈来大,两面短栏,
一排六扇玻璃蕉叶窗,炕床桌椅,铺设得很为整齐洁净,里面三个房舱。宝
廷的卧房,却做在中间一个舱,外面一个舱空着,里面一个舱,是船户的家
眷住的。房舱两面都有小门,门外是两条廊,通着后艄。上首门都关着,只
剩下首出入。宝廷周围看了一遍,心中很为适意,暗忖:怪道人说“上有天
堂,下有苏杭”;一只船也与北边不同,所以天随子肯浮家泛宅。原来怎地
快活!那船户载着个学台大人,自然格外巴结,一回茶,一回点心,川流不
断。一把一把香喷喷热手中,接着递来,宝廷已是心满意足的了。
开了船,走不上几十里,宝廷在卧房走出来,在下首围廊里,叫管家吊
起蕉叶窗,端张椅子,靠在短栏上,看江中的野景。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忽
地里扑的一声,有一样东西,端端正正打上脸来,回头一看,恰正掉下一块
橘子皮在地上。正待发作,忽见那舱房门口,坐着个十七八岁很妖娆的女子,
低着头,在那里剥橘子吃哩,好象不知道打了人,只顾一块块的剥,也不抬
头儿。那时天色已暮,一片落日的光彩,正反照到那女子脸上。宝廷远远望
着,越显得娇滴滴,光滟滟,耀花人眼睛。也是五百年风流冤业,把那一脸
天加的精致密圈儿遮盖过了,只是越看越出神,只恨她怎不回过脸儿来。忽
然心生一计,拾起那块橘皮,照着她身上打去,正打个着。宝廷想看她怎样、
忽后艄有个老婆子,一迭连声叫珠儿。那女子答应着,站起身来,拍着身上,
临走却回过头来,向宝廷嫣然的笑了一笑,飞也似的在后艄去了。宝廷从来
眼界窄,没见过南朝佳丽,怎禁得这般挑逗,早已三魂去了两魂,只恨那婆
子不得人心,劈手夺了他宝贝去,心不死,还是呆呆等着。
那时正是初春时节,容易天黑,不一会,点上灯来,家人来请吃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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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中舱来,胡乱吃了些,就踅到卧房来,偷听间壁消息,却黑洞洞没有火
光,也没些声儿,倒听得后艄男女笑语声,小孩啼哭声,抹骨脾声,夹着外
面风声,水声;嘈嘈杂杂,闹得心烦意乱,不知怎样才好。在床上反复了一
个更次,忽眼前一亮,见一道灯光,从间壁板缝里直射过来。宝廷心里一喜,
直坐起来。
忽听那婆子低低道,“那边学台大人安睡了?”那女子答着道:“早睡
着哩,你看灯也灭了。”婆子道:”那大人好相貌,粉白脸儿,乌黑须儿,
听说他还是当今皇帝的本家,真正的龙种哩!”那女子道:“妈呀,你不知
那大人的脾气儿例好,一点不拿皇帝势吓人。”婆子道:“怎么?你连大人
脾气都知道了!”那女子笑道:“刚才我剥橘皮,不知怎的,丢在大人脸上,
他不动气,倒笑了。”婆子道:“不好哩!大人看上了你了。”那女子不言
语了,就听见两人屑屑索索,脱衣上床。那女子睡处,正靠着这一边,宝廷
听得准了,暗付:可惜隔层板,不然就算同床共枕。心里胡思乱想,听那女
子也叹一口气,咳一回嗽,直闹个整夜。
好容易巴到天亮,宝廷一人悄地起来,满船人都睡得寂静,只有两个水
手,咿哑咿哑的在那里摇橹。宝廷借着要脸水,手里拿个脸盆,推门出来,
走过那房舱门口,那小门也就轻轻开了,珠儿身穿一件紧身红棉袄,笑嘻嘻
的立在门槛上。宝廷没防她出来,倒没了主意,待走不走。那珠儿笑道:“天
好冷呀,大人怎不多睡一会儿?”宝廷笑道:“不知怎地,你们船上睡不稳。”
说着,就走近女子身边,在她肩上捏一把道:“穿的好单薄,你怎禁得这般
冷!我知道你也是一夜没睡。”珠儿脸一红,推开宝廷的手低声道:“大人
放尊重些。”就挪嘴儿望着舱里道:“别给妈见了。”宝廷道:“你给我打
盆脸水来。”珠儿道:“放着多少家人,倒使唤我!”嗤的一笑,抢着脸盆
去了。
宝廷回房,不一会,珠儿捧着盆脸水,冉冉的进房来。宝廷见她进来,
趁她一个不防,抢上几步,把小门顺手关上。这门一关,那情形可想而知。
却不道正当两人难解难分之际,忽听有人喊道:“做得好事!”宝廷回过头,
见那老婆子圆睁着眼,把帐子揭起。宝廷吃一吓,赶着爬起来,却被婆子两
手按往道:“且慢,看着你猪儿生象,乌鸦出凤凰,面儿光光嘴儿亮,象个
人样儿,到底是包草儿的野胚,不识羞,倒要爬在上面,欺负你老娘的血肉
来!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学台大人,只问你做官人强奸民女,该当何罪?
拚着出乖露丑,捆着你们到官里去评个哩!”宝廷见不是路;只得哀求释放
道:“愿听妈妈处罚,只求留个体面。”珠儿也哭着,向她妈千求万求。那
婆子顿了一回道:“我答应了,你爹爹也不饶你们。”珠儿道:“爹睡哩,
只求妈遮盖则个。”婆子冷笑道:“好风凉话儿!这么容易吗?”宝廷道:
“任凭老妈妈吩咐,要怎么便怎么。”那婆子想一想道:“也罢,要我不声
张,除非依我三件事。”宝廷连忙应道:“莫说三件,三百件都依。”老婆
子道:“第一件:我女儿既被你污了,不管你有太太没太太,娶我女儿要算
正室。”宝廷道:“依得,我的太太刚死了。”婆子又道:“第二件,要你
拿出四千银子做遮羞钱;第三件,养我老夫妻一世衣食。三件依了,我放你
起来,老头儿那里,我去担当。”宝廷道:“件件都依,你快放手吧!”婆
子道:“空口白话,你们做官人们脸不识人,我可不上当。你须写上凭据来!”
宝廷道:“你放我起来才好写!”真的那婆子把手一推,宝廷几乎跌下地来,
珠儿趁着空,一溜烟跑回房去了。宝廷慢慢穿衣起来,被婆子逼着,一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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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张永远存照的婚据婆子拿着,扬扬得意而去。这事当时虽不十分丢脸,
他们在房舱闹的时候,那些水手家人哪个不听见!宝廷虽再三叮咛,哪里封
得住人家的嘴,早已传到师爷朋友们耳中。后来考完,回到杭州,宝廷又把
珠儿接到衙门里住了,风声愈大,谁不晓得这个祝大人讨个江山船上人做老
婆!有些好事的做《竹枝词》,贴黄莺语,纷纷不一。宝廷只做没听见。珠
儿本是风月班头,吹弹歌唱,色色精工。宝廷着实的亨些艳福,倒也乐而忘
返了。
一日,忽听得庄仑樵兵败充发的消息,想着自己从前也很得罪人,如今
话柄落在人手,人家岂肯放松!与其被人出首,见快仇家,何如老老实实,
自行检举,倒还落个玩世不恭,不失名士的体统,打定主意,就把自己狎妓
旷职的缘由详细叙述,参了一本,果然奉旨革职。宝廷倒也落得逍遥自在,
等新任一到,就带了珠儿,游了六桥、三竺,逛了雁荡、天台,再渡钱塘江
到南昌,游了滕王阁,正折到九江,想看了匡庐山色,便乘轮到沪,由沪回
京,不想这日携了珠儿,在浔阳江上正“小红低唱我吹萧”的时候,忽见了
雯青也在这里,宝廷喜出望外,即跳了过来。原来宝廷的事,雯青本也知些
影响,如今更详细问他,宝廷从头至尾述了一遍。雯青听了,叹息不置,说
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吾辈一生,总跳不出情关情海,真个有情人都成了
眷属。功名富贵,直刍狗耳!我当为宝翁浮一大白!”宝廷也高兴起来,就
与幕友辈猜拳行令,直闹到月落参横,方始回船傍岸。到得岸边,忽见一家
人手持电报一封,连忙走上船来。雯青忙问是哪里的,家人道:“是南昌打
来的。”雯青拆看,见上面写着:
九江府转学宪金大人鉴:奉苏电,赵太夫人八月十三日辰时疾终,速回署料理。
雯青看完,仿佛打个焦雷,当着众人,不免就嚎啕大哭起来。宝廷同众幕友,
大家劝慰,无非是“为国自重”这些套话。雯青要连夜赶回南昌,大家拗不
过,只好依从。宝廷自与雯青作别过船,流连了数日,与珠儿乘轮到沪。在
沪上领略些洋场风景,就回北京做他的满洲名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雯青当日赶回南昌,报了丁忧,朝廷自然另行放人接替。
雯青把例行公事料理清楚,带了家眷,星夜奔丧。回到了苏州,开丧出殡,
整整闹了两个月,尽哀尽礼,自不必说。过了百日,出门谢客,还要存问故
①
旧,拜访姻■ 富贵还乡,格外要敬恭桑梓,也是雯青一点厚道。只是从那年
请假省亲以来,已经有十多年不踏故乡地了。山邱依然,老成凋谢,想着从
前乡先辈冯景亭先生见面对,勉励的几句好言语,言犹在耳,而墓木已拱。
自己早因此晓得了些世界大势,交涉情形,却尚不能发抒所学,报称国家,
一慰知己于地下,不觉感喟了一回。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你想雯青是热闹场中混惯的人,顶冠束带,是他陶情的器具;拜谒宴会,是
他消闲的经论,哪里耐得这寂寞来!如今守制在家,官场又不便来往,只有
个老乡绅潘胜芝,寓公贝效亭,还有个大善士谢山芝,偶然来伴伴热闹,你
想他苦不苦呢?正是静极思动,阴尽生阳,就只这一念无聊,勾起了三生宿
业,恰正好:“素幔张时风絮起,红丝牵动彩云飞。”
话休烦絮,却说雯青在家,好容易捱过了一年。这日正是清明佳节,日
丽风和,姑苏城外,年年例有三节胜会,倾城士女如痴如狂,一条七里山塘,
① ■(dǎng,音党)——同“党”,居也,五百家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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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停满了画船歌舫,真个靓妆藻野,炫服缛 川,好不热闹!雯青那日独自在书
房里,闷闷不乐,却来了谢山芝。雯青连忙接入。正谈间,效亭、胜芝陆续
都来了。效亭道:“今天阊门外好热闹呀,雯青兄怎样不想去看看,消遣些
儿?”雯青道,“从小玩惯了,如今想来也乏味得很。”胜芝道:“雯青,
你十多年没有闹这个玩意儿了,如今莫说别的,就是上下塘的风景,也越发
繁华,人也出色,几家有灯船的,装饰得格外新奇,烹炮亦好。”山芝不待
说完,就接口道:“今日兄弟叫了大陈家的船,要想请雯青兄同诸位去热闹
一天,不知肯赏光吗?”雯青道:“不过兄弟尚在服中,好象不便。”效亭
向山芝作个眼色。山芝道:“我们并不叫局,不过借他船坐坐舒服些,用他
莱吃吃适口些,逢场作戏,这有何妨!”胜芝,效亭都撺掇着。雯青想是清
局,也无碍大礼,就答应了。一同下船,见船上扎着无数五色的彩球,夹着
各色的鲜花,陆离光怪,纸醉金迷;舱里却坐着袅袅婷婷花一样的人儿,抱
着琵琶弹哩。效亭走下船来,就哈哈大笑道:“雯兄可给我们拖下水了。”
雯青正待说话,山芝忙道:“别听效亭胡说!这是船主人,我们不能香火赶
出和尚,不叫别个局,还是清局一样。”胜芝道:“不叫局也太杀风景。雯
青自己不叫,就是完名全节了,管甚别人。”雯青难却众意,想自己又不是
真道学,不过为着官体,何苦弄得大家没趣,也就不言语了。于是大家高兴
起来,各人都叫了一个局。等局齐,就要开船。
那当儿里,忽然又来了一个客,走进舱来,就招呼雯青。雯青一看,却
是认得的,姓匡,号次芳,名朝凤,是雯青同衙门的后辈,新近告假回籍的,
今日也是山芝约来。过时见名花满坐,翠绕珠围,次芳就向众人道:“大家
都有相好,如何老前辈一人向隅!”大家尚未回言,次芳点点头道:“喔,
我晓得了,老前辈是金殿大魁,必须个蕊宫榜首,方配得上。待我想一想。”
说着,仰仰头,合合眼,忽拍手道:“有了,有了。”众人问:“是谁?”
次芳道:“咦、怎么这个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女貌郎才,你们倒想不到?”
众人被他闹糊涂了,雯青倒也听得呆了。在坐的妓女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
甚药,正要听他下文,次芳忽望着窗外一手指着:道:“哪,哪,那岸上轿
子里,不是坐着个新科花榜状元大郎桥巷的傅彩云走过吗?”雯青不知怎的
听了“状元”二字,那头慢慢回了过去。谁知这头不回,万事全休,一回头
时,却见那轿子里坐着个十四五岁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面如爪子,
脸若桃花,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似曾相识,莫道无
情,正是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雯青一双眼睛,好象被那顶轿子抓
往了,再也拉不回来,心头不觉小鹿儿撞。说也奇怪,那女郎一见雯青,半
面着玻璃窗,目不转睛的盯在雯青身上。直至轿子走远看不见,方各罢休。
大家看出雯青神往的情形,都暗暗好笑。次芳乘他不防,拍着他肩道:“这
本卷子好吗?”雯青倒吓一跳。山芝道:“远观不如近赌。”就拿一张薛涛
笺写起局票来,吩咐船等一等开,立刻去叫彩云。雯青此时也没了主意,由
他们闹,一言不发了。等了好一回,次芳就跳了出来道:“你们快来看状元
夫人呀!”雯青抬头一望,只见颤巍巍、袅婷婷的那人儿已经下了轿,两手
扶在一个美丽大姐肩上,慢慢的上船来了,这一来,有分教:
五洲持节,天家倾绣虎之才;
八月秉槎,海上照惊鸿之采。
② 缛 (rù,音入)——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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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来者是否彩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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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避物议男状元偷娶女状元 借诰封小老母权充大老母
话说彩云扶着个大姐走上船来,次芳暗叫大家不许开口,看她走到谁边。
彩云的大姐正要问哪位叫的,只说得半句,被彩云啐了一口道:“蠢货!谁
要你搜根问底!”说着,就撇了大姐,含笑的捱到雯青身边一张美人椅上并
肩坐下。大家哗然大笑起来。山芝道:“奇了,好象是预先约定似的!”胜
芝笑道:“不差,多管是前生的旧约。”次芳就笑着朗吟道:“身无彩凤双
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雯青本是花月总持、风流教主,风言俏语,从不
让人,不道这回见了彩云,却心上万马千猿,又惊不喜。听了胜芝说是前生
的旧约,这句话更触着心事,任人嘲笑,只是一句话挣不出。就是彩云自己,
也不解何故,踏上船来,不问情由,就一直往雯青身边。如今被人说破,倒
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着头弄手帕儿。雯青无精打采的搭讪着,向山芝道:
“我们好开船了。”山芝就吩咐一面开船,一面在中舱摆起酒席来。众人见
中舱忙着调排桌椅,就一拥都到头舱去了,有爬着栏杆上看往来船只的,有
咬着耳朵说私语的。雯青也想立起来走出去,却被彩云轻轻一拉,一扭身就
往房舱里床沿上坐着。雯青不知不觉,也跟了进去。两人并坐在床沿上,相
偎相倚,好象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只是我对着你、你对着我的痴笑。歇了半
天,雯青就兜头问一句道:“你知道我是准么?”彩云怔了一怔道:“我很
认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姓名来。”雯青就细细告诉了她一遍。彩云想一想,
说:“我妈认得金大人。”雯青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彩云道:“我
今年十五岁。”雯青脸上呆了半晌,却顺手拉了彩云的手,耳鬓厮磨的端相
的不了,不知不觉两股热泪,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口里念道:“当时只道浑
闲事,过后思量总可怜。”彩云看着,暗暗吃惊,止不往就拿着帕子替他试
泪,说道:“你怎的没来由哭起来?”口虽如此说,却自己也一阵透骨心酸,
几乎也哭出来。雯青对着彩云,只是上下打量,低低念道:“愁到天地翻,
相看不相识。”一面道:“彩云,我心里只是可怜你,你知道么?”彩云摸
不着头脑,却趁势就靠在雯青身上道:“你只管伤心做什么?回来等客散了,
肯到我那里去坐坐么?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呢!?雯青点头。只听外面次芳
喊道:“请坐吧,讲话的日子多着哩!”雯青、彩云只好走出来,见席已摆
好,山芝正拿着酒壶斟酒,让效亭坐首座。效亭不肯,正与胜芝推让。后来
大家公论,效亭是寓公,仍让他坐了,胜芝坐二座,雯青坐三座,次芳挨雯
青坐下,山芝坐了主席。大家叫的局,也各归各座。彩云自然在雯青背后坐
了。
①
正是钏动钗飞,花香鸟语,曲翻白纻 ,酒卷回波,其时船已摇到了白公
堤下、真娘墓前一带柳荫下泊着。一轮胭脂般的落日,已慢慢地沉下虎丘山
下去了,船上五彩绢灯一齐点起,照得满船如不夜城一般。大家持拳猜谜,
正闹得高兴,次芳道:“今日这会,专为男女两状元作合,我倒想个新鲜酒
令,好多吃两杯喜酒。”大家问是何令?次芳指着彩云道:“就借着女状元
的芳名,叫做彩云令。用《还魂记》曲文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
《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再用唐诗一句,
有彩云两字相连的飞觞,照座顺数,到 ‘彩云’二字各饮一杯,云字接令。”
大家听毕道:“好新鲜雅致的令儿!只是烦难些。”彩云道:“谁要你们称
① 纻 (zhù,音住)——麻织成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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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道姓的作弄人。”次芳道:“你别管,酒令如军令,违者先罚!”彩云笑
了笑,就低头不语了。次芳道:“我先说一个吧!”念道:
甚蟾宫贵客傍雯霄,集贤宾,河上乎逍遥。
②
大家都哗然道好。效亭道:“应时对景,我们各贺一杯,你再说飞觞吧!”
次芳道:“彩云萧史驻。”顺着数去,恰是雯青、效亭各一杯。次芳先斟雯
青一杯道:“请萧史饮个成双杯儿,添些气力,省得骑着龙背,跌下半天来。”
雯青正要举杯,却被彩云劈手夺过去道:“你倒高兴喝,我偏不许你喝!”
次芳笑道:“嗄,一会儿就怎地肉麻!”效亭道:“别闹,人家要接令哩!”
一面就念道:
迤逗的彩云偏,相见欢,君子万年。
大家道:“吉祥艳丽,预卜状元郎夫荣妻贵,该贺该贺!”效亭道:“快喝
贺酒,我要飞觞哩!”接着就念句“学吹风萧乘彩云”。“彩”字数到雯青,
“云”字次芳。次芳道:“贺酒还没全喝,倒要喝令酒了。”大家照喝了。
次芳道:“作法自毙,这回可江郎才尽了!”彩云道:“做不出,快罚酒!”
次芳耸肩道:“好了,有了,你们听听,稍顿一顿,人家就要罚酒,险呀!”
雯青笑道:“你说呢!”次芳念道:
昨夜天香云外,谒金门,鸾声哕哕。
飞觞是“断续彩云生”。效亭一怀,雯青一杯,接令。山芝道:“次芳这句
活,是明明祝颂雯翁起服进京升官的预兆,快再饮贺酒一杯!”雯青道:“回
回硬派我喝酒,这不是作弄人吗?”彩云低声道:“我替你喝了吧!”说着,
举怀一饮而尽,大家拍掌叫好。雯青道:“你们是玩呢,还是行令?”就念
道:
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念奴娇,与子偕老。
大家道:“白头偕老,金大人已经面许了,彩云你须记着。”彩云背着脸,
不理他们。雯青笑念道:“化作彩云飞。”次芳笑道:“老前辈不放心,只
要把一条软麻绳,牢牢结住裙带儿,怕她飞到哪儿去!”彩云瞅了一眼。雯
青道:“该山芝、效亭各饮一杯。”效亭道:“又捱到我接令。”他说的是:
他海天秋月云端挂,归国遥,日月其迈。
胜芝道:“你怎么说到海外去了?不怕海风吹坏了人,金大人要心痛的呢!”
山芝道:“胜翁你不知道雯翁通达洋务,安知将来不奉使出洋呢?这正是佳
谶。”大家催着效亭飞觞,效亭道:“唐诗上‘彩云,两字连的,真说完了!”
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碧萧曲尽彩云动。”雯青暗数,知道又临
到自己了,便不等效亭说完,就执杯在手道:“我念一句收令吧!?就一面
喝酒,一面念道:
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最高楼,风雨潇潇。
又念飞觞道:“彩云易散玻璃薄。”应当次芳、胜芝各一杯。次芳道:“雯
兄,这句气象萧飒,做收令不好,况且胜翁也没说过,请胜翁收令吧!”胜
芝道:“我荒疏久了,饶恕了吧!”山芝道:“快别客气,说了好收令。”
胜芝不得已,想一想念道:
雨迹云踪才一转,玉堂春,言笑晏晏。
又说飞觞:“桥上衣多抱彩云。”于是合席公饮了一杯。雯青道:“我们酒
也够了,山翁赏饭吧!”次芳在身上摸出一只十二成金的打簧表,按了一按,
② 觞 (shāng,音伤))——古代喝酒用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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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铛铛的敲了十下,道:“可不是,该送状元归第了,快叫开船回去,耽误
了吉日良时,不是耍处。”彩云带嗔带笑的指着次芳道:“我看匡老,只有
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我就包在你身上,叫金大人今晚到我家里来,不来时便
问你!”次芳道:“这个我敢包,不但包他来,还要包你去。”彩云道:“包
我到哪里去?”次芳道:“包你到圆矫巷金府上去。”彩云啐了一口。大家
说说笑笑,饭也吃完,船也到了阊门太子码头了,各妓就纷纷散去。效亭、
胜芝先上岸回家去了。彩云轿子也来,那大姐就扶着彩云走上船头。彩云忽
回头叫声:“金大人,你来,我有话给你说。”雯青走出来道:“什么话?”
彩云望着雯青,顿了一顿,笑道:“不要说了,到家里去告诉你吧!”说着,
就上轿走了。次芳道:“这小妮子声价自高,今日见了老前辈,你看她一种
痴情,十分流露,倒不要辜负了她。”雯青微笑,就谢了山芝,也自上岸。
你想:雯青、彩云今日相遇的情形,这晚哪有不去相访的理呢!既去访了,
彩云哪有不留宿的理呢!红珠帐底,絮语三生;水玉帘前,相逢一笑,韦郎
未老,凄迷玉萧之声;杜牧重来,绸缨紫云之梦。双心一抹,盒誓钗盟,不
消细表。
却说匡次芳当日荐了彩云,见雯青十分留恋,料定当晚雯青决不能放过
的。到了次日清早,一人赶到大郎桥巷,进后门来。相帮要喊客来,次芳连
连摇手,自己放轻脚步,走上扶梯,推门进去,却见中间大炕床上躺着个大
姐,正在披衣坐起,看见次芳,就低声叫:“匡老爷,来得怎早!”次芳连
忙道:“你休要声张,我问你句话,金大人在这里不在?”那大姐就挪嘴儿,
对着里间笑道:“正做好梦哩!”次芳就在靠窗一张书桌边坐下。那大姐起
来,替次芳去倒茶。次芳瞥眼看见桌上一张桃花色诗笺,恭恭楷楷,写着四
首七律诗道:
山色花光映画船,白公堤下草芋芋。
万家灯火吹萧路,五夜星辰赌酒天。
凤胫烧残春似梦,驼钧高卷月无烟。
微波渺渺尘生袜,四百桥边采石莲。
吴娘似水艳无曹,貌比红儿艺薛涛。
烧烛夜摊金叶格,定场春拥紫檀槽。
①
蝇头试笔蛮笺腻,鹿爪拈花羯 鼓高。
忽忆灯前十年事,烟台梦影浪痕淘。
胡麻手种葛鸦儿,红豆重生认故枝。
四月横塘闻杜字,五湖晓网荐西施。
灵萧辜负前生约,紫玉依稀入梦时。
只有伤心说不得,凭栏吹断碧参差。
龙头劈浪凤箭哀,展尽芙蓉向月开。
细雨银荷中妇镜,东风铜雀小乔台。
青衫痕溃隔年泪,绛蜡心留未死灰。
肠断江南歌子夜,白凫飞去又飞回。
① 羯 (jié,音杰)——公羊,特指骗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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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芳看着这几首诗,顽艳绝伦,觉得雯青寻常没有这付笔墨。正在诧异,忽
见诗尾题着“谶情生写诗彩云旧侣慧鉴”一行小字,暗忖:雯青与彩云尚是
初面,如何说是旧侣呢?难道这诗不是雯青手笔么?心里惑惑突突的摸拟,
恰值那大姐端茶上来,次芳就微笑的问道:“昨夜金大人是几时来的?”那
大姐道:“我们先生前脚到家,金大人后脚就跟了来,吃了半夜的酒,讲了
一夜的话。”次芳道。“你听见讲些什么呢?”大姐道:“他们讲的活,我
也不大懂。只听金大人说,我们先生的面貌,活脱象金大人的旧相好。又说
那旧相好,为金大人死了。死的那一年,正是我们先生养的那一年。”那大
姐正一五一十的说,就听里间彩云的口声喊道:“阿巧,你咭唎咕罗同谁说
话哟?”阿巧向次芳伸伸舌头答道:“匡老在这里寻金大人哩!”只听里面
好象两人低低私语了几句,又屑屑索索一回,彩云就云鬓蓬松,开门出来,
见了次芳,就笑道:“请匡老里面会,金大人昨夜被你们灌醉了,今日正害
着酒病哩!”说着,就往后间梳洗去了。次芳一面笑,一面就走进来,看见
雯青,却横躺在一张烟榻上,旁边还堆着一条棉被,见次芳来,就坐起来招
呼。次芳走上去道:“恭喜!恭喜!”雯青笑道:“别取笑人,次兄请坐着,
我想托你办一件事,不晓得你肯不肯?”次芳道:“老前辈不用说了,是不
是那红儿、薛涛的事吗?”雯青愕然道:“怎么这几首歪诗,又被你看见了?
我的心事,也不能瞒你了。”次芳道:“这种事,门子里都有一定规矩的,
须得个行家去讲,才不致吃龟鸨的亏。我有个熟人叫戴伯孝,极能干的,让
我去转托他办便了。”雯青道:“只是现在热孝在身,做这件事好象于心不
安,外面议论又可怕得很!”次芳道:“那个容易:只要现在先讲妥了,做
个外室,瞒着尊嫂,到服满进京,再行接回,便两全其美了。”雯青点头说:
“既如此,这事只有请次兄替我代托戴先生罢!兄弟昨夜未归,今日必须早
些回去,安排妥密,免得人家疑心。”说着就穿衣,别了次芳,又低低托咐
了几句,一径下楼走了。次芳只好去找了戴伯孝,托他去向老鸨交涉。老鸨
自然有许多做作,好说歹说,才讲明了身价一千元,又叫了彩云的生身父来。
原来彩云本是安徽人,乃父是在苏州做轿班的,恐怕将来有枝节,爽性另给
了那轿班二百块钱,叫他也写了一张文契。费了两日工夫,才把诸事办妥,
就由戴伯孝亲来雯青处告诉明白。雯青欢喜,自不必说。从此大郎桥巷就做
了雯青的外宅,无日不来,两人打得如火的一般热。
光阴似箭,转瞬之间,雯青也满了服,几回要将此告诉张夫人,只是自
己理短,总说不出口。心想不如一人先行到京,再看机会吧,就将这个办法
与彩云商量,彩云也没别话,就定见了,自己一人到京,起服销假。这日宫
门召见下来,就补授了内阁学士。雯青自出差到今,已离京五六年了,时局
变更,沧桑屡改,朝中歌舞升平,而海外失地夫藩,频年相属,日本灭了琉
① ②
球 ,法国取了安南,英国收了缅甸。中国一切不问,还要铺张扬厉,摆出
天朝空架子。记得光绪十三年,翰林院里还有人献了一篇《平法颂》,文章
辞藻,比着康熙年代的《平滇颂》、乾隆年代的平定《金川颂》,还要富丽
哩!话虽如此,到底交涉了几年,这外交的事情,倒也不敢十分怠慢,那些
通达洋务的人员,上头不免看重起来。恰好这年出使英、俄大臣吕萃芳,要
改充英、法、义、比四国大臣;出使德、俄、荷、奥、比五国大臣许镜剧,
① 琉球——岛屿名。
② 安南——既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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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任满,要人接替,而斯时一班有名的外交好手,如上回雯青在上海认得
的云仁甫,已派过了美日、秘副使;李台霞已派署过德国正使,现在又有别
事派出;徐忠华派充参赞;马美菽也出洋游历;吕顺斋派充日本参赞。朝廷
正恐没人应选。也是雯青时来运来,又有潘八瀛、龚和甫这班大帽子替他揄
扬帮衬,声誉日高一日,廷旨就派金汮出使俄罗斯、德意志、荷兰、奥大利
亚四国。旨意下来,好不莱耀!雯青赶忙修折谢恩,引见请训,拜会各国公
使,一面奏调参赞、随员、翻译,就把次芳奏保了参赞,做个心腹。又想着
戴伯孝凑合彩云的功劳,也保了随员,派他做了会计。且请假两月,还苏修
墓,奉旨俞允。
那时同乡京官,菶如也开了坊了;唐卿却从陕、甘回来了;珏斋也因公
在京;只有肇廷改了外官,不在那里。这班人合着轮流替雯青饯贺。这日席
间,大家谈起交涉的方略,雯青发议道:“兄弟不才,谬膺使节,此去方略,
还是诸君临别赠言。依兄弟愚见,第一是联络邦交;第二果检查国势。语云: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我国交涉吃亏,正是不知彼耳!不知国情,固是
大害;不知地理,为害尤烈!远事不必说,就是伊犁一案,彼趁着白彦虎造
反就轻轻占有据了,要不是曾继湛力争,这块地面就不知不觉的送掉了!兄
弟向来留心西北地理,见那些交界地方,我们中国纪载,影响都模糊得很。
俄国素怀蚕食之心,不知暗中被占了多少去了!只苦我国不知地理,哑子吃
黄连,说不出的苦。兄弟这回出去,也不敢自夸替国家争回什么权利,不过
这地理上头,兄弟数十年苦功,总可考究一番,叫他疆界井然,不能再施鬼
③
蜮手段罢了。”菶如等听了,自然十分佩服。珏斋道:“可不是么?所以兄
弟前回到吉林,实在没法,只好仿着马伏波的故事,立了一个三丈来高的铜
柱,刻了几句铭词,老远望着,就见巍巍云表。那铜柱拓本,看着倒很古雅,
明日兄弟送一份去。雯兄留着,倒可参考参考。”雯青道:“迁斋兄的《铜
柱铭》,将来定可与《阙特勤碑》、《好大王碑》并传千古了!”当日欢饮
一天,雯青心里只记挂着彩云,忽忽已一年多不见了,忙着出京。
那时上海县先期得信,赶紧打扫天后宫行辕,以备使节小驻。这日船抵
金利源码头,不免有文武官员晋见许多仪节,自己复要拜会各国领事。入城
答拜道县回来,恰值次芳带着戴伯孝来见,当面谢了保举。雯青把行辕一切
公事,全行托付了次芳;把定出洋的公司船以及部署行李等琐事,都交给戴
会计。诸事安排妥了,归心如箭,就叫心腹俊童阿福,向上海道借了一只小
轮船,连夜回苏。
到得家中,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欢庆,不消说得。坐定,说着出洋的事
来,雯青笑说:“这回倒要夫人辛苦一趟了。但是夫人身弱,不知禁得起波
涛跋涉否?”夫人笑道:“这个不消老爷担心,辛苦不辛苦,倒在其次。闻
得外国风俗,公使夫人,一样要见客赴会,握手接吻。妾身系山名门,万万
弄不惯这种腔调,本来要替老爷弄个贴身伏侍的人。”说得这里,却笑了一
笑。雯青心里一跳,知道不妙。只听夫人接道:“好在老爷早已讨在外头,
倒也省了我许多周折。我昨日已吩咐过家人们,收拾一间新房,只等老爷回
来,择吉接回。稍停两日,就叫她跟随出洋,妾身落得在家过清闲日子哩!”
雯青忸怩了半天道:“这事原是下官一时糊涂……”下句还未说出,夫人正
色道:“你别假惺惺,现在倒是择日进门是正经。你是王命在身的人,哪里
③ 蜮 (yù,音育)——传说中一种害人的动物,鬼域指阴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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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尽着耽搁!”
雯青得了夫人的命,就放了胆,看了明日是黄道吉日,隔夜就预备了酒
席,邀请亲友,来看新人。到了这日,夫人就命安排一顶彩轿,四名鼓乐手,
去大郎桥巷迎接博彩云。不一时,门前萧鼓声喧,接连鞭炮之声、人声、脚
步声,但见四名轿班,披着红,簇拥一偏绿呢挖云四垂流苏的官轿,直入中
堂停下。夫人早已预备两名垂鬟美婢,各执大红纱灯,将新人从彩轿中缓缓
扶出。却见颤巍巍的风冠、光耀耀的霞帔,衬着杏脸桃腮、黛眉樱口,越显
得光彩射目,芬芳扑人,真不啻嫦娥离月殿,妃子降云霄矣。那时满堂亲友
杂沓争先,喝采声、诧异声,交头接耳,正议论这个妆饰越礼。忽人丛中夫
人盛服走出,大家倒吃一惊。正是:
名花入手消魂极,艳福如君几世修。
不知夫人走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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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遣长途医生试电术 怜香伴爱妾学洋文
却说诸亲友正交头接耳,议论彩云妆饰越礼,忽人丛中夫人盛服走出,
却听她说道:“诸位亲长,今日见此举动,看此妆饰,必然诧异,然愿听妾
一言:此次雯青出洋,妾本该随侍同去,无奈妾身体荏弱,不能前往;今日
所娶的新人,就是代妾的职分。而且公使夫人是一国观瞻所系,草率不得,
所以妾情愿从权,把诰命补服暂时借她,将来等到复命还朝时,少不得要一
概还妾的。诸尊长以为如何?”言次,声音朗朗,大家都同声称赞。于是传
齐吹手,预备祭祖。雯青与夫人在前,傅彩云在后,行礼毕,彩云叩见雯青
夫妇,大家送入洞房。雯青这一喜,直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横飞,感激夫人
到十二分,自己就从新房出来,应酬外客。那潘胜芝、贝效亭、谢山芝一班
熟人,摆擂台、寻唐僧,翻天覆地的闹起酒来,想要叫局,只碍着雯青如今
口衔天语,身膺使族,只好罢休。雯青陪着畅饮,到漏静更深,方始散去。
雯青进来,自然假意至夫人房中,夫人却早关了门。雯青只得自回新房,与
彩云叙旧。久别重逢,绸缨备至,自不消说。
正是芳时易过,倏满假期,便别了夫人,带了彩云,出了苏州城,一径
到上海。其时苏沪航路还没有通,不象现在有大东、戴生昌许多公司船,朝
来暮往的便捷。雯青因是钦差大臣,上海道特地派了一只官轮来接,走了一
夜,次早就抵埠头。雯青先把家眷安排上岸,自己却与一班接差道县,酬应
一番。行辕中又送来几封京里书札,雯青一一检视,也有亲友寻常通贺的;
也有大人先生为人说项的;还有一班名士黎石农、李纯客、袁尚秋诸人寄来
送行诗句,清词丽句,觉得美不胜收。翻到未了一封,却是庄小燕的,雯青
连忙拆开,暗想此人的手笔倒要请教。你道雯青为何见了庄小燕姓名,就如
此郑重呢?这庄小燕,书中尚未出现过,不得不细表一番。原来小燕是个广
东人,佐杂出身,却学富五车,文倒三峡,而且深通西学,屡次出洋,现在
因交涉上的劳绩,保举到了侍郎,声名赫赫,不日又要出使美、日、比哩!
雯青当时拆开一看,却是四首七律道:
诏持龙节度西溟,又捧天书问北庭。
神禹久思穷亥步,孔融真遣案丁零。
①
遥知汃极 双旌驻,应见神州一发青。
②
直待车书通绝徽,归来扈跸禅云亭。
声华藉藉侍中君,清切承明出入庐。
③
早擅多闻笺豹尾,亲图异物到邓虚。
功名几勒黄龙舰,国法新衔赤雀书。
争识威仪迎汉使,吹螺伐鼓出穹闾。
竹枝异域词重谱,敕勒风吹草又低。
候馆花开赤瑶珞,周庐瓦复碧琉璃。
异鱼飞出天池北,神马徕从雪岭西。
① 汃 (bīn,音宾)极——古国名,故地在今陕西省彬县。
② 扈跸 (hùbì,音互必)——跸泛指帝王出行的车驾,扈跸指随从帝王。
③ 邛 (qióng,音穷)虚——山名,在四川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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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入夷坚支乙志,杀青他日试标题。
不嫌夺我凤池头,谭思珠玲佐庙谋。
敕赐重臣双白壁,图开生绢九瀛洲。
茯苓赋有林牙诵,苜蓿花随驿使稠。
接伴中朝人第一,君家景伯旧风流。
雯青看罢,拍案叫绝道:“真不愧白衣名士,我辈愧死了!”遂即收好,交
与管家,一面喊伺候上岸,坐着双套马车,沿途还拜各官,并德、俄诸领事,
直到回天后宫行辕,已在午牌时候。
早有自己的参赞、翻译、随员等等这一班人齐集着,都要谒见。手本进
去,不一时,就见管家出来传话:“单请匡朝凤匡大人、戴伯孝戴老爷进去,
有公事面谈。其余老爷们,一概明日再见吧。”大家听见这话,就纷纷散了。
只剩匡次芳、戴伯孝二人,低着头,跟那管家往里边去。到了客厅,雯青早
在等着,见他们进来,连忙招呼道:“次兄,伯兄,这几日辛苦了!快换了
便服,我们好长谈。”次芳等上前见了,早有阿福等几个俊童,上去替他们
换衣服。次芳一面换,一面说道:“这是份内的事,算什么辛苦。”说着,
主宾坐了。雯青问起乘坐公司船,次芳道:“正要告诉老前辈,此次出洋,
既先到德国,再到俄、奥诸国,自然坐德公司的船为便。前十数日德领事来
招呼,本月廿二日,德公司有船名萨克森的出口,这船极大,船主名质克,
晚生都已接头过了。”伯孝道:“卑职和匡参赞商量,替大人定的尾头等舱,
匡参赞及黄翻译、塔翻译等坐二等,其余随员学生都是三等。”雯青道:“我
听说外国公司船,十分宽敞,就是二等舱,也比我们招商局船的大餐间大得
多哩。其实就是我也何必一定要坐头等呢!”次芳道:“使臣为一国代表,
举动攸关国体,从前使德的刘锡洪、李葆丰,使俄的嵩厚、曾继湛,使德、
义、荷、奥的许镜澄,我们的前任吕萃芳,晚生查看过旧案,都是坐头等舱,
不可惜小费而伤大体。”次芳说着,戴会计凑近了雯青耳旁,低声道:“好
在随员等坐的是三等,都开报了二等,这里头核算过来差不多,大人乐得舒
服体面。”雯青点点头。次芳顺手在靴统里拔出一个折子,递到雯青手里道:
“这是开报启程日期的折子,誊写已好,请老前辈过目后,填上日子,便可
拜发了。”雯青看着,忽然面上踌躇了半晌道:“公司船出口是廿二,这天
的日子……”这句话还没有说出,戴伯孝接口道:“这不用大人费心,卑职
出门就是一、二百里,也要检一个黄道吉日。况大人衔命万里,关着国家的
祸福,哪有轻率的道理!这日子是大人的同衙门显精河图学的余笏南检定的,
恰好这日有此船出口,也是大人的洪福照临。”雯青道:“原来笏南在这里,
他检的日子是一定好的,不用说了。”看看天色将晚,次芳等就退了出来。
当日无话。
次日,雯青不免有宴会拜客等事,又忙了数日,直到廿二日上午,方把
诸事打扫完结。午后大家上了萨克森公司船,慢慢的出了吴淞口,口边俄、
德各国兵轮,自然要升旗放炮的致敬。出口后,一路风平浪静,依着欧、亚
航路进行。彩云还是初次乘坐船,虽不颠簸,终觉头眩眼花,终日的困卧。
雯青没事,便请次芳来谈谈闲夭,有时自己去找他们。经过热闹的香港、新
加坡、锡兰请埠头,雯青自要与本埠的领事绅商交接,彩云也常常上去游玩,
不知看见多少新奇的事物,听见了多少怪异的说话,倒也不觉寂寞。不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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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已过了亚丁,入了红梅,将近苏伊士河地方。
这日雯青刚与彩云吃过中饭,彩云要去躺着,劝雯青去寻次芳谈天。彩
云喊阿福好好伺候着,恰好阿福不在那里,雯青道:“不用叫阿福。”就叫
三个小童跟着,到二等舱来,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不知何事。雯青叫一个小
童,先上前去探看,只听里面阿福的口声,叫着这小童道:“你们快来看外
国人变戏法!”正喊着,雯青已到门口,向里一望,只见中间一排坐着三个
中国人,都垂着头,闭着眼,似乎打盹的样子;一个中年有须的外国人,立
在三人前头,矜心作意的凝神注视着;四面围着许多中西男女,仰着头望,
个个面上有惊异之色。次芳及黄、塔两翻译也在人丛里,看见雯青进来,齐
来招呼。次芳道:“老前辈来得正巧,快请看毕叶先生的神术!”雯青茫然
不解。那个外国人早已抢上几步来,与雯青握着手,回顾次芳及两翻译道:
“这便是出使敝国的金大人么?”雯青听这外国人会说中国话,便回道:“不
敢,在下便是金某,没有请教贵姓大名。”黄翻译道:“这位先生叫毕叶士
克,是俄国有名的大博士,油画名家,精通医术,还有一样奇怪的法术,能
拘摄魂魄。一经先生施术之后,这人不知不觉,一举一动,都听先生的号令,
直到醒来,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昨日先生与我们谈起,现在正在这里试验哩!”
一面说,一面就指着那坐的二个人道:“大人,看这二个中国工人,不是同
睡去的一样吗?”雯青听了,着实称异。毕叶笑道:“这不是法术,我们西
①
国叫做Hypnotisme,是意大利人所发明的,乃是电学及心理学里推演出来
的,没有什么稀奇。大人,你看他三人齐举左手来。”说完,又把眼光注射
三人,那神情好象法师画符念咒似的,喝一声:“举左手!”只见那三人的
左手,如同有线牵的一般,一齐高高竖起。又道:“我叫他右手也举起!”
照前一喝,果然三人的右手,也都跟着他双双并举了。于是满舱喝采拍掌之
声,如雷而起。雯青、次芳及翻译随员等,个个伸着舌头,缩不进去。毕叶
连忙向众人摇手,叫不许喧闹,又喊道:“诸君看,彼三人都要仰着头、张
着嘴、伸着舌头、拍着手,赞叹我的神技了!”他一般的发了口令,不一时
果然三人一齐拍起手来,那神气一如毕叶所说的,引得大家都大笑起来。次
芳道:“昨日先生说,能叫本人把自己隐事,自己招供,这个可以试验么?”
毕叶道:“这个试验是极易的。不过未免有伤忠厚,还是不试的好。”大家
都要再试。雯青就向毕叶道:“先生何妨挑一个试试。”毕叶道:“既金公
使要试,我就把这个年老的试一试。”说着,就拉出三人中一个四五十岁的
老者,单另坐开。毕叶施术毕,喝着叫他说。稍停一回,这老者忽然垂下头
去,嘴里咕噜咕噜的说起来,起先不大清楚,忽听他道:“这个钦差大人的
二夫人,我看见了好不伤心呀!他们都道钦差的二夫人标致,我想我从前那
个雪姑娘,何尝不标致呢!我记得因为自己是底下人,不敢做那些。雪姑娘
对我说: ‘如今就是武则天娘娘,也要相与两个太监,不曾听见太监为着自
己是下人推脱的。听说还有拚着脑袋给朝里的老大们砍掉,讨着娘娘的快活
哩!你这没用的东西,这一点儿就怕么?’我因此就依了。如今想来,这种
好日子是没有的了。”大家听着这老者的话,愈说愈不象了,恐怕雯青多心,
毕叶连忙去收了木。雯青倒毫不在意,笑着对次芳道:“看不出这老头儿,
倒是风流浪子。真所谓 ‘莫道风情老无分,桃花偏照夕阳红’了。”大家和
着笑了。雯青便叫阿福来装旱烟。一个小童回道:“刚才那老者说梦话的当
① Hypnotisme——催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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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他就走了。”雯青听了无话。正看毕叶在那里鼓捣那三个人,一会儿,
都揩揩眼睛,如梦初觉,大家问他们刚才的事,一点也不知道。毕叶对雯青
及众人道:“这术还可以把各人的灵魂,彼此互换。现在这几人已乏了’,
改日再试吧。”
雯青正听着,忽觉眼前一道奇丽的光彩,从舱西犄角里一个房门旁边直
射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二十来岁非常标致的女洋人,身上穿着纯黑色
的衣裙,头戴织草帽,鼻架青色玻璃眼镜,虽妆饰朴素的很,而粉白的脸,
金黄的发,长长的眉儿、细细的腰儿,蓝的眼,红的唇,真是说不出的一幅
绝妙仕女图,半身斜倚着门,险些钩去了这金大人的魂灵。雯青不知不觉的
看呆了,心想何不请毕先生把这人试一试,倒有趣,只不好什口。想了半天,
忽然心生一计,就对毕叶道:“先生神术,固然奇妙极了,但兄弟尚不能无
疑。这三个中国人,安见不是先生买通的呢?”毕叶听罢,面上大有佛然之
色。雯青接着道:“并非我不信先生,我想请先生再演一遍。”说着,便指
着女洋人低声道:“倘先生能借这个女洋人一试妙技,那时兄弟真死心塌地
的佩服了。”次芳及两个翻译也附和着雯青。毕叶佛然道:“这有何难!我
立刻请这位姑娘,把那东边桌子上的一盆水果搬来,放在公使面前好么?”
这句话原被雯青那一句激出来的。
大凡欧洲人性情是直爽不过,又多好胜,最恨人家疑心他作伪,总要明
白了方肯歇手,别的都顾不得了。毕叶被雯青这一激,也不问那位姑娘是谁,
就冒冒失失的施起他的法木来。他的法术又是百发百中,顿时见那姑娘脸上
呆一呆,就袅袅婷婷的走到东边桌子上,伸出纤纤玉手,端着那盆冰梨雪藕,
款步而来,端端正正的放在雯青坐的那张桌上,含笑斜睬,嫣然倾城。雯青
这一乐非同小可,比着那金殿传胪、高唱谁某的时候,还加十倍!哪里知道
这边施术的毕叶,这一惊也不寻常,却比那死刑宣告牵上刑台的当儿仿佛一
般,连忙摘了帽子,向满船的人致敬,先说西话,又说中国话,叮嘱大家等
姑娘醒来,切不可告诉此事。大家答应了。那时船主质克,因听见喧闹的声
音,也来舱查看,毕叶也给他说了。质克微笑应诺,毕叶方放了心,慢慢请
那位姑娘自回房中去,把法术解了。
雯青诸人看见毕叶慌张情形,倒弄得莫名其妙,问他何故。毕叶吞吞吐
吐道:“这位姑娘是敝国有名的人物,学问极好,通十几国的语言学,实在
是不敢渎犯。”次芳道:“毕叶先生知道她的名姓吗?”毕叶道:“记得叫
夏雅丽。”雯青道:“她能说中国话么?”毕叶道:“听说能作中国诗文,
不但说话哩!”雯青听了,大觉大喜。原来雯青自见了这姑娘的风度,实在
羡慕,不过没法亲近。今听见会说中国话,这是绝好的引线了,当时就对毕
叶道:“兄弟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只是不敢冒昧。”毕叶道:“金大人不用
客气,有话请讲!”雯青道:“就是敝眷,向来愿学西文,只是没有女师傅,
总觉不便。现据先生说,那贵国夏姑娘精通语言学,还会中文,没有再巧的
好机会了。现在舟中没事,正好请教。先生既然跟夏姑娘同国,不晓得肯替
兄弟介绍介绍么?”毕叶想一想道:“这事既蒙委托,哪有不尽力的道理!
不过这姑娘的脾气古怪,只好待小可探探口气,明日再行奉复吧!”当时,
次芳及黄、塔两翻译又替雯青帮腔了几句,毕叶方肯着实答应,于是大家都
散归。
雯青回房,就把毕叶奇木,告诉彩云。彩云道:“这没什么奇。那些中
国人,一定是他的同党,跟我们苏州的变戏法一样骗人。”雯青又把那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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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的事情告诉她,说:“这女洋人是我叫他试的,难道也是通同的么?”
彩云于是也稀奇起来。雯青又把学洋文的话,从头述了一遍,彩云欢喜的了
不得。原来彩云早有此意,与雯青说过几次。当晚无话。
次早,雯青刚刚起来,次芳已经候在大餐间。雯青见面,就问:“昨天
的事怎么了?”次芳道:“成了。昨日老前辈去后,他就去跟这位姑娘攀谈,
灌了多少米汤,后来慢慢说到正文。姑娘先不肯,毕先生再四说合,方才允
了。好在这姑娘也往德国,说在德国或许有一两个月耽搁、随后至俄。与我
们的路途倒是相仿的,可以常教。不过要如夫人去就她的,每月薪水要八十
马克。”雯青说:“八十马克,不贵不贵,今天就去开学么?”次芳道:“可
以,她己等候多时了。”雯青道:“等小妾梳洗了就来,你去招呼一声。”
次芳答应着去了。雯青进来,次芳的话彩云早已听得明白,赶着梳好头。雯
青就派阿福过去伺候,自己也来二等舱,与次芳等闲谈,正对着夏雅丽的房
间。说话之间,时时偷看那边。彩云见了那位姑娘,倒甚投契。夏雅丽叫她
先学德文,因德文能通行俄、德诸国缘故。从此之后,每日早来暮归。彩云
资性聪明,不到十日,语言已略能通晓。夏雅丽也甚欢喜。
一日,萨克森船正过地中海,将近意大利的火山,时正清早,晓色苍然。
雯青与彩云刚从床上跨下,共倚船窗,隐约西南一角云气郁葱,岛屿环青,
殿阁拥翠,奇景壮观,怡魂养性。正在流连赏玩,忽见一人推门直入,左手
揽雯青之袖,右手执彩云之臂,发出一种清冽之音,说道:“我要问你们俩
说话哩!如不直说,我眼睛虽认得你们,我的弹子可不认得你们!”雯青同
彩云两人抬头一看,吓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意。正是:
一朝魂落幻人手,百丈涛翻少女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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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险语惊人新钦差胆破虚无党 情茶话旧侯夫人名噪赛工场
却说雯青正与彩云双双的靠在船窗,赏玩那意大利火山的景致,忽有人
推门进来,把他们俩拉住问活。两人抬头一看,却就是那非常标致的女洋人
夏雅丽姑娘,柳眉倒竖,凤眼圆睁。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前数日毕叶
演技的事露了风了。
只听那姑娘学着很响亮的京腔道:“我要问你,我跟你们往日无仇,今
日无故,干吗你叫人戏弄我姑娘?你可打听打听看,你姑娘是大俄国轰轰烈
烈的奇女子,我为的是看重你是一个公使大臣,我好意教你那女人念书,谁
知道你们中国的官员,越大越不象人,简捷儿都是糊涂的蠢虫!我姑娘也不
犯和你们讲什么理,今儿个就叫你知道知道姑娘的厉害!”说着,伸手在袖
中取出一支雪亮的小手枪。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几步,一句话也
说不出。还是彩云老当,见风头不妙,连忙上前拉住夏雅丽的臂膀道:“密
斯请息怒,这事不关我们老爷的事,都是贵国毕先生要显他的神通,我们老
爷是看客。”雯青听了方抖声接说道:“我不过多了一句嘴,请他再演,并
没有指定着姑娘。”夏雅丽鼻子里哼了一声。彩云又抢说道:“况老爷并不
知道姑娘是谁,不比毕先生跟姑娘同国,晓得姑娘的底里,就应该慎重些。
倘或毕先生不肯演,难道我们老爷好相强吗?所以这事还是毕先生的不是多
哩,望密斯三思!”
夏雅丽正欲开口,忽房门咿呀一响,一个短小精悍的外国人,捱身进来。
雯青又吃一吓,暗忖道:“完了,一个人还打发不了,又添一个出来!”彩
云眼快,早认得是船主质克,连忙喊道:“密斯脱质克,快来解劝解劝!”
夏雅丽也立起道。“密斯脱质克,你来干吗?”质克笑道:“我正要请问密
斯到此何干,密斯倒问起我来!密斯你为何如此执性?我昨夜如何劝你,你
总是不听,闹出事来,倒都是我的不是了!我从昨夜与密斯谈天之后,一直
防着你,刚刚走到你那边,见你不在,我就猜着到这里来了,所以一直赶来,
果然不出所料。”夏雅丽怒颜道:“难道我不该来问他么?”质克道:“不
怎么说。这事金大人固有不是,毕先生更属不该。但毕叶在演术的时候,也
没有留意姑娘是何等人物,直到姑娘走近,看见了贵会的徽章,方始知道,
已是后悔不及。至于金大人,是更加茫然了。据我的意思,现在金大人是我
们两国的公使,倘逞着姑娘的意,弄出事来,为这一点小事,闹出国际问题,
己属不犯着。而戕害公使,为文明公律所不许,于贵国声誉有碍,尤其不可。
况现在公使在我的船上,都是我的责任,我绝不容姑娘为此强硬手段。”夏
雅丽道:“照你说来,难道就罢了不成?”质克道:“我的愚见,金公使渎
犯了姑娘,自然不能太便宜他。我看现在贵党经济十分困难,叫金公使出一
宗巨款,捐入贵党,聊以示罚。在姑娘虽受些小辱,而为公家争得大利,姑
娘声誉,必然大起,大家亦得安然无事,岂不两全!至毕先生是姑娘的同国,
他得罪姑娘,心本不安,叫他在贵党尽些力,必然乐从的。”
这番说话,质克都是操着德话,雯青是一句不懂。彩云听得明白,连忙
道。“质克先生的话,我们老爷一定遵依的,只求密斯应允。”其时夏雅丽
面色已和善了好些,手枪已放在旁边小几上,开口道:“既然质克先生这么
说,我就看着国际的名誉上,船主的权限上,便宜了他。但须告诉他,不比
中国那些见饯眼开的主儿,什么大事,有了孔方,都一天云雾散了。再问他
倒底能捐多少呢?”质克看着彩云。彩云道:“这个一听姑娘主张。”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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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拿着手枪一头在外走,一头说道:“本会新近运动一事,要用一万马克,
叫他担任了就是了。”又回顾彩云道:“这事与你无干,刚才恕我冒犯,回
来仍到我那里,今天要上文法了。”说着,扬长而去。彩云诺诺答应。质克
向着彩云道:“今天险极了!亏得时候尚早,都没有晓得,暗地了结,还算
便宜。”说完,自回舱面办事。
这里雯青本来吓倒在一张榻上发抖,又不解德语,见他们忽然都散了,
心中又怕又疑。惊魂略定,彩云方把方才的话,从头告诉一遍,一万马克,
彩云却说了一万五千。雯青方略放心,听见要拿出一万五千马克,不免又懊
恼起来,与彩云商量能否请质克去说说,减少些。彩云撅着嘴道:“刚才要
不是我,老爷性命都没了。这时得了命,又舍不得钱了。我劝老爷省了些精
神吧!人家做一任钦差,哪个不发十万八万的财,何在乎这一点儿买命钱,
倒肉痛起来?”雯青无语。不一会,男女仆人都起来伺候,雯青、彩云照常
梳洗完毕,雯青自有次芳及随员等相陪闲活,彩云也仍过去学洋文。早上的
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怜的毕先生同时也受了一番惊恐外,其余真没一人知道。
到傍晚时候,毕叶也来雯青处,其时次芳等已经散了。毕叶就说起早上
的事道:“船主质克另要谢仪,罚款则俟到德京由彩云直接交付,均已面议
妥协,叫彼先来告诉雯青一声。”雯青只好一一如命,彼此又说了些后悔的
活。雯青又问起:“这姑娘到底在什么会?”毕叶道:“讲起这会,话长哩。
这会发源于法兰西人圣西门,乃是平等主义的极端。他的宗旨,说世人侈言
平等,终是表面的话,若说内情,世界的真权利,总归富贵人得的多,贫贱
人得的少;资本家占的大,劳动的人占的小,哪里算得真平等!他立这会的
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个真平等:无国家思想,无人种思想,无家族思
想,无宗教思想;废币制,禁遗产,冲决种种网罗,打破种种桎梏;皇帝是
仇敌,政府是盗贼,国里有事,全国人公议公办;国土是个大公园,货物是
个大公司;国里的利,全国人共享共用。一万个人,合成一个灵魂;一万个
灵魂,共抱一个目的。现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现在的法律,他一概要
破坏。掷可惊可怖之代价,要购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会派,也分着许
多,最激烈的叫做 ‘虚无党’,又叫做‘无政府党’。这会起源于英、法,
现在却盛行到敝国了。也因敝国的政治,实在专制;又兼我国有一班大文学
家,叫做赫尔岑及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以冰雪聪明的文章,写雷霆精锐的
思想,这种议论,就容易动人听闻了,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会的。这会的
势力,自然越发张大了。”
雯青听了,大惊失色道:“照先生说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谋为不轨的
叛党了。这种人要在敝国,是早已明正典刑,哪里容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呢!”
毕叶笑道:“这里头有个道理,不是我糟蹋贵国,实在贵国的百姓仿佛比个
人,年纪还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墙摸壁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该给
皇帝管的,哪里晓得天赋人权、万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强力去逼压。
若说敝国,虽说政体与贵国相仿,百姓却已开通,不甘受骗,就是刚才大人
说的 ‘大逆不道,谋为不轨’八个字,他们说起来,皇帝有‘大逆不道’的
罪,百姓没有的;皇帝可以 ‘谋为不轨’,百姓不能的。为什么呢?土地是
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主人翁,皇帝、政府不过是公雇的
管帐伙计罢了!这种说话,在敝国皇帝听了,也同大人一样的大怒,何尝不
想杀尽拿尽。只是杀心一起,血花肉雨,此饷彼酬,赫赫有声的世界大都会
圣彼德堡,方方百里地,变成皇帝百姓相杀的大战场了。”雯青越听越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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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毕叶是外国人,不敢十分批驳,不过自己咕噜道:“男的还罢了,怎么
女人家不谨守闺门,也出来胡闹?”毕叶连忙摇手道:“大人别再惹祸了!”
雯青只好闭口不语,彼此没趣散了。
斯时萨克森船尚在地中海,这日忽起了风浪,震荡得实在厉害,大家困
卧了数日,无事可说。直到七月十三日,船到热瓦,雯青谢了船主,换了火
车,走了五日,始抵德国柏林都城。
在德国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礼节,不必细述。前任公使吕萃芳交了篆务,
然后雯青率同参赞随员等一同进署。连日往谒德国大宰相俾思麦克,适遇俾
公事忙,五次方得见着。随后又拜会了各部大臣及各国公使。又过了几月,
那时恰好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正月里,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飞蝶丽新
①
即了日耳曼帝位,于是雯青就趁着这个当儿,觐见了德皇及皇后维多利亚第
二,呈递国书,回来与彩云讲起觐见许多仪节。彩云恃着自己在夏雅丽处学
得几句德语,便撒娇撒痴要去觐见。
雯青道:“这是容易,公使夫人本来应该觐见的。不过我中国妇女素来
守礼,不愿跟他们学。前几年只有个曾小侯夫人,她却倜傥得很,一到西国
居然与西人弄得来,往来联络得很热闹。她就跟着小侯,一样觐见各国皇帝。
我们中国人听见了,自然要议论她,外国人却很佩服的。你要学她,不晓得
你有她的本事没有?”彩云道:“老爷,你别瞧不起人!曾侯夫人也是个人,
难道她有三头六臂么?”雯青道:“你倒别说大话。有件事,现在洋人说起,
还赞她聪明,只怕你就干不了!”彩云道:“什么事呢?”雯青笑着说道:
“你不忙,你装袋旱烟我吃,让我慢慢的讲给你听。”彩云抿着嘴道:“什
么稀罕事儿!值得这么拿腔!”说着,便拿一很湘妃竹牙嘴三尺来长的旱烟
筒,满满的装上一袋蟠桃香烟,递给雯青,一面又回头叫小丫头道:“替老
爷快倒一杯酽酽儿的清茶来!”笑眯眯的向着雯青道:“这可没得说了,快
给我讲吧!”
雯青道:“你提起茶,我讲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当日曾侯夫人出使英
国,那时英国刚刚起了个什么叫做 ‘手工赛会’。这会原是英国上流妇女集
合的,凡有妇女亲手制造的物件,荟萃在一处,叫人批评比赛,好的就把金
钱投下,算个赏彩。到散会时,把投的金钱,大家比较,谁的金钱多,系谁
是第一。却说这个侯夫人,当时结交很广,这会开的时候,英国外交部送来
一角公函,请夫人赴会。曾侯便问夫人: ‘赴会不赴会?’夫人道:‘为什
么不赴?你复函答应便了。’曾侯道: ‘这不可胡闹。我们没有东西可赛,
不要事到临头,拿不出手,被人耻笑,反伤国体!’夫人笑道: ‘你别管,
我自有道理。’曾侯拗不过,只好回书答应。”彩云道:“这应该答应,叫
我做侯夫人,也不肯不挣这口气。”说着,恰好丫环拿上一杯茶来。雯青接
着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说道:“你晓得她应允了,怎么样呢?却毫不在意,
没一点儿准备。看看会期已到,你想曾侯心中干急不干急呢?哪晓得夫人越
做得没事人儿一样。这日正是开会的第一日,曾侯清早起来,却不见了夫人,
知道已经赴会去了,连忙坐了马年,赶到会场,只见会场中人山人海,异常
热闹。场上陈列着有锦绣的,有金银的,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顿时吓得出
神。四处找他夫人,一时慌了,竟找不着。只听得一片喝采声、拍掌声,从
会场门首第一个桌子边发出。回头一看,却正是他夫人坐在那桌子旁边一把
① 觐 (j ìn,音劲)见——朝见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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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椅上,桌上却摆着十几个康熙五采的鸡缸杯,几把紫砂的龚春名壶,壶中
满贮着无锡惠山的第一名泉,泉中沉着几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种幽雅的古色,
映着陆离的异彩,直射眼帘;一股清俊的香味,趁着氤氤的和风,直透鼻官。
许多碧眼紫髯的伟男、蜷发蜂腰的仕女,正是摩肩如云、挥汗成雨的时候,
烦渴的了不得。忽然一滴杨枝水,劈头洒将来,正如仙露明珠,琼浆玉液,
哪一个不欢喜赞叹!顿时抛掷金钱,如雨点一般。直到会散,把金钱汇算起
来,侯夫人竟占了次多数。曾侯那时的得意可想而知,觉脸上添了无数的光
彩。你想侯夫人这事办得聪明不聪明?写意不写意?无怪外国人要佩服她!
你要有这样本事,便不在我带你出来走一趟了。”
彩云听着,心中暗忖:老爷这明明估量我是个小家女子,不能替他争面
①
子,怕我闹笑话。我倒偏要显个手段胜过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觑 。想着,
扭着头说道:“本来我不配比侯夫人,她是金一般、玉一般的尊贵,我是脚
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哪里配有她的本事!出去替老爷坍了台,倒叫
老爷不放心,不如死守着这螺蛳壳公使馆,永不出头;要不然,送了我回去,
要出丑也出丑到家里去,不关老爷的体面。”雯青连忙立起来,走到彩云身
旁,拍着她肩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何尝不许你出去呢!你要觐见,只消
叫文案上备一角文书,知照外部大臣,等他择朗觐见便了。”彩云见雯青答
应了,方始转怒为喜,催着雯青出去办文。雯青微笑的慢慢踱出去了。正是:
①
初送隐娘金盒去,却看冯嫽 锦车来。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细说。
① 觑 (qù,音去)——窥探,小觑指小看,轻视。
① 嫽 (liáo,音辽)——女子名。冯嫽为汉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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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潘尚书提倡公羊学 黎学士狂胪老鞑文
上回正说彩云要觐见德皇,催着雯青去办文,知照外部。雯青自然出来
与次芳商量。次芳也不便反对,就交黄翻译办了一角请觐的照例公文。谁知
行文过去,恰因飞蝶丽政躬不适,一直未得回文,连雯青赴俄国的日期都耽
搁了。趁雯青、彩云在德国守候没事的时候,做书的倒抽出这点空儿,要暂
时把他们搁一搁,叙叙京里一班王公大人,提倡学界的历史了。
原来菶如、唐卿、珏斋这般同乡官,自从那日饯送雯青出洋之后,不上
一年,唐卿就放了湖北学政,珏斋放了河道总督,庄寿香也从山西调升湖广
总督,苏州有名的几个京官也都风流云散。就是一个潘探花八瀛先生,已升
授了礼部尚书,位高德劭,与常州龚状元平、现做吏部尚书的和甫先生,总
算南朝两老。这位潘尚书学问渊博,性情古怪,专门提倡古学,不但喜欢讨
论金石,尤喜讲《公羊》、《春秋》的绝学,那班殿卷试帖的太史公,哪里
在他眼里。所以菶如虽然传了鼎甲的衣钵,沾些同乡的亲谊,又当着乡人冷
落的当儿,却只照例请谒,不敢十分亲近。因此菶如那时在京,很觉清静。
那一年正是光绪十四年,太后下了懿旨,宣布了皇帝大婚后亲政的确期,把
清漪园改建了颐和园,表示倦勤颐养,不再于政的盛意,四海臣民,同声欢
庆,国家政治,既有刷新的希望;朝野思想,渐生除旧的动机。恰又遇着戊
子乡试的年成,江南大主考,放了一位广东南海县的大名士,姓黎,号右农,
名殿文,同章考据,色色精通,写得一手好北魏碑版的字体,尤精熟辽、金、
元史的地理,把几部什么《元秘史》、长春真人《西游记》、《双溪醉隐集》
都注遍了,要算何愿船、张月斋后独步的人物了。当日雯青在京的时候,也
常常跟他在一处,讲究西北地理的学问。江南放了这个人做主考,自然把沿
着扬子江如鲫的名士,一网都打尽了。苏州却也收着两个。你道是谁?一个
姓米,名继曾,号筱亭;一个却姓姜,名表,号剑云,都列在魁卷中。当时
这部闱墨出来,大家就议论纷纷,说好的道“沉博绝丽”,说坏的道“牛鬼
蛇神”。菶如在寓无事,也去买一部来看看,却留心看那同乡姜剑云的,见
上头有什么黜“周王鲁”呢、“张三世”呢、“正三统”呢,看了半天,一
句也不懂,后头一道策文,又都是些阿萨克、阙特勤、阿模呀、斡难呀,好
象《金刚经》上的咒语一般,更不消说似无目睹了,便掩卷叹了一口气道:
“如今这种文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都被我们这位潘老头儿,闹那么 ‘公
羊母羊’引出来的!文体不正,心术就要跟着坏了!”
正独自咕哝着,一个管家跑进回道:“老爷派了磨勘官了,请立刻就去。”
菶如便叫套车。上车一直跑到磨勘处,与认得的同官招呼过了,便坐下读卷。
忽听背后有一人说道:“这回磨勘倒要留点神,别胡粘签子,回来粘差了,
叫人笑话!”菶如听着那口音很熟,回头看时,却是袁尚秋,斜着眼,跷着
腿,嘴里衔着京潮烟袋,与邻座一个大不熟识的、仿佛是个旗人,名叫连沅,
号荇仙的,在那里议论。菶如本来认得尚秋,便拱手招呼。尚秋却待理不理
的,点了一点头。菶如心里很不舒服,没奈何,只好摊出卷子来,一本一本
的看,心里总想吹毛求疵,见得自己的细心,已要压倒尚秋方才那句话。忽
然看到一本,面上现出喜色,便停了看,手里拿着签子要粘,嘴里不觉自言
自语道:“每回我粘的签子,人家总派我冤屈人,这个可给我粘着了,再不
能说我粘错的了。”
菶如一人唧哝着,不想被尚秋听见了,便立起伸过头来,凑着卷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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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菶如,你签着什么字?”菶如就拿这本卷子挪过桌子,指给尚秋看道:“你
看这个荒唐不荒唐?感慨的“慨’字,会写成本字的‘概’字,这个文章,
一定是枪替来的,否则谬不至此!”尚秋看了不语,却对那个邻座笑了一笑,
附耳低低说了两句话,依然坐下。菶如看见如此神情,明明是笑他,自己不
信,难道这个还是我错,他不错吗?心里倒疑惑起来。
停一会,尚秋忽叫着那个人道:“荇仙兄,上回考差时候,有个笑话儿,
你知道吗?”指着菶如道:“也就是这位菶兄的贵同乡。那日题目,是出的
《说文解字》,他不晓得,听人说是《说文》,他便找我问道:‘这题目到
底出在许《说文》上的呢,还是段《说文》呢?’我那时倒没话回他,便道:
‘老兄且不要问,回去弄明白了《说文》是谁著的,再问吧!’”那邻座的
旗人笑道:“这人你不要笑他,他到底还晓得《说文》,总算认得两个大字,
比那一字不识、《汉书》都没有看过,倒要派人家写别字的强多着呢!”菶
如一听此话,不禁脸上飞红,强着冷笑道:“你们别指东说西的挖苦人。你
们既讲究《说文》,这部书我也曾看过,里头最要紧,总不外声音意思两样。
现在这个 ‘慨’字,意思不是叹气吗?叹气从心里发出,自然从心旁,难道
木头人会叹气的吗?这就不通极了!你们说我没有读《汉书》,我看你们看
的《汉书》,决然不是原版初印,上了当了!”尚秋见菶如动了气,就不敢
言语了。菶如接着道:“况且我们做翰林的本分,该依着字学举隅写,才是
遵王的道理。偏要寻这种僻字吓人,不但心术坏了,而已故违公令,不成了
悻逆吗?”当时尚秋与那个旗人,都低着头看卷子,由他一人发话。
不一时,卷子看完,大家都出来了。尚秋因刚才的话,怕菶如芥蒂,特
地走过来招呼道:“菶兄,八瀛尚书那里,你今天去吗?”菶如正收拾笔砚,
听了摸不着头脑,忙应道:“去做什么?”尚秋道:“八瀛尚书没有招你吗?
今天是大家公祭何邵公哟!”菶如愕然道:“何邵公是谁呀?八瀛从没提这
人。喔,我晓得了,大家知道我跟他没有交情,所以公祭没有我的份儿!”
尚秋忍不住笑道:“何邵公不是今人,就是注《公羊》、《春秋》的汉何休
呀!八瀛先生因为前几天钱唐卿在湖北上了一个封事,请许叔重从祀圣庙,
已经部议准了。八瀛先生就想着何邵公,也是一个汉朝大儒,邀着几个同志
议论此事,顺便就在拱宸堂公祭一番,略伸敬仰的意思。菶兄,你高兴同去
观礼吗?”菶如向来对于这种事不愿与闻,想回绝尚秋。转念一想,尚书处
多日未去,好象过于冷落,看看时候还早,回去没事,落得借此通通殷勤,
就答应了尚秋,一同出来,上车向着南城米市胡同而来。
到得潘府门前,见已有好几辆大鞍车停着,门前几棵大树上,系着十来
匹红缨踢胸的高头大马,知有贵客到了。当时门上接了帖子,尚秋在前,菶
如在后,一同进去,领到一间很幽雅的书室。满架图书,却堆得七横八竖,
桌上列着无数的商彝周鼎,古色斑斓。两面墙上挂着几幅横披;题目写着消
夏六咏,都是当时名人和八瀛尚书咏着六事的七古诗:一拓铭,二读碑,三
打砖,四数钱,五洗砚,六考印,都是拿考据家的笔墨,来做的古今体诗,
也是一时创格。内中李纯客、叶缘常的最为详博。正中悬个横匾,写着很大
的“龟巢”两个字,下边署款却是“成煜书”,知道是满洲名士、国子监祭
酒成伯怡写的了。菶如看着,却不解这两字什么命意。尚秋是知道潘公好奇
的性情,当时通候的书笺,还往往署着“龟白”两字,当做自己的别号哩,
所以倒毫不为奇。
当时尚秋、菶如走进书房,见正中炕上左边,坐着个方面大耳的长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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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一手托着本锦面古书,低着头在那里赏鉴,远远望去,就有一种太平宰
相的气概,不问而知为龚和甫尚书;右边一个胖胖儿面孔,两绺短黑胡子,
八字分开,屈着腰,凑近龚尚书,同看那书,那人就是写匾的伯怡先生。下
面两排椅子上,坐着两个年纪稍轻的,右面一个苍黑脸的,满脸酒肉气,神
情活象山西票号里的掌柜;左边个却是短短身材,鹅蛋脸儿,唇红齿白的美
少年。这两个人,尚秋却不大认识。八瀛尚书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根长
旱烟袋,一面吃烟,一面同那少年说话;看见尚秋,就把烟袋往后一丢,立
了起来。后面管家没有防备,接个不牢,“拍拉”一响,倒在地上。尚书也
不管,迎着尚秋道:“怎么你和菶如一块儿来了?”尚秋不及回言,与菶如
上去见了龚、成两老,又见了下面两位。尚秋正要问姓名,菶如招呼,指着
那苍黑脸的道:“这便是米筱亭兄。”又指那少年道:“这是姜剑云,都是
今科的新贵。”潘尚书接口道:“两位都是石农的得意门生哟!”上面龚尚
书也放了那本书道:“现在尚秋已到,只等右农跟纯客两个,一到就可行礼
了。”伯怡道:“我听说还有庄小燕、段扈桥哩。”八瀛道:“小燕今日会
晤一个外国人,说不能来了。扈桥今日在衙门里见着,没有说定来,听说他
又买着了一块张黑女的碑石,整日在那里摩挲哩,只好不等他罢!”于是大
家说着,各自坐定。
尚秋正要与姜、米两人搭话,忽见院子里踱进两人,一个是衣服破烂,
满面污垢,头上一顶帽子,亮晶晶的都是乌油光,却又歪戴着;一个却衣饰
鲜明,神情轩朗。走近一看,却认得前头是荀子珮,名春植;后头个是黄叔
兰的儿子,名朝记,号仲涛。那时子珮看见尚秋开口道:“你来得好晚,公
祭的仪式,我们都预备好了。”尚秋听了,方晓得他们在对面拱宸堂里铺排
祭坛祭品,就答道:“偏劳两位了。”龚尚书手拿着一本书道:“刚才伯怡
议,这部北宋本 《公羊春秋何氏注》,也可以陈列祭坛,你们拿去吧!”子
珮接着翻阅,尚秋、菶如也凑上看看,只见那书装璜华美,澄心堂粉画冷金
笺的封面,旧宣州玉版的衬纸,上有宋五彩蜀锦的题签,写着“百宋一廛所
藏,北宋小字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一行,下注“千里题”三字。尚秋道:“这
是谁的藏本?”潘尚书道:“是我新近从琉璃厂翰文斋一个老书估叫老安的
手里买的。”子珮道:“老安的东西吗?那价钱必然可观了。”龚尚书道:
“也不过三百金罢了。”别人听了也还没什么奇,菶如不觉暗暗吐舌,想这
么一本破书,肯出如此巨价,真是书呆子了。尚秋又将那书看了几遍,里头
有两个图章:一个是“荛圃过眼”,还有一个“曾藏汪阆源家”六字。尚秋
道:“既然尧翁的藏本,怎么又有汪氏图印呢?”那苍黑脸的米筱亭忙接口
道:“本来荛翁的遗书,后来都归汪氏的。汪氏中落,又流落出来,于是经
史都归了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子集都归了聊城杨氏海源阁。这书或者常熟
瞿氏遗失的,也未可知。我曾经在瞿氏校过书,听瞿氏子孙说,太平军时,
曾失去旧书两橱哩。”剑云道:“筱亭这话不差,就是百宋一座最有名的孤
本《窦氏联珠集》,也从瞿氏流落出来,现在常熟赵氏了。”尚秋道:“两
位的学问,真了不得!弟前日从闹墨中拜读了大著,剑云兄于公羊学,更为
精邃,可否叨教叨教?”
剑云道:“哪里敢说精邃!不过兄弟常有个僻见,看着这部《春秋》,
是我夫子一生经济学问的大结果,起先夫子的学问,本来是从周的主义,所
以说 ‘郁郁乎文哉,我从周’。直到自卫反鲁,他的学问却大变了。他晓得
周朝的制度,都是一班天子、诸侯、大夫定的,回护着自己,欺压平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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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变而为 ‘民为贵’的主义,要自己制礼作乐起来。所以又说‘行夏之时,
乘殷之辂,服周之冕’。改制变法,显然可见。又著了这部《春秋》,言外
见得凡做了一个人,都有干涉国家政事的权柄,不能逞着一班贵族,任意胡
为的,自己先做个榜样,褒的褒,贬的贬,严然天子刑赏的分儿。其实这刑
赏的职分,原是百姓的,从来倒置惯了。夫子就拿这部《春秋》去翻了过来
罢了。孟夫子说过: ‘《春秋》,天子之事也。’这句还是依着俗见说的。
要照愚见说,简直道: ‘《春秋》,凡民之天职也。’这才是夫子做《春秋》
的真命脉哩!当时做了这书,就传给了小弟子公羊高。学说一布,那些天子
诸侯的威权,顿时减了好些;小民之势力,忽然增高了。天子诸侯哪里甘心,
就纷纷议论起来,所以孟子又有“知我罪我’的话。不过夫子虽有了这个学
说,却是纸上空谈,不能实行。倒是现在欧洲各国,民权大张,国势蒸蒸日
上,可见夫子《春秋》的宗旨是不差的了。可惜我们中国,没有人把我夫子
的公羊学说实行出来。”尚秋听罢咋舌道:“真是石破天惊的怪论!”筱亭
笑着道:“尚秋兄,别听他这种胡说,我看他弄了好几年公羊学,行什么大
事业出来?也不过骗个举人,与兄弟一样。什么 ‘公羊私羊’,跟从前弄咸、
同墨卷的,有何两样心肠?就是大公羊家汉朝董仲舒,目不窥园,图什么呢?
也不过为着天人三策,要博取一个廷对第一罢了。”
菶如听了剑云的话,正不舒服,忽听筱亭这论,大中下怀道:“筱亭兄
的话,倒是近情着理。我看今日的典礼,只有姜、米两公是应该祭的,真所
谓知恩下忘本了。”龚和甫听了,皱着眉不语。八瀛冲口说道:“菶如,你
不懂这些,你别开口罢!”回头就向尚秋、筱亭道:“剑云这段议论,也不
是他一个人的私见。上回有一个四川名士,姓缪,号寄坪的来见,他也有这
说,他说: ‘孔子反鲁以前,是《周札》的学问,叫做古学;反鲁以后,是
《王制》的学问,是今学。弟子中在前传授的,变了古学一派;晚年传授的,
变了今学一派。六经里头,所以制度礼乐,有互相违背,绝然不同处。后儒
牵强附会,费尽心思,不知都是古今学不分明的缘故。你想古学是纯乎遵王
主义,今学是全乎改制变法主义,东西背驰,那里合得拢来呢?’你们听这
番议论,不是与剑云的议论,倒不谋而合的。英雄所见略同,可见这里头是
有这么一个道理,不尽荒唐的!”龚尚书道:“缨寄坪的著作,听见已刻了
出来。我还听说现在广东南海县,有个姓唐的,名犹辉,号叫做什么常肃,
就窃取了寄坪的绪论,变本加厉,说六经全是刘歆的伪书哩!这种议论,才
算奇辟。剑云的论《公羊》,正当的很,也要闻而却走,真是少见多怪了!”
菶如听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暗暗挖苦他,倒弄得大大没趣。
忽听一阵脚步声,几个管家说道:“黎大人到!”就见黎公穿着半新不
旧的袍褂,手捋着短须,摇摇摆摆进来,嚷道:“来迟了,你们别见怪呀!”
看见姜、米两人,就笑道:“你们也在这里,我来的很巧了。”潘尚书笑道:
“怎样着,贵门生不在这里,你就来得不巧了?”石农道:“再别提门生了。
如今门生收不得了,门生愈好,老师愈没有日子过了。”龚、潘两尚书都一
楞道:“这话怎么讲?”石农道:“我们坐了再说。”于是大家坐定。
石农道:“我告诉你们,昨儿个我因注释《元秘史》,要查一查徐星伯
的《西域传注》,家里没有这书,就跑到李纯客那里去借。”成伯怡道:“纯
客不是你的老门生吗?”右农道:“论学问,我原不敢当老师,只是承他情,
见面总叫一声。昨天见面,也照例叫了。你道他叫了之后,接上句什么话?”
龚尚书道:“什么话呢?”他道:“‘老师近来跟师母敦伦的兴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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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给他蒙住了,脸上拉不下来,又不好发作,索性给他畅论一回容成之
术,素女经呀,医心方呀,胡诌了一大篇。今天有个朋友告诉我,昨天人家
问他,为什么忽然说起‘敦伦’?他道:‘石农一生学问,这“敦伦”一道;
还算是他的专门,不给他讲“敦伦”,讲什么呢?’你们想,这是什么话?
不活气死了人!你们说这种门生还收得吗?”说罢,就看着姜、米二人微笑。
大家听着,都大笑起来。
潘尚书忽然跳起来道:“不好了,了不得了!”就连声叫:“来!来!”
大家倒楞着,不知何事。一会儿,一个管家走到潘尚书跟前,尚书正色问那
管家道:“这月里李治民李老爷的喂养费,发了没有?”那管家笑着说:“不
是李老爷的月敬吗?前天打发人送过去了。”潘尚书道:“发了就得了。”
就回过头来,向着众人笑道:“要迟发一步,也要来同老夫‘敦伦’了!”
众人问什么叫喂养费?龚尚书笑道:“你们怎糊涂起来?他挖苦纯客是骡子
罢了!”于是众人回味,又大笑一回。正笑着,见一个管家送进一封信来。
潘尚书接着一看,正是纯客手札,大家都聚头来看着。
菶如今日来得本来勉强,又听他们议论,一半不明白,一半不以为然,
坐着好没趣,知道人己到齐,快要到什么何邵公那里去行礼了,看见此时,
大家都拥着看李纯客的信,不留他神,就暗暗溜出。管家们问起,他对他们
摇手,说去了就来,一直到门外上车回家。到了家中,他的夫人告诉他道:
“你出门后,信局送来上海文报处一信,还有一个纸包,说是俄国来的东西,
不知是谁的。”说罢,就把信并那包,一同送上去。菶如拆开看了,又拆了
那纸包,却密密层层的包着,直到未层,方露出是一张一尺大的西法摄影。
上头却是两个美丽的西洋妇人。菶如夫人看了不憧,心中不免疑惑,正要问
明,忍听菶如道:“倒是一件奇闻。”正是:
方看日边德星聚,忽传海外雁书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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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影并帝天初登布士殿 学通中外重翻交界图
却说菶如当日正接了一封俄国邮来的信件,还没拆开,先见两个西装妇
女的摄影,不解缘故。他夫人倒大动疑心起来。菶如连忙把信拆开,原来这
封信还是去年腊月里,雯青初到圣彼得堡京城所寄的。信中并无别话,就告
诉菶如几时由德动身,几时到俄。又说在德京,用重价购得一幅极秘密详细
的中俄交界地图,自己又重加校勘,即日付印,印好后就要打发妥员赍送①
来京,呈送总理衙门存档,先托菶如妥为招呼等语,辞气非常得意。直到信
未,另附一纸,说明这张摄影的来由,又是件旷世希逢的佳话。你道这摄影
是谁呢?列位且休性急,让俺慢慢说来。
话说雯青驻节柏林,只等彩云觐见后就要赴俄;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
恰值德皇政体违和,外部总没回文。雯青心中很是焦闷,倒是彩云兴高采烈,
到处应酬: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会,朝游缔尔园,
夜登兰似馆,东来西在,煞是风光。彩云容貌本好,又喜修饰,生性聪明,
巧得人意,倒弄得艳名大噪起来。偌大一个柏林城,几乎没个不知道傅彩云
是中国第一个美人,都要见识见识,连铁血宰相的郁亨夫人,也来往过好几
次。那郁亨夫人,替彩云又介绍认得了一位贵夫人,自称维亚太太,说是德
国的世爵夫人,年纪不到五十许,体态虽十分端丽,神情却八面威风。那日
一见彩云,就非常投契,从此也常常约会。不过约会的地方,不在花园,即
在戏馆,从不叫登这夫人的邸第,夫人也没有来过。彩云有时提起登门造访
的话,那太太总把别话支吾。彩云只得罢了。话且不表。
却说有一晚,彩云刚与这位太太在维良园看完了戏,独自回来,已在定
更时候,坐着一辆华丽的轿式双马车,车上连一个女仆都不带,如飞的到了
使馆门口停住。车夫拉开车门,彩云正要跨下,却见马路上有一个十七八岁
的美童,飞奔的跑到车前,把肩膀凑近车门,口里还吁吁发喘。彩云就一手
搭在他肩上,轻轻的跳了下来。
进了馆门,就有一班管家们,都站了起来,喊道:“太太回来了,快掌
灯伺候!”便有两个小童,各执一盏明角灯儿,在前引导。这当儿,那些丫
鬟仆妇也都知道了,在楼上七跌八撞的跑了下来。那时彩云已到了升高机器
小屋里,那些丫鬟仆妇都要上前搀扶,都道:“阿福哥,劳你驾了!让我们
来搀着吧!”彩云冷笑了一声,自顾自仍扶着阿福,那机器就如飞的上升了。
到了楼上,彩云有气没力的,全身都靠在阿福的身上,连喘带笑的迈到
①
了自己卧房一张五彩洋锦的软榻上就倒下了,两颊绯晕,双眼粘饧,好象杨
妃醉酒一般,歪着身,斜着眼,似笑不笑的望着阿福。阿福也笑眯眯的低着
头,立在榻旁。彩云忽然把一个玉葱,咬着银牙,狠狠的直指到阿福额上,
颤声道:“你这坏透顶的小子,我不想今儿个……”刚说到这里,那些丫鬟
仆妇都从扶梯上走了进来,彩云就缩住了口,马上翻过脸来道:“你们这班
使坏心的娼妇,都晓得这会儿我快回来了,倒一个个躲起来。幸亏阿福是个
小子,不要紧,要是大汉子,臭男人,也叫我扶着走吗?”彩云说罢,那些
丫鬟仆妇都面面相觑,不敢则声。
阿福就趁势回道:“那辆车,明天还叫他来伺候吗?”彩云道:“明天
① 赍 (j ī,音基)送——把东西送给别人。
① 粘饧 (xíng,音形)——眼睛半睁半闭,精神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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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阿福道:“怎么太太会忘了!刚才在路上,你不是告诉我,明
儿个维亚太太约游缔尔园吗?”彩云想一想道:“不错,看戏的时候,她当
面约定的。”说着,把眼瞪着阿福道:“可是我再不要坐轿式车了。明天早
上,叫他来一辆亨斯美吧!”阿福笑道:“你自个儿拉缰吗?”彩云道:“谁
耐烦自个儿拉,你难道折了手吗?”阿福笑了一笑,再要说话,听见房门外
①
靴声橐橐 ,仆妇们忙喊道:“老爷进来了?”阿福顿时失色,慌慌张张想溜。
彩云故意正色高声的喊道:“阿福,你别忙走呀!我还有话吩咐呢!”阿福
会意,就垂着手,答应一声:“着!”“你告诉他,明儿早上八下钟来,别
误了!”
这当儿,雯青一头掀着门帘,一头嘴里咕噜说:“阿福老是这样冒冒失
失、得风使篷的。”说着,已经踱了进来,冲着彩云道:“明天你又要上哪
儿去了?”其时阿福得空,就捱身出房。彩云撅着嘴道:“到缔尔园去,会
一个外国女朋友,你问她什么?难道你嫌我多出门吗?什么又不又的!”说
着,赌气就一溜风走到床后去更衣洗面了。雯青讨了没趣,低低说道:“彩
三,你近来真变了相了,我一句话没有说了,你就生气了。我原是好意,你
可知道今天外部已有回文,叫你后天就去觐见,在沙老顿布士宫
Char1otenburg,离着柏林有二三十里地呢!我怕你连日累着,想要你歇息歇
息呀!”彩云听了雯青这番软话,心里想想,到底有点过意不去,又晓得觐
见在即,倒又欢喜起来,就笑嘻嘻走到床面前来道:“谁生气来?不过老爷
也太顾怜我了。既然后天要觐见,明天早点回来,省得老爷不放心,好吗?”
雯青道:“这也由你吧!”说罢,彼此一笑,同人罗帏。一宵无话。
次日清早,雯青尚在香梦迷离之际,彩云偷偷的抽身锦被,心里盘算出
去的装束要格外新艳。忽然想起新购的一身华丽欧装,就叫小丫头取了出来,
慢慢的走到梳妆台,对镜梳洗,调脂抹粉,不用细说。不一会,就拢上一束
②
蟠云曼蟠髻,系上一条踠地■裙,颈围天鹅绒的领中,肩披紫貂嵌的外套,
头上戴了堆花雪羽帽,脚下踏着雕漆乌皮靴,颤巍巍胸际花球,光滟滟指头
钻石,果然是蔷薇娘肖象,茶花女化身了。打扮刚完,自己把镜子照了又照,
很觉得意。忽见镜子里面阿福笑嘻嘻的站在背后,低低道:“车来了。”彩
云嗤的一笑道:“促狭鬼,倒吓人一跳!”随就把嘴儿指着床上,又附着阿
福耳边,密密切切不知吩咐了些什么话。阿福笑着点头答应,就蹑手蹑脚的
下楼去了。这里彩云收拾完备,轻轻走到床边,揭起帐子张了一张,就回声
叫小丫头搀了一径下楼。到门口上车,打发小丫头们进去,又叫马夫坐在车
后,自己就跳上亨斯美,轻提玉臂,紧勒丝缰,那匹马就得得的向前去了。
走了一条街,却见那边候着个西装少年,远远招手儿。彩云笑一笑,把车放
慢了,那少年就飞身上车,与彩云并肩坐下,把丝缰接了过来。一扬鞭,一
摇铃,风驰电卷,向马龙车水中间滚滚而去。两人左顾右盼,严然自命一对
画中人了!不多会儿,到了缔尔园Tiergarten门前。
原来这座花园,古呢普提坊要算柏林市中第一个名胜之区,周围三四里,
门前有一个新立的石柱,高三丈,周十围,顶立飞仙,金身金翅,是法、奥、
丹三国战争时获得大炮铸成,号为“得胜铭”。园中马路,四通八达。崇楼
① 橐 (tuó,音驼)——原指一种口袋,在这垦指一种声音。
② ■(cuìcā,音翠擦)——为五色杂合的丝织品,■为薄丝绸,■是象声词,多指衣服磨擦时发出
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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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阁,曲廊:洞房,锦簇花团,云谲波诡,琪花瑶草,四时常开,珈馆酒楼,
到处可坐。每日里钿车如水,裙履如云,热闹异常。园中有座三层楼,画栋
飞云,雕盘承露,尤为全园之中心点。其最上一层有精舍四五,无不金釭衔
壁,明月缀帷,榻护绣襦,地铺锦罽,为贵绅仕女登眺之所,寻常人不能攀
跻。彩云每次到园,与诸贵女聚会,总在此间憩息。这日马车进了园门,就
一径到这楼下下车,阿福扶着,迤逦登楼。
刚走到常坐的那一间门口,彩云一只纤趾正要跨进,忽听咳嗽一声,拾
头一看,却见屋里一个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金发赪颜,丰采奕然,一身陆
军装束,很是华丽,见了彩云,一双美而且秀的眼光,仿佛云际闪电,把彩
云周身上下打了一个圈儿。彩云猛吃一惊,连忙缩脚退出。阿福指着道:“间
壁有空房,我们到那里坐吧!”说罢,就掖了彩云径进那紧邻的一间精室。
彩云坐下,就吩咐阿福道:“你到外边去候着,等维亚太太一到,就先来招
呼。”阿福答应如飞而去。彩云独自在房,心里暗忖那个少年不知是谁,倒
想不到外国人有如此美貌的!我们中国的潘安、宋玉,想当时就算有这样的
丰神,断没有这般的英武。看他神情,见了我也非常留意,可见好色之心,
中外是一样的了。
彩云胡思乱想了一回,觉得心神恍惚,四肢软胎胎提不起来,就和身倒
在一张红绒如意榻上,星眼惺忪,似睡不睡的、正有点蒙胧,忽听耳边有许
多脚步声,连忙张开眼来,却见阿福领了一个中年妇人上来。彩云忙问阿福
道:“这是谁?”阿福道:“这位就是维亚太太打发来的。”那妇人就接嘴
道:“我们主人说,今天不来这里了,要请密细斯到我们家里去。主人特地
叫我们来接的,马车已在外面等着。请密细斯上车吧!”彩云听了,想了一
想道:“太太府上,我早该去请安,就为太太的住处不肯告诉我,就因循下
来了。现在既然太太见招,我就坐我自己的车前去便了。”说着,回头叫阿
福去套车。那妇人道:“我们主人吩咐,请密细斯就坐我们来车。因为我们
主人的住处,不肯轻易叫人知道的。”彩云道:“这是什么道理?”那妇人
笑道:“主人如此吩咐,其中缘故,奴辈哪里敢问呢?”彩云没法,只好叫
阿福到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阿福先去了,自己就立起身来道:“我们走
吧!”那妇人在前,彩云在后,走下楼来。刚到门口,彩云还没看清那车子
的大小方圆,却被那妇人猛然一推,彩云身不由主彼她推进车来,车门已硼
的关上了,弄得彩云迷迷糊糊,又惊又吓。只见那车里四面糊着金绒,当前
一悬明镜,两旁却放着绿色的布帘,遮着玻璃,一些望不见外面。对面却笑
微微坐着那妇人,开口道:“密细斯休怪粗莽,这是主人怕你知道了路程,
所以如此的。”彩云听了这话,更加狐疑,要问那妇人,又知道她不肯说实
话的,心里不免突突跳个不住。
①
正冥想间,那车忽然停了,车门欻 的开了,那中年妇人先下车,后来搀
彩云。刚跨下地,忽觉眼前一片光明,耀耀烁烁,眼睛也睁不开。好容易定
睛一认,原来一辆朱轮绣的百宝宫车,端端正正的停在一座十色五光的玻
璃宫台阶之下。那宫却是轮免巍峨,矗云干汉。宫外洁荡荡,一片香泥细草
的广场,遍围着郁郁苍苍的树木,点缀着几处名家雕石象,放射出万条异彩
的喷水池。彩云不及细看,却被那妇人不由分说就扶上台阶,曲曲折折,走
到一面大镜子面前,那妇人把镜子一推,却呀的一声开了,原来是个门儿。
① 欻 (xū,音需)——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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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里一望,只见是个窈窕洞房,满室奇光异彩,也不辨是金是玉,是花是绣,
但觉眼光绦乱而已。就有几个华装女子听见门响,向外一望,问道:“来了
吗?”那妇人道:“来了。”忽听嘤然一声,恍如凤鸣鹤唳,清越可听道:
“快请进来。”那当儿,彩云已揭起了绣帏,踏上了锦毯,迎面袅袅婷婷的,
来了个细腰长裙、锦装玉裹的中年贵妇,不用说就是维亚太太了。见了彩云,
就抢上一步,紧握住彩云的双乎,回头向那些女子说道:“这就是中国第一
美女,金公使的夫人傅彩云呀!你们瞧着,我常说她是亚洲的姑娄巴、支那
的马克尼,今儿个你们可开开眼儿了!”说完,就把彩云拉到了一张花磁面
的圆桌上首坐下,自己朝南陪着。
彩云此时迷迷糊糊,如在五里雾中,弄得不知所措,只是婉婉的说道:
“贱妾蒲柳之姿,幸蒙太太见爱,今日登宝地,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太太
的住处,为何如此秘密?还请明示,以启妾疑。”维亚太太笑道:“不瞒密
细斯说,我平生有个癖见,以为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两种人物,都是有龙跳
虎踞的精神、颠乾倒坤的手段,你道是什么呢?就是权诈的英雄与放诞的美
人。英雄而不权诈,便是死英雄;美人而不放诞,就是泥美人,如今密细斯
又美丽,又风流,真当得起 ‘放诞美人’四字。我正要你的风情韵致污露在
我的眼前,装满在我的心里,我就怕你一晓了我的身分地位,就把你的真趣
艳情拘束住了,这就大非我要见你的本心了。”彩云不听这太太的话,心里
倒还有点捉摸,如今听了这番议论,更糊涂了,又问道:“到底太太的身分、
地位,能赐教吗?”那太太笑道:“你不用细问,到明日就会知道的。”说
话间,有几个华装女子,来请早餐,维亚太太就邀彩云入餐室。原来餐室就
①
在这室间壁,高华典贵,自不必说。坐定后,山珍海味,珍果醇醪,络绎不
绝的上来。维亚太太殷勤劝进,彩云也只得极力周旋。酒至数巡,维亚太太
立起身来,走到沿窗一座极大的风琴前,手扶玉徽,回顾彩云道:“密细斯
精于音律吗?”彩云连说“不懂”。那太 就引弦扬吭的唱起来。歌曰:
②
美人来兮亚之南,风为御兮云为骖 ,微波渺渺不可接,但闻空际琼瑶音。吁嗟乎彩云!
美人来兮欧之西,惊鸿照海天龙迷,瑶台绰约下仙子,握手一笑心为低。吁嗟乎彩云!
山川渺渺月浩浩,五云殿阁琉璃晓,报道青鸾海上来,汝来慰我忧心捣。吁嗟乎彩云!
劝君酒,听我歌,我歌欢乐何其多!听我歌,功君酒,雨复云翻在君手!愿君留影随我肩,
人间天上仙乎仙!吁嗟乎彩云!
歌毕,就向彩云道:“下里之音,不足动听。只是未章所请愿的,不知密细
斯肯俯允吗?”彩云原不懂文墨,幸而这回歌辞全用德语,所以彩云倒略解
一二,就答道:“太太如此见爱,妾非木石,哪有不感激的哩。只是同太太
并肩拍照,兼葭倚玉,恐折薄福,意欲告辞,改日再遵命吧!”那太太道:”
请密细斯放心,拍了照,我就遣车送你回去。现在写真镜已预备在草地上,
我们走吧!”就亲亲热热携了彩云的手,一队高鬟窄袖的女侍前后呵护,慢
慢走出房来,就走到刚才进来看见的那片草地上。早见有一群人簇拥着一具
写真镜的匣子,离匣子三四丈地,建立一个铜盘,上面矗起一个喷水的机器,
下面周围着白石砌成的小池。那水线自上垂下,在旭日光中如万颗明珠,随
风咳吐,煞是好看。那太太就携了彩云,立在这石池旁边,只见那写真师正
在那里对镜配光。彩云瞥眼看去,那写真师好象就是在萨克森船上见的那毕
① 醪 (láo,音牢)——浊酒,醇醪既醇酒。
② 骖 (cān,音餐)——古代驾在车前两侧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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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心里不免动疑。想要动问,恰好那镜子已开,自己被镜光一闪,觉
得眼花镣乱了好一回。等到捉定了神,那镜匣已收起,那一群人也不知去向
了,却见一辆马车停在面前。维亚太太就执了彩云的手道:“今天倒叫密细
斯受惊了。车子已备好,就此请登车,我们改日再叙吧!”彩云一听送她回
去,很欢喜的,也道了谢,就跨进车来。车门随手就关上了,却见车帘仍旧
放着,乌洞洞闷死人。那车一路走着,彩云一路猜想:这太太的行径,实在
奇怪,到底是何等样人?为什么不叫找知道她的底里呢?那毕叶先生怎么也
认得她、替她拍照呢?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些道理来。还在呆呆的揣摩,只
见门豁然开朗,原来已到了使馆门口。彩云就自己下了车,刚要发放车夫,
谁知那车夫飞身跳上高座,加紧一鞭,逃也似的直奔前路,眨眼就不见了。
彩云倒吃了一惊,立在门口呆呆的望着,直到馆中看门的看见,方惊动了里
边的丫鬟们,出来扶了进去。阿福也上前来探问,彩云含糊应了。后来见了
雯青,也不敢把这事提及。
雯青告诉她今天外部又来招呼,说明日七点钟在沙老顿布士宫觐见,他
们打发宫车来接。当晚彩云绝早就睡,只是心里有事,终夜不曾安眠。刚要
睡着,却破雯青唤醒,说宫车已到,催着彩云洗梳打扮,按品大装。六点钟
动身,七点钟就到了那宫前。那宫却在一座森林里面,清幽静肃,壮丽森严,
警兵罗列,官员络绎。彩云一到,迎面就见一座六角的文石台,台上立着个
骑马英雄的大石象,中央一条很长的甬道,两面石栏,栏外植着整整齐齐高
的塔形低的钟形的常绿树。从那甬道一层高似一层,一直到大殿,殿前一排
十二座穹形窗,中间是凸出的圆形屋。彩云走近圆屋,早有接引大臣把彩云
引上殿来。却见德皇峨冠华服,南面坐着,两旁拥护剑珮铿锵的勋戚大臣,
气象很是堂皇。彩云随着接引官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鞠躬大礼,照着向
来觐见的仪节,都按次行了。那德皇忽含笑的向着彩云道:“贵夫人昨朝辛
苦了。”说着,手中擎着个锦匣,说道:“这是皇后赐给贵夫人的。今天皇
后有事,不能再与贵夫人把晤,留着这个算纪念吧!”一面说着,一面就递
了下来。彩云茫然不解,又不好动问,只得糊里糊涂的接了。这当儿,就有
大臣启奏别事,彩云只得慢慢退了下来。
到得车中,轮蹄转动,要紧把那锦匣打开一看,不觉大大吃惊。原来这
匣内并非珠宝,也非财帛,倒是一张活灵活现的小影:两个羽帽迎风、长裙
窣地的妇人,一个是袅袅婷婷的女郎,一个是庄严璀璨的贵妇。那女郎,不
用说是自己的西装小像;这个贵妇,就是昨天并肩拍照的维亚太太。心中恍
然大悟道:“原来维亚太太就是联邦帝国大皇帝飞蝶丽皇后,世界雄主英女
皇维多利亚的长女,维多利亚第二嗄!怪不得她说,她的身分地位能拘束我
了。亏我相处了半月有零,到今朝才明白,真有眼不识泰山了。”心中就一
惊一喜,七上八落起来。
那车子却已回到了自己门口,却又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轿车。彩云这两天
遇着多少奇怪事情,心里真弄得恍恍惚惚、提心吊胆的,见了此车,心里又
疑心道:“这车不知又是谁的了。”此时丫鬟仆妇己候在门口,都来搀扶,
阿福也来车前站着。彩云就问道:“老爷那里有什么客?”阿福道:“就是
毕叶先生。”彩云听了,心里触动昨天拍照的事情,就大喜道:“原来就是
他?我正要见他哩!你们搀我到客厅上去。”说着,就曲折行来。刚走到厅
门口.彩云望里一张,只见满桌子摊着一方一方的画图,雯青正弯着腰在那
里细细赏玩,毕叶却站在桌旁。彩云就叫“且不要声张,让我听听那东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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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说什么”。只听雯青道:“这图上红色的界线,就是国界吗?”毕叶道:
“是的。”雯青道:“这界线准不准呢?”毕叶道:“这地图的可贵,就在
这上头。画这图的人是个地学名家,又是奉着政府的命令画的,哪有不准之
理!”雯青道:“既是政府的东西,他怎么能卖掉呢?”毕叶道:“这是当
时的稿本。清本已被政府收藏国库,秘密万分,却不晓留着这稿子在外。这
人如今穷了,流落在这里,所以肯卖。”雯青道:“但是要一千金镑,未免
太贵了。”毕叶道:“他说,他卖掉这个,对着本国政府,担了泄漏秘密的
罪,一千镑价值还是不得已呢!我看大人得了此图,大可重新把它好好的翻
印,送呈贵国政府,这整理疆界的功劳是不小哩,何在这点儿小费呢!”彩
云听到这里,心里想:“好呀,这东西倒瞒着我,又来弄老爷的钱了。我可
不放他!”想着,把帘子一掀,就飘然的走了进去。正是:
羡煞紫云傍霄汉,全凭红线界华戎。
不知彩云见了毕叶问他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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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误下第迁怒座中宾 考中书互争门下士
话说雯青正与毕叶在客厅上讲论中俄交界图的价值,彩云就掀帘进来,
身上还穿着一身觐见的盛服。雯青就吃了一惊,正要开口,毕叶早抢上前来
与彩云相见,恭恭敬敬的道:“密细斯觐见回来了。今天见着皇后陛下,自
然益发要好了;赏赐了什么东西,可以叫我们广广眼界吗?”彩云略弯了弯
腰,招呼毕叶坐下,自己也坐在桌旁道:“妾正要请教先生一件事哪!昨天
妾在维亚太太家里拍照的时候,仿佛看见那写真师的面貌和先生一样,匆匆
忙忙,不敢认真,到底是先生不是?”毕叶怔了怔道:“什么维亚太太?小
可却不认得,小可一到这里,就蒙维多利亚皇后赏识了小可的油画。昨天专
诚宣召进宫,就为替密细斯拍照。皇后命小可把昨天的照片放大,照样油画。
听宫人们说,皇后和密细斯非常的亲密,所以要常留这个小影在日耳曼帝国
哩!怎么密细斯倒说在维亚太太家碰见小可呢?”彩云笑道:“原来先生也
不知底细,妾与维多利亚皇后虽然交好了一个多月,一向只知道她叫维亚太
太,是个爵夫人罢咧,直到今天觐见了,才知道她就是皇后陛下哩!真算一
桩奇闻!”
且说雯青见彩云突然进来,心中已是诧异;如今听两人你言我语,一句
也不懂,就忍不住问彩云:“怎么你会认识这里的皇后呢?”彩云就把如何
在郁亨夫人家认得维亚太太,如何常常往来,如何昨天约去游园,如何拍照,
直到现在觐见德皇,赐了锦匣,自己到车子里开看,方知维亚就是维多利亚
皇后的托名,前前后后、得意扬扬的细述了一遍,就把那照片递给雯青。雯
青看了,自然欢喜,就向着毕叶道:“别尽讲这个了。毕叶先生,我们讲正
事吧!那图价到底还请减些。”毕叶还未回答,彩云就抢说道:“不差。我
正要问老爷,这几张破烂纸,画得糊糊涂涂的,有什么好看,值得化多少银
子去买它!老爷你别上了当!”雯青笑道:“彩云,你尽管聪明,这事你可
不懂了。我好容易托了这位先生,弄到了这幅中俄地图。我得了这图,一来
可以整理整理国界,叫外人不能占踞我国的寸土尺地,也不在皇上差我出洋
一番;二来我数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元史补证》,从此都有了确实证据,
成了千秋不刊之业,就是回京见了中国著名的西北地理学家黎石农,他必然
也要佩服我了。这图的好处正多着哩!不过这先生定要一千镑,那不免太贵
了!”
彩云道:“老爷别吹。你一天到晚抱了几本破书,嘴里咭唎咕噜,说些
不中不外的不知什么话,又是对音哩、三合音哩、四合音哩,闹得烟雾腾腾,
叫人头疼,倒把正经公事搁着,三天不管,四天不理,不要说国里的寸土尺
地,我看人家把你身体抬了去,你还摸不着头脑哩!我不懂,你就算弄明白
了元朝的地名,难道算替清朝开了疆拓了地吗?依我说,还是省几个钱,落
得自己享用。这些不值一钱的破烂纸,惹我性起一撕两半,什么一千镑、二
千镑呀!”雯青听了彩云的话倒着急起来,怕她真做出来,连忙拦道:“你
休要胡闹,你快进去换衣服吧!”彩云见雯青执意要买那地图,倒赶她动身,
就骨都着嘴,赌气扶着丫鬟走了。
这里毕叶笑道:“大人这一来不情极了!你们中国人常说干金买笑,大
人何妨千镑买笑呢!”雯青笑了一笑。毕叶又接着说道:“既这么着,看大
人分上,在下替敝友减了二百镑,就是八百镑吧!”雯青道:“现在这里诸
事己毕,明后天我们就要动身赴贵国了。这价银,你今天就领下去,省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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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不过要烦你到戴随员那里走一遭。”说着,就到书桌上写了一纸取银凭
证,交给毕叶。毕叶就别了雯青,来找戴随员把凭证交了,戴随员自然按数
照付。正要付给时候,忽见阿福急急忙忙从楼上走来,见了戴随员,低低的
附耳说了几句。戴随员点头,便即拉毕叶到没人处,也附耳说了几句。毕叶
笑道:“贵国采办委员,这九五扣的规矩是逃不了的,何况……”说到这里,
顿住了,又道:“小可早已预备,请照扣便了。”当时戴随员就照付了一张
银行支票。毕叶收着,就与戴随员作别,出使馆而去。这里,雯青、彩云就
忙忙碌碌,料理动身的事。
这日正是十一月初五日,雯青就带了彩云及参赞翻译等,登火车赴俄。
其时天气寒冽,风雪载途,在德界内尚常见崇楼杰阁,沃野森林,可以赏眺
赏眺;到次日一入俄界,则遍地沙漠,雪厚尺余,如在冰天雪窖中矣。走了
三日夜,始到俄都圣彼得堡,宏敞雄壮,比德京又是一番气象。雯青到后,
就到昔而格斯街中国使馆三层洋楼里,安顿眷属,于是拜会了首相吉尔斯及
诸大臣。接着觐见俄帝,足足乱了半个月。诸事稍有头绪,那日无事,就写
了一封信,把自己购图及彩云拍照的两件得意事,详详细细告诉了菶如。又
把那新购的地图,就托次芳去找印书局,用五彩刷印。因为地图自己还要校
勘校勘,连印刷,至快要两三个月,就先把信发了。
这信就是那日菶如在潘府回来时候接着的。当时、菶如把信看完,连说
奇闻!他夫人问他,菶如照信念了一遍。正说得高兴,只见菶如一个着身管
家,上来回道:“明天是朝廷放会试总裁房官的日子,老爷派谁去听宣?”
菶如想一想道:“就派你去吧,比他们总要紧些!”那管家诺诺退出。当日
无话。次日天还没亮,那管家就回来了。菶如急忙起来,管家老远就喊道:
“米市胡同潘大人放了。”菶如接过单子,见正总裁是大学士高扬藻号理惺,
副总裁就是潘尚书和工部右恃郎缨仲恩号缓山的,也是江苏人,还有个旗人。
菶如不甚在意。其余房官,袁尚秋、黄仲涛、荀子菶那班名士,都在里头。
同乡熟人,却有个姓尹,名宗汤,号震生,也派在内。只有菶如向隅,不免
没精打采的丢下单子,仍自回房高卧去了。按下不表。
且说潘尚书本是名流宗匠,文学斗山,这日得了总裁之命,夹袋中许多
人物,可以脱颖而出,欢喜自不待言。尚书暗忖:这回伙伴中,余人都不怕
他们,就是高中堂和平谨慎,过主故常,不能容奇伟之士,总要用心对付他,
叫他为我使、不为我敌才好。当下匆忙料理,不到未刻,直径进闱。三位大
总裁都已到齐,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下。潘尚书先开口道:“这回应举的很
多知名之士,大家阅卷倒要格外用心点儿,一来不负朝廷委托;二来休让石
农独霸,夸张他的江南名榜。”高中堂道:“老夫荒疏已久,老眼昏花,恐
屈真才,全仗诸位相助。但依愚见看来,暗中摸索,只能凭文去取,哪里管
得他名士不名士呢!况且名士虚声,有名无实的多哩!”缨侍郎道:“现在
文章巨眼,天下部推龚、潘。然兄弟常见和甫先生每阅一文,翻来复去,至
少看十来遍,还要请人复看;瀛翁却只要随手乱翻,从没有首尾看完过,怎
么就知好歹呢?”潘尚书笑道:“文章望气而知,何必寻行数墨呢!”大家
议论一会,各自散归房内。
过了数日,头场已过,殊卷快要进来,各房官正在预备阅卷,忽然潘尚
书来请袁尚秋,大家不知何事。尚秋进去一句钟工夫方始出来,大家都问什
么事。尚秋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子珮,仲涛、震生都来看。子珮
打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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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骞,号直蜚,南通州; 闻鼎儒,号韵高,江西:
姜表,号剑云,江苏; 米继曾,号筱亭,江苏;
苏胥,号郑龛,福建; 吕成泽,号沐庵,江西;
杨遂,号淑乔,四川; 易鞠,号缘常,江苏:
庄可权,号立人,宜隶; 缪平,号奇坪,四川。
子珮看完这一页,就把册子合上,笑道:“原来是花名册,八瀛先生怎
么吩咐的呢?”尚秋道:“这册子上拢共六十二人,都是当世名人,要请各
位按着省分去搜罗的。章、闻两位尤须留心。”子珮道:”那位直蜚先生,
但闻其名,却不大认得。韵高原是熟人,真算得奇材异能了,兄弟告诉你们
一件事:还是在他未中以前,有一回在国子监录科,我们有个同乡给他联号,
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进来手里就拿着三四本卷子,已经觉得诧异。一坐
下来,提起笔如飞的只是写,好象抄旧作似的。那同乡只完得一篇四书文,
他拿来一迭卷子都写好了。忽然停笔,想了想道: ‘啊呀,三代叫什么名字
呢?’我们那同乡本是讲程、朱学的,就勃然起来,高声道: ‘先生既是名
教中人,怎么连三代都忘了?’他笑着低声道, ‘这原是替朋友做的。’那
同乡见他如此敏捷,忍不住要请教他的大作了。拜读一遍,真大大吃惊,原
来四篇很发皇的时文、四道极翔实的策问,于是就拍案叫绝起来。谁知韵高
却从从容容笑道: ‘先生谬赞不敢当,哪里及先生的大著朴实说理呢!’那
同乡道: ‘先生并未见过拙作,怎么知道好呢?这才是谬赞!’他道,‘先
生大著,早已熟读。如不信,请念给先生听,看差不差!’说罢,就把那同
乡的一篇考作,从头至尾滔滔滚滚念了一遍,不少一字。你们想这种记性,
就是张松复生,也不过如此吧!”震生道:“你们说的不是闻韵高吗?我倒
还晓得他一件故事哩!他有个闺中谈禅的密友,却是个刎颈至交的娇妻。那
位至交,也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直臣,就为妄劾大臣,丢了官儿,自己一气,
削发为僧,浪迹四海,把夫人托给韵高照管。不料一年之后,那夫人倒写了
一封六朝文体的绝交书,寄与所天,也遁迹空门去了。这可见韵高的辩才无
碍,说得顽石点头了。”大家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
尚秋道:“这是传闻的话,恐未必确吧!”仲涛道:“那章直蜚是在高
丽办事大臣吴长卿那里当幕友的。后来长卿死了,不但身后萧条,还有一笔
大亏空,这报销就是直蜚替他办的。还有人议论办这报销,直蜚很对不起长
卿呢。”震生道:“我听说直蜚还坐过监呢!这坐监的原因,就为直蜚进学
时冒了如皋籍,认了一个如皋人同姓的做父亲,屡次向直蜚敲竹杠,直蜚不
理会。谁知他竟硬认做真子,勾通知县办了许逆,革去秀才,关在监里。幸
亏通州孙知州访明实情,那时令尊叔兰先生督学江苏,才替他昭雪开复的哩!
仲涛回去一问令尊,就知道了。”原来尹震生是江苏常州府人,现官翰林院
编修,记名御史,为人戆直敢任事,最恨名士。且喜修仪容,车马服御,华
贵整肃,远远望去,严然是个旗下贵族。当下说了这套话,就暗想道:“这
班有文无行的名士,要到我手中,休想轻轻放过。”大家正谈得没有收场,
恰好内监试送进殊卷来,于是各官分头阅卷去了。
且说有一天,子珮忽然看着一本卷子是江苏籍贯的,三篇制义高华典实,
饶有国初刘熊风味;经义亦原原本本,家法井然;策问十事对九,详博异常,
就大喜道:“这本卷子,一定是章直蜚的了。”连忙邀了尚秋、仲涛来看。
大家都道无疑的,快些加上极华的荐批,送到潘尚书那里,大有夺元之望。
子珮自然欢喜就亲自袖了卷子,来到潘尚书处。刚走到尚书卧室廊下,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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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通报,子珮在帘缝里一张,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靠窗朝南一张方桌上,
点着一对斤通的大红蜡,火光照得满室通明,当中一个香炉,尚书衣冠肃肃,
两手捧着一炷清香,对着桌上一大堆卷子,嘴里哝哝不知祷告些什么。祷告
完了,好象眼睛边有些泪痕,把手揩了一揩,却志志诚诚的磕了三个大头,
然后起来。那管家方敢上前通报。尚书连忙叫请子珮进去。尚书就道:“这
会你们把好卷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实在拥挤得了不得了,不知道屈了多少好
手!老夫弄得没有法儿,只好赔着一付老泪,磕着几个响头,就算尽了一点
爱士心了。”说罢,指着桌上的卷子笑道:“这一堆都是可怜虫!”子珮道:
“章直蜚的卷子,门生今天倒找着了。”尚书很惊喜道:“在哪儿呢?”子
珮连忙在袖中取出。尚书一手抢去,大略翻了一翻,拍手道:“踏破铁鞋无
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会元已经被高中堂定去,只索给他争一争了!”
说毕,就叫管家伺候,带了卷子去见高中堂,叫子珮就在这里等等儿。去了
没多大的工夫,尚书手舞足蹈的回来道:“好了,定了。”子珮道:“怎么
定的?”尚书道:“高中堂先不肯换,给我说急了,他倒发怒,竟把先定元
的那一本撤了,说让他下科再中元吧!这人真晦气,我也管不得了!”子珮
就很欢喜的出来,告诉大家,都给他道贺。只有震生暗笑他们呆气,自己想
江西闻韵高的卷子,光罢给我打掉了。
光阴容易,转瞬就是填榜的日子。各位总裁、房考衣冠齐楚,会集至公
堂,一面拆封唱名,一面填榜,从第六名起,直填到榜尾。其中知名之士,
如姜表、米继曾、吕成泽、叶鞠、杨遂诸人,倒也中了不少。只有章直蜚、
闻韵高两人,毫无影踪。潘尚书心里还不十分着急,认定会元定是直蜚、韵
高,或也在魁卷中。直到上灯时候,至公堂上,点了万支红蜡,千盏纱灯,
火光烛天,明如白昼,大家高高兴兴,闹起五魁来。潘尚书拉长耳朵,只等
第一名唱出来,必定是江苏章骞。谁知那唱名的偏偏不得人心,朗朗的喊了
姓刘名毅起来。尚书气得须都竖了。子珮却去拣了那本撤掉的元卷,拆开弥
封一看,可不是呢!倒明明写着章骞的大名。这一来真叫尚书公好似哑子吃
黄连了。填完了榜,大家各散,尚书也垂头丧气的,自归府第去了。接着朝
考殿试之后,诸新贵都来谒见,几乎把潘府的门限都踏破了。尚书礼贤下士,
个个接见,只有会元公来了十多次,总以闭门羹相待。会元公益发疑惧,倒
来得更勤了。
此时已在六月初旬天气,这日尚书南斋入值回来,门上禀报:“钱端敏
大人从湖北任满回京,在外求见。”尚书听了大喜,连声叫“请”。门上又
回道:“还有新科会元刘。”尚书就瞪着眼道:“什么留不留?我偏不留他,
该怎么样呢!”那门上不敢再说,就退下去了。原来唐卿督学湖北,三年任
满,告假回籍,在苏州耽搁了数月,新近到京。潘公原是师门,所以先来谒
见。当时和会元公刘毅同在客厅等候。刘公把尚书不见的话告诉唐卿,请其
缓颊。唐卿点头。恰好门上来请,唐卿就跟了进来,一进书室,就向尚书行
礼。尚书连忙扶住,笑道:“贤弟三载贤劳,尊容真清减了好些了。汉上友
人都道,贤弟提倡古学,扫除积弊,今之纪阮也!”唐卿道:“门生不过遵
师训,不敢陨越耳!然所收的都是小草细材,不足称道,哪里及老师这回东
南竹箭、西北琨瑶,一网打尽呢!”尚书摇首道:“贤弟别挖苦了。这回章
直蜚、闻韵高都没有中,骊珠已失,所得都是鳞爪罢了!最可恨的,老夫衡
文十多次,不想倒上了毗陵伧夫的当。”唐卿道:“老师倒别这么说,门生
从南边来,听说这位刘君也很有文名的。况且这回原作,外间人人说好,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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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直蜚倒做不出哩!门生想朝廷快要考中书了,章、闻二公既有异才,终究
是老师药笼中物,何必介介呢?倒是这位会元公屡次登门,老师总要见见他
才好。”尚书笑道:“贤弟原来替会元做说客的。看你分上,我到客厅上去
见一见就是了。你可别走。”说罢,扬长而去。
且说那会元公正在老等,忽见潘公出来,面容很是严厉,只得战战兢兢
铺上红毡,着着实实磕了三个头起来。尚书略招一招手,那会元公斜签着身
体,眼对鼻子,半屁股搭在炕上。尚书开口道:“你的文章做得很好,是自
己做的吗?”会元公涨红了脸,答应个“是”。尚书笑道:“好个揣摩家,
我很佩服你!”说着,就端茶碗。那会元只得站起来,退缩着走,冷不防走
到台级儿上,一滑脚,恰正好四脚朝天,做了个状元及第。尚书看着,就哈
哈笑了两声,洒着手,不管他,进去了。不说这里会元公爬起,匆匆上车,
再说唐卿在书室门口张见这个情形,不免好笑。接着尚书进来,倒不便提及。
尚书又问了些湖北情形,及庄寿香的政策。唐卿也谈了些朝政,也就告辞出
来,再到龚和甫及菶如等熟人那里去了。
话说菶如自从唐卿来京,添了熟人,夹着那班同乡新贵姜剑云、米筱亭、
叶缘常等轮流宴会,忙忙碌碌,看看已到初秋。那一天,忽然来了一位姓黄
的远客,菶如请了进来,原来就是黄翻译,因为母病,从俄国回来的。雯青
托他把新印的中俄交界图带来。菶如当下打开一看,是十二幅五彩的地图,
当中一条界线,却是大红色画的,极为清楚。菶如想现在总理衙门,自己却
无熟人,常听说庄小燕侍朗和唐卿极为要好,此事不如托了唐卿吧,就写了
一封信,打发人送到内城去。不一会,那人回来说:“钱大人今天和余同余
中堂、龚平龚大人派了考中书的阅卷大臣,已经入闱去了。信却留在那里。”
菶如只得罢了。过了三四日,这一天,菶如正要出门,家人送上一封信。菶
如见是唐卿的,拆开一看,只见写道:
前日辱教,适有校文之役,阙然久不报,歉甚!庄小燕、扈桥、韵高诸君,在荒斋小酌,
祈纡驾过我,且商界图事也!
未写“知名不具”四字。菶如阅毕,就叫套车,一径进城,到钱府而来。到
了钱府,门公就领到花厅,看见厅上早有三位贵客:一个虎颔燕额,粗腰长
干,气概昂藏的是庄小燕;一个短胖身材,紫圆脸盘,举动脱略的是段扈桥,
都是菶如认得的;还有个胖白脸儿,魁梧奇伟的,菶如不识得,唐卿正在这
里给他说话。只听唐卿道:“这么说起来,余中堂在贤弟面前,倒很居功哩!”
说到这里,却见菶如走来,连忙起来招呼送茶。菶如也与大家相见了。正要
请教那位姓名,唐卿就引见道:“这位就是这回考中书第一的闻韵高兄。”
菶如不免道了久仰。大家坐下,扈桥就向韵高道:“我倒要请教余中堂怎么
居功呢!”韵高道:“他说兄弟的卷子,龚老夫子和钱夫子都很不愿意,全
是他力争来的。”唐卿哈哈笑道:“贤弟的卷子,原在余中堂手里。他因为
你头篇里用了句《史记·殷本纪》素王九主之事,他不懂来问我,我才得见
这本卷子。我一见就决定是贤弟的手笔,就去告诉龚老夫子,于是约着到他
那里去公保,要取作压卷。谁知他嫌你文体不正,不肯答应。龚老夫子给他
力争,几乎吵翻了,还是我再四劝和,又偷愉儿告诉他,决定是贤弟的。自
己门生,何苦一定给他辞掉这个第一呢!他才活动了。直到拆出弥封,见了
名字,倒又欢喜起来,连忙架起老花眼镜,仔细看了又看,眯花着眼道:‘果
然是闻鼎儒!果然是闻鼎儒!’这回儿倒要居功,你说好笑不好笑呢?”小
燕道:“你们别笑他,近来余中堂很肯拉拢名士哩!前日山东大名士汪莲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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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个请重修《四库全书》的折子,他也答应代递了,不是奇事吗?”大家
正说得热闹,忽然外边如飞的走进个美少年来,嘴里嚷道:“晦气,晦气!”
唐卿倒吃了一惊,大家连忙立起来。正是:
相公争欲探骊颔,名士居然占凤头。
不知来者何人,嚷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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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两首新诗是谪官月老 一声小调显命妇风仪
话说外边忽然走进个少年,嘴里嚷道“晦气”。大家站起来一看,原来
是姜剑云,看他余怒未息,惊心不定,嘴里却说不出话来。看官,你道为何?
说来很觉可笑。原来剑云和米筱亭,乡会两次同年,又在长元吴会馆同住了
好几个月,交情自然很好了。朝殿等第,又都很高标,都用了庶常。不用说
都要接眷来京,另觅寓宅。两个人的际遇好象一样,两个人的处境却大大不
同。剑云是寒士生涯,租定了西斜街一所小小四合房子,夫妻团聚,却俨然
鸿案鹿车;筱亭是豪华公子,虽在苏州胡同觅得很宽绰的宅门子,倒似槛鸾
笯凤。你道为何?
如今已说筱亭的夫人,是扬州博容傅状元的女儿,容貌虽说不得美丽,
却气概丰富,倜傥不群,有“巾帼须眉”之号,但是性情傲不过,眼孔大不
过,差不多的男子不值她眼角一睃;又是得了状元的遗传性,科名的迷信非
常浓厚。她这脑质,若经生理学家解剖出来,必然和车渠一样的颜色。自从
嫁了筱亭,常常不称心,一则嫌筱亭相貌不俊雅,再则筱亭不曾入学中举,
不管你学富五车,文倒三峡,总逃不了臭监生的徽号,因此就有轻视丈夫之
意。起先不过口角嘲笑,后来慢慢的竟要扑作教刑起来。筱亭碍着丈人面皮,
凡事总让她几分。谁知习惯成自然,胁肩谄笑,竟好象变了男子对妇人的天
职了。筱亭屡困场屋,曾想改捐外官,被夫人得知,大哭大闹道:“傅氏门
中,哪里有监生姑爷,面皮都给你削完了!告诉你,不中还我一个状元,仔
细你的臭皮!”弄得筱亭没路可投,只得专心黄榜。如今果然乡会联捷,列
职清班,旁人都替他欢喜,这回必邀玉皇上赏了。谁知筱亭自从晓得家眷将
要到京,倒似起了心事一般,知道这回没有占得鳌头,终难免夫鸭矢。这日
正在预备的夫人房户内,亲手拿了鸡毛帚,细细拂拭灰尘。忽然听见院子里
夫人陪嫁乔妈的声音,就走进房,给老爷请安道喜道:“太太带着两位少爷、
两位小姐都到了,现在傅宅。”筱亭不知不觉手里鸡毛帚就掉在地上,道:
“我去,我就去。”乔妈道:“太太吩咐,请老爷别出门,太太就回来。”
筱亭道:“我就不出门,我在家等。”不一会,外边家人进来道:“太太到
了。”筱亭跟着乔妈,三脚两步的出来,只听得院子外很高的声音道:“你
们这班没规矩的奴才,谁家太太们下了车,脚凳儿也不知道预备!我可不比
老爷好伺候,你们若有三条腿儿,尽懒!”说着,一班丫鬟仆妇簇拥着,太
太朝珠补褂,一手搭着乔妈,一手搀着小女儿凤儿,跨上垂花门的台阶儿来。
劈面撞着筱亭道:“你大喜呀。你这回儿不比从前了,也做了绿豆官儿了,
怎样还不摆出点儿主子架子,倒弄得屋无主,扫帚颠倒竖呀!”筱亭道:“原
是只等太太整顿。”大家一窝风进了上房。
原来那上房是五开间两厢房,抄手回廊很宽大的。左边两间筱亭自己住
着,右边就是替太太预备的。外间做坐起,里间做卧室,铺陈得很是齐整。
当下就在右边的外间坐了。太太一头宽衣服,一头说道:“你们小孩儿们,
怎么不去见爹呀?也道个喜!”于是长长短短四个小孩,都给筱亭请安。筱
亭抚弄了小孩一会,看太太还欢喜,心里倒放点儿心。
少顷,开上中饭,夫妻对坐吃饭,太太很赞厨子的手段好。筱亭道,“这
是晓得太太喜欢吃扬州菜,专程到扬州去弄来的。”太太忽然道:“呀,我
忘问了,那厨子有胡子没有?”筱亭倒怔住,不敢开口。乔妈插嘴道,“刚
才到厨房里,看见仿佛有几根儿。”太太立刻把嘴里含的一口汤包肚吐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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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道:“我最恨厨子有胡子,十个厨子烧菜,九个要先尝尝味儿,给有胡
子的尝过了,那简直儿是清燉胡子汤了。不呕死,也要腻心死!”说罢,又
干呕了一回,把筷碗一推不吃了。
筱亭道:“这个容易。回来开晚饭,叫厨子剃胡子伺候。”太太听了,
不发一语。筱亭怕太太不高兴,有搭没搭的说道:“刚才太太在那边,岳父
说起我的考事没有?”太太冷冷的道:“谁提你来!”筱亭笑道:“太太常
常望我中状元,不想倒真中了半天的状元。”筱亭说这句话,原想太太要问,
谁知太太却不问,脸色慢慢变了。筱亭只管续说道:“向例阅卷大臣定了名
次,把前十名进呈御览,叫做十本头。这回十本头进去的时候,明明我的卷
子第一,不知怎的发出换了第十。别的名次都没动,就掉转了我一本。有人
说是上头看时叠错的,那些阅卷的只好将错就错。太太,你想晦气不晦气
呢?”太太听完这后,脸上更不自然了,道:“哼,你倒好!挖苦了我还不
算,又要冤着我,当我三岁孩子都不如!”说罢,忽然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连哭带说道:“你说得我要没胡子的厨子伺候,这是话还是屁?我是红顶子
堆里养出来的,仙鹤锦鸡怀里抱大的,这会儿,背上给你驼上一只短尾巴的
①
小鸟儿,看了就触眼睛!算我晦气,嫁了个不济的阘茸货。堂堂二品大员的
女儿,连窑姐儿傅彩云都巴结不上,可气不可气!你不要来安慰安慰我就够
了,倒还花言巧语,在我手里弄乖巧儿!我只晓得三年的状元,哪儿有半天
的状元!这明明看我妇道家好欺负。你这会儿不过刚得一点甜头儿,就不放
我在眼里了!以后的日子,我还能过么?不如今儿个两命一拚,都死了倒干
净。”说罢,自己把头发一拉,蓬着头,就撞到筱亭怀里,一路直顶到墙脚
边。
筱亭只说道:“太太息怒,下官该死!”乔妈看闹得不成样儿,死命来
拉开。筱亭趁势要跪下,不提防被太太一个巴掌,倒退了好几步。乔妈道:
“怎么老爷连老规矩都忘了?”筱亭道:“只求太太留个体面,让下官跪在
后院里吧!”太太只坐着哭,不理他。筱亭一步捱一步,走向房后小天井的
台阶上,朝里跪着。太太方住了哭,自己和衣睡在床上去了。筱亭不得太太
的吩咐,哪里敢自己起来;外面仆人仆妇又闹着搬运行李、收拾房间,竟把
老爷的去向忘了。可怜筱亭整整露宿了一夜。好容易已到天明,心想今日是
岳丈的生日,不去拜寿,他还能体谅我的,倒是钱唐卿老师请我吃早饭,我
岂可不理他呢!正在着急,却见女儿凤儿走来,筱亭就把好话哄骗她,叫她
到对过房里去拿笔墨信笺来,又叮嘱她别给妈见了。那凤儿年纪不过十二岁,
倒生得千伶百俐,果然不一会,人不知鬼不觉的都拿了来。筱亭非常快活,
就靠着窗槛,当书桌儿,写了一封求救的信给丈人傅容,叫他来劝劝女儿,
就叫凤儿偷偷送出去了。
却说太太闹了一天,夜间也没睡好,一闪醒来,连忙起来梳妆洗脸,已
是日高三丈。吩咐套车,要到娘家去拜寿。忽见凤儿在院子外跑进来喊道:
“妈,看外公的信哟!”太太道:“拿来。”就在凤儿手里劈手抢下。看了
两行,忽回顾乔妈道:“这会儿老爷在哪里呢?”凤儿抢说道:“爹还好好
儿的跪在后院里呢?”乔妈道:“太太,恕他这一遭吧!”太太哈哈笑道:
“咦,奇了!谁叫他真跪来!都是你们捣鬼!凤儿,你还不快去请爹出来,
告诉他外公生日,恐怕又忘了!”凤儿得命,如飞而去。不一会,筱亭扶着
① 阘(tà,音蹋)茸——无能,卑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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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儿一搭一跷走出来。太太见了道:“老爷,你腿怎么样了?”筱亭笑道:
“不知怎的扭了筋。太太,今儿岳父的大庆,亏你提我。不然,又要失礼了。”
太太笑着。那当儿,一个家人进来回有客。筱亭巴不得这一声,就叫“快请”,
自己拔脚就跑,一径走到客厅去了。太太一看这行径不对,家人不说客人的
姓名,主人又如此慌张,料道有些蹊跷,就对凤儿道:“你跟爹出去,看给
谁说话,来告诉我!”凤儿欢欢喜喜而去,去了半刻工夫,凤儿又是笑又是
跳,进来说道:“妈,外头有个齐整客人,倒好象上海看见的小旦似的。”
太太想道:“不好,怪不得他这等失魂落魄。”不觉怒从心起,恶向胆生,
顾不得什么,一口气赶到客厅。在门口一张,果然是个唇红齿白、面娇目秀
的少年,正在那里给筱亭低低说话。太太看得准了,顺手拉根门闩、帘子一
掀,喊道:“好,好,相公都跑到我家里来了!”就是一门闩,望着两人打
去。那少年连忙把头一低,肩一闪,居然避过。筱亭肩上却早打着,喊道:
“嗄,太太别胡闹。这是我,这是我……”太太高声道:“是你的兔儿,我
还不知道吗?”不由分说,揪住筱亭辫子,拖羊拉猪似的出厅门去了。这里
那个少年不防备吃了这一大吓,还呆呆的站在壁角里。有两个管家连忙招呼
道:“姜大人,还不趁空儿走,等什么呢?”
原来那少年正是姜剑云,正来约筱亭一同赴唐卿的席的,不想遭此横祸。
当下剑云被管家提醒了,就一溜烟径赴唐卿那里来,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不
觉说了“晦气”两字来。大家问得急了,剑云自悔失言,又涨红了脸,扈桥
笑道:“好兄弟,谁委屈了你?吉诉哥哥,给你报仇雪恨!”小燕正色道:
“别闹!”唐卿催促道:“且说!”韵高道:“你不是去约筱亭吗?”剑云
道:“可不是!谁知筱亭夫人竟是个雌虎!”因把在筱亭客厅上的事情说了
一遍。大家哄堂大笑。
小燕道:“你们别笑筱亭,当今惧内就是阔相。赫赫中兴名臣威毅伯,
就是惧内领袖哩!”菶如也插嘴道:“不差。不多几日,我还听人说威毅伯
为了招庄仑樵做女婿,老夫妻很闹口舌哩!”扈桥道:“闹口舌是好看话,
还怕要给筱亭一样捱打哩!”韵高道:“诸位别说闲话,快请燕公讲威毅伯
的新闻!”小燕道:“自从庄仑樵马江败了,革职充发到黑龙江,算来已经
七八年了。只为威毅伯倒常常念道,说他是个奇才。今年恰遇言皇上大婚的
庆典,威毅伯就替他缴了台费,赎了回来。仑樵就住在威毅伯幕中,掌管紧
要文件,威毅伯十分信用。”菶如道:“仑樵从前不是参过威毅伯骄奢罔上
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肯提拔呢?”剑云道:“重公义,轻私怨,原是大臣
的本分哟!”唐卿笑道:“非也。这便是英雄笼络人心的作用,别给威毅伯
瞒了!”说着,招呼众人道:“筱亭既然不能来,我们坐了再谈罢!”于是
唐卿就领着众人到对面花厅上来。家人递上酒杯,唐卿依次送酒。自然小燕
坐了首席,扈桥、韵高、菶如、剑云各各就坐。
大家追问小燕道:“仑樵留在幕中,怎么样呢?”小燕道:“你们知道
威毅伯有个小姑娘吗?年纪不过二十岁,却是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
如鲍、孟,巧夺灵、芸,威毅伯爱之如明珠,左右不离。仑樵常听人传说,
却从没见过,心里总想瞻仰瞻仰。”菶如道:“仑樵起此不良之心,不该!
不该!”小燕道:“有一天,威毅伯有点感冒,忽然要请仑樵进去商量一件
公事。仑樵见召。就一径到上房而来,刚一脚跨进房门,忽觉眼前一亮,心
头一跳,却见威毅伯床前立着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
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仑樵来不及缩脚,早被威毅伯望见,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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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呀,——你来见见庄世兄。’那小姑娘
红了脸,含羞答答的向仑樵福了福,就转身如飞的跳进里间去了。仑樵还礼
不迭。威毅伯笑道: ‘这痴妮子,被老夫惯坏了,真缠磨死人!’仑樵就坐
在床边,一面和威毅伯谈公事,瞥目见桌子上一本锦面的书,上写着, ‘绿
窗绣草’,下面题着 ‘祖玄女史弄笔’。仑樵趁威毅伯一个眼不见,轻轻拖
了过来,翻了几张,见字迹娟秀,诗意清新,知道是小姑娘的手笔,心里羡
慕不已。忽然见二首七律,题是《基隆》。你想仑樵此时,岂有不触目惊心
的呢!”唐卿道:“这两首诗,倒不好措词,多半要骂仑樵了。”小燕道:
倒不然,她诗开头道:
基隆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
扈桥拍掌笑道:“一起使得势,忧国之心,盎然言表。”小燕续念道:
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
剑云道:“责备严谨,的是史笔!”小燕又念道:
①
焚车我自宽房琯 ,乘障谁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
大家齐声叫好。小燕道:“第二首还要出色哩!”道:
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
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
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
韵高道:“听这两首诗意,情词悱恻,议论和平,这小姑娘倒是仑樵的知己。”
小燕道:“可不是吗?当下仑樵看完了,不觉两股热泪,骨碌碌的落了下来。
威毅伯在床上看见了,就笑道: ‘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仑
樵直立起来正色道: ‘女公子天授奇才,须眉愧色,金楼夫人,采薇女史,
不足道也!’威毅伯笑道, ‘只是小儿女有点子小聪明,就要高着眼孔。这
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托贤弟替老夫留意留意。’仑樵道: ‘相女配
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这样才貌呢!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
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哈哈笑道: ‘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
意足了。’仑樵怔了一怔道: ‘适才拜读女公子题为《基隆》的两首七律,
实在是门生知己。选婿一事,分该尽力,只可怕难乎其人!’威毅伯点了一
点头,忽然很注意的看了他几眼。仑樵知道威毅伯有些意思,恐怕久了要变,
一出来马上托人去求婚。威毅伯竟一口应承了。”韵高道:“从来文字姻缘,
感召最深;磁电相交,虽死不悔。流俗人哪里知道!”唐卿道:“我倒可惜
仑樵的官,从此永远不能开复了!”大家愕然。唐卿说:“现在敢替仑樵说
话,就是威毅伯。如今变了翁婿,不能不避这点嫌疑。你们想,谁敢给他出
力呢?”说罢,就向小燕道:“你再讲呢。”小燕道:“那日仑樵说定了婚
姻,自然欢喜。谁知这个消息传到里面,伯夫人戟手指着威毅伯骂道: ‘你
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拣万拣,这会儿倒
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成毅伯陪笑道:‘太
太,你别看轻仑樵,他的才干要胜我十倍!我这位子将来就是他的。我女儿
不也是个伯夫人吗?’伯夫人道: ‘呸!我没有见过囚犯伯爵。你要当真,
① 房琯 (guǎn,音管)——(697—763 )唐河南人,字次律。历任县令、郡太守、宰相,均有政绩、后因
战中用兵失败,被贬为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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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拚老命!’说罢,哭起来。威毅伯弄得没法。这位小姑娘听两老为她
呕气,闹得大了,就忍不住来劝伯夫人道: ‘妈别要气苦,爹爹已经把女儿
许给了姓庄的,哪儿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不肯改悔!况且爹爹眼力必然
不差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决不怨爹妈的。’伯夫人见女儿肯了,也只
得罢了。如今听说结了亲,诗酒唱随,百般恩爱,仑樵倒着实在那里享艳福
哩!你们想,要不是这位小姑娘明达,威颜伯恐怕要大受房中的压制哩!”
唐卿道:“人事变迁,真不可测!当日仑樵和祝宝廷上折的当儿,何等气焰。
如今虽说安神闺房,陶情诗酒,也是英雄末路了!”扈桥道:“仑樵还算有
后福哩!可怜祝宝翁自从那年回京之后,珠儿水土不服,一病就死了。宝翁
更觉牢骚不平,佯狂玩世,常常独自逛逛琉璃厂,游游陶然亭。吃醉酒,就
在街上睡一夜。几月前,不知哪一家门口,早晨开门来,见阶上躺着一人,
仔细一认,却是祝大人,连忙扶起,送他回去,就此受了风寒,得病呜呼了。
可叹不可叹呢?”于是大家又感慨了一回。看看席已将终,都向唐卿请饭。
饭毕,家人献上清茗。唐卿趁这当儿,就把菶如托的交界图递给小燕,又把
雯青托在总理衙门存档的话说了一遍。小燕满口应承。于是大家作谢散归。
菶如归家,自然写封详信去回复雯青,不在话下。
且说雯青自从打发黄翻译赍图回京之后,幸值国家闲暇,交涉无多,虽
然远涉虏庭,却似幽栖绿野,倒落得逍遥快活。没事时,便领着次芳等游游
蜡人馆,逛逛万生院,坐瓦泥江冰床,赏阿尔亚园之亭榭,入巴立帅场观剧,
看萄蕾塔跳舞;略识兵操,偶来机厂,足备日记材料罢了。雯青还珍惜光阴,
自己倒定了功课,每日温习《元史》,考究地理,就是宴会间,遇着了俄廷
诸大臣中有讲究历史地理学的,常常虚心博访。大家也都知道这位使臣是欢
喜讲究蒙古朝政的故事。有一日,首相吉尔斯忽然遣人送来古书一巨册、信
一函。雯青叫塔翻译将信译出,原来吉尔斯晓得雯青爱读蒙古史,特为将其
家传钞本波斯人拉施故所著的《蒙古全史》,送给雯青。雯青忙叫作书道谢。
后来看看那书,装潢得极为盛丽,翻出来却一字不识。黄翻译道:“这是阿
刺伯文,使馆译员没人认得。”雯青只得罢了。过了数日,恰好毕叶也从德
国回来,来见雯青,偶然谈到这书。毕叶说:“这书有俄人贝勒津译本,小
可那里倒有。还有《多桑书》、《讷萨怖书》,都记元朝遗事。小可回去,
一同送给大人,倒可参考参考。”雯青大喜。等到毕叶送来,就叫翻译官译
①
了出来。雯青细细校阅,其中很足补正史传。从此就杜门谢客,左椠右铅,
于俎豆折冲之中成竹素馨香之业,在中国外交官内真要算独一的人物了。
只是雯青这里正膨胀好古的热心,不道彩云那边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却
是为何?请先说彩云的卧房。原来就在这三层楼中层的东首,一溜儿三大间,
每间朝南,都是描金的玻璃门,开出门来就是洋台,洋台正靠着昔而格斯大
街。这三间屋,中间是彩云的卧房,里面都敷设着紫檀花梨的家具,蜀锦淞
绣的帐褥;右首一间,是彩云梳妆之所;左首一间,却是餐室。这两间,全
摆着西洋上等的木器,挂着欧洲名人的油画,华丽富贵虽比不得隋炀帝的迷
楼,也可算武媚娘的镜殿了!每日彩云在梳妆室流妆完毕,差不多总在午饭
时候就走到餐室,陪雯青吃了早饭;雯青自去下层书室里,做他的《元史补
正》,凭着彩云在楼上翻江倒海、撩云拨雨,都不见不闻了。也是无缘凑巧,
合当有事。
① 椠 (qiàn,音欠)——古代记事用的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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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彩云送了雯青下楼之后,一个人没事,叫小丫头把一座小小风琴抬
到洋台上,抚弄一回,静悄悄的觉得没趣,心想怎么这时候阿福还不来呢?
手里拿着根金水烟袋,只管一筒一筒的抽,樱桃口里喷出很浓郁的青烟;一
双如水的眼光,只对着马路上东张西望。忽见东面远远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外
国人,心里当是阿福改装,跺脚道:“这小猴子,又闹这个玩意儿了!”一
语未了,只见那少年面上很惊喜的,慢慢蜇到使馆门口立定了,抬起头来呆
呆的望着彩云。彩云仔细一看,倒吃一惊,那个面貌好熟,哪里是阿福!只
见他站了一会,好象觉得彩云也在那里看他,就走到人堆里一混不见了。彩
云正疑疑惑惑的怔着,忽觉脸上冰冷一来,不知谁的手把自己两眼蒙住了,
背后吃吃的笑。彩云顺手死命的一撤道:“该死,做什么!”阿福笑道:“我
在这里看缔尔园楼上的一只呆鸟飞到俄国来了。”彩云听了,心里一跳,方
想起那日所见陆军装束的美少年,就是他,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别胡说。
这会儿闷得很,有什么玩儿的?”阿福指着洋琴道:“太太唱小调儿,我来
弹琴,好吗?”彩云笑道:“唱什么调儿?”阿福道:“《鲜花调》。”彩
云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相思》吧!”彩云道:“叫我想谁?”
阿福道:“打茶会,倒有趣。”彩云道:“呸,你发了昏!”阿福笑道:“还
是《十八摸》,又新鲜,又活动。”说着,就把中国的工尺按上风琴弹起来。
彩云笑一笑,背着脸,曼声细调的唱起来。顿时引得街上来往的人挤满使馆
的门口,都来听中国公使夫人的雅调了。彩云正唱得高兴,忽然看见那个少
年又在人堆里挤过来。彩云一低头,不提防头上晶亮的一件东西骨碌碌直向
街心落下,说声“不好”,阿福就丢下洋琴,飞身下楼去了。正是:
紫凤放娇遗楚珮,赤龙狂舞过蛮楼。
不知彩云落下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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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瓦德西将军私来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争自由天
话说彩云只顾看人堆里挤出那个少年,探头出去,冷不防头上插的一对
白金底儿八宝攒珠钻石莲蓬簪,无心的滑脱出来,直向人堆里落去,叫声:
“啊呀,阿福你瞧,我头上掉了什么?”阿福丢了风琴,凑近彩云椅背,端
相道:“没少什么。嘎,新买的钻石簪少了一支,快让我下去找来!”说罢,
一扭身往楼下跑。刚走到楼下夹弄,不提防一个老家人手里托着个洋纸金边
封儿,正往办事房而来,低着头在前走,却被阿福撞个满怀,一手拉住阿福
喝道:“慌慌张张干什么来?眼珠子都不生,撞你老子!”阿福抬头见是雯
青的老家人金升,就一撒手道:“快别拉我,太太叫我有事呢!”金升马上
瞪着眼道:“撞了人,还是你有理!小杂种,谁是太太?有什么说得响的事
儿,你们打量我不知道吗?一天到晚,粘股糖似的,不分上下,搅在一块儿
坐马车、看夜戏、游花园。玩儿也不拣个地方儿,也不论个时候儿,青天白
日,仗着老爷不管事,在楼上什么花样不干出来!这会儿爽性唱起来了,引
得闲人挤了满街,中国人的脸给你们丢完了!”嘴里咕嘟个不了。阿福只装
个不听见,箭也似的在外跑。
跑到门口,只见街上看的人都散了,街心里立个巡捕,台阶上三四个小
么儿在那里搂着玩呢。看见阿福出来,一哄儿都上来,一个说,“阿福哥,
你许我的小表练儿,怎么样了?”一个说:“不差。我要的蜜蜡烟嘴儿,快
拿来!”又有一个大一点儿的笑道:“别给他要,你们不想想,他敢赖我们
东西吗!”阿福把他们一推,几步跨下台阶儿道:“谁赖你们!太太丢了根
钻石簪儿在这儿,快帮我来找,找着了,一并有赏。”几个小么儿听了,忙
着下来,说在哪儿呢?阿福道:“总不离这块地方。”于是分头满街的找,
东椤椤,西摸摸;阿福也四下里留心的看,哪儿有簪的影儿!正在没法时,
街东头儿,匡次芳和塔翻译两个人说着话,慢慢儿的走回来,问什么事。阿
福说明丢了簪儿。次芳笑了笑道:“我们出去的时候满挤了一街的人,谁拣
了去了?赶快去寻找!”塔翻译道:“东西值钱不值钱呢?”阿福道:“新
买的呢,一对儿要一千两哩,怎么不值钱!”次芳向塔翻译伸伸五指头,笑
着道:“就是这话儿了!”塔翻译也笑了道:“快报捕呀!”阿福道,“到
哪儿去报呢?”塔翻译指着那巡捕道:“那不是吗?”次芳笑道:“他不会
外国话,你给他报一下吧!”于是塔翻译就走过去,给那巡捕咭唎咕噜说了
半天方回来,说巡捕答应给查了,可是要看样儿呢。阿福道:“有,有,我
去拿!”就飞身上楼了。
这里次芳和塔翻译就一径进了使馆门,过了夹弄,东首第一个门进去就
是办事房。好几个随员在那里写字,见两人进来,就说大人有事,在书房等
两位去商量呢。两人同路出了办事房,望西面行来。过了客厅,里间正是雯
青常坐的书室。塔翻译先掀帘进去,只见雯青静悄悄的,正在那里把施特拉
《蒙古史》校《元史·太祖本纪》哩,见两人连忙站起道:“今儿俄礼部送
来一角公文,不知是什么事?”说着,把那个金边白封儿递给塔翻译。塔翻
译拆开看了一回,点头道:“不差。今天是华历二月初三,恰是俄历二月初
七。从初七起到十一,是耶稣遭难复生之期,俄国叫做大好日,家家结彩悬
旗,唱歌酣饮。俄皇借此佳节,择俄历初九日,在温宫开大跳舞会,请各国
公使夫妇同去赴会。这分就是礼部备的请帖,届时礼部大臣还要自己来请
呢!”次芳道:“好了,我们又要开眼儿了!”雯青道:“刚才倒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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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什么交涉的难题目来了。前天英国使臣告诉我,俄国铁路已接至海参崴,
其意专在朝鲜及东三省,预定将来迸兵之路,劝我们设法抵抗。我想此时有
什么法子呢?只好由他罢了。”次芳道:“现在中、俄邦交很好,且德相俾
思麦正欲挑俄、奥开衅,俄、奥龃龉,必无暇及我。英使怕俄人想他的印度,
所以恐吓我们,别上他当!”塔翻译道:“次芳的话不差。昨日报上说,俄
铁路将渡暗木河,进窥印度,英人甚恐。就是这话了。”两人又说了些外面
热闹的话,却不敢提丢钗的事,见雯青无话,只得辞了出来。这里雯青还是
笔不停披的校他的《元史》,直到吃晚饭时方上楼来,把俄皇请赴跳舞会的
事告诉彩云,原想叫她欢喜。哪知彩云正为失了宝簪心中不自在,推说这两
日身上不好,不高兴去。雯青只得罢了。不在话下。
单说这日,到了俄历二月初九日,正是华历二月初五日,晴曦高涌,积
雪乍消,淡云融融,和风拂拂,仿佛天公解意,助人高兴的样子,真个九逵
无禁,锦彩交飞,万户初开,歌钟互答,说不尽的男欢女悦,巷舞衢谣。各
国使馆无不升旗悬彩,共贺嘉辰。那时候,吉尔斯街中国使馆门口,左右挂
着五爪金龙的红色大旗,楼前横插双头猛鹫的五彩绣旗,楼上楼下挂满了山
水人物的细巧绢灯,花团锦簇,不及细表。街上却静悄悄的人来人往,有两
个带刀的马上巡兵,街东走到街西,在那里弹压闲人,不许声闹。不一会,
忽见街西面来了五对高帽乌衣的马队,如风的卷到使馆门口,勒住马缰,整
整齐齐,分列两旁。接着就是十名步行卫兵,一色金边大红长袍、金边饺形
黑绒帽,威风凛凛,一步一步掌着军乐而来,挨着马队站住了。随后来了两
辆平顶箱式四轮四马车,四马车后随着一辆朱轮华毂,四面玻璃、百道金繐
的彩车,驾着六匹阿刺伯大马,身披缨络,尾结花球。两个御夫戴着金带乌
绒帽,雄赳赳,气昂昂,扬鞭直驰到使馆门口停住了。只见馆中出来两个红
缨帽、青色褂的家人,把车门开了,说声“请”,车中走出身躯伟岸、髭须
蓬松的俄国礼部大臣来,身上穿着满绣金花的青毡褂,胸前横着狮头嵌宝的
宝星,光耀耀款步进去。约摸进去了一点钟光景,忽听大门开处,嘻嘻哈哈
一阵人声,礼部大臣掖着雯青朝衣朝帽,锦绣飞扬;次芳等也朝珠补褂,衣
冠济楚,一阵风的哄出门来。雯青与礼部大臣对坐了六马宫车,车后带了阿
福等四个俊童;次芳、塔翻译等各坐了四马车。护卫的马步各兵吹起军乐,
按队前驱,轮蹄交错,云烟缭绕,缓缓的向中央大道驰去。
此时使馆中悄无人声,只剩彩云没有同去,却穿着一身极灿烂的西装,
一人靠在洋台上,眼看雯青等去远了,心中闷闷不乐。原来彩云今日不去赴
会,一则为了查考失簪,巡捕约着今日回音;二则趁馆中人走空,好与阿福
恣情取乐。这是她的一点私心。谁知不做美的雯青,偏生点名儿,派着阿福
跟去。彩云又不好怎样,此时倒落得孤零零看着人家风光热闹,又悔又恨。
靠着栏上看了一回来往的车马,觉得没意思,一会骂丫头瞎眼,装烟烟嘴儿
碰了牙了;一会又骂老妈儿都死绝了,一个个赶骚去。有一个小丫头想讨好
儿,巴巴的倒碗茶来。彩云就手咂一口,急了,烫着唇,伸手一巴掌道:“该
死的,烫你娘!”那丫头倒退了几步,一滑手,那杯茶全个儿淋淋漓漓,都
泼在彩云新衣上了。彩云也不抖搂衣上的水,端坐着,笑嘻嘻的道:“你走
近点儿,我不吃你的呀!”那丫头刚走一步,彩云下死劲一拉,顺手头上拔
下一个金耳挖,照准她手背上乱戳,鲜血直冒。彩云还不消气,正要找寻东
西再打,瞥见房门外一个人影一闪。彩云忙喊道:“谁?鬼鬼崇崇的吓人!”
那人就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子道:“不知谁给谁一封外国信,巴巴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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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人送来,说给你瞧,你自会知道。”彩云抬头见是金升,就道:“你放下
吧!”回头对那小丫头道:“你不去拿,难道还要下帖子请吗?”那小丫头
哭着,一步一跷,拿过来递给彩云。金升也咕噜着下楼去了。彩云正摸不着
头脑,不敢就拆,等金升去远了,连忙拆开一看,原来并不是正经信札,一
张白纸歪歪斜斜写着一行道:
俄罗斯大好日,日耳曼拾簪人,将于午后一句钟,持簪访遗簪人于支那公使馆,愿遗簪人
勿出。此约!
彩云看完,又惊又喜。喜的是宝簪有了着落;惊的是如此贵重东西,拾着了
不藏起,或卖了,发一注财,倒肯送还,还要自己当面交还,不知安着什么
主意!又不知拾着的是何等人物?回来真的来了,见他好,不见他好?正独
自盘算个不了,只听餐室里的大钟铛铛的敲起来,细数恰是十二下,见一个
老妈上来问道:“午饭还是开在大餐间吗?”彩云道:“这还用问吗?”那
老妈去了一回,又来请吃饭。彩云把那信插入衣袋里,袅袅婷婷,走进大餐
间,就坐在常日坐的一张镜面香楠洋式的小圆桌上,桌上铺着白绵提花毯子,
列着六样精致家常菜,都盛着金花雪地的小碗。两边老妈丫鬟,轮流伺候。
不一会,彩云吃完饭,左边两个老妈递手巾,右边两个丫鬟送漱盂。漱
盥已毕,又有丫鬟送上一杯咖啡茶。彩云一手执着玻璃杯,就慢慢立起来,
仍想走到洋台上去。忽听楼下街上一片叫嚷的声音。彩云三脚两步跨到栏杆
边,朝下一望,不知为什么,街心里围着一大堆人。再看时,只见两个巡捕
拉住一个体面少年,一个握了手,一个揪住衣服要搜。那少年只把手一扬,
肩一掀,两个巡捕一个东、一个西,两边儿抛球似的直滚去。只见少年仰着
脸,竖着眉,喝道:“好,好,不生眼的东西!敢把我当贼拿?叫你认得德
国人不是好欺负的!来呀,走了不是人!”彩云此时方看清那少年,就是在
缔尔园遇见、前天楼下听唱的那个俊人儿,不觉心头突突地跳,想道:“难
道那簪儿倒是他拾了?”忽听那跌倒的巡捕,气吁吁的爬起赶来,嘴里喊道:
“你还想赖吗?几天儿在这里穿梭似的来往,我就犯疑。这会儿鬼使神差,
活该败露!爽性明公正气的把簪儿拿出手来,还亏你一头走,一头子细看呢!
怕我看不见了真赃!这会儿给我捉住了,倒赖着打人,我偏要捉了你走!”
说着,狠命扑去。那少年不慌不忙,只用一只手,趁他扑进,就在肩上一抓,
好似老鹰抓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往人堆外一掷,早是一个朝天馄饨,手足乱
划起来。看的人喝声采。那一个巡捕见来势厉害,于于的吹起叫子来。四面
巡捕听见了,都拢上来,足有十来个人。彩云看得呆了,忽想这么些人,那
少年如何吃得了!怕他吃亏,须得我去排解才好。不知不觉放下了玻璃杯,
飞也似的跑下楼来,走到门口。众多家人小厮,见她慌慌张张的往外跑,不
解缘故,又不敢问,都悄悄的在后跟着。彩云回头喝道:“你们别来,你们
不会说外国话,不中用!”说着,就推门出去。
只见十几个巡捕,还是远远的打圈儿,围着那少年,却不敢近。那少年
立在中间,手里举着晶光奕奕的东西,喊道:“东西在这里,可是不给你们,
你们不怕死的就来!哼,也没见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当贼!”刚说这话,
抬头忽见彩云,脸上倒一红,就把簪儿指着彩云道:“簪主来认了,你们问
问,看我偷了没有?”那被打的巡捕原是常在使馆门口承值的,认得公使夫
人,就抢上来指着少年,告诉彩云:“簪儿是他拾的。刚才明明拿在乎里走,
被我见了,他倒打起人来。”彩云就笑道:“这事都是我不好,怨不得各位
闹差了。”说着,笑指那少年道:“那簪儿倒是我这位认得的朋友拾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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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有信给我,我一时糊涂,忘了招呼你们。这会子倒教各位辛苦了,又几乎
伤了和气。”彩云一头说,就手在口袋里掏出十来个卢布,递给巡捕道:“这
不算什么,请各位喝一杯淡酒吧!”那些巡捕见失主不理论,又有了钱,就
谢了各归地段去了,看的人也渐渐散了。
原来那少年一见彩云出来,就喜出望外,此时见众人散尽,就嘻嘻笑着,
向彩云走来,嘴里咕噜道:“好笑这班贱奴,得了钱,就没了气了,倒活象
个支那人!不在称做邻国!”话一脱口,忽想现对着支那人,如何就说他不
好,真平常说惯了,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向彩云脱帽致礼,笑道:“今天
要不是太太,可吃大亏了!真是小子的缘分不浅!”彩云听他道着中国不好,
倒也有点生气,低了头,淡淡的答道:“说什么话来!就怕我也脱不了支那
气味,倒污了先生清操!”那少年倒局促起来道:“小子该死!小子说的是
下等支那人,太太别多心。”彩云嫣然一笑道:“别胡扯,你说人家,干我
什么!请里边坐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就让少年进客厅。
一路走来,彩云觉得意乱心迷,不知所为。要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
只是怔看那少年,见少年穿着深灰色细毡大袄,水墨色大呢背褂,乳貂爪呢
的衣领,金鹅绒头的手套,金钮璀璨,硬领雪清,越显得气雄而秀,神清而
腴。一进门,两手只向衣袋里掏。彩云当是要取出宝簪来还她,等到取出来
一看,倒是张金边白地的名刺,恭恭敬敬递来道:“小子冒昧,敢给太太换
个名刺。”彩云听了,由不得就接了,只见刺上写着“德意志大帝国陆军中
尉瓦德西”。彩云反复看了几遍,笑道:“原来是瓦德西将军,倒失敬了!
我们连今天已经见了三次面了,从来不知道谁是谁,不想靠了一支宝簪,倒
拜识了大名,这还不是奇遇吗?”瓦德西也笑道:“太太倒还记得敝国缔尔
园的事吗?小可就从那一天见了太太的面儿,就晓得了太太的名儿,偏生缘
浅,太太就离了敝国到俄国来了。好容易小可在敝国皇上那里讨了个游历的
差使,赶到这里,又不敢冒昧来见。巧了这支簪儿,好象知道小可的心似的。
那一天,正听太太的妙音,它就不偏不倚掉在小可手掌之中。今儿又眼见公
使赴会去了,太太倒在家,所以小可就放胆来了。这不但是奇遇,真要算奇
缘了!”彩云笑道:“我不管别的,我只问我的宝簪在哪儿呢?这会儿也该
见赐了。”瓦德西哈哈道:“好性急的太太!人家老远的跑了来,一句话没
说,你倒忍心就说这话!”彩云忍不住嗤的一笑道:“你不还宝簪,干什么
来?”瓦德西忙道:“是,不差,来还宝簪。别忙,宝簪在这里。”一头说,
一头就在里衣袋里掏出一只陆离光采的小手箱来,放在桌上,就推到彩云身
边道:“原物奉还,请收好吧!”彩云吃一吓。只见那手箱虽不过一寸来高、
七八分厚,赤金底儿,四面嵌满的都是猫儿眼、祖母绿、七星线的宝石,盖
上雕刻着一个带刀的将军,骑着匹高头大马,雄武气概,那相貌活脱一个瓦
德西。彩云一面赏玩,爱不忍释,一面就道:“这是哪里说起!倒费……”
刚说到此,彩云的手忽然触动匣上一个金星纽的活机,那匣豁然自开了。彩
云只觉眼前一亮,哪里有什么钻石簪,倒是一对精光四射的钻石戒指,那钻
石足有五六克勒,似天上晓星般大。彩云看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瓦德
西却坐在彩云对面,嬉着嘴,只是笑,也不开口。
彩云正不得主意,忽听街上蹄声得得,轮声隆隆,好象有许多车来,到
门就不响了。接着就听见门口叫嚷。彩云这一惊不小,连忙夺了宝石箱,向
怀里藏道:“不好了,我们老爷回来了。”瓦德西倒淡然的道:“不妨,说
我是拾簪的来还簪就完了。”彩云终不放心,放轻脚步,掀幔出来一张,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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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就见金升领了个外国人往里跑。彩云缩身不及,忽听那外国人喊道:“太
太,我来报一件奇闻,令业师夏雅丽姑娘谋刺俄皇不成被捕了。”彩云方抬
头,认得是毕叶,听了不禁骇然道:“毕叶先生,你说什么?”毕叶正欲回
答,幔子里瓦德西忽的也钻出来道:“什么夏雅丽被捕呀?毕叶先生快说!”
彩云不防瓦德西出来,十分吃吓。只听毕叶道:“咦,瓦德西先生怎么也在
这里!”瓦德西忙道:“你别问这个,快告诉我夏姑娘的事要紧!”毕叶笑
道:“我们到里边再说!”彩云只得领了两人进来,大家坐定。毕叶刚要开
谈,不料外边又嚷起来。毕叶道:“大约金公使回来了。”彩云侧耳一听,
果然门外无数的靴声橐橐,中有雯青的脚声,不觉心里七上八下,再捺不住,
只望着瓦德西发怔。忽然得了一计,就拉着毕叶低声道:“先生,我求你一
件事,回来老爷进来问起瓦将军,你只说是你的朋友。”毕叶笑了一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雯青已领着参赞、随员、翻译等翎顶辉煌的陆续
进来,一见毕叶,就赶忙上来握手道:“想不到先生在这里。”一回头,见
着瓦德西,呆了呆,同毕叶道:“这位是谁?”毕叶笑道:“这位是敝友德
国瓦德西中尉,久慕大人清望,同来瞻仰的。”说着,就领见了。雯青也握
了握手,就招呼在靠东首一张长桌上坐了。黑压压团团坐了一桌子的人。雯
青、彩云也对面坐在两头。彩云偷眼,瞥见阿福站在雯青背后,一眼注定了
瓦德西,又溜着彩云。彩云一个没意思,搭讪着问雯青:“老爷怎么老早就
回来了?不是说开夜宴吗?”雯青道:“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事情闹大了,
开得成夜宴倒好了!今天俄皇险些儿送了性命哩!”回头就向毕叶及瓦德西
道:“两位总该知道些影响了?”毕叶道:“不详细。”雯青又向着彩云道:
“最奇怪的倒是个女子。刚才俄皇正赴跳舞会,已经出宫,半路上忽然自己
身边跳出个侍女,一手紧紧拉住了御袖,一手拿着个爆炸弹,要俄皇立刻答
应一句话,不然就把炸药炸死俄皇。后来亏了几个近卫兵有本事,死命把炸
弹夺了下来,才把她捉住。如今发到裁判所讯问去了。你们想险不险?俄皇
受此大惊,哪里能再赴会呢!所以大家也散了。”毕叶道:“大人知道这女
子是谁?就是夏雅丽!”雯青吃惊道:“原来是她?”说时,觑着彩云道:
“怪道我们一年多不见她,原来混进宫去了。到底不是好货,怎么想杀起皇
帝来!这也太无理了!到底逃不了天诛,免不了国法,真何苦来!”毕叶听
罢,就向瓦德西道:“我们何妨赶到裁判所去听听,看政府怎么样办法?”
瓦德西正想脱身,就道:“很好!我坐你车去。”两人就起来向雯青告辞。
雯青虚留了一句,也就起身相送;彩云也跟了出来,直看雯青送出大门。彩
云方欲回身,忽听外头嚷道:“夏雅丽来了!”正是:
苦向异洲挑司马,忽从女界见荆卿。
不知来者果是夏雅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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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镜边语影侠客窥楼
话说彩云正要回楼,外边忽嚷:“夏雅丽来了!”彩云道是真的,飞步
来看,却见瓦、毕两人都站在车旁,没有上去。雯青也在台阶儿上仰着头,
张望东边来的一群人。直到行至近边,方看清是一队背枪露刃的哥萨克兵,
静悄悄的巡哨而过,哪里有夏雅丽的影儿。原来这队兵是俄皇派出来搜查余
党的,大家误会押解夏雅丽来了,所以嚷起来。其实夏雅丽是秘密重犯,信
息未露之前,早迅雷不及的押赴裁判所去,哪里肯轻易张扬呢!此时大家知
道弄错,倒笑了。雯青送了瓦、毕两人上车,自与彩云进去易衣歇息不提。
这里瓦、毕两人渐渐离了公使馆,毕叶对瓦德西道:“我们到底到哪里
去呢?”瓦德西道:“不是要到裁判所去看审吗?”毕叶笑道:“你傻了,
谁真去看审呢?我原为你们俩鬼头鬼脑,怪可怜的,特为借此救你出来,你
倒还在那里做梦哩!快请我到那里去喝杯酒,告诉你们俩的故事儿我听,是
正经!”瓦德西道:“原来如此,倒承你的照顾了!你别忙,我自要告诉你
的,倒是夏雅丽与我有一面缘,我真想去看看,行不行呢?”毕叶道:“我
国这种国事犯,政府非常秘密,我那里虽有熟人,看你分上去碰一碰吧!”
就吩咐车夫一径向裁判所去。
不说二人去裁判所看审,如今要把夏雅丽的根源,细表一表。原来夏雅
丽姓游爱珊,俄国闵司克州人,世界有名虚无党女杰海富孟的异母妹。父名
司爱生,本犹太种人,移居圣彼得堡,为人鄙吝顽固。发妻欧氏,生海富孟
早死,续娶斐氏,生夏雅丽。夏雅丽生而娟好,为父母所鍾爱。及稍长,貌
益娇,面形椭圆若瓜瓤,色若雨中海棠,娇红欲滴,眼波澄碧,齿光研珠,
发作浅金色,蓬松披戍削肩上,俯仰如画,顾盼欲飞,虽然些子年纪,看见
的人,哪一个不魂夺神与!但是貌妍心冷,性却温善,常恨俄国腐败政治。
又惯闻阿姊海富孟哲学议论,就有舍身救国的大志,却为父母管束甚严,不
敢妄为。那时海富孟已由家庭专制手段,逼嫁了科罗特揩齐,所幸科氏是虚
无党员,倒是一对儿同命鸳鸯,奔走党事。夏雅丽常瞒着父母,从阿姊夫妻
受学。海富孟见夏雅丽敏慧勇决,也肯竭力教导。科氏又教她击刺的法术。
直到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三月,海富孟随苏菲亚趁观兵式的机会,炸死俄皇亚
历山大。海氏、科氏同时被捕于泰来西那街爆药制造所,受死刑。那时夏雅
丽已经十六岁了,见阿姊惨死,又见鲜黎亚博、苏菲亚都遭惨杀,痛不欲生,
常切齿道:“我必报此仇!”司爱生一听这话,怕她出去闯祸,从此倒加防
范起来,无事不准出门。夏雅丽自由之身,顿时变了锦妆玉裹的天囚了。还
亏得斐氏溺爱,有时瞒着司爱生,领她出去走走。
事有凑巧,一日,在某爵家宴会,忽在座间遏见了枢密顾问官美礼斯克
罘的姑娘鲁翠。这鲁翠姑娘也是恨政府压制、愿牺牲富贵、投身革命党的奇
女子。彼此接谈,自然情投意合。鲁翠力劝她入党。夏雅丽本有此志,岂有
不愿!况且鲁翠是贵族闺秀,可爱生等也愿攀附,夏雅丽与她来往绝不疑心,
所以夏雅丽竟得列名虚无党中最有名的察科威团,常与党员私自来往。来往
久了,党员中人物已渐渐熟识,其中与夏姑娘最投契的两个人:一个叫克兰
斯,一个叫波麻儿,都是少年英雄。克兰斯与姑娘更为莫逆。党人常比他们
做苏菲亚、鲜黎亚博。虽说血风肉雨的精神,断无惜玉怜香的心绪,然雄姿
慧质,目与神交,也非一日了。
哪知好事多磨,情澜忽起。这日夏雅丽正与克兰斯散步泥瓦江边,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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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遇见了母亲的表侄加克奈夫,一时不及回避,只好上去招呼了。谁知这加
克奈夫本是尼科奈夫的儿子。尼科奈夫是个农夫。就因一千八百六十六年,
告发莫斯科亚特俱乐部实行委员加来科梭谋杀皇帝事件,在夏园亲手捕杀加
来科梭,救了俄皇,俄皇赏他列在贵族。尼科奈夫就皇然自大起来。俄皇又
派他儿子做了宪兵中佐,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司爱生羡慕他父子富贵,又
带些裙带亲,自然格外巴结。加克奈夫也看中了表妹的美貌,常常来蹓搭,
无奈夏雅丽见他貌粗性鄙,总不理他,任凭父母夸张他的敌国家私,薰天气
焰,只是漠然。加克奈夫也久怀怨恨了。恰好这日遇见夏姑娘与克兰斯携手
同游,禁不住动了醋火,就赶到司爱生家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还说克兰斯是
个叛党,不但有累家声,还怕招惹大祸。司爱生是暴厉性子,自然大怒,立
刻叫回夏姑娘,大骂:“无耻婢,惹祸胚!”就叫关在一间空房内,永远不
许出来。你想夏姑娘是雄武活泼的人,哪里耐得这幽囚的苦呢!倒是母亲斐
氏不忍起来,瞒了司爱生放了出来,又不敢公然出现。恰好斐氏有个亲戚在
中国上海道胜银行管理,所以叫夏姑娘立刻逃避到中国来。一住三年,学会
了些中国的语言文字,直到司爱生死了,斐氏方写信来招她回国。夏姑娘回
国时恰也坐了萨克森船,所以得与雯青相遇,倒做了彩云德语的导师,也是
想不到的奇遇了。这都是夏姑娘未遇雯青以前的历史。现在既要说她的事情,
不得不把根源表明。
且说夏雅丽虽在中国三年,本党里有名的人,如女员鲁翠,男员波儿麻、
克兰斯诸人,常有信息来往,未动身的前数日,还接到克兰斯的一封信,告
诉她党中近来经济困难,自己赴德运动,住在德京凯赛好富馆Kaiserhof中
层第二百十三号云云,所以夏姑娘那日一到柏林,就带了行李,雇了马车,
径赴凯赛好富馆来,心里非常快活。一则好友契阔,会面在即;一则正得了
雯青一万马克,供献党中,绝好一分土仪。心里正在忖度,马车已停大旅馆
门口,就有接客的人接了行李。姑娘就回:“中层二百十三号左近有空房吗?”
那接客的忙道:“有,有,二百十四号就空着。”姑娘吩咐把行李搬进去,
自己却急急忙忙直向二百十三号而来。正推门进去,可巧克兰斯送客出来,
一见姑娘,抢一步,执了姑娘的手,瞪了半天,方道:“咦,你真来了!我
做梦也想不到你真会回来!”说着话,手只管紧紧的握住,眼眶里倒索索的
滚下泪来。
夏雅丽嫣然笑道:“克兰斯,别这么着,我们正要替国民出身血汗,生
离死别的日子多着呢,哪有闲工夫伤心。快别这么着,快把近来我们党里的
情形告诉我要紧。”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方看见克兰斯背后站着个英风飒
爽的少年,忙缩住了口。克兰斯赶忙招呼道:“我送了这位朋友出去,再来
给姑娘细谈。”谁知那少年倒一眼盯住了姑娘呆了,听了克兰斯的话方醒过
来,一个没意思走了。
克兰斯折回来,方告诉姑娘:“这位是瓦德西中尉,很热心的助着我运
动哩!”姑娘道:“说的是。前月接到你信,知道党中经济很缺,到底怎么
样呢?”克兰斯叹道:“一言难尽。自从新皇执政,我党大举两次:一次卡
米匿桥下的隧道,一次温宫后街的地雷。虽都无成效,却消费了无数金钱,
历年运动来的资本已倾囊倒箧了。敷衍到现在,再敷衍不下去了。倘没巨资
接济,不但不能办一事,连党中秘密活版部、爆药制造所、通券局、赤十字
会……一切机关,都要溃败。姑娘有何妙策?”夏姑娘低头半晌道:“我还
当是小有缺乏。照这么说来,不是万把马克可以济事的了!”克兰斯道:“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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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万把马克,也好济济急。”夏雅丽不等说完,就道:“那倒有。”克兰
斯忙问:“在哪里?”夏姑娘因把讹诈中国公使的事说了一遍。克兰斯倒笑
了,就问:“款子已交割吗?”夏姑娘道:“已约定由公使夫人亲手交来,
决不误的。”于是姑娘又问了回鲁翠、波儿麻的踪迹,克兰斯一一告诉了她。
克兰斯也问起姑娘避出的原由,姑娘把加克奈夫构陷的事说了。克兰斯道:
“原来就是他干的!姑娘,你知道吗?尼科奈夫倒便宜他,不多几日好死了。
加来科梭的冤仇竟没有报成,加克奈夫倒升了宪兵大尉。你想可气不可气呢?
嗐,这死囚的脑袋,早晚总逃不了我们手里!”夏雅丽愕然道:“怎么尼科
奈夫倒是我们的仇家?”克兰斯拍案道:“可不是。他全靠破坏了亚特革命
团富贵的,这会儿加克奈夫还了得,家里放着好几百万家私,还要鱼肉平民
哩!”夏雅丽又楞了楞道:“加克奈夫真是个大富翁吗?”克兰斯道:“他
不富谁富?”夏雅丽点点头儿。看官们,要知道两人虽是旧交,从前私下往
来,何曾畅聚过一日!此时素心相对,无忌无拘,一个是珠光剑气的青年,
一个是侠骨柔肠的妙女,我歌汝和,意浃情酣,直谈到烛跋更深,克兰斯送
了夏姑娘归房,自己方就枕歇息。
从此夏姑娘就住在凯赛好富馆,日间除替彩云教德语外,或助克兰斯同
出运动,或与克兰斯剪烛谈心。快活光阴,忽忽过了两月,雯青许的款子已
经交清,那时彩云也没闲工夫常常来学德语了。夏雅丽看着柏林无事可为,
一天忽向克兰斯要了一张照片;又隔了一天,并没告知克兰斯,清早独自搭
着火车飘然回国上了。直到克兰斯梦醒起床,穿好衣服,走过去看她,但见
空屋无人,留些残纸零墨罢了,倒吃一惊。然人已远去,无可如何,只得叹
息一回,自去办事。
单说夏姑娘那日偷偷儿出了柏林,径趁圣彼得堡火车进发。姑娘在上海
早得了领事的旅行券,一路直行无碍。到第三日傍晚,已到首都。姑娘下车,
急忙回家,拜见亲母斐氏,母女相见,又喜又悲。斐氏告诉她父亲病死情形,
夏姑娘天性中人,不免大哭一场。接着亲友访问,鲁翠姑娘同着波儿麻也来
相会。见面时无非谈些党中拮据情形,知道姑娘由柏林来,自然要问克兰斯
运动的消息。夏姑娘就把克兰斯现有好友瓦德西助着各处设法的话说了。鲁
翠说了几句盼望勉励的话头,然后别去。
夏姑娘回得房来,正给斐氏在那里闲谈,斐氏又提起加克奈夫,夸张他
的势派,意思要引动姑娘。姑娘听着,只是垂头不语。不防一阵鞑鞑的皮靴
声从门外传进来,随后就是嬉嬉的笑声。这笑声里,就夹着狗嗥一般的怪叫
声:“妹妹回来了,怎么信儿都不给我一个呢?”夏姑娘吓一跳,猛抬头,
只见一个短短儿的身材,黑黑儿的皮色,乱蓬蓬一团毛草,光闪闪两盏灯笼,
真是眼中出火,笑里藏刀,摇摇摆摆的走进来,不是加克奈夫是谁呢!斐氏
见了,笑嬉嬉立起来道:“你倒还想来,别给我花马吊嘴的,妹妹记着前事,
正在这里恨你呢!”加克奈夫哈哈道:“屈天冤枉,不知哪个天杀的移尸图
害。这会儿,我也不敢在妹妹跟前辩,只有负荆请罪,求妹妹从此宽恕就完
了!”说着,两腿已跨进房来,把帽子往桌子上一丢,伸出蒲扇来大的手,
要来给夏姑娘拉。姑娘缩个不迭,脸色都变了。加克奈夫涎着脸道:“好妹
妹,咱们拉个手儿!”斐氏笑道:“人家孩子面重,你别拉拉扯扯,臊了她,
我可不依!”夏姑娘先本着了恼,自己已经狠狠的压下去。这回听了斐氏的
话,低头想了一想,忽然桃腮上泛起浅玫瑰色,秋波横溢,柳叶斜飘,在椅
上欻的站起来道:“娘也说这种话!我从来不知道什么臊不臊,拉个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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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得了什么!高兴拉,来,咱们拉!”就把一只粉嫩的手,使劲儿去拉加克
奈夫的黑手。加克奈夫倒啊呀起来道:“妹妹,轻点儿!”夏姑娘道:“你
不知道吗?拉手有规矩儿的,越重越要好。”说完,嗤的一笑,三脚两步走
到斐氏面前,滚在怀里,指着加克笑道:“娘,你瞧!他是个脓包儿,一捏
都禁不起,倒配做将军!”原来加克往日见姑娘总是冷冷的脸儿,淡淡的神
儿,不道今儿,忽变了样儿,一双半嗔半喜的眼儿,几句若远若近的话儿,
加克虽然是风月场中的魔儿,也弄得没了话儿,只嘻着嘴笑道:“妹妹到底
出了一趟门,大变了样儿了。”夏姑娘含怒道:“变好了呢,还是变歹?你
说!”斐氏笑搂住姑娘的脖子道:“痴儿,你今个儿怎么尽给你表兄拌嘴,
不想想人家为好来看你。这会儿天晚了,该请你表兄吃晚饭才对!”加克连
忙抢着说道:“姑母,今天妹妹快活,肯多骂我两句,就是我的福气了!快
别提晚饭,我晚上还得到皇上那里有事哪。”夏姑娘笑道:“娘,你听!他
又把皇帝扛出来,吓唬我们娘儿俩。老实告诉你,你没事,我也不高兴请。
谁家坐客不请行客,倒叫行客先请的!”加克听了,拍手道:“不错,我忘
死了!今天该替妹妹接风!”说着,就一迭连声叫伺候人,到家里唤厨子带
酒菜到这里来。斐氏道:“啊呀,天主!不当家花拉的倒费你,快别听这痴
孩子的话。”夏姑娘胰了她娘半天道:“咦!娘也奇了。怎么只许我请他,
不许他请我的?他有的是造孽钱,不费他费谁!娘,你别管,他不给我要好,
不请,我也不希罕;给我要要好,他拿来,我就吃,娘也跟着吃。横竖不要
你老人家掏腰儿还席,瞎费心干吗!”加克道:“是呀,我请!我死了也要
请!”姑娘笑道:“死的日子有呢,这会儿别死呀死呀怪叫!”加克忙自己
掌着嘴道:“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倒叫妹妹心疼。”夏姑娘戟手指着道:“不
要脸的,谁心疼你来?”加克此时看着姑娘娇憨的样儿,又听着姑娘锋利的
话儿,半冷半热,若讽若嘲,倒弄得近又不敢,远又不舍,不知怎么才好。
不一会,天也黑了,厨夫也带酒菜来了,加克就邀斐氏母女同入餐室,
就在卧室外面,虽不甚宽敞,却也地铺锦罽,壁列电灯,花气袭人,镜光交
影。东首挂着加特厘簪花小象,西方撑起姑娄巴多舞剑古图,煞是热闹。大
家进门,斐氏还要客气,却被夏姑娘两手按在客位,自己也皇然不让座了。
加克真的坐了主位。侍者送上香槟、白兰地各种瓶酒,加克满斟了杯香槟酒,
双手捧给姑娘道:“敬替妹妹洗尘!”姑娘劈手夺了,直送斐氏道:“这杯
给娘喝,你另给我斟来!”加克只得恭恭敬敬又斟了一杯。姑娘接着,扬着
杯道:“既承主人美意,娘,咱们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加克微笑,
又挨着姑娘斟道:“妹妹喝个成双杯儿!”夏姑娘一扬眉道:“喝呀!”接
来喝一半,就手向加克嘴边一灌道:“要成双,大家成双。”加克不防着,
不及张口翕受,淋淋漓漓倒了一脸一身。此时夏姑娘几杯酒落肚,脸上红红
儿的,更觉意兴飞扬起来,脱了外衣,着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酥胸微露,
雪腕全陈,臂上几个镯子玎玎珰珰的厮打,把加克骂一会,笑一会,任意戏
弄。斐氏看着女儿此时的样儿也揣摩不透,当是女儿看中了加克,倒也喜欢,
就借了更衣走出来,好让他们叙叙私情。
果然加克见斐氏走开,心里大喜,就涎着脸,慢慢挨到姑娘身边,欲言
不言了半晌。夏姑娘正色道:“你来干什么?”加克笑嬉嬉道:“我有一句
不知进退的话要……”姑娘不等他说完,跳起来指着加克道:“别给我蝎蝎
螫螫的,那些个狠心猪肺狗肚肠,打量咱们照不透吗?从前在我爹那里调三
窝四、甜言蜜语,难道是真看得起咱们吗?真爱上我吗?呸!今儿个推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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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说亮话,就不过看上我长得俊点儿,打算弄到手,做个会说话的玩意儿罢
了!姑娘从前是高傲性子,眼里哪里放得下去!如今姑娘可看透了,天下爱
情原不过尔尔,嫁个把人算不了事。可是姑娘不高兴,凭你王孙公子、英雄
豪杰、休想我点点头儿!要高兴起来,牛也罢,马也罢,狗也罢,我跟着就
走。”加克听了,眉花眼笑道:“这么说,姑娘今儿肯嫁狗了!”夏姑娘冷
笑道:“不肯,我就说?可是告诉你,要依我三件!”加克道:“都依,都
依!”姑娘道:“一件,姑娘急性,一刻不等两时,要办就办;二件,不许
声张,除了我们娘儿俩,还有牧师证人几个人外,有一个知道了,我就不嫁;
三件,到了你家,什么事都归我管,不许你牙缝高低一点儿.三件依得,我
就嫁,有一不字儿拉个倒!”加克哈哈笑道:“什么依不依,妹妹说的话儿,
就是我的心愿。”
两人正说得热闹,谁知斐氏却在门外都听饱了,见女儿肯嫁加克,正合
了素日的盼望,走进来,对着加克道:“恭喜你,我女儿答应了!可别忘了
老身!但是老身只有一个女儿,也不肯太草草的,马上办起来,也得一月半
月,哪儿能就办呢!头一件,我就不依。”姑娘立刻变了脸道:“我不肯嫁,
你们天天劝。这会儿我肯嫁了,你们倒又不依起来。不依也好,我也不依。
告诉你们吧,我的话说完了,我的兴也尽了,人也乏了,我可要去睡觉了。”
说罢,一扭身自顾自回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这里加克奈夫与斐氏纳罕了
半天。加克想老婆心切,想不到第一回来就得了采,也虑不到别的,倒怕中
变,就劝斐氏全依了姑娘主意。过了两日,说也奇怪,果然斐氏领着夏姑娘
自赴礼拜堂,与加克结了亲,签了结婚簿。从此夏雅丽就与加克夫妇同居。
加克奈夫要接斐氏来家,姑娘不许,只好仍住旧屋。加克新婚燕尔,自然千
依百顺。姑娘倒也克勤妇职,贤声四布。加克愈加敬爱。差不多加克家里的
全权,都在姑娘掌握中了。
自古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何况一嫁一娶偌大的事,虽姑娘嘱咐不许声张,哪里瞒得过人呢?自从加克
娶了姑娘,人人都道彩凤随鸦,不免纷纷议论,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
鲁翠、波儿麻等一班党人耳中。先都不信,以为夏姑娘与克兰斯有生死之约,
哪里肯背盟倒嫁党中仇人呢!后来鲁翠亲自来寻姑娘,谁知竟闭门不纳,只
见了斐氏,方知人言不虚,不免大家痛骂夏雅丽起来。
这日党人正在秘密会所决议此事如何处置,可巧克兰斯从德国回来,也
来赴会。一进门,别的都没有听见,只听会堂上一片声说“夏雅丽嫁了”五
个字,直打入耳鼓来。克兰斯飞步上前,喘吁吁还未说话,鲁翠一见他来,
就迎上喊道“克兰斯君,你知道吗?你的夏雅丽嫁了,嫁了加克奈夫!”克
兰斯一听这话,但觉耳边霹雳一声,眼底金星四爆,心中不知道是盐是醋是
糖是姜,一古脑儿都倒翻了,只喊一声:“贱婢!杀!杀!”往后便倒;口
淌白沫。大家慌了手脚。鲁翠忙道:“这是急痛攻心,只要扶他坐起,自然
会醒的。”波儿麻连忙上来扶起,坐在一张大椅里。果然不一会醒了,■的
吐出一口浓痰,就跳起来要刀。波儿麻道:“要刀做什么?”克兰斯道:“你
们别管,给我刀,杀给你们看!”鲁翠道:“克兰斯君别忙,你不去杀她,
我们怕她泄漏党中秘密,也放不过她。可是我想,夏雅丽学问、见识、本事
都不是寻常女流,这回变得太奇突。凡奇突的事倒不可造次,还是等你好一
点,晚上偷偷儿去探一回。倘或真是背盟从仇,就顺手一刀了账,岂不省事
呢!”克兰斯道:“还等什么好不好,今晚就去!”于是大家议定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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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翠临走,回顾克兰斯道:“明天我们听信儿。”克兰斯答应,也一路
回家,不免想着向来夏姑娘待他的情义,为他离乡背井,绝无怨言。这回在
柏林时候,饭余灯背、送抱推襟,一种密切的意思,真是笔不能写、口不能
言,如何回来不到一月就一变至此呢?况且加克奈夫又是她素来厌恨的,上
回谈起他名氏,还骂他哩,如何倒嫁他?难道有什么不得已吗?一回又猜想
她临行替他要小照儿的厚情,一回又揣摸她不别而行的深意。这一刻时中,
一寸心里,好似万马奔驰,千猿腾跃,忽然心酸落泪,忽然切齿横目,翻来
覆去,不觉更深,就在胸前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二点钟,惊道:“是时候
了!”赶忙换了一身纯黑衣裤,腰间插了一把党中常用的百毒纯钢小尖刀,
扎缚停当,把房中的电灯旋灭了,轻轻推门到院子里,耸身一纵,跳出墙外。
那时正是十月下旬,没有月亮的日子,一路虽有路灯,却仍觉黑暗似墨、
细雾如尘,一片白茫茫不辨人影,只有几个巡捕稀稀落落的在街上站着。克
兰斯靠着身体灵便,竟闪闪烁烁的被他混过几条街去。看看已到了加克奈夫
①
的宅子前头,幸亏那里倒没有巡捕,黑魆魆地挨身摸来,只见四围都是四尺
来高的短墙,上面排列着铁蒺藜、碎玻璃片。克兰斯睁眼打量一回,估摸自
己还跳得过去,紧把刀子插插好,猛然施出一个燕子翻身势,往上一掠。忽
听玎珰一声,一个身子随着几片碎玻璃直滚下去,看时,自己早倒在一棵大
树底下。爬起来,转出树后,原来在一片草地上,当中有条马车进出的平路。
克兰斯就依着这条路走去,只见前面十来棵郁郁苍苍的不知什么大树,围着
一座巍巍的高楼。楼的下层乌黑黑无一点火光,只有中层东首一间还点着电
灯。窗里透出光来,照在树上,却见一个人影在那里一闪一闪的动。克兰斯
暗想这定是加克奈夫的卧房了。可是这样高楼,怎么上去呢?仰面忽见那几
棵大树,树叉儿正紧靠二层的洋台,不觉大喜。一伸手,抱定树身,好比白
猴采果似的旋转而上。到了树顶,把身子使劲一摇,那树叉直摆过来,哗啦
一响,好象树叉儿断了一般。谁知克兰斯就趁这一摆,一脚已钩定了洋台上
的栏杆,倒垂莲似的反卷上去,却安安稳稳站在洋台上了。侧耳听了一听,
毫无声音,就轻轻的走到那有灯光的窗口,向里一望,恰好窗帘还没放,看
个完完全全。只见房内当地一张铁床,帐子已垂垂放着,房中寂无人声,就
是靠窗摆着个镜桌,当桌悬着一盏莲花式的电灯,灯下却袅袅婷婷立着个美
人儿。呀,那不是夏雅丽吗?只见她手里拿着个小照儿,看看小照,又看看
镜子里的影儿,眼眶里骨溜溜的滚下泪来。克兰斯看到这里,忽然心里捺不
住的热火喷了出来,拔出腰里的毒刀直砍进去。正是:
棘枳何堪留风采,宝刀直欲溅鸳红。
不知夏雅丽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① 魆魆 (xū,音虚)——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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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辞鸳侣女杰赴刑台 递鱼书航师尝禁脔
话说克兰斯看见夏雅丽对着个小照垂泪,一时也想不到查看查看小照是
谁的,只觉得夏雅丽果然丧心事仇,按不住心头火起。瞥见眼前的两扇着地
长窗是虚掩着,就趁着怒气,不顾性命,扬刀挨入。忽然天昏地暗的一来,
灯灭了,刀却砍个空,使力过猛,几乎身随刀倒。克兰斯吃一惊,暗道:“人
呢?”回身瞎摸了一阵,可巧摸着镜桌上那个小照儿,顺手揣在怀里,心想
夏雅丽逃了,加克奈夫可在,还不杀了他走!刚要向前,忽听楼下喊道:“主
人回来了!”随着辚辚的马车声,却是在草地上往外走的。克兰斯知道刚才
匆忙,没有听他进来。忽想道:“不好,这贼不在床上,他这一回来叫起人,
我怕走不了,不如还到那大树上躲一躲再说。”打定主意,急忙走出洋台,
跳上栏杆,伸手攀树叉儿。一脚挂在空中,一脚还蹬在栏杆上。忽听楼底下
硼的一声是枪,就有人没命的叫声:“啊呀!好,你杀我!”又是一声,可
不象枪,仿佛一样很沉的东西倒在窗格边。克兰斯这一惊,出于意外,那时
他的两脚还空挂着,手一松,几乎倒撞下来,忙钻到树叶密的去处蹲着。只
听墙外急急忙忙跑回两个人,远远的连声喊道:“怎么了?什么响?”屋里
也有好几个人喊道:“枪声,谁放枪?”这当儿,进来的两个人里头,有一
个拿着一盏电光车灯,已走到楼前,照得楼前雪亮。克兰斯眼快,早看见廊
下地上一个汉子仰面横躺着,动也不动。只听一人颤声喊道:“可不得了,
杀了人!”“谁呢?主人!”这当儿里面一哄,正跑出几个披衣拖鞋的男女
来,听是主人,就七张八嘴的大乱起来。克兰斯在树上听得清楚,知加克奈
夫被杀,心里倒也一快。但不免暗暗骇异,到底是谁杀的?这当儿,见楼下
人越聚越多,忽然想到自己绝了去路,若被他们捉住,这杀人的事一定是我
了,正盘算逃走的法子,忽然眼前欻的一亮,满树通明,却正是上、中层的
电灯都开了。
灯光下,就见夏雅丽散了头发,仓仓皇皇跑到洋台上,爬在栏杆上,朗
朗的喊道:“到底你们看是主人不是呢?”众人严声道:“怎么不是呢?”
又有一个人道:”才从宫里承值回来,在这里下车的。下了车,我们就拉车
出园,走不到一箭地,忽听见枪声,赶回来,就这么着了。”夏雅丽跺脚道:
“枪到底中在哪里?要紧不要紧?快抬上来!一面去请医生,一面快搜凶手
呢!一眨眼的事,总不离这园子,逃不了,怎么你们都昏死了!”一句话提
醒,大家道:“枪中了脑瓜儿,脑浆出来,气都没了,人是不中用了。倒是
搜凶手是真的。”克兰斯一听这话,倒慌了,心里正恨夏雅丽,忽听下面有
人喊道:“咦,你们瞧!那树叉里不是一团黑影吗?”楼上夏雅丽听了,一
抬头,好象真吃一吓的样子道:“怎么?真有了人!”连忙改口道:“可不
是凶手在这里?快多来几个人逮住他,楼下也防着点儿,别放走了!”就听
人声嘈杂的拥上五六个人来。克兰斯知不能免,正是人急智生,一眼见这高
楼是四面洋台,都围着大树,又欺着夏雅丽虽有本事,终是个妇人,仍从树
上用力一跳,跳上洋台,想往后楼跑。这当儿,夏雅丽正在叫人上楼,忽见
一个人陡然跳来,倒退了几步;灯光下看清是克兰斯,脸上倒变了颜色,说
不出话来,却只把手往后楼指着。克兰斯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飞奔后楼,果
见靠栏杆与前楼一样的大树。正纵身上树,只听夏雅丽在那里乱喊道:“凶
手跳进我房里去了,你们快进去捉,不怕他飞了去。”只听一群人乱哄哄都
到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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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克兰斯却从从容容的爬过大树,接着一溜平屋,在平屋搭了脚,恰
好跳上后墙飞身下去,正是大道,幸喜没个人影儿,就一口气的跑回家去,
仍从短墙奋身进去,人不知鬼不觉的到了自己屋里,此时方算得了性命。喘
息一回,定了定神,觉得方才事真如梦里一般,由不得想起夏雅丽手指后楼
的神情,并假说凶手进房的话儿,明明暗中救我,难道她还没有忘记我吗?
既然不忘记我,就不该嫁加克奈夫!既嫁了加克奈夫,又不该二心于我!这
女子的人格就可想了!又想着自己要杀加克奈夫,倒被人家先杀了去,这人
的本事在我之上,倒要留心防防才好。一头心里猜想,一头脱去那身黑衣想
要上床歇息,不防衣袋中掉下一片东西,拾起来看时,倒吃一惊,原来就是
自己在凯赛好富馆赠夏雅丽的小照,上面添写一行字道:“斯拉夫苦女子夏
雅丽心嫁夫察科威团实行委员克兰斯君小影。”克兰斯看了,方明白夏雅丽
对他垂泪的意思,也不免一阵心酸,掉下泪来,叹道:“夏雅丽!夏雅丽!
你白爱我了!也白救了我的性命!叫我怎么能赦你这反复无常的罪呢!”说
罢,就把那照儿插在床前桌上照架里,回头见窗帘上渐渐发出鱼肚白色,知
道天明了,连忙上床,人已倦极,不免沉沉睡去。
正酣睡间,忽听耳边有人喊道:“干得好事,捉你的人到了,还睡吗?”
克兰斯睁眼见是波儿麻,忙坐起来道:“你好早呀,没的大惊小怪,谁干了
什么?”波儿麻道:“八点钟还早吗?鲁翠姑娘找你来了,快出去。”克兰
斯连忙整衣出来,瞥眼看着鲁翠华装盛服,秀采飞扬,明睐修眉,丰颐高准,
比到夏雅丽,另有一种华贵端凝气象。一见克兰斯,就含笑道:“昨儿晚上
辛苦了,我们该替加来科梭代致谢枕。怎么夏雅丽倒免了?”波儿麻笑道:
“总是克君多情,杀不下去,倒留了祸根了。”克兰斯惊道:“怎么着?她
告了我吗?”鲁翠摇头道:“没有。她告的是不知姓名人,深夜入室,趁加
克奈夫温宫夜值出来,枪毙廊下。凶手在逃。俄皇知道早疑心了虚无党,已
派侦探四出,倒严厉得很。克君还是小心为是。”克兰斯笑道:“姑娘真胡
闹!小心什么?哪里是我杀的!”鲁翠倒诧异道:“难道你昨晚没有去吗?”
克兰斯道:“怎么不去?可没有杀人。”波儿麻道:”不是你杀是谁呢?”
克兰斯道:“别忙,我告诉你们。”就把昨夜所遇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只把照片一事瞒起。两人听了,都称奇道异。波儿麻跳起来道:“克君,你
倒被夏雅丽救坏了!不然倒是现成的好名儿!”
鲁翠正低头沉思,忽被他一吓,忙道:“波君别嚷,怕隔墙有耳。”顿
一顿,又道:“据我看,这事夏雅丽大有可疑。第一为什么要灭灯;再者既
然疑心克君是凶手,怎么倒放走了,不要倒就是她杀的呢!”克兰斯道:“断
乎不会。她要杀他,为什么嫁他呢?”鲁翠道:“不许她辱身赴义吗?”克
兰斯连连摇头道:“不象。杀一加克奈夫法子多得很,为什么定要嫁了才能
下手呢?”况且看她得了凶信,神气仓皇得很哩!”鲁翠也点点头道:“我
们再去探听探听看。克君既然在夏雅丽面前露了眼,还是避避的好,请到我
们家里去住几时吧!”克兰斯就答应了,当时吩咐了家人几句话,就跟了鲁
翠回家。从此鲁翠、波儿麻诸人替他在外哨探,克兰斯倒安安稳稳住在美礼
斯克罘邸第。先几个月风声很紧,后来慢慢懈怠,竟无声无臭起来。看官你
道为何?原来俄国那班警察侦探虽很有手段,可是历年被虚无党杀怕了,只
看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三月以后,半年间竟杀了宪兵长官、警察长、侦探等十
三人,所以事情关着虚无党,大家就要缩手。这案俄皇虽屡下严旨,无奈这
些人都不肯出力,且加克氏支族无人,原告不来催紧,自然冰雪解散了。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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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在美礼家,消息最灵,探知内精,就放心回了家。
日月如梭,忽忽冬尽春来。这日正是俄历二月初九,俄皇在温宫开跳舞
会的大好日,却不道也是虚无党在首都民意俱乐部开协议会的秘密期。那时
俄国各党势力,要推民意党察科威团算最盛,土地自由党:拿鲁脱尼团次之。
这日就举了民意党做会首。此外,哥卫格团、奥能伯加团、马黎可夫团、波
兰俄罗斯俱乐部、夺尔格圣俱乐部,纷纷的都派代表列席,黑压压挤满了一
堂。正是龙拿虎掷、燕叱莺嗔、天地无声、风云异色的时候,民意女员鲁翠
曳长裾、围貂尾,站立发言台上,桃脸含秋、蛾眉凝翠的宣告近来党中经济
缺乏,团力涣散,必须重加联络,大事运动,方足再谋大举。这几句话原算
表明今日集会之想,还要畅发议论,忽见波几麻连跌带撞远远的跑来,喊道:
“可了不得!今儿个又出了第二个苏菲亚了!本党宫内侦探员,有秘密报告
在此!”大众听了愕然。
鲁翠就在台上接了波儿麻拿来的一张纸,约略看了看,脸上十分惊异。
大众都问何事?鲁翠就当众宣诵道:
本日皇帝在温宫宴各国公使,开大跳舞会,车驾定午刻临场。方出内宫门,突有一女子从
①
侍女队跃出,左手持炸弹,右手揕 帝胸,叱曰:“咄,尔速答我,能实行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二
月十二日民意党上书要求之大赦国事犯、召集国会两大条件否?不应则炸尔!”帝出不意,不
知所云,连呼卫士安在。卫士见弹股栗,莫敢前。相持间,女子举弹欲掷,帝以两手死抱之。
其时适文部大臣波别士立女子后,呼曰:“陛下莫释手!”即拔卫士佩刀,猝砍女子臂,臂断,
②
血溢,女子踣 。帝犹死持弹不敢释。卫士前擒女子,女子犹蹶起,抠一卫士目,乃被捕,送裁
判所。烈哉,此女!惜未知名。探明再报!民意党秘密侦探员报告。
鲁翠诵毕,众人都失色,齐声道:“这女子是谁!可惜不知姓名。”这
一片惊天动地的可惜声里,猛可的飘来一句极凄楚的说话道:“众位,这就
是我的夏雅丽姑娘呀!”大家倒吃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克兰斯满面泪痕
的站在鲁翠面前。鲁翠道:“克君,怎见得就是她?”克兰斯道:“不瞒姑
娘说,昨晚她还到过小可家里,可怜小可竟没见面说句话儿。”鲁翠道:“既
到你家,怎么不见呢?”克兰斯道:“她来,我哪里知道呢!直到今早起来,
忽见桌上安放的一个小照儿不见了,倒换上了一个夏姑娘的小照。我觉得诧
异,正拿起来,谁知道照后还夹着一封密信。看了这信,方晓得姑娘一生的
苦心,我党大事的关系,都在这三寸的小照上。我正拿了来,要给姑娘商量
救她的法子,谁知已闹到如此了。”说罢,就在怀里掏出一个小封儿、一张
照片,送给鲁翠。
鲁翠不暇看小照,先抽出信来,看了不过两三行,点点头道:“原来她
嫁加克奈夫,全为党中的大计。嗄!我们倒错怪她了!嗳,放着心爱的人生
生割断,倒嫁一个不相干的蠢人,真正苦了她了!”说着又看,忽然吃惊道:
“怎么加克奈夫倒就是她杀的?谁猜得到呢!”此时克兰斯只管淌泪。波儿
麻及众人听了鲁翠的话,都面面相觑道:“加氏倒底是谁杀的?”鲁翠道:
“就是夏雅丽杀的。”波儿麻道:“奇了。嫁他又杀他,这什么道理?”鲁
翠道:“就为我党经济问题。她杀了他,好倾他的家,供给党用呀!”众人
道:“从前楷爱团波尔佩也嫁给一个老富人,毒杀富人,取了财产。夏姑娘
想就是这主意了。”波儿麻道:“有多少呢?如今在哪里?”鲁翠看着信道:
① 揕 (zhèn,音镇)——击。
② 踣 (bó,音勃)——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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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少哩,八千万卢布哩!”又指着照片叹道:“这就是八千万卢布的支
证书。这姑娘真布置得妥当!这些银子,都分存在瑞士、法兰西各银行,都
给总理说明是暂存的,全凭这照片收支,叫我们得信就去领取,迟恐有变。”
鲁翠说到这里,忽愕然道:“她为什么化了一万卢布,贿买一个宫中侍女的
缺呢?”克兰斯含泪道:“这就是今天的事情了。姑娘,你不见她,早把老
娘斐氏搬到瑞士亲戚家去。那个炸弹,还是加氏从前在亚突俱乐部搜来的。
她一见,就预先藏着,可见死志早决的了。”鲁翠放了信,也落泪道:“她
替党中得了这么大资本,功劳也真不小。难道我们听她给这些暴君污吏宰杀
吗?”众人齐声道:“这必要设法救的。”鲁翠道:“妾意一面遣人持照到
各行取银,一面想法到裁判所去听审。这两件事最要紧,谁愿去?”于是波
儿麻担了领银的责任,克兰斯愿去听审,各自分头前往。
话分两头。却说克兰斯一径出来,汗淋淋的赶到裁判所,抬头一看,署
前立着多少卫兵,防卫得严密非常,闲人一个不许乱闯。克兰斯正在为难,
忽见署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老者,一个少者,正要上车。克兰斯连忙要避,
那少年忽然唤道:“克君,你也来了。”克兰斯吃一惊,定睛一认,却是瓦
德西,只得上前相见。瓦德西就招呼了毕叶,并告诉他也来听审的。谁知今
日不比往常,毕君署中有熟人,也不放进去,真没有法了。瓦德西当时就拉
了克兰斯,同到他家。克兰斯此时也无计可施,只得跟着他们同走。瓦德西
留住克兰斯、毕叶在家吃饭,三人正在商议,忽然毕叶得了裁判所朋友的密
信,夏雅丽已判定死刑,俄皇怕有他变,傍晚时已登绞台绞死了。克兰斯得
了这信,咬牙切齿,痛骂民贼,立刻要去报仇雪恨,还是瓦德西劝住了,只
得垂头丧气,别了毕、瓦两人,赶归秘密会所报告凶信。其时鲁翠诸人还在
会商援救各法,猝闻这信,真是睛天霹雳,人人裂目,个个锥心。鲁翠更觉
得义愤填膺,长悲缠骨,连哭带咽,演说了一番。过了几日,又开了个大追
悼会,倒把党中气焰提高了百倍。直到波儿麻回来,党中又积储了无数资本,
自然党势益发盛大了。到底歇了数年,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克
兰斯狙击了文部大臣波别十,也算报了砍臂之仇。鲁翠姑娘也在一千九百零
四年五月十一日,把爆药弹掷皇帝尼古拉士,不成被缚,临刑时道:“我把
一个爆烈弹,换万民自由,死怕什么!”这都是夏姑娘一死的余烈哩!此是
后话,不必多述。
如今再说瓦德西那日送了克兰斯去后,几次去看彩云,却总被门上阻挡。
后来彩云约会在叶尔丹园,方得相会。从此就买嘱了管园人,每逢彩云到园,
管园人就去通信。如此习以为常,一月中总要见面好几次,情长日短,倏忽
又是几月。那时正是溽暑初过,新凉乍生,薄袖轻衫,易生情兴。瓦德西徘
徊旅馆,静待好音。谁知日复一日,消息杳然,闷极无聊,只好坐在躺椅中
把日报消遣。忽见紧要新闻栏内,载一条云“清国俄、德、奥、荷公使金汮
三年任满,现在清廷已另派许镜澄前来接替,不日到俄”云云。瓦德西看到
这里,不觉呆了。因想怪道彩云这礼拜不来相约,原来快要回国了,转念道:
“既然快要相离,更应该会得勤些,才见得要好。”瓦德西手里拿了张报纸,
呆呆忖度个不了,忽然侍者送上一个电报道,这是贵国使馆里送来的。瓦德
西连忙拆看,却是本国陆军大将打给他的,有紧要公事,令其即日回国,词
意很是严厉,知道不能耽搁的,就叹口气道:“这真巧了,难道一面缘都没
了?”丢下电报,走到卧室里,换了套出门衣服,径赴叶尔丹园而来,意思
想去碰碰,或者得见,也未可定。谁知到园问问管园的,说好久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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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天,也是枉然。瓦德西没法,只好写了一封信交给管园的,叮嘱等中
国公使夫人来时手交,自己硬了心肠,匆匆回寓,料理行装,第二日一早,
乘了火车,回德国去了,不提。
单说彩云正与瓦德西打得火热,哪里分拆得开,知道雯青任期将满,早
就撺掇雯青,在北京托了菶如,运动连任,谁知竟不能成。这日雯青忽接了
许镜澄的电信,已经到了柏林,三日内就要到俄。雯青进来告诉彩云,叫她
赶紧收拾行李。彩云听了这信,仿佛打个焦雷,恨不立刻去见瓦德西,诉诉
离情。无奈被雯青终日逼紧着拾掇,而且这事连阿福都瞒起的,不提什么。
阿福尚在那里寻瑕索瘢,风言醋语,所以连通信的人都没有,只好肚里叫苦
罢了。直到雯青交卸了篆务,一切行李都已上了火车站,叫阿福押去,雯青
又被毕叶请去吃早饭饯别。彩云得了这个巧当儿,求一个小么儿,许了他钱,
去雇了一辆买卖车,独自赶往叶尔丹园,满拟遇见瓦德西,说些体己话儿,
洒些知心泪,也不枉相识一场。谁知一进园,正要去寻管园的,他倒早迎上
来,笑嘻嘻拿着一封信道:“太太贵忙呀!这是瓦德西先生留下的信儿,你
瞧吧!”彩云楞一楞,忙接了,只见纸上写着道:
彩云夫人爱鉴:昨读日报,知锦车行迈,正尔神伤;不意鄙人亦牵王事,束装待发。呜呼!
①
我两人何缘悭耶?十旬之爱,尽于浃辰 ,别泪盈怀,无地可洒,期于叶尔丹园丛薄间,作末日
之握,乃夕阳无限,而谷音寂然,林鸟有情,送我哀响。仆今去矣,卿亦长辞!海涛万里,相
思百年,落月屋梁,再见以梦,亚鸿有便,惠我好音!
末署“爱友瓦德西拜上”。彩云就把信插入衣袋里,笑问那管园的道:
“瓦德西先生多咱给你这信的?他说什么没有?”管园的道:“他前天给我
的,倒没说别的,就恨太太不来。”彩云点点头,含着一包眼泪,慢慢上车,
径叫向火车站而来。
到得车站,恰好见雯青刚上火车,俄国首相兼外部大臣吉尔斯,德、奥、
荷三国公使,画师毕叶,还有中国后任公使许镜澄奏留的翻译随员等。闹哄
哄多少人,都来送行。雯青正应酬得汗流浃背,哪里有工夫留心彩云的事情。
只有阿福此时看见彩云坐了一辆买卖车,如飞从东驰来,心里就诧异,连忙
迎上来,望了几望彩云的眼睛,对彩云微微一笑。彩云倒转了头也不理他,
自顾自到停车场,自然有老妈丫环等扶着上车了。不一会,汽笛一声,一股
浓烟直从烟突喷出,那火车就慢慢行动,停车场上送的人有拱手的,有脱帽
的,有扬巾的,一片平安祝颂声里,就风驰电卷,离了圣彼得堡而去。三日
到了柏林。雯青把例行公事完了,就赴马赛。可巧前次坐来的萨克森船,于
八月十六日开往中国上海,仍是戴会计去讲定妥了。十五日夜饭后,大家登
了舟,雯青、彩云仍坐了头等舱。部署粗定,那船主质克笑着走进舱来,向
雯青、彩云道:“我们真算有缘了!来去都坐了小可的船。”雯青不会说外
国话,只好彩云应酬了一会,质克方去了,开了船。质克非常招呼,自己有
时也来走走。彩云也常到船顶去散步乘凉,偶然就在质克屋里坐坐。原来彩
云自离了俄都,想着未给瓦德西作别,心中总觉不安,有时拿出信来看看,
未免对月伤怀,临风洒泪。自己德话虽会说,却不会写,连回信都难寄一封,
更觉闷闷不乐。质克连日看出彩云不乐,虽不解缘故,倒常常想法骗她快活。
彩云很感激他,按下不表。
且说阿福自从那日见了瓦德西后,就动了疑,不过究竟主仆名分,不好
① 浃 (jiā,音加)辰——周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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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露相,只把语言试探而已。有一晚,萨克森船正在地中海驶行,一更初
定,明月中天,船上乘客大半归房就寝,满船静悄悄的,但闻鼻息呼声。阿
福一人睡在舱中反复不安,心里觉得躁烦,就起来,披了一件小罗衫走出来,
从扶梯上爬到船顶,却见顶上寂无人声,照着一片白迷朦的月色,凉风飒飒,
冷露冷冷,爽快异常。阿福就靠在帆桅上,赏玩海中夜景。正在得趣,忽觉
眼前黑魆魆的好象一个人影,直掠烟突而过。心里一惊,连忙蹑手蹑脚跟上
去,远远见相离一箭之地果真有个人,飞快的冲着船首走去。那身量窈窕,
象个女子后影,可辨不清是中是西。阿福方要定眼认认,只听船长小室的门
硼的一声,那女影就不见了。阿福心想:原来这船长是有家眷的,我左右空
着,何妨去偷看看他们做什么。想着,就溜到那屋旁。只见这屋,两面都有
一尺来大小的玻璃推窗,红色毡帘正钩起。阿福向里一张,只见室内漆黑无
光,就在漏进去一点月光里头,隐约见那女子背坐在一张蓝绒靠背上。质克
正站起,一手要旋电灯的活机,那女子连连摇手,说了几句咭唎咕噜的话。
质克只涎笑,伛着身,手掏衣袋里,掏出个仿佛是信的小封儿,远远托着说
话,大约叫那女子看。那女子瞥然伸手来夺。质克趁势拉住那女子的手,凑
在耳边低低的说。那女子斜盯了质克一眼,就回过脸来急忙探头向门外一张,
顺手却把帘子歘的拉上。阿福在这当儿,帘缝里正给那女子打个照面,不觉
啊呀一声道:“可了不得了!”正是:
前身应是琐首佛,半夜犹张素女图。
欲知阿福因何发喊,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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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游草地商量请客单 借花园开设谈瀛会
话说阿福在帘缝里看去,迷迷糊糊活象是那一个人,心里一急,几乎啊
呀的喊出来。忽然转念一想:质克这东西凶狠异常,不要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侧耳听时,那屋是西洋柳条板实拼的,屋里做事,外面声息不漏。阿福没法,
待要抽门,却听得对面鞑鞑的脚声。探头一望,不提防碧沉沉两只琉璃眼、
乱蓬蓬一身花点毛,是一条二尺来高的哈吧狗,摇头摆尾,急腾腾地向船头
上赶着一只锦毛狮子母狗去了。阿福啐了一口,暗道:“畜生也欺负人起来!”
说罢,垂头丧气的正在一头心里盘算,一头蜇回扶梯边来,瞥然又见一个人
影在眼角里一闪,急急忙忙绕着船左舷,抢前几步下梯去了。阿福倒楞了楞,
心想他们干事怎么这么快!自己无计思量,也就下楼归舱安歇。气一回,恨
①
一回,反复了一夜,到天亮倒落■ 了。
蒙胧中,忽然人声鼎沸,惊醒起来,却听在二等舱里,是个苏州人口音。
细听正是匡次芳带出来的一个家人,高声道:“哼,外国人!船主!外国人
②
买几个铜钱介?船主生几个头、几只臂膊介?覅现世,唔朵问问俚,昨伲夜
里做个啥事体嗄?侬拉舱面浪听子一夜朵!侬弄坏子俚大餐间一只玻璃杯,
俚倒勿答应;个末俚弄坏子伲公使夫人,倒弗翻淘。”这家人说到这里,就
听见有个外国人不晓得咭唎咕噜又嚷些什么。随后便是次芳喝道:“混帐东
西!金大人来了!还敢胡说!给我滚出去!”只听那家人一头走,一头还在
咕噜道:“里势个事体,本来金大人该应管管哉!”阿福听了这些话,心里
诧异,想昨夜同在舱面,怎么我没有碰见呢?后来听见主人也出来,晓得事
情越发闹大了,连忙穿好衣服走出来。只见大家都在二等舱里,次芳正在给
质克做手势陪不是。雯青却在舱门口,呆着脸站着。彩云不敢进来,也在舱
外远远探头探脑,看见阿福就招手儿。
阿福走上去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彩云道:“谁知道!这天杀的,
打碎了人家的一只杯子,人家骂他,要他赔,他就无法无天起来。”阿福冷
笑道:“没缝的蛋儿苍蝇也不钻,倒是如今弄得老爷都知道,我倒在这里发
愁。”彩云别转脸正要回答,雯青却气愤愤的走回来。阿福连忙站开。
雯青眼盯着彩云道:”你还出来干什么?”彩云听了这话头儿,一扭身,
飞奔的往头等舱而去。雯青也随后跟来。彩云一进舱,倒下吊床,双手捧着
脸,呜呜咽咽大哭起来。雯青道:“咦,怎么你倒哭了!”彩云咽着道:“怎
么叫我不哭呢!我是没有老爷的苦人呀,尽叫人家欺负的!”雯青愕然道:
“这,这是什么话?”彩云接着道:“我哪里还有老爷呢!别人家老爷总护
着自己身边人,就是做了丑事还要顾着向日恩情,一床锦被。遮盖遮盖。况
且没有把柄的事儿,给一个低三下四的奴才含血喷人,自己倒站着听风凉话
儿!没事人儿一大堆,不发一句话,就算你明白不相信,人家看你这样儿,
只说你老爷也信了。我这冤枉,哪里再洗得清呢!”原来雯青刚才一起床就
去看次芳,可巧碰下这事,听了那家人的话气极了,没有思前想后,一盆之
火走来,想把彩云往大海一丢,方雪此耻。及至走进来,不防兜头给彩云一
哭,见了那娇模样已是软了五分;又听见这一番话说得有理,自己想想也实
在没有凭据,那怒气自然又平了三分,就道:“你不做歹事,人家怎么凭空
① ■(hū,音呼)——方言,入睡,从入睡到醒来为一■。
② 覅——方言,“勿要”二字的合音,意为不要,流行于江浙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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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呢?”
彩云在床上连连蹬足哭道:“这都是老爷害我的!学什么劳什子的外国
话!学了话,不叫给外国人应酬也还罢了,偏偏这回老爷卸了任,把好一点
的翻译都奏留给后任了。一下船逼着我做通事,因此认得了质克,人家早就
动了疑。昨天我自己又不小心,为了请质克代写一封柏林女朋友的送行回信,
晚上到他房里去过一趟,哪里想得到闹出这个乱儿来呢!”说着,欻的翻身,
在枕边掏出一封西文的信,往雯青怀里一掷道:“你不信,你瞧!这书信还
在这里呢!”彩云掷出了信,更加号啕起来,口口声声要寻死。雯青虽不认
得西文,见她堂皇冠冕掷出信来,知道不是说谎了;听她哭得凄惨,不要说
一团疑云自然飞到爪洼国上,倒更起了怜惜之心,只得安慰道:“既然你自
己相信对得起我,也就罢了。我也从此不提,你也不必哭了。”彩云只管撒
娇撒痴的痛哭,说:“人家坏了我名节,你倒肯罢了!”雯青没法,只好许
她到中国后送办那家人,方才收旗息鼓。外面质克吵闹一回,幸亏次芳再四
调停,也算无事了。阿福先见雯青动怒,也怕寻根问底,早就暗暗跟了进来,
听了一回,知道没下文,自然放心去了。从此海程迅速,倒甚平安,所过埠
头无非循例应酬,毫无新闻趣事可记,按下慢表。
如今且说离上海五六里地方,有一座出名的大花园,叫做味莼园。这座
花园坐落不多,四面围着嫩绿的大草地,草地中间矗立一座巍焕的跳舞厅,
大家都叫它做安凯第。原是中国士女会集茗话之所。这日正在深秋天气,节
近重阳,草作金色,枫吐火光,秋花乱开,梧叶飘堕,佳人油碧,公子丝鞭,
拾翠寻芳,歌来舞往,非常热闹。其时又当夕阳衔山,一片血色般的晚霞,
斜照在草地上,迎着这片光中,却有个骨秀神腴、光风霁月的老者,一手捋
着淡淡的黄须,缓步行来。背后随着个中年人,也是眉目英挺,气概端凝,
胸罗匡济之才,面盎诗书之泽。一壁闲谈一壁走的,齐向那大洋房前进。那
①
老者忽然叹道:“若非老夫微疴淹滞,此时早已在伦敦、巴黎间,呼吸西洋
自由空气了!”那中年笑道:“我们此时若在西洋,这谈瀛胜会哪得举发。
大人的清恙,正天所以留大人为群英之总持也!可见盍簪之聚,亦非偶然。”
那老者道:“我兄奖饰过当,老夫岂敢!但难得此时群贤毕集,不能无此盛
举,以志一时之奇遇。前日托兄所拟的客单,不知己拟好吗?”那中年说:
“职道已将现在这里的人大略拟就,不知有无挂漏,请大人过目。”说着,
就赶忙在靴统里抽出一个梅红全帖,双手递给老者。那老者揭开一看,只见
那帖上写道:
本月重九日,敬借味莼园开谈瀛会。凡我同人,或持旄历聘,或凭轼偶游,足迹曾及他洲,
壮游逾乎重译者,皆得来预期会。借他山攻错之资,集世界交通之益,翘盼旌旄,勿吝金玉!
敬列台衔于左:
记名道、日本出使大臣吕大人印苍舒,号顺斋;
前充德国正使李大人印葆丰,号台霞;
直隶候补道、前充美、日、秘出使大臣云大人印宏,号仁甫;
湖北候补道、铁厂总办、前充德国参赞徐大人印英;号忠华;
宜隶候补道、招商局总办、前奉旨游历法国马大人印中坚,号美菽;
现在常镇道、前奉旨游历英国柴大人印龢,号韵甫;
大理寺正堂、前充英、法出使大臣俞大人印耿,号西塘;
① 疴 (kē,音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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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省补用道、前奉旨游历各国、现充英、法、意、比四国参赞王大人印恭,号子度。
下面另写一行“愚弟薛辅仁顿首拜订”。
看官,你们道这老者是谁?原来就是无锡薛淑云。还是去年七月,奉了
出使英、法、意、比四国之命。谁知淑云奉命之后,一病经年,至今尚未放
洋。月内方才来沪,驻节天后宫,还须调养多时,再行启程。那个中年人,
就是雯青那年与云仁甫同见的王子度,原是这回淑云奏调他做参赞,一同出
洋的。这两人都是当世通才,深知世界大势,气味甚是相投。当时在沪无事,
恰值几个旧友,如吕顺斋从日本任满归朝,徐忠华为办铁料来沪,美菽、仁
甫则本寓此间。淑云素性好客,来此地聚着许多高朋,因与子度商量,拟邀
曾经出洋者作一盛会,借此聚集冠裳,兼可研究世局。其时恰好京卿俞西塘,
有奉旨查办事件;常、镇道柴韵甫,有与上海道会商事件,这两人也是一时
有名人物,不期而遇,都聚在一处。所以子度一并延请了。
闲话少说,话说当时淑云看了客单,微笑道:“大约不过这几个人罢了,
就少了雯青和次芳两个,听说也快回国,不知他们赶得上吗?”子度一面接
过客单,一面答道:“昨天知道雯青夫人已经到这里来迎接了。上海道已把
洋务局预备出来,专候使节。大约今明必到。”言次,两人已踏上了那大洋
房的平台,正要进门,忽然门外风驰电卷的来了两辆华丽马车,后面尘头起
处,跟着四匹高头大马,马上跨着戴红缨帽的四个俊僮。那车一到洋房门口
停住了,就有一群老妈丫头开了车门,扶出两位佳人,一个是中年的贵妇,
一个是姣小的雏姬,都是珠围翠绕,粉滴脂酥,款步进门而来。淑云、子度
倒站着看呆了。子度低低向淑云说道:“那年轻的,不是雯青的如夫人吗?
大约那中年的,就是正太太了。”淑云点头道:“不差。大约雯青已到了,
我们客单上快添上吧!我想我先回去拜他一趟,后日好相见。你在这里给园
主人把后天的事情说定,叫他把东边老园的花厅,借给我们做会所就得了。”
子度答应,自去找寻园主人。这里淑云见雯青的家眷,许多人簇拥着上楼,
拣定座儿,自去啜茗。淑云也无心细看,连忙叫着管家伺候,匆匆上车回去
拜客不提。
原来雯青还是昨日上午抵埠的,被脚靴手版胶扰了一日,直到上灯时,
方领了彩云进了洋务局公馆,知道夫人在此,连忙接来,夫妻团聚,畅话离
情,快活自不必说。到了次日,雯青叫张夫人领着彩云各处游玩,自己也出
门拜访友好,直闹到天黑方归。正在上房,一面叫彩云伺候更衣,一面与夫
人谈天,细问今日游玩的景致。张夫人一一的诉说。那当儿,金升拿着个帖
子,上来回道:“刚才薛大人自己来过,请大人后日到味莼园一聚,万勿推
辞。临走留下一个帖子。”雯青就在金升手里看了一看,微笑道:“原来这
班人都在这里,倒也难得。”又向金升道:“你去外头招呼匡大人一声,说
我去的,叫匡大人也去,不可辜负了薛大人一片雅意。”金升诺诺答应下去。
当日无话。
单说这日重阳佳节,雯青在洋务局吃了早饭,约着次芳坐车直到味莼园,
到得园门,把车拉进老园洋房停着,只见门口已停满了五六辆轿车,阶上站
着无数红缨青褂的家人。雯青、次芳一同下车,就有家人进去通报,淑云满
面笑容的把雯青、次芳迎接进去。
此时花厅上早是冠裳济楚,坐着无数客人,见雯青进来,都站起来让坐。
雯青周围一看,只见顺斋、台霞、仁甫、美菽、忠华、子度一班熟人都在那
里。雯青一一寒暄了几句,方才告坐。淑云先开口向雯青道:“我们还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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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在一家春一叙,一别十年,不想又在这里相会。最难得的仍是原班,不弱
一个!不过绿鬓少年,都换了华颠老子了。”说罢,拈须微笑。子度道:“记
得那年全安栈相见的时候,正是雯兄大魁天下、衣锦荣归的当儿,少年富贵,
真使弟辈艳羡无穷。”雯青道:“少年陈迹,令人汗颜。小弟只记得那年畅
闻高谕,所谈西国政治艺术,天惊石破,推崇备至,私心窃以为过当!如今
靠着国家洪福,周游各国,方信诸君言之不谬。可惜小弟学浅才疏,不能替
国家宣扬令德,哪里及淑翁博闻多识,中外仰望,又有子度兄相助为理。此
次出洋,必能争回多少利权,增重多少国体。弟辈惟有拭目相望耳!”淑云、
子度谦逊了一回。台霞道:“那时中国风气未开,有人讨论西学,就是汉奸。
雯兄,你还记得吗,郭筠仙侍郎喜谈洋务,几乎被乡人驱逐;曾劼刚袭侯学
了洋文,他的夫人喜欢弹弹洋琴,人家就说他吃教的。这些粗俗的事情尚且
如此,政治艺术,不要说雯兄疑心,便是弟辈也不能十分坚信。”美菽道:
“如今大家眼光,比从前又换一点儿了。听说俞西塘京卿在家饮食起居都依
洋派,公子小姐出门常穿西装,在京里应酬场中,倒也没有听见人家议论他。
岂不奇怪!”
大家听了,正要动问,只见一个家人手持红帖,匆忙进来通报道:“俞
大人到!”雯青一眼看去,只见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体面人来,细长干儿,
椭圆脸儿,雪白的皮色,乌油油两络微须,蓝顶花翎,满面锋芒的,就给淑
云作下揖去,口里连说迟到。淑云正在送茶,后面家人又领进一位粗眉大眼、
挺腰凸肚的客人,淑云顺手也送了茶,就招呼雯青道:“这位就是柴韵甫观
察,新从常、镇道任所到此。我们此会,借重不少哩!”韵甫忙说“不敢”,
就给大家用见。淑云见客已到齐,忙叫家人摆起酒来,送酒定座,忙了一回,
于是各各归坐,举杯道谢之后,大家就纵饮畅谈起来。
雯青向顺斋道:“听说东瀛从前崇尚汉学,遗籍甚多,往往有中土失传
之本,而彼国尚有流传。弟在海外就知阁下搜辑甚多,正有功艺林之作也。”
顺斋道:“经生结习,没有什么关系的。要比到子度兄所作的《日本国志》,
把岛国的政治风俗网罗无遗,正是问鼎康觚,不可同语了!”子度道:“日
本自明治变法,三十年来进步之速,可惊可愕。弟的这书也不过断烂朝报,
一篇陈帐,不适用的了。”西塘道:“日本近来注意朝鲜,到是一件极可虑
的事。即如那年朝鲜李昰应之乱,日本已遣外务卿井上馨率兵前往,幸亏我
兵先到半日,得以和平了事。否则朝鲜早变了琉球之续了。”子度微笑,指
着淑云、顺斋道:“这事都亏了两位赞助之功。”淑云道:“岂敢!小弟不
过上书庄制军,请其先发海军往救,不必转商总理衙门,致稽时日罢了。至
这事成功的枢纽,……”说到这里,向着顺斋道:“究竟还靠顺斋在东京探
得确信,急递密电,所以制军得豫为之备,迅速成功哩!”美菽道:“可惜
后来伊藤博文到津,何太真受了北洋之命,与彼立了攻守同盟的条约。我恐
朝鲜将来有事,中、日两国必然难免争端吧!”雯青道:“朝鲜一地,不但
日本眈眈虎视,即俄国蓄意亦非一日了。”淑云道:“不差。小弟闻得吾兄
这次回国,俄皇有临别之言,不晓得究竟如何说法?”雯青道:“我兄消息
好灵!此事确是有的。就是兄弟这次回国时,到俄宫辞别,俄皇特为免冠握
手,对兄弟道: ‘近来外人都道朕欲和贵国为难,且有吞并朝鲜的意思,这
种议论都是西边大国造出来离间我们邦交的。其实中、俄交谊在各国之先,
朕哪里肯废弃呢!况且我国新灭了波兰,又割了瑞典、芬兰,还有图尔齐斯
坦各部,朕日夜兢兢,方要绥和斯地,万不愿生事境外的。至于东境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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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为运输海参崴、珲春商货起见,更没别意。又有人说我国海军被英国截住
君士坦丁峡,没了屯泊所,所以要从事朝鲜,这话更不然了。近年我已在黑
海旁边得了停泊善澳,北边又有煤矿;又在库页岛得了海口两处,皆风静水
暖,矿藏丰富的;再者俄与丹马婚姻之国,尚要济师,丹马海峡也可借道,
何必要朝鲜呢!贵大人归国,可将此意劝告政府,务敦睦谊。”这都是俄皇
亲口对弟说的。至于其说是否发于至诚,弟却不敢妄断,只好据以直告罢了。”
淑云道:“现在各国内力充满,譬如一杯满水,不能不溢于外。侵略政策出
自天然,俄皇的话就算是真心,哪里强得过天运呢!孙子曰:‘毋恃人之不
来,恃我有以待之。’为今之计,我国只有力图自强,方足自存在这种大战
国世界哩!”
雯青道:“当今自强之道,究以何者为先?淑翁留心有素,必能发抒宏
议。”淑云道:“富强大计,条目繁多,弟辈蠡测,哪里能尽!只就职分所
当尽音,即如现在交涉里头,有两件必须力争的:第一件,该把我国列入公
法之内,凡事不至十分吃亏;第二件,南洋各埠都该添设领事,使侨民有所
依归。这两事虽然看似寻常,却与大局很有关系。弟从前曾有论著,这回出
去,决计要实行的了。”次芳道:“淑翁所论,自是外交急务。若论内政,
愚意当以练兵为第一,练兵之中尤以练海军为最要。近日北洋海军经威毅伯
极意经营,丁雨汀尽心操演,将来必能收效的。但今闻海军衙门军需要款,
常有移作别用的。一国命脉所系,岂容儿戏呢?真不可解了!”忠华道:“练
兵固不可缓,然依弟愚见,如以化学比例,兵事尚是混合体,决非原质。历
观各国立国,各有原质,如英国的原质是商,德国的原质是工,美国的原质
是农。农工商三样,实是国家的命脉,各依其国的风俗、性情、政策,因而
有所注重。我国倘要自强,必当使商有新思想,工有新技术,农有新树艺,
方有振兴的希望哩!”仁甫道:“实业战争,原比兵力战争更烈,忠华兄真
探本之论!小弟这回游历英、美,留心工商界,觉得现在有两件怪物,其力
足以灭国殄种,我国所必当预防的,一是银行,一是铁路。银行非钱铺可比,
经其规制,一国金钱的势力听其弛张了;铁路亦非驿站可比,入其范围,一
国交通的机关受其节制了。我国若不先自下手,自办银行、自筑铁路,必被
外人先我着鞭,倒是心腹大患哩!”
台霞道:“西国富强的本原,据兄弟愚见,却不尽在这些治兵、制器、
惠工、通商诸事上头哩!第一在政体。西人视国家为百姓的公产,不是朝廷
的世业,一切政事,内有上下议院,外有地方自治,人人有议政的权柄,自
然人人有爱国的思想了。第二在教育。各国学堂林立,百姓读书归国家管理,
无论何人不准不读书,西人叫做强逼教育。通国无不识字的百姓,即贩夫走
卒也都通晓天下大势。民智日进,国力自然日大了。又不禁党会,增大他的
团结力;不讳权利,养成他的竞争心。尊信义,重廉耻,还是余事哩!我国
现在事事要仿效西法,徒然用心那些机器事业的形迹,是不中用的。”
西塘道:“政体一层,我国数千年来都是皇上一人独断的,一时恐难改
变。只有教育一事,万不可缓。现在我国四万万人,读书识字的还不到一万
万,大半痴愚无知,无怪他们要叫我们做半开化国了。现在朝廷如肯废了科
举,大开学堂,十年之后,必然收效。不过弟意,现办学堂,这些专门高等
的倒可从缓,只有普通小学堂最是要紧。因为小学堂是专教成好百姓的,只
要有了好百姓,就不怕他没有好国家了。”韵甫道:“办学堂,开民智,固
然是要紧,但也有一层流弊,该慎之于始。兄弟从前到过各国学堂,常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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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学生,终日在那里讲究什么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法律魂》,
满口里无非 ‘革命’、‘流血’、‘平权’、‘自由’的话。我国如果要开
学堂,先要把这种书禁绝,不许学生寓目才好。否则开了学堂,不是造就人
材,倒造就叛逆了。”美菽道:“要说到这个流弊,如今还早哩!现在我国
民智不开,固然在上的人教育无方,然也是我国文字太深,且与语言分途的
缘故,哪里能给言文一致的国度比较呢!兄弟的意思,现在必须另造一种通
行文字,给白话一样的方好。还有一事,各国提倡文学,最重小说戏曲,因
为百姓容易受他的感化。如今我国的小说戏曲太不讲究了,佳人才子,千篇
一律,固然毫无道理;否则开口便是骊山老母、齐天大圣,闭口又是白玉堂、
黄天霸,一派妖乱迷信的话,布满在下等人心里。北几省此风更甚,倒也是
开化的一件大大可虑的事哩!”
当时味莼园席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兴高采烈议论天下大势的
时候,忽见走进一个家人,站在雯青身边,低低的回道:“太太打发人来,
说京里有紧要电报到来,请老爷即刻回去。”大家都吃了一惊,方隔断了话
头。雯青心里有事,坐不住,只好起身告辞。正是:
海客高谈惊四座,京华芳讯根三迁。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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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淋漓数行墨五陵未死健儿心 的烁三明珠一笑来觞名士
寿
上回叙的是薛淑云在味莼园开谈瀛会,大家正在高谈阔论,忽因雯青家
中接到了京电,不知甚事。雯青不及终席就道谢兴辞,赶回洋务局公馆,却
见夫人满面笑容的接出中堂道:“恭喜老爷。”雯青倒愕然道:“喜从何来?”
张夫人笑道:“别忙,横竖跑不了,你且换了衣服。彩云,烦你把刚才陆大
人打来的电报,拿给老爷看。”那个当儿,阿福站在雯青面前,脱帽换靴。
彩云趴在张夫人椅子背上,楞楞的听着。猛听夫人呼唤,忙道:“太太,搁
在哪里呢?”夫人道:“刚在屋里书桌儿上给你同看的,怎么忘了?”彩云
一笑,扭身进去。这里张夫人看着阿福给雯青升冠卸褂,解带脱靴,换好便
衣,靠窗坐着。阿福自出宅门。彩云恰好手拿个红字白封儿跨出房来。雯青
忙伸手来接。彩云偏一缩手,递给张夫人道:“太太看,这个是不是?”夫
人点头,顺手递在雯青手里。雯青抽出,只见电文道:
上海斜桥洋务局出使大人金鉴:燕得内信,兄派总署,谕行发,嘱速来。菶庚。
雯青看完道:“这倒想不到的。既然小燕传出来的消息,必是确的,只好明
后日动身了。”夫人道:“小燕是谁?”雯青道:“就是庄焕英侍郎,从前
中俄交界图,我也托他呈递的。这人非常能干,东西两宫都喜欢他,连内监
们也没个说他不好,所以上头的举动,他总比人家先晓得一点。也来招呼我,
足见要好,倒不可辜负。夫人,你可领着彩云,把行李赶紧拾掇起来,我们
后日准走。”张夫人答应了,自去收拾。雯青也出门至各处辞行。恰值淑云、
子度也定明日放洋,忠华回湖北,韵甫回镇江,当晚韵甫作主人,还在密采
里吃了一顿,欢聚至更深而散。明日各奔前程。
话分两头。如今且把各人按下,单说雯青带着家眷并次芳等乘轮赴津。
到津后,直托次芳护着家眷船由水船进发;自己特向威毅伯处借了一辆骡车,
带着老仆金升及两个俊童,轻车简从,先从旱路进京。此时正是秋末冬初,
川原萧索,凉风飒飒,黄沙漫漫。这日走到河西务地方,一个铜盆大的落日,
只留得半个在地平线上,颜色恰似初开的淡红西瓜一般,回光反照在几家野
店的屋脊上,煞是好看。原来那地方正是河西务的大镇,一条很长的街,街
上也有个小小巡检衙门,衙两旁客店甚多。雯青车子一进市口,就有许多店
伙迎上来,要揽这个好买卖,老远的喊道:“我们那儿屋子干净,炕儿大,
吃喝好,伺候又周到,请老爷试试就知道。”鹅呛鸭嘴的不了。雯青忙叫金
升飞马前去,看定回报。谁知一去多时,绝无信息。雯青性急,叫赶上前去,
拣大店落宿。过了几个店门,都不合意,将近市梢,有一个大店,门前竹竿
子远远挑出一扇青边白地的毡帘,两扇破落大门半开着,门上帖着一副半拉
下的褪红纸门对,写的是:
三千上客纷纷至,百万财源滚滚来。
望进去,一片挺大的围场,正中三开间,一溜上房,两旁边还有多少厢房,
场中却已停着好几辆客车。雯青看这店还宽敞,就叫把车赶进去,一进门还
没下车,就听金升高声粗气,倒在那里给一个胖白面的少年人吵架。少年背
后,还站着个四五十岁,紫膛脸色,板刷般的乌须,眼上架着乌油油的头号
墨晶镜,口衔京潮烟袋,一个官儿模样的人。阶前伺候多少家人。只听金升
道:“哪儿跑出这种不讲理的少爷大人们,仗着谁的大腰子,动不动就捆人!
你也不看看我姓金的,捆得捆不得?这会儿你们敢捆,请捆!”那少年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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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乱跳道:“好,好,好撒野!你就是王府的包衣,今天我偏捆了再说!
来,给我捆起这个没王法的忘八!”这一声号令,阶下那班如狼如虎的健仆,
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动手,斜刺里那个紫膛脸的倒走出来拦住,对金升道:
“你也太不晓事了!我却不怪你!大约你还才进京,不知厉害。我教你个乖,
这位是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庄焕英庄大人的少大人,这回替他老大人给老
佛爷和佛爷办洋货进去的。这位庄大人仿佛是皇帝的好朋友、太后的老总管,
说句把话比什么也灵。你别靠着你主人,有一个什么官儿仗腰子,就是斗大
的红顶儿,只要给庄大人轻轻一拨,保管骨碌碌的滚下来。你明白点儿,我
劝你走吧!”雯青听到这里,忍不住欲的跳下车来,喝金升道:“休得无礼!”
就走上几步,给那少年作揖道:“足下休作这老奴的准,大概他今天喝醉了。
既然这屋子是足下先来,哪有迁让的理。况刚才那位说,足下是小燕兄的世
兄,兄弟和小燕数十年交好,足下出门,方且该诸事照应,倒争夺起屋子来,
笑话,笑话!”说罢,就回头问着那些站着的店伙道:“这里两厢有空屋没
有?要没有,我们好找别家。”店伙连忙应道:“有,东厢空着。”雯青向
金升道:“把行李搬往东厢,不许多事。”此时那少年见雯青气概堂皇,说
话又来得正大,知道不是寻常过客,倒反过脸,很足恭的还了一揖,问道:
“不敢动问尊驾高姓大名?”雯青笑道:“不敢,在下就是金雯青。”那少
年忽然脸上一红道:“呀,可了不得,早知是金老伯,就是尊价逼人太甚,
也不该给他争执了!可恨他终究没提个金字,如今老伯只好宽怒小侄无知冒
犯,请里边去坐罢,小侄情愿奉让正屋。”雯青口说不必,却大踏步走进中
堂,昂然上坐。那少年只好下首陪着。紫膛脸的坐在旁边。雯青道:“世兄
大名,不是一个 ‘南’字,雅篆叫做稚燕吗?这是兄弟常听令尊说的。”那
庄稚燕只好应了个“是”。雯青又指着那紫膛脸的道:“倒是这位,没有请
教。”那个紫膛脸的半天没有他插嘴处,但是看看庄稚燕如此奉承,早忖是
个大来头,今忽然问到,就恭恭敬敬站着道:“职道鱼邦礼,号阳伯,山东
济南府人。因引见进京,在沪上遇见稚燕兄,相约着同行的。”雯青点点头。
庄稚燕又几回请雯青把行李搬来,雯青连说不必。
却说这中堂正对着那个围场,四扇大窗洞开,场上的事一目了然,雯青
嘴说不必的时候,两只眼却只看着金升等搬运行李下车。还没卸下,忽听门
外一阵鸾铃,珰珰的自远而近。不一会,就见一头纯黑色的高头大骡,如风
的卷进店来。骡上骑着一位六尺来高的身材,红颜白发,大眼长眉,一部雪
一般的长须。头戴编蒲遮日帽,身穿乌绒阔镶的乐亭布袍,外罩一件韦陀金
边巴图鲁夹坎肩,脚蹬一双绿皮盖板快靴,一手背着个小包儿,一手提着丝
缰,直闯到东厢边,下了骡,把骡系在一棵树上,好象定下似的,不问长短,
走进东厢,拉着一把椅子就靠门坐下,高声叫:“伙计,你把这头骡好生喂
着,委屈了,可问你!”那伙计连声应着。待走,老者又喊道:“回来,回
来!”伙计只得垂手站定。老者道:“回头带了开水来,打脸水,沏茶,别
忘了!”那伙计又站了一回,见他无话方走了。金升正待把行李搬进厢房,
见了这个情形,忙拉住了店主人,瞪着眼问道:“你说东厢空着,怎么又留
别人?”那店主赔着笑道:“这事只好求二爷包荒些,东厢不是王老爷来,
原空着在那里。谁知他老偏又来到。不瞒二爷说,别人早赶了。这位王老爷,
又是城里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是个好汉,江湖上谁敢得罪他!所以只
好求二爷回回贵上,咱们商量个好法子才是。”一句话没了,金升跺脚喊道:
“我不知道什么 ‘王二王三’,我只要屋子!”场上吵嚷,雯青、稚燕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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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清清楚楚。雯青正要开口,却见稚燕走到阶上喊道:“你们嚷什么,把金
大人的行李搬进这屋里来就得了!”回过头来,向着阶上几个家人道:“你
们别闲着,快去帮个忙儿!”众家人得了这一声,就一哄上去,不由金升作
主,七手八脚把东西都搬进来。店家看有了住处,慢慢就溜开。金升拿铺盖
铺在东首屋里炕上,嘴里还只管咕噜。雯青只做不见不闻,由他们去闹。直
到拾掇停当,方站起来向稚燕道:“承世兄不弃,我们做一夜邻居吧!”稚
燕道:“老伯肯容小侄奉陪,已是三生之幸了!”雯青道了“岂敢”,就拱
手道:“大家各便罢!”说完,两个俊童就打起帘子。
雯青进了东屋,看金升部署了一回。那时天色已黑,屋里乌洞洞,伸手
不见五指,金升在网蓝内翻出洋蜡台,将要点上。雯青摇手道:“且慢。”
一边说,一边就掀帘出来。只见对面房静悄悄的下着帘子,帘内灯烛辉煌。
雯青忙走上几步,伏在帘缝边一张,只见庄、鱼两人盘腿对坐在炕上,当中
摆着个炕几,几上堆满了无数的真珠盘金表、钻石镶嵌小八音琴,还有各种
西洋精巧玩意儿,映着炕上两枝红色宫烛,越显得五色迷离,宝光闪烁。几
尽头却横着一只香楠雕花画匣,匣旁卷着一个玉潭锦签的大手卷。只见稚燕
却只顾把那些玩意一样一样给阳伯看,阳伯笑道:“这种东西,难道也是进
贡的吗?”稚燕正色道:“你别小看了这个。我们老人家一点尽忠报国的意
思,全靠它哩!”阳伯楞了楞。稚燕忙接说道:“这个不怪你不懂。近来小
主人很愿意维新,极喜欢西法,所以连这些新样的小东西,都爱得了不得。
不过这个意思外人还没有知道,我们老人家给总管连公公是拜把子,是他通
的信。每回上里头去,总带一两样在袖子里,奏对得高兴,就进呈了。阳伯,
你别当它是玩意!我们老人家的苦心,要借这种小东西,引起上头推行新政
的心思。”阳伯点头领会,顺手又把那手卷慢慢摊出来,一面看,一面说道:
“就是这一样东西送给尊大人,不太菲吗!”稚燕哈哈笑道:“你真不知道
我们老爷子的脾气了。他一生饱学,却没有巴结上一个正途功名,心里常常
不平,只要碰着正途上的名公巨卿,他事事偏要争胜。这会儿,他见潘八瀛
搜罗商彝周鼎,龚和甫收藏宋椠元钞,他就立了一个愿,专收王石谷的画,
先把书斋的名儿叫做了 ‘百石斋’,见得不到百幅不歇手,如今已有了九十
九幅了,只少一幅。老爷子说,这一幅必要巨轴精品,好做个压卷。”说着,
手指那画卷道:“你看这幅《长江万里图》,又浓厚,又超脱,真是石谷四
十岁后得意之作,老爷子见了,必然喜出望外,你求的事情不要说个把海关
道,只怕再大一点也行。”说到这里,又拍着阳伯的肩道:“老阳,你可要
好好谢我!刚才从上海赶来的那个画主儿,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小孩子,要
不是我用绝情手段,硬把他们关到河西务巡检司的衙门里,你哪里能安稳得
这幅画呢!”阳伯道:“我倒想不到这个妇人跟那孩子这么泼赖,为了这画
儿,不怕老远的赶来,看刚才那样儿,真要给兄弟拼命了。”稚燕道:“你
也别怪她。据你说,这妇人的丈夫也是个名秀才,叫做张古董,为了这幅画,
把家产都给了人,因此贫病死了。临死叮嘱子孙穷死不准卖,如今你骗了她
来,只说看看就还,谁知你给她一卷走了,怎么叫她不给你拼命呢!”阳伯
听了,笑了一笑。
此时帘内的人,一递一句说得高兴。谁知帘外的人,一言半语也听得清
楚。雯青心里暗道:“原来他们在那里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怪道不肯留我同
住。”想想有些不耐烦,正想回身,忽见西面壁上一片雪白的灯光影里,歘
的现出一个黑人影子,仿佛手里还拿把刀,一闪就闪上梁去了。雯青倒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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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恰要抬头细看,只见窗外围场中飞快的跑进几个人来,嘴里嚷道:“好
奇怪,巡检衙门里关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雯青见有人来,就轻轻溜回东
屋,忙叫小童点起蜡来,摊着书看,耳朵却听外面。只听许多人直嚷到中堂。
庄、鱼两人听了,直跳起来,问怎么跑的。就有一个人回道:“恰才有个管
家,拿了金汮金大人的片子,跑来见我们本官,说金大人给那两人熟识,劝
他几句话必然肯听。金大人已给两位大人说明,特为叫小的来面见她们,哄
她们回南的。本官信了,就请那管家进班房去。一进去半个时辰,再不出来。
本官动疑,立刻打发我们去看,谁知早走得无影无踪了。门却没开,只开了
一扇凉槅子。两个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本官已先派人去追,特叫小的来报
知。”雯青听得用了自己的片子,倒也吃惊,忙跑出来,问那人道:“你看
见那管家什么样子?”那人道:“是个老头儿。”庄、鱼两人听了,倒面面
相视了一回。雯青忙叫金升跟两个童儿上来,叫那人相是不是。那人一见摇
头道:“不是,不是,那个是长白胡子的。”庄,鱼两人都道:“奇了,谁
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家?还有那个片子,怎么会到他手里呢?”雯青冷笑道:
“拿张片子有什么奇。比片子再贵重点儿的东西,他要拿就拿。不瞒二位说,
刚才兄弟在屋里没点灯,靠窗坐着,眼角边忽然飞过一个人影,直钻进你们
屋里去。兄弟正要叫。你们就闹起跑了人了。依兄弟看来,跑了人还不要紧,
倒怕屋里东西有什么走失。”一语提醒两人,鱼阳伯拔脚就走,才打起帘儿,
就忘命的喊道:“炕几上的画儿,连匣子都哪里去了!”稚燕、雯青也跟着
进来,帮他四面搜寻,哪有一点影儿。忽听稚燕指着墙上叫道:“这几行字
儿是谁写的?刚刚还是雪白的墙。”雯青就踱过来仰头一看,见几笔歪歪斜
斜的行书,虽然粗率,倒有点倔强之态。雯青就一句一句的照读道:
王二王二,杀人如儿戏;空际纵横一把刀,专削人间不平气!有图曰《长江》,王二挟之
飞出窗;还之孤儿寡妇手,看彼笑脸开双双!笑脸双开,王二快哉,回鞭直指长安道,半壁街
上秋风哀!
三个人都看呆了,门口许多人也探头探脑的诧异。阳伯拍着腿道:“这强盗
好大胆,他放了人、抢了东西,还敢称名道姓的吓唬我!我今夜拿不住他算
孱头!”稚燕道:“不但说姓名,连面貌都给你认清了。”阳伯喊道:“谁
见狗面?”稚燕道:“你不记得给金老伯抢东厢房那个骑黑骡儿的老头儿吗?
今儿的事,不是他是谁?”阳伯听了,歘然站起来往外跑道:“不差,我们
往东厢去拿这忘八!”稚燕冷笑道:“早哩,人家还睡着等你捆呢!”阳伯
不信,叫人去看,果然回说一间空房,骡子也没了。稚燕道:“那个人既有
本事衙门里骗走人,又会在我们人堆里取东西,那就是个了不得的。你一时
哪里去找寻?我看今夜只好别闹了,到明日再商量吧。”说完,就冲着雯青
道:“老伯说是不是?”雯青自然附和了,阳伯只得低头无语。稚燕就硬作
主,把巡检衙门报信人打发了,大家各散。当夜无话。雯青一■醒来,已是
“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的时候,侧耳一听,只有四壁虫声唧唧,间壁房里
静悄悄地。雯青忙叫金升问时,谁知庄、鱼两人赶三更天,早是人马翻腾的
走了。雯青赶忙起来盥漱,叫起车夫,驾好牲口,装齐行李,也自长行。
看官,且莫问雯青,只说庄、鱼两人这晚走得怎早?原来鱼阳伯失去了
这一分重赂,心里好似已经革了官一般,在炕上反复不眠,意思倒疑是雯青
的手脚。稚燕道:“你有的是钱,只要你肯拿出来,东海龙王也叫他搬了家,
虾兵蟹将怕什么!”又说了些京里走门路的法子,把阳伯说得火拉拉的,等
不到天亮,就催着稚燕赶路。一路鞭骡喝马,次日就进了京城。阳伯自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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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店落宿。稚燕径进内城,到锡蜡胡同本宅下车,知道父亲总理衙门散值初
回,正歇中觉,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还没了,早有人来叫。稚燕整衣上去,
见小燕已换便衣,危坐在大洋圈椅里,看门簿上的来客。一个门公站在身旁。
稚燕来了,那门公方托着门薄自去。小燕问了些置办的洋货,稚燕一一回答
了,顺便告诉小燕有幅王石谷的《长江图》,本来有个候补道鱼邦礼要送给
父亲的,可惜半路被人抢去了。小燕道:“谁敢抢去?”稚燕因把路上盗图
的事说了一遍,却描写画角,都推在雯青身上。
小燕道:“雯青给我至好,何况这回派入总署,还是我的力量多哩,怎
么倒忘恩反噬?可恨!可恨!叫他等着吧!”稚燕冷笑道:“他还说爹爹许
多话哩!”小燕作色道:“这会儿且不用提他,我还有要事吩咐你哩!你赶
快出城,给我上韩家潭余庆堂薆云那里去一趟,叫他今儿午后,到后载门成
大人花园里伺候李老爷,说我吩咐的。别误了!”稚燕楞着道:“李老爷是
谁?大人自己不叫,怎么倒替人家叫?”小燕笑道:“这不怪你要不懂了。
姓李的就是李纯客,他是个当今老名士,年纪是三朝耆硕,文章为四海宗师。
①
如今要收罗名士,收罗了他,就是擒贼擒王之意。这个老头儿相貌清癯 ,脾
气古怪,谁不合了他意,不论在大庭广坐,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顿时瞪起一
双谷秋眼,竖起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余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是
个老孩儿,晓得底细的常常当面戏弄他,他也不知道。他喜欢闹闹相公,又
不肯出钱,只说相公都是爱慕之名、自来昵就的。哪里知道几个有名的,如
素云是袁尚秋替他招呼,怡云是成伯怡代为道地,老先生还自鸣得意,说是
风尘知己哩。就是这个薆云,他最爱慕的,所以常常暗地贴钱给他。今儿个
是他的生日,成伯怡祭酒,在他的云卧园大集诸名士,替他做寿。大约那素
云、怡云必然到的,你快去招呼薆云早些前去。”
稚燕道:“这位老先生有什么权势,爹爹这样奉承他呢?”小燕哈哈笑
道:“他的权势大着哩!你不知道,君相的斧钺,威行百年;文人的笔墨,
威行千年。我们的是非生死,将来全靠这班人的笔头上定的。况且朝廷不日
要考御史,听说潘、龚两尚书都要劝纯客去考。”纯客一到台谏,必然是个
铁中铮铮,我们要想在这个所在做点事业,台谏的声气总要联络通灵方好,
岂可不烧烧冷灶呢?你别再烦絮,快些赶你的正经吧!我还要先到他家里去
访问一趟哩!”说着,就叫套车伺候。稚燕只得退出,自去招呼薆云。
却说小燕便服轻车,叫车夫径到城南保安寺街而来,那时秋高气和,尘
软蹄轻。不一会已到了门口,把车停在门前两棵大榆树荫下。家人方要通报,
小燕摇手说不必,自己轻跳下车,正跨进门,瞥见门上新帖一幅淡红硃砂笺
的门对,写得英秀瘦削,历落倾斜的两行字道:
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员外,补阙一千年。
小燕一笑。进门一个影壁,绕影壁而东,朝北三间倒厅,沿倒厅廊下一直进
去,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洞门里面方方一个小院落,庭前一架紫藤,绿叶森
森;满院种着木芙蓉,红艳娇酣,正是开花时候。三间静室垂着湘帘,悄无
人声。那当儿,恰好一阵微风,小燕觉得正在帘缝里透出一股药烟,清香沁
鼻。掀帘进去,却见一个椎结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
见小燕进来正要立起只听房里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
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
① 癯 (qú,音渠)——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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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即便辞了听事,来到监口,叫声:“禁子何在?”
禁子出来应道:“尔是何人?”公子道:“我是京中兵部杨老爷公子,有个
朋友周文桂在监,我要见他,烦你引进。”说罢,袖中取出一小包付与禁子。
禁子接了,放进公子,领到文桂号房。禁子叫道:“周文桂,这是一位京都
兵部杨老爷的公子,前来看你。”文桂不知其中曲折,立起身来问道:“仁
兄,小弟与兄从无会面,如何落难在监,敢承不弃,前来看顾?请道其详。”
公子道:“小弟杨龙贵,夏间在太平府与文玉相会,结为生死之交。他说要
来登莱道署中相会仁兄。弟因乡试已迫,不能同行。今特来会他,不想仁兄
遭此大变。不知令弟在于何处,弟要见他。”
文桂听说,心中疑惑。说道:“杨兄呵,不说起舍弟还可,说起他来,
着实可恼。春间他寄书来说失馆,家中艰难。故我对东翁说后,立刻差人寄
回银两,叫他到署办事。不想到了秋间,他自己不来,也无书信通知,只叫
小弟妻舅袁阿牛到此。如此杨兄说在太平府与他相会,他既不来署中,又到
太平府何干?叫我好不疑心。”
①
公子道:“我因路中被难,蒙他救济。他说要来此间,难道又回去?这
宗事不明不白,还求仁兄剖断。”文桂道:“我只为没良心的妻舅袁阿牛来
到署中,正当东翁公子眷恋女色,东翁迫他上京,他要弟作伴同行。袁阿牛
也要作伴。谁知出门不远,公子与恶舅商量,只说忘带物件,与他回转家中
寻取,叫我在饭店中端等。不知何故,到家把公子杀了,劫去女子,不知去
向。东翁不问情由,着济南府把我拿回,屈打成招。我受刑不过,只得屈招
与阿牛合谋,如今要在我身上跟出阿牛,逢限打比,多管性命难保。”
龙贵听了,心中一想:“我与伊弟相交,并不说有甚么妻舅袁阿牛,其
中必有情弊。我欲赶到池州查问,但是会试在即,父亲寄书来催,不能延缓。
这怎么处?也罢……”便说道:“周兄呵,尔且在此忍耐,待弟迸京,与家
父商量。闻得海操江复任南京,不日按临。只待家父奏闻圣上,将兄案发在
操江审问,便可伸冤了。这里二十两银子,兄且收下,以为监中使用。”说
罢,便在身中取出付与文桂。文桂接了,忙忙拜谢。龙贵别了,退出监门,
立即离监进京。
那知太平府周文玉,在监受了许多冤惨,一日耐过一日。又因袁阿牛纠
合刘家兄弟,牢中劫出大头林三,逃走出城,官军追赶,不知去向。次日官
府调出文玉拷打,可怜文玉受此屈打,甚是惨伤。
道刚才病是装的,就低问子珮道:“今天云卧园一局,到底去得成吗?”
子珮笑道:“此老脾气如此,不是人家再三劝驾,哪里肯就去呢?其实心里
要去得很哩!”小燕口里应酬子珮,耳朵却听外边,只听得尚秋低低的两句
话,什么因为先生诞日,愿以二千金为寿;又是什么信是托他门生四川杨淑
乔寄来的。小燕正要摸拟是谁的,忽听纯客笑着进来道:“我道是什么书记
翩翩应阮才,却原来是庄寿香的一封蜡蹋八行。”这当儿,恰好童子递上药
来,一手却夹着个同心方胜儿。纯客道:“药不吃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童子道:“说是成大人云卧园来催请的。”纯客忙取来拆开,原来是一首《菩
萨蛮》词:
凉风偷解芙蓉结,红似君颜色,只见此花开,迟君君未来。三珠圆颗颗,玉树蟠桃果。莫
使久凭栏,鸾飞怯羽单。
① 被难——遭遇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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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
恃爱■云速叩。
怡
纯老寿翁高轩,飞临云卧园,勿使停琴伫盼,六眼穿也。
纯客看完笑道:“这个捉刀人却不恶,倒捉弄得老夫秋兴勃生了!”尚秋道:
“本来时已过午,云卧园诸君等得久了,我们去休!”纯客连声道:“去休!
去休!”小燕、子珮大家趁此都立起来,纯客却换了一套白夹衫、黑纱马褂,
手执一柄自己写画的白绢团扇,倒显得红颜白发,风致萧然,同着众人出来
上车,径向成伯怡云卧园而来。原来这个云卧园在后载门内,不是寻常园林,
其地毗连一座王府,外面看看,一边是宫阙巍峨,一边是水木明瑟,庄严野
逸,各擅其胜。伯怡本属王孙,又尾名士,住了这个名园,更是水石为缘,
缟纻无间。春秋佳日,悬榻留宾;偶然兴到,随地谈宴,一觞一咏,恒亘昏
旦;一官苜蓿,度外置之。世人都比他做神仙中人,这便是成伯怡云卧园的
一段历史。
闲话休提,且说纯客、小燕、尚秋、子珮四人,一同到云卧园门外,尚
秋先跳下车,来扶纯客。纯客推开道:“让老夫自走,别劳驾了!”原来纯
客还是初次到园,不免想赏玩一番。当时抬起头来,只见两边蹲着一对崆峒
白石巨眼狮,当中六扇铜绿色云梦竹丝门,钉着一色镔铁兽环,门楼上虬栋
虹梁,天矫入汉。正中横着盘龙金字匾额,大书“云卧园”三字。“云”字
上顶着“御赐”两个小金字。纯客道:“壮丽哉,王居也!黄冠草服,哪里
配进去呢!”小燕笑道:“惟贤者而后乐此。”说话时,就有两个家人接了
帖子,请个安道:“主人和众位大人候久了。”说着,就扬帖前导,直进门
来。
门内就是一个方方的广庭,庭中满地都是合抱粗的奇松怪柏,龙干撑云,
翠涛泻玉,叶空中漏下的日光,都染成深绿色;松林尽处,一带粉垣,天然
界限,恰把全园遮断。粉垣当中,一个大大的月洞门。尚秋领着纯客诸人,
就从此门进去。纯客道:“这里惜无宏景高楼,消受这一片涛声。”言犹未
了,已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牌楼之下,楼额上写着“五云深处”四个辟窠大
字。进了牌楼,一条五色碎石砌成的长堤,夹堤垂杨漾绿,芙蓉绽红;还夹
杂无数蜀葵海棠,秋色缤纷。两边碧渠如镜,掩映生姿;破芡残荷,余香犹
在,正是波澄风定的时候。
忽听滩头拍拍的几声,一群鸳鸯鹭鸶鼓翼惊飞。纯客道:“谁在那里打
鸭惊鸳?”尚秋指着池那边道:“你们瞧,扈桥双桨乱划,载着个美人儿来
了!”大家一看,果然见一只瓜皮艇,舱内坐着个粉妆玉琢的少年,面不粉
而白,唇不硃而红,横波欲春,瓠犀微露,身穿香云衫,手摇白月扇,映着
斜阳淡影,真似天半朱霞。扈桥却手忙脚乱,把桨划来划去,蹲在船头上,
朗吟道:“携着个小云郎,五湖飘泊。”纯客瞅着眼道:“哪,那舱里坐着
的不是薆云吗?”说时迟,那时快,扈桥已携了薆云跳上岸,与众人相见,
笑道:“纯老且莫妒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紫云回!”说罢,把薆
云一推道:“去吧!”薆云忙笑着上前给纯客、小燕大家都请了安。小燕道:
“谁叫你来的?”薆云抿嘴笑道:“李老爷的千春,我们怎会忘了,还用叫
吗?”纯客笑了笑,大家一同前行。
走完了这长堤,翼然露出个六角亭,四面五色玻璃窗,面面吊起。纯客
正要跨进,只听一人曼声细咏,纯客叫大家且住,只听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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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小瑶宫住。是何人、移来江上,画栏低护。水珮风裳映空碧,只怕夜凉难舞。但愁倚湘
帘无绪。太液朝霞和梦远,更微波隔断鸳鸯语!抱幽恨,恨谁诉?湖山几点伤心处。看微微残
照,萧萧秋雨。忍教重认前身影,负了一汀鸥鹭!休提起、洛川湘浦。十里晓风香不断,正月
明寒泻金盘露。问甚日?凌波去。
纯客向尚秋道:“这《金缕曲》,题目好似盆荷,寄托倒还深远。”尚秋正
要答言,忽听亭内又一人道:“你这词的寓意,我倒猜着了。这个鸳鸯,莫
非是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吗?金盘泻露,引用得也还恰当,可恨那露气太寒
凉些。什么水殿瑶宫,直是金笼玉笯罢了!”那一人道:“可不是!况且我
的感概更与众不同,马季长虽薄劣,谁能不替绛帐中人一泄愤愤呢!”纯客
听到这里,就突然闯进喊道:“好大胆!巷议者诛,亭议者族,你们不怕吗?”
你道那吟咏的是谁?原来就是闻韵高,科头箕踞,两眼朝天,横在一张醉翁
椅上,旁边靠着张花梨圆桌;站着的是米筱亭,正握着支提笔,满蘸墨水,
写一幅什么横额哩。当时听纯客如此说,都站起来笑了。
纯客忙挡住道:“吟诗的尽着吟,写字的只管写,我们还要过那边见主
人哩!”说话未了,忽然微风中吹来一阵笑语声,一个说:“我投了个双骁,
比你的贯耳高得多哩!”一个道:“让我再投个双贯耳你看。”小燕道:“咦,
谁在那里投壶?”筱亭道:“除了剑云,谁高兴干那个!”扈桥就飞步抢上
去道:“我倒没玩过这个,且去看来。”纯客自给薆云一路谈心,也跟下亭
子来。一下亭,只见一条曲折长廊,东西蜿蜒,一眼望不见底儿。西首一带,
全是翠色粘天的竹林,远远望进去,露出几处台榭,甚是窈窕。
这当儿,那前导的管家,却踅向东首,渡过了一条小小红桥,进了一重
垂花门,原来里面藏着三间小花厅,厅前小庭中,堆着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
玲珑绉透,磊砢峥嵘,石气扑人,云根掩土。廊底下,果然见姜剑云卷起双
袖,叉着手半靠在栏杆上,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活泼少年,手执一枝竹箭,
离着个有耳的铜瓶五步地,直躬敛容的立着,正要投哩!恰好扈桥喘吁吁的
跑来喊道:“好呀,你们做这样雅戏,也不叫我玩玩!”说着,就在那少年
手里夺了竹箭,顺手一掷,早抛出五六丈之外。
此时纯客及众人已进来,见了哄然大笑。纯客道:“蠢儿!这个把戏,
哪里是粗心浮气弄得来的!”一面说话,一面看那少年,见他英秀扑人,锋
芒四射,倒吃一惊。想要动问,尚秋、子珮已先问剑云道:“这位是谁?”
剑云笑道:“我真忘了,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榜名是个 ‘勋’字,文忠族
孙,新科的解元,文章学问很可以的。因久慕纯老大名,渴愿一见,所以今
天跟着兄弟同来的。”说罢,就招呼敦古,见了纯客和众人。
纯客赞叹了一回,方要移步,忽回头,却见那厅里边一间一张百灵台上,
钱唐卿坐在上首,右手拿着根长旱烟筒,左手托一本书在那里看,说道:“你
这书把版本学的掌故,搜罗得翔实极了。弟意此书,既仿宋诗纪事诗之例,
就可叫作《藏书纪事诗》,你说好吗?”纯客方知上首还有人哩。看时,却
是个黑瘦老者,危然端坐,仿佛老僧入定一样。原来是潘八瀛尚书的得意门
生、现在做他西席的叶缘常。小燕要去招呼,纯客忙说不必惊动他们,大家
就走出那厅。
又过了几处廊谢,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面厅前,周围环绕游廊,前后簇
拥花木,里里外外堆满了光怪陆离的菊花山,都盛着五彩细磁古盆,湘帘高
卷,锦罽重敷,古鼎龙涎,镜屏凤纽,真个光摇金碧、气荡云霞。当时那管
家把纯客等领进厅来,只有成伯怡破巾旧服,含笑相迎,见小燕、尚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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珮等道:“原来你们都在一块儿,倒叫人好等!”纯客尚未开口,只听东壁
藤榻上一人高声道:“我们等等倒也罢了,只被怡云、素云两个小燕子,聒
噪得耳根不清。这会儿没法子,赶到后面下棋去了。”纯客寻声看去,原来
是黎右农,手里正拿着本古碑,递给一个圆脸微须、气概粗率的老者。纯客
认得是山东名士汪莲孙,就上去相见,一面就对右农道:“不瞒老师说,门
生旧疾又发,几乎不能来,所以迟到了,幸老师恕罪!”右农笑道:“快别
老师门生的挖苦人了,只要不考问着我 ‘敦伦’就够了。”大家听了,哄堂
笑起来。那当儿,后面三云琼枝照耀的都出来请安。外面各客也慢慢都聚到
厅上。
伯怡见客到齐,就叫后面摆起两桌席来。伯怡按着客单定坐。东首一席,
请李纯客首座、袁尚秋、荀子珮、姜剑云、米筱亭、林敦古依次坐着,薆云、
怡云、素云却都坐在纯客两旁,共是九位。西首一席,黎右农首座,庄小燕、
钱唐卿、汪莲孙、易缘常、段扈桥、闻韵高依次坐着,伯怡坐了主位,共是
八位。此时在座的共是十七人,都是台阁名贤,文章巨伯,主贤宾乐,酒旨
肴甘,觥筹杂陈,履趾交错,也算极一时之盛了。三云引箫倚笛,各奏雅调,
薆云唱豪宴,怡云唱赏荷,素云唱小宴,真是酒祓闲愁,花消英气。纯客怕
他们劳乏,各侑了一觥,叫不必唱了。
伯怡道:“今日为纯老祝寿,必须畅饮。兄弟倒有一法消酒,不知诸位
以为若何?”大家忙问何法。伯怡道:“今日寿筵前了无献纳,不免令寿翁
齿冷。弟意请诸公各将家藏珍物,编成柏梁体诗一句,以当蟠桃之献,失韵
或虚报者罚,佳者各贺一觥。惟首两句笼罩全篇,末句总结大意,不必言之
有物。这三句,只好奉烦三云的了。其余抽签为次,不可搀越。”大家都道
新鲜有趣。伯怡就叫取了酒筹,编好号码,请诸人各各抽定。
恰好右农抽了第一,正要说,纯客道:“不是要叫三云先说吗?我派薆
云先说首句,怡云说第二句,素云说末句吧。”薆云道:“我不会做诗,诸
位爷休笑!我说是‘云卧园中开琼筵’。”怡云想想道:“群仙来寿南极仙。”
伯怡道:“神完气足,真笼罩得住,该贺。如今要右农说了。”大家饮了贺
酒。右农道:“我爱我的《西岳华山碑》,我说‘华山碑石垂千年’。”唐
卿道:“《华山碑》世间只传三本,君得其一,哪得不算伟宝!第二就挨到
我了,我所藏宋元刻中,只有十三行本《周官》好些,‘《周官》精椠北宋
镌’用得吗?”缘常道:“纸如玉版,字若银钩,眉端有荛翁小章,这书的
是百宋一廛精品。”小燕笑道:“别议论人家,你自己该说了。”缘常道:
“寒士青毡,哪有长物!只有平生夙好随唐经幢石拓,倒收得四五百通了。
我就说 ‘经幢千亿求之虔’。”小燕道:“我的百石斋要搬出来了。”就吟
道:“耕烟百幅飞云烟。”莲孙接吟道:“《然脂》残稿留金荃。”剑云笑
道:“你还提起那王士禄的《然脂集》稿本哩!吾先在琉璃厂见过,知道此
书,当时只刻过叙录,《四库》著录在存目内,现在这书朱墨斓然,的是原
本。原本给你抢了去!”莲孙道:“你别说闲话,交了白卷,小心罚酒!”
剑云道:“不妨事,吾有十幅《马湘兰救驾》。”就举杯说道:“马湘画兰
风骨妍。”扈桥抢说道:“汉碑秦石罗我前。”筱亭道:“人家收拓本,叫
做 ‘黑老虎’:你专收石头,只好叫‘石老虎’了。”扈桥道:“做石老虎
还好,就不要做石龟,千年万载,驮着石老虎,压得不得翻身哩!”韵高道:
“筱亭收藏极富,必有佳句。”筱亭道:“吾虽略有些东西,却说不出哪一
样是心爱的。”剑云笑道:“你现在手中拿个宝物,怎不献来?”大家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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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物,筱亭只得递给纯客。
纯客一看,原来是个玛瑙烟壶儿,却是奇怪,当中隐隐露出一泓清溪,
水藻横斜,水底伏着个绿毛茸茸的小龟,神情活现。纯客一面看,一面笑道:
“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绿毛龟伏玛瑙泉’。倒是自己一无长物怎好?”子
珮道:“纯老的日记,四十年未断,就是一件大古董。”纯客道:“既如此,
老夫要狂言了!”念道:“日记百年万口传。”韵高道:“我也要效颦纯老,
把自己著作充数,说一句 ‘续南北史艺文篇’。”子珮道:“我只有部《陈
茂碑》,是旧拓本,只好说 ‘陈茂古碑我宝旃’。”伯怡道:“我家异宝,
要推董小宛的小象,就说 ‘影梅庵主来翩翩’吧。如今只有林敦古兄还未请
教了。”敦古沉思,尚未出口,剑云笑道:“我替你一句罢!虽非一件古物,
却是一段奇闻。”众人道:“快请教!”剑云道:“黑头宰相命宫填。”大
家愕然不解。敦古道:“剑云别胡说!”剑云道:“这有什么要紧。”就对
众人道:“我们来这里之先,去访余笏南,笏南自命相术是不凡的。他一见
敦古大为惊异,说敦古的相是奇格贵便贵到极处,十九岁必登相位,操大权;
凶便凶到极处,二十岁横祸飞灾,弄到死无葬身之地。你们想本朝的宰相,
就是军机大臣,做到军机的,谁不是头童齿豁?哪有少年当国的理!这不是
奇谈吗?”
大家正在吐舌称异,忽走进个家人,手拿红帖,向伯怡回道:“出洋回
来的金汮金大人在外拜会,请不请呢?”伯怡道:“听说雯青未到京就得了
总署,此时才到,必然忙碌。倒老远的奔来,怎好不请!”纯客道:“雯青
是熟人,何妨入座。”唐卿就叫在小燕之下、自己之上,添个座头。
不一会,只见雯青衣冠整齐,缓步进来,先给伯怡行了礼,与众人也一
一相见,脸上很露惊异色,就问伯怡道:“今天何事?群贤毕集呢!”伯怡
道:“纯老生日,大家公祝。雯兄不嫌残杯冷炙,就请入座。”右农、小燕
都站起让座。雯青忙走至东席应酬了纯客几句,又与有农、小燕谦逊一回,
方坐在唐卿之上。小燕道:“今早小儿到京,提说在河西务相遏,兄弟就晓
得今天必到的了。敢问雯兄,多时税驾的?”雯青道:“今儿卯刻就进城了。”
因又谢小燕电报招呼的厚意。唐卿问打算几时复命,雯青道:“明早宫门请
安,下来就到衙门。”说着,就向小燕道:“兄弟初次进总署,一切还求指
教!”小燕道:“明日自当奉陪。我们搭着雯兄这样好伙计,公事好办得多
哩!”于是大家从新畅饮起来。伯怡也告诉了雯青柏梁体的酒令,雯青道:
“兄弟海外初归,荒古已久,只好就新刻交界图说一句‘长图万里瓯脱坚’
吧。”众人齐声道好,各贺一杯。纯客道:“大家都已说遍,老夫也醉了。
素云说一句收令吧!”素云涨红脸,想了半天,就低念道:“共祝我公寿乔
佺。”伯怡喝声采道:“真亏他收煞个住。大众该贺个双杯!”众人自然喝
①
了。那时纯客朱颜酡然,大有醉态,自扶着薆云,到外间竹榻上躺着闲话。
大家又与雯青谈了些海外的事情,彼酬此酢,不觉日红西斜,酒阑兴尽,诸
客中有醉眠的,也有逃席的,纷纷散去。雯青见天晚,也辞谢了伯怡径自归
家。纯客这日直弄得大醉而归,倒真个病了数日,后来病好,做了一篇《花
部三珠赞》,顽艳绝伦,旗亭传为佳话,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雯青到京,就住了纱帽胡同一所很宽大的宅门子,原是菶如替他预
先租定的。雯青连日召见,到衙门甚为忙碌。接着次芳护着家眷到来,又部
① 酡 (tuó,音驼)然——喝了酒,脸上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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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一番。诸事粗定,从此雯青每日总到总署,勤慎从公,署中有事,总与小
燕商办,见他外情通达,才识明敏,更觉投契。两人此往彼来,非常热络。
有一回小燕派办陵工,出京了半个多月,所有衙中例行公事,向来都是小燕
一手办的,小燕出差,雯青见各堂官都不问律,就叫司官取上来,逐件照办。
直到小燕回来,就问司官道:“我出去了这些时,公事想来压积得不少了?”
司官道:“都办得了,一件没积起来。”小燕脸上一惊道:“谁办的?”司
官道:“金大人逐日批阅的。”小燕不语,顿了顿,笑向雯青道:“吾兄真
天才也!”雯青倒谦逊了几句,也不在意。又过了数日,这天雯青衙门回来,
正要歇中觉,忽觉一阵头晕恶心。彩云道:“老爷每天此时已睡中觉了,今
天怕是晚了,还是躺会儿看。”雯青依言躺下。谁知这一躺,把路上的风霜、
到京的劳顿,一齐发出来了,壮热不退,淹缠床褥,足足病了一个多月才算
回头,只好请了两个月的病假,在家养病。
却说那日雯青还是第一天下床,可以在房内走走,正与张夫人、彩云闲
话家常,金升进来说:“钱大人要拜会。”张夫人道:“你没告诉他老爷病
还没好吗?”金升道:“怎么不说。他说有要紧话必要面谈,老爷不能出来,
就在上房坐便了。”雯青道:“唐卿是至好,就请里边来吧!”于是张夫人、
彩云都避开了。金升就领着唐卿大摇大摆的进来。雯青靠在张杨妃塌上,请
唐卿就坐靠窗的大椅上。
唐卿道:“雯兄虽大病了一场,脸色倒还依旧,不过清减了些。”雯青
叹道:“人到中年,真经不起风浪的了!”唐卿道:“你的风浪,现在正大
得很哩!要经得起,才是英雄的气度哩!”雯青愕然道:“我出了什么事吗?”
唐卿道:“可不是吗?你且不要着急!我今天是龚尚书那里得的消息,事情
却从你那幅交界图惹出来的。西北地理,我却不大明白。据说回疆边外,有
地名帕米尔,山势回环,发脉葱岭,虽土多硗薄,无著名部落,然高原绵亘,
有居高临下之势,西接俄疆,南邻英属阿富汗,东、中两路则服中国。近来
俄人逐渐侵人,英人起了忌心,不多几时,送了个秘密节略及地图一纸给总
署,其意要中国收回帕境,隔阂俄人。总署就商之俄使,请划清界址。俄使
说,向来以郎库里湖为界的。然查验旧图及英图,却大不然,已占去地七八
百里了。总署力驳其误。俄使当堂把吾兄刻的交界图呈出,说这是你们公使
自己划的,必然不会错的。当时大家细看,竟瞠目不能答一语。现在各堂部
为难得很。潘、龚两尚书却都竭力想替你弥缝,谁知昨日又有个御史把这事
揭参了,说得很凶险哩!上头震怒,幸亏龚尚书善言解说,才把折子留中了。
据兄弟看来,吾兄快些发一信给许祝云,一信给薛淑云,在两国政府运动,
做个釜底抽薪之法,才有用哩!所以兄弟管不得我兄病体,急急赶来,给你
商量的。”
这一席话,不觉把雯青说得呆了半晌,方挣出一句道:“这从何说起呢?”
唐卿就附耳低低道:“你道俄公使的交界图是哪里来的?”雯青道:“我哪
里知道。”唐卿笑道:“就是你送给小燕的那一本儿。那个御史,听说也是
小燕的把兄弟哩!”雯青吃一惊道:“小燕给我有什么冤仇呢?”唐卿道:
“宦海茫茫,谁摸得清底里呢!雯兄,你讲了半天话也乏了,我要走了,那
个信倒是要紧的,别耽迟就是了。”说罢,起身就走。唐卿去后,张夫人及
彩云都在后房出来,看见雯青面色气得铁青。张夫人劝了一番,无非叫他病
后保重的意思。那时已到了向来雯青睡中党的时候,雯青心里烦恼,就叫张
夫人、彩云都出房去,说:“让我躺躺养神。”大家自然一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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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青独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悔一回,错刻了地图;恨一回,误认了
匪人,反来复去,哪里睡得着!只听壁上挂钟针走的悉悉瑟瑟,下下打到心
坎里;又听得窗外雀儿打架,喧噪得耳根出火。一个头儿不知怎地,总着不
牢枕,没奈何只好端坐床当中,学着老僧打坐模样。好容易心气好象落平些,
忽然又听见外房仿佛两个老鼠,只管卿卿吱吱的怪叫。顿时心火涌起,欻的
跳下床来,踏着拖鞋,直闯出房门来。谁知不出来倒也罢了,这一出来,只
听雯青狂叫道:“好呀,好!这个世界,我还能住下吗?”说罢,身子往后
一仰,倒栽葱的直躺下地去,眼翻手撒,不省人事。正是:
北海酒尊逢客举,茂陵病骨望秋惊。
不知雯青因何惊倒,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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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背履历库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话说上回回末,正叙雯青闯出外房,忽然狂叫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
事。想读书的读到这里,必道是篇终特起奇峰,要惹起读者急观下文的观念。
这原是文人的狡狯,小说家常例,无足为怪。但在下这部《孽海花》,却不
同别的小说,空中楼阁,可以随意起灭,逞笔翻腾,一句假不来,一语谎不
得,只能将文机御事实,不能把事实起文情。所以当日雯青的忽然栽倒,其
中自有一段天理人情,不得不栽倒的缘故,玄妙机关,做书的此时也不便道
破,只好就事直叙下去,看是如何。
闲言少表,且说雯青一跤倒栽下去,一头正碰在内房门上,崩的一声,
震得顶格上蓬尘都索索的落下来。当那儿,恰好彩云在外房醉妃榻上听见了,
早吓得魂飞天外,连忙慢慢地爬起来。这真是妇人家的苦处,要急急不来:
裹了脚,又要系带;系了带,还要扣钮;理理发,刷刷鬓,乱了好一会子,
又望外张了张,老妈丫头可巧一个影儿都没有,这才三脚两步抢到雯青栽倒
的地方,只见雯青还是口开眼直,面色铁青。彩云只得蹲身下去,一手轻轻
把雯青的头抱起,就势坐在门限上;一手替他在背上捶拍,嘴里颤声叫道:
“老爷醒来!老爷快醒来!”拍叫了好一会子,才见雯青眼儿动了,嘴儿闭
了,脸儿转了白了,哑的一声,淋淋漓漓喷了彩云一袖子都是粘痰。彩云不
敢怠慢,只顾揉胸捶背,却见雯青两眼恶狠狠的盯着彩云,还说不出话来,
勉强挣起一手,抖索索的指着窗外。
彩云正没摆布,忽听得外边嘻嘻哈哈来了一群老妈丫头。彩云忙喊道:
“你们快些来,老爷跌了跤,快来帮我扶一扶!”两个老妈、一个丫头见此
光景,倒吃了一惊,也不解是何缘故,只得七手八脚拥上前来。彩云捧定了
头颈,老妈托了腰,丫头抱了脚,安安稳稳抬到房里床上。彩云随手垫好了
枕头,盖好了被窝,掖严了,就吩咐老婆子不许声张,且去弄碗热热儿的茶
来。老妈答应出去,彩云先放下帐子,自己挨身坐在床沿上,伸进头来,想
再给雯青揉拍。谁知雯青原是气急攻心,一时昏绝,揉拍一会,早已醒得清
清楚楚。
彩云伸进手去,还未着身,却被雯青用力一推,就叹口气道:“免劳吧,
我今儿个认得你了!”彩云知道雯青正在气头上,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开,
也就低头不语,气儿也不透。满房静悄悄地,只有帐中的微叹声和帐外小丫
头的呼吸声,一递一答。老妈捧进茶来,也不敢声喊,轻轻走到床边,递给
彩云。彩云接了,双手捧进帐中凑到雯青唇边,低声下气的道:“老爷,喝
点热……”这话未了,不防雯青伸手一拦,彩云一个手松,连碗带茶热腾腾
地全泼在褥子上。彩云趁势一扭身,鼻子里哼哼的冷笑了几声,抢起空杯,
就望桌子上一摔。雯青见彩云倒也生了气,就忍不住也冷笑道:“奇了,到
这会儿,你还使性给谁看!你的破绽,今儿全落在我眼里,难道你还有理吗?”
雯青说罢话,只把眼儿觑定彩云,看她怎么样。谁知彩云倒毫不怕惧,只管
仰着脸剔牙儿,笑微微的道:“话可不差。我的破绽老爷今天都知道了,我
是没有话说的了。可是我倒要问声老爷,我到底算老爷的正妻呢,还是姨
娘?”雯青道:“正妻便怎么样?”彩云忙接口道:“我是正妻,今天出了
你的丑,坏了你的门风,叫你从此做不成人、说不响话,那也没有别的,就
请你赐一把刀,赏一条绳,杀呀,勒呀,但凭老爷处置,我死不皱眉。”雯
青道:“姨娘呢?”彩云摇着头道:“那可又是一说。你们看着姨娘本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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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玩意儿,好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上,宝呀贝呀的捧;一不好,赶出
的,发配的,送人的,道儿多着呢!就讲我,算你待我好点儿,我的性情,
你该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该明白了。当初讨我时候,就没有指望我什么三
从四德、七贞九烈。这会儿做出点儿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没什么稀罕。你要
顾着后半世快乐,留个帖心伏伺的人,离不了我!那翻江倒海,只好凭我去
干!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几年的情分,放我一条生路,我不过坏了自己罢了,
没干碍你金大人什么事。这么说,我就不必死,也犯不着死。若说要我改邪
归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难移。老实说,只怕你也没有叫我死心塌地守
着你的本事嗄!”说罢了,只是嘻嘻的笑。
雯青初不料彩云说出这套泼辣的话,句句刺心,字字见血,心里热一阵
冷一阵,面上红一回白一回。正盘算回答的话,忽听丫头喊道:“太太来了。”
帘子响处,张夫人就跨进房来,嘴里说道:“怎么,老爷跌了?”彩云忙站
起迎接。
张夫人就掀起帐子问道:“跌坏了吗?”雯青道:“没有什么,不过失
脚跌一下,你怎么知道的?”张大人道:“刚才门上来回,匡次芳要来见你,
说是他新任放了日本出使大臣,国书已领,立刻就要回南,预备放洋,特地
来辞行的。我想次芳是你至好,想请他到里头来,正要来问你一声,老妈们
来说你跌坏了。我吓得了不得,就叫他们回绝了,自己一径来此。”雯青道:
“原来次芳得了日本钦差,倒也罢了。这事是谁进来回的?”张夫人道:“金
升。”雯青道:“看见阿福没有?”张夫人笑道:“阿福肯管这些事,那倒
好了。”雯青点点头:“这小仔学坏了,用不得了。”于是夫妻两人你言我
语,无非又谈些家常,不必多述。
如今且说钱唐卿从雯青处出来,因想潘尚书连日请假,未知是否真病,
不如出城去看看,一来探病,二来商量雯青的事情,回城时再到龚尚书那里
坐坐,也不为晚。主意打定,就吩咐车夫向南城而来。不多一会到了潘府门
前,亲随递进帖儿,就见一个老家人走到车旁,回道:“家主大前儿衙门回
来,忽得了病,三日连烧不退,医生说是伤寒重症,这会儿里头正乱着哩!
只好挡大人驾了。”唐卿愕然道:“这样重吗?我简直不知道,那么碍不碍
呢?”老家人皱了眉道:“难说,难说,肝风都动了!”唐卿道:“既这么
着,我也不便惊动了。”便叫改辕回城,顺道去谒龚老。一路行来,唐卿在
车中无事,想着潘尚书是当代宗师,万流景仰的,倘有不测,关系非轻哩!
因潘尚书病在垂危,又想到朝中诸大老没有个担当大事的人物,从前经过大
难的老敬王爷又不能出来,其余旗人养尊处优,更不必说了。就是满人里头,
除了潘公,枢廷只有高理惺,部臣只有龚和甫,是肯任事的正人。但高中堂
意气用事,见理不明;龚尚书世故太深,遇事寡断;他如吏部尚书祖鍾武貌
恭心险;协揆余同外正内贪;都是乱国有余,治国不足的人。若说我们同班
里,自然要算庄焕英是独一的奇材了。余外余雄义、缪仲恩、俞书屏、吕旦
闻,这些人不过备员画诺罢了。摆着那些七零八落的人才,要支撑这个内忧
外患的天下,越想越觉危险。而且近来贿赂彰闻,苞苴不绝。里头呢,亲近
弄臣,移天换日;外头呢,少年王公,颠波作浪,不晓得要闹成什么世界哩!
可惜庄仑樵一班清流党,如今摈斥的摈斥,老死的老死了。若然他们在此,
断不会无忌惮到这步田地!唐卿想到这里,又不免提起从前庄寿香、何珏斋、
顾肇廷一班旧友来,当时盛会,何等热闹,如今寿香抚楚,珏斋抚粤,肇廷
陈臬于闽,各守封疆,虽道身荣名显,然要再求昔日盍簪之盛,不可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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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从南城到龚尚书府第,两边距离差不多有七八里,唐卿一头走,只
管一路想,忘其所以,倒也不觉路远。忽然抬起头来,方晓得已到龚府前了,
只见门口先停着一辆华焕的大鞍车,驾着高头黑骡儿,两匹跟马,一色乌光
可鉴;两个俊仆站在车旁,扶下一个红顶花翎、紫脸乌髭的官儿,看他下车
累赘,知道新从外来的。端相面貌,似乎也认得,不过想不起是谁。见他一
来,径到门房,拉着一个门公嘁嘁嗾嗾,不知叨登些什么。说完后,四面张
一张,偷偷儿递过一个又大又沉的红封儿。那门公倒毫不在意的接了,正要
说话,回头忽见唐卿的亲随,连忙丢下那官儿,抢步到唐卿车旁道:“主人
刚下来,还没见客哩!大人要见,就请进去。”
唐卿点头下车,随着那门公,曲曲折折,领进一座小小花园里。只见那
园里竹声松影,幽邃无尘,从一条石径,穿到一间四面玻璃的花厅上,看那
花厅庭中,左边一座茅亭,笼着两只雪袂玄裳的仙鹤,正在那里刷翎理翮;
右边一只大绿瓷缸,满满的清泉,养着一对玉身红眼的小龟,也在那里呷波
唼藻。厅内插架牙签,叉竿锦轴,陈设得精雅绝伦。唐卿步进厅来,那门公
说声:“请大人且坐一坐。”说罢,转身去了。磨蹭了好半天,才听见靴声
橐橐,自远而近,接着连声叹息,很懊恼的说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得了
潘大人的信儿,心里正不耐烦,谁愿意见生客!”一人答道:“小的知道。
原不敢回,无奈他给钱大人一块儿来,不好请一个,挡一个。”就听见低低
的吩咐道:“见了钱大人再说吧!”说话时,已到廊下。唐卿远远望见龚尚
书便衣朱履,缓步而来,连忙抢出门来,叫声“老师”,作下揖去。龚尚书
还礼不迭,招着手道:“呵呀,老弟!快请里头坐,你打哪儿来?伯瀛的事,
知道没有?”唐卿愕然道:“潘老夫子怎么了?”尚书道:“老友长别了,
才来报哩!”唐卿道:“这从哪里说起!门生刚从那里来,只知病重,还没
出事哩!”言次,宾主坐定,各各悲叹了一回。
尚书又问起雯青的病情。唐卿道:“病是好了,就为帕米尔一事着急得
很,知道老师替他弥缝,万分感激哩!”因把刚才商量致书薛淑云、许祝云
的话,告诉了一遍。尚书道:“这事只要许祝云在俄尽力伸辩,又得淑云在
英暗为声援,拚着国家吃些小亏,没有不了的事。现在国家又派出工部郎中
杨谊柱,号叫越常的,专管帕米尔勘界事务,不日就要前往。好在越常和袁
尚秋是至好,可以托他通融通融,更妥当了。”唐卿道:“全仗老师维持!
否则这一纸地图,竟要断送雯青了!”尚书道:“老夫听说这幅地图,雯青
出了重价在一外国人手里买来的,即便印刷呈送,未免鲁莽。雯青一生精研
西北地理,不料得此结果,真是可叹!但平心而论,总是书生尤心之过罢了。
可笑那班小人,抓住人家一点差处,便想兴波作浪。其实只为雯青人品还算
①
清正些,就容不住他了。咳,宦海险巇 !老弟,我与你都不能无戒心了!”
唐卿道:“老师的话,正是当今确论。门生听说,近来显要颇有外开门户、
内事逢迎的人物,最奇怪的,竟有人到上海采办东西洋奇巧玩具运进京来,
专备召对时候或揣在怀里,或藏在袖中,随便进呈。又有外来官员,带着十
万、二十万银子,特来找寻门路的。市上有两句童谣道:
若要顶儿红,麻加剌庙拜公公。
若要通王府,后门洞里估衣铺。
“老师听见过吗?”尚书道:“有这事吗?麻加剌庙,想就是东华门内的古
① 险巇(xī,音息)——形容山险,道路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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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那个地方本来是内监聚集之所。估衣铺,又是什么讲究呢?”唐卿道:
“如今后门估衣铺的势派大着哩!有什么富兴呀、聚兴呀,掌柜的多半是蓝
顶花翎、华车宝马,专包揽王府四季衣服,出入邸第,消息比咱们还灵呢!”
尚书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凑近唐卿低低道:“老弟说到这里,
我倒想起一件可喜的事告诉你呢!足见当今皇上的英明,可以一息外面浮言
了。”唐卿道:“什么事呢?”尚书道:“你看见今天宫门抄上,载有东边
道余敏,不胜监司之任,着降三级调用的一条旨意吗?”唐卿道:“看可看
见,正不明白为何有这严旨呢?”尚书道:“别忙,我且把今早的事情告诉
你。今天户部值日,我老早就到六部朝房里。天才亮,刚望见五凤楼上的玻
璃瓦,亮晶晶映出太阳光来,从午门起到乾清门,一路白石桥栏,绿云草地,
还是滑鞑鞑、湿汪汪带着晓雾哩!这当儿里,军机起儿下来了,叫到外起儿,
知道头一个就是东边道余敏。此人我本不认得,可有点风闻,所以倒留神看
着。晓色朦胧里头,只见他顶红翎翠,面方耳阔,昂昂的在廊下走过来。前
后左右,簇拥着多少苏拉小监蜂围蝶绕的一大围,吵吵嚷嚷,有的说: ‘余
大人,您来了。今儿头一起就叫您,佛爷的恩典大着哩!说不定几天儿,咱
们就要伺候您陛见呢!’有人说: ‘余大人,您别忘了我!连大叔面前,烦
您提拔提拔,您的话比符还灵呢!’看这余敏,一面给这些苏拉小监应酬;
一面历历碌碌碰上那些内务府的人员,随路请安,风风芒芒的进去,赶进去
了不上一个钟头,忽然的就出来了。出来时的样儿可大变了:帽儿歪斜,翎
儿搭拉,满脸光油油尽是汗,两手替换的揩抹,低着头有气没气的一个人只
望前走。苏拉也不跟了,小监也不见了。只听他走过处,背后就有多少人比
手划脚低低讲道:“余敏上去碰了,大碰了。我看着情形诧异,正在不解,
没多会儿,就有人传说,已经下了这道降调的上谕了。”
唐卿道:“这倒稀罕,老师知道他碰的缘故吗?”尚书挪一挪身体,靠
紧炕几,差不多附着唐卿的耳边低声道:“当时大家也摸不透,知道的又不
肯说。后来找着一个小内监,常来送上头节赏的,是个傻小仔,他倒说得详
细。”唐卿道:“他怎么说呢?”尚书道:“他说,这位余大人是总管连公
公的好朋友,听说这个缺就是连公公替他谋干的,知道今天召见是个紧要关
头,他老人家特地扔了园里的差使,自己跑来招呼一切,仪制说话都是连公
公亲口教导过的。刚才在这里走过时候,就是在连公公屋里讲习仪制出来,
从这里一直上去,到了养心殿,揭起毡帘,踏上了天颜咫尺的地方。那余大
人就按着向来召对的规矩,摘帽,碰头,请了老佛爷的圣安,又请了佛爷的
圣安,端端正正把一手戴好帽儿,跪上离军机垫一二尺远的窝儿。这余大人
心里很得意,没有拉什么礼、失什么仪,还了旗下的门面,总该讨上头的好,
可以闹个召对称旨的荣耀了。正在眼对着鼻子,静听上头的问话预备对付,
谁知这回佛爷只略问了几句照例的话,兜头倒问道: ‘你读过书没有?’那
余大人出其不意,只得勉勉强强答道: ‘读过。’佛爷道:‘你既读过书,
那总会写字的了。’余大人楞了一楞,低低答应个 ‘会’字。这当儿里,忽
然御案上拍的掷下两件东两来,就听佛爷吩咐道:‘你把自己履历写上来。’
余大人睁眼一看,原来是纸笔,不偏不倚,掉在他跪的地方。头里余大人应
对时候,口齿清楚,气度从容,着实来得;就从奉了写履历的旨意,好象得
了斩绞的处分似的,顿时面白目瞪,拾了笔,铺上纸,俄延了好一会。只看
他鼻尖上的汗珠儿,一滴一滴的滚下,却不见他纸头上的黑道儿,一画一画
的现出,足足挨了两三分钟光景。佛爷道: ‘你既写不出汉字,我们国书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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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忘吧?就写国书也好!’可怜余大人自出娘胎没有见过字的面儿,拿着
枝笔,还仿佛外国人吃中国饭,一把抓的捏着筷儿,横竖不得劲儿,哪里晓
得什么汉字国书呢?这么着,佛爷就冷笑了两声,很严厉的喝道:‘下去吧,
还当你的库丁去吧!’余大人正急得没洞可钻,得这一声,就爬着谢了恩,
抱头鼠窜的逃了下来。”
唐卿听到这里,十分诧异道:“这余敏真好大胆!一字不识就想欺蒙朝
廷,滥充要职。仅与降调,还是圣恩浩大哩!不过圣上叫他去当库丁,又有
什么道理呢?”龚尚书笑道:“我先也不懂。后来才知,这余敏原是三库上
银库里的库丁出身。老弟,你也当过三库差使,这库丁的历史大概知道的吧!”
唐卿道:“那倒不详细。只知道那些库丁谋干库缺,没一个不是贝子贝勒给
他们递条子说人情的。那库缺有多大好处?值得那些大帽子起哄,正是不
解?”龚尚书道:“说来可笑也可气!那班王公贵人虽然身居显爵,却都没
有恒产的,国家各省收来的库帑,仿佛就是他们世传的田庄。这些库丁就是
他们田庄的仔种,荐成了一个库丁,那就是田庄里下了仔种了。下得一粒好
仔种,十万百万的收成,年年享用,怎么不叫他们不起哄呢!”唐卿道:“一
样库丁,怎么还有好歹呢?”尚书道:“库丁的等级多着哩!寻常库丁,不
过逐日夹带些出来,是有限的。总要升到了秤长,这才大权在握,一出一入
操纵自如哩!”
唐卿道:“那些王公们既靠着国库做家产,自然要拼命的去谋干了。这
库丁替人作嫁,辛辛苦苦,冒着这么大的险,又图什么呢?”尚书道:“当
库丁的,都是著名混混儿。他们认走一两个王公做靠主,谋得了库缺,库里
偷盗出来的赃银,就把六成献给靠主,余下四成,还要分给他们同党的兄弟
们。若然分拆不公,尽有满载归来,半路上要劫去的哩!”唐卿道:“库上
盘查很严,常见库丁进库,都把自己衣服剥得精光,换穿库衣,那衣裤是单
层粗布制的,紧紧裹在身上,哪里能夹带东西呢?”尚书笑道:“大凡防弊
的章程愈严密,那作弊的法子愈巧妙,这是一定的公理。库丁既知道库衣万
难夹带,千思万想,就把身上的粪门,制造成一个绝妙的藏金属了。但听说
造成这窟,也须投名师,下苦工,一二年方能应用。头等金窟,有容得了三
百纹银的。各省银式不同,元宝元丝都不很合式,最好是江西省解来的,全
是椭圆式,蒙上薄布,涂满白蜡,尽多装得下。然出库时候,照章要拍手跳
出库门,一不留神,就要脱颖而出。他们有个口号,就叫做 ‘下蛋’。库丁
一下蛋,斩绞流徒,就难说了。老弟,你想可笑不可笑?可恨不可恨呢?”
唐卿道:“有这等事。难道那余敏,真是这个出身吗?”尚书道:“可
不是。他就当了三年秤长,扒起了百万家私,捐了个户部郎中,后来不知道
怎么样的改了道员。这东边道一出缺,忽然放了他,原是很诧异的。到底狗
苟蝇营,依然逃不了圣明烛照,这不是一件极可喜的事吗?”唐卿正想发议,
忽瞥眼望见刚才那门公手里拿着一个手本,一晃晃的站在廊下窗口,尚书也
常常回头去看他。唐卿知道有客等见,不便久谈,只得起身告辞。尚书还虚
留了一句,然后殷勤送出大门。
不言唐卿出了龚府,去托袁尚秋疏通杨越常的事。且说龚尚书送客进来,
那门公便一径扬帖前导,直向外花厅走去。尚书且走且问道:“谁陪着客呢?
不是大少爷吗?”门公道:“不,大少爷早出门了!”这话未了,尚书已到
花厅廊下,忽觉眼前晃亮,就望见玻璃里炕床下首,坐着个美少年,头戴一
顶双嵌线乌绒红结西瓜帽,上面钉着颗水银青光精圆大额珠,下面托着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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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猫儿眼,背后拖着根乌如漆光如镜三股大松辫,身上穿件雨过天青大牡丹
漳绒马褂,腰下也挂着许多珮带,却被栏杆遮住,没有看清。但觉绣采辉煌,
宝光闪烁罢了。尚书暗忖:这是谁?如此华焕,还当就是来客呢?却不防那
门公就指着道:“哪,那不是我们珠官儿陪着吗?”尚书这一抬眼,才认清
是自己的侄孙儿,一面就跨进厅来。那少年见了,急忙迎出,在旁边垂着手
站了一站,趁尚书上前见客时候,就慢慢溜出厅来,在廊下一面走,一面低
低咕哝道:“好没来由!给这没字碑搅这半天儿,晦气!”说着,潇潇洒洒
一溜烟的去了。
这里尚书所见的客,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上回雯青在客寓遇见的鱼阳
伯。这鱼阳伯原是山东一个土财主,捐了个道员,在南京候补了多年,黑透
了顶,没得过一个红点儿。这回特地带了好几万银子,跟着庄稚燕进京,原
想打干个出路,吐吐气、扬扬眉的。谁知庄稚燕在路上说得这也是门,那也
是户,好象可以马到成功,弄得阳伯心痒难搔。自从一到了京,东也不通,
西也不就,终究变了空中捞月。等得阳伯心焦欲死,有时催催稚燕,倒被稚
燕抢白几句,说他外行,连钻门路的四得字诀都不懂。阳伯诧异,问:“什
么叫四得字诀?我真不明白。”稚燕哈哈笑道:“你瞧,我说你是个外行,
没有冤你吧!如今教你这个乖!这四得字诀,是走门路的宝筏,钻狗洞的灵
符,不可不学的。就叫做时候耐得,银钱舍得,闲气吃得,脸皮没得。你第
一个时候耐不得,还成得了事吗?”阳伯没法,只好耐心等去。后来打听得
上海道快要出缺,这缺是四海闻名的美缺,靠着海关银两存息,一年少说有
一百多万的余润,俗话说得好:“吃了河豚,百样无味。”若是做了上海道,
也是百官无味的了。你想阳伯如何不馋涎直流呢!只好婉言托稚燕想法,不
敢十分催迫。事有凑巧,也是他命中注定,有做几日空名上海道的福分。
这日阳伯没事,为了想做件时行衣服,去到后门估衣铺找一个聚兴号的
郭掌柜。这郭掌柜虽是个裁缝,却是个出入宫禁交通王公的大人物,当日给
阳伯谈到了官经,问阳伯为何不去谋干上海道。阳伯告诉他无路可走,郭掌
拒跳起来道:“我这儿倒放着一条挺好的路,你老要走不走?你快说!”郭
掌柜指手划脚道:“这会儿讲走门路,正大光明大道儿,自然要让连公公,
那是老牌子。其次却还有个新出道、人家不大知道的。”说到这里,就附着
阳伯耳边低低道:“闻太史,不是当今皇妃的师傅吗?他可是小号的老主顾。
你老若要找他,我给你拉个纤,包你如意。”阳伯正在筹划无路,听了这话,
哪有个不欢喜的道理。当时就重重拜托他,还许了他事成后的谢仪。从此那
郭掌柜就竭力的替他奔走说合,虽阳伯并未见着什么闻太史的面,两边说话
须靠着郭掌柜一人传递,不上十天居然把事情讲到了九分九,只等纶音一下,
便可走马上任了。阳伯满心欢喜,自不待言。每日里,只拣那些枢廷台阁、
六部九卿要路人的府第前,奔来奔去,都预备到任后交涉的地步。所以这日
特地送了一分重门包,定要谒见龚尚书,也只为此。如今且说他谒见龚尚书,
原不过通常的酬对,并无特别的干求。宾主坐定,尚书寒暄了几句,阳伯趋
奉了几句,重要公案已算了结。尚书正要端茶送客,忽见廊下走进一个十六
七岁的俊仆,匆匆忙忙走到阳伯身旁,凑到耳边说了几句话,手中暗暗递过
一个小缄。阳伯疾忙接了,塞入袖中,顿时脸色大变,现出失张失智的样儿,
连尚书端茶都没看见。直到廊下伺候人狂喊一声“送客”,阳伯倒大吃一惊,
吓醒过来。正是:
仓圣无灵头抢地,钱神大力手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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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阳伯因何吃惊,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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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隔墙有耳都院会名花 宦海回头小侯惊异梦
话说阳伯正在龚府,忽听那进来的俊仆几句附耳之谈,顿时惊惶失措,
匆匆告辞出来。你道为何?原来那俊仆是阳伯朝夕不离的宠童,叫做鱼兴,
阳伯这回到京,住在前门外西河沿大街兴胜客店里,每日阳伯出门拜客,总
留鱼兴看寓。如今忽然追踪而来,阳伯料有要事,一看见心里就突突的跳,
又被鱼兴冒冒失失的道:“前儿的事情变了卦了。郭掌柜此时在东交民巷番
菜馆,立候主人去商量!他怕主人不就去,还捎带一封信在这里。”阳伯不
等他说完,忙接了信,恨不立刻拆开,碍着龚尚书在前。好容易端茶、送客、
看上车,一样一样礼节捱完,先打发鱼兴仍旧回店,自己跳上车来,外面车
夫砰然动着轮,里面阳伯就嗤的撕了封,只见一张五云红笺上写道:
前日议定暂挪永丰庄一款,今日接头,该庄忽有翻悔之意。在先该庄原想等余观察还款接
济,不想余出事故,款子付出难收,该庄周转不灵,恐要失约。今又知有一小爵爷来京,带进
无数巨款,往寻车字头,可怕可怕!望速来密商。至荷至要!
末署“云泥”两字。阳伯一面看,车了一面只管走,径向东交民巷前进。
且说这东交民巷,原是各国使馆聚集之所,巷内洋房洋行最多,甚是热
闹。这番菜馆,也就是使馆内厨夫开设,专为进出使馆的外国人预备的,也
可饮食,也可住宿,本是很正当的旅馆。后来有几个酒醉的外国人,偶然看
中了邻近小家女子,起了狎侮之心;馆内无知仆欧,媚外凑趣,高计招徕;
从此卖酒之家,变为藏花之坞了。都中那班浮薄官儿、轻狂浪子都要效尤,
也有借为秘密集会所的,也有与做公共寻欢场的。凡进此馆,只要化京钱十
二吊交给仆欧,顷刻间缠头钱去,卖笑人来,比妓馆娼楼还要灵便,就不能
指揭姓名、拣择妍丑罢了。那馆房屋的建筑法,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五幢两层
楼,楼下中间一大间,大小纵横,排许多食桌,桌上硝瓶琉盏,银匙钢叉,
摆得异常整齐;东西两间,连着厢房,与中间只隔一层软壁,对面开着风门,
门上嵌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东边一间,铺设得尤为华丽,地盖红毹,窗
围锦幕,画屏重迭,花气氤氲,靠后壁朝南,设着一张短栏矮脚的双眠大铁
床,烟罗汽褥,备极妖艳。最奇怪的,这铁床背后却开着一扇秘密便门,一
出门来就是一条曲折的小弄,由这弄中直通大街,原为那些狎客淫娃,做个
意外遁避之所。其余楼上,还有多少洞房幽室,不及细表。
如今且说阳伯的大鞍车,走到馆门停住。阳伯原是馆里的熟客,常常来
厮混的,当时忙跳下车,吩咐车夫暂时把车卸了,把牲口去喂养,打发仆人
自去吃饭,自己却不走正路,翻身往后便走。走过了好几家门首,才露出了
一个狭弄口,弄口堆满垃圾,弄内地势低洼,阳伯挨身跨下,依着走惯的道
儿弯弯曲曲的摸进去,看看那便门将近,三脚两步赶到,把手轻轻一按,那
门恰好虚掩,人不知鬼不觉的开了。
阳伯一喜,一脚踏上,刚伸进头,忽听里面床边有妇女嘤咛声。阳伯吃
一吓,忙缩住脚,侧耳听去,那口音是个很熟的窑姐儿,逼着嗓子怪叫道:
“老点儿碍什么?就是你那几位姨太太,我也不怕!我怕的倒是你们那位姑
太太!”只听这话还没说了,忽有个老头儿涎皮赖脸的接腔道:“咦,嫁出
的女儿泼出的水,你倒怕了她!我告诉你说,一个女娘们只要得夫心,得了
夫心谁也不怕。不用远比,只看如今宫里的贤妃,得了万岁爷天宠,不管余
道台有多大手段、多高靠山,只要他召幸时候一言半语,整颗儿的大红顶儿
骨碌碌在他舌头尖上、牙齿缝里滚下来了,就是老佛爷也没奈何他。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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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今儿在我们姑爷闻韵高那儿听来的。你说厉害不厉害?势派不势派
呢?”听那窑姐儿冷笑一声道:“吓,你别老不害臊!鸡矢给天比了!你难
道忘了上半年你引了你们姑爷来这里一趟,给你那姑太太知道了,特为拣你
生日那一天宾客盈门时候,她驾着大鞍车赶上你门来,把牲口卸了,停在你
门口儿,多少人请她可不下来,端坐在车厢里,对着门,当着进进出出的客
人,口口声声骂你,直骂到日落西山。她老人家乏了,套上骡儿转头就走。
你缩在里边哼也没有哼一声儿,这才算势派哩!只怕你的红顶儿,真在她牙
缝里打磨盘呢!老实告你说吧,别花言巧语了,也别胡吹乱嗙了,要我上你
家里去老虎头上抓毛儿,我不干,你若不嫌屈尊,还是赶天天都察院下来,
到这儿溜搭溜搭,我给你解闷儿就得了。”
那老头儿狠狠叹了一口气,还要说下去,忽听厢房门外一阵子嘻嘻哈哈
的笑语声,帖帖鞑鞑的脚步声,接着咿哑一响,好象有人推门儿似的。阳伯
正跨在便门限上,听了心里一慌,想跑,还没动脚,忽见黑蓬松一大团从里
面直钻出来,避个不迭,正给阳伯撞个对面。阳伯圆睁两眼,刚要唤道:“该”,
缩个不迭,却几乎请下安去。又一转念,大人们最忌讳的是怕人知道的事情
被人撞见了,连忙别转头,闪过身体,只做不认得,让他过去。那人一手掩
着脸,一手把袖儿握着嘴上的胡子,忘命似的往小弄里逃个不迭。
阳伯看他去远,这才跨进便门。不提防一进门,劈脸就伸过一只纤纤玉
手来,把阳伯胸前衣服抓住道:“傅大人,你跑什么!又不是姑太太来了,
你怕谁呀?”阳伯仔细一听,原来就是他的老相好、这里有名的姐儿小玉的
口音,不禁嗤的一笑道:“乖姐儿,你的爸爸才是傅大人呢!”小玉啐了一
口,拉了阳伯的手,还没有接腔,房里面倒有人接了话儿道:“你们找爸爸,
爸爸在这儿呢。”小玉倒吓一跳,忙抢进房来道:“呸,我道是谁?原来是
郭爷。巧极了,连您也上这儿来了!”阳伯故意皱皱眉,手指着郭撑柜道:
“不巧极了。老郭,你千不来万不来,单拣人家要紧的时候,你可来了!”
郭掌柜哈哈笑道:“我真该死,我只记着我的要紧,可把你们俩的要紧倒忘
了。”阳伯道:“你别拉我,我有什么要紧?你吓跑了总宪大人,明儿个都
察院踏门拿人,那才要紧呢!”小玉瞪了阳伯一眼,走过来,趴在郭掌柜肩
膀上道:“郭爷,你别听他,尽撒谎!”郭掌柜伸伸舌头道:“才打这屋里
飞跑出去的就是……”小玉不等郭掌柜说出口,伸手握住他的嘴道:“你敢
说!”郭掌柜笑道:“我不,我不说。”就问阳伯道:“那么你跟他一块儿
来的吗?大概没有接到我的信吧!”阳伯道:“还提信呢!都是你这封信,
把我叫进来,把他赶出去,两下里不提防,好好儿碰了一个头。你瞧,这儿
不是个大疙瘩吗?这会儿还疼呢!”说着话,伸过头来给郭掌柜看。郭掌柜
一面瞅着他左额上,果然紫光油油的高起一块;一面冲着玻璃风门外,带笑
带指的低低道:“哪,都是这班公子哥儿闹哄哄拥进来,我在外间坐不住,
这才撞进来,闹出这个乱子。鱼大人,那倒对不住您了!”阳伯摇摇手道:
“你别碜了!小玉,你来,我们看一看外边儿都是些谁呀?”说罢,拉了小
玉,耳鬓厮磨的凑近那风门玻璃上张望。
只见中间一张大餐长桌上,团团围坐着五个少年,两边儿多少仆欧们手
忙脚乱的伺候,也有铺台单、插瓶花的,也有摆刀叉、洗杯盘的,各人身边
都站着一个戴红缨帽儿的小跟班儿,递烟袋,拧手巾,乱个不了。阳伯先看
主位上的少年,面前铺上一张白纸,口衔雪茄,手拿着笔,低着头,在那里
开菜单儿,忽然抬起头来,招呼左右两座道:“胜佛先生和凤孙兄,你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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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都是外来的新客,请先想菜呀!”阳伯这才看清那主位的脸儿,原来不是
别人,就是庄稚燕。再看左座那一个,生得方面大耳,气概堂皇,衣服虽也
华贵,却都是宽袍大袖,南边样儿。右边的是瘦长脸儿,高鼻子,骨秀神清,
举止豪宕,虽然默默的坐着,自有一种上下千古的气概;两道如炬的目光,
不知被他抹杀了多少眼前人物,身上服装,却穿得很朴雅的。这两个阳伯却
不认得,下来,捱着这瘦长脸儿来,是曾侯爷敬华;对面儿坐着的,却就是
在龚尚书府上陪阳伯谈天的珠公子。只听右座那一个道:“稚燕,你又来了!
这有什么麻烦,胡乱点几样就得了。”右座淡淡的道:“兄弟还要赴杨淑乔、
林敦古两兄的预约,恐怕不能久坐,随便吃一样汤就行了。”言下,仿佛显
出厌倦的脸色。稚燕一面点菜,一面又问道:“既到了这里,那十二吊头总
得花吧!”珠公子皱着眉道:“你们还闹这玩意儿呢?我可不敢奉陪!”敬
华笑道:“我倒要叫,我可不叫别人!”稚燕道:“得了,不用说了,我把
小玉让给你就是了!”说罢,就吩咐仆欧去叫小玉。胜佛推说就要走,不肯
叫局。稚燕也不勉强,只给凤孙叫了一人,连自己共是三人。仆欧连声“着”,
答应下去。
阳伯在里面听得清楚,忙推着小玉道:“侯爷叫你了,还不出去!”小
玉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今儿老妈儿都没带,只好回去一趟再来。”阳伯
随手就指着那桌上两个不认得的问小玉道:“那两个是谁,你认识么?”小
玉道:“你不认识么?那个胖脸儿,听说姓章,也是一个爵爷,从杭州来的;
一个瘦长脸,是戴制台的公子,是个古怪的阔少爷,还有人说他是革命党。
这些话都是庄制台的少爷庄立人告诉我的,不晓得是确不确,他们都是新到
京的。”两人正说话,恰好有个仆欧推门进来,招呼小玉上座儿。小玉站起
身,抖搂了衣服,凑近那仆欧耳旁道:“你出去,别说我在这里。我回家一
趟,换换衣服就来。”回头给阳伯、郭掌柜点点头道:“鱼大人,我走了,
回头你再来叫啊!郭爷,你得闲儿,到我们那儿去坐坐。”赶说话当儿,早
已转入床后,一溜烟的出便门去了。
这里阳伯顺便就叫仆欧点菜,先给郭掌柜点了蕃茄牛尾汤、炸板鱼、牛
排、出骨鹑、加利鸡饭、勃朗补丁,共是六样。自己也点了葱头汤、煨黄
鱼、牛舌、通心粉雀肉、香蕉补丁五样。仆欧拿了菜单,打上号码,自去叫
菜。这里两人方谈起正事来。
郭掌柜先开口道:“刚才我仿佛听见小玉给你说什么姓章的,那个人你
知道吗?”阳伯道:“我不知道,就听见庄稚燕叫他凤孙。”郭掌柜道:“他
就是前任山东抚台章一豪的公子,如今新袭了爵,到里头想法子来的。我才
信上说的就是他。”阳伯道:“那怕什么?他既走了那一边儿,如今余道台
才闹了乱子,走道儿总有点不得劲。这个机会,我们正好下手呢!”郭掌柜
道:“话是不差,可就坏在余道台这件事。余道台的银子原说定先付一半,
还有一半也是永丰庄垫付的,出了一张见缺即付的支票。谁晓得赶放的明文
一见,果然就收了去了。如今出了这意外的事,如何收得回来呢!他的款子,
收不回来不要紧,倒是咱们的款子,可有点儿付不出去了。我想你在先自己
付的十二万正款,固然要紧,就是这永丰庄担承的六万,虽说是小费,里头
帮忙的人大家分的,可比正款还要紧些呢!要有什么三差五错,那事情就难
说了!我瞅着久丰的当手,着急得很,我倒也替你担忧,所以特地赶来给你
商量个办法。”阳伯呆了呆,皱着眉道:“兄弟原只带了十二万银子进京,
后来添出六万,力量本来就不济的了。亏了永丰庄肯担承这宗款子,虽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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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点儿,那么树上开花,到底儿总有结果,兄弟才敢豁出做这件事。如今照
你这么说,有点儿靠不住了,叫兄弟一时哪儿去弄这么大的款?可怎么好
呢!”郭掌柜道:“你好好儿想想,总有法子的。”阳伯躇踌了半天,忽然
站起来,正对着郭掌柜,兜头唱了一个大喏道:“兄弟才短,实在想不出法
子来。兄弟第一妙法,只有‘一总费心’四个字儿,还求你给我想法儿吧!”
郭掌柜还礼不迭道:“你别这么猴急。你且坐下,我给你说。”阳伯又作了
一揖,方肯坐了。
郭掌柜慢慢道:“法子是有一个,俗语道:‘巧媳妇做不出无米饭。’
不过又要你破费一点儿才行。”阳伯跳起来道:“老郭,你别这么婆婆妈妈
的绕弯儿说话,这会儿只要你有法子,你要什么就什么!”郭掌柜道:“哪
个是我要呢?咱们够交情,给你办事,一个大都不要,这才是真朋友。只等
将来你上了任,我跟你上南边去玩儿一趟,闲着没事,你派我做个帐房,消
遣消遣,那就是你的好处了。”阳伯道:“那好办。你快说,有什么好法子
呢?”郭掌柜道:“别忙。你瞧菜来了,咱们先吃菜,慢慢儿的讲。”阳伯
一抬头,果然仆欧托着两盘汤、几块面包来。安放好了,阳伯又叫仆欧开了
一瓶香槟。
郭掌柜一头噉着面包、喝着汤,一头说道:“你别看永丰庄怎么大场面,
一天到晚整千整万的出入,实在也不过东拉西扯、撑着个空架子罢了!遇着
一点儿风浪就挡不住。本来呢,他的架子空也罢、实也罢,不与我们相干。
如今他既给我们办了事,答应了这么大的款子,他的架子撑得满,我们的事
情就办得完全;倘或他有点破绽,不但他的架子撑不成,只怕连我们的架子
都要坍了。这会儿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大家伙儿帮着他,把这个架子扶稳
了才对。要扶稳这个架子,也不是空口说白话做得了的,要紧的就是银子。
但是这银子,从哪儿来呢?”阳伯道:“说得是,银子哪儿来呢?”郭掌柜
道:“哈哈,说也不信,天下事真有凑巧,也是你老的运气来了!这会儿天
津镇台不是有个鲁通—鲁军门吗?这个人,你总该知道吧!”阳伯想了想道:
“不差,那是淮军里头有名的老将啊!”郭掌柜笑道:“哪里是淮军里头有
名的老将!光是财神手下出色的健将罢!他当了几十年的老营务,别的都不
知道,只知道他撑了好几百万的家财。他的主意可很高,有的银子都存给外
国银行里,什么汇丰呀、道胜呀,我们中国号家钱庄,休想摸着他一个边儿。
可奇怪,到了今年,忽然变了卦了,要想把银子匀点出来,分存京、津各号,
特地派他的总管鲁升带了银子,进京看看风色。这位鲁总管可巧是我的好朋
友,昨日他自己上门来找我,我想这是个好主儿,好好儿恭维他一下。后来
讲到存银的事情,我就把永丰荐给他。他说: ‘来招揽这买卖的可不少,我
们都没答应呢!你不知道我们那里有个老规矩,不论哪家,要是成交,我们
朋友都是加一扣头,只要肯出扣头就行。’今天我把这话告诉永丰,谁晓得
永丰的当手倒给我装假,出扣头的存银他不要。我想这事永丰的关系原小,
我们的关系倒大,这扣头不如你暂时先垫一下子,事情就成了。这事一成,
永丰就流通了,我们的付款也就有着了。就有一百个章爵爷,那上海道也不
怕跑到哪儿去了。你看怎么着?使得吗?”阳伯道:“他带多少银子来呢?
存给永丰多少呢?”郭掌柜道:“他带着五六十万呢!我们只要他十万,多
也不犯着,你说好不好?”阳伯顿时得意起来道:“好好,再好没有了。事
不宜迟,这儿吃完,你就去找那总管说定了,要银子,你到永丰庄在我旅用
的折子上取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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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胡乱把点菜吃完,叫仆欧来算了帐,正要站起,郭掌柜忽然咦了一
声道:“怎么外边已经散了?阳伯侧耳一听,果然鸦雀无声,伛身凑近风窗
向外一望,只见那大餐桌上还排列着多少咖啡空杯,座位上却没个人影儿。
阳伯随手拉开风门道:“我们就打前面走吧!”于是阳伯前行,郭掌柜后跟,
闯出厅来,一直的往外跑。不提防一阵嘁嘁喳喳说话声音,发出在那厅东墙
角边一张小炕床上,瞥眼看见有两人头接头的紧靠着炕几,一个仿佛是庄稚
燕,那一个就是小玉说的章凤孙。见那凤孙手里颤索索的拿着一张纸片儿,
递与稚燕。阳伯恐被瞧破,不敢细看,别转头,跟郭掌柜一溜烟的溜出那番
菜馆来,各自登车,分头干事去了。
如今且按下阳伯,只说那番菜馆外厅上庄稚燕给章凤孙,偷偷摸摸守着
黑厅干什么事呢?原来事有凑巧,两间房里的人做了一条路上的事。那边鱼
阳伯与郭掌柜磨拳擦掌的时候,正这边庄稚燕替章凤孙钻天打洞的当儿。看
官须知道这章凤孙,是中兴名将前任山东巡抚章一豪的公子,单名一个“谊”
字。章一豪在山东任时,早就给他弄了个记名特用道。前年章一豪死了,朝
廷眷念功臣,又加恤典,把他原有的一等轻车都尉,改袭了子爵。这章凤孙
年不满三十,做了爵爷,已是心满意足,倒也没有别的妄想了。这回三年服
满,进京谢恩,因为与庄稚燕是世交兄弟,一到京就住在他家里,只晓得寻
花夕醉,挟弹晨游,过着快乐光阴。挡不住稚燕是宦海的神龙、官场的怪杰,
看见凤孙门阀又高,资财又广,是个好吃的果儿。一听见上海道出缺的机会,
就一心一意调唆凤孙去走连公公的门路。可巧连公公为了余敏的事失败了,
憋着一肚子闷气没得出处,正想在这上海道上找个好主儿,争回这口气来。
所以稚燕去一说,就满口担承,彼此讲定了数目,约了日期,就趁稚燕在番
菜馆请客这一天,等待客散了,在黑影里开办交涉。却不防冤家路窄,倒被
阳伯偷看了去。
闲话少表,当时稚燕乖觉,劈手把凤孙手里拿的纸片夺过来折好,急忙
藏在里衣袋里。凤孙道:“这是整整十二万的汇票,全数儿交给你了。可是
我要问你一句,到底靠得住靠不住?”稚燕不理他,只望着外面嘴儿,半
晌又望外张了一张,方低低说道:“你放心,我连夜给你办去。有什么差错,
你问我,好不好?”凤孙道:“那么我先回去,在家里等回音。”稚燕点点
头,正要说话,蓦的走进一个仆欧说道:“曾侯爷打发管家来说,各位爷都
在小玉家里打茶围,请这里两位大人就去。”凤孙一头掀帘望外走,一头说
道:“我不去了。你若也不去,替我写个条儿道谢吧!”说毕,自管自的上
车回家去了。
不说这里稚燕写谢信、算菜帐,尽他做主人的义务。单讲凤孙独自归来,
失张失智的走进自己房中,把贴身伏侍的两个家人打发开了,亲自把房门关
上,在枕边慢慢摸出一只紫楠雕花小手箱,只见那箱里头放着个金漆小佛龛,
佛龛里坐着一尊羊脂白玉的观世音。你道凤孙百忙里,拿出这个做什么呢?
原来凤孙虽说是世间纨袴,却有些佛地根芽。平生别的都下信,只崇拜白衣
观世音,所以特地请上等玉工雕成这尊玉佛,不论到哪里都要带着他走,不
论有何事都要望着他求。只见当时凤孙取了出来,恭恭敬敬,双手捧到靠窗
方桌上居中供了;再从箱里搬出一只宣德铜炉,炷上一枝西藏线香,一本大
悲神咒,一串菩提念珠,都摆在那玉佛面前,布置好了,自己方退下两步,
整一整冠,拍去了衣上尘土,合掌跪在当地里,望上说道:“弟子章谊,一
心敬礼观世音菩萨。”说罢,匍匐下去,叨叨絮絮了好一会,好象醮台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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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的法师一般。口中念念有词,足足默祷了半个钟头方才立起。转身坐在一
张大躺椅上,提起念珠,摊开神咒,正想虔诵经文,却不知怎的心上总是七
上八下,一会儿神飞色舞,一会儿肉跳心惊,对着经文一句也念不下去。看
看桌上一盏半明不灭的灯儿,被炉里的烟气一股一股冲上去,那灯光只是碧
沉沉地。侧耳听着窗外静悄悄的没些声息,知道稚燕还没回来。凤孙没法,
只得垂头闭目,养了一回神,才觉心地清净点儿。忽听门外帖帖达达飞也似
的一阵脚步声,随即发一声狂喊道:“凤孙,怎么样?你不信,如今果真放
了上海道了!你拿什么谢我?”这话未了,就硼的一响踢开门,钻将进来。
凤孙抬头一看,正是稚燕,心里一慌,倒说不出话来。正是:
富贵百年忙里过,功名一例梦中求。
欲知凤孙得着上海道到底是真是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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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测蜚语中词臣 隐恨难平违心驱俊仆
却说凤孙忽听稚燕一路喊将进来,只说他放了上海道,一时心慌,倒说
不出话来,呆呆地半晌方道:“你别大惊小怪的吓我,说正经,连公公那里
端的怎样?”稚燕道:“谁吓你?你不信,看这个!”说着,就怀里掏出个
黄面泥板的小本儿。凤孙见是京报,接来只一揭,第一行就写着“苏、松、
太兵备道着章谊补授”。凤孙还道是自己眼花,忙把大号墨晶镜往鼻梁上一
推,揉一揉眼皮,凑着纸细认,果然仍是“苏、松、太兵备道着章谊补授”
十一个字。心中一喜,不免颂了一声佛号,正要向那玉琢观音顶礼一番,却
恍恍惚惚就不见了稚燕。
抬起头来,却只见左右两旁站着六七个红缨青褂、短靴长带的家人,一
个托着顶帽,一个捧着翎盒,提着朝珠的,抱着护书的,有替他披褂的,有
代他束带的,有一个豁琅琅的摇着静鞭,有一个就向上请了个安,报道:“外
面伺候已齐,请爵爷立刻上任!”真个是前呼后拥,呵吆喝六,把个蒙懂小
爵爷七手八脚的送出门来。只见门外齐臻臻的排列着红呢伞、金字牌、旗锣
轿马,一队一队长蛇似的立等在当街,只等凤孙掀帘进轿。只听如雷价一声
呵殿,那一溜排衙,顿时蜿蜿蜒蜒的向前走动。走去的道儿,也辨不清是东
是西,只觉得先走的倒都是平如砥、直如绳的通衢广陌,一片太阳光照着马
蹄蹴起的香尘,一闪一闪的发出金光。谁知后来忽然转了一个弯,就走进了
一条羊肠小径。又走了一程,益发不象,索性只容得一人一骑慢慢的捱上去
了,而且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一边是恶木凶林,一边是危崖乱石。凤孙见
了这些凶险景象,心中疑惑,暗忖道:“我如今到底往哪里去呢?记得出门
时有人请我上任,怎么倒走到这荒山野径来呢?”原来此时凤孙早觉得自己
身体不在轿中,就是刚才所见的仪仗从人,一霎时也都随着荒烟蔓草,消灭
得无影无踪,连放上海道的事情也都忘了一半。独自一个在这七高八低的小
路上,一脚绊一脚的望前走去。
正走间,忽然眼前一黑,一阵寒风拂上面来,疾忙抬头一看,只见一座
郁郁苍苍的高冈横在面前。凤孙暗喜道:“好了,如今找着了正路了!”正
想寻个上去的路径,才想走近前来,却见那冈子前面蹲着一对巨大的狮子,
张了磨牙吮血的大口,睁了奔霆掣电的双瞳,竖起长鬣,舒开铁爪,只待吃
人。在云烟缥缈中也看不清是真是假。再望进去,隐隐约约显出画栋雕梁,
长廓石舫,丹楼映日,香阁排云;山径中还时见白鹤文鹿,彩凤金牛,游行
自在。但气象虽然庄严,总带些阴森肃杀的样子,好象几百年前的古堡。恐
怕冒昧进去,倒要碰着些吃人的虎豹豺狼、迷人的山精木怪,反为不美。
凤孙踌躇了一回,忽听各郎各郎一阵马官铃声,从自己路上飞来,就见
一匹跳涧爬山的骏马,驮着个扬翎矗顶的贵官,挺着腰,仰着脸几,得意洋
洋的只顾往前窜。凤孙看着那贵官的面貌好象在那里见过的,不等他近前,
连忙迎上去,拦着马头施礼道:“老兄想也是上冈去的?兄弟正为摸不着头
路不敢上去。如今老兄来了,是极好了,总求您携带携带。”那贵官听了,
哈哈的笑道:“你要想上那冈子么?你莫非是疯子吧!那道儿谁不知道?如
今是走不得的了!你要走道儿,还是跟着我上东边儿去。”说着话,就把鞭
儿向东一指。凤孙忙依着他鞭的去向只一望,果然显出一条不广不狭的小径,
看那里边倒是暖日融融,香尘细细,夹岸桃花,烂如云锦,那径口却有一裸
夭矫不群的海楠,卓立在万木之上。下面一层层排列着七八棵大树,大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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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槐杨柳、灵杏棠杞等类,无不蟠干梢云,浓阴垂盖,的是一条好路,倒把
凤孙看得呆了。正想细问情由,不道那贵官就匆匆的向着凤孙拱了拱手道:
“兄弟先偏了!”说罢,提起马头,四蹄翻盏的走进那东路去了。
凤孙这一急非同小可,拔起脚要追,忽听一阵悠悠扬扬的歌声,从西边
一条道儿上梨花林吹来,歌道:
东边一条路,西边一条路;西边梨花东边桃,白的云来红的雨,红白争娇,雨落云飘,东
海龙女,偷了半年桃,西池王母,怒挖明珠苗;造化小儿折了腰,君欲东行,休行,我道不如
西边儿平!
凤孙寻着歌声,回身西望,才看见径对着东路那一条道儿上,处处夹着梨树,
开的花如云如雪,一白无际,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层层,风也不通。
凤孙正在忖量,那歌声倒越唱越近了,就见有八九个野童儿,头戴遮日
帽,身穿背心衣,脚踏无底靴,面上乌墨涂得黑一搭白一搭,一面拍着手,
一头唱着歌,穿出梨花林来,一见凤孙,齐连连招手道:“来,来,快上西
边儿来!”凤孙被这些童儿一唱一招,心里倒没了主意,立在那可东可西的
高冈面前,东一张,西一张,发恨道:“照这样儿,不如回去吧!”一语未
了,不提防两边树林里,陡起了一阵撼天震地的狂风,飞沙走石,直向东边
路上刮刺刺的卷去。一会价,就日淡云凄,神号鬼哭起来。远远望去,那先
去的骑马官儿,早被风刮得帽飞靴落,人仰马翻;万树桃花,也吹得七零八
落。连路口七八株大树,用尽了撑霆喝月的力量,终不敌排山倒海的神威,
只抵抗了三分钟工夫,唏唎唿喇倒断了六株。连那海楠和几株可称梁栋之材
的都连根带上,飞入云霄,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这当儿,只听那梨花林边,
一个大孩子领了八九个狂童,欢呼雷动,摇头顿足的喊道:“好了!好了!
倒了!倒了!”谁知这些童儿不喊犹可,这一喊,顿时把几个乌嘴油脸的小
①
孩,变了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有的摇着驱山铎,有的拿着迷魂幡 ,背了骊
山老母的剑,佩了九天玄女的符,踏了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使了齐天大圣的
金箍棒,张着嘴,瞪着眼,耀武扬威,如潮似海的直向凤孙身边扑来。凤孙
这一吓,直吓得魂魄飞散,尿屁滚流,不觉狂叫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
萨!”
正危急间,忽听面前有大喊道:“凤孙休慌,我在这里!”凤孙迷离中
抬头一看,仿佛立在面前是一个浑身白衣的老妇人,心里只当是观音显圣来
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萨救命呀!”只听那人笑道:“什么菩萨?菩萨坐
在桌儿上呢!”凤孙被这话一提,心里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细认了一认,
呸!哪里是南海白衣观世音,倒是个北京纨袴庄稚燕,嘻着嘴立在他面前。
看看自己身体还坐在佛桌旁的一张大椅上,炉里供的藏香只烧了一寸,高冈
飞了,梨花林、桃花径迷了,童儿妖怪灭了,窗外半钩斜月,床前一粒残灯,
静悄悄一些风声也没有,方晓得刚才闹轰轰的倒是一场大梦。
想起刚才自己狼狈的神情,对着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连公公
那里谋干的事倒忘怀了,只顾有要没紧的道:“你在哪儿乐?这早晚才回来!”
稚燕道:“阿呀呀,这个人可疯了!人家为你的事,脚不着地跑了一整夜,
你倒还乐呀乐呀的挖苦人!”凤孙听了这话,才把番菜馆里递给他汇票、托
他到连公公那里讨准信的一总事都想起来,不觉心里勃的一跳,忙问道:“事
情办妥了没有?”稚燕笑道:“好风凉话儿!天下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① 幡(fān,音帆)——用竹杆等挑起来直着挂的长条形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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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番菜馆里出来,曾敬华那里这么热闹的窝儿,我也不敢踹,一口气跑上
连公公家里,只道约会的事不会脱卯儿的,谁知道还是扑了一个空。老等了
半天,不见回来,问着他们,敢情为了预备老佛爷万寿的事情,内务府请了
去商量,说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横竖事儿早说妥了,只要这边票儿交出
去,自然那边官儿送上来,不怕他有红孩儿来抢了唐僧人参果去,你说对不
对?”
凤孙一听“红孩儿”三个字,不觉把梦中境界直提起来,一面顺口说道:
“这么说,那汇票你仍旧带回来了?”一面呆呆的只管想那梦儿,从那一群
小孩变了妖怪、扑上身来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门狂喊,看
看稚燕此时的形状宛然梦里,忽然暗暗吃惊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当
了!照梦详来,小孩者,小人也,变了妖怪扑上身来,明明说这班小人在那
里变着法儿的捉弄我。小径者,小路也,已经有人比我走在头里,我是没路
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风波。”想到这里,猛的又想起梦醒时候,
看见一个白衣老妇,不觉恍然大悟道:“这是我一向虔诚供奉了观音,今日
特地来托梦点醒我的。罢了!罢了!上海道我决计不要了,倒是十二万的一
张汇票,总要想法儿骗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着说道:“既然你带
回来,很好,那票儿本来差着,你给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那
儿的事?数目对了就得了。”凤孙道:“你不用管,你拿出来,看我改正,
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愿意掏出来,到底碍着凤孙是物主儿,
不好十分掯着不放,只得慢慢地从靴页里抽出,挪到灯边远远的一照道:“没
有错呀!”一语未了,不防被凤孙劈手夺去,就往自己衣袋里一塞。稚燕倒
吃了个惊道:“这怎么说?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来了!”凤孙笑道:“不
瞒稚兄说,票子是没有错,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错了。如今想过来,不干这事
了。稚兄高兴,倒是稚兄去顶替了吧!兄弟是情愿留着这宗银子,去孝敬韩
家潭口袋底的哥儿姐儿的了。”稚燕跳起来道:“岂有此理!你这话到底是
真话是梦话?你要想想,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谋的!连公公的路,是不
容易走的!我给你闹神闹鬼,跑了半个多月,这才摸着点边儿。你倒好意思,
轻轻松松说不要了。我可没脸去回复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说给我听听!”
凤孙仍笑嘻嘻的道:“回复不回复,横竖没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
了。”那当儿,一个是斩钉截铁的咬定不要了,一个是面红颈赤的死问他为
何不要呢;一个笑眯眯只管赖皮,一个急吽吽无非撒泼。
正闹得没得开交,忽听砰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家人,手里拿着
一封电报,走到凤孙身旁道:“这是南边发来给章大人的。”说着,伸手递
给凤孙,就回身走了。凤孙忙接来一望,知道是从杭州家里打来的,就吃了
一吓,拆开看了看,不觉说声“侥幸”,就手递给稚燕道:“如今不用争吵
了,我丁了艰了!”稚燕看着,方晓得凤孙的继母病故,一封报丧的电报。
到此地位,也没得说了,把刚才的一团怒火霎时消灭,倒只好敷衍了几句安
慰的套话,问他几时动身。凤孙道:“这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
当时彼此没兴,各自安歇去了。从此凤孙每日忙忙碌碌,预备回南的事。到
了第五日,就看见京报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鱼邦礼,外面就沸沸扬扬议论起来。
有的说姓鱼的托了后门估衣铺,走王府的门路的;有的说姓鱼的认得了皇妃
的亲戚,在皇上御前保举的。凤孙听了这些话,倒也如风过耳,毫不在意,
只管把自己的事尽着赶办。又歇了一两天,就偃旗息鼓的回南奔丧去了。
单说稚燕替凤孙白忙了半个多月,得了这个结果,大为扫兴。他本意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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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鱼阳伯的引线的,后来看看鱼阳伯的门第、资财、气概都不如章凤孙,
所以倒过头来,就搁起阳伯,全力注在凤孙身上。谁知如今阳伯果真得了上
海道,自己的好窝儿反给估衣铺里的郭掌柜占了去,你想他心里怎么不又悔
又恨呢!连公公那里又不敢去回复,只好私下告诉他父亲转说,还求他想个
法儿出出这口恶气。
一日清早,稚燕还没起来,家人来回:“老爷上头下来,有事请少爷即
刻就去。”稚燕慌忙披衣出房,不及梳流,一径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
间书房内,掀帘进去,满屋静悄悄的,只见两三个家人垂手侍立。小燕正在
那里低着头写一封书信,看见稚燕走来,一抬眼道:“你且坐着,让我把高
丽商务总办方安堂的一封要紧信写了再说。”稚燕只得在旁坐了,偷看那封
信上写的,全是高丽东学党谋乱的事情。原来那东学党是高丽国的守旧党,
向来专与开化党为仇,他的党魁叫崔时亨,自号纬大夫的,忽然现在在全罗
道的古阜地方起事,有众五六万,首蒙白巾,手执黄旗,倡言要驱逐倭夷,
扫除权贵。高丽君臣惶急万状,要借中国护商的靖远兵船前去助剿。那时驻
扎高丽的商务总办,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胜的,不敢擅主,发电到总理衙门
请示。小燕昨日已经会商王大臣,发了许借的回电,现在所写的,不过要他
留心观察,随时禀报罢了。
稚燕看着信,随口道:“原来高丽反起了乱事了!”小燕道:“这回比
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乱事更要厉害,恐怕要求中朝发兵赴援哩!”说着,
那信已写好,搁在一边,笑嘻嘻道:“叫你不为别的,你知道今天上头出了
一件奇事吗?鱼邦礼革职了,倒连累金贵妃、宝贵妃都革了妃号,降做贵人。
宝贵妃还脱衣受了七十廷杖。两妃的哥哥致敏,贬谪到边远地方,老佛爷怒
的了不得。听说还牵涉到闻韵高太史,只为他是两妃的师傅。幸亏他闻风远
避,总算免了。”稚燕半惊半喜的道:“爹爹知道这事怎么作的呢?”小燕
道:“我也摸不清。不知道老佛爷听了谁的话,忽然从园里回来,一径就到
皇妃宫中,拿出一个小拜匣,里头都是些没用的字纸,不知道老佛爷为什么
就天威不测起来,只说金、宝两贵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所以立刻下
了这道严旨。”
稚燕立起来仰着头道:“原来也有今日!论理这会儿事情闹得也太不象
了,总得这位老圣人出来整顿整顿!”说着话,一抬头忽见一个眉清目秀、
初交二十岁的俊童,站在他父亲身旁,穿着娃儿脸万字绉纱袍,罩着美人蕉
团花绒马褂,额上根青,鬓边发黑,差不多的相公还比不上他娇艳,心想我
家从没有过这样俊俏重儿,忽然想起来道:“呀,这是金雯青那里的阿福,
怎么到了我家来呢!”
稚燕正在上下打量,早被小燕看见,因笑道:“这是雯青那里有名的人
儿,你从前给他同路进京,大概总认得吧!如今他在雯青那里歇了出来,还
没投着主儿呢!求我赏饭,我可用不着,只好留着等机会荐出去吧!”小燕
一面说,一面阿福红着脸,就走到稚燕跟前请了一个安。小燕忽然向稚燕道:
“不差,你给我上金雯青那里去走一趟吧!这几天听说他病又重了,我也没
工夫去看他,你替我去走走,礼到就得了。”当时稚燕答应下来,自去预备
出门,按下慢表。
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雯青如何病重的细情叙述一番,免得读书的
说我抛荒本题。原来雯青那日,看张夫人出房后,就叫小丫头把帐子放了,
自把被窝蒙了头,只管装睡,并不瞅睬彩云。彩云见雯青颜色不好,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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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兜搭,自在外房呆呆地坐着嗑瓜子儿。房里冷清清的无事可说,我却先
要说张夫人那日在房时,听了雯青的口气,看了彩云的神情,早就把那事儿
瞧破了几分。后来回到自己房中,不消说有那班献殷勤的婆儿姐儿,半真半
假的传说,张夫人心里更明白了。料想雯青这回必然要扬锣捣鼓的大闹,所
以张夫人身虽在这边,心却在那边,常常听候消息。谁知道直候到二更以后,
雯青那边总是寂无人声,张夫人倒诧异起来,暗道:“难道就这么罢了,不
成?”忽一念转到雯青新病初愈,感了气,不要有什么反复吗?想到这里,
倒不放心起来。
那时更深人静,万籁无声,房里也空空洞洞的,老妈儿都去歇息了,小
丫头都躲在灯背黑影里去打盹儿。张夫人只得独自个蹑手蹑脚,穿过外套房,
来到堂屋。各处灯都灭了,黑魆魆的好不怕人!张夫人正有些胆怯,想缩回
来,却望见雯青那边厢房里一点灯光,窗帘上映出三四个长长短短的人影。
接着一阵嘁嘁嗾嗾的讲话声音,知道那边老妈丫头还没睡哩。张夫人趁势三
脚两步跨进雯青外房,径到房门口,正要揭起软帘,忽听雯青床上悉悉索索
的响,响过处,就听雯青低低儿的叫了“彩云、彩云”两声。并没人答应。
张夫人忖道:“且慢,他们要说话了,我且站着听一听。”
这当儿,张夫人靠在门框上,从帘缝里张进去,只见靠床一张鸳鸯戏水
的镜台上,摆着一盏二龙抢珠的洋灯,罩着个碧玻璃的灯罩儿,发出光来,
映得粉壁锦帷,都变了绿沉沉地。那时见雯青一手慢慢的钩起一角帐儿,伸
出头来,脸上似笑不笑的眱着靠西壁一张如意软云榻,只管发楞。张夫人连
忙随着雯青的眼光看去,原来彩云正卸了晚妆,和衣睡着在那里,身上穿着
件同心珠扣水红小紧身儿,单束着一条合欢粉荷洒花裤,一搦柳腰,两钩莲
辫,头上枕着湖绿卐纹小洋枕,一挽半散不散的青丝,斜拖枕畔,一手托着
香腮,一手掩着酥胸,眉儿蹙着,眼儿闭着,颊上酒窝儿还揾着点泪痕,真
有说不出、画不象的一种妖艳,连张夫人见了心里也不觉动了一动。
忽听雯青叹了口气,微微的拍着床道: “嗐,哪世里的冤家!我拼着
做……”说到此咽住了,顿了顿道:“我死也不舍她的呀!”说话时,雯青
就挣身坐起,喘吁吁披上衣服、套上袜儿,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趿着鞋儿,
摇摇摆摆的直晃到那榻儿上,捱着彩云身体倒下,好一会,颤声推着彩云道:
“你到底怎么样呢?你知道我的心为你都使碎了!你只管装睡,给谁呕气
呢?”原来彩云本未睡着,只为雯青不理她,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自己怀
着鬼胎,只好装睡。后来听见雯青几句情急话,又力疾起来反凑她,不免心
肠一软,觉得自己行为太对不住他,一阵心酸,趁着此时雯青一推,就把双
手捧了脸,钻到雯青腋下,一言不发,呜呜咽咽哭个不了。
雯青道:“这算什么呢?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么样办嗄?有这会儿哭的
工夫,刚才为什么拿那些没天理的话来顶撞我呢!”说着,也垂下泪来。彩
云听了,益发把头贴紧在雯青怀里,哽噎着道:“我只当你从此再不近我身
的了。我也拼着把你一天到晚千怜万惜的身儿,由你去割也罢,勒也罢,你
就弄死我,我也不敢怨你。我只怨着我死了,再没一个知心着意的人服伺你
了!我只恨我一时糊涂,上了人家的当,只当嬉皮赖脸一会儿不要紧,谁知
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雯青眱定彩云,紧紧
的拉了她手,一手不知不觉的替她拭泪道:“你真后悔了么?你要真悔,我
就不恨你了。谁没有一时的过失?我倒恨我自己用了这种没良心的人来害你
了。这会儿没有别的,好在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过几天儿借着一件事,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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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打发了就完了。可是你心里要明白,你负了我,我还是这么呕心挖胆的
爱你,往后你也该体谅我一点儿了!”彩云听了这些话,索性撒娇起来,一
条粉臂钩住雯青的脖子,仰着脸,三分象哭、二分象笑的道:“我的爷,你
算白疼了我了!你还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气儿,从小只爱玩儿。这会儿闷在家
里,自个儿也保不定一时高兴,给人家说着笑着,又该叫你犯疑了!我想倒
不如死了,好叫你放心。”雯青道:“死呀活的做什么,在家腻烦了,听戏
也罢、逛庙也罢,我不来管你就是了。”雯青说了这话,忽然牙儿作对的打
了几个寒噤。彩云道:“你怎么了?你瞧!我一不管,你就着了凉了。本来
天气怪冷的,你怎么皮袍儿也不披一件就下床来呢!”雯青笑道:“就是怕
冷,今儿个你肯给我先暖一暖被窝儿吗?”说时,又凑到彩云耳边,低低的
不知讲些什么。只见彩云笑了笑,一面连连摇着头坐起来,一面挽上头发道:
“算了吧,你别作死了!”那当儿,张夫人看了彩云一派狂样儿,雯青一味
没气性,倒憋了一肚子的没好气,不耐烦再听那间壁戏了,只得迈步回房,
自去安歇,晚景无话。
从此一连三日,雯青病已渐愈,每日起来只在房中与彩云说说笑笑,倒
无一毫别的动静。直到第四天早上,张夫人还没起来,就听见雯青出了房门,
到外书房会客去了。等到张夫人起来,正在外套房靠着窗朝外梳妆,忽见一
个小丫头慌慌张张、飞也似的在院子里跑进来。张夫人喝住道:“大惊小怪
做什么!”那小丫头道:“老爷在外书房发脾气哩,连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赶
出去了。”张夫人道:“知道为什么呢?”小丫头道:“听说阿福拿一个西
瓜水的料烟壶儿递给老爷,不知怎么的,说老爷没接好,掉在地上打破了。
阿福只道老爷还是往常的好性儿,正弯了腰低头拾了那碎片儿,嘴里倒咕噜
道: ‘怪可惜的一个好壶儿。’这话未了,不防拍的一响,脸上早着了一个
嘴巴,阿福吃一吓,抬起头来,又是一下。这才看见老爷抖索索的指着他骂
道: ‘没良心的忘八羔!白养活你这么大。不想我心爱的东西,都送在你手
里。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东西了!’阿福吃了打,倒还嘴强说:
‘老爷自不防备,砸了倒怪我!’老爷越发拍桌的动怒,立刻要送坊办,还
是金升伯伯求下来。这会儿卷铺盖去了。”张夫人听了,情知是那事儿发作
了,倒淡淡的道:“走了就完了,嚷什么的!”只管梳洗,也不去管他。一
时间,就听雯青出门拜客去了。正是:
宦海波涛蹲百怪,情天云雨证三生。
不知雯青赶去阿福,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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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愤舆论学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战
话说雯青赶出了阿福,自以为去了个花城的强敌,爱河的毒龙,从此彩
云必能回首面内,委心帖耳的了,衽席之间不用力征经营,倒也是一桩快心
的事。这日出去,倒安心乐意的办他的官事了。先到龚尚书那里,谢他帕米
尔一事维持之恩;又到钱唐卿处,商量写着薛、许两钦差的信。到了第二日,
就销假到衙,照常办事。光阴荏苒,倏忽又过了几月。那时帕米尔的事情,
杨谊柱也查复出来,知道国界之误,已经几十年,并不始于雯青;又有薛淑
云、许祝云在外边,给英、俄两政府交涉了一番,终究靠着英国的势力,把
国界重新画定,雯青的事从此也就平静了。
却说有一天,雯青到了总署,也是冤家路窄,不知有一件什么事,给庄
小燕忽然意见不合争论起来,争到后来,小燕就对雯青道:“雯兄久下来了,
不怪于这里公事有些隔膜了。大凡交涉的事是瞬息千变的,只看雯兄养疴一
①
个月,国家已经蹙地八百里了。这件事,雯兄就没有知道吧?”雯青一听这
话,分明讥诮他,不觉红了脸,一语答不出来。少时,小燕道:“我们别尽
论国事了,我倒要请教雯兄一个典故:李玉溪道 ‘梁家宅里秦宫入’,兄弟
记得秦宫是被梁大将军赶出西第来的,这个入字,好象改做‘出’字的妥当。
雯兄,你看如何?”说完,只管望着雯青笑。雯青到此真有些耐不得了,待
②
要发作,又怕蜂虿有毒,惹出祸来,只好纳着头,生生的咽了下来。坐了一
会,到底儿坐不住,不免站起来拱了拱手道:“我先走了。”说罢,回身就
往外走,昏昏沉沉忘了招呼从人。刚从办事处走到大堂廊下,忽听有两三个
赶车儿的聚在堂下台阶儿上,密密切切说话,一个仿佛是庄小燕的车夫,一
个就是自己的车夫。只听自己那车夫道:“别再说我们那位姨太太了,真个
象馋嘴猫儿似的,贪多嚼不烂,才扔下一个小仔,倒又刮上一个戏子了!”
那个车夫问道:“又是谁呢?”一个低低的说道:“也是有名的角儿,好象
叫做孙三儿的。我们那位大人不晓得前世作了什么孽,碰上这位姨太太。这
会儿天天儿赶着堂会戏,当着干人万人面前,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丢
眉弄眼,芽梭似的来去,这才叫现世报呢!”这些车夫原是无意闲谈,不料
一句一句被雯青听得齐全,此是恍如一个霹雳,从青天里打入顶门,顿时眼
前火爆、耳内雷鸣,心里又恨、又悔、又羞、又愤,迷迷糊糊歘的一步跨出
门来,睁着眼喝道:“你们嚷什么?快给我套车儿回家去!”那班赶车的本
没防雯青此时散衙,倒都吃了一惊。幸亏那一辆油绿围红拖泥的大鞍车,驾
着匹菊花青的高背骡儿,好好儿停在当院里没有卸,五六个前顶后跟的家人
也都闻声赶来。那当儿,赶车的预备了车踏凳,要扶雯青上车,不想雯青只
把手在车沿儿上一搭,倏的钻进了车厢,嘴里连喊着“走!走!”不一时,
蹄翻轮动,出了衙门,几十只马蹄蹴得烟尘堆乱,直向纱帽胡同而来。
才到门口,雯青一言不发,跳下车来,铁青着脸,直瞪着眼,一口气只
望上房跑。几个家人在背后手忙脚乱的还跟不上。金升手里抱着门簿函牍,
正想回事,看这光景,倒不敢,缩了回来。雯青一到上房,堂屋里老妈丫头
正乱糟糟嚷做一团,看见主人连跌带撞的进来,背后有个家人只管给她们摇
手儿,一个个都吓得往四下里躲着。雯青却一概没有看见,只望着彩云的房
① 蹙 (cù,音醋)——缩小。
② 虿 (chài,音柴<去声> )——蝎子一类的毒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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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认了一认,揭起毡帘直抢入去。
那当儿,彩云恰从城外湖南会馆看了堂会戏回来,卸了浓妆,脱了艳服,
正在梳妆台上支起了金粉镜,重添眉翠,再整鬟云,听见雯青掀帘跨进房来,
手里只管调匀脂粉,要往脸上扑,嘴里说道:“今儿回来多早呀!别有什么
不?”说到这里,才回过头来。忽见雯青已撞到了上回并枕谈心的那张如意
软云榻边,却是气色青白,神情恍惚,睁着眼楞楞的直盯在自己身上,顿了
半晌,才说道:“你好!你骗得我好呀!”彩云摸不着头脑,心里一跳,脸
上一红,倒也楞住了。正想听雯青的下文,打算支架的话,忽见雯青说罢这
两句话,身体一晃,两手一撒,便要往前磕来。彩云是吃过吓来的人,见势
不好,说声:“怎么了,老爷?”抢步过来,拦腰一抱,脱了官帽,禁不住
雯青体重,骨碌碌倒金山、摧玉柱的两个人一齐滚在榻上。等到那班跟进来
的家人从外套房赶来,雯青早已直挺挺躺好在榻上。彩云喘吁吁腾出身来,
在那里老爷老爷的推叫。谁知雯青此时索性闭了眼,呼呼的鼾声大作起来。
彩云轻轻摸着雯青头上,原来火辣辣热得烫手,倒也急得哭起来,问着
家人们道,“这是怎么说的?早起好好儿出去,这会儿到底儿打哪儿回来,
成了这个样儿呢?”家人们笑着道:“老爷今儿的病多管有些古怪,在衙门
里给庄人人谈公事,还是有说有笑的;就从衙内出来,不晓得半路上听了些
什么话,顿时变了,叫奴才们哪儿知道呢!”正说着,只见张夫人也皱着眉,
颤巍巍的走进来,问着彩云道:“老爷呢?怎么又病了!我真不懂你们是怎
么样的了!”彩云低头不语,只好跟着张夫人走到雯青身边,低低道:“老
爷发烧哩!”随口又把刚才进房的情形说了几句。张夫人就坐在榻边儿上,
把雯青推了几推,叫了两声,只是不应。张夫人道:“看样几,来势不轻呢!
难道由着病人睡在榻上不成?总得想法儿挪到床上去才对!”彩云道:“太
太说得是。可是老爷总喊不醒,怎么好呢?”
正为难间,忽听雯青嗽了一声,一翻身就硬挣着要抬起头来,睁开眼,
一见彩云,就目不转睛的看她,看得彩云吃吓,不免倒退了几步。忽见雯青
手指着墙上挂的一幅德将毛奇的画像道:“哪,哪,哪,你们看一个雄赳赳
的外国人,头顶铜兜,身挂勋章,他多管是来抢我彩云的呀!”张夫人忙上
前扶了雯青的头,凑着雯青道:“老爷醒醒,我扶你上床去,睡在家里,哪
儿有外国人!”雯青点点头道:“好了,太太来了!我把彩云托给你,你给
①
我好好收管住了,别给那些贼人拐了去!”张夫人一面 的答应,一面就
趁势托了雯青颈脖,坐了起来,忙给彩云招手道:“你来,你先把老爷的腿
挪下榻来,然后我抱着左臂,你扶着右臂,好夕弄到床上去。”彩云正听着
雯青的话有些胆怯,忽听张夫人又叫她,磨蹭了一会,没奈何,只得硬着头
皮走上来,帮着张夫人半拖半抱,把雯青扶下地来,站直了,卸去袍褂,慢
慢地一步晃一步的迈到了床边儿上。
此时雯青并不直视彩云,倒伸着头东张西望,好象要找一件东西似的。
一时间眼光溜到床前镜台上摆设的一只八音琴,就看往了。原来这八音琴与
寻常不同,是雯青从德国带回来的,外面看着是一只火轮船的雏型,里面机
栝,却包合着无数音谱,开了机关,放在水面上,就会一面启轮,一面奏乐
的。不想雯青楞了一会,喊道:“啊呀,不好了!萨克森船上的质克,驾着
大火轮,又要来给彩云寄什么信了!太太,这个外国人贼头鬼脑,我总疑是
① (āo,音凹)——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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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告你,防着点儿,别叫他上我门!”雯青这句话把张夫人倒蒙住了,
顺口道:“你放心,有我呢,谁敢来!”彩云却一阵心慌,一松手,几乎把
雯青放了一跤。张夫人看了彩云一眼道:“你怎么的?”于是妻妾两人轻轻
的把雯青放平在床上,垫平了枕,盖严了被,张夫人已经累得面红气促,斜
靠在床栏上。
彩云刚刚跨下床来,忽见雯青脸色一红,双眉直竖,满面怒容,两只手
只管望空乱抓。张夫人倒吃一吓道:“老爷要拿什么?”雯青睁着眼道:“阿
福这狗才,今儿我抓住了,一定要打死他!”张夫人道:“你怎么忘了?阿
福早给你赶出去了!”雯青道:“我明明看见他笑嘻嘻,手里还拿了彩云的
一支钻石莲蓬簪,一闪就闪到床背后去了。”张夫人道:“没有的事,那簪
儿好好儿插在彩云头上呢!”雯青道:“太太你哪里知道?那簪儿是一对儿
呢,花了五千马克,在德国买来的。你不见如今只剩了一支了吗?这一支,
保不定明儿落到戏子手里去呢!”说罢,嗐了一声。张夫人听到这些话,无
言可答,就揭起了半角帐儿,望着彩云。只见彩云倒躲在墙边一张躺椅上,
低头弄着手帕儿。张夫人不免有气,就喊道:“彩云!你听老爷尽说胡话,
我又搅不清你们那些故事儿,还是你来对答两句,倒怕要清醒些哩!”彩云
半抬身挪步前行,说道:“老爷今天七搭八搭,不知道说些什么,别说太太
不懂,连我也不明白,倒怪怕的。”说时已到床前,钻进帐来,刚与雯青打
个照面。谁知这个照面不打倒也罢了,这一照面,顿时雯青鼻搧唇动,一手
颤索索拉了张夫人的袖,一手指着彩云道:“这是谁?”张夫人道:“是彩
云呀!怎么也不认得了?”雯青咽着嗓子道:“你别冤我,哪里是彩云?这
个人明明是赠我盘费进京赶考的那个烟台妓女梁新燕。我不该中了状元,就
背了旧约,送她五百银子,赶走她的。”说到此,咽住了,倒只管紧靠了张
夫人道:“你救我呀!我当时只为了怕人耻笑,想不到她竟会吊死,她是来
报仇!”一言未了,眼睛往上一翻,两脚往上一伸,一口气接不上,就厥了
过去。张夫人和彩云一见这光景,顿时吓做一团。满房的老妈丫头也都鸟飞
鹊乱起来,喊的喊,拍的拍,握头发的,掐人中的,闹了一个时辰,才算回
了过来。寒热越发重了,神智越发昏了,直到天黑,也没有清楚一刻。张夫
人知道这病厉害,忙叫金升拿片子去请陆大人来看脉。
原来菶如这几年在京没事,倒很研究了些医学,读几句《汤头歌诀》,
看两卷 《本草从新》,有时碰上些儿不死不活的病症,也要开个把半凉半热
的方儿,虽不能说卢扁重生,和缓再世,倒也平正通达,死不担差,所以满
京城的王公大人都相信他,不称他名殿撰,倒叫他名太医了。就是雯青家里,
一年到头,上下多少人,七病八痛,都是他包圆儿的,何况此时是雯青自己
生病呢!本是个管、鲍旧交,又结了朱、陈新好,一得了信息,不用说车不
俟驾的奔来,听几句张夫人说来的病源,看一回雯青发现的气色,一切脉,
就摇头说不好,这是伤寒重症,还夹着气郁房劳,倒有些棘手。少不得尽着
平生的本事,连底儿掏摸出来,足足磋磨了一个更次,才把那张方儿的君臣
佐使配搭好了,交给张夫人,再三嘱咐,必要浓煎多服。菶如自以为用了背
城借一的力量,必然有旋乾转坤的功劳。谁知一帖不灵,两帖更凶,到了第
三日爽性药都不能吃了。等到小燕叫稚燕来看雯青,却已到了香迷铜雀、雨
送文鸳的时候。
那时雯青的至好龚和甫、钱唐卿都聚在那里,帮着菶如商量医药。稚燕
走进来,彼此见了,稚燕就顺口荐了个外国医生,和甫、唐卿倒都极口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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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菶如立刻去延请。菶如摇着头道:“我记得从前曾小侯信奉西医,后来生
了伤寒症,发热时候,西医叫预备五六个冰桶围绕他,还搁一块冰在胸口,
要赶退他的热。谁知热可退了,气却断了。这事我可不敢作主。请不请,去
问雯青夫人吧!”和甫、唐卿还想说话,忽听见里面一片哭声,沸腾起来,
却把个文园病渴的司马相如,竟做了玉楼赴召的李长吉了。稚燕趁着他们扰
乱的时候,也就溜之大吉。倒是龚和甫、钱唐卿,究竟与雯青道义之交,肝
胆相托,竟与菶如同做了托孤寄命的至友,每日从公之余,彼来此往,帮着
菶如料理雯青的后事,一面劝慰张夫人,安顿彩云;一面发电苏州,去叫雯
青的长子金继元到京,奔丧成服。后来发讣开丧,倒也异常热闹。
开丧之后,过了些时,龚和甫、钱唐卿正和菶如商量,想劝张夫人全家
回南。还未议定,谁知那时中国外交上恰正起了一个绝大的风波,龚、钱两
人也就无暇来管这些事了。就是做书的也顾不得来叙这些事了。你道那风波
是怎么起的?原来就为朝鲜东学党的乱事闹得大起来,果然朝王到我国来请
兵救援。我国因朝鲜是数百年极恭顺的藩属,况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乱
事,也靠着天兵戡平祸乱的。这回来请兵,也就按着故事,叫北洋大臣威毅
伯先派了总兵鲁通一统了盛军马步三千,提督言紫朝领了淮军一千五百人前
去救援。不料日本听见我国派兵,借口那回天津的攻守同盟条约,也派大鸟
介圭带兵径赴汉城。后来党匪略平,我国请其撤兵,日本不但不撤兵,反不
认朝鲜为我国藩属,又约我国协力干预他的内政。我国严词驳斥了几回,日
本就日日遣兵调将,势将与我国决裂。那时威毅伯虽然续派了马裕坤带了毅
军,左伯圭统了奉军,由陆路渡鸭绿江到平壤设防,还是老成持重,不肯轻
启兵端,请了英、俄、法,德各国出来,竭力调停,口舌焦敝,函电交驰,
别的不论,只看北洋总督署给北京总理衙门往来的电报,少说一日中也有百
来封。不料议论愈多,要挟愈甚,要害坐失,兵气不扬。这个风声传到京来,
人人义愤填胸,个个忠肝裂血,朝励枕戈之志,野闻同袍之歌,不论茶坊酒
肆、巷尾街头,一片声的喊道:“战呀!开战呀!给倭子开战呀!”谁知就
在这一片轰轰烈烈的开战声中,倒有两个潇潇洒洒的出奇人物,冒了炎风烈
日,带了砚匣笔床,特地跑到后载门外的什刹海荷花荡畔一座酒楼上,凭栏
寄傲,把盏论文。你道奇也不奇?
那当儿,一轮日大如盘,万顷花开似锦,隐隐约约的是西山岚翠,缥缥
缈缈的是紫禁风烟,都趁着一阵熏风,向那酒楼扑来。看那酒楼,却开着六
扇玻璃文窗,护着一桁冰纹画槛,靠那槛边,摆着个湘妃竹的小桌儿,桌上
罗列些瓜果蔬菜,茶具酒壶,破砚残笺、断墨秃笔也七横八竖的抛在一旁。
桌左边坐着个丰肌雄干,眉目开张,岸然不愧伟丈夫,却赤着膊,将辫子盘
在头顶,打着一个椎结。右边那个,却是气凝骨重,顾视清高,眉宇之间,
盎然秋色,身穿紫葛衫,手摇雕翎扇。你道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原来倒是书
中极熟的人儿,左边的就是有名太史闻韵高,右边的却是新点状元章直蜚。
两人酒酣耳热,接膝谈心,把个看花饮酒的游观场,当了运筹决策的机密室
了。
只见闻韵高周一扬,鼻一掀,一手拿着一海碗的酒,望喉中直倒;一手
把桌儿一拍,含糊的道:“大事去了,大事去了!听说朝王虏了,朝妃囚了,
牙山开了战了!威毅伯还在梦里,要等英、俄公使调停的消息哩!照这样因
循坐误,无怪有名的御史韩以高约会了全台,在宣武门外松筠庵开会,提议
参劾哩!前儿庄焕英爽性领了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觐见起来,当着皇上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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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放肆的话。我倒不责备庄焕英那班媚外的人,我就不懂我们那位龚老师
身为辅弼,听见这些事也不阻挡,也没决断!我昨日谒见时,空费了无数的
唇舌。难道老夫子心中, ‘和’‘战’两字,还没有拿稳吗?”章直蜚仰头
微笑道:“大概摸着些边儿了,拿稳我还不敢说。我问你,昨儿你到底说了
些什么?”韵高道:“你问我说的吗?我说日本想给我国开战并非临时起意
的,其中倒有四个原因:甲申一回,李应昰被我国虏来,日本不能得志,这
是想雪旧怨的原因;朝鲜通商,中国掌了海关,日廷无利可图,这是想夺实
利的原因;前者王太妃薨逝,我朝遣使致唁,朝鲜执礼甚恭,日使相形见绌,
①
这是想争虚文的原因;金玉均久受日本庇护,今死在中华,又戮 了尸,大削
日本的体面,这是想洗前羞的原因。攒积这四原因,酝酿了数十年,到了今
日,不过借着朝鲜的内乱、中国的派兵做个题目,发泄出来,饿虎思斗,夜
郎自大,我国若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靠着各国的空文劝阻,他哪里肯甘
心就范呢!多一日迟疑,便失一天机会,不要弄到他倒着着争先,我竟步步
落后,那时悔之晚矣!我说的就是这此话,你看怎么样?”
直蜚点点头道:“你的议论透辟极了。我也想我国自法、越战争以来,
究竟镇南的小胜,不敌马尾的大败。国威久替,外侮丛生,我倒常怕英、俄、
法、德各大国,不论哪一国来尝试尝试,都是不了的。不料如今首先发难的,
倒是区区岛国。虽说几年来变法自强,蒸蒸日上,到底幅员不广,财力无多。
他既要来螳臂当车,我何妨去全狮搏兔,给他一个下马威,也可发表我国的
兵力,叫别国从此不敢正视。这是对外的情形,固利于速战,何况中国正办
海军。上回南北会操时候,威毅伯的奏报也算得铺张扬厉了,但只是操演的
虚文,并未经战斗的实验。即旗绿淮湘,陆路各军,自平了太平军,也闲散
久了,恐承平无事,士不知兵,正好趁着这番大战他一场,借硝烟弹雨之场,
寓秋狝春苗之意,一旦烽烟有警,鼙鼓不惊。这是对内说,也不可不开战了。
在今早就把这两层意思,在龚老师处递了一个手折,不瞒你说,老师现在是
排斥众议,力持主战的了。听说高理惺中堂、钱唐卿侍郎,亦都持战论。你
看不日就有宣战的明文了。你有条陈,快些趁此时上吧!”
韵高忙站起来,满满的斟了一大杯酒道:“得此喜信,胜听挞音,当浮
一大白!”于是一口气喝了酒,抓了一把鲜莲子过了口,朗吟道:“东海湄,
扶桑涘,欲往从之多蛇豕!乘风破浪从此始。”直蜚道:“壮哉,韵高!你
竟想投笔从戎吗?”韵高笑道:“非也。我今天做了一篇请征倭的折子,想
立刻递奏的,恐怕单衔独奏,太觉势孤,特地请你到这里来商酌商酌,会衔
同奏何如?”说着,就从桌上乱纸堆中抽出一个折稿子,递给直蜚。直蜚一
眼就见上面贴着一条红签儿,写着事由道:
奏为请饬海军,速整舰队游戈日本洋,择要施攻,以张国威而伸天讨事。
直蜚看了一遍,拍案道:“此上策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怕海军提督
胆小如鼠,到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狗耳!”说着,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条
儿,给韵高看道:“你只看威毅伯寄丁雨汀的电报,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哩!”
韵高接着看时,只见纸上写着道:
复丁提督:牙山并不在汉口内口,汝地图未看明,大队到彼,倭未必即开仗!夜间若不酣
睡,彼未必即能暗算,所谓人有七分怕鬼也。言紫朝在牙,尚能自固,暂用不着汝大队去;将
来俄拟派兵船,届时或令妆随同观战,稍壮胆气。
① 戮 (lù,音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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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高看罢,大笑道:“这必然是成毅伯檄调海军,赴朝鲜海面为牙山接应,
丁雨 汀不敢出头,反饰词慎防日军暗袭,电商北洋,所以威毅伯有这复电,
也算得善戏谑兮的了!传之千古,倒是一则绝好笑史。不过我想把国家数万
①
里海权,付之若辈庸奴,一旦偾事,威毅伯的任用匪人,也就罪无可逭了。”
直蜚道:“我听说湘抚何太真,前日致书北洋,慷慨请行,愿分战舰队一队,
身任司令,要仿杜元凯楼船直下江南故事。威毅伯得书哈哈大笑,置之不复。
我看何珏斋虽系书生,然气旺胆壮,大有口吞东海之概,真派他统率海军,
或者能建奇功也未可知。”两人一面饮酒议论,一面把那征倭的疏稿反反复
复看了几遍。直蜚提起笔来,斟酌了几个字,署好了衔名,说道:“我想先
带这疏稿送给龚老师看了,再递何如?”韵高想了想,还未回答,忽听楼梯
上一阵脚步声,随后就见一个人满头是汗、气吁吁的掀帘进来,向着直蜚道:
“老爷原来在这里。即刻龚大人打发人来告诉老爷,说日本给我国已经开战
了,载兵去的英国高升轮船已经击沉了,牙山大营也打了败仗了。龚大人和
高扬藻高尚书忧急得了不得,现在都在龚府,说有要事要请老爷去商量哩!”
两人听了都吃了一惊,连忙收起了折稿,付了酒钱,一同跑下楼来,跳上车
儿,直向龚尚书府第而来。正是:
半夜文星惊黯淡,一轮旭日照元黄。
不知龚尚书来招章直蜚有何要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 偾 (fèn,音奋)——败坏,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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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疑梦疑真司农访鹤 七擒七纵巡抚吹牛
说话章直蜚和闻韵高两人出了什刹海酒楼,同上了车,一路向东城而来。
才过了东单牌楼,下了甬道,正想进二条胡同的口子,韵高的车走的快,忽
望见口子边团团围着一群人,都仰着头向墙上看,只认做厅的告示。不经意
的微微回着头,陡觉得那告示有些特别,不是楷书,是隶书,忙叫赶车儿勒
住车缰,定睛一认,只见那纸上横写着四个大字“失鹤零丁”,而且写得奇
古朴茂,不是龚尚书,谁写得出这一笔好字!疾忙跳下车来,恰好直蜚的车
也赶到。直蜚半揭着车帘喊道:“韵高兄,你下车做什么!”韵高招手道:
“你快下来,看龚老夫子的妙文!”真的直蜚也下了车,两人一同挤到人堆
里,抬头细看那墙上的白纸,写着道:
敬白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梦,梦见东天起长虹,长虹绕屋变黑蛇,口吞我鹤甘如蔗,
醒来风狂吼猛虎,鹤篱吹倒鹤飞去。失鹤应梦疑不祥,凝望辽东心惨伤!诸君如能代寻访,访
着我当赠金偿!请为诸君说鹤状:我鹤翩跹白逾雪,玄裳丹顶脚三节。请复重陈其身躯:比天
鹅略大,比驼鸟不如,立时连头三尺余。请复重陈其神气:昂头侧目睨云际,俯视群鸡如蚂蚁,
九皋清唳触天忌。诸君如能还我鹤,白金十两无扣剥;倘若知风报信者,半数相酬休嫌薄。
韵高道:“好一篇模仿后汉戴文让的‘失父零丁’!不但字写得好,文章也
做得古拙有趣。”直蜚道:“龚老夫子不常写隶书,写出来倒是梁鹄派的纵
姿崛强,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真是字如其人。”韵高叹道:“当此内忧
外患接踵而来,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闲情逸致!”两人
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着,不自觉的已走进胡同口。韵高道:“我们索性步行
吧!”不一会,已到了龚府前,家人投了帖,早有个老门公把两人一直领到
花园里。
直蜚留心看那园庭里的鹤亭,是新近修编,扩大了些,亭里却剩下一只
孤鹤。那四面厅上,窗槛全行卸去,挂了四扇晶莹夺目的穿珠帘,映着晚霞,
一闪一闪的晕成虹彩,龚尚书已笑着迎上来道:“韵高也同来,好极了!你
们在哪里碰见的?我和理惺中堂正有事和两位商量哩!”那时望见高理惺丰
颐广颡,飘着花白的修髯,身穿葛纱淡黄袍,腰系汉玉带钧,挂着刻丝佩件,
正在两首一张桌上坐着吃点心,也半抠身的招呼着,问吃过点心没有。直蜚
道:“门生和韵高兄都在十刹海酒楼上痛饮过了。韵高有一个请海军游弋日
本洋的折稿,和门生商量会衔同递,恰遇着龚老师派人来邀,晓得老师也在
这里,所以拉了韵高一块儿来。门生想日本既已毁船接仗,是衅非我开,朝
廷为什么还不下宣战的诏书呢?”龚尚书道:“我和高中堂自奉派会议朝鲜
交涉事后,天天到军机处。今天小燕报告了牙山炮毁运船的消息,我和高中
堂都主张明发宣战谕旨,却被景亲王和祖荪山挡住,说威毅伯有电,要等英
使欧格纳调停的回信,这有什么法子呢!”韵高愤然道:“这一次大局,全
坏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为持重,实是失机。外人各有所为,哪里靠得住呢!”
高中堂道:“贤弟所论,我们何尝不知。但目前朝政,迥不如十年前了!外
有枢臣把持,内有权珰播弄,威毅伯又刚愎骄纵如此,而且宫闱内讧日甚一
日。这回我和龚尚书奉派会议,太后还传谕,叫我们整顿精神,不要再象前
次办理失当。咳!我看这回的军事一定要糟。不是我迷信灾祥,你想,二月
初一日中的黄晕,前日打坏了宫门的大风,雨中下降的沙弹,陶然亭的地鸣,
若汇集了编起《五行志》来,都是非常的灾异。把人事天变参合起来,只怕
国运要从此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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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尚书忽然蹙着眉头叹道:“被理翁一提,我倒想起前天的奇梦来了。
我从八瀛故后,本做过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一个白须老人在一座石楼梯上,
领我走下一道很深的地道,地道尽处豁然开朗,倒进了一间似庙宇式的正殿,
看那正殿里,居中挂着一盏琉璃长明灯,上面供着个高大的朱漆神龛,龛里
塑着三尊神像:中坐的是面目轩露,头戴幞头,身穿仿佛武梁祠画像的古衣
服,左手里握着个大龟,面目活象八瀛;上首一个披着一件袈裟似的长衣,
身旁站着一只白鹤;下首一个怀中抱一个猴子,满身花绣,可不是我们穿的
蟒袍,却都把红巾蒙了脸,看不清楚,我问白须老人: ‘这是什么神像?’
那老人只对我笑,老不开口。我做这梦时,只当是思念故友,偶然凑合。谁
知一梦再梦,不知做了多少次,总是一般。这已经够希奇了!不想前天,我
又做了个更奇的梦,我入梦时好象正当午后,一轮斜日沉在惨淡的暮云里。
忽见东天又升起一个光轮,红得和晓日一般;倏忽间,那光轮中发出一声怪
响,顿时化成数百丈长虹,长蛇似的绕了我屋宇。我吃一吓,定睛细认,哪
里是长虹,红的忽变了黑,长虹变了大蟒,屋宇变了那三尊神像的正殿。那
大蟒伸进头来,张开大口,把那上首神像身边的白鹤,生生吞下肚去。我狂
喊一声,猛的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午梦,耳中只听得排山倒海的风声,园中
树木的摧折声,门窗砰硼的开关声。恰好我的侄孙弓夫和珠哥儿,他们父子
俩踉跄的奔进来,嘴里喊着: ‘今天好大风,把鹤亭吹坏,一只鹤向南飞去
了!’我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梦兆不祥,也和理翁的见解一样,大有风声鹤
唳、草木皆兵之感。后来弓夫见我不快,只道是为了失鹤,就说: ‘飞去的
鹤,大概不会过远,我们何妨出个招贴,悬赏访求。’我便不由自主的提起
笔来,仿戴良‘失父零丁’,做了一篇‘失鹤零丁’,写了几张八分书的‘零
丁’,叫拿去贴在街头巷口。贤弟们在路上大概总看见过罢?贤弟们要知道,
这篇小品文字虽是戏墨,却不是蒙庄的《逍遥游》,倒是韩非的《孤愤》!”
直蜚正色道:“两位老师误了!两位老师是朝廷柱石,苍生霖雨,现在
一个谈灾变,一个说梦占,这些颓唐愤慨的议论,该是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庐
吟啸中发的,身为台辅,手执斧柯,象两位老师一样,怎么好说这样咨嗟叹
息的风凉话呢!依门生愚见,国事越是艰难,越要打起全副精神,挽救这个
危局。第一不讲空言,要定办法。”高中堂笑道:“贤弟责备得不错。但一
①
说到办法,就是难乎其难。韵高请饬海军游戈日本洋,这到底是空谈还是办
法呢?”韵高道:“门生这个折稿,是未闻牙山消息以前做的,现在本不适
用了。目前替俩位老师画策,门生倒有几个扼要的办法。”龚尚书道:“我
们请两位来,为的是要商量定一个入手的办法。”韵高道:“门生的办法,
一、宣示宗旨。照眼下形势,没有讲和的余地了,只有赶速明降宣战谕旨,
布告中外,不要再上威毅伯的当。二、更定首辅。近来枢府疲顽已极,若仍
①
靠着景王和祖荪山的阿私固宠,庄庆藩的龙钟衰迈,格拉和博的颟顸庸懦,
如何能应付这种非常之事?不如仍请敬王出来做个领袖,两位老师也该当仁
不让,恢复光绪十年前的局面。三、慎选主帅。前敌陆军鲁、言、马、左,
各自为主,差不多有将无帅,必须另简资深望重的宿将,如刘益焜、刘瞻民
等。海军提督丁雨汀,坐视牙危,畏葸纵敌,极应查办更换。”直蜚抢说道:
“门生还要参加些意见,此时最要的内政,还有停止万寿的点景,驱除弄权
① 饬 (chì,音斥)——指上级命令下级。
① 颟顸 (mān hān,晋蛮酣)——不明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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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内监,调和两宫的意见。军事方面,不要专靠淮军,该参用湘军的将领。
陆军统帅,最好就派刘益焜。海军必要个有胆识、不怕死的人,何太真既然
自告奋勇,何妨利用他的朝气;彭刚直初出来时,并非水师出身,也是个倔
强书呆……”
正说到这里,家人通报钱大人端敏来见。龚尚书刚说声“请”,唐卿已
抢步上厅,见了龚尚书和高中堂,又和章、闻二人彼此招呼了,就坐下便开
口道:“刚才接到珏斋由湘来电,听见牙山消息,愤激得了不得,情愿牺牲
生命,坚请分统海军舰队,直捣东京。倘这层做不到,便自率湘军出关,独
当陆路。恐怕枢廷有意阻挠,托我求中堂和老师玉成其志,否则他便自己北
来。现在电奏还没发,专候复电。我知道中堂也在这里,所以特地赶来相商。”
②
龚尚书微笑道:“珏斋可称戆冠一时。直蜚正在这里保他统率海军,不想他
已急不可待了!”高中堂道:“威毅伯始终回护丁雨汀,枢廷也非常左袒,
海军换人,目前万办不到。”龚尚书道:“接统海军虽然一时办不到,唐卿
可以先复一电,阻他北来。电奏请他尽管发。他这一片舍易就难、忠诚勇敢
的心肠,实在令人敬佩。无论如何,我们定要叫他们不虚所望。理翁以为如
何?”高中堂点头称是。当时大家又把刚才商量的话,一一告诉了唐卿。唐
卿也很赞成闻、章的办法,彼此再细细计议了一番,总算把应付时局的大纲
决定了。唐卿也就在龚尚书那里拟好了复电,叫人送到电局拍发,谈了一回
闲话,各自散了。
你道珏斋为何安安稳稳的抚台不要做,要告奋勇去打仗呢?虽出于书生
投笔从戎的素志,然在发端的时候,还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轶史,可以顺便说
一下。珏斋本是光绪初元清流党里一个重要人物,和庄仑樵、庄寿香、祝宝
③
廷辈,都是人间麟风,台阁鹰鹯 。珏斋尤其生就一付绝顶聪明的头脑,带些
好高骛远的性情,恨不得把古往今来名人的学问事业,被他一个人做尽了才
称心。金石书画,固是他的生平嗜好,也是他的独擅胜场,但他哪里肯这么
小就呢!讲心情,说知行,自命陆、王不及;补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
复生!山西办赈,郑州治河,鸿儒变了名臣;吉林划界,北洋佐军,翰苑遂
兼戎幕。本来法,越启衅时节,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功业,人人欢喜纸上
谈兵,成了一阵风尚,珏斋尤为高兴。朝廷也很信任文臣,所以庄仑樵派了
帮办福建海疆事宜,珏斋也派了帮办北洋事宜,后来仑樵失败,受了严谴;
珏斋却只出使了一次朝鲜,办结了甲申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
藤博文定了出兵朝鲜彼此知会的条约,总算一帆风顺,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
还高高挂着。做了几章 《孙子十家疏》,刻了一篇《枪炮准头说》,天下仰
望丰采的,谁不道是江左夷吾、东山谢傅呢!直到放了湘抚,一到任,便勤
政爱民,孜孜不倦,一方面提倡风雅,幕府中罗致了不少的名下士,就是同
乡中稍有一才一艺的,如编修汪子升、中书洪英石、河南知县鲁师曶,连著
画家廉菉夫、骨董掮客余汉青,都追随而来,跻跻跄跄,极一时之盛。一方
面联络湘军宿将,如韦广涛、季九光等,又引俞虎丞做了心腹,预备一朝边
睡有事,替国家出一身汗血,仿裴岑纪功、窦宪勒铭的故事,使威扬域外,
功盖曾、胡,这才志得意满哩。
恰好中日交涉事起,北洋着着退让,舆论激昂。有一天,公余无事,珏
② 戆 (gāng,音钢)——方言,鲁莽。
③ 鹯 (zhān,音沾)——一种猛禽,似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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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正邀集了幕中同乡在衙斋小宴,浏览了一回书画,摩挲了几件鼎彝,忽然
论到日本、朝鲜的事。珏斋道:“那年天津定约,我也是全权大臣之一。条
约只有三款,第二款两国派兵交互知会这一条,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若没这条,此时日本如何能借口派兵呢!我既经参与,不曾纠正,真是件疚
心的事!如果日本和我们真的开衅,我只有投袂而起,效死疆场,赎我的前
愆了!”汪子升道:“老帅的话,不免自责过严了。日本此时的蛮横,实是
看破了我国国势的衰落、朝政的纷歧,起了轻侮之意,便想借此机会一试他
新军的战术。兵的派不派,全不系乎条约的有无,就算条约有关,定约究是
威毅伯的主裁,老帅何独任其咎!兵凶战危,未可轻以身试!”洪英石、鲁
师曶也附和着说了几句不犯着出位冒险的话。珏斋哈哈大笑道:“你们倒这
样替我胆小!那么叫我一辈子埋在书画骨董里,不许苏州再出个陆伯言吗?”
正说得高兴,忽见余汉青手里捧着个古锦的小方匣,得意洋洋的走进来,
嘴里喊道:“我今天替老帅找到一件宝贝,不但东西真,而且兆头好,老帅
要看,必要先喝了一杯贺酒。”珏斋笑道:“你别先吹,只怕是马蹄烧饼印
的古钱。我可不是潘八瀛,不上你骨董鬼的当,看了再说。”汉青道:“冤
屈死人了!这是个流传有绪的真汉印,是人家祖传不肯出卖的,我好容易托
了许多人,出了二百两湘平银才挖了出来。还有附着一本名人题识的册页,
明天再补送来。老帅你自己瞧吧。”说时双手递上去。珏斋接了,揭开盖来,
只见一个一寸见方、背上缕着个伏虎纽的汉铜印,制作极精;翻过正面,刻
着“度辽将军”四个奇古的缪篆,不觉喜形于色,忙擎起一杯才斟满的酒,
一饮而尽,拍着桌子道:“此印正合孤意!度者,古通渡,要渡非舰不可。
我意决矣!”连喊“快拿纸笔来”,倒弄得大家相顾诧异。家人送上一枝蘸
满墨水的笔。珏斋提笔,在纸上挥洒自如的写了一百多字。大家方看清是打
给北洋威毅伯的电报,大力主张和日本开战,自己愿分领海军一舰队以充前
驱。写完,加上“速发”两字,随手交给家人送电报处去发了,大家便不敢
再劝。这便是珏斋请告奋勇最初的动机。
不想这个电报发去后,好象石沉大海,消息杳然,倒是两国交涉破裂的
消息,一天紧似一天。高升运船击沉了,牙山不守,成欢打败,不好的警信
雪片似的飞来。统帅言紫朝还在那里捏报胜仗,邀朝廷二万两的奖赏,将弁
数十人的奖叙。珏斋不禁义愤填膺,自己办了个长电奏,办请宣战,并自请
①
帮办海军,兼募湘勇,水陆并进,身临前敌;立待要发,被鲁师曶拦住,劝
他先电唐卿,一探龚,高两尚书的意旨如何,再发也不为迟。珏斋听了有理,
所以有唐卿这番的治商。唐卿的电复,差不多当夜就接到。珏斋看了,很觉
满意,把电奏又修改了些,添保了几个湘军宿将韦广涛、季九光、柳书元等,
索性把俞虎丞也加入了。发电后,就唤了俞虎丞来,限他一个月内募足湘勇
八营做亲军。又吩咐修整枪械,勤速操练。又把生平得意的《枪炮准头练习
法》,印刷了数千本,发给各营将领实习。又召集了司、道、府、县,筹议
②
服装饷精 ,并结束许多未了的公事,足足忙了一个多月。
那时,与日本宣战的明谕早发布了。日公使匡次芳也下旗回国了。陆军
方面,言、鲁、马、左四路人马,在平壤和日军第一次正式开战,被日军杀
得辙乱旗靡,只有左伯圭在玄武门死守血战,中弹阵亡。海军方面,丁雨汀
① 曶(hū,音乎)——古人名。
② 饷糈 (xiǎng xǔ,音响许)——指薪给(j ǐ)和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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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了定远、镇远、致远等十一舰,和日海军十二舰在大东沟大战,又被日军
打得落花流水,沉了五舰,只有致远管带邓士昶血战弹尽,猛扑敌舰,误中
鱼雷,投海而死。朝旨把言、鲁逮问;丁雨汀革职戴罪自效;威毅伯也拔去
①
三眼花翎,褫 去黄马褂。起用了老敬王会办军务,添派宋钦领毅军、刘成佑
领铭军、依唐阿领镇边军,部命开赴九连城。大局颇有岌岌可危的现象。同
时珏斋也迭奉电旨,申饬他的率请帮办海军,却准他募足湘军二十营,除俞
虎丞八营本属亲军外,韦广涛六营、柳书元六营,也都归节制:命他即日准
备,开赴关外。好在珏斋布置早已就绪,军士操演亦渐纯熟,一奉旨意,一
面饬令俞虎丞星夜整装,逐批开拔;一面自己把抚署的事部署停当,便带了
一班亲信的幕僚随后启行,先到天津,一来和威毅伯商购精枪快炮,二来和
户部筹拨饷款。
谁知到了天津,发生了许多困难,定购的枪炮,一时也到到不了手。光
阴如驶,忙忙碌碌中,不觉徊翔了三个多月,时局益发不堪了。自九连城挫
败后,日兵长驱直入,连破了风凰岫严,直到海城,旅顺、威海卫也相继失
②
守,弄得陵寝震惊,畿 辅摇动,天颜有喜的老佛爷,也变了低眉入定的法相,
只得把六旬庆典,停止了点景。把老敬王派在军务处,节制各路兵马,兼领
军机;把枢廷里庄庆藩、格拉和博两中堂开去,补上龚平、高扬藻,又添上
一个广东巡抚耿义;把刘益焜派了钦差大臣,节制关内外防剿各军;珏斋和
宋钦派了帮办,而且下了严旨,催促开拔。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珏斋却
好整以暇,大有轻裘缓带的气象,只把军队移驻山海关,还是老等他未到的
枪炮。一直到开了年,正月元宵后,才浩浩荡荡的出了关门,直抵田庄台,
进逼海城。一到之后,便择了一所大庙宇做了大营。只为那庙门前有一片百
来亩的大广场,很可做打靶操演之用,合了珏斋之意。跟去的一班幕僚,看
看珏斋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看他每天一早,总领他新练专门打靶的护勇三
百人、他称做虎贲营的,逐日认真习练准头,打完靶后,随后便会客办公。
吃过午饭,不是邀了廉菉夫、余汉青几个清客画山水、拓金石,便是一到晚
上,关起门来,秉烛观书。大家都疑惑起来。汪子升尤其替他担忧,想劝谏
几句,老没得到机会。
却说那天,正是刚到田庄台的第一个早晨,晓色朦胧,鸟声初噪,子升
还在睡眼惺松、寒恋重衾的时候,忽然一个弁兵推门进来喊道:“大帅就要
上操场,大人们都到那边候着,我们洪大人先去,叫我招呼汪大人马上去!”
说完,那弁兵就走了。子升连忙起来,盥漱好,穿上衣冠,迤逦走将出来,
一路朔风扑面,凝霜满阶,好不凄冷!看看庙内外进进出出的人,已经个少。
①
门口有两个红漆木架,上首架上,插着一面随风飞舞的帅字大纛旗;下首竖
起一扇五六尺高白地黑字的木牌,牌上写着“投诚免死牌”五个大字,是方
棱出角的北魏书法。抬起头来,又见门右粉墙上,贴着一张很大的告示,写
来伸掌躺脚,是仿黄山谷体的,都是珏斋的亲笔。走近细看那告示时,只见
上面先写一行全衔,全衔下却写着道:
为出示晓谕事:本大臣恭奉简命,统率湘军,训练三月,现由山海关拔队东征,不久当与
日本决一胜负。本大臣讲求枪炮准头,十五六年,所练兵勇,均以精枪快炮为前队,堂堂之阵,
① 褫 (chǐ,音齿)——剥夺。
② 畿 (j ī,音基〕——古代称靠近国都的地方,京畿。
① 纛 (dào,音道)——古代军队里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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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正之旗,能进不能退,能胜不能败,日本以久顿之兵,岂能当此生力军乎!惟本大臣率仁义
之师,素以不嗜杀人为贵,念尔日本人民,迫于将令,暴师在外,拚千万人之性命,以博大鸟
圭介之喜快。本大臣欲救两国人民之命,自当剀切晓谕:两军交战之后,凡尔日本兵官,逃生
无路,但见本大臣所设投诚免死牌,即缴出刀枪,跪伏牌下,本大臣专派妥员,收尔入营,一
日两餐,与中国人民,一律看待。事平之后,送尔归国。本大臣出此告示,天神共鉴,决不食
言。若竟执迷死拒,与本大臣接战三次,胜负不难立见。迨至该兵三战三北之时,本大臣自有
七纵七擒之计,请鉴前车,毋贻后悔!切切特示!
子升一口气把告示读完,正在那里赞叹他的文章,纳罕他的举动,忽听里面
一片声的嚷着大帅出来了,就见珏斋头戴珊瑚顶的貂皮帽,身穿曲襟蓝绸獭
袖青狐皮箭衣,罩上天青绸天马出风马褂,腰垂两条白缎忠孝带,仰着头,
缓步出来。前面走着几个戈什哈,廉菉夫和余汉青左右夹侍;后边跟着一群
护兵,蜂拥般的出庙。子升只好上前参谒,跟着同到前面操场。只见场上远
远立着一个红心枪靶,虎贲三百人都穿了一色的号衣,肩上掮着有刺刀的快
枪,在晓日里耀得寒光凛凛,一字儿两边分开;还有各色翎顶的文武官员,
也班分左右。子升见英石、帅曶已经先到,就挤入他们班里。
那时珏斋一人站在中央,高声道:“我们今天是到前敌的第一日,说不
定一二天里就要决战。趁着这打靶的闲暇,本帅有几句话和大家讲讲。你们
看本帅在湘出发时候,勇往直前,性急如火,一比从天津到这里,这三十多
月的从容不迫,迟迟我行,我想一定有许多人要怀疑不解。大家要知道,这
不是本帅的先勇后怯,这正是儒将异乎武夫的所在。本帅在先的意思,何尝
不想杀敌致果,气吞东海呢!后来在操兵之余,专读《孙子兵法》,读到第
三卷 《谋攻篇》,颇有心得,彻悟孙子所说‘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完
全和孟子 ‘仁者无敌’的精神是一贯的,所以我的用兵更上了一层。仰体天
地好生之德,不愿多杀人为战功,只要有确实把握的三大捷,约毙日兵三五
千人,就可借军威以行仁政,使日人不战自溃。今天发布的告示和免死牌,
就是这个战略的发端。但你们一定要问本帅大捷的把握在哪里呢?本帅不是
故作惊人的话,就在这场上打靶的三百虎贲身上。本帅练成这虎贲营,已经
用去一二万元的赏金。这打靶的规则,立着五百步的小靶,每人各打五枪,
五枪都中红心,叫做 ‘全红’,便赏银八两。近来每天赏银多至一千余串,
一勇有得银二三十两的,可见全红的越多了。这种精技西人偶然也有,决没
有多至数百人;便和泰西各国交绥,他们也要退避三舍,何况区区日本!所
以本帅只看技术的成否,不管出战的迟速;枪炮的精良,湘勇的勇壮,还是
其次。胜仗搁在荷包里,何必急急呢!到了现在,可已到了炉火纯青的气候,
正是弟兄们各显身手的时期。本帅希望弟兄们牢牢记着的训词,只有 ‘不怕
死,不想逃’六个大字,不但恢复辽东,日本人也不足平了。本帅的话,也
说完了。我们还是来打一次练习的靶,仍旧是本帅自己先试,以后便要实行
了。”说罢,叫拿枪来。
戈什献上一支德国五响的新式快枪。珏斋手托了枪,埋好脚步,侧着头,
挤紧眼,瞄好准头,一缕白烟起处,硼然一声,一颗弹丸呼的恰从红心里穿
过,烟还未散,第二声又响,一连五响,都中在原洞里。合场欢呼,唱着新
编的凯旋歌,奏起军乐,大家都严肃地站得齐齐的。只有廉菉夫跨出了班,
左手拿着一张白纸,右手握了一根烧残的细柳条,在那里东抹西涂。珏斋回
顾他道:“菉夫,你做什么?”菉夫道:“我想今天的胜举,不可无图以纪
之。我在这里起一幅田庄打靶图的稿子,将来流传下去,画史上也好添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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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佳话。”珏斋道:“这也算个新式的雅歌投壶吧!”说罢,仰面而笑。
就在这笑声里,俞虎丞忽在人丛里挤了出来,向珏斋行了个军礼,呈上一个
电报信儿。珏斋拆开看时,原来是个廷寄,看罢,叹了一口气。正是:
半日偷闲谈异梦,一封传电警雄心。
不知廷寄说的何事,且待下回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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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主妇索书房中飞赤凤 天家脱辐被底卧乌龙
话说珏斋在田庄台大营操场上演习打靶,自己连中五枪,正在唱凯歌、
留图画、志得意满的当儿,忽然接到一个廷寄,拆开看时,方知道他被御史
参了三款:第一款逗遛不进,第二滥用军饷,第三虐待兵士。枢廷传谕,着
他明白回奏。看完,叹了一口气道:“悠悠之口不谅人,怎能不使英雄短气!”
就手递给子升道:“贤弟替我去办个电奏吧!第一款的理由,找刚才已经说
明;第二款大约就指打靶赏号而言;只有第三,适得其反,真叫人无从索解,
尽贤弟去斟酌措词就是了。龚尚书和唐卿处该另办一电,把这里的情形尽量
洋告。好在唐卿新派了总理衙门大臣,也管得着这些事了,让他们奏对时有
个准备。”子升唯唯的答应了。
我且暂不表珏斋在这里的操练军士、预备迎战。再说唐卿那日在龚尚书
那里发了珏斋复电,大家散后,正想回家再给珏斋写一封详信报告情形。走
到中途,忽见自己一个亲随骑马迎来,情知家中有事,忙远远的问什么事。
那家人道:“金太太派金升来请老爷,说有要事商量,立刻就去。陆大人已
在那里候着。”唐卿心里很觉诧异,吩咐不必回家,拨转马头,径向纱帽胡
同而来。进了金宅,只见雯青的嗣子金继元,早在倒厅门口迎候,嘴里说着:
“请世伯里面坐,陆姻伯早来了。”唐卿跨进门来,一见菶如就问道:“雯
青夫人邀我们什么事?”菶如笑道:“左不过那些雯青留下的罪孽罢咧!”
道言未了,只听家人喊着太太出来了。毡帘一揭,张夫人全身缟素的走进来,
向钱、陆两人叩了个头,请两人上炕坐,自己靠门坐着,含泪说道:“今天
请两位伯伯来,并无别事,为的就是彩云。这些原是家务小事,两位伯怕都
是忙人,本来不敢惊动,无奈妾身向来懦弱,继元又是小辈,真弄得没有办
法。两位伯伯是雯青的至交,所以特地请过来,替我出个主意。”唐卿道:
“嫂嫂且别说客气话,彩云到底怎样呢?”张夫人道:“彩云的行为脾气,
两位是都知道的。自从雯青去世,我早就知道是一件难了的事。在七里,看
她倒很悲伤,哭着时,口口声声说要守,我倒放些心了。谁晓得一终了七,
她的原形渐渐显了,常常不告诉我,出去玩耍。后来索性天天看戏,深更半
夜的回来,不干不净的风声又刮到我耳边来。我老记着雯青临终托我收管的
话,不免说她几句,她就不三不四给我瞎吵。近来越闹越不成话,不客气要
求我放她出去了。二位伯伯想,热辣辣不满百天的新丧,怎么能把死者心爱
的人让她出这门呢!不要说旁人背后要议论我,就是我自问良心,如何对得
起雯青呢!可是不放她出去,她又闹得你天翻地覆、鸡犬不宁,真叫我左右
为难。”说着,声音都变了哽噎了。菶如一听这话,气得跳起来道:“岂有
此理!嫂嫂本来太好说话!照这种没天良的行径,你该拿出做太太的身分来,
把家法责打了再和她讲话!”唐卿忙拦住道:“菶如,你且不用先怒,这不
是蛮干得来的事。嫂嫂请我们来,是要给她想个两全的办法,不是请我们来
代行家长职权的。依我说,……”
正要说下去,忽见彩云倏的进了厅来,身穿珠边滚鱼肚白洋纱衫,缕空
衬白挖云玄色明绡裙,梳着个乌光如镜的风凉髻,不戴首饰,也不涂脂粉,
打扮得越是素靓,越显出丰神绝世,一进门,就站在张夫人身旁朗朗的道:
“陆大人说我没天良,其实我正为了天良发现,才一点不装假,老老实实求
太太放我走。我说这句话,仿佛有意和陆大人别扭似的,其实不相干,陆大
人千万别多心!老爷一向待我的恩义,我是个人、岂有不知;半路里丢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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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十多年的情分,怎么说不悲伤呢!刚才太太说在七里悲伤,愿意守,这
都是真话,也是真情。在那时候,我何尝不想给老爷挣口气,图一个好名儿
呢!可是天生就我这一副爱热闹、寻快活的坏脾气,事到临头,自个儿也做
不了主,老爷在的时候,我尽管不好,我一颗心,还给老爷的柔情蜜意管束
住了不少;现在没人能管我,我自个儿又管不了,若硬把我留在这里,保不
定要闹出不好听的笑话,到那一步田地,我更要对不住老爷了!再者我的手
头散漫惯的,从小没学过做人家的道理,到了老爷这里,又由着我的性儿成
千累万的花。如今老爷一死,进款是少了,太太纵然贤惠,我怎么能随随便
便的要?但是我阔绰的手一时缩不回,只怕老爷留下来这点子死产业,供给
不上我的挥霍,所以我彻底一想,与其装着假幌子糊弄下去,结果还是替老
爷伤体面、害子孙,不如直截了当让我走路,好歹死活不干姓金的事,至多
我一个人背着个没天良的罪名,我觉得天良上倒安稳得多呢!趁今天太太、
少爷和老爷的好友都在这里,我把心里的话全都说明了,我是斩钉截铁的走
定的了。要不然,就请你们把我弄死,倒也爽快。”
彩云这一套话,把满厅的人说得都楞住了。张夫人只顾拿绢子擦着眼泪,
却并不惊异,倒把菶如气得胡须倒竖,紫胀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唐卿瞧
着张夫人的态度,早猜透了几分,怕菶如发呆,就向彩云道:“姨娘的话倒
很直爽,你既然不愿意守,那是谁也不能强你。不过今天你们太太为你请了
我们来,你既照直说,我们也不能不照直给你说几句话。你要出去是可以的,
但是要依我们三件事:第一不能在北京走,得回南后才许走。只为现在满城
里传遍你和孙三儿的事,不管他是谎是真,你在这里一走便坐实了。你要给
老爷留面子,这里熟人太多,你不能给他丢这个脸;第二这时候不能去,该
满了一年才去。你既然晓得老爷待你的恩义,这也承认和老爷有多年的情分,
这一点短孝,你总得给他戴满了;第三你不肯挥霍老爷留下的遗产,这是你
的好心。现在答应你出去,那么除了老爷从前已经给你的,自然你带去,其
余不能再向太太少爷要求什么。这三件,你如依得,我就替你求太太,放你
出去。”
彩云听着唐卿的话来得厉害,句句和自己的话针锋相对,暗忖只有答应
了再说,便道:“钱大人的话,都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要说三件,再多些
我都依。”唐卿回头望着张夫人道:“嫂嫂怎么样?我劝嫂嫂看她年轻可怜,
答应了她罢!”张夫人道:“这也叫做没法,只好如此。”菶如道:“答应
尽管答应,可是在这一年内,姨娘不能在外胡闹、在家瞎吵,要好好儿守孝
伴灵,伺候太太。”彩云道:“这个请陆大人放心,我再吵闹,好在陆大人
会请太太拿家法来责打的。”说着,冷笑一声,一扭身就走出去了。菶如看
彩云走后,向唐卿伸伸舌头道:“好厉害的家伙!这种人放在家里,如何得
了!我也劝嫂嫂越早打发越好!”张夫人道:“我何尝不知道呢!就怕不清
楚的人,反要说我不明大体。”唐卿道:“好在今天许她走,都是我和菶如
作的主,谁还能说嫂嫂什么话!就是一年的限期,也不过说说罢了。可是我
再有一句要紧话告诉嫂嫂,府上万不能在京耽搁了。固然中日开战,这种世
乱荒荒,雯青的灵柩,该早些回南安葬,再晚下去,只怕海道不通。就是彩
云,也该离开北京,免得再闹笑话。”菶如也极端赞成。于是就和张夫人同
继元商定了尽十天里出京回南,所有扶柩出城以及轮船定舱等事,都由菶如,
唐卿两人分别妥托城门上和津海关道成木生招呼,自然十分周到。
张夫人天天忙着收拾行李,彩云倒也现规矩矩的帮着料理,一步也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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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到了临动身的上一晚,张夫人已经累了一整天,想着明天还要一早上
路,一吃完夜饭,即便进房睡了。睡到中间,忽然想着日里继元的话,雯青
有一部《元史补证》的手稿,是他一生的心血,一向搁在彩云房里,叮嘱我
去收回放好,省得糟蹋,便叫一个老妈子向彩云去要。谁知不要倒平安无事,
这一要,不多会儿,外边闹得沸反盈大,一片声的喊着:“捉贼,捉贼!”
张夫人正想起来,只见彩云身上只穿一件浅绯色的小紧身,头发蓬松,两手
捧着一包东西,索索的抖个不住,走到床面前,把包递给张夫人道:“太太
要的是不是这个?太太自己去瞧罢!啊呀呀!今天真把我吓死了!”说着话,
和身倒在床前面一张安乐椅里,两手揿住胸口吁吁的喘。张夫人一面打开包
看着,一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吓得那样儿!”彩云颤声答道:“太太
打发人来的时候,我已经关上门睡了。在睡梦中听见敲门,知道太太房里的
人,爬起来,半天找不到火柴匣子,摸黑儿的去开门。进来的老妈才把话说
明了,我正待点着支洋烛去找,那老妈忽然狂喊一声,吓得我洋烛都掉在地
下,眼犄角里仿佛看见一个黑人,向房门外直撺。那老妈就一头追,一头喊
捉贼,奔出去了。我还不敢动,怕还有第二个。按定了神,勉勉强强的找着
了,自己送过来。”
张夫人包好书,说道:“书倒不差,现在贼捉到了没有呢?”彩云还未
回答,那老妈倒先回来,接口道:“哪里去捉呢?我亲眼看见他在姨太的床
背后冲出,挨近我身,我一把揪住他衣襟,被他用力洒脱。我一路追,一路
喊,等到更夫打杂的到来,他早一纵跳上了房,瓦都没响一声,逃得无影无
踪了。”张夫人道:“彩云,这贼既然藏在你床背后,你回去看看,走失什
么没有?”彩云道声:“啊呀,我真吓昏了!太太不提,我还在这里写意呢!”
说时,慌慌张张的奔回自己房里去。不到三分钟工夫,彩云在那边房里果真
大哭大跳起来,喊着她的首饰箱丢了,丢了首饰箱就是丢了她的命。张夫人
只得叫老妈子过去,劝她不要闹,东西已失,夜静更深,闹也无益,等明天
动身时候,陆、钱两大人都要来送,托他们报坊追查便了。彩云也渐渐地安
静下去。一宿无话。果然,菶如、唐卿都一早来送。张夫人把昨夜的事说了,
彩云又说了些恳求报坊追查的话。唐卿笑着答应,并向彩云要了失单。那时
门外卤簿和车马都已齐备,于是仪仗引着雯青的灵柩先行,眷属行李后随,
菶如、唐卿都一直送到二牐上船才回,张夫人护了灵柩,领了继元、彩云,
从北通州水路到津;到律后,自有津海关道成木生来招待登轮,一路平安回
南,不必细说。
如今再说唐卿自送雯青夫人回南之后,不多几天,就奉了着在总理各国
事务衙门行走的谕旨,从此每天要上两处衙门,上头又常叫起儿。高中堂龚
尚书新进军机,遇着军国要事,每要请去商量;回得家来,又总是宾客盈门,
大有日不暇给的气象。连素爱摩挲的宋、元精椠,黄、顾校文,也只好似荀
束袜材,暂置高阁。在自身上看起来,也算得富贵场中的骄子,政治界里的
巨灵了。但是国事日糟一日,战局是愈弄愈僵。从他受事到今,两三个月里,
水陆处处失败,关隘节节陷落,反觉得忧心如捣,寝馈不安。这日刚在为国
焦劳的时候,门上来报闻韵高闻大人要见。唐卿疾忙请进,寒暄了几句,韵
高说有机密的话,请屏退仆从。唐卿吓了一跳,挥去左右。韵高低声道:“目
前朝政,快有个非常大变,老师知道吗?”唐卿道:“怎么变动?”韵高道:
“就是我们常怕今上做唐中宗,这件事要实行了。”唐卿道:“何以见得?”
韵高道:“金、宝两妃的贬谪,老师是知道的了。今天早上,又把宝妃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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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太监高万枝,发交内务府扑杀。太后原拟是要明发谕旨审问的,还是龚老
师恐兴大狱,有碍国体,再三求了,才换了这个办法。这不是废立的发端吗?”
唐卿道:“这还是两宫的冲突,说不到废立上去。”韵高道:“还有一事,
就是这回耿义的入军机,原是太后的特简。只为耿义祝嘏来京,骗了他属吏
造币厅总办三万个新铸银圆,托连公公献给太后,说给老佛爷预备万寿时赏
赐用的。太后见银色新,花样巧,赏收了,所以有这个特简。不知是谁把这
话告诉了今上,太后和今上商量时,今上说耿义是个贪鄙小人,不可用。太
后定要用,今上垂泪道: ‘这是亲爷爷逼臣儿做亡国之君了!’太后大怒,
亲手打了皇上两个嘴巴,牙齿也打悼了。皇上就病不临朝了好久。恰好太后
的幸臣西安将军永潞也来京祝嘏,太后就把废立的事和他商量。永潞说,‘只
怕疆臣不伏。’这是最近的事。由此看来,主意是早经决定,不过不敢昧然
宣布罢了。”唐卿道:“两宫失和的原因,我也略有所闻了。”
且慢,唐卿如何晓得失和的原因呢?失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我且
把唐卿和韵高的谈话搁一搁,说一段帝王的婚姻史吧!原来清帝的母亲是太
后的胞妹,清后的母亲也是太后的胞妹,结这重亲的意思,全为了亲上加亲,
要叫爱新觉罗的血统里,永远混着那拉氏的血统,这是太后的目的。在清帝
初登基时,一直到大婚前,太后虽然严厉,待皇帝倒很仁慈的。皇后因为亲
戚关系,常在宫里充官眷,太后也很宠遇。其实早有配给皇帝的意思,不过
皇帝不知道罢了。那时他他拉氏,也有两个女儿在宫中,就是金妃、宝妃。
宫里唤金妃做大妞儿,宝妃做二妞儿,都生得清丽文秀。二妞儿更是出色,
活泼机警,能诗会画,清帝很喜欢她,常常瞒着太后和她亲近。二妞儿是个
千伶百俐的人,岂有不懂清帝的意思呢!世上只有恋爱是没阶级的,也是大
无畏的。尽管清帝的尊贵,太后的威严,不自禁的眉目往来,语言试探,彼
此都有了心了。可是清帝虽有这个心,向来惧怕太后,不敢说一句话。
一天,清帝在乐寿堂侍奉太后看完奏章后,走出寝宫,恰遇见二妞儿,
那天穿了一件粉荷绣袍,衬着嫩白的脸,澄碧的眼,越显娇媚,正捧着物件,
经过厅堂,不觉看出神了。二妞也楞着,大家站定,相视一笑。不想太后此
时正身穿了海青色满绣仙鹤大袍,外罩紫色珠缨披肩,头上戴一支银镂珠穿
的鹤簪,大袍钮扣上还挂着一串梅花式的珠练,颤巍巍的也走出来,看见了。
清帝慌得象逃的一样跑了。太后立刻叫二妞儿进了寝宫,屏退宫眷。二妞儿
吓得浑身抖战,不晓得有什么祸事,看看太后面上,却并无怒容,只听太后
问道:“刚才皇帝站着和你干吗?”二妞儿嗫嚅道:“没有什么。”太后笑
道:“你不要欺蒙我,当我是傻子!”二妞儿忙跪下去,碰着头道:“臣妾
不敢。”太后道:“只怕皇上宠爱了你吧。”二妞儿红了脸道:“臣妾不知
道。”太后道:“那么你爱皇帝不爱呢?”二妞儿连连的碰头,只是不开口。
太后哈哈笑道:“那么我叫你们称心好不好?”二妞儿俯伏着低声奏道:“这
是佛爷的天恩。”太后道:“算了,起来吧!”这么着,太后就上朝堂见大
臣去了。二妞儿听了太后这一番话,认以为真,晓得清帝快要大婚,皇后还
未册定,自己倒大有希望,暗暗欣幸。既存了这个心。和清帝自然要格外亲
密,趁没人时,见了清帝,清帝问起那天的事,曾否受太后责罚,便含羞答
答的把实话奏明了,清帝也自喜欢。
歇了不多几天,太后忽然传出懿旨来,择定明晨寅正,册定皇后,宣召
大臣提早在排云殿伺候。清帝在玉澜堂得了这个消息,心里不觉突突跳个不
住,不知太后意中到底选中了哪一个?是不是二妞儿?对二妞儿说的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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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是真?七上八落了一夜。一交寅初,便打发心腹太监前去听宣。正是等人
心慌,心里越急,时间走得越慢,看看东窗已渗进淡白的晓色,才听院里橐
橐的脚步声。那听宣的太监兴兴头头的奔进来,就跪下碰头,喊着替万岁爷
贺喜。清帝在床上坐起来着急道:“你胡嚷些什么?皇后定的是谁呀?”太
监道:“叶赫那拉氏。”这一句话好象一个霹雳,把清帝震呆了,手里正拿
着一顶帽子,恨恨的往地上一扔道:“她也配吗?”太监见皇帝震怒,不敢
在下说。停了一会,清帝忽然想起喊道:“还有妃嫔呢?你怎么不奏?”太
监道:“妃是大妞儿,封了金贵妃;嫔是二妞儿,封了宝贵妃。”清帝心里
略略安慰了一点,总算没有全落空,不过记挂着二妞儿一定在那儿不快活了,
微微叹口气道:“这也是她的命运吧!皇帝有什么用处!碰到自己的婚姻,
一般做了命运的奴隶。”原来皇后虽是清帝的姨表姊妹,也常住宫中,但相
貌平常,为人长厚老实,一心向着太后,不大理会清帝。清帝不但是不喜欢,
而且有些厌恶,如今倒做了皇后,清帝心中自然一百个不高兴。然既由太后
作主,没法挽回,当时只好憋了一肚子的委曲,照例上去向太后谢了恩。太
后还说许多勉励的话。皇后和妃嫔倒都各归府第,专候大婚的典礼。
自册定了皇后,只隔了一个月,正是那年的二月里,春气氤氲、万象和
乐的时候,清帝便结了婚,亲了政。太后非常快慰,天天在园里唱戏。又手
编了几出宗教神怪戏,造了个机关活动的戏台,天精从上降,鬼怪由地出,
亲自教导太监们搬演。又常常自扮了观音,叫妃嫔福晋扮了龙女、善财、善
男女等,连公公扮了韦驮;坐了小火轮,在昆明湖中游戏,真是说不尽的天
家富贵、上界风流。
正在皆大欢喜间,忽然太后密召了清帝的本生父贤王来宫。那天龙颜很
为不快,告诉贤王:“皇帝自从大婚后,没临幸过皇后宫一次,倒是金、宝
二妃非常宠幸。这是任性妄为,不合祖制的,朕劝了几次,总是不听。”当
下就很严厉的责成贤王,务劝皇帝同皇后和睦。贤王领了严旨,知道是个难
题。这天正是早朝时候,军机退了班,太后独召贤王。谈了一回国政,太后
推说要更衣,转入屏后,领着宫眷们回宫去了。此时朝堂里,只有清帝和贤
王两人,贤王还是直挺挺的跪在御案前。清帝忽觉心中不安,在宝座上下来,
直趋王前,恭恭敬敬请了个双腿安,吓得贤王汗流浃背,连连碰头,请清帝
归座。清帝没法,也只好坐下。贤王奏道:“请皇上以后不可如此,这是国
家体制。孝亲事小,渎国事大,请皇上三思!”当时又把和皇后不睦的事,
恳切劝谏了一番。清帝凄然道:“连房帷的事,朕都没有主权吗?但既连累
皇父为难,朕可勉如所请,今夜便临幸宜芸馆便了。”清帝说罢,便也退了
朝。
再说那个皇后正位中宫以来,几同虚设,不要说羊车不至、凤枕常孤,
连清帝的天颜除在太后那里偶然望见,永无接近的机缘。纵然身贵齐天,常
是愁深似海。不想那晚,忽有个宫娥来报道:“万岁爷来了!”皇后这一喜
非同小可,当下跪接进宫,小心承值,百样逢迎。清帝总是淡淡的,一连住
①
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朝出去,就不来了,皇后等到鼍楼三鼓,鸾鞭不鸣,知
道今夜是无望的了。正卸了晚妆,命宫娥们整理衾枕,猛见被窝好好的敷着,
中央鼓起一块,好象一个小孩睡在里面,心中暗暗纳罕,忙叫宫娥揭起看时,
不觉吓了一大跳。你道是什么?原来被里睡着一只赤条条的白哈叭狗,浑身
① 鼍 (tuó,音驼)——鼍龙,爬行动物,俗叫 ‘猪婆龙’。是鳄鱼的一种,皮可以蒙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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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一根绒毛,却洗剥得干干净净,血丝都没有,但是死的,不是活的。这
明明有意做的把戏。宫娥都面面相觑,惊呆了。皇后看了,顿时大怒道:“这
是谁做的魇殃?暗害朕的?怪不得万岁爷平白地给朕不和了。这个狠毒的
贼,反正出不了你们这一堆人!”满房的宫娥都跪下来,喊冤枉。内有一个
年纪大些的道:“请皇后详察,奴婢们谁长着三个头、六个臂,敢犯这种弥
天大罪!奴婢想,今天早上,万岁爷和皇后起了身,被窝都迭起过了;后来
万岁不是说头晕,叫皇后和奴婢们都出寝宫,万岁静养一会吗?等到万岁爷
出去坐朝,皇后也上太后那里去了,奴婢们没有进寝宫来重敷衾褥,这是奴
婢们的罪该万死!”说罢,叩头出血。谁知皇后一听这些活,眉头一蹙,脸
色铁青,一阵痉挛,牙关咬紧,在龙椅里晕厥过去了。正是:
风花未脱沾泥相,婚媾终成误国因。
未知皇后因何晕厥,被里的白狗是谁弄的玩意,等下回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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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秋狩记遗闻白妖转劫 春帆开协议黑眚临头
话说皇后听了那宫娥的一番活,虽不曾明说,但言外便见得这件事,不
是万岁爷,没有第二个人敢干的。一时又气、又怒、又恨、又羞、又怨,说
不出的百千烦恼,直攻心窝,一口气转不过来,不知不党的闷倒了。大家慌
做一团,七手八脚的捶拍叫唤,全不中用,皇后梳头房太监小德张在外头得
了消息,飞也似奔来,忙喊道:“你们快去皇后的百宝架里,取那瓶龙脑香
来。”一面喊,一面就在龙床前的一张朱红雕漆抽屉桌上,捧出一个嵌宝五
彩镂花景泰香炉,先焚着了些水沉香,然后把宫娥们拿来的龙脑香末儿撒些
在上面。一霎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扬起一股红色的烟缕,顿时满房氤氲地
布散了一种说不出的奇香。小德张两手抖抖的捧着那香炉,移到皇后坐的那
张大椅旁边一个矮凳上,再看皇后时,直视的眼光慢慢放下来,脸上也微微
泛红晕了,喉间啯啯嘟嘟的响,眼泪漉漉的流下来,忽然嗯的一声,口中吐
出一块顽痰,头只往前倒。宫娥忙在后面扶着。小德张跪着,揭起衣襟,承
受了皇后的吐。皇后这才放声哭了出来。大家都说:“好了,好了。”皇后
足足哭了一刻多钟,欻地洒脱宫娥们,很有力的站了起来,一直在外跑,宫
娥们拉也拉不住,只认皇后发了疯。小德张早猜透了皇后的意思,三脚两步
抄过皇后前面,拦路跪伏着,奏道:“奴才大胆劝陛下一句话,刚才宫娥们
说万岁爷早上玩的把戏,不怪陛下要生气!但据奴才愚见,陛下倒不可趁了
一时之气,连夜去惊动老佛爷。”皇后道:“照你说,难道就罢了不成?”
小德张道:“万岁爷是个长厚人,决想不出这种刁钻古怪的主意,这件事一
定是和陛下有仇的人唆使的。”皇后道:“宫里谁和我有仇呢?”小德张道:
“奴才本不该胡说,只为天恩高厚,心里有话也不敢隐瞒。陛下该知道宝妃
和万岁在大婚前的故事了!陛下得了正宫,宝妃对着陛下,自然不会有好感
情。万岁爷不来正宫还好,这几天来了,哪里会安稳呢!这件事十分倒有九
分是她的主意。”皇后被小德张这几句话触动心事,顿时脸上飞起一朵红云,
咬着银牙道:“这贱丫头一向自命不凡地霸占着皇帝,不放朕在眼里,朕没
和她计较,她倒敢向朕作崇!得好好儿处置她一下子才好!你有法子吗?你
说!”小德张道:“奴才的法子,就叫快‘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请陛下就把那小白狗装在礼盒里,打发人送到宝妃那里,传命说是皇后的赏
赐。这个滑稽的办法,一则万岁爷来侮辱陛下,陛下把它转敬了宝妃,表示
不承受的意思;二则也可试出这事是不是宝妃的使坏。若然于她无关,她岂
肯平白地受这羞辱?不和陛下吵闹?若受了不声不响,那就是贼人心虚,和
自己承认了一样。”皇后点头道:“咱们就这么干,那么你明天好好给我办
去!”小德张诺诺连声的起来。皇后也领着宫娥们自回寝宫去安息,不提。
如今且说清帝这回的临幸宜芸馆,原是敷衍他父王的敦劝,万分勉强,
住了两夜,实在冷冰冰没甚动弹。照宫里的老规矩,皇帝和后妃交欢,有敬
事房太监专司其事:凡皇帝临幸皇后的次日,敬事房太监必要跪在帝前请训。
如皇帝曾与皇后行房,须告以行房的时间,太监就记在册上,某年月日某时,
皇帝幸某皇后;若没事,则说“去”。在园里虽说比宫里自由一点,然请训
的事仍要举行。清帝这回在皇后那里出来,敬事房太监永禄请训了两次,清
帝都说个“去”字。在第二次说“去”的时候,永禄就碰头。清帝诧异道:
“你做什么?”永禄奏道:“这册子,老佛爷天天要吊去查看的。现在万岁
爷两夜在皇后宫里,册子上两夜空白,奴才怕老佛爷又要动怒,求万岁爷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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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清帝听了,变色道:“你管我的事!”永禄道:“不是奴才敢管万岁
爷的事,这是老佛爷的懿旨。”清帝本已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听见这话,又
抬出懿旨来压他,不觉勃然大怒,也不开口,就在御座上伸腿把永禄重重踢
了一脚。永禄一壁抱头往外逃,一壁嘴里还是咕噜。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恰
有个小太监领着玉澜堂里喂养的一只小袖狗,摇头摆尾的进来。这只袖狗生
得精致乖巧,清帝没事时,常常放在膝上抚弄。此时那狗一进门,畜生哪里
晓得人的喜怒不测,还和平时一样,纵身往清帝膝上一跳。清帝正在有火没
发处,嘴里骂一声“逆畜”,顺手抓起那狗来,向地上用力只一甩。这种狗
是最娇嫩不过,经不起摧残,一着地,哀号一声,滚了几滚,四脚一伸死了。
清帝看见那狗的死,心中也有些可惜,但已经死了,也是没法。忽然眉头一
皱,触动了他半孩气的计较来,叫小太监来嘱咐了一番,自己当晚还到皇后
宫里,早晨临走时候就闹了这个小玩意,算借着死袖狗的尸,稍出些苦皇帝
的气罢了。
次日,上半天忙忙碌碌的过了,到了晚饭时,太监们已知道清帝不会再
到皇后那里,就把妃嫔的绿头签放在银盘里,顶着跪献。清帝把宝妃的签翻
转了,吩咐立刻宣召。原来园里的仪制和宫里不同,用不着太监驼送,也用
不着脱衣裹氅,不到一刻钟,太监领着宝妃袅袅婷婷的来了。宝妃行过了礼,
站在案旁,一面帮着传递汤点,一面胰了清帝,只是抿着嘴笑,倒把清帝的
脸都胰得红了,腼腆着问道:“你什么事这样乐?”宝妃道:“我看万岁爷
尝了时鲜,所以替万岁爷乐。”清帝见案上食品虽列了三长行,数去倒有百
来件,无一时鲜品,且稍远的多恶臭不堪,晓得宝妃含着醋意了,便叹口气
道:“别说乐,倒惹了一肚子的气!你何苦再带酸味儿?这里反正没外人,
你坐着陪我吃吧!”这时,小太监捧了个坐凳来,放在清帝的横头。
宝妃坐着笑道:“一气就气了三天,万岁爷倒唱了一出三气周瑜。”清
帝道:“你还是不信?你也学着老佛爷一样,天天去查敬事房的册子好了”
宝妃诧异道:“怎么老佛爷来查咱们的帐呢?”清帝面现惊恐的样子,四面
望了一望,叫小太监们都出去,说御膳的事有妃子在这里伺候,用不着你们。
几个小太监奉谕,都退了出去。清帝方把昨天敬事房太监永禄的事和今早闹
的玩意儿,一五一十告诉了宝妃。宝妃道:“老佛爷实在太操心了!面子上
算归了政,底子里哪一件事肯让万岁爷作一点主儿呢?现在索性管到咱们床
上来了。这实在难怪万岁爷要生气!但这一下子的闹,只怕闯祸不小,皇后
如何肯干休呢?老佛爷一定护着皇后,不知要和万岁爷闹到什么地步,大家
都不得安生了!”
清帝发恨道:“我看唐朝武则天的淫凶,也不过如此。她特地叫缪素筠
画了一幅《金轮皇帝衮冠临朝图》挂在寝宫里,这是明明有意对我示威的。”
宝妃道:“武则天相传是锁骨菩萨转世,所以做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我们老佛爷也是有来历的,万岁爷晓得这一段故事吗?”清帝道:“我倒不
晓得,难道你晓得吗?”宝妃道:“那还是老佛爷初选进宫来时一件奇异的
传说。寇连材在昌平州时,听见一个告退的老太监说的。寇太监又私下和我
名下的高万伎说了,因此我也晓得了些。”清帝道:“怎么传说呢?你何妨
说给我知。”
宝妃道:“他们说宣宗皇帝每年秋天,照例要到热河打围。有一天,宣
宗正率领了一班阿哥王公们去打围,走到半路,忽然有一只很大的白狐,伸
着前腿,俯伏当地,拦住御骑的前进。宣宗拉了宝弓,拔一枝箭正待要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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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文宗皇帝还在青宫,一同扈跸前去,就启奏道: ‘这是陛下圣德广敷,
百兽效顺,所以使修炼通灵的千年老狐也来接驾。乞免其一死!’宣宗笑了
一笑,就收了弓,掖起马头,绕着弯儿走过去了。谁知道猎罢回銮,走到原
处,那白狐调转头来,依然迎着御马俯伏。那时宣宗正在弓燥手柔的时候,
不禁拉起弓来就是一箭,仍旧把它射死。过了十多年,到了文宗皇帝手里,
遇着选绣女的那年,内务府呈进绣女的花名册。那绣女花名册,照例要把绣
女的姓名、旗色、生年月日详细记载。文宗翻到老佛爷的一页,只见上面写
着: ‘那拉氏,正黄旗,名翠,年若干岁,道光十四年十月初十日生。’看
到生年月日上,忽然触着什么事似的,回顾一个管起居注的老太监道: ‘那
年这个日子,记得过一件很稀罕的事,你给我去查一下子。’那老太监领命,
把那年的起居册子翻出来,恰就是射死白狐的那个日子。文宗皇帝笑道:‘难
道这女子倒是老狐转世!’当时就把老佛爷发到圆明园桐荫深处承值去了。
老佛爷生长南边,会唱各种小调,恰遇文宗游园时听见了,立时召见,命在
廊栏上唱了一曲。次日,就把老佛爷调充压帐宫娥。不久因深夜进茶得幸,
生了同治皇上,封了懿贵妃了。这些话都是内监们私下互相传说,还加上许
多无稽的议论,有的说老佛爷是来给文宗报恩;有的说是来报一箭之仇,要
扰乱江山;有的说是特为讨了人身,来享世间福乐,补偿他千年的苦修。话
多着呢。”
清帝冷笑道:“哪儿是报恩!简直说是扰乱江山,报仇享福,就得了!”
宝妃道:“老佛爷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连总管仗着老佛爷的势,胆大妄为,
什么事都敢干!白云观就是他纳贿的机关,高道士就是他作恶的心腹,京外
的官员哪个不趋之若鹜呢?近来更上一层了!把他妹子引进宫来,老佛爷宠
得了不得,称呼她做大姑娘。现在和老佛爷并吃并坐的,只有女画师缪太太
和大姑娘两个人。前天万岁爷的圣母贤亲王福晋进来,忽然赐坐,福晋国为
是非常恩宠,惶悚不敢就坐。老佛爷道: ‘这个恩典并不为的是你,只为大
姑娘脚小站不动,你不坐,她如何好坐!’这几句话,把圣母几乎气死。照
①
这样儿做下去,魏忠贤和奉圣夫人的旧戏,很容易的重演。这一层,倒要请
万岁爷预防的!”清帝皱着眉道:“我有什么法子防呢?”宝妃道:“这全
①
在乎平时召见臣子时,识拔几个公忠体国的大臣,遇事密商,补苴万一。无
事时固可借以潜移默化,一遏紧要,便可锄奸摘伏。臣妾愚见,大学士高扬
藻和尚书龚平,侍郎钱端敏、常璘,侍读学士闻鼎儒,都是忠于陛下有力量
的人,陛下该相机授以实权。此外新进之士,有奇才异能的,亦应时时破格
录用,结合士心。里面敬王爷的大公主,耿直严正,老佛爷倒怕她几分,陛
下也要格外的和她亲热。总之,要自成一种势力,才是万全之计。陛下待臣
妾厚,故敢冒死的说。”清帝道:“你说的全是赤心向朕的话。这会儿,满
宫里除了你一人,还有谁真心忠朕呢?”说着,放下筷碗说:“我不吃了。”
一面把小手巾揩着泪痕。
宝妃见清帝这样,也不自觉的泪珠扑索索的坠下来,投在清帝怀里,两
臂绕了清帝的脖子道:“这倒是臣妾的不是,惹起陛下的伤心。干脆的说一
句,老佛爷和万岁爷打吵子,大婚后才起的。不是为了万岁爷爱臣妾不爱皇
后吗?依这么说,害陛下的不是别人,就是臣妾。请陛下顾全大局,舍了臣
① 魏忠贤—— (1568—1627)明河间(今属河北)人。宦官。曾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后被罢官,自缢。
① 苴 (jū,音驹)——大麻的雌株,开花后能结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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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吧!”清帝紧紧的抱着,温存道:“我宁死也舍不了你,决不做硬心肠的
李三郎。”宝妃道:“就怕万岁爷到那时自己也做不了主。”清帝道:“我
只有依着你才说的主意,慢慢地做去,不收回政权,连爱妃都保不住,还成
个男子汉吗?”说罢,拂衣起立道:“我们不要谈这些话吧!”宝妃忙出去
招呼小太监来撤了筵席。彼此又絮絮情话了一会。正是三日之别,如隔三秋;
一夕之欢,愿闰一纪。天帷昵就,搅留仙以龙拿;钿盒承恩,寓脱簪于鸡旦。
情长夜短,春透梦酣,一觉醒来,已是丑末寅初。宝妃急忙忙的起床,穿好
衣服,把头发掠了一掠,就先回自己的住屋去了。
清帝消停了几分钟,也就起来,盥漱完了,吃了些早点,照着平时请安
的时候,带了两个太监,迤逦来到乐寿堂。刚走到廊下,只见一片清晨的太
阳光,照在黄缎的窗帘上,气象很是严肃,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只有太后
爱的一只叭儿黑狗叫做海獭的,躺在门槛外呼呼的打鼾。宫眷里景王的女儿
四格格和太后的侄媳袁大奶奶,在那里逗着铜架上的五彩鹦哥。缪太太坐在
廊栏上,仰着头正看天上的行云,一见清帝走来,大家一面照例的请安,一
面各现着惊异的脸色。大姑娘却浓装艳抹,体态轻盈的靠在寝宫门口,仿佛
在那里偷听什么似的,见了清帝,一面屈了屈膝,一面打起帘子让清帝进去,
清帝一脚跨进宫门,抬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只见太后满面怒容,脸色似岩
石一般的冷酷,端坐在宝座上。皇后斜倚在太后的宝座旁,头枕着一个膀子
呜咽的哭。宝妃眼看鼻子,身体抖抖的跪在太后面前。金妃和许多宫眷宫娥
都站在窗口,面面相觑的不则一声。
太后望见清帝进门,就冷冷的道:“皇帝来了!我正要请教皇帝,我哪
一点儿待亏了你”你事事来反对我!听了人家的唆掇,胆敢来欺负我!”清
帝忙跪下道:“臣儿哪儿敢反对亲爷爷,‘欺负’两字更当不起!谁又生了
三头六臂敢唆掇臣儿!求亲爷爷息怒。”太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朕是瞎
了眼,抬举你这没良心的做皇帝;把自己的侄女儿,配你这风吹得倒的人做
皇后,哪些儿配不上你?你倒听了长舌妇的枕边话,想出法儿欺负她!昨天
玩的好把戏,那简直儿是骂了!她是我的侄女儿,你骂她,就是骂我!”回
顾皇后道:“我已叫腾出一间屋子,你来跟我住,世上快活事多着呢,何必
跟人家去争这个病虫呢!”说时,怒气冲冲的拉了皇后在外就走,道:“你
跟我挑屋子去!”又对皇帝和宝妃道:“别假惺惺了,除了眼中钉,尽着你
们去乐吧!”一壁说着,一壁领了皇后宫眷,也不管清帝和宝妃跪着,自管
自蜂拥般的出去了。
这里清帝和宝妃见太后如此的盛怒,也不敢说什么,等太后出了门,各
自站了起来。清帝问宝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宝妃道:“臣在万
岁爷那里回宫时,宫娥们就告诉说:“刚才皇后的太监小德张,传皇后的谕,
赏给一盒礼物。’臣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那只死狗。臣猜皇后的意思,一
定把这件事错疑到臣身上了,正想到皇后那里去辩明,谁知老佛爷已经来传
了。一见面,就不由分说的痛骂,硬派是臣给万岁爷出的主意。臣从没见过
老佛爷这样的发火,知道说也无益,只好跪着忍受。那当儿,万岁爷就进来
了。这一场大闹,本来是意中的,不过万岁爷的一时孩子气,把臣妾葬送在
里头就是了。”
清帝正欲有言,宝妃瞥见窗外廊下,有几个太监在那里探头探脑,宝妃
就催着道:“万岁爷快上朝堂去吧,时候不早,只怕王公大臣都在那里候着
了!”清帝点了点头,没趣搭拉的上朝去了。宝妃想了一想,这回如不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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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太后,以后更难相处,只好硬着头皮,老着脸子,追踪前往,不管太后
的款待如何,照旧的殷勤伺候。这些事,都是大婚以后第二年的故事。从这
次一闹后,清帝去请安时,总是给他一个不理。这样过了三四个月,以后外
面虽算和蔼了一点,但心里已筑成很深的沟堑。又忽把皇帝的寝宫和佛爷的
住屋中间造了一座墙,无论皇帝到后妃那里,或后妃到皇帝寝宫,必要经过
太后寝宫的廊下。这就是严重监督金、宝二妃的举动。直到余敏的事闹出来,
连公公在太后前完全推在宝妃的身上,又加上许多美言,更触了太后的忌。
然而这件事,清帝办得非常正大,太后又不好说甚,心里却益发愤恨,只向
宝妃去寻瑕索瘢。不想鱼阳伯的上海道,外间传言说是宝妃的关节。那时,
清帝和嫔妃都在禁城,忽一天,太后突然回宫,搜出了闻鼎儒给二妃一封没
名姓的请托信,就一口咬定是罪案的凭据,立刻把宝妃廷杖,金、宝二妃都
降了贵人。二妃名下的太监,扑杀的扑杀,驱逐的驱逐。从此不准清帝再召
幸二妃了。你想清帝以九五之尊,受此家庭惨变,如何能低头默受呢?这便
是两宫失和的原因。
本来闻韵高是金、宝两宫的师傅,自然知道宫闱的事,比别人详细。龚
尚书在毓庆宫讲书时候,清帝每遇太后虐待,也要向师傅哭诉。这两人都和
唐卿往来最密,此时谈论到此,所以唐卿也略知大概。当下唐卿接着说道:
“两宫失和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但讲到废立,当此战祸方殷、大局濒危之
际,我料太后虽有成竹,决不敢冒昧举行。这是贤弟关心太切,所以有此杞
人之忧。如不放心,好在刘益昆现在北京,贤弟可去谒见,秘密告知,嘱他
防范。我再去和高、龚两尚书密商,借翊卫畿辅为名,把淮军夙将倪巩廷调
进关来。这人忠诚勇敢,可以防制非常。又函托署江督庄寿香把冯子材一军
留驻淮、徐。经这一番布置,使西边有所顾忌,也可有备无患了。”韵高附
掌称善。
唐卿道:“据我看来,目前切要之图,还在战局的糜烂。贤弟,你也是
主战派中有力的一人,对于目前的事,不能不负些责任。你看,上月刘公岛
的陷落,数年来全力经营的海军完全覆没,丁雨汀服毒自尽了,从此山东文
登、宁海一带,也被日军占领。海盖方面,说也羞人,宋钦领了十万雄兵,
攻打海城日兵六千人,五次不能下,现在只靠珏斋所率的湘军六万人,没未
一试。前天他有信来,为了台谏的参案,很觉灰心;又道伊唐阿忽然借口救
辽,率军宵遁,军心颇被摇动。他虽然还是口出大言,我却很替他十分担忧,
至于议和一层,到了如此地步,自然不能不认他是个急救的方策。但小燕和
召廉村徒然奉了全权的使命,还被日本挑剔国书上的字句拒绝了,白走一趟。
其实不客气说,这个全权大巨,非威毅伯去不可!非威毅伯带了赔款割地的
权柄去不可!这还成个平等国的议和吗?就是城下之盟罢了!丧失的巨大,
可想而知。这几天威毅伯已奉谕开复了一切处分,派了头等全权大臣,正在
和敬王、祖荪山等计议和议的方针,高中堂和龚尚书都不愿参预,那还不是
掩耳盗铃的态度吗?我想,最好珏斋能在这时候挣一口气,打一个大胜仗,
给法、越战争时候的冯子材一样,和议也好讲得多哩!”韵高道:“门生听
说江苏同乡今天在江苏会馆公宴威毅伯的参赞马美菽、乌赤云,老师是不是
主人?”唐卿道:“我也是主人,正待要去。美菽本是熟人,他的《文通》
一书也曾读过。乌君听说是粤中的名士,不但是外交能手,而且深通西方理
学,倒不可不去谈谈,看他们对于时局有什么意见。”韵高知道唐卿尚须赴
宴,也不便多谈,就此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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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送客后,看看时候不早,连忙换了一套宴客的礼服,吩咐套车,直
向米市胡同江苏会馆而来。到得馆中,同乡京官都朝珠补褂,跻跻跄跄的挤
满了馆里的东花厅,陆菶如、章直蜚、米筱亭、叶缘常、尹震生、龚弓夫,
这一班人也都到了。唐卿一一招呼了。
不一会,长班引进两位特客来,第一个是神清骨秀,气概昂藏,上唇翘
起两簇乌须,唐卿认得就是马美菽;第二个却生得方面大耳,神情肃穆,须
髯丰满,大概是乌赤云了。同乡本已推定唐卿做主人的领袖,于是送了茶,
寒暄了几句,马上就请到大厅上,斟酒坐定。
套礼已毕,大家慢慢谈声渐终,唐卿便先开口道:“这几天中堂为国宣
劳,政躬想必健适,行旌何日徂东?全国正深翘企!”美菽道:“战局日危,
迟留一日,即多一日损失,中堂也迫不及待,已定明日请训后,即便启行。”
直蜚道:“言和是全国臣民所耻,中堂冒不韪而独行其是,足见首辅孤忠。
但究竟开议后,有无把握,不致断送国脉?”赤云道:“孙子曰:‘知彼知
己,百战百胜。’中堂何尝不主战!不过战必量力,中堂知己力不足,人力
有余,不敢附和一般不明内容而自大轻敌者,轻言开战。现时战的效验,已
大张晓喻了,中堂以国为重,决不负气。但事势到此,只好尽力做去,做一
分是一分,讲不到有把握没把握的话了。”弓夫道:“海军是中堂精心编练,
会操复奏,颇自夸张。前敌各军亦多淮军精锐,何以大东遇敌,一蹶不振;
平壤交绥,望风而靡?中堂武勋盖代,身总师干,国力之足不足,似应稍负
责任!”美菽笑道:“弓夫兄,你不是局外人,海军经费每年曾否移作别用?
中堂曾否声明不敷展布?此次失败,与机械不具有无关系?其他军事上是否
毫无掣肘?弓夫兄回去一回令叔祖,当可了然。但现在当局,自应各负各责,
中堂也并不诿卸。”震生忽愤愤插言道:“我不是袒护中堂,前几个月,大
家发狂似的主战,现在战败了,又动辄痛骂中堂。我独以为这回致败的原因,
不在天津,全在京师。中堂恩深虑远,承平之日,何尝不建议整饬武备?无
奈封章一到,几乎无一事不遭总署及户部的驳斥,直到高升击沉,中堂还请
①
拨巨帑①购械和倡议买进南美洲铁甲船一大队,又不批准。有人说蕞尔 日
本,北洋的预备已足破敌,他说这话,大概已忘却了历年自己驳斥的案子了!
诸位想,中堂的被骂,冤不冤呢?”
筱亭见大家越说越到争论上去,大非敬客之道,就出来调解其间道:“往
事何必重提,各负各责。自是美菽先生的名论,以后还望中堂忍辱负重,化
险为夷,两公左辅右弼,折冲御侮,是此次中堂一行,实中国四万万人所托
②
命,敢致一觥 ,为中国前途祝福!为中堂及二公祝福!”筱亭说罢,立起来
满饮了一杯,大家也都饮了一杯。美菽和赤云也就趁势告辞离了江苏会馆,
到别处去了。这里同乡京官也各自散归。
话分两头。我现在把京朝的事暂且慢说,要叙叙威毅伯议和一边的事了。
且说马、乌两参赞到各处酬应了一番,回到东城贤良寺威毅伯的行辕,已在
黄昏时候,门口伺候的人们看见两人,忙迎上来道:“中堂才回来,便找两
位大人说话。”两人听了,先回住屋换上便衣,来到威毅伯的办公室,只见
威毅伯很威严的端坐在公事桌上,左手捋着下颔的白须,两只奕奕的眼光射
在几张电报纸上。望见两人进来,微微的动了一动头,举着右手仿佛表示请
① 蕞 (zuì,音最)尔——小的样子。
② 觥 (gōng,音公)——古代的一种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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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的样子,两人便在那文案两头分坐了。威毅伯一壁不断的翻阅文件,一壁
说道:“今天在敬王那里,把一切话都说明了,请他第一不要拿法、越的议
和来比较,这次的议和,就算有结果,一定要受万人唾骂;但我为扶危定倾
起见,决不学京朝名流,只顾迎合舆论,博一时好名誉,不问大计的安危。
这一层要请王爷注意!又把要带荫白大儿做参赞的事,请他代奏。敬王倒很
明白爽快,都答应了。明天我们一准出京,你们可发一电给罗道积丞、曾守
润孙,赶紧把放洋的船预备好,到津一径下船,不再耽搁了。”赤云道:“我
们国书的款式,转托美使田贝去电给伊藤,是否满意,尚未得复,应否等一
等?”威毅伯道:“复电才来,伊藤转呈日皇,非常满意。日皇现在广岛,
已派定内阁总理伊藤博文、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为全权大臣,在马关开议,并
先期到彼相候。”美菽道:“职道正欲回明中堂,适间得到福参赞世德的来
③
电,我们的船已雇了公义、生义两艘。何时启碇?悉听中堂的命令。”威毅
伯忽面现惊奇的样子道:“这是个匿名信,奇怪极了!”两人都站起凑上来
看,见一张青格子的白绵纸上写着几句似通非通的汉文,信封上却写明是“日
本群马县邑乐郡大岛村小山”发的。信文道:
支那全权大使殿,汝记得小山清之介乎?清之介死,汝乃可独生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十
一日预告。
①
马、乌二人猜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威毅伯掀髯微笑道:“这又是
日本浪人的鬼崇!七十老翁,死生早置度外,由他去吧!我们干我们的。”
随手就把它撩下了,一宿匆匆过去。
次日,威毅伯果然在皇上、皇太后那里请训下来,随即率同马、乌等一
班随员乘了专轮回津。到津后,也不停留,自己和大公子、美国前国务卿福
世德、马美菽、乌赤云等坐了公义船,其余罗积丞、曾润孙一班随员翻译等
坐了生义船。那天正是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在风雪漫天之际,战云四
逼之中,鼓轮而东,海程不到三天,二十三的清晨已到了马关。日本外务省
②
派员登舟敬迓 ,并说明伊藤、陆奥两大臣均已在此恭候,会议场所择定春帆
楼,另外备有大使的行馆。威毅伯当日便派公子荫白同着福参赞先行登岸,
会了伊藤、陆奥两全权,约定会议的时间。第二天,就交换了国书,移入行
馆。第三天,正式开议,威毅伯先提出停战的要求。不料伊藤竟严酷的要挟,
非将天津、大沽、山海关三处准由日军暂驻,作为抵押,不允停战。威毅伯
屡次力争,竟不让步。这日正二十八日四点钟光景,在第三次会议散后,威
毅伯积着满腔愤怒,从春帆楼出来,想到甲申年伊藤在天津定约的时候,自
己何等的骄横,现在何等的屈辱,恰好调换了一个地位。一路的想,猛抬头,
忽见一轮落日已照在自己行馆的门口,满含了惨淡的色彩,不觉发了一声长
叹。叹声未毕,人丛里忽然挤出一个少年,向轿边直扑上来,崩的一声,四
围人声鼎沸起来,轿子也停下来了,觉得面上有些异样,伸手一摸,全是湿
血,方知自己中了枪了。正是:
问谁当道狐狸在?何事惊人霹雳飞。
不知威毅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③ 碇 (dìng,音定)——系船的石礅,启碇指开船。
① 髯 (rán,音然)——两颊上的胡子,泛指胡子。
② 迓 (yà,音亚)——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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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棣萼双绝武土道舍生 霹雳一声革命团特起
话说上回说到威毅伯正从春帆楼会议出来,刚刚走近行馆门口,忽被人
丛中一少年打了一枪。此时大家急要知道的,第一是威毅伯中枪后的性命如
何?第二是放枪谋刺的是谁?第三是谋刺的目的为了什么?我现在却先向看
官们告一个罪,要把这三个重要问题暂时都搁一搁,去叙一件很遥远海边山
岛里田庄人家的事情。
且说那一家人家,本是从祖父以来,一向是种田的。直传到这一代,是
兄弟两个,曾经在小学校里读过几年书,父母现都亡故了。这兄弟俩在这村
里,要算个特色的人,大家很恭维的各送他们一个雅绰,大的叫“大痴”,
二的叫“狂二”。只为他们性情虽完全相反,却各有各的特性。哥哥是很聪
明,可惜聪明过了界,一言一动,不免有些疯癫了。不过不是直率的疯癫,
是带些乖觉的疯癫。他自己常说:“我的脑子里是全空虚的,只等着人家的
好主意,就抓来发狂似的干。”兄弟是很愚笨,然而愚笨透了顶,一言一动,
①
倒变成了骄矜了。不过不是豪迈的骄矜,是一种褊 急的骄矜。他自己也常说:
“我的眼光是一直线,只看前面的,两旁和后方,都悍然不屑一顾了。”他
们兄弟俩,各依春天赋的特性,各自向极端方面去发展,然却有一点是完全
一致,就为他们是海边人,在惊涛骇浪里生长的,都是胆大而不怕死。就是
讲到兄弟俩的嗜好,也不一样。前一个是好酒,倒是醉乡里的优秀分子;后
一个是好赌,成了赌经上的忠实宗徒。你想他们各具天才,各怀野心,几亩
祖传下来的薄田,哪个放在眼里?自然地荒废了。他们既不种田,自然就性
之所近,各寻职业。大的先做村里酒吧间跳舞厅里的狂舞配角,后来到京城
②
帝国大戏院里充了一名狂剧俳优 。小的先在邻村赌场上做帮闲,不久;他哥
哥把他荐到京城里一家轮盘赌场上做个管事。
说了半天,这兄弟俩究是谁呢?原来哥哥叫做小山清之介,弟弟叫做小
山六之介,是日本群马县邑乐郡大岛村人氏。他们俩虽然在东京都觅得了些
小事,然比到在大岛村出发的时候,大家满怀着希望,气概却不同了。自从
第一步踏上了社会的战线,只觉得面前跌脚绊手的布满了敌军,第二步再也
跨不出。每月赚到的工资,连喝酒和赌钱的欲望都不能满足,不觉彼此全有
些垂头丧气的失望了。
况且清之介近来又受了性欲上重大的打击,他独身住在戏院的宿舍里。
有一回,在大醉后失了本性的时候,糊糊涂涂和一个宿舍里的下女花子有了
染。那花子是个粗蠢的女子,而且有遗传的恶疾,清之介并不是不知道,但
花子自己说已经医好了。清之介等到酒醒,已是悔之无及。不久,传染病的
症象渐渐地显现,也渐渐地增剧。清之介着急,瞒了人请医生去诊治几次,
化去不少的冤钱,只是终于无效。他生活上本觉着困难,如今又添了病痛,
不免怨着天道的不公,更把花子的乘机诱惑,恨得牙痒痒的。偏偏不知趣的
花子,还要来和他歪缠,益发挑起他的怒火。每回不是一飞脚,便是一巴掌,
弄得花子也莫名其妙。
有一夜,在三更人静时,他在床上呻吟看病苦的刺激,辗转睡不稳,忽
然恶狠狠起了一念,想道:“我原是清洁的身体,为什么沾染了污瘢?舒泰
① 褊 (biǎn,音贬)——狭隘。
② 俳 (p ái,音牌)优——古代称演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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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精神,为什么纠缠了痛苦?现在人家还不知道,一知道了,不但要被人讥
笑,还要受人憎厌。现在我还没有爱恋,若真有了爱恋,不但没人肯爱我,
连我也不忍爱人家,叫人受骗。这么说,我一生的荣誉幸福,都被花子一手
①
断送了。在花子呢,不过图逞淫荡的肉欲,冀希无餍 的金钱,害到我如此。
我一世聪明,倒钻了蠢奴的圈套;全部人格,却受了贱婢的蹂躏。想起来,
好不恨呀!花子简直是我唯一的仇人!我既是个汉子,如何不报此仇?报仇
只有杀!”想罢,在地铺上倏的坐起来,在桌子上摸着了演剧时常用的小佩
刀,也没换衣服,在黑暗中轻轻开了房门,一路扶墙挨壁下了楼。
他是知道下女室的所在,刚掂着光脚,趁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认准了
花子卧房的门,一手耀着明晃晃的刀光,一手去推。门恰虚掩着,清之介咬
了一咬牙,正待撺进去,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扑上面来,吹得清之介毛发悚
然,昂着火热的头,慢慢低了下来;竖着执刀的手,徐徐垂了下来,惊醒似
的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杀人吗?杀人,是个罪;杀人的人,是个凶手。
那么,花子到底该杀不该杀呢?她不过受了生理上性的使命,不自觉的成就
了这个行为,并不是她的意志。遗传的病,是她祖父留下的种子,她也是被
害人,不是故意下毒害人。至于图快乐,想金钱,这是人类普遍的自私心,
若把这个来做花子的罪案,那么全世界人没一个不该杀!花子不是耶稣,不
能独自强逼她替全人类受惨刑!花子没有可杀的罪,在我更没有杀她的理。
我为什么要酒醉呢?冲动呢?明知故犯的去冒险呢?无爱恋面对女性纵欲,
便是蹂躏女权,传染就是报应!人家先向你报了仇,你如何再有向人报仇的
权?”清之介想到这里,只好没精打采的倒拖了佩刀,踅回自己房里,把刀
一丢,倒在地铺上,把被窝蒙了头,心上好象火一般的烧炙,知道仇是报不
成,恨是消不了,看着人生真要不得,自己这样的人生更是要不得!病痛的
袭击,没处逃避;经济的压迫,没法推开;讥笑的耻辱,无从洗涤;憎厌的
丑恶,无可遮盖。想来想去,很坚决的下了结论: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只
有一个法子可以解脱一切的苦。什么路?什么法子?就是自杀!那么,马上
就下手吗?他想:还不能,只因他和兄弟六之介是很友爱的,还想见他一面,
嘱咐他几句话,等到明晚再干还不迟。
当夜清之介搅扰了一整夜,没有合过眼,好容易巴到天明,慌忙起来盥
洗了,就奔到六之介的寓所。那时六之介还没起,被他闯进去叫了起来,六
之介倒吃惊似的问道:“哥哥,只怕天不早了罢?我真睡糊涂了!”说着,
看了看手表道:“呀,还不到七点钟呢!哥哥,什么事?老早的跑来!”忽
然映着斜射的太阳光,见清之介死白的脸色,蹙着眉,垂着头,有气没力的
倒在一张藤躺椅上,只不开口,心里吓了一跳,连连问道:“你怎么?你怎
么?”清之介没见兄弟之前,预备了许多话要说。谁知一见面,喉间好象有
什么鲠住似的,一句话也挣不出来。等了好半天,被六之介逼得无可如何,
才吞吞吐吐把昨夜的事说了出来。原定的计划,想把自杀一节瞒过。谁知临
说时,舌头不听你意志的使唤,顺着口全淌了出来。六之介听完,立刻板了
脸,发表他的意见道:“死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哥哥自杀的目的,做兄弟
的实在不懂!怕人家讥笑吗?我眼睛里就没有看见过什么人!怕人家憎厌我
吗?我先憎厌别人的亲近我!怕痛苦吗?这一点病的痛苦都熬不住,如何算
得武士道的日本人!自杀是我赞美的,象哥哥这样的自杀,是盲目的自杀,
① 餍 (y àn,音厌)——吃饱,无餍既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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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便是疯狂的自杀。我的眼,只看前面,前面有路走,还有很阔大的路,
我决不自杀。”清之介被六之介这一套的演说倒堵住了口。当下六之介拉了
他哥哥同到一家咖啡馆里,吃了早餐,后来又送他回戏院,劝慰了一番,晚
间又陪他同睡,监视着。直到清之介说明不再起自杀的念头,六之介方放心
回了自己的寓。
过了些时,六之介不见哥哥来,终有些牵挂,偷个空儿,又到戏院宿舍
里来探望他哥哥。谁知一到宿舍里卧房前,只见房门紧闭,推了几遍没人应,
叫个仆欧来问时,说小山先生请假回大岛村去已经五六天了。六之介听了惊
疑,暗忖哥哥决不会回家,难道真做出来,这倒是我误了事了。转念一想,
下女花子,虽则哥哥恨她,哥哥的真去向,只怕她倒知些影响,回头就向仆
欧道:“这里有个下女花子,可能叫她来问一下?”仆欧微笑答道:“先生
倒问起花子?可巧花子在小山先生走后第二天,也歇了出去,不知去向了。”
说时咬着唇,露出含有恶意的笑容。这一来,倒把六之介提到浑水里,再也
摸不清路头,知道在这里也无益,出来顺便到戏院里打听管事人和他的同事,
大家只知道他正式请假。不过有几个说,他请假之前,觉得样子是很慌忙的,
也问不出个道理来。六之介回家,忙写了一封给大岛村亲戚的信,一面又到
各酒吧间、咖啡馆、妓馆去查访,整整闹了一星期,一点踪迹也无。六之介
弄得没法摆布,寻访的念头渐渐淡了。
那时日本海军,正在大东沟战胜了中国海军,举国若狂,庆祝凯胜,东
京的市民尤其高兴得手舞足蹈。轮盘赌场里,赌客来得如潮如海,成日成夜,
整千累万的输赢。生意愈好,事务越忙,意气越高,连六之介向前的眼光里,
觉得自己矮小的身量也顿时暗涨一篙,平升三级,只想做东亚的大国民,把
哥哥的失踪早撇在九霄云外。那天在赌场里整奔忙了一夜,两眼装在额上的
踱回寓所,已在早晨七点钟,只见门口站着个女房东,手里捏着一封信,见
他来,老远的喊道:“好了,先生回来了。这里有一封信,刚才有个刺骚胡
子的怪人特地送来,说是从支那带回,只为等先生不及,托我代收转交。”
六之介听了有点惊异,不等他说完就取了过来,瞥眼望见那写的字,好象是
哥哥的笔迹,心里倒勃的一跳。看那封面上写着道:
东京 下谷区 龙泉寺町四百十三番地
小 山 六 之 介
小山清之介自支那天津
六之介看见的确是他哥哥的信,而且是亲笔,不觉喜出望外,慌忙撕开看时,
上面写的道:
我的挚爱的弟弟:我想你接到这封信时,一定非常的喜欢而惊奇。你欢喜的,是可以相信
我没有去实行疯狂的自杀;你惊奇的,是半月来一个不知去向的亲人;忽然知道了他确实的去
向。但是我这次要写信给你,还不仅是为了这两个简单的目的,我这回从自杀的主意里,忽然
变成了旅行支那的主意。这里面的起因和经过,决定和实现,待我来从头至尾的报告给你。自
从那天承你的提醒,又受你的看护,我顿然把盲目或疯狂的自杀断了念。不过这个人生,我还
是觉得倦厌;这个世界,我还是不能安居。自杀的基本论据,始终没有变动,仅把不择手段的
自杀,换个有价值的自杀,却只好等着机会,选着题目。不想第二天,恰在我们的戏院里排演
一出悲剧,剧名叫《谍牺》,是表现一个爱国男子,在两国战争时,化装混入敌国一个要人家
里;那要人的女儿本是他的情人,靠着她探得敌军战略上的秘密,报告本国,因此转败为胜。
后来终于秘密泄漏,男人被敌国斩杀,连情人都受了死刑。我看了这本戏,大大的彻悟。我本
是个富有模仿性的人,况在自己不毛的脑田里,把别人栽培好的作物,整个移植过来,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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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收获,又是件最聪明的事。我想如今我们正和支那开战,听说我国男女去做间谍的也不
少,我何妨学那爱国少年,拚着一条命去侦探一两件重大的秘密。做成了固然是无比的光荣,
做不成也达了解脱的目的。当下想定主意,就投参谋部陈明志愿。恰值参谋部正有一种计划,
要盗窃一二处险要的地图,我去得正好,经部里考验合格,我就秘密受了这个重要的使命,人
不知鬼不觉的离了东京,来到这里。我走时,别的没有牵挂,就是害你吃惊不小,这是我的罪
过。我现在正在进行我的任务,成功不成功,是命运的事;勉力不勉力,是我的事。不成便是
死,成是我的目的,死也是我的目的。我只有勉力,勉力即达目的。我却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
你:死以前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是舍生;死以后的事,是你的事,你的事是复仇。我希望
你替我复仇,这才不愧武士道的国民!这封信关系军机,不便付邮,幸亏我国一个大侠天韬龙
伯正要回国,他是个忠实男子,不会泄漏,我便托付了他,携带给你。并祝你的健康!
你的可怜的哥哥清之介白
六之介看完了信,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哥哥总算有了下落;急的是做敌国
的侦探,又是盗窃险要的地图,何等危险的事,一定凶多吉少。自肚里想:
人家叫哥哥“大痴”,这些行径,只怕有些痴。好好生活不要过,为了一个
下女要自杀;自杀不成功,又千方百计去找死法;既去找死,那么死是你自
愿的,人家杀你,正如了你的愿,该感谢,为什么要报仇?强逼着替你报仇,
益发可笑!难道报仇是件好玩的事吗?况且花子的同时失踪,更是奇事。哥
哥是恨花子的,决不会带了走;花子不是跟哥哥,又到哪里去呢,这真是个
打不破的哑谜!忽然又想到天弢伯是主张扶助支那革命的奇人,可惜迟来一
步,没有见识见识怎样一个人物,不晓得有再见的机会没有?若然打听得到
他的住址,一定要去谢谢他。六之介心里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阵,到底也没有
理出个头绪来,只得把信收起,自顾自去歇他的午觉。从此胸口总仿佛压着
一块大石,拨不开来,时时留心看看报纸,打听打听中国的消息,却从来没
有关涉他哥哥的事。只有战胜的捷报,连珠炮价传来;欢呼的声浪,溢涨全
国,好似火山爆裂一般,岛根都隆隆地震动了。不多时,天险的旅顺都攻破
了,威海葳也占领了,刘公岛一役索性把中国的海军全部毁灭了。骄傲成性
的六之介,此时他的心理上以为从此可以口吞渤海,脚踢神州,大和魂要来
①
代替神明胄 了,连哥哥的性命也被这权威呵护,决无妨碍。忽然听见美国出
来调停,他就破口大骂。后来日政府拒绝了庄、召两公使,他的愤气又平了
一点。不想不久,日政府竟承认了威毅伯的全权大使,直把他气得三尸出窍,
六魄飞天,终日在家里椎壁拍几的骂政府混蛋。
正骂得高兴时,房门呀的开了,女房东拿了张卡片道:“前天送信来的
那怪人要见先生。”六之介知道是天弢伯,忙说“请”。只见一个伟大躯干
的人,乱髯戟张,目光电闪,蓬发阔面,胆鼻剑眉,身穿和服,洒洒落落的
跨了进来,便道:“前日没缘见面,今天又冒昧来打你的搅。”六之介一壁
招呼坐地,一壁道:“早想到府,谢先生带信的高义,苦在不知住址,倒耽
误了。今天反蒙枉顾,又惭愧,又欢喜。”天弢龙伯道:“我向不会说客气
话,没事也不会来找先生。先生晓得令兄的消息吗?”六之介道:“从先生
带信后,直到如今,没接过哥哥只字。”天弢龙伯惨然道:“怎么能写字?
令兄早被清国威毅伯杀了!”六之介突受这句话的猛击,直立了起来道:“这
话可真?”天弢龙伯道:“令兄虽被杀,却替国家立了大功。”六之介被大
性所激,眼眶里的泪,似泉一般直流,哽噎道:“杀了,怎么还立功呢?”
① 胄(zhòu ,音皱)——盔,古代作战时戴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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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弢龙伯道:“先生且休悲愤,这件事政府至今还守秘密,我却全知道。我
把这事的根底细细告诉你。令兄是受了参谋部的秘密委任,去偷盗支那海军
根据地旅顺、威海、刘公岛三处设备详图的。我替令兄传信时,还没知道内
容,但知道是我国的军事侦探罢了。直到女谍花子回国,才把令兄盗得的地
图带了回来。令兄殉国的惨史,也哄动了政府。”六之介诧异道:“是帝国
戏院的下女花子吗?怎么也做了间谍?哥哥既已被杀,怎么还盗得地图?带
回来的,怎么倒是花子呢?”
天弢龙伯道:“这事说来很奇。据花子说,她在戏院里早和令兄发生关
系,后来不知为什么,令兄和她闹翻了。令兄因为悔恨,才发狠去冒侦探的
大险。花子知道他的意思,有时去劝慰,令兄不是骂便是打,但花子一点不
怨,反处处留心令兄的动作。令兄充侦探的事,竟被她探明白了,所以令兄
动身到支那,她也暗地跟去。在先,令兄一点不知道,到了天津,还是她自
己投到,跪在令兄身边,说明她的跟来并不来求爱,是来求死。不愿做同情,
只愿做同志。凡可以帮助的,水里火里都去。令兄只得容受了。后来令兄做
的事,她都预闻。令兄先探明了这些地图共有两份,一份存在威毅伯衙门里,
一份却在丁雨汀公馆。督署禁卫森严,无隙可乘,只好决定向丁公馆下手。
令兄又打听得这些图,向来放在签押房公事桌抽屉里,丁雨汀出门后,签押
房牢牢锁闭,家里的一切钥匙,却都交给一个最信任的老总管丁成掌管,丁
成就住在那签押房的耳房里监守着。那耳房的院子,只隔一座墙,外面便是
①
马路横头的荒僻死衙 。这种情形令兄都记在肚里,可还没有入脚处。恰好令
兄有两种特长,便是他成功之母:一是在戏院里学会了很纯熟的支那话,一
是欢喜喝酒。不想丁成也是个酒鬼,没一天不到三不管一爿小酒店里去买醉。
令兄晓得了,就借这一点做了两人认识的媒介,渐渐地交谈了,渐渐地合伙
了。不上十天,成了酒友,不但天天替他会钞付帐,而且时时给他送东送西,
做得十分的殷勤亲密。丁成虽是个算小爱恭维的人,倒也有些过意不去,有
一天,忽然来约他道: ‘我有一坛“女儿红”,今晚为你开了,请你到公馆
来,在我房间里咱们较一较酒量,喝个畅。’令兄暗忖机会来了,当下满口
应承。临赴约之前,却私下嘱咐花子,三更时分,叫她到死衖里去等,彼此
掷石子为号,便来接受盗到的东西,立刻拿回寓所。令兄那夜在丁公馆里,
果真把丁成灌得烂醉,果真在他身上偷到钥匙,开了签押房和抽屉,果真把
地图盗到了手,包好结上一块石头,丢出墙外,果真花子接到,拿回了寓,
令兄还在丁公馆里,和丁成同榻宿了一宵,平平安安的回来。令兄看着这一
套图虽然盗出来,但尺寸很大,纸张又硬又厚,总、分图不下三十张,路上
如何藏匿,决逃不过侦查的眼目。苦思力索了半天,想出一个办法,先尽着
两日夜的工夫,把最薄的软绵纸套画了三件总图,郑重交给花子,嘱她另找
个地方去住,把图纸缝在衣裤里,等自己走后两三天再走。自己没事,多一
副本也好;若出了事,还有这第二次的希望。自己决带全份的正图,定做了
一只夹底木箱,把图放在夹层里,外面却装了一箱书。计议己定,令兄第三
天在天津出发。可怜就在这一天,在轮船码头竟被稽查员查获,送到督署,
立刻枪毙了。倒是花子有智有勇,听见了令兄的消息,她一点不胆怯,把三
张副图裁分为六,用极薄的橡皮包成六个大丸子,再用线穿了,临上船时,
生生的都吞下肚去,线头含在嘴里,路上碰到几次检查,都被她逃过。靠着
① 衖 (xiàng,音向)——方言。同“巷”,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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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乳汤水维持生命,千辛万苦竟把地图带回国来。这回旅顺、威海威的容易
得手,虽说支那守将的无能,几张地图的助力也就不小,不过花子经医生把
地图取出后,胃肠受伤,至今病倒医院,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了。六之介先生,
休想,令兄的不负国,花子的个负友,真是一时无两,我怕你不知道,所以
今天特来报告你。”六之介忽然瞪着眼,握着拳狂呼道:“可恨!可恨!必
报此仇!花子不负友,我也决不负兄!”天弢龙伯道:“你恨的是威毅伯吗?
他就在这几天要到马关了!这是我们国际上的大计,休要报仇,却不可在这
些时期去胡做。”六之介默然。天弢龙伯又劝慰了儿句,也便飘然而去。
且说六之介本恨威毅伯的讲和,阻碍了大和魂的发展;如今又悲痛哥哥
的被杀,感动花子的义气。他想花子还能死守哥哥托付的遗命,他倒不能恪
遵哥哥的预嘱,那还成个人吗?他的眼光是一直线的,现在他只看见前面晃
着“报仇”两个大子,其余一概不屑顾了,当时就写了一封汉文的简单警告,
径奇威毅伯,就算他的哀的美敦书了。从此就天天只盼望威毅伯的速来,打
听他的到达日期。后来听见他果真到了,并且在春帆楼开议,就决意去暗杀。
在神奈川县横滨街上金丸谦次郎店里,买了一支五响短枪,并买了弹子,在
东京起早,赶到赤间关。恰遇威毅伯从春帆楼会议回来,刚走到外滨町,被
六之介在轿前五尺许,硼的一枪,竟把威毅伯打伤了。幸亏弹子打破眼镜,
中了左颧,深入左目下。当时警察一面驱逐路人,让轿子抬推行馆;一面追
捕刺客,把六之介获住。威毅伯进了卧室,困流血过多,晕了过去。随即两
医官赶来诊视,知道伤不致命,连忙用了止血药,将伤处包裹。威毅伯已清
醒过来。伊藤、陆奥两大臣得了消息,慌忙亲来慰问谢罪,地方文武官员也
来得络绎不绝。第二天,日皇派遣医官两员并皇后手制裹伤绷带,降谕存问,
且把山口县知事和警察长都革了职,也算闹得满城风雨了。其实威毅伯受伤
后,弹子虽未取出,病势倒日有起色,和议的进行也并未停止。日本恐挑起
世界的罪责,气焰倒因此减了不少,竟无条件的允了停战。威毅伯虽耗了一
袍袖的老血,和议的速度却添了满锅炉的猛火,只再议了两次,马关条约的
大纲差不多快都议定了。
这日正是山口地方裁判所判决小山六之介的谋刺罪案,参观的人非常拥
挤。马美菽和乌赤云在行馆没事,也相约而往,看他如何判决。刚听到堂上
书记宣读判词,由死刑减一等办以无期徒刑这一句的时候,乌赤云忽见人丛
中一个虬髯乱发的日本大汉身旁,坐着个年轻英发的中国人,好生面善,一
时想不起是谁。那个被乌赤云一看,面上似露惊疑之色,拉了那大汉匆匆的
就走了。赤云恍然回顾美菽道:“才走出去的中国人你看见吗?”美菽看了
看道:“我不认得,是谁呢?”赤云道:“这就是陈千秋,是有名的革命党,
支那青年会的会员。昨天我还接到广东同乡的信,说近来青年会很是活动,
只怕不日就要起事哩!现在陈千秋又到日本来,其中必有缘故。”两人正要
立起,忽见行馆里的随员罗积丞奔来喊道:“中堂请赤云兄速回,说两广总
督李大先生有急电,要和赤云兄商量哩!”赤云向美菽道:“只怕是革命党
起事了。”正是:
输他海国风云壮,还我轩皇土地来。
不知两广总督的急电,到底发生了甚事,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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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龙吟虎啸跳出人豪 燕语莺啼惊逢逋客
却说乌赤云正和马美菽在山口县裁判所听审刺客,行馆随员罗积丞传了
威毅伯的谕,来请赤云回馆,商量两广督署来的急电。你道这急电为的是件
什么事?原来此时两广总督就是威毅伯的哥哥李大先生,新近接到了两江总
督的密电,在上海破获了青年会运广的大批军人,军火虽然全数扣留,运军
人的人却都在逃。探得内中有个重要人犯陈千秋即陈青,是青年会里的首领,
或言先已回广,或言由日本浪人天弢尤伯保护,逃住日本,难保不潜回本国,
图谋大举。电中请其防范,并转请威毅伯在日密探党人内容。大先生得了此
电,很为着急,在省城里迭派干员侦查,虽有些风言雾语,到底探不出个实
在。所以打了一个万急电,托威毅伯顺便侦探,如能运动日政府将陈千秋逮
捕,尤为满意。当时威毅怕恰和荫白大公子在那里修改第五次会议问答节略
的稿子,预备电致军机和总署,做确定条约的张本。看见了大先生这个电,
他是不相信中国有这些事发生的,就捋着胡子笑道:“你们大伯伯又在那里
瞎耽心了。这种都是穷极无聊的文丐没把鼻的炒蛋,怕他们做什么。我们的
兵虽然打不了外国人,杀家里个把毛贼,还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大伯伯既然
当一件事来托我,也得敷衍他一下。不过我不大明白,这些事怎么办呢?”
荫白道:“这是广东的事,青年会的总机关也在广东,只有广东人知道底细。
父亲何妨去请赤云来商量商量。”威毅伯点点头,所以就叫罗积丞来请赤云。
当下赤云来见威毅伯,威毅伯把电报给他看了。赤云一壁看,一壁笑着道:
“无巧不成书!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职道才和美菽在裁判所里遇见陈千秋,
正和美菽讲哩!这个人,职道从小认识的,是个极聪明的少年,可惜做了革
命党。”荫白道:“那么这人的确在日本了!我国正好设法逮捕。”赤云道:
“这个谈何容易!我们固然没有逮捕之权,国事犯日本又定照公法保护,况
且还有天弢龙伯自命侠客的做他的护身符!”荫白道:“我们可以把他骗到
行馆里来,私下监禁,带回去。”威毅伯道:“使不得,使不得。现在和议
的事一发千钧,在他国内私行捕禁,虽说行馆有治外法权,万一漏了些消息,
连累和议,不是玩的!”赤云道:“中堂所见极是,还是让职道去探听些党
人的举动,照实电复就是了。”议定了这事,威毅伯仍注意到节略稿子;赤
云便告退出来,自去想法侦查不题。
却说吾人以肉眼对着社会,好象一个混饨世界,熙熙攘攘,不知为着何
事这般忙碌。记得从前不晓得哪一个皇帝南巡时节,在金山上望着扬子江心
多少船,问个和尚,共是几船?和尚回说,只有两船:一为名,一为利。我
想这个和尚,一定是个肉眼。人类自有灵魂,即有感觉;自有社会,即有历
史。那历史上的方面最多,有名誉的,有痛苦的。名誉的历史,自然兴兴头
头,夸着说着,虽传下几千年,祖宗的名誉,子孙还不会忘记。即如吾们老
①
祖黄帝,当日战胜蚩尤 ,驱除苗族的伟绩,岂不是永远纪念呢!至那痛苦的
历史,当时接触灵魂,没有一个不感觉,张拳怒目,誓报国仇。就是过了几
百年,隔了几百代,总有一班人牢牢记着,不能甘心的。
我常常听见故老传闻,那日满洲入关之始,亡国遗民起兵抗拒的原也不
少;只是东起西灭,运命不长,后来只剩个郑成功,占领厦门,叫做思明州,
到底立脚不住,逃往台湾。其时成功年老,晓得后世子孙也不能保住这一寸
① 蚩(chī,音吃)尤——传说中黄帝时的诸侯,后攻伐黄帝,终战败被制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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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不如下了一粒民族的种子,使他数百年后慢慢膨胀起来。列位想这种
子,是什么东西?原来就是秘密会社。成功立的秘密会社,起先叫做“天地
会”,后来分做两派:一派叫做“三合会”,起点于福建,盛行于广东,而
膨胀于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岛;一派叫做“哥老会”,起点于湖南,
而蔓延于长江上下游。两派总叫做“洪帮”,取太祖洪武的意思,那三合亦
取着洪字偏旁三点的意思。恰好那时北部;同时起了八卦教、在理会、大刀
小刀会等名目,只是各派内力不足,不敢轻动。直到西历一千七百六十七年
间,川楚一面,蠢动了数十年,就叫“川楚教匪”。教匪平面三合会始出现
于世界。膨胀到一千八百五十年间金田革命,而洪秀全、杨秀清遂起立了太
平大国,占了十二行省。那时政府就利用着同类相残的政策,就引起哥老会
党,去扑灭那三合会。这也是成功当时万万料不到此的。哥老会既扑灭了三
合会,顿时安富尊荣,不知出了多少公侯将相,所以两江总督一缺,就是哥
老会用着几十万头颅血肉,去购定的衣食饭碗。凡是会员做了总督,一年总
要贴出几十万银子,孝敬旧时的兄弟们,不然他们就要不依哩。然而因此以
后,三合会与哥老会结成个不世之仇,他们会党之人出来也不立标帜,医卜
星相江湖卖技之流,赶车行船驿夫走卒之辈,烟灯饭馆药堂质铺等地,挂单
①
云游袖僧贫道之亚,无一不是。劈面相逢,也有些子仪式、几句口号,肉眼
看来毫不觉得。他们甘心做叛徒逆党,情愿去破家毁产,名在哪里?利在哪
里?奔波往来,为着何事?不过老祖传下这一点民族主义,各处运动,不肯
叫他埋没永不发现罢了。如此看来,吾人天天所遇的人,难保无英雄帝王侠
客大盗在内,要在放出慧眼看去,或能见得一二分也未可知。
方三合、哥老同类相残的时候,欧洲大西洋内,流出两股暗潮:一股沿
阿非利加洲大西洋,折好望角,直渡印度洋,以向广东;一股沿阿美利加南
角,直渡太平洋,以向香港、上海。这两股潮流,就是载着革命主义。那广
东地方受着这潮流的影响最大,于是三合会残党内跳出了多少少年英雄,立
时组成一个支那青年会,发表宗旨,就是民族共和主义。虽然实力未充,比
不得玛志尼的少年意大利,济格士奇的俄罗斯革命团,却是比着前朝的几社、
复社,现在上海的教育会,实在强多!该党会员,时时在各处侦察动静,调
查实情,即如此时赤云在山口县裁判所内看见的陈千秋,此人就是青年会会
员。
如今且说那陈干秋在未逃到日本之先,曾经在会中担任了调查江,浙内
情,联络各处党会的责任,来到上海地方,心里总想物色几个伟大人物,替
会里扩张些权力。谁知四下里物色遍了,遇着的,倒大多数是醉生梦死、花
天酒地的浪子,不然便是胆小怕事、买进卖出的商人。再进一步,是王紫诠
派向太平天国献计的斗方名士,或是蔡尔康派替广学会宣传的救国学说。又
在应酬场中,遇见同乡里大家推崇的维新外交家王千度,也只主张废科举,
①
兴学堂;众人惊诧的改制新教王唐猷辉,不过说到开国会,定宪法,都是些
扶墙摸壁的政论,没一个挥戈回日的奇才。
正自纳闷,忽一日,走过虹口一条马路一座巍焕的洋房前,门上横着一
块白漆匾额,上写“常磐馆”三个黑字,心里顿时记起这旅馆里。很多日本
的浪人寄寓。他有个旧友叫做曾根的,是馆中的老旅客,暗忖自己反正没事,
① 衲 (nà,音纳)——僧人。
① 猷 (y óu,音游)——计谋、打算,此外用于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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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妨访访他,也许得些机会。想罢,就到那旅馆里,找着一个仆欧似的同乡
人,在怀里掏出卡片,说明要看曾根君。那仆欧笑了笑道:“先生来得巧,
曾根先生才和一个朋友在外边回来,请你等一等,我去回。”不一会仆欧出
来,道声“请”,千秋就跟他进了一个陈设得占雅幽静的小客厅上,却不是
东洋式的。一个瘦长条子、上唇难着两簇小胡子的人,站起身来,张着滴溜
溜转动的小眼,微笑地和他握手道:“陈先生久违了!想不到你会到这里,
我还冒昧介绍一位同志,是热心扶助贵国改革的侠士南万里君,也是天弢龙
伯的好友。先生该知道些吧!”千秋一面口里连说“久仰久仰”,一面抢上
客座和那人去拉手下。只见那人生得黑苍苍的马脸,一部乌大胡!身干虽不
高大,气概倒很豪迈,回顾曾根道:“这位就是你常说起的青年会干事陈青
君吗?”曾根道:“可不是?上回天弢龙伯住在这馆里时,就要我介绍,可
惜没会到。今天有缘遇见先生,也是一样。你把这回去湖南的事可以说下去,
好在陈先生不是外人。”千秋道:“天弢龙伯君,我虽没会过,他的令兄宫
畸豹二郎,是我的好友。他主张亚洲革命,先从中国革起,中国一克服,然
后印度可兴,暹罗、安南可振,菲律宾、埃及可救,实是东亚黄种的明灯。
他可惜死了。天弢龙伯君还是继续他未竟之志,正是我们最忠恳的同志。不
知南万里君这次湖南之行得到了什么成绩?极愿请教!”南万里道:“我这
回的来贵国,目的专在联合各种秘密党会。湖南是哥老会老巢,我这回去结
识了他的大头目毕嘉铭,陈说利害,把他感化了。又解释了和三合会的世仇,
正要想到贵省去,只为这次出发,我和天弢龙伯是分任南北,他到北方,我
到南方。贵会是南方一个有力的革命团,今天遇见阁下,岂不是天假之缘吗?
请先生将贵会的宗旨、人物详细赐教,并求一封介绍书,以便往联合。”千
秋听了,非常欢喜,就把青年会的主义,组织和中坚分子,倾筐倒筐的告诉
了他;并依他的要求,写了一封切实的信。声气相通,山钟互应,自然谈得
十分痛快。直到日暮,方告别出来。
刚刚到得寓所,忽接到本部密电,连忙照通信暗码译出来,上写着:
上海某处陈千秋鉴:新加坡裘叔远助本会德国新式洋枪一千杆,连子,在上海瑞记洋行支
付。设法运广。汶密。
千秋看毕,将电文烧了,就赶到瑞记军装帐房,知道果有此事。那帐房细细
问明来历,千秋一一回答妥当,就领见了大班,告诉他裘叔远已经托他安置
在公司船上,只要请千秋押往。千秋与大班诸事谈妥,打算明日坐公司船回
广东。恰从洋行内走出来,忽见门外站着两个雄壮大汉,年纪都不过三十许,
两目灼灼,望着千秋,形状可怕得很。千秋连忙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已经
走了一里路光景,回头一看,那两人仍旧在后头跟着走,一直送到于秋寓所,
在人丛里一混,忽然不见了。千秋甚是疑惑。在寓吃了晚饭,看着钟上正是
六点,走出了寓来,要想到虹口去访一个英国的朋友,刚走到外白渡桥,在
桥上慢慢的徘徊,看黄浦江的景致。正是明月在地,清风拂衣,觉得身上异
常凉爽,心上十分快活。
恰赏玩间,忽然背后飞跑的来了一人,把他臂膀一拉道:“你是陈千秋
吗?”千秋抬头一看,仿佛是巡捕的装束,就说:“是陈千秋,便怎么样?”
那人道:“你自己犯了弥天大罪,私买军火,谋为不轨,还想赖么?警署奉
了道台的照会,叫我来捉你。”千秋匆忙间也不辨真假,被那人拉下桥来,
早有一辆罗车等在那里,就把千秋推入车厢。那人也上了车,随手将玻璃门
带上,四面围着黑色帘子,黑洞洞不见一物,正如牢狱一般。马夫拉动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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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风驰电卷,把一个青年会会员陈千秋,不知赶到哪里去了。
谁知这里白渡桥陈千秋被浦之夜,却正是那边广东省青年会开会之时。
话说广东城内国民街上,有一所高大房屋,里头崇楼杰阁,好象三四造,这
晚上坐着几十位青年志士,点着保险洋灯,听得壁上钟鸣铛铛敲九下,人丛
里走山一人,但见跑到当中的一张百灵台后,向众点头,便开口道:
我热心共和、投身革命的诸君听着!诸君晓得现在欧洲各国,是经着革命一次,国权发达
一次的了!诸君亦晓得现在中国是少不得革命的了!但是不能用着从前野蛮的革命,无知识的
革命。从前的革命,扑了专制政府,又添一个专制政府;现在的革命,要组织我黄帝子孙民族
共和的政府。今日查一查会册,好在我们同志亦已不少,现在要分做两部:一部出洋游学,须
备他日建立新政之用;一部分往内地,招集同志,以为扩张势力,他日实行破坏旧政府之用。
夏间派往各处调查运动员,除南洋、广西、檀岛、新金山的,已经回来了,惟江、浙两省的调
查员陈千秋,尚未到来。前日有电信,说不日当到。待到本部,大家决议方针。我想……
刚说到这里,忽然外面走进一位眉宇轩爽、神情活泼的伟大人物,众皆喊道:
“孙君来说!孙君来说!”那孙君一头走,一头说,就发出洪亮之口音道:
“上海有要电来!上海有要电来!”你道这说的是谁呢?原来此人姓孙,名
位,号一仙,广东香山县人。先世业农。一仙还在香山种过田地,既而弃农
学商,复想到商业也不中用,遂到香港去读书。天生异禀,不数年,英语、
汉籍无不通晓,且又学得专门医学。他的宗旨,本来主张那教的博爱平等,
加以日在香港接近西洋社会,呼吸自由空气,俯瞰民族帝国主义的潮流,因
是养成一种共和革命思想,而且不尚空言,最爱实行的。那青年会组织之始,
筹划之力,算他为最多呢!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面目英秀,辩才无碍,穿
着一身黑呢衣服,脑后还拖根辫子。当时走进来,只见会场中一片欢迎拍掌
之声,如雷而起。演台上走下来的,正是副议长杨云衢君。两边却坐着四位
评议员:左边二位,却是欧世杰、何大雄;右边也是二位,是张怀民、史坚
如。还有常议员、稽察员、干事员、侦探员、司机员,个个精神焕发,神采
飞扬,气吞全球,目无此虏。一仙步上演台,高声道:“诸君静听上海陈千
秋之要电!”说罢,会众忽然静肃,鸦雀无声,但听一仙朗诵电文道:
午电悉。军火妥,明日装德公司船,秋亲运归。再顷访友过白渡桥,忽来警察装之一人,
传警署令,以私运军火捕秋。……
会众听到此句,人人相顾错愕。杨云衢却满面狐疑,日不旁瞬,耳不旁听,
只抬头望着一仙;史坚如更自怒目切齿,顿时如玉之娇面,发出如霞之血色。
一仙笑一笑,续念道:
……推秋入一黑暗之马车,狂奔二三里,抵一旷野中高大洋房,昏夜不辨何地。下车入门,
置秋于接待所,灯光下,走出一雄壮大汉。秋狂惑不解。大汉笑曰:“捕君诳耳!我乃老会头
目毕嘉铭是也。”
一仙读至此,顿一顿,向众人道:“诸君试猜一猜,哥老会劫去陈君,
是何主意?”欧世杰,何大雄一齐说道:“莫非是劫夺新办的军人吗?”一
仙道,“非也,此事有绝大关系哩!”又念道:
尾君非一日,知君确系青年会会员,今日又从瑞记军装处出,故以私运军火伪为捕君之警
察也者,实欲要君介绍于会长孙一仙君,为哥老、三合两会媾和之媒介。哥老、三合本出一源,
中以太平革命之役顿起衅端,现在黄族濒危,外忧内患,岂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乎?自今伊
始,三会联盟,齐心同德,汉土或有光复之一日乎?愿君速电会长,我辈当率江上健儿,共隶
于青年会会长孙君五色旗之下,誓死不贰。秋得此意外之大助力,欣喜欲狂,特电贺我黄帝子
孙万岁!青年会万岁!青年会会长孙君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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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仙将电文诵毕道:“哥老会既悔罪而愿投于我青年会民族共和之大革命团,
我愿我会友忘旧恶、释前嫌,以至公至大之心欢迎之。想三合会会长梁君,
当亦表同情。诸君以为如何?”众人方转惊为喜的时候,听见此议,皆拍掌
赞成。忽右边座中一十四岁的美少年史坚如,一跃离座,向孙君发议道:“时
哉不可夫!愿会长速电陈君,令其要结哥老会,克日举事于长江!一面遣员,
约定三合会及三洲田虎门、博罗城诸同志同时并起。坚如愿以一粒爆裂药和
着一腔热血,抛掷于广东总督之头上。霹雳一声,四方响应,正我汉族如荼
如火之国民,执国旗而跳上舞台之日也。愿会长速发电!”一仙道:“壮哉
轰轰烈烈革命军之勇少年!”杨云衢道:“愿少安勿躁!且待于秋军火到此,
一探彼会之内情,如有实际,再谋举事。一面暗中关会三合会,彼此呼应,
庶不至轻率偾事。”一仙道:“沉毅哉!老谋深算,革命军之军事家!”欧
世杰道:“本会经济问题近甚窘迫,宜遣员往南洋各岛募集,再求新加坡裘
叔远臂助。内地则南关陈龙、桂林超兰生,皆肯破家效命,为革命军大资本
家,毋使临渴而掘井,功败垂成!”一仙道:“周至哉!绸缪惨淡之革命军
理财家!哈!哈!本会有如许英雄崛起,怪杰来归,羽翼成矣!股肱张矣!
洋洋中土,何患不雄飞于二十世纪哉!自今日始,改青年会曰兴中会。革命
谋画,俟千秋一到,次第布置何如?”众皆鼓掌狂呼道:“兴中会万岁!兴
中会民族共和万岁!”一仙当时看看钟上已指十一下,知道时候晚了,即忙
摇铃散会,自己也就下台出去。各自散归,专候千秋回到本部,再议大计。
过了五六日,毫无消息。会友每日到香港探听,德公司船来了好几只,却没
千秋的影。大家都慌了。发电往询,又恐走漏消息,只好又耐了两日,依然
石沉大海。
这日一仙开了个临时议会,筹议此事,有的说应该派一侦探员前往的;
有的说还是打电报给那边会里人间信的;有的说不要紧,总是为着别事未了,
不日就可到的:议论纷纷。一仙却一言不发,知道这事有些古怪:难道哥老
会有什么变动吗?细想又决无是事。正在摸不着头,忽见门上通报道:“有
一位外国人在门外要求见。”众皆面面相觑。一仙道:“有名片没有?”门
上道:“他说姓摩尔肯。”一仙道:“快请进来!”
少间走进一个英国人来,见是一身教上装束,面上似有慌张之色,一见
众人,即忙摘帽致礼。一仙上前,与他握手道:“密斯脱摩尔肯,从哪里来?”
那人答道:“顷从上海到此。我要问句话:贵会会友陈千秋回来了没有?”
一仙一楞道:“正是至今还没到。密斯脱从上海来,总知道些消息。”摩尔
肯愕然道:“真没有到么?奇了,难道走上天了?”一仙道:“密斯脱在上
海,会见没有呢?”摩尔肯道:“见过好几次。就为那日约定了夜饭后七点
钟到敝寓来谈天,直等到天亮没有来。次日去访,寓主说昨天夜饭后出门了,
没有回寓。后来又歇两天去回问,还是没有回来,行李一件都没有来拿。我
就有点诧异,四处暗暗打听,连个影儿都没有。我想一定是本部有了什么要
事回去了,所以赶着搭船来此同个底细。谁知也没回来,不是奇事么?”一
仙道:“最怪的是他已有电报说五月初十日,搭德公司船回本部的。”摩尔
肯忽拍案道:“坏了!初十日出口的德公司船么?听说那船上被税关搜出无
数洋枪子药,公司里大班都因此要上公堂哩!不过听说运军火的人一个没有
捉得,都在逃了。这军火是贵会的么?”于是大家听了,大惊失色。
一仙叹口气道:“这也是天意了!”停一回道:“这事必然还有别的情
节,要不然,千秋总有密电来招呼的。本意必须有一个机警谨慎的人去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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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探探千秋的实在消息才好。”当时座中杨云衢起立说道:“不才愿往。”
摩尔肯道:“税关因那日军火的事情,盘查得很紧,倒要小心。”云衢笑道:
“世界哪里有贪生怕死的革命男儿!管他紧不紧,干甚事!”摩尔肯笑向一
仙道:“现场君勇往之概,可见近日贵会团结力益发大了!兄弟在英国也组
立了一个团体,名曰 ‘中友会’,英文便是Friend of China Society,设
本部于伦敦,支部于各国,遍播民党种子于地球世界。将来贵会如有大举,
我们同志必能挺身来助的。”一仙道了谢。杨云衢自去收拾行李,到香港乘
轮船赴上海去了。一仙与摩尔肯也各自散去。
话分两头。且说杨云衢在海中走不上六日,便到了上海。那时青年会上
①
海支部的总干事,姓陆,名崇衢 ,号皓冬,是个意志坚强的志士,和云衢是
一人之交。云衢一上岸,就去找他,便寄宿在他家里。皓冬是电报局翻译生,
外面消息本甚灵通,只有对于陈千秋的踪迹,一点影响都探不出。自从云衢
到后,自然格外替他奔走。一连十余日毫无进步,云衢闷闷不乐。皓东怕他
闷出病来,有一晚,高高兴兴的闯进他房里道:“云衢,你不要尽在这里纳
闷了,我们今夜去乐一下子吧!你知道状元夫人傅彩云吗?”云衢道:“就
是和德国皇后拍照的傅彩云吗?怎么样?”皓冬道:“她在金家出来了,改
名曹梦兰,在燕庆里挂了牌子了。我昨天在应酬场中,叫了她一个局,今夜
定下一台酒,特地请你去玩玩。”说着,不管云衢肯不肯,拉了就走。门口
早备下马车,一鞭得得,不一会到了燕庆里,登了彩云妆阁。
此时彩云早已堂差出外,家中只有几个时髦大姐,在那里七手八脚的支
应不开。三间楼面都挤得满满的客,连亭子间都有客占了,只替皓冬留得一
间客堂房间。一个大姐阿毛笑眯眯的说道:“陆大少,今天实在对不起,回
来大小姐自己来多坐一会儿赔补吧!”皓冬一笑,也不在意。云衢却留心看
那房间,敷设得又华丽,又文雅,一色柚木锦面的大榻椅,一张雕镂褂络的
金铜床,壁挂名家的油画,地铺俄国的彩毡;又看到上首正房间里已摆好了
一席酒,许多客已团团的坐着,都是气概昂藏,谈吐风雅。忽然飘来一阵广
东口音,云衢倒注意起来。名听一个老者道:“东也要找陈千秋,西也要找
陈千秋,再想不到他会逃到日本去!再想不到人家正找他,我们恰遇着他。”
又一个道:“遇见也拿不到,他还是和天弢龙伯天天在一起,计议革命的事。”
老者道:“就是拿得到,我也不愿拿。拿了一个,还有别个,中什么用呢!”
云衢听了,喜得手舞足蹈起来,推推皓冬低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
全不费工夫!”皓冬道:“这一班是什么人呢?让我来探问一下。”说着,
就向那边房里窗口站着的阿毛招了招手,阿毛连忙掀帘进来。正是:
①
拿云攫去无双士,堕溷 重看第一花。
不知阿毛说出那边房里的客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① 溎 (y àn,音燕)——指水大。此处为人名。
① 溷 (hùn ,音混)——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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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白水滩名伶掷帽青阳港好鸟离笼
上回书里,正说兴中会党员陆皓冬,请他党友杨云衢,到燕庆里新挂牌
子改名曹梦兰的傅彩云家去吃酒解闷。在间壁房间里一班广东阔客口中,得
到了陈千秋在日本的消息,皓冬要向大姐阿毛回那班人的来历。我想读书的
看到这里,一定说我叙事脱了笋了,彩云跟了张夫人出京,路上如何情形,
没有叙过。而且彩云曾经斩钉截铁的说定守一年的孝,怎么没有满期,一踏
上南边的地,好象等不及的就走马上章台呢?这里头,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请读书的恕我一张嘴,说不了两头话。既然大家性急,只好先把彩云的事从
头细说。
原来彩云在雯青未死时,早和有名武生孙三儿勾搭上手,算顶了阿福的
缺。他们的结识,是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里。
那天是内务府红郎中官庆家的寿事,堂会戏唱得非常热闹,只为官庆原
是个纨袴班头,最喜欢听戏。他的姑娘叫做五妞儿,虽然容貌平常,却是风
流放诞,常常假扮了男装上馆子、逛戏园,京师里出名的女戏迷。所以那一
回的堂会,差不多把满京城的名角都叫齐了,孙三儿自然也在其列。雯青是
翰院名流,向来瞧不起官庆的,只是彩云和五妞儿气味相投,往来很密,这
日官家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用说老早的鱼轩莅止了。彩云和五妞儿,还有几
个内城里有体面的堂客,占了一座楼厢,一壁听着戏曲,一壁纵情谈笑,有
的批评生角旦角相貌打扮的优劣,有的考究胡子青衣唱工做工的好坏,倒也
议论风生,兴高采烈。看到得意时,和爷儿们一般,在怀里掏出红封,叫丫
鬟们向戏台上抛掷。台上就有人打千谢赏,嘴里还喊着谢某太太或某姑娘的
赏!有些得窍一点的优伶,竟亲自上楼来叩谢。这班堂客,居然言来语去的
搭讪。彩云看了这般行径,心里暗想:我在京堂会戏虽然看得多,看旗人堂
会戏却还是第一遭,不想有这般兴趣,比起巴黎、柏林的跳舞会和茶会自由
快乐,也不相上下了。正是人逢乐事,光阴如驶,彩云看了十多出戏,天已
渐渐的黑了。彩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恐怕回去得晚,雯青又要噜。不是
彩云胆小谨慎,只困自从阿福的事,雯青把柔情战胜了她。终究人是有天良
的,纵然乐事赏心,到底牵肠挂肚,当下站了起来,向五妞儿告辞。
五妞儿把她一拉,往椅子上只一揿,笑着道:“金太太,您忙什么?别
提走的话,我们的好戏,还没登场呢!”彩云道:“今儿的戏,已够瞧了,
还有什么好戏呢?”五妞儿道:“孙三儿的《白水滩》,您不知道吗?快上
场了!您听完他这出拿手戏再走不迟。”彩云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孽缘前定,
身不由主的软软儿坐住了。
一霎时,锣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
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
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扁担,扛着行囊,放在双肩上,在万盏明灯下,
映出他红白分明、又威又俊的椭圆脸,一双旋转不定,神光四射的吊梢眼,
高鼻长眉,丹唇白齿,真是女娘们一向意想里酝酿着的年少英雄,忽然活现
在舞台上,高视阔步的向你走来。这一来,把个风流透顶的傅彩云直看得眼
花撩乱,心头捺不住突突的跳,连阿福的伶俐、瓦德西的英武都压下去了。
彩云这边如此的出神,谁知那边孙三儿一出台,瞥眼瞟见彩云,虽不认
是谁家宅眷,也似张君瑞遇见莺莺,魂灵儿飞去半天,不住的把眼光向楼厢
上睃,不期然而然的两条阴阳电,几次三番的要合成交流,爆出火星来。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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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儿那场戏文,不但没有脱卯,反而越发卖力,刚刚演到紧要的打棍前面,
跳下山来,嘴里说着“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两句,说完后,
将头上戴的圆笠向后一丢,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用力太大,那圆笠子好象
有眼似的滴溜溜飞出舞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彩云怀里。那时楼上楼下一阵
鼓噪,象吆喝,又象欢呼,主人官庆有些下不来,大声叫戏提调去责问掌班。
哪里晓得彩云倒坦然无事,顺手把那笠儿丢还戏台上,向三儿嫣然一笑。三
儿劈手接着,红着脸,对彩云请了个安。此时满园里千万只眼,全忘了看戏
文,倒在那里看他们串的真戏了。官庆却打发一个家人上来,给彩云道歉,
还说耽一会儿戏完了要重处孙三儿。彩云忙道:“请你们老爷千万别难为他
们,这是无心失手,又没碰我什么。”五妞儿笑着道:“可不是,金太太是
在龙宫月殿里翻过身来的人,不象那些南豆腐的娘儿们遮遮掩掩的。你瞧,
她多么大方!我们谁都赶不上!你告诉爷,不用问了!等这出完了,叫孙三
儿亲自上楼来,给金太太赔个礼就得了!”回过头,眯缝着眼,向彩云道:
“是不是?”彩云只点着头,那家人诺诺连声的去了。
不一会,真的那家人领了孙三儿跑到边厢栏杆外,靠近彩云,笑眯眯的
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说道:“谢太太恕我失礼!”彩云只少得没有去搀扶,
半抬身,眼斜瞅着道:“这算得什么!”两人见面,表面上彼此只说了一句
话,但四目相视,你来我在,不知传递了多少说不出的衷肠,这一段便是彩
云和孙三儿初次结识的历史。
后来渐渐热络,每逢堂会,或在财神馆,或在天和馆,或在贵家的宅门
子里,彩云先还随着五妞儿各处的闯,和三儿也到处厮混,越混越密切,竟
如胶如漆起来,便瞒了五妞儿,买通了自己的赶车儿的贵儿,就在东交民巷
的番菜馆里幽会了几次。还不痛快,索性两下私租了杨梅竹斜街一所小四合
房子,做了私宅。在雯青未病以前,两人正打得火一般的热,以致风声四布,
竟传到雯青耳中,把一个名闻中外的状元郎生生气死。
等到雯青一死,孙三儿心里暗喜,以为从此彩云就是他的专利品了。他
料想金家决不能容彩云,彩云也决不会在金家守节,只要等遮俺世人眼目的
七七四十九无,或一百天过了,彩云一定要跳出樊笼,另寻主顾。这个主顾,
除了他,还有谁呢?第一使他欢喜的,彩云固然是人才出众,而且做了廿多
年得宠的姨太太,一任公使夫人,听得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单讲珠宝金钻,
也够一生吃着不尽了。他现在只盼彩云见面,放出他征服女娘们的看家本事
来迷惑,他又深知道彩云虽则一生宠擅专房,心上时常不足,只为没有做着
大老母:仿佛做官的捐班出身,那怕做到督抚,还要去羡慕正途的穷翰林一
样。他就想利用彩云这一个弱点,把自己实在已娶过亲的事瞒起,只说讨她
做正妻,拚着自己再低头服小些,使彩云觉得他知趣而又好打发,不怕她不
上钩。一上了钩,就由得他摆布了。到了那其间,不是人财两得吗?
孙三儿想到这里,禁不住心花怒放,忽然一个转念,口对口自语道:“且
慢,别瞎得意!彩云不是个雏儿,是个精灵古怪、见过大世面的女光棍!做
个把戏子的大老母,就骗得动她的心吗?况金雯青也是风流班首,难道不会
对她陪小心、说矮话吗?她还是谗嘴猫儿似的东偷西摸。现在看着,好象她
很迷恋我,老实说,也不过象公于哥儿嫖姑娘一样,吃着碗里,瞧着碟里,
把我当做家常例饭的消闲果子吧咧!”三儿顿了顿,又沉思了一回,笑着点
头道:“有了,山珍海味,来得容易吃得多,尽你爱吃,也会厌烦;等到一
厌烦,那就没救了。我既要弄她到手,说不得,只好趁她紧急的当口,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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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计的了。”这些都是孙三儿得了雯青死信后,心上的一番算盘。
若说到彩云这一边呢,在雯青新丧之际,目睹病中几番含胡的嘱咐,回
想多年宠爱的恩情,明明雯青为自己而死,自己实在对不起雯青,人非木石,
岂能漠然!所以倒也哀痛异常,因哀生悔,在守七时期,把孙三儿差不多淡
忘了。但彩云终究不是安分的人,第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独睡过,这回居然
规规矩矩守了五十多天的孤寂,在她已是石破天惊的苦节了。日月一天一天
的走,悲痛也一点一点的减,先觉得每夜回到空房,四壁阴森,一灯低黯,
①
有些儿胆怯;渐感到一人坐守长夜,拥衾对影,倚枕听更,有些儿愁烦;到
后来只要一听到鼠子厮叫、猫儿打架,便禁不住动心。自己很知道自己这种
孤苦的生活,万不能熬守长久,与其顾惜场面、硬充好汉,到临了弄的一塌
糊涂,还不如一老一实,揭破真情,自寻生路。她想就是雯青在天之灵,也
会原谅她的苦哀。所以不守节,去自由,在她是天经地义的办法,不必迟疑
的;所难的是得到自由后,她的生活该如何安顿?再嫁呢,还是住家?还是
索性大张旗鼓的重理旧业?这倒是个大问题,费了她好久的考量。她也想到,
若再嫁人;再要象雯青一样的丈夫,才貌双全,风流富贵,而且性情温厚,
凡事随顺,只怕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么去嫁孙三儿吗?那如何使得!
这种人,不过是一时解闷的玩意儿,只可我玩他,不可被他玩了去。况且一
嫁人,就不得自由,何苦脱了一个不自由,再找一个不自由呢?住家呢,那
就得自立门户,固然支撑的经费不易持久,自己一点儿小积蓄不够自己的挥
霍。况一挂上人家的假招牌,便有许多面子来拘束你,使你不得不藏头露尾;
寻欢取乐,如何能称心适意!她彻底的想来想去,终究决定了公开的去重理
旧业。等到这个主意一定,她便野心勃发,不顾一切的立地进行。她进行的
步骤,第一要脱离金家的关系,第二要脱离金家后过渡时期的安排。要脱离
金家,当然要把不能守节的态度,逐渐充分的表现,使金家难堪。要过渡时
期的按排,先得找一个临时心腹的忠奴,外间供她驱使,晴中做她保护。为
这两种步骤上,她不能不伸出她敏巧的纤腕,顺手牵羊的来利用孙三儿了。
闲话少说。却说那一天,正是雯青终七后十天上,张夫人照例的借了城
外的法源寺替雯青化库诵经,领了继元和彩云同去,在寺中忙了整一天。等
到纸宅冥器焚化佛事完毕后,大家都上车回家。彩云那天坐的车,便是她向
来坐的那一辆极华美的大鞍车,驾着一匹菊花青的高头大骡,赶车的是她的
心腹贵儿,出来时她本带着个小丫头,却老早先打发了回家。此时她故意落
后,等张夫人和少爷的车先开走了,她才慢吞吞的出寺上车。贵儿是个很乖
觉的小子,伺候彩云上车后,放了车帘,站在身旁问道:“太太好久没出门
了,这儿离杨梅竹斜街没多远儿,太太去散散心吧?”彩云笑道:“小油嘴
儿,你怎么知道我要上那儿去呢?你这一向见过他没有?”贵儿道:“不遇
见,我也不说了。昨天三爷还请我喝了四两白干儿,说了一大堆的话。他正
惦记着你呢!”彩云道:“别胡说了!我就依你上那儿去。”贵儿一笑,口
中就得儿得儿赶着车前进,不一会,到了他们私宅门口。
彩云下了车,吩咐贵儿把车子寄了厂,马上去知照孙三儿快来。彩云走
进一家高台级、黑漆双扇大门的小宅门子;早有看守的一对男女,男的叫赵
大,女的就是赵大家的,在门房里接了出来,扶了彩云向左转弯进了六扇绿
色侧墙门,穿过倒厅小院、跨入垂花门。门内便是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
① 衾 (qīn,音钦)——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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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布置得极其精致。东首便是卧房,地敷氍毹,屏围纱绣,
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一张金匡镜面宫式的踏步床,衬着蚊帐窗帘,几
毯门幕,全用雪白的纱绸,越显得光色迷离,荡人心魄。这是彩云独出心裁
敷设的。当下一进房来,便坐在床前一张小圆矮椅上。赵家的忙着去预备茶
水,捧上一只粉定茶杯,杯内满盛着绿沉沉新泡的碧螺春。彩云一壁接在手
里喝着,一壁向赵家的问道:“我一个多月不来,三爷到这儿来过没有?”
赵家的道:“三爷差不多还是天天来,有时和朋友在这儿喝酒、唱曲、赌牌,
有时就住下了。”彩云道:“他给你们说些什么来?”赵家的道:“他尽发
愁;不大说话。说起话来,老是愁着太太在家里逼闷出病来。”彩云点点头
儿。此时彩云被满房火一般的颜色,挑动了她久郁的情焰,只巴着三儿立刻
飞到面前。正盼哩,忽听院中脚步响,见贵儿一人来了。彩云忙问道:“怎
样没有一块儿来?你瞧见了没有呢?”贵儿道:“瞧是瞧见了,他也急得什
么似的,想会你。巧了景王府里堂会戏,贞贝子贞大爷一定要叫他和敷二爷
合串 《四杰村》,十二道金牌似的把他调了去。他托我转告您,戏唱完了就
来,请您耐心等一等。”彩云听了,心上十分的不快,但也没有法儿,就此
回去也不甘心,只好叫贵儿且出去候着,自己懒懒的仍旧坐下,和赵家的七
搭八扯的胡讲了一会,觉得不耐烦,爽性躺在床上养神。静极而倦,朦胧睡
去。
等到醒来,见房中已点上灯,忙叫赵家的问什么时候。赵家的道:“已
经晚饭时候了。晚饭已给太太预备着,要开不要开?”彩云觉得有些饥饿,
就叫开上来,没情没绪吃了一顿哑饭。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杳无消息,真
有些耐不住了,忽见贵儿奔也似的进来道:“三爷打发人来了,说今夜不得
出城,请太太不要等了,明天再会吧。”这个消息,真似一盆冷水,直浇到
彩云心里。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天再会,说得好风凉的话儿!管他
呢!我们走我们的!”说着,气愤愤的叫贵儿套车,一径回家。
到得家里,已在二更时候,明知张夫人还没睡,她也不去,自管自径到
自己房里,把衣服脱下一撂,小丫头接也接不及,撒得一地,倒在床上就睡。
其实哪里睡得着,嘴里虽怨恨三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的只想三儿好处:多
么勇猛,多么伶俐,又多么熨贴。满拟今天和他取乐一天,填补一月以来的
苦况。千不巧,万不巧,碰上王府的堂会,害我白等了一天。可是越等不着
他,心里越要他,越爱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此翻来覆去,直想了一夜,等
天一亮,偷偷儿叫贵儿先去约定了。梳洗完了,照例到张夫人那里去照面。
那天,张夫人颜色自然不会好看,问她昨天到了哪里,这样回来的晚。
她随便捏了几句在哪里听戏的慌话。张夫人却正颜厉色的教训起来说:“现
在比不得老爷在的时节,可以由着你的性儿闹。你既要守节,就该循规蹈矩,
岂可百天未满,整夜在外,成何体统!”彩云不等张夫人说完,别转脸冷笑
道:“什么叫做体统?动不动就抬出体统来吓唬人!你们做大老母的有体统,
尽管开口体统、闭口体统。我们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体统,哪儿轮得到我
们讲体统呢?你们怕失体统,那么老实不客气的放我出去就得了!否则除非
把你的诰封借给我不还。”说着,仰了头转背自回卧房。张夫人陡受了这意
外的顶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彩云也不管,回到房里,贵儿已经回
来,告诉她三儿约好在私宅等候。彩云饭也不吃,人也不带,竟自上车,直
向杨梅竹斜街而来。
到得门口,三儿早已纱衫团扇,玉琢粉装,倚门等待,一见面,便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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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拿了车踏凳,扶了彩云下车,一路走一路说道:“昨儿个真把人掯死了!明
知您空等了一天,一定要骂我,可是这班王爷阿哥儿们死钉住了人不放,只
顾寻他们的乐,不管人家的死活,这只好求您饶我该死了!”彩云洒脱了他
手向前跑,含着半恼恨的眼光回瞪着三儿道:“算了吧,别给我猫儿哭耗子
似的,知道你昨儿玩的是什么把戏呢!除了我这傻子,谁上你这当!”三儿
追上一步,捱着喊道:“屈天冤枉,造诳的害疔疮!”说着话,已进了房。
两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鼓墩,都罩着银
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一盘精巧糖果,一双康熙五彩的茶缸。赵家的上来
伺候了一回,彩云吩咐她去休息,她退出去了。房中只剩他们俩面对面,彼
此久别重逢,自不免诉说了些别后相思之苦。三儿看了彩云半晌道:“你现
在打算怎么样?难道真的替老金守节吗?我想你不会那么傻吧!”彩云道:
“说的是,我正为难哩!我是个孤拐儿,自己又没有见识,心口自商量,谁
给我出主意呢?”三儿涎着脸道:“难道我不是你的体己人吗?”彩云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个主意呢?”三儿暗忖那话儿来了,但是我不可卤
莽,便把心事露出,火候还没有熟呢,回说道:“我很知道你的心,照良心
说,你自然愿意守;但是实际上,你就是愿守,金家人未必容你守,守下去
没得好收场。所以我替你想,除了出来没有你的活路。”彩云道:“出来了,
怎么样呢?”三儿道:“象你这样儿身分,再落烟花,实在有一点犯不着了。
而且金家就算许你出来,不见得许你做生意。论正理,自然该好好儿再嫁一
个人。不过 ‘吃了河豚,百样无味’,你嫁过了金状元,只怕合得上你胃口
①
的丈夫就难找了。”彩云忽低下头去,拿帕子只揾着脸,哽噎的道:“谁还
要我这苦命的人呢?若是有人真心爱我,肯体贴我的痴心,不把人一夜一夜
的向冰缸里搁,倒满不在乎状元不状元,我都肯跟他走。”三儿听了这些话,
忙走过来,一手替她拭泪,一手搂着她道:“这都是我不好,倒提起你心事
来了。快不要哭,我们到床上去躺会子吧!”此时彩云不由自主的两条玉臂
钩住了三儿项脖,三儿轻轻地抱起彩云,迈到床心,双双倒在枕上。
正当春云初展,渐入佳境之际,赵家的突然闯进房来喊道:“三爷,外
边儿有客立等会你。”三儿倏的坐起来,向彩云道:“让我去看一看是谁再
来!”彩云没防到这阵横风,恨得牙痒痒的,在三儿臂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用力一推道:“去罢,我认得你了!”三儿趁势儿嘻皮赖脸的往外跑。彩云
赌气一翻身,朝里床睡了。原想不过一时扫兴,谁知越等越没有消息,心里
有些着慌,一迭连声喊赵家的。赵家的带笑走到床边道:“太太并没睡着哩?
我倒不敢惊动。天下真有不讲理的人!三爷又给景王府派人邀了去了,真和
提犯人一般的,连三爷要到里面来说一声都不准。我眼睁睁看他拉了走。”
这几句话把彩云可听呆了,心里又气又诧异,暗想怎么会两天出来,恰巧碰
上两天都有堂会。三儿尽管红,从前没有这么忙过,不要三儿有了别的花样
吧?要是这样,还是趁早和他一刀两段的好,省得牵肠挂肚不爽快。沉思了
一会,哝哝独语道:“不会,不会!昨天赵家的不是说我不出来时,他差不
多天天来的吗?若然他有了别人,哪有工夫光顾这空屋子呢?就是他刚才对
我的神情,并不冷淡,这是在我老练的眼光下逃不了的。也许事有凑巧,正
遇到他真的忙。”忽又悟到什么似的道:“不对,不对!这里是我们的秘密
① 掯 (kèn,音肯(去声))——压迫,强迫。
① 揾 (wèn,音问)——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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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房子,谁都不知道的。景王府里派的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邀了?这明明
是假的,是三儿的捣鬼。但他捣这个鬼什么用意呢?既不是为别人,那定在
我身上。噢,我明白了,该死的小王八,他准看透了我贪恋他的一点,想借
此做服我,叫我看得见、吃不着,吊得我胃口火热辣辣的,不怕我不自投罗
网。吓,好厉害的家伙!这两天,我已经被他弄得昏头昏脑了,可是我傅彩
云也不是窝子货,今儿个既猜破了你的鬼计,也要叫你认识认识我的手段。”
彩云想到这里,倒笑逐颜开的坐了起来,立刻叫贵几套车回家。一路上心里
盘算:“三儿弄这种手腕虽则可恶,然目的不过要我真心嫁他,并无恶意。
若然我设法报复,揭破机关,原不是件难事、不过结果倒弄得大家没趣,这
又何苦来呢!我现在既要跳出金门,外面正要个连手,不如将计就计,假装
上钩,他为自己利益起见,必然出死力相助。等到我立定了脚,嫁他不嫁他,
权还在我,怕什么呢!”这个主意是彩云最后的决定,一路心上的轮和车上
的轮一般的旋转,不觉已到了家门。谁知一进门,恰碰上张夫人为她的事,
正请了钱唐卿、陆菶如在那里商量,她在窗外听得不耐烦,爽性趁此机会直
闯进去,把出去的问题直捷痛快的解决了。
上面所叙的事,都是在未解决以前彩云在外放浪的内容。解决以后,彩
云既当众声明不再出门,她倒很守信义,并不学时髦派的言行相违。不过叫
贵儿暗中通知了孙三儿,若要见面,除非他肯冒险一试武生的好身手,夜间
从屋上来。这也是彩三作难三儿的一种策略。三儿也晓得彩云的用意,竟不
顾死活的先约定时刻,在三更人定后,真做了黄衫客从檐而下。彩云倒出于
意外,自然惊喜欲狂,不觉绸缪备至。三儿乘机把愿娶她做正妻的话说了。
彩云要求他只要肯同到南边,凡事任凭处置。三儿也答应了。从此夜来明去,
幽会了好几次。那夜彩云正为密运首饰箱出去,约得时间早了一点,以致被
张夫人的老妈撞破,闹了一个贼案。这些情节,我已经在二十六回里叙过,
这里不过补叙些事情的根源,不必絮烦。
幸亏第二天,彩云就跟了张夫人和金继元护了雯青灵枢,由水路出京,
这案子自然不去深究了。孙三儿也在此时从旱路到津。等到张夫人等在津,
把雯青的柩由津海关道成木生招呼,安排在招商局最新下水的新铭船上,家
眷包了三个头等舱,平平安安的出海。孙三儿早坐了怡和公司的船,先到上
海,替彩云暗中布置一切去了。这边张夫人和彩云等坐的新铭船,在海中走
了五天。那天午后,进了吴淞口,直抵金利源码头,码头上扎起了素彩松枝,
排列了旗锣牌伞,道、县官员的公祭,招商局的路祭,虽比不上生前的烜赫
①
排衙 ,却还留些子身后的风光余韵。只为那时招商局的总办便是顾肇廷,是
②
雯青的至文,先本是台湾的臬台,因蒿目时艰 ,急流勇退,威毅伯笃念故旧,
派了这个清闲的差使。听见雯青灵柩南归,知照了当地官厅,顾全了一时场
面,也是惺惺惜惺惺,略尽友谊的意思。当下张夫人不愿在沪耽搁,已先嘱
家里雇好两只大船在苏州河候着,由轮船上将灵柩运到大船上,人也跟了上
去,招商局派了一只小火轮来拖带。那时彩云向张夫人要求另雇一只小船,
附拖在后,张夫人也马马虎虎的应允了。等到灵柩安顿妥贴,吊送亲友齐散,
即便鼓轮开行。刚刚走过青阳港,已在二更以后,大家都沉沉的睡熟了,忽
然后面船上人声鼎沸起来,把张夫人惊醒,只听后面船上高叫停轮,嚷着姨
① 烜 (xuān,音宣)赫排衙——形容声势很盛,含贬义。
② 蒿目时艰——形容对世事忧虑不安,蒿指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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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的小船没有了,姨太太的小船不知到哪里去了。正是:
但愿有情成眷属,却看出岫便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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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抟云搓雨弄神女阴符 瞒凤栖鸾惹英雌决斗
话说张夫人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后面船上高叫停轮,嚷着姨太太的小船
不见了。你想,张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彩云一路的行径,她早已看得象玻
璃一般的透彻;等到彩云要求另坐一船拖在后面,心里更清楚了。如今果然
半途解缆,这明明是预定的布置,她也落得趁势落篷,省了许多周折。当下
继元过船来请示办法。张夫人吩咐尽管照旧开轮,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不
一时,机轮鼓动,连夜前进。次早到了苏州,有一班官场亲友前来祭吊。开
丧出殡,又热闹了十多日。从此红颜轩冕,变成黄土松楸,一棺附身,万事
都已。这便是富贵风流的金雯青,一场幻梦的结局。按下不题。
如今且说彩云怎么会半路脱逃呢?这原是彩云在北京临行时和孙三儿预
定的计划。当时孙三儿答应了彩云同到南边,顺便在上海搭班唱戏。彩云也
许了一出金门,便明公正气的嫁他。两人定议后,彩云便叫三儿赶先出京,
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地点要僻静一点,买些灵巧雅致的中西器具,雇好使
唤的仆役,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她料定在上海总有一两天耽搁,
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不料张夫人到上海后,上天也不耽搁,船过船的就走。
在大众面前,穿麻戴孝的护送灵柩,没有法儿可以脱得了身。幸亏彩三心灵
手敏,立刻变了计;也靠着她带出来的心腹车夫贵儿,给约在码头等候的三
儿通了信,就另雇了一只串通好的拖船。好在彩云身边的老妈丫头都是一条
藤儿,爽性把三儿藏在船中。开船时掩人眼目的同开,一到更深人静,老早
就解了缆。等着大家叫喊起来,其实已离开了十多里路了。这便叫做钱可通
神。当下一解缆,调转船头,恰遇顺风,拉起满篷向上海直驶。差不多同轮
船一样的快,后面也一点没有追寻的紧信,大家都放了心了。彩云是跳出了
金枷玉锁,去换新鲜的生活,不用说是快活。三儿是把名震世界的美人据为
己有,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每月包银也够了旅居的浇裹,不用说也
是快活。船靠了码头,不用说三儿早准备了一辆扎彩的双马车,十名鲜衣的
军乐队,来迎接新夫人。不用说新租定的静安寺路虞园近旁一所清幽精雅的
小别墅内,灯彩辉煌,音乐响亮。不用说彩云一到,一般拜堂、祭祖、坐床、
撤帐,行了正式大礼。不用说三儿同班的子弟们,夏氏三兄弟同着向菊笑、
萧紫荷、莜莲笙等,都来参观大典,一哄的聚在洞房里,喝着、唱着、闹着,
直闹得把彩云的鞋也硬脱了下来做鞋杯。三几只得逃避了,彩云倒有些窘急。
还是向菊笑做好人,抢回来还给她。当下彩云很感念他一种包围下的解救,
对他微笑地道了谢。当晚直闹到天亮,方始散去。彩云虽说过惯放浪的生活,
或终没有跳出高贵温文的空气圈里。这种粗犷而带流氓式的放浪,在她还是
第一次经历呢,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觉新鲜有兴。从此彩云就和三几双宿双
栖在新居里,度他们优伶社会的生涯。三儿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戏,不是伴
着彩云出门游玩,就是引着子弟们在家里弹丝品竹、喝酒赌钱。彩云毫不避
嫌,搅在一起,倒和这班戏子厮混得熟了。向菊笑最会献小殷勤,和彩云买
俏调情,自然一无比一天亲热了。
自古道快活光阴容易过,糊涂的光阴尤其容易,不知不觉离了金门,跟
了孙三儿已经两个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大的晚上,三儿出了门;彩云新浴
初罢,晚妆已竟,独自觉得无聊,靠在阳台上乘凉闲眺。忽听东西邻家车马
喧阗,人声嘈杂。抬头一望,只见满屋里电灯和保险灯相间着开得雪亮,客
厅上坐满了衣冠齐楚的宾客,大餐间里摆满了鲜花,排列了金银器皿,刀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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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碟,知道是开筵宴客。
原来这家乡邻,是个比他们局面阔大的一所有庭园的住宅,和他们紧紧
相靠,只隔一道短墙。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个很俊伟倜傥的中国人,
三十来岁年纪,雪白的长方脸,清疏的八字须,象个阔绰的绅士。女主人却
是个外国人,生得肌肤富丽,褐发碧眼,三十已过的人,还是风姿婀娜,家
常西装打扮时,不失为西方美人。可是出门起来,偏欢喜朝珠补褂,梳上个
船形长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状,惹起彩云注意来。曾经留心打
听过,知道是福建人姓陈,北洋海军的官员,娶的是法国太太。往常彩云出
来乘凉时,总见他们俩口子一块儿坐着说笑。近几天来,只剩那老爷独自了,
而且满面含愁,仿佛有心事的样子。有一大,忽然把目光注视了她半晌,向
她微微的一笑,要想说话似的,彩云慌忙避了进来。昨天早上,索性和贵儿
在门口搭话起来。不知怎地被他晓得了彩云的来历,托贵儿探问肯不肯接见
象他一样的人。彩云生性本喜拈花惹草,听了贵儿的传话,面子上虽说了几
声诧异,心里却暗自得意。正在盘算和猜想间,那晚忽见间壁如此兴高采烈
的盛会,使她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触,益发看得关心了。
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没到过阳台上,只在楼下殷勤招待
宾客。忙了一阵,就见那庭园中旋风也似的涌进两乘四角流苏、黑蝶堆花蓝
呢轿。轿帘打起,走出两个艳臻臻、颤巍巍的妙人儿:前一个是长身玉立,
浓眉大眼,认得是林黛玉;后一个是丰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小宝。娘
姨大姐,簇拥着进去了。后来又轮蹄碌碌的来了一辆钢丝皮篷车,一直冲到
阶前,却载了个娇如没骨、弱不胜衣的陆兰芬。陆陆续续,花翠琴坐了自拉
缰的享斯美,张书玉坐了橡皮轮的轿式马车,还有诗妓李苹香、花榜状元林
绎雪等,都花枝招展,姗姗其来。一时粉白黛绿,燕语莺啼,顿把餐室客厅,
化做碧城锦谷。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哗笑的,有打闹的,有拇战的,有
耳语的。歌唱声,丝竹声,热闹繁华,好象另是一个世界。那边的喧哗,越
显得这边的寂寞,楞楞的倒把彩云看呆了。突然惊醒似的自言自语道:“我
真发昏死了!我这么一个人,难不成就这样冷冷清清守着孙三儿胡拢一辈子
呢?我真嫁了戏子,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连隔壁姓陈的都要来哨
探我的出处了。我赶快的打主意,但是怎么办呢?一面要防范金家的干涉,
一边又要断绝三儿的纠缠。”低头沉思了一会,蹙着眉道:“非找几个上海
有势力的人保护一下,撑不起这个……。”
一语未了,忽然背后有人在她肩上一拍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彩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向菊笑,立在她背后,嘻开嘴笑。彩
云手揿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该死的,吓死人了!怎么不唱戏,这早晚
跑到这儿来!”向菊笑涎着脸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为了你,今晚推托
嗓子哑,请了两天假,跑来瞧你。不想倒吓着了你,求你别怪。”彩云道:
“你多恁来的?”菊笑道:“我早就来了。”彩云道:“那么我的话,你全
听见了。”菊笑道:“差不多。”彩云道:“你知道我为的是谁?”菊笑踌
躇道:“为谁吗?”彩云披了嘴道:“没良心的,全为的是你!你不知道吗?
老实和你说,我和三儿过得好好儿的日子,犯不上起这些念头。就为心里爱
上你,面子上碍着他,不能称我的心。要称我的心,除非自立门户。你要真
心和我好,快些给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没有第二个
人好商量。”菊笑忸怩地拉了彩云的手,低着头,顿了顿道:“你这话是真
吗?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着呢。找几个保护人,我也现成。我可不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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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小孩子,不能叫我见了舔不着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信你,请你原谅我真
爱你,给我一点实惠的保证,死也甘心。”说话时,直扑上来,把彩云紧紧
抱住不放。彩云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急什么,锅
里馒头嘴边食,有你的总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儿个太晚了,倘或冷不
防他回来,倒不好。赶明儿早一点来,我准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诉我,找
谁去保护,怎么样安排,我们规规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
菊笑情知性急不来,只好讪讪的去斜靠在东首的铁栏杆上,着嘴向间
壁道:“你要寻保护人,恰好今天保护人就摆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
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吗?”彩云诧异的问道:“什么叫做四庭柱?四庭柱在
哪里?”菊笑道:“第一个就是你们的乡邻,姓陈,名叫骥东。因为他做了
许多外国文的书,又住过外国不少时候,这里各国领事佩服他的才情,他说
的话差不多说一句听一句,所以人家叫他‘领事馆的庭柱’。”彩云道:“还
有三个呢?”菊笑指着主人上首坐的一个四方脸、没髭须、衣服穿得挺挺脱
①
脱象旗人一般的道:“这就是会审公堂的正谳官宝子固,赫赫有名租界上的
活阎罗。人家都叫他做 ‘新衙门的庭柱’。还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黑苍
苍的脸色,唇上翘起儿根淡须,瘦瘦儿,神气有些呆头呆脑的,是广东古冥
鸿。也是有名的外国才子,读尽了外国书,做得外国人都做不出的外国文章。
字林西报馆请他做了编辑员,别的报馆也欢迎他,这叫做‘外国报馆的庭柱’。
又对着我们坐在中间的那个年轻的小胖子,打 扮华丽,意气飞扬,是上海滩
上有名的金逊卿,绰号金狮子,专门在堂子里称王道霸,龟儿鸨妇没个不怕
他,这便是 ‘堂子里的庭柱’。今天不晓得什么事,恰好把四庭柱配了四金
刚,都在一起。也是你的天缘凑巧,只要他们出来帮你一下,你还怕什么?”
彩云道:“你且别吹膀。我一个都不认得,怎么会来帮我呢?”菊笑笑道:
“这还不容易?你不认识,我可都认识。只要你不要过桥抽板,我马上去找
他们,一定有个办法,明天来回复你。”彩云欣然道:“那么,一准请你就
去。我不是那样人,你放心。”说着,就催菊笑走。菊笑又和彩云歪缠了半
天,彩云只好稍微给了些甜头,才把他打发了。
等到三儿回家,彩云一点不露痕迹的敷衍了一夜。次日饭后,三儿怕彩
云在家厌倦,约她去逛虞园。彩云情不可却,故意装得很高兴的直玩到日落
西山,方出园门。三儿自去戏园,叫彩云独自回去。彩云一到家里,提早洗
了浴,重新对镜整妆,只梳了一条淌三股的朴辫,穿上肉色紧身汗裤,套了
玉雪的长丝袜,披着法国式的蔷薇色半臂。把丫鬟仆妇都打发开了,一人懒
懒地斜卧在卧房里一张凉榻上,手里摇着一柄小蒲扇,眼睛半开半闭的候着
菊笑。满房静悄悄的,忽听挂钟镗镗的敲了六下,心里便有些烦闷起来。一
会儿猜想菊笑接洽的结果,一会儿又模拟菊笑狂热的神情,不知不觉情思迷
离;梦魂颠倒,意沉沉睡去。
朦胧间,仿佛菊笑一声不响的闪了进来,象猫儿戏蝶一般,擒擒纵纵的
把自己搏弄。但觉轻飘飘的身体在绵软的虚空里,一点没撑拒的气力。又似
乎菊笑变了一条灵幻的金蛇,温腻的潜势力,婉蜒地把自己灌顶醍醐似的软
化了全身,要动也动不得。忽然又见菊笑成了一只脱链的猕猴,在自己前后
左右只管跳跃,再也捉摸不着。心里一极,顿时吓醒过来。
睁眼一看,可不是呢,自己早在菊笑怀中,和他搂抱的睡着,彩云佯嗔
① 谳 (y àn,音验)——审判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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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瞅着他道:“你要的,我都依了你,该心满意足了。我要的,你一句还没
有给我说呢!”菊笑道:“你的事,我也都给你办妥了。昨天在这儿出去,
我就上隔壁去。他们看见我去,都很诧异。我先把宝大人约了出来,一五一
十的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一听你出来,欢喜得了不得,什么事他都一力担当,
叫你尽管放胆做事。挂牌的那天,他来吃开台酒,替你做场面。说不定,一
两天,他还要来看你呢!谁知我们这些话,都被金狮子偷听了去,又转告诉
了陈大人。金狮子没说什么。陈大人在我临走时,却很热心的偷偷儿向我说,
他很关心你,一定出力帮忙;等你正式挂牌后,他要天天来和你谈心呢!我
想你的事,有三个庭柱给你支撑,还怕什么!现在只要商量租定房子和脱离
老三的方法了。”彩云道:“租房子的事,就托你办。”菊笑道:“今天我
已经看了一所房子,在燕庆里,是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带亭子间,倒很宽敞
合用的,得空你自己去看一回。”
彩云正要说话,忽听贵儿在外间咳嗽一声。彩云知道有事,便问道:“贵
儿,什么事?”贵儿道:“外边有个姓宝的客人,说太太知道的,要见太太。”
彩云随口答道:“请他楼上外间坐。”菊笑发起极来道:“你怎么一请就请
到楼上,我在这里,怎么样呢?”彩云钩住了菊笑的项脖,面对面热辣辣的
送了一个口亲道:“好人,我总归是你的人。我们既要仗着人家的势力,来
圆全我们的快乐,怎么第一次就冷了人家的心呢?只好委屈你避一避罢!”
菊笑被彩云这一阵迷惑,早弄得神摇魂荡,不能自主,勉强说道:“那么让
我就在房里躲一躲。”彩云一手掠着蓬松的云鬓,一手徐徐的撑起娇躯,笑
着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不过怕我和人家去好。你真疯了,我和他初见面,
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你们男人家妒忌心是没有理讲的,在我是虚情假意,你
听了一样的难过。我舍不得你受冤枉的难过,所以我宁可求你走远一点儿倒
干净。”一壁说,一壁挽了菊笑的手,拉到她卧房后的小楼梯口道:“你在
这里下去,不会遇见人。咱们明天再见罢!”菊笑不知不觉好象受了催眠术
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去了。
且说彩云踅回卧房,心想这回正式悬牌,第一怕的是金家来搅她的局。
但是金家的势力无论如何的大,总跳不出新衙门。这么说,她的生死关头,
全捏在宝子固的手里。她只有放出全身本事,笼络住了他再说。想罢,走到
穿衣镜前,把弄乱的鬓发重新刷了一回,也不去开箱另换衣裤,就手拣了一
件本色玻璃纱的浴衣,裹在身上。雪肤皓腕,隐现在一朵飘缈的白云中,绝
妙的一幅杨妃出浴图。自己看了,也觉可爱,一挪步,轻轻地拽开房门,就
袅袅婷婷的走了出来,向宝子固嫣然一笑。莺声呖呖地叫了一声“宝大人”。
宝子固虽是个花丛宿将,却从没见过这样赤裸的装束,妖艳的姿态。顿
时把一只看花的老眼,仿佛突然遇见了四射的太阳光,耀得睁不开了,痴立
着只管呆看。彩云羞答答的别转了头笑着道:“宝大人,您瞧得人怪臊的。
您怎么不请坐呀!您来的当儿,巧了我在那儿洗澡,急得什么似的,连衣裤
都没有穿好,就冒冒失失跑出来了。求您恕我失礼,倒亵渎了您了。”宝子
固这才坐定了,捉准了神,徐徐的说道:“我仰慕你十多年,今天一见面,
真是名不虚传。昨天的话,菊笑大概都给你说过了罢!你只管放心。”彩云
挨着子固身旁坐下道:“我和宝大人面都没有见过,哪世里结下的缘分,就
承您这样的怜爱我、搭救我,还要自各儿老远的跑来看我,我真不晓得怎么
报答您才好呢!”子固道:“你嫁孙三儿,本来太自糟蹋了,大家听了都不
服气,我今天的来,不是光来看你,为的就虑到你不容易摆脱他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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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固说到这里,四面望了一望。彩云道:“宝大人尽管说,这里都是我心腹。”
子固低声接说道:“陈大人倒替你出了一个主意,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来的
房子,在虹口,本来他一个英国夫人住的,今天回国去了。我们商量,暂时
把你接到那里去住,先走出了姓孙的门,才好出手出脚的做事。你说好不
好?”彩云本在那里为难这事,听了这活正中下怀,很喜欢的道:“那是再
好也没有了。”子固附耳又道:“既然你愿意这么办,事不宜迟,那么马上
就乘了我马车走,行不行呢?那一边什么都现成的。”彩云想了一想道:“也
只有这么给他冷不防的一走,省了多少噜。咱们马上走。”子固道:“你
的东西怎么样呢?”彩云道:“我只带一个首饰箱和随身的小衣包,其余一
概不带。连下人都瞒了,只说和您去听戏的就得了。那么请您在这里等一等,
让我去归着归着就走。”说罢,丢下子固,匆匆的进了房去,不到十分钟,
见彩云换了一身时髦的中装,笑嘻嘻提了一个小包儿,对子固道:“宝大人,
您今天不做官,倒做了犯人了。”子固诧异道:“怎么我是犯人?”彩云笑
道:“这难道不算拐逃吗?”子固也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笑间,忽然一个丫鬟推开门,向彩云招手。彩云慌忙走出去,只见
贵儿走来,给他低低道:“又来了一个客,说姓金,要见太太。”彩云知道
是金狮子,又是个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宝子固是不是一路,心
想两雄不并立,还是不叫他们见面的好。擭出自己多费一点精神,哄他们人
人满意,甘心做她裙带下的忠奴。当下暗嘱贵儿请他在客厅上坐,自己回到
房里向子固道:“讨人厌的来了个三儿的朋友,要见我说几句话。没有法几,
只好请您耐心等一会儿,我去支使他走了,我们才好走。”子固簇着眉道:
“这怎么好呢?那么你赶快去打发他走!”子固眼睁睁看彩云扶着丫鬟下楼
去了。这一回,可不比上一次来得爽快了。一个人闷坐在屋里,左等也不来,
右等也不来。一阵微风中,飘来笑语的声音。侧耳再听,寂静了半天,忽又
听见断续的呢喃细语。掏出时计看时,已经快到九下钟了。心里正在烦闷,
房门呀的一声,彩云闪了进来,喘吁吁地道:“您等得不耐烦了罢!真缠死
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灯下瞥见彩云两颊绯红,
云鬟不整,平添了几多春色,心里暗暗惊异。彩云拿了小包,催着子固动身,
一路走着,一路吩咐丫鬟仆妇们好生照顾家里。一到门口,跳上子固的马车。
轮蹄得得,不一会,已经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丽的洋房门前停下。子固扶
她下车,轻按门铃,便有老仆开了门。
彩云跟进门来,过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个高台阶。子固领了她各处看
了一看,都铺设的整齐洁净,文雅精工。来到楼上,一间卧室,一间起坐,
器具帷幕,色色华美,的确是外国妇女的闺阁。还留着一个女仆、两个仆欧,
可供使用。彩云看了,心里非常愉快,又非常疑怪,忽然向着子固道:“你
刚才说这房子是陈骥东的英国夫人住的,陈骥东怎么有了法国夫人,又有英
国夫人呢?外国人不是不许一个男人讨两个老婆的吗?为什么放着这样好的
住宅不住,倒回了国呢?”
子固笑道:“这话长哩,险些儿弄出人命来。陈骥东就为这事,这两天
正在那里伤心。我们都是替他调停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请酒酬谢。我从
头至尾的告诉你罢!原来陈骥东是福建船厂学堂出身,在法国留学多年。他
在留学时代,已经才情横溢,中外兼通,成了个倜傥不群的青年。就有一个
美丽的女学生,名叫佛伦西的,和他发生了恋爱,结为夫妇。这就是现在的
法国夫人。学成回国后,威毅伯赏识了他,留在幕府里办理海军事务,又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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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间,就保到了镇台的位子。可是骥东官职虽是
武夫,性情却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羁。中国的诗词固然挥洒自如,
法文的作品更是出色。他做了许多小说戏剧,在巴黎风行一时。中国人看得
他一钱不值,法国文坛上却很露惊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国也有这样的人物。
尤其是一班时髦女子,差不多都象文君的慕相如、俞姑的爱若士,他一到来,
到外蜂围蝶绕,他也乐得来者不拒。
“有一次,威毅伯叫他带了三十万银子到伦敦去买一艘兵轮,他心里不
赞成,不但没有给他去购买船只,反把这笔款子,一古脑儿胡花在巴黎、伦
敦的交际社会里。做了一部名叫做《我国》的书,专门宣传中国文化,他自
己以为比购买铁甲船有用的多。结果又被一个英国女子叫玛德的爱上了。有
人说是商人的姑娘,有人说是歌女。压根儿让是迷惑了他的虚名,明知他有
老婆,情愿跟他一块儿回国。威毅伯知道了,勃然大怒,说他贻误军机,定
要军法从事。后来亏得乌赤云、马美菽几个同事替他求情,方才免了。骥东
从此在北洋站不住,只好带了两个娇妻,到上海隐居来了。但骥东的娶英女
玛德,始终瞒着法国夫人。到了上海还是分居,一个住在静安寺,一个就住
在这里。骥东夜里总在静安寺,白天多在虹口。法国夫人只道她丈夫沾染中
国名士积习,问柳寻花、逢场作戏,不算什么事。别人知道是性命交关的事,
又谁敢多嘴,倒放骥东兼收并蓄,西食东眠,安享一年多的艳福了。
“不想前礼拜一的早上,骥东已到了这里,玛德也起了床,正在水晶帘
下看梳头的时候,法国夫人欻地一阵风似的卷上楼来。玛德要避也来不及,
骥东站在房门口,若迎若拒的不知所为。法国夫人倒很大方的坐在骥东先坐
的椅里,对玛德凝视半晌道:‘果然很美,不怪骥东要迷了!姑娘不必害怕,
我今天是来请教几句话的。先请教姑娘什么名字?’玛德抖声答道: ‘我叫
玛德。’法国夫人道: ‘贵国是否英国?’道:‘是的。’法国夫人指着骥
东道:‘你是不是爱这个人?,玛德微微点了一点头。法国夫人正色道:‘现
在我要告诉你了。我叫佛伦西,是法国人。你爱的陈骥东是我的丈夫,我也
爱他,那么我们俩合爱一个人了。你要是中国人,向来马马虎虎的,我原可
以恕你。可惜你是英国人,和我站在一条人权法律保护之下。我虽不能除灭
你心的自由,但爱的世界里,我和你两人里面,总多余了一个。现在只有一
个法子,就是除去一个。’说罢,在衣袋里掏出两支雪亮的白郎宁,自己拿
了一支,一支放在桌上,推到玛德面前,很温和的说道: ‘我们俩谁该爱骥
东,凭他来解决罢!密斯玛德,请你自卫。’说着,已一手举起了手枪,瞄
准玛德,只待要扳机。说时迟,那时快,骥东横身一跳,隔在两女的中间,
喊道,‘你们要打,先打死我!’法国夫人机械地立时把枪口向了地道:‘你
别着急,死的不一定是她。我们终要解决,你挡着什么用呢?’玛德也哭喊
道: ‘你别挡,我愿意死!’正闹得不得了,可巧古冥鸿和金逊卿有事来访
骥东。仆欧们告知了,两人连忙奔上楼来,好容易把玛德拉到别一间屋里。
玛德只是哭,佛伦西只是要决斗,骥东只是哀恳。古、金两人刚要向佛伦西
劝解,佛伦西倏的站起来,发狂似的往外跑。大家追出来,她已自驾了亨斯
美飞也似的向前路奔去。”
子固讲到这里,彩云急问道:“她奔到哪里去,难道寻死吗?”子固笑
道:“哪里是寻死。”刚说到这里,听得楼下门铃叮铃铃的响起来,两人倒
吃了一吓。正是:
皆大欢喜锁骨佛,为难左右跪池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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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如此深更半夜,敲门的果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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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艳帜重张悬牌燕庆里 义旗不振弃甲鸡隆山
话说宝子固正和彩云讲到法国夫人自拉丁亨斯美狂奔的话,忽听门铃乱
响,两人都吃了一惊。子固怕的是三儿得信赶来;彩云知道不是三儿,却当
是菊笑暗地跟踪而至。方各怀着鬼胎,想根问间,只听下面大门的开关声,
接着一阵楼梯上历碌的脚步声、谈话声。一到房门口,就有人带着笑的高声
喊道:“好个阎罗包老,拐了美人偷跑,现在我陈大爷到了,捉奸捉双,看
你从哪里逃!”宝子固在里面哈哈一笑的应道:“不要紧,我有的是朋友会
调停。只要把美人送回大英,随他天大的事情也告不成。”
就在这一阵笑语声中,有一个长身鹤立的人,肩披熟罗衫,手摇白团扇,
翘起八字须,眯了一线眼,两脸绯红,醉态可掬,七跌八撞的冲进房来道:
“子固不要胡扯,我只问你,把你的美人、我的芳邻藏到哪里去了?”子固
笑道:“不要慌,还你的好乡邻。”回过头来向彩云道:“这便是刚才和你
谈的那个英、法两夫人决斗抢夺的陈骥东。”又向骥东道:“这便是你从前
的乡邻、现在的房客,大名鼎鼎的傅彩云。我来给你们俩介绍了罢!”骥东
啐了一口道:“嗄,多肉麻的话!好象傅彩云只有你一个人配认识。我们做
了半年多乡邻,一天里在露台上见两三回的时候也有,还用得着你来介绍
吗?”彩云微微的一笑道:“可不是,不但陈大人我们见的熟了,连陈大人
的太太也差不多天天见面。”子固道:“你该谢谢这位太太哩!”彩云道:
“呀,我真忘死了!陈大人帮我的忙,替我想法,容我到这里住,我该谢陈
大人是真的。”骥东道:“这算不了什么,何消谢得!”子固拍着手道:“着
啊,何消谢得!若不是法国太太逼走了玛德姑娘,骥东哪里有空房子给你住
呢!你不是该谢太太吗?”骥东道:“子固尽在那里胡说八道,你别听他的
鬼话。”彩云道:“刚才宝大人正告诉我法国太太和英国太太吵翻的事呢,
后来法国太太自拉了亨斯美上哪儿去了呢?就请陈大人讲给我听罢。”骥东
听到这里,脸上立时罩上一层愁云,懒懒的道:“还提他做什么,左不过到
活阎罗那里去告我的状罢咧!这件事总是我的罪过,害了我可怜的玛德。你
要知道这段历史,有玛德临行时留给我的一封信,一看便知道了。”骥东正
去床面前镜台抽屉里寻出一个小小洋信封的时候,一个仆欧上来,报告晚餐
已备好了。骥东道:“下去用了晚餐再看罢。”三人一起下楼,来到大餐间。
只见那大餐间里围满火红的壁衣,映着海绿的电灯,越显出碧沉沉幽静
的境界。子固瞥眼望见餐桌上只放着两副食具,忙问道:“骥东,你怎么不
吃了?”骥东道:“我今天在密采里请几个瑞记朋友,为的是谢他们密派商
轮到台南救了刘永福军门出险,已吃的醉饱了,你们请用罢!”彩云此时一
心只想看玛德的信,向骥东手里要了过来。一面吃着,一面读着,但见写的
很沉痛的文章,很娟秀的字迹道:
骥东我爱:我们从此永诀了。我们俩的结合,本是一种热情的结合。在相爱的开始,你是
迷惑,差不多全忘了既往;我是痴狂,毫没有顾虑到未来。你爱了我这了解你的女子,存心决
非欺骗;我爱了你那有妻的男子,根本便是牺牲。所以我和你两人间的连属,是超道德和超法
律的。彼此都是意志的自动,一点不生怨和悔的问题。我随你来华,同居了一年多,也享了些
人生的快乐,感了些共鸣的交响,这便是我该感谢你赐我的幸福了。前日你夫人的突然而来,
破了我们的秘密,固然是我们的不幸。然当你夫人实弹举枪时,我极愿意无抵抗的死在她一击
之下,解除了我们难解的纠纷。不料被你横身救护,使你夫人和我的目的,两都不达。顿把你
夫人向我决斗的意思,变了对你控诉,一直就跑到新衙门告状去了。幸亏空谳官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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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场拦住,不曾到堂宣布。把你夫人请列他公馆中,再三劝解,总算保全了你的名誉。可是你
夫人提出的条件,要她不告,除非我和你脱离关系,立刻离华回国。宝子固明知这个刻酷的条
件你断然不肯答应,反瞒了你,等你走后,私下来和我商量。骥东我爱:你想罢,他们为了你
社会声望计,为了你家庭幸福计,苦苦的要求我成全你。他们对你的热忱,实在可感,不过太
苦了我了!骥东我爱:咳!罢了,罢了!我既为了你肯牺牲身分,为了你并肯牺牲生命,如今
索性连我的爱恋、我的快乐,一起为你牺牲了罢!子固代我定了轮船,我便在今晨上了船了。
骥东我爱:从此长别了!恕我临行时竟未向你告别。相见无益,徒多一番伤心,不如免了罢!
身虽回英,心常在沪。愿你夫妇白头永好,不必再念海外三岛间的薄命人了。
玛德留书。
彩云看完了信,向骥东道:“你这位英国夫人实在太好说话了。叫我做了她,
她要决斗,我便给她拚个死活;她要告状,我也和她见个输赢。就算官司输
了,我也不能甘心情愿输给她整个儿的丈夫。”
骥东叹一口气道:“英国女子性质大半高傲,玛德何尝是个好打发的人。
这回的忽然隐忍退让,真出我意料之外,但决不是她的怯懦。她不惜破坏了
自己来成全我,这完伞受了小仲马《茶花女》剧本的影响。想起来,不但我
把爱情误了她,还中了我文学的毒哩!怎叫我不终身抱恨呢!”彩云道:“那
么,你怎么放她走的呢?她一走之后,难道就这么死活不管她了?陈大人你
也太没良心了!”骥东还没回答,子固抢说道:“这个你倒不要怪陈大人,
都是我和金逊卿、古冥鸿几个朋友,替陈大人彻底打算,只好硬劝玛德吃些
亏,解救这一个结。难得玛德深明大义,竟毫不为难的答应了。所以自始至
终,把陈大人瞒在鼓里。直到开了船,方才宣布出来。陈大人除了哭一场,
也没有别的法儿了。至于玛德的生活费,是每月由陈大人津贴二十金镑,直
到她改嫁为止。不嫁便永远照贴,这都是当时讲明白的。现在陈大人如有良
心,依然可以和她通信;将来有机会时,依然可以团聚。在我们朋友们,替
他处理这件为难的公案,总算十分圆满了。”
骥东站起身来,向沙发上一躺道:“子固,算我感激你们的盛情就是了,
求你别再提这事罢!到底彩云正式悬牌的事,你们商量过没有?我想,最要
紧的是解决三儿的问题。这件事,只好你去办的了。”子固道:“这事包在
我身上,明天就叫人去和他开谈判,料他也不敢不依。”彩云道:“此外就
是租房子,铺房间、雇用大姐相帮这些不相干的小事,我自己来张罗,不敢
再烦两位了。”骥东道:“这些也好叫菊笑来帮帮你的忙,让我去暗地通知
他一声便了。”彩云听了骥东的话,正中下怀,自然十分的欢喜称谢。子固
虽然有些不愿菊笑的参加,但也不便反对骥东的提议,也就含胡道好。”
当下骥东在沙发上起来,掏出时计来一看,道声:“啊约,已经十一点
钟了。时候不早,我要回去,明天再来和你们道喜罢!”说着,对彩云一笑。
彩云也笑了一笑道:“我也不敢多留,害陈大人回去受罚。”子固道:“骥
兄先走一步,我稍坐一会儿也就要走。”子固说这话时,骥东早已头也不回,
扬长出门而去。一到门外,跳上马车,吩咐马夫,一径回静安寺路公馆。骥
东和他夫人,表面上虽已恢复和平,心里自然存了芥蒂,夫妇分居了好久了。
当骥东到家的时候,他夫人已经息灯安寝。骥东独睡一室,对此茫茫长夜,
未免百端交集。在转辗不眠间,倒听见了隔壁三儿家,终夜人声不绝,明知
是寻觅彩云,心中暗暗好笑。
次日,一早起来,打发人去把菊笑叫来,告诉了一切,又嘱咐了一番。
菊笑自然奉命惟谨的和彩云接头办理。子固也把孙三儿一面安排得妥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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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所有彩云的东西一概要回,不少一件。不到三天,彩云就择定了吉日良
时,搬进燕庆里。子固作主,改换新名,去了原来养母的姓,改从自己的姓,
叫了曹梦兰。定制了一块硃字铜牌,插了金花,挂上彩球,高高挂在门口。
第一天的开台酒,当然子固来报效了双双台,叫了两班灯担堂名,请了三四
十位客人,把上海滩有名的人物,差不多一网打尽,做了一个群英大会。从
此芳名大震,哄动一时,窟号销金,城开不夜,说不尽的繁华热闹。曹梦兰
三字,比四金刚还要响亮,和琴楼梦的女主人花翠琴齐名,当时号称“哼哈
二将”。
闲言少表,却说那一天,骥东正为了随侍威毅伯到马关办理中日和议的
两个同僚,乌赤云和马美菽新从天津请假回南,到了上海。骥东替他们接风,
就借曹梦兰妆阁,备了一席盛筵,邀请子固、冥鸿、逊卿,又加上一个招商
局总办、从台湾回来的过肇廷做陪客。骥东这一局,一来是替梦兰捧场,了
①
却护花的心愿;二来那天所请的特客,都是刎颈旧交 ,济时人杰,所以老早
就到。就是赤云、美菽一班客人,因为知道曹梦兰便是傅彩云的化身,人人
怀着先睹为快的念头,不到天黑,陆陆续续的全来了。梦兰本是交际场中的
女王,来做姐妹花中的翘楚,不用说灵心四照,妙舌连环,周旋得春风满座。
等到华灯初上,豪宴甫开,骥东招呼诸人就座。梦兰亲手执了一把写生镂银
壶,遍斟座客。赤云坐了首席,美菽第二,其余肇廷、子固、冥鸿、逊卿依
次坐定。梦兰告了一个罪,自己出外应征去了。这里诸客叫的条子,大概不
外林、陆、金、张四金刚,翁梅倩、胡宝玉等一群时髦倌人。翠暖红酣,花
团锦簇,不必细表。
②
当下骥东先发议道:“我们今日这个盛会,列座的都是名流,侑酒的尽
属名花,女主人又是中外驰名的美人,我要把《清平调》的‘名花倾国两相
欢’,改做 ‘倾城名士两相欢’了。”大家拍手道好。子固道:“骥兄固然
改得好,但我的意思,这一句该注重在一个‘欢’字。倾城名士,两两相遇,
虽然是件韵事,倘使相遇在烽火连天之下,便不欢乐了。今天的所以相欢,
为的是战祸已消,和议新结。照这样说来,岂不是全亏了威毅伯春帆楼五次
的磋商,两公在下关密勿的赞助,方换到这一晌之欢。我们该给赤兄、美兄
公敬一杯,以表感谢。”逊卿道:“在烟台和日使伊东已正治交换和约,是
赤翁去的,这是和议的成功。赤翁该敬个双杯。”
赤云捋须微笑道:“诸位快不要过奖,大家能骂得含蓄一点,就十分的
叨情了。这回议和的事,本是定做去串吃力不讨好的戏文。在威毅伯的鞠躬
尽瘁、忍辱负重,不论从前交涉上的功罪如何,我们就事论事,这一副不要
性命并不顾名誉的牺牲精神,真叫人不能不钦服。但是议约的结果,总是赔
款割地,大损国威。自奉三品以上官公议和战的朝命,反对的封章电奏,不
下百十通。台湾臣民,争得最为激烈。尤其奇怪的,连老成持重的江督刘焜
益,也说战而不胜,尚可设法撑持。鄂督庄寿香极端反对割地,洋洋洒洒上
了一篇理有三不可、势有六不能的鸿文,还要请将威毅伯拿交刑部治罪哩!
①
我们这班附和的人,在衮衮诸公心目中,只怕寸磔不足蔽辜 呢!”
美菽道:“其实我们何尝有什么成见,还够不上象荫白副使一般,有一
① 刎 (wěn,音吻)劲旧交——刎指用刀割脖子。形容生死之交。
② 侑 (y òu,音又)——在筵席旁助兴,劝人吃喝。
① 寸磔 (zhé,音哲)不足蔽辜——磔,分裂肢体,古代的一种酷刑。辜,罪也。形容所犯之罪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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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日本姨太太,人家可以说他是东洋驸马。自从刘公岛海军覆没后,很希望
主战派推戴的湘军,在陆路上得个胜仗,稍挽危局。无奈这位自命知兵的何
太真,只在田庄台挂了一面受降的大言牌,等到依唐阿一逃,营口一失,想
不到纶巾羽扇的风流,脱不了弃甲曳兵的故事,狂奔了一夜,败退石家站。
从此湘军也绝了望了。危急到如此地步,除了议和,还有甚办法?然都中一
②
班名流,如章直蜚、闻鼎儒辈,还在松筠庵大集议,植髭奋鬣 、飞短流长,
攻击威毅伯,奏参他十可杀的罪状呢!”肇廷道:“何太真轻敌取败,完全
中了书毒,其事可笑,其心可哀,我辈似不宜苛责。我最不解的,庄寿香号
称名臣,听说在和议开始时,他主张把台湾赠英。政府竟密电翁养鱼使臣,
通款英廷。幸亏英相罗士勃雷婉言谢绝,否则一个女儿受了两家茶,不特破
坏垂成的和局,而且丧失大信。国将不国,这才是糊涂到底呢!”
冥鸿插嘴道:“割台原是不得已之举,台民不甘臣日,公车上书反抗,
列名的千数百人。在籍主事邱逢甲,创议建立台湾民主国,誓众新竹,宣布
独立。我还记得他们第一个电奏,只有十六个字道:‘台湾士民,义不臣倭,
愿为岛国,永戴圣清。’这是一时公愤中当然有的事。可恨唐景崧身为疆吏,
何至不明利害!竟昧然徇台民之请,凭众抗旨,直受伯理玺天德印信,建蓝
地黄虎的国旗,用永清元年的年号,开议院,设部署,行使钞币,俨然以海
外扶余自命。既做此非常举动,却又无丝毫预备。不及十日,外兵未至,内
①
乱先起,贻害台疆,腾笑海外!真是 ‘画虎不成’,应了他的旗谶了!就是
大家崇拜的刘永福,在台南继起,困守了三个多月,至今铺张战绩,还有人
替刘大将军草平倭露布的呢!没一个不说得他来象生龙活虎,牛鬼蛇神。其
实都是主战派的造言生事,凭空结撰。守台的结果,不过牺牲了几个敢死义
民,糟蹋了一般无辜百姓,等到计穷身竭,也是一逃了事罢了。”
骥东听到这里,勃然作色道:“冥鸿兄,你这些都是成败论人的话,实
在不敢奉教!割让台湾一事,在威毅伯为全局安危策万全,忍痛承诺,国人
自应予以谅解。在唐、刘替民族存亡争一线,仗义挥戈,我们何忍不表同情!
我并不是为了曾替薇卿运动外交上的承认,代渊亭营救战败后的出险,私交
上有心袒护。只凭我良心评判,觉得甲午战史中,这两人虽都失败,还不失
为有血气的国民。我比较他人知道些内幕,诸位今人如不厌烦,我倒可以详
告。”赤云、美菽齐声道:“台事传闻异辞,我们如坠五里雾中。骥兄既经
参预大计,必明真相,愿闻其详。”
骥东道:“现在大家说到唐景崧七天的大总统,谁不笑他虎头蛇尾,唱
了一出滑稽剧。其实正是一部民族灭亡的伤心史,说来好不凄惶。当割台约
定,朝命景崧率军民离台内渡的时候,全台震动,万众一心,誓不屈服;明
知无济,愿以死抗。邱逢甲、林朝栋二三人登台一呼,宣言自主,赞成者万
人。立即雕成台湾民主国大总统印绶鼓吹前导,民众后拥,一路哭送抚署。
这正是民族根本精神的表现。景崧受了这种精神的激荡,一时义愤勃发,便
②
不顾利害,朝服出堂,先望阙 叩了九个头,然后北面受任。这时节的景崧,
未尝不是个赴义扶危的豪杰。再想不到变起仓皇,一蹶不振。议论他的,不
说他文吏不知军机,便说他卤莽漫无布置,实际都是隔靴搔痒的话。他的失
② 植髭 (z ī,音资)奋鬣(liè,音猎)——髭,嘴边上的胡子,鬣,兽类颈上的长毛,形容表情慷慨激昂。
① 谶 (chèn,音趁)——迷信的人指将来要应验的预言、预兆。
② 阙(quē,音缺)——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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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并不失败在外患,却失败在内变。内变的主动,便是他的宠将李文魁。
李文魁的所以内变,原因还是发生在女祸。
“原来景崧从法、越罢战后,因招降黑旗兵的功劳,由吏部主事外放了
台湾道,不到一年升了藩司,在宦途上总算一帆风顺的了。景崧却自命知兵,
不甘做庸碌官僚,只想建些英雄事业,所以最喜欢招罗些江湖无赖做他的扈
从。内中有两个是他最赏识的,一个姓方,名德义;还有一个便是李文魁。
方德义本是哥老会的会员,在湘军里充过管带,年纪不过三十来岁,为人勇
敢忠直,相貌也魁梧奇伟。李文魁不过一个直隶游匪,混在淮军里做了几年
营混子。只为他诡计多端,生相凶恶,大家送他绰号,叫做 ‘李鬼子’。两
①
人都有些膂 力。景崧在越南替徐延旭护军时,收抚来充自己心腹的,后来景
崧和刘永福、丁槐合攻宣光,两人都很出力。景崧把方德义保了守备,文魁
只授了把总。文魁因此心上不愤,常常和德义发生冲突。等到景崧到了台湾,
两人自然跟去,各派差使。又为了差使的好坏,意见越闹越深。文魁是个有
心计的人,那时驻台提督杨岐珍统带的又都是淮军,被文魁暗中勾结,结识
了不少党羽,势力渐渐扩大起来。景崧一升抚台,便马马虎虎委了德义武巡
捕,文魁亲兵管带。文魁更加不服。
“景崧知道了,心里想代为调和,又要深结文魁的心。正没有办法,也
是合当有事,一日方在内衙闲坐,妻妾子女围聚谈天,忽见他已出嫁的大女
儿余姑太身边站着一个美貌丫鬟,名唤银荷。那银荷本是景崧向来注意,款
待得和群婢不同,合衙人都戏唤她做候补姨太太。其实景崧倒并没自己享用
的意思,他想把她来做钩饵,在紧急时钓取将士们死力的。那时,他既代台
廉村接了巡抚印,已移刘永福军去守台南,自任守台北。日本军舰有来攻文
良港消息,正在用人之际,也是利用银荷的好时机,不觉就动了把银荷许配
文魁的心。当下出去,立刻把文魁叫到签押房,私下把亲事当面说定,勉励
了一番,又吩咐以后不许再和德义结仇。在景崧自以为操纵得法,总可得到
两人的同心协力。谁知事实恰与思想相反。只为德义同文魁平常都算景崧的
心腹,一般穿房入户,一般看中了银荷,彼此都要向她献些小殷勤,不过因
为景崧的态度不明,大家不敢十分放肆罢了。如今景崧忽然把银荷赏配了文
魁,文魁狼子野心,未必能知恩敛迹。这个消息一传到德义耳中,好似打了
个焦雷。最奇怪的,连银荷也哭泣了数天。
“不久,景崧的中军黄翼德出差到广东募兵,就派德义署了中军。文魁
恃宠骄纵,往往不服从他的命令,德义真有些耐不得了。有一次,竟查到文
①
魁在外结党招摇的事,拿到了啗血的盟书,不客气的揭禀景崧。景崧见事情
闹的实了,只得从宽发落,把文魁斥革驱逐了。文魁大恨,暗暗先将他的党
羽布满城中和抚署内外,日夜图谋,报仇雪恨。恰好独立宣布,景崧命女婿
余鋆保护家眷行李,乘轮内渡,银荷当然随行。文魁知道了哪里肯依,立时
集合了同党,商议定计,一来抢回银荷;二来趁此机会反戈抚署,把景崧连
德义一并戕杀,投效日军献功。这是文魁原定的办法。当时文魁率领了党徒
三百多人,在城外要道分散埋伏下了,等到余鋆等一行人走近的当几,呼哨
一声,无数涂花脸的强徒蜂拥四出。余鋆见不是头,忙叫护送的一队抚标兵,
排开了放枪抵御,自己弹压着轿夫,抬着女眷们飞奔的逃回。抚标兵究竟寡
① 膂 (lǚ,音吕)——指脊梁骨,膂力既体力。
① 啗(dàn,音蛋)——吃或给人吃。此处指包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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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敌众,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全打散了。幸亏余鋆已进了城,将近抚署。
“那时德义正在署中,闻知有变,急急奔出,正要严令闭门,余鋆已押
了眷轿踉跄而入。背后枪声,随着似连珠般的轰发,门前已开了火了。德义
还未举步,不提防文魁手持大扑刀,突门冲进。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
兜头一刀斫下,血肉淋漓,飞去了半个头颅。德义狂叫一声,返奔了十余步
倒在大堂阶下。人声枪声鼎沸中,忽然眷轿里跳出一人,扑在德义血泊的尸
身上号陶痛哭。原来便是银荷。文魁提刀赶到,看见了倒怔住了。忽然暖阁
门砰硼的大开,景崧昂然的走了出来。那时大堂外的甬道上立满了叛徒,人
人怒容满面,个个杀气冲天。文魁两眼只注射染血的刀锋上。忽然尸旁的哭
声停了,银荷倏的站了起来,突然拉住了文魁的右臂喊道: ‘你看见了吗?
我们的恩主唐抚台出来了。’如疯狗一般的文魁,被银荷这句话一提,仿佛
梦中惊醒似的,文魁的刀锋慢慢的朝了下。景崧已走到他面前,很从容的问
道: ‘李文魁,你来做什么?’文魁低了头,垂了手,忸怩似的道:‘来保
护大帅。”景崧道: ‘好。’手执一支令箭,递给文魁,吩咐道:‘我正要
添募新兵,你认得的兄弟们很多,限你两天招足六营。派你做统领,星夜开
拔,赴狮球岭驻扎。’文魁叩头受命。各统领闻警来救,景崧托言叛徒已散,
都抚慰遣归。另行出示,缉拿戕官凶犯。一天大祸,无形消弥。也亏了景崧
应变的急智,而银荷的寥寥数语,魔力更大。景崧正待另眼相看,不想隔了
②
一夜,银荷竟在署中投缳自尽 。大家也猜不透她死的缘故,有人说她和方德
义早发生了关系,这回见德义惨死,誓不独生。这也是情理中或有之事。但
银荷的死,看似平常,其实却有关台湾的存亡、景崧的成败。为什么呢?就
为李文魁的肯服从命令,募兵赴防,目的还在欲得银荷。一听见银荷死信,
便绝了希望,还疑心景崧藏匿起来,假造死信哄他,所以又生了叛心,想驱
逐景崧,去迎降日军。等到日军攻破鸡隆的这一日,三貂岭正在危急,文魁
在狮球岭领了他的大队,挟了快枪,驰回城中,直入抚署,向景崧大呼道:
‘狮球岭破在旦夕了,职已计穷力竭,请大帅亲往督战罢!’景崧见前后左
右,狞目张牙,环侍的都是他的党徒,自己亲兵反而瑟缩退后。知道事不可
为,强自镇摄,举案上令箭掷下,拍案道:‘什么话!速去传令,敢退后的,
军法从事!’说罢,拂袖而入。叹道,‘文魁误我,我误台民!’就在此时,
景崧带印潜登了英国商轮,内渡回国,署中竟没一个人知道,连文魁都瞒过
了。这样说来,景崧守台的失败,原因全在李文魁的内变。这种内变,事生
肘腋,无从预防,固不关于军略,也无所施其才能,只好委之于命了。我们
责备景崧说他用人不当,他固无辞。若把他助无告御外侮的一片苦心一笔抹
杀,倒责他违旨失信,这变了日本人的论调了,我是极端反对的。”
肇廷举起一大杯酒,一口吸尽道:“骥兄快人,这段议论,一泄我数月
以来的闷气,当浮一大白!就是刘永福的事,前天有个从台湾回来的友人,
谈起来也和传闻的不同。今天索性把台湾的事,谈个痛快罢!”大家都说道:
“那更好了,快说,快说!”正是
华筵会合皆名宿,孤岛兴亡属女戎。
不知肇廷说出如何的不同,且听下回分解。
② 投缳 (huán,音环)自尽——自缢。缳,绳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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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保残疆血战台南府 谋革命举义广东城
话说肇廷提起了刘永福守台南的事,大家知道他离开台湾还不甚久。从
那边内渡的熟人又多,听到的一定比别人要真确,都催着他讲。肇廷道:“刘
永福虽然现在已一败涂地,听说没多时,才给德国人营救了出险。但外面议
论,还是沸沸扬扬,有赞的,有骂的。赞他说的神出鬼没,成了《封神榜》
上的姜子牙;骂他的又看做抗旨害民,象是《平台记》里的朱一桂:其实这
些都是挟持成见的话。平心而论,刘永福固然不是什么天神天将,也决不会
谋反叛逆,不过是个有些胆略、有些经验的老军务罢了。他的死抗日军,并
不想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并且也不是和威毅伯有意别扭着,闹法、越战争
①
时被排斥的旧意见。他明知道马关议约时,威毅伯曾经向伊藤博文声明过,
如果日本去收台,台民反抗,自己不能负责。现在台民真的反抗了。自从台
北一陷,邱逢甲、林朝栋这班士绅,率领了全台民众,慷慨激昂的把总统印
绶硬献给他。你们想,刘永福是和外国人打过死仗的老将,岂有不晓得四无
援助的孤岛,怎抗得过乘胜长驱的日军呢!无如他被全台的公愤,逼迫得没
有回旋余地,只好挺身而出,作孤注一掷了。只看他不就总统任,仍用帮办
名义担任防守,足见他不得已的态度了。老实说,就是大家喧传刘大将军在
安平炮台上亲手开袍,打退日本的海军,这才是笑话呢!要晓得台南海上,
常有极厉害的风暴,在四五月里起的,土人叫做台风,比着英、法海峡上的
雪风还要凶恶。服一次,日舰来犯安平,恰恰遇到这危险的风暴。永福在炮
台上只发了三炮,日舰就不还炮的从容退去,那全靠着台风的威力,何尝是
黑旗的本领呢?讲到永福手下的将领,也只有杨紫云、吴彭年、袁锡清三四
个人肯出些死力,其余都是不中用的。所以据愚见看来,对于刘永福,我们
不必给他捧场,也不忍加以攻击,我们认他是个有志未成的老将罢了。我现
在要讲的,是台湾民族的一部惨史。虽然后来依然葬送在一班无耻的土人手
里,然内中却出了几个为种族牺牲、死抗强权的志土。”合座都鼓着掌道:
“有这等奇事,愿闻,愿闻!”
那当儿,席面上刚刚上到鱼翅,梦兰出堂唱尚未回来。娘姨大姐满张罗
的斟酒,各人叫的林、陆、金、张四金刚等几个名妓,都还花枝招展的坐在
肩下。
肇廷道:“自从永福击退了日舰后,台民自然益发兴高彩烈。不到十日,
投军效命的已有万余人。永福趁这机会,把防务严密部署了一番。又将民团
编成二十营,选定台民中著名勇士二人分统了。一个最勇敢的叫徐骧,生得
矮小精悍,膂力过人,跳山越涧,如履平地,不论生番和土人,都有些怕他。
一个林义成,原是福州人,从他祖上落籍在嘉义县,是个魁伟的丈夫,和徐
骧是师兄弟,本事也相仿。把这两个人统率民团,自然是永福的善于驾驭。
还有一个叫做刘通华,是朱一桂部将刘国基的子孙,在当地也有些势力,和
徐、林两人常在一起,台人称做 ‘台南三虎’。不过刘通华生得獐头鼠目,
心计很深,远不如徐、林两人的豪侠。徐骧因为是自己的同道,也把他引荐
给永福,做了自己部下的帮统。编派已定,徐、林两人日夜操练兵马。甫有
头绪,那时日军大队已猛攻新竹。守将杨紫云只抗月余,大小二十余战,势
危请援。徐骧和林义成都奉了永福命令,星夜开赴前敌。刚走过太甲溪,半
① 马关议约——日本政府强迫清政府订立的关于结束甲午战争的不平等条约,共11 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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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见吴彭年,方知道赴援不及,新竹已失,杨紫云阵亡。日军乘胜长驱,
势不可当。于是大家商定,只好退守太甲溪。
“且说那太甲溪,原是一个临河依山的要隘,沿着溪河的左岸,还留下
旧时的砖垒,山巅上可以安置炮位。当下徐骧、林义成领着民团,帮同吴彭
年把队伍分扎在岸旁和山上,专候日兵来攻。那天正是布置好了防务的临晚,
一轮火红的落日,已渐渐没人树一般粗的高竹林后面,在竹罅里散出万道紫
光,返照在正在埋锅造饭的野营和沿河的古垒上,映得满地都成了血色。夏
天炙蒸已过,吹来的湿风,还是热烘烘的。就在这惨澹的暮霭里,有两个少
年在砖垒上面,肩并肩的靠在古垒的炮堵子上低低讲话。两人头上都绕着黑
布,身上穿着黑布短衣,黑缠腰。腰带上左挂马枪,右插标枪。两腿满缠着
一色的布,脚蹬草鞋。一个长不满五尺,面似干柴一般的瘦,两眼炯炯有威;
一个是个稍长大汉,圆而黑的一张巨脸。那瘦小的不用说是徐骧,长大的便
是林义成。
“那时徐骧眼望着对岸,愤愤的道:‘他妈的!那矮鬼的枪炮真利害,
凭你多大本领,皮肉总挡个住子弹。我们总得想一个巧妙的法子,不管他成
不成,杀他一个痛快,也是好的!’林义成道:‘说的是!有什么法子呢?’
徐骧沉吟了一回道: ‘大冈山上的女武师郑姑姑,不是你晓得的吗,拳脚固
然练得不坏,又会一手好标枪。懂得兵法,有神出鬼没的手段,番人没个不
畏服,奉她做女神圣。我想若能请她出来带助我们,或者有些办法。’林义
成扬了一扬眉,望着徐骧道: ‘她肯出来吗?你该知道郑姑姑是郑芝龙的子
孙,世代传着仇满的祖训。他们宁可和生番打交道,怎肯出来帮助官军呃!’
徐骧摇头道: ‘老林,你差了!我们现在和满清政府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早
把我们和死狗一般的丢了!我们目前和日本打仗,原是台湾人自争种族的存
亡,胜固可贺,败也留些悲壮的纪念,下后来复仇的种子。况且这回日军到
处,不但掳掠,而且任意奸淫,台中妇女全做了异族纵欲的机械。郑姑姑也
是个女子,就这一点讲,她也一定肯挺身而出。’林义成道: ‘就算她肯,
谁去请呢?’徐骧指着自己道: ‘是我。’林义成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一人
喊道: ‘团长,你敢吗?’两人却吃了一吓。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的帮统刘
通华,满脸毛茸茸未剃的胡子,两条板刷般的眉毛下露出狡猾的笑容。
“徐骧怒道:‘为什么我不敢?’刘通华道:‘郑姑姑住在二鲲身大冈
山铁猫椗龙耳瓮旁边。从这里去,路程不过十来里,可是要经过几处危险的
山洞溪涧。瘴气毒蛇,不算一回事,最凶险的是那猴闷溪。那是两个山岬中
间的急流溪,在两崖巅冲下象银龙般的一大条瀑布。凡到大冈山的,必要越
过这溪。除了番人,任你好汉,都要淌下海去。团长,你敢冒这个险吗?’
徐骧道: ‘什么险不险,去的,就敢!’通华道:‘敢去我也不赞成。台湾
的男子汉都死绝了,要请一个半人半鬼的女妖去杀敌?说也羞人!’义成冷
笑道: ‘老刘不必说了,你不过为了从前迷恋郑姑姑的美貌,想吃天鹅肉吃
不到,倒受了她一标枪,记着旧仇来反对,这又何苦呢!’通华道: ‘我是
好意相劝,反惹你们许多话。’徐骧瞪起眼,手按枪靶喝道: ‘今天我是团
长,你敢反抗我的命令吗?再说,看枪!’通华连连冷笑了几声,转背扬长
的去了。这里徐骧被刘通华几句话一激,倒下了决心,一声不响,涨紫了露
骨的脸,一口气奔下垒来。跑到一座较高的营帐前,系着一匹青鬃大马的一
棵椰子树旁,自己解下缰绳,取了鞭子,翻身跨上鞍鞒。义成连忙追上来问
道: ‘你就这么去吗?还是我跟着你同走罢!’徐骧回头答道:‘再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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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刘也笑死!你还是照顾这里的防务。也许矮子今天就来,去不得,去不
得!吴统领那里,你给我代禀一声。明天这时我一定回来,再见罢!”说着,
把鞭一扬,在万灶炊烟中,早飞上山坡,向峰密深处疾驰而去。
“林义成到底有些不放心,疾忙回到自己营中,嘱咐几句他的副手,拉
了一匹马,依着徐骧去的路,加紧了马力追上去。翻了几个山头,穿了几处
山洞,越过了几条溪涧,天色已黑了下来。在微茫月光里,只看见些洪荒的
古树、蟠屈的粗藤,除了自己外,再找不到一人一骑,暗暗诧异道: ‘难道
他不走这条路吗?’正勒住马探望间,一阵风忽地送来一声悠扬的马嘶。踏
紧了蹬,耸身随了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匹马恰系在溪边一株半倒的怪树下,
鞍鞁完全,却不见人到。义成有些慌了,想上前去察看,忽听硼的一声,是
马枪的爆响。一瞥眼里,溪下现出徐骧的身量,一手插好了枪,一手拉缰,
跳上马背,只一提,那马似生了翅膀似的飞过溪流去了。义成才记起这溪是
有名多蛇的,溪那边便是雅猴林,雅猴林的尽头就是猴闷溪,那是土人和生
番的界线。义成一边想,一边催马前进。到了溪边,在月光下,依稀看见浅
滩上蠕动着通身花斑的几堆闪光。忙下了鞍,牵了马,涉水过溪,方见清溪
流里横着两条比人腿还粗的花蛇,尾稍向上开着,红色的尖瓣和花一般。靠
左一条是中标枪死的,右面一条是马枪打死的。看那样儿,方想到刚才徐骧
被这些畜生袭击的危险,亏得他开了路,自己倒安然的渡过溪来。看着溪那
边,是一座深密的大树林,在夏夜浓荫下,简直成了无边的黑海,全靠了叶
孔枝缝中筛簸下一些淡白月影,照见前面弯曲林径里忽隐忽现的徐骧背影。
义成遥远的紧跟着前进。两人骑行的距离,虽隔着半里多,却是一般的速度。
“过了一会儿,树林尽处,豁然开朗。面前突起了冲天高的一个危崖,
耳边听见澎湃的水声。在云月朦胧里,瞥见从天泻下一条挟着万星跳跃的银
河,义成认得这就是最可怕的猴闷溪了。忽见徐骧一出了林,纵马直上那陡
绝的坂路。义成怕他觉得,只好在后缓缓的跟上去。过了危坂,显出一块较
平坦的坡地。见那坡地罩出的高崖下,有几间象船一般狭长的板屋,屋檐离
地不过四五尺高,门柱上仿佛现出五采的画。屋前种着七八株椰树,屋后围
着竹林。那竹子都和斗一样的粗,数十丈的高,确是番人的住宅。看见徐骧
到了椰树前就跳下马来,系好马,去那矮屋前敲门。
只听那屋前的竹窗洞里一个干哑的人声问道:‘谁?半夜打门!狗贼吧?
看箭!’言未了,硼的一响,一根没翎毛尖长的箭,向徐骧射来。幸亏徐骧
避得快,没射着,就喊道: ‘我是老徐。’咿哑的一扇板门开了,走出一个
矮老人来。草缚着头上半截的披发,一张人腊的脸藏在一大簇刺猬的粗毛里。
露着一口漆黑的染齿,两耳垂着两个大木环。赤了脚,裸着刺花的上半身。
腰里围了一幅布,把编藤束得紧紧的。一见徐骧,现出凶狡的笑容道: ‘原
来你,我只当来了一个红毛鬼。’徐骧也笑道: ‘我不是红毛鬼,我是想杀
黄毛小鬼的钟馗。’老人道:‘我们山里只有红花的大蛇,没有黄毛的小鬼,
你深夜来做什么?徐骧道: ‘小鬼要来,尽你有大蛇也挡不住,我特地来请
一位杀鬼的帮手。’老人道: ‘谁?’徐骧道:‘你们的郑姑姑。你们往常
找郑姑姑,必要经过猴闷溪。怎样越过,你们肯帮我吗?’老人象怪鸟一样
的笑了一声道: ‘小鬼是要仙女来杀的,我们一定帮你。’说着,把手向屋
里一招,出来了一对十五六岁的一男一女,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头上都戴满
了花草,两臂刺着青色的红毛文。女的胸悬贝壳,手带铜镯;右手挽着男的
臂,左手托着猪腰似的果肉,自己咬了一口,喂到男的嘴边。一壁嬉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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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跳跃的出来,看见徐骧,诧异似的眼望老人傻看。老人向徐骧道: ‘这就
①
是我的女儿和她自己招来的丈夫。你瞧,这对呆鸟,只晓得自己对吃檨果,
也不分敬些客。可是你不要看轻他们,能帮你过溪的只有他们俩。’徐骧莫
名其妙的听着那老番很高兴的讲,随后又很高兴的吩咐那两孩子领客人过
溪。于是两个孩子和猴子般向前窜,老番也拉了徐骧一同往高崖下瀑布冲激
的斜坡奔去。
“义成看到这里,正想举步再跟,忽见木屋的侧壁上,细碎的月光中闪
过一个很长的黑影,好象是个人影转过屋后不见了。心里好生奇怪,不由自
主的抄到竹林里,又寻不到一些踪迹,暗忖道: ‘难不成这里有鬼?’回过
脸来,恰对着那屋后的一个大窗洞。向里一望,大吃一惊!只见一片月光,
正斜照在沿窗悬挂着的一排七八个人头上,都是瞪着无光的大眼。眦露着黑
或白的齿,脸皮也有金箔色的,也有银色的,惨赖的怕人。义成被这一吓,
不拣方向的乱跑,一跑就跑出竹林以外,恰遇到岩石的缺口处。在依稀斜月
中,望见下面奔雷似的大溪河,溪河这边站着老番和徐骧。看那老番,正望
着怒瀑的两岬间,指指点点的给徐骧讲话。义成随着他手指地方看上,忽见
崖顶上仿佛天河决了口倒下的洪涛里,翻滚着两个赤条条的孩子。再细认时,
方辨明有一条饭碗粗的长藤,中段暗结在瀑布下两岬夹缝的深谷里,两端却
生恨似在各牢系在两岸的土中。此时正被两孩解放了谷中的结,趁势同秋十
一样同冲激的水空里直荡进去,简直是天盖下挂着一座穿云的水晶壶,跳跃
着一对戏水的金鱼。一瞬目间,两孩已离开了瀑流,缘着藤直滑到溪岸。
“只听溪边徐骧拍着掌欢呼道:‘妙啊!好一双绝技的弄潮儿。奇啊!
好一条自然秘藏的飞桥。’说着话,抢上几步,纵身只一跃,两臂早挽上了
悬藤。全身悬垂在空,手和臂变了肉翅。一屈一伸,一路飞行而进,恰钻入
了雪崩的洪水圈里。倏地豁刺一声,徐骧全体随了一边脱拴的老藤,突落下
沸成危潭的涡旋里,被几个狂浪打击,卷入溪中不可控制的急湍,向下海直
淌。但见水花飞溅了几阵,一些人影也找不到了。老番站在岸边,张手顿足,
嘴里狂喊道: ‘怎么千年的古藤,今天会拔了根,送了老徐的性命?你俩到
底怎么弄的?’两孩也喊道: ‘太奇怪了!这棵藤根本长在我们屋后竹林外
的石壁上,若不是有人安心把刀斧砍断,任什么都拔不了根。’老番道:“是
呀,一定有歹人暗算!我们已没法救老徐的命,只有赶快去杀那害人贼,替
他报仇!’一声呼啸,三人一齐向崖上跑。义成正着急他同伴遇险,想跳下
崖去营救,忽听到这几句活,顿悟自己犯了嫌疑,一落番人手里,定遭惨杀。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好不顾一切,逃出竹林,飞身上马,没命的向来路
狂奔。
“奔够了一两个钟头,不知越过了多少深林巨壑,估量着离猴闷溪已远,
心头略略安定。刚放松缰绳,忽地望见远远月光中,闪电般飞过一个骑影,
等到再定睛时,已转入山弯里不见了。义成十分惊诧,料定就是害徐骧的人,
不觉怒从心起,加紧一鞭,追寻前去。正追得紧时,风中传来隆隆的炮声,
又一阵阵连珠似的枪声。越走越听得清楚。义成猛吃一惊,抬头远望,已见
天空中偶然飞起的弹火,疾忙催马向火发处驰去。又走了半个钟头,才现出
一个平坦宽广的坂路,上面屯聚着一堆堆的人马营帐,旗帜刀枪,认得是吴
统领的队伍。那坂路上面,恰当着两座高峰夹峙的隘口。那隘口边,已临时
① 檨 (lìn,音令)——果木名,即杧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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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沙土筑成了一条城堡般的防障,吴统领正指挥许多兵士轮流着抵御下面猛
攻的敌军。义成赶到,下马上前谒见。
“吴彭年一望是他,就喊道:‘你和徐骧到哪里去了?日军偷渡了太甲
溪半夜来攻,你们的队伍先自溃退,牵动了全军。我们当然也抵挡不住,直
退到这凹底山的隘口。好容易才扎住了,你们民团被日军追逼到东面的密菁
中,至今不知下落。咦!怎么你只剩一人,徐骧呢?’义成知道自己坏了事,
很惭愧的把徐骧去寻郑姑姑和自己跟踪目睹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吴彭年惊
道: ‘啊约!这样说来,徐骧是被人害死了,害死他的,一定是刘通华!’
义成问道: ‘统领怎么知道是他害的。’吴彭年道:‘刘通华早已不知去向
了!如今事己如此,说他无益,由他上罢,还是请你振作精神,帮助我一同
防守要紧。’义成到此地步,既悲伤徐骧的惨死,又悔恨自己的失机,心里
十分的难过。现在看见吴统领不但不斥责他,反奖励他,岂有不感激效命的
呢!虽然敌人炮火连天,我军死伤山积,义成竟奋不顾身,日夜不懈的足足
帮着守御了三天。
“到第四天的清晓,日军忽然停止了攻击。义成随着吴彭年在大帐里休
憩,计议些防务。忽见几个兵士捉住了一个番女,嚷着奸细,簇拥进帐来,
请统领审问。谁知那番女一踏进帐门,望无吴、林二人,就高声说道: ‘我
不是奸细,也不是番女!我是从间道来报告秘密事情的,请统领屏退从人。
如不相信,尽可叫兵士们先搜我身上,有无军器,或者留林义士在这里护卫,
都听统领的便。’吴、林二人听了,暗暗纳罕。当时照例搜检了一通,真的
身无寸铁。吴统领立刻喝退了护卫,只叫义成执枪侍立。那番女忽地转身向
外,拔除了头上满插的花草,卸下了耳边悬垂的木环,扯掉了眉头抖张的鸟
①
翅,拉去了项下联络的贝壳,等到回过脸来,倏 变成了一个垂辫丰艳的美貌
少女。义成先惊叫道: ‘你是郑姑姑,怎会跑到这里?’言犹未了,把吴彭
年也惊得呆了。
“郑姑姑微笑从容说道:‘我自有我的跑法,林义士不必考问。我现在
来报告的,是我预定的破敌奇计。’吴彭年诧问道: ‘你有奇计吗?’郑姑
姑把眉一扬道: ‘原也算不了奇,不过老套罢了。我从前夜里在大冈山,领
了百十个壮健些的番女一同下来。刚到傀儡内山的郎娇社,就遇到民团溃兵
窜过,向着山后卑南觅逃走。日军见穷山深菁,不敢穷追,便在社内扎住了。
幸我先到一步,把带来的番女都暗暗安顿在番众家里。我只留了老妇二人、
小番女一人认做亲属,也占住了一座番屋。日兵一到,在休战时间,第一件
事,当然是搜寻妇女取乐,补偿他们血战之苦。番女中稍有姿色的全被掳去,
注目到我的格外的多。正谋劫夺,忽然闯进一个会说中国话的青年军官,自
称炮兵队长,相貌魁梧,态度温雅,不愧武士道风。进得门来,便把老妇少
女支使出去,亲手关上了门,转身挨我身旁坐下,很婉转的和我搭话。我先
垂着头,佯羞不答,也不峻拒。他有些迷惑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求爱的
软话。我故意斜看了他一眼,低低说道:“象将军这般英雄年少,我在中国
还没有遇见过。若能正式娶我,我岂有不愿。”队长道:“令娘真好眼力,
我恰正没有娶妻。”说罢,就拉我就抱,将施无礼。我却徐徐把他推开,带
着嘲弄的样子和他说:“那有堂堂大国男儿,想做苟合之事。”他倒窘了,
问我该怎么办呢。我说:“我们既是正式婚嫁,难道不用媒证?”他说:“一
① 倏 (shū,音叔)——极快地、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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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哪里去找?”我问:“围绕在门外的那些人是谁?”他说:“是同伍。”
我道:“何妨请他们进来,做我们的媒证。”那队长见我说得诚恳,很欢喜
的答应,竟招众人进门,宣布了大意。大家都欢呼赞成,并且要求我立刻成
婚。我推托嫁衣未备,便做和服至快也得三天。这么着,磋商的结果,定了
后天下午成婚。我又要他当夜在我家里开一个大宴会,他允许我请到同僚里
许多重要官佐,替我装场面,内中我知道就有这里的炮队长和机关枪队长。
这些都是昨夜约定的话。老实说,我早准备下虎阱龙窝,就打算在这筵席上
关门杀贼。可恨那些小鬼,一向看扁了中国人,这回也叫他们尝尝老娘的辣
手,可见汉族还有人在,不是个个象辽东将帅的阘茸。我探知统领被困在此,
所以特地偷空从小路冒险而来,通知一声。请你们记好,在后天夜饭后,见
东南角上流星起时,尽管放队猛攻,做我声援,必可获胜。’
“郑姑姑说完这一席话,吴、林二人都咋舌惊叹。还没有等到林义成告
诉她徐骧往访被害的话,一眨眼早把原来的番装重新扎扮停当,上前一把拉
了义成说道:‘我不能久留在此,请义士伴送出营。只须说明是旧识的番女,
免得大家疑心。其余的事,请统领依着我的话做就得了。’当下吴彭年惟有
唯唯听命,义成也一一照了她的话,恭恭敬敬送到营外山角一座树林边,看
她跨上骑来的一匹骏马,丝鞭一动,就风驰电掣的卷入林云深处不见了。
“话分两头。如今且说郑姑姑久住番中,熟悉路径,随你日光不照处,
也能循藤跳石,如履平地。不一刻,已赶回了郎娇社自己家里,招集了她的
心腹女门徒,有替她裁缝的,有替她烹调的,有替她奔走的。备了十坛美酒,
十桌筵席,又请了许多同社的番女。那队长见她这样的高兴忙碌,居然深信
不疑。到了结婚那一天,家中挂灯结彩,小番女打着铜鼓,吹着口琴,当做
音乐。满屋陈列着四季锦边莲等各种花卉。日到中天时候,一排军乐队和一
班肩襚辉煌、袖章璀粲的军官,簇拥了扬扬得意的队长进门。推了两位年长
的做了证婚人。郑姑姑穿了极美丽的日本礼服,就在大厅上举行了半中半日
式的结婚典礼。黄昏将近,厅上已排开了十个盛筵。筵上鲜果罗列,最可口
的是味敌荔枝的檨果,其他如波罗蜜、梨仔芨、王梨、芭蕉果、椰子、槟榔、
甘马弼等,不计其数。肴馔中,有奇异的海味、泥鳅、乌鱼之外,又有蚊港
的蟳虾,坑子口的蚶螫和蚝螺,样样投合日人的口味。络绎左右的,又都是
些野趣横生的年轻番女。那些日军官刚离了硝烟弹雨之中,倏进了酒绿灯红
之境,没一个不兴高采烈,猜忌全忘。队长则美人在抱,目眩魂消,不知不
觉的和大家狂饮大嚼起来。
“酒过数巡,陡见满堂的灯烛逐渐熄灭,伺候的番女逐渐减退。大家觉
得有些诧异,互相诘问,人人都道腹痛如裂,正要质问郑姑姑。郑姑姑出其
不意,已袖出匕首,直洞队长之胸,立时倒地;拔出刀来,顺手又杀一人。
其余番女各持兵器,从暗中窜出,逢人便斫。日人都徒手袒露,无可抵御。
众人想夺门而走,谁知前后门都落了大闩,锁上铁锁。日人无奈,只好应用
他国粹的柔术来抵敌。郑姑姑率领了一大队亲练的蛮学生,刀劈枪挑,杀人
真如刈草。一刹那间,死尸枕藉满庭。即不受刀枪刺死的,也都中毒死了。
这一场恶战,大约来赴宴的百余人,没有一个幸免。
“那时忽听西北方凹底山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郑姑姑知道她放射流
星的效力,吴彭年军队已响应了。门外知风的日兵,也围得铁桶般的剧烈撞
击。郑姑姑忙收拾了屋内和场上纵横倒毙的日人身上许多枪弹,分配给众番
女,高声喊道: ‘我们的死期到了!一样的死,与其在此等死,不如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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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死!’大家同声附和。郑姑姑举起一块大石,打破边墙,率领了从番妇,
长枪短铳,和着铁镖弩箭,一窝风的向日兵聚集处杀去。日兵正集中在攻门,
没有提防到一大群见人即噬的雌狼在外面反攻,一时措手不及,等到转身抵
御,已经成了肉搏的形势,火器失了效用。虽然杀伤了不少番女,究竟大和
魂的勇猛,敌不住傀儡番的矫捷。还有郎娇社全社的番壮,一齐舞动蛮器,
旋风似的卷来,只好往下直退。退到太甲溪相近,恰遇到吴彭年和林义成也
率了大队在凹底山冲下。郑姑姑和吴彭年合在一起,奋勇追奔。日兵本备下
渡溪的船只,一到溪边,都争先上船,慌乱之际,落水和中弹的不计其数。
数百只船舰正载着逃军荡到中流,岸上的追兵和船中的败兵还不断的矢弹横
飞。忽地上流头顺着风淌下无数兵船,枪炮纷来,向日船中腰轰击,顿时把
日船打得东飘西荡,不成行列。吴、林等在火把光中看时,只见来船船头上
站着个伟丈夫不是别人,正是徐骧。全军中人人惊喜狂喊,都说是徐义士显
灵助战,立时增加百倍的勇气,没个人不冒死向前,竟夺得许多渡船,把日
军一直驱迫到海边,方始收兵回来。
“等到吴、林两人渡过太甲溪,忽不见了郑姑姑,番女们都四处奔驰的
寻觅她们的贤师。吴、林两人忽在太甲溪的一个小湾水滩上,瞥见郑姑姑满
身血污的横躺在砂土上,旁边坐着在那里掩面号哭的,正是大家认为已死的
徐骧。义成跳上去问道:“咦!徐统带你怎么没有死,倒在这里,郑姑姑怎
么反死了呢?’徐骧呜咽道: ‘我在猴闷溪断了滕,抓住了藤没脱手。幸遇
到郑姑姑巡山看见,她救了我的性命,并且许我下山,设谋杀敌。谁知她的
计成了功,她可在争渡时胸腹中了敌人的两弹,我竟眼睁睁看她死去,没法
救活,这未免太惨伤了!’于是大家才明白这次战胜的首功,全是郑姑姑一
人。大家都洒泪赞叹,不用说,第二天就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丧仪,全军替她
①
缟素 一天,把她葬在大冈山的龙耳瓮。这个捷报申报到刘永福那里,自然更
增了徐骧和林义成的信用。虽然后来还是刘通华怀恨背叛,到了七月中,利
用大帮土匪,造了大营哗溃的谣言,吓跑了新楚军统领李惟义,牵动前敌,
袁锡清战死,日军仍袭据了太甲溪,进攻彰化。刘通华又导匪暗袭八卦山,
破了彰化,吴彭年也殉了难。日军连陷云林、苗粟二县,进逼嘉义。当时和
日军对垒的,只剩徐骧和林义成两人,还屡次设伏打败日人。然日军大集,
用全力攻台南,徐骧和林义成相继中炮而亡。从此刘水福孤立无援,兵尽饷
绝,只得逃登德国商轮,弃台内渡了。但至今谈到太甲溪一战,还算替中国
民族吐一口气,在甲午战争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哩!不过大家不大知道罢了。”
①
肇廷讲完这一大篇的历史,赤云先叹了一口气道:“龚璱人《尊隐》上
说的话真不差,凡在朝的人,恹恹无生气;在野自多任侠敢死之士。不但台
湾的义民,即如我们在日本遇到和弢天龙伯在一起的陈千秋,也是一个奇怪
的人。”被赤去这句话一提,合座的话机就转到陈千秋身上去了。又谁料知
己倾谈,忘了隔墙有耳,全灌进了杨云衢的耳中。正和皓东在动问那大姐阿
毛,忽然相帮送上皓东家里来的一个广东急电。拆封一看,知道是党里的商
业隐语密电。皓东是电报生,当然一目了然。电文道:
大事准备已齐,不日在省起事,盼速来协谋。
当下递给云衢看了,两人正格外的商兴。倏地帘子一欣,一阵莺声呖呖的喊
① 缟 (gǎo,音搞)素——旧时丧服,缟为一种白色的丝织品。
① 璱 (sè,音涩)——指鲜洁的玉,此处用于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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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干得好事!”两人猛吃一惊。正是:
血雨四天倾玉手,风雷八表动娇喉。
不知来者何人,下回再来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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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双门底是烈女殉身处 万木堂作素王改制谈
上回掀帘进门来的不是别人,当然是主人曹梦兰。那时梦兰出局回家,
先应酬了正房间里的一班阔客,挨次来到堂楼。皓东等方始放了心。恰好皓
东邀请的几个同乡陪客,也陆续而来。这台花酒,本是皓东替云衢解闷而设,
如今陈千秋的行踪已在无意中探得,又接到了党中要电,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既已到来,也只好招呼摆起台面,照例的欢呼畅饮,征歌召花,热闹了一
场。梦兰也竭力招呼,知道杨、陆两人都不大会讲上海白,就把英语来对答,
倒也说得清脆悠扬,娓娓动听。顿使杨、陆两志士,在刹那间浑忘了血花弹
雨的前途。等到席散,两人匆匆回寓。
云衢固然为了责任所在,急欲返粤;皓东一般的义愤勃勃,情愿同行。
两人商议定了。皓东把沪上的党务和私事料理清楚,就于八月十四日,和云
衢同上了怡和公司的出口船,向南洋进发。那晚,正是中秋佳节,一轮分外
皎洁的圆月涌上涛头,仿佛要荡涤世间的腥秽。皓东和云衢餐后无事,都攀
登甲板,凭阑赏月。两人四顾无人,渐渐密谈起来。皓东道:“来电说,准
备已齐,不知到底准备了些什么?”云衢道:“你是乾亨行会议里参预大计
的一人,主张用青天白日国旗的是你,主张先袭取广州也是你。你是个重要
党员,怎么你猜不到如何准备?”皓东道:“我到上海后,只管些交际和宣
传事务,怎及你在香港总揽一切财政和接应的任务,知道的多!革命的第一
要着,是在财政。我们会长在檀香山也没有募到许多钱,我倒很不解这次起
事的钱从哪里来。”云衢道:“别的我不晓得,我离开广东前,就是党员黄
永襄捐助了苏杭街一座大楼房,变价得了八千元,后来或者又有增加。”皓
东道:“军人也是准备中的要事。上次被扣后,现在不知在哪里购运。”云
衢道:“这件事,香港日本领事暗中很帮忙罢!况且陈千秋现在日本,他本
来和日本一班志士张天龙伯父子,还有曾根,都是通同一气,购运当然有路。
我这回特地来沪,跟寻陈干秋,也为了这事的关系重大。”皓东道:“革命
事业,决不能专靠拿笔杆几的人物。从前三会联盟,党势扩大了不少。其实
不但秘密会党,就是绿林中也不少可用之才。这回不知道曾否罗致一二?”
云衢道:“这层早已想到。现在党中已和北江的大炮梁,香山隆都的李杞侯
艾存,接洽联络。关于这些,党员郑良士十分出力。恰好遇到粤督谈钟灵裁
汰绿营的机会,军心摇动,前任水师统带程奎光就利用了去运动城中防营和
水师,大半就绪了。所以就事势上讲,举事例有九分的把握,只等金钱和军
火罢了。”皓东道:“我听说我们会长,和谈督结交得很好,这话确不确?”
云衢笑道:“这是孙先生扮的滑稽剧。一则靠他的外科医学,虽然为葡医妒
忌,葡领禁止他在澳门行医,并封闭了他开设的药店。然上流人都异常信任,
当道也一般欢迎。二则借振兴农业力名,创办农学会,立了两个机关:一在
双门底王家祠云岗别墅,一在东门外咸虾栏张公馆。就用这两种名义结纳官
绅,出入衙署。谈督也震于虚声,另眼款接。农学会中还有不少政界要人,
列名赞助。再想不到那两处都是革命重要机关,你想那些官僚糊涂不糊涂!
孙先生的行动滑稽不滑稽!”
皓东正想再开口,忽听有一阵清朗激越的吟诗声,飞出他们的背后,吟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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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云冥冥兮天压水,黄祖小儿挺剑起。大笑语黄祖,如汝差可喜。丈夫呰窳 岂偷生,固当
伏剑断头死。生亦我所欲,死亦贵其所。邺城②有人怒目视,如此头颅不敢取。乃汝黄祖真英
①
雄,尊酒相雠 意气何栩栩!蜮者谁?彼魏武。虎者谁?汝黄祖。与其死于蜮,孰若死于虎!
两人都吃了一惊。听那声音是从离他们很近的对过船舷上发出,却被大烟囱
和网具遮蔽,看不见人影。细辨诗调和口音,是个湘人。他们面面相觑了一
晌,疑心刚才的密谈被那人偷听了去,有意吟这几句诗来揶揄他们的。此时
再听,就悄无声息了。皓东忽地眉头一皱,英俊的脸色涨满了血潮,一手在
衣袋里掏出一支防身的小手枪,拔步往前就冲。云衢抢上去,拉住他低问道:
“你做什么?”皓东着急道:“你不要拉我,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我今天
只好学曹孟德!”云衢道:“枪声一发,惊动大众,事机更显露了,如何使
得!”皓东道:“打什么紧!我打死了他,就往海中一跳,使大家认做仇杀
就完了。结果不过牺牲我一个人,于大局无关。”说完,把手用力一摔,终
被他挣脱,在中间网具上直跳过去。谁知跳过这边一望,只有铺满在甲板上
霜雪般的月光,冷静得鬼也找不到一个,哪里有人?皓东心里诧异,一壁四
处搜寻,一壁低喊道:“活见鬼哩!”云衢那时也在船头上绕了过来,道:
“皓兄不必找了,你跳过来时,我瞥见月下一个影子掠过前面,下舱去了。
这样看来,我们的机密的确给他听去。不过这个人机警得出人意表,决不是
平常人,我们倒要留心访察,好在有他的湖南口音可以做标准。探访明白,
再作商量,千万不要造次。”皓东听了,哭丧着脸,也只好懒洋洋的随着云
衢一同归舱。
次早,云衢先醒。第一灌进他耳鼓的,就是几声湖南口音,不觉提起了
注意。好在他睡的是下铺,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向外一望,只见同舱对面
十号房门,门口正站着一个广额丰颐、长身玉立的人,飞扬名俊的神气里,
带一些狂傲高贵的意味,刚打着他半杂湘音的官话,吩咐他身旁侍立的管家
道:“你拿我的片子送到对过六号房间里二位西装先生,你对他说,我要去
拜访谈谈。”那管家答应了,忙走过来,把片子交给也站到门外的云衢。云
衢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戴同时,号胜佛,湖南浏阳人。”云衢知
道他是当代知名之士,也是热心改革政治人物,一壁向管家道:“就请过来。”
一壁唤醒睡在上铺上的皓东。
皓东睡眼朦胧爬起来,莫句其妙的招待来客。那时戴胜佛已一脚跨进了
房门,微笑的说道:“昨夜太惊动了,不该,不该!但是我先要声明一句,
我辈都是同志,虽然主张各异,救国之心总是殊途而同归。兄等秘密的谈话,
我就全听见了,决不会泄漏一句,请只管放心!”皓东听了这一套话,这才
明白来客就是昨天甲板上吟诗、自己要去杀他的人。现在倒被他一种忼爽诚
恳的气概笼罩住了,固然起不了什么激烈的心思,就是云衢也觉来得突兀,
心里只有惊奇佩服,先开口答道:“既蒙先生引为同志,许守秘密,我们实
在荣幸得很。但先生又说,主张各异,究竟先生的主张和我们不同在哪里,
倒要请教。”胜佛道:“兄等首领孙先生兴中会的宗旨,我们大概都晓得些。
下手方策,就是排满。政治归宿,就是民主。但照愚见看来,似乎太急进了,
从世界革命的演进史讲,政治进化都有一定程序,先立宪而后民主,已成了
普遍的公例。大政治家孟德斯鸠的 《法意》,就是主张立宪政体的。就拿事
① 呰(z ǐ,音子)窳(yǔ,音宇)——呰,短也。窳,弱也。形容弱劣的人。
① 雠 (chóu ,音愁)——同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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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来讲,英国的虚君位制度。日本的万世一系法规,都能发扬国权,力致富
强。这便是立宪政体的效果。至于种族问题,在我以为无甚关系。我们中国
虽然常受外族侵夺,然我们族性里实在含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潜在力,结果外
族决不能控制我们,往往反受了我们的同化。你看如今满洲人的风俗和性质,
哪一样不和我们一样,再也没有鞑靼人一些气味了!”
皓东道:“足下的见解差了。兄弟从前也这样主张过,所以曾经和孙先
生去游说威毅伯变法自强。后来孙先生彻底觉悟,知道是不可能的。立宪政
体,在他国还可以做,中国则不可。第一要知道国家就是一个完整民族的大
团集,依着相同的气候、人情、风俗、习惯,自然地结合。这个结合的表演,
就是国性。从这个国性里才产生出宪法。现在我们国家在异族人的掌握中,
奴役了我们二百多年,在他们心目中,贱视我们当做劣种,卑视我们当做财
产,何尝和他们的人一样看待。宪法的精神,全在人民获得自由平等,他们
肯和我们平等吗?他们肯许我们自由吗?譬如一个恶霸或强盗,霸占了我们
的房屋财产,弄得我们乱七八糟。一朝自己想整理起来,我们请那个恶霸去
做总管,天下哪里有这种笨人呢!至于政治进行的程序,本来没有一定。目
的就在去恶从善,方法总求适合国情。我们既认民主政体,是适合国情的政
体,我们就该奋勇直前,何必绕着弯儿走远道呢?”胜佛忙插言道:“皓兄
既说到适合国情,这个合不合,倒是一个很有研究的问题。我觉得国人尊君
亲上的思想,牢据在一般人的脑海里,比种族思想强得多。假如忽地主张推
翻君主,反对的定是多而且烈。不如立宪政体,大可趁现在和日本战败后,
人人觉悟白危的当儿,引诱他去上路。也叫一班自命每饭不忘的士大夫还有
个存身之地,可以减少许多反动的力量。”云衢接着道:“先生只怕还没透
彻罢!我国人是生就的固定性,最怕的是变动。只要是变,任什么都要反对
的。改造民主,固然要反对;就是主张立宪,一般也要反对。我们革命,本
来预备牺牲。一样的牺牲,与其做委屈的牺牲,宁可直捷了当的做一次彻底
的牺牲。我们本还没敢请教先生这回到粤的目的。照先生这样热心爱国,我
们是很钦佩的,何不帮助我们去一同举事?”
①
云衢说到这里,皓东睃 了他一眼。胜佛笑着说道:“不瞒两位说,我这
回到粤,是专诚到万木草堂去访一位做《孔子改制考》、大名鼎鼎的唐常肃
先生。我在北京本和闻鼎儒、章骞等想发起一个自强学会,想请唐先生去主
持一切,而且督促他政治上的进行。至于兄等这回的大举,精神上,我们当
然表同情。遇到可以援助的机会,也无不尽力。两位见到孙先生时,请代达
我的敬意罢!”于是大家渐渐脱离了政见的舌战,倒讲了许多时事和学问,
说得很是投机。皓东的敏锐活泼,和胜佛的豪迈灵警,两雄相遇,尤其沆瀣②
一气。一路上你来我往,倒安慰了不少长途的寂寞。没多几天,船抵了广州
埠。大家上岸,珍重道别。胜佛口里祝颂他们的成功,心里着实替他们担心。
话分两头。如今且说胜佛足迹遍天下,却没到过广东。如今为了崇拜唐
常肃的缘故,想捧他做改革派的首领,秘密来此,先托他的门人梁超如作书
介绍。一上岸,就问明了长兴里万木草堂唐常肃讲学的地方,就一径前去。
一路上听见不少杰格钩錭的语调,看见许多丰富奇瑰的地方色采,不必细表。
忽到了一个幽旷所在,四面围绕满了郁葱的树本,树木里榕和桂为最多。在
① 睃(suō,音梭)——斜着眼睛看。
② 沆 (hàng,音杭 〈去声〉)瀣(xiè,音谢)一气——气味相投的人联在结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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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疏秋色里,飘来浓郁的天香。两扇铜环黑漆洞开着的墙门,在深深的绿荫
中涌现出来。门口早有无数上流人在那里进进出出,胜佛忙上前去投刺,并
且说明来意。一个很伶俐象很忙碌的门公接了片子,端相了一回,带笑说道:
“我们老爷此时恰在万木堂上讲孔夫子呢!他讲得正高兴,差不多和耶稣会
里教士们讲道理一样,讲得津津有味。你看,来听讲的人这么热闹。先生来
得也算巧、也算不巧了!”胜佛诧问道:“怎么又巧又不巧呢?”门公笑道:
“我们老爷,大家都叫他清朝孔夫子。他今天讲的题目,就是讲孔夫子道理
里的真道理,所以格外重要。从来没有讲过,在大众面前开讲,今天还是第
一遭。先生刚刚来碰上,那不是巧吗?可是我们老爷定的学规,大概也是孔
夫子当日的学规罢!他老人家一上了讲座,在讲的时候,就是当今万岁爷来,
也不接驾的。先生老远奔来,只好委屈在听讲席上,等候一下。”
胜佛听着,倒也笑了。当下就随着那门公,蜿蜒走着一条长廊。长廊尽
处,巍然显出一座很宏敞的堂楼。迎面就望见楼檐下两楹间,悬着一块黑漆
绿字的大匾额。上面是唐先生自写的“万木草堂”四个飞舞倔强的大字。堂
中间,设起一个一丈见方、三四尺高的讲台。台中间,摆上一把太师椅,一
张半桌。台下,紧靠台横放着一张长方桌,两头坐着两个书记。外面是排满
了一层层听讲席,此时已人头如浪般波动,差不多快满座了。唐先生方站在
台上,兴高采烈,指天划地的在那里开始他的雄辩。
那门公把胜佛领进堂来,替他找到一个座位。听众的眼光,都惊异地注
射到这个生客。那门公和台边并坐着的两少年,低低交换了几句话,见那两
少年仿佛得了喜信似的,慌忙站起向胜佛这边来招呼。唐先生在台上,眼光
里也表示一种欢迎。第一个相貌丰腴的先向胜佛拱手道:“想不到先生到得
怎快,使我们来不及来迎驾。”第二个瘦长的随着道:“超如没告诉我们先
生动身日期和坐的船名,倒累我们老师盼念了好久。”胜佛谦逊了几句,动
问两少年的姓名。前一个说姓徐,名勉;后一个说姓麦,名化蒙。这两个都
是唐门高弟,胜佛本来知道的。不免说了些久慕套话,大家仍旧各归了原位。
那时唐先生在讲台上,正说到紧要关头。高声的喊道:
我们浑浑沌沌崇奉了孔子二千多年,谁不晓得孔子的大道在六经,又谁不晓得孔子的微言
大义在《春秋》呢!但据现在一万八千余字的 《春秋》看来,都是些会盟征伐的记载,看不出
一些道理,类乎如今的《京报汇编》。孟子转述孔子的话:《春秋》,天子之事也。这个“事”
在哪里?又道:“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这个“义”又在那里!
又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这种关系的重大,又在哪里?
真令人莫名其妙!无怪朱子疑心他不可解,王安石蔑视他为断烂朝报,要束诸高阁了。那么孔
子真欺骗我们吗,孟子也盲从瞎说吗?这断乎不是。我敢大胆地正告诸君:《春秋》不同他经,
《春秋》不是空言,是孔子昭垂万世的功业。他本身是个平民,托王于鲁。自端门虹降,就成
了素王受命的符瑞。借隐公元年,做了新文王的新元纪,实行他改制创教之权。生在乱世,立
了三世之法。分别做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朝三世中,又各具三世,三重而为八十一世。
示现因时改制,各得其宜。演种种法,一以教权范围旧世新世。《公羊》、《谷梁》所传笔削
① ②
之义,如用夏时乘殷辂服周冕 等主张,都是些治据乱世的法。至于升平、太平二世的法,那
便是《春秋》新王行仁大宪章,合鬼神山川、公侯庶人、昆虫草木全统于他的教,大小精粗,
六通四辟,无乎不在。所以孔子不是说教的先师,是继统的圣王。 《春秋》不是一家的学说,
① 辂 (lù,音路)——古代的大车。
② 冕——专指帝王的礼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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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万世的宪法。他的伟大基础,就立在这一点改制垂教的伟绩上。
我说这套话,诸位定要想到《春秋》一万八千字的经文里,没有提过象这样的一个字,必
然疑心是后人捏造,或是我的夸诞。其实这个黑幕,从秦、汉以来,老子、韩非刑名法术君尊
臣卑之说,深中人心。新莽时,刘歆又创造伪经,改《国语》做《左传》,攻击《公》、《谷》,
贾逵、郑玄等竭力赞助。晋后,伪古文经大行,《公》、《谷》被摈,把千年以来学人的眼都
蒙蔽了,不但诸位哩!若照卢仝和孙明复的主张,独抱遗经究终始,那么《春秋》简直是一种
帐簿式的记事,没甚深意。只为他们所抱的是古《鲁史》,并没抱着孔子的遗经。
我们第一要晓得《春秋》要分文、事和义三样。孔子明明自己说过,“其事则齐桓晋文,
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孔子作 《春秋》的目的,不重在事和文,独重在义。这个“义”
在哪里? 《公羊》说,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汉人引用,廷议断狱。《汉书》上常大书
特书道:“《春秋》大一统大居正,《春秋》之义,王者无外。《春秋》之义,大夫无遂事。
《春秋》之义,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春秋》之义,不以父命辞王父命,不以家事辞王事。”
象这样的,指不胜屈。明明是传文,然都郑重地称为 《春秋》。可见所称的《春秋》,别有一
书,不是现在共尊的《春秋》经文。
第二要晓得 《春秋》的义,传在口说。《汉书·艺文志》说,《春秋》贬损大人,不可书
③
见,口授弟子。刘歆 《移太常博士文》,也道信口说而背传记。许慎亦称师师口口相传。只因
孔子改制所托,升平太平并陈,有非常怪论,故口授而不能写出,七十子传于后学。直到汉时,
全国诵讲,都是些口说罢了。
第三要晓得这些口说还分两种:一种象汉世廷臣,断事折狱,动引《春秋)之义;奉为宪
法遵行,那些都是成文宪法。就是《公》、《谷》上所传,在孔门叫做大义,都属治据乱世的
宪法。不过孔子是匹夫制宪,贬天子,刺诸候,所以不能著于竹帛,只好借口说传授。便是后
来董仲舒、何休的陈口,那些都是不成文宪法。在孔门叫做微言,大概全属于升平世、太平世
的宪法。那么这些不在《公》、《谷》所传的《春秋》义,附丽在什么地方呢?我考《公羊》
①
曹世子来朝,《传》、《春秋》有讥父老子代从政者,不知其在曹欤、在齐欤?这几句话,非
常奇特,《传》上大书特书。称做《春秋》的,明明不把现有一万八千文字的《春秋》当《春
秋》。确乎别有所传的《春秋》,讥父老子代从政七字,今本经文所无。而且今本经文,全是
记事,无发义,体裁也不同。这样看来,便可推知 《春秋》真有口传别本,专发义的。孟子所
指其义则丘窃取之。《公羊》所说,制《春秋》之义,都是指此。并可推知孔子虽明定此义,
以为发之空言,不如托之行事之博深切明。故分缀各义,附入《春秋》史文。特笔削一下,做
成符号。然口传既久,渐有误乱。故 《公羊》先师,对于本条,己忘记附缀的史文。该附在曹
世子来朝条,还该在齐世子光会于柤条,只好疑以传疑了。
第四就要晓得 《春秋》确有四本。我从《公羊传》庄七年经文:“夜中星陨如雨。”《公
羊传》:“《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陨如雨。”《不修春秋》,
就是《鲁春秋》。君子修之,就是孔子笔削的《春秋》。因此可以证知《不修春秋》,《公羊》
先师还亲见过他的本子,曾和笔削的 《春秋》两两对校过。凡《公羊》有名无名,或详或略,
有日月,无日月,何以书,何以不书等等,都从 《不修春秋》上校对知道。那么连笔削的《春
秋》,成文的已有两本。其他口说的《春秋》大义,《公》、《谷》所传的是一本。口说的《春
秋》微言,七十子直传至董仲舒和何休,又是一本。其实四本里面,口说的微言一本,最能表
现 《春秋》改制创教的精神。请诸位把我今天提出的四要点,去详细研究一下,向来对于《春
秋》的疑点,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只要不被刘歆伪经所蛊惑,不受伪古文学家的欺蒙,确信孔
子《春秋》的真义,决不在一万八千余字的经文,并不在《公》、《谷》两家的笔削大义,而
③ 刘歆 (xīn,音新)——人名。西汉未年古文经学派的开创者、目录学家、天文学家。刘向之子。
① 欤 (yú,音于)——文言助词,表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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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在董仲舒、何休所传的秘密口说。这样一经了彻,不但素王因时立法的宪治重放光明,便是
我辈通经致用的趋向也可以确立基础了。
当时唐先生演讲完了,台下听众倒也整齐严肃,一个都不敢叫器纷乱,
挨次的退下堂去。足见长兴学规的气象,或者有些仿佛杏坛。胜佛还是初次
见到这现代圣人的面,见他身中,面白,无须。圆圆的脸盘,两目炯炯有光,
于盎然春气里,时时流露不可一世的精神。在台上整刷了一下衣服,从容不
迫的迈下台来。早有徐勉、麦化蒙两大弟子疾趋而进,在步踏旁报告胜佛的
来谒,一面由徐勉递上卡片。
其实唐先生早在台上料知,一看卡片,立时显露惊喜的样子,抢步下台,
直奔胜佛座次。胜佛起迎不迭,被唐常肃早紧拉住了手,哈哈大笑道:“多
年神交,今天竟先辱临草堂,直是梦想不到。刚才鄙人的胡言乱道,先生休
要见笑。反劳久待,抱歉得很!”
胜佛答道:“振聋发聩,开二千年久埋的宝藏。素王法治,继统有人。
我辈系门墙外的人,得闻非常教义,该敬谢先生的宽容,何反道歉?”常肃
道:“上次超如寄来大作《仁学》初稿拜读一过。冶宗教、科学、哲学于一
炉。提出仁字为学术主脑,把以太来解释仁的体用变化,把代数来演绎仁的
事象错综,对于内学相宗各法门,尤能贯彻始终。真是无坚不破,无微不发,
中国自周、秦以后,思想独立的伟大作品,要算先生这一部是第一部书了。”
胜佛道:“这种萌芽时代浅薄的思想,不足挂齿,请先生不要过誉。我现在
急欲告诉先生的,是我这次从北京来南,受着几个热心同志的委托,特来郭
促先生早日出山。希望先生本《春秋》之义,不徒托之空言,该建诸实事。
还有许多预备组织事,要请先生指示主持哩!”
常肃道:“我们要谈的话多着呢。我们到里面内书室里去谈罢,而且那
里已代先生粗备了卧具。”于是徐、麦二人就来招呼前导,唐常肃在后陪着,
领到了一间很幽雅的小书室里,布置得异常精美安适,两人就在那里上天下
地的纵谈起来,徐、麦两高弟也出入轮替来照顾。当夜不免要尽地主之义,
替胜佛开宴洗尘。
席间,胜佛既尝到些响螺、干翅、蛇酒、蚝油南天的异味,又介绍见了
常肃的胞弟常博,认识了几个唐门有名弟子陈万春、欧矩甲、龙子积、罗伯
约等。从此往来酬酢,热闹了好几天。有暇时,便研究学问,讨论讨论政治。
彼此都意气相投,脱略形迹。胜佛知道了常肃不但是个模圣范贤的儒生,还
是个富机智善权变能屈能伸的政治家。常肃也了解胜佛不是个缒幽凿险的空
想人,倒是个任侠仗义的血性男子。不知不觉在万木草堂里流连了二十多天。
看着已到了满城风雨的时季,胜佛提议和常肃同行。后来决定过重九节后,
胜佛先行,常肃随后就到北京。
到了重九,常肃又替胜佛饯行,痛饮了一夜。次日胜佛病酒,起的很晚,
正在自己屋里料理行装,常肃面现惊异之色走进来,喊道:“胜佛,你倒睡
得安稳,外面闹得翻天覆地了!”胜佛诧问道:“什么事?”常肃道:“革
命党今天起事,被谈钟灵预先得信,破获了!”胜佛注意的问道:“谁革命?
怎么起得这么突然,破坏得又这样容易呢?”常肃道:“革命的自然是孙汶。
我只晓得香港来的保安轮船到埠时,被南海县李征庸率兵在码头搜截,捕获
了丘四、朱贵全等四十余人。又派缉捕委员李家焯到双门底王家祠和咸虾栏
张公馆两个农学会里,捉了许多党人,搜到了许多军器军衣铁釜等物。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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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外面还在缇骑四出,徐、麦两人正出去打听哩!”胜佛心里着急,冲口的问
道:“陆皓东被捉吗?”常肃道:“不知道。陆皓东是谁,你认得吗?”胜
佛道:“也是我才认识的。”方才滔滔地把轮船上遇见杨、陆两人的事,向
常肃诉说。
徐勉外面回来道:“这回革命的事,几乎成功。真是谈督的官运亨通,
阴差阳错里倒被他糊里糊涂的扑灭了。我有一个亲戚,也是党里有关系的人,
他说得很详细。这次的首领,当然是孙汶。其余重要人物,如杨云衢、郑良
士、黄永襄、陆皓东、谢赞泰、尤烈、朱淇等,都在里面。这回的布置很周
密,总分为两大任务:孙汶总管广州方面军事运动,杨云衢担任香港方面接
应及财政上的调度。军事上,由郑良士结合了许多党会和附近绿林,由程奎
元运动了城内防营和水师,集合起来,至少有三四千人。接应上,云衢购定
小火轮两艘,用木桶装载短枪,充作士敏土瞒报税关。在省河南北,分设小
机关数十处,以备临时呼应集合。先由朱淇撰讨满檄文,何启律师和英人邓
勤起草对外宣言,约期重九日发难。等轮船到埠时,用刀劈开木桶,取出军
械,首向城内重要衙署进攻。同时埋伏水上和附城各处的会党,分为北口顺
德、香山、潮州、惠州大队,分路响应。更令陈清率领炸弹队在各要区施放,
以壮声势。预定以红带为号,口号是 ‘除暴安良’四字。哪里晓得这样严密
的设备,偏偏被自己的党员走漏了消息。那天便是初八日,孙汶在一家绅士
人家赴宴,忽见他的身旁有好几个兵勇轮流来往,情知不妙,反装得没事人
一般,笑对座客道: ‘这些人,是来逮捕我的吗?’依然高谈阔论,旁若无
人。等到饭罢回寓,兵勇们只见他进去,没有见他出来。那时杨云衢在港,
又因布置不及,延期了两天。恰恰给予了官厅一个预备的机会,立即调到驻
长洲的营勇一千五百人做防卫。海关上也截住了党军私运的军械。今早由南
海县在埠头搜捕了丘四等一干党人,其余一哄而散。又起得七箱洋枪。原报
告人李家焯在双门底衣会里捉住了党人陆皓东、程耀臣等五人。”
胜佛顿足道:“陆皓东真被捕了,可惜!可惜!到底是哪个党员走漏的
消息呢?陆皓东捉到后,如何处置呢?”徐勉道:“哪个走漏消息,至今还
没明白。不过据原报告委员李家焯说,是党员自首的。”胜佛拍案道:“这
①
种卖友党员,可杀!可杀!”言犹未了,麦化蒙从外跳了进来,怒吽吽 的道:
“陆皓东、丘四、朱贵全已在校场斩首了,程奎元在营务处把军棍打死了。
陆皓东的供辞非常慷慨动人,临刑时神气也从容得很。这种人真是可敬!又
谁知害他的就是自己党友朱淇,首告党中秘密,这种人真是可恨!”胜佛听
到这里,又愤又痛,发狂似的直往外奔。常肃追上去,嘴里喊道:“胜佛,
你做什么?”正是:
直向光明无反趾,推翻笔削逞雄心。
胜佛奔出,是何用意,下回再说。
① 缇 (tí,音题)——缇,橘红色。
① 吽 (hōng,音轰)——佛教咒语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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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燕市挥金豪公子无心结死士 辽天跃马老英雄仗义送
孤臣
且说常肃追上去,一把抓住了胜佛道:“你做什么?凡是一个团体,这
些叛党卖友的把戏,历史上数见不鲜。何况朱淇自首,到底怎么一会事,还
没十分证明。我们只管我们的事罢!”胜佛原是一时激于义愤,没加思索的
动作,听见唐先生这般说,大家慨叹一番,只索罢休。胜佛因省城还未解严,
多留了一天。次日,就别过常肃,离开广州,途中不敢逗留,赶着未封河前,
到了北京。胜佛和湖北制台庄寿香的儿子庄立人,名叫可权的,本是至交。
上回来京,就下榻在立人寓所。这回为了奔走国事而来,当然一客不烦二主,
不必胜佛通信关照,自有闻韵高、杨淑乔、林敦古一班同志预告立人,早已
扫径而待。到京的第一天,便由韵高邀了立人、淑乔、敦古,又添上庄小燕、
段扈桥、余仁寿、刘光地、梁超如等,主客凑了十人,都是当代维新人物,
在虎坊桥韵高的新寓斋替胜佛洗尘。原来韵高本常借住在金、宝二妃的哥哥
礼部侍郎支绥家里,有时在栖凤楼他的谈禅女友程夫人宅中勾留。近来因为
宝妃的事犯了嫌疑,支绥已外放出去,所以只好寻了这个寓所暂住。今天还
是第一天宴客。
当下席间,胜佛把在万木草堂和常肃讨论的事,连带革命党在广州的失
败,一起报告了。韵高也滔滔地讲到最近的朝政:“西后虽然退居颐和园,
面子上不干涉朝政,但内有连公公,外有永潞、耿义暗做羽翼。授永潞直隶
总督、北洋大臣,在天津设了练兵处、保定立了陆军大学。保方代胜升了兵
部侍郎,做了练兵处的督办,专练新军,名为健军。更在京师神机营之外添
①
募了虎神营,名为翊卫畿辅,实则拥护牝朝 ,差不多全国的兵权都在他掌握
里。皇上虽有变政的心,可惜孤立无援。偶在西后前陈说几句,没一次不碰
钉子,倒弄得两官意见越深。在帝党一面的人物,又都是些老成持重的守旧
大臣,不敢造作非常。所以我们要救国,只有先救皇上。要救皇上,只有集
合一个新而有力的大团体,辅佐他清君侧,振朝纲。我竭立主张组织自强学
会,请唐先生来主持,也就为此。照皇上的智识度量,别的我个敢保,我们
赞襄他造成一个虚君位的立宪同家,免得革命流血,重演法国惨剧,这是做
得到的。”
小燕道:“韵高兄的高见,我是很赞同的,不过要创立整个的新政治,
非用彻底的新人物不可。象我们这种在宫廷里旋进旋退惯的角色,尽管卖力
唱做,掀帘出场,决不足震动观众的耳目。所以这出新剧,除了唐常肃,谁
都不配做主角,所难的唐先生位卑职小,倘这回进京来,要叫他接近天颜,
就是一件不合例的难题。而且一个小小主事,突然召见,定要惹起后党疑心,
尤其不妥。我想司马相如借狗监而进身,论世者不以为辱,况欲举大事青何
恤小辱,似乎唐先生应采用这种秘密手腕,做活动政治的入手方法。不以唐
先生肯做不肯?”
超如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佛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本
师只求救国,决不计较这些。只是没有门径也难。”扈桥道:“门径有何难
哉!你们知道东华门内马加刺庙的历史吗?”韵高把桌子一拍道:“着呀!
我知道,那是帝党太监的秘密集会所。为头的是奏事处太监寇连才,这人很
① 牝 (p ìn,音聘)朝——指女性掌朝,牝是雌性的鸟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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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心今上,常常代抱不平,我认得他。”敦古举起杯来向众人道:“有这样
好的机缘,我们该浮一大白,预祝唐先生的成功。唐先生不肯做,我们也要
逼着他去结合。”大家哄堂附和,都喊着:“该逼他做,该逼他做!”席上
自从这番提议后,益发兴高采烈,仿佛变法已告成功,在那里大开功臣宴似
①
的。真是飞觞惊日月,借箸动风雷。直吃到牙镜沉光,铜壶歇漏,方罢宴各
自回家。
且说胜佛第二天起来,就听见外间一片谑浪笑做声里,还混杂着吟哦声,
心里好生诧异。原来胜佛住的本是立人的书斋,三大间的平房。立人把上首
一间,陈设得最华美的让给他住,当中满摆着欧风的各色沙发和福端椅等。
是立人起居处,也就是他的安乐窝。胜佛和立人虽然交谊很深,但性情各异。
立人尽管也是个名士,不免带三分公子气。胜佛最不满意的,为他有两种癖
好:第一喜欢蓄优童,随侍左右的都是些十五、六岁的雏儿,打扮得花枝招
展。乍一望,定要错认做成群的莺燕。高兴起来,简直不分主仆,打情骂俏
的搅做一团。第二喜欢养名马,所以他的马号特别大。不管是青海的、张家
口外的、四川的、甚至于阿拉伯的,不惜重价买来。买到后,立刻分了颜色
②
毛片,替他们题上一个赤电、紫骝等名儿。有两匹最得意的,一名“惊帆 ”,
③
一名“望云骓”。总数不下二十余匹。春暖风和,常常驰聘康衢,或到白云
观去比试,大有太原公子不可一世气象。胜佛现在惊异的不是笑语声,倒是
吟哦声。因为这种拈断髭须的音调,在这个书斋里不容易听到的。
胜佛正想着,立人已笑嘻嘻的跨进房来,喊道:“胜佛兄,你睡够了罢!
你一到京,就被他们讲变法,变得头脑都涨破了。今天我想给你换换口味,
约几个洒脱些的朋友,在口袋底小玉家里去乐一天。恰好你的诗友程叔宽同
苏郑盦都来瞧你,我已约好了,他们都在外边等你呢。”胜佛忙道:“啊哟,
真对不起!我出来了。”一语未了,已见一个瘦长条子,龙长脸儿,满肚子
的天人策、阴符经,全堆积在脸上,那是苏胥;一个半干削瓜面容,蜜蜡颜
色,澄清的眼光,小巧的嘴,三分名士气倒占了七分学究风,那便是程二铭。
两人都是胜佛诗中畏友,当下一齐拥进来。
胜佛欢喜不迭的一壁招呼,一壁搭话道:“我想不到两位大诗人会一块
儿来。叔宽本在吏部当差,没什么奇;怎么郑盦好好在广西,也会跑来呢?”
郑盦道:“不瞒老兄说,我是为了宦海灰心,边防棘手,想在实业上下些种
子,特地来此寻些机缘。”叔宽道:“不谈这些闲话。我且问你,我寄给新
刻的《沧卧阁诗集》收到没有?连一封回信都不给人,岂有此理!”胜佛很
谦恭的答道:“我接到你大集时,恰遇到我要上广东去,不及奉答,抱歉得
很,但却已细细拜读过了。叔兄的大才,弟一不敢乱下批评,只觉得清淳幽
远,如入邃谷回溪,景光倏忽,在近代诗家里确是独创,推崇你的或说追蹑
草堂,或云继绳随州,弟独不敢附和,总带着宋人的色采。”郑盦道:“现
①
代的诗,除了李纯老的《白华绛跗阁》,由温、李而上溯杜陵,不愧为一代
词宗。其余便是王子度的《人境庐》,纵然气象万千,然辞语太没范围,不
免鱼龙曼衍。袁尚秋的《安舫簃》,自我作古,戛戛独造,也有求生求新的
① 箸 (zhù,音助)——筷子。
② (jué,音决)——古书上说的一种骏马。
③ 骓 (zhuī,音追)——青白杂色的马。
① 跗 (fū,音肤)——脚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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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象,哪一个不是宋诗呢?那也是承了乾嘉极盛之后,不得不另辟蹊径,一
唱百和,自然的成了一时风气了。”胜佛道:“郑盦兄承认乾嘉诗风之盛,
弟不敢承教。弟以为乾嘉各种学问,都是超绝千古,惟独无诗。乾嘉的诗人,
只有黄仲则一人罢了。北江茂芳辈,固然是学人的绪余,便是袁、蒋、舒、
王,哪里比得上岭南江左曝书精华呢!”
立人听他们谈诗不已,有些不耐烦了,插口道:“诸位不必在这里尽着
论诗了,何妨把论坛乔迁到小王家中。她那边固然窗明几净,比我这里精雅,
而且还有两位三唐正统的诗王,早端坐在宝座上等你们去朝参哩!外边马车
都准备好,请就此走罢!”胜佛等三人齐声问道:“那诗王是谁?你说明了
才好走。”立人笑道:“当今称得起诗王的,除了万范水、叶笑庵,还有谁!”
郑盦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俩,的确是诗国里的名王。一个是
宝笏下藏着脂粉合,一个是冕旒中露出白鼻子。好,我们快去肉袒献俘罢!
要不然,尊大人就要骂我们白盲不识宝货了。”说着这话,连叔宽、胜佛也
都跟着笑了。
立人气愤愤立起身来,一壁领着三人向外走,一壁咕噜着道:“谁断得
定谁是王,谁是寇!今天姑且去舌战一场,看看你们的成败。”说时迟,那
时快,己望见大门外,排列着一辆红拖泥大安车、一辆绿拖泥的小安车。请
胜佛上了大安车,郑盦、叔宽坐了自己坐来的小安车。立人立刻跳上一辆墨
绿色锦缎围子、镶着韦陀金一线滚边、嵌着十来块小玻璃格子的北京人叫做
“十三太保”的车子,驾着一匹高头大骡,七八个华服的俊童骑着各色的马,
一阵喧哗中,动轮奋鬣,电掣雷轰般卷起十丈软红,齐向口袋底而来。
原来那时京师的风气,还是盛行男妓,名为相公。士大夫懔于狎妓饮酒
的官箴,帽影鞭丝,常出没于韩家潭畔。至于妓女,只有那三等茶室,上流
人不能去。还没有南方书寓变相的清吟小班;有之,就从口袋底儿起。那妓
院共有妓女四五人,小玉是此中的翘楚。有许多阔老名流迷恋着她,替她捧
场。上回书里已经叙述过了,到了现在声名越大,场面越阔,缠头一掷,动
辄万千。车马盈门,不间寒暑。而且这所妓院,本是旧家府第改的,并排两
所五开间两层的大四合式房屋,庭院清旷,轩窗宏丽。小玉占住的是上首第
一进,尤其布置得堂皇富丽,几等王宫。可是豪富到了极颠,危险因此暗伏。
北京号称人海,鱼龙混杂。混混儿的派别,不知有多少。看见小玉多金,大
家都想染指。又利用那班揩鼻子的嫖客们力不胜鸡,胆小如鼠,只要略施小
计,无不如愿大来。所以近来流浪花丛的,至少要聘请几个保镖。立人既是
个中人,当然不能例外。闲言少表。
且说小玉屋里,在立人等未到之先,已有三个客据坐在有首的象书室般
敷设的房里。满房是一色用旧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器具,随处摆上火逼的碧桃、
山茶、牡丹等香色俱备的鲜花,当中供着一座很大的古铜薰笼,四扇阮元就
石纹自然形成的山水画题句的嵌云石屏。三人恰在屏下,围绕着薰笼。屋主
人小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一旁殷勤招待,三人一壁烘火,一壁很激昂的
在那里互相嘲笑。
一个方面大耳,肤色雪白,虽在中年,还想得到他少年时的神俊,先带
笑开口道:“范水,你不要尽摆出正则词人每饭不忘的腔调,这哄谁呢!明
明是《金荃集》的侧艳诗,偏要说香草美人的寄托。显然是《会真记》纪梦
一类的偷情诗,却要说怀忠不谅,托讽悟君。我试问你那首沉浸浓郁的《彩
云曲》,是不是妒羡雯青,骚情勃发?读过你范水判牍的,遇到关着奸情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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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的批判,你格外来得风趣横生,这是为着什么来?”范水把三指拈着清瘦
的尖下颏上一蕞稀疏的短须,带着调皮的神气道:“陶令《闲情赋》、欧公
《西江月》,大贤何尝没绮语?只要不失温柔敦厚的诗教罢了!难道定要象
你桀纣式的诗王,只俯伏在琴梦楼一个女将军的神旗下,余下的便一任你鞭
鸾笞凤吗!可惜我没有在大集上添上两个好诗题:一个《简内子背花重放感
赋》,一个《题姬人雪中裸卧图》,倒是一段诗人风流佳话。”旁边一个三
十来岁,没留须的半少年,穿了一身很时髦的衣帽,面貌清腴,气象华贵,
一望就猜得到是旗下贵人,当下听了,非常惊诧的问道:“范公要添这两题
目,到底包孕什么事儿?”范水笑道:“这样风趣横生的事,只有请笑庵自
讲最妙。”
笑庵想接嘴,外面一片脚步声,接着一阵笑声。立人老远的喊道:“呀,
①
原来你也先到了!伯黻 ,这件事,笑庵自己和亲供一般的全告诉了小玉,不
必他讲,叫小王替他讲得了。”小玉涨红了脸,发极道:“庄大人,看你不
出,倒会搭桥。我怎么会晓得?怎么能讲?”立人随手招呼胜佛、郑盦、叔
宽进门和这里三人见面,随口道:“小玉,你别急!等会儿,我来讲给大家
听。”说着话,就把伯黻介绍给胜佛、郑盦、叔宽,都是没见过面的,便道:
“这位便是‘宗室八旗名士草’诗人祝宝廷先生的世兄富伯黻兄,单名一个
寿字,是新创知耻学会的会长。’曾有一篇《告八旗子弟书》,传诵的两句
名论是 ‘民权兴而大族之祸烈,戎祸兴而大族更烈’。是个当今志士,也是
个诗人。”胜佛道:“我还记得宝廷先生自劾回京时,曾有两句哄动京华的
诗句,家大人常吟咏的。诗云: ‘微臣好色诚天性,只爱风流不爱官。’真
是不可一世的奇士!有此父,斯有此子,今天真幸会了。”伯黻道:“诸君
不要谬奖,我是一心只想听笑庵的故事,立人快讲罢!”立人笑道:“真的
几乎忘了。笑庵,我是秉笔直书,悬之国门,不能增损一字。”笑庵道:“放
屁!本来历史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奉敕编纂的史官,不过是顶冠束带的抄胥;
藏诸名山的史家,也都是借孝堂哭自己的造谎人。何况区区的小事,由你们
胡说好了。”立人道:“你们看着笑庵外貌象个温雅书生,谁也想不到他的
脾气倒是个凶残的恶霸。偏偏不公的天,配给他一位美貌柔顺的夫人,反引
起了他多疑善妒的恶习性来。他名为爱护妻子,实在简直把她囚禁起来。一
年到头,不许见一个人,也不许出一次门。偶然放她回娘家一次,便是他的
皇恩大赦。然而先要把轿子的四面用黑布蒙得紧腾腾地,轿夫抬到娘家后放
在厅上,可不许夫人就出轿:有四个跟轿的女仆,慢慢把轿子抬到内堂,才
能抛头露面。而且当夜就得回来,稍迟了约定的钟点,就闹得你家宅翻腾。
这已经不近人情了!有一次,冬天下雪的天气。一个他的姨娘,不知什么事
触怒了他,毒打了一顿还不算数,把那姨娘剥得赤条条地丢在雪地里,眼看
快冻死了。他的夫人看不过,暗地瞒了他,搭救了进来。恰被他查穿,他并
不再去寻姨娘,反把夫人硬拉了出来,脱去上衣,揿在板凳上,自己动手,
在粉嫩雪白的玉背上抽了一百皮鞭。这一来,把他最贤惠的夫人受不住这淫
威了,和他拚死闹到了分离,回住娘家。他也就在这个时候,讨了名妓花翠
琴。说也奇怪,真是一物一制,自从花翠琴嫁来后,竟把他这百炼钢化为绕
指柔了。只怕花翠琴就是天天赏他一百皮鞭,他也绵羊般低头忍受了。范水
先生,这些故事都是你诗里的好材料。你为什么不在《彩云曲》后,赓续一
① 黻 (fú,音福)——指古代礼服上绣的半青半黑的花纹,此处用于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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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琴楼歌》呢?”那当儿,立人讲得有些手舞足蹈起来,范水是本来晓得
的,伯黻也有些风闻,倒把郑盦和叔宽听得呆了。
小玉袅袅婷婷的走近立人,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睨视娇笑着道:“喂,
庄大人你说话溜了缰了。且不说你全不问叶大人脸上的红和白,你连各位肚
子里的饥和饱都不管,酒席也不叫摆,条子也不写一张,难道今天请各位来,
专听你讲故事不成!”立人跳起来,自己只把拳凿着头,喊道:“该死,该
死!不是小玉提醒我,我连做主人的义务全忘怀了。小玉,快摆起酒来,拿
局票来让我写!”小玉笑嘻嘻的满张罗,娘姨七手八脚照顾台面。小玉自己
献上局票盘,立人一面问着各人应叫的堂唱名儿照写;一面向笑庵道歉,揭
露了他的秘密。笑庵啐了他一口道:“亏你说这种丑话。若然我厌恶那些话,
听了会生气,老实说,你敢这般肆无忌惮吗?一人自然有一个的脾气,有好
的,定有坏的;没有坏的,除非是伪君子,那就比坏的更坏了。大家如能个
个象我,坦白地公开了自己的坏处,政治上,用不着阴谋诡计;战争上,用
不着权谋策略;外交上,用不着折冲欺诈;《阴符七术》可以烧,《风后握
奇》可以废,《政书》可以不作,世界就太平了。”胜佛拍案叫绝道:“不
是快人,焉得快语!我从此认得笑庵,不是饭颗山头、穷愁潦倒的诗人,倒
是瑶台桃树下、玩世不恭的奇士了。”
一语未了,抬起头来,忽见立人身畔、站在桌子角上的小玉,吓得面如
土色;一双迷花的小眼,睁得大大的,注定了窗外。大家没留意,胜佛也吃
了一惊。随着她的眼光,刚瞟到门口,只见毡帘一掀,已跨进一个六尺来长、
红颜白发、一部银髯的老头儿,直向立人处走来。满房人都出乎意外,被他
一种严重的气色压迫住了,都石像似的开不出口。小玉早颤抖的躲到壁角里
去了。
立人是胆粗气壮的豪公子,突然见这个生人进来得奇怪,知道不妙。然
不肯示弱,当下丢了笔,瞪着那老者道:“咦,你是谁?怎么这般无礼的闯
到我这里来!你认得我是谁吗?”那老头儿微笑了一笑,很恭敬的向立人打
了一个千道:“谁不认得您是庄制台的公子庄少大人。今天打听到您在这里
玩,老汉约了弟兄们特地赶来伺候您的。”立人扮着很严厉的样子道:“你
既然知道我的名儿,你要来见我,你怎么不和我带来的镖师们接一个头呢!”
老头儿冷笑了一声道:“您要问他们吗?脓包,中什么用!听见老汉一到,
逃得影儿也没一个。”胜佛听到这里,忽然心上触着一个人,忙奔过来拉住
那老头儿的手,哈哈笑喊道:“你莫非是京师大侠大刀王二吗?我和立人念
道了你多少年,不想厮会在这里,这多侥幸的事!立人,我和你该合献三千
金,为壮士寿。”那老头儿反惊得倒退了几步,喊道:“我不是王二,我是
不爱虚名、只爱钱。老汉还不识这位大人是谁。既蒙这样豪爽的爱结交,老
汉也就不客气的谢赏。”说罢,就向胜佛请了一个安。胜佛忙扶住了道:“我
是戴胜佛,专爱结识江湖奇士,这一点儿算什么。”老头儿道:“原来是戴
三公子,怪不得江糊上都受重你好名儿。”
立人被胜佛这么一揽,真弄得莫名其妙,瞪着眼只望胜佛;又看看那老
头儿,只见还是威风凛凛的矗立不动。满座宾客早已溜的溜、躲的躲,房中
严静地只剩了四个人。忍不住的问道:“我和戴大人已经答应送给你三千金,
那么你老人家也可以自便了。”那老人装了一个笑脸道:“刚才戴少大人说
的三千金,是专赏给我的。众弟兄还没有发付,他们辛苦一场,难道好叫他
们空手而回吗?”立人这回也爽快起来了,忙接口道:“好了,好了!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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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们两千,归你去分派罢。”那老汉还是兀立不走。胜佛倒也诧异起来,
分外和气的说道:“壮士还有话说吗?要说,请说。”老头儿嘲讽似开口道:
“两位少大人倒底还是书呆子,这笔款子难道好叫老汉上门请领吗?两位这
般的仗义疏财,老汉在贵家子弟中还是第一次领教呢!那么索性请再爽利一
点,当场现付罢!省得弟兄们在外边啰唣,惊动大家!”立人顿时发起极来
道:“我们身边怎么会带这许多款子,小玉又垫不起。这怎么办呢?”回过
头来向着胜佛和屋角里正在牙齿打架的小玉道:“是不是?我们既出口了;
其实断不会失信。”那老儿道:“我们也知道两位身边不会有现款,好在有
的是票号钱庄。没法儿,只好劳动哪一位大驾走一趟了。”立人道:“只怕
我们赶车儿的一时叫不齐。”老头儿道:“不妨事,我早预备下一辆快车候
在门口。老汉伺候了一块去走一遭。”立人和胜佛都惊讶这老头儿布置得太
周密了。胜佛就站起来,拉了立人道:“咱们跟他去。那么上哪一家去呢?”
立人此时只答了一句:“到蔚长厚去取。”身不由主的跟着那老人同到门口,
果然见一辆很华美的小快车驾着一头菊花青骡子,旁边还系着一匹黑骡呢!
只见那屋子四围的街路上东一簇,西一群,来来往往,满是些不三不四的人,
明明是那话儿了。
那老头子一到门外,便满面春风的来招呼立人、胜佛上车,自己也跨上
黑骡。鞭丝一扬,蹄声得得的引导他们前进。胜佛在车箱里和跨在车沿上的
立人搭话。胜佛道:“今天的事全是我干的。这笔款子你不愿出,算我的帐,
将来划还你!”立人摇着头道:“你真说笑话了!我们的交情还计较这些。
倒是今天这件事来得大奇怪,怕生出别的岔子。化几个钱满不在乎。”胜佛
道:“你放心。你瞧那老儿多气魄、多豪爽、多周密,我猜准他一定是大刀
王二。我们既然想在政治上做点事业,这些江糊上的英雄也该结识几个,将
来自有用处。这些钱断不会白扔掉的。”两人说说讲讲,不多会儿,车子已
停在蔚长厚门前。
立人等跳下车来,那老头子已恭恭敬敬的等候在下马石边,低声道:“老
汉不便进去,请两位取了出来,就在这里交付。”立人点头会意,立刻进去
开了两张票子。开好了就出来,把一张三千的亲手递给老头子,一张两千的
托他去分配。那老儿又谢了,随口道:“老汉今天才知道两位都不是寻常纨
袴,戴少大人尤其使我钦佩得五体投地。不瞒两位说,老汉平生最喜欢劫富
济贫,抑强扶弱,打抱不平。只要意气相投的朋友,赴汤蹈火,全不顾的。
今天既和两位在无意中结识了,以后老汉身体性命,全个儿奉赠给你们,有
什么使唤,尽管来叫我。不过我还有一个不知进退的请求,明天早上,我们
在西山碧云寺有一个聚会,请两位务要光临。”胜佛道:“我第一要问明的,
你到底是不是王二?再者我还有叨教的话,何妨再到口袋底去细谈一回。”
老头子笑道:“我是谁,明天到碧云寺便见分晓,何必急急呢!口袋底请两
位不用再去了,我已吩咐了赶车的径送两位回府。老汉自去料理那边的事,
众弟兄还等着我呢!”说完一席话,两手一拱,跳上骡背,疾驰而去。这里
立人和胜佛只得依了他话,回得家来,商量明天赴会的事。胜佛坚决主张要
去,立人拗不过,只得依了。
到了次日,胜佛天一亮就起来,叫醒立人,跨了两匹骏马,一个扈从也
①
不带。刚刚在许多捎云蔽日的古桧下落马,一进头门,那老头子已迎候出来。
① 桧 (guì,音贵)——常绿乔木,果实球形,木材桃红色,有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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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领就领到了大殿东首的一间客厅上,齐齐整整的排开了六桌筵席。席面上
已坐满了奇形怪状肥的、瘠的、贫的、富的、华绚的、褴褛的、丑怪的、文
雅的一大堆的人,看见胜佛、立人进来,都站起来拍掌狂呼的欢迎。那老人
很殷勤的请胜佛和立人分了东西,各坐了最高的座位,自己却坐了中间一个
最低的主位。筵席非常丰盛。侍席的人遍斟了一巡酒,那老者才举起杯来,
朗朗的说道:“老汉王二,今天请各位到这里来,有两个原因:一是欢迎会,
二是告别筵。欢迎会,就为我们昨天结交了戴胜佛、庄立人两位先生,都是
当今不易得的豪杰,能替国家出力的伟人。我们弟兄原该择主而事。得了这
两位做我们的主人,我们就该替他效死,从今日起,凡我同会的人都是戴、
庄两先生的人,无论叫我们做什么事、到什么地方,都不问生死的服从。而
且明里暗里,随时随处,每日轮班保护。这就是欢迎会的意思。第二是因为
当今第一忠臣,参威毅伯、连公公的韩惟荩侍御,奉上旨充发张家口。他是
个寒士,又结了许多有势力的仇家,若无人帮助保护前去,路上一定要被人
暗害。这种人是国家的元气,做大臣的榜样。我听见人说,他摺子里有几句
话说到皇太后的道: ‘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
宗、下对天下臣民!’你们看,多么胆大,多么忠心!我因饮敬他的为人,
已答应他亲身护送;又约了几个弟兄,替他押运行李。择定后日启程,顺便
给诸位告别。”说罢,把斟酒的一杯酒,向四周招呼。满厅掌声雷动中,忽
然从外面气急败坏奔进一个人来,大家面色都吓变了。正是:
提挈玉龙为君死,驰驱紫塞为谁来。
欲知来者是何人,为何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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