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七
朱子十四
訓門人五
黃直卿會看文字,只是氣象少,間或又有看得不好處。文蔚。
因說正思小學字訓,直卿云:「此等文字亦難做,如『中』,只說得無倚之中,不曾說得無過不及之中。」曰:「便是此等文字難做,如『仁』,只說得偏言之仁,不曾說得包四者之仁。」至。若海錄云:「一部大爾雅。」
先生聞程正思死,哭之哀。賀孫。
有程正思一學生來謁,坐定,蹙額云:「正思可惜!有骨肋,有志操。若看道理,也粗些子在。」自修。
問功夫節目次第。曰:「尋常與學者說做工夫甚遲鈍,但積累得多,自有貫通處。且如論孟,須從頭看,以正文為正,卻看諸家說狀得正文之意如何。且自平易處作工夫,觸類有得,則於難處自見得意思。如『養氣』之說,豈可驟然理會?候玩味得七篇了,漸覺得意思。如一件木頭,須先削平易處,至難處,一削可除也。今不先治平易處,而徒用力於其所難,所以未有得而先自困也。」以下訓謨。
問:「謨於鄉曲,自覺委靡隨順處多,恐不免有同流合汙之失。」曰:「『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處鄉曲,固要人情周盡;但須分別是非,不要一面隨順,失了自家。天下事,只有一箇是,一箇非;是底便是,非底便非。」問:「是非自有公論?」曰:「如此說,便不是了。是非只是是非,如何是非之外,更有一箇公論?才說有箇公論,便又有箇私論也!此卻不可不察。」
「謨於私欲,未能無之。但此意萌動時,卻知用力克除,覺方寸累省,頗勝前日,更當如何?」曰:「此只是強自降伏,若未得天理純熟,一旦失覺察,病痛出來,不可不知也。」問:「五峰所謂『天理人欲同行異情』,莫須這裏要分別否?」曰:「『同行異情』,只如飢食渴飲等事,在聖賢無非天理,在小人無非私欲,所謂『同行異情』者如此。此事若不曾尋著本領,只是說得他名義而已。說得名義儘分曉,畢竟無與我事。須就自家身上實見得私欲萌動時如何,天理發見時如何,其間正有好用工夫處。蓋天理在人,萬古而不泯;任其如何蔽錮,而天理常自若,無時不自私意中發出,但人不自覺。正如明珠大貝,混雜沙礫中,零零星星逐時出來。但只於這箇道理發見處,當下認取,簇合零星,漸成片段。到得自家好底意思日長月益,則天理自然純固;向之所謂私欲者,自然消靡退散,久之不復萌動矣。若專務克治私欲,而不能充長善端,則吾心所謂私欲者日相鬥敵,縱一時按伏得下,又當復作矣。初不道隔去私意後,別尋一箇道理主執而行;才如此,又只是自家私意。只如一件事,見得如此為是,如此為非,便從是處行將去,不可只恁休。誤了一事,必須知悔,只這知悔處便是天理。孟子說『牛山之木』,既曰『若此其濯濯也』,又曰『萌櫱生焉』;既曰『旦晝梏亡』,又曰『夜氣所存』。如說『求放心』,心既放了,如何又求得?只為這些道理根於一性者,渾然至善,故發於日用者,多是善底。道理只要人自識得,雖至惡人,亦只患他頑然不知省悟;若心裏稍知不穩,便從這裏改過,亦豈不可做好人?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只是去著這些子,存,只是存著這些子,學者所當深察也。」謨再三稱贊。先生曰:「未可如此便做領略過去。有些說話,且留在胸次烹治鍛煉,教這道理成熟。若只一時以為說得明白,便道是了,又恐只做一場話說。」
寒泉之別,請所以教。曰:「議論只是如此,但須務實。」請益。曰:「須是下真實工夫。」未幾,復以書來,曰:「臨別所說務實一事,途中曾致思否?今日學者不能進步,病痛全在此處,不可不知也!」
既受詩傳,併力抄錄,頗疏侍教。先生曰:「朋友來此,多被冊子困倒,反不曾做得工夫。何不且過此說話?彼皆紙上語爾。有所面言,資益為多。」又問:「與周茂元同邸,所論何事?」曰:「周宰云:『先生著書立言,義理精密。既得之,熟讀深思,從此力行,不解有差。』」曰:「周宰才質甚敏,只有些粗疏,不肯去細密處求,說此便可見。載之簡牘,縱說得甚分明,那似當面議論,一言半句,便有通達處?所謂『共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若說到透徹處,何止十年之功也!」
問:「未知學問,知有人欲,不知有天理;既知學問,則克己工夫有著力處。然應事接物之際,苟失存主,則心不在焉;及既知覺,已為間斷。故因天理發見而收合善端,便成片段。雖承見教如此,而工夫最難。」曰:「此亦學者常理,雖顏子亦不能無間斷。正要常常點檢,力加持守,使動靜如一,則工夫自然接續。」問:「中庸或問所謂『誠者物之終始』,以理之實而言也;『不誠無物』,以此心不實而言也。謂此心不存,則見於行事雖不悖理,亦為不實,正謂此歟?」曰:「大學所謂『知至、意誠』者,必須知至,然後能誠其意也。今之學者只說操存,而不知講明義理,則此心憒憒,何事於操存也!某嘗謂『誠意』一節,正是聖、凡分別關隘去處。若能誠意,則是透得此關後,滔滔然自在,去為君子;不然,則崎嶇反側,不免為小人之歸也。」「致知所以先於誠意者,如何?」曰:「致知者,須是知得盡,尤要親切。尋常只將『知至』之『至』作『盡』字說,近來看得合是作『切至』之『至』。知之者切,然後貫通得誠意底意思,如程先生所謂『真知』者是也。」
舜弼以書來問仁,及以仁義禮智與性分形而上下。先生答書略曰:「所謂仁之德,即程子『穀種』之說,愛之理也。愛乃仁之已發,仁乃愛之未發。若於此認得,方可說與天地萬物同體。不然,恐無交涉。仁義禮智,性之大目,皆形而上者,不可分為二也。」因云:「舜弼為學,自來不切己體認,卻只是尋得三兩字來撐拄,亦只說得箇皮殼子。」。
日同舜弼遊屏山歸,因說山園甚佳。曰:「園雖佳,而人之志則荒矣!」方子。
問:「尋常於存養時,若抬起心,則急迫而難久;才放下,則又散緩而不收,不知如何用工方可?」曰:「只是君元不曾放得下也。」以下訓柄。
問:「凡人之心,不存則亡,而無不存不亡之時;故一息之頃不加提省之力,則淪於亡而不自覺。天下之事,不是則非,而無不是不非之處;故一事之微,不加精察之功,則陷於惡而不自知。柄近見如此,不知如何?」曰:「道理固是如此,然初學後亦未能便如此也。」
魏元壽問大學。先生因云:「今學者不會看文章,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張己說;只借聖人言語做起頭,便自把己意接說將去。病痛專在這上,不可不戒。」又云:「近有一學者來,欲說『皇極』。某令他說看,都不相近,只做一箇『大中』字說了,便更無可說處。不知自孔孟以後千數百年間,讀書底更不仔細把聖人言語略思量看是如何。且人一日間,此心是起多少私意,起多少計較,都不會略略回心轉意去看,把聖賢思量,不知是在天地間做甚麼也!」時舉。訓椿。
「學者精神短底,看義理只到得半途,便以為前面沒了。」必大曰:「若工夫不已,亦須有向進。」曰:「須知得前面有,方肯做工夫。今之學者,大概有二病:一以為古聖賢亦只此是了,故不肯做工夫;一則自謂做聖賢事不得,不肯做工夫。」以下訓必大。
拜違,先生曰:「所當講者,亦略備矣。更宜愛惜光陰,以副願望。」又曰:「別後正好自做工夫,趲積下。一旦相見,庶可舉出商量,勝如旋來理會。」
必大初見,曰:「必大日來讀大學之書,見得與己分上益親切,字字句句皆己合做底事。但雖見得道理合如此,然反而括其念慮踐履之間,卻有未能如此者。蓋緣向來自待,未免有失之姑息處。始謂氣習物欲之蔽,不能頓革,當以漸銷鑠之而已。不知病根未盡除,則為善去惡之際固已為之繫累,不能勇決。操存少懈,則其隱伏於中者往往紛起,而不自覺其動於惡者,固多有之。今須是將此等意思便與一刀兩斷,勿復凝滯。於道理合如此處便擔當著做,不得遲疑,庶可補既往之過,致日新之功。如何?」曰:「要得如此。」必大又曰:「向因子夏『大德、小德』之說,遂只知於事之大者致察,而於小者苟且放過。德之不修,實此為病。張子曰:『纖惡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惡未盡,雖善必粗矣。』學者須是毫髮不得放過,德乃可進。」曰:「若能如此,善莫大焉。以小惡為無傷,是誠不可。」
某一生與人說話多矣。會看文字,曉解明快者,卻是吳伯豐。方望此人有所成就,忽去年報其死,可惜!可惜!若稍假之年,其進未可量也。伯豐有才氣,為學精苦,守官治事皆有方法。僩。
「吳伯豐好箇人,近日死了,可惜!頗留意,也展托得開。江西如萬正淳亦純實,只是昏鈍,與他說,都會不得。」因問:「『展托得開』,向來明道有此語,莫是擴充得去否?」曰:「適說吳伯豐,只是據他才也展托得行。渠與沈是親,近日力要收拾,它更不為屈,可取。」德明。
問:「嘗讀何書?」曰:「讀語孟。」曰:「如今看一件書,須是著力至誠去看一番,將聖賢說底一句一字都理會過。直要見聖賢語脈所在,這一句一字是如何道理,及看聖賢因何如此說。直是用力與他理會,如做冤讎相似,理會教分曉,然後將來玩味,方盡見得意思出來。若是泛濫看過,今次又見是好,明次又見是好,終是無功夫,不得力。」以下訓。
議論中譬如常有一條線子纏縛,所以不索性,無那精密潔白底意思。若是實見得,便自一言半句,斷得分明。
先生問與伯豐、正淳:「此去做甚工夫?」伯豐曰:「政欲請教,先易後詩,可否?」曰:「既嘗讀詩,不若先詩後易。」曰:「亦欲看詩。」曰:「觀詩之法,且虛心熟讀尋繹之,不要被舊說粘定,看得不活。伊川解詩,亦說得義理多了。詩本只是恁他說話,一章言了,次章又從而歎詠之,雖別無義,而意味深長。不可於名物上尋義理。後人往往見其言只如此平淡,只管添上義理,卻窒塞了他。如一源清水,只管將物事堆積在上,便壅隘了。某觀諸儒之說。唯上蔡云『詩在識六義體面,卻諷味以得之』,深得詩之綱領,他人所不及。所謂『以意逆志』者,逆,如迎待之意。若未得其志,只得待之,如『需于酒食』之義。後人讀詩,便要去捉將志來,以至束縛之。呂氏詩記有一條收數說者,卻不定。云,此說非詩本意,然自有箇安頓用得他處,今一概存之。正如一多可的人,來底都是,如所謂『要識人情之正』。夫『詩可以觀』者,正謂其間有得有失,有黑有白,若都是正,卻無可觀。今不若且置小序于後,熟讀正文。如收得一詩,其間說香,說白,說寒時開,雖無題目,其為梅花詩必矣。每日看一經外,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四書,自依次序循環看。然史亦不可不看。若只看通鑑,通鑑都是連長記去,一事只一處說,別無互見;又散在編年,雖是大事,其初卻小,後來漸漸做得大。故人初看時不曾著精神,只管看向後去,卻記不得,不若先草草看正史一過。正史各有傳,可見始末,又有他傳可互攷,所以易記。每看一代正史訖,卻去看通鑑。亦須作綱目,隨其大事劄記某年有某事之類,準春秋經文書之。溫公亦有本朝大事記,附稽古錄後。」
先生問及二友:「俱嘗看易傳,看得如何是好?何處是緊要?看得愛也不愛?愛者是愛他甚處?」等各對訖。先生曰:「如此,只是鶻盧提看,元不曾實得其味。此書自是難看,須經歷世故多,識盡人情物理,方看得入。蓋此書平淡,所說之事,皆是見今所未嘗有者。如言事君及處事變患難處,皆未嘗當著,可知讀時無味。蓋他說得闊遠,未有底事,預包在此。學者須先讀詩書他經,有箇見處,及曾經歷過此等事,方可以讀之,得其無味之味,此初學者所以未可便看。某屢問讀易傳人,往往皆無所得,可見此書難讀。如論語所載,皆是事親、取友、居鄉黨,目下便用得者,所言皆對著學者即今實事。孟子每章先言大旨了,又自下注腳。大學則前面三句總盡致知、格物而下一段綱目;『欲明明德』以下一段,又總括了傳中許多事;一如鎖子骨,才提起,便總統得來。所以教學者且看二三書。若易傳,則卒乍裏面無提起處。蓋其間義理闊多,伊川所自發,與經文又似隔一重皮膜,所以看者無箇貫穿處。蓋自孔子所傳時,解『元亨利貞』已與文王之詞不同,伊川之說又與經文不相著。讀者須是文王自作文王意思看,孔子自作孔子意思看,伊川自作伊川意思看。況易中所言事物,已是譬喻,不是實指此物而言,固自難曉。伊川又別發明出義理來。今須先得經文本意了,則看程傳,便不至如門扇無臼,轉動不得。亦是一箇大底胸次,識得世事多者,方看得出。大抵程傳所以好者,其言平正,直是精密,無少過處,不比他處有抑揚,讀者易發越。如上蔡論語,義理雖未盡,然人多喜看,正以其說有過處,啟發得人,看者易入。若程傳,則不見其抑揚,略不驚人,非深於義理者未易看也。」人傑錄略,見易類。
淳冬至以書及自警詩為贄見。翌日入郡齋,問功夫大要。曰:「學固在乎讀書,而亦不專在乎讀書。公詩甚好,可見亦曾用工夫。然以何為要?有要則三十五章可以一貫。若皆以為要,又成許多頭緒,便如東西南北禦寇一般。」曰:「晚生妄意未知折衷,惟先生教之。」先生問:「平日如何用工夫?」曰:「只就己上用工夫。」「己上如何用工夫?」曰:「只日用間察其天理、人欲之辨。」「如何察之?」曰:「只就秉彝良心處察之。」曰:「心豈直是發?莫非心也。今這裏說話也是心,對坐也是心,動作也是心。何者不是心?然則緊要著力在何處?」扣之再三,淳思未答。先生縷縷言曰:「凡看道理,須要窮箇根源來處。如為人父,如何便止於慈?為人子,如何便止於孝?為人君,為人臣,如何便止於仁,止於敬?如論孝,須窮箇孝根原來處;論慈,須窮箇慈根原來處。仁敬亦然。凡道理皆從根原處來窮究,方見得確定,不可只道我操修踐履便了。多見士人有謹守資質好者,此固是好。及到講論義理,便偏執己見,自立一般門戶,移轉不得,又大可慮。道理要見得真,須是表裏首末,極其透徹,無有不盡;真見得是如此,決然不可移易,始得。不可只窺見一班半點,便以為是。如為人父,須真知是決然止於慈而不可易;為人子,須真知是決然止於孝而不可易。善,須真見得是善,方始決然必做;惡,須真見得是惡,方始決然必不做。如看不好底文字,固是不好,須自家真見得是不好;好底文字固是好,須自家真見得是好。聖賢言語,須是真看得十分透徹,如從他肚裏穿過,一字或輕或重移易不得,始是。看理徹,則我與理一。然一下未能徹,須是浹洽始得。這道理甚活,其體渾然,而其中粲然。上下數千年,真是昭昭在天地間,前聖後聖相傳,所以斷然而不疑。夫子之所教者,教乎此也;顏子之所樂者,樂乎此也。圓轉處儘圓轉,直截處儘直截。先知所以覺後知,先覺所以覺後覺。」問:「顏子之樂,只是天地間至富至貴底道理樂去。樂可求之否?」曰:「非也。此一下未可便知,須是窮究萬理,要令極徹。」已而曰:「程子謂:『將這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謂:『人於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這道理在天地間,須是真窮到底,至纖至悉,十分透徹,無有不盡;則與萬物為一,無所窒礙,胸中泰然,豈有不樂!」以下訓淳。饒錄作五段。
問:「日用間今且如何用工夫?」曰:「大綱只是恁地。窮究根原來處,直要透徹。又且須『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此二句為要。」
「『擇善而固執之』,如致知、格物,便是擇善;誠意、正心、修身,便是固執;只此二事而已。」淳舉南軒謂:「知與行互相發。」曰:「知與行須是齊頭做,方能互相發。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下『須』字『在』字,便是皆要齊頭著力,不可道知得了方始行。有一般人儘聰明,知得而行不及,是資質弱;又有一般人儘行得而知不得。」因問:「淳資質懦弱,行意常緩於知,克己不嚴,進道不勇,不審何以能嚴能勇?」曰:「大綱亦只是適間所說。於那根原來處真能透徹,這箇自都了。」
問:「靜坐觀書,則義理浹洽;到幹事後,看義理又生;如何?」曰:「只是未熟。」
問:「看道理,須尋根原來處,只是就性上看否?」曰:「如何?」曰:「天命之性,萬理完具;總其大目,則仁義禮智,其中遂分別成許多萬善。大綱只如此,然就其中須件件要徹。」曰:「固是如此,又須看性所因是如何?」曰:「當初天地間元有這箇渾然道理,人生稟得便是性。」曰:「性只是理,萬理之總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間公共之理,稟得來便為我所有。天之所命,如朝廷指揮差除人去做官;性如官職,官便有職事。」
天下萬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殺定合做甚底事。聖賢教人,也不曾殺定教人如何做。只自家日用間,看甚事來便做工夫。今日一樣事來,明日又一樣事來,預定不得。若指定是事親,而又有事長;指定是事長,而又有事君。只日用間看有甚事來,便做工夫。
這道理不是如堆金積寶在這裏,便把分付與人去,亦只是說一箇路頭,教人自去討。討得便是自底,討不得也無奈何。須是自著力,著些精彩去做,容易不得。
譬如十里地頭,自家行到五里,見人說十里地頭事,便把為是,更不進去。那人說固不我欺,然自家不親到那裏,不見得真,終是信不過。
須是理會得七八分功夫了,被人決一決,便有益;說十分話,便領得。若不曾做工夫,雖說十分話,亦了不得。
若道生做一世人,不可汎汎隨流,須當了得人道,便有可望。若道不如且過了一生,更不在說。須思量到如何便超凡而達聖,今日為鄉人,明日為聖賢,如何會到此,便一聳拔!聳身著力言。如此,方有長進。若理會得也好,理會不得也好,便悠悠了!
讀書理會一件了,又一件。不止是讀書,如遇一件事,且就這事上思量合當如何做,處得來當,方理會別一件。書不可只就皮膚上看,事亦不可只就皮膚上理會。天下無書不是合讀底,無事不是合做底。若一箇書不讀,這裏便缺此一書之理;一件事不做,這裏便缺此一事之理。大而天地陰陽,細而昆蟲草木,皆當理會。一物不理會,這裏便缺此一物之理。
天下無不可說底道理。如為人謀而忠,朋友交而信,傳而習,亦都是眼前底事,皆可說。只有一箇熟處說不得。除了熟之外,無不可說者。未熟時,頓放這裏又不穩帖,拈放那邊又不是。然終不成住了,也須從這裏更著力始得。到那熟處,頓放這邊也是,頓放那邊也是,七顛八倒無不是,所謂「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左右逢其原」。譬如梨柿,生時酸澀喫不得,到熟後,自是一般甘美。相去大遠,只在熟與不熟之間。宇錄同。
謂淳曰:「大學已是讀過書,宜朝夕常常溫誦勿忘。」
講究義理,不下得工夫也不得;如舉業不下得功夫,也不解精。老蘇年已壯方學文,煞用力,到所謂「若人之言固當然者」,這處便是悟。做文章合當如此,亦只是熟,便如此。恰如自家們講究義理到熟處,悟得為人父,確然是止於慈;為人子,確然是止於孝。老蘇文豪傑,只是熟。子由取他便遠。
問:「看文字只就本句,固是見得古人本意。然不推廣之,則用處又易得不相浹,如何?」曰:「須是本句透熟,方可推。若本句不透熟,不惟推便錯,於未推時已錯了!」
學,則處事都是理;不學,則看理便不恁地周匝,不恁地廣大,不恁地細密。然理亦不是外面硬生道理,只是自家固有之理。「堯舜性之」,此理元無失;「湯武反之」,已有些子失,但復其舊底,學只是復其舊底而已。蓋向也交割得來,今卻失了,可不汲汲自修而反之乎!此其所以為急。不學,則只是硬隄防,處事不見理,一向任私意;平時卻也勉強去得,到臨事變,便亂了。
問:「持敬致知,互相發明否?」曰:「古人如此說,必須是如此。更問他發明與不發明要如何?古人言語寫在冊子上,不解錯了。只如此做工夫,便見得滋味。不做持敬,只說持敬作甚?不做致知,只說致知作甚?譬如他人做得飯熟,盛在碗裏,自是好喫,不解毒人,是定。自家但喫將去,便知滋味,何用問人?不成自家這一邊做得些小持敬工夫,計會那一邊致知發明與未發明;那一邊做得些小致知工夫,又來計會這一邊持敬發明與未發明。如此,有甚了期?」季文問:「持敬、致知,莫是並行而不相礙否?」曰:「也不須如此,都要做將去。」
看道理須要就那大處看,便前面開闊。不要就壁角裏,地步窄,一步便觸,無處去了。而今且要看天理人欲,義利公私,分別得明,將自家日用底與他勘驗,須漸漸有見處,前頭漸漸開闊。那箇大壇場,不去上面做,不去上面行,只管在壁角裏,縱理會得一句,只是一句透,道理小了。如破斧詩,須看那「周公東征,四國是皇」,見得周公用心始得。
諸友問疾,請退。先生曰:「堯卿安卿且坐。相別十年,有甚大頭項工夫,大頭項疑難,可商量處?」淳曰:「數年來見得日用間大事小事分明,件件都是天理流行,無一事不是合做底,更不容挨推閃避。撞著這事,以理斷定,便小心盡力做到尾去。兩三番後,此心磨刮出來,便漸漸堅定。雖有大底,不見其為大;難底,不見其為難;至磽确至勞苦處,不見其為磽确勞苦;橫逆境界,不見其有憾恨底意;可愛羨難割捨底,不見其有粘滯底意。見面前只是理,覺如水到船浮,不至有甚慳澀;而夫子與點之意,顏子樂底意,漆雕開信底意,中庸鳶飛魚躍底意,周子洒落及程子活潑潑底意,覺見都在面前,真箇是如此!而『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亦無一節文非天理流行。易三百八十四爻時義,便正是就日用上剖析箇天理流行底條目。前聖後哲,都是一揆。而其所以為此理之大處,卻只在人倫;而身上工夫切要處,卻只在主敬。敬則此心常惺惺,大綱卓然不昧,天理無時而不流行。而所以為主敬工夫,直時不可少時放斷。心常敬,則常仁。」先生曰:「恁地汎說也容易。」久之,曰:「只恐勞心落在無涯可測之處。」因問:「向來所呈與點說一段如何?」曰:「某平生便是不愛人說此話。論語一部自『學而時習之』至『堯曰』,都是做工夫處。不成只說了『與點』,便將許多都掉了。聖賢說事親便要如此,事君便要如此,事長便要如此,言便要如此,行便要如此,都是好用工夫處。通貫浹洽,自然見得在面前。若都掉了,只管說『與點』,正如喫饅頭,只撮箇尖處,不喫下面餡子,許多滋味都不見。向來此等無人曉得,說出來也好。今說得多了,都是好笑,不成模樣!近來覺見說這樣話,都是閑說,不是真積實見。昨廖子晦亦說『與點』及鬼神,反覆問難,轉見支離沒合殺了。聖賢教人,無非下學工夫。一貫之旨,如何不便說與曾子,直待他事事都曉得,方說與他?子貢是多少聰明!到後來方與說:『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此意是如何?萬理雖只是一理,學者且要去萬理中千頭百緒都理會,四面湊合來,自見得是一理。不去理會那萬理,只管去理會那一理,說『與點』,顏子之樂如何。程先生語錄事事都說,只有一兩處說此,何故說得恁地少?而今學者何故說得恁地多?只是空想象。程先生曰:『學者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恐人不曉栽培,更說『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呂晉伯問伊川:『語孟,且將緊要處理會如何?』伊川曰:「固是好。若有所得,終不浹洽。』後來晉伯終身坐此病,說得孤單,入禪學去。聖賢立言垂教,無非著實。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如『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如『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等類,皆一意也。大抵看道理,要得寬平廣博,平心去理會。若實見得,只說一兩段,亦見得許多道理。不要將一箇大底言語都來罩了,其間自有輕重不去照管,說大底說得太大,說小底又說得都無巴鼻。如昨日說破斧詩,恐平日恁地枉用心處多。」淳曰:「昨聞先生教誨,其他似此樣處,無所疑矣。」曰:「學問不比做文字,不好便改了。此卻是分別善惡邪正,須要十分是當,方與聖賢契合。如破斧詩,恁地說也不錯,只是不好。說得一角,不落正腔窠,喎斜了。若恁地看道理淺了,不濟事。恰似撐船放淺處,不向深流,運動不得,須是運動游泳於其中。」淳又曰:「聖人千言萬語,都是日用間本分合做底工夫。只是立談之頃,要見總會處,未易以一言決。」曰:「不要說總會。如『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文便是要一一去用工,何曾說總會處?又如『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以道,便是要一一用工;到自得,方是總會處。如顏子『克己復禮』,亦須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成只守箇克己復禮,將下面許多都除了!如公說易,只大綱說箇三百八十四爻皆天理流行。若如此,一部周易只一句便了;聖人何故作許多十翼,從頭說『大哉乾元』云云,『至哉坤元』云云?聖賢之學,非老氏之比。老氏說『通於一,萬事畢』,其他都不說。少間又和那一都要無了,方好。學者固是要見總會處。而今只管說箇總會處,如『與點』之類,只恐孤單沒合殺,下梢流入釋老去,如何會有『詠而歸』底意思!」義剛同。
晚再入臥內,淳稟曰:「適間蒙先生痛切之誨,退而思之,大要『下學而上達』。『下學而上達』,固相對是兩事,然下學卻當大段多著工夫。」曰:「聖賢教人,多說下學事,少說上達事。說下學工夫要多也好,但只理會下學,又局促了。須事事理會過,將來也要知箇貫通處。不要理會下學,只理會上達,即都無事可做,恐孤單枯燥。程先生曰:『但是自然,更無玩索。』既是自然,便都無可理會了。譬如耕田,須是下了種子,便去耘鋤灌溉,然後到那熟處。而今只想象那熟處,卻不曾下得種子,如何會熟?如『一以貫之』,是聖人論到極處了。而今只去想象那一,不去理會那貫;譬如討一條錢索在此,都無錢可穿。」又問:「為學工夫,大概在身則有箇心,心之體為性,心之用為情;外則目視耳聽,手持足履,在事則自事親事長以至於待人接物,洒埽應對,飲食寢處,件件都是合做工夫處。聖賢千言萬語,便只是其中細碎條目。」曰:「講論時是如此講論,做工夫時須是著實去做。道理聖人都說盡了。論語中有許多,詩書中有許多,須是一一與理會過方得。程先生謂『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如何而為孝,如何而為忠,以至天地之所以高厚,一物之所以然,都逐一理會,不只是箇一便都了。」胡叔器因問:「下學莫只是就切近處求否?」曰:「也不須恁地揀,事到面前,便與他理會。且如讀書:讀第一章,便與他理會第一章;讀第二章,便與他理會第二章。今日撞著這事,便與他理會這事;明日撞著那事,便理會那事。萬事只是一理,不成只揀大底要底理會,其他都不管。譬如海水,一灣一曲,一洲一渚,無非海水。不成道大底是海水,小底不是。程先生曰:『窮理者,非謂必盡窮天下之理,又非謂止窮得一理便到。但積累多後,自當脫然有悟處。』又曰:『自一身之中以至萬物之理,理會得多,自當豁然有箇覺處。』今人務博者,卻要盡窮天下之理;務約者又謂反身而誠,則天下之物無不在我,此皆不是。且如一百件事,理會得五六十件了,這三四十件雖未理會,也大概可曉了。某在漳州有訟田者,契數十本,自崇寧起來,事甚難考。其人將正契藏了,更不可理會,某但索四畔眾契比驗,四至昭然。及驗前後所斷,情偽更不能逃。」又說:「嘗有一官人斷爭田事,被某掇了案,其官人卻來那穿款處考出。窮理亦只是如此。」義剛同。
先生召諸友至臥內,曰:「安卿更有甚說話?」淳曰:「兩日思量為學道理:日用間做工夫,所以要步步縝密者,蓋緣天理流行乎日用之間,千條萬緒,無所不在,故不容有所欠缺。若工夫有所欠缺,便於天理不湊得著。」曰:「也是如此。理只在事物之中。做功夫須是密,然亦須是那疏處斂向密,又就那密處展放開。若只拘要那縝密處,又卻局促了。」問:「放開底樣子如何?」曰:「亦只是見得天理是如此,人欲是如此,便做將去。」「李丈說:『廖倅惠書有云:「無時不戒慎恐懼,則天理無時而不流行;有時而不戒慎恐懼,則天理有時而不流行。」』此語如何?」曰:「不如此,也不得。然也不須得將戒慎恐懼說得太重,也不是恁地驚恐。只是常常提撕,認得這物事,常常存得不失。今人只見他說得此四箇字重,便作臨事驚恐看了。『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曾子亦只是順這道理,常常恁地把捉去。義剛錄作:「恁地兢謹把捉去,不成便恁地驚恐。學問只是要此心常存。」若不用戒慎恐懼,而此理常流通者,惟天地與聖人耳。聖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亦只是此心常存,理常明,故能如此。賢人所以異於聖人,眾人所以異於賢人,亦只爭這些子境界,存與不存而已。常謂人無有極則處,便是堯舜周孔,不成說我是從容中道,不要去戒慎恐懼!他那工夫,亦自未嘗得息。義剛錄此下云:「良久,復問安卿:『適來所說天理、人欲,正謂如何?』對曰:『天下事事物物,無非是天理流行。』曰:『如公所說,只是想像箇天理流行,卻無下面許多工夫。』」子思說『尊德性』,又卻說『道問學』;『致廣大』,又卻說『盡精微』;『極高明』,又卻說『道中庸』;『溫故』,又卻說『知新』;『敦厚』,又卻說『崇禮』,這五句是為學用功精粗,全體說盡了。如今所說,卻只偏在『尊德性』上去,揀那便宜多底占了,無『道問學』底許多工夫。義剛錄作:「無緊要看了。」恐只是占便宜自了之學,出門動步便有礙,做一事不得。今人之患,在於徒務末而不究其本。然只去理會那本,而不理會那末,義剛作「颺下了那末」。亦不得。時變日新而無窮,安知他日之事,非吾輩之責乎?若是少間事勢之來,當應也只得應。若只是自了,便待工夫做得二十分到,終不足以應變。到那時,卻怕人說道不能應變,也牽強去應,應得便只成杜撰,便只是人欲,又有誤認人欲作天理處。若應變不合義理,則平日許多工夫,依舊都是錯了。吾友僻在遠方,無師友講明,又不接四方賢士,又不知遠方事情,又不知古今人事之變,這一邊易得暗昧了。一日之間,事變無窮,小而一身有許多事,一家又有許多事,大而一國,又大而天下,事業恁地多,都要人與他做。不是人做,卻教誰做?不成我只管得自家!若將此樣學問去應變,如何通得許多事情,做出許多事業?學者須是立定此心,汎觀天下之事,精粗巨細,無不周遍。下梢打成一塊,亦是一箇物事,方可見於用。不是揀那精底放在一邊,粗底放在一邊。嘗見胡文定答曾吉甫書有『人只要存天理,去人欲』之論,後面一向稱贊,都不與之分析,此便是前輩不會為人處。此處正好捉定與他剖判始得。所謂『天理人欲』,只是一箇大綱如此,下面煞有條目。須是就事物上辨別那箇是天理,那箇是人欲;不可恁地空說,將大綱來罩卻,籠統無界分。恐一向暗昧,更動不得。如做器具,固是教人要做得好,不成要做得不好!好底是天理,不好底是人欲。然須是較量所以好處,如何樣做方好,始得。義剛錄云:「然亦大概是如此。如做這湯瓶,須知是如何地是好,如何地是不好。而今只儱侗說道好,及我問你好處是如何時,你卻又不曉,如何恁地得!」今且將平日看甚書中,見得古人做甚事,那處是,那處不是,那處可疑,那處不可疑,自見得又看是如何。於平日做底事,甚麼處是,舉數段來,便見得所以為天理,所以為人欲。」淳因舉向年居喪,喪事重難,自始至終,皆自擔當,全無分文責備舍弟之意。曰:「此也是合做底。」淳曰:「到臨葬時,同居尊長皆以年月不利為說,淳皆無所徇。但治壙事辦,則卜一日為之。」曰:「此樣天理,又是硬了。」李丈曰:「亦是尊長說得下。」曰:「幸而無齟齬耳。若有不能相從,則少加委曲,亦無妨。」淳曰:「大祥次日,族中尊長為酒食之會,淳走避之。後來聞尊長鎮日相尋,又令人皇恐!如何?」曰:「不喫也好,然此亦無緊要。禮:『君賜之食,則食之;父之友食之,則食之,不避粱肉。』某始嘗疑此。後思之,只是當時一食,後依舊不食爾。父之友既可如此,則尊長之命,一食亦無妨。若有酒醴,則辭。」義剛同。
是夜再召淳與李丈入臥內,曰:「公歸期不久,更有何較量?」淳讀與點說。曰:「大概都是,亦有小小一兩處病。」又讀廖倅書所難與點說。先生曰:「有得有失。」又讀淳所回廖倅書。先生曰:「天下萬物當然之則,便是理;所以然底,便是原頭處。今所說,固是如此。但聖人平日也不曾先說箇天理在那裏,方教人做去湊。只是說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去,自然到那有見處。」淳曰:「因做工夫後,見得天理也無妨。只是未做工夫,不要先去討見天理否?」曰:「畢竟先討見天理,立定在那裏,則心意便都在上面行,易得將下面許多工夫放緩了。孔門惟顏子曾子漆雕開曾點見得這箇道理分明。顏子固是天資高,初間『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亦自討頭不著。從『博文約禮』做來,『欲罷不能,竭吾才』,方見得『如有所立卓爾』,向來髣彿底,到此都合聚了。曾子初亦無討頭處,只管從下面捱來捱去,捱到十分處,方悟得一貫。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斯是何物?便是他見得箇物事。曾點不知是如何,合下便被他綽見得這箇物事。『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方是程先生恁地說。漆雕開較靜,曾點較明爽,亦未見得他無下學工夫,亦未見得他合殺是如何。只被孟子喚做狂,及觀檀弓所載,則下梢只如此而已。曾子父子之學自相反,一是從下做到,一是從上見得。子貢亦做得七八分工夫,聖人也要喚醒他,喚不上。聖人不是不說這道理,也不是便說這道理,只是說之有時,教人有序。子晦之說無頭。如吾友所說從原頭來,又卻要先見箇天理在前面,方去做,此正是病處。子晦疑得也是,只說不出。吾友合下來說話,便有此病;是先見『有所立卓爾』,然後『博文約禮』也。若把這天理不放下相似,把一箇空底物,放這邊也無頓處,放那邊也無頓處;放這邊也恐破,放那邊也恐破。這天理說得蕩漾,似一塊水銀,滾來滾去,捉那不著。又如水不沿流源,合下便要尋其源,鑿來鑿去,終是鑿不得。下學上達,自有次第。於下學中又有次第:致知又有多少次第,力行又有多少次第。」淳曰:「下學中,如致知時,亦有理會那上達底意思否?」曰:「非也。致知,今且就這事上,理會箇合做底是如何?少間,又就這事上思量合做底,因甚是恁地?便見得這事道理合恁地。又思量因甚道理合恁地?便見得這事道理原頭處。逐事都如此理會,便件件知得箇原頭處。」淳曰:「件件都知得箇原頭處,湊合來,便成一箇物事否?」曰:「不怕不成一箇物事。只管逐件恁地去,千件成千箇物事,萬件成萬箇物事,將間自然撞著成一箇物事,方如水到船浮。而今且去放下此心,平平恁地做;把文字來平看,不要得高。第一番,且平看那一重文義是如何?第二番,又揭起第一重,看那第二重是如何?第三番,又揭起第二重,看那第三重是如何?看來看去,二十番三十番,便自見得道理有穩處。不可才看一段,便就這一段上要思量到極,要尋見原頭處。如『天命之謂性』,初且恁地平看過去,便看下面『率性之謂道』;若只反倒這『天命之謂性』一句,便無工夫看『率性之謂道』了。『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亦且平看過去,便看『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若只反倒這未發之中,便又無工夫看中節之和了。」又曰:「聖人教人,只是一法,教萬民及公卿大夫士之子皆如此。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初只是有兩句。後來又就『父子有親』裏面推說許多,『君臣有義』裏面推說許多。而今見得有親有義合恁地,又見得因甚有親,因甚有義,道理所以合恁地。節節推上去,便自見原頭處。只管恁地做工夫去,做得合殺,便有采。」又曰:「聖人教人,只是說下面一截,少間到那田地又挨上些子,不曾直說到上面。『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做得許多,仁自在其中。『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又且『游於藝』,不成只一句便了。若只一句便了,何更用許多說話?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聖人何故不只存這一句,餘都刪了?何故編成三百篇,方說『思無邪』?看三百篇中那箇事不說出來?」又曰:「莊周列禦寇亦似曾點底意思。他也不是專學老子,吾儒書他都看來,不知如何被他綽見這箇物事,便放浪去了。今禪學也是恁地。」又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向見眾人說得玄妙,程先生說得絮。黃作「忉怛」。後來子細看,方見得眾人說,都似禪了,不似程先生說得穩。」義剛同。
問:「前夜承教誨,不可先討見天理,私心更有少疑,蓋一事各有一箇當然之理,真見得此理,則做此事便確定;不然,則此心末梢又會變了。不審如何?」曰:「這自是一事之理。前夜所說,只是不合要先見一箇渾淪大底物攤在這裏,方就這裏放出去做那萬事;不是於事都不顧理,一向冥行而已。事親中自有箇事親底道理,事長中自有箇事長底道理;這事自有這箇道理,那事自有那箇道理。各理會得透,則萬事各成萬箇道理;四面湊合來,便只是一箇渾淪道理。而今只先去理會那一,不去理會那貫,將尾作頭,將頭作尾,沒理會了。曾子平日工夫,只先就貫上事事做去到極處,夫子方喚醒他說,我這道理,只用一箇去貫了,曾子便理會得。不是只要抱一箇渾淪底物事,教他自流出去。」義剛同。
淳有問目段子,先生讀畢,曰:「大概說得也好,只是一樣意思。」義剛錄云:「先生曰:『末梢自反之說,說「大而化之」做其麼?何故恁地儱侗!』」又曰:「公說道理,只要撮那頭一段尖底,末梢便要到那『大而化之』極處,中間許多都把做渣滓,不要理會。相似把箇利刃截斷,中間都不用了,這箇便是大病。曾點漆雕開不曾見他做工夫處,不知當時如何被他逴見這道理。然就二人之中,開卻是要做工夫。『吾斯之未能信』,斯,便是見處;未能信,便是下工夫處。曾點有時是他做工夫,但見得未定。或是他天資高後,被他瞥見得這箇物事,亦不可知。雖是恁地,也須低著頭,隨眾從『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底做工夫,襯貼起來方實,證驗出來方穩,不是懸空見得便了。博學、審問五者工夫,終始離他不得。只是見得後,做得不費力也。如曾子平日用工極是子細,每日三省,只是忠信傳習底事,何曾說著『一貫』?曾子問一篇都是問喪、祭變禮微細處。想經禮聖人平日已說底,都一一理會了,只是變禮未說,也須逐一問過。『一貫』之說,夫子只是謾提醒他。縱未便曉得,且放緩亦未緊要,待別日更一提之。只是曾子當下便曉得,何曾只管與他說!如論語中百句,未有數句說此。孟子自得之說,亦只是說一番,何曾全篇如此說!今卻是懸虛說一箇物事,不能得了,只要那一去貫,不要從貫去到那一;如不理會散錢,只管要去討索來穿。如此,則中庸只消『天命之謂「性」』一句,及『無聲無臭至矣』一句便了。中間許多『達孝』、『達德』、『九經』之類,皆是粗跡,都掉卻,不能耐煩去理會了。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只將一箇道理都包了,更不用理會中間許多節目。今須是從頭平心讀那書,許多訓詁名物度數,一一去理會。如禮儀,須自一二三四數至於三百;威儀,須自一百二百三百數至三千;逐一理會過,都恁地通透,始得。若是只恁懸虛不已,恰似村道說無宗旨底禪樣,瀾翻地說去也得,將來也解做頌,燒時也有舍利,只是不濟得事!│又曰:「一底與貫底,都只是一箇道理。如將一貫已穿底錢與人,及將一貫散錢與人,只是一般,都用得,不成道那散底不是錢!」義剛同。泳錄云:「如用一條錢貫一齊穿了。」
問氣弱膽小之病。曰:「公只去做功夫,到理明而氣自強,而膽自大矣。」
問:「事各有理,而理各有至當十分處。今看得七八分,只做到七八分處,上面欠了分數。莫是窮來窮去,做來做去,久而且熟,自能長進到十分否?」曰:「雖未能從容,只是熟後便自會從容。」再三詠一「熟」字。
諸友入侍,坐定,先生目淳申前說,曰:「若把這些子道理只管守定在這裏,則相似山林苦行一般,便都無事可做了,所謂『潛心大業』者何有哉?」淳曰:「已知病痛,大段欠了下學工夫。」曰:「近日陸子靜門人寄得數篇詩來,只將顏淵曾點數件事重疊說,其他詩書禮樂都不說。如吾友下學,也只是揀那尖利底說,粗鈍底都掉了。今日下學,明日便要上達!如孟子,從梁惠王以下都不讀,只揀告子盡心來說,只消此兩篇,其他五篇都刪了。緊要便讀,閑慢底便不讀;精底便理會,粗底便不理會。書自是要讀,恁地揀擇不得。如論語二十篇,只揀那曾點底意思來涵泳,都要蓋了。單單說箇『風乎舞雩,詠而歸』,只做箇四時景致,論語何用說許多事!前日江西朋友來問,要尋箇樂處。某說:『只是自去尋,尋到那極苦澀處,便是好消息。人須是尋到那意思不好處,這便是樂底意思來,卻無不做工夫自然樂底道理。』而今做工夫,只是平常恁地去理會,不要把做差異看了。粗底做粗底理會,細底做細底理會,不消得揀擇。論語孟子恁地揀擇了,史書及世間粗底書,如何地看得!」義剛同。
諸友揖退,先生留淳獨語,曰:「何故無所問難?」淳曰:「數日承先生教誨,已領大意,但當歸去作工夫。」曰:「此別定不再相見。」淳問曰:「己分上事已理會,但應變處更望提誨。」曰:「今且當理會常,未要理會變。常底許多道理未能理會得盡,如何便要理會變!聖賢說話,許多道理平鋪在那裏,且要闊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後自能應變。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討常,便要討變。今也須如僧家行腳,接四方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關門獨坐便了,便可以為聖賢。自古無不曉事情底聖賢,亦無不通變底聖賢,亦無關門獨坐底聖賢,聖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那箇事理會不得?如中庸『天下國家有九經』,便要理會許多物事。如武王訪箕子陳洪範,自身之視、聽、言、貌、思,極至於天人之際,以人事則有八政,以天時則有五紀,稽之於卜筮,驗之於庶徵,無所不備。如周禮一部書,載周公許多經國制度,那裏便有國家當自家做?只是古聖賢許多規模,大體也要識。蓋這道理無所不該,無所不在。且如禮樂射御書數,許多周旋升降文章品節之繁,豈有妙道精義在?只是也要理會。理會得熟時,道理便在上面。又如律曆、刑法、天文、地理、軍旅、官職之類,都要理會。雖未能洞究其精微,然也要識箇規模大概,道理方浹洽通透。若只守箇些子,捉定在那裏,把許多都做閑事,便都無事了。如此,只理會得門內事,門外事便了不得。所以聖人教人要博學!二字力說。須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文武之道,布在方冊』;『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聖人雖是生知,然也事事理會過,無一之不講。這道理不是只就一件事上理會見得便了。學時無所不學;理會時,卻是逐件上理會去。凡事雖未理會得詳密,亦有箇大要處;縱詳密處未曉得,而大要處已被自家見了。今公只就一線上窺見天理,便說天理只恁地樣子,便要去通那萬事,不知如何得。萃百物,然後觀化工之神;聚眾材,然後知作室之用。於一事一義上,欲窺聖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須撒開心胸去理會。天理大,所包得亦大。且如五常之教,自家而言,只有箇父子夫婦兄弟;才出外,便有朋友,朋友之中,事已煞多;及身有一官,君臣之分便定,這裏面又煞多事,事事都合講過。他人未做工夫底,亦不敢向他說。如吾友於己分上已自見得,若不說與公,又可惜了!他人於己分上不曾見得,泛而觀萬事,固是不得。而今已有箇本領,卻只捉定這些子便了,也不得。如今只道是持敬,收拾身心,日用要合道理無差失,此固是好。然出而應天下事,應這事得時,應那事又不得。學之大本,中庸大學已說盡了。大學首便說『格物致知』。為甚要格物致知?便是要無所不格,無所不知。物格知至,方能意誠、心正、身修,推而至於家齊、國治、天下平,自然滔滔去,都無障礙。」義剛同。
淳稟曰:「伏承教誨,深覺大欠下學工夫。恐遐陬僻郡,孤陋寡聞,易致差迷,無從就正。望賜下學說一段,以為朝夕取準。」曰:「而今也不要先討差處,待到那差地頭,便旋旋理會。下學只是放闊去做,局促在那一隅,便窄狹了。須出四方游學一遭,這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又那朋友處相聚三兩月日,看如何。」胡叔器曰:「游學四方固好,恐又隨人轉了。」曰:「要我作甚?義剛錄云:「胡叔器曰:『恐又被不好底人壞了。』先生曰:『我須是先知得他是甚麼樣人,及見後與他相處,數日便見。若是不合,便去。』」不合便去。若恁地隨人轉,又不如只在屋裏孤陋寡聞。」義剛同。
先生問淳曰:「安卿須是『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須是開闊,方始展拓。若只如此,恐也不解十分。」
先生餞席,酒五行,中筵,親酌一杯勸李丈云:「相聚不過如此,退去反而求之。」次一杯與淳,曰:「安卿更須出來行一遭。村裏坐,不覺壞了人。昔陳了翁說,一人棋甚高,或邀之入京參國手。日久在側,並無所教,但使之隨行攜棋局而已。或人詰其故,國手曰:『彼棋已精,其高著已盡識之矣。但低著未曾識,教之隨行,亦要都經歷一過。』」
臨行拜別,先生曰:「安卿今年已許人書會,冬間更須出行一遭。」李丈稟曰:「書解乞且放緩,願早成禮書,以幸萬世。」曰:「書解甚易,只等蔡三哥來便了。禮書大段未也。」
安卿問:「先生前日與廖子晦書云『道不是有箇物事閃閃爍爍在那裏』,固是如此。但所謂『操則存,舍則亡』,畢竟也須是有箇物事。」曰:「操存只是教你收斂,教你心莫胡思亂量,幾曾捉定有箇物事在那裏!」又問:「『顧諟天之明命』,畢竟是箇甚麼?」曰:「此只是說要得道理在面前,不被物事遮障了。『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皆只是見得理如此,不成別有箇物事光爍在那裏!」
漳州陳淳會問,方有可答,方是疑。賀孫。
賀孫問:「安卿近得書否?」曰:「緣王子合與他答問,諱他寫將來,以此漳州朋友都無問難來。」因說:「子合無長進,在學中將實錄課諸生,全不識輕重先後。許多學者,近來覺得都不濟事。」賀孫云:「也是世衰道微,人不能自立,纔做官便顛沛。」曰:「如做官,科舉,皆害事。」或曰:「若在此說得甚好,做卻如此!」曰:「只緣無人說得好。說得好,乃是知得到;若知得到,雖摩頂至足,也只是變他不得。」因言:「器之昨寫來問幾條,已答去。今再說來,亦未分曉。公之為仁,公不可與仁比並看。公只是無私,纔無私,這仁便流行。程先生云,『唯公為近之』,卻不是近似之『近』。纔公,仁便在此,故云近。猶云『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不是道在先後上,只知先後,便近於道。如去其壅塞,則水自流通。水之流通,卻不是去壅塞底物事做出來。水自是元有,只被塞了,纔除了塞便流。仁自是元有,只被私意隔了,纔克去己私,做底便是仁。」賀孫云:「公是仁之體,仁是理。」曰:「不用恁地說,徒然不分曉。只要是無私,無私則理無或蔽。今人喜也是私喜,怒也是私怒,哀也是私哀,懼也是私懼,愛也是私愛,惡也是私惡,欲也是私欲。苟能克去己私,擴然大公,則喜是公喜,怒是公怒,哀、懼、愛、惡、欲,莫非公矣。此處煞係利害。顏子所授於夫子,只是『克己復禮為仁』。讀書最忌以己見去說,但欲合己見,不知非本來旨意。須是且就他頭說,說教分明;有不通處,卻以己意較量。」賀孫。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八
朱子十五
訓門人六
先生問伯羽:「如何用功?」曰:「且學靜坐,痛抑思慮。」曰:「痛抑也不得,只是放退可也。若全閉眼而坐,卻有思慮矣。」又言:「也不可全無思慮,無邪思耳。」以下訓伯羽。
學者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等,多有事在。然初學且須先打疊去雜思慮,作得基址,方可下手。如起屋須有基址,許多梁柱方有頓處。
觀書須寬心平易看,先見得大綱道理了,然後詳究節目。公今如人入大屋,方在一重門外,裏面更有數重門未入未見,便要說他房裏事,如何得!
公大抵容貌語言皆急迫,須打疊了,令心下快活。如一把棼絲,見自棼而未定;才急下手去拏,愈亂。
人須打疊了心下閑思雜慮。如心中紛擾,雖求得道理,也沒頓處。須打疊了後,得一件方是一件,兩件方是兩件。
公看文字子細,卻是急性,太忙迫,都亂了。又是硬鑽鑿求道理,不能平心易氣看。且用認得定,用玩味寬看。
問:「讀書莫有次序否?余正叔云,不可讀,讀則蹉過了。」曰:「論語章短者誠不可讀,讀則易蹉過後章去。若孟子詩書等,非讀不可。蓋它首尾自相應,全籍讀,方見。」問:「伯羽嘗覺固易蹉了。專看,則又易入於硬鑽之弊,如何?」曰:「是不可鑽。書不可進前一步看,只有退看。譬如以眼看物,欲得其大體邪正曲直,須是遠看方定,若近看愈狹了,不看見。」「凡人謂以多事廢讀書,或曰氣質不如人者,皆是不責志而已!若有志時,那問他事多?那問他氣質不美?」曰:「事多、質不美者,此言雖若未是太過,然即此可見其無志,甘於自暴自棄,過孰大焉!真箇做工夫人,便自不說此話。」
蜚卿問:「致知後,須持養,方力行?」曰:「如是,則今日致知,明日持養,後日力行!只持養便是行。正心、誠意豈不是行?但行有遠近,治國、平天下則行之遠耳。」可學。
蜚卿問:「不知某之主一如何?」曰:「凡人須自知,如己喫飯,豈可問他人飢飽!」又問:「或於無事時,更有思量否?」曰:「無事時只是無事,更思箇甚?然人無事時少,有事時多,才思便是有事。」蜚卿曰:「靜時多為思慮紛擾。」曰:「此只為不主一,人心皆有此病。不如且將讀書程課繫縛此心,逐旋行去,到節目處自見功效淺深。大凡理只在人心中,不在外面。只為人役役於不可必之利名,故本原固有者,日加昏蔽,豈不可惜!」道夫。
蜚卿欲類仁說看。曰:「不必錄。只識得一處,他處自然如破竹矣。」道夫。
先生謂蜚卿:「看公所疑,是看論語未子細。這讀書,是要得義理通,不是要做趕課程模樣。若一項未通,且就上思索教通透,方得。初間疑處,只管看來,自會通解。若便寫在策上,心下便放卻,於心下便無所得。某若有未通解處,自放心不得,朝朝日日,只覺有一事在這裏。」賀孫。
蜚卿以書謁先生,有棄科舉之說。先生曰:「今之士大夫應舉干祿,以為仰事俯育之計,亦不能免。公生事如何?」曰:「粗可伏臘。」曰:「更須自酌量。」道夫。
蜚卿曰:「某欲謀於先生,屏棄科舉,望斷以一言。」曰:「此事在公自看如何,須是度自家可以仰事俯育。作文字,比之他人有可得之理否,亦須自思之。如人飢飽寒煖,須自知之,他人如何說得!」道夫。
蜚卿云:「某正為心不定,不事科舉。」曰:「放得下否?。」曰:「欲放下。」曰:「才說『欲』字,便不得,須除去『欲』字。若要理會道理,忙又不得,亦不得懶。」驤。
「看今世學者病痛,皆在志不立。嘗見學者不遠千里來此講學,將謂真以此為事。後來觀之,往往只要做二三分人,識些道理便是。不是看他不破,不曾以此語之。夫人與天地並立為三,自家當思量,天如此高,地如此厚,自家一箇七尺血氣之軀,如何會並立為三?只為自家此性元善,同是一處出來。一出一入,若有若亡,元來固有之性不曾見得,則雖其人衣冠,其實與庶物不爭多。伊川曰:『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只可責志。』顏淵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在顏子分明見此物,須要做得。如人在戰陣,雷鼓一鳴,不殺賊,則為賊所殺,又安得不向前!又如學者應舉覓官,從早起來,念念在此,終被他做得。但移此心向學,何所不至?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至『三十而立』以上,節節推去。五峰曰:『為學在立志,立志在居敬』,此言甚佳。夫一陰一陽相對。志纔立,則已在陽處立;雖時失腳入陰,然一覺悟,則又在於陽。今之學者皆曰:『它是堯舜,我是眾人,何以為堯舜?』為是言者,曾不如佛家善財童子曰:『我已發菩提心,行何行而作佛?』渠卻辦作佛,自家卻不辦作堯舜。」某因問:「立志固是,然志何以立?」曰:「自端本立。以身而參天地,以匹夫而安天下,實有此理。」方伯謨問:「使齊王用孟子,還可以安天下否?」曰:「孟子分明往見齊王,以道可行。只是他計些小利害,愛些小便宜,一齊昏了。自家只立得大者定,其他物欲一齊走退。」又舉中庸一段:「曰『德性』,曰『高明』,曰『廣大』,皆是元來底;『問學』、『中庸』、『精微』,所以接續此也。」某問:「孔門弟子問仁、問智,皆從一事上做去。」曰:「只為他志已立,故求所以趨向之路。然孔門學者亦有志不立底,如宰予冉求是也。顏子固不待說,如『子路有聞,未之能行,惟恐有聞』,豈不是有志?至如漆雕開曾點皆有志。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狂士何足思?蓋取其有志。得聖人而師之,皆足為君子。」以下訓可學。璘錄云:「□錄異。」見後訓璘。
先生問:「昨日與吾友說立志一段,退後思得如何?」某曰:「因先生之言,子細思之,皆是實理。如平日見害人之事不為,見非義之財不取,皆是自然如此。」曰:「既自然如此,因何做堯舜不得?」某謂:「盡其心,則知其性。」曰:「此不是答策題,須是實見得。『徐行後長者謂之弟』,須見得如何弟,是作得堯舜。」因語:「『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所謂天理人欲也。更將孟子答滕文公曹交問孟子章熟讀。纔見得此,甚省力。」
問:「作事多始銳而終輟,莫是只為血氣使?」曰:「雖說要義理之氣,然血氣亦不可無。孟子『氣,體之充』,但要以義理為主耳。」
問:「講學須當志其遠者、大者。」曰:「固是。然細微處亦須研窮。若細微處不研窮,所謂遠者、大者,只是揣作一頭詭怪之語,果何益?須是知其大小,測其淺深,又別其輕重。」因問:「平時讀書,因見先生說,乃知只得一模樣耳。」曰:「模樣亦未易得,恐只是識文句。」
問:「反其性如何?」曰:「只吾友會道箇反時,此便是天性;只就此充之,別無道理。滕文公纔問孟子,孟子便『道性善』。自今觀之,豈不躐等?不知此乃是自家屋裏物,有甚過當!既立得性了,則每事點檢,視事之來,是者從之,非者違之。此下文甚長,且於根本上用工夫。既尚留此,便宜審觀自見。」
再見,請教。因問:「平日讀書時似亦有所見,既釋書則別是一般。又,每苦思慮紛擾,雖持敬亦未免弛慢,不知病根安在?」曰:「此乃不求之於身,而專求之於書,固應如此。古人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凡吾身日用之間,無非道,書則所以接湊此心耳。故必先求之於身,而後求之於書,則讀書方有味。」又曰:「持敬而未免弛慢,是未嘗敬也,須是無間斷乃可。至如言思慮多,須是合思即思,不合思者不必思,則必不擾亂。」又問:「凡求之於心,須是主一?為或於事事求之?」曰:「凡事無非用心處,只如於孝則求其如何是孝,於弟則求其如何是弟。大抵見善則遷,有過則改。聖人千言萬語,不出此一轍。須積習時久,游泳浸漬,如飲醇酒,其味愈長,始見其真是真非。若似是而非,似有而實未嘗有,終自恍惚,然此最學者之大病。」又問:「讀書宜以何為法?」曰:「須少看。凡讀書須子細研窮講究,不可放過。假如有五項議論,開策時須逐一為別白,求一定說。若他日再看,又須從頭檢閱,而後知前日之讀書草略甚矣。近日學者讀書,六經皆云通;及問之,則往往失對,只是當初讀時綽過了。孟子曰『仁在乎熟』,吾友更詳思之。大抵古人讀書,與今人異。如孔門學者於聖人,纔問仁、問知,終身事業已在此。今人讀書,仁義禮智總識,而卻無落泊處,此不熟之故也。昔五峰於京師問龜山讀書法,龜山云:『先讀論語。』五峰問:『論語二十篇,以何為緊要?』龜山曰:『事事緊要。』看此可見。」
問:「可學稟性太急,數年來力於懲忿上做工夫,似減得分數。然遇事不知不覺忿暴,何從而去此病?」曰:「亦在乎熟耳。如小兒讀書遍數多,自記得,此熟之驗也。大抵稟賦得深,多少年月,一旦如何便盡打疊得!須是日夜懲戒之以至於熟,久當自去。」
一日晚,同王春先生親戚。魏才仲請見。問:「吾友年幾何?」對云:「三十七。」曰:「已自過時。若於此因循,便因循了。昔人讀書,二十四五時須已立得一門庭。」某因說:「平日亦有志於學。只是為貧奔走,雖勤讀書,全無趨向。」曰:「讀書須窮研道理。吾友日看論孟否?」對以常看。曰:「如何看?」曰:「日間只是看精義。」曰:「看精義,有利有害。若能因諸家之說以考聖人之意而得於吾心,則精義有益。若只鶻突綽過,如風過耳,雖百看何補!善看論孟者,只一部論孟自亦可,何必精義?」因舉「學而時習之」問曰:「吾友何說?」某依常解云云。先生曰:「聖人下五箇字,無一字虛。學然後時習之,不學則何習之有?所謂學者,不必前言往行,凡事上皆是學,如箇人好,學其為人;箇事好,學其為事。習之者,習其所學也。習之而熟,能無悅乎?近日學者多學而不習。」某又問:「『學而不思則罔』,亦是此意?」曰:「且就本文理會。牽傍會合,最學者之病。」又問:「『有朋自遠方來』,何故樂?」對以得朋友而講習,故樂。曰:「若是已得於己,何更待朋友?」再三請益。曰:「且自思之。」
語次,因道:「某平日讀箇不識塗徑,枉費心力。適得先生開喻,方知趨向。自此期早夜孜孜,無負教誨。」曰:「吾友既如此說,須與人作樣子。第一,下工夫莫草略。研究一章義理已得,方別看一章。近日學者多緣草略過了,故下梢頭儹無去處,一齊棄了。大凡看書粗,則心粗;看書細,則心細。若研窮不熟,得些義理,以為是亦得,以為非亦得。須是見得『差之毫釐,繆以千里』方可。」
問:「昨日先生所問,退而以滕文公數章熟讀。只如昨日所說四端,此便是真心,便是性善。今只是於天理人欲上判了,去得人欲,天理自明。自家家裏事,豈有不向前?」先生曰:「然。未要論到人欲,人欲亦難去。只且自體認這箇理,如何的見是性善?堯舜是可為?如何是仁?如何是義?若於此有見,要已自已不得。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今學者求不見得,舍不見失,只是悠悠,今日待明日,明日又待後日。」語未畢,伯謨至。先生云:「適來所言,子上卻有許多說話,德粹無說,然皆是不勉力作工夫。謝上蔡於明道前舉史書成文,明道曰:『賢卻會記得,可謂玩物喪志!』上蔡發汗。須是如此感動,方可。今只且於舊事如此過,豈是感發?須是不安,方是,所謂『不能以一朝居』。」
問德粹:「數日作何工夫?」曰:「讀告子。」曰:「見得如何?」曰:「固是要見,亦當於事上見之。」曰:「行事上固要見,無事時亦合理會。如看古人書,或靜坐,皆可以見。」又問某:「見得如何?」曰:「只是『操捨』二字分判。」曰:「操捨固是,亦須先見其本。不然,方操而則存時,已捨而則亡矣。」又問:「前說『有朋自遠方來』,看見如何?」曰:「前日說不是。『有朋自遠方來』,乃是善可以及人;善可以及人,則合彼己為一,豈不樂?」先生曰:「此是可以及人?為或已及人?」曰:「惟其可以及人,所以能及人。」先生曰:「樂是可以及人而樂?是已及人而樂?」曰:「已及人而樂。」先生曰:「然。伊川說已盡,後來諸公多變其說,云朋友講習。我若未有所得,誰肯自遠方來?要之,此道天下公共,既已得於己,必須及於人。『不知而不慍』,非君子成德不能。慍,非怒之謂。自君子以降,人不知己,亦不能無芥蔕於胸中。」
先生問:「近日所見如何?」某對:「間斷處頗知提撕。」曰:「更宜加意。」
先生問:「近日如何?」曰:「頗覺心定。」「如何心定?」曰:「每常遇無事,卻散漫;遇有事,則旋求此心。今卻稍勝前。」曰:「讀甚書?」曰:「讀告子,昨讀至『夜氣』之說,因覺病痛全在此心上。」曰:「亦未說至此,須是見得有踊躍之意,方可。」是日德粹又語小學。先生曰:「德粹畢竟昏弱。子上尚雜,更宜加意。」
問:「人有剛果過於中,如何?」曰:「只為見彼善於此,剛果勝柔,故一向剛。周子曰:『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須如此別,方可。」璘錄云:「問:『孫吉甫說,性剛未免有失,如何?』先生舉通書云:『剛善、剛惡。』『固是剛比之暗弱之人為勝,然只是彼善於此而已。畢竟未是。』」問:「何以制之使歸於善?」曰:「須於中求之。」問:「昨日承先生教誨矯激事,歸而思之:務為長厚固不可。然程氏教人卻云,當學顏子之渾厚。看近日之弊,莫只是真偽不同?」曰:「然。顏子卻是渾厚,今人卻是聶夾,大不同。且如當官,必審是非,明去就。今做事至於危處,卻避禍,曰:『吾為渾厚』,可乎?且如後漢諸賢與宦官為敵,既為冀州刺史,宦官親戚在部內為害,安得不去之!安得謂之矯激!須是不做它官。故古人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居卑則不與權豪相抗,亦無甚職事。」符舜功云:「如陳寔弔宦官之喪,是大要渾厚。」曰:「然。」某問:「如范滂之徒,太甚。」曰:「只是行其職。大抵義理所在,當為則為,無渾厚,無矯激,如此方可。」某又問:「李膺赦後殺人,莫不順天理?」曰:「然。士不幸遇亂世,不必仕。如趙臺卿乃於杜子賓夾壁中坐過數年,又如蔡邕,更無整身處。」
問:「吾友昔從曾大卿游,於其議論云何?」曰:「曾先生靜默少言,有一二言不及其躬行者。」曰:「曾卿齊家正身,不欺暗室,真難及!」
鄭子上因赴省經過,問左傳數事。先生曰:「數年不見公,將謂有異問相發明,卻問這般不緊要者,何益?人若能於大學語孟中庸四書窮究得通透,則經傳中折莫甚大事,以其理推之,無有不曉者,況此末事!今若此,可謂是『颺了甜桃樹,沿山摘醋梨』也!」友仁。
璘注鄂渚教官闕。先生曰:「某嘗勸人,不如做縣丞,隨事猶可以及物。做教官沒意思,說義理人不信,又須隨分做課試,方是鬧熱。」以下訓璘。
問:「做何工夫?」璘對以未曾。曰:「若是做得工夫,有疑可問,便好商量。若未做工夫,只說得一箇為學大端,他日又如何得商量?嘗見一般朋友,見事便奮發要議論,胡亂將經書及古人作議論,看來是沒意思。又有一般全不做功夫底,更沒下手商量處。又不如彼胡亂做工夫,有可商議得。且如論古人,便是論錯了,亦是曾考論古人事跡一過。他日與說得是,將從前錯底改起,便有用。」
問為學大端。曰:「且如士人應舉,是要做官,故其功夫勇猛,念念不忘,竟能有成。若為學,須立箇標準,我要如何為學?此志念念不忘,功夫自進。蓋人以眇然之身,與天地並立而為三,常思我以血氣之身,如何配得天地?且天地之所以與我者,色色周備,人自污壞了!」因舉「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一章。「今之為學,須是求復其初,求全天之所以與我者,始得。若要全天之所以與我者,便須以聖賢為標準,直做到聖賢地位,方是全得本來之物而不失。如此,則功夫自然勇猛。臨事觀書常有此意,自然接續。若無求復其初之志,無必為聖賢之心,只見因循荒廢了。」因舉「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一章,云:「『道性善』,是說天之所以與我者,便以堯舜為樣子。說人性善,皆可以為堯舜,便是立箇標準了。下文引成顏淵公明儀之言,以明聖賢之可以必為。末後『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最說得好。人要為聖賢,須是猛起服瞑眩之藥相似,教他麻了一上了,及其定疊,病自退了。」又舉顏子「仰之彌高」一段。又說:「人之為學,正如說恢復相似:且如東南亦自有許多財賦,許多兵甲,儘自好了,如何必要恢復?只為祖宗元有之物,須當復得;若不復得,終是不了。今人為學,彼善於此,隨分做箇好人,亦自足矣,何須必要做聖賢?只為天之所以與我者,不可不復得;若不復得,終是不了,所以須要講論。學以聖賢為準,故問學須要復性命之本然,求造聖賢之極,方是學問。可學錄云:「如尋常人說,且作三五分人,有甚不可?何必須早夜孳孳?只為自家元有一箇性,甚是善,須是還其元物。不還元物,畢竟欠闕。此一事,乃聖人相傳,立定一鐵樁,移動不得。」然此是大端如此。其間讀書,考古驗今,工夫皆不可廢。」因舉「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章。又云:「有一般人,只說天之所以與我者,都是光明純粹好物;其後之所以不好者,人為有以害之。吾之為學,只是去其所以害此者而已。害此者盡去,則工夫便了。故其弊至於廢學不讀書,臨事大綱雖好,而所見道理便有偏處。為學既知大端是欲復天之所與而必為聖賢,便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為五箇大樁相似,念念理會,便有工夫可做。所以大學『在止於至善』,只云:『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從前朋友來此,某將謂不遠千里而來,須知箇趣向了,只是隨分為他說箇為學大概去,看來都不得力,此某之罪。今日思之:學者須以立志為本。如昨日所說為學大端,在於求復性命之本然,求造聖賢之極致,須是便立志如此,便做去始得。若曰我之志只是要做箇好人,識些道理便休,宜乎工夫不進,日夕漸漸消靡。今須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必須是光明正大,必不應只如此而止,就自家性分上儘做得去,不到聖賢地位不休。如此立志,自是歇不住,自是儘有工夫可做。如顏子之『欲罷不能』,如小人之『孳孳為利』,念念自不忘。若不立志,終不得力。」因舉程子云:「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只可責志。」又舉云:「『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此是五峰議論好處。」又舉「士尚志。何謂尚志?曰:『仁義而已矣。』」又舉「舜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我猶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又舉「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如孔門亦有不能立志者,如冉求『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是也。所以其後志於聚斂,無足怪」。
又曰:「要知天之與我者,只如孟子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無辭遜之心,非人也。』今人非無惻隱、羞惡、是非、辭遜發見處,只是不省察了。若於日用間試省察此四端者,分明迸趲出來,就此便操存涵養將去,便是下手處。只為從前不省察了,此端才見,又被物欲汨了。所以秉彝不可磨滅處雖在,而終不能光明正大,如其本然。」
試思人以眇然之身,可以贊天地之化育;以常人而可以為聖賢;以四端之微,而充之可以保四海;是如何而致?若分明見此,志自立,工夫自住不得。
「昨日所說為學大端在於立志必為聖賢,曾看得『人皆可以為堯舜』道理分明否?又見得我可以為堯舜而不為,其患安在?固是孟子說『性善』、『徐行後長』之類。然今人四端非不時時發見,非不能徐行,何故不能為堯舜?且子細看。若見得此分明,其志自立,其工夫自不可已。」因舉「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謂:「不弘不篤,不當得一箇人數,無能為輕重。」
須常常自問:人人之性善,而己之性卻不見其善;「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己之身即未見其所以為堯舜者,何故?常常自問,知所愧恥,則勇厲奮發,而志立矣。更將孟子告子篇反復讀之,「指不若人」之類數段,可以助人興發必為之志。
問所觀書。璘以讀告子篇對。曰:「古人『興於詩』,『詩可以興。』又曰:『雖無文王,猶興。』人須要奮發興起必為之心,為學方有端緒。古人以詩吟詠起發善心,今既不能曉古詩,某以為告子篇諸段,讀之可以興發人善心者,故勸人讀之。且如『義理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讀此句,須知義理可以悅我心否?果如芻豢悅口否?方是得。」璘謂:「理義悅心,亦是臨事見得此事合理義,自然悅懌。」曰:「今則終日無事,不成便廢了理義!便無悅處!如讀古人書,見其事合理義。思量古人行事,與吾今所思慮欲為之事,才見得合理義,則自悅;才見不合理義,自有羞愧憤悶之心。不須一一臨事時看。」
問璘:「昨日臥雲菴中何所為?」璘曰:「歸時日已暮,不曾觀書,靜坐而已。」先生舉橫渠「六有」說:「『言有法,動有教,晝有為,宵有得,息有養,瞬有存』,以為雖靜坐,亦有所存主始得。不然,兀兀而已。」可學錄云:「先生問德粹:『夜間在菴中作何工夫?』德粹云云。先生曰:『橫渠云:「言有教,動有法,晝有為,宵有得,息有養,瞬有存。」此語極好。君子「終日乾乾」,不可食息閑,亦不必終日讀書,或靜坐存養,亦是。天地之生物以四時運動。春生夏長,固是不息;及至秋冬凋落,亦只是藏於其中,故明年復生。若使至秋冬已絕,則來春無緣復有生意。學者常喚令此心不死,則日有進。』」
德粹問:「在四明守官,要顧義理。纔到利害重處,則顧忌,只是拌一去,如何?」先生曰:「無他,只是志不立,卻隨利害走了。」可學。
問德粹:「此心動時應物,不動時如何?」曰:「只是散漫。」曰:「便是錯了。自家一箇心卻令成兩端!須是檢點他。」可學。
「人在官,固當理會官事。然做得官好,只是使人道是一好官人。須講學立大本,則有源流。若只要人道是好官人,今日做得一件,明日又做一件,卻窮了。」德粹云:「初到明州,問為學於沈叔晦。叔晦曰:『若要讀書,且於婺源山中坐;既在四明,且理會官事。』」先生曰:「縣尉既做了四年,滕德粹元不曾理會。」可學。
誨力行云:「若有人云孔孟天資不可及,便知此人自暴自棄,萬劫千生無緣見道!所謂『九萬里則風斯下』。」以下訓力行。
「講學切忌研究一事未得,又且放過別求一事。如此,則有甚了期?須是逐件打結,久久通貫。」力行退讀先生「格物」之說,見李先生所以教先生有此意。
力行連日荷教。府判張丈退謂力行曰:「士佺到此餘五十日,備見先生接待學者多矣,不過誘之掖之,未見如待吾友著氣用力,痛下鉗鎚如此。以九分欲打煉成器,不得不知此意。」
問:「事有最難底奈何。」曰:「亦有數等,或是外面阻遏做不得,或是裏面紛亂處不去,亦有一種紛拏時,及纖亳委曲微細處難處,全只在人自去理會。大概只是要見得道理分明,逐事上自有一箇道理。易曰:『探賾索隱。』賾處不是奧,是紛亂時;隱是隱奧也,全在探索上。紛亂是他自紛亂,我若有一定之見,安能紛亂得我!大凡一等事固不可避,避事不是工夫。又有一等人情底事,得遣退時且遣退,無時是了,不要摟攬。凡可以省得底事,省亦不妨,應接亦只是不奈何。有合當住不得底事,此卻要思量處置,裏面都自有箇理。」或謂:「人心紛擾時難把捉。」曰:「真箇是難把持。不能得久,又被事物及閑思慮引將去。孟子『牛山之木』一章,最要看『操之則存,舍之則亡』。」或又謂:「把持不能久,勝物欲不去。」曰:「這箇不干別人事。雖是難,亦是自著力把持,常惺惺,不要放倒。覺得物欲來,便著緊不要隨他去。這箇須是自家理會。若說把持不得,勝他不去,是自壞了,更說甚『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曰:「把心不定,喜怒憂懼四者皆足以動心。」因問:「憂患恐懼,恐四字似一般?」曰:「不同。恐懼是目下逼來得緊底,使人恐懼失措;憂患是思慮,預防那將來有大禍福利害底事。此不同。」又問:「忿懥好樂,乃在我之事,可以勉強不做。如憂患恐懼,乃是外面來底,不由自家。」曰:「都不得。便是外面來底,須是自家有箇道理措置得下。恐懼憂患,只是徒然。事來亦合當思慮不妨,但只管累其本心,也不濟得事。孔子畏匡人,文王囚羑里,死生在前了,聖人元不動心,處之恬然。只看此,便是要見得道理分明,自然無此患。所以聖人教人致知、格物,考究一箇道理。自此以上,誠意、正心皆相連上去也。」以下訓明作。
凡日用工夫,須是自做喫緊把捉。見得不是處,便不要做,勿徇他去。所說事有善者可從,又有不善者間之,依舊從不善處去;所思量事忽為別思量勾引將去,皆是自家不曾把捉得住,不干別人事。須是自把持,不被他引去方是。顏子問仁,孔子答許多話,其末卻云:「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看來不消此二句亦得。然許多話,不是自己著力做,又如何得?明知不善又去做,看來只是知得不親切。若真箇知得,定不肯做。正如人說飲食過度傷生,此固眾所共知,然不是真知。偶一日飲食過度為害,則明日決不分外飲食;此真知其傷,遂不復再為也。把捉之說,固是自用著力,然又以枯槁無滋味,卒急不易著力。須平日多讀書,講明道理,以涵養灌培,使此心常與理相入,久後自熟,方見得力處。且如讀書,便今日看得一二段,來日看三五段,殊未有緊要。須是磨以歲月,讀得多,自然有用處。且約而言之:論孟固當讀,六經亦當讀,史書又不可不讀。講究得多,便自然熟。但始初須大段著力窮究,理會教道理通徹。不過一二番稍難,向後也只是以此理推去,更不艱辛,可以觸類而長。正如入仕之初看公案,初看時自是未相諳,較難理會。須著些心力,如法考究。若如此看得三五項了,自然便熟;向後看時,更不似初間難,亦可類推也。又如人要知得輕重,須用稱方得。有拈弄得熟底,只把在手上,便知是若干斤兩,更不用稱。此無他,只是熟。今日也拈弄,明日也拈弄,久久自熟。也如百工技藝做得精者,亦是熟後便精。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所以貴乎熟者,只是要得此心與義理相親。苟義理與自家相近,則非理之事,自然相遠。思慮多走作,亦只是不熟,熟後自無。又如說做事偶合於理則心安,或差時則餒,此固是可見得本然之理,所以差時便覺不安。然又有做得不是處,不知覺悟。須是常惺惺省察,不要放過。據某看,學問之道,只是眼前日用底便是,初無深遠玄妙。
「大凡學問不可只理會一端。聖賢千言萬語,看得雖似紛擾,然卻都是這一箇道理。而今只就緊要處做固好,然別箇也須一一理會,湊得這一箇道理都一般,方得。天下事硬就一箇做,終是做不成。如莊子說:『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須是理會得多,方始襯簟得起。且如『籩豆之事則有司存』,非是說籩豆之事置之度外,不用理會。『動容貌』三句,亦只是三句是自家緊要合做底,籩豆是付與有司做底,其事為輕。而今只理會三句,籩豆之事都不理會,萬一被有司喚籩做豆,若不曾曉得,便被他瞞。又如田子方說『君明樂官,不明樂音』,他說得不是。若不明得音,如何明得官?次第被他易宮為商,也得!所以中庸先說箇『博學之』,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且看孔子雖曰生知,事事去問人,若問禮、問喪於老聃之類甚多。只如官名不曉得,莫也無害,聖人亦汲汲去問郯子。蓋是我不識底,須是去問人,始得。」因說:「南軒洙泗言仁,編得亦未是。聖人說仁處固是仁,然不說處不成非仁!天下只有箇道理,聖人說許多說話,都要理會。豈可只去理會說仁處,不說仁處便掉了不管!子思做中庸,大段周密不易,他思量如是。『德性』五句,須是許多句方該得盡,然第一句為主。『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此上一截是『尊德性』事;如『道中庸、盡精微、知新、崇禮』,此下一截是『道問學』事。都要得纖悉具備,無細不盡,如何只理會一件?」或問知新之理。曰:「新是故中之事,故是舊時底,溫起來以『尊德性』;然後就裏面討得新意,乃為『道問學』。」
一日因論讀大學,答以每為念慮攪擾,頗妨工夫。曰:「只是不敬。敬是常惺惺底法,以敬為主,則百事皆從此做去。今人都不理會我底,自不知心所在,都要理會他事,又要齊家、治國、平天下。心者,身之主也。撐船須用篙,吃飯須用匙。不理會心,是不用篙,不使匙之謂也。攝心只是敬。才敬,看做甚麼事,登山亦只這箇心,入水亦只這箇心。」訓。
與立同問:「常苦志氣怯弱,恐懼太過,心下常若有事,少悅豫底意思,不知此病痛是如何?」曰:「試思自家是有事?是無事?」曰:「本無事,自覺得如此。」曰:「若是無事,便是無事,又恐懼箇甚?只是見理不徹後如此。若見得理徹,自然心下無事。然此亦是心病。」因舉遺書捉虎及滿室置尖物事。又曰:「且如今人害潔淨病,那裏有潔淨病?只是疑病,疑後便如此。不知在君父之前,還如此得否?」黻又因論氣質各有病痛不同。曰:「纔明理後,氣質自然變化,病痛都自不見了。」以下訓與立黻。
先生誨與立等曰:「為學之道無他,只是要理會得目前許多道理。世間事無大無小,皆有道理。如中庸所謂『率性之謂道』,也只是這箇道理;『道不可須臾離』,也只是這箇道理。見得是自家合當做底便做將去,不當做底斷不可做,只是如此。」又曰:「為學無許多事,只是要持守心身,研究道理,分別得是非善惡,直是『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到這裏方是踏著實地,自住不得。」又曰:「經書中所言只是這一箇道理,都重三疊四說在裏,只是許多頭面出來。如語孟所載也只是這許多話。一箇聖賢出來說一番了,一箇聖賢又出來從頭說一番。如書中堯之所說,也只是這箇;舜之所說,也只是這箇;以至於禹湯文武所說,也只是這箇。又如詩中周公所贊頌文武之盛德,亦只是這箇;便若桀紂之所以危亡,亦只是反了這箇道理。若使別撰得出來,古人須自撰了。惟其撰不得,所以只共這箇道理。」又曰:「讀書須是件件讀,理會了一件,方可換一件。這一件理會得通徹是當了,則終身更不用再理會,後來只須把出來溫尋涵泳便了。若不與逐件理會,則雖讀到老,依舊是生底,又卻如不曾讀一般,濟甚事!如喫飯,不成一日都要喫得盡!須與分做三頓喫,只恁地頓頓喫去,知一生喫了多少飯!讀書亦如此。」黻因說:「學者先立心志為難。」曰:「也無許多事,只是一箇敬。徹上徹下,只是這箇道理。到得剛健,便自然勝得許多物欲之私。」溫公謂:「人以為如制悍馬,如幹盤石之難也。靜而思之,在我而已。如轉戶樞,何難之有?」
黻問:「『思無邪』,固要得如此,不知如何能得如此?」曰:「但邪者自莫思,便了。」又問:「且如持敬,豈不欲純一於敬?然自有不敬之念固欲與己相反,愈制則愈甚。或謂只自持敬,雖念慮妄發,莫管他,久將自定,還如此得否?」曰:「要之,邪正本不對立,但恐自家胸中無箇主。若有主,且自不能入。」又問:「不敬之念非出於本心。如忿慾之萌,學者固當自克,雖聖賢亦無如之何。至於思慮妄發,欲制之而不能。」曰:「才覺恁地,自家便挈起了,但莫先去防他。然此只是自家見理不透,做主不定,所以如此。大學曰:『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纔意誠,則自然無此病。」
拜先生訖,坐定。先生云:「文振近看得文字較細,須用常提掇起得惺惺,不要昏晦。若昏晦。則不敬莫大焉。才昏晦時,少間一事來,一齊被私意牽將去,做主不得。須用認取那箇是身?那箇是心?卓然在目前,便做得身主。少間事物來,逐一區處得當。」以下訓南升。
又云:「看文字須以鄭文振為法,理會得便說出,待某看甚處未是,理會未得,便問。」又云:「渠今退去,心中卻無疑也。」
先生曰:「文振近來看得須容易了。」南升曰:「不敢容易看。但見先生集注字字著實,故易得分明。」先生曰:「潘兄鄭兄要看文字,可明日且同文振從後段看起,將來卻補前面。廖兄亦可從此看起。」謂潘立之鄭神童廖晉卿也。
「朋友多是方理會得文字好,又歸去。」似指植言。又云:「鄭文振能平心看文字,看得平正周匝,只無甚精神。如立之,則有說得到處。如文振,無甚卓然到處,亦無甚不到處。」植。
先生問倪:「已前做甚工夫?」曰:「只是理會舉業。」曰:「須有功夫。」曰:「只是習春秋。」又問:「更做甚工夫?」曰:「曾涉獵看先生語孟精義。」曰:「近來作春秋義,穿鑿殊甚。如紹興以前,只是諱言攘夷復讎事,專要說和戎,卻不至如此穿鑿。某那時亦自說春秋不可做,而今穿鑿尤甚。」倪曰:「緣是主司出題目,多是將不相屬處出,致舉子不得不如此。」曰:「卻是引得他如此。」又曰:「向來沈司業曾有申請,令主司不得斷章出題,後來少變。」曰:「向在南康日,教官出題不是,也不免將他申請下郡學,令不得如此。近來省試,如書題,依前如此。」又曰:「看來不要作春秋義,可別治甚經。」以下訓倪。時舉云:「問游和之:『曾看甚文字?』曰:『某以春秋應舉,粗用力於此經,似不免有科第之心,故不知理義之要。』曰:『春秋難治,做出經義,往往都非經旨。某見紹興初治春秋者,經義中只避數項說話,如復仇討賊之類而已。如今卻不然,往往所避者多,更不復依傍春秋經意說,只自做一種說話,知他是說甚麼!大凡科舉之事,士子固未能免,然只要識得輕重。若放那一頭重,這一頭輕,是不足道。然兩頭輕重一般,也只不得,便一心在這裏,一心在那裏,於本身易得悠悠。須是教令這頭重,那頭輕,方好。孟子云:「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凡要人爵者,固是也理會天爵。然以要人爵而為之,則所修者皆非切己之學。』」
問倪「未識下手工夫」。曰:「舉業與這箇道理,一似箇藏子。做舉業,只見那一邊。若將此心推轉看這一邊,極易。孟子云:『古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又將起扇子云:「公只是將那頭放重,這頭放輕了,便得。若兩頭平,也不得。」
倪求下手工夫。曰:「只是要收斂此心,莫要走作,走作便是不敬,須要持敬。堯是古今第一箇人,書說堯,劈頭便云『欽明文思』,欽,便是敬。」問:「敬如何持?」曰:「只是要莫走作。若看見外面風吹草動,去看覷他,那得許多心去應他?便也不是收斂。」問:「莫是『主一之謂敬』?」曰:「主一是敬表德,只是要收斂。處宗廟只是敬,處朝廷只是嚴,處閨門只是和,便是持敬。」時舉聞同。見後。
倪曰:「自幼既失小學之序,願授大學。」曰:「授大學甚好,也須把小學書看,只消旬日功夫。」
「諸公固皆有志於學,然持敬工夫大段欠在。若不知此,何以為進學之本!程先生云:『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此最切要。」和之問:「不知敬如何持?」曰:「只是要收斂此心,莫令走失便是。今人精神自不曾定,讀書安得精專!凡看山看水,風驚草動,此心便自走失,視聽便自眩惑。此何以為學?諸公切宜免此!」時舉。
緊切詳密。以下訓至。
書云:「千萬更加勉力,就日用實事上提撕,勿令昏縱為佳!」
至自謂:「從來於喜怒哀樂之發,雖未敢自謂中節,自覺亦無甚過差。」曰:「若不窮理,則喜怒哀樂之發,便有過差處也不覺,所以貴於窮理。」
書云:「日用之間,常切操存;讀書窮理,亦無廢惰,久久當自覺有得力處。」
又書云:「要須反己深自體察,有箇火急痛切處,方是入得門戶。若只如此悠悠,定是閑過日月。向後無得力處,莫相怪也。」三書文集未載。
楊子順楊至之趙唐卿辭歸請教。先生曰:「學不是讀書,然不讀書,又不知所以為學之道。聖賢教人,只是要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學者,學此而已。若不讀書,便不知如何而能修身,如何而能齊家、治國。聖賢之書說修身處,便如此;說齊家、治國處,便如此。節節在那上,自家都要去理會,一一排定在這裏;來,便應將去。」淳。
楊問:「某多被思慮紛擾,思這事,又慮做那一事去。雖知得了,自是難止。」曰:「既知不是,便當絕斷,更何必問!」宇。
至之少精深,蜚之少寬心,二病正相反。道夫。
植再舉曾子「忠恕一貫」及子貢「聞一知二」章。曰:「大概也是如此。更須依曾子逐事經歷做過,方知其味。」先生繼問或人:「理會得所舉忠恕否?」陳因問集注中舉程子第一段。先生曰:「明道說此一段甚好,非程子不能道得到。自『忠恕一以貫之』以後說忠恕,至『達道也』住,乃說『一以貫之』之忠恕。其曰『此與違道不遠異者,動以天爾』,何也?蓋此數句乃動以天爾。如『推己及人,違道不遠』,則動以人爾。」又問:「如此,則有學者之忠恕?」曰:「聖人不消言恕,故集注中云,借學者之事而言。」以下訓植。
植舉「仁者,愛之理,心之德」,紬繹說過。曰:「大概是如此,而今只是做仁工夫。」植因問:「顏子『博文約禮』,是循環工夫否?」曰:「不必說循環。如左腳行得一步了,右腳方行得一步;右腳既行得一步,左腳又行得一步。此頭得力,那頭又長;那頭既得力,此頭又長,所以欲罷而不能。所謂『欲罷不能』者,是它先見得透徹,所以復乎天理,欲罷不能。如顏子教他復天理,他便不能自已;教他徇人欲,便沒舉止了。蓋惟是見得通透,方無間斷。不然,安得不間斷!」
過見先生。越數日,問曰:「思得為學之要,只在主敬以存心,格物以觀當然之理。」曰:「主敬以存心,卻是。下句當云:『格物所以明此心。』」以下訓過。
先生教過為學不可粗淺,因以橘子譬云:「皮內有肉,肉內有子,子內有仁。」又云:「譬如埽地,不可只埽面前,如椅子之下及角頭背處,亦須埽著。」
先生語過以為學須要專一用功,不可雜亂,因舉異教數語云:「用志不分,乃凝於神。置之一處,無事不辦。」
謂林正卿曰:「理會這箇,且理會這箇,莫引證見,相將都理會不得。理會『剛而塞』,且理會這一箇『剛』字,莫要理會『沉潛剛克』。各自不同。」節。訓學蒙。
問思慮紛擾。曰:「公不思慮時,不識箇心是何物。須是思慮時,知道這心如此紛擾,漸漸見得,卻有下工夫處。」以下訓賜。
問:「存心多被物欲奪了。」曰:「不須如此說,且自體認自家心是甚物?自家既不曾識得箇心,而今都說未得。纔識得,不須操而自存;如水火相濟,自不相離。聖賢說得極分明。夫子說了,孟子恐後世不識,又說向裏,後之學者依舊不把做事,更說甚閑話。孟子四端處,儘有可玩索。」
問:「每日暇時,略靜坐以養心,但覺意自然紛起,要靜越不靜。」曰:「程子謂:『心自是活底物事,如何窒定教他不思?只是不可胡亂思。』纔著箇要靜底意思,便是添了多少思慮。且不要恁地拘迫他,須自有寧息時。」又曰:「要靜,便是先獲,便是助長,便是正。」以下訓胡泳。
問:「程子教人,每於己分上提撕,然後有以見流行之妙。正如先生昨日答語中謂『理會得其性情之德,體用分別,各是何面目』一段一般。」曰:「是如此。」問:「人之手動足履,須還是都覺得始得。看來不是處,都是心不在後,挫過了。」曰:「須是見得他合當是恁地。」問:「『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只是熟後自然見得否?」曰:「也只是隨處見得那忠信篤敬是合當如此。」又問:「舊見敬齋箴中云:『擇地而蹈,折旋蟻封。』遂欲如行步時,要步步覺得他移動。要之無此道理,只是常常提撕。」曰:「這箇病痛,須一一識得,方得。且如事父母,方在那奉養時,又自著注腳解說道,這箇是孝;如事兄長,方在那順承時,又自著注腳解說道,這箇是弟,便是兩箇了。」問:「只是如事父母,當勞苦有倦心之際,卻須自省覺說這箇是當然。」曰:「是如此。」
伯量問:「南軒所謂『敬者通貫動靜內外而言』,泳嘗驗之,反見得靜時工夫少,動時工夫多,少間隨事逐物去了。」曰:「隨事逐物,也莫管他。有事來時,須著應他,也只得隨他去,只是事過了,自家依舊來這裏坐,所謂『動亦敬,靜亦敬』也。」又問:「但恐靜時工夫少,動時易得撓亂耳。」曰:「如何去討靜得!有事時須著應。且如早間起來,有許多事,不成說事多撓亂人,我且去靜坐。不是如此。無事時固是敬,有事時敬便在事上。且如早間人客來相見,自家須著接它;接它時,敬便在交接處。少間又有人客來,自家又用接它。若自朝至暮,人客來不已,自家須盡著接它,不成不接它,無此理。接它時,敬便隨著在這裏。人客去後,敬亦是如此。若厭人客多了心煩,此卻是自撓亂其心,非所謂敬也。所以程子說:『學問到專一時方好。』蓋專一,則有事無事皆是如此。程子答或人之問,說一大片,末梢只有這一句是緊要處。」又曰:「不可有厭煩好靜之心。人在世上,無無事底時節。要無事時,除是死也。隨事來,便著應他。有事無事,自家之敬元未嘗間斷也。若事至面前,自家卻自主靜,頑然不應,便是心死矣!」僩。
壽昌問:「鳶飛魚躍,何故仁便在其中?」先生良久微笑曰:「公好說禪,這箇亦略似禪,試將禪來說看。」壽昌對:「不敢。」曰:「莫是『雲在青天水在瓶』麼?」壽昌又不敢對。曰:「不妨試說看。」曰:「渠今正是我,我且不是渠。」曰:「何不道我今正是渠?」既而又曰:「須將中庸其餘處一一理會,令教子細。到這箇田地時,只恁地輕輕拈掇過,便自然理會得,更無所疑,亦不著問人。」訓壽昌。
先生顧壽昌曰:「子好說禪,禪則未必是。然其所趣向,猶以為此是透脫生死底等事。其見識猶高於世俗之人,紛紛然抱頭聚議,不知是照證箇甚底事!」
先生曰:「子所謂『賢者過之也』。夫過猶不及,然其玩心於高明,猶賢於一等輩。」因問:「子遊廬山,嘗聞人說一周宣幹否?」壽昌對以聞之,今見有一子頤字龜父者在。先生曰:「周宣幹有一言極好:『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要罷三十年科舉,始得!』」
先生問壽昌:「近日教浩讀甚書?」壽昌對以方伯謨教他午前即理論語,仍聽講,曉些義理;午後即念些蘇文之類,庶學作時文。先生笑曰:「早間一服木附湯,午後又一服清涼散。」復正色云:「只教讀詩書便好。」
先生問壽昌:「子好說禪,何不試說一上?」壽昌曰:「明眼人難謾。」先生曰:「我則異於是,越明眼底,越當面謾他。」
先生問壽昌:「子見疏山,有何所得?」對曰:「那箇且拈歸一壁去。」曰:「是會了拈歸一壁?是不會了拈歸一壁?」壽昌欲對云:「總在裏許。」然當時不曾敢應。會先生為壽昌題手中扇云:「長憶江南三月裏,鷓鴣啼處百花香。」執筆視壽昌曰:「會麼?會也不會?」壽昌對曰:「總在裏許。」
先生奉天子命,就國於潭,道過臨江。長孺自吉水山間越境迎見。某四拜,先生受半答半。跪進劄子,略云:「竊觀聖賢之間,惟兩答問最親切極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以使勇對,冉有以足民對,子華以小相對。三子者,夫子皆未所領許也。獨曾點下一轉語:『「異乎三子者之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此是一問答。『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此是一問答。是故善答莫如點,善問者莫如賜。長孺懵不知道,先生若曰:『如或知爾,則何以哉?』長孺未有以對也。長孺狂妄,將有請問於先生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先生推先聖之心,慰學者之望,不孤長孺所以委身受教之誠,賜金聲玉振之音。」先生閱劄子,笑曰:「恁地卻不得。子貢問夫子:『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此只是就子貢身上與他一箇『恕』字。若其他學者要學聖人,煞有事件,如何將一箇字包括得盡!」問曰:「先生云:『一箇字包不盡,極是。但大道茫茫,何處下手?須有一箇切要可以用功夫處。」先生乃舉中庸「大哉聖人之道」至「敦厚以崇禮」一章。誦訖,遂言曰:「尊德性,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敦厚,崇禮』,只從此下功夫理會。」曰:「何者是德性?何者是問學?」曰:「不過是『居處恭,執事敬』,『言忠信,行篤敬』之類,都是德性。至於問學,卻煞闊,條項甚多。事事物物皆是問學,無窮無盡。」曰:「德性卻如何尊?問學卻如何道?」曰:「將這德性做一件重事,莫輕忽他,只此是尊。」時先生手中持一扇,因舉扇而言:「且如這一柄扇,自家不會做,去問人扇如何做。人教之以如何做,如何做,既聽得了,須是去做這扇,便得。如此,方是道問學。若只問得去,卻掉下不去做,如此,便不是道問學。」曰:「如先生之言,『道』字莫只是訓『行』否?」先生頷之,而曰:「自『尊德性』而下,雖是五句,卻是一句總四句;雖是十件,卻兩件統八件。」「如何是一句總四句?」曰:「『尊德性,道問學』,這一句為主,都總得『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敦厚,崇禮』,四句。」問:「如何是兩件統八件?不知分別那箇四件屬『尊德性』?那箇四件屬『道問學』?」曰:「『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這四件屬尊德性。『溫故,知新;敦厚,崇禮』,這四件屬道問學。」按:章句:「『尊德性,所以存心』,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皆存心之屬也。『道問學所以致知』,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皆致知之屬也。」此錄蓋誤。問:「如何『致廣大』?如何『盡精微』?」曰:「自家須要做聖賢事業,到聖賢地位,這是『致廣大』。然須是從埽洒應對進退間,色色留意,方得,這是『盡精微』。」問:「如何『極高明』?如何『道中庸』?」曰:「此身與天地並,這是『極高明』。若只說卻不踏實地,無漸進處,亦只是胡說。也須是自家周旋委曲於規矩準繩之中,到俯仰無愧怍處始得,這是『道中庸』。」問:「如何『溫故』?如何『知新』?」曰:「譬如讀論語,今日讀這一段,所得是如此;明日再讀這一段,所得又如此。兩日之間所讀同,而所得不同,這便是『溫故知新』。」問:「如何『敦厚』?如何『崇禮』?」曰:「若只是恁地敦厚,卻塊然無用。也須是見之運量酬酢,施為注措之間,發揮出來始得。」長孺謝云:「教誨親切明白,後學便可下工夫。」先生又諷誦「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等數語而贊之曰:「這全在人。且如『發育萬物,峻極于天!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甚次第大事,只是一箇人做了。然而下面又特地拈出,謂『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結這兩句,最為要切。須先了得『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然後到得『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去處。這一箇『凝』字最緊。若不能凝,則更沒些子屬自家。須是凝時,方得。所謂『至德』,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所謂『至道』,便是『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切須著力理會!」按章句,至德指其人,至道指「發育萬物,峻極于天」與「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兩節。此錄亦誤。長孺請曰:「愚陋恐不能盡記先生之言,不知先生可以書為一說如何?」先生笑曰:「某不立文字,尋常只是講論。適來所說,盡之矣。若吾友得之於心,推而行之,一向用工,儘有無限,何消某寫出!若於心未契,縱使寫在紙上,看來是甚麼物事?吾友只在紙上尋討,又濟甚事!」長孺謝曰:「敢不自此探討力行!」曰:「且著力勉之!勉之!」長孺起,先生留飯,置酒三行,燕語久之,飯罷辭去,退而記之。訓長孺。
因言異端之學,曰:「嘗見先生答『死而不亡』說,其間數句:『大率禪學只是於自己精神魂魄上,認取一箇有知覺之物,把持玩弄,至死不肯放捨。』可謂直截分曉。」曰:「何故只舉此數句,其他平易處都不說?只是務要痛快說話,只此便是病處。初在臨江,見來劄,固已疑其有此,今見果然。」問:「平日自己不知病痛,今日得蒙點破,卻望指教,如何醫治?」曰:「大凡自家見得都是,也且做一半是,留取一半且做未是。萬一果是,終久不會變著;萬一未是,將久浹洽,自然貫通。不可才有所見,便就上面扭掜。如孟子中『養氣』一段,是學者先務。」問:「『養氣』一段,不知要緊在甚處?」曰:「從頭至尾都要緊。」因指靜香堂言:「今人說屋,只說棟梁要緊,不成其他椽桷事事都不要!」以下訓琮。
問:「程子之言,有傳遠之誤者,願先生一一與理會過。」曰:「今之所言,與程子異者亦多矣。」曰:「節目小者不必論。且如金縢一說,程子謂,此但是周公發於誠心,不問有此理無此理。如聖人自在天理上行,豈有無此理而聖人乃為之者!此等語恐誤。」曰:「然則有此理乎?」曰:「詳考金縢首尾,周公初不曾代武王死」,曰:「『以旦代某之身』,卻是如何?」曰:「武王有疾,周公恐是三后在天有所譴責,故以身代行事而請命焉耳。」先生舉「予仁若考」以下至「無墜天之降寶命」,曰:「此一段卻如何解?」曰:「如古注之說,恐待周公太薄。」曰:「今卻要如何說?」曰:「竊詳周公之意,蓋謂盡其材藝於鬼神之事者,己所能也。己所能,則己所當任其責,非武王之責也。受命帝庭而敷佑四方,定爾子孫而使民祗畏,是則武王之所能。若今三后以鬼神之事責武王,是『墜天之降寶命』也。」曰:「只務說得響快。前聖後賢都是恁地解說將來,如何一旦要改換他底?此非學者之先務。須於自家身己上理會,方是實學問。格物之學,須是窮見實理。今若於聖人分上不能實見,何以學聖人?」曰:「自己一箇身心元不理會,卻只管去議論別人不是,枉了工夫。」曰:「平日讀至此有疑,願求是正。」曰:「只緣自己處工夫少,所以別人處議論多。且理會自家應事接物處,與未應接時,此心如何。」曰:「昨日先生與諸人荅問心說,或謂存亡出入,皆是神明之妙;或謂存底入底亦不是。先生之說云:『入而存者,道心也;出而亡者,人心也。』琮謂,通四句只是說人心。『操之則存,舍之則亡』,於是『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言其所以危者如此。若是道心,則湛然常存,不惟無出,亦自無入;不惟不舍,雖操亦無所用。」曰:「且道如何是人心?如何是道心?」曰:「心一也。方寸之間,人欲交雜,則謂之人心;純然天理,則謂之道心。」曰:「人心,堯舜不能無;道心,桀紂不能無。蓋人心不全是人欲,若全是人欲,則直是喪亂,豈止危而已哉!只飢食渴飲,目視耳聽之類是也,易流故危。道心即惻隱、羞惡之心,其端甚微故也。」問:「『惟精惟一』,不知學者工夫多在『精』字上?或多在『一』字上?」曰:「『惟精惟一』,是一樣說話。」曰:「琮意工夫合多在『精』字上。」曰:「如何見得?」曰:「譬如射:藝精則一,不精則二三。」曰:「如何得精?」曰:「須從克己中來。若己私未克,則被粗底夾和在,何止二三?」曰:「『精』字只是於縫脈上見得分明,『一』字卻是守處。」問:「如此,恐『允執厥中』更無著力處?」曰:「是其效也。」
或問:「今日挑講,諸生所請何事?」曰:「萍鄉一士人問性無復。其說雖未是,其意卻可進。」因言:「『克己復禮』,今人全不曾子細理會。」琮問:「克己銘一篇,如顏子分上,恐不必如此。」曰:「何故?」曰:「顏子『不遠復』,『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安用張皇如此?」曰:「又只是議論別人。」又曰:「此『己』字未與物為對,只己意發處便自克了。」問:「是『克家』之『克』,非『克敵』之『克』也。」曰:「林三山亦有此說。大凡孔門為仁,言雖不同,用工處都一般。」又問:「如『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不知此言是築底處?或尚有進步處?」曰:「如何?」曰:「事賢、友仁方是利其器處。」曰:「亦是如此。」
「聖賢言語,只管將來玩弄,何益於己!」曰:「舊學生以論題商議,非敢推尋立論。」曰:「不問如此。只合下立腳不是,偏在語言上去,全無體察工夫,所以神氣飛揚。且如仲方主張『克己』之說只是治己,還曾如此自治否?仁之為器重,為道遠,舉莫能勝,行莫能至。果若以此自任,是大小大事!形神自是肅然,『無有師保,如臨父母』。曾子所謂『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氣象,何暇輕於立論!仲方此去,須覺識見只管遲鈍,語言只管畏縮,方是自家進處。」琮起謝云:「先生教誨之言,可謂深中膏肓,如負芒刺!自惟病根生於『思而不學』,於是不養之氣襲而乘之,『徵於色,發於聲』,而不自知也。孟子曰:『持其志,毋暴其氣。』琮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曰:「此意固然。志不立後,如何持得!」曰:「更願指教。」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是立志處。」
朱子語類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九
朱子十六
訓門人七
欲速之患終是有,如一念慮間便出來,如看書欲都了之意,是也。以下訓方。
方行屋柱邊轉,擦下柱上黑。見云:「若『周旋中規,折旋中矩』,不到得如此。」大率多戒方欲速也。
方云:「此去當自持重以矯輕。」先生曰:「舊亦嘗戒釋之以安重。」
方云:「此去欲看論語,如何?」曰:「經皆好看,但有次第耳。」前此曾令方熟看禮記。
臨行請教。曰:「累日所講,無非此道,但當勉之。」又曰:「持守可以自勉,惟窮理須講論,此尤當勉。」又曰:「經書正須要讀。如史書要見事變之血脈,不可不熟。」又曰:「持敬工夫,愈密愈精。」因曰:「自浮沉了二十年,只是說取去,今乃知當涵養。」
包顯道言:「楊子直論孟子『四端』,也說得未是。」先生笑曰:「他舊曾去晁以道家作館,晁教他校正闢孟子說,被以道之說入心後,因此與孟子不足。後來所以抵死要與他做頭抵,這亦是拗。人才拗,便都不見正底道理。諸葛誠之嘗言,孟子說『性善』,說得來緩,不如說惡底較好。那說惡底,便使得人戒慎恐懼後方去為善。不知是怎生見得偏後,恁地蹺蹊。嘗見他執得一部呂不韋呂覽到,道裏面煞有道理,不知他見得是如何。晁以道在經筵講論語畢,合當解孟子,他說要莫講。高宗問他如何。曰:『孟子與孔子之道不同,孔子尊王,孟子卻教諸侯行王道。』由此遭論去國。他當時也是博學,負重名;但是而今將他幾箇劄子來看,卻不可曉,不知是如何。李覯也要罵孟子。不知只管要與孟子做頭抵做甚?你且揀箇小底來罵,也得。」義剛。
包顯道領生徒十四人來,四日皆無課程。先生令義剛問顯道所以來故,於是次日皆依精舍規矩說論語。一生說「時習」章。先生曰:「只是熟,故說;到說時,自不肯休了。而今人所以恁地作輟者,只是未熟。『以善及人,而信從者眾』,此說地步闊。蓋此道理天下所公共,我獨曉之而人不曉得,也自悶。今『有朋自遠方來』,則從者眾,故可樂。這箇自是地位大段高了。『人不知而不慍』,也是難。慍不是大段怒,但心裏略有不平底意便是慍。此非得之深,養之厚,何以至此?」一生說「務本」章。先生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這是掉開說。凡事若是務本時,道便自然生。此若拈定孝弟說,下面自不要這兩句了。」又曰:「愛是仁之發,謂愛是仁,卻不得。論性,則仁是孝弟之本。惟其有這仁,所以能孝弟。仁是根,孝弟是發出來底;仁是體,孝弟是用;仁是性,孝弟是仁裏面事。某嘗謂孟子論『四端』處,說得最詳盡,裏面事事有,心、性、情都說盡。心是包得這兩箇物事。性是心之體,情是心之用;性是根,情是那芽子。惻隱、羞惡、辭遜、是非皆是情。惻隱是仁之發,謂惻隱是仁,卻不得,所以說道是仁之端也。端,便是那端緒子。讀書須是子細,『思之弗得,弗措也;辨之弗明,弗措也』,如此方是。今江西人皆是要偷閒自在,才讀書,便要求箇樂處,這便不是了。某說,若是讀書尋到那苦澀處,方解有醒悟。康節從李挺之學數,而曰:『但舉其端,勿盡其言,容某思之。』它是怕人說盡了,這便是有志底人。」因言:「聖人漉得那天理似泥樣熟。只看那一部周禮,無非是天理,纖悉不遺。」一生說「三省」章。先生曰:「忠是發於心而形於外;信也是心裏發出來,但卻是就事上說。而今人自謀時,思量得無不周盡;及為人謀,則只思量得五六分便了,這便是不忠。『與朋友交』,非謂要安排去罔他為不信,只信口說出來,說得不合於理,便是不信。謀是主一事言,信是泛說。」一生說「敬事而信」章。先生曰:「大事小事皆要敬。聖人只是理會一箇『敬』字。若是敬時,方解信與愛人、節用、使民;若不敬,則其他都做不得。學而一篇皆是就本領上說。如治國,禮樂刑政,尚有多少事,而夫子卻只說此五項者,此蓋本領所在。」一生說「入孝出弟」章。先生曰:「夫子只是泛恁地說,說得較寬,子夏說得較力。他是說那誠處,『賢賢易色』,是誠於好善;『事父母能竭其力』,是誠於事親;『事君能致其身』,是誠於事君;『與朋友交,言而有信』,是誠於交朋友。這說得都重,所以恁地說。他是要其終而言。道理也是恁地,但不合說得大力些。」義剛問:「『賢賢易色』,如何在先?」曰:「是有那好善之心底,方能如此。」一生說「溫良恭儉」章。先生曰:「夫子也不要求之於己而後得,也不只是有此五德。若說求之於己而後得,則聖人又無這般意思。這只是說聖人謹厚退讓,不自以為聖賢,人自然樂告之。『夫子之求之也』,此是反語。言夫子不曾求,不似其它人求後方得,這是就問者之言以成語,如『吾聞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尹不是以堯舜之道去要湯是定,這只是表得不曾割烹耳。」一生說「顏子不愚」章。先生曰:「聖人便是一片赤骨立底天理,光明照耀,更無蔽障;顏子則是有一重皮了。但其他人則被這皮子包裹得厚,剝了一重又一重,不能得便見那裏面物事;顏子則皮子甚薄,一剝便爆出來。夫子與他說,只是要與它剝這一重皮子。它緣是這皮子薄,所以一說便曉,更不要再三。如說與它『克己復禮』,它更不問如何是克己,如何是復禮,它便曉得,但問其目如何而已。」以下訓揚。義剛。
先生謂顯道曰:「久不相見,不知年來做得甚工夫?」曰:「只據見成底書讀。」夔孫錄云:「包顯道侍坐,先生方修書,語之曰:『公輩逍遙快活,某便是被這事苦。』包曰云云。」先生曰:「聖賢已說過,何待更去理會他?但是不恁地,恁地都不濟事。」次日又言:「昨夜睡不著,因思顯道恁地說不得。若是恁地,便不是『自強不息』底道理。人最是怕陷溺其心,而今顯道輩便是以清虛寂滅陷溺其心,劉子澄輩便是以務求博雜夔孫錄作「求多務博」。陷溺其心。『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聖賢之心直是如此。」已而其生徒復說「孝弟為仁之本」。先生曰:「說得也都未是。」因命林子武說一過。既畢,先生曰:「仁是根,惻隱是根上發出底萌芽,親親、仁民、愛物,便是枝葉。」次日,先生親下精舍,大會學者。夔孫錄云:「顯道請先生為諸生說書。」先生曰:「荷顯道與諸生遠來,某平日說底便是了,要特地說,又似無可說。而今與公鄉里平日說不同處,只是爭箇讀書與不讀書,講究義理與不講究義理。如某便謂是須當先知得,方始行得。如孟子所謂詖、淫、邪、遁之辭,何與自家事?而自家必欲知之,何故?若是不知其病痛所自來,少間自家便落在裏面去了。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那上面六節,固是當理會;若鳥獸草木之名,何用自家知之?但是既為人,則於天地之間物理,須要都知得,方可。若頭上髻子,便十日不梳後待如何?便一月不梳待如何?但須是用梳,方得。張子曰:『書所以維持此心,一時放下,則一時德性有懈。』也是說得『維持』字好。蓋不讀書,則此心便無用處。今但見得些子,便更不肯去窮究那許多道理,陷溺其心於清虛曠蕩之地,卻都不知,豈可如此!直卿與某相聚多年,平時看文字甚子細;數年在三山,也煞有益於朋友,今可為某說一遍。」直卿起辭。先生曰:「不必多讓。」顯道云:「可以只將昨日所說『有子』章申之。」於是直卿略言此章之指,復歷敘聖賢相傳之心法。既畢,先生曰:「仁便是本,仁更無本了。若說孝弟是仁之本,則是頭上安頭,以腳為頭,伊川所以將『為』字屬『行』字讀。蓋孝弟是仁裏面發出來底。『性中只有箇仁義禮智,何嘗有箇孝弟來?』它所以恁地說時,緣是這四者是本,發出來卻有許多事;千條萬緒,皆只是從這四箇物事裏面發出來。如愛,便是仁之發,才發出這愛來時,便事事有:第一是愛親,其次愛兄弟,其次愛親戚,愛故舊,推而至於仁民,皆是從這物事發出來。人生只是箇陰陽,那陰中又自有箇陰陽,陽中又自有箇陰陽,物物皆不離這四箇。而今且看:如天地,便有箇四方;以一歲言之,便有箇四時;以一日言之,便有箇晝夜昏旦;以十二時言之,便是四箇三;若在人,則只是這仁義禮智這四者。如這火爐有四箇角樣,更不曾折了一箇。方未發時,便只是仁義禮智;及其既發,則便有許多事。但孝弟至親切,所以行仁以此為本。如這水流來下面,做幾箇塘子,須先從那第一箇塘子過。那上面便是水源頭,上面更無水了。仁便是本。行仁須是從孝弟裏面過,方始到那第二箇第三箇塘子。但據某看,孝弟不特是行仁之本,那三者皆然。如親親長長,須知親親當如何?長長當如何?『年長以倍,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五年以長,則肩隨之』,這便是長長之道。事君時是一般,與上大夫言是一般,與下大夫言是一般,這便是貴貴之道。如此便是義。事親有事親之禮,事兄有事兄之禮。如今若見父不揖後,謂之孝弟,可不可?便是行禮也由此過。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若是知得親之當愛,兄之當敬,而不違其事之之道,這便是智。只是這一箇物事,推於愛,則為仁;宜之,則為義;行之以遜,則為禮;知之,則為智。」良久,顯道云:「江西之學,大要也是以行己為先。」先生曰:「如孝弟等事數件合先做底,也易曉;夫子也只略略說過。如孝弟、謹信、汎愛、親仁,也只一處恁地說。若是後面許多合理會處,須是從講學中來。不然,為一鄉善士則可;若欲理會得為人許多事,則難。」義剛。
先生因論揚,書謂「江南人氣粗勁而少細膩,浙人氣和平而力弱,皆其所偏也。」揚。
浩作卷子,疏已上條目為問。先生逐一說過了。浩乞逐段下疏數語。先生曰:「某意思到處,或說不得;說得處,或寫不得。此據所見,盡說了。若寫下,未必分明,卻失了先間言語。公只記取。若未安,不妨反覆。」訓邵浩。
砥初見,先生問:「曾做甚工夫?」對以近看大學章句,但未知下手處。曰:「且須先操存涵養,然後看文字,方始有浹洽處。若只於文字上尋索,不就自家心裏下工夫,如何貫通?」問:「操存涵養之道如何?」曰:「才操存涵養,則此心便在。」仲思問:「操存未能無紛擾之患。」曰:「才操,便存。今人多於操時不見其存,過而操之,愈自執捉,故有紛擾之患。」此下訓砥。
問:「有事時須應事接物,無事時此心如何?」曰:「無事時,亦只如有事時模樣,只要此心常在也。」又問:「程子言『未有致知而不在敬』,如何?」曰:「心若走作不定,如何見得道理?且如理會這一件事未了,又要去理會那一件事,少間都成沒理會。須是理會這事了,方去理會那事。」又問:「只是要主一?」曰:「當如此。」又問:「思慮難一,如何?」曰:「徒然思慮,濟得甚事!某謂若見得道理分曉,自無閑雜思慮。人之所以思慮紛擾,只緣未實見得此理。若實見得此理,更何暇思慮!『天下何思何慮』?不知有甚事可思慮也。」又問:「伊川嘗教人靜坐,如何?」曰:「亦是他見人要多思慮,且以此教人收拾此心耳,若初學者亦當如此。」
用之問:「動容周旋未能中禮,於應事接物之間,未免有礙理處,如何?」曰:「只此便是學。但能於應酬之頃,逐一點檢,便一一合於理,久久自能中禮也。」砥。訓礪。
問論孟疑處。曰:「今人讀書有疑,皆非真疑。某雖說了,只做一場話說過,於切己工夫何益!向年在南康,都不曾為諸公說。」次日,求教切己工夫。曰:「且如論語說『孝弟為仁之本』,因甚後便可以為仁之本?『巧言令色鮮矣仁』,卻為甚不鮮禮,不鮮義,而但鮮仁?須是如此去著實體認,莫要才看一遍不通,便掉下了。蓋道本無形象,須體認之可矣。」以下訓煇。
問:「私欲難克,奈何?」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所謂『克己復禮為仁』者,正如以刀切物。那刀子乃我本自有之器物,何用更借別人底?若認我一己為刀子而克之,則私欲去而天理見矣。」
陳芝廷秀以謝昌國尚書書,及嘗所往來詩文來見。且曰:「每嘗讀書,須極力苦思,終爾不似。」曰:「不知所讀何書?」曰:「尚書語孟。」曰:「不知又何所思?」曰:「只是於文義道理致思爾。」曰:「也無大段可思,聖賢言語平鋪說在裏。如夫子說『學而時習之』,自家是學何事?便須著時習。習之果能說否?『有朋自遠方來』,果能樂不樂?今人學所以求人知,人不見知,果能不慍否?至孟子見梁王,便說箇仁義與利。今但看自家所為是義乎?是利乎?向內便是義,向外便是利,此甚易見。雖不讀書,只恁做將去。若是路陌正當,即便是義。讀書是自家讀書,為學是自家為學,不干別人一線事,別人助自家不得。若只是要人道好,要求人知,便是為人,非為己也。」因誦子張「問達」一章,語音琅然,氣節慷慨,聞者聳動!道夫。以下訓芝。
廷秀問:「今當讀何書?」曰:「聖賢教人,都提切己說話,不是教人向外,只就紙上讀了便了。自家今且剖判一箇義利。試自睹當自家,今是要求人知?要自為己?孔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又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孟子曰:『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雖是為時君言,在學者亦是切身事。大凡為學,且須分箇內外,這便是生死路頭!今人只一言一動,一步一趨,便有箇為義為利在裏。從這邊便是為義,從那邊便是為利;向內便是入聖賢之域,向外便是趨愚不肖之途。這裏只在人劄定腳做將去,無可商量。若是已認得這箇了,裏面煞有工夫,卻好商量也。」顧謂道夫曰:「曾見陸子靜『義利』之說否?」曰:「未也。」曰:「這是他來南康,某請他說書,他卻說這義利分明,是說得好!如云:『今人只讀書便是為利!如取解後,又要得官;得官後,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頂至踵,無非為利!』說得來痛快,至有流涕者!今人初生稍有知識,此心便恁亹亹地去了;干名逐利,浸浸不已,其去聖賢日以益遠,豈不深可痛惜!」道夫。
先生謂陳廷秀曰:「今只理會下手做工夫處,莫問他氣稟與習。只是是底便做,不是底莫做,一直做將去。那箇萬里不留行,更無商量。如今推說雖有許多般樣,到做處只是是底便做。一任你氣稟物欲,我只是不恁地。如此,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氣習不期變而變矣。」道夫。
為學有用精神處,有惜精神處,有合著工夫處,有枉了工夫處。要之,人精神有得亦不多,自家將來枉用了,亦可惜。惜得那精神,便將來看得這文字。某舊讀書,看此一書,只看此一書,那裏得恁閑功夫錄人文字!廷秀行夫都未理會得這箇功夫在。今當截頭截尾,劄定腳跟,將這一箇意思帖在上面。上下四旁,都不管他,只見這物事在面前。任你孔夫子見身,也還我理會這箇了,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救火治病,豈可悠悠歲月!道夫。
廷秀問:「某緣不能推廣。」曰:「而今也未要理會如此。如佛家云:『只怕不成佛,不怕成佛後不會說話。』如公卻是怕成佛後不會說話了!」廷秀又問:「莫是見到後自會恁地否?」曰:「不用恁地問。如今只用下工夫去理會,見到時也著去理會,見不到時也著去理會。且如見得此段後,如何便休得?自著去理會。見不到時,也不曾說自家見不到便休了,越著去理會,理會到死!若理會不得時,亦無可奈何。」道夫。
陳芝拜辭,先生贈以近思錄,曰:「公事母,可檢『幹母之蠱』看,便自見得那道理。」因言:「易傳自是成書,伯恭都摭來作閫範,今亦載在近思錄。某本不喜他如此,然細點檢來,段段皆是日用切近功夫而不可闕者,於學者甚有益。」友仁。
問每日做工夫處。曰:「每日工夫,只是常常喚醒,如程先生所謂『主一之謂敬』,謝氏所謂『常惺惺法』是也。」「然。這裏便是致知底工夫。程先生曰:『涵養須是敬;進學則在致知。』須居敬以窮理,若不能敬,則講學又無安頓處。」
問:「『主一無適』,亦是遇事之時也須如此。」曰:「於無事之時這心卻只是主一,到遇事之時也是如此。且如這事當治不治,當為不為,便不是主一了。若主一時,坐則心坐,行則心行,身在這裏,心亦在這裏。若不能主一,如何做得工夫?」又曰:「人之心不正,只是好惡昏了他。孟子言:『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蓋平旦之時,得夜間息得許久,其心便明,則好惡公:好則人之所當好,惡則人之所當惡,而無私意於其間。過此時,則喜怒哀樂紛擾於前,則必有以動其氣,動其氣則必動其心;是『梏之反覆』,而夜氣不能存矣。雖得夜間稍息,而此心不能自明,是終不能善也。」
問:「每常遇事時也分明知得理之是非,這是天理,那是人欲。然到做處,又卻為人欲引去;及至做了,又卻悔。此是如何?」曰:「此便是無克己工夫,這樣處極要與他埽除打疊。如一條大路,又有一條小路。自家也知得合行大路,然被小路有箇物事引著,不知不覺,走從小路去;及至前面荊棘蕪穢,又卻生悔。此便是天理人欲交戰之機,須是遇事時便與克下,不得苟且放過。明理以先之,勇猛以行之。若是上智聖人底資質,它不用著力,自然循天理而行,不流於人欲。若賢人之資次於聖人者,到得遇事時,固不會錯,只是先也用分別教是,而後行之。若是中人之資,須大段著力,無一時一刻不照管克治,始得。曾子曰:『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須是如此做工夫。其言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直是恁地用工方得。」
語黃先之病處,數日諄諄。先之云:「自今敢不猛省!」曰:「何用猛省?見得這箇是要緊,便拽轉來。如東邊不是,便挈過西邊,更何用猛省!只某夜來說得不力,故公領得尤未切。若領會得切,只眼下見不是,便一下打破沙瓶便了。公今只看一箇身心,是自家底?是別人底?是自家底時,今纔挈轉,便都是天理;挈不轉,便都是人欲。要識許多道理,是為自家?是為別人?看許多善端,是自家本來固有?是如今方從外面強取來,附在身上?只恁地看,便灑然分明。『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纔思,便在這裏。某嘗說,孟子雞犬之喻也未甚切。雞犬有求而不得;心則無求而不得,纔思,便在這裏,更不離步。莊子云:『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心之變化如此,只怕人自不求。如桀紂盜蹠,他自向那邊去,不肯思。他若纔會思,便又在這裏。心體無窮,前做不好,便換了後面一截,生出來便是良心、善性。」賀孫。
昨夜與先之說「思則得之」。纔思,便在這裏,這失底已自過去了。自家纔思,這道理便自生。認得著莫令斷,始得。一節斷,一節便不是。今日恁地一節斷了,明日又恁地一節斷,只管斷了,一向失去。賀孫。
德輔言:「自承教誨,兩日來讀書,覺得只是熟時自見道理。」曰:「只是如此。若忽下趨高以求快,則都不是。『下學而上達』。初學直是低。」以下訓德輔。
德輔言:「今人看文字義理,如何得恁不細密?」曰:「只是不曾仔細讀那書,枉用心,錯思了。孔子說:『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正謂這樣底。所謂『思而不學則殆』,殆者,心隉杌危殆不安。尹和靖讀得伊川說話煞熟,雖不通透,渠自有受用處。呂堅中作尹墓誌、祭文云,尹於六經之書,『耳順心通,如誦己言』。嘗愛此語說得好,但和靖卻欠了思。」
問汪長孺:「所讀何書?」長孺誦大學所疑。先生曰:「只是輕率。公不惟讀聖賢之書如此,凡說話及論人物亦如此,只是不敬。」又云:「長孺氣粗,故不仔細。為今工夫,須要靜,靜多不妨,今人只是動多了靜。靜亦自有說話,程子曰:『為學須是靜。』」又曰:「靜多不妨。才靜,事都見得,然總亦只是一箇敬。」。
長孺向來自謂有悟,其狂怪殊不可曉,恰與金溪學徒相似。嘗見受學於金溪者,便一似嚥下箇甚物事,被他撓得來恁地。又如有一箇蠱在他肚中,螬得他自不得由己樣。某嘗皆譬云,長孺叔權皆是為酒所使,一箇善底只是發酒慈,那一箇便酒顛。必大。
姜叔權也是箇資質好底人,正如吳公濟相似。汪長孺正好得他這般人相處。但叔權也昏鈍,不是箇撥著便轉,挑著便省底。於道理只是慢慢思量後,方說得。若是長孺說話恁地橫後跳躑,他也無奈他何。道夫。
問孟子「如不得已」一段。曰:「公念得『如不得已』一句字重了!聲高。但平看,便理會得。」因此有警,以言語太粗急也。訓振。
先生問:「日間做甚工夫?」震曰:「讀大學章句、或問,玩味先生所以警策學者著實用工處。」曰:「既知工夫在此,便把大學為主,我且做客,聽命於大學。」又問:「或問中載諸先生敬之說,震嘗以『整齊嚴肅』體之於身,往往不能久。此心又未免出入,不能自制。」曰:「只要常常操守,人心如何免得出入!正如人要去,又且留住他,莫教他去得遠。」訓震。
椿臨行請教。曰:「凡人所以立身行己,應事接物,莫大乎誠敬。誠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謂也。敬者何?不怠慢不放蕩之謂也。今欲作一事,若不立誠以致敬,說這事不妨胡亂做了,做不成又付之無可奈何,這便是不能敬。人面前底是一樣,背後又是一樣;外面做底事,內心卻不然;這箇皆不誠也。學者之心,大凡當以誠敬為主。」訓椿。
紹興甲寅良月,先生由經筵奉祠,待命露芝,杞往見。首問:「曾作甚工夫?」曰:「向蒙程先生曰端蒙賜教,謂人之大倫有五,緊要最是得寸守寸,得尺守尺。」曰:「如何得這寸,得這尺?」曰:「大概以持敬為本,推而行之於五者之間。」曰:「大綱是如此。」顧蘇兄云:「凡人為學須窮理,窮理以讀書為本。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若不窮理,便只守此,安得有進底工夫?如李兄所云固是。且更窮理,就事物上看。窮得這箇道理到底了,又卻窮那箇道理。如此積之以久,窮理益多,自然貫通。窮理須是窮得到底,方始是。」杞云:「莫『致知在格物』否?」曰:「固是。大學論治國、平天下許多事,卻歸在格物上。凡事事物物,各有一箇道理。若能窮得道理,則施之事物,莫不各當其位。如『人君止於仁,人臣止於敬』之類,各有一至極道理。」又云:「凡萬物莫不各有一道理,若窮理,則萬物之理皆不出此。」曰:「此是『萬物皆備於我』?」曰:「極是。」訓杞。
初投先生書,以此心不放動為主敬之說。先生曰:「『主敬』二字只恁地做不得,須是內外交相養。蓋人心活物,吾學非比釋氏,須是窮理。」書中有云:「近乃微測為學功用,知此事乃切己事,所係甚重。」先生舉以語朋友云:「誠是如此。」以下訓士毅。
問:「窮理莫如隨事致察,以求其當然之則。」曰:「是如此。」問:「人固有非意於為過而終陷於過者,此則不知之矣。然當不知之時,正私意物欲方蔽錮,竊恐雖欲致察而不得其真。」曰:「這箇恁地兩相擔閣不得,須是察。」問:「程子所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不可除一句。」曰:「如此方始是。」又曰:「知與敬是先立底根腳。」
「講論自是講論,須是將來自體驗。說一段過又一段,何補!某向來從師,一日說話,晚頭如溫書一般,須子細看過。有疑,則明日又問。」問:「士毅尋常讀書,須要將說心處將自體之以心,言處事處推之以事,隨分量分曉,方放過,莫得體驗之意否?」曰:「亦是。」又曰:「體驗是自心裏暗自講量一次。」廣錄云:「或問:『先生謂講論固不可無,須是自去體認。如何是體認?』曰:『體認是把那聽得底,自去心裏重復思繹過。伊川曰:「時復思繹,浹洽於中,則說矣。」某向來從師,日間所聞說話,夜間如溫書一般,一一子細思量過。方有疑,明日又問。』」
士毅稟歸,請教。曰:「只前數日說底便是,只要去做工夫。如飲食在前,須是去喫他,方知滋味。」又曰:「學者最怕不知蹊徑,難與他說。今日有一朋友將書來,說從外面去,不知何益。不免說與他,教看孟子『存心』一段。人須是識得自家物事,且如存,若不識得他,如何存得?如今既知蹊徑,且與他做去。只如主敬、窮理,不可偏廢。這兩件事,如踏一物一般,踏著這頭,那頭便動。如行步,左足起,右足自來。」又曰:「更有一事,如今學者須是莫把做外面事看。人須要學,不學便欠闕了他底,學時便得箇恰好。」
「人須做工夫方有疑。初做時,事定是觸著相礙,沒理會處。只如居敬、窮理,始初定分作兩段。居敬則執持在此,纔動則便忘了也。」問:「始學必如此否?」曰:「固然。要知居敬在此,動時理便自窮。只是此話,工夫未到時難說。」又曰:「但能無事時存養教到,動時也會求理。」
問:「如何是反身窮理?」曰:「反身是著實之謂。」又曰:「向自家體分上求。」以下訓枅。
問:「天理真箇難明,己私真箇難克,望有以教之。」先生罵曰:「公不去用力,只管說道是難。孟子曰:『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往往公亦知得這箇道理好。纔下手,見未有入頭處,便說道是難,而不肯用力,所以空過了許多月日,可惜!可惜!公若用力久,亦自有箇入頭處,何患其難!」
枅嘗問先生:「自謂矯揉之力雖勞,而氣稟之偏自若;警覺之念雖至,而惰怠之習未除。異端之教雖非所願學,而芒忽之差未能辨;善、利之間雖知所決擇,而正行、惡聲之念,或潛行而不自覺。先覺之微言奧論,讀之雖間有契,而不能浹洽於心意之間」云云。曰:「所論皆切問近思。人之為學,惟患不自知其所不足,今既知之,則亦即此而加勉焉耳。為仁由己,豈他人所能與?惟讀書窮理之功不可不講也。」
先生語枅曰:「看公意思好。但本原處殊欠工夫,莫如此過了日月,可惜!」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二十
朱子十七
訓門人八雜訓諸門人者為此卷。
因說林擇之,曰:「此人曉事,非其他學者之比。」徐又曰:「到他己分,事事卻暗。」文蔚。
先生問堯卿:「近看道理,所得如何?」曰:「日用間有些著落,不似從前走作。」曰:「此語亦是鶻突,須是端的見得是如何。譬如飲食須見那箇是好喫,那箇滋味是如何,不成說道都好喫。」淳。
問堯卿:「今日看甚書?」曰:「只與安卿較量下學處。」曰:「不須比安卿。公年高,且據見定底道理受用。安卿後生有精力,日子長,儘可闊著步去。」淳。
李丈問:「前承教,只據見定道理受用。某日用間已見有些落著,事來也應得去,不似從前走作。」曰:「日用間固是如此,也須隨自家力量成就去看如何。」問:「工夫到此,自是不能間斷得?」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這箇工夫常恁地。昔李初平欲讀書,濂溪曰:『公老無及矣,只待某說與公,二年方覺悟。』他既讀不得書,濂溪說與他,何故必待二年之久覺悟?二年中說多少事,想見事事說與他。不解今日一說,明日便悟,頓成箇別一等人,無此理也。公雖年高,更著涵養工夫。如一粒菜子,中間含許多生意,亦須是培壅澆灌,方得成。不成說道有那種子在此,只待他自然生根生苗去。若只見道理如此,便要受用去,則一日止如一日,一年止如一年,不會長進。正如菜子無糞去培壅,無水去澆灌也。須是更將語孟中庸大學中道理來涵養。」淳。義剛同。
堯卿問:「事來斷制淳錄作「置」。不下,當何以處之?」曰:「便斷制不得,也著斷制,不成掉了。」又問:「莫須且隨力量做去?」曰:「也只得隨力量做去。」又問:「事有至理,理有至當十分處。今已看得七八分,待窮來窮去,熟後自解到那分數足處。」曰:「雖未能從容,只是熟後便自會,只是熟,只是熟。」義剛。淳錄略。
傅誠至叔請教。曰:「聖賢教人甚分曉,但人不將來做切己看,故覺得讀所做時文之書與這箇異。要之,只是這箇書。今人但見口頭道得,筆下去得,紙上寫得,以為如此便了。殊不知聖賢教人初不如是,而今所讀亦自與自家不相干涉也。」道夫。
與楊通老說:「學問最怕悠悠。讀書不在貪多,未能讀從後面去,且溫習前面已曉底。一番看,一番別。」賀孫。
通老問:「孟子說『浩然之氣』,如何是浩然之氣?」先生不答。久之,曰:「公若留此數日,只消把孟子白去熟讀。他逐句自解一句,自家只排句讀將去,自見得分明,卻好來商量。若驀地問後,待與說將去,也徒然。康節學於穆伯長,每有扣請,必曰:『願開其端,勿盡其意。』他要待自思量得。大凡事理,若是自去尋討得出來,直是別。」賀孫。
語通老:「早來說無事時此理存,有事時此理亡。無他,只是把事做等閑。須是於事上窮理,方可。理於事本無異,今見事來,別把做一般看,自然錯了。」可學。
周公謹問:「學者理會文字,又卻昏了。若不去看,恐又無路可入。」曰:「便是難。且去看聖賢氣象,識他一箇規模。若欲盡窮天下之理,亦甚難,且隨自家規模大小做去。若是迫切求益,亦害事,豈不是私意!」泳。
李公謹問:「讀書且看大意,有少窒礙處,且放過,後來旋理會,如何?」曰:「公合下便立這規模,便不濟事了。才恁地立規模,只是要苟簡。小處曉不得,也終不見大處。若說窒礙,到臨時十分不得已,只得且放下。如何先如此立心!」賀孫。
語敬子曰:「讀書須是心虛一而靜,方看得道理出。而今自家心只是管外事,硬定要如此,要別人也如此做,所以來這裏看許多時文字,都不濟事,不曾見有長進。是自家心只在門外走,與人相抵拒在這裏,不曾入得門中,不知屋裏是甚模樣。這道理本自然,不消如此。如公所言,說得都是,只是不曾自理會得公身上事,所以全然無益。只是硬樁定方法抵拒將去,全無自然意思,都無那活底水,只是聚得許多死水。」李曰:「也須是積將去。」曰:「也只積得那死水,那源頭活水不生了。公只是每日硬用力推這車子,只見費力。若是有活水來,那車子自轉,不用費力。」李曰:「恐才如此說,不善聽者放寬,便不濟事。」曰:「不曾教你放寬。所以學問難,才說得寬,便不著緊;才太緊,又不濟事。寬固是便狼狽,然緊底下梢頭也不濟事。」僩。
敬子問:「人患多懼,雖明知其不當懼,然不能克。莫若且強制此心使不動否?」曰:「只管強制,也無了期。只是理明了,自是不懼,不須強制。」僩。
胡叔器問:「每常多有恐懼,何由可免?」曰:「須是自下工夫,看此事是當恐懼不當恐懼。遺書云:『治怒難,治懼亦難。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懼。』若於道理見得了,何懼之有!」義剛。
問叔器:「看文字如何?」曰:「兩日方在思量顏子樂處。」先生疾言曰:「不用思量!他只道『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後,見得那天理分明,日用間義理純熟後,不被那人欲來苦楚,自恁地快活。而今只去博文約禮,便自見得。今卻索之於杳冥無朕之際,去何處討這樂處?將次思量得成病。而今一部論語,說得恁地分明,自不用思量,只要著實去用工。前日所說人心、道心,便只是這兩事。只去臨時思量那箇是人心,那箇是道心。便顏子也只是使人心聽命於道心,不被人心勝了道心。今便須是常常揀擇教精,使道心常常在裏面如箇主人,人心只如客樣。常常如此無間斷,便能『允執厥中』。」義剛。
胡問靜坐用工之法。曰:「靜坐只是恁靜坐,不要閑勾當,不要閑思量,也無法。」問:「靜坐時思一事,則心倚靠在事上;不思量,則心無所倚靠;如何?」曰:「不須得倚靠。若然,又是道家數出入息,目視鼻端白一般。他亦是心無所寄寓,故要如此倚靠。若不能斷得思量,又不如且恁地,也無害。」淳。義剛錄同。又曰:「靜坐息閑雜思量,則養得來便條暢。」
胡叔器患精神短。曰:「若精神少,也只是做去。不成道我精神少,便不做。公只是思索義理不精,平日讀書只泛泛地過,不曾貼裏細密思量。公與安卿之病正相反。安卿思得義理甚精,只是要將那粗底物事都掉了。公又不去義理上思量,事物來,皆柰何不得。只是不曾向裏去理會。如入市見鋪席上都是好物事,只是自家沒錢買得;如書冊上都是好說話,只是自家無柰他何。如黃兄前日說忠恕。忠恕只是體用,只是一箇物事,猶形影,要除一箇除不得。若未曉,且看過去,那時復把來玩味,少間自見得。」叔器曰:「安之在遠方。望先生指一路脈,去歸自尋。」曰:「見行底便是路,那裏有別底路來?道理星散在事物上,卻無總在一處底。而今只得且將論孟中庸大學熟看。如論語上看不出,少間就孟子上看得出。孟子上底,只是論語上底,不可道孟子勝論語。只是自家已前看不到,而今方見得到。」又問:「『優游涵泳,勇猛精進』字如何?」曰:「也不須恁地立定牌牓,淳錄作「做題目」。也不須恁地起草,只做將去。」又問:「應事當何如?」曰:「士人在家有甚大事?只是著衣喫飯,理會眼前事而已。其他天下事,聖賢都說十分盡了。今無他法,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自家只就他說話上寄搭些工夫,便都是我底。某舊時看文字甚費力。如論孟,諸家解有一箱,每看一段,必檢許多,各就諸說上推尋意脈,各見得落著,然後斷其是非。是底都抄出,一兩字好亦抄出。雖未如今集注簡盡,然大綱已定。今集注只是就那上刪來,但人不著心,守見成說,只草草看了。今試將精義來參看一兩段,所以去取底是如何,便自見得。大抵事要思量,學要講。如古人一件事,有四五人共做。自家須看那人做得是,那人做得不是。又如眼前一件事,有四五人共議,甲要如此,乙要如彼。自家須見那人說得是,那人說得不是。便待思量得不是,此心曾經思量一過,有時那不是底發我這是底。如十箇物事,團九箇不著,那一箇便著,則九箇不著底,也不是枉思量。又如講義理有未通處,與朋友共講。十人十樣說,自家平心看那箇不是。或他說是底,卻發得自家不是底;或十人都說不是,有時因此發得自家是底。所以適來說,有時是這處理會得,有時是那處理會得,少間便都理會得。只是自家見識到,別無法。學者須是撒開心胸,事事逐件都與理會過。未理會得底,且放下,待無事時復將來理會,少間甚事理會不得!」義剛。
林恭甫問:「論語記門人問答之辭,而堯曰一篇乃記堯舜湯武許多事,何也?」曰:「不消恁地理會文字,只消理會那道理。譬如喫飯,碗中盛得飯,自家只去喫,看那滋味如何,莫要問他從那處來。堯曰一篇,某也嘗見人說來,是夫子嘗誦述前聖之言,弟子類記於此。先儒亦只是如此說。然道理緊要卻不在這裏,這只是外面一重,讀書須去裏面理會。譬如看屋,須看那房屋間架,莫要只去看那外面墻壁粉飾。如喫荔枝,須喫那肉,不喫那皮。公而今卻是剝了那肉,卻喫那皮核!讀書須是以自家之心體驗聖人之心。少間體驗得熟,自家之心便是聖人之心。某自二十時看道理,便要看那裏面。嘗看上蔡論語,其初將紅筆抹出,後又用青筆抹出,又用黃筆抹出,三四番後,又用墨筆抹出,是要尋那精底。看道理,須是漸漸向裏尋到那精英處,方是。如射箭:其初方上,後來又要中帖;少間又要中第一暈,又要中第二暈,後又要到紅心。公而今只在之左右,或上或下,卻不要中的,恁地不濟事。須是子細看,看得這一般熟後,事事書都好看。便是七言雜字,也有道理。未看得時,正要去緊要處鑽;少間透徹,則無書不可讀。而今人不去理會底,固是不足說;去理會底,又不知尋緊要處,也都討頭不著。」義剛。
子升問:「向來讀書,病於草草,所以多疑而無益。今承先生之教,欲自大學溫去。」曰:「然。只是著便把做事。如說持敬,便須入隻腳在裏面做,不可只作說話看了。」木之。
子升問:「主一工夫兼動靜否?」曰:「若動時收斂心神在一事上,不胡亂思想,東去西去,便是主一。」又問:「由敬可以至誠否?」曰:「誠自是真實,敬自是嚴謹。如今正不要如此看,但見得分曉了,便下工夫做將去。如『整齊嚴肅』,『其心收斂』,『常惺惺』數條,無不通貫。」木之。
子升問遇事心不存之病。曰:「只隨處警省,收其放心,收放只在自家俄頃瞬息間耳。」或舉先生與呂子約書,有「知其所以為放者而收之,則心存矣」。此語最切要。又問曾子謂孟敬子「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之意。曰:「曾子之意,且將對下面『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說。言君子動容貌,要得遠暴慢;正顏色,要得近信;出辭氣,要得遠鄙倍。此其本之所當先者。至於『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蓋末而當後者耳,未說到做工夫上。若說三者工夫,則在平日操存省察耳。」木之。
黎季成問:「向來工夫零碎,今聞先生之誨,乃見得人之所任甚重,統體通貫。」曰:「季成只是守舊窠窟,須當進步。」蓋卿。
敬之黃名顯子。問:「理既明於心,須又見這樣子,方始安穩。」曰:「學問思辨,亦皆是學。但學是習此事,思是思量此理者。只說見這樣子又不得,須是依樣去做。然只依本畫葫蘆又不可,須是百方自去尋討,始得。」宇。
語敬之:「今看文字,專要看做裏面去。如何裏面也更無去處,不看得許多言語?這裏只『主一無適』,『敬以直內』,涵養去。嘗謂文字寧是看得淺,不可太深;寧是低看,不可太高。蓋淺近雖未能到那切近處,更就上面推尋,卻有見時節。若太深遠,更無回頭時。恰是人要來建陽,自信州來,行到崇安歇了,卻不妨;明日更行,須會到。若不問來由,一向直走過均亭去,迤邐前去,更無到建陽時節。」宇。
語敬之曰:「這道理也只是如此看。須是自家自奮迅做去,始得。看公大病痛只在箇懦弱,須是便勇猛果決,合做便做。不要安排,不要等待,不要靠別人,不要靠書籍言語,只是自家自檢點。公曾看易,易裏說陽剛陰柔,陰柔是極不好。」賀孫。
語黃敬之:「須是打撲精神,莫教恁地慢。慢底須是矯、教緊,緊底須是莫放教慢。」賀孫。
語敬之曰:「敬之意氣甚弱,看文字都恁地遲疑不決,只是不見得道理分明。」賀孫問:「先生向令敬之看孟子。若讀此書透,須自變得氣質否?」曰:「只是道理明,自然會變。今且說讀孟子,讀了只依舊是這箇人,便是不曾讀,便是不曾得他裏面意思;孟子自是孟子,自家身己自是自家身己。讀書看道理,也須著些氣力,打撲精神,看教分明透徹,方於身上有功。某近來衰晚,不甚著力看文字。若舊時看文字,有一段理會未得,須是要理會得,直是辛苦!近日卻看得平易。舊時須要勉強說教得,方了,要知初間也著如此著力。看公如今只恁地慢慢,要進又不敢進,要取又不敢取,只如將手恁地探摸,只怕物事觸了手相似。若恁地看文字,終不見得道理,終不濟事,徒然費了時光。須是勇猛向前,匹馬單鎗做將去看如何,只管怕箇甚麼?『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他合下也有許多義理,自家合下也有許多義理;他做得,自家也做得。某近看得道理分明,便是有甚利害,有甚禍福,直是不怕。只是見得道理合如此,便做將去。」賀孫。
黃敬之有書,先生示人傑。人傑云:「其說名義處,或中或否。蓋彼未有實功,說得不濟事。」曰:「也須要理會。若實下功夫,亦須先理會名義,都要著落。彼謂『易者心之妙用,太極者性之本體』,其說有病。如伊川所謂『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方說得的當。然伊川所謂『體』字,與『實』字相似,乃是該體、用而言。如陰陽動靜之類,畢竟是陰為體,陽為用,靜而動,動而靜,是所以為易之體也。」人傑云:「向見先生云,體是形體,卻是著形氣說,不如說該體、用者為備耳。」曰:「若作形氣說,然卻只說得一邊。惟說作該體、用,乃為全備,卻統得下面『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兩句。」人傑。
「某平生不會懶,雖甚病,然亦一心欲向前做事,自是懶不得。今人所以懶,未必是真箇怯弱,自是先有畏事之心。纔見一事,便料其難而不為。緣先有箇畏縮之心,所以習成怯弱而不能有所為也。」昌父云:「某平生自覺血氣弱,日用工夫多只揀易底事做。或尚論人物,亦只取其與己力量相近者學之,自覺難處進步不得也。」曰:「便當這易處而益求其所謂難,因這近處而益求其所謂遠,不可只守這箇而不求進步。縱自家力量到那難處不得,然不可不勉慕而求之。今人都是未到那做不得處,便先自懶怯了。雖是怯弱,然豈可不向前求其難者遠者!但求之,無有不得。若真箇著力求而不得,則無如之何也。」趙曰:「某幸聞諸老先生之緒言,粗知謹守,而不敢失墜爾。」曰:「固是好,但終非活法爾。」僩。
昌父辭,請教。曰:「當從實處作工夫。」可學。
饒幹廷老問:「今之學者不是忘,便是助長。」曰:「這只是見理不明耳。理是自家固有底,從中而出,如何忘得?使他見之之明,如飢而必食,渴而必飲,則何忘之有?如食而至於飽則止,飲而至於滿腹則止,又何助長之有?此皆是見理不明之病。」道夫。
先生謂饒廷老曰:「觀公近日都汨沒了這箇意思。雖縣事叢冗,自應如此,更宜做工夫。」蓋卿。
二彭尋蠡。初見,問平居做甚工夫。曰:「為科舉所累,自時文外不曾為學。」曰:「今之學者多如此。然既讀聖人書,當反身而求可也。」二公頗自言其居家實踐等事。曰:「躬行固好,亦須講學。不講學,遇事便有嵲屼不自安處。講學明,則坦坦地行將去。此道理無出聖人之言,但當熟讀深思。且如人看生文字與熟文字,自是兩般。既熟時,他人說底便是我底。讀其他書,不如讀論語最要,蓋其中無所不有。若只躬行而不講學,只是箇鶻突底好人。」又曰:「論語只是箇坯璞子,若子細理會,煞有商量處。」謨。
語泉州趙公曰:「學固不在乎讀書,然不讀書,則義理無由明。要之,無事不要理會,無書不要讀。若不讀這一件書,便闕了這一件道理;不理會這一事,便闕這一事道理。要他底,須著些精彩方得,然泛泛做又不得。故程先生教人以敬為本,然後心定理明。孔子言『出門如見大賓』云云,也是散說要人敬。但敬便是箇關聚底道理,非專是閉目靜坐,耳無聞,目無見,不接事物,然後為敬。整齊收斂,這身心不敢放縱,便是敬。嘗謂『敬』字似甚字?恰似箇『畏』字相似。」宇。
蕭兄問心不能自把捉。曰:「自是如此。蓋心便能把捉自家,自家卻如何把捉得他!唯有以義理涵養耳。」又問:「『持其志』,如何卻又要主張?」曰:「志是心之發,豈可聽其自放而不持之?但不可硬守定耳。」蓋卿。
問曾光祖曰:「公讀書,有甚大疑處?」曰:「覺見持敬不甚安。」曰:「初學如何便得安?除是孔子方始『恭而安』。今人平日恁地放肆,身心一下自是不安。初要持敬。也須有些勉強。但須覺見有些子放去,便須收斂提掇起,教在這裏,常常相接,久後自熟。」又曰:「雖然這箇也恁地把捉不得,須是先理會得箇道理。而今學問,便只要理會一箇道理。『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有一箇物,便有一箇道理。所以大學之道,教人去事物上逐一理會得箇道理。若理會一件未得,直須反覆推究研窮,行也思量,坐也思量;早上思量不得,晚間又把出思量;晚間思量不得,明日又思量。如此,豈有不得底道理!若只略略地思量,思量不得便掉了,如此千年也理會不得,只管責道是自家魯鈍。某常謂,此道理無他,只是要熟。只是今日把來恁地看過,明日又把來恁地看過,看來看去,少間自然看得。或有看不得底,少間遇著別事沒巴沒鼻,也會自然觸發,蓋為天下只是一箇道理。」賀孫。
光祖說:「大學首尾該貫,此處必有脫字。初間看,便不得如此。要知道理只是這箇道理,只緣失了多年,卒急要尋討不見。待只管理會教熟,卻便這箇道理,初間略見得些少時也似。」曰:「生恁地,自無安頓去處。到後來理會熟了,便自合當如此。如一件器用掉在所在多年,卒乍要討,討不得。待尋來尋去,忽然討見,即是元初的定底物事。」賀孫。
光祖說:「治國、平天下,皆本於致知、格物,看來只是敬。」又舉伊川說「內直則外無不方」。曰:「伊川亦只是大體如此說。看來世上自有一般人,不解恁地內直外便方正;只是了得自身己,遇事應物,都顛顛倒倒沒理會。大學須是要人窮理。今來一種學問,正坐此病。只說我自理會得了,其餘事皆截斷,不必理會,自會做得;更不解商量,更不解講究,到做出都不合義理。所以聖人說『敬以直內』,又說『義以方外』,是見得世上有這般人。學者須是要窮理,不論小事大事,都識得通透。直得自本至末,自頂至踵,並無些子夾雜處。若說自家資質恁地好,只消恁地做去,更不解理會其他道理,也不消問別人,這倒是夾雜,倒是私意。」賀孫。
光祖告行,云:「蒙教誨讀大學,已略知為學之序。平日言語動作,亦自常去點檢。又恐有發露而不自覺,乞指示箴戒。」曰:「看公意思遲重,不到有他過。只是看文字上,更子細加功,更須著些精采。」賀孫。
曾問:「讀大學已知綱目次第了,然大要用工夫,恐在『敬』之一字。前見伊川說『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處。」先生曰:「能『敬以直內』矣,亦須『義以方外』,方能知得是非,始格得物。不以義方外,則是非好惡不能分別,物亦不可格。」曾又問:「恐敬立則義在其中,伊川所謂『弸諸中,彪諸外』,是也。」曰:「雖敬立而義在,也須認得實,方見得。今有人雖胸中知得分明,說出來亦是見得千了百當,及到應物之時,顛倒錯謬,全是私意。不知聖人所謂敬義處,全是天理,安得有私意?」因言:「今釋老所以能立箇門戶恁地,亦是他從旁窺得近似。他所謂敬時,亦卻是能敬,更有『笠影』之喻。」卓。
程次卿自述:「向嘗讀伊洛書。妄謂人當隨事而思,視時便思明,聽時便思聰。視聽不接時,皆不可有所思,所謂『思不出其位』。若無事而思,則是紛紜妄想。」曰:「若閑時不思量義理,到臨事而思,已無及。若只塊然守自家箇軀殼,直到有事方思,閑時都莫思量,這卻甚易,只守此一句足矣。聖賢千千萬萬,在這裏何用?如公所說,則六經語孟之書,皆一齊不消存得。以孔子之聖,也只是好學:『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若說閑時都莫思,則世上大事小事,都莫理會。如此,卻都無難者。事事須先理會,知得了,方做得行得。何故中庸卻不先說『篤行之』,卻先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大學何故卻不先說『正心誠意』?卻先說致知是如何如何?孟子卻說道『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若如公說,閑時都不消思量。」季通問:「程君之意是如何?」曰:「他只要理會自家這心在裏面,事至方思,外面事都不要思量理會。」蔡云:「若不理會得世上許多事,自家裏面底也怕理會不得。」曰:「只據他所見,自守一箇小小偏枯底物事,無緣知得大體。」因顧賀孫曰:「公鄉間陳叔向正是如此。如他說格物云:『物是心,須是格住這心。致知如了了的當,常常知覺。』他所見既如彼,便將聖賢說話都入他腔裏面;不如此,則他所學無據。這都是不曾平心讀聖賢之書,只把自家心下先頓放在這裏,卻捉聖賢說話壓在裏面。如說隨事而思,無事不消思,聖賢也自有如此說時節,又自就他地頭說。只如公說『思不出其位』,也不如公說,這『位』字卻不是只守得這軀殼。這『位』字煞大,若見得這意思,天下甚麼事不關自家身己!極而至於參天地,贊化育,也只是這箇心,都只是自家分內事。」蔡云:「陸子靜正是不要理會許多。王道夫乞朝廷以一監書賜象山,此正犯其所忌。」曰:「固是。」蔡云:「若一向是禪時,也終是高。」曰:「只是許多模樣,是甚道理如此?若實見得自家底分明,看彼許多道理,不待辨而明。如今諸公說道這箇也好,某敢百口保其自見不曾分明。如云洛底也是,蜀底也是,某定道他元不曾理會得。如熙豐也不是,元祐也不是,某定保他自元不曾理會得。如云佛氏也好,老氏也好,某定道他元不曾理會得。若見得自底分明,是底直是是,非底直是非,那得恁地含含胡胡,怕觸著人,這人也要周旋,那人也要周旋!」賀孫。
程又問:「某不是說道閑時全不去思量,意謂臨事而思,如讀書時只思量這書。」曰:「讀書時思量:書,疊了策時,都莫思量去。行動時心下思量書都不得。在這裏坐,只思量這裏事;移過那邊去坐,便不可思量這裏事。今日只思量今日事,更不可思量明日事。這不成說話!試自去平心看聖賢書,都自說得盡。」賀孫。
吳伯英初見,問:「書如何讀?」曰:「讀書無甚巧妙,只是熟讀。字字句句,對注解子細辯認語意。解得一遍是一遍工夫,解得兩遍是兩遍工夫。工夫熟時,義理自然通貫,不用問人。」先生問:「尋常看甚文字?」曰:「曾讀大學。」曰:「看得如何?」曰:「不過尋行數墨,解得文義通,自不曾生眼目於言外求意。」曰:「如何是言外意?」曰:「且如臣之忠,子之孝,火之熱,水之寒,只知為臣當忠,為子當孝,火性本熱,水性本寒;不知臣之所以忠,子之所以孝,火之所以熱,水之所以寒。」曰:「格物只是就事物上求箇當然之理。若臣之忠,臣自是當忠;子之孝,子自是當孝。為臣試不忠,為子試不孝,看自家心中如何?火熱水寒,水火之性如此。凡事只是尋箇當然,不必過求,便生鬼怪。」僩。
吳伯英問:「某當從致知、持敬,如此用工夫?」曰:「此自吾友身上合做底事,不須商量。」蓋卿。
吳伯英問持敬之義。曰:「且放下了持敬,更須向前進一步。」問:「如何是進步處?」曰:「心中若無一事時,便是敬。」蓋卿。
吳伯英講書。先生因曰:「凡人讀書,須虛心入裏玩味道理,不可只說得皮膚上。譬如一食物,滋味盡在裏面,若只噬其外,而不得其味,無益也。」
問器遠所學來歷。曰:「自年二十從陳先生。其教人讀書,但令事事理會,如讀周禮,便理會三百六十官如何安頓;讀書,便理會二帝三王所以區處天下之事;讀春秋,便理會所以待伯者予奪之義。至論身己上工夫,說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便有道,不是兩樣,須是識禮樂法度皆是道理。』」曰:「禮樂法度,古人不是不理會。只是古人都是見成物事,到合用時便將來使。如告顏淵『行夏之時,乘殷之輅,』只是見成物事。如學字一般,從小兒便自曉得,後來只習教熟。如今禮樂法度都一齊亂散,不可稽考,若著心費力在上面,少間弄得都困了。」賀孫。
器遠言:「少時好讀伊洛諸書。後來見陳先生,卻說只就事上理會,較著實。若只管去理會道理,少間恐流於空虛。」曰:「向見伯恭亦有此意,卻以語孟為虛著。語孟開陳許多大本原,多少的實可行,反以為恐流於空虛,卻把左傳做實,要人看。殊不知少間自都無主張,只見許多神頭鬼面,一場沒理會,此乃是大不實也!又只管教人看史書,後來諸生都衰了。如潘叔度臨死,卻去討佛書看,且是止不得。緣是他那裏都無箇捉摸,卻來尋討這箇。如人乘船,一齊破散了,無柰何,將一片板且守得在這裏。」又曰:「孟子曰:『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若不就自家身心理會教分明,只道有些病痛不妨,待有事來旋作安排;少間也把捉得一事了,只是有些子罅縫,少間便是一箇禍端。這利害非輕,假饒你盡力極巧,百方去做,若此心有些病根,只是會不好。」又曰:「又有說道,身己自著理會,一種應出底事又自著理會,這分明分做兩邊去。不知古人說修身而天下平,須說做不是始得。大學云『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云云,今來卻截斷一項,只便要理會平天下,如何得!」又曰:「聖門之中,得其傳者惟顏子。顏子之問,夫子之答有二項:一則問為仁,一則問為邦。須知得那箇是先,那箇是後。也須從『克己復禮』上做來,方可及為邦之事,這事最分曉可見。」又曰:「公適來說君舉要理會經世之學。今且理會一件要緊事,如國家養許多歸明、歸正及還軍年老者,費糧食供之,州郡困乏,展轉二三十年,都縮手坐視其困。器遠且道合如何商量?去之則傷恩,養之則益困。若壯資其力,而老棄其人,是大不可,須有箇指實。」器遠言:「鄉間諸先生嘗懷見先生之意,卻不得面會剖析,使這意思合。」又曰:「某不是要教人步步相循,都來入這圈套。只是要教人分別是非教明白,是底還他是,不是底還他不是,大家各自著力,各自撐柱。君盡其職,臣效其功,各各行到大路頭,自有箇歸一處。是乃不同之同,乃所以為真同也。若乃依阿鶻突,委曲包含,不別是非,要打成一片,定是不可。」賀孫。
器遠問:「初學須省事,方做得工夫。」曰:「未能應得事,終是省好。然又怕要去省,卻有不省病痛。某嘗看有時做事要省些工夫,到得做出卻有不好,卻不厭人意。且如出路要減些用度令簡便,到要用時沒討處,也心煩,依前是不曾省得。若可無事時,且省儘好。若主家事,及父母在上,當代勞役,終不成掉了,去閑所在坐不管。省事固好,然一向不經歷,到得事來,卻會被他來倒了。」問:「處鄉黨固當自盡,不要理會別人。若有事與己相關,不可以不說,當如何?」曰:「若合說,便著說,如所謂『若要我頭也須說』!若是不當自家說,與其人不可說,則只得不說。然自家雖然是不說,也須示之以不然之意。只有箇當說與不當說,若要把他不是處做是說,便決是不可!」賀孫。
曹問:「先生所解『致知格物』處,某即就這上做去。如未能到貫通處,莫也無害否?」曰:「何謂無害?公只是不曾學,豈有不貫通處?學得熟便通。且如要去所在,須是去到,方得。若行得一日,又說恐未必能到,若如此,怎生到得?天下只有一箇道理,緊包在那下,撒破便光明,那怕不通!」曹叔遠。
又問:「如孟子言『勿忘,勿助長』,卻簡易。而今要從細碎做去,卻怕不能貫通。」曰:「『勿忘,勿助長』,自是言養氣,試取孟子說處子細看。大凡為學,最切要處在吾心身,其次便是做事,此是的實緊切處。又那裏見得如此?須是聖人之言。今之學者,須是把聖人之言來窮究,見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天下自有一箇道理若大路然,聖人之言,便是那引路底。」
江文卿博識群書,因感先生之教,自咎云:「某五十年前,枉費許多工夫,記許多文字。」曰:「也不妨。如今若理會得這要緊處,那許多都有用。如七年十載積疊得柴了,如今方點火燒。」賀孫。
謂江文卿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公今卻無擇善一著。聖人擇善,便是事不遺乎理。公今知得,便拽轉前許多工夫自不妨。要轉便轉,更無難者。覺公意思尚放許多不下,說幾句又漸漸走上來,如車水相似,又滾將去。」又曰:「東坡說話固多不是,就他一套中間又自有精處。如說易,說甚性命,全然惡模樣。如說書,卻有好處。如說帝王之興,受命之祥,如河圖、洛書、玄鳥、生民之詩,固有是理,然非以是為先。恨學者推之過詳,流入讖緯;後人舉從而廢之,亦過矣。這是他說得好處,公卻不記得這般所在,亦是自家本領不明。若理會得原頭正,到得看那許多,方有辨別。如程先生與禪子讀碑,云:『公所看都是字,某所看都是理。』似公如今所說亦都是字,自家看見都是理。」賀孫。
周兄良問:「某平時所為,把捉這心教定。一念忽生,則這心返被他引去。」曰:「這箇亦只是認教熟,熟了便不如此。今日一念纔生,有以制之;明日一念生,又有以制之,久後便無此理。只是這邊較少,那邊較多,便被他勝了。如一車之火,以少水勝之,水撲處才滅,而火又發矣。又如弱人與強人相牽一般,強人在門外,弱人在門裏,弱底不能勝,便被他強底拖去了。要得勝他,亦只是將養教力壯後,自然可以敵得他去。非別有箇道理,也只在自家心有以處之耳。孟子所謂捨則亡,操則常存在此。大學所謂忿懥、好樂等事,亦是除了此心,則心自然正,不是把一箇心來正一箇心。」又曰:「心只是敬。程子所謂『主一無適』,主一只是專一。如在這裏讀書,又思量做文字,又思量別事去,皆是不專。」又曰:「見得徹處,徹上徹下,只是一箇道理,須是見得實方是。見得鐵定,如是便為善,不如是便為惡,此方是見得實。」卓。
諸生說書畢,先生曰:「諸公看道理,尋得一線子路脈著了。說時也只是恁地,但於持守處更須加工夫。須是著實於行己上做得三兩分始得,只恁說過不濟事。」周貴卿曰:「非不欲常常持守,但志不能帥氣,後臨事又變遷了。」曰:「只是亂道!豈是由他自去?正要待他去時撥轉來。『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止,吾止也;往,吾往也。』」義剛。
李周翰請教,屢歎年歲之高,未免時文之累。曰:「這須是自見得,從小兒也須讀孝經論語來,中間何故不教人如此?曾讀書,也須疑著。某所編小學,公且子細去看,也有古人說話,也有今人說話,且看是如何。古人都自少涵養好了。」後因說「至善」,又問作時文,先生曰:「讀書才說要做文字使,此心便錯了。若剩看得了,到合說處便說,當不說處不說也得,本來不是要人說得便了。如時文,也只不出聖賢不多說話翻謄出來。且如到說忠信處,他也會說做好,只是與自身全不相干。」因舉「在漳州日,詞訟訖,有一士人立庭下。待詢問,乃是要來從學。居泉州,父母遣學舉業,乃厭彼,要從學。某以其非父母命,令且歸去,得請再來,始無所礙。然其有所見如此,自別」。賀孫。
吳楶直翁問:「學亦頗知自立,而病痛猶多,柰何?」曰:「未論病痛。人必全體是,而後可以言病痛。譬如純是白物事了,而中有黑點,始可言病痛。公今全體都未是,何病痛之可言!設雖有善,亦只是黑上出白點,特其義理之不能已與氣質之或美耳。大抵人須先要趨向是。若趨向正底人,雖有病痛,也是白地上出黑花。此特其氣稟之偏,未能盡勝耳,要之白地多也。趨向不正底人,雖有善,亦只是黑地上出白花,卻成差異事。如孔門弟子,亦豈能純善乎?然終是白地多,可愛也。人須先拽轉了自己趨向始得。孔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既志於義理,自是無惡;雖有未善處,只是過耳,非惡也。以此推之,不志於仁,則無善矣。蓋志在於利欲,假有善事,亦偶然耳,蓋其心志念念只在利欲上。世之志利欲與志理義之人,自是不干事。志利欲者,便如趨夷狄禽獸之徑;志理義者,便是趨正路。鄉里如江德功吳公濟諸人,多少是激惱人,然其志終在於善。世亦有一種不激惱人底,又見人說道理,他也從而美之;見人非佛老,他亦從而非之。但只是胡亂順人情說,而心實不然,不肯真箇去做,此最不濟事。」伯羽。
「某人來說書,大概只是捏合來說,都不詳密活熟。此病乃是心上病,蓋心不專靜純一,故思慮不精明。要須養得此心令虛明專靜,使道理從裏面流出,便好。」銖曰:「豫六二『介于石,不終日,貞吉』,正謂此。」曰:「然。」張仁叟問:「何以能如此?莫只在靜坐否?」曰:「自去檢點。且一日間試看此幾箇時在內?幾箇時在外?小說中載趙公以黑白豆記善惡念之起,此是古人做工夫處。如此檢點,則自見矣。」又曰:「讀書須將心帖在書冊上,逐字看得各有著落,方好商量。須是收拾此心,令專靜純一,日用動靜間都在,不馳走散亂,方看得文字精審。如此,方是有本領。」銖。
先生語陳公直曰:「讀書,且逐些子理會,莫要攪動他別底。今人讀書,多是從頭一向看到尾,都攪渾了。」道夫。
先生嘗謂劉學古曰:「康節詩云:『閑居謹莫說無妨!』蓋道無妨,便是有妨。要做好人,則上面煞有等級;做不好人,則立地便至,只在把住放行之間爾。」道夫。
彥忠問:「居常苦私意紛攪,雖即覺悟而痛抑之,然竟不能得潔靜不起。」先生笑曰:「此正子靜『有頭』之說,卻是使得。惟其此心無主宰,故為私意所勝。若常加省察,使良心常在,見破了這私意只是從外面入。縱饒有所發動,只是以主待客,以逸待勞,自家這裏亦容他不得。此事須是平日著工夫,若待他起後方省察,殊不濟事。」道夫。
林士謙初見,問仁智自得處。曰:「仁者得其為仁,智者得其為智,豈仁智之外更有自得?公此問不成問。且去將論語從『學而時習』讀起,孟子將『梁惠王』讀起,大學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讀起,中庸從『天命之謂「性」』讀起。某之法是如此,不可只摘中間一兩句來理會,意脈不相貫。」淳。
蘇宜久辭,問歸欲觀易。曰:「而今若教公讀易,只看古注,并近世數家注,又非某之本心。若必欲教公依某之易看,某底又只說得三分,自有六七分曉不得,亦非所以為教。看來易是箇難理會底物事,卒急看未得,不若且未要理會。聖人云:『詩、書、執禮,皆雅言也。』看來聖人教人,不過此數者。公既理會詩了,只得且理會書;理會書了,便當理會禮。禮之為書,浩瀚難理會,卒急如何看得許多?且如箇儀禮,也是幾多頭項。某因為思得一策:不若且買一本溫公書儀,歸去子細看。看得這箇,不惟人家冠、昏、喪、祭之禮,便得他用;兼以之看其他禮書,如禮記儀禮周禮之屬,少間自然易,不過只是許多路徑節目。溫公書儀固有是有非,然他那箇大概是。」僩。
廖晉卿請讀何書。曰:「公心放已久,精神收拾未定,無非走作之時。可且收斂精神,方好商量讀書。」繼謂之曰:「王藻九容處,且去子細體認。待有意思,卻好讀書。」時舉。
厚之臨別請教,因云:「看文字生。」曰:「日子足,便熟。」可學。
陳希周請問讀書修學之門。曰:「所謂讀書者,只是要理會這箇道理。治家有治家道理,居官有居官道理,雖然頭面不同,然又只是一箇道理。如水相似,遇圓處圓,方處方,小處小,大處大,然亦只是一箇水耳。」時舉。
先生謂鄭光弼子直曰:「書雖是古人書,今日讀之,所以蓄自家之德。卻不是欲這邊讀得些子,便搬出做那邊用。易曰:『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公今卻是讀得一書,便做得許多文字,馳騁跳躑,心都不在裏面。如此讀書,終不干自家事。」又曰:「義利之辨,正學者所當深知。」道夫。
子合純篤,膚仲疏敏。道夫。
先生謂正甫任忠厚,遂安人。「精神專一」。倪。
鍾唐傑問「窮理、持敬」。曰:「此事不用商量。若商量持敬,便不成持敬;若商量窮理,便不成窮理。須令實理在題目之後。」蓋卿。
閭丘次孟言:「嘗讀曲禮遺書康節詩,覺得心意快活。」曰:「他本平鋪地說在裏,公卻帖了箇飛揚底意思在上面,可知是恁地。康節詩云:『真樂攻心不柰何。』某謂此非真樂也,真樂便不攻心。如顏子之樂,何嘗恁地!」曰:「次孟何敢望康節,直塗之人爾。」曰:「塗人卻無許多病。公正是肚裏有許多見識道理,攪得恁地叫喚來。」又舉曲禮成誦。先生曰:「但曲禮無許多叫喚。」曰:「次孟氣不足。」曰:「非氣不足,乃氣有餘也。」道夫。
語元昭:「且要虛心,勿要周遮。」元昭以十詩獻,詩各以二字命題,如「實理」之類,節節推之。先生指立命詩兩句:「『幾度風霜猛摧折,依前春草滿池塘。』既說道佛老之非,又卻流於佛老,此意如何?」元昭曰:「言其無止息。」曰:「觀此詩與賢說話又異。此只是要鬥勝。知道,安用許多言!顏子當時不曾如此,此只是要人知,安排餖飣出來,便不是。末篇極致尤不是。如何便到此,直要撞破天門!前日說話如彼,今日又如此,只是說話。」可學。
元昭告歸。先生曰:「歸以何為工夫?」曰:「子細觀來,平生只是不實,當於實處用工夫。」曰:「只是粗。除去粗,便是實。」曰:「每嘗觀書,多只理會大意,元不曾子細講究。」曰:「大意固合理會,文義亦不可不講究,最忌流於一偏。明道曰:『與賢說話,卻似扶醉漢,救得一邊,倒了一邊。』今之學者大抵皆然。如今人讀史成誦,亦是玩物喪志。學者若不理會得,聞這說話,又一齊棄了。只是停埋攤布,使表裏相通方可。然亦須量力。若自家力不及,多讀無限書,少間埋沒於其間,不惟無益,反為所害。近日學者又有一病,多求於理而不求於事,求於心而不求於身。如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既能克己,則事事皆仁,天下皆歸仁於我,此皆有實跡。而必曰『天下皆歸吾仁之中』,只是無形無影。自龜山以來皆如此說。徐承叟亦云,見龜山說如此。」
先生問元昭:「近來頗覺得如何?」曰:「自覺此心不實。」曰:「但不要窮高極遠,只於言行上點檢,便自實。今人論道,只論理,不論事;只說心,不說身。其說至高,而蕩然無守,流於空虛異端之說。且如『天下歸仁』,只是天下與其仁,程子云『事事皆仁』是也。今人須要說天下皆歸吾仁之中,其說非不好,但無形無影,全無下手腳處。夫子對顏子『克己復禮』之目,亦只是就視聽言動上理會。凡思慮之類,皆動字上包了,不曾更出非禮勿思一條。蓋人能制其外,則可以養其內。固是內是本,外是末;但偏說存於中,不說制於外,則無下手腳處,此心便不實。外面儘有過言、過行更不管,卻云吾正其心,有此理否?浙中王蘋信伯親見伊川來,後來設教作怪。舒州有語錄之類,專教人以『天下歸仁』。才見人,便說『天下歸仁』,更不說『克己復禮』!」璘。
楊丞問心思擾擾。曰:「程先生云:『嚴威整肅,則心便一。一則自無非僻之干。』只才整頓起處,便是天理,無別天理。但常常整頓起,思慮自一。」璘。
黃達才言思不能精之病。曰:「硬思也不得。只要常常提撕,莫放下,將久自解有得。」義剛。
立之問:「某常於事物未來,思慮未萌時,覺見有惺惺底意思;故其應變接物,雖動,卻有不動之意存。未知是否?」曰:「應變接物,只要得是。如『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此可以盡天下之事。若須要不動,則當好作事處,又蹉過了。」時舉。
李伯誠曰:「打坐時意味也好。」曰:「坐時固是好,但放下腳,放開眼,便不恁地了。須是臨事接物時,長如坐時方可。如挽一物樣,待他要去時,硬挽將轉來,方得。」義剛。
張以道請誨。曰:「但長長照管得那心便了。人若能提掇得此心在時,煞爭事。」義剛。
劉炳韜仲以書問格物未盡,處義未精。曰:「此學者之通患。然受病不在此,這前面別有受病處。」余正叔曰:「豈其自然乎?」曰:「都不干別事,本不立耳。」伯羽。
鄭昭先景紹請教。曰:「今人卻是倒置。古人學而後仕,今人卻反仕而後學。其未仕也,非不讀書,但心有所溺,聖賢意思都不能見。科舉也是奪志。今既免此,亦須汲汲於學。為學之道,聖經賢傳所以告人者,已竭盡而無餘,不過欲人存此一心,使自家身有主宰。今人馳騖紛擾,一箇心都不在軀殼裏。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又曰:『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學者須要識此。」道夫。
丘玉甫作別,請益。曰:「此道理儘說只如此。工夫全在人,人卻聽得頑去聲。了,不曾真箇做。須知此理在己,不在人;得之於心而行之於身,方有得力,不可只做冊子工夫。如某文字說話,朋友想都曾見之。想只是看過,所以既看過,依舊只如舊時。只是將身掛在理義邊頭,不曾真箇與之為一。須是決然見得未嘗離,不可相捨處,便自然著做不能已也。」又曰:「學者肯做工夫,想是自有時。然所謂時者,不可等候,只自肯做時便是也。今學者自不以為飢,如何強他使食!自不以為渴,如何強他使飲!」必大。
江元益問入德。曰:「德者己之所自有。入德,只是進得底。且如仁義禮智,自家不得,便不是自家底。」榦。
江元益問門人勇者為誰。曰:「未見勇者。」榦。
林叔和別去,請教。曰:「根本上欠工夫,無歸宿處。如讀書應事接物,固當用功;不讀書,不應事接物時如何?」林好主葉正則之說。曰:「病在先立論,聖賢言語,卻只將來證他說。凡讀書須虛心,且似未識字底。將本文熟讀平看,今日看不出,明日又看。看來看去,道理自出。」閎祖。
周元卿問:「讀書,有時半板前心在書上,半板後忽然思慮他事,口雖讀,心自在別處,如何得心只在書上?」曰:「此最不可。『不誠無物』,雖讀,猶不讀也。『誠者物之終始』。如半板已前心在書上,則只在半板有始有終;半板以後心不在焉,則無物矣。」壯祖。
謂諸友曰:「鄭仲履之學,只管從小小處看,不知經旨初不如此,觀書當從大節目處看。程子有言:『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聖人之意可見矣。』」蓋卿。
方叔弟問:「平居時習,而習中每覺有愧,何也?」曰:「如此,只是工夫不接續。要習,須常令工夫接續則得。」又問尋求古人意思。曰:「某常謂,學者須是信,又須不信,久之,卻自尋得箇可信底道理,則是真信也。」大雅。
先生以林一之問卷示諸生,曰:「一之恁地沉淪,不能得超脫。他說生物之心,我與那物同,便會相感。這生物之心,只是我底,觸物便自然感;非是因那物有此心,我方有此心。且赤子不入井,牛不觳觫時,此心何之?須常粧箇赤子入井,牛觳觫在面前,方有此惻隱之心;無那物時,便無此心乎?又說義利作甚?此心才有不存,便錯了。未說到那義利處。」淳。
林一之問:「先生說動靜義,只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底道理?」曰:「固是如此。然何須將來引證?某僻性最不喜人引證。動中靜,靜中動,古人已說了。今更引來,要如何引證得是?但與此文義不差耳,有甚深長?今自家理會這處,便要將來得使。恁地泛泛引證,作何用!明道言介甫說塔,不是上塔,今人正是說塔。須是要直上那頂上去,始得,說得濟甚事?如要去取咸陽,一直去取,便好,何必要問咸陽是如何廣狹?城池在那處?宮殿在那處?亦何必說是雍州之地?但取得其地便是。今恁地引證,恰似要說咸陽,元不曾要取他地。」宇。
郭叔雲問:「為學之初,在乎格物。物物有理,從何處下手?」曰:「人箇箇有知,不成都無知,但不能推而致之耳。格物,是格物理至徹底處。」又云:「致知、格物,只是一事;非是今日格物,明日又致知。格物以理言,致知以心言。」恪。
先生教郭曰:「為學切須收斂端嚴,就自家身心上做工夫,自然有所得。」恪。
與馮德貞說為己、為人。曰:「若不為己,看做甚事都只是為別人。雖做得好,亦不關己。自家去從師,也不是要理會身己;自家去取友,也不是要理會身己。只是漫恁地,只是要人說道也曾如此,要人說道好。自家又識得甚麼人,自家又有幾箇朋友,這都是徒然。說道,看道理,不曾著自家身己,如何會曉得?世上如此為學者多。只看為己底是如何,他直是苦切。事事都是自家合做底事,如此方可,不如此定是不可。今有人苦學者,他因甚恁地苦?只為見這物事是自家合做底事。如人喫飯,是自家肚飢,定是要喫。又如人做家主,要錢使,在外面百方做計,壹錢也要將歸。這是為甚如此?只為自家身上事。若如此為學,如何會無所得!」賀孫。
余國秀問治心、修身之要。以為雖知事理之當為,而念慮之間多與日間所講論相違。曰:「且旋恁地做去,只是如今且說箇『熟』字。這『熟』字如何便得到這地位?到得熟地位,自有忽然不可知處。不是被你硬要得,直是不知不覺得如此。」賀孫。
國秀問:「向曾問身心性情之德,蒙批誨云云。宋傑竊於自己省驗,見得此心未發時,其仁義禮智之體渾然未有區別。於此敬而無失,則發而為惻隱、羞惡、辭遜、是非之情,自有條理而不亂。如此體認,不知是否?」曰:「未須說那『敬而無失』,與未有區別,及自有條理而不亂在,且要識認得這身心性情之德是甚底模樣。說未有區別,亦如何得?雖是未發時無所分別,然亦不可不有所分別。蓋仁自有一箇仁底模樣物事在內,義自有箇義底模樣物事在內,禮智皆然。今要就發處認得在裏面物事是甚模樣。故發而為惻隱,必要認得惻隱之根在裏面是甚底物事;發而為羞惡,必要認得羞惡之根在裏面是甚底物事。禮智亦如之。譬如木有四枝,雖只一箇大根,然必有四根,一枝必有一根也。」又問:「宋傑尋常覺得資質昏愚,但持敬則此心虛靜,覺得好。若敬心稍不存,則裏面固是昏雜,而發於外亦鶻突,所以專於『敬而無失』上用功。」曰:「這裏未消說敬與不敬在。蓋敬是第二節事,而今便把來夾雜說,則鶻突了,愈難理會。且只要識得那一是一,二是二。便是虛靜,也要識得這物事;不虛靜,也要識得這物事。如未識得這物事時,則所謂虛靜,亦是箇黑底虛靜,不是箇白底虛靜。而今須是要打破那黑底虛靜,換做箇白底虛靜,則八窗玲瓏,無不融通。不然,則守定那裏底虛靜,終身黑淬淬地,莫之通曉也。」燾。
問:「先生答余國秀云:『須理會得其性情之德。』」曰:「須知那箇是仁義禮智之性,那箇是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情,始得。」問:「且如與人相揖,便要知得禮數合當如此。不然,則『行矣而不著,習矣而不察』。」曰:「常常恁地覺得,則所行也不會大段差舛。」胡泳。
用之舉似:「先生向日曾答蔡丈書,承喻『以禮為先』之說。又:『「似識造化」之云,不免倚於一物,未知親切工夫耳。大抵濂溪說得的當,通書中數數拈出「幾」字。要當如此瞥地,即自然有箇省力處,無規矩中卻有規矩,未造化時已有造化。』此意如何?」曰:「幾固要得。且於日用處省察,善便存放這裏,惡便去而不為,便是自家切己處。古人禮儀,都是自少理會了,只如今人低躬唱喏,自然習慣。今既不可考,而今人去理會,合下便別將做一箇大頭項。又不道且理會切身處,直是要理會古人因革一副當,將許多精神都枉耗了,元未切自家身己在。」又曰:「只有大學教人致知、格物底,便是就這處理會;到意誠、心正處展開去,自然大。若便要去理會甚造化,先將這心弄得大了,少間都沒物事說得滿。」賀孫。
林仲參問下學之要受用處。曰:「潑底椅桌在屋下坐,便是受用。若貪慕外面高山曲水,便不是受用底。」舉詩云:「貧家淨埽地,貧女好梳頭。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前人只恁地說了。」銖。
劉淮求教。曰:「某無別法,只是將聖賢之書虛心下氣以讀之。且看這箇是,那箇不是。待得一回推出一回新,便是進處。不然,只是外面事,只管做出去,不見裏滋味,如何責得他!」
趙恭父再見。問:「別後讀書如何?」曰:「近覺得意思卻不甚迫切。」曰:「若只恁地據見定做工夫,卻又有苟且之病去。」曰:「安敢苟且?」曰:「既不迫切,便相將向這邊來,又不可不察。」又問:「切己工夫,如何愈見得己私難勝?」曰:「這箇也不須苦苦與他為敵。但纔覺得此心隨這物事去,便與他喚回來,便都沒事。」
謂南城熊曰:「聖賢語言,只似常俗人說話。如今須是把得聖賢言語,湊得成常俗言語,方是,不要引東引西。若說這句未通,又引那句,終久兩下都理會不得。若這句已通,次第到那句自解通。」銖。
看文字,不可過於疏,亦不可過於密。如陳德本有過於疏之病,楊志仁有過於密之病。蓋太謹密,則少間看道理從那窮處去,更插不入。不若且放下,放開闊看。燾。
器之看文字見得快。叔蒙亦看得好,與前不同。賀孫。
許敬之侍教,屢與言,不合。曰:「學未曉理,亦無害;說經未得其意,亦無害。且須靜聽說話,尋其語脈是如何。一向強辨,全不聽所說,胸中殊無主宰,少間只成箇狂妄人去。」淳。
淳叟問:「方讀書時,覺得無靜底工夫。須有讀書之時,有虛靜之時。」曰:「某舊見李先生,嘗教令靜坐。後來看得不然,只是一箇『敬』字好。方無事時,敬於自持;凡心不可放入無何有之鄉,須收斂在此。及應事時,敬於應事;讀書時,敬於讀書;便自然該貫動靜,心無時不存。」德明。
先生見劉淳叟閉目坐,曰:「淳叟待要遺物,物本不可遺。」大雅。
坐間有及劉淳叟事。曰:「不意其變常至此!某向往奏事時來相見,極口說陸子靜之學大謬。某因詰之云:『若子靜學術自當付之公論,公如何得如此說他?』此亦見他質薄處。然其初間深信之,畢竟自家喚做不知人。」賀孫。
辨姦論謂「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每常嫌此句過當,今見得亦有此樣人。某向年過江西與子壽對語,而劉淳叟堯夫獨去後面角頭坐,都不管,學道家打坐。被某罵云:「便是某與陸丈言不足聽,亦有數年之長,何故恁地作怪!」義剛。
因論劉淳叟事,云:「添差倅亦可以為。」論治三吏事,云:「漕自來為之亦好。不然,委別了事人。淳叟自為太掀揭,故生事。」因論今趙帥可語,鹽弊何不一言?云:「某如何敢與?大率以沉審為是,出位為戒。」振。
陳寅仲問劉淳叟。曰:「劉淳叟,方其做工夫時,也過於陳正己;及其狼狽,也甚於陳正己。陳正己輕薄,向到那裏,覺得他意思大段輕薄,每事只說道他底是。他資質本自撈攘,後來又去合那陳同父。兼是伯恭教他時,只是教他權數了。伯恭教人,不知是怎生地至此。」笑云:「向前見他們人有箇祭文云,其有能底,則教他立功名作文章;其無能底,便語他『正心、誠意』!」義剛。
先生說:「陳正己,薛象先喜之者何事?」賀孫云:「想是喜其有才。」汪長孺謂:「併無其才,全做事不成。」曰:「叔權謂長孺:『他日觀氣質之變,以驗進退之淺深。』此說最好。大凡人須是子細沉靜,大學謂『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如一件物事,自家知得未曾到這裏,所見未曾定;以無定之見,遂要決斷此事,如何斷得盡!一件物事,有長有短。自家須實見得他那處是長,那處是短。如今便一定把著他短處,便一齊沒他長處。若只如此,少間一齊不通。禮記云:『疑事毋質,直而勿有。』看古人都是恁地不敢草草。周先生所以有『主靜』之說,如蒙艮二卦,皆有靜止之體。洪範五事『聽曰聰;聰作謀』。謀屬金,金有靜密意思;人之為謀,亦欲靜密。『貌曰恭;恭作肅。』肅屬水,水有細潤意思;人之舉動,亦欲細潤。聖人所以為聖人,只是『動靜不失其時,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聖人這般所在,直是則得好。自家先恁地浮躁,如何要發得中節!做事便事事做不成,說人則不曾說得著實。」又曰:「老子之術,自有退後一著。事也不攙前去做,說也不曾說將出,但任你做得狼狽了,自家徐出以應之。如人當紛爭之際,自去僻靜處坐,任其如何。彼之利害長短,一一都冷看破了,從旁下一著,定是的當。此固是不好底術數,然較之今者浮躁胡說亂道底人,彼又較勝。」因舉老子語:「『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若客,渙若冰將釋。』子房深於老子之學。曹參學之,有體而無用。」賀孫。
問:「姜叔權自言終日無思慮,有『寂然不動』之意。德輔疑其已至。」曰:「且問他還能『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否?須是窮理。若只如此,則不須說格物、致知。」問:「如此,則叔權之靜未是至?」曰:「固是。」德輔。
戴明伯請教。曰:「且將一件書讀。聖人之言,即聖人之心;聖人之心,即天下之理。且逐段看令分曉,一段分曉,又看一段。如此至一二十段,亦未解便見箇道理,但如此心平氣定,不東馳西騖,則道理自逐旋分明。去得自家心上一病,便是一箇道理明也。道理固是自家本有,但如今隔一隔了,須逐旋揩磨呼喚得歸。然無一喚便見之理。如金溪只要自得,若自得底是,固善;若自得底非,卻如何?不若且虛心讀書。讀書,切不可自謂理會得了。便理會得,且只做理會不得。某見說不會底,便有長進;不長進者,多是自謂已理會得了底。如此,則非特終身不長進;便假如釋氏三生十六劫,也終理會不得!」又云:「此心先錯用向東去,及至喚回西邊,又也只是那向東底心;但只列轉些頓放,元不曾改換。有一學者先佞佛,日逐念金剛大悲咒不停口。後來雖不念佛,來誦大學論孟,卻依舊趕遍數,荒荒忙忙誦過,此亦只是將念大悲咒時意思移來念儒書爾。」必大。
括蒼徐元明名琳。鄭子上同見。先生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今江西諸人之學,只是要約,更不務博;本來雖有些好處,臨事盡是鑿空杜撰。至於呂子約,又一向務博,而不能反約。讀得書多,左牽右撰,橫說直說,皆是此理;只是不潔淨,不切要,有牽合無謂處。沈叔晦不讀書,不教人,只是所守者淺狹;只有些子道理,便守定了,亦不博之弊。」璘。
陸深甫問為學次序。曰:「公家庭尊長平日所以教公者如何?」陸云:「刪定叔祖所以見教者,謂此心本無虧欠,人須見得此心,方可為學。」曰:「此心固是無虧欠,然須是事事做得是,方無虧欠。若只說道本無虧欠,只見得這箇便了,豈有是理!」因說:「江西學者自以為得陸刪定之學,便高談大論,略無忌憚。忽一日自以為悟道,明日與人飲酒,如法罵人。某謂賈誼云,秦二世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今江西學者乃今日悟道而明日罵人,不知所修者果何道哉!」時舉。
包詳道書來言「自壬子九月一省之後」云云。先生謂顯道曰:「人心存亡之決,只在出入息之間。豈有截自今日今時便鬼亂,已後便悄悄之理?聖賢之學,是掯掯定定做,不知不覺,自然做得徹。若如所言,則是聖賢修為講學都不須得,只等得一旦恍然悟去,如此者起人僥倖之心。」義剛。
「看孫吉甫書,見得是要做文字底氣習。且如兩漢晉宋隋唐風俗,何嘗有箇人要如此變來?只是其風俗之變,滾來滾去,自然如此。漢末名節之極,便變作清虛底道理。到得陳隋以後,都不理會名節,也不理會清虛,只是相與做一般纖艷底文字。君臣之間,把這文字做一件大事理會。如進士舉是隋煬帝做出來,至唐三百年以至國初,皆是崇尚文辭。」鄭子上問:「風俗滾來滾去,如何到本朝程先生出來,便理會發明得聖賢道理?」曰:「周子二程說得道理如此,亦是上面諸公挪趲將來。當楊劉時,只是理會文字。到范文正孫明復石守道李太伯常夷甫諸人,漸漸刊落枝葉,務去理會政事,思學問見於用處。及胡安定出,又教人作『治道齋』,理會政事,漸漸挪得近裏,所以周程發明道理出來,非一人之力也。」璘。
先生謂杜叔高曰:「學貴適用。」
先生謂魯可幾曰:「事不要察取盡。」道夫。
或問徐子顏。曰:「其人有守,但未知所見如何。」文蔚。
今學者有兩樣,意思鈍底,又不能得他理會得;到得意思快捷底,雖能當下曉得,然又恐其不牢固。如龔郯伯理會也快,但恐其不牢固。賀孫。
先生問郭廷碩:「今如何?」曰:「也只如舊為學。」曰:「賢江西人,樂善者多,知學者少。」又說:「楊誠齋廉介清潔,直是少。謝尚書和易寬厚,也煞朴直。昔過湘中時,曾到謝公之家,頹然在敗屋之下,全無一點富貴氣,也難得。」又曰:「聞彭子壽造居甚大,何必如此?」又及一二人,曰:「以此觀謝尚書,直是朴實。」祖道。
先生問:「湘鄉舊有從南軒遊者,為誰?」佐對以周奭允升、佐外舅舒誼周臣。外舅沒已數歲,南軒答其論知言疑義一書,載文集中。允升藏修之所正枕江上,南軒題曰『漣溪書室』。鄉曲後學講習其間,但允升今病不能出矣。」先生曰:「南軒向在靜江曾得書,甚稱說允升,所見必別,安得其一來!次第送少藥物與之。」佐。
直卿告先生以趙友裕復有相招之意。先生曰:「看今世務已自沒可柰何。只得隨處與人說,得識道理人多,亦是幸事。」賀孫。
呂德遠辭,云將娶,擬某日歸。及期,其兄云:「與舍弟商量了,且更承教一月,卻歸。」曰:「公將娶了,如何又恁地說?此大事,不可恁地。宅中想都安排了,須在等待,不可如此了。」即日歸。義剛。
季繹勸蔡季通酒,止其泉南之行。蔡決於先生,先生笑而不答。良久,云:「身勞而心安者為之,利少而義多者為之。」人傑。廣錄云:「或有所欲為,謀於先生。曰:『心佚而身勞,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
先生看糊窗,云:「有些子不齊整,便不是他道理。」朱季繹云:「要好看,卻從外糊。」直卿云:「此自欺之端也!」賀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