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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钟景期三场飞兔颖
词曰:
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纷纷觅翠寻芳。画桥烟柳,莺与燕争忙。一望桃红李白,东风暖、满目韶光。秋千架,佳人笑语,隐隐出雕墙。王孙行乐处,金鞍银勒,玉坠瑶觞“渐酒酣歌竟、重过横塘。更有题花品鸟,蚤人辈、仔细端相。魂消处,楼头月上,归去马蹄香。右调《满庭芳》这首词单道那长安富贵的光景。长安是历来帝王建都之地,周曰镐京,汉曰咸阳。到三国六朝时节,东征西伐,把个天下四分五散,长安宫阙俱成灰烬瓦砾。直至隋汤帝无道,四海分崩,万民嗟怨,生出个真命天子,姓李名渊。他见炀帝这等荒谬,就起了个拨乱救民的念头。在晋阳地方招兵买马,一时豪杰俱来归附。那时有刘武周、萧铣、薛举、杜伏威、刘黑闼、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等各自分踞地方。被李渊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统,建都长安,国号大唐。后来世民登基,就是太宗皇帝,建号贞观。文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等;武有秦琼、李靖、薛仁贵、尉迟敬德等。一班儿文臣武将,济济跄跄,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安靖。
后来太宗晏驾,高宗登基,立了个宫人武氏为后。那武后才貌双全,高宗极其宠爱。谁想她陰谋不轨,把那顶冠束带、撑天立地男子汉的勾当,竟要双揽到身上担任起来了。虽然久蓄异志,终究各公在前碍着眼,不敢就把偌大一个家计竟揽在身。及至高宗亡后,传位太子,知其懦弱,便肆无忌惮,将太子贬在房州。安置自己临朝临政,改国号曰周,自称则天皇帝。
彼时文武臣僚无可奈何,只得向个迸裂的雌货,叩头称臣。那武氏严然一个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却又有怪,历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宫中临幸嫔妃。那则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临幸起臣子来,始初还顾些廉耻,稍稍收敛。到后来习以为常,把临幸臣子,只当做临幸嫔妃,彰明昭著,不瞒天地的做将去。
内中有张昌宗、薛敖曹、王怀义、张易之四人,最叨爱宠。每逢则天退朝寂寞,就宣他们进去顽耍。或是轮流取乐,或是同榻寻欢。说不尽宫闱的秽言,朝野的丑声。亏得个中流抵柱的君子,狄仁杰与张柬之尽心唐室,反周为唐,迎太子复位,是为中宗。
却又可笑,中宗的正后韦氏,才干不及则天,那一种风流情性甚是相同,竟与武三思在宫任意作乐。只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觉察,甚至韦后与武三思对坐打双陆,中宗还要在旁与他们点筹,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中宗死了,三思便与韦氏密议,希图篡位。朝臣没一个不怕他,谁敢与他争竞?幸而唐柞不该灭绝,惹出一个英雄来。那英雄是谁?就是唐朝宗室,名唤隆基。他见三思与韦后宣滢谋逆,就奋然而起,举兵入宫,杀了三思、韦后,并一班助恶之徒,迎立睿宗。
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为太子。后来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号开元。用着韩休、张九龄等为相,天下大治。不意到改元天宝年间,用了坚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贬的贬,死的死。朝迁正事,尽归李林甫掌管。他便将声色势利迷惑明皇,把一个聪明仁智的圣天子,不消几年,变做极无道的昏君。见了第三子寿王的王妃杨玉环标致异常,竟夺入宫中,赐号太真,册为贵妃。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当,虽是至穷至贱的小人做了,也无有不被人唾骂耻辱的,岂有治世天子,做出这等事来!天下如何不坏?还亏得在全盛之后,元气未丧,所以世界还是太平。
是年开科取士,各路贡士纷纷来到长安应举。中间有一士子,姓钟名景期,字琴仙,本贯武陵人氏。父亲钟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长安城内,只生景期一子。自幼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七岁就能做诗,到得长成,无书不览,五经诸子百家,尽皆通透。闲时,还要把些六韬三略来不时玩味。
十六岁就补贡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象粉团成,玉琢就一般。父亲要与他选择亲事,他再三阻挡。自己时常想道,天下有个才子,必要一个佳人作对。父母择亲,不是惑于媒妁,定是拘了门媚。那家女儿的媸妍好歹,哪里知道。倘然造次成了亲事,娶来却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这终身大事,如何了得!“执了这个念头,决意不要父母替他择婚。心里只想要自己去东寻西觅,靠着天缘,遇着个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愿。因此磋跎数载,父母也不去强他。
到了十八岁上,父母选择了吉日,替他带着儒巾,穿著圆领,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后出来相见贺客,那日宾朋满堂,见了钟景期这等一个美貌人品无不极口称赞。怎见他好处,但见:丰神绰约,态度风流。粉面不须粉,朱唇何必涂朱。气欲凌云,疑是潘安复见;美如冠玉,宛同卫重生。双眸炯炯,竟胜秋波;十指纤纤,犹如春笋。下笔成文,曾晓胸藏锦绣;出言惊座,方知腹满经纶。
钟景期与众宾客一一叙礼已毕,摆了酒肴,大吹大擂,尽欢而别。钟秀送了众人出门,与景期进内,叫家人再摆酒盘果菜,与夫人袁氏饮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亲身子不安,我们也不须再吃酒,父亲与母亲先睡了罢。”钟秀道:“说得是。”叫丫环掌了灯,进去睡了。
景期在书房坐了一会,觉得神思困倦,只得解衣就寝。一夜梦境不宁,到了五更,翻来复去,再睡不着。一等天明,就起床来穿戴衣巾,到母亲房里去问安。走到房门首,只见丫环已开着门。钟秀坐在床沿上,见了景期,说道:“我儿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梦寐不安,一夜睡不着,因此特来问爹,娘身子可好些吗?”钟秀道:“你母亲昨夜发了一夜寒爇,今早痰塞起来。我故此叫丫环出去,吩咐烧些汤水进来。
正要叫你,你却来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请医家来诊视。待我梳洗了快去卜问。“说罢,各去料理。
那日钟景期延医问卜,准准忙了一日,着实用心调护。不意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鸣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响方醒。钟秀再三劝慰,在家治丧殡殓。方到七终,钟秀也染成一病,与袁氏一般儿症候。景期也一般儿着急,却也犯了真玻一般儿呜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丧殡殓。那钟秀遗命:因原籍路远。不必扶棺归家,就在长安城外择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却原来钟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丰厚。景期连丧二亲,衣裳棺椁,买地筑坟,治丧使费,将家财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计起来,把家人尽行打发出去。有极得意、自小在书房中伏侍的冯元,不得已也打发去了。将城内房子也卖了,另造小房五大间,就在父母坟旁。只留一个苍头,一个老妪,在身边度日。自己足不出户,在家守制读书。常到坟上呼号痛哭,把那功名婚姻两项事体,都置之度外了。
光陰荏再,不觉三年服满,正值天宝十三年开科取士。学师将他名字已经申送,只得唤苍头随着,收拾进城,寻个寓所歇下。到了场期,带了文房四宝进场应试。原来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论,也不用表判。第一场正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场是古风,第三场是乐府。那钟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场中,果然不假思索,揭开卷子,振笔疾书。真个是字中的蝌蚪落文河,笔下蛟龙投学海。眼见得三场已毕,寓中无事。那些候揭晓的贡士,闻得钟景期在寓,也有向不识面,慕他才名远播来请教的;也有旧日相知,因他久住乡间来叙阔的,纷纷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终日在古董店中、妓女人家,或书坊里、酒楼上,及古刹道院里,随行逐队的玩耍。那钟景期回住乡村,潜心静养,并无邪念。如今见了这些繁华气概,略觉有些心动。那功名还看得容易,到是婚姻一事甚是爇衷。思量如今应试,倘然中了,就要与朝廷出力做事,哪里还有工夫再去选择佳人,不如趁这两日,痴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缘凑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这念头,明日就撇了众人,连苍头也不带,独自一人往城内城外、大街小巷,痴痴的想,呆呆的走。一连走了五六日,并没个佳人影儿。苍头见他回来茶也不吃,饭也不吃。
只是自言自语,不知说些甚么,便道:“相公一向老实的,如今想必是众位相公,一牵去结识了什么婊子,故此这等模样吗?
我在下处寂寞不过,相公带我去走走,总成吃些酒肉儿也好。
相公又没有娘子,料想没处搬是非,何须瞒着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里知道。“苍头道:”莫非为着功名吗?
我前日在门首见有跌课的走过,我教他跌了一课,他说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须忧虑。“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胡语,惹我的厌。“苍头没头没脑,猜他不着,背地里暗笑不提。
到次日,景期绝早吃了饭出来,走了一会,到一条小胡同里,只有几个人家。一带通是白石墙,沿墙走去。只见一个人家,竹门里边冠冠冕冕,潇潇洒洒的可爱。景期想道:“看这个门径,一定是人家园亭。不免进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见,也只说是偶然闲步玩耍。难道我这个模样,认作白日撞不成?”
心里想着,那双脚儿早已步入第一重门了。回头只见靠凳上有个老儿,酒气直冲,鼾鼾的睡着。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闯将进去,又是一带绝高的粉墙。转入二重门内,只见绿柳参差,苍苔密布。一条街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个鱼池,方圆约有二三亩大。隔岸横着杨柳桃花,枝枝可爱。那杨柳不黄不绿,撩着风儿摇摆;桃花半放半寒,临着水儿掩映。还有那一双双的紫燕,在帘内穿来掠去的飞舞。池边一个小门儿进去,是一带长廊。通是朱漆的N字栏干。外边通是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走进了廊,转进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中间挂著名人诗画。古鼎高彝,说不尽摆设的津致。那亭四面开窗,南面有牡丹数枝,与那海棠、玉兰之类。后面通是杏花,东边通是梅树,西边通是桂树。
此时二月天时,众花都是蕊儿,惟有杏花开得烂慢。那梅树上结满豆大的梅子。有那些白头翁、黄莺儿飞得好看,叫得好听。景期观之不足,再到后边。有绝大的假山,通是玲珑怪石攒凑迭成。石缝里有兰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长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转下山坡,有一个古洞。景期挨身走过洞去,见有高楼一座,绣幕珠帘,飞甍画栋,极其华丽。正要定睛细看,忽然一阵香风,在耳边吹过。那楼旁一个小角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嘻嘻笑笑,只听得说:“小姐,这里来玩耍。”
景期听了,慌忙闪在太湖石畔,芭蕉树后,蹲着身子,偷眼细看。见有十数个丫环,拥着一位美人走将出来。那美人怎生模样,但见: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
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仪容明艳,果然金屋蝉娟;举止端庄,洵是香闺处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美人轻移莲步,走到画栏边的一个青磁古墩儿上坐下。
那些丫环们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儿插戴,有的去扑蝴蝶儿耍子,有的在荼蘼架边摘乱了发丝,吃惊吃吓的双手来按,有的被蔷薇刺儿抓住了裙拖,痴头痴脑的把身子来扯,有的衣领扣儿松了,仰着头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裤带散了,蹲着腰结了又结,有的耍斗百草,有的去看金鱼。一时观看的不尽,只有一个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颜色略次一二分,在众婢中昂昂如鸡群之鹤。也不与她们玩耍,独自一个在阶前摘了一朵兰花,走到那美人身边,与她插在头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边。那美人无言无语,倚着栏干看了好一会,才吐出似莺啼,如燕语的一声娇语来,说道:“梅香们,随我进去吧!”众丫环听得,都来随着美人。这美人将袖儿一拂,立起身来,冉冉而行。众婢拥着,早进了小角门儿。“呀”的一声就闭上了。
钟景期看了好一会,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梅香们看见,喜的是遇着绝世的佳人。还疑是梦魂儿,错走了月府天宫去。
不然,人世间哪能有此女子,酥了半晌,如醉如痴,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停了一会,方才转出太湖石来,东张西望,见已没个人影儿,就大着胆,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处,就嗅嗅她的余香,偎偎他的遗影。正在摸拟思量,忽见地上掉着一件东西,连忙拾起,看时,却正异香扑鼻,光彩耀目,毕竟拾的是什么东西,那美人是谁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缔鸾盟
诗曰:
晴日园林放好春,鹊贪欢喜也嗔人。
柳爱风流因病睡,馆娃宫里拾香尘。
桃花开遍萧郎至,地上相逢一面薪。
痴心未了鸳鸯债,宿疾多惭鹦鹉身。
话说钟景期闯入人家园里,忽然撞出一个美人来,偷看一会,不亦乐乎。等美人进去了,方才走上庭阶,拾得一件东西。
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幅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上有数行蝇头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绝句。只见那诗道:帘幕低垂掩洞房,绿窗寂寞锁流光。
近来情绪浑萧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题钟景期看了诗,慌忙将绫帕藏在袖里,一径寻着旧路走将出来。到头门上,见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儿尚未曾醒。钟景期轻轻走过,出了门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听得后面一人叫道:“钟相公在哪里来?”景期回头一看,却见一人戴着尖顶毡帽,穿著青布直身,年纪二十多岁。看了景期,两泪交流,纳头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来细认,原来是他是旧日的书童,名唤冯元。还是钟秀在日,讨来伏侍景期的。后来钟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萧条,把家人童儿尽行打发,因此冯元也打发在外。是日路上撞着,那冯元不忘旧恩,扯住了拜了两拜。
景期看见,也自恻然。问道:“你是冯元?一向在哪里?”冯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发出来,吃苦万千。如今将就度日,就在这里赁间房子暂祝”景期正要打听园中美人的来历,听见冯元说住在这里,知道他一定晓得。便满心欢喜道:“你家就在这里吗?”冯元指着前面道:“走完了一带白石墙,第三间就是。”景期道:“既是这等,我有话问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冯元道:“难得相公到小人家里,极好的了。”说完往前先跑,站在自己门首,一手招着道:“相公这里来!”
一手在腰间乱摸。景期走到,见他摸出一把钥匙来,把门上锁开了,推开门让景期进去。
景期进得门看时,只是一间房子,前半间沿着街,两扇吊闼吊起。摆着两条凳子,一张桌子,照壁上挂一张大红大绿的关公。两边贴一对春联,是:“生意滔滔长,财源滚滚来”。景期看了一笑,回头却不见冯元,景期想道:“他往哪里去了?”
只道他走了后半间房子去,望后一看,却见一张四脚床,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床前一只竹箱,两口行灶,搁板上着些碗盏儿。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柱上挂着鞭子儿。马刷儿、马刨儿。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间房子,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却也不见冯元的影儿。
正在疑惑,只见冯元满头汗的走进来,手拿着一大壶酒,后面跟着一个人,拿两个盘子,一盘熟鸡,一盘熟肉,摆在桌上。那人自去了。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叫声:“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买东西做什么?”冯元道:“一向未见相公,没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开酒店里东西甚好,小人买了两样来,请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钞起来!”冯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执壶站在旁边斟酒。原来那酒,也是店中现成烫爇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问他,道:“你一向可好吗?”冯元道:“自从在相公家出来,没处安身,投在个和尚身边做香火道人,做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吃了官司,把个静室折得津光。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小人出来,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做不来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去年遇着一个老人,是太仆侍里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爷,相帮他养马,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小人就顶他的名缺,可怜马瘦了要打,马病了又要打。料草银子,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一层一层的扣克下来,名为一两,到手不上五钱,还要放青糟粕,喂料饮水,日日辛苦得紧。相公千万提拔小人,仍收在身边,感激不尽了。”景期道:“当初原是我打发你,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旧恩,我若发达了自然收你。”说完,那冯元又斟上酒来。
景期道:“我且问你,这里的巷叫什么巷名?”冯元道:“这里叫做连英儿巷,通是大人家的后门,一带是拉脚房子,不多几户小人家住着,极冷静的。西面就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爇闹了。前巷是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这里连英儿巷哩!”景期道:那边有一个竹门里,是什么人家?“冯元问道:”可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吗?“景期道:”正是。“
冯元道:“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他前门也在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赁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么名字?”冯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却记不起,只记得他号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来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晓得他名字,叫葛太古。”冯元点头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时忘记了。
相公可是认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过他诗稿,故此知道。
认是没有认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
冯元道:“葛老爷没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听见说叫做明霞小姐。“
景期听见“明霞”二字,暗暗点头。又问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冯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说来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就是当今皇帝宠的杨贵妃娘娘,若是走来比比,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针线、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般般都会。”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吗?”冯元道:“若说女婿,却也难做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小姐,一定要寻个与小姐一般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要来替儿子求亲,他也执意不允。不是说年幼,就是说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强。所以小姐如今十八岁了,还没对头。”景期道:“你虽然住他房子,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冯元道:“有个缘故。他家园里一个杂人也没得进去的,只用一个老儿看守园门,这老头儿姓毛,平日最是贪酒。小人也是喜欢吃酒的,故此与小人极相好,不是他今日请我,就是我明日请他,或者是两人凑来,谈谈这些闲话。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景期道:“你可也到他园里玩耍吗?”
冯元道:“别人是不许进去的。小人因与毛老儿相好,时常进去玩耍儿。”景期道:“你到他园里,可有时看见小姐?”冯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见?小人一日在他园里,见一个贴身伏侍小姐的丫环,出来采花。只这个丫环,也就标致得够了。
景期道:“你如何就晓得,那丫环是小姐贴身伏侍的?”冯元道:“也是问毛老儿。他说这丫环名唤红于,小姐第一个喜欢的。”景期听得,心就开了,把酒只管吃。冯元一头说,一头斟酒,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来,暗想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便道:“冯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园里景致,要进去游玩,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既是毛老儿与你相厚,我拿些银子与你,明日买些东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冯元道:“这个使得。若说别的,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说了吃酒,随你上天下地,也就跟着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们过去了,竟往他园里去。若要象意,待我灌得他烂醉,扶他睡在我家里,凭相公顽耍一日。”景期道:“此计甚妙!”袖中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赀。”冯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与他,冯元方才收了,景期说声:“生受你了!”出门竟回寓所。
闭上房门,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想道:“适才冯元这些话与我所见甚合,我看见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绫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诗想必是小姐题的了。她既失了绫帕,一定要差丫环出来寻觅。我方才计较已定,明日进她园中,自然有些好处。”又想道:“她若寻觅绫帕,我须将绫帕还她。才好挑逗几句话儿。既将绫帕还她,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将帕儿展放桌上,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向绫上一挥,步着前韵和将出来:不许游蜂窥绣房。
朱栏屈曲锁春光。
黄莺久住不飞去,为爱娇红恋海棠。
钟景期奉和景期写完了诗,吟哦了一遍,自觉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过了,除了旧巾帻,换套新衣裳,袖了绫帕儿,径到连英儿巷冯元家里。冯元接着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厢行事。
相公只看我与毛老儿走出了门,你竟到花园里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门儿须要锁好,钥匙我已带在身边。锁在桌上,相公拿来锁便是。“景期道:”我晓得了,你快去“冯元应了,就出门去。
景期在门首望了一会儿,冯元挽着毛老儿的手,一径去了。景期望他们出了巷,才把冯元的门锁了,步入园来。
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竟到锦香亭上。还未立定,只听得亭子后边卿卿哝哝,似有女人说话。他便退出亭外,将身子躲过,听她们说话。却又凑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着红于两个,出来寻取绫帕。只听得红于说道:“小姐,和你到锦香亭上寻一寻看。”明霞道:“红于,又来痴了!昨日又不曾到锦香亭上来,如何去寻?”红于道:“天下事体,尽有不可知,或者于无意之中倒寻着了。”小姐说:“正是。”两个同到亭上来。明霞道:“这里没有,多应不见了。”红于道:“园中又无闲杂人往来,如何便不见了?”明霞道:“众丫环俱已寻过,都说不见。我恐她们不用心寻,故以亲身同你出来,却也无寻处,眼见得不可复得了。”红于道:“若是真正寻不着,必是毛老儿拾去换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儿虽然贪酒,决不敢如此。况且这幅绫帕儿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寻著者,皆因我题诗在上,又落了款,但恐传到外厢。那深闺字迹,女子名儿,倘落在轻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无形的话来。
我故此着急。“红于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说罢,明霞自坐在亭中。
红于就下出阶前,低着头东寻西觅。走到侧边,抬头看见了钟景期,吓了一跳。便道:“你是什么人?擅敢潜入园中窥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回避!”景期迎着笑脸儿道:“小姐在前,理宜回避。只是有句话要动问,小娘子可就是红于吗?”
红于道:“这话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随小姐,半步儿不离,虽是个婢子,也从来未出户庭,你这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劳动问?快些出去,再迟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须发恼,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来奉还府上一件东西,倒惹一场奚落,我来差矣!”说罢,向外竟走。
红于听见说了奉还什么东西这句话,便打着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问你:你方才说要还我家什么东西?”
景期道:“适才你们寻的是那件,我就还你那件。”红于就知那绫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与你说话。”景期道:“若走迟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捉住,如何得了!”
红于道:“方才是我不是,冲撞了相公,万望海涵。”景期满脸堆下笑来,唱个绝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红于回了万福,道:“请问相公,你说还我家东西,可是一幅白绫帕儿?”景期道:“然也。”红于道:“你在何处拾的?”
景期道:“昨日打从府上后园门首经过,忽然一阵旋风,绫帕儿从墙内飘将出来,被小生拾得。看见明霞小姐题诗在上,知道是府上的,因此特来奉还。”红于道:“难得相公好意,如今绫帕在那里?拿来还我就是。”景期道:“绫帕就在这里。
只是小生此来,欲将此绫帕亲手奉还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望小娘子转达。“红于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于母腹。聆女范于严闺。举动端庄,持身谨慎。虽三尺之童,非呼唤不许擅入。相公如何说这等轻薄话儿?“景期道:”小姐名门毓秀,淑德久闻。小生怎敢唐突。待我与小娘子细细说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钟名景期,字琴仙。我就住在长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痴心要觅个倾国倾城之貌,方遂我宜家宜室之愿。因此虚度二十一岁,尚未娶妻。闻得你家小姐待字迟归,未谐佳配。我想如今纨绔丛中,不是读死书的腐儒,定是卖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夸口,若要觅良偶,舍我谁归!我昨日天付奇缘,将小姐的贴身绫帕,被风摄来送到我处,岂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见,方好呈教。适才听见小娘子说,或者无意之中,寻着了东西,小生倒是无意之中寻着姻缘了。因此大胆前来,实非造次。“
一席话说得红于心服,便道:“待我进去,把你的话儿传达与小姐,见与不见,任她裁处。”便转身到亭子上来,说道:“小姐,绫帕倒有着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话儿。”明霞问她,便把钟景期与自己一来一往问答的话儿,尽行说出,一句也不遗漏。明霞听罢,脸儿红了一红,眉头皱了一皱,长吁一声,说道:“听这些话,倒也说得那个,只是他怎生一个人儿,你这丫环就呆呆的与他讲起这等话来?”红于道:“若说人品,真正儒雅温存,风流俊俏。红于说来,只怕小姐未必深信。如今现在这里,拼得与他一见,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过小姐的冰鉴。况有帕上和的诗句,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与他说,先将绫帕还我,待我看那和韵的诗,果然佳妙,方请相见。”
红于领了小姐言语,出来对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赐和的诗,如果佳妙,方肯相见。相公可将绫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绫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见过,望小娘子即便请她出来。”就袖中取出帕来,双手递与红于。红于接了走上亭来,将帕递与明霞。明霞也不将帕儿展开看诗,竟藏在袖中,立起身来,往内就走。说道:“红于,你去谢那还帕的一声,叫他快出去吧!”说完,竟进去了。红于又不好拦住她,呆呆的看她走了进去,复身来见景期,道:“小姐叫我谢相公一声,她自进去了。叫你快出去吧!”景期道:“怎么哄了绫帕儿去,又不与我相见,是怎么说?也罢,想是如此,我硬着头皮竟闯进去,一定要见小姐一面,死也甘心。”
红于拦住道:“这个如何使得的!相公也不须着急,好歹在我身上。与你计较一计较,倘得良缘成就,不可相忘!”景期听了,不觉双膝轻轻跪下,说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后,当筑坛拜谢!”红于笑着,连忙扶起道:“相公何必这等,你且稍停一会,待我悄悄地进去,偷窥小姐看了你的诗,作何光景,便来回复你。”景期道:“小生专候好音便了。”
不说景期在园等候,却说红于进去,不进房中,悄悄站在纱窗外边。只见明霞展开绫帕,把景期和的诗再三玩味,赞道:“好诗,好诗!果然清新妙笔。我想有此才情,必非俗子。红于之言不诬矣。”想了一会,把帕儿卷起藏好。立起身来,在简囊内又取出一幅绫帕来,摊在桌上,磨着墨,蘸着笔,又挥了一首诗在上边。写完,等墨迹干了,就叫道:“红于哪里?”
红于看得分明,听得叫,故意不应,反退了几步。待明霞连叫了数声,方应道:“来了!”明霞道:“方才那还帕的人可曾去吗?”红于道:“想还未去。”明霞道:“他还的那帕儿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还了他,叫他快将原帕还我。”
红于只看是她另题的一幅帕儿,假意不知,应声晓得,接着帕儿出来。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问。红于将偷窥小姐的光景,所吩咐他的说话,一一说了。
将帕儿递与景期收过。景期欢喜不尽,便道:“如今计将安出?”
红于道:“小姐还要假意讨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将计就计,回去再和一首诗在上面,那时送来,一定要亲递与小姐。
待我撺掇小姐,与你相见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贞洁,你须庄重,不可轻佻。就是小姐适才的光景,也不过是怜才,并非慕色。你相见时,只面订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说合,以成一番佳话。若是错认了别的念头,惹小姐发起怒来,那时我做不得主,将好事反成害了。牢记,牢记!“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进来,倘然小娘子不在园中,叫又不敢叫,传又没人传,如何是好?“红于道:”这个不妨。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来可击一声,我在里边听见,就出来便了。“景期道一声:”领教!“别了红于,即出园门来见冯元,冯元已在家里。那毛老儿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
景期与冯元打了一个照会,竟自回寓。取出帕来看时,那帕与前的一样,只是另换了一首诗儿。上面写道:琼姿瑶质岂凡葩?
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渔郎来问渡,休教轻折一技花。
钟景期看了,觉得寓意深长,比前诗更加妩媚。也就提起笔来,依她原韵又和了一首道:碧云缥渺护仙葩,误入天台小径斜。
觅得琼浆岂无意,兰田欲灌合欢花。
和完了诗,挨到夜来睡了。
次日披衣起身,方开房门,只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
一共有三四十人,问道:“哪一位是钟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进来,指着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钟老爷!”不等景期开言,纷纷的都跪将下去磕头。拿出一张条子来,说道:“小的们是报录的。钟老爷高中了第五名会魁。”景期吩咐主人家忙备酒饭,款待报人。写了花红赏赐,那些人一个个谢了,将双红报单贴在寓所。一面又着人到乡间坟堂屋里,贴报单去了。景期去参拜了座师、房师,回寓接见了些贺客,忙了一日。
次早,就入朝廷试。对了一道策,做了四首应制律诗,交卷出朝回寓。时方响午,吃了些点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该去的,却因报中了,便忙了一日。明日只恐又有人缠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苍头出来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个所在,去了就来。”苍头道:“大爷如今中了进士,也该寻个马儿骑了。待苍头跟了出去,才象体面。”景期道:“我去访个故人,不用随着人去。你休管我。”苍头道:“别人家新中了进士,作成家人跟了轿马,穿了好衣帽,满街摇摆兴头。偏有我家不要冠冕的。”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绫帕,又到连英儿巷中。只见冯元提着酒壶儿,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园里去吗?那毛老儿我已叫到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与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须多与他吃一回,我好尽情顽耍。”冯元应着了。景期走进园门,直到锦香亭上,四顾无人,见那厢一个朱红架子上,高高挂着石盘。景期将锤儿轻轻敲了一下,果然声音清亮,不比凡乐。
话休絮繁,却说那日红于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与小姐议论道:“那钟秀才一定要与小姐相见,不过要面订鸾凤之约,并无别意。照红于看来,那生恰好与小姐作一对佳偶,不要错过良缘。料想红于眼里看得过的,决不误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来时,小姐休吝一见。”小姐微笑不答。
次日,红于静静听那磬声,不见动静。又过一日,直到傍晚,忽听盘声响,知是景期来了。连忙怞身出去,见了景期,道:“为何昨日不来?”景期道:“不瞒小娘子说,小生因侥幸中了,昨日被报喜的缠了一日。今朝入朝殿试过了,才得偷闲到此。”红于听说他中了,喜出望外,叫声:“恭喜!”转身进内,走到明霞房里,道:“小姐,前日进来还帕的钟秀才,已中了进士。红于特来向小姐报喜。”明霞啐了一声,道:“痴丫头,他中了与我什么相干?却来报喜。”红于笑道:“小姐休说这话。今朝我见锦香亭上玉兰盛来,小姐同去看看。”
明霞道:“使得的。”便起身与红于走将出来。
步入锦香亭,只见一个俊雅书生站在那边,急急躲避不及,便道:“红于,那边有人,我们快些进去!”红于道:“小姐休惊,那生就是送还绫帕的人。”小姐未及开言,那钟景期此时魂飞魄荡,大着胆走上前来,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钟景期拜揖。”明霞进退不得,红了脸,只得还了一礼。娇羞满面,背着身儿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无缘得见。前日所拾绫帕,因见佳作,小生不耻效颦,续和一首。
谨呈在此。“说罢,将绫帕递去。红于接来送与小姐,小姐展开看了和诗,暗暗称赞,将绫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儿要说。我想小姐迟归,小生觅配,恰好小姐的绫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缘,洵非人力。倘蒙不弃,愿托丝萝。伏祈小姐面允。“明霞听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无言见答,莫非嫌小生寒酸侧陋,不堪附乔吗?“
明霞低低道:“说哪里话!盛蒙雅意,岂敢吝诺!君当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谢小姐!”只这个揖还未作完,忽听得外面廊下一声吆喝,许多人杂沓走将进来。吓得小姐翠裙乱折,莲步忙移,急奔进去。红于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爷进园来了!你可到假山背后躲一会儿,看光景溜出去吧。”
说完,也乱奔进去。丢下钟景期一个,急得冷汗直流,心头小鹿儿不住乱撞。慌忙躲在假山背后。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毕竟进来的是什么人,钟景期如何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琼林宴遍觅状元郎
诗曰:
红杏萧墙翠柳遮,重门深锁属谁家。
日长亭馆人初散,风细秋千影半斜。
满地绿荫飞燕子,一帘清雪卷杨花。
玉楼有客方中酒,笑拨沈烟索煮茶。
话说钟景期与明霞小姐正在说得情浓,忽听得外面许多人走进来,吓得明霞、红于二人往内飞奔不及。原来那进来的人,却正是葛御史,同了李供奉、杜拾遗二人,往郊外游春回来,打从连英儿巷口走过。葛御史就邀他们到自己园中顽耍饮酒,因此不由前门,竟从后门里进来。一直到锦香亭上吩咐安排,不在话下。只可怜那钟景期急得就似爇石头上蚂蚁一般,东走又不是,西走又不是。在假山背后捱了半日,思量那些从人们都在园门上,如何出去得?屁也不敢放一声,心里不住突突的跳。看看到红日西沉,东方月上,那亭子上正吃得高兴,不想起身,景期越发急了,想了一会,抬头一看,见那边粉墙一座,墙外有一枝柳树,墙内也有一枝柳树。心下想道:“此墙内外俱靠着大树,尽可扳住柳条跳将过去。想墙外必有出路了。”
慌忙撩起衣袂,爬上柳树,跳在墙上。又从墙外树上溜将下去。
喘息定了,正待寻条走路,举目四顾,谁想又是一所园亭,比葛家园中更加深邃华丽。但见:巍巍画栋,曲曲雕拦,堆砌参差,尽是瑶葩琪草;绕廊来往,无非异兽珍禽,珠帘卷处,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的兰麝香:翠幌掀时,只见有一圆明明晃晃的菱花镜。楼台倒影入池塘,花柳依人窥琐阑。恍如误入桃源,疑似潜投月府。
景期正在惊疑,背后忽转出四个青衣侍婢来,一把拉住道:“在这里了,你是什么人,敢入园中,夫人在弄月楼上亲自看见,着我们来拿你。”景期听了,只叫得一声苦,想道:“这回弄决撤了!”只向四个婢子问道:“你家是何等人家?”内一个道:“你眼珠子也不带的,我这里是皇姨虢国夫人府中。你敢乱闯吗!”景期呆了,只得跟她们走去。
看官,你道那虢国夫人是何等人?原来是杨贵妃的亲姊。
她姊妹共有四人,因明皇宠了贵妃,连那三位姨娘也不时召入宫中临幸。封大姨为秦国夫人、二姨为韩国夫人、三姨为虢国夫人。也不要嫁人,竟治第京师,一时宠冠百僚,权倾朝野。
三姨之中,惟虢国夫人更加秀媚。有唐人绝句为证: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官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原来那虢国夫人平日不耐冷静,不肯单守着一个妹夫。时常要寻几个俊俏后生,藏在府中作乐。这日正好在弄月楼上望见个书生,在园中东张西望。这是上门的生意,如何放得他过,因此叫青衣去拿他进来。景期被四个侍女挟着上楼,那楼中已点上灯火。见那金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供着几件珊瑚。
绣茵锦褥,象骨鸾笺,水晶帘,琉璃障,映得满楼明莹。中间一把沉香椅上,端坐着夫人。景期见了,只得跪下。夫人道:“你是什么人?敢入我府中窥探,快说姓甚名谁?作何勾当?”
景期想来,不知是祸是福,不好说出真名字来,只将姓儿拆开了胡应道:“小生姓金名重,忝列泮宫,因寻春沉醉,误入潭府,望夫人恕罪!”虢国夫人见他举止风流,已是十分怜爱,又听得他言语不俗,眼中如何不放出火来!便朱唇微绽,色眼双睁,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儿扶他起来,道:“既是书生,请起作揖。”景期此时一大惊吓变成欢喜,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夫人便叫看坐。景期道:“小生得蒙夫人海涵,已出万幸,理宜侍立,何敢僭越!”夫人道:“君家气字不凡,今日有缘相遇,何必过谦!”景期又告坐了,方才坐下。
侍儿点上茶来,银碗金匙,香茗异果。一面吃茶,一面夫人吩咐摆宴,侍女应了一声,一霎时就摆列席前。帘外咿咿哑哑的奏起一番细乐。夫人立起身来,请景期就席。景期要让夫人主坐,自己旁坐。夫人笑着,再三不肯。景期又推让了一回,方才对面坐了。侍女们轮流把盏,那吃的肴撰通是些鲤唇熊掌,象白驼峰。用的器皿通是些玉碗金瓯,珀盏象箸。奏一通乐,饮一通酒。夫人在席间用些勾引的话儿撩拨景期。景期也用些知趣的话儿酬答夫人。一过一杯,各行一个小令,直饮到更余撤宴。虢国夫人酒性勃发,春心荡漾。立起身向景期微微笑道:“今夕与卿此会,洵非偶然。如此良宵,岂敢虚度乎!”景期道:“盛蒙雅爱,只恐蒲姿柳质,难陪玉叶金枝。”夫人又笑道:“何必如此过谦!”景期此时也是心痒魂飞,见夫人如此俯就,岂有不仰扳之理。便走近身来,搂住夫人亲嘴。夫人也不避侍儿的眼,也不推辞。两个互相递过尖尖嫩嫩的舌头,大家吮咂了一回,才携手双双拥入罗帏,解衣宽带,凤倒鸾颠。
咦!我做小说的写到此际,也不觉魂飞魄荡,不怪看官垂涎欲滴。待在下再做一只《黄莺儿》来,摹拟他一番,等看官们一发替他欢喜一欢喜。
锦帐暖溶溶,髻斜倚,云鬓松。枕边溜下金钗凤。阳台梦中,襄王兴浓正欢娱,生怕晨钟动。眼蒙蒙,吁吁微喘,香汗透酥胸。
两人云雨已罢,交颈而睡。
次早起来,虢国夫人竟不肯放他出去。留在府中饮酒取乐,同行同坐,同起同卧。一连住了十余日。
正值三月十五日,虢国夫人清早梳妆进宫朝贺。是日去了一日,直至傍晚方回。景期接着,道:“夫人为何去了一日?”
夫人道:“今日圣上因我连日不进朝,故此留宴宫中,耽搁了一日,冷落了爱卿了!”景期道:“不敢。”夫人道:“今日有一桩绝奇的新闻,我说与你听,笑也不笑!”景期道:“请问夫人,有甚奇闻?”夫人道:“今日午门放榜赐宴琼林,诸进士俱齐,单单不见了一个状元。阁下着有司四散寻觅,并无踪迹。我方才出宫时,见圣上又差了司礼监公公高力士亲自出来寻了。你道奇也不奇?”景期道:“今科状元还是谁人?”夫人道:“状元是钟景期,系武陵人,入籍长安的。”
这句话,景期不听便罢,听了不觉遍体酥麻,手足俱软。
吃了一杯爇茶,渐渐有一股爇气从丹田下一步步透将起来,直绕过泥丸宫,方始苏醒。连忙跪下,说道:“夫人救我则个!”
夫人扶起道:“爱卿为何如此?”景期道:“不瞒夫人说,前日闯入夫人园内恐夫人见罪,因此不敢说出真名字来,将钟字拆开,假说姓金名重。其实卑人就是钟景期。”夫人道:“若如此说,就是殿元公了。可喜,可贺!”景期道:“如今圣上差了高公公出来寻访,这件事弄大了。倘然圣上根究起来,如何是好?”夫人心内想一想道:“不妨,我与你安排便了。如今圣上颇信神仙道术。你可托言偶遇异人携至终南访道,所以来迟。你今出去,一径直步到琼林赴宴。我一面差人打关节与高力士,并吾兄杨国忠、吾妹杨贵妃处。得此三人在圣上面前周旋,就可无虞了。你放心出去。”景期扑地拜将下去,道:“夫人如此恩山义海,叫卑人粉骨难报矣。”夫人也回了一礼道:“与卿正在欢娱,忽然分袂,本宜排宴叙别,只是琼林诸公盼望已久,不敢相留了。侍女们,取酒过来,待我立奉一杯罢!”
侍女们忙将金杯斟上一杯酒来。夫人取酒在手,那泪珠儿扑扑的掉将下来,道:“爱卿满饮此杯,你虽是看花得意,不可忘奴家恩爱也!”钟景期也不胜哽咽,拭着泪儿道:“蒙夫人厚恩,怎敢相忘!卑人面圣过了,即当踵门叩谒,再图佳会便了。”
说罢,接过酒来吃了,也回敬了夫人一杯。两双泪眼儿互相觑定,两人又偎抱了一回,只得勉强分开,各道珍重而别。
夫人差两个伶俐侍女,领景期打从小门里出去。那小门儿是虢国夫人私门,惯与相知后生们出入的所在。景期出得这门,踉踉跄跄走上街来。行不多几步,只见街坊上的人,三三两两,东一堆,西一拥的在那边传说新闻。有的说什么一个状元竟没处寻,莫非死在哪里了?有人说:“就在路上倒尸,也须有个着落,难道总没个影儿?”又有的道:“寻了一日,这时该寻着了。”又有人道:“哪里有寻着,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礼监高公公出来查了。”又有人道:“好笑里边那主议的杨太师着了急,移文在羽林大将军陈元礼处,叫他亲自带了军士捕快人等,领了钟家看下处的老苍头,在城内城外那些庵院寺观、妓女人家、酒肆茶坊里各处稽查,好象收捕强盗一般。”有的取笑说道:“偌大个状元,难道被骗孩子的骗了去不成!”有的问道:“他的家在何处?如何不到他家里去问?”又有人说:“他家就在乡间,离城三十里。一日的流星马儿,边报一般的在他家来往打探哩!”有人说:“莫非被人谋害了?”又有老人家说道:“那钟状元的父亲,我曾认得,他做官极好。就是钟状元,也闻得说在家闭户读书,如何有仇家谋害?”那些人我猜你猜,纷纷议论不一。
景期听了,一头走,只管暗笑。又走过一条街,见有三四个公差,手拿朱票,满身大汗的乱跑。一个口里说道:“你说有这等遭瘟的事!往年的琼林宴,是日里吃的。今年不见了状元,直捱到夜黑治宴。老爷立刻要通宵厚蜡的大烛七百斤,差了朱票立等要用,叫铺家明日到大盈库领价。你道这个差难也不难!急也不急!”那一个就道:“你的还好,我的差更加疙瘩哩!往年状元游街是日里游的。如今状元不知何处去了,天色已晚,仪仗官差了朱票,要着灯铺借用绿纱灯三百对,待状元游街应用哩!”又见几个官妓家的龟子,买了些糕饼儿拿在手里,互相说道:“琼林宴上官奴值酒,不消半日工夫。如今俟了一日,状元还不到。家的几个姐姐饿得死去活来,买这些粉面食物与她们充充饥,好再伺候。”
景期一一听见,心中暗道:“惭愧!因我一人累却许多人,如何是好?”低着头又走。只见一对朱红御棍,四五对军牢摆导,引着一匹高大骏马,马上骑着个内官。后边随着许多大小太监,喝导而来。景期此时身子如在云雾中,哪里晓得什么回避,竟向导子里直闯。一个军牢就当胸扯住,道:“好大胆的狗头,敢闯俺爷的导子吗!”又一个军牢提起红棍儿劈头就打。
景期慌了,叫道:“呵呀!不要打!”只听那壁厢巷里,也叫道:“呵呀!不要打!”好象深山叫人,空答应一般。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陈元礼带着军士们领钟家的苍头,四处觅访不见,正从小巷里穿将出来。苍头在前望见那闯道的是自己主人,正要喊出来。却见那军牢要打,便忙叫道:“呵呀!不要打!”
所以与景期那一声,不约而同的相应。
苍头见了景期,便乱喊道:“我家主人相公,新中状元老爷在此了!”那些人听见,一齐来团团围祝吓得那扯胸的连忙放手,执棍的跪下磕头。那内官也跳下马来。这边陈元礼也下马趋来,齐向景期施礼,说道:“不知是殿元公台驾,都各有罪了。”景期欠身道:“不敢。请问二位尊姓?”陈元礼道:“此位就是司礼监高公公,是奉圣旨寻状元的。”高力士道:“此位就是羽林陈将军。也是寻觅状元的。且喜如今寻着了,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却在何处,遍访不见?乞道其详。”
景期就依着虢国夫人教的鬼话儿答道:“前日遇一个方外异人,邀到终南山访道。行至中途,他又道我尘缘未断,洪福方殷,令我转来。方才进城,忽闻圣恩擢取,慌忙匍匐而来。
不期公公与将军如此劳神,学生实负罪深重,还祈公公在圣上面前方便。“高力士道:”这个何须说得,快牵马来与状元骑了,咱们两个送至琼林宴上,然后复旨便了。“说罢,左右就牵过马来,原来高力士与陈元礼俱备有空马随着,原是防寻着了状元就要骑的。故此说得一声,马就牵到了。三人齐上了马,众军吆喝而行。
来到琼林宴上,只见点起满堂灯烛,照耀如同白日。众人听见状元到了,一声吹打,两边官妓各役,一字几跪着。陪宴官与诸进士都降阶迎接上堂。早有伺候官捧着纱帽红袍,皂靴银带,与景期穿戴。望阙谢恩过了,然后与各官见礼。高力士与陈元礼自别了景期与诸进士,同去复旨。这里宴上奏乐定席,景期巍然上坐。见官妓二人,拿着两朵金花,走到面前叩了一头,起来将花与景期戴了,以下一齐簪花已毕,众官把盏。说不尽琼林宴上的豪华气概。但见:香烟袅翠,烛影摇红。香烟袅翠,笼罩着锦帐重重;烛影摇红,照耀的宫花簇簇。紫檀几上,列着海错山珍;白玉杯中,泛着醒醍醐酃酃。戏傀儡、跳魁星、舞狮蛮、耍鲍老,来来往往,几番上下趋跄;拨琵琶、吹笙管、挝花鼓、击金铙,细细粗粗,一派声音嘹亮。掌礼是鸿胪鸣赞,监厨有老禄专司。堂上回旋,无非是蛾眉螓首,妙舞清歌,妖妖娆娆的教坊妓女;阶前伺候,尽是些虎体猿腰,扬威耀武,凶凶狠狠的禁卫官军。
正是锦衣照着君恩重,琼宴新开御馔鲜。
少顷散席,各官上马归去。惟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个,钦赐游街。景期坐在紫金鞍上,三把伞下。马前一对金瓜,前面通是彩旗,与那绛纱灯。一队一队的间着走,粗乐在前,细乐在后,闹嚷嚷打从御街游过。那看的人山人海,都道好个新奇状元,我们京中人出娘肚皮从没有吃过夜饭,方才看迎状元的。那景期游过几条花街柳巷,就吩咐回寓。众役各散。
次日五更,景阳钟动,起身入朝。在朝房中与李林甫、杨国忠、贺知章等一班儿相见了。待殿上静钟三下,明皇升殿,景期随着众官排班行礼,山呼谢恩。殿上传下旨意,宣新状元钟景期上殿。鸿胪引钟景期出班升阶,昭仪卷帘,钟景期上殿俯伏在地,战战兢兢,奏道:“微臣钟景期见驾,愿吾皇万岁!”
明皇开言道:“昨日高力士复旨,言卿访道终南,以致久虚琼宴。幸卿无恙,深慰朕心。”景期叩头道:“臣该万死!”明皇道:“卿有何罪?昨宵朕幸花萼楼饮宴,望见御街灯火辉煌。
问知乃是卿等游街。朕想若非卿一日盘桓,安能有此胜景!朕今除卿为翰林丞旨,卿其供职无怠!“景期叩头谢恩下殿,明皇退朝不题。
看官,听说:“想你我百姓人家里酒席,邀客人不来,心里也要焦躁,那里有个皇恩赐宴的大典,等闲一个新进的小臣,敢丢着一日,累众官寻来寻去,直到晚间方来赴宴,岂不是犯了违旨的律?此时面君,没一个不替他担忧。谁想皇上不惟不加罪遣,反赐褒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是虢国夫人怕根究隐匿状元的情弊,未免涉及自己,故连夜着人叮嘱了杨贵妃、高力士、杨国忠等,内外维持。哄得明皇免问,因此景期面君这般太平。有两句俗语道得好:囊中有钱方沽酒,朝里无人莫做官。
景期出了朝门,便吩咐长班备下该用的禀揭名帖,去各处拜客。先拜了杨李二太师,并几个显耀的大臣,然后到锦里坊来拜虢国夫人与葛御史。到虢国夫人门首下马,门上人接了揭回道:“夫人不在府中,今早晨圣上宣召入宫未回,留下揭儿罢”钟景期道:“相烦多多拜上,说另日还要面谒。”门上人道声晓得,景期上马,就吩咐到葛御史家去。从人们应了,排导前行。景期暗想道:“论起葛御史来,我也不须今日去拜他。
只为明霞小姐的缘故,所以要早致殷勤。后日可央媒说合,我今日相见时,须先把些话儿打动他一番。“心里想着,那从人们到马前禀道:”已到葛御史门首了。“景期下得马来,抬头一看,但见狮子苔封,兽环尘闭,只闻鸟雀声喧,惟有蜘蛛成网,静悄悄绝无一人。一把大锁锁在门上,两张封条一横一竖的贴着。那从人们去寻个接帖的也没有。景期看这光景,一时委决不下。毕竟葛御史门首为何这般冷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金马门群哗节度使
诗曰:
劈破虚空消恨魂,吸干沧海洗嚣尘。
近来宇宙难容物,何处能留傲俗人。
话说钟景期去拜葛御史,见重门封锁,绝无一人,不知何故。看官们看到此处,不要因摸不着头脑心焦起来。只为做小说的没有第二枝笔,所以一时说写不及。如今待在下暂将钟景期放过一边,把那葛御史的话,细细说与看官们静听。
那葛御史名太古,字天民。本贯长安人氏。乃科甲出身,官至御史大夫。年过半百,尚无子嗣。夫人已亡。止有一女,名唤明霞。葛太古素性耿介,落落寡合。那富贵利达不在心上,惟有诗酒二字摆脱不下,日与学士贺知章、供奉李太白、拾遗杜子美等一班酒仙诗伯,结社饮酒。自那日游春回来,拉李、杜二人到园中,太古将景期、明霞二人冲散之后,明日又在贺知章家赏花。通是当时的文人墨士。葛太古与李、杜二人到得贺家,已是名贤毕集了。一时弹琴的弹琴,下棋的下棋,看画的看画,投壶的投壶,临帖的临帖,做诗的做诗。正是:宾主尽一时名胜,笑谈极千古风流。
众人顽耍了一回,就入席饮酒,对着庭中花卉,说的说,笑的笑,欢呼痛饮,都吃得大醉。傍晚而散,别了贺知章,上马各回,只有葛太古与李太白是同路。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小弟今吃得高兴,又大醉了,与兄总是同路。我和你不须骑马,挽手回去吧。”太古道:“甚妙!”就吩咐从人牵着马随在后边。众人在街上大踱。看看走到金马门来,只见一骑马上坐着一个紫袍乌帽、玉腋金冠的胖大官儿。前二个军牢引导,从金马门内出来。
李太白朦胧着一双醉眼,问着从人道:“那骑马来的是什么人,这般大模大样?”从人见了,禀道:“是节度使安老爷。”
李大白听了,就嚷起来,道:“是安禄山这厮吗?罢了,天翻地复了!这金马门是俺们翰院名流出入的所在,岂容那大武夫在这里驰骋!”葛太古掩他的口不祝那安禄山早已听见,他便眼快,认得是李太白与葛太古二人。就跳下马来,向前道:“罢了,学士公今日又醉矣!”葛太古勉强欠身道:“李兄果然又醉了,酒话不必记怀。”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葛兄和那武夫则甚!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谪人世,岂肯与那泼贱的野奴才施礼!”安禄山听见,气得太阳里火星直爆。也嚷道:“李太白,如何这等欺人太过!我也曾与朝廷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今蒙宣召入朝,拜贵妃娘娘为母。朝臣谁不钦敬!你敢如此小觑我吗?”李太白道:“呸!一发放屁!一发放屁!
难道一个朝中母后;认你这个臭草包为子?葛兄,你看他大肚子里包着酒,袋着饭,盛着粪,惹起我老爷的性子,将着锋利剑剖开你这肚子来,只怕那些臭气要冲死人了!怎及我们胸藏锦绣,腹满文章。你那武夫还不回避吗!“
那安禄山大怒,道:“我方才又不曾冲撞你,怎生这般无礼!你道是我武夫不中用的;我道你们这些文官,做几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诗,送与我糊窗也不要。我想我们在外边血战勤劳,你们在里边太平安享,终日吃酒做诗,把朝廷的事一毫不理,如今通是你们文官弄坏了。还在我面前说三道四!”只这句话,惹出一个助纣为虐的葛太古出来。始初原在里边解纷,听了安禄山这句话犯众的话,也就帮着变脸道:“你如何说朝廷的事通是我们文官坏的?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面克短军粮,侵销廪饩,劫良民如饥鹰攫食,逢劲敌如老鼠见猫。若没有我们通今博古的君子拨通指示,你那些走狗,仗着匹夫之勇,只好去染刀头。”
李太白拍手大笑道:“葛兄说得好!说得好!我们不要理他,竟回去吧!”又对从人们道:“你们也骂那奴才几句!骂得响,回去赏你们酒吃;骂得不响,回去每人打三十板。”那些从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疯,真正要打,只得也一齐骂将起来,千匹夫、万草包的一头走一头骂,跟着葛李二人去了,气得安禄山死去活来,叫军士扶上了马,吩咐不要回府,竟到太师李林甫府中来。
门上人通报了,请禄山进去。一声云板,李林甫出来,与禄山相见。林甫道:“节度公为何满面愠色?此来必有缘故。”
禄山尚自气喘喘的,半晌做都不得。直待吃了一道茶,方才开言,道:“惊动老太师多多有罪。禄山因适才受了两个酒鬼的恶气,特来告诉。”林甫道:“什么人敢冲撞节度公?”禄山道:“今日圣上在兴庆宫与贵妃娘娘饮宴,禄山进去,蒙圣上赐酒三觞,从金马门出来,遇见了李太白、葛太古二人,吃得大醉,开口就骂。”遂将适才言语,一一告诉出来。
林甫听了,道:“天下有这等狂放之徒!如今节度公又要怎么?”禄山道:“不过要求太师,与禄山出这一口气。”林甫沉吟一会:“想葛太古曾拒绝我亲事,正在算计他,不想他自己寻了这个对头来,正中机会矣。”笑一笑道:“节度公,我想葛太古这厮,摆布他甚是容易。只是李白这酒鬼倒难动摇他。”禄山问道:“为何难动摇呢?”林甫道:“他恃着几句歪诗儿,圣上偏喜欢他。旧年春间,圣上在沈香亭赏牡丹,叫李白做了什么《清平调》,大加叹赏,赐了一只金斗。他就在御前连饮了三斗,醉倒在地,自称臣是酒中之仙。喝叫高力士公公脱靴。是日醉了,圣上命宫人念奴扶出宫去,着内侍持金莲宝炬送他回院。这等宠他,我和你一霎时如何就动弹得?”
禄山道:“圣上却怎生如此纵容他?”林甫笑道:“节度公的洗儿钱尚然纵容了,何况这个酒鬼!”禄山也笑了一声,道:“如今先摆布那葛太古,太师如何计较?”林甫道:“这有何难!
你修成一本,劾奏葛太古诽谤朝政,谩骂亲臣,激起圣怒。我便从中撺掇。那儿看他躲到哪里去?待除了葛太古,再慢慢寻那李太白的衅端便了。“禄山道:”承太师指教!只是那桩事不可迟延。明日朝房早会。“说完,两个作别。
明早,各自入朝。禄山将参劾葛太古的本章呈进,明皇批下内阁议奏。李林甫同着众官在政事堂会议,林甫要将葛太古谪贬边卫。又有几个忠正的官儿,再三争辩。议将葛太古降三级调外任用,谪授范阳郡佥判。议定复行奏闻,圣上允议。
旨意下了,早有报房人报入葛太古衙内。葛太古看了圣旨,忙进内向明霞小姐说知,道:“我儿,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马门经过,乘醉骂了安禄山,那厮奏闻圣上,将我谪贬范阳佥判。我平日官位最看得恬淡,那穷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只是我儿柔姿弱质,若带你赴任,恐不耐跋涉之劳;若丢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算。去就难决,如何是好?”明霞听说,眼寒着泪道:“爹爹仓卒遭谴,孩儿自当生死不离,况孩儿年幼,又无母亲在堂,家中又无别个亲人照管。爹爹不要三心两意,孩儿死也要随着父亲前去的。”太古道:“既是如此,也不要胡思乱想,吩咐家人侍女们一齐收拾,伏侍你随我去便了。”里边说话,外边早有家人进来传说:“大司马差着官儿,赍了牌票,来催老爷起身,要讨过关结状哩!”太古道:“你去回复他,说我明早就起行,不须催促。”家人应了出去。又有人进来道:“安禄山差许多军士在门首乱骂,我们向前与他讲,倒被他打哩!”太古道:“这个小人,不要睬他便了。”
差人一面去催车辆、人夫、牲口,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次早拜辞了家庙,吩咐家人侍女都随往任所,一来路上好照管伏侍,二来省得留在家中,恐又惹出是非。只留一个津细的家人并毛老儿在家看守。将前门封锁了,只许看家的在后门出入。自己拂衣上马,小姐登舆,随从男女,各自纷纷上了车辆牲口。将行装拴束停当,行出都门。
只见贺知章、杜子美与那起祸的李太白,并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员,都在十里长亭饯别。太古叫车辆先行,自己下马,与众相见。各官奉上酒来,太古一一饮了。又赠了许多饯别的诗章,各各洒泪上马而别。
太古赶上了小姐一行人,一程程走去,饥食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范阳那佥判衙门上任。毕竟葛小姐与钟景期后来如何相逢,待下回慢慢说来,便知分晓。
第五回 忤当朝谪官赴蜀
诗曰:
志气轩昂未肯休,英雄两眼泪横流。
秦庭有剑诛高鹿,汉室无人问丙牛。
野鸟空啼千古恨,长安不尽百年愁。
西风动处多零落,一任魂飞到故丘。
前面已将葛太古谪贬的缘由尽行说过,此回转接入钟景期的话来。却说钟景期一团高兴,殷勤来拜葛御史,忽见重门闭锁,并无人影。景期□突,便叫一个长班,到莲英儿巷里唤冯元到寓所来问他。长班应着去了。自己怏怏的上马而回。看官听说:大凡升降官员,长安城中自然传说。怎么葛太古这些事体,钟景期全然不知呢?原来葛太古醉骂权臣,遭冤被遣这几日,正值钟景期被虢国夫人留在家里,所以一毫也不晓得。
是日回寓,着了冠带。坐定不多时,长班已唤冯元进来。
冯元见了,磕了四个头,道:“小人闻得老爷中了,就要来伏侍的。只因这几日为迎进士的马匹,通是太仆寺承办的,故此小的不得工夫,直到今日才闲。小的已具了手本,辞了本官,正要来谒见老爷。不想老爷差人来唤小人,小人要一定跟随老爷了,望老爷收用。”景期道:“你是我的旧人,自然收的。”
吩咐长班:“将我一个名帖去致意太仆寺,叫将马夫冯元名字除去。”长班应了。冯元又跪下谢了一声。景期道:“起来,我有要紧的话问你。那葛太古家为着何事,将大门封锁?你必定知道的,与我细细说来。”冯元道:“不要说起,一桩天大的风波!葛老爷的性命险些儿不保。”景期忙问,冯元便将那金马门前骂了安禄山,被他陷害,谪贬范阳的事情,细细说来。
景期听了,慌忙又问道:“如今他家的小姐在哪里?”冯元道:“他家小姐也随他去了。”景期暗暗叫苦,打发冯元出来。那冯元做了新状元的大叔,十分快活,叫人到家里搬了行李,自己又买了一件皂绢直身,大顶摆帽,在外摇摆。只苦得景期一天好事忽成画饼,独自坐在房中长叹。想道:“我若早中了半个月的状元,这段婚姻已成就了。”又想道:“他若迟犯半个月,此事或者我去央虢国夫人,替他挽回一番。”又想道:“自己去了,留得小姐在家中,也好再图一面。”又想道:“就是小姐在此,我如今碍着官,真倒不象前日的胡行乱闯。”
左思右想,思量到帕诗酬和,婢女传情,私会花前,稍伸鸾约这一种情景,不觉扑籁籁的坠下泪来。少顷,外面送晚饭进来。
景期道:“我心绪不佳,不要吃饭。须多拿些酒来与我解闷。
不要你在此斟酒,你自出去。“伺候人应着出去了。
景期自酌自饮,一杯不下,又是凄凉一回,愤恨一回。外面送进四五壶酒,通吃在肚子里,便叫收去碗盏,在房里又坐了一回。思量道:,‘这事通是李林甫、安禄山二人弄坏的。我在窗下时节,闻得此辈弄权误国,屠戮忠良,就有一番愤恨不平。今日侥幸成名,正欲扫除君侧坚邪,不想那二人坏我的好事,如何放得他过!不免轰轰烈烈,参他一场,也不枉大丈夫在世。“一时乘了酒兴,将一段儿女柔情变作一派英雄豪气。
就焚起一炬好香,穿了公服,摆开文房四宝,端端坐了,写起本来,本上道:翰林丞旨臣钟景期,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为坚相窃躁国柄,外藩赎乱朝纲,伏沥愚忧,仰祈圣鉴事:臣闻万乘之尊,威权不移于群小;九重之遂,聪明不蔽于签任。故欲治天下,必先择人。欲择人才,必先正心。欲正其心,必先清君侧。
此微臣才伏草茅之时,固夙夜不忘,思得陈一时之愚,以报皇恩于万一也。今陛下不弃鄙陋,侧臣请阮,目击权臣僭窃,不敢不以窥管之见,谬为越礼之谈。
窃见首相李林甫、节度安禄山,中外交通,上下侧目,舌摇簧鼓,指人主若耍孩;屠戮剑锋,毁官民如草芥。官爵之升迁,视金钱之多寡;刑狱之出入,观贿赂之有无。腹心暗结于掖庭,爪牙密饰于朝左。陷尽忠良,固彼党羽。种种凶恶,擢发难书。臣固知投鼠忌器,不敢以怒螳当车。第恐政事日非,坚谋愈炽,将来有不可知者。故不避斧钺之诛,以请雷霆之击也。如果臣言不谬,伏祈陛下旨下廷尉,明正其罪:或风邈荒,或质斧钺,举朝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激切屏营之至,谨奏。
景期写完了本,不脱公服,就隐几以待旦。到得五鼓设朝,那早朝的常套不必细述。景期将本章呈进,朝罢,各官俱散。
只有李林甫、杨国忠二人,留在阁中办事。少顷,司礼监装出许多本章来,与李、杨二太师票据。二人接了,将各官的本逐一看过,也有为军需缺乏事,也有为急选官员事,也有为地方灾异事,也有为将众贪酷事,也有为请决大狱中,也有为边将缺员事,也有为漕运愆期事,李、杨二人一一议论过去。及看到钟景期一本,二人通呆了。将全本细细看完,李林甫拍案大怒,道:“这畜牲敢在虎头上做窠吗!也罢,凭着我李林甫,一定要你这厮驴头下来,教他也晓得我弄权宰相的手段!”
杨国忠见了这本,心里想一想,一来妹子虢国夫人曾将钟景期殷勤托付,教他好生照顾;二来自己平日因李林甫百事总揽,不看国忠在眼里,所以也有些恨他。如今见他发怒,就解劝道:“李老先生且息怒,我想这轻狂后生,摭拾浮言,不过是沽名钓誉,否则必为人指使。若杀了他,恶名归于太师,美名归于钟景期了,以我愚见,不若置之不问,反见得李老先生汪洋大度。”李林甫道:“杨老先生,你平日间也是怪别人说长道短的。今日见他本上胡说我不是,你所以说出这等不担斤两的话儿,我只怕唇亡齿寒。他既会劾我,难道独不会劾你?
况且他本内说的‘腹心暗结于掖廷’这句话,分明道着安禄山出入宫闱的事,连令妹娘娘也隐隐诋毁在内了。“这几句话,说得杨国忠低首无言,羞惭满面,作别先去了。李林甫便将本儿标拟停当,进呈明皇御鉴。原来高力士、杨贵妃都曾受虢国夫人的嘱托,也在明皇面前极力救解,以此景期幸而免死,明日批出一道圣旨:钟景期新进书生,辍敢诋毁元宰亲臣,好生可恶。
本应重处,姑念新科榜首,着谪降外任。该部知道。旨意下了,铨部迎逢李林甫,寻个极险极苦的地方来佥补,将钟景期降陕西州石泉堡司户。报到景期寓所,景期恼怒不快。思量那明霞小姐的姻缘,一发弄得天南地北了。又想要与虢国夫人再会一面,诉一番苦情。谁想李林甫、安禄山差人到寓,立时赶逐出外,不许一刻存留。那些长班侍候人等,只得叩头辞别。
景期收拾了东西,叫苍头与冯元陈胤出了都门,到乡间坟堂屋里来住下,思量稍停几日,然后起身。可恨那李林甫,明日绝早差人赶到乡间来催促。景期只得打点盘缠,吩咐老苍头仍在家看管坟墓,冯元情愿跟随前去。就叫安排行李马匹,停当了,吃了饭,到父母坟上痛哭了一场,方才揽衣上马。冯元随着而行,往西进发。
一程一程的行去,路又难走,景期又跋涉不惯,在路有一个多月,正走得二千余里,方才到剑门关。正值五月天气炎爇,那剑门关两旁尽是峭壁危岩。山中间夹一大涧,山腰里筑起栈道,又窄又高,下面望去,有万丈余深。水中长短参差的棱峭石笋,有无千无万的涧水奔腾冲激如雷声一般响亮。一日中只有巳、午二时,有些日光照下,其余早晚间,只有陰霾暗黑。
那饭店就在石洞中开张,并无屋宇。还有那些不怕人的猢狲,跳在身边看人吃饭。景期到了此际,终日战战兢兢,更兼山里爇气逼将下来,甚是难行。且又看看盘缠缺少,心里又忧,不觉染成一玻勉强走了三五日,才出得剑门关的谷口。景期想要走到有人烟的去处将养几日,不想天已傍晚,忽然陰云密布,雷电交加,落下一场雨来,好大雨!但见:刮地风狂,满天云障。刮地风狂,忽剌剌吹得石走沙飞。
满天云障,黑压压遮得山昏谷暗。滂沱直泻,顷刻间路断人行;澎湃冲倾,转盼处,野无烟火。千村冷落,万木悲号。碎崩一声霹雳,惊起那深潭蛟蟒欲飞腾。闪烁一道电光,照动那古洞妖魔齐畏煽。若不是天公愤怒,也须是龙伯施威。
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众客伴诚恐赶不上宿头,不顾大雨,向前行去。只有钟景期有病在身,如何敢冒雨而走?
回头望见山凹里露出一座寺院,便道冯元:“快随我到那边躲雨去!”策马上了山坡,走到门前,见是一个大寺,上面一块大匾,写着“永定禅寺”,山门半开半掩。景期下了马,冯元将马拴在树上,随着景期进去。过伽兰殿,走到大殿,见那殿上冷清清的,香也没人点一祝景期合掌向佛拜了三拜。走出殿门,至廊下,见三四个和尚赤脚露顶,在那边乘凉。景期向前欠身道:“师父们请了。”内中有一个回了问讯。那些和尚尽睬也不睬,各自四散走开,连那问讯的也不来交谈,竟自走去了。景期叹了一声,脱下湿衣叫冯元挂起,自己就门槛上坐了。
冯元也盘膝坐在地下,景期道冯元:“如何这里的和尚这等大样?”冯元道:“岂但这里,各处的贼秃通是这等的。若是老爷今日前呼后拥来到此间,他们就跪接的跪接,献茶的献茶,留斋的留斋,千老爷万老爷,千施主万施主,掇婰放屁地奉承了。如今老爷这般模样,叫他们怎的不怠慢!”
这边说话,被那边几个和尚听见了,交头接耳地互相说道:“听那人口内叫什么老爷?莫非是个官么?”内中一个说道:“待我问一声就知道了,”便来问景期道:“请问居士仙乡何处?
为何到此?“冯元便接口道:”我家老爷是去赴任的。因遇了大雨故此来躲一躲。“和尚听说是赴任的官员,就满面堆着笑脸道:”既如此,请老爷到客堂奉茶。“景期笑了一笑,起来同着和尚走进客堂坐了。和尚就将一杯荣献上。景期吃了茶,和尚又问道:”请问老爷选何贵职?“景期道:”下官因触怒当朝,谪贬西川石泉堡司户。“和尚暗道:”惭愧!我只道是大大官府,原来是个司户!谅芝麻大的官,有甚好处?倒折了一杯清茶!“心里想着,又慢慢走开去了,依旧一个人也不来睬他。景期坐了一会儿,只见又是一个和尚向窗内一张望,把冯元看了一看叫道:”你是冯道人?如何在此?“冯元听得,走将出来。见了道:”啊呀!你是人鉴师父!为何在此?“看官,你道冯元为何认得这人鉴?原来,当日景期打发他出来,就投在人鉴庵里做香火道人。后来人鉴犯了坚情事,逃出来住在永定庵里做了主持僧。这一日,听见有个香火小官儿到他寺里,所以出来张看,不期遇上冯元。便问道:”你一向不见,如何跟着这个满面晦气色的官到此?“冯元道:”你休小看他!这就是我旧日主人钟老爷。是新科状元!因参劾了当朝李太师,故此贬官到此。“人鉴道:”不是我自己出来,不然几乎失敬了。“慌忙进去打个深深的揖道:”不知贵人远来,贫僧失了迎迓。望乞恕罪!“于是,忙吩咐收拾素斋,叫冯元牵了马进来,又叫将草与马吃,邀景期到方丈中堂内用了斋。天已晚了,人鉴道:”今日贵人莅临,荒山有幸!天色又晚,宿店又赶不上,不如小庵内草宿了吧。老爷的铺盖都已打湿,不堪用了,后面房里有现成床帐,老爷请去安置,这湿铺盖也拿了进来,待我叫道人拿一盆火烘干了明日好用。“景期道:”多承盛情!
只是打扰不当。“人鉴说:”哪里话!“点了灯,领景期走过了十数进房子,将景期送入一个房间,便道:”请老爷安置,贫僧别了,明早来问安。“景期感谢不尽,因行路辛苦,身子又病,见床帐洁净,不胜之喜,倒在床上就睡了。
冯元在床前,将湿行李打开,逐一烘焙,挨至更余,要大解,起来忙出房门。见天上已下过了雨已换了过一个晴天。新月一弯在松稍上挂着。冯元又不认得寺里的坑厕在何处,只管在月光之下闯来闯去。走到前边摸着,门已下锁了,只听得门外火光影里人语嘈嘈。冯元心中疑惑,从门缝里一张,只见人鉴领着七八个粗大和尚,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子。人鉴道:“师兄们!我当初在长安居祝晓得钟状元是个旧家子弟,此来必定有钞。况且,方才你们曾慢怠他,我虽竭力奉承,只怕他还要介意。这个人,就是李阁老尚敢劾他一本,必是难惹的。
我们如今去断送了他,不唯绝了后患,且得了些财,岂不是好!“
众和尚道:“既如此,我们就各处行事吧。”人鉴道:“且住!
这时,我料他有翅也没处飞去了。我们厨下的狗肉正煮得烂了,趁爇吃了,再吃几杯酒,壮壮胆,就好做事。“众和尚道:”有理。一哄儿都到厨下去了。
冯元听得分明,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大解也忘了。
慌忙转身飞奔,每一重门槛就跌一跤,连连跌了四五个大筋斗。
跑进房中,揭开帐子,将景期乱推道:“老爷不好了!方才我看见人鉴领着众和尚,持了刀斧要来害你。须快快逃走!”景期听了,这一惊也不小,急忙滚下床来问道:“如今从哪里出去?”冯元道:“外面门已锁了,只有西边一个菜园门开着哩,那边或有出路。”景期道:“行李马匹如何取得?”冯元道:“哪里还顾得行李马匹?只是逃了性命就好了。景期慌了手脚。
巾也不带,只披着两件单衣同冯元飞奔园里来。冯元将土墙推倒,挽着景期走出,谁知一路错杂,两人心里又慌,如何辨得东西南北?只得攀藤附葛,挨过山崖。景期还喘息未定,鼻边一阵腥风,林子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望着景期直扑。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逢义士赠妾穷途
词曰:
迭迭云山,回首处客心愁绝。最伤情,目断西川,梦归地阙,芳草路迷行骑绝,夕阳驴背征人咽,问苍天,何事困英雄,关山别。合欢花,被吹折,连理枝,凭谁接?
望天涯、镇日衷肠郁结。万里雾深文豹隐,三更月落杜鹃泣。叹孤身南北任飘蓬,庄生蝶——
右调《满江红》话说钟景期与冯元从寺中逃出,心里慌张,也不顾有路无路,披荆戴棘乱窜。从山嘴忽跳出一只大虎来,往景期身上便扑,景期闪入林中,叫声:“啊呀!”吓倒在地。冯元也在林子里吓得手软脚酥动弹不得。那大虎因扑不着人,咆哮发怒,把尾在地下一剪,刮得沙土飞卷起来。忽喇一声山摇谷动,望着林子又跳将起来,冯元正没理会,只见那虎“扑”的一声跌翻在地上乱滚。那边山坡,一个汉子手提钢叉飞奔前来,举定叉望着虎肚上连戳两戳,那虎鲜血迸流,死在地上。冯元看那汉子,甚么模样:身穿着虎皮袄,脚踏鹰嘴鞋,眼似铜铃,发如铁丝。身长一丈,腰大四围。错认山神显圣,慨疑天将临凡。
那汉子戳杀了虎,气也不喘一喘,口里说道:“方才见有两个人哪里去了?”就转入林里来寻。冯元连忙跪下道:“可怜救命!”那汉子扶住道:“你这人好大胆!如何这时候还在此行走?若不是俺将药箭射倒那孽畜,你们性命几乎断送了。”
冯元道:“小人因跟随那钟状元来此,适才误入永定寺中,坚僧欲谋害我主仆,我知风逃窜到此,行李马匹尽在寺中。”汉子道:“你主人叫甚名字?既是状元,为何不在朝中却来此处?”
冯元道:“我主人名叫钟景期,为参劾了李林甫,谪贬石泉堡司户,故由此路经过。”汉子道:“如此说是个忠臣了,如今在哪里?”冯元指着道:“那惊倒在地的就是。”汉子道:“待我去扶他。”便向前叫道:“官人苏醒!”冯元也来叫唤了十数声,景期方渐渐醒了。
那汉子轻轻扶他起来,他还半晌站立不得,靠着松树,有言没气的便道:“吓杀我也,是什么人救我?”汉子道:“休要害怕,大虎已被俺杀死了。”景期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汉子道:“这是偶然相遇,非有意来救,你何须谢得!”景期道:“如今迷失了路径,不知该往哪里去,望壮士指引。”汉子道:“官人好不知死活,我这山名叫剑峰山。魍魉迷人,虺蛇布毒,豺狼当道,虎豹满山,就是日里也须结队而行,这时候如何走得?也罢,我敬你是个忠臣,留你主仆二人到俺家中暂住一宵,明日走路未迟。”景期道:“家在何处?”汉子道:“就在此山下。”景期道:“壮士,你才说这山如此利害,怎生得住?”那汉子笑道:“俺若害怕贪生,怎生独自一人在此杀虎了。俺住此二十年,准准杀了一百余只大虎了。”景期道:“如何有许多虎?”汉子道:“俺若隔两个月不杀虎,身子就要瘦倦了,不要讲闲话,快随我下山去。”说罢,将死虎提起来背在身上,手执钢叉,叫声:“随我来!”大踏步向前竟走。
景期与冯元拽着手随后而行,心中又怕有虎跳出来,只管回头看着后边。
三人走了里许山路,愈加险阻。那汉子便如踏平地一般。
景期与冯元蹲着退,弯着腰,扯树牵藤,一扒一跌,好生难捱。
那汉子回头看了这光景,笑道:“你们不理会,走山须是大着胆,竖着腰,硬着退,脚步儿实实的踏去才好。若是心里害怕,轻轻踏去,就难于走了。”景期、冯元听了,依他的言语,果然好走了。又行二、三里,见山下林子里透出灯光,那汉于在林子里站着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门首,一定是让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汉子便横着钢叉拦住道:“你休走!俺这里周围通埋着窝弓暗弩。倘误伤了,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着我衣袖慢慢而走。”景期、冯元心里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袖走将进去。早到黄沙墙下,一头毛竹小门儿闭着。汉子将钢叉柄向门上一筑,叫道:“开门!”里面应了一声,那门儿“呀”的开了。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长大丫环手持着灯,让他三人进去。那汉子将虎放在地下,向丫环道:“这是远方逃难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说知,收拾酒饭。”
丫环应了,扛着死虎进去了。
汉子将钢叉倚在壁上,请景期到草堂施礼坐定。景期道:“蒙壮士高谊,感激不尽,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汉子道:“俺姓雷,名万春,本贯涿州人氏,先父补授剑门关团练,挈家来此。不想父母俱亡,路远回去不得,就在此剑峰山里住下。
俺也没有妻室,专日在山打猎度日。且有一个亲兄,名唤雷海青,因年少触了瘴气,双目俱瞽,没甚好做,在家学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赛会,名儿就传入京师。天宝三年,被当今皇帝选去,充做梨园典乐郎官。他也并无子嗣,只生一女。
因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带女儿进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止有适才出来那个丫环在家伏侍。草草恭应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搅扰不当,恩公说哪里话!“外面说话,里面已安排了夜饭。那长丫环捧将出来,摆在桌上,是一盘鹿肉,一盘野鸡,一盘熏兔,一盘腌虎肉,一大壶烧酒。
雷万春请景期到席坐下,又叫冯元在侧首草屋里面坐了。
也拿一壶酒,一盘獐肉与他去吃。万春与景期对酌吃了一回,万春道:“近日长安光景如何?”景期道:“今日李林甫掌握朝纲,安禄山陰蓄异志,出入宫闱,肆无忌惮,只恐铜驼遍生荆棘,石马埋没蒿莱,不久就在目前矣!”万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奋不顾身,尽忠指坚,实是难得。只是你窜贬遐方,教令尊堂与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
万春听了,沉吟了一会道:“原来郎君尚未有室,我有一句话儿要说,若是郎君肯依俺,便就讲。若是不依俺,便不讲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见谕,敢不领教。”
万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唤天然。年已及笄,尚未字人。
俺思当今天下将乱,为大丈夫在世,也要于朝廷干几桩大业。
只因舍侄女在家,这穷乡僻壤,寻不出个佳婿。俺故此经年留连,不能一旦雄飞。今见郎君,翰苑名流,忠肝义胆。况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将舍侄女奉执箕帚,郎君休得推却。“
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爱,只是卑人虽未娶妻早成定聘。若遵台命,恐负前盟,如何是好?”万春道:“郎君所聘是谁家女子?”景期道:“是御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唤明霞,还是卑人未侥幸以前相订的。”万春道:“后来为何不娶?”
景期道:“葛公也为忤了安禄山,降调范阳去了。”万春道:“好!翁婿都是忠臣,难得!难得!也罢,既如此,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愿将舍侄女赠与郎君,备一位小星,以侍葛小姐。”
景期道:“虽然如此,只是令侄女怎好屈他,还须斟酌,不可造次。”万春道:“郎君放心。舍侄女虽是生长山家,颇知闺训,后日妻妾夫妇之间决不误你。况你此去石泉堡司,也是虎狼出没的所在,俺侄女亦素谙窝弓药箭之法,随你到任,不惟暂止频繁,还好权充护行。不须疑惑,和你就在此堂中一拜为定。”景期立起身来道:“台意既决,敢不顺从。请上,受我一拜!”万春也跪下去,对拜了四拜,复身坐了。
那长丫环又拿出饭来。万春看了便一笑,道:“还有一桩事一发做了。这丫环年已二十,气力雄壮,赛过男子,俺叫他是勇儿。相盛价使,也没有对头。俺欲将他二人一发配成夫妇,好同心协力的伏侍你们,意下如何?”景期还未回答,那冯元在侧首草房里听见,慌忙奔到草堂上就跪下叩头道:“多谢雷老爷,小人冯元拜领了!”景期、万春二人,大家好笑。
吃完了饭,各立起来,万春就取一本历头在手内,道:“待我择一个吉日就好成亲。”冯元道:“夜里看了历头,要犯墓库连向,雷老爷不要看。”万春笑道:“这厮好婆子话,听了倒要好笑。”揭开历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好黄道吉日,就安排成亲便了。”景期道:“只是我的衣服都同着行李尽在永定寺里,明日成亲,穿戴什么?”万春道:“不妨,你开单来,俺明日与你讨还。他若不肯还,俺就砍了他的光头来献利市。”景期道:“不须开单,我身边有工马帐在此。”便在腰间取出帐来。万春接来一看,上边一件件写得明白:大铺盖一副,内绸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丝褥一条,羝单一条,小铺盖一副,内布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布褥一条,青布直身一件,稍马两个,内皂靴一双,油靴一双,朔手两枝,茄瓢一只,拜匣一个,内书三部,筹子一把,跟句一个,并纸墨笔砚图书等物,皮箱一只,内红圆领一件,蓝圆领一件,直身三件,夹袄二件,单衫三件,裤两条,裙一条,银带一圜,纱帽盒一个,内纱帽一顶,外剑一把,琴一张,夜壶一把。
万春看完道:“还有什么物?”景期道:“还有巾一顶,葛布直身一件。仓卒间走,在他房内。还有马匹、鞍辔,并那驮行李的驴子都不在帐上。”万春道:“晓得了,管教一件不遗失。”说罢,进去提了两张皮出来,说道:“俺家没有空闲床帐,总是天爇,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垫着,权睡一宵。那张鹿皮冯元拿去垫了哩!”说罢,放着皮儿进去了。
景期与冯元各自睡了。明早起身见勇儿捧一盆水出来,说道:“钟老爷洗脸,二爷吩咐请钟老爷宽坐,不要在外面去闯。”
景期道:“你二爷呢?”勇儿道:“二爷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到辰时分,只见雷万春骑着景期的马,牵着驴子,那些行李通驮在驴背上,手里又提着二个大筐子,有果品香烛之类在筐子内。到草堂前下了马,那冯元看见,晓得讨了行李来,忙来搬龋万春道:“俺绝早到那秃驴寺中,一个和尚也不见,只有八十余岁的老僧在那里。俺问他时,他说昨晚走了什么钟状元,诚恐他报官捕捉,连夜逃走了。那主持人鉴放心不下,半夜里还在山上寻觅,却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见逃回说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报之速也!”万春道:“你们的行李、马匹都在此了。俺又到那秃驴房内搜着,见有果品香烛等物。俺想今日做亲,必用得着的,被俺连筐子拿了来,省得要去买,又要走三、四十里路。”景期道:“叔翁甚费心了!”
两人吃了饭,万春叫冯元跟出去了。一会回来,冯元挑着许多野鸡、野鸭、鹿退、猪蹄,又牵着一只羯羊。万春叫勇儿接进去了。少须,一个掌礼的、两个吹手进来。那掌礼人原来兼管做厨房的。这还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里只拿着一只喇叭,一个鼓儿,并没别件乐器。一进来,就脱下外面长衣便去扫地打水、揩桌抹凳。原来,这所在的吹手兼管这些杂事的。
景期看了,只管笑。见他们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上点起一对红烛,上面供着一尊纸马,看时却是一位顶盔贯甲的黑脸将军。景期不认得这纸马,问道:“这是什么神道?”万春道:“是后汉张翼德老爷,俺们这一方通奉为香火的。”景期听了,作了一揖。
掌礼人出来高声道:“吉时已届,打点结亲。”景期就叫冯元开了箱子,拿出冠带来换了。冯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
那吹手就将喇叭吹了几声,把鼓儿咚咚的只管乱敲。掌礼人请景期就位立了,又去请新人出来。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红衫子,头上盖着绛纱方巾。就是勇儿做伴婆,扶着出来拜了天地,又遥拜了雷海青,转身拜雷万春。万春跪下回礼,然后夫妻交拜。完了,掌礼人便请雷万春并景期、天然三人上坐,冯元夫妇行礼。
那勇儿丢了伴婆角色,也来做新人,同冯元向上拜了四拜。
掌礼人唱道:“请新人同入洞房。”景期与天然立起身来,勇儿又弃了新人角色又来做伴婆,扶着天然而走。冯元拿了两枝红烛在前引道,那吹手的鼓儿一发打得响了,景期只是暗笑,送入房里坐定,吹手又将喇叭吹了三声,鼓儿擂了三通,便各自出去。雷万春吩咐勇儿送酒肴进去。景期在房看着天然,心里想道:“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窈窕,只不知面貌生得如何?”走近来,将方巾揭开一看,原来又是绝色的佳人。
有一首《临江仙》为证:秀色可餐真美艳,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鬓翠眉长。不言微欲笑,多媚总无妆。抑只道山鸡野骛,谁知彩凤女凰。山灵毓秀岂寻常。似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胜之喜。吃罢交杯酒,叫勇儿收了碗盏,打发她出去,与冯元成其好事。自己关了房门,走近天然身旁,温存亲爇了一番,搂到床旁解衣就寝。一个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个困顿途次,反遇佳人。两人的快活,通是出于意外。
那种云雨绸缪之趣,不待言而可知。话休絮烦,景期在雷家住了数日,吩咐冯元、勇儿都称雷天然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仪容窈窕,德性温和,与景期甚相恩爱。景期恐赴任太迟,说与雷万春商量起身赴任。一面叫收拾行李,一面去雇了一辆车儿、五头骡子来。雷万春道:“此去石泉堡,尚有千余里。比郎君经过的路更加难走,俺亲自送你们前去。”景期感激不尽。
择了吉日,清早起来,景期一骑马在前,天然坐着车儿,冯元、勇儿各骑一头骡子,万春也骑着骡子押后。尚余两个驮,并景期带来一个骡子,同来驮载行李、家伙。一行人上路而行。
又过了许多高山峻岭、窄道羊肠,方才到得石泉堡。那司户衙门也有几个衙役来迎接。景期择日上任,将家眷接进衙门住下。
景期将册籍来查看。石泉堡地方虽有四百里方圆,那百姓却只有二百余户。一年的钱粮不上五十两,一月的状词难得四五张,真是地广人希词清讼闲,景期心里倒觉快活。终日与天然弹琴下棋,赋词酌酒。雷万春又教景期习射试剑。闲时,谈论些豹略龙韬。
一日,景期正与天然焚香对坐,只见万春走进来,道:“俺在此三月有余,今日要别你二人,往长安去寻俺哥哥。一来告侄女喜信,二来自己也寻个进身地步。行李、马匹俱已收拾定当,即刻就走,快暖酒来与我饯行。”景期道:“叔翁如何一向不曾说起,忽然要去,莫非我夫妇有甚得罪么?”万春道:“你们有甚得罪,俺恐怕郎君、侄女挽留,故此不说。那知俺已打点多时了。”天然忙教勇儿安排酒席来。景期满斟了酒,双手捧出。万春接来饮了十数大杯,抹着酒,就说道:“郎君与侄女珍重,俺此去若有好处,再图后来聚首。”景期道:“叔翁且住,待我取几两银子与叔翁做盘费。”万春道:“盘费已有,你不必虑得。”天然道:“待孩儿收拾几种路菜,与叔叔带去。”万春道:“一路里山上野味吃不了,要路菜做甚?”
天然又道:“叔叔少停一会,待孩儿写一封书与爹爹,就是相公,也须一个通候启儿去。”万春道:“俺寻见你父亲,自然把家中事体,细细说与他知道,要书启何用。俺就在此上路,你们不必挂念。景期与天然无计留他,只是两泪交流,望着万春双双下拜,万春慌忙回礼,拜了四拜。冯元与勇儿也是眼泪汪汪的来叩个四个头。万春看见天然悲泣,便道:”侄女不必如此,你自保重。“说完,随向景期恭了一恭,竟自上马出门。
景期忙上了马,叫冯元与几个衙役跟了,赶上来相送。与万春并马行了二十余里,景期只管下泪。万春笑道:“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郎君怎么这个光景。”景期道:“叔翁的大恩未报,一旦相别,如何不要悲伤。”万春道:“自古道,送君千里终须别,后会有期,不须眷恋。郎君就此请回。”钟景期见天色晚了,只得依允。两人跳下马来,又拜了四拜,作别上马。
景期自领了冯元、衙役回衙门不题。
却说万春匹马上路,经过了无数大州小县,水驿山村。行了两个多月,不觉到了长安。寻个饭店歇下,便去问主人家,道:“你可晓得那梨园典乐官雷海清寓在哪里?”主人家道:“他与李龟年、马仙期、张野孤、贺怀智等一班儿乐官都在西华门外羽霓院教演许多梨园子弟。客官问他怎的?”万春道:“我特为要见他,故不远千里而来。明早相还指引。”只见旁边站着条大汉,厉声说道:“看你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怎不出力为王家建功立业,却来寻着瞽目的优伶何干?”万春听见,忙向前施礼。不知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禄山儿范阳造反
诗曰:
愁见干戈起四溟,恨无才术济生灵。
不如痛饮中山酒,直到太平方始醒。
话说雷万春在饭店中寻问哥哥雷海清住处,忽见旁边一人向他说道:“看你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似非凡品,为何去寻那瞽目的雷海清?况他不过是梨园一个乐工,难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进用么?雷万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洲雷万春,向来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家兄,故此要来见他。“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万春道:”请问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霁云,魏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为家,每叹宇宙虽宽,英雄绝少。适才见兄进来,看来果是好汉,故此偶尔相问。若不弃嫌,到小弟房中少坐,叙谈片时,不知可否?“万春道:”无意相逢,盘旋如此,足见甚情,自当就教!“
霁云遂邀万春到房中叙礼坐定。万春道:“请问南兄来此何干?”霁云道:“小弟有个故人,姓张名巡,乃南阳邓安州人氏。先为清河县尹,后调其源。近闻他朝觐来京,故此特来寻他。我到得长安,不想他又升了睢阳守御使,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阳,投见他去。”万春道:“兄要见他何干?”
霁云道:“我见坚人窃柄,民不聊生。张公义气凌云,忠心贯日。我去投他,不过是辅佐他与皇家出一臂死力耳。”万春道:“既如此说,原来与不才志同道合,俺恨未得遭逢,时怀愤恨。既兄遇此义人,不才愿随骥尾,敢求台兄携带同往。”
霁云道:“若得兄同心协力,当结为刎颈之交,生死相保,患难相扶。”万春道:“如此甚妙,请受我一拜。”弄云道:“小弟也该一拜。”两人跪下对拜下四拜,万春道:“明日去见过家兄,便当一同就道。”霁云道:“既为异姓骨肉,汝兄即我之兄也,明日当同去拜见。”是晚,霁云将银子付与主人家,备了夜饭,二人吃了,各自睡下。
明日,二人携手入城。问到西华门羽霓院前,万春去门首通报进去。不多时,守门人出来请道:“请二爷进去,小人在前引导。”将南、雷二人引到典乐厅上,早见雷海清身穿绣披风,头戴逍遥巾,闭着一双眼睛,由清秀童子扶着出来,倚着柱子立定,仰着脸,挺着胸,望空里只管叫道:“兄弟来了么?
在哪里?“万春向前扶着道:”哥哥,愚弟在这里。“定睛一看,见海清鬓发已斑,须髯半臼,不觉愁眉,滚下泪来。便道:”愚弟在此拜见哥哥。“捧着海清的腰跪将下去,海清也忙跪下同携手起来,万春道:”弟有个盟兄南霁云同在此拜你,海清又望着空里道:“瞽目之人,失于迎迓,快请来相见。霁云向前施礼道:”霁云拜揖了。“海清慌忙回了揖,道:”此间有子弟们来打混,可请到书房中去坐。“便吩咐安排筵席。
三人同入书房,南霁云坐了客位,海清坐主位,万春坐在海清肩下。海清将手在万春头上只管摸,便嘻嘻笑道:“兄弟身材长得一发雄伟了,须儿也这般长了。好!好!祖宗有幸与雷氏争气者,必吾弟也。”万春道:“愚弟十年不见哥哥,失于候问,不想哥哥的须发这般花了。海清听了,掉下泪来,道:”我为朝廷选用,不得回家,我又将女儿累着兄弟,不知如今曾将她嫁人否?“万春道:”若谓侄女,哥哥放心,愚弟已替他配得个绝妙的好对头了。“海清道:”嫁了谁人?“万春便将遇了钟景期,将侄女嫁他,随他赴任的话一一说与海清听了。
海清道:“好!好!那钟景期是劾奏李林甫的忠臣,女儿嫁得他我无憾矣。”万春道:“如今李林甫那厮怎么了?”海清道:“他当日窜贬钟景期之后,不知那虢国夫人为甚切齿恨他。与高力士、杨国忠常在圣上面前说李林甫弄权欺主,擅逐忠良。
圣上遂罢了他的相位。他便忧愤成病而死了。“万春道:”那李林甫已死,朝廷有幸了。“
海清道:“咳!你那里知道,还有大大的一桩隐忧哩!自李林甫死了,安禄山没了里应,只靠一个贵妃娘娘,那杨国忠又着实怪他,也常奏他的反情。禄山立脚不住,央贵妃说个人情,到封他为东平王。主领范阳、平庐、东河三道节度使,兼河北诸路采访置行台仆射,统属文武,节制将领,驻札范阳。
二月前赴任去了。“南霁云大叫道:”不好了!禄山此去,正在是猛虎归山,青龙入海,天下自此无宁日矣。“海清道:”我乃残废之人,已不能有为,然每故雍门之琴,便思系渐离之筑。南兄与吾弟如此英雄,怎不进身效用,以作朝廷保障。霁云道:“不才正有此意,故欲同令弟前投张睢阳处,只是贤昆玉阔别数年,方才相见,恐怕不忍速遽令分袂。”海清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做儿女子恩爱牵缠之能。霁云拍掌大笑道:”妙!妙!优伶之中有此异人,几乎失敬了。“
话说之间,外面酒筵已定,请出上席。那雷海清虽是个小小的乐官,受明皇恩赏极多,所以作事甚是奢华。筵席之间,就叫几个梨园子弟来吹弹歌舞,这是他本色当行。不消说,海清就留霁云与万春住了数日。霁云、万春辞别,海清又治酒送行,二人别了他出城,到寓所取了行李,一齐上马登程,向睢阳城进发。
在路登山涉水,露宿风餐,经了些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栖霜。不一日,来到睢阳,进城歇下,在店中各脱下路上尘沙衣帽,换了洁净衣服,带在包中。霁云写了名帖,万春向未曾见面过的,不敢冒渎,备了揭帖,叫店小主跟了,径投守御使衙门上来。恰值张巡升堂理事。只见闹嚷嚷的健步军牢,憔番番的旗牌听用。也有投文的,也有领文的,也有奉差的,也有回话的,也有具呈的,也有塘报的,军民奔走,官役趋跄。南、雷二人站了半晌,不得空处。见有一个中军,但走进辕门来,霁云便向前作揖道:“若是张老爷堂事毕了,敢烦长官通报一声,说有故人南霁云相访。帖儿在此,相恳传进。”中军道:“通报得的么?”霁云道:“岂敢!有误长官。”中军道:“如此少待。”说罢,进去了。又隔了一会,那中军飞也似奔出来道:“南爷在哪里!老爷请进相见。”南霁云说道:“有劳了。”
整衣而入。
张巡降阶迎接上堂,忙叫掩门。霁云道:“且慢,有一涿州雷万春与弟八拜之交,他因想慕英风,同来到此,欲来一见,未知可否?”张巡道:“既蒙不弃而来,快请相见。”中军高声应了,飞奔出去,请万春入来。万春手持揭帖,将欲跪下,张巡向前扶住道:“岂敢!岂取!不嫌鄙才,竟然赐顾,理宜倒屣,岂敢。踞礼。”吩咐掩门,后堂相见。三人转入后堂,叙礼已毕,分宾主坐定。
先是霁云与张巡叙了些阔别情由,答过一通,张巡便问雷万春道:“下官谬以非才,兹叨重任,方今权臣跋扈,黎庶疗痍,深愧一筹未展。足下此来,必有以教我。”万春道:“卑人山野愚蒙,惭无经济,辱蒙垂问鄙陋,敢不披肝沥胆,以陈一时之愚窃。安禄山久蓄异谋,将来祸不旋踵。公所镇睢阳当江淮要冲,真东南之锁钥。为今之计,莫若修聋城垣,训练士卒,屯取粮草,作未雨绸缪之算。一旦贼人窃发,进可以勤王剿贼,退可以令其保民,此所谓防患于未形,愿明公熟筹之。”
张巡道:“诚快论也。南兄有何妙见?霁云道:”自古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我愚见,尚当与郡守同志,加恩百姓,激以义气,抚以惠政,使民之顺逆之道,定向背之心,外可驱之杀贼,内可令其保城。上下相睦,事无不济矣。“张巡道:”妙哉!妙哉!得二公相助,睢阳有幸矣。就吩咐摆宴洗尘。二人起身方要告辞,只听得外面传鼓,门上传禀进来说,有范阳安郡王钧帖差官要面投禀见。张巡道:此来必有缘故,二公稍坐,待下官出堂发放了,再来请教。
别了二人,一声云板升堂,外边吆喝开门,便唤范阳镇差官进见。那差官手持钧贴,昂昂然,如入无人之境。步上堂来,向张巡作了一揖,递上钧帖。张巡拆开一看,原来是要筑雄武城,向睢阳借调粮米三千石,丁夫一千名,立等取用。张巡看罢,向差官道:本衙门又非属下,郡王为何来取用丁粮?“差官道:”若是统辖地方,就行檄去提调了。因睢阳是隔属,所以钧帖上原说是借用。张巡道:“朝廷设有城堡,已有定额。
为何又要筑城?“差官道:”添筑卑城,不过是固守边城,别无他故。“张巡冷笑道:”好一个别无他故!我且问你,郡王筑城,可是题请朝廷,奉旨允行的么?差官道:“王爷钦奉圣恩便宜行事,量架一一小城池,何必奉旨。”
张巡大怒道:“安禄山不奉圣旨,擅自筑城,不轨之谋显然矣。我张巡七尺长驱,一腔爇血,但知天子诏,不奉逆臣书。
说罢须眉倒竖,切齿咬牙,将安禄山的钧帖扯得粉碎,掷在地下,向差官道:“本要斩你的驴头,送京奏闻反状,兴师诛剿。
可怜你是个无知走狗,不堪污我宝刀。权且寄下此头,借你的口,说与那安禄山知道,教他快快回心转意,弃职归朝,束手待罪,尚可赦其一命。若是迷而不悟,妄蓄异谋,只怕天兵到来,把他碎尸万段,九族全诛,那时悔之晚矣!左右与我把那厮拖出堂下。“喝了一声,四、五十条大棍齐向差官身上没头没脑的乱打。那差官抱头鼠窜,奔出衙门去了。
张巡掩门退堂,怒犹未息,复与雷、南二人坐定。雷万春道:“我二人在屏后,见明公发放那差官最为畅快,即此可破逆贼之胆矣。”南霁云道:“安禄山如此无忌,不日就兴兵反矣,不可不预为提备”。张巡道:“此间郡守姓许名远亦是忠义之士,明日便请来商议,就敢相屈二公为左右骁骑将军,统率将士。”二人称谢,上席饮酒,谈话战守之策不提。
却说安禄山的差官被张公打出,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出城,不分昼夜,奔回范阳。不敢去回复安禄山,先去见那大将尹子奇,把张睢阳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与尹子奇知道。子奇大惊,忙上马到王府来见安禄山。把差官传来的话儿说与安禄山。禄山听罢,大怒道:“孤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俱已定当。因范阳乃根本之地,故此加筑外城,名为雄武城,已将次筑完,即欲举事。这张巡敢如此无礼。也罢,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丢不得了,你可与我昼夜督工筑城,要三日完工,如迟,定把丁夫斩杀、快去快去。”尹子奇忙答应去了。又唤大将史思明,吩咐备一道矫诏,选一个无须标致军人充为内监,只说京中下来。至期在皇华馆,如此如此,史思明也应着去了。又吩咐世子安庆绪,教他聚集人马,三日后在教场等候。安排已定,传令军士在城中大小衙门飞报。三日后,有圣旨到来,传各衙门迎接。那些军士,果然往各衙门传报,报到佥判太古衙门来。葛太古也打点接旨。
原来葛太古自贬范阳佥判,领了明霞小姐和家人婢女赴任之后,不上半年,恰好那冤家对头安禄山也分藩此地。太古就推托有病,不出理事。安禄山要团结人心,假装大度,不来计较。因此,太古得以安然。惟有那明霞小姐,一腔优恨,难向人言,只有红于知他心事。看见登科录上钟景期中了状元,二人暗自欢喜。及见邸报上说,钟景期参劾了李林甫、安禄山,谪贬石泉堡司户,却又背地哀伤,思量钟景期一段风流俊雅,眷恋绸缪,便纷纷泪落。红于再三劝解,只是不乐,便恹恹染成一病,终日不茶不饭,强坐强眠。有时闷托香腮,有时愁抱玉腕,看看臂宽金细,腰退罗裙,非愁非恼,心中只是恹煎,不痒不痛,肠内总是系结,勉强寄情笔墨,无非是添愁蓄怨,并无滢艳之词。她的诗赋颇多,不能尽述。只有感春二痊。《调寄踏莎行》其一魂怯花盏,心情绣谱,送春总是无情绪。多情芳草带愁来,无情燕子衔春去。阶遍阑干,剑阳几许,望残山蒙蒙泛青。青山隔断碧尘低,依稀想得春归路。
其二昨夜疏风,今朝细雨,做成满地和烟絮。花开若使不须春,年年何必春来往。楼前莺飞,帘前燕侞,东君漫把韶光与。未知春去已多时,向人还作愁春语。
是日,明霞正与红于在房闲话,忽见葛太古进来,向明霞道:“我儿,可着红于将我吉服收拾停当,明日要去接旨。”
明霞道:“朝廷有何诏旨?”太古道:“报事的只说有圣旨到来,不知为着何事?”明霞连忙吩咐红于,取出吉服在外。
次早,太古穿扮停当,出衙上马,来到皇华馆。只见安禄山并合城文武官员,俱在那里伺候。太古向前勉强各各施礼。
少停半刻,内官赍出诏书已至。众官跪接上马,前导鼓乐迎进城来。一路挂红结绿,摆列香案,行到教场中演武厅前各官下马,跪在厅下。厅上内官展开诏书高声宣教:奉天承运皇帝制日,朕惟丞相杨国忠专权,恃宠雍蔽宸聪,除越礼僭分,轻罪不坐,其欺君误国重情,罪难容耍朕欲斩首示众,第以椒房之亲,恐伤内宫兄妹之情。几欲倒官罢职,诚恐蒺藜之祸难除。咨尔东平郡王安禄山,赤心报国,即命你掌典大兵,入朝诛讨,以除国难。部下文武听尔便宜处置,务使早来厥功,钦哉!
安禄山率众官山呼万岁已毕,请过圣旨香案,安禄山就上演武厅,面南坐下,开言道:“孤家奉旨讨贼,不可迟延。即于是日率师。孤家便宜行事。今就将尔等文武官员各力加一级,荣封一代。你等可谢恩恭贺。”众官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等阿谀迎的,这一班助恶之徒,便就跪下。
只见班中走出葛太古来,厉声高叫道:“安禄山反矣!众官不可参贺。”众皆大惊。安禄山见太古随身上厅,便对他笑道:“你是葛佥判么!今番在我手下,尚敢强项。我劝你不如归顺于我,自有好处。若是不从,立时斩首示众,你须三思。”
太古道:“你这反贼,还要将言来说我么。我葛太古身受国恩,无能图报,断不屈身顺你。”那千刀万刮的坚贼安禄山大怒,喝叫刀斧手,即便推出斩首报来。刀斧手答应,向前绑缚了。
方要推转开刀,旁边走过尹子奇来告道:“这厮辱骂王爷死有余辜,但斩了此人,反成就了他的美名,莫若将他监禁,令他悔过投顺,一来显大王的汪洋度量,二来誓师吉期,免得于军不利。”禄山道:“卿言甚善。吩咐将葛太古监禁重囚牢内,昼夜拨兵巡逻,不许家人通信。”左右应了,牵着葛太古去了。
尹子奇与史思明又道:“大王起义兵,锄坚诛恶,宜先正大位,然后行师。”禄山道:“卿言有理,今日我自立为大燕皇帝。”
即立安庆绪为太子,尹子奇为左丞相、辅国大将军;史思明为右丞相、护国大将军、杨朝宗、史朝义、孙孝哲为标骑将军,改范阳城为雄武城都。克日兴师,拨杨朝宗、孙孝哲为先锋。
自己统大兵三十万,首下武牢,进取东西二京。又拨尹子奇、史思明领兵十万,南取睢阳。留安庆绪、史朝义镇守雄武根本之地。旨意一下,那各官谁敢不依,只得摆班。朝贺已毕,禄山排驾回去。次日,禄山与尹子奇各统军马出城,分头进发。但见:悲风动地,杀气腾空,剑戟森严光闪闪。青开飞雪,旌旗撩绕暗沉沉。白昼如昏,那巡绰官、巡警官、巡哨官、旗牌官,司其所事;金吾军、羽林军、虎责军、神机军、水坐军,听其指挥。人挪头,马结尾,急煎煎,星移电走;弓上弦,刀出鞘,参伤伤鬼位神愁。正是:万炷貔貅入寇来,挥戈直欲抵金台,长城空作防边计,不道萧墙起祸胎。
那军马浩浩荡荡,分为两路,一路向武牢进发,一路向睢阳而去。安庆绪送父亲出城,然后回去,吆吆喝喝的进城。行到一个衙门前,忽看见有巡城指挥的封条贴着。安庆绪在马上问道:“这是谁人的衙门?”军士禀道:“这是葛佥判的衙门,有家眷在内。”安庆绪道:“就是那老贼的衙门么?那厮是个反贼,恐有坚细藏在内面。军士们与我打进去搜一搜。”军士们答应一声,一齐动手打将进去。不知明霞小姐怎生藏躲。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碧秋女雄武同逃
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青春色遇乱离中。
功名富贵若常在,得失悲欢总是空。
窗里日光飞野马,檐前树色隐度摆。
身无采风双飞翼,油壁香车不再逢。
话说葛明霞听得安禄山反了,父亲被他监禁,意欲到监问候。又有军士拦阻,不许通信。衙门又被巡城指挥封了,正在房中与红于忧愁哭泣。只见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家人奔进说:“小姐,不好了!安太子打进来了。”明霞骂道:“哪个太子?”家人低声道:“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明霞听了,大哭一声昏倒在地。
那安庆绪领着众军一层一层的搜进来,直到内房。就扯住一个丫环,拔出剑来,撂在他颈上问道:“你快快直说,葛太古的夫人在哪里?若不说,就要砍了。”丫环哭道:“我家没有夫人的,只有一位小姐。安庆绪指着红于道:”这可是小姐吗?叫甚名字?“丫环道:”这是红于姐姐。我家小姐叫明霞。
倒在地下的就是。“安庆绪收剑入鞘,喝叫丫环们:”与我扶起来。众婢将明霞扶起。安庆绪向前一看,见明霞红晕盈腮,泪珠满颊。呜呜咽咽,悲如月下啼鹃;袅袅婷婷,似风前杨柳。
安庆绪这厮看得着麻了,忙喝军士退后,不要上前惊吓小姐。
自己走近前来,躬身作揖道:“不知小姐在此,多多惊动,得罪!”明霞背转身子立着,不去睬他,只是哭。庆绪道:“早知葛佥判有这等一位小姐,前日不要说骂我父王,就是打我父王,也不去计较他。如今待我放出你令尊,封他做大大官儿。我便迎小姐入宫,同享富贵。明日我父王死了,少不得是我登基,你就做皇后,你父亲就是国丈了,岂不妙哉。明霞听了大怒,不觉柳柳眉倒竖,星眼睁圆,大喝一声道:”口走!你这反贼,休得无礼。我家累世簪缨,传家清良,见你一班狗奴作乱,不得食汝之肉,断汝之骨,寝汝之皮,方泄我恨。你这反贼不要想错了念头。“
庆绪见她光景,知道一时难得她顺从。欲要发怒,他又恐激她寻死,心里又舍不得,出来在中厅坐定。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大骂。庆绪只做不听见,坐定了一会,吩咐唤李猪儿来讲话,军事应着去了。一面叫军士将葛衙里一应对象细软尽行搬抢,把许多侍女一齐缚了,命军士先送入宫。又将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也都下了监。军士一一遵命而行。不多时,李猪儿唤到,向庆绪叩了头,问道:“千岁爷呼唤,有何令旨?”庆绪道:“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美艳异常,我欲她入宫匹配。
耐这妮子与那老儿一般的性,开口便骂,没有半毫顺从的意思。
我想若是生巴巴的抢进宫去,倘然啼哭起来,惊动娘娘知道,到要吃醋拈酸,淘他恶气。我故此唤你来,将葛明霞与侍女红于托付于你领回家去,慢慢的劝谕她。若得她回心转意,肯顺从我,那时将那娇娇滴滴的身体搂抱怀中,取乐一回,我就死也甘心了。你这李猪儿不消说,自然扶持你个大富贵。“李猪儿道:”千岁爷吩咐,敢不尽心。若得她心肯,就是运通时。
庆绪道:“好!须要小心着意。”说罢,将明霞、红于交与猪儿,自己上马回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李猪儿是谁?原来是个太监,当日明皇赐与禄山的。庆绪要将明霞、红于二人托他劝谕,思量别的东西好胡乱寄在别人处,这标致女子,岂是轻易寄托得,所以,想着这个太监,是万无一失的。庆绪故此叫来,将明霞、红于交与他。李猪儿领命,就叫军士唤两乘轿子,将她主婢二人抬进李太监衙内来。原来,这李猪儿生性邋遢懒惰,不肯整理衙署。
衙里小小三间厅堂,后一边是厨房,一边是空闲的耳房,后面二问就是李猪儿睡卧的所在。明霞、红于被猪儿藏在耳房中。
两人相对哭泣。坐了半日,看看夜了,也没人点灯进来,也没人送饭进来。明霞哭告红于道:“安庆绪那贼虽去,日后必来相逼,况我爹爹平生忠直,必死贼人之手。今后料不能够父女团圆了,不如寻个短见。”红于道:“姐姐不可如此,老爷被贼监固,自然有日出来。小姐岂可先一死,况且钟郎花下之盟,难道付之东流?”明霞道:“若说钟郎,一发教人寸肠欲断。
我想他现贬万里之外,云山阻隔,未知他生死如何。想起三生夙愿,一生良缘,天南地北,雁绝鸿希我如今以一死谢钟郎,倘钟郎不负奴家,将杯酒浇奴坟上,等他对着白杨之冢,哭我一场,我死亦瞑目矣。“
红于道:“小姐与钟郎死,死亦何益,况且老爷又无子嗣,只有小姐一点骨血,小姐还是少缓须臾,慢死以图完计。”明霞道:“我自幼丧了母亲,蒙爹爹鞠养,岂不欲苟延残喘,以侍严亲。只是安庆绪早晚必来凌逼,倘被贼人玷污,那时死亦晚矣。我胸前紫香囊内,一个回心方胜儿,就是与钟郎唱和的两幅绫帕,我死之后,你可将它藏好。倘遇钟郎,你须付与他,教他见帕如见奴家。我那红于呀!我和你半世相随,知心贴意,指望同享欢娱。不想今日此地抛离,好苦杀人也。”红于道:“小姐说得哪里话,若得老爷尽忠,小姐全节,独不带我红于死义乎!况红于与小姐半步儿不肯相离,小姐既然立志自尽,红于自然跟随小姐前去。在黄泉路上也好伏侍小姐。”明霞大哭道:“红于呀!我和你不想这般结果,好苦呀。”两人泪眼对着泪眼,只一看,不觉心如刀刺,肝肠欲断,连哭也哭不出了,只是手扶着手,跌倒在地。
只见门外火光一耀,一声响处,那门锁也开了,一个老妪推开门来,后边跟着个垂髻女子,手持一灯,向桌上放着。那老抠与女子连忙扶起明霞、红于,老妪就道:“小姐不须短见,好歹有话与老身从长计议。”明霞看见两个女人,方始放心。
红于偷眼看那老妪,生得骨瘦神清,不象个歹人。又仔细把那女子一看,却好一种姿色。但见:态若行去,轻似于飞之燕。姿同王嫱,娇如解语之花。眉非怨而常颦,腰非瘦而本细。未放寒梅,不漏枝头春色;寒香豆蔻,半舒叶底奇芳。只道是葛明霞贞魂离体去游荡,还疑是观世音圣驾临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着老妪向前与明霞施礼坐定。明霞道:“妈妈此来为何,莫非为反贼来下说词么?”老妪道:“老身奉李公公之命而来,初意本要下说词。方才在门外听见小姐与这位姐姐如此节烈,如此悲痛,不觉令人动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须悲泣,待我救你脱离虎口何如?”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请问妈妈尊姓?”老妪道:“老身何氏,嫁与卫家。
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谢世,只生此间这个小女,名唤碧秋。
老身没甚营生,开个鞋铺儿,母女相依活命。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门隔壁,故此李监与我相熟。方才将你二人关在家中,他因今夜轮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来看守,所以央求老身。一来看管你,二来劝谕你。他将衙门上的匙钥都付与我,又恐有军兵来-嗦,付我令牌一面。我因家里没人,女儿年幼不便独自在家,故此一同过来。我想那安庆绪这厮他父亲在此,还要滢污人家妇女,如今一发肆无忌惮了。我那女儿年方十六,姿容颇艳,住在此间,墙卑室浅,诚恐他耳目,也甚忧愁,连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门紧急,没个机会。今日天幸李猪儿付与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赚出城门,就好脱身了。“
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方投奔去好?”卫妪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禄山心腹人镇守,料必从贼,只有睢阳可以去得。”
明霞道:“如此竟投睢阳去便了。”卫碧秋道:“且住,我们虽有令牌,只是一行女子,没一个男人领着,岂不被人疑惑。
倘然盘诘起来,如何了得。“明霞道:”正是,这便如何是好?“
卫碧秋指着几上道:“这不是李猪儿余下的冠带么,我如今可将此衣帽穿戴起来。到城门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挡了。”
卫妪道:“我儿之言甚为有理。”三人以为得计,明霞也就停哀作喜。
独有红于在旁,血泪交流,默默肠断。明霞问她道:“红于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着卫妈这等义人,方幸有救,你为何倒如此悲惨?”红于道:“小姐在上,红于有一言相告。安贼属意的不过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猪儿、安庆绪知道,必差军士追赶。我们弓鞋足小,哪经得铁骑长驱。红于仔细想起来,小姐虽是暂逃,只怕明日此时依旧被贼人拿获了。”
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红于道:“红于倒有一计在此。”
明霞道:“你有何计?”红于道:“如今只求小姐将衣脱下,与红于穿了,待我触死阶前,你们自去逃走。那反贼见了,只道小姐已死,除却候想,不来追缉了。”明霞道:“红于说哪里话,我和你分虽主婢,情同姐妹。方才我欲寻死,你便义不独生。如今我欲偷生,岂可令你就死,这是万万使不得。”红于道:“蒙小姐养育,如骨肉相待,恨无以报。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红于所请,明日彼此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红于引决。”说罢,便去脱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卫妪与碧秋道:“难得红于这片好心,小姐何不依了他罢。”明霞不肯,只是哭。
卫妪、碧秋向前,脱下她衣服来红于穿了。碧秋道:“红于姐穿著小姐这衣服,同小姐一般,定能逃安贼之眼矣。”红于哭道:“与小姐说话只在此顷刻,此后无相再见之期了。小姐请坐,待红于拜别。”明霞哭道:“你是我的大恩人,还是你请坐了,待我拜你。”二人哭做一团,相对而拜。卫妪与碧秋道:“如此义人,我母子也要一拜。”红于道:“我红于当拜,你母女二人万望好生看待我的小姐。贱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说罢,卫妪、碧秋也掉下许多泪来。三人哭拜已毕,红于起来,便向阶下走去,转头看了明霞一眼,血泪纷纷乱滚。
明霞大恸,心中不忍,方欲向前去扯,那红干早向庭中一块石上,将头狠撞一下,鲜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怜我那红于!”一声哽咽,哭倒在地,连那卫妪、碧秋,心中也惨痛不过,忙去挽扶明霞。叫了好一会,方才苏醒起来。卫妪道:“小姐且停哭泣,樵楼已交三鼓了,事不宜迟,可速速打点前去。”
碧秋就将李猪儿的太监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团龙的袍儿。
卫妪道:“我儿倒严然像个内官模样,只是袍儿太长了些。”
碧秋道:“到长些好,省得脚小不便穿鞋。”卫妪便将令牌与碧秋藏在袖里道:“你两个稍坐,待我下面去看一看光景,然后出去。”说罢,走出去了一会。进来道:“好得紧,李猪儿说,只有一个小监在家。今晚两个都差去了巡城。只有一人把守,一人在厨房后睡熟了。我们快快走罢。”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门,向外而走。卫妪在前,明霞战战兢兢的跟着,碧秋扮内监随在后边。走到衙门首,卫妪悄地将锁来开了。只见把门的小监,睡在旁边,壁上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儿。碧秋忙把灯儿吹灭了。卫妪呀的开了大门,小监在睡梦里惊醒道:“什么?什么人开门!”卫妪道:“是我,卫妈妈。因身上寒冷,回去拿床被就来的。里头关着葛明霞在那边,你须小心,宁可将门关好了,待我来叫你再开。”太监道:“妈妈真是好言,我晓得了。”这边卫妪说话,那边碧秋扯着明霞,在暗地里先闪出门去了。卫妪也走出来,小监果然起来,将门关上。卫妪忙到隔壁,开了自己的房门,叫明霞、碧秋进来坐了,自己去打起火来向明霞道:“你须吃些夜饭好走路,只是烧不及了,有冷饭在此,吃了些罢。”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塞满,那里吃得下。“
碧秋道:“正是,我的胸前也塞隔了,不须吃罢。”卫妪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了一杯罢。”明霞道:“口中干渴,冷茶到要吃几杯。”三人各吃了两杯,卫妪又领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
母子二人也各自方便,就慌忙收拾细软银钱,打个包裹儿。卫妪拿着,也不锁门,三人竟向南门而走。
到得城门,已是四鼓了。碧秋高声叫道:“守门的何在?”
叫得一声,那边早有两个军士,一个拿梆子,一个拿锣,飞奔前来问道:“什么人在此?”碧秋道:“我且问你,今夜李公公巡城,可曾巡过么?门军道:”方才过去的。“碧秋道:”咱就是李公公着来的,有令牌在此。去传你守门官来讲话。“门军忙去请出守门千户,与碧秋相见。碧秋道:”咱公公有两位亲戚,着咱家送出城门外,有令牌在此,快些开门。“守门官道:”既是李公公亲戚,为何日里不走,夜里才来叫门?“碧秋道:”你不晓得,昨闻千岁爷有旨:自明日起,一应男妇不许出城了。因此,咱公公知道这消息,连夜着咱送去。“守门官道:”既是如此,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为何不见吩咐?“
碧秋道:“你这官儿好呆,巡城乃是公事,况有许多军士随着,怎好把这话吩咐与你。也罢,休得狐疑,料想咱公公去还不远,待我赶上去禀李公公说:”守门官见了令牌也不肯开门,叫他亲自回来,与你说说罢了。“守门官慌忙道:”公公不须性急,小将职司其事,不得不细细盘诘,既说得明白,就开门便了。“
碧秋道:“既如此,快些开门,咱便将此令牌交付与你,明日到咱公公处投缴便了。”守门官接了令牌,忙叫军士开门,放碧秋与卫妪、明霞三人出城去了。门军依旧锁好城门。
到了次日,守军官拿了令牌到李猪儿投缴。走到衙门前,只见许多军民拥挤在街坊之上,大惊小怪。守门官不知为甚,闪在人丛里探听,只见说昨夜李公公衙内撞死了葛明霞小姐,逃走了侍婢红于,有隔壁卫妪与碧秋同走的,还有令牌一面,在卫妪身上藏着哩。守门官听了,吓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夜间之事跷溪,慌忙奔回,吩咐军士切不要泄漏昨夜开门的事。
就将令牌劈碎放在火里烧了。这里李猪儿忙去禀知安庆绪,亲自来验。看见死尸面上鲜血满了,只有身上一件鹅黄洒线衫儿,是昨夜小姐穿在身上的。所以,庆绪辨不出真假,只道死的是真明霞,便把李猪儿大骂道:“我将葛明霞交付与你,你如何不用心伏侍,容他死了?狗奴才,这等可恶!”猎儿只是叩头求饶。庆绪道:“且着你把她盛殓了,你的死在后边。”说罢,气愤愤的上马,众兵簇拥回去了。
猪儿着人买一口棺木盛殓,抬到东城葬了,给她立了一个小小石碑,立在坟前上,刻着“葛明霞小姐之墓”七字为记。
猪儿安排完了,暗想:“安庆绪那厮恨我不过,我若久在此间,必然被他杀害,不如离了这里罢。”计较定当,取些金珠放在身上,匹马出城,赶到安禄山营中随征去了不题。
却说卫抠与明霞、碧秋三人赚出城来,慌慌忙忙望南而走,到一个静僻林子里,碧秋将衣帽脱下来,撇在林中,三人又行了几里,寻个饭店暂歇,买了面来做了些饼子,放在身边。一路里行到哪地方,都被军马践踏,城池俱已降贼。三人怕有盘诘,只得打从别路,担饥受渴,昼休夜行。但见:人民逃窜,男妇慌张。人民逃窜,乱纷纷觅弟寻见;男妇慌张,哭啼啼抱儿挈女。村中并无鸡犬之声,路上惟有马蹄之迹。夜月凄清,几点青磷照野。夕阳惨淡,堆白骨填途。砂石飞卷边城,隐隐起狼烟。臭气熏蒸河畔,累累积马粪。正是宁为太平犬,果然莫作乱离人。
三人在路行了许多日子,看看来到睢阳界,只当道有一座石碑坊上有“啸虎道”三字。卫妪道:“好了!我闻得人说到了啸虎道,睢阳就不远了。”说话之间,走上大路来,见两旁尽是长林丰草。远远有鼓角之声,旌旗之影。
三人正在疑思,忽见前边三四匹流星马飞跑而来,三人忙向草中潜躲,偷眼看见流星马上,坐着彪形大汉,腰插令旗,手持弓箭,一骑一骑的路过去了。到第四匹马跑到草中,忽然惊起一只野鸡,向马前冲过,把那马吓得立跳,撞下路旁来。
马上的人早已看见了明霞等三人,便跳下马来,向前擒捉。不知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啸虎道给引赠金
词曰:
情凄切,斜阳古道添悲咽。添悲咽,魂消帆影,梦旁车辙。秦关汉塞云千叠,奔驰不惯香肌怯。香肌怯,几番风雨,几番星月——
右调《忆秦娥》话说葛明霞、卫碧秋随着卫妪行到啸虎道上,忽遇游兵巡哨前来。你道那游兵是何处来的,原来是睢阳右瞟骑将军雷万春与南霁云协助张巡、许远镇守睢阳。那贼将尹子奇、史思明领着兵马前来攻打,已到半个月了。只因葛明霞等三人弓鞋足小,又且不识路径,故此到得这里时,贼兵与官军已经交战数次,挡不过南、雷二将骁勇绝轮。尹、史二贼之将,不敢近城,在百里外安了营。城内张、许二公因粮草不敷,一面遣南霁云往邻邦借粮,一面遣雷万春挡住要路。这啸虎道乃是睢阳门户,因此雷将军将兵马屯于此处,昼夜拨游骑,四处巡哨探听军机,搜拿坚细。
是日游骑,见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便喝问道:“你那三个妇人,是从哪里来的?”卫妪慌了,忙答应道:“可怜我们是范阳来的逃难人。”那游骑道:“范阳来的,是反贼那边的人了?俺爷正要拿哩。”便跳下马来,将一条索子把三人一条儿缚了。不上马,牵着索儿便走。吓得明霞、碧秋号啕大哭。
卫妪也惊得呆了,只得由他牵着到一个营门口。只见三、四个军士拿着梆铃在营门上。见游骑牵着三个妇人来,便道:“你这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老爷将令,滢人妇人者斩,掳人妇女者剥皮。你如何牵着三个来,你身上的皮还想留么?“游骑道:”哥们不晓得,那三个是坚细,故此带来见爷。烦哥哥通报。“军士道:”既是坚细,待我与你通报。“说罢,走到辕门边,禀了把辕门守备。
守备道:“吩咐小心带着,待我报入军中去。”说着进内去了。
卫妪偷眼看那营寨,十分齐整,四面布满鹿角铁蒺,里边帐房密密,戈戟丛丛,旌旗不乱,人马无声。遥望中军,一面大黄旗随风飘扬。上绣着:“保民纣贼”四个大金字。辕门上肃静威严,凛然可畏。不多时,只听得里边呜呜的吹起一声海螺。四下里,齐声呐喊,放起三个轰天大炮,鼓角齐呜,辕门大开。雷万春升帐,传出令来。吩咐哨官出去,将游骑所拿坚细查点明白,绑解帐前发落。哨官领命到辕门上问道:“游骑拿的坚细在那里?”游骑禀道:“就是这三个妇人。”哨官道:“你在何处拿的?”游骑道:“她假伏在路旁草丛中,被小的看见擒获的。”哨官道:“原获只有这三名,不曾放走过别人么?”
游骑道:“只这三个,并无别人。”“既如此,快些绑了,随我解进去。”军士答应,一齐向前动手。哨官又喝道:“将军向来有令,妇女不须洗剥,就是和衣绑缚了罢。”
军士遵令,把明霞等三个一齐绑了,推进辕门。只见两边是马军,铜盔铁甲,弯弓搭箭,一字儿排开;第二层,通是团牌校刀手;第三层,通是狼牙长枪手;第四层,通是乌铳钢叉手。人人勇猛,个个威风。及至第五层,方是中军帐前,旁边立着的十对红衣雉尾的刀斧手。又有许多穿字背心的军卒,尽执着标枪画戟,号带牙旗。帐下,齐齐正正的旗牌、巡绰将佐分班伺候,游骑带三人跪下,哨官上前禀道:“游骑拿的坚细到了。”
万春见是三个女人,并无男子,便唤游骑问道:“这一行通是妇女,你如何知道她是坚细?”游骑道:“据他说是范阳来的,故此小的拿祝”万春道:“与我唤上来问她。”哨官将三人推上前跪下,万春问道:“你这三个妇女,既是范阳人,到此有何勾当?”卫妪道:“小妇人是个寡妇。夫家姓卫,因此,人都唤做卫妪。这一个是我女儿,名唤碧秋。那一个叫葛明霞。因安禄山反叛,逃难到此,望将军超豁。”万春听到葛明霞三字,心里想道:“葛明霞三字好生熟的,在哪里听见,怎么一时想不起。”又思想了一会,忽然想着,暗道:“是了,只不知可是他。”便问明霞道:“你是何等人家?为何孑身同她母子逃难。”
明霞两泪交流,说道:“奈葛明霞非是下贱之人。我乃长安人氏。父亲葛太古,原任御史大夫,因触忤权臣,谪贬范阳佥判,近遭安禄山之乱,骂贼不屈,被贼监禁。奴家又被安庆绪凌逼,几次欲自尽,多蒙卫妪母子救出同逃,不想又遭擒掳。”
说罢大哭。万春大惊道:“原来正是葛小姐,我且问你尊夫可是状元钟景期么?”葛明霞听见,却又呆了,便问道:“将军如何晓得?”万春道:“我与钟郎忝在亲戚,以此知道。”明霞道:“奴家虽与钟郎有婚姻之约,尚未成礼。只这一句,一发合着了。万春忙起身出位,喝叫解去绑绳,连卫妪、碧秋也放了,俱请她三人起来。万春向明霞施礼道:”不知是钟状元的大夫人,小将多多得罪了!“
明霞回了一礼,又问道:“不知将军与钟郎是何亲谊?”
万春道:“小将雷万春,前年因钟状元贬谪赴蜀,偶宿永定寺。
寺僧谋害状元,状元知觉,连夜从菜园中逃出。走至剑峰山,遇着猛虎,几乎丧命。彼时,小将偶至此山,看见猛虎,将猛虎打死,救了状元,留至家中,小将见他慷慨英奇,要将舍侄女配他为妻,他因不肯背小姐之盟,再三推却。小将只得将舍侄女与他暂抱衾-,留着中闺,以待小姐。不期今日在此相遇,不知小姐如今将欲何往。“明霞道:”各处城池俱已附贼,闻得睢阳守将严紧,故特来投托。“万春道:”小姐来迟了。五日前,城中尚容人出入。如今主帅有令,一应男妇不许入城出城,违者立斩枭首。军令森严,何人敢犯。“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万春道:”小姐休慌,好歹待小将与你计较便了。
请小姐与卫妪母女在旁帐少坐,有一杯水酒与小姐压惊,只是军中草草,又无人相陪,休嫌怠慢。“就吩咐随身童子领着明霞三人到旁帐去了。又叫安排酒饭,务要小心看待,左右应着自去打点。
万春独坐帐中,想道:“明霞小姐三人到此睢阳城,又进不得城,不便留在军中。想明霞乃是长安人氏,不如教她竟回长安去罢。只是路上难走,须给他一张路引。”又想着这路引要写得周到,不用识字辨稿。叫左右取笔砚纸张过来。自己就写道:协守睢阳右营骁骑将军雷万春,为公务事,照得范阳佥判葛太古不从叛寇,被禁贼巢。所有嫡女明霞潜身避难,经过本官已经讯问明白,查系西京人氏,听其自归原籍。诚恐沿途阻隔,合给路引护照,为此给引本氏前去,凡经关津渡口,一应军兵盘诘验引,即便放行,不得留难阻滞。倘有贼兵窃发处所,该营讯官立拨健卒四名防送出界,毋致疏虞。如遇节镇、刺史驻扎地方,即将路引呈验挂号,俱毋违错。须至路引者。
计开:女子一名葛明霞,系佥判葛太古女,文状元钟景期原聘室。
同行女伴二名卫妪、卫碧秋右路引给葛明霞等准此天宝十四年九月日给睢阳右营押万春写完了,将朱笔采佥了,又开出印来用了。将一张油纸包衬停当,自己取出白银三十两封好。不多时,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饭,到帐中称谢。万春道:“小姐,令尊既陷贼巢,万无再回范阳之理。钟郎又远谪巴蜀,虽然安定,一时难是相见的,小将本当相留小姐躲难,奈小将与贼兵相持,多有不便。
我想小姐原籍长安。故原想必无恙,如今之计,不如竟回长安去罢。“明霞道:”只恐路上难行,如何是好?“万春道:”我写得有路引一张在此,若遇军兵拦阻,拿来与他验看,可保无虞。又有白银三十两,为小姐途中盘费。本该留住几日,怎奈军中不便,望小姐容耍“说罢,将路引、银子交与卫妪收好。明霞道:”感将军仗义周全,恩同覆载,落难之人,得蒙提拔,将来结草衔环,以报此德。奴家暂为拜谢。“说罢,拜将下去。万春慌忙跪下,也回拜了。卫妪、碧秋也来拜谢。万春欠身回揖道:”承你母女,出万死一生之计,脱葛小姐于虎口,难得!难得!自今一路去,还仗小心照顾。“明霞等三人,千恩万谢,作别而行。万春又拨军四名,护送出界。军士领命,将三人送至睢阳界口,指引了路径。明霞等竟望西而去。
军士回营,方才缴命,却见外面辕门上守备进营禀道:“有雍丘守将令狐潮来见,将已到辕门了!”万春道:“他乃邻邦的守将,此来必有缘故,快请相见。”守备答应出去。万春立在帐前等候。只见令狐潮步行入营。万春欠身相迎,入帐施礼坐定。令狐潮道:“将军保障江淮英名,如雷灌耳,何恨无御李之缘,今始遂识荆之愿。有言相告,望祈鉴纳。”万春道:“某以袜线短才,当此南北要冲,贼势猖獗,不知将军有何良策?”令狐潮道:“以将军之才,建立功名,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朝廷,溺于衽席之私,惑于坚谗之口,荒滢失道,残戮彰间,我和你冲锋胄矢,血汗淋漓,空于朝廷出力,天子哪里知道。况此睢阳四面受故,毫无险阻,倘被重围,那时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如何是好?”万春道:“如此说,终不然束手待毙不成?”令狐潮说:“岂有束手之理。我想虽然智能,不如乘势,方今大燕皇帝,雄才大度,足与有为。”
万春勃然变色道:“住了,哪个大燕皇帝?”令狐潮道:“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号。”万春大怒道:“就是那安禄山贼子么?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总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我么?
我雷万春一点赤心,天日可表,随你陆贾重生,张仪再世,也难说得铁石人心转,不必多言。“令狐潮道:”我此来是好意。
我在唐朝不过是个雍丘守将,自弃暗投明之后,即蒙大燕加为折冲大元帅,领兵协助尹子奇、史思明合攻睢阳。我因与将军向有邻邦之谊,因此不便加兵,特来好言劝谕。倘将军迷而不悟,只恐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万春大喝道:”令狐潮,你既降贼,便为敌人,谁与你称宾道主?我眼睛便认得令狐潮,腰间这剑却不认得。本待就擒你这反贼,斩首示众。只是袭人未备,不是大丈夫所为,你快快回去,准备厮战。若再如此支吾,决难容恕了。“这一番话说得那令狐潮满面羞惭,唯唯而退,出营上马,回至贼营。
贼将尹子奇、史思明接着问道:“雷万春光景如何?”令狐潮就把那雷万春的话从头至尾一一说了。尹子奇道:“若如此,须是整兵决战了。”史思明道:“那雷万春骁勇异常,难以力敌,明日交战,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得万全。”尹子奇、令狐潮道:“好计!好计!”三人商量定了,打下战书,到雷万春营里来。万春批下来日决战,也在军中打点迎敌。
次日,官军与贼兵齐出,两阵对围,门旗影里,雷万春出马,头戴三七凤翅盔,身挂连环锁子甲,腰系狮蛮宝带,足穿鹰嘴战靴,坐下追风骏马,手提丈八蛇矛,厉声大叫道:“反贼快来交战!”那贼阵上,令狐潮出马,头带绛红中,身披黑铁甲,手执长枪,腰悬利剑,睁圆怪眼,大叫道:“雷万春,不听好人说话,今日与你决个雌雄。”雷万春大怒,更不打话,挺矛直取令狐潮。令狐潮也举枪来迎。两般兵器盘旋,八只马蹄来往,好一场厮杀。但见:尘卷沙飞,云低天惨,一个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勋臣,一个是附势趋炎的贼营降将。一个点钢矛,无些破绽;一个梨花枪,没处遮拦。鸣金擂鼓,数声号炮震天关;呐喊摇旗,半指金戈留日影。胜负分时,转眼见血流满地;死生决处,回头望尸积如山。二人战有三十余合,令狐潮抵不过雷万春,拨马败回本阵。
万春将鞭稍一指,官军奋勇杀来,贼兵大败而走。万春紧紧追赶,约有数里,见两旁尽大林,陰翳深密。万春勒住马道:“且休追赶,此处恐有伏兵。”话说未了,早见连珠炮响,四下里喊声大震,伏兵尽起。当先一骑马杀出叫道:“雷万春快快下马受缚,我尹子奇等候多时了。”万春大怒道:“你们这些无耻反贼,将诡计来迷我么?”纵马来取尹子奇。尹子奇舞刀接战,不上二十余回合,令狐潮又回转兵来助战。万春力敌二将,全无俱色。争奈寡不敌众,贼兵不知有多少,重重围祝万春正在危急,只见外面一支军马杀来。当头一将勇猛如虎,手提宣花斧,东冲西撞,如剖瓜切菜一般,砍得那些贼兵七零八落。尹子奇、令狐潮大惊,不知那位将军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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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睢阳城烹童杀妾
诗曰:
杀气横空万马来,悲风起处角声哀。
年来战血山花染,冷落铜驼没草莱。
话说雷万春被贼兵围住,正在危急之际,忽有一支兵马杀来救援。万春就乘势溃围而出。尹子奇、令狐潮见来将勇猛,不敢追袭,收兵自回。万春马上定睛一看,原来救他的是南霁云。二人合兵一处,万春问道:“南兄往临淮借军粮,如何却来此处救小弟?”霁云道:“不要说起,小弟到临淮贺兰进明处告借兵粮,谁想那一厮一名兵也不与,一石粮也不借,到摆起宴来,叫一班歌儿舞女留恋小弟,要留我在彼,一同应贼。
我因此大怒,就席间拔剑斩下一指,立了誓言道:“斩了安禄山,必斩贺兰进明‘。那贼见我愤怒,不敢加害,我便领着本部兵马回来。方才到啸虎道上,却见贼将史思明占踞了道口。
我正要与他厮杀,又有军人来报说,兄长被困于此。因此特来接应。“万春大惊道:”不想啸虎道已被史思明袭了,这便如何是好?“霁云道:”我和你再去夺转来便了。“
二人一头说,一头驱兵前进。远远望见啸虎道上火起,二人慌忙领兵杀到,遇有史思明向前拦路。南、雷二将更不打话,竟冲杀过来,史思明如可抵挡得住,正待败将下去。那尹子奇、令狐潮引兵杀来,两边混杀一场。南、雷二将冲过啸虎道,只是营寨已被贼人烧了,只得暂回城中来见张、许二公,备述上项事情。正说话间,有人进来报道:“贼兵把城池团团围住了。”
忽有一人在许远身边转出来说道:“既是贼兵围城,可大家出去决一死战。”张巡喝道:“军机重务,汝何人辙敢乱言。”
许远道:“此是小仆,名唤义僮,虽是俗获之敬,亦颇有忠烈之气。”张巡道:“原来是盛价,我有一事用着他。”许远道:“张大人有何事用他?”张巡道:“南、雷二将军只好应敌,城中仓廪无人看管,可拨兵一百随他,叫他视点粮草。”义僮叩头,领命去了。不多时,又有报来道:“城外贼兵攻打甚急。
张巡便吩咐南、雷二将去各门巡视,教将擂木炮石之类滚打下去,箭弩刀枪灰瓶在城上防守。南、雷二将依令在城严守,贼兵不能向前。
隔了月余,各门将佐都到张、许二公处报称缺箭。许公大惊,张公笑道:“不妨。去传南、雷二将来。”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二将领计而去。密令军士,每人各束草人一个,头戴毡笠,身披蓑衣,每一个用长绳一条系着。至二更时分,都将草人挂下城去,城头上呐喊起来,金鼓齐鸣。是夜月色朦胧,贼营中方始睡下,忽听见喊声震天,不知哪里兵马到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纷纷乱窜。尹子奇起来,站在营门首探望,见史思明飞也似跑来,说道:“我知道是何处杀来,原来是城中许多兵从城上爬下来,想必要来劫营了。令狐潮穿著一只靴,也奔来道:”城上许多兵下来了,快去迎敌。“尹子奇道:”他们既在城上下来,我们都不要慌着,军士尽持弓弯,乱箭射去,不容他下城便了。“三个贼将,一齐来到城门首,催督军士射箭。真个万弩齐发,望着草人射去。那睢阳军看见他们中计,一发呐喊了,又将草人儿好似提偶戏一般,一来一往,一上一下。贼人望见那箭儿越射越紧了,自二鼓起至四鼓,忽然天上云收,现出一轮明月,有眼快人早看见是草人了。南、雷二将便教各军收起草人,高声道:”多射送箭。“那三个贼将气得死去活来。睢阳城中各军在草人身上拔下箭来,齐送至张、许二公处。计点共得箭五十六万二千有余。张、许二公就叫道:”南、雷二将分派各军去了。“
又隔了数日,探子来报道:“新店地方,有贼军搬运粮草几十辆来了。适值义僮在旁听见,便道:”仓里粮少,何不去抢来,到够几个月的吃哩!“张公道:”此言正合我意。“便发雷万春领兵前去,义僮随去搬粮。南霁云在后接应,竟奔新店地方。果见一队兵马,押着许多车辆,车上尽插黄旗,上写”军粮“两字。雷万春挥兵一掩,那押粮兵马尽弃粮车而去。义僮领军士向前把粮车推了,先行回到城中。早有史思明闻报领兵来救,却被南霁云一支军出,把史思明的兵截为两段。义僮已将粮车推入城中去了。外边南、雷二将把贼兵杀得抱头鼠窜。
史思明大败而去。南霁云与雷万春收兵入城,把粮米尽入仓厂。
共得米五千四百余石,米豆二千五百石,小米三千石,合城军兵大喜。次日,张、许二公亲自上城巡视。只见史思明在城下叫骂不止。义僮大怒道:“这贼,如此辱骂二位老爷,怎么不发兵去杀他一阵。”许公道:“由他自骂,谁要你管。”义僮道:“我们小人,也受不得这等气,亏你们做官的,生得一双顽皮耳朵。”
张公巡至东门,南、雷二将来接着。南霁云道:“尹子奇、令狐潮二个在此窥伺,似有攻城之意。”张公道:“南将军可领兵在城门首,只听敌楼炮响,开门杀出。”南霁云领命而去。
张公又吩咐万春道:“雷将军可率兵在城上,手执旌旗,一齐站着,不许擅动,不许交头接耳,出言吐气。我自在敌楼中,若见贼兵移动,便放炮为号。”万春也领命去了。
城外,尹子奇、令狐潮正在观望,那边史思明也来了,大叫军士辱骂。只见城上的兵都像木偶人一般站着。尹子奇道:“却怎生这般光景?”令狐潮指着道:“你看那女墙边站的是雷万春,待我放枝冷箭去。”搭着箭,拽着弓,飕的一声射去,正中万春左面颊上,贼军齐声喝采,那雷万春却动也不动。史思明道:“怎么射他不动,待我也来射。说罢,也射一箭,正中万春右面颊上。万春只是不动。尹子奇道:”那人真是老面皮,待我也射他一箭。“取箭过来,望着万春一箭,却中万春的额,也只是不动。令狐道:”不信有这等事。军士与我一齐放箭。“贼军应声乱射上去,也有射不到的,也有射着城垛的,也有射着别个军士的。
那万春面上刚刚又中三枝连箭,面上中的共有六矢,竟端然不动。众军大惊。尹子奇道:“莫非又是草人么?待我近前一看。”遂纵马来至城下。万春见子奇来得近前,便向腰问取出雕弓,就自己面上拔下一枝箭来,向子奇射去,道声:“看箭!”射的尹子奇应弦落马。张公在敌楼上看见,便把号炮放起,南霁云开门驱兵杀出。史思明忙救了尹子奇回营。令狐潮向前接战,不上数合,那些军士,见睢阳军士这等骁勇、如何不怕,便不战而退,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令狐潮大败而回。
南霁云乘势追赶,便要抢入营去。贼营中的箭如雨点一般射来。
南霁云不能进去,收兵奏凯回城。
张、许二公接着同去见雷万春。见他已拔下面上的箭了。
张、许二公亲自替他敷药。义僮道:“雷将军真是铁面,而尹贼之面孔想是纸糊的,一箭就射穿了。”众军都笑,南霁云道:“今日之战,贼人心胆俱破,但得外面援兵一至,便可解围了。”
许公道:“坚守待救,必须粮足,不知仓里的粮还够几时用度?”
义僮道:“小的看来也不多了,明日老爷亲下仓来盘点一番,便知多少。”许公道:“正是。”一面吩咐拨医生调治雷将军箭伤。张公自与南霁云在城巡视。
次日,许公来在仓里,义僮接着将厂里的米逐一盘斛,刚刚只够半个月的粮。许公大惊道:“半月之后,救兵不到,如何是好?”义僮道:“照今日这般杀起来,不够七、八日,都把那些贼杀尽了,那消半月。若是粮少,等贼兵运粮来时,也象前日一般,再去抢他的便了。”许公道:“此乃险计,只可一,不可二。我如今想起来,城中有些富户人家,必有积储。
明日我发帖于你,去各家告借些来用。“义僮道:”那些绅仕举监,只晓得说人情,买田宅,哪个是忠君爱国的。富户人家生巴巴的大斗当小斗斛子收佃户的米,来囤在家里,巴不得米价腾贵,好长利息。小的看那等富贵人家只知齐僧布施妆金,这样的事情,他们便要沽名钓誉肯做几桩。他就是一个好至亲,贫穷潦倒也不指望他扶持,还要怕他上门来,泄他家的体面,便百般厌恶痛绝。小的看起来,真正是襟裾牛马铜臭狗夫,老爷若要与他们借粮,只好这爇气呵在壁上,到底不中用的。“
许公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睢阳岂无义士?待我亲去劝谕他们一番,自然有几家输助。”义僮道:“那些人不再服好的,不如待小的去到几家大富人家,只说要死在他家里,那些人或者怕为人命肯拿些出来。”许公道:“胡说!这是泼吏图赖人的勾当,做出来可不被人笑话。”
话罢,上马来到各乡绅、举监及富户人家门首说:“郡守亲来借粮保城。”这些人家果然也有不在家里的;也有托病不出来相见的。不多几家,劝了些米,一共只得三百余石。张、许二公大忧,那贼营中,尹子奇箭伤虽好,却正射了一只左眼,切齿大怒,与史思明、令狐潮昼夜攻打。幸喜雷万春面上的伤好了,与南霁云百般守护,贼兵挂起云梯,南、雷二将就将火炮打去,云梯上的军仕,都被烧死。贼兵夜里来攻城,南、雷二将教将草把灌入脂油,点着火把丢将下去。军兵不敢上城,贼兵挖地道进来。南、雷二将,吩咐沿城都开深堑,水涌入地道去,贼都淹死在内。尹子奇等无计可施,只是紧紧围着。
城中无奈粮草已尽了,张许二公只得教军士杀牛马来吃。
牛马杀尽了,又教取枝头树皮来吃。可怜一个军,每日在城内掘鼠寻鹊来充饥。每一个军士,每日只罗得三、五只雀子,只掘得六、七个鼠,还有罗不着、掘不着的,如何济得事!那些小户百姓人家,也都绝了粮,有等游手好闲的人,纠集了饥民,往大户人家去抢米来吃。也有假公借私的,把箪食壶浆送到城上来,与军士们充饥。
不多几日,连大户人家的米,也抢尽了,城中老弱饥死填沟积壑,军士们就拆空房子做了柴,割死人肉去煮来充饥。张、许二公无计可生,一心只望救兵来援。怎奈贼兵攻打愈急,军中食尽颇有怨言,纷纷都要弃城逃窜。
是日,张巡见了这个光景,退入私衙,独自坐下,左思右想,没做理会处。却屏后转出一个妇人来道:“老爷,外面事体如何?”张公抬头一看,原来是他爱妾吴氏,心中便暗自猛省,道:“我衙内并无别件可与军士吃得的,只有这个爱妾莫若杀来,与军士充饥,还可激起他们的忠义。只是这句话教我怎生启齿。”吴夫人见张公愁眉长叹,沉吟不语,便道:“看老爷这般光景,外面大势想必不妙了,有话可说与妾身知道。”
张公道:“话是有一句,只是不好说得。”吴夫人道:“妾身面前有何不可说的话。”张公道:“城中食尽,恐军必有变,欲将你”张公说到此处,又住口不言。吴夫人道:“老爷为何欲言又止?”张公叹道:“教我如何说得出这话来。”吴夫人想了一会,便流着眼泪道:“老爷不必明言,妾身已猜着了。”
张公道:“你猜着甚么来?”吴夫人道:“军士无粮,可是要将妾身杀来饱士么?”张公大哭道:“好呀!你怎么猜着了。
只是我虽有此心,甚是不忍启齿。“吴夫人道:”妾身受制于夫,老爷既有此心,敢不顺从。况且孤城危险,倘然城陷,少不得也是一个死,不如今日从容就义的死,老爷快请下手。“张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为国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说罢,拔出剑来,方举手欲斫,又缩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动手。“吴夫人哭道:”老爷既是不忍,可将三尺青锋付与奴家,待奴自尽。“张公大叫道:”事已至此,顾不得恩情了。“掷剑在地,望外而走。
吴夫人拾起剑来,顺手儿一勒,刎死在地。
张公听见一声响亮,回身看时,见吴夫人已是血流满地,死在堂中。张公大恸,向着死尸拜了几拜,近前脱下他衣服,动身用剑剁开吩咐厨子取去,煮熟了盛在盘中,即叫军士捧了,自己上马亲送至城上来。早有军人晓得了,报与众知,众军还不信。只见张公骑马而来,眼儿哭得红肿,前面捧着爇腾腾的肉儿方信,传言张公杀妻的真的,便齐声哭道:“老爷如此忠心,小人们情愿死守,决无二心。这夫人的肉体,小人们断然吃不下的。”张公道:“我三夫人因饿了几天,肉儿甚瘦,你们各啖几块,少充饥腹。”南、雷二将道:“众军就要吃,主帅在此,决难下咽。主帅请回府罢。”
张公寒泪自回去了。众军道:“我们情愿饿死,决不忍吃她的。”南、雷二将道:“既是众军不忍食,可将吴夫人骨肉埋在城上便了。”众军都道有理,便掘开土来,将煮熟的骨肉掩埋好了。南、雷二将率众军向冢拜哭,哀声动地。
早有许义僮在城上来,晓得了此事,看诸军鹄面鸠形,有言无气,就奔回府中,说与许远听。许远道:“有这等的事,难得!难得!”义僮道:“忠义之事,人人做得,如何只让别人。我想吴夫人是个女子,尚肯做出这等事来。小的虽是个下贱之人,也是个男子汉,难道到不如她。况老爷与张老爷同事一体,他既杀妾,老爷何不烹童。”许公道:“我心中虽有此念,只是舍你不得。”义僮道:“老爷说哪里话,他爱妾乃是同衾共枕之人,尚然舍得,何况小的是个执鞭就镫的奴仆,老爷不必疑惑,快将小的烹与军士们吃。”说罢,实时拔剑自刎在地。许公大哭,忙叫人将义僮烹熟了,自己亲送上城来道:“诸军枵腹,我有两盘肉在此,可大家吃些。”众军此时,还不晓得烹的是义僮,便向前一开,都抢来吃完了。许公包着两眼的泪,回府而去。内中有乖觉军士见许公光景,心中有些疑惑,便悄地跟到府前打听,听得人沸沸洋洋说道:“张、许二老爷真是难得,一个杀了爱妾,一个烹了义僮。”那军士听得,奔至城上说了。众军大惊大哭,吐呕不已。
贼兵知了城中消息,便昼夜攻打。南、雷二将百计准备。
又隔了十数日,军士尽皆饿死,剩得几十个兵又是饿坏的了。
贼将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驱兵鼓噪上城。雷万春在东门城上,见有贼兵上来了,便手执长矛,连戮死十数个贼。回头望见北门西门火起。有军士来报道:“北门上,南将军撞下城头跌死了,西门已被贼兵攻破。许、张二老爷都被擒去了。”万春听得,大叫一声,自刎而死。
那尹子奇等进城,教军兵把城中饿不死的居民尽皆屠戮。
衙署、仓库、民房尽行放火烧毁,移营城下置酒称贺。尹子奇、令狐潮、史思明三人在帐中酣饮。吩咐手下将张巡、许远并擒获的军士推至帐前。张公厉声道:“逆贼如何不杀我?”尹子奇道:“你到了此际,还骂我们么?”张公道:“我志吞反贼!
恨力不能耳。“许公道:”张兄不要与逆奴斗口,我和你遥拜了圣上,方好就死。“张公道:”兄言有理。“二公望西拜道:”臣力竭矣,生不能报圣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尹子奇笑道:”活跳的人奈何我不得,不要说死鬼。张公道:“你这狗奴,不要夸口,少不得碎尸万段,只争来早与来迟耳。”尹子奇大怒,喝叫左右打落他牙齿。左右向前,将张公牙齿尽行打落。张公满口鲜血,尚寒糊骂贼。许公也大骂。
尹子奇喝叫推出斩首。张、许二公神色不变,骂不绝口,引颈就刃而死。同被擒军士三十二名一齐遇害。连前南、雷二将军共有三十六人死难,所以史官在纲目上大书一行道:尹子奇等陷睢阳,张巡、许远等死之。长歌一首赞叹张、许、雷、南的忠义。
睢阳城中尽忠烈,凛凛朔风飘战血,保障江淮半壁天,一心欲补金瓯缺。数声鼓角动渔阳,贼驱纷纷犯化阙,二十日内城已陷,天生张、许人中杰,南、雷英勇称绝轮,协守孤城靖臣节。榷功当风须欲竖,挽戈卧霜唇亦裂,面留六矢尚能言,斩指乞兵不少怯。援不来兮粮又竭,一烹爱童一杀妾,欲全恩义割思情,宝剑锋芒凛霜雪。君不见五色芳魂化采云,一片真心煮明月。破贼被执贼营中,大骂犹然莫能屈。又不见连城壁兮俱焚,擎天柱兮双摧折。宜古流芳千万年,忠名留与人传说。
贼将斩了张、许二公等,开怀畅饮,一连在城中吃了三日酒。忽有报来说,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太尉李光弼领兵杀来,在五十里外安营了。尹子奇等闻报,慌忙预备迎敌。史思明道:“彼兵远来必然疲困,我们就今夜前去劫寨,必获大胜。”令狐潮道:“好计!好计!”吩咐诸军各自打点不题。
却说郭子仪镇守朔方,闻范阳安禄山之变,即兴师勤王,恰遇太尉李光弼也统兵前来,二人合兵而行,到了中途,听得说尹子奇等围困睢阳,甚是危急,郭子仪就与李光弼商议道:“睢阳张巡、许远二人死守孤城,我和你必须先解此围,然后西行。”李光弼道:“所言有理。”二人遂驱兵望南而行,来到睢阳,早有人来报称:前日三城已破了。张、许、南、雷俱已受害。子仪、光弼大惊,便教将兵马扎祝安营已毕,帐前忽起一阵旋风,将一面牙旗吹折。李光弼道:“此主何兆?”
郭子仪道:“贼人今晚必来劫寨,此须快作准备。”子仪笑道:“我欲将计就计,如此如此,以为何如?”光弼大喜,便吩咐诸将分头去料理。
那边,尹子奇、史思明、令狐潮领着兵马,人衔枚,马摘铃,一直杀至官军营中。三个贼将当先杀人。只见营中并无一人,只缚几支羊在那里打更鼓。尹子奇知是中计,大惊失色,慌忙回马退出。只听得一声炮响,火光冲天,喊声动地,外面不知有多少兵马杀来。当头是大唐先锋仆固怀恩杀到,令狐潮接着厮杀。左边有郭子仪冲来,尹子奇抵住厮杀。右边李光弼冲来,史思明抵住厮杀。六骑马分作三对儿交战,杀不上二十余合,仆固怀恩大吼一声,将令狐潮一刀分为两段。尹子奇、史思明慌了,拨马落慌而走。唐兵乘势冲杀前来。贼兵大败,奔至营门。早见门旗影里一个少年将军在火光之下,横枪立马高叫道:“我乃郭节度长子郭是也,你那反贼的营寨已被我夺下多时了。”尹、史二人忙领兵转来,要进睢阳城中暂歇。
来到城下,望见城头上尽是大唐旗号,又有一个年少将军站在城头高叫道:“我乃郭节度次子郭暧是也,睢阳已被我取了。”
尹、史二人手脚无措,只得望西而走。后面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又领兵追到,贼人正待奔走,忽然一阵狂风,陰云密布,惨雾迷天半空中隐隐见张、许二公,南、雷二将领着许多陰兵打着睢阳旗号,飞沙走石,杀将过来。尹、史二人,并贼兵一个个头眩眼花,手麻脚软。郭、李二人驱兵追赶,前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尹、史二人抱头鼠窜而去。仆固怀恩高声大叫道:“此际不擒反贼,更待何时!”咬牙切齿,纵马向前,不知在何处捉获尹、史二贼,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雷海清掷筝骂贼
诗曰:
揭天鼙鼓动,悔赐洗儿钱,
九庙成灰烬,千家绝火烟。
霓裳初罢舞,玉瑟尚留弦。
兴废宫前树,凄凉泣杜鹃。
话说郭子仪、李光弼将尹子奇、史思明杀败,先锋仆固怀恩奋勇争先,追杀上去。子仪教鸣金收军。仆固怀恩来见子仪道:“小将正待追擒那贼,主帅如何收军?”子仪道:“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汝不可乘胜轻敌。”怀恩道:“主帅所见极是。”
遂一面安营下寨,一面犒军,一面着人寻取张、许二公,并南、雷二将的尸骸,军士领命去寻了。
一日,领一个幅巾筇杖的老翁进营来,那老人昂然上帐,向着郭子仪、李光弼长揖不拜。郭子仪见他气字不凡,遂命坐了。问翁何人?何以到此。老翁道:“我姓李,名翰,隐居山野,因张、许二公,南、雷二位将军尽忠而死,尸骸暴露城下,老夫特备四口棺木前来,已将四位忠臣装敛了。适见麾下健儿各处查找他们尸首,故此老夫特地前来,望二位明公速为择地安葬,以慰忠魂。”郭子仪、光弼大喜,留李翰在营暂歇。便从城南择了一块地,将许、张二公,南、雷二将埋葬好了,立了墓碑。子仪、光弼与李翰率领诸将祭奠,哭泣甚哀。
礼毕回营,李翰即来告辞。李光弼道:“我等欲屈先生在营筹划军务,望先生休弃。”李翰道:“老夫性耽隐癖,久已忘情人世,不敢从命。子仪道:”先生既爱烟霞佳趣,我等亦不敢相强。只是既来一番,必祈指示一、二,方不虚此良晤。“
李翰道:“二公询问刍荛,老夫敢陈一计。子仪、光弼道:”愿闻大教。“李翰道:”目今安禄山统兵入犯,二公可分兵两支。
郭公领一支军兵,入援两京;李公领一支军兵,直捣范阳城。
范阳乃贼人巢袕,若知有兵,必然定思回救,令此贼首尾不能相顾,我事济矣。“于仪、光弼大加叹服,吩咐治酒送别。取出黄金三十两,白银一百两送与李翰。他一毫不受,向上长揖,飘然而去。子仪、光弼就依他言语,分兵进发,李光弼自去征范阳,郭子仪来救两京不题。
却说尹子奇、史思明被唐兵杀得大败,遂领着残兵败将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往西奔走了一日一夜,军马饥乏,只得在路旁树下造饭而食。将士方才少息,只见前面一彪军马冲来,尹、史二人大惊,忙取兵器在手,立马以待。只见当头一将大叫道:“二位将军受惊了,我特来接应你们。”看时却是杨朝宗。二人大喜,下马施礼。就石上坐定,杨朝宗道:“蒙主上教我做个先锋,托赖福庇。自起兵以来,大获吉利,直抵武字关。那守关将封常清被我们杀败,乘势夺了关口。一路城池,望风投顺,东京洛阳地方被俺门擒了守将哥舒翰,那厮怕死,就献上东京。主上便教他留守东京,自己长驱大进,直到西京长安城下。唐朝并无准备,明皇慌了手脚,连夜带了嫔妃宫监,宗室大臣,逃出延秋门,奔往巴蜀去了,主上遂破了西京,踞了宫殿,如今现在那边受用。闻知二位将军攻打睢阳不下,着我来协助,谁想昨日有探子来报说,二位将军败于郭子仪、李光弼之手,如此,小将特来接应。”尹子奇道:“如今之计奈何?”
杨朝宗道:“我们如今有生力军在此,何不与他决个胜-”尹子奇摇头道:“休说这话,我有十万雄兵,十停被他去了七、八停。如今这几千军卒,哪里杀得他过。”思明道:“不如往长安去求主上,再添些兵马,方好来与他交战。”尹子奇道:“有理,有理。
说罢,三人并军士们胡乱吃了些饭,一齐起行,过洛阳、济汴津,入潼关,渡渭水,不则一日,来到长安,三人进去,朝见安禄山,备述睢阳前后之事。安禄山道:“你二人劳苦倍常,功多过少,只是折了个令狐潮,不足为虑。”正说话间,忽报太子安庆绪到,安禄山即命进来。安庆绪拜见了安禄山,安禄山就问道:“我着你镇守范阳根本之地,你如何来此?安庆绪道:”孩儿在范阳镇守时,奈有太尉李光弼前来攻打。孩儿同史朝宗与他交战不胜,闻得父王在此,甚是作乐,孩儿也要想快活几日,故此留史朝义镇守城池,孩儿自领兵来此。一来避敌,二来省亲,三来父王做了皇帝,也携带孩儿在宫中享用些安稳富贵,也来做个太子。“安禄山道:”你既来了,那些家眷在彼,如何丢得下?“安庆绪道:”许多家眷,孩儿俱已带来了。又有犯官葛太古并家人一十八人俱监在狱,孩儿想那厮是不服俺们的,留在城中恐有他变。因此,将葛太古那老贼与他家人一齐上了囚车,也解在此。“安禄山道:”葛太古到此间,本该立时枭首,只是孤家想起金马门之辱,还有个李白漏网,今可仍将葛太古监禁,待擒了李白,将他二人双双在金马门前寸磔,以泄前恨。“就吩咐杨朝宗去查点葛太古等下监。杨朝宗领旨而去。又吩咐李猪儿迎接家眷入宫,李猪儿也领旨去了。安禄山又道:”今日父子君臣欢聚,可排宴宜春院中凝碧池上。令一班乐官带领梨园子弟前来侑酒。“左右齐声答应。原来明皇幸蜀时节,因事情急迫纷杳,遗下许多内监宫娥在宫,如今都被安禄山差遣。一时领了旨意去安排。禄山教安庆绪、尹子奇、史思明随着摆驾,至宜春院中,上筵坐定,安庆绪等轮流把盏,早有许多梨园子弟进来,只见那第一对是乐官李龟年,头戴天青巾,腰系白玉带,身穿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青幡一首,上面用大珠子串成”东方角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青幡二首,也各用珠子串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太簇,右边幡上是陰吕夹钟,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著青彩金花彩舞衣,摆列在东边立定。
第二队乐官是马仙期,头戴绛红巾,腰系珊瑚带,身穿红锦团花袍,后面一个童子手执绣龙红幡一首,用翠羽贴成“南方徽音”四个大字。两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红幡二首,也各用翠羽贴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仲吕,右边幡上是陰吕蕤宾。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著红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南边立定。
第三队乐官雷海清头戴月白巾,腰系白玉带,身穿白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白幡一首,上用赤金打成“西方商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白幡二首,也各用赤金打成四字,左边幡上阳律夷则,右边幡上是陰吕南吕,幡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著白绫绣金花彩舞衣,摆列在西边立定。
第四队乐官张野狐,头戴皂纱巾,腰系墨玉带,身穿黑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皂幡一首,上用银子打成“北方羽音”四个大字。旁边两个童子手执小皂幡二首,也各用银子打成四字。左边幡上是阳律应钟,右边幡上是陰吕黄钟,下有子弟二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著黑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北厢立定。
第五队乐官是贺怀智,头戴赭黄巾,腰系密腊带,身穿黄锦团花袍,后边一个童子手执绣龙黄幡一首,上用宝石缀成“中央宫音”四个大字。旁边四个童子手执小黄幡四首,也各用宝石缀成四字,前面幡上阳律姑洗,右面幡上是陰吕林钟,左面幡上是阳律无忌,后面幡上是陰吕大忌。幡下有子弟四十人,俱戴金花在头,穿著黄绣织金花彩舞衣,摆列在中央立定。上按着九宫八卦,中按着四时五行,下按着五音十二律。一共五个乐官,统领子弟共一百二十名,都持着凤萧莺笛,象管鸾笙,金钟玉盘,吹打的吹打,歌舞的歌舞,李龟年羯鼓,贺怀智琵琶,马仙期箜篌,雷海青的秦筝,张野狐手拍,各执一绝,通是绝津的妙技。一时弹唱起来,众子弟相和,唱出一套曲子。
步步娇广寒宫,凄凉无人到,玉杵臼频春捣,婆娑树影高。碧海青天,瑞云笼罩,琼瑶殿锁无聊,婶娥应悔偷灵药。
醉扶归你道素娟娟,出落偏波俏,谁知冷清清,长夜倍萧萧。杳冥冥,鹤唳响中宵。烁荧荧,一派清光照。不知是银赡醮影入池塘,乍惊看,错认楼台倒。
皂罗袍最是添欢添恼,论歌楼舞榭,酒社诗舫,冰轮偏喜助人豪,月陰花影秋千笑。只有长门冰巷,霜寒路遥;更有城楼边塞,云低树高,这些时景实伤怀抱。
好姐姐步处似姬静,俏环佩响,霓裳鲜皓,霞冠羽衣,扮的别样娇,人间少。翠翘楼带真奇妙,掌上轻盈颤舞腰。
尾声回头不见人儿好,止剩得仙音嘹绕,惟有寒赡挂碧宵。
唱完此曲,那五首大幡,十二首小幡一齐移动,引着众子弟往来旋舞,真是合殿生风,令人眼花撩乱。舞完,又依旧分开立定,再奏细乐。安禄山大笑道:“真好看,真好听,快活!
决活!孤家向来虽蓄大志,只因明皇待我甚厚,所以不忍,意欲待他宴驾了方始举事,我想杨国忠这厮屡次发我隐谋,激我做出这些事来,正所谓富贵逼人。一起兵时,呼吸间得了二十四郡,赶得明皇有家难奔,有国难逃。想他不知费了多少钱粮,用了多少心机,教成这班梨园子弟,自己不能受用,到留与我们作乐,岂不是个天数。“那安庆绪、史思明、尹子奇等一齐出席拜贺,安禄山又掀髯大笑。
这些乐人听了安禄山这席话,一个个眼泪汪汪,低头伤感,更觉歌不成声,舞不成态。安禄山见了大怒道:“孤家连日在此饮宴,如何众乐有悲感之声,尹子奇与我下去查看,但有哭泣者,实时揪出廷前斩首。”尹子奇应声执剑下阶来看。
那众乐人吓得面如上色,都将衣袖拭干眼泪,假作欢容,只有雷海清闭着眼睛,泪流满面,呜呜咽咽的哭个不祝尹子奇指道:“你这厮还要哭,不怕砍头的么?”雷海清大叫一声,将手中的筝儿掷在地下哭道:“我乃雷海清是也,虽是瞽人,颇知大义。我想食君之禄,不能分君之忧,惟有一死,可报君恩,怎肯蒙面丧心伏侍你这反贼。”禄山大怒,喝叫快推出去砍了。尹于奇劈头揪出,雷海清骂不绝口。尹子奇将他斩在凝碧池上。回身覆旨,乃复入席。
又饮了一会酒,外面孙孝哲飞奔进来道:“臣启陛下,头总城外有飞报到来,说郭子仪兵至洛阳,斩了哥舒翰,东京已被他收复了。只怕早晚要杀到这里来,须是早为准备。”安禄山道:“郭子仪那厮,如何恁般勇猛,作何良策擒他便好?”
尹子奇道:“臣看此人难以力敌,若得一个舌辩之士,前去说他,若得来投顺,天下不足定矣。”安禄山道:“卿言固有理,只是没有这个说客。”
旁边转出李猪儿来跪下道:“奴婢蒙皇爷抬举,无以为报,今愿效犬马之劳,单骑往郭子仪营中走遭。一则说他投顺,二则探他虚实,不知皇爷意下如何?”安禄山大喜道:“你这人倒也去得,明日就起身便了。”又吩咐安庆绪道:“潼关一路不可疏虞,你可同杨朝宗带领一支军马,前去巡视一番,就便打听唐兵消息。”安庆绪、杨朝宗领旨。
次日,李猪儿辞了安禄山,匹马出城,竟投东京。一路里想道:“咱因葛明霞一事,怕安庆绪加害,因此来到长安。谁想那冤家恰又来此。我今讨这一差,做个脱身之计,有何不可。”
又想到:“安禄山这厮,乃无义之人,我向来勉强伏侍他,甚是不平。今见他父子荒滢暴虐,荼毒生灵,眼见不能成大事,咱不如于中取事,干下一番功业,也不枉为人一世。”心里想第一美女传。着,行了数日,已到东京洛阳地界。只见郭子仪先锋仆固怀恩当道扎个大寨,左边是郭的寨,右边是郭暧的寨,就子仪屯在中军。李猪儿大着胆,直过前营。早有巡兵拦路,李猪儿道:“相烦通报说,有个内监李猪儿有机密事,要见节度老爷。”军士报知郭子仪,遂传令唤人相见。李猪儿入营,来到帐前,拜见了郭子仪。子仪就问道:“你从哪里来,到此何干?”李猪儿道:“节度公在上,咱家姓李,名唤猪儿。向蒙圣上赐与安禄山,咱见他恃宠忘恩,以怨报德,心甚愤怒。他因要差人来说节度公,故咱家到此。咱想节度公忠勇盖世,决难以口舌动摇,咱所以挺身来者,意欲暗约节度公,共取长安,咱愿为内应。”郭子仪道:“你若果有此念,唐家社稷有幸矣!”李猪儿道:“咱若有二心,天诛地灭。”郭子仪道:“我最不疑人,你不须立誓,本待款留,诚恐泄漏大事,反为不便。你可回去行事,我随后领兵就来。”李猪儿别了子仪,出营而去。子仪就与二子郭、郭暧商议进兵。
正说话间,营门外传进蜀中邸报,郭子仪接来看时,见上面称报明皇驾至马嵬,军士怨望杨国忠、杨贵妃酿成大祸,尽皆横怒,不肯前行,鼓噪起来,将杨国忠杀了。又逼近御前,必要杀了杨贵妃,方才肯走,明皇不得已只得令高力士用白绫一幅,将杨贵妃缢死,军士方始护驾而行。又父老遮留太子在灵武地方,得李泌为军师,诸将即奉太子,即了帝位道:“尊明皇为太上皇,改元至德,即令降旨,宣召各路兵马会剿安禄山,俱要在潼关取齐。郭子仪看罢,以手加额曰:”好了!好了!权杨已诛,新君即位,宗庙苍生之福也。“就吩咐安排香案,向西朝贺礼拜起来。
只见先锋仆固怀恩上帐禀道:“外面有三个逃难妇女在此第一美女传。经过,手执睢阳已故副将雷万春的路引,禀求挂号,小将不敢擅专,谨将路引呈验,伏候主将钧旨。”郭子仪接着路引,展开一看道:“原来是葛太古的女儿葛明霞逃难到此,只是这路引旧年九月中给的,如何来得这般迟?”怀恩道:“小将也曾问过,据同行卫妪禀说:因一路贼兵劫惊,不敢行走。在武牢关门外,赁房住了四个月,直待主帅收了东京,方才行到此处。”
郭子仪道:“既只盘诘,明霞她乃忠臣之女,雷万春虽死,他的路引一定不差,可与我挂号放行。只是路引说听其自归长安,即今贼人占踞西京,如何去得,且教她在附近暂祝待复了西京,然后前去。”仆固怀恩领命,将路引挂了号,出营给予葛明霞收执,又将郭子仪说的话吩咐了一遍。
葛明霞称谢,同了卫妪,卫碧秋离却郭营,望西而走,要寻个僻静处暂歇,四下里又无人家。行了两日,来到淮陰山下,看看天色昏暮,又无宿店,三人正慌,远望林子里一所庵院,三人忙走至门首,敲门求宿,不知里面肯留不肯,且看下回分解。第一美女传。
第十二回 虢夫人挥麈谈禅
诗曰:
此事楞严尝布露,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凤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蛱蝶梦南华方栩,班班谁夸丰千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右调《渔家傲》话说葛明霞与卫妪、碧秋自遇着雷万春,得了路引盘钱,欲回西京去,奈贼兵到。处搔扰,路上行不得,在武牢关外赁房住了四个月。直等郭子仪恢复了东京,地方稍稍平静,葛明霞等三人方始上路,来到洛阳地方。恰遇郭子仪扎营当道,便将路引挂号。因郭子仪吩咐贼陷长安,不可前去。葛明霞等三人就在左近寻觅住处。
是晚,见有庵观一所,三人向前敲门。里边有个青衣女童出来开门,让三人进去。葛明霞抬头一看,见一尊韦驼尊天立镇山门,挂有一匾,写着“慈航静室”四个字,景致且不看,但见:一龛绣佛,半室青灯,蒲团纸帐,满天花雨,护袈裟几钵,绳床几处,云堂间杖锡,门前绿树无啼乌,清声声迟,庭外苍苔有落花,优房风嗳,月锁柴关,选经佛场。风翻贝叶,烟锁松稍,香火积厨,饭爇胡麻。正是:紫雾红霞入径深,一庵终第一美女传。日静沉沉,等间放下便无事,看来看去还有心。
葛明霞、卫妪、卫碧秋走入佛前,向着观音大士前五体投地,恭身礼拜。早有两个老尼出来接着施礼,留至后厅坐定。
便问道:“三位女菩萨从何处来?”卫妪道:“我等是远方避难来的,要往长安,闻得被贼人占住城池,所以不敢前进,欲在宝庵暂住几时,望师父慈悲方便。”
两个老尼道:“我二人住在本庵,向来能做得主的,只因近日有本庵山主在此出家,凡事须当禀明。三位请坐,待本尼进去请俺山主出来,留去由她主意。”
说罢,进去了一会,只见两个女童随着一个扮道的姑姑出来。头戴青霞冠,身披白鹤氅,手持玉柄尘尾,颈挂蜜腊珠缓步出来。三人忙向前施礼,那姑姑稽首而答,分宾主坐了。姑姑问道:“三位何来?”卫妪道:“老身卫妪,此间就是小女,名唤碧秋,因遭安禄山之乱,同这位葛小姐打从范阳避难来此。”
那姑姑道:“此位既是小姐,不知是何长官之女,向居何处?
明霞道:“家父葛太古,长安人氏,原位御史大夫,因忤权”臣,贬作范阳佥判。因安禄山造反,家父不肯从贼,被贼监禁。
因此奴家逃难此间。“那姑姑道:”莫非是锦坊里住的葛天民么?“明霞道:”
正是。“那姑姑道:”如此说小姐是我旧邻了。“
明霞问道:“不知姑姑是谁?”那姑姑笑道:“我非别人,乃虢国夫人是也。”
明霞道:“奴家不知是夫人,望恕失敬之愆。
又不知夫人为何在此出家?“虢夫人道:”只因安禄山兵至长安,大驾幸蜀,仓卒之间,不曾带我同往,我故此逃出都门,来到此处。这慈航净室,原是我向来捐资建造的,故就在此出家。“葛明霞道:”目今都城已被贼占据,奴家无处投宿,求夫人大发慈悲,容奴家在此暂歇几日。“虢夫人道:”出家人以方便为本,住此何妨。只是近来郭节度颁下示约,一应寺观第一美女传。庵院不许容留来历不明的人,小姐若有什么凭据见赐一观,免得被人查问。“葛明霞道:”这个不难,有睢阳雷将军的路引,前日在郭节度处挂过号的,夫人电阅便了。“说罢,将路引送去。
虢国夫人接来一看,见明霞名下注中钟景期元配室,便惊问道:“原来钟状元就是尊夫也,一向责贬蜀中,不知可有些音耗?”葛明霞道:“地北天南,兵马阻隔,哪里知他消息。”
虢国夫人听了,想起前程,凄然泪下。明霞问道:“夫人为何说着钟郎,忽然悲惨?”虢国夫人掩饰道:“我在长安曾与他一面,因想起昔日繁华,故不胜惨戚耳。”明霞见说,也纷纷滚下泪来。卫碧秋道:“姐姐连日风霜,今幸逢故友知己,自当保重,不要伤感。”明霞道:“我见夫人与钟郎一面之识,提起尚然悲伤,奴家想我父亲年老被禁,不知生死如何。今我又流落播迁,不能相见,怎教人不要心酸。”说罢又哭。虢夫人道:“我正要问小姐,令尊既被监禁,不知小姐怎生脱得贼人巢袕?”明霞便将红于代死,碧秋同逃的事前后一一备述。
虢夫人道:“原来如此,难得卫妪贤母女义相救,如今可放心在我庵中住下,不必愁烦。”三人立起称谢道:“多谢夫人!”
虢国夫人道:“我既出家,你们不要称我是夫人。我法名净莲,法字妙香。自今以后,称为我妙姑姑便了。”明霞三人齐道领命。看官记着,以后做小说的,也称虢国夫人为妙香了,不要忘却。
话休絮烦,明霞三人在慈航净室中一连住了十余日,正值中天月照,花影横阶,星斗灿烂,银河清浅。卫妪是有了年纪,不耐夜坐,先去睡了。妙香在佛常中做完功课,来与明霞、碧秋坐在小轩前看月,说些闲话。明霞心中想起红于死得惨苦,父亲又存亡未卜,钟景期又不知向来下落,衷肠百结,愁绪千第一美女传。条,滚滚泪下。
妙香心里也暗想当日富贵,回首恰如春梦,忆昔与钟景期正在情浓,忽然分散,那个会温存的妹夫天子又远远的撤下去了。想到此处,不觉黯然肠断。
这碧秋见了二人情景,也自想道:“我红颜薄命,空具姿容,不逢佳偶,母子茕茕,飘流南此,困苦流连,未知何日得遇机缘。”对着月光儿,唏嘘长叹。却又作怪,明霞、妙香的心事是有着落的,到还有些涯岸,惟有碧秋的心事,没有着落的,偏自茫茫无际,不知这眼泪是从何处来的,扑籁簌的只管掉下泪来。明霞道:“奴家是命该如此,只是带累妹子,也辛苦跋涉,心上好生难过。今夜指月为盟,好歹与妹子追随一处。
如今患难相扶,异日欢娱同享。“碧秋道:”但得姐姐提携,生死骨肉矣。“
正说得投机,忽闻一阵异香扑鼻,远远仙音嘹亮,见一个仙姬姗姗从空而下,立在庭中说道:“有凌霄外府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下降,你等速速迎接。”三人半疑半信,毛骨悚然。
妙香忙焚起一炉好香,早见许多黄巾力士,羽服仙娥,都执着幢幡宝盖,玉节金符,翠葆凤旗,鸾舆鹤驾,从云端里拥将下来。那贞肃夫人并琅简元君,一样的珠冠云髻,霞披绣裳,并入轩子里来。妙香等三人次第行礼。妙香与碧秋行礼,夫人、元君端然坐受。只有明霞礼拜,琅简元君却跪下回礼。各各相见毕,贞肃夫人便教看坐。妙香道:“弟子辈色身垢秽,忽逢圣驾降凡,待立尚怀惕惧,敢当赐坐。”
贞肃夫人道:“俱坐不妨。”三人告坐了,方战兢兢的坐下。
妙香问道:“弟子凡人肉眼,体陋心迷,不知何缘得见二位圣母尊颜?”贞肃夫人道:“我与琅简元君生前忠义,蒙上帝嘉悯,恩封此位,今因安禄山作乱,下方黎庶凡在劫中,俱第一美女传。难逃脱。上帝命我二人查点人间有忠孝节义,愤激死难之人命,皆另登一簿,听候奏闻,移升天界,毋得混入枉死城中。日来查点东京地方,所以经过此处。道见妙香法器非凡,正该潜心学道,却怎生自寻魔障,迷失本真,我正欲来点化,恰好琅简元君有故人在此,因此同来相谒。”葛明霞道:“优明迥别,仙凡悬殊,不知哪个是圣母的故人。”
琅简元君笑道:“三生石上旧日津魂,此身虽异,此性常存,何必细问。”妙香道:“既如此说,弟子辈果然愚昧,望二位圣母开示。”贞肃夫人道:“妙香本掌书仙子,偶谪尘寰,不期淹没本来,溺于色界。遂致滢罪滔天。观察功曹,已将你造入杨玉环一案,幸而查得有周旋文曲星之功,故延寿一纪听你清修改过,谁知你不自猛省,妄动欲念,只恐又仍入火坑,万劫不能超脱矣。”妙香道:“弟子气禀痴愚,今闻妙言,不觉茫然若失,但恐罪孽深重,态地清凉,望乞指引。”贞肃夫人道:“自古道,子心潘女能成佛,人手奢儿但放心,果能痛割尘缘,蓬莱不远。”
妙香上前拜谢。
明霞、碧秋同立起道:“听圣母所言,令人心骨俱冷,不揣愚昧,求一言指示。”
琅简元君道:“二位虽灵根不昧,奈宿愿未完,尚难摆脱出世之事,未易言也。”
葛明霞又问道:“弟子目今进退维谷,吉凶未保,不知几时得脱这苦厄?”琅简元君道:“你尚有一载困顿,过此当父子重逢,夫妻完聚。
连卫碧秋亦是一会中人,但须放心,不必忧愁。“葛明霞听了,便跪下礼拜。
那琅简元君忙避席答礼。葛明霞道:“弟子乃尘俗陋姿,圣母何故回礼。”贞肃夫人笑道:“琅简元君生前与你有些名分,故此不忘旧谊。”葛明霞道:“请问琅简元君生前还是何人?”贞肃夫人道:“我二人非是别人,我乃张睢阳之妾吴氏,他即你侍婢红于也。”明霞大惊道:“如此为何一第一美女传。些也不能认?”贞肃夫人又笑道:“仙家妙用岂汝所知,你若不信,可教他现出生前色相,与你相见便了。”说罢,将袖子向琅简元君面上一拂,明霞一看,果然是红于的面貌,便抱住大哭。琅简元君究竟在人世六道之中,未能解脱也。自扶了明霞,泪流不祝卫碧秋看见,想起当日红于触死这番情景,也禁不住两泪交流。
正爇闹间,忽听得帘前大叫道:“两个女鬼,如何在此播弄津魂?”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并妙香、明霞、碧秋一齐听见。
抬头一看,见一个番僧在半空降下,大踏步走入小轩,形容打扮却是古怪。但见:头缠大喇布,身挂普噜裟,圆睁怪眼,犹如一对铜铃,横亘双眉,宛似两条板刷。耳挂双环,脚穿双屐,乍看疑是羌夷种,细认原来净土人。
那番僧向众说道:“我乃达摩尊者是也。适在华山闲玩,竟眼见你们到此说神论鬼,动了我普渡的爇肠,因此,特来饶舌。”众皆合掌拜见。达摩便向贞肃夫人、琅简元君道:“你二人虽登天界,未免轮回,正宜收魂撮魄,见且明心,若还迷却本来面目,一经失足,那地狱天堂相去止余毛发,不可不慎。
妙香既能皈依清净,亦当速契真如,不可误落旁门,致生罪孽也,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生死事大,急宜猛剩“众人听了,一齐跪下,求圣僧点化。
达摩大喝一声道:“雁过长空,影沈寒水,雁无遗迹之意。
水无留影之心,会得的下一转语来。“贞肃夫人道:”万里浪平龙睡稳。“琅简元君道:”一天云净鹤飞高。“达摩道:”何不道腾空仙鸿原非鹤,照日俪珠不是龙。“妙香道:”没底篮儿盛皓月,无心钵子贮清风。“达摩道:”何不道有篮有钵俱为幻,无月无风总是空。“妙香将手中拂子一挥,拍手嘻嘻第一美女传。笑道:”弟子会得了,总则是梨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达摩喝对妙香道:”看了你三人洵是法器,言下即能了然,但须勤加躁励,净土非滢。葛明霞、卫碧秋尘缘未了,机会犹迟。
只是春意浓时,急须回首,不得迷恋。“众人又向前拜谢,达摩拂衣而起,倏然腾空而去。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也就起身护从一拥而上。妙香、明霞、碧秋望空而拜,遥见天上祥云缥缈,瑞霭缤纷,室中香气半晌方散。
妙香已心地豁然,不胜欢喜,同有明霞、碧秋、往佛堂中点香礼佛,不觉乌啼月落,曙色将开。老尼姑也起来了,走到佛堂中,正待向前撞钟,忽听见门外敲门声甚急,妙香道:“这时候什么人敲门?”老尼道:“昨晚我着老道出去买盐没有回来,想必是他了。”出去开门,果然是道人回来了。见她气喘吁吁,面貌失色,奔进来道:“师父,不好了,祸事到了。”
妙香忙问,道人道:“我昨晚出去买盐,因没处买,走远了路。回来天气昏黑,路上巡哨的兵见人就捉,我故此不敢行走,权在树下坐了一夜直待更鼓绝了,有人行动,方始敢走。一路里三三两两听见人说,安庆绪领兵在潼关巡视,被郭节度截了他的归路。那贼人带兵望东冲杀而来,在各乡村虏掠妇女,粮草鸡犬不留,看看近前来了。我适才见许多百姓尽去逃难了,我们也须暂避才好。”妙香与老尼等听见,吓得目瞪口呆,没做理会处。卫碧秋道:“事已急了,快些打点,逃生要紧。”
明霞道:“正是。”忙叫卫妪起身。碧秋又道:“那一张路引是要紧的,不可忘记。”
便在拜匣里取将出来。明霞道:“我心里慌张,到是妹子替我藏好罢!”碧秋应声就将路引藏在身边。那两个老尼还在房中摸摸索索。妙香催促也不出来,碧秋道:“我们先走罢,不要误了大事。”妙香、明霞都道:“有理!”
一时间,卫妪、妙香、明霞、碧秋四个人一齐走出静室,第一美女传。往山僻小路行去。不上里许,早有无数逃难的男女奔来。四人扯扯拽拽,随着众人而行。
转过几座林子,山凹中许多军马尽打着安太子的旗号,刺斜里直冲过来,赶得众人哭哭啼啼,东奔西窜。妙香、碧秋手挽着手,一步一颠正奔走时,回头不见了卫妪、明霞。碧秋连忙寻觅,并无踪影,放声大哭。妙香道:“哭也没用,趁这时贼兵已过去了,我们且回到静室中住下,慢慢寻访。”碧秋寒着眼泪只得与妙香取路回归静室去,要知卫妪、明霞下落,且到后来便见。第一美女传。
第十三回 葛太古入川迎圣驾
诗曰:
塞下霜归满地黄,相思尽处已无肠。
好知一夜秦关梦,软语商量到故乡。
话说安庆绪同杨朝宗领了安禄山旨意,来到潼关外巡视,却被郭子仪差先锋仆固怀恩领骁卒五千,夜袭潼关,绝了安庆绪的归路。庆绪、朝宗不敢交战,只得引兵望东而来。却往各乡镇打粮蚤扰,搅得各处人民逃散,村落荒残,是日,见一队男女奔走,纵兵赶来,将明霞、妙香等一行冲散。妙香与碧秋自回静室,明霞与卫妪随着众人望山谷中而逃。安庆绪大叫:“前面有好些妇女,你们快上前擒虏。”
众军兵喊一声,正欲向前追赶,忽见孙孝哲一骑马飞也似跑将来,叫道:“千岁爷爷停马,小将有机密事来报知。”安庆绪忙回马来,孝哲在马上欠身道:“甲胄在身,且有事情急迫,恕小将不下马行礼了。”安庆绪道:“你为什么事这般慌张?”孙孝哲喝退军士,低低道:“主上自从斩了雷海青之后,终日心神慌惚,常常见海青站在面前,要取眼睛,竟昏了。不想李猪儿在东京回来,备说郭子仪并无西攻之意,劝主上放心,且图欢乐。主人听了那厮的话,日夜酣饮,欲心无度。前夜三更时分,李猪儿在宫中乘主睡熟,将刀戳破肚腹,肝肠挖了出第一美女传。来,被他割了首级,赚开城门,投往郭子仪军中去了。”
庆绪听罢,大惊道:“有这等事,我们快快回去,保守长安。”孙孝哲道:“长安回去不得了。”庆绪道:“为何呢?”
孝哲道:“李猪儿那厮杀了主上,倒蘸血大书壁上,写着安庆绪遣李猪儿杀安禄山于此处”十四个大字。史思明只道真是千岁爷差来的,竟要点兵来与千岁爷厮杀。亏得尹子奇知是诡计,与他再三辨白,也还未信。如今尹子奇统领大兵离了长安,来保护千岁,差小将先来报知。“庆绪道:”既如此,等尹子奇来了,再做理会。“不一时,尹子奇的兵马赶到,只见尹子奇当先叫道:”千岁爷爷还不快走,唐兵随后杀来了。“庆绪大惊道:”如今投何处去好?“子奇道:”史思明那厮假公济私,颇有二心,长安是去不得了。闻得范阳尚未被李光弼攻破,彼处粮草尚多,可回范阳去罢。“庆绪道:”有理。“便同尹子奇、孙孝哲、杨朝宗领兵往北而走。
不上五十里,望见尘头起处,唐朝郭子仪大兵漫山遍野,杀到军中。太白旗上,挂着安禄山的首级,那军兵一个个利刃大刀,长枪劲弯,勇不可挡。
这些贼兵听见郭子仪三字,头脑已先疼痛,哪个还敢交锋,一心只顾逃走,唐兵掩杀前去,安庆绪大败,连夜奔回范阳去了。
郭子仪收兵,转来进取西京,直抵长安。
城内史思明闻报,暗自想道:“那郭子仪是惹他不得的,当我众彼寡,倘然杀他不过,我如今孤军在此,怎生抵敌,不如原去修好安庆绪,与他合兵,同回范阳,再图后举。”计较已定,便在宫中搜刮了许多金珠宝贝,玩好珍奇,并歌儿舞女,装起车辆,吩咐军士一齐出了玄武门,往北而去。郭子仪不去追赶思明,乘势夺门而入,下令秋毫无犯,出榜安民,百姓安堵如故。子仪便扎营房,教军士将府库仓廪尽皆封锁。又教放狱中淹禁囚徒。李猪儿道:“有范阳佥判葛太古,原任御史大第一美女传。夫,因安禄山造反,他骂贼不屈,被他们监禁。后来安庆绪又将他带到长安,现在刑部狱中,节度公速放他出来相见。”郭子仪道:“不是公公说起,几乎忘了这个忠臣。”一面着将官去请,一面教李猪儿到宫中点视,猪儿领命去了。
将官到狱里去请葛太古来到营中,子仪接着叙礼坐定。太古道:“学生被陷囹圄,自分必死贼人之手,不期复见天日,皆节度公再造之恩也。”子仪道:“老先生砥柱中流,实为难得。目今大驾西狩都中,并没一个唐家旧臣,学生又是武夫,不谙政务,凡事全仗老先生调护,老先生可权署原任御史职衔,不日学生题请实授便了。”说罢,吩咐军士取冠带过来,与葛太古换了。太古道:“节度公恢复神京,速当举行大义,以慰臣民之望。”子仪道:“不知当举行何事。”太古道:“今圣上在灵武,上皇在成都,须急草奏布差人报捷,所宜行者一也。
圣驾蒙尘,朝廷无主,当设上皇、圣上龙位在于干元殿中,率领诸将朝贺,所宜行者二也。唐家九庙丘墟,先帝久已不安,我等当诣大庙祭谒,所宜行者三也。
移檄附贼各郡,今归正朔,所宜行者四也。赈济难民,犒赏士卒,所宜行者五也。
遣使迎请二圣还都,所宜行者六也。凡此六事,愿明公急急举行之。
子仪道:“承领大教。”连忙教幕宾写起报捷奏章,差将官,连夜往成都、武灵二处去报了。
是晚,留太古在营中安歇,明早领了诸将,同入干元殿,摆列龙亭香案朝贺。
出朝,就到大庙中来,子仪、太古等进去。
只见庙中通供着安禄山的祖宗,僭称伪号的牌位。子仪大怒,亲自拔剑,将牌位劈得粉碎,令人拿去,放在粪坑内。重新立起大唐太祖、太宗神主,庭外竖起长竿,将安禄山头颅高高挑起,安排祭礼。子仪主爵,太古陪祭,诸将随后行礼,万民观看,无不踊跃。祭毕出庙,太古向子仪道:“学生久不归私家,第一美女传。
今日暂别节度公,回去拜慰了祖先,再到营中听教。“子仪应允,太古乘马径回锦里坊旧居来,那十八个家人,也俱放出狱了,俱来随着太古行到自己门着,见门也不封锁,门墙东倒西歪,不成模样。太古进去,先到家庙中拜了,然后到堂中坐定,叫家人去寻看家的毛老儿。家人四散,寻了半日方来。毛老儿叩头禀道:”
小的在此看家,不期被贼兵占住,把小的赶在外面居住,因此,不知老爷回来。
“太古听了,长叹一声,拂衣进内,先至园中一见,但见:花瘦草回,蛛多蝶少。
寂寞蕉绿,并无鹤迹印苍苔;零落梧黄,惟有□延盈粉壁。止余松桧色蓊葱,半窗掩映;不见芝兰香馥郁,三径荒芜。亭榭欹倾,尘满曩时笔砚;楼堂冷落,香消昔日琴书。
太古见了这光景,心里凄然,忽想起这明霞女儿不见在眼前,不觉纷纷泪出。
思量她在范阳署中,搭家人下监时节说,安庆绪打入衙内,已见我女儿,我想那贼心怀不良,此女素知礼仪,必不肯从贼,一向杳无信息,不知生死如何,心里想着,恰好走到明霞卧房门首,依稀还道是她坐在房中。推开门时,却又不见,便坐在一把灰尘椅子上,放声大哭。哭了一会,有家人进来报到:“太监李猪儿来拜。”
太古心绪不佳,欲待不见,又想他向在范阳,必知彼处事情,问问我女儿消息也好,遂起身出外,接着李猪儿施礼,分宾主坐下。猪儿道:“老先生为何面上有些泪痕?”
太古道:“老夫有一小女,尚在范阳,不知她下落。今日回来,到她卧房中,见室迩人遐,因此伤感。”
猪儿道:“老先生还不晓得么!令媛已尽节而亡。”太古忙问道:“公公哪里知道?”猪儿道:“安庆绪那厮,见了令媛,要抢入宫中,令媛守正不从,那厮将令媛交与咱家领回,教咱第一美女传。劝她顺从。那晚适值咱家巡城出外去了,令媛就在咱衙内触阶而死,咱已将她盛殓,葬在城南空地了。”太古听罢,哭倒在椅子上,死去活来。李猪儿劝慰了一番,作别而去。太古在家哭了一夜。
明日绝早,郭子仪请入宫中议事,子仪道:“迎接圣驾,最是要紧,此行非大臣不可。我今拨军三百名,随李太监到灵武,去迎圣上。再拨军三百名,随葛老先生往成都,迎上皇,即日起身,不可迟延。”就治酒与太古、猪儿饯行。又各送盘缠银二百两。太古、猪儿辞别了子仪,各去整顿行装。领了军士同出都门,李猪儿往灵武去了。
葛太古取路投西川行去,经过了些崎岖栈道,平旷郊原,早到扶风都界上。远远望见旌旗干戈,一簇人马前来。葛太古忙着人打听,回报说是行宫统制钟景期领三千铁骑,替上皇打头站的。太古忙叫军士屯在路旁,差人去通报。
看官你道钟景期如何这般显耀,原来景期在石泉堡上做司户,与雷天然住在衙门里,甚是清闲。那雷天然虽是妇人,最喜欢谈兵说剑,平日与景期谈论韬略,十分相得。恰值安禄山之乱,上皇避难来蜀,车驾由石泉堡经过,景期出去迎驾。上皇见了景期,追悔当日不早信忠言,以致今日之祸。因此,特拔为翰林学士,彼时羽林军怨望朝廷,多有不遵纪律的。景期上了政兵要略一疏,上皇大喜,就命兼领行营统制,护驾而行。
景期遂带了雷天然,随驾至成都。闲时会着高力士,说起当初劾奏权坚时节,都亏虢国夫人在内周旋,得以保全性命。如今不曾随驾到来,不知安否如何?景期听了,甚感激她的恩,又思她的情。又想起葛明霞一段姻缘,便长吁短叹,有时泣下。
雷天然见了宽慰他不在话下。后来郭子仪收复两京的捷音,飞报到成都,上皇闻知,就命驾回都,命景期为前部先行,景期第一美女传。备了一辆毡车,与雷天然乘坐,领着冯元、勇儿,领兵起身。
一路里想着明霞,见那些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伤感。
是日,正行到扶风驿前,见路旁跪着军士,高声禀道:“御史大夫葛太古,特来迎接太上皇圣驾,有名帖拜上老爷。”
冯元下马接了帖儿,禀知钟景期,景期大喜,暗道:“不期迎驾官是葛太古,今日在此相遇,不惟可知明霞的音耗,亦且婚姻之事可成矣。”便札住人马,就进扶风驿里暂住,教请葛太古相见。太古进驿来,与景期施礼坐下。景期道:“老先生山斗望隆,学生望风怀想久矣。今日得瞻雅范,足慰鄙衷。”太古道:“老夫德薄缘悭,流离琐尾,上不能匡国,下不能保家,有何足齿。”景期听了“下不能保家”这句话,心上疑惑,便道:“不敢动问,闻得老年生有一位令媛,不知向来无恙否?”
太古怜然道:“若提起小女,令人寸肠欲断。”景期道:“却是为何?”太古道:“老夫只生此女,最所爱惜。不期旧年物故。”
景期惊道:“令爱得何病而亡?”太古哭道:“并非得病,乃是死于非命的。”
景期忙问道:“为着何事?乞道其详。”太古便就将自己骂贼被监的话儿说了,又将李猪儿传言明霞撞死缘由,自始至终说了一遍。
景期听了,一则是忍不住心酸,二则也忘怀了竟掉下泪来。
太古道:“学士公素昧平生,为何坠泪?”景期道:“不瞒老先生说,学生未侥幸时,便作一痴想,要娶佳人为配,遍访并无,向闻令爱小姐,才貌两全,不觉私心窃慕,自愧鲰生寒陋,不敢仰攀。到后来,幸博一第,即欲遣媒来奉求,怨恨愁情,与日俱积,今获圣驾回朝,便思前愿可酬。适闻老先生到来,以为有缘,千里相逢,姻事一言可定,哪知令爱已香返云归,月埋姻冷,想我这等薄福,书生命中不该有佳人为偶。”说完了这番心事,索性哭了一场。太古哭道:“学士公才情俊逸,第一美女传。若得坦腹东床,老夫晚景甚娱,不想小女遭此不幸,不是你没福娶我女儿,还是我没福招你这样快婿。”二人正说得苦楚,阶下将士禀道:“上皇銮驾已到百里外了。”太古忙起身别了景期,上前迎接去了。景期也出驿门,领兵前进,在马上不胜悲伤。行了二十多日,早到西京,那灵武圣驾已先回朝了,景期入城寻个住所,将雷天然安顿停当。寓中自有冯元、勇儿伏侍。
次早,景期入朝,恭贺天子,一时文武有李泌、杜鸿渐、房、裴冕、李勉、郭子仪,仆固怀恩李猪儿等侍立丹墀,景期随班行礼。朝罢出来,即去拜望李泌郭子仪等人,又差人寻访虢国夫人下落,思量再图一见。谁想各处访问,并无踪迹。景期惟有欷-叹息。
隔了几日,上皇已到,天子率领文武臣僚,出廓迎接。彼时赴驾的是陈元礼、李白、杜甫、葛太古高力士等,随着上皇入城。上皇吩咐车驾韦与在殿住下,天子随率众臣朝拜设宴在宫中庆贺。次日早朝,召群臣俱到殿前,降下圣旨,封李泌为邺王,拜右丞相;郭子仪为汾阳王,拜左丞相。杜鸿渐为司徒,房为司空,裴冕为中书,令李白为翰林学士,钟景期为兵部尚书,杜甫为工部侍郎,葛太古为御史中丞,李勉为监察御史,陈元礼为大将,仆固怀恩为骠骑大将军,郭为羽林大将军,郭暧为驸马都尉,配升平公主,李光弼加封护国大将军,领山南东道节度使,俱各荣封三代,文官荫一子为五经博士,武官荫一子为金吾指挥。又授高力士为掌印司礼监,李猪儿为尚衣监,其余文武各官各加一级,大赦天下。阶下百官,齐声呼万岁,叩头谢恩。
天子又降旨道:“李林甫欺君误国,纵贼谋反,虽伏冥诛,未彰国法,着仆固怀恩前去掘起李林甫家墓,斩戮其尸,枭首第一美女传。示众。”仆固怀恩领旨去了。班中闪出钟景期,上殿奏道:“陛下英明神武,为天地祖宗之灵,得以扫荡群贼,克复神器,彼权坚罪恶滔天,死后固当枭首,而目今靖难诸臣,亦当追赠谥号,以广圣恩。”天子闻言道:“卿言甚合朕意,可将死难诸臣开列姓名陈奏,朕当酌议褒封。”景期谢恩领旨退班。天子退朝,各官俱散,只有钟景期与李泌、郭子仪、葛太古在议政堂,将前后死节忠臣,一一开明事实,以陈御览。早见高力士捧出圣旨一道,追封张巡为东平王,许远为淮南王,南霁云为彰义侯,雷万春为威烈侯。
敕建张、许双忠庙,春秋享祭,以南、雷二将配享。追赠张巡妾、吴氏为靖节夫人。
许远仪童为附骑都尉。又有原任常山太守颜杲卿,赠太子太保,原任梨园典乐郎雷海清赠大常卿,葛明霞封纯静夫人,各赠龙凤官诰共赐御祭一坛,委郭子仪主祭。
子仪奉旨,自去安排祭奠。
少顷,又有圣旨,命御史葛太古领东京安抚使,踏勘地方有被贼兵残破去处,奏请蠲租。有失业流民,即招抚复业。即日,辞朝赴任。又命兵部尚书钟景期,领河北经略使,统领大兵十万,进征安庆绪。旨意下了,景期忙回寓所,向天然说道:“圣上命我讨安庆绪,不日起行,不知二夫人意下,还是随往军中,还是待我平贼之后,前来迎接你?”雷天然道:“妾身父叔俱死贼手,恨不得手刃逆奴,以雪不共戴天之仇。奈女流弱质,不能如愿。今幸相公上承天威,挥戈秉钺,妾愿随侍,帷幄参赞军机。”景期道:“如此甚妙。”
正说话间,冯元进来禀道:“御史葛老爷来辞行。”景期忙出接见。太古道:“老夫领奉圣旨,不敢延迟,即日就道,特来告辞。景期道:”东京百姓,久罹水火,专望老先生急解倒悬,正宜速去。学生还要点军马,聚粮草。尚有数日耽阁,不能与老先生同行,殊为怏怏。“太古道:”足下旌旄北上,必第一美女传。过洛阳,愿便道赐顾,少慰鄙怀。“景期道:”若到贵治,自然晋谒。今日敢屈大驾,待学生治酒奉饯。“太古道:王事靡监,盛情心醉矣。就此拜别,再图后会。”二人拜别起身,景期也上马来送,直到十里亭,挥泪分手,景期自回。太古向东京进发,不知此去做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一美女传。
第十四回 郭汾阳建院蓄歌姬
诗曰:
芭蕉分绿上窗纱,暗度流年感物华。
日正长时春梦短,觉来红日又西斜。
话说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抚东京,走马赴任,星夜趱行。早有衙役前来迎接,到东京上任。那些行香拜客的常套,不消说得。三日之后,就要前往各处乡镇山村,亲自踏勘,抛荒田土,招谕失业流民。有书吏禀道:“老爷公出,要用多少人夫,求预先吩咐,好行牌拘唤,并齐集跟随人役,可着各处整顿公馆铺陈,以便伺候。”太古道:“百姓遭兵火之余,困苦已极,若多带人役,责令地方备铺陈公馆,这不叫做抚民,反去扰民了,今一概不许。一路上跟随书吏一名,门子一名,承差二名,皂隶四名。本院铺盖,用一头小驴驮载,随路借寺院歇宿。至于盘费,本院自带俸银,给与你们,买来柴米,借灶炊煮,不许擅动民间一针一草。如违,定行处死。”书吏领命而行。太古匹马,领着衙役出城,到各乡村处踏勘了几处。
是日,来到华陰山下,见一座小小庵院,半开半掩。太古问道:“这是什么庵院?”
承差禀道:“是慈航静室。”太古道:“看来到也洁净,可以就此歇马暂息。”
遂下马,吩咐衙役停在外厢。第一美女传。自己走进山门,到佛堂中礼佛。里面妙香忙出来接见,向前稽首。太古回了一礼,定睛一看,惊问道:“你这姑姑,好象与虢国夫人一般模样?”妙香道:“贫尼正是。不知大人如何认得?”太古道:“下官当时值宿禁门,常常见夫人出入宫闱。
况又同里近邻,如何不认得!“妙香道:”请问大人尊姓,所居何职?“太古道:”下官御史中丞葛太古,奉旨安抚此地,所以到此。“妙香道:”呵呀!可惜!
可惜!大人若早来三个月,便与令爱相逢了。“太古道:”姑姑说哪个的令爱?
“妙香道:”就是大人的令爱明霞小姐。“太古道:”小女已在范阳死节,哪里又有一个?“妙香道:”原来是大人误闻传言了。
令爱原未曾死,百日以前,逃难到小庵,住了几日,因避乱兵,在山路里失散了,如今不知去向。“太古道:”姑姑这话甚是荒唐,小女既然来此,如何又不见了?“妙香道:”大人若不信,现有同行女伴卫碧秋在此,待我叫她出来,大人亲自问她。“
便到里边叫碧秋出来。卫碧秋上前相见。太古命妙香、碧秋坐了,问道:“向闻小女弃世,有李猪儿亲口说的,已将她埋葬。
适才姑姑又说同小娘子避难到此,教人委决不下,小娘子可细细说与我知道。
“碧秋便说红于如何代死,自己如何叫开城门,与母亲卫妪如何一齐逃难来到庵中,又如何失散,连母亲也不知消息。说到此处,不觉泪下。
太古大惊道:“如此说起来,那死的倒是侍婢红于了,难得这丫环这般义气。
只是范阳到此,有二千余里,一路兵戈搔扰,你们二个妇女,怎生行走?“碧秋道:”亏得有睢阳雷万春给了路引,所以路上不怕盘诘。“太古道:”如今路引在哪里,取来与我一看。“碧秋道:”在此。“便进去取出路引与太古。太古接来,从前至后看去,见葛明霞名下,注着钟景期原聘室,便心里想道:”这又奇了。前日遇钟郎时节,他说慕第一美女传。我女儿才貌,欲结姻盟,并未遣媒行聘,怎么路引上这般注着?“
便问碧秋道:“这雷将军如何晓得小女是钟景期的原聘。”碧秋道:“并奴家也不见小姐说起,倒是雷将军问及才晓得。”太古道:“如何问及?”碧秋道:“她说钟景期谪贬蜀中,遇着雷将军。雷将军要侄女配她为妻,她说有了原配,葛小姐不肯从命,因此,雷将军将侄女倒赠与他为妾,留着正位以待葛小姐。所以,路引上这般注着。”
太古想道:“这钟郎真是情痴,如何寸丝未定,便恁般主意。”又想道:“难得卫碧秋母子费尽心机,救脱我女,反带累她东西飘泊,骨肉分离,如今此女茕茕在此,甚是可怜。她既救我女,我如何不提拔她。况她姿容不在明霞之下,又且慧心淑质,种种可人,不如先收她为养女,再慢慢寻取明霞,却不是好。”心中计较已定,就向碧秋道:“老夫只有一女,杳无踪影,老夫甚是凄凉。你又失去了令堂,举目无亲,意欲收你为螟岭之女,你意下如何?”碧秋道:“蒙大人盛意,只恐蓬荜寒微,难侍贵人膝下。”妙香道:“葛大人既有此心,你索性从命吧。”碧秋道:“既如此,爹爹请坐了,待孩儿拜见。”
说罢,拜了四拜。太古道:“儿且在此住下,待我回了衙门,差人抬轿子来接你。”碧秋应声晓得。
太古别了妙香,出静室上马,衙役随着又到各处巡行几日。
回至衙门,吩咐军士人役,抬着轿子到慈航静室,迎接小姐,又封香金三十两,送与妙香。承差人役领命而去。接了碧秋到衙,太古又教人着媒婆在外买丫环十名,进来伏侍碧秋。虽是贫女,却也知书识字,太古甚是爱她。买了许多古今书籍,与她玩读。碧秋虽未津通。一向与明霞、妙香谈论,如今又有葛太古指点,不觉心领神会,也就能吟诗作赋。太古一发喜欢。
隔了数日,门上传报说,河北经略公钟景期在此经过,特第一美女传。地到门拜访。葛太古心下踌躇道:“钟郎才貌并美,年少英奇。
他属意我女。我前日又向他说死了,倘他别结良缘,可不错过了这个佳婿。莫若对他说知我女尚在,只说已寻取回来,就与他订了百年之约,后日寻着明霞,不消说得,就是寻不着,好歹将碧秋嫁与他,却不是好。“一头想,一头已走至堂前,一声云板,吹打开门,接入钟景期上堂叙礼,分宾主坐下。
两人先叙了些寒温,茶过一通,太古道:“老夫有一喜信,报知经略公。”景期道:“有何喜信?”太古道:“原来小女不曾死,一向逃避在外,前日老夫已寻取回来了。”景期忙问道:“老先生在何处相逢令爱的?”太古道:“老夫因踏勘灾荒,偶到慈航静室中歇马,却有虢国夫人在彼出家,小女恰好亦避难庵中,与老夫一时相会,方知前日所闻之误。”景期道:“如此说那范阳死节的,又是哪一个?”
太古便将红于代死,挚伴同逃的话儿,一一说完了。景期不胜嗟叹。太古道:“如今小女既在,经略公可酬宿愿矣。”景期道:“千里暌违,三年梦寐,好逑之念,何日忘之。今学生种玉有缘,老先生金诺无吝,当即遣媒纳采,岂敢有负初心。”
太古笑道:“经略公与老夫今日始订姻盟,如何预先在人前说曾经聘定小女。”
景期道:“我并不曾向人说甚话儿,这话从何处来?”太古道:“小女逃难经过睢阳,副将雷万春承她路引,说当日要将侄女相配,因你说有了原聘葛明霞,故他将侄女倒送与你为侧室,所以路引尚在小女名下,就注定是钟景期原聘室。老夫见了,不觉好笑。”景期道:“彼时我意中但知有明霞小姐,不知有别人,只恐鹊巢鸠居,故设以推却。现今尚虚中间,以待令爱。”
说罢,二人大笑。
忽见中军官来禀道:“有翰林学士李白老爷来拜。”景期暗喜道:“今日正少一个媒人,他来得恰好。”太古就出去迎接进来。各相见坐定,太古道:“李兄为何不在朝廷,却来此处?”太白道:“小弟已经告休林下,在各处游玩,近欲往高山纵览,经过贵治,特来相访。”景期道:“李大人来得凑巧,葛老先生一位令爱,蒙不弃学生鄙陋,许结丝萝,敢求李大人执柯。”李白道:“好!好!别的事体,学生誓不饶舌,做媒是有酒吃的,自当效劳。”景期道:“既如此,学生当择日行聘,待讨平逆贼,便来迎娶。”李白道:“说得有理。”一齐起身作别。太古送出衙门,回身进来,心上忽然猛省,跌足道:“适才不该说她是慈航静室中寻着的,倘他到彼处,问明端的,不道是我的好意,倒说我谎骗他了。”又想道:“看景期一心苦渴,今日方且喜不自胜,何暇去问,只索由他罢了。”便进内去说与碧秋知道不题。
却说,钟景期回至馆,欢喜欲狂,忙与雷天然说知此事,天然不惟不加忌,倒还替景期称贺。钟景期吩咐军兵,也暂住数日,一面去教着陰阳官择了吉日,一面发银子去买办行聘礼物。
忙了一日,景期向雷天然道:“葛公说虢国夫人在慈航静室中出家,我明日清早要去见她。”天然道:“相公带着冯元随往。”次早,景期吩咐冯元跟着,又带几个侍从,唤土人领路上马,竟投慈航静室中来。到得山门首,只见里面一个青衣女童出来道:“来的可是钟状元么?”景期大惊下马,问道:“你如何晓得下官到此?”女童道:“家师妙香姑姑,原是虢国夫人。三日前说有故人钟状元来访,恐相见又生魔障,昨日亡入终南山修道去了。教我多多拜上钟老爷。说宦海微茫,好生珍重,功成名就,及早回头,留下诗笺一纸在此。”景期接来一看,上面写道:第一美女传。割断尘缘悟本真,蓬山绝顶返香魂。
如今了却风流愿,一任东风啼乌声。
景期看罢,泫然泪下,怏怏上马而回,到了吉期,准备元宝、彩缎、钗环礼物,牵羊担酒,大吹大擂送去。景期穿了吉服,自己上门纳聘。李白是媒人,面儿吃得红红,双花双红,坐在马上。军士吹吹打打,一齐来到安抚衙门里。葛太古出堂迎接,大摆喜筵,一则待媒人,一则请新婿,好不爇闹。但见:喜气迎门,瑞烟满室,喜气盈门,门上尽悬红彩;瑞烟满室,室中尽挂纱灯。笙歌鼎沸,吹一派鸾凤和鸣;锦褥平铺,绣几对红鸳鸯交颈。风流学士做媒人,潇洒状元为女婿。佳肴美酒,异果奇花,玉振金杯,玳瑁筵前光灿烂,摇筝檀板,琉璃屏外韵悠扬。
饮宴已毕,李白、景期作别。景期回至驿庭。雷天然接着道:“相公聘已下了,军情紧急,不可再迟。”钟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便吩咐发牌起马,传各营齐备行装。次日辰时,放炮拔营。葛太古、李白同来相送到长亭拜别。景期领了兵马,浩浩荡荡,往河北去了,葛太古别了太白,自回衙门,退人私署,走进碧秋房中,见碧秋独坐下泪,太古问道:“我儿为何忧愁?”碧秋道:“孩儿蒙爹爹收养,安居在此,不知我母亲与明霞姐姐,却在何处?”太古道:“正是,我因连日匆忙,倒忘了这要紧事体。待我差人四去寻访便了。”碧秋道:“差人寻也不中用,须多写榜文,各处粘贴,或者有人知风来报。”太古道:“我儿说得是。”就写起来。榜文上写着报信的谢银三十两,收留的谢银五十两,将避难缘由、姓名、年纪,一一开明。写完,发出去,连夜刊刻,印了几百张,差了十数个人,往四处去粘贴。
差人拿了榜文,分头去了。第一美女传。一个差人到西京,一路寻访,一张榜文,贴在长安城门上,又往别处贴去了。那一些百姓,皆来看榜,内中一个人,头戴毡帽,身穿短布衫,在人丛里钻出来,拍手笑道:“好快活!
好快活!我造化今日到了。“又有一个老婆子向前将那人一把扯住,扯到僻静处间道:”你是卖鱼的沉蛇儿,在这里自言自语说什么?“沉蛇儿道:”你是惯做中人的,白妈妈问我怎的。“
白婆道:“才听见你说什么造化到了,故问你?”蛇儿道:“有个缘故。我前日在径河打鱼,夜里泊船在岸边,与我老婆子在那里吃酒,忽听见芦苇丛中有人啼哭,我上岸看时,见一个老妪,一个绝标致的女子避难到那边,迷失了路,放声啼哭,我便叫她俩个到渔船里来,问她名姓,那老的叫做卫妪,后生叫做葛明霞。她父亲做官,我故收留在船里,要等人来寻,好讨些赏。谁想养了她一百三四十日,并无人来问,方才见街上榜文,却有着落。我如今送到她父亲处,报事人三十两也是我的,收留人五十两也是我的,岂不是个造化。”
白婆道:“那女子生得何?”蛇儿道:“妙啊!生得甚然标致,乌油油的发儿,白堂堂的脸儿,曲弯弯的眉儿,俏生生的眼儿,直隆隆的鼻儿,细纤纤的口儿,小尖尖的脚儿。只是自从在船里,并不曾看见她笑。但是哭起来,那娇声儿便要叫人魂飞魄散,不知笑将起来怎样有趣哩。”白婆道:“可识几个字否?”蛇儿道:“岂但识字,据那卫妪向我老婆说,她琴棋书画,件件都会哩。”白婆道:“你这蠢才,不是遇着我这桩大财,却错过了,这里不好讲话,随我到家里来。”两个转弯,来到白婆家里。蛇儿道:“有甚话说?”白婆道:“目今汾阳王郭老爷,起建凝芳阁,阁下造院子十所,每一院中有歌舞侍女十名,又要十个能诗善赋的绝色美人,分居十院,统领诸姬。如今有了红绢紫苑等九个,单单少着第十院美人,第一美女传。遍处访觅,并没好的。你方才说那个女子,甚是标致,何不将她卖与郭府,最少也得它二、三百两银子,可不胜如拿去那个八十两的谢仪。”蛇儿道:“那葛明霞不肯去怎么好?”
白婆道:“这样事体,不可明白做的。如今你先回去,我同郭府管家,到你船边来相看,只说是你的女儿,如此如此。做定圈套,那葛明霞哪里晓得。”蛇儿道:“倘然她在郭府里说出情由,根究起来,我与你如何是好?”白婆道:“你是做水面上生意的,我的家伙连锅灶也没有一担,一等交割了人,我也搬到你船里来,一溜儿掉到别处去了,她们哪里去寻。”蛇儿道:“好计!好计!我的船泊在长安门外,我先去,你就来!”
说罢,回到船上。见明霞、卫妪坐在前窗,心里暗自喜欢,也不与她说话,竟到后梢,与老婆讨好。
歇不多时,早见白婆领着三、四个管家到船边叫道:“沈蛇儿,我们郭府中要买几尾金色大鲤鱼,你可拿上来,称银子与你。”蛇儿道:“两日没有鲤鱼,别处去买吧!”管家道:“老爷宴客立等要用,你故不卖么?”蛇儿道:“实是没有。”
管家道:“我不信,到他船上去搜着。”说着,一齐跳上船来,那艘小船险些儿跳翻了。管家钻进船里,假意掀开平基搜鱼,那三、四双眼睛,却射定在葛明霞身上,骨碌碌的看上看下,惊得葛明霞娇羞满面。奈船小,又没处躲避,只得低着头,将衣袖来遮掩,谁想已被这几个人看饱了。说着:“果然没有鲤鱼,几乎错怪了他,只是我们不认得别个船上,你可领我们去买?”
蛇儿道:“这个当得。”便随着众人上岸,与白婆一齐进城。
来到白婆家里,管家道:“那女子果然生得齐正,老爷一定中意的。”白婆便瞒了蛇儿,私自议定身价三百两,自己打了一百两后手,将二百两与蛇儿。管家又道:“方在同坐的那个老妪是什么人?”蛇儿道:“也是亲戚,只为无男无女,在我船第一美女传。头陪伴老婆。”白婆对管家道:“郭老爷每娶一位美人,便要一个保母作伴,老妪既无男女,何不同那女子到郭府中,好俩熟人在一处,倒也使得。”
蛇儿道:“只要添些银子,有何不可。”白婆又向管家说了,添了二十两银子,叫沉蛇儿写起文书。只说自己亲女沉明霞同卫妪,因衣食不敷,情愿卖到郭府,得身价三百二十两,其余几句套话,不消说得。写完,画了花押,兑了银子,权将银子放在白婆家里,叫起两乘轿子,沉蛇儿先奔到船上,向葛明霞、卫妪道:“昨日圣上差一员官,但有逃难迷失女子,造着册子,设一公所居住,如有亲戚认的,即便领回,大家都到彼处寻领,你俩人也该到那边去住,好等家里人来认,可要叫轿来来抬你们。”明霞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船上打扰多时,没甚谢你,只有金簪一枝,与你少尝薪不,待我见了亲人,再寻你奉谢。”蛇儿收了簪子。
少顷,轿子到了,明霞、卫妪别了蛇儿夫妇,一齐上岸入轿。蛇儿跟着轿子,送到郭府门首。见凡个管家并白婆站着,蛇儿打了个照面,竟自回去。白婆接明霞、卫妪出轿,管家领入府中。明霞慌慌张张,不知好歹,只管跟着走,白婆直引至第十院中,便道:“你俩人住在此间,我去了再来看你。”说着,竟自怞身出去。那明霞、卫妪举目一看,见雕槛画栏,奇花异木,摆列的金彝宝鼎,津细牙签。挂着琵琶笙笛,瑶琴锦瑟,富丽异常。心中正在疑惑,那本院十个歌姬齐来接见。又有九院美人,红绡紫苑等,都来拜望。早有女侍捧首饰、衣裳,来叫明霞梳妆打扮。
明霞惊问道:“这里叫做什么所在?”红绡笑道:“原来姐姐尚不知,我这里是汾阳王郭老爷府中凝芳十院,特请你来为第十院美人,统领本院歌姬,今日是老爷寿诞,你快快梳妆,同去侍宴。”明霞听罢,大惊哭道:“我乃官家之女,如何陷我于此,快送我出去便罢。不然,我誓以一第一美女传。死,自明心迹。”红绡便扯着紫苑,背地说道:“今日是老爷寿诞,这女子如此光景,万一宴上啼哭起来,反为不美,不如今日不要她拜见,待慢慢劝她安心了,方始入侍,才为恰当。”
紫苑道:“姐姐所见极是。”吩咐诸姬好生伏侍照管。别了明霞,集了众歌姬,到凝芳阁伺候。
到得黄昏时分,只听得吆喝之声。九对纱灯引子仪到阁上坐席,九个美女叩头称贺。子仪道:“适才家人报道,第十院美人有了,何不来见我。”红绡禀道:“她乃贫家女子,不晓理数,诚恐在老爷面前失仪,因此故不敢来见。侍妾等教习规矩,方始叩见老爷。”子仪道:“说得有理。”一时奏乐,九院美女轮流把盏,诸姬吹弹歌舞,直到夜分。子仪醉了,吩咐撤宴,就到第三院房里住了。次早起来,外面报有驾帖下来,子仪忙出迎接,展开驾帖来看,原来是景期攻围安庆绪不下,奏请添兵。圣旨着子仪部下仆固怀恩前去助战。子仪看了,就差人请仆固怀恩来吩咐。怀恩领命,点了本部三万雄兵,往范阳进发,协助景期。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一美女传。
第十五回 司礼监奉旨送亲
诗曰:
苍桑变幻何穷,报复未始不公,昨夜愁云惨雾,今宵霁月光风。
话说仆固怀恩领了天子圣旨,汾阳王令旨统着兵马来协助钟景期征讨安庆绪。
是夜进发,来到范阳地界。只见前面立着两个大寨,上首通是绛红旗号,中军一面大黄旗,绣着“奉旨征讨逆贼”六个大金字,下首通是白素旗幡,中军一面大白旗,绣着。“誓报父叔大仇”六个大金字。怀恩见了,心中疑惑,想朝廷只差钟景期,那白旗的营寨,又是谁的?就差健卒先去打探。健卒去了一会,回来禀道:“上首红旗营里是钟经略的帐房,下首白旗营里就是经略二夫人雷氏的帐房,因贼兵势大,不能破城,故扎营在此。”怀恩听了,便叫军兵扎住,自己领着亲随,来到景期营门道,着人通报进去。景期吩咐大开辕门,接入相见。景期命怀恩坐下,怀恩问道:“贼势如何?连日曾交战否?”景期道:“贼锋尚锐,连日交战,胜负未决,下官因与小妾分兵结营河上,为猗角之势。今将军到来,可大奋武威,灭此反叛。”
怀恩道:“待小将与他交战一番,看他光景。”
正说间,外面报进来道:“贼将杨朝宗挑战。”怀恩道:“待小将出去,立斩此贼。”说罢,提刀上马,飞跑出营。景第一美女传。期在帐上,听得外面金鼓齐鸣,喊声大振。没半刻时辰,銮铃响处,仆固怀恩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掷在帐前,下马欠身道:“赖大人之威,与杨朝宗交马,只三合,便斩那厮了。”景期大喜,吩咐整备筵席,款待怀恩。一则洗尘,二则贺功。怀恩领了宴,作别回本营。
景期便请雷夫人进营议事。不多时,雷天然骑着白马来到,马前十个侍女,尽穿著锦缎织的软甲,手中执着明晃晃的刀儿,这都是雷天然选买来的,尽是筋雄力壮的女将。命勇儿教演了武艺,名为护卫青衣女,一对对引着天然而来。天然下马入帐,与景期相见坐定。雷天然道:“今朝廷差仆固将军来此助战,方才即斩一员贼将,已折他的锐气了,但贼人城壕坚固,粮草充足,彼利于守,我利于战,相公可出一计。诱贼大战一场,乘势抢过壕堑,方好攻打。”景期道:“我意如此,故请二夫人来筹画。”
正在商议,只见辕门上报道:“安庆绪差人下战书。”天然喜道:“来得甚好。”
便教将战书投进来,景期折开细看,见词语傲慢,大怒道:“这厮欺我是个书生,不娴兵旅,将书来奚落下官,快将下书人斩讫报来。”天然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相公不须发怒,可示期决战便了。”景期怒犹未息,就在书尾用朱笔批道:“安庆绪速正兵马,来日大战。”批完,叫将官付与来人去了。一面差人知会仆固怀恩,一面下令各营准备厮杀。天然也回自己营中打点。
次日,景期、天然、怀恩三队大军合做一处,摆列阵势以待。门旗里,旌旄节钺画戟银爪,黄罗伞下罩着。钟景期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斜披红锦战袍,稳坐雕鞍骏马,手执两把青锋宝剑。仆固怀恩在旁,头戴兜銮,身挂连环甲,腰悬羽箭雕弓,横刀立马。军中搭起一座将台。雷天然穿著素袍银甲,亲第一美女传。自登台擂鼓。勇儿也全身披挂,手执令字旗,侍立在将台之上,一一整齐。那范阳城里许多军马,开门杀出。两阵对垒,贼阵上僭用白旄黄钺,拥着安庆绪出马,护驾是尹子奇,左有史朝义,右有孙孝哲,史思明在后接应。门旗开处,钟景期与仆固怀恩出到阵前。安庆绪大叫道:“安皇帝在此,钟景期敢来交战么?”景期大怒,拍马舞剑而出。庆绪举戟来迎。雷天然在将台上大擂战鼓。看官你道,景期是个书生,略晓得些剑法,一时交战起来,怎不为险。亏得庆绪的武艺原低,又且酒色过度,气力不甚雄猛,所以景期还招架得祝两个战有十合,仆固怀恩恐景期有失,便闪在旗后,拔出箭来,拽满雕弓,飓的一声射去,正中安庆绪的战马,那马负痛,前蹄一失,把庆绪掀下马来。景期正欲举剑来砍,那尹子奇大叫如雷,杀将过来。
怀恩看他骁勇,怕景期不是对手,便舞刀跃马接住厮杀。孙孝哲上前救安庆绪回去,景期自回本阵。
看尹子奇与仆固怀恩战了二百余合,不分胜负,怀恩心生一计,虚掠一刀,拨马便走。尹子奇大叫:“休走!”拍马赶上。怀恩视他来较近,暗将宝刀挟在鞍轿上,却取着弓,搭着箭,忙转身子往尹子奇射去。只听得一声响,望见尹子奇两脚朝天,翻身落马,恰射中他右眼。他的左眼先被雷万春射瞎,两眼却成双瞽,只管在地下乱爬。怀恩忙回马来捉,被史朝义上前救了回去,景期鞭稍一指,将台上战鼓大擂,官军乘势奋勇冲杀过去,贼军大败,但见:刀砍的脑浆齐迸,枪戳的鲜血乱流,人和马尽为肉泥,骨与皮俱成齑粉。弃甲抛戈,奔走的堕坑落堑;断头破脑,死亡的横野填沟。耳听数声呐喊,惊的个鬼哭神号;眼观一派旌旗,遮得那天昏地惨。正是:劝君莫说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官兵见贼兵退了,一齐赶杀前来,却被史思明领着三千铁第一美女传。甲军马冲来救应。那马匹匹是骏马,驰骤处勇敢如飞。雷天然望见,急叫鸣金收军,将士各回营寨。景期道:“二夫人为何鸣金收军?”天然道:“我望见贼人军马厉害,故此收兵。”景期道:“你怎的见他厉害?”天然道:“人倒不打紧,只是那骏马,我营一匹也不如他,他方才用此骅骝为前部,先扰乱我的阵脚,我军不能得胜矣。”
景期称服,在营犒赏将士。
隔了两日,有人来报,史思明纵放好马二十余匹,在河上北岸饮水。天然听了大喜,便叫勇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勇儿依计出去,叫各营拣选骡马千匹,放在河上南岸饮水。又差冯元领兵赶马。那骡马到了河上,打滚吃草,往来驰骤,望着隔岸的公马,只管昂头嘶喊。那贼人的马,原来大半是公的,见了骡马嘶跳,也都到河边来。这河又不浅,又不深,那些马又通有腾空入海的本事。望着隔河骡马,忽耐不住,也有一跃而过的,也有赴水而过者。自古道:“物以类聚。”一匹走动了头,纷纷的都过河来。那看马的贼兵,哪里拦喝得祝南岸上,冯元叫军士尽速赶回营中。计点共得好马一千三百八十二匹。景期欢喜,向天然道:“我今有一事用着冯元。”
天然道:“有何事用他?”景期道:“差他范阳城下,只说还他马匹,赚开城门,带一封书信进去,送与史思明,这般这般而行,二夫人意下如何?”天然道:“有理。此时君臣各自为心,正该行此反间之计。”景期就写一封书信来唤冯元,吩咐了密计,教他一等有便,便在城中放火为号。又令将抢来的马,留了一千,将零头的三百八十二匹,又选自己营中老疲病马五百余匹,杂在里头。叫几个军士赶着,跟了冯元来到城下。冯元高声道:“经略钟景期老爷送还你们马匹,可速速开门。”城上果然有马送来,便开门放人。贼兵不问好歹,一齐将马赶入槽内去了。
冯元竟到史思明衙门上,差人投了书,怞身自去藏第一美女传。避行事,门上将书送进。史思明拆开一看,上面写道:“大唐兵部尚书领河北经略使钟景期再拜,致书于史将军麾下。愚闻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大丈夫当南面称孤,扬威四海,何能抑久居人下。况将军人才盖世,而安庆绪荒滢暴虐,岂得为将军之主,将军何不乘间杀之。自踞范阳称霸主,长安大唐,必与联合,平分南北,永不相侵,彼此受益,惟将军图之。”
思明看了,心中踌躇。次早,只见将官来禀道:“昨夜不知何人遍贴榜文,有人揭去送与皇爷看了,小将也揭得一张在此。”史思明接来一看,上写道:“史思明已降大唐,约定本日晌午,唐兵入城,只擒安庆绪,凡你百姓,不必惊惶,先此谕知。”史思明看了,大惊失色。早见门外刀枪密密,戈戟森森,把衙门围祝许多将士,声声说道:“皇爷召将军人朝议事,即便请行。”思明见势头不好,道:“一不做,二不休,顾不得什么了。”点起家丁百名,披挂上马,冲出衙门。军士们皆退后,思明一径抢人宫内。安庆绪见了,吓得魂不附休,便叫道:“史将军,孤家有何负你,你却降了唐朝?”史思明更不答话,赶上前来,将庆绪一枪刺死。
外面孙孝哲、史朝义赶上来看见大惊,史朝义道:“好啊,杀君大逆,当得何罪?”
思明喝道:“我诛无道昏君,有何罪过,你是我的儿子,怎生说出那样话来。”
朝义道:“你既无君,我亦无父,与你拼三百合。”思明大怒,挺枪戳来。朝义拔刀来迎。父子两个在宫门交战,孙孝哲也不来管闲事,只顾纵兵抢掠,城中大乱。
冯元躲在城内,看见光景,便跑到一个浮园上去,取出身边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放起火来。城外唐兵望见,仆固怀恩当先领兵,砍开城门杀进。随后,景期、天然也杀入城来。思明听见外面声息不好,便丢了史朝义,杀出宫门,正遇雷天然,举枪直刺,天然用剑隔住,就接着交战。那天然如何抵挡得思第一美女传。明,左遮右架,看看力怯。正在危急,忽见半空中隐隐现出雷万春陰魂,幞头红蟒,手执钢鞭,大叫道:“贼将休伤吾侄女。”
举起鞭来,向史思明背上狠打一下,史思明口吐鲜血,翻落在地。天然就叫军士,上前捉了,紧紧绑缚。景期杀入宫中,见安庆绪死在地上,便割了首级。吩咐将许多宫女,尽数放出。
把安庆绪僭造的宫殿,放火烧毁。那孙孝哲、史朝义都被仆固怀恩杀了。
景期下令,救灭了城中的火,出榜安民。将思明的宅子,改为经略衙门。景期与天然进内坐下,差人去捉了尹子奇,不一时捉到。可怜尹子奇有万夫不挡之勇,到此时一双眼睛,俱被射瞎,好象木偶人一般,缚来与史思明一齐跪在堂前。雷天然叫供起雷海青、雷万春的牌位,将尹、史二贼,绑在庭中柱上。吩咐刀斧手,先割开胸膛,取出两付爇腾腾、血滴滴的心肝,斩了两个首级献上来,供在案上。景期、天然一齐向灵跪拜大哭。祭毕,撤开牌位,又设宴与仆固怀恩并一班将佐论功。
诸将把盏称贺,宴完各散。
次日,景期出堂,一面令仆固怀恩领兵往潞洲、魏搏二处讨贼党薛嵩、田承嗣,一面将庆绪、子奇、思明的三颗首级,用木桶封贮好了,又传令拿反贼的嫡系家属,上了囚车,写起本章。先写破贼的始未,后面写着红于代死的一段缘由,请将原封葛明霞位号,移赠红于。写完了表,差传赉了本章,领兵二百,带着首级,押着囚车,解到长安,献俘报捷。
来到京中,将本送入通政司挂号。通政司进呈御览。天子大喜,即宣李泌、郭子仪入朝计议,封赏功臣,李泌、郭子仪齐奏道:“钟景期、仆固怀恩功大,宣封公侯之爵。”天子准奏。钟景期封平北公,加升太保,即使攻复了附近城池,方始班师。仆固怀恩,封大宁侯,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将佐、升赏第一美女传。不等,又将原封葛明霞纯静夫人位号,移封红于,立庙祭亭,命李泌草诰。李泌、子仪领旨出朝。
子仪别了李泌,自回府中,到凝芳阁上来。九位美人,齐来接见。子仪道:“范阳反贼,俱已平复,老夫今日始无忧矣,可大开筵宴,尽醉方休。”众美人齐声应诺。子仪道:“那第十院美人来有二月余了,礼数想已习熟,今夜可唤来见我。”
红绡禀道:“第十院美人,自从来此,并不肯梳妆打扮,只是终日啼哭,连同来的保姆,也是如此,必有缘故,不敢不禀知老爷。”子仪道:“既如此,可唤来,我亲问她。”
红绡恐怕诸姬去唤,惊吓了她,激出事来,便自己去叫明霞上阁,连卫妪也唤来。子仪抬头,把明霞一看。见她虽是粗服乱发,那娉婷的态度,绰约可人。明霞上前道了万福,背转身立着。众皆大惊,子仪道:“你是何等人?在王侯面前,不行全礼?”明霞哭道:“念奴家非是下流,乃是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避难流落,误入坚人圈套,赚到此处,望大王怜救。”
子仪听了道:“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三字,好生熟分,在那里曾闻见来。”卫妪就跪下道:“是在洛阳经过,曾将雷万春路引送与老爷挂号的。”子仪道:“正是,我一时想不起呀。且住,我见路引上,注着钟景期原聘室,你可是的么?”明霞道:“正是。”子仪忙立起身来道:“如此说来,是平北公的夫人了,快看坐来。”
诸姬便摆下绣墩,明霞告坐了。
方始坐下,郭子仪问道:“看你香闺弱质,如何恁地飘蓬,你可把根由细细说与我听。”明霞遂将自从在范阳遭安庆绪之难说起,直说到沉蛇儿被他骗了,卖在此处的话,说了一遍,不觉泪如雨下。
子仪道:“夫人不必悲伤,令尊已升御史中丞,奉旨在东京安抚。尊夫钟景期做了兵部尚书,讨平了安庆绪,适才圣旨,第一美女传。封为平北公,现在驻扎范阳。老夫明日奏闻圣上,送你到彼处成亲便了。”明霞拜谢。子仪又道:“吩咐就在第十院中,摆设筵席,款待钟夫人。去请老夫人出来相陪。我这里只留诸姬侑酒。
红绡等九院美人也去陪侍钟夫人饮宴。“九院美人领命,拥着明霞,同卫妪去了。
子仪饮完了宴,次早入朝,将葛明霞的事奏闻天子。天子龙颜大喜道:“好一段奇事,好一段佳话。如今葛明霞既在卿家,也不必通知她父亲,卿就与她备办妆奁,待朕再加一道诏旨,钦赐钟景期完姻。就着司礼监高力士,并封赠的诏书,一齐赍送前去。”高力士叩头领旨,连忙移会着礼部,开赐婚仪,在兵部拨兵护送,工部备应用车马,銮仪卫备随行仪仗,各衙门自去料理。郭子仪出朝回府,着家人置备妆奁,将第十院歌姬十名,就为赠嫁。那卫妪不消说得,自然要随去了。此时,葛明霞真是锦上添花,自古道:“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子仪在府忙忙准备,又写起一封书,将明霞始未备细写明,差个差官送到范阳去通报钟景期。差官领书,即便起身,在路餐风宿露,星夜赶行。是日,到了黄河岸边,寻觅渡船,见一艘渔舟,泊在柳陰下。差官叫道:“船上人渡我过去,送你酒钱。”渔船上人便道:“总是闲在此,就渡你一渡,只是要一百文大钱。”差官道:“自然不亏你的。”说罢,跳下了船。
渔人解缆,撑人河中。差官好好把渔人一看,便道:“你可就是长安城下卖鱼的沉蛇儿么?”沉蛇儿道:“我正是,官人怎生认得?”差官道:“我在长安时常见你的。”正说明,只见后梢两个婆子伸起头来一张。差官看见问道:“你是做中人的白婆,为何在他船上?”白婆道:“官人是哪里来的,却认得我?”差官道:“我是汾阳王的差官,常见你到府门首,领着第一美女传。丫环来卖,如何不认得。”
只这句话,沉蛇儿不听便罢,听见不觉心头小鹿儿乱撞,暗想道:“我与白婆做下此事,逃到这里,不期被他认着,莫非葛明霞说出情由,差他来拿我俩人。
他如今在船里不敢说,到了岸边是他大,不如摇到僻静处,害了他的性命吧。
“心里正想,霎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刮得河中白浪掀天,将那艘小船颠得好象滚汤里浴鸡子一般,豁刺一声响亮,三俩个浪头,打将过来。那船底早向着天了。
两岸的人齐叫道:“翻了船了,快些救人!”上流头一艘渔船,忙来搭救。那差官抱住一块平基,在水底滚出,划船上慌救起来。再停一会,只见沈蛇儿夫妇并白婆三个人,直条条泡出水面上,看时已是淹死了。可惜骗卖明霞的身价二百二十两,并白婆后手一百两,都原封不动,沈在水里。那蛇儿夫妇与白婆昧心害理,不惟不能受用,到折了性命。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且说划船上人,且不去打捞三个死尸,忙忙的救醒差官,将船拢岸。扶到岸上,众人齐来看那差官呕出了许多水,渐渐能言,便问道:“我的铺盖可曾捞得?”众人道:“这人好不知足,救得性命也够了,又要铺盖,这等急水,一百付铺盖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差官跌足道:“铺盖事小,有汾阳王郭老爷书在里边,如今失落了,如何了得。”众人道:“遭风失水,皆由天命,禀明了,自然没事的。”就留在近处人家,去晒干了湿衣,吃了饭,借铺盖歇了一夜。明日,众人又凑些盘缠与他。差官千恩万谢,别了众人,踉踉跄跄往驿中雇了一个脚力,往范阳进发。不知此去怎生报知与钟景期,且看下回分解。第一美女传。
第十六回 平北公承恩完配
词曰:
俊俏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看兰堂绮席,烛影灿煌。数幅红罗绣帐,氤氲看宝鸭焚香。分明是,美果浪里,交颈鸳鸯。细留心,这回算也,千万遍相思,到此方偿。念宦波风险,回首微茫。惟有花前月下,尽教我、对酒疏狂。繁华处,清歌妙舞,醉拥红妆——
右调《风凰台上忆吹萧》话说汾阳王差官在黄河翻了船,失了郭子仪原书,又没处打捞,无可奈何,只得怀着鬼胎,走了几日,到范阳城里经略衙门上来。还未开门,差官在辕门上站了一会,只听得里面一声鼓响,外边鼓停,一派吹打,放起三个大炮,齐声吆喝开门。
等投文领文事毕,差官央个旗牌报进去。不多时,旗牌唤入,报门而进。差官到堂下禀道:“汾阳王府差官叩见老爷。”钟景期间道:“郭老爷差你至此何干?”差官道:“郭老爷差小官送信来此,不期在黄河覆舟,只拾得一条性命,原书却失落了,求老爷怜耍”钟景期道:“但不知书中有何话说?”差官道:“没有别的话,是特来报老爷的喜信。”景期道:“有何喜信?”差官道:“圣上钦赐一位夫人与老爷完姻,因此,差小官特来通报。”景期惊道:“可晓得是谁家女?”差官道:第一美女传。“就是郭府中第十院美人。小官也不晓得姓名。”景期大惊道:“圣上好没分晓,怎么将郭府歌姬赐于大臣为命妇?”中心怏怏不悦,吩咐中军,将白银十两赏与差官,也无心再理堂事。
即令缴了牌簿,放炮封门,退入后衙来。
雷天然问道:“相公今日退堂,为何有些不乐?”景期道:“可笑得很。适才京中有差官来报,说圣上要将郭汾阳府中一个歌姬赐与下官为配,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天然道:“相公作何区处?”景期道:“下官正在此委决不下,想她既是圣上赐婚的,一定不肯做偏房的了。若把她做了正室,那明霞小姐一段姻缘如何发付。就是二夫人与下官同甘共苦,到今日荣华富贵,难道倒叫你屈在歌姬之下。晓得的还说下官出于无奈,不晓得的,只道下官是薄幸人了。展转踌躇,甚难区处,如何是好?”天然道:“相公不须烦恼,妾身倒有计较在此。”景期道:“愿闻二夫人良策。”天然道:“赐婚大典,决不敢潦草从事,京中想必有几日料理,一路乘传而来,颁诏的逢州过县,必要更换夫马,取索公应,自然迟延月日。我想东京到此,比西京路近,相公可修书一封,差人连夜到东京,报知葛公,叫他将明霞小姐兼程送到范阳,先成了亲。那时赐婚到来,相公便可推却,说已经娶有正室,不敢停妻再娶,作伤风败俗之事。
又不敢辜负圣恩,将钦赐夫人为妾。上表辞婚,名正言顺,岂不是两全之策。“景期大喜,连忙写起书来。就差冯元赍书前去。冯元领命,将书藏在怀中,骑着快马,连夜出城,往东京进发。五日五夜已到东京,进城径投安抚使衙门上来,恰值关门,冯元焦躁起来。方要向前传鼓,有巡捕官扯住道:”老爷与学士李老爷在内饮酒,吩咐一应事体,不许传报。你什么人敢这般大胆?“冯元道:”你这巡捕,眼睛也不带的,我是河北钟第一美女传。老爷差来的,内有要紧事,要见你家老爷。你若不传,倘误了大事,就提你到范阳,砍下你的头颅来。“巡捕官没奈何,只得替他传鼓禀报。
不多时,里面一声云板,发出钥匙来开门,放冯元进去。
早有内班门子,领冯元到川堂后花亭上来。见葛太古与李太白两个对坐饮酒,冯元向前叩头,呈上主人的书。太古接来一看,大惊道:“如何圣上却有这个旨意?”冯元道:“他使着皇帝性子,生巴巴的要把别人的姻缘夺去。家老爷着小的多多拜上,老爷道:”一见了书,即连夜送小姐,先到范阳成亲,然后好上表辞婚。“太古心内思量道:”争奈明霞女儿,没有寻着,只得把碧秋充做明霞,先去便了。“就向李白道:”小女遣嫁范阳,李兄原是媒人,敢烦一行。“大白道:”我是原媒,理应去的,何须说得。“太古大喜,就差人出去雇船。因要赶路,不用坐船。只雇大官船三艘,并划船六艘,装载妆奁。
原来葛太古因景期下聘时,只说平贼之后,就要成亲,所以,衣服、首饰、器皿家伙,都件件预备,故此一时就着人尽搬下船,先请李太白去坐了一艘浪船,又发银子雇了五、六十名人夫扯牵。一一安排了,进来叫碧秋打点,连夜下船。碧秋下泪道:“这正是姐姐良缘,孩儿怎好闺中夺取,况爹爹桑榆暮景,孩儿正宜承欢膝下,何敢远离。”太古也掉下眼泪道:“做了女子,生成要适人的,这话说他怎的,只是日后倘寻着明霞孩儿,须善为调处。事情急迫,不必多言了。”碧秋道:“孩儿蒙爹爹如此大恩,怎敢有负姐姐,倘寻见姐姐,孩儿即当避位侧室,以让姐姐便了。”太古道:“若得如此,我心安矣。”
说罢,就叫十个丫环赠嫁前去。又着管家婆四人,在船伏侍。
各人领命收拾起身,太古便催碧秋上轿,碧秋向太古拜了四拜,哽咽而别。上了轿,那十个丫环并口个管家婆,也都上了小轿,第一美女传。簇拥而去。下船,太古也摆导到船边,各船上检点家伙,差几个家人随去。又到太白船上作别了,又下碧秋船内叮咛一回,挥泪依旧上岸回去。冯元就在李太白船内。李太白吩咐就此开船,各船一齐解缆,由汾河入汴河,往北,昼夜前往。
不上半月,已到范阳,早有人报知。钟景期出来拜望李太白,太白接入舱中施礼坐了。先叙寒温,后谈衷曲。正说话时,飞马来报道:“司礼监高公公捧着圣旨,护送钦赐的夫人已到三十里之外,请老爷去接诏。”景期跌足道:“再迟来一日,我这里好事成了。”便愁眉苦脸,别了太白,登岸上轿。来到皇华亭,只见军士、侍从,引着高力士的马而来。后面马上一个小太监背着龙凤包袱的诏书。再望着后边许多从人,银瓜黄伞,拥着一辆珠宝香车,陪着许多小轿,又有无数人夫,扛的扛,抬的抬。也有车子上载的,也有牲口上驮的,尽插小黄旗上写:“钦赐妆奁”四字。金银灿烂朱碧辉煌。景期接了,没做里会处,只得接着高力士下马,到皇华亭施礼。力士叫安排龙亭香烛,将诏书供好,伺侯景期开读。景期吩咐打扫馆驿,请钦赐夫人在内安轿,高力士就在皇华亭暂歇。一一停当,景期也没心绪与高力士说话,忙忙的作别人城,吩咐立时在衙门备办筵席,发帖请高力士、李太白。
不一时,筵席已完,高力士、李太白齐到,景期接入坐定。
说了几句闲话,堂候官禀请上席,景期把盏送位。李太白从来不肯让高力士的,这日因是天使,故此推他坐第一位,李太白第二位,景期主席相陪,方才入席。那太白也不等禀报上酒,便叫取大斛杯来,一连吃了二十多杯,方才抹抹嘴,而后与力士一般上酒举筋。酒过数怀,力士问道:“为何学士公,恰好也在此?”太白道:“我特来夺你的媒钱。”力士笑道:“学士公休取笑,咱是来送亲,不是媒人哩!”太白道:“若是送第一美女传。亲的,只怕要劳你送回去。”力士道:“这是怎么说?”太白道:“钟经略公已曾聘定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为正室,学生就是原媒,今日送来成亲。我想圣天子以名教治天下,岂可使臣子做那弃妻易妻的勾当,所以经略公还不敢奉诏。”力士道:“学士又来耍咱家了,请教葛明霞只有一个还是有两个?”太白道:“自然是一个。”力士道:“这又奇了。如今圣上差来的夫人,正是葛明霞,哪里有第二个?”
李太白笑道:“亏你在真人面前来说谎了。皇上赐的是汾阳府中歌姬,如何说是葛明霞?”高力士又道:“学士公有所不知,葛明霞逃难,误落坚人之手,骗得卖与郭汾阳府中。郭公问她来历,奏闻皇上,因此,钦赐来完姻。”太白道:“如此说,那个葛明霞,只怕是假的。”力士道:“那汾阳作事津细,若是假的,岂肯作欺君之事?只怕学士公送来的那一位葛明霞是假的。”太白笑道:“不差,不差,别人送来的是真的,她嫡嫡亲亲的父亲而托我送来,难道是假的不成?”高力士道:“这等说起来,连咱也寻思不来了。”太白道:“不妨,少不得有个明白。今晚可吃个大醉,明日再讲。”力士笑道:“学士公吃醉了,不要又叫咱脱靴。”太白又笑道:“此是我醉后狂放,不要介意。”高力士笑道:“咱若介意,今日不说了。”
两个相对大笑。只有钟景期呆呆坐着,听他俩人说话,如在梦中,开口不得,倒象做新娘的一般,勉强举杯劝解。李太白、高力士又饮了一会,起身作别。高力士自回皇华亭,李太白回船内去了。景期送了二人,转入内衙,与雷天然说上项事情,雷天然道:“这怎么处,葛公又不在此,谁人辨断真假?”钟景期坐一会,左思右想,没个头绪,只得与雷天然就寝了。
次早起来,天然向景期道:“此事真是难处,莫若待妾身去拜望她俩个,问他可有什么凭据,取了一看,便知真假了。”第一美女传。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天然一面梳妆,景期一面传令出去,着人役伺候。天然打扮停当,到后堂上了四人大轿,勇儿并十个护卫青衣女,一齐随着。前面人役吆喝而去,景期在署中独自坐下,专等雷天然回来,便知分晓。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景期闷坐下了半天,见天然回来,景期接着忙问道:“事体如何?”天然道:“若论其姿容,两个也不相上下,只是事体一发不明白了。”景期道:“怎么不明白?”天然道:“妾身先到船上,见葛公送来那位明霞小姐,她将范阳逃难在路经过许多苦楚,后来遇见父亲的话,一一说与妾身听了。后又问他可有凭据,她便将我先叔赠她的路引为据取得在此。”景期接过路引来看道:“这不消说是真的了。”天然道:“圣上赐来那位明霞小姐,也难就说是假的。”景期道:“为何呢?”天然道:“妾身次到馆驿中见了她,她的说话,句句与葛公送来那位说的相合,只多得被人骗到郭府中这一段。奴讨她的一据来看,却又甚是作怪。”景期道:“她有什么凭据?”天然道:“她取出白绫帕,有相公与她唱和的诗儿在上,妾身也取在此。”
景期接来看了,大惊道:“这是下官与葛小姐始订姻盟时节做的,如此看起来,那个也是真的了。”
天然笑道:“有一真必有一假,如何说俩个通是真的?”
景期道:“下官在千军万马中,方寸未常小乱。今日竟如醉如痴,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我想古来多有佳人才子,成就良缘,偏是我钟景期有这许多魔障。”天然道:“相公且免怨闷,妾又有一计在此。”景期道:“又有何计?”天然道:“不如待妾设一大宴,请她二人赴席,并当面自己去值辨一个明白,可不第一美女传。是好?”景期道:“此计甚妙!”雷天然道:“若在衙门里不便,可请到公所便好。”钟景期道:“南门外一个大花园,是安禄山盖造的离宫,地名万花宫,我改为春明园,内中也有锦香亭一座,甚是宽敞,可设宴在内。我想当初在锦香亭上,订葛小姐的婚盟,如今这里恰好又有一席锦香亭,可不是合着前次佳兆。”天然道:“如此甚妙。”钟景期就发银子,着冯元出去,到春明园中安排筵宴。天然写了二个请启,差勇儿到二处去投送。
次日,天然戴着玲珑碧玉凤头冠,穿著大红盘金团凤袍,月白潇花湘水裙,叫勇儿随着。又有二十名女乐,原是史思明家的,景期收在署中,这日也令随到园中侑酒。一乘大轿,抬着天然,许多人役跟随,到得春明园里。天然叫人役在园外伺候,只带勇儿女乐进园。来到锦香亭上,观看筵宴,上挂锦障,下铺绒草,屏开孔雀,褥隐芙蓉,银盘金瓶,玉杯象筷,甚是整齐。忽见一阵鼓乐,早报道:“东京葛小姐到了。”只见十数个侍女,引着轿子进来。碧秋冉冉出轿,见她头戴缀珠贴翠花冠,身穿五彩妆花红蟒,好似天仙模样。天然降阶迎入亭中,叙礼送坐。“丫环跪下献茶。
茶罢,又见外面报道:“钦赐的葛小姐到了。”天然起身下阶立候了。许多侍婢拥着八人大轿,前面摆着两扇“奉旨赐婚”的朱红金字牌,后面又随着一乘小轿。碧秋在亭中,心里愤愤的,只等她来,便要将葛太古家中事来盘倒她。那轿子到了庭中歇下,有女使将黄伞遮着轿门。这明霞出来,雷天然一看,见她头戴五凤朝阳的宝冠,身穿九龙盘舞的锦袍,原来碧秋站在亭上,因黄伞遮了轿子,所以看不见明霞。那明霞恰早看见了碧秋,便惊问道:“亭中可是我卫碧秋妹子么?却为何在此?”碧秋听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大惊道:“我只道第一美女传。是谁,原来正是明霞姐姐。”二人方走进来,那后面小轿里大叫道:“我那碧秋的儿呀,我哪一日不思着你,谁知你在这里相逢。”碧秋听见是母亲卫妪的声音,便连忙走下亭来。小轿走出一个婆子来,果然是卫妪。母女二人,抱头大哭。明霞也与碧秋挥手拭泪。
雷天然看的呆了,便与她三人重新叙礼送坐。碧秋道:“家慈母在此,奴应当隅坐了。”明霞道:“若如此,倒不稳便,不如请卫妈妈台坐了吧?”这碧秋依允。第一位明霞,第二位碧秋,雷天然主位,卫妪向上台坐。茶过一通,天然开言细问端的。她三人各将前后事情,细细说出。天然如梦方觉,连她二人也各自明白了。勇儿禀道:“筵席已定,请各位夫人上席。”
雷天然猛省道:“我倒忘了,今日卫老夫人在此,吩咐快去再备一桌宴来。”卫妪笑道:“今日之宴。非老妇所可与席,况且坐位不便。雷夫人不必费心,老身且先回去,只是今日三位须要停妥坐位。老身斗胆,僭为主盟,与三位定下坐次,日后共事经略公,如今日席间次序便了。”天然道:“奴家恭听大教。”卫妪道:“以前葛小姐与小女,不知分晓,并驱中原,不知谁得谁失。今已明白,那经略公原聘既是葛明霞。葛御史送来,也是葛明霞;圣上赐婚的,又是葛明霞。这第一座正位,不消说是葛小姐了。小女虽以李代桃,但既已来此,万无他适之理,少不得同事一人。只是雷夫人已早居其次,难道小女晚来,到好僭越,第二位自然是雷夫人。第三个是小女便了。”
三人大家悦服。卫妪道:“今日老身暂别,只不要到馆驿中去了,竟到小女船上,待她回来,好叙阔情。”说罢,作别上轿而去。天然就叫勇儿传谕冯元,教他备一席酒送到船上去,勇儿领命而行。
天然吩咐作乐定席。碧秋道:“若论宾主该是雷夫人定席;第一美女传。若照适才家母这等说,就不敢独劳雷夫人了。我们三人何不向天一拜,依次而坐。令侍儿们把盏吧!”葛明霞、雷天然齐声说道:“有理!有理!”三人一齐向天拜了,然后入席。葛明霞居中,雷天然居左,卫碧秋居右,侍女们轮流奉酒。亭前女乐吹弹歌舞,宴完一齐起身作别,各自回去。
天然到署中,将席间事体说与钟景期听了。景期大喜,就请高力士、李太白来说明了。择了黄道吉日,先迎诏书开读了,方才发轿到二处娶亲。花灯簇拥,鼓乐喧闹。不多时,两处花轿齐到,掌礼人请出两位新人。景期穿了平北公服色,蟒袍玉带,出来与明霞、碧秋拜了堂,掌灯进内,雷天然也来相见了,饮过花烛喜筵。
是夜,景期就在明霞房里睡。次夜,在碧秋房里睡。以后先葛次雷后卫,永远为例。到得七朝,连卫妪也接来了。又吩咐有司,寻着红于的冢,掘去李猪儿误立的石碑,重新建造纯静夫人的牌坊、庙宇,安排祭礼。景期与三位夫人,一齐亲临祭奠。祭毕回来,恰好有报,说仆固怀恩招降了贼将薛嵩、田承嗣等,河北、山东悉平。景期遂领了家眷,班师口京。先朝拜了天子,即就去拜谢郭子仪。
是日,圣旨拜钟景期紫微省大学士,平章军国大事。景期谢恩出来,选了祭祀吉期,同三位夫人到父母坟上祭扫拜谒。
朝廷将虢国夫人的空宅,赐与钟景期为第。那葛太古也回京复命,与葛明霞相见,悲喜交集。景期就将宅子打通了葛家园,每日与三位夫人在内作乐。她三个各有所长,葛明霞贤淑,雷天然英武,卫碧秋巧慧,与景期唱随和好。妻妾之间,相亲相爱。后来葛夫人连生二子,雷、卫二夫人各生一子。到长大时节,景期将明霞生的长子立为应袭,取名钟绍烈,恩陰为左赞善;将次子姓了葛,承接葛太古的宗祀,取名葛钟英。因葛太第一美女传。古的勋劳,荫为五经博士。将天然生的一子,姓了雷,承续雷海青,雷万春的宗脉,取名雷钟武,以海青、万春功绩恩荫为金吾将军。碧秋生的一子,姓了卫,承顶卫氏宗祧,取名卫钟美,后中探花。景期在朝做了二十年宰相。
一日,同三位夫人在锦香亭上检书,检出虢国夫人遗赠的诗笺看了,忽然猛省道:“宦海风波,岂宜贪恋?下官意欲告休林下,三位夫人意下如何?”明霞、碧秋齐道:“曾记慈航静室中达摩点化之言,说得意浓时,急须回首。相公之言,甚合此意。”天然道:“急流勇退,正是英雄手段。相公所见极是。”景期遂上表辞官,天子准奏,命长子钟绍烈袭封了平北公。葛太古已先告老在家,与景期终日赋诗饮酒。景期与三位夫人。欢和偕老,潜心修养,高寿而终。后来子孙繁衍,官爵连绵,岂非忠义之报!有诗为证:乾坤正气赋流形,往事从头说与君。
昧理权坚徒作巧,全忠豪杰自流名。
玷毛写出鸳鸯谱,泼墨书成鸾凤文。
聚别悲欢转眼去,皇天到底不亏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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