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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

诗曰:

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

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

话说上古苍颉 制字,有鬼夜哭,盖因造化秘密从此发泄尽了。只这一

哭,有好些个来因。假如孔子作 《春秋》 ,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心

事阐发,凛如斧钺,遂为万古纲常之鉴,那些奸邪的鬼岂能不哭?又如子产

铸刑书 ,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后来,奸胥舞文,酷吏锻罪,只这笔尖上边

几个字,断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岂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诗文取

士,凭着暗中朱衣神 ,不论好歹,只看点头。他肯点点头的,便差池⑤

些,也会发高科,做高官;不肯点头的,遮莫 你怎样高才,没处叫撞天的

屈。那些呕心抽肠的鬼,更不知哭到几时,才是住手。可见这“字”的关

系,非同小可。况且圣贤传经讲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多用着他不消说;即

② ③ ④

是道家青牛骑出去 ,佛家白马驮将来 ,也只是靠这几个字,致得三教 流

传,同于三光 。那字是何等之物,岂可不贵重他?每见世间人,不以字纸

为意。见有那残书废叶,便将来包长包短,以致因而揩台抹桌,弃掷在地,

扫置灰尘污秽中。如此作践,真是罪业深重。假如偶然见了,便轻轻拾将

起来,付之水火,有何重难的事,人不肯做?这不是人不肯做,一来只为人

不晓得关着祸福,二来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过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

见字纸便加爱惜,遇有遗弃即行收拾,那个阴德可也不少哩!

宋时王沂公之父,爱惜字纸。见地上有遗弃的,就拾起焚烧;便是落

在粪秽中的,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用水洗净,或投之长流水中,或候烘晒

乾了用火焚过,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净了万万千千的字纸。一日,妻有

娠将产,忽梦孔圣人来分付道: “汝家爱惜字纸,阴功甚大。我已奏过上

帝,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使汝家富贵非常。”梦后果生一儿。因感梦中之

① 苍颉——也作“仓颉”,传说为上古黄帝时的史官、汉字创造者。

② 《春秋》——孔子所作,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编年史书,简略地记载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至鲁哀

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间的历史。

③ 子产铸刑书——子产,即公孙侨,春秋时郑国人,著名政治家,郑简公时,在子产主持下实行改革,把

“刑书”(法律条文)铸在鼎上公布。

④ 朱衣神——又称“朱衣使者”,据宋赵令畤《侯鲭录》载:欧阳修知贡举时,每阅试卷,便觉有一朱衣

人在旁,朱衣人点头的,文章就入格,回头却又下见人。

① 遮莫——亦作“遮末”,诗词戏曲小说中常用俗语,写法和含义极多,这里是无论、即使的意思。

② 道家青牛骑出去——道家传说,据晋葛洪 《抱朴子》载,老子骑青牛出散关,为关令尹喜作《道德

经》,遂有了道家经典。

③ 佛家白马驮将来——佛家传说,据东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载,汉明帝闻西方有异神,遣使向西域求

之,时以白马负经而来,佛教遂传入中国。

④ 三教——指儒教、道教、佛教。

⑤ 三光——指日、月、星。

⑥ 罪业——佛教术语,意同罪孽。佛教”业”泛指一切身心活动。

⑦ 王沂公——即下文听说的王曾,北宋益都 (今山东省青州市)人,仁宗时官拜宰相,封沂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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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就取名为王曾。后来连中三元 ,官封沂国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

三人,是宋庠、冯京与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谁知内中这一个,

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岂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见了享受科名的,

那个不称羡,道是”难得”?及致爱惜字纸这样容易事,却错过了不做,不

知为何。且听小子说几句:

苍颉制字,爰有妙理。

三教圣人,无不用此。

眼观秽弃,颡当有泚 。

三元科名,惜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为奉劝世人惜字纸,偶然记起一件事来。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

一张故纸,合成一大段佛门中因缘,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有诗为证:

翰墨因缘法宝流,山门珍秘永传留。

从来神物多呵护,堪笑愚人欲强谋:

③ ④

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 ,号香山居上,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专一精心

⑤ ⑥

内典 ,勤修上乘 ,虽然顶冠束带是个宰官身,却自念佛看经,做成居士

相。当时因母病,发愿手写《金刚般若经》百卷,以祈冥佑,散施在各处寺

字中。后来五代、宋、元,兵戈扰乱,数百年间,古今名迹,海内亡失已

尽,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不知多 怎地消灭了。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

个寺中,流传得一卷。直至国朝嘉靖 年间,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吴中

贤士大夫、骚人墨客,曾经赏鉴过者,皆有题跋在上,不消说得。就是四方

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赞叹顶礼 、请求拜观、留题姓名日月的,不计其数,

算是千年来希奇古迹,极为难得的物事 。山僧相传,至宝收藏,不在话

下。

且说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踊贵。各处

禁粜闭籴,官府严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元来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

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

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厥 中发出米

① 连中三元——指旧时在乡试、会试、廷试三级科举考试中连续获得第一名乡试第一名叫解元,会试第一

名叫会元,廷试第一名叫状元。

② 颡 (sǎng嗓)当有泚(cì)— — 头上应该冒汗。用《孟子·滕文公上》“其颡有泚”句。颡,额头。泚,

汗水流出。

③ 白乐天——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唐代大诗人。

④ 再来人——佛教称再度转世皈依佛门的人。

⑤ 内典——佛教徒对佛教经典的称谓。

⑥ 上乘——即“大乘”,佛教中的一个重要流派,产生于公元一、二世纪的印度,强调一切众生皆可成

佛,一切修行应以自利利他并重。

① 多——同“都”,明人小说中的通俗用法。

② 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公元1522— 1566年。

③ 顶礼——佛教徒最尊敬的礼节,头、手、足五体投地,俯伏叩拜。

④ 物事——吴方言,犹如说“东西”。

⑤ 厫——本作“敖”,粮仓。因秦汉时在敖山(今河南省荣阳市北)上置谷仓,称“敖仓”、遂沿习而得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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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米既渐渐辐辏 ,价自渐渐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最是

那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

他认道是不使外方来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诈害。遇见本地

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

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

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惧怕败露,

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

上无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谙,只埋怨道:“如此禁闭,米只不

多;如此抑价,米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

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闲话且不说。只因是年米贵,那寺中僧侣颇多,坐食烦难。平日檀越

①,也为年荒米少,不来布施。又兼民穷财尽,饿殍盈途,盗贼充斥,募化

无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非舟揖不能往来。寺僧平时吃着十方 ,此

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载米上门的了。真个是:

香积厨 中无宿食,净明钵里少馀粮。

寺僧无计奈何。内中有一僧,法名辨悟,开言对大众道:“寺中僧徒不

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无此大施主,难道抄了手 ,

坐看饿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刚经》真迹,是累朝相传至宝,何不将此件

到城中,寻个识古董人家,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到来年有收,再图取

赎,未为迟也。”住持 道:“相传此经值价不少,徒然守着他,救不得饥

饿,真是戤米囤饿杀 了。把他去当米,诚是算计。但如此年时,那里撞得

个人肯出这样闲钱,当这样冷货?只怕空费着说话罢了。”辨悟道:“此时

要遇个识宝太师 ,委是不能勾。想起来,只有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

② ③

,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与我独厚。这卷白侍郎的经,他虽未

必识得,却也多曾听得。凭着我一半面皮,挨当他几十挑米,敢是 有

的。”众僧齐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只索就过湖去走走。”住持走

去房中,厢内捧出经来。外边是宋锦包袱包着,揭开里头看时,却是册叶一

般装的,多年不经裱褙,糨气 已无,周围镶纸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

⑥ 辐辏 (fú còu服凑)——车轮的辐聚集在毂上,引申为聚集。

① 檀越——僧人对为寺院施舍财物音的尊称,即下文听说的“施主”。擅越是梵文音译,施主是意译。

② 吃着十方——指靠各方施舍来维持生活。佛教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等

十个方位为“十方”。

③ 香积厨——僧寺的食厨,因“香积如来以众香钵盛满香饭与化菩萨”,故称。见《维摩诘所说经·香积

佛品》。

④ 抄了手——即抄手。两手及臂交叉于胸前。悠闲、漫不经意状。

⑤ 当(dàng档)——这里作动词,指以物作抵押借钱。下文“王相国府当内”的“当”指当铺,名词。

⑥ 住持——寺院中的主持者。

⑦ 戤 (gài盖)米囤饿杀——守着米囤挨饿。戤,倚、靠。杀,副词.表示程度之深。

① 太师——原为周代最高的一种官职名,后作皇帝对重臣的加衔以示恩宠,这里泛指高级官员。

② 都管——即总管家。

③ 本房——佛教有不同宗支,师徒相授,有远近亲疏之分。本房即指本支。

④ 敢是——大概是。敢,约估之词。

⑤ 糨 (jiàng酱)气——指粘连性能。糨,裱褙所用的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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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处!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不

要失脱了些便好。”众人道:“且未知当得来当下来,不必先自耽忧。”辨

悟道:“依着我说,当便或者当得来,只是救一时之急,赎取时这项钱粮还

不知出在那里!”众人道:“且到赎时再做计较。眼下只是米要紧,不必多

疑了。”当下雇了船只,辨悟叫个道人随了,带了经包,一面过湖,到山塘

上来。

行至相府门前,远远望去,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

相见已毕,严都管便问道:“师父何事下顾?”辨悟道:“有一件事特来与

都管商量,务要都管玉成则个 。”都管道:”且说看何事。可以从命,无

不应承。”辨悟道:“敝寺人众缺欠斋粮,目今年荒米贵,无计可施。寺中

祖传 《金刚经》,是唐朝白侍郎真笔,相传价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晓得这

话的。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得应付米百来石,度过荒年,救取合寺人

众生命,实是无量功德。”严都管道:”是甚希罕东西,金银宝贝做的,值

此价钱?我虽曾听见老爷与宾客们常说,真是千闻不如一见。师父且与我看

看再商量。”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打开看时,多是零零落落的旧纸。

严都管道:“我只说是怎么样金碧辉煌的,元来是这等悔气色脸,倒不如外

边这包,还花碌碌好看。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都管强不知以为知的,逐

叶翻翻。一直翻到后面去,看见本府有许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 在上面,连

主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方喜动颜色道:“这等看起来,大略也值些东西,

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

也不见得。我与师父相处中,又是救济好事,虽是百石不能勾,我与师父五

十石去罢。”辨悟道:“多当多赎,少当少赎。就是五十石也罢,省得担子

重了,他日回赎难措处。”当下严都管将经包袱得好了,捧了进去。终久是

相府门中手段,做事不小,当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当米五十石。付与辨

悟,道:“人情当的,不要看容易了。”说罢,便叫开仓斛发。辨悟同道

人雇了脚夫,将米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谢别了都管,千欢万喜,载回寺中

不题。

且说这相国夫人平时极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经

卷。那年冬底,都管当中送进一年薄籍,到夫人处查算。一向因过岁新正,

忙忙未及简勘 。此时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闲手揭开一叶看去,内一行写

着:“姜字五十九号:当洞庭山某寺 《金刚经)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

道:“奇怪!是何经卷,当了许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见相公说道:

‘洞庭山寺内有卷《金刚经》,是山门之宝。’莫非即是此件?”随叫养娘

①们传出去,取进来看。不逾时取到。夫人盥手净了,解开包,揭起看时,

见是古老纸色,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历出处,也知是旧人经卷。便念声佛

道:“此必是寺中祖传之经,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这些穷寺里,如何

赎得去?留在此处亵■,心中也不安稳。譬如我斋了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

经还了他罢。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分付当中都管说:“把此项五

⑥ 则个——元明戏曲小说中常用的句末语气词,略表祈使。

① 图书——私人图章。旧时称官印叫印.称私印叫图书。

② 斛 (hú胡)——一种量器,古代一斛为十斗,南宋末年改为五斗。

③ 简勘——检查;审核。简,通“检”。

① 养娘——对婢女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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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速唤寺中僧人,还他原经供养去。”

都管领了夫人的命,正要寻便稍信 与那辨悟,教他来领此经,恰值十

九日是观世音 生日,辨悟过湖来观音山上进香,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都

管见了道:“来得正好!我正要寻山上烧香的人,稍信与你。”辨悟道:

“都管有何分付?”都管道:“我无别事,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我家夫人

知道了,就发心布施这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不要你取赎了,白还你原经

去。替夫人供养着。故此要寻你来还你。”辨悟见说,喜之不胜,合掌道:

“阿弥陀佛!难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经重还本寺,真是佛缘广大。不

但你夫人千载流传,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都管道:“好说,好说。”

随去禀知夫人,请了此经出来,奉还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来僧一

斋。”都管遵依,设斋请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千恩万谢而行。到得下船埠头,正值山上烧香多

人坐满船上,却待开了。辨悟叫住,也搭将上去,坐好了,开船。船中人你

说张家长,我说李家短,不一时行至湖中央。辨悟对众人道:“列位说来说

去,总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众人

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国夫人。”众人内中有的道:“这是

久闻好善的。今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辨悟指着经包道:“即此便是大布

施。”众人道:“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

舍,多些也不为奇。专为是出于意外的,所以难得。”众人道:“怎生出于

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当米,今日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道:“一

个荒年,合寺僧众多是这夫人救了的。况且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赎

取,今得奉回,实出侥幸。”众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

的道:“出家人惯说天话,那有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们东西,

何故掉谎?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钱的佛经,我们也该看看。一

缘一会,也是难得见的。”要与辨悟取出来看。辨悟见一伙多是些乡村父

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列位未必识认。亵亵■■,看他则

甚?”内中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姓黄,号丹山,混名黄撮空,听得辨悟

说话,便接口道:“师父出言大欺人!甚么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们不认

得?那个白侍郎,名字叫得白乐天, 《千家诗》上多有他的诗,怎欺负我

不晓得?我们今日难得同船过湖,也是个缘分,便大家请出来看看古迹。”

众人听得,尽拍手道: “黄先生说得有理!”一齐就去辨悟身边,讨取来

看。

辨悟四不拗六 ,抵当众人不住,只得解开包袱,摊在舱板上,揭开经

来。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正揭到头一板,怎当得湖中风大,忽然一阵旋

② 稍信——捎信。稍,同”捎”。

③ 观世音——佛教大乘菩萨之一,唐人因避大宗丰世民讳而称“观音”,佛经传说这位菩萨大慈大悲。广

化众生,故深受民间崇奉。我国汉族地区以农历二月十九日为观音节。

④ 阿弥陀佛——大乘佛教的佛名,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佛家传说只要心诚地念其佛号即可超脱,故

“阿弥陀佛”时时念于僧人口中。

① 天话——吴方言,即大话。明冯梦尤《古今谭概》:“吴下谓大言曰天话。”

② 《千家诗》——本为南宋刘克庄所编一部唐宋绝句、律诗的总集名,后民间又有几种不同的《千家诗》

选本,皆很浅显,为乡学的启蒙读物,这里系指后者。

① 四不拗六——吴方言,意为少数违拗不过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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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搅到经边一掀,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揿住,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那时辨

悟只好按着,不能脱手去取,忙叫众人快快收着。众人也大家忙了手脚,你

挨我挤,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里■ 得着?说时迟,那时快,被风一

卷,早卷起在空中。元来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所以小

儿们放纸鸢风筝,只在此时。那时是二月天气,正好随风上去,那有下来的

风恰恰吹来还你船中?况且太湖中间■■漾漾 的所在,没弄手脚处,只好

共睁着眼望空仰看。但见:

天际飞冲,似炊烟一道直上;云中荡漾,如游丝几个翻身。纸鸢

到处好为邻,俊鹃飞来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叶

舟;上边往一往,来一来,直通海外三千国。不生得补青天的大手抓

将住,没处借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

辨悟手按着经卷,仰望着天际,无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见才住。眼见得

这一纸在爪哇国 里去了,只叫得苦。众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个道:

“才在我手边,差一些儿不拿得住。”一个道:“在我身边飞过,只道你来

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哝。一个老成的道:“师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没字

的素纸还好。”辨悟道:“那里是素纸!刚是揭开头一张,看得明明白白

的。”众人疑惑,辨悟放开双手看时,果然失了头一板。辨悟道:“千年古

物,谁知今日却弄得不完全了!”忙把来叠好,将包包了,紫涨了面皮,只

是怨怅。众人也多懊悔,不敢则声。黄撮空没做道理处,文诌诌强通句把不

中款解劝的话。看见辨悟不喜欢,也再没人敢讨看了。船到山边,众人各自

上岸散讫。

辨悟自到寺里来,说了相府白还经卷缘故,合寺无不喜欢赞叹,却把湖

中失去一叶的话瞒住不说。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没有人翻来看看,交与住

持收拾过罢了。

① ②

话分两头。却说河南卫辉府 有一个姓柳的官人,补了常州府太守 ,择

日上任。家中亲眷,设酒送行。内中有一个人,乃是个博学好古的山人,

曾到苏杭四处游玩访友过来。席间对柳太守说道:“常州府与苏州府接壤。

那苏州府所属大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书 《金

刚经》。这个古迹,价值千金。今老亲丈就在邻邦,若是有个便处,不可

不设法看一看。”那个人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他虽不好古董,却是个极

贪的性子,见说了值千金,便也动了火 ,牢牢记在心上。

到任之后,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多有晓得的。只是苏、松 隔属,

② 摔——同“捞”字。

③ ■(wǎng往)■漾漾——水域深而广阔。

④ 爪哇国——古国名,即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很早就与我国友好往来。古时交通不便,被认为是极遥远

的地方。

① 卫辉府——明代府名,即今河南省卫辉市。

② 太守——原为战国时对郡守的尊称,后亦作一府最高行政长官“知府”的别称。

③ 山人——隐居山林之人。

④ 老亲丈——对人表示亲近和尊重的称谓。

⑤ 动了火——犹如说动了心。

⑥ 松——松江府,元置,辖境相当现在上海市。松江古时亦属苏州,此处“苏、松”并举,实皆指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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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说上心。希图频对人讲,或有奉

承他的解意了,购求来送他,未可知。谁知这些听说的人,道是隔府的东

西,他不过无心问及,不以为意。以后在任年馀,渐渐放手长了。有几个富

翁为事打通关节 ,他传出密示,要苏州这卷 《金刚经》。讵知富翁要银子

反易,要这经却难。虽曾打发人寻着寺僧求买,寺僧道是家传之物,并无卖

意。及至问价,说了千金,买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摇摇头,恐怕做错了生

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宁可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去,回说

“《金刚经》乃本寺镇库之物,不肯卖的,情愿纳价”罢了。太守见了白物

②,收了顽涎,也不问起了。如此不止一次,这《金刚经》倒是那太守发科

③ ④ ⑤

分 、起发人 的丹头 了。因此明知这经好些难取,一发上心。

有一日,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内中有一行脚头陀僧 。太守暗喜

道:“取《金刚经》之计,只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

一面叫个禁子 到衙来,悄悄分付他道:“你到监中,可与我密密叮嘱这行

脚僧,我当堂再审时,叫他口里扳 着苏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窝赃之所,我便

不加刑罚了。你却不可泄漏讨死吃!”禁子道:“太爷分付,小的性命恁地

⑨不值钱?多在小的身上罢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

果然,次日升堂,研问这起盗犯,用了刑具,这些强盗各自招出赃仗窝

家。独有这个行脚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赃在洞庭山某寺窝着,寺中

住持叫甚名字。”元来行脚僧人做歹事的,一应荒庙野寺投斋投宿,无处不

到,打听做眼 。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晓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机会。太

守大喜,取了供状,叠成文卷,一面行文到苏州府捕盗厅来,要提这寺中住

持,差人赍文坐守。

捕厅佥了牌,另差了两个应捕 ,驾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来。

真个:

人似饥鹰,船同蜚虎 。鹰在空中思攫食,虎逢到处立吞生。静悄

村墟,魆地 神号鬼哭;安闲舍宇,登时犬走鸡飞。即此便是活无常

⑤ ⑥

,阴间不数真罗刹 。

应捕到了寺门前,雄纠纠的走将入来,问道:“那一个是住持?”住持上前

① 打通关节——行贿说情。关节,指关键地方、机要所在。

② 白物——银子的隐语。

③ 发科分——发动。科分,举动、行为,也作“科泛”、“科范”。

④ 起发人——骗人。

⑤ 丹头——由头。本指道家精炼而成的丹药,常用来比喻促成事物变化的主要因素。

⑥ 行脚头陀僧——云游各地以行乞为生的僧人,可蓄短发。“头陀”为梵文音译,“行脚僧”是俗称。

⑦ 禁子——看守犯人的狱卒。

⑧ 扳——原意是用力使朝自己方向移动,这里是攀扯、牵连的意思。

⑨ 恁地——如此地、这样地。

① 做眼——通过别人来了解情况。

② 应捕——缉捕盗贼的公差。

③ 蜚(fēi飞)虎——即飞虎。蜚通“飞”。

④ 魆 (xū虚)地——猛地、突然间。

⑤ 无常——迷信传说中阴间专门勾摄生人灵魂的小鬼。

⑥ 罗刹(chà岔)——古印度传说中食人血肉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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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首道:“小僧就是。”应捕取出麻绳来便套。住持慌了手脚道:“有何事

犯,便直得如此?”应捕道:“盗情事发,还问甚么事犯?”众僧见住持被

⑦ ⑧

缚,大家走将拢来,说道:“上下不必粗鲁,本寺是山塘王相府门徒 ,等

闲也不受人欺侮。况且寺中并无歹人,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住宿,有何盗

情干涉?”应捕见说是相府门徒,又略略软了些,说道:“官差吏差,来人

不差。我们捕厅因常州府盗情事,扳出与你寺干连,行关守提 。有干无

干,当官折辨,不关我等心上,只要打发我等起身。”一个应捕假做好人

道:“且宽了缚,等他去周置。这里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脱了身,讨牌票

②看了,不知头由。一面商量收拾盘缠去常州分辨,一面将差使钱送与应

捕。应捕嫌多嫌少,诈得满足了才住手。应捕带了住持下船。辨悟叫个道人

跟着,一同随了住持,缓急救应。到了捕厅,点了名,办了文书解将过去,

免不得书房与来差多有了使费。住持与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个船,

一路盘缠了来差,到常州来。说话的 ,你差了。隔府关提,尽好使用支

吾,如何去得这样容易?看官有所不知,这是盗情事,不比别样闲讼,须得

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许多使用?所以只得来了。

未见官时,辨悟先去府中细细打听劫盗与行脚僧名字、来踪去迹,与本

寺没一毫影响,也没个仇人在内。正不知祸根是那里起的,真摸头路不着

④。说话间,太守升堂、来差投批,带住持到。太守不开言问甚事繇,即写

监票发下监中去。住持不曾分说得一句话,竟自黑碌碌地吃监了。太守监罢

了住待,唤原差到案前来,低问道:“这和尚可有人同来么?”原差道:

“有一个徒弟,一个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

“也晓得事体的。”太守道:“你悄地对那徒弟说,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

《金刚经》来,救你师父,便得无事。若稍迟几日,就讨绝单 了。”原差

道:“小的去说。”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脚道:“我只道真是盗情,元来又是甚么《金刚

经》!”——盖只为先前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衙门人多是晓得的了。

——走去一十一五对辨悟说了。辨悟道:“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

几起常州人来寺中求买,说是府里要。我们不卖与他。直到今日,却生下这

个计较 ,陷我师父,强来索取。如今怎么处?”原差道:“方才明明分

付,稍迟几日,就讨绝单。我老爷只为要此经,我这里好几家受了累。何况

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却不枉送了性命?快去与你住持师

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领了到监里,把这些话一一说了。住持道:“既

⑦ 上下——旧时对公差的尊称。

⑧ 门徒——这里指寺院对主要施主的自称。

⑨ 等闲——寻常,平常。

① 行关守提——以公文提取犯人。关,指关文,旧时官府间的平行文书。

② 牌票——差役执行公务时所持的凭证、类似现在的“搜查证”、“拘捕证”。

③ 说话的——话本、拟话本小说中保留的说书艺人习惯用语,听众称说书艺人为“说话的”,下文“看

官”则是说书艺人对听众的称呼。

④ 摸头路不着——莫名其妙。

⑤ 了事的——懂得人情事故、会办事的。

① 绝单——又叫“气绝单”,狱中犯人死亡报告单。

② 计较——这里指算计、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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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此,快去取来送他,救我出去罢了。终不成为了大家门面的东西,断送

了我一个人性命罢?”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来就是。”对原差道:

“有烦上下代禀一声,略求宽容几日,以便往回。师父在监,再求看觑。”

原差道:“既去取了,这个不难,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盘缠与道人送饭。自己单身,不辞辛苦,星夜赶到寺中。取了

经卷,复到常州。不上五日,来会原差道:“经已取来了,如何送进去?”

原差道:“此是经卷,又不是甚么财物,待我在转桶边击梆,禀一声递进去

不妨。”果然原差递了进去。

太守在私衙,见说取得 《金刚经》到,道是宝物到了,合衙人眷,多来

争看。打开包时,太守是个粗人,本不在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庄

严;看见零零落落,纸色晦黑,先不像意 。揭开细看字迹,见无个起首,

没头没脑。看了一会,认有细字号数,仔细再看,却元来是第二叶起的。太

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虚慕名,虽是古迹,也须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

书,头一板就无了,成得甚用?说甚么千金百金,多被这些酸子 传闻误

了,空费了许多心机。难为这个和尚坐了这几日监,岂不冤枉!”内眷们见

这经卷,既没甚么好看,又听得说和尚坐监,一齐撺掇,叫还了经卷,放了

和尚。太守也想道没甚紧要,仍旧发与原差,给还本主。

衙中传出去,说少了头一张,用不着,故此发了出来。辨悟只认还要补

头张,怀着鬼胎道:“这却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见连监的住持多放了出

来。原差来讨赏道:“已此没事了。”住持不知缘故。原差道:“老爷起心

要你这经,故生这风波。今见经不完全,没有甚么头一张,不中他意,有些

懊悔了。他原无怪你之心,经也还了,事也罢了。恭喜!恭喜!”住持谢了

原差,回到下处 ,与辨悟道:“那里说起,遭此一场横祸!今幸得无事,

还算好了。只是适才听见说经上没了头张,不完全,故此肯还。我想此经怎

的不完全?”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众人索看,风卷去头张之事,说了一遍。

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风不吹去首张,此经今日必然被留,非复我山门

④所有了。如今虽是缺了一张,后边名迹还在,仍旧归吾寺宝藏,此皆佛天

之力。”喜喜欢欢,算还了房钱饭钱,师徒与道人三众,雇了一个船,同回

苏州来。

过了浒墅关数里,将到枫桥,天已昏黑。忽然风雨大作,不辨路径。

远远望去,一道火光烛天,叫船家对着亮处,只管摇去。其时风雨也息了,

看看至近,却是草舍内一盏灯火明亮,听得有木鱼声。船到岸边,叫船家缆

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门讨火。门还未关,推将进去,却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

诵经。见是个僧家,忙起身叙了礼。辨悟求点灯,老者打个纸捻儿,蘸蘸油

点着了,递与辨悟。辨悟接了纸捻,照得满屋明亮。偶然抬头带眼,见壁间

一幅字纸粘着,无心一看,吃了一惊,大叫道:“怪哉!怪哉!”老者问

道:“师父见此纸为何大惊小怪?”辨悟道:“此话甚长。小舟中还有师父

③ 二三——三心二意,犹豫不决。

① 像意——吴方言,合意。

② 酸子——穷酸的读书人。

③ 下处——住宿的地方。

④ 山门——佛寺的大门,这里借指寺院。

① 浒墅关——在苏州市西北,又称许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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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后再来奉告,还有话讲。”老者道:“老汉是

奉佛弟子,何不连尊师接了起来?”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同了辨悟,到

舟中来接那一位师父。辨悟未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师父快起来,不但投

着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师父且到里

面,见了主人,请看一件物事。”住持同了辨悟走进门来,与主人相见了。

辨悟拿了灯,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间,指着那一幅字纸道:“师父可认认

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见首一行是“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第二行是“法

会因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书,乃经中之首叶,在湖中飘失的。拍手

道:“好像是吾家经上的,何缘得在此处?”老者道:“贤师徒惊怪此纸,

必有缘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纸的根繇一说,愚师徒也剖心相

告。”老者摆着椅子道:“请坐了献茶,容老汉慢讲。”师徒领命,分次坐

了。

奉茶已毕,老者道:“老汉姓姚,是此间渔人。幼年不曾读书,从不识

字,只靠着鱼虾为生。后来中年家事尽可度日了,听得长老们说因果,自悔

作业太多,有心修行。只为不识一字,难以念经,因此自恨。凡见字纸,

必加爱惜,不敢作践,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间,忽然风飘甚么物件下

来,到于门首。老汉望去,只看见一道火光落地,拾将起来,却是一张字

纸。老汉惊异,料道多年宝惜字纸,今日见此光怪,必有奇处。不敢亵■,

将来粘在壁间,时常顶礼。后来有个道人到此,见了,对老汉道: ‘此《金

刚经》首叶。若是要念全经,我当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汉念诵一遍。

老汉随口念过,心中豁然,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以后日渐增加,今颇能遍

历诸经了。记得道人临别时指着此纸道: ‘善守此幅,必有后果。’老汉一

发不敢怠慢,每念诵时,必先顶礼。今两位一见,共相惊异,必是晓得此纸

的来历了。”住持与辨悟同声道:“适间迷路,忽见火光冲天,随亮到此,

却只是灯火微明,正在怪异。方才见老丈见教,得此纸时,也见火光,乃知

是此纸显灵,数当会合。老丈若肯见还,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师等

之物,何云见还?”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纸非凡笔,乃唐朝侍郎白

香山手迹也。全经一卷,在吾寺中,海内知名。吾师为此,近日被一个狠官

人拿去,强逼要献,几丧性命。没奈何,只得献出。还亏得前年某月某日,

湖中遇风,飘去首叶。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还。今日正奉归寺中供养,

岂知却遇着所失首叶在老丈处,重得瞻礼。前日若非此纸失去,此经已落他

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纸重逢,此经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后,两

番火光,岂非韦驮尊天 有灵,显此护法手段出来么?”老者似信不信的答

应。

辨悟走到船内,急取经包上来,解与老者看,乃是第二叶起的。将来对

着壁间字法纸色,果然一样无差。老者叹异,念佛不已。将手去壁间揭下

来,合在上面,长短阔狭,无不相同。一卷经完完全全了,三人尽皆欢喜。

老者分付治斋相款,就留师徒两人同榻过夜。

住持私对辨悟道:“起初我们恨柳太守,如今想起来,也是天意。你失

去首叶,寺中无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无从遇着原纸来

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晓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夺了全卷去,故先

① 作业——即“作孽”,罪过。

② 韦驮尊天——古代印度传说中的神将,佛教作为护法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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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掉了一纸;今全卷重归,仍旧还了此一纸。实是天公之巧,此卷之灵。想

此老亦是会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来的?”住持道: “有

理,有理。”

是夜姚老者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道:“汝幼年作业深重,亏得中年回

首,爱惜字纸,已命香山居士启汝天聪 。又加守护经文,完成全卷,阴功

更大,罪业尽消。来生在文字中受报,福禄非凡。今生且赐延寿一纪 ,正

果而终。”老者醒来,明明记得。次日对师徒二人道:“老汉爱护此纸经

年,今见全经,无量欢喜。虽将此纸奉还,老汉不能忘情,愿随老师父同

行,出钱请个裱匠,到寺中重新装好,使老汉展诵几遍,方为称怀。”师徒

③ ④

二人道:“难得檀越如此信心,实是美事。便请下船,同往敝寺随喜一

番。”

老者分付了家里,带了盘缠,唤小厮祖寿跟着。又在城里接了一个高手

的裱匠,买了作料,一同到寺里来。盘桓了几日,等裱匠完工,果然裱得焕

① ②

然一新。便出衬钱 ,请了数众 ,展念 《金刚经》一昼夜。与师徒珍重而

别。后来每年逢诞日或佛生日 ,便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迹一遍,即行持念

一日,岁以为常。年过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寺中宝藏此卷,闻

说至今犹存。有诗为证:

一纸飞空大有缘,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来宝惜生多福,故纸何当浪弃捐?

小子不敢明说寺名,只怕有第二个像柳太守的,寻踪问迹,又生出事头

来。再有一诗笑那太守道:

伧父 何知风雅缘?贪看古迹只因钱。

若教一卷都将去,宁不冤他白乐天!

① 天聪——上天赋予的听力,这里指聪明才智。

② 一纪——岁星一周,即十二年。

③ 信心——犹如说诚心。

④ 随喜——佛家称游览寺院。

① 衬钱——与僧人做斋事的钱。

② 数众——即数僧。“僧”为梵语“僧伽”的省略,意思即”众”。

③ 佛生日——农历四月初八日,为纪念佛祖释迦牟尼诞生的节日。

④ 坐化——佛教徒盘膝端坐,安然而死。

⑤ 伧父——对鄙贱者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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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二 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

词云:

百年伉俪是前缘,天意巧周全。试看人世,禽鱼草木,各有蝉

联。 从来材艺称奇绝,必自种姻■。文君琴思,仲姬画手,匹美

双传 。(词寄《眼儿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冢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话。看官

且听小子说:

山东兖州府钜野县,有个秾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时,祭赛田祖先

农、公举社会 聚饮的去处。向来亭上有一匾额,大书三字在上,相传是唐

颜鲁公 之笔,失去已久,众人无敢再写。一日正值社会之期,乡里父老相

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匾。只因向是木匾,所以损坏。今若立一通

石碑在亭中,别请当今名笔,写此三字在内,可垂永久。”此时只有一个秀

才,姓王名维翰,是晋时王羲之 一派子孙,惯写颜字,书名大盛。父老具

礼相求,道其本意。维翰欣然相从,约定社会之日就来赴会,即当举笔。父

老砻石 端正。到于是日,合乡村男妇儿童,无不毕赴,同观社火。你道如

③ ④

何叫得社火?凡一应吹箫、打鼓、踢球、放弹、抅拦 、傀儡、五花爨弄,

诸般戏具,尽皆施呈,却像献来与神道观玩的意思,其实只是人扶人兴,大

家笑耍取乐而已。所以王孙公子,尽有携酒挟伎,特来观看的。直待诸戏尽

完,赛神礼毕,大众齐散,止留下主会几个父老,亭中同分神福 ,享其祭

馀,尽醉方休。此是历年故事。

此日只为邀请王维翰秀才书石,特接着上厅行首 谢天香,在会上相陪

饮酒。不想王秀才别被朋友留住,一时未至。父老虽是设着酒席,未敢自

饮,呆呆等待。谢天香便问道:“礼事已毕,为何迟留不饮?”众父老道:

“专等王秀才来。”谢天香道:“那个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会写

字的王维翰秀才。”谢天香道: “我也久闻其名,可惜不曾会面。今日社

① “文君”三句——是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以琴相知,管仲姬与赵孟頫以画相爱,成为两对受人敬重的夫

妻。卓文君,汉代临邛人,卓王孙之女,适新寡,司马相如以琴挑之,遂私奔。司马相如,字长卿,成都

人,汉代著名辞赋家。管道升,字仲姬,吴兴人,元代女画家,嫁赵孟頫。赵孟頫,字子昂,湖州人,元

代文学家、书画家,卒谥魏国公。

② 社会——祀社和赛会。社,古指土地神,百姓每于春秋两季举行祭祀,称为“春社”、”秋社”,统称

“社日”。社日民俗常以箫鼓百戏迎神,叫做“赛会”。

③ 颜鲁公——颜真卿,字清臣,盛唐时著名书法家,创“颜体”,博学多才,因其封鲁郡开国公,故世称

“颜鲁公”。

① 王羲之——字逸少,东晋杰出书法家,被后人誉为“书圣”。他官至右军将军,世称“王右军”。

② 砻 (lóng龙)石——将石面 (这里指碑石)打磨平整。砻,磨。

③ 抅拦——又作“勾栏”,宋代百戏的演出场所,这里当指杂技表演。

④ 五花爨 (cuàn窜)弄——金、元院本的别称,这里指戏曲演出。爨弄,意为表演。元陶宗仪《辍耕录》

云:“国朝院本五人:一曰‘副净’,一曰‘副末’,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又

谓之 ‘五花爨弄’。”院本演出大都由末泥、引戏、副净、副末、孤装五人组成,故名。

⑤ 分神福——也叫“散福”,指分享祭神的酒肉供品。

⑥ 上厅行首——亦称“大行首”。官妓应承歌舞,色艺出众者排在行列之前,称为“上厅行首”,后来也

用作名妓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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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却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许下在石碑上写‘秾芳亭’三字。今已磨

墨停当在此,只等他来动笔罢,然后饮酒。”谢天香道:“既是他还未来,

等我学写个儿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写染 ?”谢天香道:“不

敢说能,粗学涂抹而已。请过大笔一用,取一回笑话,等王秀才来时,抹去

了再写不妨。”父老道:“俺门那里有大笔?凭着王秀才带来用的。”谢天

香看见瓦盆里墨浓,不觉动了挥洒之兴,却恨没有大笔应手。心生一计,伸

手在袖中摸出一条软纱汗巾来,将角儿团簇得如法,拿到瓦盆边,蘸了浓

墨,向石上一挥,早写就了“秾芳”二字。正待写“亭”字起,听得鸾铃

响,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来也!”谢天香就住手不写,抬眼看

时,果然王秀才骑了高头骏马,瞬息来到亭前,从容下马,到亭中来。众父

老迎着,以次相见,谢天香末后见礼。王秀才看了谢天香容貌,谢天香看了

王秀才仪表,两相企羡,自不必说。

王秀才看见碑上已有“秾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称赞道:“此二字笔

势非凡,有恁样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笔!却为何不写完了?”父老道:

“久等秀才不到,此间谢大姐先试写一番看看,刚写得两字,恰好秀才来

了,所以住手。”谢天香道:“妾身不揣,闲在此间作耍取笑,有污秀才

尊目。”王秀才道:“此书颜骨柳筋,无一笔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请写

完罢了。”父老不肯,道:“专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烦妙笔一番。”谢天香

也谦逊道:“贱妾偶尔戏耍,岂可当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

是可惜。倘若小生写来,未必有如此妙绝,悔之何及?恐怕难为父老每 盛

心推许,容小生续成罢了。只问适间大姐所用何笔,就请借用一用。若另换

一管,锋端不同了。”谢天香道: “适间无笔,乃贱妾用汗巾角蘸墨写

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来试一试。”谢天香把汗巾递与王秀

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盆中一蘸,写个“亭”字续上去,看来笔法俨如

一手写成,毫无二样。父老内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叹赏道:“怎的两人

写来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称双绝。”王秀才与谢天香俱各心里

喜欢,两下留意。

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将起来,一面就请王秀才坐了首席,谢天

香陪坐,大家尽欢吃酒。席间王秀才与谢天香讲论字法,两人多是青春美

貌,自然投机。父老每多是有年纪历过多少事体过的,有甚么不解意处?见

两人情投意合,就撺掇两下成其夫妇。后来竟偕老终身。

这是两个会写字的成了一对的话。看来天下有一种绝技,必有一个同声

同气的在那里凑得。在夫妻里面,更为希罕。自古书画琴棋,谓之文房四

艺。只这王谢两人,便是书家一对夫妻了。若论画家,只有元时魏国公赵子

昂,与夫人管氏仲姬两个多会画,至今湖州天圣禅寺东西两壁,每人各画一

壁,一边山水,一边竹石,并垂不朽。若论琴家,是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

① 写染——写字绘画。

② 兀的不——这岂不,表反问语气,为元、明戏曲小说中的常用词。兀的,指示代词,含有这、这个的意

思,兼有加强语气的作用。

③ 不揣——即“不揣冒昧”的省语。揣,估量。

④ 颜骨柳筋——颜,颜真卿。柳,柳公权,亦唐代大书法家。这里是说谢天香的字兼有颜柳两家的长处。

① 每——同“们”。

② 撺掇——怂恿、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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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琴心相通,临邛夜奔。这是人人晓得的,小子不必再来敷演 。如今说

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千里姻缘,天生一对,也是一段希奇的

故事,说与看官每听一听。有诗为证:

世上输赢一局棋,谁知局内有夫妻。

坡翁当日曾遗语,胜固欣然败亦宜 。

话说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

③ ④

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 ;立四角,以按四象 。其中有

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 之说。相传是

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谈,难道唐虞 以前连神仙也不下

棋?况且这家技艺,不是寻常教得会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晓得走道儿

⑦ ⑧

,便有非常仙着 ,着出来,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绝顶方休。也有品格所

限,只差得一子两子地步,再上进不得了。至于本质下劣,就是奢遮的 国

手师父指教他秘密几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 ,高也高不多些儿。真所谓棋

力酒量,恰像个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也。

宋时蔡州*大吕村有个村童,姓周,名国能,从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

在村学堂读书,得空就与同伴每画个盘儿,拾取两色砖瓦块做子赌胜。出学

堂来,见村中老人家每动手下棋,即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厮看。或时

① ②

看到闹处 ,不觉心痒,口里漏出着把来,指手画脚教人,定是寻常想不到

的妙着。自此日着日高,是村中有名会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饶过国能几子

的,后来多反受国能饶了,还下不得两平。遍村走将来,并无一个对手。此

时年才十五六岁,棋名已著一乡。乡人见国能小小年纪,手段高得山■屼,

尽传他在田畔拾枣,遇着两个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对坐,安枰 下棋。他

在旁边蹲着观看,道士觑着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间常势。”遂

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缘所到,说来就解,一一

③ 敷演——讲述并加以发挥。

① “坡翁”二句——坡翁指苏轼。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杰出文学家。他在 《观棋》文中说: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② 河图——传说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背负“河图”出现,伏羲据以画为八卦,演天意。

③ 两仪——指天地。

④ 四象——指春、夏、秋、冬四时。

⑤ 王质烂柯——据梁任昉《述异记》载,晋人王质入山打柴,见两童子下棋,置斧而观,顷刻斧柄尽烂,

回家后已无同时代之人。柯,斧柄。

⑥ 唐虞——传说中远古时的两个部落名。唐,陶唐氏,尧为其领袖。虞,有虞氏,舜为其领袖。唐虞也即

指尧舜时期。

⑦ 走道儿——这里指行棋布子的方法,犹如说走棋。

⑧ 仙着 (zhāo招)——不同寻常的手段。着,同“招”,招式、招法。

⑨ 奢遮的——吴方言,出众、出色,有本事的。

⑩ 本等——本来、分内。这里指自己本来就能达到的程度。

① 闹处——指棋下到紧张激烈的时候。

② 着把——指一两招棋。把,约略之辞。

③ 饶——让。此指“让子棋”,即让对手先摆上几颗子,然后再对弈。古代下围棋不贴子,先行棋者有

利,让对方先行棋,叫“饶先”,见下文。

④ 安枰——摆好棋盘。枰,围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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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略不忘。道士说:“自此可无敌于天下矣!”笑别而去。此后果然下出来

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长,得了仙诀过来的。有的说是这小伙子调喉

⑤,无过是他天性近这一家,又且耽在里头,所以转造转高,极穷了秘妙,

却又撰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着愚人。这也是强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态。总来

不必辨其有无,却是棋高无敌是个实的了。

因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员士夫、王孙公子与他往来。又

有那不伏气甘折本 的小二哥与他赌赛,十两五两输与他的。国能渐渐手头

饶裕,礼度熟闲,性格高傲,变尽了村童气质,弄做个斯文模样。父母见他

年长,要替他娶妻。国能就心里望头 大了,对父母说道:“我家门户低

微,目下取得妻来,不过是农家之女,村妆陋质,不是我的对头 。儿既有

此绝艺,便当挟此出游江湖间,料不须带着盘费走。或者不拘那里,天缘有

在,等待依心像意,寻个对得我来的好女儿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见

他说得话大,便就住了手。过不多几日,只见国能另换了一身衣服,来别了

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险些不认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戴包巾,脚蹬方履。身上穿浅地深绿的蓝服,腰间系一坠两股

③ ④

的黄绦。若非葛稚川侍炼药的丹童,便是董双成 同思凡的道侣。

说这国能葛巾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问道:“儿如此打

扮,意欲何为?”国能笑道:“儿欲从此云游四方,遍寻了一个好妻子来做

一对耳。”父母道:“这是你的志气,也难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贪了别

处欢乐,忘了故乡。”国能道:“这个怎敢。”

是日是个黄道吉日 ,拜别了父母,即便登程。从此自称小道人,一路

行去。晓得汴梁 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进发。到得京中,但是

对局,无有不输与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来多是朝中贵人,东家也来接,

西家也来迎,或是行教,或是赌胜,好不热闹过日。却并不见一个对手,也

无可意的女佳人撞着眼里的。混过了多时,自想姻缘未必在此,遂离了京

师,又到太原、真定 等处游荡。一路行棋,眼见得无出其右,奋然道:

② ③

“吾闻燕山乃辽国郎主在彼称帝,雄丽过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国手、天

下无敌的在内。今我在中国 既称绝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输与人了,何不

⑤ 调喉——亦作“调嘴”,指能说会道,卖弄唇舌。引伸为哄骗人、说谎话。

⑥ 折 (shé蛇)本——赔本、亏本。

① 望头——吴方言,盼头、希望。

② 对头——匹敌。

③ 葛稚川——即葛洪。东晋道士、名医。字稚川,又名抱朴子。丹阳句容 (今属江苏)人。精通炼丹术,

兼通医学。

④ 董双成——传说为西王母侍女,炼丹得道,驾鹤升仙。

⑤ 黄道吉日——旧时迷信星命之说,认为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等六辰都是吉神。六辰值

日的日子,不避凶忌,是宜于办事的好日子,称“黄道吉日”。

⑥ 汴梁——今河南省开封市,北宋时的都城,故又称汴京。

① 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县。

② 燕山——这里指燕京,即今北京市,辽建都于此。

③ 郎主——契丹族部落首领的名号。下文还提到“单于”,匈奴族首领名号;“可汗”,蒙古族首领名

号;“赞普”,藏族首领名号。

④ 中国——此指中原地区,即黄河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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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彼一游,寻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与中国吐一吐气,博他一个远

乡异域的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道: ‘燕赵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艺,

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图得一个好配头也不见得。”遂决意往北路进发,风

飧水宿,夜住晓行,不多几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说燕山形胜:

⑤ ⑥

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 ,南襟河济 。向称天府之国,

暂为夷主所都。

此时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称尊之所,宋时呼之为北朝,相与为兄弟之国。

盖自石晋 以来,以燕云一十六州让与彼国了,从此渐染中原教化,百有馀

年。所以夷狄名号,向来只是单于、可汗、赞普、郎主等类。到得辽人,一

般称帝称宗,以至官员职名,大半与中国相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竟与

中华无二。

辽国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称为国手,便要遣进到南朝,请

人比试。曾有一个王子最高,进到南朝。这边棋院待诏 顾思让也是第一

手,假称第三手,与他对局,以一着解两征 ,至今棋谱中传下“镇神头”

势。王子赢不得顾待诏,问通事 ,说是第三手。王子愿见第一。这边回他

道:“赢得第三,方见第二;赢得第二,方见第一。今既赢不得第三,尚不

得见第二,怎能勾见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叹口气道: “我北朝第一

手,赢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输而去。却不知被中

国人瞒过了。此是已往的话。

只说那时辽国围棋第一称国手的,乃是一个女子,名为妙观,有亲王保

举,受过朝廷册封为女棋童。设个棋肆,教授门徒。你道如何教授?盖围棋

三十二法,皆有定名:

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劄,有粘,有顶,有

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立,有捺,有点,有聚,有

跷,有挟,有拶,有嶭,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

杀,有松,有盘。

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将男女来学棋,以及大家小户少

年好戏欲学此道的,尽来拜他门下,不记其数,多呼妙观为师。妙观亦以师

道自尊,妆模做样,尽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对手,等闲未肯嫁人。

却是棋声传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胜他,也没人敢启齿求

配。空传下个美名,受下许多门徒,晚间师父娘只是独宿而已。有一首词,

单道着妙观好处:

丽质本来无偶,神机早已通玄。枰中举国莫争先,女将驰名善

战。 玉手无惭国手,秋波合唤秋仙。高居师席把棋传,石作门生

⑤ 居庸——即居庸关,在今北京市延庆县境,为长城的重要关口之一。

⑥ 河济——黄河和济水。

⑦ 石晋——即五代的后晋,为石敬瑭所建国号,曾将今山西北部、河北北部的燕、云等十六个州割让与契

丹,以换取支持。

① 待诏——此指待命供奉内廷的人。

② 一着解两征——着了一颗子,解救了两处征子的危机。征,围棋术语,指一方的子走下去总处于被剿杀

的地步。

③ 通事——这里指翻译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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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眩。 (右词寄《西江月》)

话说国能自称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已知妙观是国手的

话,留心探访。只见来到肆前,果然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点指画脚,

教人下棋。小道人见了,先已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

他,做一点两点的事。心里道:“且未可露机,看他着法如何。”呆呆地袖

着手,在旁冷眼厮觑。见他着法还有不到之处,小道人也不说破。一连几

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觉口中嗫嚅,逗露出一两着来。妙观出于不意,见指

点出来的多是神着,抬眼看时,却是一个小伙儿,又是道家妆扮的,情知有

些诧异。心里疑道:“那里来此异样的人?”忍着只做不睬,只是大剌剌

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忽攘臂争道:“此一着未是胜

着,至第几路,必然受亏。”果然下到其间,一如小道人所说。妙观心惊

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处而来,若再使他在此观看,形出我的短处,枉

为人师,却不受人笑话?”大声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闲人乱入厮

混?”便叫两个徒弟把小道人㧐 了出来,不容观看。小道人冷笑道:“自

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反了手,踱了出来。私下想

道:“好个美貌女子!棋虽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这几个黑

白子上,定要赚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还乡。”

走到对门,问个老者道:“此间店房可赁与人否?”老者道:“赁来何

用?”小道人道:“因来看棋,意欲赁个房儿住着,早晚偷学他两着。”老

者道:“好,好。对门女棋师,是我国中第一手,说道天下无敌的。小师父

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他些着法。老汉无儿女,止有个老嬷缝

纫度日,也与女棋师往来得好。此门面房空着,专一与远来看棋的人闲坐,

趁 几文茶钱的。小师父要赁,就打长赁了也好。”小道人就在袖里摸出包

来,拣一块大些的银子与他,做了定钱。抽身到饭店中搬取行囊,到这对门

店中安下。

③ ④

铺设已定,见店中有见成 垩 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与店主人说,要借

来写个招牌。老者道: “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别样高术否?”小道人道:

“也要在此教教下棋,与对门棋师赛一赛。”老者道:“不当人子!那里

还讨个对手么?”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

自空着,但凭取用。只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靶。”小道人道:“不妨,

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宝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挥出一张牌来,竖在店

面门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交 :绝技佳人,望枰而纳款;远来游客,出

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写的是甚话来?他写道:

① 大剌剌——大模大样。

② 㧐 (sǒng耸)——推。

① 赚——旧时俗语,相当于现在口语中“弄到手”的“弄”字。

② 趁——乘。吴方言中“趁”、“乘”同音。这里有顺便得取的意思。

③ 见成——即“现成。”“见”为“现”的古字。

④ 垩 (è恶)——“垩”原为一种白色泥土,这里作动词用,意为用白色涂料粉刷。

⑤ 不当人子——吴方言,意同“罪过”。

⑥ 话靶——供人谈笑的话题、材料。也作“话■”、“话把”。

⑦ 有分交——也作“有分教”,话本及章回小说中的常用语,用来提示事态发展的趋向和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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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小道人手谈 ,奉饶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见了道:“天下最高手你还要饶他先哩?好大话!好大话!只怕见我

女棋师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饶得你女棋师,才为高手。”老者似信不

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话告诉老嬷。老嬷道:“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

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道:“点点年纪,那里便有甚么手段?”老

嬷道:“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又是有年纪的么?”老者道:“我们下

②着这样一个人,与对门作敌,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便见。”

不说他老口儿两下唧哝,且说这边立出牌来,早已有人报与妙观得知。

妙观见说写的是饶天下最高手,明是与他放对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

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来这个小冤家,来

寻我们的错处!发个狠,要就与他决个胜负。”又转一个念头道:“他昨日

看棋时,偶然指点的着数,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与他决一局,幸而我胜,

劈破他招牌,赶他走路不难。万一输与他了,此名一出,那里还显得有我?

此事不可造次 。须着一个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计较。”妙观有个弟子张

生,是他门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唤他来,说

道:“对门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未卜手段虚实,我欲与决输赢,未可造

次。据汝力量,已与我争不多些儿了。汝可先往一试,看汝与彼优劣,便可

以定彼棋品。”

张生领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张生让小道人是客。小道

人道:“小牌上有言在前,遮末是高手,也要饶他一先,决不自家下起。若

输与足下时,受让未迟。”张生只得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

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去。不到得完局,张生已败。张生拱手伏输道:“客艺

果高,非某敌手。增饶一子,方可再请教。”果然摆下二子,然后请小道人

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心服道:“还饶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

子,然后张生觉得松些,恰恰下个两平。——看官听说:凡棋有敌手,有饶

先,有先两;受饶三子,厥品 中中,未能通幽,可称用智。受得国手三子

饶的,也算是高强了。只为张生也是妙观门下出色弟子,故此还挣得来;若

是别一个,须动手不得。看来只是小道人高得紧了。——小道人三局后,对

张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一斑矣。不知可有堪与小道对敌

的,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此言是搦他师父出马,不敢

应答,作别而去。来到妙观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艺甚高,怕吾师也

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戒他不可说破,惹人耻笑。自此之后,妙观不敢

公然开肆教棋。

旁人见了标牌,已自惊骇,又见妙观收敛起来,那张生受饶三子之说,

渐渐有人传将开去,正不知这小道人与妙观果是高下如何。自有这些好事的

人,三三两两议论。有的道:“我们棋师不与较胜负,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

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说饶天下最高手一先,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

起,不与争雄?必是个有些本领的棋师,不敢造次出头。”有的道:“我们

① 手谈——下围棋的雅称。

② 下——下榻,下宿,即住的意思。

③ 造次——鲁莽、轻率。

① 厥品——其品,指棋品。

② 搦 (nuò诺)——挑逗、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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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师现是本国第一手,并无一个男人赢得他的。难道别处来这个小小道人,

便恁地高强不成?是必等他两个对一对局,定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

实有趣的事。”又一个道:“妙是妙,他们岂肯轻放对?是必众人出些利物

①,与他们赌胜,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钱

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

其馀也有认出十千、五千的,一时凑来,有了二百千之数。众人就推胡大郎

做个收掌之人,敛出钱来多交付与他。就等他约期对局,临时看输赢,对付

发利物,名为保局。此也是赌胜的旧规。其时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等利物

齐了,便去两边约日比试手段。果然两边多应允了,约在第三日午时,在大

相国寺方丈 内对局。众人散去,到期再会。

女棋童妙观得了此信,虽然应允,心下有些虚怯。道:“利物是小事,

不争 与他赌胜,一下子输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远来作客,必然好

利。不如私下买嘱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与他,他

料无不肯的。怎得个人来与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

得。思量对门店主老嬷常来此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来

做个引头 ,说合这话也好。

算计定了,魆地 着个女使招他来说话。老嬷听得,便三脚两步走过对

门来,见了妙观道:“棋师娘子有何分付?”妙观直引他到自己卧房里头坐

下了。妙观开口道:“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则个。”老嬷道:“何事?”妙

观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下着,奴有句话要嬷嬷说与他。嬷嬷好说

得么?”老嬷道:“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放对。我见老儿说道,众人

出了利物,约着后日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甚么话?”妙观道:“正为对

局的事,要与嬷嬷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个王侯府中不唤奴是棋师?寻

遍一国,没有奴的对手。眼见得手下收着许多徒弟哩!今远来的小道人,却

说饶尽天下的大话。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张生去试他两局,回来说,他手段

颇高。众人要看我每两下本事,约定后日放对。万一输与他了,一则丧了本

朝体面,二则失了日前名声,不是耍处。意欲央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

情,让我些个。”嬷嬷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来,赢他方好,怎么

折了志气,反去求他?况且见赌着利物哩,他如何肯让?”妙观道:“利物

是小事。他若肯让奴赢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旧还他。”嬷嬷道:“他赢

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讨个大家喝声采不好?却明输与你了,私下受

这样说不响 的钱,他也不肯。”妙观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赠他五

十千。他与奴无仇,况又不是本国人,声名不关甚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

又得了奴这些私赠,也勾了他了。只要嬷嬷替奴致意于他,说奴已甘伏,不

必在人前赢奴,出奴之丑便是。”嬷嬷道:“说便去说,肯不肯,只凭得

他。”妙观道:“全仗嬷嬷说得好些。肯时,奴自另谢嬷嬷。”老嬷道:

① 利物——指竞赛的奖品。

② 方丈——此指寺院中长老或住持居住的地方。

③ 不争——旧时戏曲小说中常用词,含义颇多:只因、只为,不只、不但,不打紧、没关系、不相

差……。这里作如果、若是解。

④ 引头——在双方之间传话说合的人。

⑤ 魆 (xū虚)地——这里是暗地、偷偷地之意。

① 说不响——意为说不出口,无法对人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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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对户,日前相处面上,甚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见了小道人,把妙观邀去的说话,一十一五对他说了。小道

人见说罢,便满肚子痒起来道: “好,好。天送个老婆来与我了!”回言

道:“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钱财颇不希

罕。只是旅邸孤单,小娘子若要我相让时,须依得我一件事,无不从命。”

老嬷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嘻着脸道:“妈妈是会事的,定要说出

来?”老妈道:“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对局,

我便让让他;晚间要他来被窝里对局,他须让让我。”老嬷道: “不当人

子!后生家讨便宜的话莫说!”小道人道:“不是讨便宜。小子原非贪财帛

而来,所以住此许久,专慕女棋师之颜色耳。嬷嬷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

半晌之欢,小子甘心诈输,一文不取。若不见许,便当尽着本事对局,不敢

容情。”老嬷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妇道

家,对女人讲话有甚害羞?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说了,料不怪你。”

说罢,便深深一喏 道:“事成另谢媒人!”老嬷笑道:“小小年纪,倒好

老脸皮。说便去说,万一讨得骂时,须要你赔礼!”小道人道:“包你不骂

的。”老嬷只得又走将过对门去。

妙观正在心下虚怯,专望回音。见了老嬷,脸上堆下笑来,道:“有烦

嬷嬷尊步。所说的事,可听依么?”老嬷道:“老身磨了半截舌头,依倒也

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观道:“遮莫是甚么事,且说将来,奴

依他便了。”老嬷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费本钱。”妙观道:“果是

甚么事?”老嬷道:“这件事易则至易,难则至难。娘子恕老身不知进退的

罪,方好开口。”妙观道:“奴有事相央嬷嬷,尽着有话便说,岂敢有

嫌?”老嬷又假意推让了一回,方才带笑说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

子才色兼全,他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 哩。”妙观通红了脸,半晌不语。老

嬷道:“娘子不必见怪。这个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来的话。娘子怎

生算计,回他便了。”妙观道:“我起初原说利物之外再赠五十千,也不为

轻鲜,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让不肯让,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说到这个所在?

羞人答答的。”老嬷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话一一说了。他说道,原不希罕

钱财,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让,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没法回

他了,所以只得来与娘子直说。老身也晓得不该说的,却是既要他相让,他

有话不敢隐瞒。”妙观道: “嬷嬷,他分明把此话挟制着我,我也不好回

得。”嬷嬷道:“若不回他,他对局之时,决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

计。”妙观见说到对局,肚子里又怯将起来;想着说到这话,又有些气不

② ③

忿。思量道:“叵耐这没廉耻的小弟子孩儿 ,我且将计就计,哄他则

个。”对老嬷道:“此话羞人,不好直说。嬷嬷见他,只含糊说道,若肯相

① 会事——懂事、晓事。

② 喉急——着急。

③ 喏(re惹)——古时男子所行的一种礼节,即“作揖”。有时一边作揖,一边出声致敬,叫“唱喏”。

大声致敬,称“大喏”、“肥喏”。

① 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吴地俗语,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指非分之想。阴沟(地下排水沟)洞里

往往是癞蛤蟆聚生地。

② 叵耐——不可耐,含有可恨之意。

③ 弟子孩儿——骂人的话,犹如说“娼妇养的”。弟子,指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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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自然感德非浅,必当重报就是了。”

嬷嬷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说话,便已是应承的了。我且在里头撮合

了他两口,必有好处到我。”千欢万喜,就转身到店中来,把前言回了小道

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见说有些口风儿,便一团高兴,皮风骚痒起来。道:

“虽然如此传言送语不足为凭,直待当面相见,亲口许下了,方无翻悔。”

老嬷只得又去与妙观说了。妙观有心求他,无言可辞,只得约他黄昏时候灯

前一揖为定。

是晚,老嬷领了小道人,径到妙观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观出来相见。拜

罢,小道人开口道:“小子云游到此,得见小娘子芳容,十分侥幸。”妙观

道:“奴家偶以小艺擅名国中,不想遇着高手下临,奴家本不敢相敌。争奈

众心欲较胜负,不得不在班门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嬷嬷说过,万

望包容则个。”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岂敢有违?只是小子仰慕小

娘子已久,所以在对寓栖迟,不忍舍去。今客馆孤单,若蒙小娘子有见怜之

心,对局之时,小子岂敢不揣自逞?定当周全娘子美名。”妙观道:“若得

周全,自当报德,决不有负足下。”小道人笑容满面,作揖而谢道:“多感

娘子美情,小子谨记不忘。”妙观道:“多蒙相许,一言已定。夜晚之间,

不敢亲送,有烦店主嬷嬷伴送过去罢。”叫丫鬟另点个灯,转进房里来了。

小道人自同老嬷到了店里,自想适间亲口应承,这是探囊取物,不在话下的

了。只等对局后图成好事,不题。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来两边邀请对局,两人多应允了,各自打扮停

当,到相国寺方丈里来。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摆在上面一张桌儿上。

中间一张桌儿,放着一个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两个紫檀筒儿,贮着黑白

两般云南窑棋子。两张椅,东西对面放着,请两位棋师坐着交手。看的人只

在两横长凳上坐。妙观让小道人是客,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妙观请小道人

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这一着先要饶天下最高手,决不先下

的。直待赢得过这局,小子才占起 。”妙观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应

该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观手起一子,小道人随手而应。正是:

花下手闲敲,出楸枰,两下交。争先布摆妆圈套。单敲这着,双

关那着,声迟思入风云巧。笑山樵,从交柯烂,谁识这根苗?(右调

《黄莺儿》)

小道人虽然与妙观下棋,一眼偷觑着他容貌,心内十分动火。想着他有

言相许,有意让他一分,不尽情攻杀,只下得个两平。算来白子一百八十

着,小道人认输了半子。这一番却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时完局,他两人手

下明白,已知是妙观输了。旁边看的嚷道:“果然是两个敌手!你先我输,

我先你输,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这一局,以定输赢。”妙观见第二番这

局,觉得力量掤拽 ,心里有些着忙。下第三局时,频频以目送情。小道人

会意,仍旧东支西吾,让他过去。临了收拾了官着 ,又是小道人少了半

子。大家齐声喝采道:“还是本国棋师高强,赢了两局也!”小道人只不则

声,呆呆看着妙观。胡大郎便对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却算是小师父输

了。小师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众人,哄了女棋师妙观到肆中,

① 占起——先下第一颗棋子。

① 掤 (beng崩)拽——勉强支撑。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方言》:“南都方言……勉强营为曰掤拽。”

② 官着 (zhao招)——犹“官子”。围棋下到最后,只剩交界处尚可着子,称“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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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利物交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个相识,尾着众人闲话而归。有的问他道:“那里不争

出了这半子?却算做输了一局,失了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众

人恐怕小道人没趣,多把话来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为意。到了店中,看

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嬷便出来问道:“今日赌胜的事却怎么了?”小道

人道:“应承过了说话,还舍得放本事赢他?让他一局过去,帮衬他在众

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这样凑趣了。”老嬷笑道:“这等却好。他不忘你的

美情,必有好处到你,带挈老身也兴头则个。”小道人口里与老嬷说话,

一心想着佳音,一眼对着对门,盻望动静。

此时天色将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时黑下来。直至点灯时候,只见对面

肆里“扑”地把门关上了。小道人着了急,对老嬷道:“莫不这小妮子负了

心?有烦嬷嬷往彼处探一探消息。”老嬷道: “不必心慌,他要瞒生人眼

哩。再等一会,待人静后没消息,老身去敲开门来,问他就是。”小道人

道:“全仗嬷嬷作成好事。”正说之间,只听得对过门环“珰”的一响,走

出一个丫鬟来,径望店里走进。小道人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心里好不侥

幸,只听他说甚么好话出来。丫鬟向嬷嬷道了万福,说道:“侍长棋师小娘

子多多致意嬷嬷,请嬷嬷过来说话则个。”老嬷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

人赶着,附耳道:“嬷嬷精细着。”老嬷道:“不劳分付。”带着笑脸同丫

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过,禁架 不定。正是:

眼盻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若得遂心怀,愿彼观音力。

却说老嬷随了丫鬟走过对门,进了肆中,只见妙观早已在灯下笑脸相

迎,直请至卧房中坐地。开口谢道:“多承嬷嬷周全之力,日间对局,侥幸

不失体面。今要酬谢小道人相让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请嬷嬷过来交付利

物并谢礼与他。”老嬷道:“娘子花朵儿般后生,恁地会忘事?小道人原说

不希罕财物的,如何又说利物谢礼的话?”妙观假意失惊道:“除了利物谢

礼,还有甚么?”老嬷道:“前日说过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诸物不爱,只

求圆成好事。娘子当面许下了他。方才叮嘱了又叮嘱,在家盻望,真似渴龙

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话说远了?”妙观变起脸来道:“休得如此胡说!奴是

清清白白之人,从来没半点邪处,所以受得朝廷册封,王亲贵戚供养,偌多

①门生弟子尊奉。那里来的野种,敢说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

利物及谢礼过去,便宜他多了。”说罢,就指点丫鬟将日间收来的二百贯文

利物,一盘托出,又是小匣一个,放着五十贯的谢礼,交付与老嬷,道:

“有烦嬷嬷,将去交付明白。”分外又是三两一小封,送与老嬷做辛苦钱,

说道:“有劳嬷嬷两下周全,些小微礼,勿嫌轻鲜则个。”那老嬷是个经纪

人家,眼孔小的人,见了偌多东西,心里先自软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

道:“许多利物,又添上谢礼,真个不为少了,那个小伙儿也该心满意足。

③ 帮衬——旧时俗语,有相帮、附和、凑趣、体贴等意思。

① 兴头——高兴、得意。

② 盻望——盼望。盻,此处读音pan(盼),通“盼”,后多此用法。

③ 禁架——把握、控制。

① 偌多——这么多。偌,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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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只痴心要那话 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对妙观道:“多蒙娘子赏

赐,老身只得且把东西与他再处。只怕他要说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

他?”妙观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说自当重报,而今也好道不轻

了。”随唤两个丫鬟,捧着这些钱物,跟了老嬷,送在对门去;分付放下便

来,不要停留。两个丫鬟领命,同老嬷三人共拿了礼物,径往对门来。果然

丫鬟放下了物件,转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盻望之际,只见老嬷在前,丫鬟在后,一齐进门,料道必有

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东西,登时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问老嬷

道:“怎的说了?”老嬷指着桌上物件道:“谢礼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

何必再问?”小道人道:“那个希罕谢礼?原说的话要紧。”老嬷道:“要

紧!要紧!你要紧,他不要紧,叫老娘怎处?”小道人道:“说过的话,怎

好赖得?”老嬷道:“他说道原只说自当重报,并不曾应承甚的来,叫我也

不好替你讨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赖,是白白哄我让他了。”老嬷

道:“见放着许多东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话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边

这些顽涎再做计较。”小道人道:“嬷嬷休如此说。前日是与小子觌面讲

的话,今日他要赖将起来?嬷嬷再去说一说,只等小子今夜见他一见,看他

当面前怎生悔得!”老嬷道:“方才为你磨了好一会牙,他只推着谢礼,并

无些子口风。而今去说也没干,他怎肯再见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

一说就肯相见?”老嬷道:“须知前日是求你的时节,作不得难。今事体已

过,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叹口气道:“可见人情如此!我枉为男子,反被

这小妮子所赚。毕竟在此守他个破绽出来,出这口气。”老嬷道:“且收拾

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机会商量。”当下小道人把钱物并叠过了,闷闷过了一

夜。有诗为证:

亲口应承总是风,两家黑白未和同。

当时未见一着错,今日满盘还是空。

一连几日没些动静。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闲坐,只见街上一个番汉,牵

着一匹高头骏马,一个虞候 骑着。到了门前,虞候跳下马来,对小道人声

喏道:“罕察王府中请师父下棋,备马到门,快请骑坐了就去。”小道人应

允,上了马,虞候步行随着。瞬息之间,已到王府门首。小道人下了马,随

着虞候进去,只见诸王贵人正在堂上饮宴。见了小道人,尽皆起身道:“我

① ②

辈酒酣,正思手谈几局,特来奉请。今得到来恰好。”即命当直的掇 过棋

桌来。

诸王之中先有两个下了两局,赌了几大觥酒,就推过高手,与小道人对

局。以后轮换请教,也有饶六七子的,也有饶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饶三子两

子,并无一个对下的。诸王你争我嚷,各出意见,要逞手段。怎当得小道人

随手应去,尽是神机莫测。诸王尽皆叹服,把酒称庆。因问道:“小师父棋

品与吾国棋师妙观,果是那个为高?”小道人想着妙观失信之事,心里有些

怀恨,不肯替他隐瞒,便道:“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为道。”诸

② 那话——话本小说中常用的代词,指代那些不便明言的事物,犹如说那件事、那东西。

① 觌 (di敌)面——当面,迎面。

② 虞候——古代高级官员的侍从。

① 当直的——即仆人。

② 掇——吴方言,指用双手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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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前日闻得你两人比试,是妙观赢了,今日何反如此说?”小道人

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来的人,不敢不让本国的体

面,所以故意输与他。岂是棋力不敌?若放出手段来,管取他输便了。”诸

王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去唤妙观来,当面试看。”

罕察立命从人控马去,即时取将女棋童妙观到来。妙观向诸王行礼毕,

见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撑眼看他,勉强也见了一礼。诸王俱赐

坐了,说道: “你每两人多是国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门面前比试一比

试。咱们出一百千利物为赌,何如?”妙观未及答应,小道人站起来道:

“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钞。小子自有利物,与小娘子决赌。”说罢,袖中取出

一包黄金来,道:“此金重五两,就请赌了这些。”妙观回言道:“奴家却

不曾带得些甚么来,无可相对。”小道人向诸王拱手道:“小娘子无物相

赌,小子有一句话说来,请问各殿下看,可行则行。”诸王道: “有何话

说?”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无金,何不即以身躯出注?如小娘子得胜,

就拿了小子的黄金去;若小子胜了,赢小娘子做个妻房。可中也不中?”诸

王见说,俱各拍手跌足,大笑起来道:“妙!妙!妙!咱们多做个保亲,正

是风流佳话。”妙观此时欲待应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输了难处;欲待推

却,明明是怯怕赌胜,不交手算输了。真是在左右两难。怎当得许多贵人在

前力赞,不繇得你躲闪。亦且小道人兴高气傲,催请对局。妙观没个是处,

羞惭窘迫,心里先自慌乱了。勉强就局,没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觉是触着便

碍。正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况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

发减了,连败了两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对着诸王叩一头道:“小子告赢

了。多谢各殿下赐婚。”诸王抚掌称快道:“两个国手,原是天生一对。妙

观虽然输了局,嫁得此丈夫,可谓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们各助花烛之费

就是了。”急得个妙观羞惭满面,通红了脸皮,无言可答,只低着头不做

声。罕察每人与了赏赐,分付从人,各送了回家。

小道人扬扬自得,来对店主人与老嬷道:“一个老婆被小子棋盘上赢了

来,今番须没处躲了。”店主、老嬷问其缘故。小道人将王府中与妙观对局

赌胜的事说了一遍。老嬷笑道:“这番却赖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须使

个媒、行个礼才稳。”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

亲。”店主人道:“虽然如此,也要个人通话。”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嬷

嬷求小子,往来了两番。如今这个媒,自然是嬷嬷做了。”老嬷道:“这是

带挈老身吃喜酒的事,当得效劳。”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将昨日赌胜的

黄金五两,再加白银五十两为聘仪,择一吉日,烦嬷嬷替我送去订约成亲则

个。”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择日的星书来,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黄道

日,师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无词。

次日,小道人整顿了礼物,托老嬷送过对门去。连这老嬷也装扮得齐整

起来:

白皙皙脸揸胡粉,红霏霏头戴绒花。胭脂浓抹露黄牙,髻浑如

斗大。 没把臂一双窄袖,忒狼犺 一对宽鞋。世间何处去寻他,除

是金刚脚下。

说这店家老嬷,装得花簇簇地,将个盒盘盛了礼物,双手捧着,一径到妙观

① 狼犺 (kang抗)——吴方言,指大而笨重的东西。亦作“狼抗”。

② 金刚——佛教传为护法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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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中来。妙观接着,看见老嬷这般打扮,手中又拿着东西,也有些瞧科 ,

忙问其来意。老嬷嘻着脸道:“小店里小师父多多拜上棋师小娘子,道是昨

日王府中席间娘子亲口许下了亲事,今日是个黄道吉日,特着老身来作伐④

行礼。这个盒儿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财,请娘子收下则个。”妙观呆了一晌

才回言道:“这话虽有个来因,却怎么成得这事?”老嬷道:“既有来因,

为何又成不得?”妙观道:“那日王府中对局,果然是奴家输与他了。这话

虽然有的,止不过一时戏言。难道奴家终身之事,只在两局棋上结果了不

成?”老嬷道:“别样话戏得,这个话他怎肯认做戏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时

节,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这一番赌赛事体,他怎由得你翻悔?娘子休怪

老身说,看这小道人人物聪俊,年纪不多,你两家同道中又是对手,正好做

一对儿夫妻。娘子不如许下这段姻缘,又完了终身好事,又不失一时口信,

带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见如何?”妙观叹口气道:“奴家自幼

失了父母,寄养在妙果庵中,亏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这一家技艺。自来

没一个对手,得受了朝廷册封,出入王宫内府,谁不钦敬?今日身子虽是自

家做得主的,却是上无尊长之命,下无媒妁之言,一时间凭着两局赌赛,偶

尔亏输,便要认起真来,草草送了终身大事,岂不可羞?这事断然不可。”

老嬷道:“只是他说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观道:“他原只把黄金

五两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带得东西在身畔,以后输了。今日拚得赔还他这五

两,天大事也完了。”老嬷道:“只怕说他不过。虽然如此,常言道事无三

不成,这遭却是两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凭他怎么处。”妙观果然

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两金子,把个封套封了,拿出来,放在盒儿面上,

道:“有烦嬷嬷还了他。重劳尊步,改日再谢。”老嬷道:“谢是不必说

起,只怕回不倒时,还要老身聒絮 哩。”

老嬷一头说,一头拿了原礼,并这一封金子,别了妙观,转到店中来。

对小道人笑道:“原礼不曾收,回敬倒有了。”小道人问其缘故,老嬷将妙

观所言,一一说了。小道人大怒道:“这小妮子昧了心,说这等说话!既是

自家做得主,还要甚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长的么?

就是嬷嬷将礼物过去,便也是个媒妁了,怎说没有?总来他不甘伏,又生出

这些话来混赖,却将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将他的做个告状本,告

下他来,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嬷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说

的话比前番不同,也是软软的了。还等老身去再三劝他。”小道人道:“私

下去说,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还要拿班 。不如当官告了他,须赖不

去。”

当下写就了一纸告词,竟到幽州路总管府来。那幽州路总管泰不华正升

堂理事,小道人随牌进府,递将状子上去。泰不华总管接着,看见上面写

道:

告状人周国能,为赖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马足。因与本国棋

手女子妙观赌赛,将金五两聘定,诸王殿下,尽为证见。讵料事过心

③ 瞧科——看出了行为意向。科,即“科范”,举动、行为。

④ 作伐——即做媒。

① 聒絮——又作“絮聒”、“激聒”,意为唠叨、饶舌。

② 拿班——装模做样、摆架子。也作“拿班作款”。

① 讵 (ju巨)料——不料、没想到。讵,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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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悔悖前盟。夫妻一世伦常,被赖死不甘伏。恳究原情,追断完

聚,异乡沾化。上告。

总管看了状词,说道:“元来为婚姻事的。凡户婚田土之事,须到析津、宛

平 两县去,如何到这里来告?”周国能道:“这女子是册封棋童的,况干

连着诸王殿下,非天台 这里不能主婚。”总管准了状词,一面差人行拘妙

观对理。

差人到了妙观肆中,将官票与妙观看了。妙观吃了一惊,道:“这个小

弟子孩儿,怎便如此恶取笑?”一边叫弟子张生将酒饭陪待了公差,将赏钱

出来打发了,自行打点出官。公差知是册封的棋师,不敢啰唣 ,约在衙门

前相会,先自去了。

妙观叫乘轿,抬到府前,进去见了总管。总管问道:“周国能告你赖婚

一事,这怎么说?”妙观道:“一时赌赛亏输,实非情愿。”总管道:“既

已输了,说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观道:“偶尔戏言,并无甚么文书约契,

怎算得真?”周国能道:“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证,大家认做保亲,还要甚

文书约契?”总管道: “这话有的么?”妙观一时语塞,无言可答。总管

道:“岂不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离。你们

两人,既是棋中国手,也不错了配头。我做主,与你成其好事罢。”妙观

道:“天台张主,岂敢不从?只是此人不是本国之人,萍踪浪迹,嫁了他,

须随着他走。小妇人是个官身有许多不便处。”周国能道:“小人虽在湖

海飘零,自信有此绝艺,不甘轻配凡女。就是妙观,女中国手,也岂容轻配

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籍在此,两下里相帮行教,不回故乡

去了。”总管道:“这个却好。”妙观无可推辞,只得凭总管断合。

周国能与妙观各回下处。周国能就再央店家老嬷重下聘礼,约定日期成

亲。又到各王府说知,各王府俱各助花红灯烛之费。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

事的,才晓得前日暗地相嘱、许下佳期之说,大家笑耍,各来帮兴。成亲之

日,好不热闹。

过了几时,两情和洽,自不必说。周国能又指点妙观神妙之着,两个都

造到绝顶,竟成对手。诸王贵人以为佳话,又替周国能提请官职,封为棋学

② ③

博士 ,御前供奉 。后来周国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荣

华。周老夫妻见了媳妇一表人物,两心快乐,方信国能起初不肯娶妻,毕竟

寻出好姻缘来,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有诗为证:

国手惟争一着先,个中藏着好姻缘。

绿窗相对无馀事,演谱推敲思入玄。

② 析津、宛平——均辽时所改县名。析津,即今北京市大兴县。宛平,故县治在今北京市丰台区。

③ 天台——指幽州路总管。台,旧时对高级长官的尊称。辽的都城 (今北京市)隶属幽州管辖,是所谓

“天子脚下”,故称。

④ 啰唣——纠缠、吵闹。

① 官身——在公家当差的人。妙观“受过朝廷册封”,故称。

② 博士——古时对有一技之长的人所封的官职。

③ 供奉——专门在皇帝左右供职的人,只有官级,无有职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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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三 权学士权认远乡姑 白孺人白嫁亲生女

词云:

世间奇物缘多巧,不怕风波颠倒。遮莫一时开了,到底还完好。

丰城剑气冲天表,雷焕张华分宝。他日偶然齐到,津底双龙袅 。

此词名《桃源忆故人》,说着世间物事有些好处的,虽然一时拆开,后

来必定遇巧得合。那丰城剑气是怎么说?晋时大臣张华,字茂先,善识天

文,能辨古物。一日,看见天上斗牛分野 之间,宝气烛天,晓得豫章丰城

县中当有奇物出世。有个朋友雷焕,也是博物的人,遂选他做了丰城县令,

托他到彼,专一为访寻发光动天的实物。分付他道:“光中带有杀气,此必

宝剑无疑。”那雷焕领命,到了县间,看那宝气,却在县间狱中。雷焕领了

从人,到狱中尽头去处,果然掘出一对宝剑来,雄曰纯钩,雌曰湛卢。雷焕

自佩其一,将其一献与张华。各自宝藏,自不必说。后来张华带了此剑,行

到延平津 口,那剑忽在匣中跃出,到了水边,化成一龙。津水之中也钻出

一条龙来,凑成一双,飞舞升天而去。张华一时惊异,分明晓得宝剑通神,

只水中这个出来凑成双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焕处问前剑所在。雷焕回

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于水中了。”方知两剑分而复合,以此变

化而去也。至今人说因缘凑巧,多用延津剑合故事,所以这词中说的,正是

这话。

而今说一段因缘,隔着万千里路,也只为一件物事,凑合成了,深为奇

巧。有诗为证:

温峤曾输玉镜台 ,圆成钿合更奇哉。

可知宿世红丝系,自有媒人月下来 。

话说国朝有一位官人,姓权,名次卿,表字文长,乃是南直隶宁国府④

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林编修 之职。那翰林生得仪容俊雅,性格风流,

① “丰城剑气”四句——《晋书·张华传》:雷焕为丰城县令,得双剑,一赠张华,一留自佩。张华死,

失剑所在。雷焕死,子雷华持剑行至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只见水下两龙蟠萦,各长数丈,于是

失剑。这四句便概括此事。下文叙“丰城剑气”故事,与传有出入。丰城、县名,故治在今江西省丰城市

西南,晋时属豫章郡 (今南昌市)。

② 斗牛分野——“斗”、“牛”是星宿名。古代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来划分地面相应的区域,叫作“分

野”。按“豫章丰城”应为“翼”、“轸”二星的分野,王勃《滕王阁序》有“星分翼轸”和“龙光射牛

斗之墟”的句子,此处用混了。

① 延平津——一名剑津,今名建溪,在福建省南平市东。南平晋时为延平县。

② “温峤”句——温峤,字太真,东晋将领。 《世说新语·假谲》载:温峤丧妇,适从姑嘱峤为其女择

婿,峤遂将北征刘聪时所得玉镜台为聘礼,得成夫妇。

③ “可知”二句——用“月下老人”的传说。据李复言《续幽怪录·定婚店》载:唐代韦固欲早娶妇,一

次赴约议婚,天尚不明,遇一老人向月检书,问之,是婚姻簿;问囊中何物,答是红丝绳,以此系男女之

足,必成夫妇。后因称主管人世婚姻的神为“月下老人”,简称“月老”;也用指媒人。

④ 南直隶宁国府——明代将直接隶属京师管辖的地区称为直隶。明初定都南京,永乐以后移都北京,故有

南直隶与北直隶之称。南直隶辖境相当现在江苏、安徽两省。宁国府属南直隶,治所在今安徽省宣州市。

⑤ 翰林编修——翰林,指“翰林院”,始置于唐初,本为各种文艺技术内廷供奉之处,明代始将修史、著

作、图书等事务并归翰林院,成为外朝官署,故尊称入翰林院做官的人为“翰林”。编修,官名,掌修国

史,属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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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③ ④

所事在行 ,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谪仙,人中玉树 。他自登甲第,在京

师为官一载有馀。京师有个风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谓之庙市,

凡百般货物,俱赶在城隍庙前,直摆到刑部街上来卖,挨挤不开、人山人海

的做生意。那官员每清闲好事的,换了便巾便衣,带了一两个管家长班 出

来步走游看,收买好东西、旧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门最是清闲,不过读书

下棋、饮酒拜客,别无他事相干。权翰林况且少年心性,下处闲坐不过,每

遇做市热闹时,就便出来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见一个老人家,一张桌儿上摆着许多零碎物件,多是人

家动用家伙,无非是些灯台、铜杓、壶瓶、碗碟之类,看不得在文墨 眼里

的。权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见就中有一个色样奇异些的盒儿。用手去取来一

看,乃是个旧紫金钿盒儿,却只是盒盖。翰林认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问

那老儿道:“这件东西,须还有个底儿,在那里?”老儿道:“只有这个

盖,没有见甚么底。”翰林道:“岂有没底的理?你且说这盖是那里来的,

便好再寻着那底了。”老儿道:“老汉有几间空房在东直门,赁与人住。有

个赁房的,一家四五口,害了天行症候 ,先死了一两个后生。那家子慌

了,带病搬去,还欠下些房钱,遗下这些东西作退帐。老汉收拾得,所以将

来货卖度日。这盒儿也是那人家的,外边还有一个纸簏儿藏着,有几张故

字纸包着,咱也不晓得那半扇盒儿要做甚用,所以摆在桌儿上,或者遇个主

儿买去,也不见得。”翰林道:“我倒要买你的,可惜是个不全之物。你且

将你那纸簏儿来看。”老儿用手去桌底下摸将出来,却是一个破碎零落的纸

糊头簏儿。翰林道:“多是无用之物,不多几个钱,卖与我罢。”老儿道:

“些小之物,凭爷赏赐罢。”翰林叫随从管家权忠与他一百个钱,当下成

交。老儿又在簏中取出旧包的纸儿来包了,放在簏中,双手递与翰林。翰林

叫权忠拿了,又在市上去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

天然几上,逐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落后看到那纸簏儿,扯开盖,取出纸

包来。开了纸包,又细看那钿盒,金色灿烂,果是件好东西。颠倒相来 ,

到底只是一个盖。想道:“这半扇落在那里?且把来藏着,或者凑巧有遇着

的时节,也未可知。”随取原包的纸儿包他。只见纸破处,里头露出一些些

红的出来。翰林把外边纸儿揭开来看,里头却衬着一张红字纸。翰林取出,

定睛一看,道:“元来如此!”你道写的甚么?上写道:

大时雍坊住人徐门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岁。有兄白大,子

曰留哥,亦系同年生。缘氏夫徐方,原籍苏州,恐他年隔别无凭,有

① 所事在行——意谓什么事情都知道,有经验。在行,也叫“懂行”、“内行”。

② 谪仙——从上界贬谪到人间的神仙,喻神采飘逸而有才学的人。 《唐书·李白传》记贺知章见李白赞叹

说:“子,谪仙人也!”

③ 玉树——喻人品不凡,才貌俱佳。《世说新语·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并坐,时人谓蒹

葭倚玉树。”

④ 登甲第——指中进士。俗称进士为“甲科”,亦称“甲第”。

⑤ 长班——旧时官员随身使唤的仆人,也叫“长随”。

⑥ 文墨——写文章的人。

⑦ 天行症候——流行性疾病,也叫“时疫”。

① 纸簏 (lu鹿)儿——即字纸篓儿。用竹蔑或柳条编的圆形盛器。

② 颠倒相来——颠过来,倒过去,反覆察看。相,辨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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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钿盒,各分一半,执此相寻为照。

后写着年月,下面着个押字 。翰林看了道:“元来是人家婚姻照验之物,

是个要紧的,如何却将来遗下,又被人卖了?也是个没搭煞 的人了。”又

想道:“这写文书的妇人,既有丈夫,如何却不是丈夫出名?”又把年月迭

起指头算一算看,笑道:“立议之时,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岁,

正当妙龄,不知成亲与未成亲。”又笑道:“妄想他则甚!且收起着。”因

而把几件东西一同收拾过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来行走,看见那老儿仍旧在那里卖东西。问他

道:“你前日卖的盒儿,说是那一家掉下的。这家人搬在那里去了,你可晓

得?”老儿道:“谁晓得他!他一家人,先从小的死起,死得来慌了,连夜

逃去。而今敢是死绝了,也不见得。”翰林道:“他住在你家时,有甚么亲

戚往来?”老儿道:“他有个妹子,嫁与下路人,住在前门。以后不知那

里去了,多年不见往来了。”权翰林自想道: “问得着时,还了他那件东

西,也是一桩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头绪,也只索繇他罢了。”

回还寓所,只见家间有书信来,夫人在家中亡过了。翰林痛哭了一场,

没情没绪,打点回家,就上个告病的本。奉圣旨:“权某准回籍调理,病痊

赴京听用。钦此。”权翰林从此就离了京师,回到家中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钿盒的来历。苏州有个旧家子弟,姓徐名方,别号西

③ ④

泉,是太学中监生 。为干办前程,留寓京师多年。在下处岑寂,央媒娶下

本京白家之女为妾。生下一个女儿,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时,白氏

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唤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护着自家人。况且京

师中人不知外方头路 ,不喜欢攀扯外方亲戚,一心要把这丹桂许与侄儿

去。徐太学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着结下路亲眷,十分不肯。

一日,太学得选了闽中二尹 ,打点回家赴任,就带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

遂愿,恋恋骨肉之情,瞒着徐二尹,私下写个文书。不敢就说许他为婚,只

把一个钿盒儿分做两处,留与侄儿做执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师,或是天涯海

角,做个表证。白氏随了二尹到了吴门 。元来二尹久无正室,白氏就填了

孺人 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唤糕儿。二尹做了两

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许下同府陈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远时乖,只得

丢在脑后。虽然如此,中怀歉然,时常在佛菩萨面前默祷,思想还乡,寻钿

盒的下落。已后二尹亡逝,守了儿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师念头息了。想那

出京时节,好歹已是十五六个年头。丹桂长得美丽非凡。所许陈家儿子年纪

③ 押字——在契约文书上签字,也叫“画押”。

① 没搭煞——没头没脑、糊里糊涂,含有荒唐的意思。也作“没掂三”、“没挞煞”。

② 下路人——又称“下江人”,指长江下游地区的人。

③ 太学中监生——太学,古时的大学,明代时为全国最高学府。在太学读书的学生称“太学生”,肄业后

统称“监生”。

④ 干办——这里作动词,办理的意思。

① 头路——吴方言,犹如说“头绪”。

② 二尹——即“二府”,也叫“府同知”,为明代州府知府的佐官,犹如现在所说“第二把手”。

③ 吴门——苏州的别称。

④ 孺人——封号名, 《礼记·曲礼下》:“天子之妃曰后,诸候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

妻。” 明代作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旧时也作对妇人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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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正要纳礼成婚,不想害了色痨,一病而亡。眼见得丹桂命硬,做了望

门寡妇 ,一时未好许人,且随着母亲、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着过日。

正是:

孤辰寡宿无缘分,空向天边盻女牛。

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 ,告病回家,一年有馀,尚

未续娶。心绪无聊,且到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

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揣料 自己年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

琐小,傍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静室

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家

往来,礼度熟闲,世情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

人,只认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敢怠慢,时常叫香公 送茶

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略把访妾之意问及妙通,妙通说是出家之

人不管闲事,权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说得。

是时正是七月七日,权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着牛女银河之事

④ ⑤

,好生无聊。乃咏宋人汪彦章《秋闱》词,改其末句一字云:

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晚云如髻,湖上山横翠。 廉

卷西楼,过雨凉生袂。天如水。画楼十二,少个人同倚。(词寄《点

绛唇》)

权翰林高声歌咏,趁步走出静室外来。新月之下,只见一个素衣的女子,走

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后,在黑影中闪着身子,看那女子。只见妙通师

父出来接着,女子未叙寒温,且把一炷香在佛前烧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

袅。 云鬓风前丝卷,玉颜醉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

共僚 (音了)。(词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着香,跪在佛前,对着上面,口里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说着

许多说话,没听得一个字。那妙通老尼便来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

说不能尽,不如我替你说一句简便的罢。”那女子立起身来道:“师父怎的

简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个得意的丈夫,可好么?”女子道:

“休得取笑。奴家只为生来命苦,父亡母老,一身无靠,所以拜祷佛天,专

求福庇。”妙通笑道: “大意相去不远。”女子也笑将起来。妙通摆上茶

食,女子吃了两盏茶,起身作别而行。

权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险些儿眼里放出火来,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

住。见他去了,心痒难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转来,见

⑤ 望门寡妇——旧时称已许配人家未婚而夫死的女人。

① 断了弦——俗称丧妻为“断弦”,再娶为“续弦”。

② 揣料——预料、料想。

③ 香公——寺庙中管理香火的人。

④ 牛女银河之事——指牛郎织女七月七日在银河鹊桥相会的神话故事。

⑤ “乃咏”二句——汪藻,字彦章,北宋末饶州德兴人,官拜翰林学士,知徽州、宣州,晚居永州。存词

仅四首。《点绛唇》词末句原为“有个人同倚”,“改其末句一字”,即改“有”为“少”。

⑥ 尾——尾随,跟踪。

① 僚 (liao了)——通“嫽”,意为美好。

② 收科——犹如说“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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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道:“相公还不曾睡?几时来在此间?”翰林道:“小生见白衣大士出

现,特来瞻礼。”妙通道:“此邻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

倾城,目中罕见。”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说不得。他父亲在

时,曾许下在城陈家小官人,比及将次成亲,那小官人没福死了,担阁了这

小娘子做了个望门寡,一时未有人家来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着淡

素,如何夜晚间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着如此不偶

之事,心愿不足,故此对母亲说了,来烧炷夜香。”翰林道:“他母亲是甚

么样人?”妙通道:“他母亲姓白,是个京师人。当初徐家老爷在京中选

官,娶了来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与。对我说还有个亲兄在京,他出京时

节,有个侄儿方两岁,与他女儿同庚 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闻,差不多

将二十年来了,不知生死存亡,时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听着,呆了一

会,想道:“我前日买了半扇钿盒,那包的纸上,分明写是‘徐门白氏,女

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这个女子姓徐名丹桂,母亲姓白,眼见得就

是这家了。那卖盒儿的老儿说,那家死了两个后生,老人家连忙逃去,把信

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生,就是他侄儿留哥,不消说得。谁想此女如此妙

丽,在此另许了人家,可又断了。那信物却落在我手中,却又在此相遇,有

如此凑巧之事?或者倒是我的姻缘,也未可知。”以心问心,跌足道:“一

二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帐处?只须如此如此!”

算计已定,对妙通道:“适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纪了?”妙通道:

“有四十多岁了。”翰林道:“他京中亲兄可是白大?侄儿子可叫做留

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晓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

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儿。”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

权,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离了京师,在江湖上游学,一来慕南

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见师父

说着端的 ,也是一缘一会,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晓得他家姓名?”

妙通道: “元来有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认了令姑,小尼再来奉贺便

了。”

翰林当下别了老尼,到静室中游思妄想,过了一夜。天明起来,叫管家

权忠,叮嘱停当了说话。结束整齐,一直问到徐家来。到了门首,看见门上

一个老儿在那里闲坐。翰林叫权忠对他说:“可进去通报一声,有个白大

官,打从京中出来的。”老儿说道:“我家老主人没了,小官儿又小,你要

见那个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老儿道:“正是

姓白。”权忠道: “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儿。”老儿道:“这

等,你随我进去通报便是。”老儿领了权忠,竟到孺人面前。权忠是惯事的

人,磕了一头,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来,已在门首了。”白孺人

道:“可是留哥?”权忠道:“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动颜色道:“如此

喜事!”即忙唤自家儿子道:“糕儿,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进来!”那小

孩子嬉嬉颠颠,摇摇摆摆,出来接了翰林进去。翰林靦靦腆腆、冒冒失失进

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 一声,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

③ 白衣大士——俗称观音菩萨为“白衣大士”,这里比喻身穿素衣的徐丹桂。

① 同庚——年龄相同。清顾张思《土风录》云:“年齿曰庚,问人年曰尊庚,同年岁曰同庚。”

② 端的——究竟、底细。

① 姑娘——吴方言,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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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住道: “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

秀,一表非俗,不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

成得这般好了。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小侄

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

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

特来拜见。”孺人道:“如何声口 不像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

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上礼物,孺人欢喜收

了,谢道:“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

孝敬姑娘,不必说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

适间这位是表弟,还有一位表妹,与小侄同庚的,在么?”孺人道:“你姑

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是个没吃茶 的女

儿。”翰林道:“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

日还没起来梳洗。总是你在此还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

堂安下了行李再处。”一边分付排饭,一手拽着翰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

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翰林鼻边悄闻

② ③

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徯幸 。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他行李在书

房中,是件安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

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谁想尚未得见。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

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等明日相见过了,再作道理。”

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

想着牛女之事,未免感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

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他为婚之意,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里

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起梳妆。对镜长叹道:

“如此好容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

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

夜闻砧。慵拈绣紝,懒抚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

沉。

梳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

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桂娘听

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 也不及收,房门也不及锁,竟到孺人那里

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

出来道:“老孺人一时急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

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 中带得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

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去开出来,袖在袖

② 声口——说话的声音、语气。

① 没吃茶——没有接受聘礼,即未正式订婚。旧时聘妇多用茶,据《天中记》载:“凡种茶树必下子,移

植则不生,故聘妇必以茶为礼。”

② 徯 (xi西)幸——迷惑。

③ 着落——安顿、处置。

④ 是件——各件、件件。

① 减妆——梳妆匣,又称“镜奁”。

② 拜匣——旧时用来盛柬帖或礼物的小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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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孺人说,已晓得是桂娘的

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闯将进

去,见他时再作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

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花钿

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个画眉人凑巧。翰林如痴似

醉,把桌上东西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 。又闻得扑鼻馨香,回首

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齐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

一眠,也沾他些香气,只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

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智 ,慢慢走了出来。

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

一想,只得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

里来。收拾已完,身子困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

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纸包上有字,乃是 “定神丹,专治心

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若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亲那

里去,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疼的

药,果是跷蹊 。且拿到母亲那里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

到孺人处来,问道:“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

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

房中,只见床上一颗丸药,纸上写着 ‘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我疑心

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

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上

有得卖,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

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下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

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懞懞的睡了去。桂娘守在帐前,不敢移动。

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避。桂娘

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这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

笑来,买将上去 ,唱个肥喏道:“妹子,拜揖了!”桂娘连忙还礼道:

“哥哥万福。”翰林道:“姑娘病体若何?”桂娘道:“觉道好些,方才睡

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说玉体欠安,不敢惊

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

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恰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

幸瞻丰范。”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妹子玉貌,真个是不枉奔

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

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

③ 三不知——这里是匆忙的意思。姚福 《青溪暇笔》云:“俗谓忙遽曰三不知,即始、中、终三者皆不能

移也。”

④ 伎痒——也作“技痒”,本指有一技之长,遇机会极想表现一番;这里是难忍的意思,犹如俗语所说

“心里痒痒”。

⑤ 意智——主见、心计。

① 跷蹊——亦作“蹊跷”,离奇、古怪,不合常理。

② 兀自——尚、还。

③ 买将上去——故意招引而走上前去。买,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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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此时两人对话,一递一来。桂娘年大知味,看见翰林丰姿俊雅,早

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

林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妹子说,你妹子好来

照瞭 一二。”翰林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

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

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也不能照管。”桂娘

道:“少甚东西?”翰林笑道:“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

也不回答,转身就走。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

望妹子一拜望,何如?”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

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

安。”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元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

妹子怎不来接待?你方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

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这等是老人家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

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失志 的光景,心里疑惑

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女儿房

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

得前因,辄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勾当。他男长女大,况我原有心配合他

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

时,看相机会,圆成罢了。”

踌蹰之间,只见糕儿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贼出去了,等了

多时,才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

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儿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实

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我方出去了。”

孺人道: “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

夫,何不配与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痨喉急出相。”孺人

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自有主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

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未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

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拿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

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里。然两个只是各自有心,碍

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

一日,翰林到孺人处去,恰好遇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出房。翰林阑门

②迎着,相唤了一礼。翰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未曾得造一观。今日

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里一钻,桂娘只得也走了

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

个!”桂娘不敢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

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

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那从容的事了。”桂娘正色

① 照瞭——照看,同”照料”。

① 失张失志——惊慌失措、失魂落魄的样子。亦作“失张失智”、“失张失致”。

② 阑门——置于门外的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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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若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贱?”挘脱

了身子,望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

气尚是未息。孺人见了,觉得有些异样,问道:“为何如此模样?”桂娘

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孺人

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

到。元来没些意思,反走出去了。

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两个了,只是少个中间撮合的

人。猛然想道:“侄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才寻到我家来的。何

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当下就分付儿子糕儿,叫他去

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

却说权翰林走到书房中,想起适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

他,虽是未肯相从,其言有理。却不知我是假批子 ,教我央谁的是?自又

忖道:“他母子俱认我是白大,自然是钿盒上的根瓣了。我只将钿盒为

证,怕这事不成?”又转想一想道:“不好,不好。万一名姓偶然相同,钿

盒不是他家的,却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网儿,只是做些工夫,偎得亲

热,自然到手。”正胡思乱想,走出堂前闲步,忽然妙通师父走进门来。见

了翰林,打个问讯 道:“相公,你投亲眷,好处安身,许久了,再不到小

庵走走。”权翰林还了一礼,笑道:“不敢瞒师父说,一来家姑相留,二来

小生的形孤影只,岑寂不过,贪着骨肉相傍,懒向外边去了。”妙通道:

“相公既苦孤单,老身替你做个媒罢。”翰林道:“小生久欲买妾,师父前

日说不管闲事,所以不敢相央。若得替我做个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

“亲事倒有一头在我心里。适才白老孺人相请说话,待我见过了他,再来和

相公细讲。”翰林道:”我也有个人在肚里,正少个说合的,师父来得正

好。见过了家姑,是必到书房中来走走,有话相商则个。”妙通道:“晓得

了。”

说罢话,望内里就走进去,见了孺人。孺人道:“多时不来走走。”妙

通道:“见说孺人有些贵恙,正要来看,恰好小哥来唤我,故此就来了。”

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儿,生出病来。而

今小恙已好,不劳费心。只有一句话儿,要与师父说说。”妙通道:“甚么

话?”孺人道:“我只为女儿未有人家,日夜忧愁。”妙通道:“一时也难

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倒有一个在这里,正要与师父商量。”妙通道:

“是那个,倒要与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说出那个。只问师父一

句话,我京中来的侄儿,说道先认得你的,可晓得么?”妙通道:“在我那

里作寓好些时,见我说起孺人,才来认亲的。怎不晓得?且是好一个俊雅人

物。”孺人道:“我这侄儿,与我女儿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诉师父过的。

当时在京,就要把女儿许他为妻,是我家当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时,私下

把一个钿盒分开两扇,各藏一扇,以为后验,写下文书一纸。当时侄儿还

小,经今年远,这钿盒、文书虽不知还在不在,人却是了。眼见得女儿别家

无缘,也似有个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约,不好自家启齿,抑且不知

① 挘脱——“挘”字未见于字书,俗语无定字,作者自造。“挘脱”当是“挣脱掉”的意思。

② 假批子——也作“假坯子”,表面像真的,而内里是假的,犹言“冒牌货”。

③ 根瓣——根由、缘故。

① 问讯——僧道合掌向人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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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京中曾娶过妻否,要烦你到西堂与我侄儿说此事。如若未娶,待与他圆成

了,可好么?”妙通道:“这个当得,管取一说就成。且拿了这半扇钿盒

去,好做个话柄。”孺人道:“说得是。”走进房里去,取出来交与妙通。

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径到西堂书房中来。翰林接着,道:“师父见过家

姑了?”妙通道:“是见过了。”翰林道:“有甚说话?”妙通道:“多时

不见,闲叙而已。”翰林道:“可见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见。

再过会,到他房里去。”翰林道:“好个精致房,只可惜独自孤守。”妙通

道:“目下也要说一个人与他了。”翰林道:“起先师父说,有头亲事,要

与小生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娘子模

样尽好,正与相公厮称。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个正夫人了。他家却是不

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过一年多了。恐怕一时难得门当

户对的佳配,所以且说个取妾。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自然聘为正室

了。”妙通道:“你要怎么样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着里面道:“不

瞒老师父说,得像这里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倒也差不多儿。”翰

林道:“要多少聘财?”妙通袖里摸出钿盒来,道:“不须别样聘财,却倒

是个难题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儿,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

知是那半扇的底儿,不胜欢喜。故意问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缘故。师

父可晓得备细?”妙通道:“当初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个中表曾结姻

盟,各分钿盒一扇为证。若有那扇,便是前缘了。”翰林道:“若论钿盒,

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着否?”急在拜匣中取出来一配,却好是一个盒

儿。妙通道:“果然是一个,亏你还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说那半扇是

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倒来哄我?是你的亲亲表妹

桂娘子的,难道你倒不晓得?”翰林道:“我见师父藏头露尾,不肯直说出

来,所以也做哑装呆,取笑一回。却又一件,这是家姑从幼许我的,何必今

日又要师父多这些宛转?”妙通道:“令姑也曾道来,年深月久,只怕相公

已曾别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问个明白。今相公弦断未续,钿盒现

配成双,待老身回覆孺人,只须成亲罢了。”翰林道:“多谢撮合大恩。只

不知几时可以成亲,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这馋样的新郎!明日是

中秋佳节,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

感!”

妙通袖里怀了这两扇完全的钿盒,欣然而去,回覆孺人。孺人道是骨肉

重完,旧物再见,喜欢无尽,只待明日成亲吃喜酒了。此时胸中十万分,那

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儿?正是:

只认盒为真,岂知人是假。

奇事颠倒颠,一似塞翁马 。

权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叫权忠到当铺里去赁了一顶儒

巾,一套儒衣,整备拜堂。孺人也绝早起来,料理酒席,催促女儿梳妆。少

不得一对参拜行礼。权翰林穿着儒衣,正似白龙鱼服 ,掩着口只是笑。连

权忠也笑。傍人看的,无非道是他喜欢之故,那知其情?但见花烛辉煌,恍

① 塞翁马——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

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 ‘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

② 白龙鱼服——此处比喻贵人化装出行。汉刘向《说苑·正谏》载:“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

豫且射中其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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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游仙一梦。有词为证:

③ ①

银烛灿芙渠,瑞鸭 微喷麝烟浮。喜红丝初绾,宝合曾输。何郎

俊才调凌云,谢女 艳容华濯露。月轮正值团圆暮,雅称锦堂欢聚。

(右调《画眉序》)

酒罢送入洞房,就是东边小院桂娘的卧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强进挨光

③ ④

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快活不快活?权翰林真如入蓬莱山岛 了。入

得罗帏,男贪女爱,两情欢畅,自不必说。云雨既阑,翰林抚着桂娘道:

“我和你千里姻缘,今朝美满,可谓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

许,今日完聚,不足为奇。所喜者,隔着多年,又如此远路,到底团圆,乃

像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须不是这里人。今入赘我家,不知到底萍踪

浪迹,归于何处。抑且不知你为儒为商,作何生业。我嫁鸡逐鸡,也要商量

个终身之策。一时欢爱,不足恋也。”翰林道:“你不须多虑。只怕你不嫁

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处。”桂娘道:“有甚好处?料没有五花官诰

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别件或者烦难,若只要五花官诰,包管箱笼里就

取得出。”桂娘啐了一阵道:“亏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说话,

不以为意。翰林却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软款温柔,轻怜痛惜,如鱼似水,

过了一夜。

明晨起来,各各梳洗已毕,一对儿穿着大衣,来拜见尊姑,并谢妙通为

媒之功。正行礼之时,忽听得堂前一片价筛锣,像有十来个人,喧嚷将起

来,慌得小舅糕儿没钻处。翰林走出堂前来,问道:“谁人在此啰唣?”说

声未了,只见老家人权孝同了一班京报人 ,一见了就磕头道:“京中报人

特来报爷高升的。小人们那里不寻得到?方才街上遇见权忠,才知爷寄迹在

此。却如何这般打扮?快请换了衣服。”权翰林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破,

禁得那一个住?你也“权爷”,我也“权爷”,不住的叫。拿出一张报单

来,已升了学士之职,只管嚷着求赏。翰林着实叫他们“不要说我姓权”,

京报人那管甚么头繇,早把一张报喜的红纸高高贴起在中间。上写:

飞报:贵府老爷权高升翰林学士命下。

这里跟随管家权忠,拿出冠带,对学士道:“料想瞒不过了,不如老实行事

罢。”学士带笑,脱了儒巾儒衣,换了冠带,讨香案来,谢了圣恩。分付京

报人出去门外候赏,转身进来,重请岳母拜见。

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乱,没个是处。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不知是

那里起的。只见学士拜下去,孺人连声道:“折杀老身也!老身不知贤婿

③ 瑞鸭——指鸭形薰香炉。

① 何郎——三国时何晏貌美,以才秀知名,世称“何郎”。后借指有才华的年轻美男子。

② 谢女——晋人谢奕之女谢道韫,聪敏有文才,后因以“谢女”泛指女郎。

③ 挨光——偷情。

④ 蓬莱山岛——传说中的海上仙山。

⑤ 五花官诰——皇帝对官员妻室的诰封文书。明代五品以上的官员妻室才能得到诰封,五品以下用敕命授

予。这里指诰封。

① 报人——传达“报单”的人。“报单”,向升官、得官、科考得中的人家送去的喜报。

② 翰林学士——官名,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明代废除了宰相制,翰林学士参预国家机要,阁臣即从学士

中选拔。

③ 折杀——旧称因享受过分而减损福寿。这里用以表示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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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权,乃是朝廷贵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高抬贵手,恕家下简慢之

罪。”学士道:“而今总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说了。”孺人道:“不敢动问

贤婿,贤婿既非姓白,为何假称舍侄,光降寒门?其间必有因由。”学士

道:“小婿寄迹禅林,晚间闲步,月下看见令爱芳姿,心中仰慕无已。问起

妙通师父,说着姓名居址,家中长短备细,故此托名前来,假意认亲。不想

岳母不疑,欣然招纳,也是三生有缘。”妙通道:“学士初到庵中,原说姓

权。后来说着孺人家事,就转口说了姓白。小尼也曾问来,学士回说道,因

为访亲,所以改换名姓。岂知贵人游戏,我们多被瞒得不通风,也是一场天

大笑话。”孺人道:“却又一件,那半扇钿盒却自何来?难道贤婿是通神

的?”学士笑道:“侄儿是假,钿盒却真。说起来实有天缘,非可强也。”

孺人与妙通多惊异道:“愿闻其详。”学士道:“小婿在长安市上,偶然买

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却是文字一纸,正是岳母写与令侄留哥的,上有令

爱名字。今此纸见在小婿处,所以小婿一发有胆冒认了。求岳母饶恕欺诳之

罪。”孺人道:“此话不必题起了。只是舍侄家为何把此盒出卖,卖的是甚

么样人,贤婿必然明白。”学士道:“卖的是一个老儿,说是令兄旧房主。

他说令兄全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所以把物件遗下,拿

出来卖的。”孺人道:“这等说起来,我兄与侄皆不可保,真个是物在人亡

了。”不觉掉下泪来。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缘分定,而今还管甚侄

儿不侄儿,是姓权是姓白。招得个翰林学士做女婿,须不辱莫了你的女

儿。”孺人道:“老师父说得有理。”大家称喜不尽。

此时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听着,口虽不说出来,才晓得昨夜许他五花

官诰做夫人,是有来历的,不是过头说话。亦且钿盒天缘,实为凑巧,心下

得意,不言可知。权学士既喜着桂娘美貌,又见钿盒之遇,以为奇异,两下

恩爱非常。重谢了妙通师父,连岳母小舅都带了赴任。后来秩满 ,桂娘封

为宜人 ,夫妻偕老。

世间百物总凭缘,大海浮萍有偶然。

不向长安买钿盒,何从千里配婵娟。

① 秩满——也叫“俸满”,指官吏任期届满。

② 宜人——封建时代命妇的一种封号,明代五品封“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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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四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

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元留梦炎 ,其略云:

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有第奉常而归,旗者、鼓者、馈者、迓者

②、往来而观者,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

者、友者、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含愧而贺且谢焉。独邻居

一室,扃鐍 远引,若避寇然。予因怪而问之。愀然曰:“所贵乎衣锦

之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

官,即起朝贵暮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武断者有

之,庇奸慝 持州县者有之。是一身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

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

① ②

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经发际变泰,

身居贫贱时节,亲戚、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

光?及至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终日在仕宦途中、冠裳里面,驰逐富

贵,奔趋利名,将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在

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气力。真叫得官情

纸薄。不知向时盻望他这些意思,竟归何用!虽然如此,这样人虽是恶薄,

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肩巴 硬的,拚得个不奉承他,不求告他,

也无奈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起,诈

害亲戚,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

得荠菜 不生,鸡犬不宁,人人惧惮,个个收敛,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

了。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甚么便宜,心下不放松的,昼夜算计。

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状元之

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着

今时病痛。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勾

当,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

一番。有诗为证:

恶人心性自天生,慢道多因习染成。

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

① “昔宋时”二句——宋彦瞻、留梦炎皆南宋末年时人。三衢,即衢州,以境内有三衢山,故称;衢州辖

境相当现在浙江省衢县、江山、常山、开化四县,治所在今衢州市。状元,对殿试一甲第一名的称谓,为

科名中最高荣誉。留梦炎淳祐五年 (1245)中状元,衢州人,衢州太守宋彦瞻给他写此信,带有规劝的用

意。

② 迓 (yà亚)者——迎接的人。

③ 扃鐍 (jiōng jué坰决)——门窗、箱箧可以加锁的地方。这里作动词用,意思是锁好门窗和箱箧。

④ 奸慝 (tè特)——奸诈阴险的人。慝,邪念。

① 《齐东野语》——宋、元间周密所写的笔记;多记南宋朝政轶事,典实可稽,信而有征。

② 发际变泰——有了名利地位,发家致富,可以安乐无忧。发际,即发迹。泰,安乐。

③ 肩巴——亦作“肩靶”,即肩膀。

④ 荠 (jī基)菜——一种野生的草本植物,嫩叶可以吃,全草可入药。

⑤ 宪司——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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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不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

② ③

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 。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

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

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

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

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劝他道:“我家道尽裕,勾你几

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

张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

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

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日夕算计,结交官府,

只要父亲一倒头 ,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已后父亲死了,张

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

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休

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我

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

没个定论。未免两下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俱已入泮 ,有财

有势,官府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

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

又酷,又不让体面,恼着他性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甚么事由,匾打侧卓

②,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

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

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

得他,万一拗彆 起来,依着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

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己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

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 ,包管停当;若

有不妥,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镂丝金首

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

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像意批语,永杜断与兄

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

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交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自道算无

① 没收煞——没结局,没有好下场。

② 兵备佥事——以“佥事”身份任职“兵备巡道”。佥事是按察使属下的官员,分理各道刑名,统称“分

巡道”,简称“巡道”。明代在各省重要地方设置有整饬兵备的“巡道”,叫“兵备巡道”。故下文称杨

某为“杨巡道”。

③ 廪生——科举中生员名目之一。因享有廪膳补助,故称“廪生”。廪,官府发放的粮米。

④ 一倒头——意思即一死,犹如现在俗语所说“一撒手”、“一蹬腿”。

① 入泮——入学做了生员。周代诸侯的学校前有半圆形水池,叫“泮水”,故称学校为“泮宫”,称入学

为“入泮”。

② 匾打侧卓——即旁敲侧击。

③ 拗 (niù)彆——闹别扭,故意拧着劲儿。

④ 梯己过龙——梯己,贴近的人,心腹人。过龙,指过付贿赂。

⑤ 过采——交付“采头”,意即先交贿赂。吴方言称好处费为“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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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

宜了?喜之不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

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

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屙 ,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

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

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

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像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倏

② ③

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 。时值万寿圣节

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

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

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

廪生只得使用 衙门,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

争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赍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 。他贪声大

著,已注了“不谨”项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面打发人

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籍去了。

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

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还,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取讨,我们不

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项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

了。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奇。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

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

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官,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

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

四川是进京必由之道,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

今年正贡 ,须赴京廷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

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

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

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

① 独吃自屙——意思即独吞、独占。“屙”,原误作“疴”。“屙”,吴方言称大便为“屙屎”。

② 审详——审问和汇报。旧时诉讼问案叫“审”,对上级陈报的官文书叫“详”。

③ 万寿圣节——皇帝的生日。

④ 两司——指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是明代各省最高的两个官署。

⑤ 使用——这里指用钱通融贿赂。

⑥ 赴部考察——至吏部接受政绩考核。吏部为掌管全国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的中央机构。

明制,外官三年一察,综其功过,以定升降。

⑦ “已注”二句——是说在考核的案卷上,杨巡道的上司在考语项内已注了“不谨”,语含不满,没有给

予处罚,也没有再任职务,实为罢官,而给个自动离职的名分。所以说“冠带闲住”。

① 贡——科举制度中,由府、州、县学考选生员入京师国子监读书,谓之“贡”。这种考试称“考贡”,

考取者叫“贡生”。明代的贡生有“岁贡”、“选贡”、“恩贡”、“纳贡”等不同名目。但入选的贡生

大都是由廪生挨次升贡的,生员心中有数,故文中说“我今年正贡”。

② 宗师——对主考官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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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

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

要迂道往新都取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

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

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

那家人是出路的 ,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

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

老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

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

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搴帘箔以迎欢。或联袖,

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

情。心中无事自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 怒;眼里有人难撮合,时时任

换口口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

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马 。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

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 ,没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

问道:“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无

聊,闲步适兴。”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

道:“怎便晓得学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

引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老兄高姓贵表?”那人道:“小子姓

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

“学生是滇中。”游好闲道:“是云南了。”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

公是今年贡元,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失敬,小子幸会。奉陪

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何如?”张贡生道:“最好。不知此间

那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郭师师、王

丢儿,都是少年行时 的姊妹。”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

“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

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

的。”张贡生道:“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

的好。”游好闲道:“这等不消说,兴哥那里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

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相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 ,张贡生一见心欢。告

① 出路的——经常出门在外的人。

② 假母——义母、养母,指妓院的“鸨母”。

③ 入马——指勾搭上手。

④ 勤儿——喻指风流好色之徒。明徐渭 《南词叙录》:“勤儿,言其勤于悦色不惮烦也,亦曰刷子,言其

乱也。”

⑤ 倒身——置身、插足,特指宿娼。

⑥ 撺出来——吴方言,指插入其间,这里是插嘴的意思。

① 行时——犹如现在俗语所说“走红”,指受到人们的赞叹和喜爱。

② 雏儿——本指幼禽,借喻年轻无阅历的人。此指刚入青楼的年幼妓女。

③ 作家体段——犹如说“行家气派”。作家,也作“做家”,本指会操持家务,这里指对自己的职业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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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毕,叙过姓名,游好闲一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点张家

人,将出银子来,送他办东道 。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酒。张贡生原是洪饮

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

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

自在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兴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

甚是得意。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

一连住了几日,破费了好几两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觉恋恋不舍。

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新都,讨取此项到手,便多

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他

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对兴哥道:“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

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兴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

只教管家们去取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必要亲身往取的。叫人

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道:“有五百多

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得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不到我这里

来了,教我家枉自盻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你家;

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

若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 “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

此?”两下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 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

自己欺心不是处,黑暗里葬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

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

况且取得来,送与衏 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机,走这

道路?不如认个悔气,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还是

老大的造比。可惜当时没人说破;就有人说,料没人听。只因此一去,有分

交:半老书生,狼籍作红花之鬼;穷凶乡宦,拘挛为黑狱之囚。正是: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这里不题。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 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

饶,贪心未足,终日在家设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

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倒是个守本分的。见哥子作恶,每每会

间微词劝谏。佥宪道:“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勾了,还要管我?”话不

投机。杨二晓得他存心克毒,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得

的家人,时时防备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八岁。临终之时,唤

过妻子在面前,分付众家人道:“我一生止存此骨血。那边大房做官的,虎

视眈眈,须要小心抵对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

长叹而逝。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自过日子,再不去叨忝 佥宪

家一分势利。

行。

④ 东道——以酒食请客者,亦称“东道主”。

① 见机——看破天机,意即有先见之明。

② 衏 (háng yuàn杭院)——即“行院”,妓院。

③ 断根——此指丢掉了官职,脱离了官场。

① 叨(tāo涛)忝——谦词,叨光,忝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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佥宪无隙可入,心里思量:“二房好一分家当,不过留得这一个黄毛小

厮 。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暗地下手,怎当得这家

母子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

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

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 ,谁人好说得

是我?总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是了。”他一向私下养着

剧盗三十馀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若有一二处做将

出来,他就出身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

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

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

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隄防 甚紧。也

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了就来;到杨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阻碍,下不

得手。

佥宪正在时刻挂心,算计必克,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

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心下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

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心里也道此一宗银两必有后虑,不

想他果然直寻到此。这事元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终不成咽了下

去又吐出来?若不还他时,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

告理,且不顾他声名不妙,谁耐烦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体面见见他,说

话之间,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若是这等,好好送他盘缠,打发他

去罢了。若是提起要还,又作道理。”佥宪以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

来,叫请贡生相见。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统,行个大礼,送了些

土物为候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佥宪道:“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

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贡生道:

③ ④

“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 明德。”佥宪道:

“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挨次幸

及,殊为叨冒。”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张贡生道:“赴京廷

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觐台光。”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枉

驾,足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得自说出来道:“前日贡

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物,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后来未

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贡生赴京缺费,意

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来叩拜。”佥宪作色道:

“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口诬蔑!敢是贤

契被别个光棍哄了?”张贡生见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

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

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交付的,议单执照俱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

② 小厮——通常指年轻僮仆,这里是对小孩的一种蔑称。平步青《霞外攟屑》:“今人呼小子,古曰小

厮。”

③ 推头——推辞、借口。

① 隄(dī低)防——小心防备。隄防,今写作“提防”。

② 手本——也叫“手板”,旧时下官见上官或门生见座师所用的名帖。

③ 公祖——旧时对知府以上官员的尊称。

④ 廑 (qín勤)想——总是想着。廑,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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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

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橐萧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

①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

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

松。又见说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中两件金器,

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佥宪冷笑了一声道:“既是传世之

物,谁教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 再处。”就起身请张贡

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分付整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赖 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

的趣,他却重重送他个回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

体面,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然也还思量还他一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

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

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

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意了,哏地 一声道:“一不做,二下休。他是个云

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谁人晓得?须不到得尸亲知

道。”就叫几个干仆 ,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到晚间酒散听候使用。

分付停当,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且是殷

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

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

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

酒了未?”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

道是投着好处,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

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分付道:“多送在红花场结果

去。”

元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馀亩。每年

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息 。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

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

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阔之处,一

声锣响,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

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

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

一堆儿埋下了。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怎知遇着

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逡巡命,还贪倾刻花。

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

① 不匡——不料。

② 薄款——微薄的款待,对宴席的谦称。

③ 白赖——赖掉、不认帐。

① 哏地——狠狠地、凶恶地。

② 干仆——精明强干的仆人。

③ 安童——书童、小童仆。

④ 红花——一种草本植物,花可入药,也可作染料;实可榨油。

⑤ 出息——这里指出产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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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年有馀,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

见一纸家书、一个便信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

晓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处在天末,怎能勾京中信至?还往川中

省下打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

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

过十来日,心内无聊,商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

个。”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

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

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 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

“闻得你云南人只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

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

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婊子,不要兴头的,只要

老成的。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一辈中人,他且

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

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南人姓个甚么?

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来赸了!不在我每肝上

的事,管他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

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住在那里?这却是你每晓得的。”

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必竟要

问个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

也难。你要问你们贵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

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自个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

一年有多,绝无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

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客,在家闭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

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回来。至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醒来

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魆地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

知。”正在疑似间,听得又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

来。丫鬟叫一声:“客来了!”张大秀才才那得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

了一惊道:“分明像张贡生一般模样,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坐里坐

了,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

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往来,可是

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说是个贡行,

要往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

去了就来,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 “随行有几人?”兴哥

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了,问道:“一去不来,敢是竟

自长行了?”兴哥道:“那里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转来取了才起

身的。”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兴

① 天末——犹如说“天边”,此指云南距都城极为遥远。

② 跳槽——略同于“改换门庭”,此指抛开旧日相好、另觅新欢。

① 赸 (shàn善)——通“讪”,取笑,讥笑。

② 那——即“挪”字。话本小说中“挪”多作“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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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道:“多分是取债不来,担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

位管家来。影响无踪,竟不知甚么缘故。”张大秀才道:“见说新都取甚么

债?”兴哥道:“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

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官

甚么瓜葛,要去寻他?”张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

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像!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

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这倒不消,小

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候。只是适间的话,可是确的么?”兴哥道:“怎的

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

里来,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别了兴哥道:“这等,

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哥假亲热的留

了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大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倒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

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说起来,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

里?”大秀才道:“还在这里新都,我们须到那里问去。”小秀才道:“为

何住在新都许久?”大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

到杨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

里?”大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

的理?毕竟是担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里苦不多远,我每收拾起

来,一同去走遭,访问下落则个。”

两人计议停当,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官贵

处?”两个秀才道:“是云南。到此寻人的。”店主人道:“云南来?是寻

人的,不是倒赃 的么?”两个秀才吃惊道:“怎说此话?”店主人道:

“偶然这般说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道:“此间有个杨佥事,住在

何处?”店主人伸伸舌头:“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

事问他怎么?”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怎便这样怕他?”店主人道:

“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你。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果

了性命。”两个秀才道:“清平世界,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

道:“他偿谁的命?去年也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

他讨甚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冤屈无伸。那见得要偿命来?

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所以取笑。”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

我,我看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战抖抖的问道:“那个人姓甚名

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里明白?他家有一个管家,叫

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的,时常饮酒中间,把家主做的

歹事,一一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 了,外人

纷纷扬扬,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

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这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

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偶然如此闲讲。客官,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闲管罢

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眠。

① 倒赃——索回受贿或被盗的财物。

② 忒煞乖张——忒煞,太、极其。乖张,不正常、不一般;这里含有狡诈凶残的意思。

③ 小可每——我们。小可,小的,这里是自称谦词;下文“小可衙门”,即小的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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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到街上,往来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一般无二。两人背地里痛哭

了一场,思量要在彼发觉 ,恐怕反遭网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奈何

不得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

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哥道:“两位官

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

公正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

了。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道:

告状生员张珍、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

恶宦杨某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探得当彼恶宦谋财

害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道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

变,万古奇冤,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体访已久,要

为地方除害。只因是个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动手。今见

了两生告词,虽然明知其事必实,却是词中没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

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到案前来,轻轻地分付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

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知,必受

① ②

其害。待本院廉访得实,当有移文 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

可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叩头谢教而出,果然依了察院之

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 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

着,道:“天地间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

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此人枭獍为心,豺狼成性,诚然

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

其实迹,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乘。不可不慎。”谢廉使道:“事在下

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况兼按台嘱付,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承

差,一个叫做史应,一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

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分付道:“我有件机密事,要你每两个做

去。”两个承差叩头道:“凭爷分付,那厢使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

出状词来与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

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拿不倒他;必要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

好行事。却是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听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机,不惟无

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若是晓

得上司寻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体访,若认

① 发觉──这里是揭发,追究的意思。

② 巡按察院——官署名。明代各省均派一名监察御史前往巡视,考核吏治,称为“巡按”。巡按隶属中央

监察机构“都察院”,故又称“巡按察院”。

③ 简出——即捡出。简,通“检”。

① 廉访——察访。

② 移文——旧时用于不相统属的官署间的一种公文。

③ 宪长——对刑法衙门长官的尊称,此处指提刑按察使,也叫“廉使”。

④ 枭獍 (xiāo jìng萧竟)——旧说枭为恶鸟,生而食母;獍为恶兽,生而食父。比喻忘恩负义或狠毒之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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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祸不可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无意

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真实备细。”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们快

怎么计较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

使道:“小的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

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个红花场,利息千金。小的们

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来。等走得

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必知端

的。须拘不得时日。”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

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分外抬举你。”两承差道:

“蒙老爷提挈,敢不用心?”叩头而出。

元来这史应、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门里图出身的。受了这个差

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来两银子,放在身边了,打扮做客人模样,一

同到新都来,只说买红花。问了街上人,晓得红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纪

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来多投他,买卖做得去,每年

与家主挣下千来金利息,全亏他一个。若论家主这样贪暴,鬼也不敢来上门

了。当下史应、魏能一竟来到他家,拜望了,各述来买红花之意,送过了土

① ②

宜 。纪老三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就置酒相待。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

好不乖觉。晓得这人有用他处,便有心结识了他,放出虔婆 手段,甜言美

语,说得入港。魏能便开口道:“史大哥,我们新来这里做买卖,人面上不

熟。自古道:“人来投主,鸟来投林。难得这样贤主人。我们序了年庚,结

为兄弟何如?”史应道:“此意最好。只是我们初相会,况未经交易,只道

是我们先讨好了,不便论量。待成了交易,再议未迟。”纪老三道:“多承

两位不弃,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货,完了正事,另治个薄设,从容请教,

就此结义何如?”两个同声应道:“妙!妙!”当夜纪老三送他在客房歇

宿,正是红花场庄上之房。

次日起来看了红花,讲倒了价钱。两人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两下各各

相让有馀,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办起东道来。史、魏

两人市上去买了些纸马 香烛之类,回到庄上摆设了,先献了神,各写出年

月日时来。史应最长,纪老三小六岁,魏能又小一岁。挨次序立,拜了神,

各述了结拜之意道:“自此之后,彼此无欺,有无相济,患难相救,久远不

忘。若有违盟,神明殛之。”设誓已毕,从此两人称纪老三为二哥,纪老三

称两人为大哥、三哥,彼此喜乐。当晚吃个尽欢而散。

元来蜀中传下刘、关、张 三人之风,最重的是结义。故此史、魏二人

先下此工夫,以结其心,却是未敢说甚么正经心肠话。只收了红花停当,且

还成都,发在铺中兑客 ,也原有两分利息。收起银子,又走此路。数月之

中,如此往来了五六次。去便与纪老三绸缪,我请你,你请我,日日欢饮,

① 土宜——土特产品。

② 老溜——老手,指富有经验而办事圆滑的人。

③ 虔婆——旧指甜言蜜语善于哄弄人的妇女。

① 纸马——又称“甲马”,旧时祭祀所用,以五色纸或黄纸制成,上印神像。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

云:“昔时画神像于纸,皆有马以为乘骑之用,故曰纸马也。”

② 刘、关、张——指三国蜀汉的刘备、关羽和张飞三人。

③ 铺中兑客——铺,即货栈。兑客,倒手卖给客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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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个如兄若弟,形迹俱忘。

一日酒酣,史应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们遇得好兄弟,到此一

番,尽兴一番。”魏能接口道:“纪二哥待我们弟兄,只好这等了。我心上

还嫌他一件未到处。”纪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但说出来。自家弟兄,

不要避忌。”魏能道:“我们晚间贪得一觉好睡,相好弟兄,只该着落我们

在安静去处,便好。今在此间,每夜听得鬼叫,梦寐多是不安的。有这件不

像意,这是二哥欠检点处。小弟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说了。”纪老三道:

“果然鬼叫么?”史应道:“是有些咤异。小弟也听得的,不只是魏三

哥。”魏能道:“不叫,难道小弟掉谎?”纪老三点点头道:“这也怪他叫

不得。”对着斟酒的一个伙计道: “你道叫的是兀谁?毕竟是云南那人

了。”史应、魏能见说出真话来,只做原晓得的一般,不加惊异。趁口道:

“云南那人之死,我们也闻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后,二哥也该积些阴骘,

与你家老爷说个方便,与他一堆土埋藏了尸骸也好。为何抛弃他在那里了,

使他每夜这等叫苦连天。”纪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尸骸原是埋藏的,

不要听外边人胡猜乱说。”两人道:“外人多说是当时抛弃了,二哥又说是

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纪老三道:“两个兄弟不信,我领

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这一块地上,一些红花也不生哩。史应道:

“我每趁着酒兴,斟杯热酒儿,到他那堆里浇他一浇,叫他晚间不要这等

怪叫。就在空旷去处,再吃两大杯尽尽兴。”两个一齐起身,走出红花场上

来。

纪老三只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带了酒盒,

随了他们同步。引他们到一个所在来看,但见:

瀰漫怨气结成堆,凛冽凄风团作阵。

若还不遇有心人,沉埋数载谁相问?

纪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个的尸骸,怎说

得不曾埋藏?”史应就斟下个大杯,向空里作个揖道:“云南的老兄,请一

杯儿酒,晚间不要来惊吓我们。”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凑成双杯。”

纪老三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来,这两滴酒几时能

勾到他泉下?”史应道:“也是他的缘分。”大家笑了一场,又将盒来摆在

红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几拳,各各连饮几个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

住手。两人早已把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仍到庄房里宿歇。

次日,对纪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静些,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

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别了纪老三要回,就问道:“二哥几时也到省下来走

走,我们也好做个东道,尽个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们只是叨扰,再

无回答,也觉面皮忒厚了。”纪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没事不到

省下,除非冬底要买过年物事,是必要到你们那里走走,专意来拜大哥、三

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应、魏能此番踹知了实地,是长是短,来禀明了谢廉使。廉使道:

“你们果是能干。既是这等了,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信,但等那姓纪的来到

省城,即忙密报我知道,自有道理。”两人禀了出来,自在外边等候纪老三

① 咤异——即“诧异”。咤,通“诧”。

② 阴骘(zhì质)——指“阴德”。

③ 浇——指把酒倒在地上,用以祭奠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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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省。

看看残年将尽,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特到史家、魏家拜望。两人住处

差不多远,接着纪老三,欢天喜地道:“好风吹得贵客到此!”史应叫魏能

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东

西,寻些来家请二哥。”魏能道:“是,是。快来则个。”史应就叫了一个

小厮,拿了个篮儿,带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之类,

先打发小厮归家整治;一面走进按察司衙门里头去,密禀与廉使知道。廉使

分付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随即差两个公人,写个朱笔票与

他,道:“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审,毋迟时刻。”公人赍了小票,一径

到史应家里来。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正与纪老三接风,吃到兴头上,听得外边敲

门响。史应叫小厮开了门,只见两个公人跑将进来,对史、魏两人唱了喏。

却不认得纪老三,问道:“这位可是杨管家么?”史、魏两人会了意,说

道:“正是杨家纪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说道:“敝司主要请管家相

见。”纪老三吃一惊道:“有何事要见我?莫非错了?”公人道:“不错,

见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笔的小票来看。史应、魏能假意吃惊道:“古

怪!这是怎么起的?”公人道:“老爷要问杨乡宦家中事体。一向分付道:

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缉报。方才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说道请杨家的纪管

家。不知那个多嘴的禀知了老爷,故此特着我每到来相请。”纪老三呆了一

晌,道:“没事唤我怎的?我须不曾犯事。”公人道:“谁知犯不犯,见了

老爷便知端的。”史、魏两人道:“二哥自身没甚事,便去见见不妨。”纪

老三道:“决然为我们家里的老头儿,再无别事。”史、魏两人道:“倘若

问着家中事体,只是从直说了,料不吃亏的。既然两位牌头到此,且请便

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谢厚情。只是老爷立等回话

的公事,从容不得。”史应不由他分说:“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几觥,吃了

些案酒 。公人又催起身,史应道:“我便陪着二哥到衙门里去去。魏三哥

在家,再收拾好了东西,盪热了酒,等见见官来尽兴。”纪老三道:“小弟

衙门里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见帮衬。”纪老三没处躲闪,只得跟了两

个公人,到按察司里来。

传梆禀知谢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进私衙里来。廉使问道:“你是新

都杨佥事的家人么?”纪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

事,你可知道详细么?”纪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分勾当,

只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从直说了,我饶你打。若有

一毫隐蔽,我就用夹棍了。”纪老三道:“老爷要问那一件?小的好说。家

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处说起?”廉使冷笑道:“这也说的是。”案上

翻那状词,再看一看,便问道: “你只说那云南张贡生主仆五命,今在何

处?”纪老三道:“这个不该是小的说的。家主这件事,其实有些亏天

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说来。”纪老三便把从头如何来讨银,如何留他

吃酒,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说了个备细。谢廉使写了口词,道:“你

这人倒老实,我不难为你。权发监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当下把纪老三

发下监中。史应、魏能倒也为日前相处分上,照管他一应事体,叫监中不要

① 牌头——也叫“牌军”,对官衙里差役的敬称。

② 案酒——下酒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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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为他,不在话下。

谢廉使审得真情,即发宪牌一张,就差史应、魏能两人赍到新都县,着

落知县身上,要佥事杨某正身 ,系连杀五命公事。如不擒获,即以知县代

解。又发牌捕衙,在红花场起尸。

两人领命,到得县里,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县接了来文,又见两

承差口禀紧急,吓得两手无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须乘

此时,调兵围住,出其不意,方无走失。”即忙唤兵房 佥牌出去,调取一

卫兵来,有三百馀人。知县自领了,把杨家围得铁桶也似。

其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门重重关闭了,自与群

妾内宴,歌的歌,舞的舞。内中一妾唱一只《黄莺儿》道:

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

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杨佥事见唱出“滇南”两字,一个撞心拳,变了脸色道:“要你们提起甚么

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

不想知县已在外边,看见大门关上。两个承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从侧

边梯墙而入,先把大门开了,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叫人到里边传报道:

“邑主在外有请。”杨佥事正因“滇南”二字触着隐衷,有些动心。忽听

得知县来到正厅上,想道:“这时候到此何干?必有跷蹊。莫非前事有人告

发了?”心下惊惶。一时无计,道:“且躲过了他再处。”急往厨下灶前去

躲。知县见报了许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来搜寻。家中妻妾,一

时藏避不及。知县分付:“唤一个上前来说话。”此时无奈,只得走一个妇

女出来答应。知县问道:“你家爷那里去了?”这个妇人回道:“出外去

了,不在家里。”知县道:“胡说!今日是年晚,难道不在家过年的?”叫

从人将拶子拶将起来。这妇人着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着厨

下。知县率领从人,竟往厨下来搜。佥事无计可施,只得走出来道:“今日

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内室?”知县道:“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

人、宪长老大人相请,问甚么连杀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对理。如

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佥事道:“随你甚么事,也

须让过年节。”知县道:“上司紧急,两个承差坐提,等不得过年。只得要

烦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知县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宽展。佥事

无奈,只得随了知县出门。知县登时签了解批,连夜解赴会城 。两个承差

又指点捕官,一面到庄上掘了尸首,一同赶来。那些在庄上的强盗,见主人

被拿,风声不好,一哄的走了。

② ③

谢廉使特为这事,岁朝 升堂。知县已将佥事解进。佥事换了小服 ,跪

① 正身——确系本人,而非顶替者。

② 兵房——明制知县衙门内分为吏、礼、户、兵、刑、工六房,兵房掌管军事。

③ 卫——明代军事编制名,于要害地区设卫,防地可包括几府,卫下设所。这里说“一卫兵”,指一部分

卫、所的士兵。

① 邑主——对知县的称谓,意即一县之主。

② 拶 (zǎn趱)子——衙门的一种刑具名。用绳拴五根小木棍,插入手指缝中,然后紧勒。这种刑法叫做

“拶指”。

① 会城——省城。

② 岁朝——阴历正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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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厅下,口里还强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钩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

将按院所准状词读与他听。佥事道: “有何凭据?”廉使道:“还你个凭

据。”即将纪老三放将出来,道:“这可是你家人么?他所供口词的确,还

有何言?”佥事道:“这是家人怀挟私恨诬首的,怎么听得?”廉使道:

“诬与不诬,少顷便见。”说话末完,只见新都巡捕县丞,已将红花场五个

尸首在衙门外着落地方收贮,进司禀知。廉使道:“你说无凭据,这五个尸

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问捕官:“相得尸首怎么的?”捕官道:“县丞

当时相来,俱是生前被人杀死,身首各离的。”廉使道:“如何?可正与纪

三所供不异,再推得么?”佥事俯首无辞,只得认了道:“一时酒醉触怒,

做了这事。乞看缙绅体面,遮盖些则个。”廉使道:“缙绅中有此,不但

衣冠中禽兽,乃禽兽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访已久,如何轻贷

得?”即将杨佥事收下监候,待行关取到原告再问。重赏了两个承差,纪三

释放宁家 去了。

关文行到云南,两个秀才知道杨佥事已在狱中,星夜赴成都来执命 。

晓得事在按察司,竟来投到。廉使叫押到尸场上,认领父亲尸首。取出佥

事,对质一番。两子将佥事拳打脚踢。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应得

罪名,不必如此!”将佥事依一人杀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拟凌迟处

死,决不待时。下手诸盗以为从定罪,候擒获发落。佥事系是职官,申院奏

请定夺。

不等得旨意转来,杨佥事是受用的人,在狱中受苦不过。又见张贡生率

领四仆,日日来打他,不多几时,毙于狱底。佥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无主

持,诸妾各自散去。只有杨二房八岁的儿子杨清,是他亲侄,应得承受。泼

天家业,多归了他。杨佥事枉自生前要算计并侄儿子的,岂知身后连自己的

倒与他了。这便是天理不泯处。

那张贡生只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乡。幸得官府清

正,有风力,才报得仇。却是行关本处,又经题请,把这件行贿上司、图占

家产之事,各处播扬开了。张宾此时同了母亲,禀告县官道:“若是家事不

该平分,哥子为何行贿?眼见得欺心,所以丧身。今两姓执命既已明白,家

事就好公断了。此系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须不是撰造得出的。”县官理上

说他不过,只得把张家一应产业,两下平分。张宾得了一半,两个侄儿得了

一半。两个侄儿也无可争论。张贡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将钱去买憔悴?

白折了五百两银子,又送了五条性命。真所谓无梁不成,反输一帖也。奉

劝世人,还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

钱财有分苦争多,反自将身人网罗。

看取两家归束处,心机用尽竟如何。

③ 小服——百姓穿的普通衣服。

④ 缙 (jìn晋)绅——原指旧时官宦的装束,后来用作官宦的代称。《汉书》李奇注:“缙,插也;插笏

于绅;绅,大带也。”缙,亦作“搢”。

① 宁家——释放或保释回家。

② 执命——追查凶手偿命。

① 无梁不成,反输一帖——意思是赌博输了。“无梁”为古代的一种博戏用语,明谢肇淛《五杂俎·人部

二》:“双陆一名握槊,本胡戏也……其法以先归宫为胜。亦有任人打子,布满他宫,使之无所归者,谓

之 ‘无梁’,不成则反负矣。”一帖,一盏。古代博戏输后罚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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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

词云: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 桂华满。溢花衢歌

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

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

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 满路,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喜皇都、

旧日风光,太平再见。(词寄《瑞鹤仙》)

③ ④

这一首词,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元是北人,随驾南

渡,有名是个会做乐府的才子,秦申王荐于高宗皇帝。这词单道着上元佳

景,高宗皇帝极其称赏,御赐金帛甚多。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

见”?盖因靖康之乱 ,徽、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侥幸康王南渡,即了

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摸拟盛时光景。故词人歌咏如此,也是自

解自乐而已。怎如得当初柳耆卿 另有一首词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薰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

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 。耸皇居丽,佳气瑞烟葱茜。翠华宵

幸,是处层城阆苑。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雉扇。会乐府

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

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词寄《倾杯乐》)

这首词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只因宋时极作兴 是个元宵,大张灯火,御驾

亲临,君民同乐,所以说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偷,

弄出许多话柄来。当时李汉老又有一首词云: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

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

携手并肩低语。 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

① 冰轮——喻明月。

② 闹蛾儿——古代妇女的一种头饰,也叫“闹嚷嚷”,用乌金纸剪成蛱蝶,用小铜丝缠针插于巾帽之上。

③ 绍兴——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公元1127一1162年。赵构称帝前封“康王”。

④ 康伯可——康与之,字伯可,号顺庵,滑州 (今河南省滑县)人,因谄事权奸秦桧,为人所耻;擅词,

但多为应制之作,上引词即上元应制。

⑤ 秦申王——即秦桧,字会之,江宁 (今南京市)人。北宋末为御史中丞,徽、钦二帝被虏北去,他从至

金,为太宗弟挞懒所亲信,后遣归南宋,又为高宗宠信,两任宰相,力主向金人称臣乞和。其人极阴险,

南宋抗金忠臣良将如岳飞等均被他杀害。申王足他的谥号。

① 靖康之乱——靖康为宋钦宗赵桓年号,仅一年,即公元1126年。是年十一月,金军攻陷开封,钦宗及太

上皇徽宗均被俘,北宋亡。

② 柳耆卿——柳永,字耆卿,建州崇安 (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人,官至屯田员外郎,北宋著名词人。

③ “连云”句——此句底本原佚“连云复道”四字,据柳永词补。

④ 鳌山——旧时元宵节的一种灯景,将各种灯堆扎成一座鳌形的小山,故得名。

⑤ 作兴——吴方言,时兴,流行。

⑥ 金吾——即“金吾卫”,唐、宋时宫廷禁卫的一种。

⑦ 李汉老——李邴,字汉老,任城 (今山东省济宁市)人。能词,北宋末年官翰林学士,南宋高宗时迁尚

书左丞,改参知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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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

去。这一双情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 (词寄《女冠子》)

细看此一词,可见元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不一而

足,不消说起。而今在下说一件元宵的事体,直教:

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

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话说宋神宗朝有个大臣王襄敏公 ,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

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其时王安石

②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候。家家户户点放花

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

矩,官家 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

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名色奇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

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祗候人

④牵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盖因官宦人家

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

作长圈围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

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① ②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

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

欢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

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子,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

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儿眼 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

是鸦青祖母禄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驮在

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

行。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

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萧鼓喧阗。

楼下施呈百戏 ,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

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① 王襄敏公——王韶,字子纯,江州德安 (今江西省德安县)人,北宋名将,曾任经略安抚使兼知熙州,

多次打败羌族的入侵。襄敏是他的谥号。

②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临川 (今江西省临川市)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熙宁二年

(1069)拜参知政事,实行变法,次年拜相。变法因受保守派反对,后失败。

③ 官家——对皇帝的一种称呼。宋释文莹《湘山野录》:“三王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故称官家。”

④ 祗候人——对吏役的称谓。

① 衙内——也作“牙内”,五代宋初,藩镇的亲卫官多以亲子弟充任,后因称官府权贵的子弟为“衙

内”。

② 末堂——子女中最后出生的。

③ 猫儿眼——与下文“鸦青”、“祖母禄(也作绿)”,均为珍贵宝石名。

④ 百戏——古代乐舞杂技表演的总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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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在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

像意。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 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

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猛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

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

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

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

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倒来问我们?”王吉道:“正在闹嚷之际,

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

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

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来作怪

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

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去!”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

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

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

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

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

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

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

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

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

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得个小衙内在里

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嚅嚅,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

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倒问道: “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

来?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

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

“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

勾回来?相公还是着落 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

“也不必。”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

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夫人惊慌,

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 “若是别个儿子失

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

“此子虽然伶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

了,怎能勾自会归来?”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

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急急追寻,必

然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

招帖 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

了。”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

① 浑——糊涂了。

① 着落——吴方言,“叫……负责”的意思,与卷三“着落他行李在书房中”用义不同。

② 招帖——亦作“招贴”,犹如现在张贴的“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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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

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懈话!”襄敏公道:“包

在我身上,还你一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

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

身畔,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

一时不觉。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

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

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

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

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

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

却像不晓得甚么的。将近东华门,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心里忖量

道:“轿中必有官员贵人在内,此时不声张求救,更待何时?”南陔觑轿子

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幰 ,大呼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

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连

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

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

一个小孩子,心里喜欢。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

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方才叫

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

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门,竟入大

② ①

内去了。你道轿中是何等人?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 。因圣驾御楼

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

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 的房内,与他果

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嘱又叮嘱。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

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

知,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

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

旨,不敢擅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

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

中大人领旨,急到入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

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

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日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娃子家虽

不曾习着甚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得个

③ 魔合罗——也作“摩侯罗”、“摩诃罗”、“磨喝乐”,即泥娃娃。宋元习俗,每至七夕乞巧,多用泥

土雕塑泥娃娃,作为供养物。

① 轿幰 (xiǎn显)——轿子的帐幕。

② 大内——皇宫之内。

① 中大人——即下文所说的“中贵”,对宦官的一种尊称。

② 入直——官员入宫值班供职。直,通“值”。

③ 前星——指太子。 《汉书·五行志下》:“心,大星,天王也。其前星,太子;后星,庶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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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甚么?”南

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

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

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

内家 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

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

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

何等惊惶。朕今即要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

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惊喜道: “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

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

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比时在他背上,想贼

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

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者,即是昨夜之贼。有何

难见?”神宗大惊道: “奇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得

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送汝回去。”又对近侍夸称道:“如

此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

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

道:“外厢有个好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

①。”钦圣虽然遵旨谢恩,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

“要知详细,领此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

自往宫中去了。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赍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

头分付了大尹 ,立限捕贼以闻。

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过当日

缉捕使臣何观察 ,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

不是 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赃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

来,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

地时,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这

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

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

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小的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

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庆松取乐,料必未散。

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甚么?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我

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三往东,李四往

西。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心,挨身

体看。各自去讫。

元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

闹热时节,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有诗为证:

④ 内家——内宫、皇家。

① 谶 (chen衬)兆——预兆。

② 大尹——京都的行政长官。

③ 观察——宋代称缉捕使臣为“观察”。

① 不是——俗指过失,这里指干坏事。

② 管取——管保、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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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夜贪他唾手财,全凭手快眼儿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

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离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哄之

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知觉,不过

惊怕啼哭之类,料无妨碍,不在心上。不隄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 “有

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

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后来脱去,见了同

伙,团聚拢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

之类,无所不有;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

珠帽来?”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

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

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

② ③

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

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

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 ,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

⑤ ⑥

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

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 ,叫

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

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

线头。李云晓得着手 了,叫店家:“且慢盪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

来吃。”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 ,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

“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

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

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

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

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

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正是:

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

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

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甚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

① 雕——此处作动词用,意为攫取、抢夺。

② 好下——极、非常。“下”字加强语气,无实义。

③ 兜住——逮住、拿住。

④ 酒务——即酒店。酒为专卖品,宋代设有酒务官专门管理,故称。

⑤ 呼红喝六——也叫“呼幺喝六”,本指赌博掷骰时的喝彩声,这里借指呼叫吵嚷声。骰子的“幺”点

(即一点)为红色,与“六”点均为取胜的点数,故云。

⑥ 踅 (xue学)——盘旋、转回。

⑦ 独副座头——旧时茶楼酒肆配套的桌椅叫“座头”,专供一人使用的桌椅叫“独副座头”。

⑧ 着手——落入手中,此指已发现被追捕者而使之无法逃脱。

① 胡哨——亦作“唿哨”,打口哨,多用作招呼同伴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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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③

,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

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

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

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令招实情。

棚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

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

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

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

了,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

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

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

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

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

的那一件事来。

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也只因宣德门张

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其时有

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 之族,人都称他真

珠族姬。年十七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

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叫个丫鬟走来

相邀一会。上覆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

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

许允,打发丫鬟先去回话,专候轿来相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

边来到帷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玩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

的,分付从人随后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

先前来的丫鬟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道:“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

轿。”王府里家人道: “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丫鬟

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甚么轿先到?”家人们晓得有些跷蹊

了,大家忙乱起来,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

急急分付虞候、祗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府

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王府里自出赏揭,

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

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

以为意。及至抬眼看时,倏忽转湾,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

脚高步低,越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

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元来是一所古

庙,旁边鬼卒十馀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馀,须髯

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摇动,像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

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

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

② 利市——本指节时或喜庆日子的赏钱,这里指贿赂钱、好处费。

③ 斗着海底眼——吴方言,意为符合无误。斗:相合。海底眼:内情、底细、根源。

① 天潢——指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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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

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

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

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元来个个多是活人,

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走将一个婆

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之

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 歹

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

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

婆子道:“此是何处,将我送在这里?”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

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

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

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①

着眼只是啼哭。元来这婆子是个牙婆 ,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

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 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

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

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

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

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

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 。主翁听得不耐烦,偶

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揆 着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

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

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

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跟究起来,现赃

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

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

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

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

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

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①

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

“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

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了五七里路,一抬抬至荒野之

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

① 别做——另做。

① 侮——通“捂”。

② 牙婆——专为买卖人口作居间人的妇女。

③ 头主——即主顾。

④ 激聒——唠叨。

⑤ 揆 (kuí奎)——触及。

① 九重——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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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

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

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 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

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内攧掷不已,头发多攧得蓬松。此时正是

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

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

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

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

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

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

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

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

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鬅鬓

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攧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①。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

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

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

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

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下老

实根究,只暗地嘱付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事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

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

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馀辜!”喝教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

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

② ③

群盗元夕所为,止于胠箧 ,居恒所犯,尽属椎埋 。似此枭獍之

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

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

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

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

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

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

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

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

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

儿。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

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

② 命蹇 (jiǎn简)——命运多灾难。

③ 理会——办法。

① 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意即死去活来。佛家称生为“出世”,称死为“生天”。

② 胠箧 (qū qiè区怯)——撬开箱子,借指盗窃。

③ 椎埋——杀人埋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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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

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满了,着不得。钦圣命一个老内人 ,逐

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宫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

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

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

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

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

“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

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

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钦圣与南陔备叩首谢恩。当下传旨,

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中大人

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

梯己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总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

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辆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咳坐在

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

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分

付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

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分付忙排香案

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

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倒吃了一惊。不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

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

卿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簏,奖其幼

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

中大人笑道:“老先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

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儿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

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

去,见是密诏开封府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

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

家拿倒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怎的长,怎

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

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

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细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

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

先见之明也。

襄敏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

① 内人——宫人。

① 老先儿——老先生。先儿是先生的略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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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彩夺目,所直 不啻巨万。中大人

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勾你买果儿吃了。”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立命馆

客 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

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记

念。”将出元宝二个,彩段八表里 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

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覆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

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

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各称服。

后来南陔取名王寀,政和 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

如此,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

① 直——通“值”。

② 馆客——蒙童之师。

③ 彩段八表里——段,通“缎”。表里,指衣服的面子和里子,“八表里”即八套衣料。

④ 政和——宋徽宗赵佶年号,公元1111— 11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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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六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

诗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 《长恨歌》中之语。当日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

月七日之夜,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

嵬之难,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

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

的夫妇。所以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

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 。

宋时唐州比阳 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与一个娼伎往来得

密。相与日久,胜似夫妻,每要取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

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妻时,一发觉得厌僧,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

妻子出去。那妻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

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攒得些私房 ,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

畔有一女儿,年止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

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

说,却日日打点出去的计较。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

与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犺家

伙什物,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

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妻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

今日定要决绝。”妻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

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与你当官休去 。”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

到县堂上来。

知县问着备细,乃是夫妻两人彼此愿离,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

模 ,依他断离了。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产还夫。所生

一女,两下争要。妻子诉道:“丈夫薄幸,宠娼弃妻。若留女儿与他,日后

① 唐明皇与杨贵妃——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公元713— 755年在位。前期较有作为,任用姚崇、宋璟为

相,国势强大,称为盛世。后期沉迷声色,宠爱杨贵妃,将国事委以权奸杨国忠、李林甫等人,政治日益

腐败,终于爆发了安禄山叛乱,唐帝国也从此逐渐衰落。杨贵妃小字玉环,有美色,善歌舞。安禄山反,

唐玄宗仓皇逃往蜀地,行至马嵬坡 (在陕西省兴平市西)六军不发,玄宗只得缢死杨贵妃。白居易的《长

恨歌》是最早记述唐明皇与杨贵妃故事的长篇叙事诗。

② 长生殿——唐玄宗天宝元年 (公元742)建造于骊山华清宫的一座宫殿。

① 得胜头回——简称“头回”,也叫“入话”,是宋、元时说书人开场后先插加的小故事,然后引入正

文,具有等待听众的用意,又不至使先来者感到寂寞。

② 唐州比阳——唐州辖境在今河南省桐柏山北边泌阳河流域,治所在比阳,即今泌阳县。

③ 私房——古时,兄弟同居,各自的住房称“私房”。后称个人(多指妇女〕的私蓄。

④ 由头——缘由、借口。

⑤ 休去——犹如说去离婚。封建时代丈夫抛弃妻子谓之“休”。

① 手模——即手印,在契据、供状上打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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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流落为娼了。”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妻子领去。各无词说,出

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手。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妻子与女儿,另

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

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日还有别是非,故意装这个模样。

一日,王生偶从那里经过,恰好妻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王生还有些

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得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甚么生

意?”其妻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

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③ ④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 ,嫁了方城 田家。其妻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

尽数与了女婿,约有十来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

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元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要埋葬。女儿道:

“生前与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

叫人去淮南,迎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涤,换了衣服,

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

了一会,女儿走来看看,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

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

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个移动了,那里有死尸会掉转来

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时,

动手起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

之所致也。女儿不忍,毕竟将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阴中也未必相安的。

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了多少!而

今说一个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 。可

见世间夫妇,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穴藏。

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 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

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

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

④ ⑤

有个义学 ,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

去入学。

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

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

② 进——原作“近”,似为“進”(进)字刻误。

③ 及笄 (jī基)——女子到了可以盘发插笄的年龄,即到了成年。笄,簪子。

④ 方城——县名,今属河南省。

① 话本——说书人的底本。

② “韩凭”句——据干宝《搜神记》载:战国时宋康王贪韩凭之妻何氏貌美,夺之。韩凭夫妇各自杀而

亡,王使分埋之,两冢相望。有大梓木生于两冢,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雄雌鸳鸯栖于树,交颈悲

鸣。

③ 至元——元世祖忽必烈年号,公元1264— 1294年。

④ 义学——也叫“义塾”,为旧时一种免费的私塾,经费主要靠地租或私人捐助。

⑤ 生童——原指生员和童生,这里泛指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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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

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

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 ,怀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在学堂一年有馀,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已渐长,不到

学堂中来了。

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

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

晓得有些尴尬 。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

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书时,心里已

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

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

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

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我着媒人替你说去。”

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

道:“金家贫穷,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

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

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却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覆媒妈

道:“我家甚么家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

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 ,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

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下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

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

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

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 不得。”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

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

去,只说道: ‘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

④ ⑤

寒家起自蓬革 ,一向贫薄自甘。若要取必聘问婚娶诸仪力不能办。是必见

① 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是我国著名的民间传说,最早见于初唐梁载言的 《十道四蕃志》,

以后在小说、戏曲中不断充实完善,表现了青年男女争取婚姻自主的强烈愿望。

② 尴尬——指处境困难,心态神色不自然。

① 小娘——吴方言,对女孩的称谓。

② 小官人——吴方言,对男孩的称谓。

③ 应承——答应、允诺。

④ 蓬荜 (bì必)——“蓬门荜户”的略语,形容居住简陋,喻穷苦人家。荜,即“荜拨”,一种多年生藤

本植物。

⑤ 聘问婚娶诸仪——封建时代婚姻嫁娶礼仪很多,有所谓“六礼”,即:“纳采”、“问名”、“纳

吉”、“纳征”、“请期”、“亲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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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 ,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

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

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

见媒妈说了金定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

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

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

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

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

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

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

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 一

词,赠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

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

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 春。仙居邻紫

府,人世隔红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

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 (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

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

①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

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

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

向前争得一句?眼盻盻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

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

恐怕没来由 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

子。

③ ④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 ,直拓至两广

益州,尽归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

⑥ 见亮——意即“见谅”。亮,吴方言中有明白的意思,见亮就是看明白。

① 赘婿——男方到女方家居住,俗称“入赘”,亦即下文所说的“入舍女婿”。

② 口占——亦称“口号”,未经起草而随口念出的诗歌。

③ 武陵——旧县名,治所在今湖南省常德市。这里指“武陵源”,即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写的世外

理想境界。

① 张士诚——元末泰州白驹场 (今属江苏省大丰旦)人,盐贩出身,公元1353年与弟士德、士信率盐丁起

兵于长江下游一带,始称诚王,再称吴王,后为朱元璋攻破,自缢。

② 没来由——无端、无缘无故。

③ 至正——元惠宗 (顺帝)妥欢帖睦尔年号,公元1341— 1368年。

④ 三吴两浙——泛指江苏、浙江两省一带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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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⑥

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 ,封为王爵,各

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

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 了一个包裹,来别了

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

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 。风飧水宿,夜住晓

① ②

行,来到平江 。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

③ ④

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 去屯

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湖

州驻扎,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

人道:“湖州是驻扎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

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

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勾见妻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

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

铁石,万死不辞。

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那将

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

但见:

门墙新彩,棨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

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 ,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

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

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

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正在没些起倒⑦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

老苍头 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

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

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

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

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

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

出来,回覆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

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

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

⑤ 通款——谓与敌方通和言好。

⑥ 正朔——“正”为一年的第一个月,“朔”为一月的第一天,“正朔”即一年之始。古代帝王易姓受

命,必改正朔。所谓“奉其正朔”,即遵其国法,受其统治。

⑦ 结束——捆扎、包系。

⑧ 润州——治所在今江苏省镇江市。

① 平江——元代称平江路,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

② 临安——治所在今浙江省杭州市。

③ 西兴——在今浙江省萧山市西。

④ 安丰——元代安丰路,治所在今安徽省寿县南。

⑤ 开府——成立府署,自选僚员。历代多以将军开府。

⑥ 桃符——古时于元日用桃木板写上神荼、郁垒两神名,挂在门旁,用以避邪。

① 老苍头——老仆人。古代称私家奴隶为“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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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

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

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

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

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得勉强依从。李将军见

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

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

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

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

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

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

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

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

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

“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分付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

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

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

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

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傍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

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

见。”

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

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

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

礼,在厅前相见。

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傍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

一程话,叙一程阔 ,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

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

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

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

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

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① 阔——即“阔别”,长期离别的情意。

② 煞——当作“眨”。

① 乐昌公主——陈后主叔宝之妹。这里所言即“破镜重圆”故事。据孟棨《本事诗》载:乐昌公主有才

色,嫁太子舍人徐德言。时乱,徐德言恐夫妻不相保,乃破镜为二,各执其半,作为日后相会的凭据。陈

亡,乐昌公主为越国公杨素所得。后杨素将乐昌还徐德言,使夫妇团聚,破镜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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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

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

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 ,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

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

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分付拿出

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

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

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

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

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识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

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 。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

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

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

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

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 ,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

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

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

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

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

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

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

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

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

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

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也要

与他说个倒断 。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勾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

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

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

了。

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

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

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恓,时刻难过。乃将心事做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② 机关——这里指秘密。

③ 本等——分内之事。

① 记室——官职名,相当现在的秘书。

② 倒断——究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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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

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

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 “天气冷了,我身上单

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

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

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

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翠晓

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

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

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

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字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

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

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

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

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拭泪,读

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

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见他把死来相

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

成痞鬲 之疾。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 “心病还须心上

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

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

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

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

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

扎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

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

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

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

怕苦坏了翠翠,分付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

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

① “终教”句——子建是三国时著名文学家曹植的字。曹植尝作《洛神赋》,述其与“翩若惊鸿,婉若游

龙”的洛水之神宓妃相遇的故事。这里借喻相爱者终又相见。

② “绿珠”二句——暗喻翠翠“把死来相许”的决心。绿珠为晋石崇爱妾,孙秀欲夺取她,遂堕楼自尽。

碧玉为唐乔知之的美婢,被武承嗣夺去,跳井死。侬,古代吴人自称,同“我”。

③ 痞鬲——亦作“痞隔”。郁结,阻滞不通。

④ 发昏章第十一——古书篇章编次,多作“某某章第一”、“某某章第二”;话本中常模拟这种格式。这

里就是“发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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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

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

展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妾

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止有一个哥

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哥傍边,庶

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之大恩

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

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

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

傍。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

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

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

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

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个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

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

“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倒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

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

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

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 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终日悬望。”翠翠

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

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

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

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

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元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六 之

书。书上写道: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

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

③ ④

,擅弄潢池之兵 。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

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

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耦为

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

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

敦开阁而放妓 。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

①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公元1368— 1398年。

① 安人——宋徽宗时所定命妇封号,位在“宜人”之下,后作一般妇人的尊称,犹如说“夫人”。

② 四六——骈文的一体,因通篇多以四字句,六字句对偶,故名。

③ “倒持”句——比喻授人权柄,自受其害。“太阿”,亦作“泰阿”,古剑名。典出《汉书·梅福

传》:“至秦则不然,张诽谤之网,以为汉政除,倒持泰阿,授楚其柄。”

④ “擅弄”句——即成语“潢池弄兵”,意喻造反、叛乱。典出《汉书·循吏传·龚遂》:“海濒遐远,

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

⑤ “王敦”句——王敦为东晋时人,官至侍中、大将军。其人好美色,后听从劝戒,将家中婢妾数十人全

部遣散。事见《晋书·王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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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 ;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

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 ,难比

红拂妓一时配合 。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

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读罢,大家欢喜。刘老问仆人道: “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

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

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

前日留宿之处,只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

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

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

鲫鱼,乌程 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

日此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

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甚么房子

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

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袋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副白纸,才晓得

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

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

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

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

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

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

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 时

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

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

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

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

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

也挥着眼泪,抚摩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

者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

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

① “章台”二句——唐代韩翊纳柳氏,适逢安史之乱,柳氏为番将掳去。韩翊有词寄柳氏云:“章台柳,

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事见许尧佐《柳氏传》。

② “殆同”句——相传唐代韦皋慕江夏姜使君之侍婢玉萧,两情相爱,约为夫妇。韦皋归省,逾期不至,

玉萧遂绝食而死。后玉萧转世,终为韦侍妾。事见范摅《云溪友议》。

③ “难比”句——隋末,司空杨素有一执红拂家妓,偶遇李靖,一见倾心,遂与之私奔。事见杜光庭 《虬

髯客传》。

④ 苕溪——在浙江省北部,发源天目山,有东苕溪和西苕溪,在湖州汇合,流入太湖。

⑤ 乌程——旧县名,相传有善酿酒的乌、程两家居于此而得名,治所在今浙江省湖州市南。

① 定中——入定之中。佛家坐禅时心不驰散,进入安静的境界,称之为“入定”。迷信称高僧入定之中可

与鬼神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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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

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

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

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下辜负我来这一

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

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

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

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

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

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

然散去。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 。

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之言。老僧

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

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

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掉归淮安去了。至今道场山有金

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

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

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① 南柯一梦——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记淳于棼梦到槐安国,国王将公主嫁他,任南柯太守,荣极一

时。醒来寻觅,方知是槐树下蚁穴。后人遂称作梦为“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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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七 吕使君情媾宦家妻 吴太守义配儒门女

词曰:

疏眉秀盻,向春风、还是宣和装束。贵气盈盈姿态巧,举止况非

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横荡,事随天地翻

覆。 一笑邂逅相逢,劝人满饮,旋吹横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

必平生相熟?旧日荣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兴亡休问,为伊且尽

船玉 。

③ ④

这一首词,名唤《念奴娇》,乃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粘罕 席上有所见

之作。当时靖康之变,徽、钦被掳,不知多少帝女王孙,被犬羊之类群驱北

去,正是“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时节。到得那里,谁管你是金枝玉

叶,多被磨灭得可怜。有些颜色技艺的,才有豪门大家收作奴婢,又算是有

下落的了。其馀驱来逐去,如同犬彘一般。张孝纯奉使到彼云中府 ,在大

将粘罕席上,见个吹笛劝酒的女子,是南方声音。私下偷问他,乃是秦王的

公主,粘罕取以为婢。说罢,呜咽流涕。孝纯不胜伤感,故赋此词。

后来金人将钦宗迁往大都燕京 ,在路行至平顺州地方,驻宿在馆驿之

中。时逢七夕佳节,金虏家规制,是日官府在驿中排设酒肆,任从人沽酒会

饮。钦宗自在内室坐,闲看下外边喧闹。只见一个鞑婆 领了几个少年美貌

的女子,在这些饮酒的座头边或歌或舞,或吹笛,斟着酒,劝着座客。座客

吃罢,各赏些钱钞,或是酒食之类。众女子得了,就去纳在鞑婆处。鞑婆又

嫌多道少,打那讨得少的。这个鞑婆想就是中华老鸨儿一般。少间,驿官叫

一个皂衣吏典,赍了酒食,来送钦宗。其时钦宗只是软巾长衣,秀才打扮,

那鞑婆也不晓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道是客人吃酒,差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

室内来伏侍。女子看见是南边官人,心里先自凄惨,呜呜咽咽,吹不成曲。

钦宗对女子道:“我是你的乡人,你东京是谁家女子?”那女子向外边看了

又看,不敢一时就说;直等那鞑婆站得远了,方说道:“我乃百王宫魏王孙

女,先嫁钦慈太后侄孙。京城既破,被贼人掳到此地,卖在粘罕府中做婢。

后来主母嫉妒,终日打骂,转卖与这个胡妇。领了一同众多女子,在此日夜

求讨酒钱食物,各有限数。讨来不勾,就要痛打,不知何时是了。官人也是

东京人,想也是被掳来的了。”钦宗听罢,不好回言,只是暗暗泪落,目不

忍视,好好打发了他出去。这个女子便是张孝纯席上所遇的那一个。词中说

“秦王幼女”,秦王乃是廷美之后,徽宗时改封魏王,魏王即秦王也。真个

是凤子龙孙,遭着不幸,流落到这个地位,岂不可怜?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时

节,连皇帝也顾不得自家身子。这样事体,不在话下。

① 宣和——宋徽宗赵佶年号,公元1119一1125年。

② 船玉——犹如说玉杯、玉盏。船,指酒器。

③ 张孝纯——宋徐州人,宣和间,知太原府,坚守抗金,金将粘罕多次招降均遭拒绝,后城破被俘,留滞

北方。

④ 粘罕——即金将完颜宗翰,本名粘没喝,汉语讹为粘罕。他曾率兵攻陷太原和北宋都城汴京 (今开封

市),俘掳徽钦二帝。久掌兵权,任都元帅,拜太保、尚书令,执国政。

① 云中府——宣和四年 (1122)置,治所在今大同市,金人改名大同府。

② 大都燕京——燕京即今北京市,金朝建都于此,专称燕京,元朝始称大都。

③ 鞑婆——犹如说外族老太婆。鞑,指鞑靼,本是突厥统治下的一个部落,后也泛指北方的少数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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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清平世界世代为官的人家,所遭不幸,也堕落了的。若不是几个

好人相逢,怎能勾拔得个身子出来?所以说:

红颜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怜。

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会长青莲。

话说宋时饶州德兴县有个官人董宾卿,字仲臣。夫人是同县祝氏。绍

兴初年,官拜四川汉州太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做不得几时,死在官上

了。一家老小人口又多,路程又远,宦囊又薄,算计一时间归来不得,只得

就在那边寻了房子,权且驻下。仲臣长子元广,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荫③

在身,未及调官,今且守孝在汉州。

三年服满,正要别了母亲兄弟,挈了家小,赴阙听调,待补官之后,看

地方如何,再来商量搬取全家。不料未行之先,其妻祝氏又死,遗有一女。

元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之女,做了继室。带了妻女,同到临安补官,得

了房州竹山县令。地方窄小,又且路远,也不能勾去四川接家属,只同妻

女在衙中过了三年。

考满 ,又要进京,当时挈家东下。且喜竹山到临安虽是路长,却自长

江下了船,乃是一水之地。有同行驻泊一船,也是一个官人在内,是四川

人,姓吕,人多称他为吕使君 ,也是到临安公干的。这个官人年少风流,

模样俊悄,虽然是个官人,还像个子弟一般。栖泊相并,两边彼此动问。吕

使君晓得董家之船是旧汉州太守的儿子在内,他正是往年治下旧民,过来相

拜。董元广说起亲属尚在汉州居驻,又兼继室也是汉州人氏,正是通家 之

谊。大家道是在此联舟相遇,实为有缘,彼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长途寂

寞,巴不得寻些根绊 ,图个往来。况且同是衣冠中,体面相等,往来更

便。因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或是饮酒,或是下棋,或

是闲话,真个是无日不会。就是骨肉相与,不过如此。这也是官员每出外的

常事。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你道是那个?正是那竹山知县的晚孺

人。

元来董元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只因他丰姿妖

艳,情性淫荡,武官十分嬖爱,尽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虚了身子,一病而

亡。青年少寡,那里熬得?待要嫁人,那边厢人闻得他妖淫之名,没人敢揽

头,故此肯嫁与外方,才嫁这个董元广。怎当得元广禀性怯弱,一发不济,

再不能畅他的意。他欲心如火,无可煞渴之处,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就

了不得动火起来。况且同是四川人,乡音惯熟,倒比丈夫不同。但是到船中

来,里头添茶暖酒,十分亲热。又抛声调噪,要他晓得。那吕使君乖巧之

人,颇解其意,只碍着是同袍间,一时也下不得手。谁知那孺人或是露半

面,或是露全身,眉来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日间眼里火了,没处

① 饶州德兴县——宋代德兴县属饶州,治所在今江西省德兴市。

② 汉州——宋代汉州辖境相当现在四川省成都地区,治所在今广汉市。

③ 祖荫——封建时代子孙可承袭先人的官爵而受封,称“祖荫”。

④ 房州竹山县——宋代竹山县属房州,治所在今湖北省竹山县。

⑤ 考满——对官吏政绩的考核以三年为期,三年考满即可迁官。

① 使君——汉代称刺使为使君,后泛称州郡长官。

② 通家——姻亲或世交。此处指后者。

③ 根绊———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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泻得,但是想起,只做丈夫不着,不住的要干事。弄得元广一丝两气,支持

不过,疾病上了身子。吕使君越来候问殷勤,晓夜无间,趁此就与董孺人眉

目送情,两下做光,已此有好几分了。

舟到临安,董元广病不能起。吕使君分付自己船上道: “董爷是我通

家,既然病在船上,上去不得,连我行李也不必发上岸,只在船中下着,早

晚可以照管。我所有公事,抬进城去勾当罢了。”过了两日,董元广毕竟死

了。吕使君出身替他经纪丧事,凡有相交来吊的,只说“通家情重,应得代

劳”。来往的人尽多赞叹他高义出人,今时罕有。那晓得他自有一副肚肠藏

在里头,不与人知道的。正是: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

吕使君与董孺人计议道:“饶州家乡又远,蜀中信息难通,令公棺柩,

不如就在临安权且择地安葬。他年亲丁集会了,别作道理。”商量已定,也

都是吕使君摆拨 ,一面将棺柩厝顿停当。事体已完,孺人率领元广前妻遗

女,出来拜谢使君。孺人道:“亡夫不幸,若非大人周全料理,贱妾茕茕母

子,怎能勾亡夫入土?真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令公

不弃,通家往来,正要久远相处,岂知一旦弃撇。客途无人料理,此自是下

官身上之事。小小出力,何足称谢?只是殡事既毕,而今孺人还是作何行

止?”孺人道:“亡夫家口尽在川中,妾身也是川中人,此间并无亲戚可

投,只索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递,茕茕母子,无可倚靠,寸步难行。

如何是好?”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优虑。下官公事勾当一完,也要即回

川中,便当相陪同往。只望孺人勿嫌弃足矣。”孺人也含笑道:“果得如此

提挈,还乡有日。寸心感激,岂敢忘报?”使君带着笑,丢个眼色道:“且

看孺人报法何如?”两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只官船,

人眼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脚,只好咽干唾而已。有一只《商调·错葫芦》单

道这难过的光景:

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 ,活

冤家犹然不聚头。又不知几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牛。

② ③

却说那吕使君只为要营勾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趱干起了,一面支持

动身。两只船厮帮着,一路而行,前前后后,止隔着盈盈一水。到了一个马

④ ⑤

头上,董孺人整备着一席酒,以谢孝 为名,单请着吕使君。吕使君闻召,

① 做光———调情。同“挨光”。

② “周公”四句——见于白居易七律《放言》五首之一,此四句截取后半首。原诗句是:“周公恐惧流言

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周公”一联,上句说好人曾受到诽谤,下

句说坏人曾骗到贤名。周公,姓姬名旦,武王之弟,封于周 (今陕西歧山),故称。武王死后,成王年

幼,由周公摄政。时流言周公欲篡位,而周公忠心辅佐,平定战乱,维护周朝的安定。王莽,篡汉位称

帝,改国号为新,篡位前亦曾谦恭下士,享有好名。

③ 摆拨——安排、布置。

① 蝴蝶梦庄周——《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

与?”本谓生活如幻,此借字面喻只能梦里成双。

② 营勾——勾引、挑逗。

③ 趱干——快办。趱,催促、赶快。

④ 马头——今作“码头”,水岸停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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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欢万喜,打扮得十分俏倬 ,趋过船来。孺人笑容可掬,迎进舱里,口口

称谢。三杯茶罢,安了席,东西对坐了,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那女

儿止得十来岁,未知甚么头脑,见父亲在时往来的,只说道可以同坐吃酒的

了。船上外水 的人,见他们说的多是一口乡谈,又见日逐往来甚密,无非

是关着至亲的勾当,那管其中就里?谁晓得借酒为名,正好两下做光的时

节。正是:

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两人饮酒中间,言来语去,眉目送情,又不须用着马泊六 ,竟是自家觌面

打话,有甚么不成的事?只是耳目众多,也要遮饰些个。看看月色已上,只

得起身作别。使君道: “匆匆别去,孺人晚间寂寞,如何消遣?”孺人会

意,答道:“只好独自个推窗看月耳。”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也回道:

“月色果好,独睡不稳,也待要开窗玩月,不可辜负此清光也。”你看两人

之言尽多有意,一个说“开窗”,一个说“推窗”,分明约定晚间窗内走过

相会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僮分付船上要两船相并帮着,官舱相对,

可以照管。船上水手听依分付,即把两船紧紧贴着住了。人静之后,使君悄

悄起身,把自己船舱里窗轻推开来。看那对船时节,舱里小窗虚掩。使君在

对窗咳嗽一声,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是孺人

独自个在那里。使君忙忙跳过船来。这里孺人也不躲闪,两下相偎相抱,竟

到房舱中床上,干那话儿去了。

一个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补空。一个独居的宋玉 ,专待邻女成

双。一个是不系之舟,随人牵挽。一个如中流之楫,惟我荡摇。沙边

鸂鶒好同眠,水底鸳鸯堪比乐。

云雨既毕,使君道:“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岂知得谐夙愿,三生之幸

也。”孺人道:“前日瞥见君子,已使妾不胜动念。后来亡夫遭变,多感周

全。女流之辈无可别报,今日报以此身,愿勿以妾自献为嫌,他日相弃,使

妾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弃,且自欢娱,不必多虑。”自此朝隐而

出,暮隐而入,日以为常。虽外边有人知道,也不顾了。

一日,正欢乐间,使君忽然长叹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

远,还有几时。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岂能长有此乐哉?”孺

人道:“不是这样说。妾夫既身亡,又无儿女,若到汉州,或恐亲属拘碍。

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从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谁人禁得我

来?”使君闻言,不胜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

县,自有田宅,庄房尽可居住。那是此间去的便道,到得那里,我接你上去

住了,打发了这两只船。董家人愿随的,就等他随你住了;不愿的,听他到

汉州去;或各自散去。汉州又远,料那边多是孤寡之人,谁管得到这里的

⑤ 谢孝——丧事后对协助治丧人等的答谢。

⑥ 俏倬 (zhuō桌)——风流,俊俏。

① 外水——外地、外乡。

② 马泊六——专门撮合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人。

③ 宋玉——战国时楚国辞赋家,所作《登徒子好色赋》中曾说东邻美女隔墙窥他三年,这里即用其事。

① 鸂鶒 (xī chì奚斥)——形似鸳鸯而大的水鸟,色多紫,又名“紫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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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倘有人说话,只说你遭丧在途,我已礼聘为外室 了,却也无奈我

何。”孺人道:“这个才是长远计较。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是前室祝

氏所生。今这个却无去处,也是一累。”使君道:“这个一发不打紧。目下

还小,且留在身边养着。日后有人访着还了他去;没人来访,等长大了,不

拘那里着落了便是。何足为碍?”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

到了郫县,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任县令,

所有宦资连妻女多属之他人。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却见主母已随顺

了,吕使君又是个官宦,谁人敢与他争得?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当下四

散而去。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开

了。但是闻得的,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尽多讥他没行止,鄙薄其人。至于

董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一发切齿痛恨,自不必说了。

董家关亲的莫如祝氏最切。他两世嫁与董家,有好些出仕的在外,尽多

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称。有一个祝次骞,在朝为官,他正是董元广的妻

兄。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元广妻女被人占据,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

心。其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 ,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道里辽阔,

谁知下落?

② ③ ④

乾道初年,祝次骞任嘉州 太守,就除利路运使 。那吕使君正补着嘉

州之缺,该来与祝次骞交代。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干了那件

短行之事,怎有胆气见他?迁延稽留,不敢前来到任。祝次骞也恨着吕使君

是禽兽一等人,心里巴不得不见他。趁他未来,把印绶解卸,交与僚官,权

时收着,竟自去了。吕使君到得任时,也就有人寻他别是非,弹上一本,朝

廷震怒,狼狈而去。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做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访得甥女儿

的消耗,心中常时抱恨。

也是人有不了之愿,天意必然生出巧来。直到乾道丙戌年间,次骞之子

祝东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总干 之职,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干。道经

② ③

绵州 ,绵州太守吴仲广出来迎着,置酒相款。仲广元是待制学士 出身,极

是风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开宴,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东老坐

间,看见户椽傍边立着一个妓女,姿态恬雅,宛然闺阁中人,绝无一点轻狂

之度。东老注目不瞬,看勾多时,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东老且不接

他的酒,指着那户椽傍边的妓女问他道: “这个人是那个?”行首笑道:

“官人喜他么?”东老道:“不是喜他。我看他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心下

疑怪,故此问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

② 外室——“正室”(元配妻子)之外的妻子,也叫“外舍”、“外宅”。

① 制使——即“制置使”,地区的军事长官。

② 乾道——宋孝宗赵眘年号,公元1165— 1173年。

③ 嘉州——辖境相当现在四川省岷江流域,治所在今乐山市。

④ 利路运使——“利州路转运使”的简称。利州辖境相当现在四川省东北部与陕西省南部地区,南宋绍兴

年间分为东西两路,东路治所在今陕西省汉中市,西路治所在今陕西省略阳县。转运使原是经营运输粮草

财货的官员,南宋时权限扩大,兼理边防、治安、钱粮、巡察等事。

⑤ 消耗——消息、音信。

① 总干——即“总领”、职掌一地区诸军钱粮的官员。

② 绵州——辖境相当现在四川省涪江流域,治所在今绵阳市。

③ 待制学士——以备顾问的学士。待制为宋代加给文臣的一种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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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老正要细问,吴太守走出席来,斟着巨觥来劝东老,只得住了话头。

接着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间,却推辞道:“贱量实不能饮,只可小杯适

兴。”太守看见行首正在傍边,就指着巨觥分付道:“你可在此奉着总干,

是必要总干饮干,不然就要罚你。”行首笑道:“不须罚小的。若要总干多

饮,只叫薛倩来奉,自然毫不推辞。”吴太守也笑道:“说得古怪,想是总

干曾与他相识么?”东老道:“震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何繇得与此辈相

接?”太守反问行首道:“这等,你为何这般说?”行首道:“适间总干殷

殷问及,好生垂情于他。”东老道:“适才邂逅之间,见他标格如野鹤在鸡

群。据下官看起来,不像是个中之人 。心里疑惑,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

的。岂关有甚别意来?”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总干席傍劝酒

罢了。”行首领命,就唤将薛倩来侍着。

东老正要问他来历,恰中下怀。命取一个小杌子 赐他坐了,低问他

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应,只叹口气,

把闲话支吾过去。东老越越疑心,过会又问道:“你可实对我说。”薛倩只

是不开口,要说又住了。东老道:“直说不妨。”薛倩道:“说也无干,

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

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俱曾做官,所

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

动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汉州知州,竹山知县么?”薛倩大惊,哭将

起来,道:“官人如何得知?”东老道:“果若是,汝母当姓祝了。”薛倩

道:“后来的是继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东老道:“汝母乃我姑娘

也,不幸早亡。我闻你与继母流落于外,寻觅多年,竟无消耗。不期邂逅于

此。却为何失身妓籍?可备与我说。”薛倩道:“自从父亲亡后,即有吕使

君来照管丧事,与同继母一路归川。岂知得到川中,经过他家门首,竟自尽

室占为己有。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那年坏官回家,郁郁不快,一病而

亡。连继母无所倚靠,便将我出卖,得了薛妈七十千钱,遂入妓籍,今已是

一年多了。追想父亲亡时,年纪虽小,犹在目前。岂知流落羞辱,到了这个

地位!”言毕,失声大哭。东老不觉也哭将起来。

初时说话低微,众人见他交头接耳,尽见道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那

里管他就里。直见两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惊骇,尽来诘问。东老道:

“此话甚长,不是今日立谈可尽,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改日当与守公细说

罢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问。酒罢各散,东老自向公馆中歇宿去

了。

薛倩到得家里,把席间事体对薛妈说道:“总干官府是我亲眷,今日说

起,已自认帐。明日可到他寓馆一见,必有出格赏赐。”薛妈千欢万喜。

到了第二日,薛妈率领了薛倩来到总干馆舍前求见。祝东老见说,即叫

放他母子进来。正要与他细话,只见报说太守吴仲广也来了。东老笑对薛倩

道:“来得正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

太守下得轿,薛倩走过去先叩了头。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勾,今日

又来补么?”东老道:“正要见守公,说昨日哭的缘故。此子之父董元广,

④ 个中之人——“个中人”,即“此中人”,原指熟知内情的人,此作妓女的隐语。

① 杌 (wù误)子——小方凳子。

② 无干——没有用,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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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竹山知县。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两世衣冠之后。只因祖死汉州,父又

死于都下,妻女随在舟次,所遇匪人 ,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为除去

乐籍 。”太守恻然道:“元来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甚为易事。但除籍

之后,此女毕竟如何?若明公有意,当为效劳。”东老道:“不是这话。此

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与此女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须择个良

人嫁与他,以了其终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须去,一时未得便有这样凑巧的。

愚意欲将此女暂托之尊夫人处,安顿几时。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

所得诸台及诸郡馈遗路赆 之物,悉将来为此女的嫁资。慢慢拣选一个佳婿

与他,也完我做亲眷的心事。”太守笑道:“天下义事,岂可让公一人做尽

了?我也当出二十万钱为助。”东老道:“守公如此高义,此女不幸中大幸

矣!”当下分付薛倩随着吴太守到衙中奶奶处住着:“等我来时再处。”太

守带着自去。东者叫薛妈过来,先赏了他十千钱,说道:“薛倩身价,在我

身上,加利还你。”薛妈见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违?只得凄凄凉凉自去

了。东老一面往成都进发,不题。

且说吴太守带得薛倩到衙里来,叫他见过了夫人,说了这些缘故,叫夫

人好好看待他。夫人应允了。吴太守在衙里仔细把薛倩举动看了多时,见他

仍是满面忧愁,不歇的叹气。心里忖道:“他是好人家儿女,一向堕落,那

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着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日打点嫁人,已

提挈在好处了,为何还如此不快?他心中毕竟还有掉不下的事。”教夫人缓

缓盘问他备细。薛倩初时不肯说。吴太守对他道:“不拘有甚么心事,只管

明白说来,我就与你做主。”薛倩方才说道:“官人再三盘问,不敢不说。

说来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说来,看是如何。”薛倩道:“贱妾心

中,实是有一个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么

人?”薛倩道:“妾身虽在烟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尝倾心交往。只有

一个书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来,彼此相爱。他也晓得妾身

出于良家,深加悯恤,越觉情深。但是入城,必来相叙。他家父母知道,拿

回家去痛打一顿,锁禁在书房中。以后虽是时或有个信来,再不能勾见他一

面了。今蒙官人每抬举,若脱离了此地,料此书生无缘再会,所以不觉心中

怏怏,撇放不开。岂知被官人看了出来。”太守道:“那个书生姓甚么?”

薛倩道:“姓史,是个秀才,家在乡间。”太守道:“他父亲是甚么人?”

薛倩道:“是个老学究。”太守道:“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么?”薛倩

道:“因是寒儒之家,那书生虽往来了几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费不多。只

为情上难舍,频来看觑,他家兀自道破坏了家私,狠下禁锁。怎有钱财娶得

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

人是个忠诚有馀的,不是那些轻薄少年,所以妾身也十分敬爱,谁知反为妾

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没处说了。”说罢,早又眼泪落将出来。

太守问得明白,出堂去签了一张密票 ,差一个公人,拨与一匹快马,

急取绵州学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勾当,不可迟误。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

① 匪人——不是正经人。匪,同“非”。

② 乐籍——指乐部所辖官妓的名籍。“除去乐籍”即解除妓女的身份,简称“除籍”。

③ 路赆——赠送的路费。

① 家事——吴方言,家产。

① 密票——秘密传票。传票是法制机构的传讯通知单。紧急传呼则用“朱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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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扯做了一场火急势头。忙下乡来,敲进史家门去,将朱笔官票与看,乃

是府间遣马追取秀才,立等回话的公事。史家父子惊得呆了,各没想处。那

老史埋怨儿子道:“定是你终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无他事!”史秀才

道:“府尊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马来,焉知不是文赋上边有甚么相商处?”

老史道:“好,来请你!柬贴不用一个,出张朱票!”史秀才道:“决是没

人告我。”父子两个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饭,待了

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钱,打发儿子起身到州里来。正是:

乌鸦喜鹊同声,吉凶全然未保。

今日捉将官去,这回头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来到州中,不知甚么事繇,穿了小服,进见太守。

太守教换了公服相见,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换了衣服,进去行礼已

毕,太守问道:“秀才家小小年纪,怎不苦志读书,倒来非礼之地频游,何

也?”史生道:“小生诵读诗书,颇知礼法,蓬窗自守,从不游甚非礼之

地。”太守笑道:“也曾去薛家走走么?”史生见道着真话,通红了两颊,

道:“不敢欺大人,客寓州城,诵读馀功,偶与朋友辈适兴闲步,容或有

之,并无越礼之事。”太守又道:“秀才家说话不必遮饰,试把与薛倩往来

事情实诉我知道。”史生见问得亲切,晓得瞒不过了,只得答道:“大人问

及于此,不敢相诳。此女虽落娼地,实非娼流,乃名门宦裔,不幸至此。小

生偶得邂逅,见其标格,有似良人。问得其详,不胜义愤。自惜身微力薄,

不能拔之风尘,所以怜而与游。虽系儿女子之私,实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

鄙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问及。殊深惶愧,只得实陈,伏乞大人容恕。”太

守道:“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愿以之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

青莲,亦愿加以拂拭。但贫士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在一

边,我教你看一件事。”就掣一枝签,唤将薛妈来。

薛妈慌忙来见太守。太守叫库史取出一百道官券来,与他道:“昨闻

你买薛倩身价,止得钱七十千。今加你价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领着。”

时史生站在傍边,太守用手指着对薛妈道:“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

是我与秀才出的聘礼也。”薛妈不敢违拗,只得收了。当下认得史生的,又

不好问得缘故。老妈们心性,见了一百千,算来不亏了本,随他女儿短长,

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欢欢喜喜自出去了。

此时史生看见太守如此发放,不晓其意。心中想道:“难道太守肯出己

钱讨来与我不成?这怎么解?”出了神,没可想处。太守唤史生过来,笑

道:“足下苦贫,不能得娶,适间已为足下下聘了。今以此女与足下为室,

可喜欢么?”史生叩头道: “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岂不踊

跃!但家有严父,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谐。所虑在此

耳。”太守道:“你还不知,此女为总干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

下官脱了乐籍,俟成都归来,替他择婿。下官见此义举,原许以二十万钱助

嫁。今此女见在我衙中,昨日见他心事不决,问得其故,知与足下两意相

孚,不得成就。下官为此相请,欲为你两人成此好事。适间已将十万钱还了

薛媪,今再以十万钱助足下婚礼,以完下官口信。待总干来时,整备成亲。

若尊人问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说总干表妹,下官为媒,无可虑也。”史

① 一百道官券——十万钱的票据。一千钱谓之一“道”。官券,支付银钱的票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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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见说,欢喜非常,谢道:“鲰生何幸,有此奇缘,得此恩遇,虽粉骨碎

身,难以称报。”太守又叫库吏取一百道官券付与史生。史生领下,拜谢而

去。看见丹墀之下,荷花正开,赋诗一首以见感恩之意。诗云:

莲染青泥埋暗香,东君移取一齐芳。

擎珠拟作衔环报,已学葵心映日光。

史生到得家里,照依太守说的话,回覆了父母。父母道是喜从天降,不

费一钱,攀了好亲事。又且见有许多官券拿回家来,问其来历,说道是太守

助的花烛之费,一发支持有馀,十分快活。一面整顿酒筵各项,只等总干回

信不题。

却说吴太守虽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说破。隔得一月,祝东老

成都事毕,重回绵州,来见太守。一见便说表妹之事。太守道:“别后已干

办得一个佳婿在此,只等明公来,便可嫁了。”东老道:“此行所得,合来

有五十万。今当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业。”太守道:“下官所许二十万,

已将十万还其身价,十万备其婚资。今又有此助,可以不忧生计。况其人可

倚,明公可以安心了。”东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个书生,姓

史。今即去召他来相见。”东老道:“书生最好。”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将史

秀才来到,教他见了东老。东老见他少年,丰姿出众,心里甚喜。太守即择

取来日大吉,叫他备轿,明日到州迎娶家去。

太守回衙,对薛倩道:“总干已到,佳婿已择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

婚资多备。从此为良人妇了。”薛倩心里且喜且悲。喜的是亏得遇着亲眷,

又得太守做主,脱了贱地,嫁个丈夫,立了妇名;悲的是心上书生从此再不

能勾相会了。正是: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早知灯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东老早到州中,坐在后堂,与太守说了,教薛倩出来相见。东

老即将五十万钱之数,交与薛倩,道:“聊助子妆奁之费,少尽姑表之情。

只无端累守公破费二十万,甚为不安。”太守笑道:“如此美事,岂可不许

我费一分乎?”薛倩叩谢不已。东老道:“婿是守公所择,颇为得人,终身

可傍矣。”太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择,与下官无干。”东老与薛倩俱

愕然不解。太守道:“少顷自见。”

正话间,门上进禀:“史秀才迎婚轿到。”太守立请史秀才进来,指着

史生对薛倩道:“前日你再三不肯说,我道说明白了好与你做主。今以此生

为汝夫,汝心中没有不足处了么?”薛倩见说,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

上之人。方晓得适间之言,心下暗地喜欢无尽。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两人

拜了天地。已毕,两人随即拜谢了总干与太守。太守分付花红羊酒,鼓乐送

到他家。东老又命从人抬了这五十万嫁资,一齐送到史家家里来。史家老儿

只说是娶得总干府表妹,以此为荣,却不知就是儿子前日为嫖了厮闹的表

子。后来渐渐明白,却见两处大官府做主,又平白得了许多嫁资,也心满意

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吴太守,做个木主 供在家堂,奉祀香火不绝。

① 鲰 (zōu邹)生——犹小生。自称的谦词。

② 衔环——传东汉杨宝少时曾救一黄雀,后黄雀衔白环四枚报答杨宝。事见吴均 《续齐谐记》。

① 木主——即“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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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史生得预乡荐 。东老又着人去汉州访着了董氏兄弟,托与本处

运使,周给了好些生计,来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来。史生后来得

第,好生照管妻家,汉州之后,得以不绝。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

人,有此结果。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吕使君,那两代为官之后,到底堕落

了。天网恢恢,正不知吕使君子女又如何哩!

公卿宣淫,误人儿女。不遇手援,焉复其所?

瞻彼穹庐,涕零如雨。千载伤心,王孙帝主。二刻拍案惊奇卷之

八 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

词云:

风月襟怀,图取欢来。戏场中尽有安排。呼卢 博赛,岂不豪哉?

费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财。 有等奸胎,惯弄乔才 。巧妆成科诨

③难猜。非关此辈,忒使心乖。总自家痴,自家狠,自家呆。 (词寄

《行香子》)

这首词,说着人世上诸般戏事皆可遣兴陶情,惟有赌博一途,最是为害

不浅。盖因世间人总是一个贪心所使,见那守分的一日里辛辛苦苦,巴着生

理 ,不能勾进得多少钱;那赌场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银,只在一两掷骰子

上收了许多来,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好生理?岂知有这几掷赢,便有几掷

⑤ ⑥

输。赢时节,道是倘来之物 ,就有粘头 的、讨赏的、帮衬的,大家来撮哄

①。这时节意气扬扬,出之不吝。到得赢骰过了,输骰齐到,不知不觉的弄

个罄净,却多是自家肉里钱 ,傍边的人不会帮了他一文。所以只是输的

多,赢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赢了就住,不到得输就是了。”这句话恰似

有理,却是那一个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钱要万钱,人心不足不肯住的;

有的乘着胜采,只道是常得如此,高兴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别人讥诮他小家

子相,碍上碍下不好住的。及至临后输来,虽悔无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

今难道就罢?一发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决不收场。况且又有一落场便输了

的,总有几掷赢骰,不勾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赢些,

那里肯住?所以一耽了这件滋味,定是无明无夜,抛家失业,失魂落魄,忘

飨废寝的。朋友们讥评,妻子们怨怅,到此地位一总不理,只是心心念念记

挂此事,一似担雪填井,再没个满的日子了。全不想钱财自命里带来,人人

各有分限,岂由你空手博来做得人家的?不要说不能勾赢,就是赢了,未心

是福处。

② 乡荐——唐宋时参加进士考试的人,须由州县地方官推举,称为“乡荐”。

① 呼卢——也作“呼卢喝雉”,指赌博。

② 乔才——宋元时骂人的话。明代徐渭《南词叙录》:“乔才,狙诈也,狡狯也。”通常用以指人,犹今

云坏蛋、流氓、无赖;此指狡狯的伎俩。

③ 科诨 (hùn混)——即“插科打诨”,以滑稽动作和诙谐语言引人发笑。

④ 巴着生理——犹如说盼着工作。巴,盼望。生理,赖以谋生的职业。下文“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好生

理”,生理,即生意、买卖。

⑤ 倘来之物——意外得到的东西。倘,当作“傥”,《庄子·缮性》:“物之傥来,寄者也。”

⑥ 粘头——亦作“拈头”,赌主从赢家提取的钱。

① 撮哄——哄骗,怂恿。

② 自家肉里钱——吴方言,意谓自己的血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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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④

宋熙宁年间,相国寺前有一相士,极相得着,其门如市。彼时南省 开

科,纷纷举子多来扣问得失,他一一决来,名数不爽。有一举子姓丁,名

湜,随众往访。相士看见大惊道:“先辈气色极高,吾在此阅人多矣,无

出君右者。据某所见,便当第一人及第。”问了姓名,相士就取笔在手,大

书数字于纸云:“今年状元是丁湜。”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为后

验。”丁生大喜自负,别了相士,走回寓中来,不觉心神畅快,思量要寻个

乐处。

元来这丁生少年才俊,却有个僻性,酷好的是赌博。在家时,先曾败掉

好些家资,被父亲锁闭空室,要饿死他。其家中老妪怜之,破壁得逃。到得

京师,补试太学,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试。心绪闲暇,此兴转高。况兼破

费了许多家私,学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处会赢。心中技痒不过。闻得同榜

中有两个四川举子,带得多资,亦好赌博。丁生写个请帖,着家童请他二人

到酒楼上饮酒。二人欣然领命而来,分宾主坐定。饮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将

一个包袱放在左边一张桌子上面,取出一个匣子,开了,拿出一对赏锺来。

二客看见匣子里面藏着许多戏具,乃是骨牌、双陆、围棋、象棋及五木骰

子、枚马之类,无非赌博场上用的。晓得丁生好此,又触着两人心下所好,

相视而笑。丁生便道:“我们乘着酒兴,三人共赌一回取乐何如?”两人拍

手道:“绝妙!绝妙!”一齐立起来,看楼上傍边有一小阁,丁生指着道:

“这里头倒幽静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阁中来。相约道:“我辈今日

逢场作戏,系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胜负,忒难为人了。每人只以万钱为

率,尽数赢了,止得三万;尽数输了,不过一万。图个发兴消闲而已。”说

定了,方才下场,相博起来。

初时果然不十分大来往。到得掷到兴头上,你强我赛,各要争雄,一二

万钱只好做一掷,怎好就歇得手?两人又着家童到下处再取东西,下着本

钱,频频添入,不记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赢得来,精神越旺。两人不

伏输,狠将注头 乱推,要博转来,一注大似一注。怎当得丁生连掷胜采,

两人出注,正如众流归海,尽数赶在丁生处了。直赢得两人油干火尽。两人

也怕起来,只得忍着性子住了,垂首丧气而别。丁生总计所赢,共有六百万

钱,命家童等负归寓中,欢喜无尽。

隔了两日,又到相士店里来走走,意欲再审问他前日言语的确。才进门

来,相士一见大惊道: “先辈为何气色大变?连中榜多不能了,何况魁选

①!”急将前日所粘在壁上这一条纸扯下来,揉得粉碎。叹道:“坏了我名

声,此番不准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无此望,是

足下如此相许。今日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观

天庭气色。前日黄亮润泽,非大魁无此等光景,所以相许。今变得枯焦且

黑滞了,那里还望功名?莫非先辈有甚设心不良,做了些谋利之事,有负神

③ 熙宁——宋神宗赵顼年号,公元1068一1077年。

④ 南省——指礼部,中央执掌礼仪、祭享、贡举等事务的官署,会试由礼部负责。《事文类聚》:“礼部

称南省,又曰礼闱。”

⑤ 先辈——唐、宋时称未登科第的士子为“先辈”。

① 注头——赌注,赌博时每局压下的钱。

① 魁选——即前文所说“今科状元”。

② 天庭——相术用语,指人的两眉之间、前额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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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么?试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赌博得胜之事说出来,道:“难道是

为此戏事?”相士道:“你莫说是戏事,关着财物,便有神明主张。非义之

得,自然减福。”丁生悔之无及。忖了一忖,问相士道:“我如今尽数还了

他,敢怕仍旧不妨了?”相士道:“才一发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过,

还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旧,五人之下可望。切须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正要番

手,三脚两步,忙忙过来。丁生相见了,道: “前日偶尔作戏,大家在客

中,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今日特请两位过来,奉还原物。”两人出于不

意,道:“既已赌输,岂有竟还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们翻些才使

得。”丁生道:“道义朋友,岂可以一时戏耍,损伤客囊财物?小弟誓不敢

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送还两人下处。两人

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谊,千恩万谢而去。岂知丁生原为着自己功名要

紧,故依着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后来廷试唱名,果中徐铎榜 第六人。相士之术,不差毫厘。若非是这

一番赌,这状头稳是丁湜,不让别人了。今低了五名,又还亏得悔过迁善,

还了他人钱物,尚得高标。倘贪了小便宜,执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没分了?

所以说钱财有分限,靠着赌博得来,便赢了也不是好事。

况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谋利之术。有一伙赌中光棍,惯一结了

一班党与,局骗少年子弟,俗名谓之“相识”。用铅沙灌成药骰,有轻有

重,将手指捻将转来,捻得得法,抛下去多是赢色。若任意抛下,十掷九

输。又有惯使手法,拳红坐六的;又有阴阳出注,推班出色的。那不识事的

小二哥,一团高兴,好歹要赌,俗名唤做“酒头”,落在套中,出身不得,

谁有得与你赢了去?奉劝人家子弟,莫要痴心想别人的。看取丁湜故事,就

赢了也要折了状元之福,何况没福的,何况必输的!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

强。有诗为证:

财是他人物,痴心何用贪?

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

输去中心苦,赢来众口馋。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

小子只为苦口劝着世人休要赌博,却想起一个人来,没事闲游,撞在光

棍手里,不知不觉弄去一赌,赌得精光,没些巴鼻 。说得来好笑好听。

风流误入绮罗丛,自讶通宵倚翠红。

谁道醉翁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这本话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 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承

着祖上官荫,应授将仕郎 之职,赴京听调。这个将仕家道丰厚,年纪又不

多,带了许多金银宝货在身边。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楼舞榭,倚翠偎红,

绿水青山,闲茶浪酒。况兼身畔有的是东西,只要撞得个乐意所在,挥金如

土,毫无吝色。

① 徐铎榜——徐铎,字振文,莆田人,熙宁进士第一。此言丁生所中与徐铎同榜。

① 没些巴鼻——《委巷丛谈》载杭州方言:“言人作事无据者曰没巴鼻。”没些巴鼻,此处意为没办法。

② 道君皇帝——指宋徽宗赵佶,因其退位后尊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故称。

③ 将仕郎——官名,宋代从九品下为将仕郎,是低级的文散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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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⑤

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个撒漫 使钱的勤儿,便有那帮闲㧐懒 的陪客

来了。寓所差不多远,有两个游手人户,一个姓郑,一个姓李,总是些没头

鬼 ,也没个甚么真名号,只叫做郑十哥,李三哥。终日来沈将仕下处,与

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时破些钱

钞,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摆个还席,吃得高兴,就在姊妹人家宿

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 ,一路儿撮哄,弄出些钱钞大家有分,

决不到得白折了本。亏得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

槽,不迷恋着一个,也不能起发他大主钱财。只好和哄过日,常得嘴头肥腻

而已。

如是盘桓,将及半年,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所在了。一日,沈将

仕与两人商议道:“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况且尘嚣嘈杂,没甚景趣。我要

城外野旷去处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郑十、李三道:“有兴,有

兴。大官人一发在行得紧!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迟至明

日便好。”沈将仕道:“就是明日无妨,却不可误期。”郑、李二人道:

“大官人如此高怀,我辈若有个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准来相陪就

是。”

两人别去了一夜,到得次日,来约沈将仕道:“城外之兴何如?”沈将

仕道:“专等,专等。”郑十道:“不知大官人轿去马去?”李三道:“要

去闲步散心,又不赶甚路程,要那轿马何干?”沈将仕道:“三哥说得是。

有这些人随着,便要来催你东去西去,不得自由。我们只是散步消遣,要行

要止,凭得自家,岂不为妙?只带个把家童去跟跟便了。”沈将仕身边有

物,放心不下,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随在身后,一同郑、李二人踱

出长安门外来。但见:

甫离城廓,渐远市廛。参差古树绕河流,荡漾游丝飞野岸。布帘

沽酒处,惟有耕农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炊烟

四起,黑云影里有人家;路径多歧,青草痕中为孔道。别是一番野

趣,顿教忘却尘情。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致,一头说话,一头走路。迤有二三里之

远,来到一个塘边。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剥了上身,手提着皮挽,

牵着五七匹好马,在池塘里洗浴。看见他三人走来至近,一齐跳出塘子,慌

忙将衣服穿上,望着三人齐声迎喏。沈将仕惊疑,问二人道:“此辈素非相

识,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郑、李两人道:“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

也。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故此辈见吾等走过,不敢怠慢。”沈将仕道:

“元来这个缘故!我也道为何无因至前。”

三人又一头说,一头走,离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李三忽然叫沈将仕

一声道:“大官人,我有句话商量着。”沈将仕道:“甚话?”李三道:

“今日之游,颇得野兴,只是信步浪走,没个住脚的去处。若便是这样转去

了,又无意味。何不就骑着适才王公之马,拜一拜王公,岂不是妙?”沈将

④ 撒漫——任意花费钱财。也作“撒镘”;镘,钱的背面,代指钱钞。

⑤ 儹 (zǎn趱)懒——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⑥ 没头鬼——来历不明的人。

⑦ 扶头打差——意即陪着饮酒作乐。扶头,原指醉后须人扶头,后引伸为醉酒。打差,出勤支应。

① 朝议——即朝议大夫,宋代为正五品下阶文散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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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却不曾认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极是个

妙人。他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他最喜的是宾客往来,款接

不倦。今年纪已老,又有了些痰病,诸姬妾皆有离心。却是他防禁严密,除

了我两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见,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那些姬妾无事,只

是终日合伴顽耍而已。若吾辈去看他,他是极喜的。大官人虽不曾相会,有

吾辈同往,只说道钦慕高雅,愿一识荆 。他看见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

轻。吾两人再递一个春 与他,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衣冠一脉,一

发注意了,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吾每且落得开怀快畅他一晚,也是有兴的

事。强如寂寂寞寞,仍旧三人走了回去。”沈将仕心里未决,郑十又道:

“此老真是会快活的人,有了许多美妾,他却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寻出

兴趣来。更兼留心饮馔,必要精洁,惟恐朋友们不中意,吃得不尽兴。只这

一片高兴热肠,何处再讨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该认一认这个人,不可

错过。”沈将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

“我每原回到池边,要了他的马去。”

于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边,郑、李大声叫道:“带四个马过来!”

看马的不敢违慢,答应道:“家爷的马,官人每要骑尽意骑坐就是。”郑、

李与沈将仕各骑了一匹,连沈家家僮捧着箱儿也骑了一匹。看马的带住了马

头,问道:“官人每要往那里去?”郑生将鞭稍指道:“到你爷家里去。”

看马的道:“晓得了。”在前走着引路。

三人联镳按辔而行。转过两个坊曲,见一所高门,李三道:“到了,到

了。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待我先进去报知了,好出来相迎。”沈将仕

开了箱,取个名帖与李三带了报去。李三进门内去了少歇,出来道:“主人

听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欢。只是久病倦懒,怕着冠带,愿求便服相见。”

沈将仕道:“论来初次拜谒,礼该具服。今主人有命,恐怕反劳;若许便

服,最为洒脱。”李三又进去说了,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一同李三

出来迎客。沈将仕举眼看时,但见:

仪度端庄,容颜羸瘦。一前一却,浑如野鹤步罡 ;半喘半吁,大

似吴牛见月 。深浅躬不思而得,是鹭鸳班里习将来;长短气不约而

同,敢莺燕窝中输了去。

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衰老模样,自然是士大夫体段,肃然起敬。王朝议见沈

将仕少年丰采,不觉笑逐颜开。拱进堂来,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

沈将仕叙了些仰慕的说话,道:“幸郑、李两兄为绍介,得以识荆,固快夙

心,实出唐突。”王朝议道:“两君之友,即仆友也。况两君胜士,相与的

必是高贤。老朽何幸,得以沾接。”茶罢,朝议揖客进了东轩,分付当直的

设席款待。分付不多时,杯盘果馔,倾刻即至。沈将仕看时,虽不怎的大摆

② 识荆——唐李白《与韩荆州书》:“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

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后遂以初见平素仰慕的人为“识荆”,也叫“识韩”。韩,指韩朝宗,

时为荆州长史。

③ 春——指酒。唐代人呼酒为春,后沿用之。

① 野鹤步罡 (gāng刚)——形容脚步不稳,摇摇晃晃。步罡,道教法师礼拜星斗的动作,据说步行转

折,有如斗宿形状。

② 吴牛见月——形容气喘吁吁。《太平御览》引《风俗通》:“吴牛望见月则喘,彼之苦于日,见月怖喘

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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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却多精美雅洁,色色在行,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朝议谦道:“一时

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轻亵。”郑、李二人道:“沈君乃是脱洒人,

既忝吾辈相知,原不必认作新客。只管尽主人之兴,吃酒便是,不必过谦

了。”小童二人频频斟酒,三个客人忘怀大釂,主人勉强支陪。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朝议又陪了一晌,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

声曳锯也似,响震四座,支吾不得。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身来道:“贱体

不快,上客光顾,不能尽主礼,却怎的好?”对郑生道:“没奈何了,有烦

郑兄代作主人,请客随意剧饮,不要阻兴。老朽略去歇息一会,煮药吃了,

少定即来奉陪。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剩得他三个

在座,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李三道:“等我寻人去。”起身走了进去。

沈将仕见主人去了,酒席阑珊,心里有些失望。欲待要辞了回去,又不

曾别得主人,抑且馀兴还未尽,只得走下庭中散步。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骰

子声,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沈将仕

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看见了,真是:

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

你道里头是甚光景?但见:

明烛高张,巨案中列。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幺,点

① ②

点朱唇吐就。金步摇 ,玉条脱 ,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肉屏风,

③ ④

竟自和盘托出。若非广寒殿 里,怎能勾如许仙风?不是金谷园 中,

何处来若干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

元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

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中间放下酒榼一架,一个骰盆,盆边七八堆采

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赌采的。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灯

下偷眼看去,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丰姿态度,目中所罕见。不觉魂飞天

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

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也撺在里头

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掷下去。众女赌到间深处,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

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姊妹们兴头。”李三顽着脸皮道:

“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一个女子道:“总是熟人,不

妨事。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

那里熬得起大注?”一递一句讥诮着。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家把他

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李三只是忍着羞,皮着脸,凭他擘面啐来,只是顽钝

无耻,挨在帮里。一霎时不分彼此,竟大家着他在里面掷了。

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荡,顿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

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

上蜒蛐,一歇儿立脚不定。急走来要与郑十商量。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

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

① 乃——原作“及”,似为“乃”字形误。

② 大釂 (jiào叫)——痛饮。釂,喝干杯中酒。

① 金步摇——古代妇女的一种头饰,附于簪钗上,行走则摇动,故名。

② 玉条脱——玉镯。

③ 广寒殿——即“广寒宫”,传说中的月宫,《龙城录》载有唐玄宗梦游广寒宫故事。

④ 金谷园——晋代石崇私人园第,园在洛阳附近,石崇尝于此广储歌妓,宴请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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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缸里了。”郑十道:“怎么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边来,指着

里面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郑十对沈

将仕道:“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

声,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枉了今日来走这一番。”郑十道:“诸

女皆王公侍儿。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诸女得闲,在此顽耍。吾每是熟极的,

故李三插得进去。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

须比我每不得。”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郑十道:

“若挨得进去,须要稍物,方才可赌。”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

千金,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 ,可以为稍。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取乐得

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我愿毕矣。”郑十道:“这等,不要高声,

悄悄地随着我来,看相个机会慢慢插将下去。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

了。”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郑十拽了他手,转弯抹角,且是熟

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

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抬头,不见沈将仕。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

稀空的所在站下了。侦伺了许久,直等两下决了输赢,会稍之时,郑十方才

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众女抬头看时,认得是郑十,却见肩下立

着个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处儿郎,突然到此?”郑十道:“此吾好友

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讶。”众女道:“主翁与汝

等通家,故彼此各无避忌。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 我良人之会?”一

个老成些的道:“既是两君好友,亦是一体的。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

迟到的酒。”遂取一大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沈将仕此时身体

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辞?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

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郑十道:“列位

休得炒断 了掷兴,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一头掷骰,一头饮酒

助兴,更为有趣。”那老成的道: “妙!妙!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

来。”遂唤小鬟快去朝议房里伺候,倘若睡觉 ,亟来报知,切勿误事。小

鬟领命去了,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

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得意满,采色随手得胜。诸姬头上钗珥首饰,

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须臾之间,约有千金。诸姬个个目

睁口呆,面前一空。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勾了,歇手罢。”怎当得

沈将仕魂不附体,他心里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输赢,那里

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

休。沈将仕越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少,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见沈将仕风风世

世,连掷采骰,带着怒容,起身竟去。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

① 稍物——可充赌本的钱物。赌场中称银钱为“稍”。

② 茶券子——即“茶引”,后文有解释。引,票据、凭证。《宣和遗事》载:“蔡京又更茶法:天下立茶

场,拘榷茶货,令客人赴官请引,……秤验,纳息批引,限日贩卖。”

① 搀预——参与。

② 妙人——知情达趣的人。

③ 炒断——因吵闹而打断。炒,这里通“吵”。

④ 睡觉(jué决)——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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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㧐,道:“此瓶直千缗,只此作孤注,输赢在此

一决。”众姬问道:“此不是尔所有,何故将来作注?”小姬道:“此主人

物也。此一决,得胜固妙;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主人寻究,定

遭鞭箠。然事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众人劝他道:“不可赶兴!

万一又输,再无挽回了。”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

掷。众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乐,何故到此地位?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

又怜又爱,心里踌躇道:“我本意岂欲赢他?争禁骰子自胜。怎生得帮衬这

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恼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

看官听说: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起初沈

将仕神来气旺,胜采便跟着他走,所以连掷连赢。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

色将来。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情愿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更

见那小姬气忿忿,雄纠纠,十分有趣,魂灵也被他吊了去。心意忙乱,一掷

大败。小姬叫声:“惭愧,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即把花樽底儿朝天倒将

转来。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

珠琲 塞满其中,一倒倒将出来,辉煌夺目,正不知多少价钱,尽该是输家

赔偿的。沈将仕无言可对。

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所值三千缗钱。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

先前所赢尽数退还,不上千金。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

千多张,算了价钱,尽作赌资还了。说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

看官听说,茶券子即是茶引。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

引,认引不认人。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每张之利,一两有馀。大户人

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

茶引,把小卿嫁与冯魁,即是此例也。沈将仕去了二千馀张茶引,即是去了

二千馀两银子。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其馀金宝他

物在外不动,还思量再下局去博将转来。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

壶,诸姬慌张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打灭,一齐奔入房去。

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元饮酒去处,刚坐下,只见两个小童又出来劝酒,

道:“朝议多多致意尊客,夜深体倦,不敢奉陪,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

三人同声辞道:“酒兴已阑,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别了便去。”小童走进去

说了,又走出来道:“朝议说:‘仓卒之间,多有简慢。夜已深了,不劳面

别。此后三日,再求三位同会此处,更加尽兴,切勿相拒。’又叫分付看马

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转来回话。”

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着原来的四匹马,离了王家。行到城门边,天色

将明,城门已自开了。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连

郑、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一齐打发了去。郑、李二人别了沈将仕

道:“一夜不睡,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等到后日再去赴约。”二人别

去。

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虽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钱,却是着实得趣。想来老

姬赞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兴。其馀诸姬,递相劝酒,轮流赌

① 缗 (mín民)——本为穿钱的绳子,后借指成串的钱,一千文为一缗。

② 珠琲 (bèi倍)——珠串子。

① 苏小卿——据明梅鼎祚《青泥莲花记》载:苏小卿宋时庐州娼妓,钟情于书生双渐,后渐外出久不归,

鸨母将小卿卖与茶商冯魁,双渐功名成就,经官论断,复与小卿结为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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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好不风光,多是背着主人做的。可恨郑、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而今

我既弄入了门,少不得也熟分起来,也与他们二人一般受用,或者还有括着

①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也未可知。转转得意。

因两日困倦,不出门。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

约,却不见郑、李二人到来。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下处人回言走出去

了,只得呆呆等着。等到日中,竟不见来。沈将仕急得乱跳,肚肠多爬了出

来。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我既已拜过、扰过,认得的

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进内里去,还须得他每领路。我如今备些礼

物,去酬谢前晚之酌。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说了;若是不在,料得必来,

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叫家僮雇了马匹,带了礼物,出了城门,竟依前

日之路,到王朝议家里来。

到得门首,只见大门拴着。先叫家僮寻着傍边一个小侧门进去,一直到

了里头,并无一人在内。家僮正不知甚么缘故,走出来回覆家主。沈将仕惊

疑,犹恐差了,再同着家僮走进去一看,只见前堂、东轩与那聚赌的小阁,

宛然那夜光景在目,却无一个人影。大骇道:“分明是这个里头,那有此等

怪事?”急走到大门左侧,问着一个开皮铺的人道:“这大宅里王朝议全家

那里去了?”皮匠道: “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从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

此。”沈将仕道: “前夜有个王朝议,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我们来拜

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分明是此处,如何说从来没有?”皮匠

道:“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税了此房吃酒、

赌钱。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那里是甚么王朝议请客来?这位官人莫不

着了他道儿了?”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计,装成圈套,来骗他这些茶券子

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之一空了。却又转一念头,追思那日池边唤马,

宅内留宾,后来阁中聚赌,那是无心凑着的,难道是设得来的计较?似信不

信道:“只可惜不见两人,毕竟有个缘故在内。等待几日,寻着他两个再

问。”

岂知自此之后,屡屡叫人到郑、李两人下处去问,连下处的人多不晓

得。说道:“自那日出去后,一竟不来。虚锁着两间房,开进去并无一物在

内。不知去向了。”到此方知前日这些逐段逐节行径,令人看不出一些,与

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合成的。正是拐骗得十分

巧处,神鬼莫测也。

漫道良朋作胜游,谁知胠箧有阴谋。

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

① 括着——得到、遇上。括,同“刮”。

② 粉头———即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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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九 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㑇梅香认合玉蟾蜍

诗云:

世间好事必多磨,缘未来时可奈何?

直至到头终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话说从来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说,尽有到底成

就的,起初时千难万难,挫过了多少机会,费过了多少心机,方得了结。就

如王仙客与刘无双 两个,中表兄妹,从幼许嫁,年纪长大,只须刘尚书与

夫人做主,两个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说?却又尚书翻悔起来,千推万阻。比

② ③

及夫人撺掇得肯了,正要做亲,又撞着朱泚、姚令言之乱 ,御驾蒙尘,两

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静,仙客入京来访,不匡刘尚书被人诬陷,家小配入

掖庭 ,从此天人路隔,永无相会之日了。姻缘未断,又得发出宫女打扫皇

陵,恰好差着无双在内,驿庭中通出消息与玉仙客。跟寻得希奇古怪的一个

侠客古押衙,将茅山道士仙丹,矫诏药死无双在皇陵上,赎出尸首来救活

了,方得成其夫妇,同归襄汉。不知挫过了几个年头,费过了多少手脚了。

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经这许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见!可又

有一说:不遇艰难,不显好处。古人云: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只如偷情一件,一偷便着,却不早完了事?然没一些光景了。毕竟历过多少

间阻,无限风波,后来到手,方为希罕。所以在行的道:“偷得着不如偷不

着。”真有深趣之言也。

而今说一段因缘,正要到手,却被无意中搅散。及至后来,两下各不指

望了,又曲曲湾湾反弄成了。这是氤氲大使 颠倒人的去处。且说这段故事

出在那个地方?甚么人家?怎的起头?怎的了结?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

原委委说来。有诗为证:

打鸭惊鸳鸯,分飞各异方。

天生应匹耦,罗列自成行。

话说杭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凤,名来仪,字梧宾。少年高才。只因父母

双亡,家贫未娶。有个母舅金三员外,看得他是个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

济他。凤生就冒了舅家之姓,进了学。入场考试,已得登科 。朋友往来,

只称凤生;榜中名字,却是金姓。金员外一向出了灯火之资,替他在吴山③

左畔赁下园亭一所,与同两个朋友做伴读书。那两个是嫡亲兄弟,一个叫做

窦尚文,一个叫做窦尚武,多是少年豪气、眼底无人之辈。三个人情投意

合,颇有管鲍、雷陈 之风。窦家兄弟为因有一个亲眷上京为官,送他长

① 王仙客与刘无双——事见唐代薛调所撰传奇小说《无双传》。

② 朱泚、姚令言之乱——唐德宗李适建中四年 (公元783),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在京师长安哗变,拥立太

尉朱泚为帝,德宗出奔奉天 (今陕西乾县)。次年兵败,朱泚和姚令言先后被部下杀死。

③ 蒙尘——特指皇帝蒙受灾难,此指唐德宗逃离都城。

④ 掖庭——后妃宫嫔居住的地方。

① 氤氲大使——迷信传说上界主管人间婚姻情爱的是缱绻司,氤氲大使是缱绻司的长官。

② 登科——这里指乡试已中举人。

③ 吴山——又叫胥山、城隍山,在杭州市西湖的东南,是杭州著名的风景点。

① 管鲍、雷陈——管鲍,管仲和鲍叔牙,春秋时齐国人。雷陈、雷义和陈重,东汉时人。管、鲍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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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就便往苏州探访相识去了。凤生虽已得中,春试 尚远,还在园中读

书。

一日傍晚时节,诵读少倦,走出书房散步。至园东,忽见墙外楼上有一

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墙,差不得多少远近。那女子看见

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毫不躲闪。凤生贪看自不必说,四目相

视,足有一个多时辰。凤生只做看玩园中菊花,步来步去,卖弄着许多风流

态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将来,只听得女子叫道:“龙香,掩上了楼

窗。”一个侍女走起来,把窗扑的关了,凤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

知邻家有这等美貌女子。不晓得他姓甚名谁,怎生打听一个明白便好!”

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也无心想观看书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园东

墙边来。抬头看那邻家楼上,不见了昨日那女子。正在惆怅之际,猛听得墙

角小门开处,走将一个清清秀秀的丫鬟进来,竟到圃中采菊花。凤生要撩拨

他开口,故作厉声道:“谁家女子盗取花卉?”那丫鬟啐了一声,道:“是

我邻家的园子。你是那里来的野人,反说我盗?”凤生笑道:“盗也非盗,

野也不野。一时失言,两下退过罢。”丫鬟也笑道:“不退过,找你些甚

么?”凤生道:“请问小娘子,采花去与那个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

洗已完,等此插戴。”凤生道: “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门宅眷?”丫鬟

道:“我家姐姐姓杨,小字素梅,还不曾许聘人家。”凤生道:“堂上何

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着兄嫂同居。性爱幽静,独处小楼刺绣。”

凤生道:“昨日看见在楼上凭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是他

了,那里还有第二个?”凤生道:“这等,小娘子莫非龙香姐么?”丫鬟惊

道:“官人如何晓得?”凤生本是昨日听得叫唤,明白在耳朵里的,却诌一

个谎道:“小生一向闻得东邻杨宅有个素梅娘子,世上无双的美色。侍女龙

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贤惠。仰慕已久了。”龙香终是丫头家见识,听见称赞

他两句,道是外边人真个说他好,就有几分喜动颜色,道:“小婢子有何德

能,直教官人知道。”凤生道:“强将之下无弱兵。恁样的姐姐,须得恁样

的梅香 姐,方为厮称。小生有缘昨日得瞥见了姐姐,今日又得遇着龙香

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龙香姐怎生做得一个方便,使小生再见得姐姐一面

么?”龙香道:“官人好不知进退!好人家儿女,又不是烟花门户,知道你

是甚么人,面生不熟,说个一见再见。”凤生道:“小生姓凤,名来仪,今

年秋榜 举人。在此园中读书,就是贴壁紧邻。你姐姐固是绝代佳人,小生

也不愧今时才子,就相见一面,也不辱没了你姐姐。”龙香道:“惯是秀才

家有这些老脸说话!不耐烦与你缠帐 ,且将菊花去与姐姐插戴则个。”说

罢,转身就走。凤生直跟将来送他,作个揖道:“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

说凤来仪多多致意。”龙香只做不听,走进角门,扑的关了。

凤生只得回步转来,只听得楼窗豁然大开,高处有人叫一声:“龙香,

怎么去了不来?”急抬头看时,正是昨日凭窗女子,新妆方罢,等龙香采花

不来,开窗叫他,恰好与凤生打个照面。凤生看上去,愈觉美丽非常;那杨

雷、陈之间,均相知甚深,交谊笃厚。

② 春试——即会试,也叫“进士试”。

① 梅香——对婢女的泛称。

② 秋榜——指乡试。

③ 缠帐——吴方言,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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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觑,目不转睛。凤生以为可动,朗吟一诗

道:

几回空度可怜宵,谁道秦楼有玉箫 。

咫尺银河难越渡,宁教不瘦沈郎腰 。

楼上杨素梅听见吟诗,详那诗中之意,分明晓得是打动他的了。只不知

这俏书生是那一个,又没处好问得。正在心下踌躇,只见龙香手捻了一朵菊

花来,与他插好了,就问道:“姐姐,你看见那园中狂生否?”素梅摇手

道:“还在那厢摇摆,低声些,不要被他听见了。”龙香道:“我正要他听

见。有这样老脸皮没廉耻的!”素梅道:“他是那个?怎么样没廉耻?你且

说来。”龙香道:“我自采花,他不知那里走将来,撞见了,反说我偷他的

花。被我抢白 了一场。后来问我采花与那个戴,我说是姐姐。他见说出姐

姐名姓来,不知怎的就晓得我叫做龙香。说道一向仰慕姐姐芳名,故此连侍

女名字多打听在肚里的;又说昨日得瞥见了姐姐,还要指望再见见。又被我

抢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说出名姓来,叫做凤来仪,是今年中的举人,

在此园中读书,是个紧邻。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

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没廉耻么?”素梅道:“说轻些!看来他是个少

年书生,高才自负的。你不理他便罢,不要十分轻口轻舌的冲撞他。”龙香

道:“姐姐怕龙香冲撞了他,等龙香去叫他来见见姐姐,姐姐自回他话

罢!”素梅道:“痴丫头,好个歹舌头!怎么好叫他见我?”两个一头话,

一头下楼去了。

这里凤生听见楼上唧哝一番,虽不甚明白,晓得是一定说他,心中好生

痒痒。直等楼上下见了人,方才走回书房。

从此书卷懒开,茶饭懒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东墙探头望脑,

时常两下撞见。那素梅也失魂丧魄的,掉那少年书生不下。每日上楼几番,

但遇着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时常打发龙香只以采花为

名,到花园中探听他来踪去迹。龙香一来晓得姐姐的心事,二来见凤生靦

靦,心里也有些喜欢,要在里头撮合,不时走到书房里传消递息,对凤生说

着素梅好生钟情之意。凤生道:“对面甚觉有情,只是隔着楼上下,不好开

得口。总有心事,无从可达。”龙香道:“官人何不写封书与我姐姐?”凤

生喜道:“姐姐通文墨么?”龙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诗作赋,岂但通文墨

而已。”凤生道: “这等待我写一情词起来,劳烦你替我寄去,看他怎么

说。”凤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词云:

木落庭皋,楼阁外、彤云半拥。偏则向凄凉书舍,早将寒送。眼

角偷传倾国貌,心苗曾倩多情种。问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欢宠? (词

寄《满江红》)

凤生写完,付与龙香。

龙香收在袖里,走回家去,见了素梅,面带笑容。素梅问道:“你适在

那边书房里来,有何说话,笑嘻嘻的走来?”龙香道:“好笑那凤官人,见

① 秦楼有玉箫——秦楼,指传说中秦穆公为其女弄玉所建的凤楼。弄玉嫁萧史,萧史善吹箫,日教弄玉作

凤鸣,后夫妇俱升天为仙而去。事见托名汉刘向《列仙传》。

② 沈郎腰——沈郎,指沈约。据 《梁书·沈约传》载,他曾给朋友写信,说自己“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

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后人便以“沈腰”为腰围瘦损的代你。

③ 抢白——当面顶撞或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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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龙香,不说甚么说话,把一张纸,一管笔,只管写来写去。被我趁他不

见,溜 了一张来。姐姐,你看他写的是甚么?”素梅接过手来,看了一

遍,道: “写的是一首词。分明是他叫你拿来的,你却掉谎!”龙香道:

“不瞒姐姐说,委实是他叫龙香拿来的。龙香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好是

歹?怕姐姐一时嗔怪,只得如此说。”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书生

狂妄,不回他几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缠。我也不与他吟词作赋,

卖弄聪明,实实的写几句说话,回他便了。”龙香即时研起墨来,取幅花笺

摊在桌上。好个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笔来就写。写道:

自古贞姬守节,侠女怜才。两者俱贤,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

人,轻诺寡信,侠不如贞耳。与君为邻,幸成目遇,有缘与否,君自

揣之。勿徒调文琢句,为轻薄相诱已也。聊此相复,寸心已尽,无多

言。

写罢封好了,教龙香藏着,隔了一日拿去与那凤生。

龙香依言,来到凤生书房。凤生惊喜道:“龙香姐来了。那封书儿曾达

上姐姐否?”龙香拿个班道:“甚么书不书,要我替你淘气!”凤生道:

“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气?”龙香道:“姐姐见了你书,变了脸,道:‘甚

么人的书要你拿来?我是闺门中女儿,怎么与外人通书帖?’只是要打。”

凤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该通书帖,又在楼上眼睁睁看我怎的?是他

② ③

自家招风揽火,怎倒打你?”龙香道:“我也不到得与他打。我回说道:

‘我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甚么?姐姐不像意,不要看他,拿去还他罢了,

何必着恼?’方才免得一顿打。”凤生道:“好淡话!若是不曾看着,拿

来还了,有何消息?可不误了我的事?”龙香道:“不管误事不误事,还了

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来,撩在地下。凤生拾起来,却不是起先拿去的

了,晓得是龙香耍他,带着笑道:“我说你家姐姐不舍得怪我,必是好音回

我了。”拆开来细细一看,跌足道:“好个有见识的女子!分明有意于我,

只怕我日后负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龙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写封

实心实意的话,求他定下个佳期,省得此往彼来,有名无实,白白地想杀了

我。”龙香道:“为人为彻。快写来,我与你拿去。我自有道理。”凤生

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白玉蟾蜍镇纸 来,乃是他中榜之时母舅金三员外与他

作贺的,制作精工,是件古玩。今将来送与素梅作表记 。写下一封书道:

承示玉音,多关肝鬲 。仪虽薄德,敢负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

欢,必当永矢百年之好。谨贡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荆山 之产,取其

① 溜一一顺手偷走。

① 淘气——吴方言中此词含义颇多,这里意为生闲气、惹气、受气。

② 招风揽火一一招惹是非、招揽事端。

③ 不到得——不至于。

④ 淡话——不像样的、轻松而无用的话。

① 为人为彻——即俗语所说“做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

② 镇纸——用来压纸压书的文具。

③ 表记——信物。

④ 肝鬲——亦作“肝膈”,犹“肺腑”,比喻内心。

⑤ 荆山——我国名“荆山”者多处,此当指湖北省南漳县西部的荆山,其地产玉,相传春秋时楚国卞和即

得玉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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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润不渝;月中之象,取其团圆无缺。乞订佳期,以苏渴想。

末写道:

辱爱不才生凤来仪顿首 素梅娘子妆前

凤生将书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龙香。对龙香道:“我与你姐姐百年好事,

千金重担,只在此两件上面了。万望龙香姐竭力周全,讨个回音则个。”龙

香道:“不须嘱付。我也巴不得你们两个成了事,有话面讲,不耐烦如此传

书递柬。”凤生作个揖道:“好姐姐,如此帮衬,万代恩德。”

龙香带着笑拿着去了。走进房来,回覆素梅道:“凤官人见了姐姐的

书,着实赞叹,说姐姐有见识。又写一封回书,送一件玉物事在此。”素梅

接过手来,看那玉蟾蜍光润可爱,笑道:“他送来怎的?且拆开书来看。”

素梅看那书时,一路把头暗点,脸颊微红,有些沉吟之意。看到“辱爱不才

生”几字,笑道:“呆秀才,那个就在这里爱你?”龙香道:“姐姐,若是

不爱,何不绝了他,不许往来?既与他兜兜搭搭 ,他难道倒肯认做不爱不

成?”素梅也笑将起来,道:“痴丫头!就像与他一路的。我倒有句话与你

商量:我心上真有些爱他,其实瞒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

要我去会他,这个却怎么使得?”龙香道:“姐姐若是使不得,空爱他也无

用。何苦把这个书生哄得他不上不落 的,呆呆地百事皆废了?”素梅道:

“只恐书生薄幸,且顾眼下风光,日后不在心上,撇人在脑后了,如何是

好?”龙香道:“这个龙香也做不得保人。姐姐而今要绝他,却又爱他;要

从他,却又疑他。如此两难,何不约他当面一会,看他说话真诚,罚个咒

愿,方才凭着姐姐,或短或长,成就其事。若不像个老实的,姐姐一下子丢

开,再不要缠他罢了。”素梅道:“你说得有理。我回他字去。难得今夜是

十五日团圆之夜,约他今夜到书房里相会便了。”素梅写着几字,手上除下

一个累金戒指儿,答他玉蟾蜍之赠,叫龙香拿去。

龙香应允,一面走到园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这酸

子!不要直与他说知。”走进书房中来,只见凤生朝着纸窗,正在那里呆

想。见了龙香,魆地跳将起来,道: “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龙香

道:“甚么如何如何!他道你不知进退,开口便问佳期,这等看得容易。一

下性子,书多扯坏了,连那玉蟾蜍也掼碎了。”凤生呆了,道:“这般说起

来,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几时方好?可不害杀了我!”龙香道: “不要心

慌,还有好话在后。”凤生欢喜道:“既有好话,快说来!”龙香道:“好

自在性!大着嘴子:‘快说来,快说来!’不值得陪个小心?”凤生陪笑

道:“好姐姐,这是我不是了。”跪下去道:“我的亲娘,有甚么好说话,

对我说罢!”龙香扶起道:“不要馋脸。你且起来,我对你说。我姐姐初时

不肯,是我再三撺掇,已许下日子了。”凤生道:“在几时呢?”龙香笑

道:“在明年。”凤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龙香道:

“死了料不要我偿命,自有人不舍得你死,有个丹药方在此医你。”袖中摸

出戒指与那封字来,交与凤生道:“倒不是害死,却不要快活杀了。”凤生

接着,拆开看时,上写道:

① 兜兜搭搭一一纠夹不清。意思与“勾勾搭搭”同,只不过无甚贬义。

② 不上不落——即“不上不下”,形容心里不安定、没着落。作动词的“下”字,在吴方言中多用“落”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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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承往复,未测中心。拟作夜谈,各陈所愿。固不为投梭之拒 ,

亦非效逾墙之徒 。终身事大,欲订完盟耳。先以约指之物为定,言出

如金,浮情宜戒,如斯而已。

末附一诗云:

试敛听琴心,来访吹箫伴。

为语玉蟾蜍,清光今夜满。

凤生看罢,晓得是许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欢得打跌 。对龙香

道:“亏杀了救命的贤姐,教我怎生报答也?”龙香道:“闲话休题,既如

此约定,到晚来切不可放甚么人在此打搅。”凤生道:“便是同窗两个朋

友,出去久了;舅舅家里一个送饭的人,送过便打发他去,不呼唤他,却不

敢来。此外别无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临时变卦便好。”龙

香道:“这个倒不消疑虑,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龙香自回去

了。凤生一心只打点欢会,住在书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边素梅也自心里忒忒 地,一似小儿放纸炮,又爱又怕。只等龙香回

来,商量到晚赴约。恰好龙香已到,回覆道:“那凤官人见了姐姐的字,好

不快活!连龙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素梅道:“说便如此说,羞答答

地,怎好去得?”龙香道:“既许了他,作耍不得的。”素梅道:“不去便

怎么?”龙香道:“不去不打紧,龙香说了这一个大谎,后来害死了他,地

府中还要攀累我。”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来世,再不管我的终身!”龙

香道:“甚么终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如此,便

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听兄嫂睡了方好。”

说话之间,早已天晚,天上皎团团推出一轮明月。龙香走去了一更多

次,走来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饭,我守他收拾睡了才来的。我每

不要点灯,开了角门,趁着明月,悄悄去罢。”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后

边尾着,怕有人来。”果然龙香先行,素梅在后,遮遮掩掩,走到书房前。

龙香把手点道:“那有灯的不就是他书房?”素梅见说是书房,便立定了

脚。凤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际,心痒难熬,攒出攒入了一会,略在窗前歇气。

只听得门外脚步响,急走出来迎着。这里龙香就出声道:“凤官人,姐姐来

了,还不拜见!”凤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觉的跪了下去道:“小

生有何天幸,劳烦姐姐这般用心。杀身难报!”素梅通红了脸,一把扶起

道:“官人请尊重,有话慢讲。”凤生立起来,就扶着素梅衣袂道:“外厢

不便,请小姐快进房去。”素梅走进了门内,外边龙香道:“姐姐,我自去

了。”素梅叫道:“龙香,不要去。”凤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顿着

家中的好。”素梅又叫道:“略转转就来!”龙香道:“晓得了。凤官人关

上了门罢。”

当下龙香走了转去,凤生把门关了,进来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杀了

凤来仪!如今侥幸杀了凤来仪也。”一手就去素梅怀里乱扯衣裙。素梅按住

① 投梭之拒——指拒绝有情者的引诱。 《晋书·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

其两齿。”

② 逾墙之徒——指男女间私相爱悦的行为。 《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

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③ 打跌——犹如说打滚、折跟头。

① 忒忒——象声词,形容心跳异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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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官人不要性急,说得明白,方可成欢。”凤生道:“我两人心事已

明,到此地位,还有何说?”只是抱着推他到床上来。素梅挣定了脚,不肯

走,道:“终身之事,岂可草草?你咒也须赌一个,永不得负心!”凤生一

头推,一头口里哝道:“凤来仪若负此情,永远前程不吉!不吉!”素梅见

他极态 ,又哄他,又爱他,心下已自软了,不由的脚不放松,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上,只听得园门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门。凤生正在喉急

之际,吃那一惊不小,便道:“作怪了!此时是甚么人敲门?想来没有别

人,姐姐不要心慌,门是关着的,没事。我们且自上床,凭他门外叫唤,不

要睬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凤生极了,狠性命

抱住道:“这等怎使得!这是活活的弄杀我了。”正是色胆如天,凤生且不

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脱了,忙要行事。那晓得花园门年深月久,

苦不甚牢,早被外边一伙人踢开了一扇,一路嚷将进来,直到凤生书房门首

来了。凤生听见来得切近,方才着忙道: “古怪!这声音却似窦家兄弟两

个,几时回来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怎么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对

素梅道:“我去顶住了门,你把灯吹灭了。不要做声。”素梅心下惊惶,一

手把裙裤结好,一头把火吹息,魆魆地拣暗处站着,不敢喘气。

凤生走到门边,轻轻掇条凳子,把门再加顶住,要走进来温存素梅。只

听得外面打着门道:“凤兄快开门!”凤生战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

个?”一个声气小些的道:“小弟窦尚文。”一个大喊道:“小弟窦尚武。

两个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来。这样好月色,快开门出来,吾们同去吃

酒。”凤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床上了,懒得起来,明日尽兴罢。”

外边窦大道:“寒舍不远,过谈甚便。欲着人来请,因怕兄已睡着,未必就

来,故此兄弟两人特来自邀。快些起来!”凤生道:“夜深风露,热被窝里

起来,怕不感冒了?其实的懒起。不要相强,足见相知。”窦大道:“兄兴

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窦二便嚷道:“男子汉见说着吃酒看月,有兴的

事,披衣便起,怕甚风露?”凤生道:“今夜偶然没兴,望乞见谅。”窦二

道:“终不成使我们扫了兴,便自这样回去了?你若当真不起来时,我们一

发把这门打开来,莫怪粗卤。”凤生着了急,自想道:“倘若他当真打进,

怎生是好?”低低对素梅道:“他若打将进来,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

后,待我开门出去,打发了他就来。”素梅也低低道:“撇脱些,我要回

去。这事做得不好了,怎么处?”素梅望床后黑处躲好,凤生才掇开凳子,

开出门来。见了他兄弟两个,且不施礼,便随手把门扣上了,道:“室中无

火,待我搭上了门,和兄每两个坐话一番罢。”两窦道:“坐话甚么,酒盒

多端正 在那里了。且到寒家,呼卢浮白吃到天明。”凤生道:“小弟不耐

烦,饶我罢!”窦二道:“我们兴高得紧,管你耐烦不耐烦。我们大家扯了

去。”兄弟两个多动手,扯着便走。又加家僮们推的推,攮的攮,不由你不

走。凤生只叫得苦,却又不好说出。正是:

哑子慢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

没奈何,只得跟着吆吆喝喝的去了。

这里素梅在房中,心头丕丕的跳,几乎把个胆吓破了,着实懊悔无尽。

① 极态一一着急的样子。吴方言中“急”多作“极”字。

① 撇脱——吴方言,敏捷、干净利索。

② 端正——吴方言,预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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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人声渐远,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面前来,整一整衣服。望门外张一

张,悄然无人。忖道:“此时想没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罢。”

去拽那门时,谁想是外边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早把两三个长指甲一齐蹴

断了。要出来,又出来不得;要叫声“龙香”,又想他决在家里,那里在外

边听得?又还怕被别人听见了。左右不是,心里烦躁撩乱,没计奈何。看看

夜深了,坐得不耐烦,再不见凤生来到。心中又气又恨,道:“难道贪了酒

杯,竟忘记我在这里了?”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负极不要去,还是这些狂

朋,没得放他回来。”转展踌躇,无聊无赖,身体倦怠,呵欠连天。欲要睡

睡,又是别人家床铺,不曾睡惯,不得伏贴。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

里睡得去?闷坐不过,做下一首词云:

幽房深锁多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猛烈阴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寂寞桃源洞。 (词

寄《桃源忆故人》)

素梅吟词已罢,早已鸡鸣时候了。

龙香在家里睡了一觉,醒来想道:“此时姐姐与凤官人也快活得勾了,

不免走去伺候接了他归来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见,做出事来。”开了角

门,踏着露草,慢慢走到书房前来。只见门上搭着扭儿,疑道:“这外面是

谁搭上的?又来奇怪了!”自言自语了几句。里头素梅听得声音,便开言

道:“龙香来了么?”龙香道:“是,来了。”素梅道:“快些开了门进

来。”龙香开进去看时,只见素梅衣妆不卸,独自一个坐着,惊问道:“姐

姐起得这般早?”素梅道:“那里是起早?一夜还不曾睡。”龙香道:“为

何不睡?凤官人那里去了?”素梅叹口气道:“有这等不凑巧的事!说不得

一两句说话,一伙狂朋踢进园门来,拉去看月。凤官人千推万阻,不肯开

门。他直要打进门来,只得开了门,随他们一路去了。至今不来,且又搭上

了门,教我出来又出来不得,坐又坐不过,受了这一夜的罪。而今你来得正

好,我和你快回去罢。”龙香道:“怎么有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这时候

了,凤官人毕竟转来,还在此等他一等么?”素梅不觉泪汪汪的,又叹一口

气道:“还说甚么等他,只自回去罢了。”正是:

蓦地鱼舟惊比目,霎时樵斧破连枝。

素梅自与龙香回去不题。

且说凤生被那不做美的窦大、窦二不由分说拉去,吃了半夜的酒。凤生

真是热地上蜒蚰,一时也安不得身子。一声求罢,就被窦二大碗价罚来。凤

生虽是心里不愿,待推却时,又恐怕他们看出破绽,只得勉强发兴,指望早

些散场。谁知这些少年心性,吃到兴头上,越吃越狂,那里肯住?凤生真是

没天得叫。直等东方发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凤生终是留

心,不至大醉,带了些酒意,别了二窦,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跄归来。

到得园中,只见房门大开,急急走进,叫道:“小姐!小姐!”那见个

人影?想着昨宵在此,今不得见了,不觉的趁着酒兴,敲台拍凳,气得泪点

如珠的下来。骂道:“天杀的窦家兄弟,坑杀了我!千难万难,到得今日,

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搅开了。而今不知又要费多少心机,方得圆

成。只怕着了这惊,不肯再来了,如何是好?”闷闷不乐,倒在床上,一觉

睡到日沉西,方起得来。急急走到园东墙边一看,但见楼窗紧闭,不见人

踪。推推角门,又是关紧了的,没处问个消息。快快而回,且在书房纳闷,

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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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杨素梅归到自己房中,心里还是恍惚不宁的,对龙香道:“今后

切须戒着,不可如此。”龙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

我狠性子戒起来。”龙香道:“到得戒时,已是迟了。”素梅道:“怎见得

迟?”龙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里有此事?你才转得身,他

们就打将进来,说话也不曾说得一句,那有别事?”龙香道:“既如此,那

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杀了,极不也害个风癫,可不是我们的阴隲?还须今夜

再走一遭的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边等我,一边看

人,方不误事。”龙香冷笑了一声。素梅道: “你笑甚么来?”龙香道:

“我笑姐姐好个狠性子,着实戒得定。”

两个正要商量晚间再去赴期,不想里面兄嫂处走出一个丫鬟来,报道:

“冯老孺人来了。”元来素梅有个外婆,嫁在冯家,住在钱塘门里。虽没了

丈夫,家事颇厚,开个典当铺在门前,人人晓得他是个富室。那些三姑六婆

①没一个不来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与杨家,就是素梅的母亲,早年夫

妇双亡了。孺人想着外甥女儿,虽然傍着兄嫂居住,未曾许聘人家。一日与

媒婆每说起素梅亲事,媒婆每道:“若只托着杨大官人出名,说把妹子许

人,未必人家动火。须得说是老孺人的亲外甥,就在孺人家里接茶出嫁的,

方有门当户对的来。”孺人道是说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儿年纪长大,也要收

拾他身畔来。故此自己抬了轿,又叫了一乘空轿,一直到杨家,要接素梅家

去。素梅接着外婆,孺人把前意说了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惊,推托道:

“既然要去,外婆先请回,等甥女收拾两日就来。”孺人道:“有甚么收

拾?我在此等了你去。”龙香便道:“也要拣个日子。”孺人道:“我拣了

来的,今日正是个黄道吉日,就此去罢。”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对龙香道:

“怎生发付那人?”龙香道:“总是老孺人守着在此,便再迟两日去也会他

不得了。不如且依着去了,等龙香自去回他消息,再寻机会罢。”素梅只得

怀着不快,跟着孺人去了。

所以这日凤生去望楼上,再不得见面。直到外边去打听,才晓得是外婆

家接了去了。跌足叹恨,悔之无及,又不知几时才得回家,再得相会。正在

不快之际,只见舅舅金三员外家金旺来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会试之事。

说道:“园中一应书箱行李多收拾了家来,不必再到此了。”凤生口里不

说,心下思量道:“谁想当面一番错过,便如此你东我西,料想那还有再会

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下?”一边收拾,望着东墙,只

管落下泪来。却是没奈何,只得匆匆出门。到了金三员外家里,员外早已收

拾盘缠,是件停当。吃了饯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着,一路伏侍去了。

员外闲在家里,偶然一个牙婆走来卖珠翠、说起钱塘门里冯家有个女

儿,才貌双全,尚未许人。员外叫讨了他八字 ,来与外甥合一合看。那看

命的看得是一对上好到头夫妻,夫荣妻贵,并无冲犯。员外大喜,即央人去

说合。那冯孺人见说是金三员外,晓得是本处财主,叫人通知了外甥杨大官

人,当下许了。择了吉日,下了聘定,欢天喜地。

谁知杨素梅心里只想着凤生,见说许下了甚么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

① 三姑六婆——据元陶宗仪 《辍耕录》载:“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

婆、虔婆、药婆、稳婆也。”

① 八字——旧时称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为“四柱”,每项各有天干、地支一字相配、共得八个字,故

称“八字”。按迷信说法,根据这八个字、可以推算一个人的命运。旧俗订婚时须交换八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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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出来。对着龙香,只是啼哭。龙香宽解道:“姻缘分定。想当日若有缘

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对面错过,毕竟不是对头 。亏得还好,若是那一夜

有些长短了,而今又许了一家,却怎么处?”素梅道:“说那里话!我当初

虽不与他沾身,也曾亲热一番,心已相许。我如今痴想还与他有相会日子,

权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别人,临期无奈,只得寻个自尽,报答他那一点情分

便了。怎生撇得他下?”龙香道:“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

能勾再与他相会?”素梅道:“他如今料想在京会试。倘若姻缘未断,得登

金榜,他必然归来寻访着我。那时我辞了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设法得相见

一番。那时他身荣贵,就是婚姻之事,或者还可挽回。万一不然,我与他一

言面诀,死亦瞑目了。”龙香道:“姐姐也见得是。且耐心着,不要烦烦恼

恼,与别人看破了,生出议论来。”

不说两个唧哝,且说凤生到京,一举成名,做了三甲进士,选了福建福

州府推官 。心里想道:“我如今便道还家,央媒议亲,易如反掌。这姻缘

仍在,诚为可喜,进士不足言也。”正要打点起程,金员外家里有人到京

来,说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荣归毕姻。”凤生吃了一惊,

道:“怎么,聘下了甚么夫人?”金家人道:“钱塘门里冯家小姐,见说才

貌双全的。”凤生变了脸道:“你家员外好没要紧,那知我的就里,连忙

就聘做甚么?”金家人与金旺多疑怪道:“这是老员外好意,官人为何反怪

将起来?”凤生道:“你们不晓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绪

起来。正是:

姻事虽成心事违,新人欢喜旧人啼。

几回暗里添惆怅,说与傍人那得知?

凤生心中闷闷,且待到家再作区处 。一面京中自起身,一面打发金家人先

回报知,择日到家。

这里金员外晓得外甥归来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冯家下那袍段钗环

② ③

请期 的大礼。他把一个白玉蟾蜍做压钗物事 。这蟾蜍是一对,前日把一个

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礼,做了个囫囵人情 。教媒婆送到冯家去,说:

“金家郎金榜题名,不日归娶,已起程将到了。”那冯老孺人好不喜欢。旁

边亲亲眷眷看的人,那一个不啧啧称叹?道:“素梅姐姐生得标致,有此等

大福。”多来与素梅叫喜。

谁知素梅心怀鬼胎,只是长吁短叹,好生愁闷,默默归房去了。只见龙

香走来道:“姐姐,你看见适才的礼物么?”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

他!”龙香道:“一件天大侥幸的事,好叫姐姐得知:龙香听得外边人说,

那中进士聘姐姐的那个人,虽然姓金,却是金家外甥。我前日记得凤官人也

曾说甚么金家舅舅,只怕那个人就是凤官人,也不可知。”素梅道:“那有

① 对头——这里指合适的配偶。

② 福州府推官——福州府辖境相当现在福建省闽江流域和洞宫山以东地区,治所在今福州市。推官,掌管

刑狱的官员,明代各府均置推官。

③ 就里——内情。

① 区处——处理、安排。

② 请期——旧时婚姻“六礼”之一,男方向女方请订迎娶日期。

③ 压钗物事——指礼物中最贵重的东西。

④ 囫囵人情——完满的人情。囫囵,作形容词用,指整个儿、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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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龙香道:“适才礼物里边有一件压钗的东西,也是一个玉蟾蜍,与

前日凤官人与姐姐的一模二样。若不是他家,怎生有这般一对?”素梅道:

“而今玉蟾蜍在那里?设法来看一看。”龙香道:“我方才见有些跷蹊,推

说姐姐要看,拿将来了。”袖里取出,递与素梅,看了一会,果像是一般

的。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来,并一并看,分毫不差。想着前日的情,不觉

掉下泪来,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缘不断。古来破镜重圆,钗分再合,信

有其事了。只是凤郎得中,自然说是凤家下礼,如何只说金家?这里边有些

不明。怎生探得一个实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龙香道:“是便怎么?不是

便怎么?”素梅道:“是他了,万千欢喜,不必说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说

过的,临到迎娶,自缢而死。”龙香道: “龙香倒有个计较在此。”素梅

道:“怎的计较?”龙香道:“少不得迎亲之日,媒婆先回话。那时龙香妆

做了媒婆的女儿,随了他去,看得果是那人,即忙回来说知就是。”素梅

道:“如此甚好。但愿得就是他,这场喜比天还大。”龙香道:“我也巴不

得如此,看来像是有些光景的。”两人商量已定。

过了两日,凤生到了金家了。那时冯老孺人已依着金三员外所定日子成

亲,先叫媒婆去回话,请来迎娶。龙香知道,赶到路上来对媒婆说:“我也

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问时,只说是你的女儿,带了来的。”媒婆道:“这

等,折杀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问姐姐。”龙香道: “甚

事?”媒婆道:“你家小姐天大喜事临身,过门去就做夫人了,如何不见喜

欢?口里唧唧哝哝,倒像十分不快活的。这怎么说?”龙香道: “你不知

道,我姐姐自小立愿,要自家拣个像意的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

肯不肯,许了他。不知新郎好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媒婆道:“新

郎是做官的了,有甚么不好?”龙香道:“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

么用处?老娘晓得这做官的姓甚么?”媒婆道:“姓金了还不知道?”龙香

道:“闻说是金员外的外甥,元不姓金。可知道姓甚么?”媒婆道:“是便

是外甥,而今外边人只叫他金爷。他肉姓 姓得有些异样的,不好记,我忘

记了。”龙香道:“可是姓凤?”媒婆想了一想,点头道:“正是这个甚么

怪姓。”龙香心里暗暗喜欢,已有八分是了。

一路行来,已到了金家门首。龙香对媒婆道:“老娘,你先进去,我在

门外张一张罢。”媒婆道:“正是。”媒婆进去见了凤生,回覆今日迎亲之

事。正在问答之际,龙香门外一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嘻

嘻的道:“造化!造化!”龙香也有意要他看见,把身子全然露着,早已被

门里面看见了。凤生问媒婆道:“外面那个随着你来?”媒婆道:“是老媳

妇的女儿。”凤生一眼瞅去,疑是龙香,便叫媒婆去里面茶饭,自己踱出来

看,果然是龙香了。凤生忙道: “甚风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里?”龙香

道:“凤官人还问我姐姐?你只打点迎亲罢了。”凤生道:“龙香姐,小生

自那日惊散之后,有一刻不想你姐姐,也叫我天诛地灭。怎奈是这日一去,

彼此分散,无路可通。侥幸往京得中,正要归来央媒寻访,不想舅舅又先定

下了这冯家。而今推却不得,没奈何了,岂我情愿?”龙香故意道:“而今

不情愿也说不得了。只辜负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还是泪汪汪的。”凤

生也拭泪道:“待小生过了今日之事,再怎么约得你家姐姐一会面,讲得一

番心事明白,死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里?曾回去家中不曾?”龙香哄他

① 肉姓一一自身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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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姐姐也许下人家了。”凤生吃惊道:“咳!咳!许了那一家?”龙

香道:“是这城里甚么金家,新中进士的。”凤生道:“又来胡说,城中再

那里还有个金家新中进士?只有得我。”龙香道:“官人几时又姓金?”凤

生道:“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凤。”龙香嘻的一笑

道:“白日见鬼!枉着人急了这许多时。”凤生道:“这等说起来,敢是我

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却怎么说姓冯?”龙香道:“我姐姐也是冯老孺人的

外甥,故此人只说是冯家女儿,其实就是杨家的人。”凤生道:“前日分散

之后,我问邻人,说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冯家了。”龙香道:“正是

了。”凤生道:“这话果真么?莫非你见我另聘了,特把这话来耍我的?”

龙香去袖中摸出两个玉蟾蜍来,道:“你看这一对先自成双了。一个是你送

与姐姐的,一个是你家压钗的,眼见得多在这里了,还要疑心?”凤生大笑

道:“有这样奇事,可不快活杀了我?”龙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

还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里。”凤生道:“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

么?”龙香道:“姐姐看见玉蟾蜍一样,又见说是金家外甥,故此也有些疑

心,先教我来打探。说道不是官人,便要自尽。如今即忙回去报他,等他好

梳妆相待。而今他这欢喜,也非同小可。”凤生道:“还有一件,他事在急

头上,只怕还要疑心是你权时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下。你把他前日所与我的

戒指拿去与他看,他方信是实了。可好么?”龙香道:“官人见得是。”凤

生即在指头上勒下来,交与龙香去了。一面分付鼓乐酒筵齐备,亲往迎娶。

却说龙香急急走到家里,见了素梅,连声道:“姐姐,正是他!正是

他!”素梅道:“难道有这等事?”龙香道:“不信,你看这戒指。那里来

的?”就把戒指递将过来,道:“是他手上亲除下来与我,叫我拿与姐姐

看,做个凭据的。”素梅微笑道:“这个真也奇怪了。你且说他见你说些甚

么?”龙香道:“他说自从那日惊散,没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了官,正

要来图谋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愿的。”素梅

道:“他不匡是我,别娶之后,却待怎么?”龙香道:“他说原要设法与姐

姐一面,说个衷曲,死也瞑目。就眼泪流下来。我见他说得至诚,方与他说

明白了这些话,他好不欢喜。”素梅道:“他却不知我为他如此立志,只说

我轻易许了人家,道我没信行的了,怎么好?”龙香道:“我把姐姐这些意

思,尽数对他说了。原说打听不是,迎娶之日,寻个自尽的。他也着意,恐

怕我来回话姐姐不信,疑是一时权宜之计,哄上轿的说话,故此拿出这戒指

来为信。”素梅道:“戒指在那里拿出来的?”龙香道:“紧紧的勒在指头

上,可见他不忘姐姐的了。”素梅此时才放心得下。

须臾,堂前鼓乐齐鸣,新郎冠带上门,亲自迎娶。新人上轿,冯老孺人

也上轿,送到金家,与金三员外会了亲,吃了喜酒,送入洞房,两下成其夫

妇,恩情美满,自不必说。

次日,杨家兄嫂多来会亲,窦家兄弟两人也来作贺。凤生见了二窦,想

着那晚之事,不觉失笑。自忖道:“亏得原是姻缘,到底配合了。不然,这

一场搅散,岂是小可的!”又不好说得出来,只自家暗暗侥幸而已。做了夫

妻之后,时常与素梅说着那事,两个还是打噤 的。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

笑。假如凤生与素梅索性无缘罢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书房中时节,何

不休要生出这番风波来?略迟一会,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

① 打噤——即打寒噤,也作打寒战。这里是说事后想起仍觉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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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也还好再续前约,怎生不先不后,偏要如此间阻?及至后来,两下多不打

点的了,却又无意中聘定,成了夫妇。这多是天公巧处!却像一下子就上了

手,反没趣味,故意如此的。却又有一时不偶,便到底不谐的,这又不知怎

么说。有诗为证:

从来女侠会怜才,到底姻成亦异哉!

也有惊分终不偶,独含幽怨向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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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 赵五虎合计挑家衅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诗曰:

黑莽口中舌,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话说妇人家妒忌,乃是七出 之条内一条,极是不好的事。却这个毛病

像是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来的。

宋绍兴年间有一个官人,乃是台州司法 ,姓叶名荐。有妻方氏,天性

残妒,犹如虎狼。手下养娘妇女们,捶楚挺杖,乃是常刑。还有灼铁烧肉,

将锥搠腮。性急起来,一口咬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块肉来;狠极之时,连血

带生吃了,常有致死了的。妇女里头若是模样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

他,一发受苦不胜了。司法那里还好解劝得的?虽是心里好生不然,却不能

制得他,没奈他何。所以中年无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后来司法年已六

旬,那方氏也有五十六七岁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恳求方氏道:“我年已衰

迈,岂还有取乐好色之意?但老而无子,后边光景难堪。欲要寻一个丫头,

与他养个儿子,为接续祖宗之计,须得你周全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

“你就匡我养不出,生起外心来了。我看自家晚间尽有精神,只怕还养得

出来。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过了六十,还有生子之事。几曾见女

人六十将到了,生得儿子出的?”方氏道: “你见我今年做六十齐头了

么?”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不多两年了。”方氏道:“再与你约三

年。那时无子,凭你寻一个淫妇,快活死了罢了!”司法唯唯从命,不敢再

说。

过了三年,只得又将前说提起。方氏已许出了口,不好悔得,只得妆聋

做哑,听他娶了一个妾。娶便娶了,只是心里不伏气,寻非厮闹,没有一会

清净的。忽然一日对司法道:“我眼中看你们做把戏,实是使不得。我年纪

老了,也不耐烦在此争嚷。你那里另拣一间房,独自关得断的,与我住了,

我在里边修行。只叫人供给我饮食,我再不出来了,凭你们过日子罢。”司

法听得,不胜之喜,道:“惭愧!若得如此,天从人愿。”遂于屋后另筑一

小院,收拾静室一间,送方氏进去住了。家人们早晚问安,递送饮食,多时

没有说话。

司法暗暗喜欢道:“似此清净,还像人家。不道他晚年心性,这样改得

好了。他既然从善,我们一发要还他礼体。”对那妾道:“你久不去相见

了,也该自去问候一番。”妾依主命,独自走到屋后去了。直到天晚,不见

出来。司法道:“难道两个说得投机,只管留在那里了?”未免心里牵挂,

自己悄悄步到那里去看。走到了房前,只见门窗关得铁桶相似,两个人多不

见。司法把门推推,推不开来。用手敲着两下,里头虽有些声响,却不开出

① 七出——封建时代休弃妻子的七种理由,只要有其中一条理由,丈夫即可命妻子离去。据 《仪礼·丧

服》贾公彦疏:“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

忌,六也;恶疾,七也。”

② 台州司法——台州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天台山周围地区,治所在今临海市。司法,主管刑法的官员;按

宋制,州之司法称“司法参军”,此处是略称。

① 匡一一料想。

② 齐头——吴方言,完整之意,多指整数。这里“六十齐头”,是说整六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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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边,叫了两个粗使的家人,同到后边去,

狠把门乱推乱踢。那门桯 脱了,门早已跌倒一边。一拥进去,只见方氏扑

在地下。说时迟,那时快,见了人来,腾身一跳,望门外乱窜出来。众人急

回头看去,却是一只大虫,吃了一惊。再看地上,血肉狼籍,一个人浑身心

腹,多被吃尽,只剩得一头两足。认那头时,正是妾的头。司法又苦又惊,

道:“不信有这样怪事!”连忙去赶那虎,已出屋后跳去,不知那里去了。

又去唤集众人,点着火把,望屋后山上到处我寻,并无踪迹。

这个事在绍兴十九年。此时有人议论:“或者连方氏也是虎吃了的,未

必这虎就是他。”却有一件,虎只会吃人,那里又会得关门闭户来?分明是

方氏平日心肠狠毒,元自与虎狼气类相同。今在屋后独居多时,忿戾满腹,

一见妾来,怒气勃发,遂变出形相来,恣意咀啖,伤其性命,方掉下去了。

此皆毒心所化也。所以说道妇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样。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希奇事?只因有个人家,也为内眷有些妒忌,做出一

场没了落 事,几乎中了人的机谋,哄弄出折家荡产的事来。若不亏得一个

人有主意,处置得风恬浪静,不知炒 到几年上才是了结。有诗为证:

些小言词莫若休,不须经县与经州。

衙头府底赔杯酒,赢得猫儿卖了牛。

这首诗乃是宋贤范弇所作,劝人休要争讼的话。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

家收拾了,便不见得费甚气力。若是一个不伏气,到了官时,衙门中没一个

肯不要赚钱的。不要说后边输了,就是赢得来,算一算费用过的财物,已自

合不来了。何况人家弟兄们争着祖父的遗产,不肯相让一些,情愿大块的东

西作成 别个得去了。又有不肖官府,见是上千上万的状子,动了火,起心

设法,这边送将来,便道:“我断多少与你。”那边送将来,便道:“我替

你断绝后患。”只管埋着根脚漏洞,等人家争个没休歇,荡尽方休。又有不

肖缙绅,见人家是争财的事,容易相帮。东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

便左袒”;西边来说,也叫他“送些与我,我便右袒”。两家不歇手,落得

他自饱满了。世间自有这些人在那里,官司岂是容易打的?自古说:“鹬蚌

相持,渔人得利。”到收场想一想,总是被没相干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

肉,便吃了些亏,钱财还只在自家门里头好。今日小子说这有主意的人,便

真是见识高强的。

这件事也出在宋绍兴年间。吴兴地方有个老翁,姓莫,家资巨万,一妻

二子,已有三孙。那莫翁富家性子,本好淫欲。少年时节,便有娶妾买婢,

好些风流快活的念头。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随他讨着几房,粉黛三千,金钗

十二,也不难处的。只有一件不凑趣处,那莫老姥却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

三恨:

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杂色匠作。你道他为甚么恨这几件?他道自

己身上生了此物,别家女人就不该生了,为甚天地没主意?不惟我不为希

罕,又要防着男人。二来爹娘嫁得他迟了些个,不曾眼见老儿破体到底有些

① 门桯(tīng厅)一一闩门的粗横木。

② 没了落——无着落。

③ 炒——同“吵”。

① 作成——成全、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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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不下处。更有一件,女人溺尿,总在马子 上罢了,偏有那些烧窑匠、

铜锡匠弄成溺器,与男人撒溺,将阳物放进放出,形状看不得。似此心性,

你道莫翁少年之时,容得他些松宽门路么?后来生子生孙,一发把这些闲花

野草的事体回个尽绝了。

此时莫翁年已望七 ,莫妈房里有个丫鬟,名唤双荷,十八岁了。莫翁

晚间睡时,叫他擦背捶腰。莫妈因是老儿年纪已高。无心防他这件事。况且

平时奉法惟谨,放心得下惯了。谁知莫翁年纪虽高,欲心未已,乘他身边伏

侍时节,与他捏手捏脚,私下肉麻。那双荷一来见是家主,不敢则声;二来

正值芳年,情窦已开,也满意思量那事,尽吃得这一杯酒。背地里两个做了

一手。有个歌儿,单嘲着老人家偷情的事:

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变,见了后生家只管歪缠,怎知道行事多不

便。揾腮是皱面颊,做嘴是白须髯。正到那要紧关头也,却又软软软

软软。

说那莫翁与双荷偷了几次,家里人渐渐有些晓得了。因为莫妈心性利

害,只没人敢对他说。连儿子媳妇,为着老人家面上,大家替他隐瞒。谁知

有这样不做美的冤家勾当,那妮子日逐觉得眉粗眼慢,乳胀腹高,呕吐不

停。起初还只道是病,看看肚里动将起来,晓得是有胎了。心里着忙,对莫

翁道:“多是你老没志气,做了这件事,而今这样不尴尬起来。妈妈心性,

若是知道了,肯干休的?我这条性命,眼见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泪落下

来。莫翁只得宽慰他道:“且莫着急,我自有个处置在那里。”莫翁心下自

想道:“当真不是耍处!我一时高兴,与他弄一个在肚里了,妈妈知道,必

然打骂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纵或未必致死,我老人家子孙满前,却做了此

没正经事,炒得家里不静,也好羞人。不如趁这妮子未生之前,寻个人家嫁

了出去,等他带胎去别人家生育了,糊涂得过再处。”算计已定,私下对双

荷说了。双荷也是巴不得这样的,既脱了狠家主婆,又别配个后生男子,有

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释了好些。

果然,莫翁在莫妈面前寻个头脑 ,故意说丫头不好,要卖他出去。莫

妈也见双荷年长,光景妖娆,也有些不要他在身边了。遂听了媒人之言,嫁

出与在城花楼桥卖汤粉的朱三。朱三年纪三十以内,人物尽也济楚。双荷

嫁了他,算做得郎才女貌,一对好夫妻。莫翁只要着落得停当,不争财物。

朱三讨得容易,颇自得意,只不知讨了个带胎的老婆来。

渐渐朱三识得出了,双荷实对他说道:“我此胎实系主翁所有,怕妈妈

知觉,故此把我嫁了出来,许下我看管终身的。你不可说甚么打破了机关,

落得时常要他周济些东西,我一心与你做人家 便了。”朱三是个经纪行中

人,只要些小便宜,那里还管青黄皂白?况且晓得人家出来的丫头,那有真

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热,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过来五个多月,养下一个小厮来。双荷密地叫人通与莫翁知道。莫翁

虽是没奈何嫁了出来,心里还是割不断的。见说养了儿子,道是自己骨血,

① 马子——吴方言,称马桶。

② 望七——将近七十岁。

① 头脑——吴方言,因由、缘故。

② 济楚——整齐。

③ 做人家——吴方言,意为勤俭持家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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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着家里,悄悄将两挑米、几贯钱,先送去与他吃用。以后首饰衣服,与那

小娃子穿着的,没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仅靠着老婆福荫,落得吃自来食。

那儿子渐渐大起来,莫翁虽是暗地周给他用度无缺,却到底瞒着生人眼,不

好认帐。随那儿子自姓了朱,跟着朱三也到市上帮做生意。此时已有十来

岁,街坊上人点点搐搐 ,多晓得是莫翁之种。连莫翁家里儿子媳妇们,也

多晓得老儿有这外养之子,私下在那里盘缠 他家的,却大家装聋做哑,只

做不知。莫姥心里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面前了,又没人敢提起,也只索罢

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家里成服停丧,自不必说。在城有一伙破落

户,管闲事、吃闲饭的没头鬼光棍,一个叫做铁里虫宋礼,一个叫做钻仓鼠

张朝,一个叫做吊睛虎牛三,一个叫得洒墨判官周丙,一个叫得白日鬼王瘪

子,还有几个不出名提草鞋的小伙,共是十来个,专一捕风捉影,寻人家闲

头脑,挑弄是非,扛帮生事。那五个为头,在黑虎玄坛赵元帅庙 里歃血为

盟,结为兄弟,尽多改姓了赵,总叫做赵家五虎。不拘那里有事,一个人打

听将来,便合着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晓得卖粉朱三家儿子是莫家骨血,

这日见说莫翁死了,众兄弟商量道:“一桩好买卖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

老妈妈只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万不了。我们撺掇朱三家那话儿去告争,

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几万数,我们帮的也有小富贵了。就不然,只要起了

官司,我们打点的打点,卖阵 的卖阵,这边不着那边着,好歹也有几年缠

帐了,也强似在家里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铁里虫道:

“我们且去见那雌儿,看他主意怎么的,设法诱他上这条路便了。”多

道:“有理。”一齐向朱三家里来。

朱三平日卖粉汤,这“五虎”日日在衙门前后走动,时常买他的点饥

②,是熟主顾家。朱三见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见谕。”那吊睛虎

道:“请你娘子出来,我有一事报他。”朱三道:“何事?”白日鬼道:

“他家莫老儿死了。”双荷在里面听得,哭将出来道:“我方才听得街上是

这样说,还道未的。而今列位来说,一定是真了。”一头哭,一头对朱三

说:“我与你失了这泰山的靠傍,今生再无好日了。”钻仓鼠便道:“怎说

这话?如今正是你们的富贵到了!”五人齐声道:“我兄弟们特来送这一套

横财与你们的。”朱三夫妻多惊疑道:“这怎么说?”铁里虫道:“你家儿

子乃是莫老儿骨血,而今他家里万万贯家财,田园屋宇,你儿子多该有分,

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与他吃场官司,料不倒断了你们些

③ ④

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儿子不着,与他滴起血来 ,怕道不是真的?这一股

① 点点搐(chù触)搐——也作“点点搠搠”,意即指指点点、指手划脚。

② 盘缠——这里作动词用,指供给日常费用。

③ 黑虎玄坛赵元帅庙——即财神庙。民间传说玉皇大帝封赵公明为“正一玄坛元帅”,其像黑面浓须,头

戴铁冠,手执铁鞭,身跨黑虎,又称“黑虎玄坛”。

④ 卖阵——本指被敌人收买,打仗时故意败阵。这里借指出卖情况,收受贿赂。

① 雌儿——吴方言中对女人的轻薄称谓。

② 点讥——吴方言,作动词用,吃东西充饥。

③ 撞住——吴方言,作副同,意为“至多”。

④ 滴起血来——指用滴血验证。据《洗冤录》载:将血滴在骸骨上,嫡亲生者血沁入骨,非嫡亲生者则血

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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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稳是了。”朱三夫妻道:“事倒委实如此,我们也晓得。只是轻易起了个

头,一时住不得手的。自古道: ‘贫莫与富斗。’吃官司全得财来使费,我

们怎么敌得他过?弄得后边,不伶不俐 ,反为不美。况且我每这样人家,

一日不做,一日没得吃的,那里来的人力,那里来的工夫去吃官司?”铁里

虫道:“这个诚然也要虑到,打官司全靠使费与那人力两项。而今我和你们

熟商量:要人力时,我们几个弟兄相帮你衙门做事,尽勾了;只这使费难

处。我们也说不得,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五个弟兄一人应出一百两,先将

来下本钱,替你使用去。你写起一千两的借票来,我们收着。直等日后断

过,家业来到了手,你每照契还我。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也不为多。此外

谢我们的,凭你们另商量了。那时是白得来的东西,左右是不费之惠,料然

决不怠慢了我们。”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相帮,可知道好。只是打

从那里做起?”铁里虫道:“你只依我们调度,包管停当。且把借票写起来

为定。”朱三只得依着写了,押了个字,连儿子也要他画了一个,交与众

人。众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面收拾银钱停当了,明日再来计较行

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顾。”当下众人散了去。

双荷对丈夫道:“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来的么?”朱三道:

“总是不要我费一个钱,看他们怎么主张。依得的只管依着做去,或者有些

油水,也不见得。用去是他们的,得来是我们的,有甚么不便宜处?”双荷

道:“不该就写纸笔与他。”朱三道:“秤我们三个做肉卖,也值不上几

两。他拿了我千贯的票子,若不夺得家事来,他好向那里讨?果然夺得来

时,就与他些也不难了。况且不写得与他,他怎肯拿银子来应用?有这一纸

安定他每的心,才肯尽力帮我。”双荷道:“为甚孩子也要他着个字?”

朱三道:“夺得家事是孩子的,怎不叫他着字?这个倒多不打紧,只看他们

指拨怎么样做法便了。”

不说夫妻商量,且说五虎出了朱家的门,大家笑道:“这家子被我们说

得动火了。只是扯下这样大谎,那里多少得些,与他起个头?”铁里虫道:

“当真我们有得己里钱先折去不成?只看我略施小计,不必用钱。”这四

个道:“有何妙计?”铁里虫道:“我如今只要拿一匹粗麻布,做件衰衣

②,与他家小厮穿了,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子。撩得莫家母子恼躁起来,吾

每只一个钱白纸告他一状,这就是五百两本钱了。”四个拍手道:“妙!

妙!事不宜迟,快去!快去!”铁里虫果然去誊那 了一匹麻布,到裁衣店

剪开了,缝成了一件衰衣。手里拿着道:“本钱在此了。”一拥的望朱三家

里来。

朱三夫妻接着,道:“列位还是怎么主张?”铁里虫道:“叫你儿子出

来,我教道他事体。”双荷对着孩子道:“这几位伯伯帮你去讨生身父母的

家业,你只依着做去便了。”那儿子也是个乖的,说道:“既是我生身的父

⑤ 不怜不俐——不干不净。

① 纸笔——这里代指借据。

② 着个字——即画押、押字。

① 己里钱——自己的钱。

② 衰 (cuī催)衣——旧时丧服中最重的一种,为嫡亲的孝衣,用粗麻布制成,不缉边,使断处外露,披

于前胸。衰,通“缞”。

③ 誊那——今写作”腾挪”,意为挪用、调换。那,通”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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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那家业我应得有的。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讨才是?”铁里虫道:

“不要你开口讨,只着了这件孝服,我们引你到那里。你进门去,到了孝堂

里面,看见灵帏,你便放声大哭,哭罢就拜。拜了四拜,往外就走。有人问

你说话,你只不要回他,一径到外边来。我们多在左侧茶坊里等你便了。这

个却不难的。”朱三道:“只如此,有何益?”众人道:“这是先送个信与

他家。你儿子出了门,第二日就去进状,我们就去替你使用打点。你儿子又

小,官府见了只有可怜,决不难为他的。况又实实是骨血,脚踏硬地,这家

私到底是稳取的了。只管依着我们做去。”朱三对妻子道: “列位说来的

话,多是有着数的。只教儿子依着行事,决然停当。”那儿子道:“只如方

才这样说的话,我多依得。我心里也要去见见亲生父亲的影像 ,哭他一

场,拜他一拜。”双荷掩泪道:“乖儿子,正是如此。”朱三道:“我倒不

好随去得。既有列位同行,必然不差,把儿子交付与列位了。我自到市上做

生意去,晚来讨消息罢。”

当下朱三自出了门,“五虎”一同了朱家儿子径往莫家来。将到门首,

多走进一个茶坊里面坐下,吃个泡茶。叮嘱朱家儿子道:“那门上有丧牌孝

帘的,就是你老儿家里。你进去,依着我言语行事。”遂把衰衣与他穿着停

当了。那孩子依了说话,不知甚么好歹,大踏步走进门里面来。一直到了孝

堂,看见灵帏,果然唳天倒地价哭起来,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

那孝堂里头听见哭响,只道是吊客来到,尽皆来看。只见是一个小厮,

身上打扮与孝子无二,且是哭得悲切,口口声声叫着“亲爹爹”。孝堂里看

的不知是甚么缘故,人人惊骇道:“这是那里说起?”莫妈听得哭着亲爹,

又见这般打扮,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嚷道:“那里来这个野猫,

哭得如此异样!”亏得莫大郎是个老成有见识的人,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忙

对母亲说道:“妈妈切不可造次。这件事了不得。我家初丧之际,必有奸人

动火,要来挑衅,扎成火囤 ,落了他们圈套,这人家不经拆的。只依我指

分 ,方免祸患。”莫妈一时间见大郎说得利害,也有些慌了。且住着不

嚷,冷眼看那外边孩子。只见他哭罢就拜。拜了四拜,正待转身,莫大郎连

忙跳出来,一把抱住道:“你不是那花楼桥卖粉汤朱家的儿子么?”孩子

道:“正是。”大郎道:“既是这等,你方才拜了爹爹,也就该认了妈妈。

你随我来。”一把扯他到孝幔里头,指着莫妈道:“这是你的嫡母亲,快些

拜见。”莫妈仓卒之际,只凭儿子,受了他拜已过。大郎指自家道:“我乃

是你长兄,你也要拜。”拜过,又指点他拜了二兄,以次至大嫂、二嫂,多

叫拜见了。又领自己两个儿子,兄弟一个儿子,立齐了,对孩子道:“这三

个是你侄儿,你该受拜。”拜罢,孩子又望外就走。大郎道:“你到那里

去?你是我的兄弟,父亲既死,就该住在此居丧。这是你家里了,还到那里

去?”大郎领他到里面,交付与自己娘子道:“你与小叔叔把头梳一梳,替

他身上出脱一出脱,把旧时衣服脱掉了,多替他换了些新鲜的。而今是我

家里人了。”孩子见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里虽也欢喜,只是人生面不熟,

又不知娘的意思怎么,有些不安贴,还想要去。大郎晓得光景,就着人到花

① 影像——画像,遗像。

② 扎成火囤——吴方言,设圈套引人上当以诈取财物的行为叫“扎火囤”。

③ 指分——指使、安排。

① 出脱——吴方言,指洁净头面,换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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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桥朱家,去唤那双荷到家里来,说道有要紧说话。

双荷晓得是儿子面上的事了,亦且原要来吊丧,急忙换了一身孝服,来

到莫家灵前。哭拜已毕,大郎即对他说:“你的儿子今早到此,我们已认做

兄弟了。而今与我们一同守孝,日后与我们一样分家,你不必记挂。所有老

爹爹在日给你的饭米衣服,我们照帐按月送过来与你,与在日一般。这是有

你儿子面上。你没事不必到这里来,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议论,倒妆你儿

子的丑。只今日起,你儿子归宗姓莫,不到朱家来了。你分付你儿子一声,

你自去罢。”双荷听得,不胜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面上,如此处

置停当,我烧香点烛,祝报大郎不尽。”说罢,进去见了莫妈与大嫂、二

嫂,只是拜谢。莫妈此时也不好生分得,大家没甚说话,打发他回去。双荷

叮嘱儿子:“好生住在这里,小心奉事大妈妈与哥哥、嫂嫂。你落了好处,

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说过,我不好长到这里,你在此过几时,断了七七

四十九日 , 再到朱家来相会罢。”孩子既见了自家的娘,又听了分付的

话,方才安心住下。双荷自欢欢喜喜,与丈夫说知去了。

且说那些没头鬼光棍赵家五虎,在茶房里面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来

就去做事,状子多打点停当了。谁知守了多时,再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见

动静,疑道: “莫非我们闲话时,那孩子出来,错了眼,竟到他家里去

了?”走一个到朱家去看,见说儿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去,一发不解。

走来回覆众人,大家疑惑,就像热盘上蚁子,坐立不安。再着一个到朱家伺

候,又说见双荷归来,老大欢喜,说儿子已得认下,收留了。众人尚在茶坊

未散,见了此说,个个木呆。正是:

思量拨草去寻蛇,这回却没蛇儿弄。

平常家里没风波,总有良平 也无用。

说这几个人闻得孩子已被莫家认作儿子了,许多焰腾腾的火气,却像淋

了几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气,撞着这样不长进的人

家!难道我们商量了这几时,当真倒单便宜了这小厮不成?”铁里虫道:

“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们白住了手。”众人道:“而

今还好在那里入脚?”铁里虫道:“我们原说与他夺了人家,要谢我们一千

银子。他须有借票在我手里,是朱三的亲笔。”众人道:“他家先自收拾

了,我们并不曾帮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讨得。况且朱三是穷人,讨也没

干。”铁里虫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着个字的,而今拣有头发的揪。过几

时,只与那孩子讨。等他说没有,就告了他。他小厮家新做了财主,定怕吃

官司的,央人来与我们讲和,须要赎得这张纸去才干净。难道白了不成?”

众人道:“有见识,不枉叫你做铁里虫,真是见识硬挣。”铁里虫道:“还

有一件,只是眼下还要从容。一来那票子上日子没多两日,就讨就告,官府

要疑心。二来他家方才收留,家业未有得就分与他,他也便没有得拿出来还

人。这是半年一年后的事。”众人道:“多说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

等等弄他。”自此一伙各散去了。

这里莫妈性定,抱怨儿子道:“那小业种来时,为甚么就认了他?”大

① 断了七七四十九日——亦简称“断七”。旧俗以人死后七天为一“七”,设祭一次,至第六个“七”,

即第四十九天,招僧道诵经,丧事即告一段落。

② 错了眼——吴方言,指眼睛一时疏忽没看见。

③ 良平——指汉初辅佐刘邦的大臣张良、陈平二人,均极有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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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谁不动火?这兄弟实是爹爹亲骨血。我不认他时,

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状、明日一状告将来,告个没休歇。衙门人役个个来

诈钱,亲眷朋友人人来拐骗,还有官府思量起发,开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

人家拆到那里田地!及至拌得到底,问出根由,少不得要断这一股与他。何

苦作成别人肥了家去?所以下如一面收留,省了许多人的妄想,有何不

妙?”妈妈见说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喜欢过日。

忽然一日,有一伙人走进门来,说道要见小三官人的。这里门上方要问

明,内一人大声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见说得不好听,自家走

出来。见是五个人,雄纠纠的来施礼,问道:“小令弟在家么?”大郎道:

“在家里。列位有何说话?”五个人道:“令弟少在下家里些银子,特来与

他取用。”大郎道:“这个却不知道,叫他出来就是。”大郎进去,对小兄

弟说了。那孩子不知是甚么头脑,走出来一看,认得是前日赵家五虎,上前

见礼。那几个见了孩子,道:“好个小官人!前日是我们送你来的,你在此

做了财主,就不记得我们了?”孩子道:“前日这边留住了,不放我出门,

故此我不出来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财主,这一千银子该还得我们

了。”孩子道:“我几曾晓得有甚么银子?”五虎道:“银子是你晚老子朱

三官所借,却是为你用的,你也着得有花字。”孩子道:“前日我也见说,

说道恐防吃官司,要银子用,故写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里还用你们

甚么银子?”五虎发狠道: “现有票在这里,你赖了不成?”大郎听得声

高,走出来看时,五虎告诉道:“小令弟在朱家时,借了我们一千银子不

还,而今要赖起来。”大郎道:“我这小小兄弟借这许多银子何用?”孩子

道:“哥哥不要听他。”五虎道:“现有借票,我和你衙门里说去。”一哄

多散了。

大郎问兄弟道:“这是怎么说?”孩子道:“起初这几个撺掇我母亲告

状,母亲回他没盘缠吃官司。他们说: ‘只要一张借票,我每借来与你。’

以后他们领我到这里来,哥哥就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么要我还起银子

来?”大郎道:“可恨这些光棍,早是我们不着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

处,他必不肯干休,定然到官。你若见官莫怕,只把方才实情照样是这等一

说,官府自然明白的。没有小小年纪,断你还他银子之理。且安心坐着,看

他怎么!”

次日,这五虎果然到府里告下一纸状来,告了朱三、莫小三两个名字,

骗劫千金之事。来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与兄弟写下一纸诉状,

诉出从前情节,就用着两个哥哥为证,竟来府里投到。

府里太守姓唐,名彖,是个极精明的。一干人提到了,听审时,先叫宋

礼等上前,问道:“朱三是何等人,要这许多银子来做甚么用?”宋礼道:

“他说要与儿子置田买产,借了去的。”太守叫朱三问道:“你做甚么勾

当,借这许多银子?”朱三道:“小的是卖粉羹的经纪,不上钱数生意,要

这许多做甚么?”宋礼道:“见有借票,我们五人,二百两一个,交付与他

及儿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来看,问朱三道:“可是你写的票?”朱

三道:“是小的写的票,却不曾有银子的。”宋礼道:“票是他写的,银子

是莫小三收去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应了一声,走上去。太守看

见是个十来岁小的,一发奇异,道:“这小厮收去这些银子何用?”宋礼争

① 拖油瓶——吴方言,称再嫁妇女所带前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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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他父亲朱三写了票,拿银子与这莫小三买田的。见今他有许多田在

家里。”太守道:“父姓朱,怎么儿子姓莫?”朱三道:“瞒不得老爷,这

小厮原是莫家孽子,他母亲嫁与小的,所以他自姓莫。专为众人要帮他莫家

去争产,哄小的写了一票,做争讼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与两个

哥子竟自认了,分与田产。小的与他家没讼得争了,还要借银做甚么用?他

而今据了借票,生端要这银子,这那里得有?”太守问莫小三,其言也是一

般。太守点头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赶来,问道:“你当时如何

就肯认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无风起浪,无洞掘蟹,亏得当时立地就

认了。这些人还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当时略有推托,

一涉讼端,正是此辈得志之秋。不要说兄弟这千金要被他诈了去,家里所费

又不知几倍了。”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义,又见高识,可敬!可敬!

我看宋礼等五人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元来真情如

此,实为可恨。若非莫大有见,此辈人人饱满了。”提起笔来判道:

千金重利,一纸足凭。乃朱三赤贫,贷则谁与?莫子乳臭,须此

① ②

何为?细讯其详,始烛其诡。宋礼立蹄之约 ,希蜗角之争 。莫大

③ ④

以对床之情,消阋墙 之衅。既渔群谋而丧气,犹挟故纸以垂涎。重

创其奸,立毁其券。

当时将宋礼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问拟了教唆词讼、诈害平人的律,

脊杖二十,刺配各远恶军州。

吴兴城里去了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几句口号来:

铁里虫有时蛀不穿,钻仓鼠有时吃不饱,吊睛老虎没威风,洒墨

判官齐跌倒,白日里鬼胡行,这回儿不见了。

唐太守又旌奖莫家,与他一个“孝义之门”的匾额,免其本等差徭。此

时莫妈妈才晓得儿子大郎的大见识。世间弟兄不睦,靠着外人相帮起讼者,

当以此为鉴。诗曰:

世间有孽子,亦是本生枝。

只因靳所为,反为外人资。

渔翁坐得利,鹬蚌枉相持。

何如存一让,是名不漏卮。

①  (niǎo鸟)蹄之约——关于金钱的契约,这里指借据。蹄,古时铸成马蹄形的黄金。

② 蜗角之争——比喻互相争斗,语出 《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

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

③ 对床——两人对床而卧,以喻兄弟或亲友相聚的欢乐之情。

④ 阋(xì系)墙——谓兄弟相争。《诗经·小雅·常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侮)。”

⑤ 刺配——古时处置犯人的一种刑罚,脸上刺字后发配边远地区充军或服役。

⑥ 靳——吝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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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一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

诗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赠君,谁有不平事!

话说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负心的事。所以冥中独重其罚,剑侠专诛其

人。那负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间。盖朋友内忘恩负义,拚得绝交了

他,便无别话。惟有夫妻是终身相倚的,一有负心,一生怨恨,不是当耍可

以了帐的事。古来生死冤家一还一报的,独有此项极多。

宋时衢州有一人,姓郑,是个读书人。娶着会稽陆氏女,姿容娇媚。两

个伉丽绸缪,如胶似漆。一日,正在枕席情浓之际,郑生忽然对陆氏道:

“我与你二人相爱,已到极处了。万一他日不能到底,我今日先与你说过:

我若死,你不可再嫁;你若死,我也不再娶了。”陆氏道:“正要与你百年

偕老,怎生说这样不祥的话?”

不觉的光阴荏苒,过了十年,已生有二子。郑生一时间得了不起的症

候,临危时,对父母道:“儿子死无所虑,只有陆氏妻子,恩深难舍,况且

年纪少艾。日前已与他说过: ‘我死之后,不可再嫁。’今若肯依所言,儿

死亦瞑目矣。”陆氏听说到此际,也不回言,只是低头悲哭,十分哀切。连

父母也道他没有二心的了。

死后数月,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闲事的牙婆每打听脚踪,探问消息。晓

得陆氏青年美貌,未必是守得牢的人,挨身入来,与他来往。那陆氏并不推

拒那一伙人,见了面就千欢万喜,烧茶办果,且是相待得好。公婆看见这些

光景,心里嫌他,说道:“居孀行径,最宜稳重。此辈之人,没事不可引他

进门。况且丈夫临终怎么样分付的?没有别的心肠,也用这些人不着。”陆

氏由公婆自说,只当不闻。后来惯熟,连公婆也不说了。果然与一个做媒的

说得入港,受了苏州曾工曹 之聘。公婆虽然恼怒,心里道:“是他立性既

自如此,留着也落得做冤家,不是好住手的。不如顺水推船,等他去了

罢。”只是想着自己儿子临终之言,对着两个孙儿,未免感伤痛哭。陆氏多

不放在心上,才等服满,就收拾箱匣停当,也不顾公婆,也不顾儿子,依了

好日,喜喜欢欢,嫁过去了。

成婚七日,正在亲热头上,曾工曹受了漕帅 檄文,命他考试外郡,只

得收拾起身,作别而去。去了两日,陆氏自觉凄凉,傍晚之时走到厅前闲

步。忽见一个后生,像个远方来的,走到面前,对着陆氏叩了一头,口称

道:“郑官人有书拜上娘子。”递过一封柬帖来。陆氏接着,看那外面封筒

上题着三个大字,乃是“示陆氏”三字。认认笔踪,宛然是前夫手迹。正要

盘问,那后生忽然不见。陆氏惧怕起来,拿了书,急急走进房里来。剔明灯

火,仔细看时,那书上写道:

十年结发之夫,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馀面共聚。

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蓄积于别户。不念

① 工曹——州府的佐治官之一,负责工程、水利、交通等事务。宋代州府设六曹:士曹、户曹、仪曹、兵

曹、刑曹、工曹。

② 漕帅——“转运使”的别称。转运使本为宋初供办军需的随军官员,后渐成各路长官。转运使司又称

“漕台”、“漕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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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双亲,不恤我之二子。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吾已

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

陆氏看罢,吓得冷汗直流,魂不附体,心中懊悔无及。怀着鬼胎,十分惧

怕,说不出来,茶饭不吃,嘿嘿不快,三日而亡。眼见得是负了前夫,得此

果报了。

却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

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 。及至男人家

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

后,不提起了,并没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

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

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

可怜,男人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不知冥冥之中,

原有分晓。若是男子风月场中略行着脚,此是寻常勾当,难道就比了女人失

节一般?但是果然负心之极,忘了旧时恩义,失了初时信行,以至误人终

身,害人性命的,也没一个不到底报应的事。从来说王魁负桂英 ,毕竟桂

英索了王魁命去,此便是一个男负女的榜样,不止女负男——如所说的陆氏

——方有报应也。今日待小子说一个赛王魁的故事与看官每一听,方晓得男

子也是负不得女人的。有诗为证:

繇来女子号痴心,痴得真时恨亦深。

莫道此痴容易负,冤冤隔世会相寻。

① ②

话说宋时有个鸿胪少卿 ,姓满,因他做事没下稍,讳了名字不传,只

叫他满少卿。未遇时节,只叫他满生。那满生是个淮南大族,世有显宦。叔

父满贵,见为枢密副院 。族中子弟,遍满京师,尽皆富厚本分。惟有满生

心性不羁,狂放自负,生得一表人材,风流可喜,怀揣着满腹文章,道早晚

必登高第。抑且幼无父母,无些拘束,终日吟风弄月,放浪江湖,把些家事

多弄掉了,连妻子多不曾娶得。族中人渐渐不理他,满生也不在心上。

有个父亲旧识,出镇长安。满生便收拾行装,离了家门,指望投托于

他,寻些润济。到得长安,这个官人已坏了官,离了地方去了;只得转来。

满生是个少年孟浪 、不肯仔细的人,只道寻着熟人,财物广有,不想托了

⑤ ⑥

个空,身边盘缠早已罄尽。行至汴梁中牟地方,有个族人在那里做主簿 ,

打点去与他寻些盘费还家。那主簿是个小官,地方没大生意,连自家也只好

支持过日。送得他一贯多钱,还了房钱饭钱,馀下不多,不能勾回来。此时

已是十二月天气,满生自思囊无半文,空身家去,难以度岁。不若只在外厢

① 訾 (zǐ子)议——毁谤非议。

② 王魁负桂英——民间故事,大意为:王魁落第,遇敫 (jiāo焦)桂英相爱成亲,在桂英相助下,王魁再

试,一举成名,官徐州,竟背盟再娶。桂英遭弃,自刎而死。不久,桂英索命,王魁亦暴卒。

① 鸿胪少卿——宋代官署鸿胪寺的副长官。鸿胪寺掌少数民族及外国使者朝贡、宴迎、赏赐等事务,兼管

祭祀。

② 没下稍——没结果,没收场。

③ 枢密副院——即枢密副使。枢密院为宋代最高军事机关,其长官为枢密使,副长官为枢密副使。

④ 孟浪——卤莽、莽撞。

⑤ 汴梁中牟——汴梁为北宋都城,又称汴京,即今河南省开封市。中牟,县名,在开封市西。

⑥ 主薄——知县下属办理文书事务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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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寻些生意,且过了年又处。关中还有一两个相识在那里做官,仍旧

掇转路头,往西而来。

到了凤翔地方,遇着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谓: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 马不前。

满生阻住在饭店里,一连几日。店小二来讨饭钱,还他不勾,连饭也不来

了。想着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学问,视功名如拾芥耳;一时未际,浪迹

江湖,今受此穷途之苦,谁人晓得我是不遇时的公卿?此时若肯雪中送炭,

真乃胜似锦上添花。争奈世情看冷暖,望着那一个救我来?不觉放声大哭。

早惊动了隔壁一个人,走将过来道:“谁人如此啼哭?”——那个人怎生打

扮?

头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颜色带着几分酒,脸映红

桃;苍白须髯沾着几点雪,身如玉树。疑在浩然驴背下,想从安道宅

中来 。

那个人走进店中,问店小二道:“谁人啼哭?”店小二答道:“覆大

郎,是一个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见饭钱拿出来,天上雪下不止,又

不好走路。我们不与他饭吃了,想是肚中饥饿,故此啼哭。”那个人道:

“那里不是积福处?既是个秀才官人,你把他饭吃了,算在我的帐上,我还

你罢。”店小二道:“小人晓得。”便去拿了一分饭,摆在满生面前,道:

“客官,是这大郎叫拿来请你的。”满生道:“那个大郎?”只见那个人已

走到面前,道:“就是老汉。”满生忙施了礼,道:“与老丈素昧平生,何

故如此?”那个人道:“老汉姓焦,就在此酒店间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

同小女盪几杯热酒暖寒。闻得这壁厢悲怨之声,不像是个以下之人,故步至

此间寻问。店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一小二说是个秀才,雪阻了的。老汉念斯

文一脉,怎教秀才忍饥?故此教他送饭。荒店之中,无物可吃,况如此天

气,也须得杯酒儿敌寒。秀才宽坐,老汉家中叫小厮送来。”满生喜出望

外,道:“小生失路之人,与老丈不曾识面,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

当?”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目下偶困,决不是落后之人。老汉是此

间地主,应得来管顾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汉支持一日,直等天色

晴霁好走路了,再商量不迟。”满生道:“多感!多感!”焦大郎又问了满

生姓名乡贯明白,慢慢的自去了。

满生心里喜欢道:“谁想绝处逢生,遇着这等好人。”正在徯幸之

际,只见一个笼头的小厮,拿了四碗嗄饭 ,四碟小菜,一壶热酒,送将来

道:“大郎送来与满官人的。”满生谢之不尽,收了,摆在桌上食用。小厮

出门去了。满生一头吃酒,一头就问店小二道:“这位焦大郎是此间甚么样

人?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这个大郎是此间大户,极是好义。平日扶

⑦ 关中——此指陕西省渭水流域,以其居众关之中,故称。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谓这里“西有陇关,东

有函谷关,南有武关,北有临晋关,西南有散关”。

① 蓝关——在今陕西省蓝田县境,为关中平原通往南阳盆地的交通要隘。

② “疑在”二句——明人程羽文《诗本事·诗思》:“孟浩然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孟浩然尝骑

驴踏雪寻梅,后人传为美谈。刘义庆 《世说新语·任诞》载有王徽之雪夜乘舟访戴逵(字安道)至门不入

而返的故事。这两句借喻来人情致高雅、举止潇洒。

① 徯幸——多作烦闷、苦恼解,这里是感慨、庆幸的意思。

② 嗄饭——也作“下饭”、佐饭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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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济困,至于见了读书的,尤肯结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几杯酒,若是

陪得他过的,一发有缘了。”满生道:“想是家道富厚。”小二道:“有便

有些产业,也不为十分富厚。只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着了他,便多住

几日不打紧的了。”满生道:“雪晴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

“当得,当得。”过了一会,焦家小厮来收家伙。传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

道:“满大官人供给,只管照常支应。用酒时,到家里来取。”店小二领

命,果然支持无缺。满生感激不尽。

过了一日,天色晴明。满生思量走路,身边并无盘费,亦且受了焦大郎

之恩,要去拜谢。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陇望蜀。”见他好情,也就有个

希冀借些盘缠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里来。焦大郎接着,

满面春风。满生见了大郎,倒地便拜,谢他:“穷途周济,殊出望外。倘有

用着之处,情愿效力。”焦大郎道:“老汉家里也非有馀,只因看见秀才如

此困厄,量济一二,以尽地主之意。原无他事,如何说个效力起来?”满生

道:“小生是个应举秀才,异时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大郎道:“好说,

好说。目今年已傍晚,秀才还要到那里去?”满生道:“小生投人不着,囊

匣如洗,无面目还乡。意思要往关中一路,寻访几个相知。不期逗留于此,

得遇老丈,实出万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后不

巴店。没奈何了,只得在此饭店中且过了岁,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

冷落,怎好度岁?秀才不嫌家间澹薄,搬到家下,与老汉同住几日,随常茶

饭等,老汉也不寂寞。过了几朝再处,秀才意下何如?”满生道:“小生在

饭店中,总是叨忝老丈的;就来潭府,也是一般。只是萍踪相遇,受此深

恩,无地可报,实切惶愧耳。”大郎道:“四海一家。况且秀才是个读书之

人,前程万里,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便是愿足。何必如此相拘

哉?”

元来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却又看得满生仪容俊雅,丰度超群,语言倜

傥,料不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也是满生有缘,得遇此人。果然叫店

小二店中发了行李,到焦家来。是日焦大郎安排晚饭,与满生同吃。满生一

席之间,谈吐如流。更加酒兴豪迈,痛饮不醉,大郎一发投机,以为相见之

晚。直吃到兴尽方休,安置他书房中歇宿了,不提。

大郎有一室女,名唤文姬,年方一十八岁,美丽不凡,聪慧无比。焦大

郎不肯轻许人家,要在本处寻个衣冠子弟,读书君子,赘在家里,照管暮

年。因他是个市户出身,一时没有高门大族来求他的;以下富室痴儿,他又

不肯。高不凑,低不就,所以蹉跎过了。那文姬年已长大,风情之事,尽知

相慕。只为家里来往的人,庸流凡辈颇多,没有看得上眼的。听得说父亲在

酒店中引得外方一个读书秀才来到,他便在里头东张西张,要看他怎生样的

人物。那满生仪容举止,尽看得过,便也有一二分动心了。这也是焦大郎的

不是:便做道疏财仗义,要做好人,只该赍发 满生些少,打发他走路才

是。况且室无老妻,家有闺女,那满生非亲非戚,为何留在家里宿歇?只为

好着几杯酒,贪个人做伴,又见满生可爱,倾心待他。谁想满生是个轻薄后

生,一来看见大郎殷勤,道是敬他人才,安然托大 ,忘其所以;二来晓得

内有亲女,美貌及时,未曾许人,也就怀着希冀之意,指望图他为妻。又不

① 赍 (jī基)发——送人以财物。

② 托大——倨傲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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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自开得口,待看机会。日挨一日,径把关中的念头丢过一边,再不提起

了。

焦大郎终日懵懵醉乡,没些搭煞,不加提防。怎当得他每两下烈火干

柴,你贪我爱,各自有心,竟自勾搭上了。情到浓时,未免不避形迹。焦大

郎也见了些光景,有些疑心起来。大凡天下的事,再经有心人冷眼看不起③

的。起初满生在家,大郎无日不与他同饮同坐,毫无说话。比及大郎疑心

了,便觉满生饮酒之间没心没想,言语参差,好些破绽出来。

大郎一日推个事故,走出门去了。半日转来,只见满生醉卧书房,风飘

衣起,露出里面一件衣服来。看去有些红色,像是女人袄子模样。走到身边

仔细看时,正是女儿文姬身上的。又吊着一个交颈鸳鸯的香囊,也是文姬手

绣的。大惊咤道:“奇怪!奇怪!有这等事!”满生睡梦之中,听得喊叫,

突然惊起,急敛衣襟不迭,已知为大郎看见,面如土色。大郎道:“秀才身

上衣服从何而来?”满生晓得瞒不过,只得诌个谎道:“小生身上单寒,忍

不过了,向令爱姐姐处,看老丈有旧衣借一件。不想令爱竟将一件女袄拿出

来。小生怕冷,不敢推辞,权穿在此衣内。”大郎道:“秀才要衣服,只消

替老夫讲,岂有与闺中女子自相往来的事?是我养得女儿不成器了!”抽身

望里边就走。恰撞着女儿身边一个丫头,叫名青箱,一把挝 过来道:“你

好好实说姐姐与那满秀才的事情,饶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赖道:

“没曾见甚么事情。”大郎焦躁道:“还要胡说!眼见得身上袄子多脱与他

穿着了。”青箱没奈何,遮饰道:“姐姐见爹爹十分敬重满官人,平日两下

撞见时,也与他见个礼。他今日告诉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与他,别无甚说

话。”大郎道:“女人家衣服岂肯轻与人着?况今日我又不在家,满秀才酒

气喷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发胡说了!他

难道再有别处噇酒 ?他方才已对我说了。你若不实招,我活活打死你。”

青箱晓得没推处,只得把从前勾搭的事情,一一说了。

大郎听罢,气得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喊道:“不成才的歪货!他是别

路来的,与他做下了事,打点怎的?”青箱说:“姐姐今日见爹爹不在,私

下摆个酒盒,要满官人对天罚誓,你娶我嫁,终身不负。故此与他酒吃了,

又脱一件衣服,一个香囊与他,做记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叹

口气道:“多是我自家热心肠的不是,不消说了。”反背了双手,踱出外边

来。

文姬见父亲挝了青箱去,晓得有些不尴尬。仔细听时,一句一句说到真

处来,在里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见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亲出去了,才定了

性。对青箱道:“事已败露,至此,却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

“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叹口气,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倒有几分成事的

意思在那里。”文姬道:“怎见得?”青箱道:“爹爹极敬重满官人。已知

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赶逐了他去,不但恶识 了,把从前好情多丢去,却怎

生了结姐姐?他今出去,若问得满官人不曾娶妻的,毕竟还配合了,才好住

手。”文姬道:“但愿得如此便好。”

③ 看不起——禁不起看,意即很容易看出破绽。

① 挝 (Zhuā抓)——通“抓”。

② 噇 (chuáng床)酒——过量饮酒。

① 恶识——得罪,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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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书房中,带着怒容问满生道:“秀

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满生跼蹐 无地,战战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

飘流,实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读诗书,也该有些行止。吾与

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识,怜你客途,过为拯救,岂知你所为不义若此。点污了

人家儿女,岂是君子之行?”满生惭愧难容,下地叩头道: “小生罪该万

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为难报。今为儿女之情,一时不能自禁,猖狂至

此。若蒙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报,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叹口气

道:“事已至此,虽悔何及?总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为汝污,岂

可别嫁?汝若不嫌地远,索性赘入我家做了女婿,养我终身,我也叹了这口

气罢。”满生听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飞下一纸赦书来,怎不满心欢喜?又

叩着头道:“若得如此玉成,满某即粉身碎骨,难报深恩。满某父母双亡,

家无妻子,便当奉侍终身,岂再他往?”大郎道: “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

了,他日负起心来。”满生道:“小生与令爱恩深义重,已设誓过了,若有

负心之事,教满某不得好死。”大郎见他言语真切,抑且没奈何了,只得胡

乱拣个日子,摆些酒席,配合了二人。正是:

绮罗丛里唤新人,锦绣窝中看旧物。

虽然后娶属先奸,此夜恩情翻较密。

满生与文姬,两个私情,得成正果,天从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对满生

道:“妾见父亲敬重君子,一时仰慕,不以自献为羞,致于失身。原料一朝

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亲配合,终身之事已完,此是死

中得生,万千侥幸。他日切不可忘。”满生道:“小生飘蓬浪迹,幸蒙令尊

一见如故,解衣推食,恩已过厚。又得遇卿不弃,今日成此良缘,真恩上加

恩。他日有负,诚非人类。”两人愈加如胶似漆,自不必说。满生在家无

事,日夜读书,思量应举。焦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

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

拾了盘费,赍发他去。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

名 ,满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凤翔不远,

今幸已脱白挂绿 ,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再来未迟。”此

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

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备迎接,鼓

乐喧天,闹动了一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 ,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

头四拜。拜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

若使当日困穷旅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荣贵?”叩头不

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日困

穷失意,乃贤士之常。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

来,交拜行礼,各各相谢。其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

② 跼蹐 (jí极)——畏缩不安的样子。

③ 行止——道德、品行。

① 唱名——殿试后,皇帝呼名召见登第进士,谓之“唱名”。

② 脱白挂绿——“白”指“白衣”,古代平民着白衣,后代称没有取得功名的人;“绿”指“绿袍”,为

官服。周密《武林旧事》:“上御集英殿,拆号唱进士名,各赐绿襕袍、白简、黄衬衫。”

① 槐简——即前引周密《武林旧事》所记唱名时御赐的“白简”,也就是白色裙。简,通“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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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

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有须说话了,后来配他的。”

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这几时。便做道先

有些甚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还

有何妨?”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捧币,尽是些地方邻里亲

戚,来与大郎作贺称庆。

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

留几个相知亲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

里,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

上。满生与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青箱也算做日前有

功之人,另眼看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

光景:

世事从来无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立看许多渗濑

①。 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

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贵,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 ,

道是靠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

所用。满生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

大郎道是选官须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

多银两,与满生带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

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

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应举之时,已曾

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系,不甚伤情。今番得第已过,

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甚么,心中只觉凄惨,不舍得

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

一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算得定的日

子,别不多时的,有甚么不祥之处?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

般的,只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

生道:“这番热闹了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

“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

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子,带了仆人,径往东京选官去了。

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子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

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 。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

妻子一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

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元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

是淮南族中一个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

绝无消耗,举族疑猜。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

② 院君夫人——旧小说中对有封号妇人的称谓。此称来源不详,俞越《茶香室丛抄》卷五以为“院君”系

“县君”之误。

① 渗濑——形容丑陋、使人害怕的样子。

② 扯大——往大里铺张。

① 临海县尉——临海即今浙江省临海市,宋代为临海郡的治所。县尉,维持本县治安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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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 ,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

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

③ ④

小前程,干办 已满,收拾回去,已顾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

问,得见兄弟。你打迭 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

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见哥哥说来,

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且未

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的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

不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

恩,而今还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

先要礼物为先,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

得到家边过,是顺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

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争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

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

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

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了,父母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

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

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

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

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

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

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交:

① ②

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 ;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

满生同那哥哥回到家里,果然这番宗族邻里比前不同,尽多是呵脬捧屁

③的。满生心里也觉快活,随去见那亲叔叔满贵。那叔叔是枢密副院,致仕④

家居,既是显官,又是一族之长。见了侄儿,晓得是新第回来,十分欢喜。

道:“你一向出外不归,只道是流落他乡,岂知却能挣扎得第,做官回来,

诚然是与宗族争气的。”满生满口逊谢。满枢密又道:“却还有一件事,要

与你说。你父母早亡,壮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续之事,最为紧要。前日我

见你登科录上有名,便已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从简大夫有一次女,我打听

得才貌双全,你未来时,我已着人去相求,他已许下了。此极是好姻缘。我

知那临海前官尚未离任,你到彼之期,还可从容。且完此亲事,夫妻一同赴

任,岂不为妙?”满生见说,心下吃惊,半晌做声不得。满生若是个有主意

的,此时便该把凤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长是短,备细对叔父说一遍,

② 金榜——殿试揭晓的榜文。

③ 干办——这里作名词,宋代由一些部门长官委派处置各种事务的职官名。

④ 顾——通“雇”。

⑤ 打迭——犹如“打点”,意为办理、准备。

① 系足之绳——传说月下老人布囊中有赤绳,用以系夫妇之足,此绳一系,终不可改。见唐代李复言《续

幽怪录》卷四。

② 望夫之石——有关“望夫石”的传说很多,大都据托名汉东方朔的《神异经》:“贞妇望夫,化而为

石。”加以演化。

③ 呵脬(pāo抛)捧屁——形容卑贱,阿谀奉承。脬,膀胱。

④ 致仕——辞官、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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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成亲已久,负他不得,须辞了朱家之婚,一刀两断。”说得决绝,叔

父未必不依允。争奈满生讳言的是前日孟浪出游光景,恰像凤翔的事是私下

做的,不肯当场明说,但只口里唧哝。枢密道:“你心下不快,敢虑着事体

不周备么?一应聘定礼物,前日是我多已出过。目下成亲所费,总在我家支

持,你只打点做新郎便了。”满生道:“多谢叔叔盛情,容侄儿心下再计较

一计较。”枢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计较!”满生见他词色严毅,不

敢回言,只得唯唯而出。

到了家里,闷闷了一回,想道:“若是应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

父子恩情?欲待辞绝了他的,不但叔父这一段好情不好辜负,只那尊严性

子,也不好冲撞他。况且姻缘又好,又不要我费一些财物周折,也不该挫

过。做官的人,娶了两房,原不为多。欲待两头绊着,文姬是先娶的,须让

他做大;这边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却又两难。”心里真似十五

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许多不快活。踌躇了几日,委决不下。

到底满生是轻薄性子,见说朱家是宦室之女,好个模样,又不费己财,

先自动了十二分火。只有文姬父子这一点念头,还有些良心,不能尽绝。肚

里展转了几番,却就变起卦来。大凡人只有初起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着行

去,好事尽多。若是多转了两个念头,便有许多奸贪诈伪、没天理的心来

了。满生只为亲事摆脱不开,过了两日,便把一条肚肠换了转来。自想道:

“文姬与我,起初只是两下偷情,算得个外遇罢了。后来虽然做了亲,元不

是明婚正配。况且我既为官,做我配的,须是名门大族。焦家不过市井之

人,门户低微,岂堪受朝廷封诰,作终身伉俪哉?我且成了这边朱家的亲,

日后他来通消息时,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

间,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头做小了。”

算计已定,就去回覆枢密。枢密拣个黄道吉日,行礼到朱大夫家,娶了

过来。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个新科,愈加要齐整,妆奁丰厚,

百物具备。那朱氏女生长宦门,模样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

①,无不具足。满生快活非常,把那凤翔的事丢在东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脉脉殿春残,争赏慈恩 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你敬我爱,如胶似漆。满生心里,反

悔着凤翔多了焦家这件事。却也有时念及心上,有些遣不开。因在朱氏面

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赠衣服、香囊拿出来,忍着性子,一把火烧了,意思

要自此绝了念头。朱氏问其缘故,满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说些始末,道:“这

是我未遇时节的事,而今既然与你成亲,总不必提起了。”朱氏是个贤慧女

子,倒说道:“既然未遇时节相处一番,而今富贵了,也不该便绝了他。我

不比那世间妒忌妇人,倘或有便,接他来同住过日,未为不可。”怎当得满

生负了盟誓,难见他面,生怕他寻将来不好收场,那里还敢想接他到家里?

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一意只是断绝了。回言道:“多谢夫人好意。他

是小人家儿女,我这里没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

不提起。初时满生心中怀着鬼胎,还虑他有时到来,喜得那边也绝无音耗。

① 德、容、言、功——这是封建礼教为妇女规定的四种德行,合称“四德”,又称“四行”。据《周

礼·天官·九嫔》郑玄注:“妇德谓贞顺,妇言谓辞令,妇容谓婉娩,妇功谓丝枲。”

② 慈恩——慈恩寺,在今西安市,唐代所建著名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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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云:“孝重千斤,日减一斤。”满生日远一日,竟自忘怀了。

自当日与朱氏同赴临海任所,后来作尉任满,一连做了四五任美官,连

朱氏封赠过了两番。不觉过了十来年,累官至鸿胪少卿,出知齐州 。那齐

州厅舍甚宽,合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里头收拾已完,内眷人等要出

私衙之外,到后堂来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门人役,尽皆出去,屏除了闲人,

同了朱氏,带领着几个小厮、丫鬟、家人、媳妇,共十来个人,一起到后堂

散步。各自东西闲走看耍。

少卿偶然走到后堂右边天井中,见有一小门。少卿推开来看,里头一个

穿青的丫鬟,见了少卿,飞也似跑了去。少卿急赶上去看时,那丫鬟早已走

入一个破帘内去了。少卿走到帘边,只见帘内走出一个女人来。少卿仔细一

看,正是凤翔焦文姬。少卿虚心病,元有些怕见他的。亦且出于不意,不觉

惊惶失措。文姬一把扯住少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道:“冤家,你一别十

年,向来许多恩情,一些也不念及,顿然忘了,真是忍人 !”少卿一时心

慌,不及问他从何而来,且自辨说道:“我非忘卿。只因归到家中,叔父先

已别聘,强我成婚。我力辞不得,所以蹉跎至今,不得来你那里。”文姬

道:“你家中之事,我已尽知,不必提起。吾今父亲已死,田产俱无,刚剩

得我与青箱两人,别无倚靠。没奈何了,所以千里相投。前日方得到此,门

上人又不肯放我进来。求恳再三,今日才许我略在别院空房之内,驻足一驻

足。幸而相见。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你既有佳偶,我情愿做你侧室,奉

事你与夫人,完我馀生。前日之事,我也不计较短长,付之一叹罢了。”说

一句,哭一句。说罢,又倒在少卿怀里,发声大恸。连青箱也走出来见了,

哭做一堆。少卿见他哭得哀切,不由得眼泪也落下来。又恐怕外边有人知

觉,连忙止他道:“多是我的不是。你而今不必啼哭,管还你好处。且喜夫

人贤慧,你既肯认做一分小,就不难处了。你且消停在此,等我与夫人说

去。”

少卿此时也是身不由己的,走来对朱氏道:“昔年所言凤翔焦氏之女,

间隔了多年,只道他嫁人去了。不想他父亲死了,带了个丫鬟,直寻到这

里。今若不收留他,没个着落,叫他没处去了。却怎么好?”朱氏道:“我

当初原说接了他来家,你自不肯,直误他到此地位,还好不留得他?快请来

与我相见。”少卿道:“我说道夫人贤慧。”就走到西边去,把朱氏的说话

说与文姬。文姬回头对青箱道:“若得如此,我每且喜有安身之处了。”两

人随了少卿,步至后堂,见了朱氏。相叙礼毕,文姬道:“多蒙夫人不弃,

情愿与夫人铺床叠被。”朱氏道:“那有此理?只是姐妹相处便了。”就相

邀了,同进入衙中。朱氏着人替他收拾起一间好卧房,就着青箱与他同住,

随房伏侍。文姬低头伏气,且是小心朱氏见他如此,甚加怜爱,且是过得和

睦。

住在衙中几日了,少卿终是有些羞惭,不过意,缩缩朒衄 ,未敢到他

房中歇宿去。一日外厢去吃了酒,归来有些微醺了。望去文姬房中,灯火微

明,不觉心中念旧起来。醉后却胆壮了,踉踉跄跄,竟来到文姬面前。文姬

与青箱慌忙接着,喜喜欢欢,簇拥他去睡了。这边朱氏闻知,笑道:“来这

① 齐州——辖境相当山东省西北部地区,治所在今济南市历城区。

② 忍人——残忍、狠心之人。

① 缩缩朒 (nǜ衄)朒——畏缩迟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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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时,也该到他房里去了。”当夜朱氏收拾了自睡。

到第二日,日色高了,合家多起了身,只有少卿未起。合家人指指点

点,笑的话的,道是:“十年不相见了,不知怎地舞弄,这时节还自睡哩。

青箱丫头在傍边听得不耐烦,想也倦了,连他也不起来。”有老成的道:

“十年的说话,讲也讲他大半夜。怪道天明多睡了去!”众人议论了一回,

只不见动静。朱氏梳洗已过,也有些不惬意,道:“这时节也该起身了,难

道忘了外边坐堂 ?”同了一个丫鬟,走到文姬房前听一听,不听得里面一

些声响。推推门看,又是里面关着的。家人每道:“日日此时,出外理事去

久了,今日迟得不像样,我每不妨催一催。”一个就去敲那房门。初时低

声,逐渐声高,直到得乱敲乱叫,莫想里头答应一声。尽来对朱氏道:“有

些奇怪了!等他开出来不得。夫人做主,我们掘开一壁,进去看看。停会相

公嗔怪,全要夫人担待。”朱氏道:“这个在我,不妨。”众人尽皆动手,

须臾之间,已掇开了一垛壁。众人走进里面一看,开了口合不拢来。正是:

宣子慢传无鬼论,良宵自昔有冤偿。

若还死者全无觉,落得生人不善良。

众人走进去看时,只见满少卿直挺挺倘 在地下,口鼻皆流鲜血。近前

用手一摸,四肢冰冷,已气绝多时了。房内并无一人,那里有甚么焦氏?连

青箱也不见了,刚留得些被卧在那里。众人忙请夫人进来。朱氏一见,惊得

目睁口呆,大哭起来。哭罢,道:“不信有这样的异事!难道他两个人摆布

死了相公,连夜走了?”众人道:“衙门封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况且房里

兀自关门闭户的,打从那里走得出来?”朱氏道:“这等,难道青天白日相

处这几时,这两个却是鬼不成?”似信不信。一面传出去,说少卿夜来暴

① ②

死,着地方停当 后事。

朱氏悲悲切切,到晚来步进卧房,正要上床睡去,只见文姬打从床背后

走将出来,对朱氏道: “夫人休要烦恼。满生当时,受我家厚恩,后来负

心,一去不来。吾举家悬望,受尽苦楚,抱恨而死。我父见我死无聊,老人

家悲哀过甚,与青箱丫头相继沦亡。今在冥府诉准,许自来索命。十年之

怨,方得申报,我而今与他冥府对证去。蒙夫人相待好意,不敢相侵,特来

告别。”朱氏正要问个备细,一阵冷风遍体,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才

晓得文姬、青箱两个真是鬼,少卿之死,被他活捉了去,阴府对理。

朱氏前日原知文姬这事,也道少卿没理的。今日死了,无可怨怅,只得

护丧南还。单苦了朱氏下半世,亦是满生之遗孽也。世人看了如此榜样,难

道男子又该负得女子的?

痴心女子负心汉,谁道 阴中有判断。

虽然自古皆有死,这回死得不好看!

① 坐堂——也叫“坐衙”,指旧时官吏在堂上处理公事。

② 宣子——阮修,字宣子,晋代学者,主张无神论。

③ 倘——通“躺”。

① 地方——对负责地方杂务的地保、里正等乡役的泛称。

② 停当——料理妥当。

③ 谁道——此处意为“谁能料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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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二 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诗云:

世事莫有成心 ,成心专会认错。

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

的,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

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 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

有成心?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

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

的了。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 ,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

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

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

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

有的。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

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

倚势占了。”两家争个不歇。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 。

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

人等,亲到坟头。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晦翁心里

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

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

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

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

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晦翁叫取锄

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挖到松泥将尽之处,“珰”的一声响,把个挖泥

的人震得手疼。拨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晦翁叫取

起来看,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

大字。傍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

来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

可说?”小民只是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晦翁道是

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小

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

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元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

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因贪大姓所

① 成心——指已成的看法,犹如现在所说的“成见”。

② 当着不着——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倒做了。

③ 道学——又称“理学”,是宋代形成的一个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以继承孔、孟“道统”,宣传

“性命义理”之学为主,在思想领域中长期起着消极作用。

④ 朱文公晦翁——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南宋徽州婺 (wù务)源 (今属江西)人,著名的哲学家、教育

家、文学家,道学的集大成者,官至宝文阁待制。“朱文公”是世人对他的尊称。

① 的据——确实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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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坟前了多时,忽然告此

一状。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谁知地下先做成

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

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

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伏,到上边监司 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安具

问理。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

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争奈外边多晓得是小民欺诈,晦翁

错问了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晦翁认是大姓力

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遂弃官

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

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再

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因寻其旁居民问道:“此是

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 “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

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

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

备细说了一遍。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

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想道:

“据着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

他了。”遂对天祝下四句道:

此地若发,是有地理。

此地不发,是有天理。

祝罢而去。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次日看那坟

墓,已毁成一潭,连尸棺多不见了。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庵大贤,不能无

误。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人

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

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

有诗为证:

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

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 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

女子。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下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

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所以人

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

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正是: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宋时法度,

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

呢,也算不得许多清处。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

① 监司——宋代诸路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等,有监察各州官之责,总称为“监司”。

② 丹田——人体腹部脐下部位,旧时人们认为这是贮存精气的所在。

① 天台营中——天台,即今浙江省天台县,以其北依天台山而得名。营,军营。

② 台州——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天台山以东沿海地区,治所在今临海市。天台县属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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箴拘束,不敢胡为。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

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饮酒中间,

仲友晓得他善于词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严蕊应声成一阕,词

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

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令》)

吟罢,呈上仲友。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元卿,极是豪爽之

士,是日也在席上。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看了他

这些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

兴趣愈高。对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

“既有佳客,宜赋新词。此子颇能,正可请教。”元卿道:“就把七夕为

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一词,小生当饮满三大瓯。”严蕊领命,即口吟

一词道: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

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

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词寄《鹊桥仙》)

词已吟成,元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文

适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

酬,道:“也要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严蕊接过吃了。太守

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元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去。”元卿大

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仲友笑

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严蕊

不敢推辞得。酒散,竟同谢元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元卿意气

豪爽,见此佳丽聪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

得,尽情送与他家。留连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

的。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 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赋性慷慨,

任侠使气,一时称为豪杰。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淮帅辛

③ ④

稼轩 居铅山 时,同父曾去访他。将近居傍,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同

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却。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

地上,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

交。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

馆谷 ,留住了他,闲暇之时,往来讲论。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

学先生。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

① 官箴 (zhēn针)——做官的规戒。

② 水花——荷花。

① 解人——通晓文辞富有意趣的人。

② 婺 (wù务)州——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中部武义江、金华江流域,治所在今金华市。

③ 辛稼轩——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历城 (今山东省济南市)人。他是南宋杰出的词人,也是一位卓

越的爱国将领。

④ 铅山——县名,即今江西省铅山县。辛弃疾晚年隐居铅山。

⑤ 馆谷——犹如说食宿。馆,住处;谷,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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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 不知痛痒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

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只一件,

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同父道:“他是实

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阔。”惟有唐仲友,平日持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

道他字也不识的。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 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

相公作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

情伺候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

衏,台州数一数二的。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同父挥

金如土,毫无吝啬。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

有心要娶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

可从良嫁人 。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

掌。”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

备细说了。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

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

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将起

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

要脱籍,无不依命。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 “察其词

意,似出至诚。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

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同父别去,就把这话

回覆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

日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

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太守道:“脱籍不难。脱籍去,就从陈官人

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今若果有

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太守心里想道:“这妮子不知

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

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

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赵娟一时变

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撒漫使钱,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

依太守相公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

来。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岂知姊妹行 中心路最多,一

句关心 ,陡然疑变。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

提起嫁他的说话了。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澹了许多。同父心里怪道:

“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懒?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

问赵娟,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这着甚么来由?”

⑥ 风痹病——中医学病名,又称“痹症”,属于关节疼痛的一类病症。

① 左——相违,相反。

② “只是”三句——“官身”,是说赵娟属于官妓。官妓的名字要登记入册,称为入“籍”。官妓只有除

去了名籍,即“落籍”,才可以嫁人。妓女嫁人谓之“从良”。

① 姊妹行——指众妓女。

② 关心——触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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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

也须有我的说话处。”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

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 ,正在婺州。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

台州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

甚别勾当!”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

如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

中,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慊意 处。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

里常疑他要来轻薄的。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属

吏,敢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

有枉,重要巡历,星夜到台州来。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

得迟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

上。”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

丞,说:“知府不职,听参。”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

状。

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论有

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

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捶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

一毫他事”。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馀,到底只是这样话。晦庵也没奈他

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

问。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

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低臣为不识字。居官不存政

体,亵昵娼流,鞠得奸情,再行覆奏。取进止。等因。唐仲友有个同

② ③

乡友人王淮 ,正在中书省 当国,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达

知圣听。大略道:

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

污职官。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尚辱渎奏,明见欺妄。等

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 。王淮也出仲友私

揭,与孝宗看。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

“据臣看着,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

他,此是真情。其馀言语,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

是。”孝宗道:“卿说得是。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

③ 惫赖——也作”派赖”、“泼赖”,无赖、险恶、丑陋之意。

④ 提举浙东常平仓——宋代设有“提举常平官”一职,亦简称“提举”、“提仓”,掌管各路财赋,兼有

监察各州官吏的职权。浙东,即南宋时所置“两浙东路”,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衢江、富春江、钱塘江以

东地区。

① 不慊 (qiè怯)意——即“不惬意”,不满足。

② 王淮——字季海,婺州金华人,进士出身,宋孝宗时官拜右丞相,旋迁左丞相。据《宋史》本传载,王

淮确与唐仲友善,朱熹弹劾仲友,他曾多方袒护。

③ 中书省——秉承皇帝旨意,总管政务的中央官署。其长官中书令一职由丞相兼领。

① 平章——研究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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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便了。”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分付所部奉行。”这番京中

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

只可怜这边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

听问。绍兴太守也是一个讲学的,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

“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

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

夹棍夹他。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折挫不起。”太守道:

“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之自然也。”着实被他腾倒了一

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严蕊照前不招,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

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分付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

“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

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 。何苦舍着身

子,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

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

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

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大守。大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

原断施行罢。可恶这妮子崛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

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叠成文书,正要回覆提

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

严蕊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 。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

月,强坐 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倒受了两番科断。其馀逼招拷打,又是

分外的受用。正是:

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

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将息杖疮,几

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

重他义气,那些少年尚气节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

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挤不开。一班风月场中人,

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晦庵此番竟不

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声价腾涌,直传

到孝宗耳朵内。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若听了一偏之词,贬谪了唐

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

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得他两句说话,不道认真的大

弄起来。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因致书与晦庵道:

① ②

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 ,真足当田光之死

② 孔目——掌管文书的吏员名称。

① 重科——重复断罪。科,判刑。

② 做他不着——不顾一切地拿他来作牺牲品。“做……不着”,吴方言,相当现在口语所说:“拿……豁

出去了。”

③ 坐——定罪因由。

① 谮 (zèn怎去声)——说人坏话。

② 田光——战国时燕国处士,曾推荐荆轲给太子丹以谋刺秦王政,丹请他不要泄密,田光遂自刎。这里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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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 。一笑。

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愤气,故把仲友平日说

话,对晦庵讲了出来,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

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

了。

交代 的是岳商卿,名霖。到任之时,妓女拜贺,商卿问:“那个是严

蕊?”严蕊上前答应。商卿抬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

像鸡群内野鹤独立,却是容颜憔悴。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

因对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

严蕊领命,略不搆思,应声口占 《卜算子》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此是好事,我当为你做主。”

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有人

得知此说的,千金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

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宾客们恐其伤性,拉他到伎馆散心,说着别

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

为着丧偶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

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严蕊也

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虽然不到得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

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

正直之报也。

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的

好处:

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 。

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

章台不犯士师条,肺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

罪不重科两得笞,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

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 ?

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 。

亮说自己被人怀疑,也应像田光那样死去。

③ 泼命——贱命。

④ 交代——办理交接,这里指继任的官员。

① 谢庭雪——刘义庆 《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博(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

欣然曰: ‘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苦柳絮因风起。’公大

笑乐。”这里借喻严蕊像谢安的侄女谢道蕴一样,很有诗才。

② 桁 (háng杭)杨——加在脚上或颈上的刑具,亦泛指刑具。

③ 肺石——古时设于朝廷门外的赤石,以石形如肺,故名。民有不平,得击石鸣冤。

① “虽在”二句——缧绁 (léi xiè雷泄),拴罪人的绳子,代指监狱。尼父,即孔子。尼父之语,指《论

语·公冶长》所云:“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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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

含颦带笑出狴犴 ,寄声合眼闭眉汉。

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

② “君不见”二句——贯高,汉初赵王张敖之相,因怒刘邦对赵王无礼,欲谋杀之,后事泄被捕。供认谋

杀是自己所为,赵王清白,“实不反”。贯高狱中受尽酷刑,体无完肤,终不复言。获赦后即自杀。事见

《吏记·张耳陈馀列传》。

③ 狴犴 (bìàn必岸)——本为传说中一种走兽,古时常绘其形于监狱中,后作为监狱的代称。

④ 梁鸿案——东汉贤士梁鸿娶妻孟光,二人偕隐,相敬如宾,妻为具食,举案齐眉。后借指夫妇和美。事

见《后汉书·梁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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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里旧鬼借新尸

诗曰:

昔日眉山翁,无事强说鬼 。

何取诞怪言,阴阳等一理。

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

晋人颇通玄,我怪阮宣子。

晋时有个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无鬼论》。他

说道:“今人见鬼者,多说他着活时节衣服。这等说起来,人死有鬼,衣服

也有鬼了。”一日有个书生来拜他,极论鬼神之事。一个说无,一个说有,

两下辨论多时。宣子口才便捷,书生看看说不过了,立起身来道:“君家不

信,难以置辨。只眼前有一件大证见,身即是鬼,岂可说无耶?”言毕,忽

然不见。宣子惊得木呆,嘿然而惭。这也是他见不到处。从来圣贤多说人死

为鬼,岂有没有的道理?不止是有,还有许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来显灵

的。所以古人说:“当令死者复生,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义士。”而今

世上的人,可以见得死者的能有几个?只为欺死鬼无知。若是见了显灵的,

可也害怕哩。

① ②

宋时福州黄闾人刘监税 的儿子四九秀才,取郑司业 明仲的女儿为妻。

③ ④

后来死了,三个月,将去葬于郑家先陇之傍。既掩圹 ,刘秀才邀请送葬来

的亲朋,在坟庵饮酒。忽然一个大蝶飞来,可有三寸多长,在刘秀才左右盘

旋飞舞,赶逐不去。刘秀才道是怪异,戏言道:“莫非我妻之灵乎?倘阴间

有知,当集我掌上。”刚说得罢,那蝶应声而下,竟飞在刘秀才右手内,将

有一刻光景,然后飞去。细看手内,已生下二卵。坐客多来观看。刘秀才恐

失掉了,将纸包着,叫房里一个养娘,交付与他藏了。刘秀才念着郑氏,叹

息不已,不觉泪下。

正在凄惶间,忽见这个养娘走进来道:“不必悲伤,我自来了。”看着

行动举止,声音笑貌,宛然与郑氏一般无二。众人多道是这养娘风发了。到

晚回家,竟走到郑氏房中,开了箱匣,把冠裳钗钏服饰之类,尽多拿出来,

悉照郑氏平日打扮起来。家人正皆惊骇,他竟走出来对刘秀才说道:“我去

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说甚么话,某仆做甚勾

当。”一一数来,件件不虚。刘秀才晓得是郑氏附身,把这养娘认做是郑

氏,与他说话,全然无异。也只道附几时要去的,不想自此声音不改了。到

夜深竟登郑氏之床,拉了刘秀才同睡,云雨欢爱,竟与郑氏生时一般。明日

早起来,区处家事,简较 庄租簿书,分毫不爽。亲眷家闻知,多来看他。

他与人寒温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做鬼小娘。养娘的父亲就是刘家庄

① “昔日”二句——“眉山翁”,指苏轼。叶梦得《避暑录话》:“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

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

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

① 监税——疑即“监当官”,宋代掌管茶、盐、酒税场务及冶铸事务官员的总称。

② 司业——学官名,为国子监内副长官。

③ 先陇——祖坟。陇,通“垄”,坟墓。

④ 掩圹——埋好棺木。圹,坟穴。

⑤ 简较——检查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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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见说此事,急来看看女儿。女儿见了,不认是父亲,叫他的名字骂道:

“你去年还欠谷若干斛,何为不还?”叫当直的拿住了要打,讨饶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后来刘秀才死了,养娘大叫一声,蓦然倒地。醒来仍

旧如常,问他五年间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胜惭愧,急脱卸了,

原做养娘本等去。

可见世间鬼附生人的事极多,然只不过一时间事,没有几年价竟做了生

人与人相处的。也是他阴中撇刘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现出这般奇

异来。怎说得个没鬼?这个是借生人的了,还有个借死人的,说来时:

直叫小胆惊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

只为满腔冤抑事,一宵鬼话报心仇。

话说会稽 嵊县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为何叫得鹿胎山?当时有一个

陈惠度,专以射猎营生。到此山中,见一带胎麀鹿 ,在面前走过。惠度腰

袋内取出箭来,搭上了,一箭射去,叫声“着”,不偏不侧,正中了鹿的头

上。那只鹿带了箭,急急跑到林中,跳上两跳,早把个小鹿生了出来。老鹿

既产,便把小鹿身上血舐个干净了,然后倒地身死。陈惠度见了,好生不

忍,深悔前业,抛弓弃矢,投寺为僧。后来鹿死之后,生出一样草来,就名

鹿胎草。这个山原叫得剡山,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

一僧号竹林,同一行者 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

夜访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

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随着就

去。

时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天色晚了,师父下山

到甚处去?”抬头看时,却是平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

言。两人相揖已毕,竹林道:“官人从何处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

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至此,见天色已晚,特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

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

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

中宿歇的。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别无去处。”竹

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夫,气吞湖海,

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罢。”竹林道:“如

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归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直

生道: “快去,快去,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破除也

好。”竹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

歇宿去。肚中饥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物多有,随你权宜

吃用。将就过了今夜,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

责。”直生取笑道:“不要开进门去,撞着了甚么避忌的人在里头,你放心

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浅陋,料没有妇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

① 会稽——郡名,辖境一般指浙江省东北部地区,治所在今绍兴市。

② 麀 (yōu优)鹿——母鹿。

① 淳熙———宋孝宗赵眘年号,公元1174— 1189年。

② 行者———未削发的僧人,多在寺院内从事杂役。

③ 破除———破费、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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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若有在里头,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

吃醋。”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

栖鸦争树,宿鸟归林。隐隐钟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纷烟色,看

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担下;山深无客至,并稀稚子

候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灿烂一钩新月,木末来邀。室内

知音,只是满堂木偶;庭前好伴,无非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

也要心疑魑魅至。

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月明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在佛前长明灯

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来锅内热

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惜

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

房中,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停当,息了灯,倒头便睡。

一时间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响。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

归来,邻旁别无人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

转急。直生本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作怪?”门外

道:“小弟是山下刘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见说出话来,侧耳去听,果

然是刘念嗣声音,原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之中,要起开门。想一想道:

“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分明是鬼了。”不走起来。门外道:“你不肯起来

放我,我自家会走进来。”说罢,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一直走进房来。月

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个人,踞在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

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

道:“与足下往来甚久,我元不曾死。今身子见在,怎么把死来戏我?”直

生道:“我而今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

过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戏我么?我是铁汉

子,胆气极壮,随你甚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

实对足下说,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有一腔

心事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

“有何心事,快对我说。我念平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必然尽心。”鬼叹

息了一会,方说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嫁也

罢了,凡我所有箱匣货财、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止一九岁儿子,家财分

毫没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饥寒伶仃,在外边乞丐度日。”说到此处,

岂不伤心?便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来见我之

意,想是要我收拾 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自悲伤,没处告

诉。今特来见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当官一说,申此冤恨。追出家

财,付与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当效结草衔环 之

报。”

① 点些茶——即泡茶,将茶叶放入碗中,用沸水冲茶。宋人饮茶习用“煎茶”,将茶叶捣碎放入沸水中煎

煮。点茶则是一种简便方法。

① 收拾——这里是安排、照料的意思。

② 结草衔环——这是两个报恩的故事。“结草”事见《左传·宣公十五年》,言春秋时晋国魏颗之父临终

嘱将其妾嫁人,旋又要将妾殉葬。魏颗依前命嫁之,后嫁妾之父结草帮助魏颗打败了秦师。“衔环”参见

卷七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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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生听罢,义气愤愤,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当

往见县官,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无对证,只我口说,有何凭据?”鬼

道:“我一一说来,足下须记得明白。我有钱若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

我妻身边有一细帐,在彼减妆匣内,钥匙紧系身上。田若干亩,在某乡;屋

若干间,在某里。俱有文契,在彼房内紫漆箱中,时常放在床顶上。又有白

银五百两,寄在彼亲赖某家。闻得往取几番,彼家不肯认帐。若得官力,也

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据,足下肯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儿子幼小无

能,不是足下帮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记,恐怕忘了,又叫他说

了再说,说了两三遍,把许多数目款项,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

记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里?今日又何处来?”鬼道:

“我死去无罪,不入冥司,各处游荡,看见家中如此情态。既不到阴司,没

处告理;阳间官府处,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

家赴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来,表此心事,求恳出力,万祈留

神。”

直生与他言来语去,觉得更深了,心里动念道:“他是个鬼,我与他说

话已久,不要为鬼气所侵,被他迷了。趁心里清时,打发他去罢。”因对他

道:“刘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觉。”说罢,

就不听见声响了。叫两声“刘兄”、“刘念嗣”,并不答应了。直生想道已

去,揭帐看时,月光朦胧,禅椅之上依然有个人坐着不动。直生道:“可又

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声咳嗽,禅椅之物也依样咳嗽。直生不理

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样鼾呼。及至仍前叫“刘兄”,他却不答应。

直生初时胆大,与刘鬼相问答之时,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为异。此

时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见说话了,却只如此作影响,心里就怕将起来道:

“万一走上床来,却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从背后

一路赶来。直生走到佛堂中,听得背后脚步响,想道:“曾闻得人说鬼物行

步,但会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环绕而走,必然赶不着。”遂在堂柱边绕了

一转。那鬼物踉跄,走不迭了,扑在柱上,就抱住不动。直生见他抱了柱,

叫声“惭愧”,一道烟望门外溜了,两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气奔到山脚下。

天色已明,只见山下两个人前后走来,正是竹林与行童。见了直生道:

“官人起得这等早!为甚恁地喘气?”直生喘息略定,道: “险些吓死了

人。”竹林道:“为何呢?”直生把夜来的事从头说了一遍,道:“你们撇

了我,在檀越家快活,岂知我在山上受如此惊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

怎么样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着的事,比你的还希奇

哩!”直生道:“难道还有奇似我的?”竹林道:“我们做了大半夜佛事,

正要下棺,摇动灵杵,念过真言,抛个颂子,揭开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尸

骸在那里去了。合家惊慌了,前后找寻,并无影响。送殓的诸亲多吓得走

了,孝子无头可奔,满堂鼎沸,连我们做佛事的没些意智,只得散了回来。

你道作怪么?”直生摇着头道:“奇!奇!奇!世间人事改常,变怪不一,

真个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见,说着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

往那里去?”直生道: “要寻刘家的儿子,与他说去。”竹林道:“且从

容。昨夜不曾相陪得,又吃了这样惊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饭再

处。”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寻寻昨夜光景,看是怎的。”就

同了竹林,一行三个,一头说,一头笑,踱上山来。

一宵两地作怪,闻说也须惊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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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师不见不闻,未必心无挂碍。

三人同到庵前,一齐抬起头来。直生道:“元来还在此!”竹林看时,

只见一个死人,抱住在堂柱上。行童大叫一声,把经箱扑的掼在地上了,连

声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两人在此,怕怎的!且

仔细看看着。”竹林把庵门大开,向亮处一看,叫声:“奇怪!”把个舌头

伸了出来,缩不进去。直生道:“昨夜与我讲了半夜话,后来赶我的,正是

这个。依他说,只该是刘念嗣的尸首,今却不认得。”竹林道:“我仔细看

他,分明像是张家主翁的模样。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却如何走在这里?”直

生道:“这等,是刘念嗣借附了尸首,来与我讲话的了。怪道他说到山下人

家赴斋来的。可也奇怪得紧!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说话一一写了出来,省

得过会忘记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这个尸首在此,不稳

便。我且知会张家人来认一认看。若认来不是,又作计较。”连忙叫行童做

些早饭,大家吃了,打发他下山张家去报信。说:“山上有个死尸,抱在柱

上,有些像老檀越,特来邀请亲人去看。”张家儿子见说,急约亲戚几人飞

也似到山上来认。邻里间闻得此说,尽道希奇,不约而同,无数的随着来

看。但见:

一会子闹动了剡溪里,险些儿踹平了鹿胎庵。

且说张家儿子走到庵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亲尸首,号天拍地,哭

了一场。哭罢,拜道:“父亲何不好好入殓,怎的走到这个所在,如此作

怪?便请到家里去罢。”叫众人帮了,动手解他下来。怎当得双手紧抱,牢

不可脱。欲用力折开,又恐怕折坏了些肢体,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时,再不

得计较。此时山下来看的人越多了,内中有的道:“新尸强魂,必不可脱,

除非连柱子弄了家去。”张家是有力之家,便依着说话,叫些匠人,把几枝

木头将屋梁支架起来,截断半柱,然后连柱连尸倒了下来,挺在木板上了,

才偷得柱子出来。一面将木板扎缚了绳索,正要扛抬他下山去,内中走出一

个里正 来,道:“列位不可造次,听小人一句说话。此事大奇,关系地方

怪异,须得报知知县相公,眼同验看方可。”众人齐住了手,道:“恁地

时,你自报去。”里正道:“报时须说此尸在本家怎么样不见了,几时走到

这庵里,怎么样抱在这柱子上。说得备细,方可对付知县相公。”张家人

道:“我们只知下棺时,揭开被来不见了尸首,已后却是庵里师父来报,才

寻得着。这里的事,我们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张家,

不知这里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这庵里自有个秀才官人,晚间在此歇

宿,见他尸首来的。”此时直生已写完了帐,走将出来,道:“晚间的事,

多在小生肚里。”里正道:“这等,也要烦官人见一见知县相公,做个证

见。”直生道:“我正要见知县相公有话说。”里正就齐了一班地方人,张

家孝子扶从了扛尸的,直秀才自带了写的帐,一拥下山,同到县里来。此时

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满了县堂。

知县出堂,问道:“何事喧嚷?”里正同两处地方一齐跪下,道:“地

方怪异,特来告明。”知县道: “有何怪异?”里正道:“剡溪里民家张

某,新死入殓,尸首忽然不见。第二日,却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

子。见有个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见得来时明白。今本家连柱取下,将要归

家。小人们见此怪异,关系地方,不敢不报。故连作怪之尸,并一干人等,

① 里正——乡官名,掌管督催赋税,排解邻里事务等。宋时里正由乡村第一等户轮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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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送到相公台前,凭相公发落。”知县道:“我曾读过野史,死人能起,唤

名尸蹷,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有此,不足为异。只是直秀才所见来

的光景,是怎么样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尸蹷固是,但其间还有好些缘

故。此尸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尸来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见大人,

当以备陈。只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张,发落去了这一干人,小生别有

下情实告。”

知县见他说得有些因由,便叫该房与地方取词立案,打发张家亲属领尸

归殓,各自散去。单留着直生,问说备细。直生道:“小生有个旧友刘念

嗣,家事尽也温饱。身死不多时,其妻房氏席卷家资改嫁后夫,致九岁一

子,流离道路。昨夜鬼扣山庵,与小生诉苦,备言其妻所掩没之数及寄顿之

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 ,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项。小生义气所激,

一力应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张家新尸附了来的,鬼去尸存。小生

觉得有异,离了房门走出,那尸就来赶逐小生,遇柱而抱。幸已天明,小生

得脱。故地方见此异事,其实乃友人这一点不平之怨气所致。今小生记其所

言,满录一纸,大人台鉴。照此单款为小生一追,使此子成立 ,不枉此鬼

苦苦见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枉、救困存孤之大德也。”知县听罢,道:

“世间有此薄行之妇,官府不知,乃使鬼来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烦先

生做个证明,待下官尽数追取出来。”直生道:“待小生去寻着其子,才有

主脑 。”知县道:“追明了家财,然后寻其子来给还,未为迟也。不可先

漏机关。”直生道:“大人主张极当。”知县叫直生出外边伺候。密地佥个

小票,竟拿刘念嗣元妻房氏到官。

元来这个房氏,小名恩娘,体态风流,情性淫荡。初嫁刘家,虽则家道

殷厚,争奈刘生禀赋羸弱,遇敌先败。尽力奉承,终不惬意。所以得了虚怯

之病,三年而死。刘家并无翁姑伯叔之亲,只凭房氏做主。守孝终七,就有

些耐不得。未满一年,就嫁了本处一个姓幸的,叫做幸德,倒比房氏年小三

五岁。少年美貌,精力强壮,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乐,只恨丈

夫死得迟了几年。所以一家所有,尽情拿去,奉承了晚夫,连儿子多不顾

了。儿子有时去看他,他一来怕晚夫嫌忌,二来儿子渐长,这些与晚夫恣意

取乐光景,终是碍眼,只是赶了出来。“刘家”二字也怕人提起了。不料青

天一个霹雳,县间竟来拿起刘家元妻房氏来,惊得个不知头脑。与晚夫商量

道:“我身上无事,如何县间来拿我?他票上有‘刘家’二字,莫非有人唆

哄小业种告了状么?”及问差人讨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个。却是没处躲

闪,只得随着差人到衙门里来。幸德虽然跟着同去,票上无名,不好见官。

只带得房氏当面。

知县见了房氏,问道:“你是刘念嗣的元妻么?”房氏道:“当先在刘

家,而今的丈夫叫做幸德。”知县道:“谁问你后夫!你只说前夫刘念嗣身

死,他的家事怎么样了?”房氏道:“原没甚么大家事,死后儿子小,养小

妇人不活,只得改嫁了。”知县道:“你丈夫托梦于我,说你卷掳家私,嫁

了后夫。他有许多东西在你手里,我一一记得的,你可实招来。”房氏心中

① 出身——亲自出面。

② 成立——成人。

③ 民牧——治下的百姓。古时官吏治民比作放牧牲畜,把治理百姓叫做“牧”

④ 主脑——此指原告的主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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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赖道:“委实一些没有。”知县叫把拶来拶了指,房氏忍着痛,还说

没有。知县道:“我且逐件问你:你丈夫说有钱若干、粟若干、布若干在你

家,可有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田在某乡,屋在某里,可有

么?”房氏道:“没有。”知县道:“你丈夫说钱物细帐在减妆匣内,匙钥

在你身边,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放于床顶上。如此明白的,你还要赖?”

房氏起初见说着数目,已自心慌,还勉强只说“没有”。今见如此说出海底

眼来,心中惊骇道:“是丈夫梦中告诉明白的!”便就遮饰不出了,只得叩

头道:“谁想老爷知得如此备细,委实件件真有的。”

知县就唤松了拶,登时押去取了那减妆与紫漆箱来。当堂开看,与直生

所写的无一不对。又问道: “还有白银五百两,寄在亲眷赖某家,可有的

么?”房氏道:“也是有的。只为赖家欺小妇人是偷寄的东西,已后去

取,推三阻四,不肯拿出来还了。”知县道:“这个我自有处。”当下点一

个差役,押了那妇人,去寻他刘家儿子同来回话。又分付请直秀才进来。知

县对直生道:“多被下官问将出来了,与先生所写,一一皆同,可见鬼之有

灵矣。今已押此妇寻他儿子去了,先生也去大家一寻。若见了,同到此间,

当面追给家财与他,也完先生一场为友的事。”直生谢道:“此乃小生分内

事,就当出去找寻他来。”直生去了。

知县叫牢内取出一名盗犯来,密密分付道:“我带你到一家去,你只说

劫来银两多寄在这家里的。只这等说,我宽你几夜锁押,赏你一顿点心。”

贼犯道:“这家姓甚么?”知县道:“姓赖。”贼犯道:“姓得好!好歹赖

他家娘罢了。”知县立时带了许多缉捕员役,押锁了这盗犯,一径抬到这赖

家来。

赖家是个民户,忽然知县相公抬进门来,先已慌做一团。只见众人役簇

拥知县中间坐了,叫赖某过来。赖某战兢兢的跪倒。知县道:“你良民不要

做,却窝顿盗赃么?”赖某道:“小人颇知礼法,极守本分的,怎敢干此非

为之事?”知县指着盗犯道:“见有这贼招出姓名,说有现银千两,寄在你

家,怎么赖得?”赖某正要认看何人如此诬他,那盗犯受过分付,口里便喊

道:“是有许多银两藏在他家的。”赖某慌了,道:“小人不曾认得这个人

的,怎么诬得小人?”知县道:“口说无凭。左右动手,前后搜着!赖某也

自去做眼,不许乘机抢匿物事。”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得了口气,打进

房来,只除地皮不翻转,把箱笼多搬到官面前来。内中一箱沉重,知县叫打

开来看。赖某晓得有银子在里头的,着了急,就喊道:“此是亲眷所寄。”

知县道:“也要开看。”打将开来,果然满箱白物,约有四五百两。知县

道:“这个明是盗赃了。”盗犯也趁口喊道:“这正是我劫来的东西!”赖

某道:“此非小人所有,乃是亲眷人家寡妇房氏之物。他起身再瞧,权寄在

此,岂是盗赃?”知县道:“信你不得。你写个口词,到县验看。”赖某当

下写了个某人寄顿银两数目明白,押了个字,随着到县间来。

却好房氏押出去寻着了儿子,直生也撞见了,一同进县里回话。知县叫

赖某过来,道:“你方才说银两不是盗赃,是房氏寄的么?”赖某道:

“是。”知县道:“寄主今在此,可还了他,果然盗情与你无干。赶出去

罢!”赖某见了房氏,对口无言,只好直看。用了许多欺心,却被赚了出

来,又吃了一个虚惊,没兴自去了。知县唤过刘家儿子来看了,对直生道:

① 做眼——这里指亲自作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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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孩子,正好提携。而今帐目文券俱已见在,只须去交点明白;追出银

两,也给与他去。这已后多是先生之事了。”直生道:“大人神明,奸欺莫

遁,亡友有知,九泉衔感。此子成立之事,是亡友幽冥见托,既仗大人申

理,若小生有始无终,不但人非,难堪鬼责。”知县道:“先生诚感幽冥,

故贵友犹相托。今鬼语无一不真,亡者之灵与生者之谊,可畏可敬。岂知此

一场鬼怪之事,却勘出此一案来,真奇闻也!”当下就押房氏与儿子出来,

照帐目交收了物事,将文契查了田房,一一踏实佥管了,多是直生与他经

理。一个乞丐小厮,遂成富室之子,固是直生不负所托,也全亏得这一夜鬼

话。

彼时晚夫幸德,见房氏说是前夫托梦与知县相公,故知得这等明白,心

中先有些害怕。夫妻二人怎敢违拗一些?后来晓得鬼来活现了一夜,托与直

秀才的,一发打了好些寒噤,略略有些头疼脑热,就生疑惑。后来破费了些

钱钞,荐度了几番,方得放心。可见人虽已死之鬼,不可轻负也。有诗为

证:

何缘世上多神鬼?只为人心有不平。

若使光明如白日,纵然有鬼也无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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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四 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

诗云:

睹色相悦人之情,个中原有真缘分。

只因无假不成真,就里藏机不可问。

少年卤莽浪贪淫,等闲踹入风流阵。

馒头不吃惹身膻,世俗传名扎火囤。

听说世上男贪女爱谓之“风情”。只这两个字,害的人也不浅,送的人

也不少。其间又有奸诈之徒,就在这些贪爱上面,想出个奇巧题目来。做自

家妻子不着,装成圈套,引诱良家子弟,诈他一个小富贵,谓之“扎火

囤”。若不是识破机关、硬浪的郎君,十个着了九个道儿 。

记得有个京师人,靠着老婆吃饭的。其妻涂脂抹粉,惯卖风情,挑逗那

富家郎君。到得上了手的,约会其夫,只做撞着,要杀要剐,直等出财买

命,餍足方休。被他弄得也不止一个了。有一个泼皮 子弟,深知他行径,

佯为下晓,故意来缠。其妻与了他些甜头,勾引他上手。正在床里作乐,其

夫打将进来。别个着了忙的,定是跳下床来寻躲避去处。怎知这个人不慌不

忙,且把他妻子搂抱得紧紧的,不放一些宽松,伏在肚皮上,大言道:“不

要嚷乱,等我完了事再讲。”其妻杀猪也似喊起来,乱颠乱推,只是不下

来。其夫进了门,揎起 帐子,喊道:“干得好事!要杀!要杀!”将着刀

背放在颈子上捩 了一捩,却不下手。泼皮道:“不必作腔,要杀就请杀。

小子固然不当,也是令正 约了来的。死便死做一处,做鬼也风流。终不然

独杀我一个不成?”其夫果然不敢动手,放下刀子,拿起一个大捍杖来,喝

道:“权寄颗驴头在颈上,我且痛打一回!”一下子打来,那泼皮溜撒,

急把其妻番过来,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其妻又喊道:“是我!是我!不要

错打了!”泼皮道:“打也不错,也该受一杖儿。”其夫假势头已过,早已

发作不出了。泼皮道:“老兄,放下性子。小子是个中人,我与你熟商量。

你要两人齐杀,你嫂子是摇钱树,料不舍得。若抛得到官,只是和好。这番

打破机关,你那营生弄不成了。不如你舍着嫂子与我往来,我公道使些钱

钞,帮你买煤买米。若要扎火囤,别寻个主儿弄弄,须靠我不着的。”其夫

见说出海底眼,无计可奈,没些收场,只得住了手,倒缩了出去。泼皮起

来,从容穿了衣服,对着妇人叫声 “聒噪”,摇摇摆摆,竟自去了。正

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得便宜处失便宜。

却是富家子弟郎君,多是娇嫩出身,谁有此泼皮胆气,泼皮手段?所以

着了道儿。

① 道儿——圈套、诡计。

② 泼皮——流氓、无赖汉。

① 揎 (xuan喧)起———掀开、揭起。

② 捩 (lie列)———转动。

③ 令正——意即您的妻子。”令”,恭维对方的敬词。”正”,正室、嫡妻。

④ 溜撤——动作灵活敏捷。

⑤ 聒噪——也作“咶噪”、“聒扰”,意为打扰,常用作打扰别人的应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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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宋时向大理 的衙内向士肃,出外拜客,唤两个院长相随。到军将桥,

遇个妇人,鬓发蓬松,涕泣而来。一个武夫着青纻丝袍,状如将官,带剑牵

驴,执着皮鞭,一头走,一头骂那妇人,或时将鞭打去,怒色不可犯。随后

就有健卒十来人,抬着几扛箱笼,且是沉重,跟着同走。街上人多立驻看

他,也有说的,也有笑的。士肃不知其故,方在疑讶,两个院长笑道:“这

番经纪做着了!”士肃问道:“怎么解?”院长道:“男女们也试猜,未

知端的。衙内要知备细,容打听的实来回话。”去了一会,院长来了,回说

详细:

④ ⑤

元来浙西一个后生官人,到临安赴铨试 ,在三桥黄家客店楼上下着 。

每下楼出入,见小房青帘下有个妇人行走,姿态甚美。撞着了多次,心里未

免欣动。问那送茶的小童道:“帘下的是店中何人?”小童攒着眉头道:

“一店中被这妇人累了三年了。”官人惊道:“却是为何?”小童道:“前

岁一个将官,带着这个妇人,说是他妻子,要住个洁净房子。住了十来日,

就要到那里近府去,留这妻子守着房卧行李,说道去半个月就好回来。自这

一去,查无信息。起初妇人自己盘缠,后来用得没有了,苦央主人家说:

‘赊了吃时,只等家主回来算还。’主人辞不得,一日供他两番。而今多时

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着同寓这些客人,轮次供他。也不是常法,

不知几时才了得这业债。”官人听得,满心欢喜。问道:“我要见他一见,

使得么?”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见人?”官人道:

“既缺饮食,我寻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么?”小童道:“这个使得。”官

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店家讨了两个

盒儿,妆好了叫小童送去。说道:“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点

心。”妇人受了,千恩万谢。明日,妇人买了一壶酒,妆着四个菜碟,叫小

童来答谢。官人也受了。自此一发注意不舍。隔两日,又买些物事相送,妇

人也如前买酒来答。官人即盪其酒来吃,箧内取出金杯一只,满斟着一杯,

叫茶童送下去道:“楼上官人奉劝大娘子。”妇人不推,吃干了。茶童复

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说:“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单

杯。”妇人又吃了。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谢娘子不弃,吃了

他两杯酒。官人不好下来自劝,意欲奉邀娘子上楼,亲献一杯,如何?”往

返两三次,妇人不肯来。官人只得把些钱来买嘱茶童道:“是必要你设法他

上来见见。”茶童见了钱,欢喜起来,又去说风说水道:“娘子受了两杯,

也该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了上来,道:“娘子来了!”官人没眼得

看,妇人道了个万福。官人急把酒斟了,唱个肥喏,亲手递一杯过来道:

“承蒙娘子见爱,满饮此杯。”妇人接过手来,一饮而干,把杯放在桌上。

官人看见杯内还有馀沥,拿过来吮嘬个不歇。妇人看见,嘻的一笑,急急走

① 大理——“大理卿”的简称,即大理寺的长官。大理寺为宋代最高刑法机构,负责详断各地申报案件及

京师百官刑狱。

② 院长——宋代俗称都城内的缉事人员为”院长”,这里即指大理寺中的公人。

③ 男女们——仆从们对自己的卑称。

④ 铨试——宋代选拔官员的一种考试方式,参加考试的人包括官员所荫补亲属、同进士出身、特奏名音、

宗室子弟等,应试合格即可参注文职差遣。

⑤ 下着———居住着。下,指在客店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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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去。官人看见情态可动,厚赠小童,叫他做着牵头 ,时常弄他上楼来

饮酒。以后便留他同坐,渐不推辞,不像前日走避光景了。眉来眼去,彼此

动情,勾搭上了手。然只是日里偷做一二,晚间隔开,不能同宿。如此两月

馀,妇人道:“我日日自下而升,人人看见,毕竟免不得起疑。官人何不把

房迁了下来,与奴相近,晚间便好相机同宿了。”官人大喜过望,立时把楼

上囊橐搬下来,放在妇人间壁一间房里。推说道:“楼上有风,睡不得,所

以搬了。”晚间虚闭着房门,竟自在妇人房里同宿,自道是此乐即并头之

莲、比翼之鸟,无以过也。才得两晚,一日早起,尚未梳洗,两人正自促膝

而坐,只见外边店里一个长大汉子,大踏步踹将进来,大声道: “娘子那

里?”惊得妇人手脚忙乱,面如土色,慌道:“坏了!坏了!吾夫来了!”

那官人急闪了出来,已与大汉打了照面。大汉见个男子在房里走出,不问好

歹,一手揪住妇人头发,喊道:“干得好事!干得好事!”提起醋钵大的拳

头只是打。那官人慌了,脱得身子,顾不得甚么七长八短,急从后门逃了出

去。剩了行李囊资,尽被大汉打开房来,席卷而去。适才十来个健卒扛着的

箱箧,多是那官人房里的了。他恐怕有人识破,所以还妆着丈夫打骂妻子模

样走路,其实妇人、男子、店主、小童,总是一伙人也。

士肃听罢,道: “那里这样不睹事的少年,遭如此圈套!可恨,可

恨。”后来常对亲友们说此目见之事,以为笑话。虽然如此,这还是到了手

的,便扎了东西去,也还得了些甜头儿。更有那不识气的小二哥,不曾沾得

半点滋味,也被别人弄了一番手脚,折了偌多本钱,还悔气哩!正是:

美色他人自有缘,从傍何用苦垂涎?

请君只守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① ②

话说宣教郎 吴约,字叔惠,道州人,两任广右官,自韶州录曹赴吏部

磨勘 。宣教家本饶裕,又兼久在南方,珠翠香象,蓄积奇货颇多,尽带在

身边随行,作寓在清河坊客店。因吏部引见留滞,时时出游伎馆,衣服鲜

丽,动人眼目。

客店相对,有一小宅院,门首挂着青帘,帘内常有个妇人立着,看街上

人做买卖。宣教终日在对门,未免留意体察,时时听得他娇声媚语,在里头

说话。又有时露出双足在帘外来,一湾新笋,着实可观。只不曾见他面貌如

何,心下惶惑不定,恨不得走过去揎开帘子一看,再无机会。那帘内或时巧

啭莺喉,唱一两句词儿。仔细听那两句,却是:

柳丝只解风前舞,诮系惹那人不住。

虽是也间或唱着别的,只是这两句为多,想是喜欢此二语,又想是他有甚么

心事。宣教但听得了,便跌足叹赏道:“是在行得紧!世间无此妙人。想来

必定缥致 ,可惜未能勾一见。”怀揣着个提心吊胆,魂灵多不知飞在那里

去了。一日,正在门首坐地,呆呆的看着对门帘内,忽有个经纪,挑着一篮

① 牵头——为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撮合牵线的人。

① 宣教郎——宋代正七品职事官,原称”宣德郎”,政和三年 (1113)改称“宣教朗”。

② 道州——辖境相当现在湖南省潇水流域,治所在营道 (今道县)。

① “自韶州”句——韶州,辖境相当现在广东省北部地区,治所在曲江(今韶关市河南)。录曹,即录事

参军,掌本州官府庶务,因属“曹官”,故称。磨勘。勘验政绩。

② 缥致——即“标致”,相貌体态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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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黄柑子过门。宣教叫住问道:“这柑子可要博的?”经纪道:“小人

正待要博两文钱使使,官入作成则个。”宣教接将头钱 过来,往下就扑。

那经纪墩 在柑子篮边,一头拾钱,一头数数。怎当得宣教一边扑,一心牵

挂着帘内那人在里头看见,没心没想的抛下去,何止千扑,再扑不成一个浑

成 来。算一算,输了一万钱。宣教还是做官人心性,不觉两脸通红,

“哏”的一声,道:“坏了我十千钱,一个柑不得到口。可恨,可恨。”欲

待再扑,恐怕扑不出来,又要贴钱;欲待住手,输得多了,又不甘伏。正在

叹恨间,忽见个青衣童子捧一个小盒,在街上走进店内来。你道那童子生得

如何?

短发齐肩,长衣拂地。滴溜溜一双俊眼,也会撩人;黑洞洞一个

深坑,尽能害客。痴心偏好,反言胜似妖娆;拗性酷贪,还是图他撇

脱。身上一团孩子气,独耸孤阳;腰间一道木樨香,合成众唾。

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说话。”宣教引到僻处,小童出盒道:“赵

县君奉献官人的。”宣教不知是那里说起,疑心是错了,且揭开盒子来看

一看,元来正是永嘉黄柑子十数个。宣教道:“你县君是那个?与我素不相

识,为何忽地送此?”小童用手指着对门道:“我县君即是街南赵大夫的妻

室。适在帘间,看见官人扑柑子折了本钱,不曾赏得他一个,有些不快活。

县君老大不忍,偶然藏得此数个,故将来送与官人见意。县君道: ‘可惜止

有得这几个,不能勾多,官人不要见笑。’”宣教道:“多感县君美意。你

家赵大夫何在?”小童道:“大夫到建康探亲去了,两个月还未回来,正

不知几时到家。”宣教听得此话,心里想道:“他有此美情,况且大夫不

在,必有可图。煞是好机会!”连忙走到卧房内开了箧,取出色彩二端①

来,对小童道:“多谢县君送柑。客中无可奉答,小小生活 二匹,伏祈笑

留。”小童接了,走过对门去。须臾,又将这二端来还,上覆道:“县君多

多致意,区区几个柑子,打甚么不紧的事,要官人如此重酬?决不敢受。”

宣教道:“若是县君不收,是羞杀小生了,连小生黄柑也不敢领。你依我这

样说去,县君必收。”小童领着言语,对县君说去。此番果然不辞了。

明日,又见小童拿了几瓶精致小菜走过来,道:“县君昨日蒙惠过重,

今见官人在客边,恐怕店家小菜不中吃,手制此数瓶送来奉用。”宣教见这

般知趣着人,必然有心于他了,好不徯幸。想道:“这童子传来传去,想必

在他身傍讲得话、做得事的。好歹要在他身上图成这事,不可怠慢了他。”

急叫家人去买些鱼肉果品之类,盪了酒来,与小童对酌。小童道:“小人是

赵家小厮,怎敢同官人坐地?”宣教道:“好兄弟,你是赵县君心腹人儿,

③ 博——赌博。旧时卖食物的小贩常有以赌博方式来引诱顾客的,在宋代颇为流行。

④ 头钱——用作博具的钱,共用六枚,以掷下的“字”、“馒”多少决定输赢。

⑤ 墩——吴方言,即蹲。

① 浑成——又叫“浑纯儿”、“六浑纯”,六个钱掷下全“字”或全“镘”,是大赢的博象。

② 县君——旧时皇帝对中下层官吏的母亲或妻子所加的封号,在宋代也称县君为室人、安人、孺人、宜

人,后来也当一般富贵人家妇女的尊号。

③ 建康——今南京市。

① 色彩二端——两匹彩色丝绸。旧时俗称五彩丝绸为“彩”。“端”为古代布帛长度量词,其说不一,或

谓两丈力端,或谓六丈为端。本篇下文“二端”又称”二匹”,端、匹等同,当是民间的通俗说法。

② 生活——吴方言中“生活”一词有多种含义,这里指物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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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敢把你做等闲厮觑?放心饮酒。”小童告过无礼,吃了几杯,早已脸

红,道:“吃不得了。若醉了,县君须要见怪。打发我去罢。”宣教又取些

珠翠花朵之类,答了来意,付与小童去了。

隔了两日,小童自家走过来顽耍,宣教又买酒请他。酒间与他说得入

港,宣教便道:“好兄弟,我有句话儿问你:你家县君多少年纪了?”小童

道:“过新年才廿三岁,是我家主人的继室。”宣教道:“模样生得如

何?”小童摇头道:“没正经!早是没人听见,怎把这样说话来问?生得如

何,便待怎么?”宣教道: “总是没人在此,说说何妨?我既与他送东送

西,往来了两番,也须等我晓得他是长是短的。”小童道:“说着我县君容

貌,真个是世间少比,想是天仙里头滴下来的。除了画图上仙女,再没见这

样第二个。”宣教道:“好兄弟,怎生得见他一见?”小童道:“这不难。

等我先把帘子上的系带解松了,你明日只在对门,等他到帘子下来看的时

节,我把帘子揎将出来,揎得重些,系带散了,帘子落了下来,他一时回避

不及,可不就看见了?”宣教道:“我不要是这样见。”小童道:“要怎的

见?”宣教道:“我要好好到宅子里面拜见一拜见,谢他平日往来之意,方

称我愿。”小童道:“这个知他肯不肯?我下好自专得。官人有此意,待我

回去禀白一声,好歹讨个回音来覆官人。”宣教又将银一两送与小童,叮嘱

道:“是必要讨个回音。”

去了两日,小童复来,说:“县君闻得要见之意,说道:“既然官人立

意惓切,就相见一面也无妨。只是非亲非戚,不过因对门在此,礼物往来得

两番,没个名色 ,速然相见,恐怕惹人议论。’是这等说。”宣教道:

“也是,也是。怎生得个名色?”想了一想,道:“我在广里来,带得许多

珠宝在此,最是女人用得着的。我只做当面送物事来与县君看,把此做名

色,相见一面何如?”小童道:“好倒好,也要去对县君说过,许下方

可。”小童又去了一会,来回言道:“县君说使便使得,只是在厅上见一见

就要出去的。”宣教道:“这个自然。难道我就捱住在宅里了不成?”小童

笑道:“休得胡说,快随我来。”宣教大喜过望,整一整衣冠,随着小童,

三脚两步,走过赵家前厅来。

小童进去禀知了,门响处,宣教望见县君打从里面从从容容走将出来。

但见:

衣裳楚楚,佩带飘飘。大人家举止端详,没有轻狂半点;小年纪

面庞娇嫩,并无肥重一分。清风引出来,道不得云是无心之物;好光

挨上去,真所谓容是海淫之端。犬儿虽已到篱边,天鹅未必来沟里。

宣教看见县君走出来,真个如花似玉,不觉的满身酥麻起来,急急趋上前

去,唱个肥喏,口里谢道:“屡蒙县君厚意,小子无可答谢,惟有心感而

已。”县君道:“惶愧,惶愧。”宣教忙在袖里取出一包珠宝来,捧在手

中,道:“闻得县君要换珠宝,小子随身带得有些,特地过来面奉与县君拣

择。”一头说,一眼看,只指望他伸手来接。谁知县君立着不动,呼唤小童

接了过来,口里道:“容看过议价。”只说了这句,便抽身往里面走了进

去。

① ②

宣教虽然见了一见,并不曾说得一句倬俏 的说话,心里猾猾突突,没

① 名色——名目、名称。

① 悼 (zhuō卓)俏——亦作“倬峭”,美丽、漂亮。这里含有俏皮而动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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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意思。走了出来,到下处,想着他模样行动,叹口气道:“不见时犹可,

只这一番相见,定害杀了小生也。”以后遇着小童,只央及他设法再到里头

去见见,无过把珠宝做因头。前后也曾会过五六次面,只是一揖之外,再无

他词。颜色庄严,毫不可犯,等闲不曾笑了一笑,说了一句没正经的话。那

宣教没入脚处,越越的心魂撩乱,注恋不舍了。

那宣教有个相处的粉头,叫做了惜惜,甚是相爱的。只因想着赵县君,

把他丢在脑后了,许久不去走动。丁惜惜邀请了两个帮闲的,再三来约宣

教,叫他到家里走走。宣教一似掉了魂的,那里肯去?被两个帮闲的不由分

说,强拉了去。丁惜惜相见,十分温存,怎当得吴宣教一些不在心上。丁惜

惜撤娇撒痴了一会,免不得摆上东道来。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丁惜惜唱

个歌儿,嘲他道:

俏冤家,你当初缠我怎的?到今日又丢我怎的?丢我时,顿忘了

缠我意。缠我又丢我,丢我去缠谁?似你这般丢人也,少不得也有人

来丢了你!

当下吴宣教没情没绪,吃了两杯,一心想着赵县君生得十分妙处,看了

丁惜惜,有好些不像意起来。却是身既到此,没及奈何,只得勉强同惜惜上

床睡了。虽然少不得干着一点半点儿事,也是想着那个,借这个出火的。云

雨已过,身体疲倦,正要睡去,只见赵家小童走来道:“县君特请宣教叙

话。”宣教听了这话,急忙披衣起来,随着小童就走。小童领了,竟进内

室。只见赵县君雪白肌肤,脱得赤条条的眠在床里,专等吴宣教来。小童把

吴宣教尽力一推,推进床里。吴宣教喜不自胜,腾的番上身去,叫一声:

“好县君,快活杀我也。”用得力重了,一个失脚,跌进里床,吃了一惊。

醒来见惜惜睡在身边,朦胧之中,还认做是赵县君,仍旧跨上身去。丁惜惜

也在睡里惊醒,道:“好馋货!怎不好好的,做出这个极模样?”吴宣教直

等听得惜惜声音,方记起身在丁家床上,适才是梦里的事,连自己也失笑起

来。丁惜惜再四问问他:“你心上有何人,以致七颠八倒如此?”宣教只把

闲话支吾,不肯说破。到了次日,别了出门;自此以后再不到丁家来了。无

昼无夜,一心只痴想着赵县君,思量寻机会挨光。

忽然一日,小童走来道:“一句话对官人说:明日是我家县君生辰,官

人既然与县君往来,须办些寿礼去与县君作贺。一作贺,觉得人情面上愈加

好看。”宣教喜道:“好兄弟,亏你来说。你若不说,我怎知道?这个礼

节,最是要紧,失不得的!”亟将彩帛二端封好,又到街上买了些时鲜果

品、鸡鸭熟食各一盘,酒一樽,配成一副盛礼。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

说:“明日虔诚拜贺。”小童领家人去了。赵县君又叫小童来推辞了两番,

然后受了。

明日起来,吴宣教整肃衣冠,到赵家来,定要请县君出来拜寿。赵县君

也不推辞,盛装出到前厅,比平日更齐整了。吴宣教没眼得看,足恭下拜。

赵县君慌忙答礼,口说道:“奴家小小生朝,何足挂齿?却要官人费心,赐

此厚礼,受之不当。”宣教道: “客中乏物为敬,甚愧菲薄。县君如此称

谢,反令小子无颜。”县君回顾小童道:“留官人吃了寿酒去。”宣教听得

此言,不胜之喜,道既留下吃酒,必有光景了。谁知县君说罢,竟自进去。

② 猾 (gǔ骨)猾突突——不安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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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教此时如热地上蚂蚁,不知是怎的才是。又想那县君如设帐的方士 ,不

知葫芦里卖甚么药出来。呆呆的坐着,一眼望着内里。须臾之间,两个走使

时男人抬了一张桌儿,揩抹干净。小童从里面捧出攒盒酒果来,摆设停当,

掇张椅儿请宣教坐。宣教轻轻问小童道:“难道没个人陪我?”小童也轻轻

道:“县君就来。”宣教且未就坐,还立着徘徊之际,小童指道:“县君来

了。”果然赵县君出来,双手纤纤,捧着杯盘,来与宣教安席。道了万福,

说道:“拙夫不在,没个主人做主,诚恐有慢贵客,奴家只得冒耻奉陪。”

宣教大喜道:“过蒙厚情,何以克当?”在小童手中,也讨个杯盘来,与县

君回敬安席了。两下坐定,宣教心下只说此一会必有眉来眼去之事,便好把

几句说话撩拨他,希图成事。谁知县君意思虽然浓重,容貌却是端严,除了

请酒请馔之外,再不轻说一句闲话。宣教也生煞煞的浪开不得闲口,便宜得

饱看一回而已。酒行数过,县君不等宣教告止,自立起身道:“官人慢坐。

奴家家无夫主,不便久陪,告罪则个。”吴宣教心里恨不得伸出两只臂来,

将他一把抱住,却不好强留得他。眼盻盻 的看他洋洋走了进去,宣教一场

扫兴。里边又传话出来,叫小童送酒。宣教自觉独酌无趣,只得分付小童:

“多多上覆县君,厚扰不当,容日再谢。”慢慢地踱过对门下处来。真是一

点甜糖抹在鼻头上,只闻得香,却餂不着,心里好生不快。有《银绞丝》一

首为证:

前世里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温存,几番相见意

殷勤。眼儿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儿分?一个清

白的郎君,发了也昏。我的天那,阵魂迷,迷魂阵。

是夜吴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踌躇道:“若说是无情,如何两次三番许我

会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说是有情,如何眉稍眼角,不见些些光景?只

是恁等板板地往来,有何了结?思量他每常帘下歌词,毕竟通知文义。且去

讨讨口气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计停当。次日起来,急将西珠十颗,用个

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笺,写诗一首在上。诗云:

心事绵绵欲诉君,洋珠颗颗寄殷勤。

当时赠我黄柑美,未解相如渴半分 。

写毕,将来同放在盒内。用个小记号图书印,封皮封好了,忙去寻那小童过

来,交付与他道:“多拜上县君:昨日承蒙厚款,些些小珠,奉去添妆,不

足为谢。”小童道:“当得拿去。”宣教道:“还有数字在内,须县君手自

拆封,万勿漏泄则个。”小童笑道: “我是个有柄儿的红娘,替你传书递

简。”宣教道:“好兄弟,是必替我送送。倘有好音,必当重谢。”小童

道:“我县君诗词歌赋最是精通,若有甚话写去,必有回答。”宣教道:

“千万在意。”小童说:“不劳分付,自有道理。”

小童去了半日,笑嘻嘻的走将来,道:“有回音了。”袖中拿出一个碧

甸匣来,递与宣教。宣教接上手看时,也是小小花押封记着的。宣教满心欢

喜,慌忙拆将开来,中又有小小纸封、裹着青丝发二缕,挽着个同心结儿。

一幅罗纹笺上,有诗一首。诗云:

① ② ③

好将鬒发付并刀 ,只恐经时失俊髦 。

① 方士——喜说神仙方术的人,后亦与“道士”通称。

① 眼盻(xì细)盻──即眼睁睁,眼巴巴。

② “未解”句——汉代辞赋家司马相如患“消渴”病,这里吴宣教暗示自己爱慕赵县君却无法“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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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恨千丝差可拟,郎心双挽莫空劳。

末又有细字一行,云:

原珠奉璧 ,唐人云“何必珍珠慰寂寥”也。

宣教读罢,跌足大乐,对小童道:“好了!好了!细详诗意,县君深有

意于我了。”小童道:“我不懂得,可解与我听?”宣教道:“他剪发寄

我,诗里道要挽住我的心,岂非有意?”小童道:“既然有意,为何不受你

珠子?”宣教道:“这又有一说。这是一个故事在里头。”小童道:“甚故

事?”宣教道:“当时唐明皇宠了杨贵妃,把梅妃江采苹贬入冷宫。后来

思想他,惧怕杨妃,不敢去,将珠子一封私下赐与他。梅妃拜辞不受,回诗

一首,后二句云: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今县君不受我

珠子,却写此一句来,分明说你家主不在,他独居寂寥,不是珠子安慰得

的。却不是要我来伴他寂寥么?”小童道:“果然如此,官人如何谢我?”

宣教道:“惟卿所欲。”小童道:“县君既不受珠子,何不就送与我了?”

宣教道:“珠子虽然回来,却还要送去。我另自谢你便是。”宣教箱中去取

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坠二个,将出来送与小童道:“权为寸敬,事成重

谢。这珠子再烦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诗在内,要他必受。”诗云:

往返珍珠不用疑,还珠垂泪古来痴。

知音但使能欣赏,何必相逢未嫁时?

宣教便将一幅冰鮹帕写了,连珠子付与小童。小童看了,笑道:“这诗意我

又不晓得了。”宣教道:“也是用着个故事。唐张籍诗云: ‘还君明珠双

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今我反用其意,说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

你县君若有意于我,见了此诗,此珠必受矣。”小童笑道:“元来官人是偷

香的老手。”宣教也笑道:“将就看得过。”小童拿了,一径自去。此番不

见来推辞,想多应受了。宣教暗自喜欢,只待好音。丁惜惜那里时常叫小二

来请他走走,宣教好一似朝门外候旨的官,惟恐不时失误了宣召,那里敢移

动半步?

忽然一日傍晚,小童嘻嘻的走来道:“县君请官人过来说话。”宣教听

罢,忖道:“平日只是我去挨光,才设法得见面,并不是他着人来请我的。

这番却是先叫人来相邀,必有光景。”因问小童道:“县君适才在那里?怎

生对你说,叫你来请我的?”小童道:“适来县君在卧房里,卸了妆饰,重

新梳裹过了,叫我进去,问说: ‘对门吴官人可在下处否?’我回说:‘他

这几时,只在下处,再不到外边去。’县君道: ‘既如此,你可与我悄悄请

过来,竟到房里来相见,切不可惊张。’如此分付的。”宣教不觉踊跃道:

“依你说来,此番必成好事矣!”小童道:“我也觉得有些异样,决比前几

次不同。只是一件,我家人口颇多,耳目难掩。日前只是体面上往来,所以

外观不妨。今却要到内室里去,须瞒不得许多人,就是悄着些,是必有几个

① 鬒 (zhěn诊)发——黑发。

② 并刀——山西并州出产剪刀,以锋利著称。

③ 俊髦——才智杰出的人。

④ 奉璧——原物奉还。取意于“完璧归赵”的典故。

⑤ 唐明皇——即唐玄宗李隆基,因其谥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故称。

⑥ 长门——汉代宫名,汉武帝曾将失宠的陈皇后禁闭于此,后世遂以“长门”作为失宠和冷宫的代词。

① 张籍——字文昌,中唐诗人,曾任水部员外郎、国子司业等职。引诗见张籍《节妇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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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觉。露出事端,彼此不便,须要商量。”宣教道:“你家中事体,我怎生

晓得备细?须得你指引我道路,应该怎生才妥?”小童道:“常言道‘有钱

使得鬼推磨’,世上那一个不爱钱的?你只多把些赏赐,分送与我家里人

了,我去调开了他每。他每各人心照,自然躲开去了,任你出入;就有撞见

的,也不说破了。”宣教道:“说得甚是有理,真可以筑坛拜将。你前日说

我是老偷香手,今日看起来,你也像个老马泊六了。”小童道:“好意替你

计较,休得取笑。”当下吴宣教拿出二十两零碎银两,付与小童,说道:

“我须不认得宅上甚么人,烦你与我分派一分派,是必买他们尽皆口静方

妙。”小童道:“这个在我,不劳分付。我先行一步,停当了众人,看个动

静,即来约你同去。”宣教道:“快着些个。”小童先去了。吴宣教急拣时

样济楚衣服,打扮得齐整,真个赛过潘安,强如宋玉,眼巴巴只等小童到

来,即去行事。正是:

罗绮层层称体裁,一心指望赴阳台。

巫山神女虽相待,云雨宁知到底谐!

说这宣教坐立不定,只想赴期。须臾小童已至,回覆道:“众人多有了

贿赂,如今一去,径达寝室,毫无阻碍了。”宣教不胜欢喜,整一整巾帻,

洒一洒衣裳,随着小童便走。过了对门,不由中堂,在旁边一条衖里,转了

一两个弯曲,已到卧房之前。只见赵县君懒梳妆模样,早立在帘儿下等候。

见了宣教,满面堆下笑来,全不比日前的庄严了,开口道:“请官人房里坐

地。”一个丫鬟掀起门帘,县君先走了进房,宣教随后入来,只见房里摆设

得精致,炉中香烟馥郁,案上酒肴齐列。宣教此时荡了三魂,失了六魄,不

知该怎么样好,只得低声柔语道:“小子有何德能,过蒙县君青盻如此!”

县君道:“一向承蒙厚情,今良宵无事,不揣特请官人清话片晌,别无他

说。”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县君独守清闺,果然两处寂寥,每遇良

宵,不胜怀想。前蒙青丝之惠,小子紧系怀袖,胜如贴肉。今蒙宠召,小子

所望,岂在酒食之类哉?”县君微笑道:“休说闲话,且自饮酒。”宣教只

得坐了。县君命丫鬟一面斟下热酒,自己举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这点

热团团兴儿直从脚跟下冒出天庭来,那里按纳得住?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

红,箸子也倒拿了,酒盏也泼翻了,手脚都忙乱起来。觑个丫鬟走了去,连

忙走过县君这边来,跪下道:“县君可怜见,急救小子性命则个!”县君一

把扶起,道: “且休性急。妾亦非无心者。自前日博柑之日,便觉钟情于

子,但礼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动,愈难禁制。冒礼忘

嫌,愿得亲近。既到此地,决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静后,从容同就枕席

便了。”宣教道: “我的亲亲的娘!既有这等好意,早赐一刻之欢也是好

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县君笑道:“怎恁地馋得紧?”即唤丫鬟们快

来收拾。未及一半,只听得外面喧嚷,似有人喊马嘶之声,渐渐近前堂来

了。

宣教方在神魂荡飏之际,恰像身子不是自己的,虽然听得有此咤异,没

工夫得疑虑别的,还只一味痴想。忽然一个丫鬟慌慌忙忙撞进房来,气喘喘

的道:“官人回来了!官人回来了!”县君大惊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

收拾过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帮着,搬得桌上罄净。宣教此时任是奢遮胆大

的,不由得不慌张起来,道:“我却躲在那里去?”县君也着了忙,道:

“外边是去不及了。”引着宣教的手,指着床底下道:“权躲在这里面去,

勿得做声。”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认得门路,撞着了人。左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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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房中,却别无躲处。一时慌促,没计奈何,只得依着县君说话,望着床底

一钻,顾不得甚么尘灰龌龊。且喜床底宽阔,战陡陡的蹲在里头,不敢喘

气,一眼偷觑着外边。

那暗处望明处却见得备细,看那赵大夫大踏步走进房来,口里道:“这

一去不觉许久,家里没事么?”县君着了忙的,口里牙齿捉对儿厮打着,回

言道:“家……家……家里没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来?”大夫

道:“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如何见了我,举动慌张,语言失措,做这等一

个模样?”县君道:“没……没……没甚事故。”大夫对着丫鬟问道:“县

君却是怎的?”丫鬟道:“果……果……果然没有甚么怎……怎……怎

的。”宣教在床下着急,恨不得替了县君、丫鬟的说话,只是不敢爬出来。

大夫迟疑了一回,道:“好咤异!好咤异!”县君按定了性儿,才说得话儿

囫囵,重复问道:“今日在那里起身?怎夜间到此?”大夫道:“我离家多

日,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暂归来一看。明日五更,就要

起身过江的。”宣教听得此言,惊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许下了半边,道:

“原来还要出去,却是我的造化也。”县君又问道:“可曾用过晚饭?”大

夫道:“晚饭已在船上吃过,只要取些热水来洗脚。”县君即命丫鬟安好了

足盆,厨下去取热水来,倾在里头了,大夫便脱了外衣,坐在盆间,大肆浇

洗。浇洗了多时,泼得水流满地,一直淌进床下来,——盖是地板房子,铺

床处压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处。那吴宣教正蹲在里头,身上

穿着齐整衣服,起初一时极了,顾不得惹了灰尘,钻了进去。而今又见水流

来了,恐怕污了衣服,不觉的把袖子东收西敛,来避那些龌龊水,未免有些

窸窸窣窣之声。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么响?敢是蛇鼠之类?可拿灯

烛来照照。”丫鬟未及答应,大夫急急揩抹干净,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烛台过

来,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这一看,好似:

霸王初入垓心内,张飞刚到灞陵桥 。

大夫大吼一声道:“这是个甚么鸟人,躲在这底下?”县君支吾道:“敢

是个贼?”大夫一把将宣教拖出来,道:“你看,难道有这样齐整的贼?怪

道方才见吾慌张,元来你在家养着奸夫!我去得几时,你就是这等羞辱门

户?”先是一掌打去,把县君打个满天星。县君啼哭起来。大夫喝教众奴仆

都来,此时小童也只得随着众人行止。大夫叫将宣教四马攒蹄捆做一团,声

言道:“今夜且与我送去厢里吊着,明日临安府推问去!”大夫又将一条

绳来,亲自动手,也把县君缚住,道:“你这淫妇!也不与你干休。”县君

只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道: “好恼!好恼!且盪酒来,我吃着消

闷!”从人丫鬟们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嗄饭,盪了热酒拿来。大夫取

个大瓯,一头吃,一头骂。又取过纸笔,写上状词,一边写,一边吃酒。吃

得不少了,不觉懵懵睡去。县君悄悄对宣教道:“今日之事,固是我误了官

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谁知随手事败!若是到官,两个多不好了,为之

① “霸王”二句——言情急震怒。“霸王”即项羽,被刘邦包围于垓下(今安徽省灵壁县南陀河北岸),

全军覆没。张飞至灞陵桥事,史书、 《三国演义》、笔记传说中均未记载,只有张飞在长坂坡桥头喝退曹

军故事。灞陵桥在今西安市。此处或是长坂坡的误记。

② 鸟人——骂人的话。

③ 厢里——即厢房里,正房两旁的房子。

④ 撮哄——原意为哄骗,这里指临时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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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宣教道:“多蒙县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点恩惠。今事若败露,

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县君道:“没奈何了,官人只是下

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软的人,求告得转的。”

正说之间,大夫醒来,口里又喃喃的骂道:“小的们,打起火把,快将

这贼弟子孩儿送到厢里去!”众人答应一声,齐来动手。宣教着了急,喊

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

居府上对门。蒙县君青盻,往来虽久,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今若到公府,

罪犯有限,只是这官职有累。望乞高抬贵手,饶过小子,容小子拜纳微礼,

赎此罪过罢。”大夫大笑道:“我是个宦门,把妻子来换钱么?”宣教道:

“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与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纳些钱物,实为两便。小子

亦不敢轻,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大夫道:“如此口轻!你一个官,我一

个妻子,只值得五百千么?”宣教听见论量多少,便道是好处的事了,满口

许道:“便再加一倍,凑做千缗罢。”大夫还只是摇头。县君在傍哭道:

“我只为买这官人的珠翠,约他来议价,实是我的不是。谁知撞着你来,捉

破了。我原不曾点污。今若拿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来,我也免不得当官

对理,出乖露丑,也是你的门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宽恕了我,

放了这官人罢。”大夫冷笑道:“难道不曾点污?”众从人与丫鬟们先前是

小童贿赂过的,多来磕头讨饶道:“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只是暮夜不该

来此。他既情愿出钱赎罪,官人罚他重些,放他去罢。一来免累此人官职,

二来免致县君出丑,实为两便。”县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寻个死

路罢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着县君道:“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要我忍

这样赃污!”

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有了口风了,快快添多些,收拾这事

罢。”宣教道:“钱财好处,放绑要紧,手脚多麻木了。”大夫道:“要我

饶你,须得二千缗钱,还只是买那官做。羞辱我门庭之事,只当不曾提起,

便宜得多了。”宣教连声道:“就依着是二千缗,好处,好处。”大夫便喝

从人,教且松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松出两只手来。大

夫叫将纸墨笔砚拿过来,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写个不愿当官的招伏。宣教只

得写道:

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只因不合闯入赵大夫内室,不愿经官,情

甘出钱二千贯赎罪,并无词说。私供是实。

赵大夫取来看过,要他押了个字,便叫放了他绑缚,只把脖子拴了,叫几个

方才随来家的带大帽、穿一撒 的家人,押了过对门来,取足这二千缗钱。

此时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此都睡熟了。这些赵家人个

个如狼似虎,见了好东西便抢,珠玉犀象之类,狼藉了不知多少,这多是二

千缗外加添的。吴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数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

人,做了东道钱。众家人方才住手,赍了东西,仍同了宣教,押至家主面

前,交割明白。大夫看过了东西,还指着宣教道:“便宜了这弟子孩儿!”

喝叫:“打出去!”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

下处店家灯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讨了个火,点在房里

① 缗 (mín民)——成串的钱,一千钱为一缗。

① 一撒——一条衬裤。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每日带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应朝廷之外,一毫不妄

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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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坐了一回,惊心方定。无聊无赖,叫起个小厮来,盪些热酒,且图解

闷。一边吃,一边想道:“用了这几时工夫,才得这个机会,再差一会儿,

也到手了。谁想却如此不偶,反费了许多钱财。”又自解道:“还算造化

哩。若不是县君哭告,众人拜求,弄得到当官,我这官做不成了。只是县君

如此厚情厚德,又为我如此受辱。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这到还好个机

会。只怕有了这番事体,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

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心口相问,不觉潸然泪下。郁抑不快,呵

欠上来,也不脱衣服,倒头便睡。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来。走出店中,

举眼看去,对门赵家门也不关,帘子也不见了。一望进去,直看到里头,内

外洞然,不见一人。他还怀着昨夜鬼胎,不敢自进去,悄悄叫个小厮,一步

一步挨到里头探听。直到内房左右看过,并无一个人走动踪影,只见几间空

房,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出来回覆了宣教。宣教忖道:“他原说今日

要到外头去,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所以连家眷带去了。只是如何搬得这

等罄净?难道再不回来住了?其间必有缘故。”试问问左右邻人,才晓得这

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住得不十分长久;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原非己宅,

是用着美人之局,扎了火囤去了。

宣教浑如做了一个大梦一般,闷闷不乐,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

惜惜接着宣教,笑容可掬,道:“甚好风吹得贵人到此?”连忙置酒相待。

饮酒中间,宣教频频的叹气。惜惜道:“你向来有了心上人,把我冷落了多

时。今日既承不弃到此,如何只是嗟叹,像有甚不乐之处?”宣教正是事在

心头,巴不得对人告诉,只得把如何对门作寓,如何与赵县君往来,如何约

去私期,却被丈夫归来拿住,将钱买得脱身,备细说了一遍。惜惜大笑道:

“你枉用痴心,落了人的圈套了!你前日早对我说说,我敢也先点破你,不

着他道儿,也不见得。我那年有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也假了商人的

爱妾,扎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这把戏我也曾弄过的。如今你心爱的县君,

又不知是那一家的歪刺货 也。你前日瞒得我好,撇得我好,也叫你受些业

报。”宣教满脸羞惭,懊恨无已。丁惜惜又只顾把说话盘问,见说道身畔所

有剩得不多,衏家本色,就不十分亲热得紧了。

宣教也觉怏怏,住了一两晚,走了出来。满城中打听,再无一些消息。

看看盘费不勾用了,等不得吏部改秩 ,急急走回故乡。亲眷朋友晓得这事

的,把来做了笑柄。宣教常时忽忽如有所失,感了一场缠绵之疾,竟不及调

官而终。可怜吴宣教一个好前程,惹着了这一些魔头,不自尊重,被人弄得

不尴不尬,没个收场。如此奉劝人家少年子弟每:血气未定,贪淫好色,不

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为鉴。诗云:

一脔肉味不曾尝,已遣缠头 罄橐装。

尽道陷人无底洞,谁知洞口赚刘郎!

① 歪刺货——也作“歪刺骨”、“瓦刺姑”,辱骂妇女下贱、不正派的话。

② 改秩——改任官职。秩,官职品级。

③ 缠头——送给歌妓的锦帛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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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五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

诗云:

曾闻阴德可回天,古往今来效灼然。

奉劝世人行好事,到头元是自周全。

话说湖州府安吉州 地浦滩有一居民,家道贫窘,因欠官粮银二两,监

禁在狱。家中止有一妻,抱着个一周未满的小儿子度日,别无门路可救。栏

中畜养一猪,算计卖与客人,得价还官。因性急银子要紧,等不得好价,见

有人来买,即便成交。妇人家不认得银子好歹,是个白晃晃的,说是还得官

了。客人既去,拿出来与银匠熔着锭子。银匠说:“这是些假银,要他怎

么?”妇人慌问:“有多少成色在里头?”银匠道:“那里有半毫银气?

多是铅铜锡蜡装成,见火不得的。”妇人着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来,寻

思一回道:“家中并无所出,止有此猪,指望卖来救夫。今已被人骗去,眼

见得丈夫出来不成。这是我不仔细上害了他,心下怎么过得去?我也不要这

性命了!”待寻个自尽,看看小儿子,又不舍得。发个狠道:“罢,罢,索

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牵挂。”急急奔到河边来。正待撺下

去,恰好一个徽州 商人立在那里,见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问道:“清白

后生,为何做此短见勾当?”妇人拭泪答道:“事急无奈,只图一死。”因

将救夫卖猪误收假银之说,一一告诉。徽商道:“既然如此,与小儿子何

干?”妇人道:“没爷没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干净。”徽商恻然

道:“所欠官银几何?”妇人道:“二两。”徽商道:“能得多少,坏此

三条性命!我下处不远,快随我来,我舍银二两,与你还官罢。”妇人转悲

作喜,抱了儿子,随着徽商行去。不上半里,已到下处。徽商走入房,秤银

二两出来,递与妇人道:“银是足纹,正好还官。不要又被别人骗了。”

妇人千恩万谢,转去央个邻舍,同到县里纳了官银,其夫始得放出监来。

到了家里,问起道:“那得这银子还官救我?”妇人将前情述了一遍,

说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说你不得出来,我母子两人已作黄泉之鬼

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银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

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做下了些不伶俐 勾当,方得这项银子,也不可

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凑巧?口中不说破他,心生一计道:

“要见明白,须得如此如此。”问妇人道:“你可认得那恩人的住处么?”

妇人道:“随他去秤银的,怎不认得?”其夫道:“既如此,我与你不可不

去谢他一谢。”妇人道:“正该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夫道:

“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妇人道:“为何不要白日里去,倒要夜间?”

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妇人不好拗得,只得点着灯,同其

夫走到徽商下处门首。

① 湖州府安吉州——湖州府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天目山西北部地区,治所在今湖州市。安吉州即今安吉

县,明代升为州,属湖川府。

② 成色——银子中所含纯银的比例。

① 徽州——辖境相当现在安徽省南部新安江上游地区,治所在今歙县。

② 能得——吴方言,也作“能个”,表示出乎意料的副词。“能得多少”,犹如说以为有多少。

③ 足纹——成色最好的银子。

④ 不伶俐——不干净、不正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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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黄昏时候,人多歇息寂静了。其夫叫妇人扣门。妇人道:“我

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户?”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

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想道:“一个有恩义的人,倒如此猜他,也不当

人子。”却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声高叫。徽商在睡梦间,听得是妇女声

音,问道:“你是何人,却来叫我?”妇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因

蒙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狱,故此特来踵门叩谢。”看官,你道徽商此时若

是个不老成的,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又是施恩过来的,一时动了不良之

心,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 的话。开出门来,撞见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场没

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不想这个朝奉 煞是有正经,听得妇人

说话,便厉声道:“此我独卧之所,岂汝妇女家所当来?况昏夜也不是谢人

的时节,但请回步,不必谢了!”其夫听罢,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妇人

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谢。”徽商听见其夫同来,只得披衣下床,要来开

门。走得几步,只听得天崩地塌之声,连门外多震得动。徽商慌了自不必

说,夫妇两人多吃了一惊。徽商忙叫小二掌火来看,只见一张卧床,压得四

脚多折,满床尽是砖头泥土。元来那一垛墙走了 。一向床遮着,不觉得,

此时偶然坍将下来。若有人在床时,便是铜筋铁骨,也压死了。徽商看了,

伸了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就叫小二开门,见了夫妇二人,反谢道:

“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几乎一命难存。”夫妇两人看见墙坍床倒,也自大

加惊异,道:“此乃恩人洪福齐天,大难得免。莫非恩人阴德之报?”两相

称谢。徽商留夫妇茶话少时,珍重而别。

只此一件,可见商人二两银子,救了母子两命,到底因他来谢,脱了墙

压之厄,仍旧是自家救了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所以古人

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小子起初说“到头元是自周全”,并非诳

语。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

作个正文。有诗为证:

有女颜如玉,酬德讵能足?

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烛。

兰蕙保幽芳,移来贮金屋。

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掾属 。

圣明重义人,报施同转毂 。

③ ④ ⑤

这段话文出在弘治 年间直隶太仓州 地方。州中有一个吏典 ,姓顾,

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城,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那江老儿

① 绰趣——打趣、调笑。

② 朝奉——朝奉郎的省称,原是宋代官职名,后用为对富人的尊称。

③ 走了——吴方言,移动、改变之意。特指房屋、家俱等物体变形了。

① “容台”二句——意谓一个下级小吏一跃而为礼部主事。容台,礼部的别称,中央掌管礼乐、祭祀、朝

会、学校、贡举等事务的官署。粉署郎,指礼部主事。畀 (bì币),给予。掾属,属下的官吏。

② 转毂 (gǔ谷)——转动的车轮。毂,车轮中心的圆木。

③ 弘治——明孝宗朱祐樘年号,公元1488─1505年。

④ 直隶太仓州——直隶为明代直接隶属于京城的地区。明初定都南京,直隶地区相当现在江苏、安徽两

省,后称“南直隶”,这里所指即南直隶。明成祖时迁都北京,遂又有“北直隶”,相当现在北京、天津

两市及河北省大部和河南、山东两省的一部分地区。明弘治年间割昆山、常熟、嘉定三县地置太仓州。

⑤ 吏典──对差役小头目的泛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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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溶,是个老实忠厚的人,生意尽好,家道将就过得。看见顾吏典举动端

方,容仪俊伟,不像个衙门中以下人,私心敬爱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

①呼之,待如上宾。江家有个嬷嬷,生得个女儿名唤爱娘,年方十七岁,容

貌非凡。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竟成了一家骨肉一

般。

常言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江老虽不怎的富,别人看见他生意从

容,衣食不缺,便传说了千金几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浅、心不足的,目中

就着不得,不繇得不妒忌起来。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只见如狼似虎

一起捕人打将进来,喝道:“拿海贼!”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来分

辩,众捕一齐动手,一索子捆倒。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大家啼啼哭哭

嚷将出来,问道:“是何事端,说个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贼一

起,有江溶名字,是个窝家。还问甚么事端?”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

来,说道:“自来不曾出外,那里认得甚么海贼?却不屈杀了平人!”捕人

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去,与我们无干。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

江老是个乡子里人,也不晓得盗情利害,也不晓得该怎的打发公差,合家只

是一味哭。捕人每不见动静,便发起狠来道:“老儿奸诈,家里必有赃物,

我们且搜一搜。”众人不管好歹,打进内里,一齐动手,险些把地皮多翻了

转来,见了细软,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儿三口,杀猪也似的叫喊,擂天倒

地价哭。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扬威。

正在没摆布处,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喝道:“有我在此,不得无

理!”众人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州里顾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来

得正好。我们不要粗鲁,但凭提控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

我一救。”顾提控问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来看,却是海贼指扳窝

家,巡捕衙里来拿的。提控道:“贼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

屈。你们为我面上,须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谁敢多话?只

要分付我们,一面打点见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

摆了满桌,任他每狼飧虎咽,吃个尽情。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众捕人

道:“提控分付,我每也不好推辞,也不好较量,权且收着,凡百看提控面

上,不难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别无帮衬处,只求迟带到一日,等我

先见官人,替他分诉一番,做个道理,然后投牌 ,便是列位盛情。”捕人

道:“这个当得奉承。”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

“此事只要破费,须有分辨处,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

则个。”提控道:“且关好店门,安心坐着,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门,进城来,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道:“顾某有个下处

主人江溶,是个良善人户。今被海贼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爷台为顾

某薄面,周全则个。”捕官道: “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专。”提控

道:“堂上老爷,顾某自当禀明,只望爷台这里带到时,宽他这一番拷究

② ③

。”捕官道:“这个当得奉命。”须臾知州升堂。顾提控觑个堂事空便,

① 提控──对管事役吏的尊称。金元时以提控为掌事之称。 《金史·章宗纪一》:“敕有司,京、府、

州、镇设学校处,其长贰幕内各以进士官提控其事。”

① 投牌——解到犯人后,将“牌票”交回。

② 拷究——亦称“拷勘”,犯人押到,先要用刑审问。

③ 堂事──长官在公堂上处理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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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禀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爷,并不敢有私情冒禀。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

溶,被海贼诬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胆禀明,

望老爷天鉴之下,超豁无辜。若是吏典虚言妄禀,罪该万死。”知州道:

“盗贼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买嘱,替人讲解么?”提控叩头道:

“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爷日后必然知道,吏典情愿受罪。”知州道:“待

我细审,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提控道:“老爷‘细审’二字,便是无辜

超生之路了。”复叩一头,走了下来。想道: “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

词,我想人众则公,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大家禀一声,必然听信。”

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坐一坐,把前事说了,求众人明日帮

他一说。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无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捕厅因顾提控面上,不动刑法,竟送到

堂上来。正值知州投文,挨牌唱名。点到江溶名字,顾提控站在旁边,又跪

下来禀道:“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禀过的,果是良善人户,中间必有冤

情,望老爷详察。”知州作色道:“你两次三回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贿赂,

故敢大胆?”提控叩头道:“老爷当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处主人,及有

贿赂情弊,打死无怨。”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禀道:“委是顾某主人,别无

情弊,众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是个忠直小心的

人,心下有几分信他的,说道:“我审时自有道理。”便问江溶:“这伙贼

人扳你,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江老儿叩头道:“爷爷,小的若认得一

个,死也甘心。”知州道:“他们有人认得你否?”江老儿道:“这个小的

虽不知,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知州道:“这个不难。”唤一个皂隶过

来,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隶;却叫皂隶穿了江溶衣服,扮做

了江溶。分付道:“等强盗执着江溶时,你可替他折证,看他认得认不

得。”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然后带出监犯来。

知州问贼首道:“江溶是你窝家么?”贼首道:“爷爷,正是。”知州

敲着气拍 ,故意问道:“江溶怎么说?”这个皂隶扮的江溶假着口气道:

“爷爷,并不干小人之事。”贼首看着假江溶,那里晓得不是?一口指着

道:“他住在城外,倚着卖饼为名,专一窝着我每赃物。怎生赖得?”皂隶

道:“爷爷,冤枉!小的不曾认得他的。”贼首道:“怎生不认得?我们长

在你家吃饼,某处赃若干,某处赃若干,多在你家,难道忘了?”知州明知

不是,假意说道:“江溶是窝家,不必说了。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

指着真江溶扮皂隶的道:“我这个皂隶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么?”贼首把

皂隶一看,那里认得?连喊道:“爷爷,是卖饼的江溶,不是皂隶江溶。”

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这个卖饼的江溶,可是了么?”贼首道:“正是这

个。”知州冷笑了一声,连敲气拍两三下,指着贼首道:“你这杀剐不尽的

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人买嘱,扳陷良善。”贼首连喊道:“这江溶果是

窝家,一些不差,爷爷!”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来下。知州道:

“还要嘴强!早是我先换过了,试验虚实,险些儿屈陷平民。这个是我皂隶

周才,你却认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杀他。这个扮皂隶的正是卖饼江溶,你却

又不认得,就说道无干。可知道你受人买嘱来害江溶,元不曾认得江溶的

么!”贼首低头无语,只叫:“小的该死。”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

① 折证——对证、辩白。

① 气拍——俗称“惊堂木”,官员审案用以拍桌恐吓犯人的小木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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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取夹棍来,把贼首夹起,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贼首是顽皮赖肉,

那里放在心上?任你夹打,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指望扳赔赃物是实,别

无指使。知州道: “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无得可疑。今这奴才死不肯

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诬害,反生株连。我只释放了江溶,不根究也

罢。”江溶叩头道:“小的也不愿晓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

相结。”知州道: “果然是个忠厚人。”提起笔来,把名字注销。喝道:

“江溶无干,直赶出去。”当下江溶叩头不止。皂隶连喝:“快走!”江溶

如笼中放出飞鸟,欢天喜地出了衙门。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拥住了不

放。又亏得顾提控走出来,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一同江溶走回家来。

江老儿一进门,便唤过妻女来道: “快来拜谢恩人!这番若非提控搭

救,险些儿相见不成了。”三个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里,应得出

力。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与我无干。快不要如此!”江嬷嬷便问老儿

道:“怎生回来得这等撇脱?不曾吃亏么?”江老儿道:“两处俱仗提控先

说过了,并不动一些刑法。天字号一场官司,今没一些干涉,竟自平净

了。”江嬷嬷千恩万谢。提控立起身来,道:“你们且慢慢细讲,我还要到

衙门去谢谢官府去。”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门,回来对嬷嬷说:“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谁想遭此一场飞来横祸!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难保。今虽然破费了些东西,

幸得太平无事。我每不可忘了恩德,怎生酬报得他便好?”嬷嬷道:“我家

家事,向来不见怎的,只好度日。不知那里动了人眼,被天杀的暗算,招此

非灾。前日众捕人一番掳掠,狠如打劫一般,细软东西,尽被抄扎过了。今

日有何重物谢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没东西难处。就凑得些少,也

当不得数,他也未必肯受。怎么好?”嬷嬷道:“我倒有句话商量:女儿年

一十七岁,未曾许人。我们这样人家,就许了人,不过是村庄人户。不若送

与他做了妾,扳他做个女婿,支持门户,也免得外人欺侮,可不好?”江老

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儿肯不肯?”嬷嬷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

娘子又贤惠,平日极是与我女儿说得来的。敢怕也情愿。”遂唤女儿来,把

此意说了。女儿道:“此乃爹娘要报恩德,女儿何借此身?”江老道:“虽

然如此,提控是个近道理的人,若与他明说,必是不从。不若你我三人只作

登门拜谢,以后就留下女儿在彼,他便不好推辞得。”嬷嬷道:“言之有

理。”当下三人计议已定,拿本历日来看,来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儿装扮了,江老夫妻两个步行,女儿乘着小轿,抬进城

中,竟到顾家来。提控夫妻接了进去,问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

汉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门拜谢。”提控夫妻道: “有何大

事,直得如此?且劳烦小娘子过来,一发不当。”江老道:“老汉有一句不

知进退的话奉告: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于狱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

到甚处。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无恩可报。止有小女爱娘,今年正十七岁,

与老妻商议,送来与提控娘子铺床叠被,做个箕帚之妾。提控若不弃嫌粗

丑,就此俯留,老汉夫妻终身有托。今日是个吉日,一来到此拜谢,二来特

送小女上门。”提控听罢,正色道:“老丈说那里话!顾某若做此事,天地

不容。”提控娘子道:“难得老伯伯、干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请过小饭,

有话再说。”提控一面分付厨下摆饭相待。饮酒中间,江老又把前话提起,

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汉之托,老汉死不瞑目。”提控情知

江老心切,暗自想道: “若不权且应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别寻事端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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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多事了。且依着他言语,我日后自有处置。”饭罢,江老夫妻起身作

别,分付女儿留住,道:“你在此伏侍大娘。”爱娘含羞忍泪,应了一声。

提控道:“休要如此说。荆妻且权留小娘子盘桓几日,自当送还。”江老

夫妻也道是他一时门面说话,两下心照罢了。

两口儿去得,提控娘子便请爱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又摆出细果茶品

请他。分付走使丫鬟,铺设好了一间小房,一床被卧,连提控娘子心里也只

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他本是个大贤惠,不捻酸的人,

又平日喜欢着爱娘,故此是件周全停当,只等提控到晚受用。正是:

一朵鲜花好护持,芳菲只待赏花时。

等闲未动东君 意,惜处重将帷幕施。

谁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来睡了,不到爱娘处去。提控娘子问道:

“你为何不到江小娘那里去宿?莫要忌我。”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难,我

为平日往来,出力救他。今他把女儿谢我,我若贪了女色,是乘人危处,遂

我欲心,与那海贼指扳、应捕抢掳,肚肠有何两样?顾某虽是小小前程,若

坏了行止,永远不吉。”提控娘子见他说出咒来,知是真心,便道:“果然

如此,也是你的好处。只是日间何不力辞脱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

道:“江老儿是老实人。若我不允女儿之事,他又剜肉做疮,别寻道路谢

我,反为不美。他女儿平日与你相爱,通家姊妹,留下你处住几日,这却无

妨。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寻下一头亲事,成就他终身结

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时不辞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提控娘子道:

“如此却好。”当夜无词。

自此江爱娘只在顾家住,提控娘子与他如同亲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

好。他心中也时常打点提控到他房里的,怎知道: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直待他年荣贵后,方知今日不为差。

提控只如常相处,并不曾起一毫邪念,说一句戏话,连爱娘房里脚也不①

进去一步。爱娘初时疑惑,后来也不以为怪了。

提控衙门事多,时常不在家里。匆匆过了一月有馀,忽一日,得闲在家

中,对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急切里凑不着巧。而

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觉不便,不如备下些礼物,送还他家。他家父母必

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他晓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来强我了。”提控娘子

道:“说得有理。”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就备了六个盒盘,又将出

珠花四朵,金耳环一双,送与江爱娘插戴好。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

家里来。

江老夫妻接着轿子,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心里疑道:“为何叫他独

自个归来?”问道:“提控在家么?”从人道:“提控不得工夫来,多多拜

上阿爹,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还府上。”江老见说话跷蹊,反怀着

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当处?”忙忙领女儿到里边坐了,同嬷嬷细

问他这一月的光景。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并提控不进房、不近身的事,

① 荆妻——对妻子的谦指。荆,指“荆钗”,以柴荆为钗,形容贫贱。

① 东君——春神,这里借喻顾提控。

①  (xǐ徙)——同“屣”,鞋。这里用作动词,意为迈、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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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一遍。江老呆了一晌,道:“长要来问个信,自从为事之后,生意淡

薄,穷忙没有工夫。又是素手 ,不好上门。欲待央个人来,急切里没便

处。只道你一家和睦,无些别话,谁想却如此行径。这怎么说!”嬷嬷道:

“敢是日子不好?与女儿无缘法?得个人解禳解禳便好。”江老道:“且

等另拣个日子,再送去又做处 。”爱娘道:“据女儿看起来,这个提控不

是贪财好色之人,乃是个正人君子。我家强要谢他,他不好推辞得,故此权

留这几时,誓不玷污我身。今既送了归家,自不必再送去。”江老道:“虽

然如此,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反住在他家,打搅多时,又加添礼物送

来,难道便是这样罢了?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爱娘也不好阻当,只得凭

着父母说罢了。

过了两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饼食,买了几件新鲜物事,办着十来个盒

盘,一坛泉酒,雇个担夫挑了,又是一乘轿抬了女儿,留下嬷嬷看家,江老

自家伴送过顾家来。提控迎着江老。江老道其来意。提控作色道:“老丈难

道不曾问及令爱来?顾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见谅如此?此番决不敢

相留。盛惠谨领,令爱不及款接,原轿请回。改日登门拜谢。”江老见提控

词色严正,方知女儿不是诳语,连忙出门止住来轿,叫他仍旧抬回家去。提

控留江老转去茶饭,江老也再三辞谢,不敢叨领。当时别去。

提控转来受了礼物,出了盒盘,打发了脚担钱,分付多谢去了。进房对

娘子说江老今日复来之意。娘子道:“这个便老没正经。难道前番不谐,今

番有再谐之理?只是难为了爱娘又来一番,不曾会得一会去。”提控道:

“若等他下了轿。接了进来,又多一番事了,不如决绝回头了的是。这老儿

真诚,却不见机。既如此把女儿相缠,此后往来倒也要稀疏了些。外人不知

就里,惹得造下议论来,反害了女儿终身,是要好成歉 了。”娘子道:

“说得极是。”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与江家往来得密了。

那江家原无甚么大根基,不过生意济楚 ,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

家计萧条下来。自古道:“人家天做。”运来时,撞着就是趁钱的,火焰

也似长起来;运退时,撞着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江家悔气头里,

连五熟行 里生意多不济了。做下饼食,常管五七日不发市,就是馊蒸气

了,喂猪狗也不中。你道为何如此?先前为事时不多几日,只因惊怕了,自

女儿到顾家去后,关了一个月多店门不开,主顾家多生疏,改向别家去,就

便拗不转来。况且窝盗为事,声名扬开去不好听,别人不管好歹,信以为

实,就怕来缠帐。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日空,渐渐支持不来。要把女儿嫁个

人家,思量靠他过下半世,又高不凑,低不就。光阴眨眼,一错就是论年,

② 长要来——吴方言,经常要来之意。

③ 素手——空手,意即没有携带礼物。

④ 解禳 (ráng瓤)——一种祈祷消灾的迷信活动。

⑤ 做处——指行为、做事。“又做处”,即再来一遍、再做一次。

① 要好成歉──做好事反没得到好结果。

② 济楚——这里是赞美之词,“生意济楚”即生意好。

① 趁钱——赚钱。

② 五熟行——“五熟”亦作“五孰”,指烹调成的各味食品。“五熟行”,宋元以来指卖五种食品店铺的

统称:卖面的唤做“汤熟”,卖烧饼的唤做“火熟”,卖鲊的唤做“腌熟”,卖炊饼的唤做“气熟”,卖

馄饨的唤做“油熟”。文中江老是“卖饼的”,亦属“五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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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也大得过期了。

忽一日,一个徽州商人经过,偶然间瞥见爱娘颜色,访问邻人,晓得是

卖饼江家。因问:“可肯与人家为妾否?”邻人道:“往年为官事时,曾送

与人做妾。那家行善事,不肯受,还了的。做妾的事只怕也肯。”徽商听得

此话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只要事成,不惜重价。媒婆得

了口气,走到江家,便说出徽商许多富厚处,情愿出重礼,聘小娘子为偏

房。江老夫妻正在喉急头上,见说得动火,便问道:“讨在何处去的?”媒

婆道:“这个朝奉只在扬州开当种盐,大孺人自在徽州家里。今讨去做二

孺人,住在扬州当中,是两头大 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远。”江老夫

妻道:“肯出多少礼?”媒婆道:“说过只要事成,不惜重价。你每能要得

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勾你每心下的。凭你们讨礼罢了。”江老夫妻商量

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儿,欲待留下他,遇不着这样好主。有心得把与

别处人去,多讨得些礼钱,也勾下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是必要他三百两,

不可少了。”商量已定,对媒婆说过。媒婆道:“三百两忒重些。”江嬷嬷

道:“少一厘我也不肯。”媒婆道:“且替你们说说看。只要事成后,谢我

多些儿。”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极顶价钱了,不想商人慕色心

重,二三百金之物,那里在他心上?一说就允。如数下了财礼,拣个日子,

娶了过去,开船往扬州。江爱娘哭哭啼啼,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江老虽

是卖去了女儿,心中凄楚,却幸得了一主大财,在家别做生理,不题。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两考役满,例当赴京听考。吏部点卯 过,拨出

在韩侍郎 门下办事效劳。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见提控谨厚小

心,仪表可观,也自另眼看他,时留在衙前听候差使。

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只在前堂伺候归来。等

了许久,侍郎又往远处赴席,一时未还。提控等得不耐烦,困倦起来,坐在

槛上打盹。朦胧睡去,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

正在惊看之际,忽有人蹴他起来,飒然惊觉。乃是后堂传呼,高声喝:“夫

人出来!”提控仓惶失措,连忙趋避不及。夫人步至前堂,亲看见提控荒遽

走出之状,着人唤他转来。提控自道失了礼度,必遭罪责,趋至庭中跪倒,

俯伏地下,不敢仰视。夫人道:“抬起头来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

子一伸。夫人看见道:“快站起来。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为何在此?”

提控道: “不敢。小吏顾芳,实是太仓人。考满赴京,在此办事。”夫人

道:“你认得我否?”提控不知甚么缘故,摸个头路不着,不敢答应一声。

夫人笑道:“妾身非是别人,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

亲女相待,后来嫁与韩相公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为继室,今已受过

封诰。想来此等荣华,皆君所致也。若是当年非君厚德,义还妾身,今日安

能到此地位?妾身时刻在心,正恨无繇补报。今天幸相逢于此,当与相公说

知就里,少图报效。”提控听罢,恍如梦中一般。偷眼觑着堂上夫人,正是

③ 开当种盐——即开当铺做盐商。种,原误做“中”。

④ 两头大——吴方言,意即妻妾分居,两边都当大老婆看待。

① 一主——主,通“注”。一注,一项,一笔,多指钱财而言。

② 点卯——点名。旧时官署办公从“卯时”(现在五至七时)开始,官员要查点吏役人数,谓之“点

卯”。这里顾提控是来吏部“听考”的,“点卯过”含有考核过后的意思。

③ 侍郎——官职名,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等所属各部的副长官,明代为正二品的高级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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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爱娘。心下道:“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又寻思道:“他分明卖与徽

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待,这又不

知怎么解说。”当下退出外来,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 ,方知事体备细: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凡亲戚朋友相识的,

在住处所在,闻知娶亲,就携了酒榼 前来称庆。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

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是夜徽商醉极,讲不得甚么云雨勾

当,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直至天明。朦胧中见一个金甲神人,将瓜锤扑

他脑盖一下,蹴他起来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

若违我言,必有大咎!”徽商惊醒,觉得头疼异常,只得扒了起来。自想此

梦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 ,梳洗毕,开个随身小匣,取

出十个钱来,对空虔诚祷告,看与此女缘分何如。卜得个乙戊,乃是第十五

签。签曰:

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

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

详了签意,疑道:“既明说‘不是姻缘’了,又道‘直待春风’、‘却调琴

瑟’,难道放着见货,等待时来不成?心下一发糊涂。再缴一签,卜得个辛

丙,乃是第七十三签。签曰: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报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得了这签,想道:“此签说话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缘,不能到底的了。梦

中说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来另嫁与人,看是如何?”祷告过再卜一签,得

了个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签。签曰:

世间万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

英雄豪杰本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

徽商看罢,道:“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吾意决矣。”

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

到晚来走近床边,愈加心神恍惚,头疼难支。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

梦言可据,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身,必为神明所恶。不如放下念头,认他

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可知。”遂把此意对江爱

娘说道:“在下年四十馀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况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

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时聘娶了

来。昨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乱,辱

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半年纪,不若认义为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

图个往来。小娘子意下何如?”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有甚么不肯处?

答应道: “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当下起身,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

拜。以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

同行至扬州当里,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分

付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

任,舟过扬州。夫人有病,要娶个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关下。此话

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出来,多看得不

① 都管——总管,仆役的头目。

② 酒榼 (kē磕)——酒器。榼,古代木制的盛酒器具。

① 关圣灵签——关圣,指三国时蜀将关羽,托其名以示卜签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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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意。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说是太仓州来的,模样绝

美,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其间就有媒婆叨揽去当里来说。

元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 ,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

其馀诸事悭吝了。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先自软瘫了半边,自夸梦兆有准,

巴不得就成了。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认做自己女儿,不争

财物,反赔嫁妆,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韩府仕宦人家,做事不

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不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连钗环首饰段匹银两,

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

爱娘送下官船上来。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仪齐备,心下喜欢,

另眼看待。到晚云雨之际,俨然身是处子,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

得。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属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

井有条,胜过夫人在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

继房。恰遇弘治改元覃恩 ,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

外俱称夫人了。

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

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

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忽然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候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

恩人,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

“即办事吏顾芳是也。”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妾身原

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

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

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

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掾吏之中却有此等

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

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

矢乎暗室。品流虽贱,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章笃行 。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

细。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

应与表扬。”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

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命查那部里缺司

官。司礼监秉笔内监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

孝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

① 乌纱帽、红绣鞋——乌纱帽代指官吏,红绣鞋代指女色。

① 改元覃恩——改元,指明孝宗登基后改年号为弘治,时公元1488年。覃恩,广布恩泽,指登基庆典时对

臣下普行封赏或赦免。

② 柳下惠、鲁男子——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传说他夜宿城门口,见一女子受冻,就用衣服把她裹在

自己怀里,由于正派,没人怀疑他有淫乱行为。鲁男子,春秋时鲁国的一位独居的男子。一个暴风雨的夜

晚,邻家寡妇房屋被毁,要求到他家避雨,为避免嫌疑,他拒绝接纳。

③ 以章笃(dǔ堵)行——来表扬他的诚实行为。章,通“彰”。

① 中兴之化——国家复兴的教化。

② 礼部仪制司——明代礼部下设执掌诸礼文宗封贡举学校之事的机构,其长官即为“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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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知道。”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意如此

嘉奖,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

道。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妾报恩,妾身万幸。”侍郎看

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

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道:

“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

迟。”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候,伏侍去到鸿胪寺 报了名。次早午门

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

④ ⑤

昔年萧主吏 ,今日叔孙通 。

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

郎。顾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荐举,故有今日。此恩天

高地厚。”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主宠眷非常,得此殊

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推许大恩。侍郎道:

“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戚。”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两

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

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母的安否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

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

个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

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候,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从天降。主事假满,

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分付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妇。到京相会,一家欢

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俨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

加亲密,自不必说。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

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有

诗为证:

美色当前谁不慕?况是酬恩去复来。

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掾吏入容台?

③ 鸿胪寺——主管朝廷祭祀礼仪的官署。明制,百官复命谢恩须由鸿胪寺引奏。

④ 萧主吏——指汉初大臣萧何,曾为主吏,故称。主吏是一种职位低下的官吏。

⑤ 叔孙通——汉初儒者,任博士,曾杂采古礼而立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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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诗云: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这首诗乃是令狐譔所作。他邻近有个乌老,家资巨万,平时好贪不义。

死去三日,重复还魂。问他缘故,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作佛事,多烧楮

钱 ,冥官大喜,所以放还。”令狐譔闻得,大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阳

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枉法,卖富差贫 ,岂知阴间也自如此?”所以做这首

诗。后来冥司追去,要治他谤讪之罪,被令狐譔是长是短,辨析一番。冥司

道他持论甚正,放教还魂,仍追乌老置之地狱。盖是世间没分剖处的冤枉,

尽拚到阴司里理直。若是阴司也如此糊涂,富贵的人只消作恶造业,到死后

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烧些楮钱,便多退过了,却不与阳间一样没分晓?

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诗。其实阴司报应,一毫不差的。

① ②

宋淳熙年间,明州有个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本钱,买扑 官酒坊地

店,做那沽拍 生理。夏家出得本钱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却是经纪营运,

尽是林家家人主当,夏家只管在里头照本算帐,分些干利钱。夏主薄是个忠

厚人,不把心机提防,指望积下几年,总收利息。虽然零碎支动了些,拢统

算着,还该有二千缗钱多在那里,若把银算,就是二千两了。去到林家取讨

时,林家在店管帐的共有八个,你推我推,只说算帐未清,不肯付还。讨得

急了两番,林家就说出没行止话来道:“我家累年价辛苦,你家打点得自

在钱,正不知钱在那里哩!”夏主簿见说得蹊跷,晓得要赖他的,只得到州

里告了一状。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将猫儿尾拌猫饭吃,拚得将你

家利钱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赢的。”遂将二百两送与州官。连夜叫八

个干仆把簿籍尽情改造,数目字眼多换过了,反说是夏家透支 了,也诉下

状来。州官得过了贿赂,那管青红皂白?竟断道:“夏家欠林家二千两。把

夏主簿收监追比。

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刘元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

① 一陌——钱数。“陌”即“百”,一陌为一百钱。

② “日月”句——覆置的盆内见不到阳光和月光,因以比喻社会黑暗或沉冤莫白。语出《抱朴子·辨

问》:“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

③ 楮 (chǔ楚)钱——祭奠时焚烧的纸钱。楮,树名,其皮可制纸,因作纸的代称。

④ 卖富差贫——指贪官污吏得富人钱有罪也可放归,得不到穷人好处无罪也要罚作苦役。

① 明州——辖境相当现在浙江省甬江流域,治所在今鄞县。

② 买扑——亦作“买穙”、“扑买”,为宋代一种招商承包税收的制度。这里即是说将官方的酒坊地店买

来经营权。

③ 沽拍——卖酒。拍,即“拍户”,《梦粱录》卷十六“酒肆”云:“大抵酒肆除官库、子库、脚店之

外,其馀谓之拍户,兼卖诸般下酒,食次随意索唤。”

④ 没行止——无理、不讲道德。行止,指行为品德。

⑤ 猫儿尾拌猫饭吃——意谓自己吃自己。这里指用夏家应得的利钱来与夏家打官司。

⑥ 透支——支出的钱超过了存入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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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大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乡有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

家欠了钱,告状反致坐监,要那州县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

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

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过案

来。商量道:“刘元八郎是个穷汉,与他些东西,买他口静罢。”就中推两

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 中坐定。八郎问道:“两位何故见款?”

两人道:“仰慕八郎义气,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说起夏家之事,两人

道:“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罢,两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

道来,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将薄物相助。以后求八

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道:“你每做这样没

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样财物!”

叹一口气道:“这等看起来,你每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勾明

白了。阴间也有官府,他少不得有剖雪处。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过

来问道:“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酒家道:“算该一贯八百文。”八郎

道:“三个同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

文钱,付与酒家。对这两人拱拱手道:“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

样不义无名之酒!”大踏步竟自去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自散

了。

且说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没头没脑的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一来是好

人家出身,不曾受惯这苦;二来被别人少了钱,反关在牢中,心中气蛊,染

了牢瘟,病将起来。家属央人保领,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临将死

时,分付儿子道:“我受了这样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

并林家欠钱帐目,与管帐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内,吾替他地府申辨去。”

才死得一月,林氏与这八个人,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眼见得是阴间状准

了。

又过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对妻子道:“眼前境界不

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势必要死。奈我平时没有恶业,对证过了,还

要重生,且不可入殓。三日后不还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两日,活将

转来,拍手笑道: “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家人问其缘故。八郎道:

“起初见两个公吏邀我去,走勾百来里路,到了一个官府去处,见一个绿袍

官人在廊房中走出来,仔细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谢我道: ‘烦劳八郎来

此。这里文书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证明,不必忧虑。’我抬眼看见丹墀之

下,林家与八个管帐人,共顶着一块长枷,约有一丈五六尺长,九个头齐齐

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报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见过。王道: ‘夏家

事已明白,不须说得。旗亭吃酒一节,明白说来。’我供道: ‘是两人见招

饮酒,与官券二百道,不曾敢接。’王对左右叹道: ‘世上却有如此好人,

须商议报答他,可检他来算。’吏禀: ‘他该七十九岁。’王道:‘穷人不

受钱,更为难得,岂可不赏?添他阳寿一纪。’就着元追公吏,送我回家。

出门之时,只见那一伙连枷的人,赶入地狱里去了。必然细细要偿还他的,

料不似人世间葫芦提 。我今日还魂,岂不快活也?”后来此人整整活到九

① 旗亭——即酒楼。

① 葫芦提——宋元时口语,意即糊涂。据顾学颉、王学奇《元曲释词》考证:“‘葫芦提’是‘鹘突’的

转音,而 ‘鹘突’即‘糊涂’也,‘提’字是语尾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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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无疾而终。可见阳世间有冤枉,阴司事再没有不明白的。

只是这一件事,阴报虽然明白,阳世间欠的钱钞到底不曾显还得,未为

大畅。而今说一件阳间赖了,阴间断了,仍旧阳间还了,比这事说来好听。

阳世全凭一张纸,是非颠倒多因此。

岂似幽中业镜台,半点欺心没处使。

话说宋绍兴年间,庐州合江县赵氏村有一个富民,姓毛,名烈。平日

贪奸不义,一味欺心,设谋诈害。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计设法,直到得

上手才住。挣得泼天也似人家,心里不曾有一毫止足。看见人家略有些小衅

隙,便在里头挑唆,于中取利,没便宜不做事。其时,昌州有一个人,姓

陈,名祈,也是个狠心不守分之人,与这毛烈十分相好。你道为何?只因陈

祈也有好大家事。他一母所生,还有三个兄弟,年纪多幼小,只是他一个年

纪长成,独掌家事。时常恐怕兄弟每大来,这家事须四分分开,要趁权在他

手之时,做个计较,打些偏手 ,讨些便宜。晓得毛烈是个极有算计的人,

早晚用得他着,故此与他往来交好。毛烈也晓得陈祈有三个幼弟,却独掌着

家事,必有欺心毛病,他日可以在里头看景生情,得些渔人之利。所以两下

亲密,语话投机,胜似同胞一般。

一日,陈祈对毛烈计较道:“吾家小兄弟们渐渐长大,少不得要把家事

四股分了。我枉替他们白做这几时奴才,心不甘伏,怎么处?”毛烈道:

“大头在你手里,你把要紧好的藏起了些不得?”陈祈道:“藏得的藏了;

田地是露天盘子,须藏不得。”毛烈道:“只要会计较,要藏时,田地也藏

得。”陈祈道:“如何计较藏地?”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么公用,将

好的田地卖了去,收银子来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陈祈道:“祖上的

好田好地,又不舍得卖掉了。”毛烈道:“这更容易。你只拣那好田地,少

些价钱,权典在我这里。目下拿些银子去用用,以后直等你们弟兄已将见在

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后你自将原银在我处赎了去,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

了?”陈祈道:“此言诚为有见,但你我虽是相好,产业交关,少不得立

个文书,也要用着个中人才使得。”毛烈道:“我家出入银两,置买田产,

② ③

大半是大胜寺高公做牙侩 。如今这件事,也要他在里头做个中见罢了。”

陈祈道:“高公我也是相熟的。我去查明了田地,写下了文书,去要他着字

便了。”

元来这高公法名智高,虽然是个僧家,倒有好些不像出家人处。头一件

是好利,但是风吹草动,有些个赚得钱的所在,他就钻的去了。所以囊钵充

盈,经纪惯熟。大户人家做中做保,倒多是用得他着的,分明是个没头发的

牙行。毛家债利出入,好些经他的手,就是做过几件欺心事体,也有与他首

尾过来的。陈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将田立券,典与毛烈。因要后来好赎,十

分不典他重价钱,只好三分之一,做个交易的意思罢了。陈祈家里田地广

① 庐州合江县——按,庐州辖境相当现在安徽省中部地区,治内未见设置过合江县。而合江县历属沪州管

辖,泸州治所即今四川省泸州市。故“庐州”当是“泸州”之误。

② 昌州——辖境相当现在四川省沱江支流濑溪河流域地区,治所在今大足县。

③ 打些偏手——在某种情事中,自己乘机找些便宜。

① 交关——犹言交易。

② 牙侩——即“牙商”,贸易双方的居间人。

③ 中见——中间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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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非止一处,但是自家心里贪着的,便把来典在毛烈处做后门 。如此一

番,也累起本银三千多两了。其田足值万金,自不消说。毛烈放花作利,

已此便宜得多了。只为陈祈自有欺心,所以情愿把便宜与毛烈得了去。

以后陈祈母亲死过,他将见在户下的田产分做四股,把三股分与三个兄

弟,自家得了一股。兄弟们不晓得其中委曲,见眼前分得均平,多无说话

了。过了几时,陈祈端正起赎田的价银,径到毛烈处取赎。毛烈笑道:“而

今这田却不是你独享的了?”陈祈道:“多谢主见高妙。今兄弟们皆无言可

说,要赎了去自管。”随将原价一一交明。毛烈照数收了,将进去交与妻子

张氏藏好。此时毛烈若是个有本心的,就该想着出的本钱原轻,收他这几年

花息,便宜多了。今有了本钱,自该还他去,有何可说?谁知狠人心性却又

不然,道这田总是欺心来的,今赎去独吞,有好些放不过。他就起个不良之

心,出去对陈祈道:“原契在我拙荆处,一时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简寻。过

一日还你罢。”陈祈道:“这等,写一张收票与我。”毛烈笑道:“你晓得

我写字不大便当,何苦难我?我与你甚样交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间,翻

出来就送还罢了。”陈祈道:“几千两往来,不是取笑。我交了这一主大银

子,难道不要讨一些把柄回去?”毛烈道:“正为几千两的事,你交与我

了,又好赖得没有不成?要甚么把柄?老兄忒过虑了。”陈祈也托大,道是

毛烈平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无事。

隔了两日,陈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还推道一时未寻得出。又隔了

两日去取,毛烈躲过,竟推道不在家了。如此两番,陈祈走得不耐烦,再不

得见毛烈之面,才有些着急起来。走到大胜寺高公那里去商量,要他去问问

毛烈下落。高公推道:“你交银时,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陈祈没

奈何,只得又去伺候毛烈。一日撞见了,好言与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

下欺心事只许你一个做?你将众兄弟的田偷典我处,今要出去自吞。我便公

道欺心,再要你多出两千,也不为过。”陈祈道:“原只典得这些,怎要我

多得?”毛烈道:“不与我,我也不还你券,你也管田不成。”陈祈大怒

道:“前日说过的说话,怎倒要诈我起来?当官去说,也只要的我本钱。”

毛烈道:“正是,正是。当官说不过时,还你罢了。”

陈祈一忿之气,归家写张状词,竟到县里告了毛烈。当得毛烈预先防备

这着的,先将了些钱钞去寻县吏丘大,送与他了,求照管此事。丘大领诺。

比及陈祈去见时,丘大先自装腔了,问其告状本意。陈祈把实情告诉了一

遍,丘大只是摇头道: “说不去。许多银两交与他了,岂有没个执照的

理?教我也难帮衬你。”陈祈道:“因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讨得执

照。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说得明白。”丘大含糊应承了,却在知县面前只

替毛烈说了一边的话,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顺意思与知县了。知县听信。到得

两家听审时,毛烈把交银的事一口赖定,陈祈其实一些执照也拿不出,知县

声口有些向了毛烈。陈祈发起极来,在知县面前指神罚咒。知县道:“就是

银子有的,当官只凭文券。既没有文券,把甚么做凭据断还得你?分明是一

② ③

刬 混赖!”倒把陈祈打了二十个竹篦,问了不合图赖人罪名,量决脊杖。

④ 做后门——吴方言,隐匿家产寄存在别人家。

① 放花——即放高利贷。所得利息即下文所说“花息”。

① 执照——这里指凭证。

② 一刬 (chàn忏)——一派、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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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千银子,只当丢去东洋大海,竟没说处。

陈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问起来,知是县间问过的,不肯

改断,仍复照旧。又到转运司告了,批发县间,一发是原问衙门,只多得一

番纸笔,有甚么相干?落得费坏了脚手,折掉了盘缠。毛烈得了便宜,暗地

喜欢。陈祈失了银子,又吃打吃断,竟没处伸诉。正所谓:

浑身似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贼偷落得还贼没。

看官,你道这事多只因陈祈欺瞒兄弟,做这等奸计,故见得反被别人赚

了,也是天有眼力处。却是毛烈如此欺心,难道银子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

性急,还有话在后头。

且说陈祈受此冤枉,没处叫撞天屈,气忿忿的无可摆布。宰了一口猪、

一只鸡,买了一对鱼、一壶酒,左近边有个社公祠 ,他把福物拿到祠里摆

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陈祈,将银三千两,与毛烈赎田。毛烈收了银

子,赖了券书。告到官司,反问输了小人。小人没处申诉。天理昭彰,神目

如电,还是毛烈赖小人的,小人赖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内,求个报应。”扣

了几个头,含泪而出。到家里,晚上得一梦,梦见社神来对他道:“日间所

诉,我虽晓得明白,做不得主。你可到东岳行宫诉告,自然得理。”

次日,陈祈写了一张黄纸,捧了一对烛、一股香,竟望东岳行宫而来。

进得庙门,但见;

③ ④

殿宇巍峨,威仪整肃。离娄 左视,望千里如在目前;师旷 右

边,听九幽直同耳畔。草参亭内,炉中焚百合明香;祝献台前,案上

① ②

放万灵杯珓 。夜听泥神声喏,朝闻木马号嘶。比岱宗 具体而微,虽

行馆有呼必应。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庄严法相前?

陈祈衔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来,将心中之事,是长是短,照依在

社神面前时一样,表白了一遍。只听得幡帷里面仿佛有人声到耳朵内道:

“可到夜间来。”陈祈吃了一惊,晓得灵感,急急站起,走了出来。候到天

色晚了,陈祈是气忿在胸之人,虽是幽暗阴森之地,并无一些畏怯,一直走

进殿来。将黄纸状在烛上点着火,烧在神前炉内了,照旧通诚。拜祷已毕,

又听得隐隐一声道:“出去。”陈祈亲见如此神灵,明知必有报应,不敢再

渎,悚然归家。此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

陈祈时时到毛烈家边去打听。过了三日,只见说毛烈死了。陈祈晓得蹊

跷,去访问邻舍间,多说道:“毛烈走出门首,撞见一个着黄衣的人,走入

门来揪住。毛烈奔脱,望里面飞也似跑,口里喊道: ‘有个黄衣人捉我,多

来救救。’说不多几句,倒地就死。从不见死得这样快的!”陈祈口里不

说,心里暗暗道:“是告的阴状有应,现报在我眼里了。”又过了三日,只

③ 量决——衡量案情加以判决。

① 社公祠——即“土地庙”。社公,土地神。

② 东岳行宫——即“东岳庙”。东岳,泰山神,道教传说泰山神掌管人间生死。

③ 离娄——相传为黄帝时人,目力极强,道教供奉为“千里眼神”。

④ 师旷——春秋时晋平公的太师,即乐官之长,传说他耳力极强,道教供奉为“顺风耳神”。

① 杯珓 (jiào较)——占卜吉凶的器具,系用蚌壳或形似蚌壳的竹、木两片,掷地观其俯仰,以定吉凶。

② 岱宗——即泰山,这里指岱庙,在山东省泰安市内,祀泰山神,也就是泰山神所在地。其他地方的东岳

庙故称“行宫”、“行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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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有人说大胜寺高公,也一时卒病而死。陈祈心里疑惑道:“高公不过是原

中,也死在一时。看起来,莫不要阴司中对这件事么?”不觉有些恍恍惚

惚,走到家里,就昏晕了去。少顷醒将转来,分付家人道:“有两个人追我

去对毛烈事体。闻得说我阳寿未尽,未可入殓。你们守我十来日着,敢怕还

要转来。”分付毕,即倒头而卧,口鼻俱已无气。家人依言,不敢妄动,呆

呆守着,自不必说。

且说陈祈随了来追的人竟到阴府,果然毛烈与高公多先在那里了,一同

带见判官。判官一一点名过了,问道:“南岳发下状来,毛烈赖了陈祈三千

银两,这怎么说?”陈祈道:“是小人与他赎田,他亲手接受,后来不肯还

原券,竟赖道没有。小人在阳间与他争讼不过,只得到南岳大王处告这状

的。”毛烈道:“判爷休听他胡说,若是有银与小人时,须有小人收他的执

照。”判官笑道:“这是你阳间哄人,可以借此厮赖。”指着毛烈的心道:

“我阴间只凭这个,要甚么执照不执照?”毛烈道:“小人其实不曾收他

的。”判官叫取业镜过来。旁边一个吏就拿着铜盆大一面镜子来,照着毛

烈。毛烈、陈祈与高公三人一齐看那镜子里面,只见里头照出陈祈交银,毛

烈接受,进去付与妻子张氏,张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见在。判官道:

“你看我这里可是要甚么执照的么?”毛烈没得开口。陈祈合着掌向空里

道:“今日才表明得这件事,阳间官府要他做甚么干?”高公也道:“元然

这银子果然收了,却是毛大哥不通。”

当下判官把笔来写了些甚么,就带了三人到一个大庭内,只见旁边列着

兵卫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么人,远望去是冕旒衮袍 的王者。判官走

上去说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来,将毛烈枷了,口里大声分付道:

“县令听决不公,削去已后官爵。县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阳寿一半。”又

唤僧人智高问道:“毛烈欺心事,与你商同的么?”智高道:“起初典田

时,曾在里头做交易中人,以后事体多不知道。”又唤陈祈问道:“赎田之

银,固是毛烈耍赖欺心;将田出典的缘故,却是你的欺心。”陈祈道:“也

是毛烈教道的。”王者道:“这个推不得!与智高僧人做牙侩一样,该量加

罚治。两人俱未合死,只教阳世受报。毛烈作业尚多,押入地狱受罪。”说

毕,只见毛烈身边就有许多牛头夜叉 ,手执铁鞭铁棒,赶得他去。毛烈一

头走,一头哭,对陈祈、高公说道:“吾不能出头了,二公与我传语妻子,

快作佛事救援我。陈兄原券在床边木箱之内,还有我平日贪谋强诈得别人家

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纸,也在箱里。可叫这一十三家的人来,一一还了

他,以减我罪。二公切勿有忘!”

陈祈见说着还他原契,还要再问个明白,一个夜叉把一根铁棍在陈祈后

心窝里一捣,喝道:“快去!”陈祈慌忙缩退,飒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妻子坐在床沿守着,问他时节,已过了七昼夜了。妻子道:“因你分付

了,不敢入殓。况且心头温温的,只得坐守,幸喜得果然还魂转来。毕竟是

毛烈的事对得明白否?”陈祈道:“东岳真个有灵,阴间真个无私,一些也

瞒不得。大不似阳世间官府,没清头 、没天理的。”因把死后所见事体,

备细说了一遍。

① 冕旒衮袍——古代帝王诸侯的衣帽。冕,礼帽。旒,帽前垂挂的珠串。衮袍,绣有龙形的礼服。

① 夜叉——梵文音译,佛教传说中一种吃人的恶鬼,这里指阴曹的鬼役。

② 没清头——吴方言,糊涂,头脑不清,也作“无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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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搜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县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

被火烧得精光,止烧得这一家火就息了。陈祈越加敬信。再叫人到大胜寺中

访问高公,看果然一同还魂,意思要约他做了证见,索取毛家文券。人回来

说:“三日之前,寺中师徒已把他荼毗 了。”——说话的,怎么叫做荼

毗?看官,这就是僧家西方的说话,又有叫得阇维的,总是我们华言火化

也。——陈祈见说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惊,道:“他与我同在阴间说阳

寿未尽,一同放转世的,如何就把来化了?叫他还魂在何处?这又是了不得

的事了,怎么收场?”

陈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看见了毛家儿子,问道:“尊翁

故世,家中有甚么影响否?”毛家儿子道:“为何这般问及?”陈祈道:

“在下也死去七日,倒与尊翁会过一番来,故此动问。”毛家儿子道:“见

家父光景何如?有甚说话否?”陈祈道:“在下与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

因不还我典田文书,有这些争讼。昨日倒亏得阴间对明,说文书在床前木箱

里面,所以今日来取。”毛家儿子道:“文书便或者在木箱里面,只是阴间

说话,谁是证见,可以来取?”陈祈道:“有倒有个证见。那时大胜寺高师

父也在那里同见说了,一齐放还魂的。可惜他寺中已将他身尸火化,没了个

活证。却有一件可信,你尊翁还说另有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来路不明的田

产,叫还了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轻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这须是我造

不出的。”毛家儿子听说,有些呆了。你道为何?元来阴间业镜照出毛妻张

氏同受银子之时,毛氏在阳间恰像做梦一般,也梦见阴司对理之状,曾与儿

子说过,故听得陈祈说着阴间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走进去与母亲说

知,张氏道:“这项银子委实有的。你父亲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着文书

不与他,意思还要他分外出些加添。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赖

了。又不料死得这样咤异。今恐怕你父亲阴间不宁,只该还了他。既说道还

有一十三纸,等明日一总翻将出来,逐一还罢。”毛家儿子把母亲说话对陈

祈说了。陈祈道:“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日,渐渐赖皮起来。此关系你家

尊翁阴间受罪,非同阳间儿戏的。”毛家儿子道:“这个怎么还敢?”陈祈

当下自去了。

毛家儿子关了门进来。到了晚间,听得有人敲门,开出去却又不见,关

了又敲得紧。问是那个,外边厉声答道:“我是大胜寺中高和尚。为你家父

亲赖了典田银子,我是原中人,被阴间追去做证见。放我归来,身尸焚化,

今没处去了。这是你家害我的,须凭你家里怎么处我。”毛家儿子慌做一

团,走进去与母亲说了。张氏也怕起来,移了火,同儿子走出来。听听外

边,越敲得紧了,道:“你若不开时,我门缝里自会进来。”张氏听着,果

然是高公平日的声音,硬着胆回答道:“晓得有累师父了。而今既已如此,

教我们母子也没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师父罢。”外边鬼道:“我命未该

死,阴间不肯收留,还有世数未尽,又去脱胎做人不得,随你追荐阴功也无

用处。直等我世数尽了,才得托生。这些时叫我在那里好?我只是守住在你

家,不开去了。”毛家母子只得烧些纸钱,奠些酒饭,告求他去。鬼道:

“叫我别无去处,求我也没干。”毛家母子没奈何,只得跼跼蹐蹐,过了一

夜。第二日急急去寻请僧道做道场,一来追荐毛烈,二来超度这个高公。

③ 荼毗 (pí皮)——也作“阇毗”、“阇维”,佛教名词,意为焚烧、火化,指僧人死后火葬。

① 勒掯 (kèn肯去声)——勒索、故意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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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亲见了这些异样,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还了。谁知陈祈自

得了文券之后,忽然害起心痛来,一痛发便待死去。记起是阴中被夜叉将铁

棍心窝里捣了一下之故,又亲听见王者道陈祈欺心,阳世受报,晓得这典田

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个兄弟来,把毛家赎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却是心

痛仍不得止。只因平日掌家时,除典田之外,他欺心处还多。自此每一遭痛

发,便去请僧道保禳,或是东岳烧献,年年所费不计其数,此病随身终不脱

体。到得后来,家计倒比三个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为高公之鬼不得离门,每夜必来扰乱,家里人口不安。卖掉房

子,搬到别处,鬼也随着不舍。只得日日超度,时时斋醮。以后看看声音远

了些,说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虽然与我无益,时常有神佛在家,我也

有些不便。我且暂时去去,终是放你家不过的。”以后果然隔着几日才来,

这里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如此缠帐多时,支持不过,毛家家私也

逐渐消费下来。以后毛家穷了,连这些佛事、法事多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

不来了。

可见欺诈之财,没有得与你入己受用的。阴司比阳世间公道,使不得奸

诈,分毫不差池。这两家显报,自不必说。只高公僧人,贪财利,管闲事,

落得阳寿未终,先被焚烧,虽然为此搅破了毛氏一家,却也是僧人的果报

了。若当时徒弟们不烧其尸,得以重生,毕竟还与陈祈一样,也要受些现

报,不消说得的。人生作事,岂可不知自省?

阳间有理没处说,阴司不说也分明。

若是世人终不死,方可横心自在行。

又有人道这诗未尽,翻案一首云:

阳间不辨到阴间,阴间仍旧判阳还。

纵是世人终不死,也须难使到头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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