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诗馀
徐灿,字香蘋,号深明,茂苑人。陈之遴继室。善填词 ,工绘事。顺治十五年(1658),之遴谴谪辽海,家产籍没,全家移徙盛京。之遴殁后五年,湘蘋疏请归骨,获允。晚年皈依佛法,更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静座内养,无疾而终。有《拙政园诗余》。
捣练子•春怨
依旧绿,为谁红。草草花花满泪丛。欲挽游丝萦好梦,一枝啼血洒春空。
望江南•燕来迟
无情燕,故故却才来。飞傍绣帘还絮语,笑人依旧是天涯,戢翼正徘徊。
长相思•别意
花冥冥,水泠泠。雨雨风风满碧汀。劳劳长短亭。
想凄清,倚银屏。点点声声不忍听。盈盈泪满蘦。
西江月•春夜
明月照人清夜,多愁多闷输他。梦魂无计驻飞花,展转碧阑西下。
柳嫩慢萦春病,梅销暗自酸牙。漏声千点滴窗沙,未到送春先怕。
西江月•感旧
剪烛闲思往事,看花尚记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娥杯酒。
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匆匆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
西江月•十五夜雨
不是人孤明月,月还负却良宵。如何三五雨潇潇,偏滴助愁萋草。
云卷微寒入暮,一灯瘦影魂摇。梦归宵短路迢迢,今夜梦归须早。
西江月•感怀
又是春光将尽,东风愁煞梨花。春魂不化蝶回家,绕遍玉阑干下。
燕子呢喃未了,一庭蕉雨交加。凄声细雨奈何它,记得前春曾怕。
西江月•水仙
素女乍离绮阁,水晶帘动微霜。幽情未肯便分香,怕见桃花红浪。
粉蕊含嗔抱喜,怕它蝶乱蜂忙。一枝清瘦玉初妆,不许何郎窥望。
醉花阴•春闺
午夜沈沈香薄覆,梦醒春依旧。怕得燕双归,带却愁来,偏向人心授。
一剪东风寒欲逗,渐逼檀眉瘦。也拟醉花阴,腻白夭红,凄雨先僝僽。
醉花阴•风雨
几日愁风和恨雨。乡梦教留住。花外燕双飞,等得它来,诉与伤心语。
碧云有路须归去,青鸟书无据。残月又模糊,空照人愁,没个分明处。 卜算子•春愁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
屈指数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
如梦令•闺思
细雨落花江上,风动玉钩帘帐。试问倚阑人,愁锁一天春望。怊怅,怊怅。波畔双鱼轻漾。
如梦令
雨过几枝红倦,寂寂琐窗西畔。半梦半醒时,谁向绣衾低唤。魂断,魂断,花也为人长叹。
如梦令•春晚
花似离颜红少,梅学愁心酸早。生怕子规声,啼绿庭前芳草。春老,春老,几树垂杨还袅。
如梦令•和韵
昨夜雨添春重,滴到眉端愁动。剪剪海棠风,一点残灯红弄。如梦,如梦,梦里心儿还捧。
如梦令
贪看枝头红动,飞到愁边如共。回首断桥烟,是处画阑朱栋。如梦,如梦,借阵好风吹送。
如梦令
杨柳丝丝青纵,烟护晶帘无缝。不信玉阑干,偏得月华珍重。如梦,如梦,梦到江南春仲。
如梦令
便别桃源仙洞,春到愁边谁共。肠断听阳关,珠靺玉骢催控。如梦,如梦,回首柳浓莺閧。
如梦令
隔叶黄鹂娇哢,惊起绮窗凄凤。阑槛半帘垂,晓镜春愁将共。如梦,如梦,一瞬水流春送。
南乡子•秋雨
秋风试寒初,一片乡心点滴闲。滴到湘江多是泪,珊珊。染得无情竹也斑。
百和夜烧残。唤起征鸿行路难。梦里江南秋尚好,般般。皎月黄花次第看。
玉楼春•寄别四娘
风波忽起催人去,肠断一朝分燕羽。无端残梦怯相逢,梦破更添愁万绪。
扁舟暂舣鸳鸯渚,几度短长亭畔雨。雨声欲逐泪痕多,知道泪痕多几许。
菩萨蛮•恨春
恨春不忍春光景,昏昏似醉浑难醒。撇绣写幽兰,绿窗风雨寒。
梦回香尚袅,一枕愁痕小。负却赏梅心,杏花春又深。
菩萨蛮•秋闺
西风几弄冰肌彻,玲珑晶枕愁双设。时节是重阳,菊花牵恨长。
鱼书经岁绝,烛泪流残月。梦也不分明,远山云乱横。
菩萨蛮•春闺
困花压蕊丝丝雨,不堪只共愁人语。斗帐抱春寒,梦中何处山。
卷帘风意恶,泪与残红落。羡煞是杨花,输它先到家。
菩萨蛮•不雨
一春催试桃花雨,游丝只共晴烟舞。燕也不曾来,湘帘空自开。
起看花影午,鸾镜双蛾俯。徙倚却黄昏,蜡如红泪痕。
武陵春•春怨
昨夜杨花飞几许,冷暖在心头。萍踪浪影且随流,切莫近红楼。
未尽生前愁与闷,烟水古杭州。春魂黯黯绕兰舟,却是梦中游。
木兰花•秋夜
夜寒不耐西风劲,多情却是无情病。月痕依约到南楼,楼头鼓角三更尽。
蝉残韵咽魂难定,百般烦恼千般恨。起来点检露华深,秋蛩四壁声相竞。
木兰花•秋感
春事茫茫秋有几,眼前又近中秋矣。怜侬却似梦中身,梦随蝴蝶花闲雨。
七贵五侯谁为语,瑶台日敞悲风里。飞云流月总无情,有情泪满湘江水。
木兰花•秋暮
才见黄花秋以暮,滴滴虫声啼绣户。鸳鸯双枕不知寒,银蜡竞成红泪颗。
梦里乡关云满路,钗压绿鬟蝉半亸。月延罗帐似依依,耐它只把人愁锁。
少年游•有感
衰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
金尊半掩琵琶恨,旧諳为谁调。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
虞美人•有感
满枕潇潇今夜雨,人共孤灯语。凤凰台畔乱香红,只到寻常烟月竟匆匆。
江上莼丝秋未采,莫怨朱颜改。吴山几曲碧漫漫,还有许多风景待人看。
虞美人•感兴
东皇也合怜芳草,不雨春先老。鵾弦才拨带愁来,却似当年佳月共徘徊。
隋堤弱絮年年舞,谩惜今和古。长江凄咽为谁流,难道雨花春色片时休。
虞美人•春闺
杨花独解随风去,无奈廉纤雨。为春茫未点离愁,且向辛夷花底听軥輈。
不知惊起双飞燕,偷入帘前见。休将红泪晕香腮,正是春波带日晚潮来。
一斛珠•有怀故园
恁般便过,元宵了踏歌声杳。二月燕台犹白草。风雨寒闺,何处邀春好。
吴侬只合江南老,雪里枝枝红意早。窗俯碧河云半袅。绣幕才揽,一枕梅香绕。
一络索•春闺
惯送好春归去,怕和花语。一帘残梦醉醒中,禁得这番红雨。
群玉山头仙侣,乱云无处。不须乡泪染江流,倩个燕儿传与。
点绛唇•春暮
未信桃花,偷将春色争飞去。便成红雨,不管莺无主。
曲曲瑶房,玉暖香深处。春还许。海棠枝上,留取三分住。
点绛唇•偶成
霞剪丹枫,鸿飞锦字山横带。绮窗无赖,时把归云碍。
才卷珍珠,紫鹤如相待。花应暖。镜中双黛,也耐青霜在。
惜分钗•旅怀
移春槛,芳菲黯。咏絮才情浑欲减。记江南,熟吴蚕。芍药开时,花满澄潭。探,探。
身长泛,花相赚。新来渐把闲愁忏。梦魂甘,是烟岚。西子湖头,结个花龛。参,参。
惜分钗•春闺
东风恼,莺声小。弄春杨柳丝丝袅。梦流连,见何年。倩个归鸿,一寸香笺。传,传。
花时早,欢情少。分钗可惜妆台老。枕双鸳,几曾眠。且近金笼,鹦鹉能言。前,前。
忆秦娥•初晓
霜飞早,花冠只向鸡窗晓。鸡窗晓。数声不奈,一灯悄悄。
戍楼传箭频催晓,香寒玉枕愁心小。愁心小。泪盈秋水,镜分多少。
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
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残暖,竞成抛撇。
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忆秦娥•春归
东风老。起来点检残红少。残红少。一帘疏雨,半庭烟草。
燕莺故故将人恼。千声万语春归了。春归了。双蛾谁遣,镜痕愁小。
忆秦娥•感旧
春风院,花前曾见如花面。如花面。浅斟低语,画楼春晏。
闻来已作新巢燕,看花人在花如霰,花如霰。梦中王谢,那时愁见。
诉衷情•暮春
今春何事待将休。丝雨柳梢头。恁般心绪撩乱,还要替花愁。
江南景,绿阴稠。惓红收。暂飞乡梦,试看归鸿,也算忘忧。
浪淘沙•底树
庭树又秋花。做弄年华。满城霜气湿青笳。眼底眉头愁未了,去数归鸦。
残月霭窗纱。莫便西斜。雁声和梦落天涯。渺渺濛濛云一缕,可是还家。
锦堂春•感怀
回首旧游劳梦,离亭几度飞花。绿窗新燕周遮语,如向我咨嗟。
宝镜泪痕微晕,起来红日初斜。归云未整春光去,只是在天涯。
采桑子•春宵
一春风雨和愁滴。珊枕寒时。玉漏迟迟,浪语灯花泪暗垂。
惜花未许春归去,香锁葳蕤。绿徧天涯。凭得阑干暖为谁。
谒金门•闻雁
愁渺渺。禁得者番秋老。云外南鸿音均好。羡它归甚早。
锦帐带香风袅。凤烛影分寒悄。几点漏催天未晓。 一庭星月皎。
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踏莎行•饯春
萍叶将圆,桐华飞了。雕梁不见乌衣到。想应春在五侯家,东风怕拂寒闺草。
归计苕苕,禅心悄悄。帘前莫问花多少。试将杯洒饯春愁,从今别向修蛾绕。
踏莎行
水咽离亭,梦寻归渡。今春曾向江南去。笑人柳絮不知愁,几番弄雪还骄雨。
半榻茶烟,一丝香炷。春光有尽愁无数。杜鹃啼断夕阳技,月明又到花深处。
浣溪沙•春闺
金斗香生绕画帘。细风时拂两眉尖。绣牀绒线几曾添。
数点落花春寂寂,一庭芳草雨纤纤。不须春病也恹恹。
南唐浣溪沙•十四夜
已试华灯照錡筵。渐添奇巧斗新悬。明月似嫌芳景速,不轻圆。
佳节最怜前一日,旧欢长算几何年。可惜金吾犹禁夜,促游鞭。
南唐浣溪沙•十五夜
暖浅寒轻夜气和。踏春红袂试纤罗。月似美人慵欲睡,晕横波。
懒逐香尘看火树,自笺新调当笙歌。半侧流霞三两爵,不须多。
南唐浣溪沙•十六夜
玉乱香忙午夜天。氍毺红暖正初筵。佳月怜人浑不减,昨宵圆。
绛蜡消风欢未足,踏灯须又待明年。好倩凤箫吹到晓,怕花瞑。
临江仙•系舟
寂寞汀洲春欲暮,数声杜宇帆收。夕阳斜系小孤舟。绿沉嘶马路,红点榜人头。
烟柳易残人易老,几多闲闷闲愁。澹云朦月伴鱼钩。 一春消息事,已付水中沤。
临江仙•病中寄素庵
病枕不知寒日午,起来愁雪弥漫。玉红笺纸腻双鸾。恹恹半息,强写个平安。
几日离愁愁未了,今朝又上眉端。丁宁春老且为欢。薰风虽软,莫便试轻纨。
临江仙•案:词调原缺,据《词汇》补。闺情
不识秋来镜里,笛中时见啼妆。碧波清露殢红香。莲心羞结,多半是空房。
低阁垂杨罢舞,窥帘归雁成行。梦魂曾到水云乡。细风将雨,一夜冷银塘。
唐多令•感怀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唐多令•感旧
客是旧游人。花非昔日春。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
芳树起黄尘。苕溪断锦鳞。料也应、梦绕燕云。还向凤城西畔路,同笑语,拂花茵。
鹊桥仙•梅花
峭寒楼阁,早春帘槛,一树冷烟愁遍。玉容初浣不曾妆,但粉泪、盈盈香溅。
惜花还住,羞花欲去,去住总教花怨。护花双袖惹清霜,怕风妒、花魂成片。
苏幕遮•秋老
雨深深,秋自老。旧苑新花,莫问愁多少。玉爪侵弦寒料峭。才奏南音,阵阵惊风搅。
袖红单,屏翠小。剪剪清霜,不许夫容好。故国烟芜昏复晓。尚有青山,强向江城绕。
蝶恋花•春闺
帘卷晓寒生怕起。一种分鸾,两地黄昏雨。为问海棠开也未。章台有柳君休系。
春梦惜春春几许。又听离弦;玉柱鸿声细。一缕水沉烟万缕。画楼十二春风里。
蝶恋花•春晓
剩紫残红能几许。晓枕惊回,无柰纷纷雨。雨过柳风吹不住。不吹愁去吹春去。
莫怪东君分别遽。镜懒钗慵,不是留春处。嫩叶渐看成绿雾。须臾又恐秋霜妒。
蝶恋花•每寄书素庵不到有感
频寄锦书鸿不去。怕近黄昏,帘幕深深处。一寸横波愁几许。啼痕点点成红雨。
倚徧阑干无意绪。闲理余香,独自谁为语。尽日恹恹如梦里。斜阳一瞬人千里。
蝶恋花•咏事
点就迎郎双笑靥。近日人来,真个归期绝。尽日无言心自咽。春枝洒满寒鹃血。
女伴强来相解说。侬不相思,怎把相思歇。留取罗裙香几摺。何时教看啼痕叠。
蝶恋花
蝶不恋花花恋蝶。弃绿怜红,不是它心劣。一种深情情独切。无情只爱同心结。
几缕春冰吹渐裂。谢得东风,肯送归舟叶。日夜随郎从未别。何须去共吴门月。
青玉案•春晚
为君顦顇春能几。忘不了、东风意。燕子声高惊晓睡。玉楼帘卷,朱扉环动,人在伤心地。
罗袖动春香不已。折得花枝倩谁寄。徘徊簪向宜春髻。收匳未竟,薰衣欲换,蓦地垂娇泪。
青玉案•吊古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千秋岁•感怀
帘前竹外。明月光相碍。榈影照,霜横带。不知青岁减,只说朱颜改。君不见,河山几叠谁为买。
底事频频耐。留得惺惺在。天有恨,花长害。柳烟春带结,燕语春心碎。消得也,一番春色当眉黛。
洞仙歌•梦江南
霜寒夜悄,叹韶华一瞬。往日闲愁料难尽。而今无计,且凄雨怜云,江南信,知道梅花远近。
残灯窥短梦,梦也无多,消得啼鸟恁淩迸。展转不成瞑,却怨东风,吹春到、与愁相竞。纵桃李、贪娇也须知,近日者眉儿,不堪倒晕。
洞仙歌•梦女伴
月昏灯晕,向鸳鸯衾底。行尽江南数千里。见绿窗、女伴笑靥迎人,低宝髻,斜倚瓶花小儿。
问羁人邸舍,风雨钟残,可忆吴门旧烟水。侬道九回肠,夜夜乡关,幸画舫、今朝归矣。正红袂分花喜还疑,怕者度相逢,又成梦裹。
一翦梅•送春
春光九十已全抛。送也魂销。留也魂销。束君传语谢娇娆。去也无聊。住也无聊。
玉床香被展轻绡。长也今宵。短也今宵。愁红休怕绿阴交。早也明朝。迟也明朝。
御街行•燕京元夜
华灯看罢移香屧。正御陌、游尘绝。素裳粉袂玉为容,人月都无分别。丹楼云澹,金门霜冷,纤手摩娑怯。
三桥宛转淩波蹑。敛翠黛、低回说。年年长向凤城游,曾望蕊珠宫阙。茫茫只赤,眼前千里,况是明年月。案《瑶华集》末三句作“星桥云娴,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风中柳•春闺
春到眉端,还怕愁无著处。问年华、为谁为主。怨香蘦粉,待春来怜护。被东风、霎时吹去。
日望南云,难道梦归无据。遍天涯、乱红如许。丝丝垂柳,带恨舒千缕。者番又、一帘梅雨。
河满子•闺情
兰炷旧萦裙摺,玉纤新换筝弦。怊怅一声河满子,双流珠泪君前。七十二峰霜色,霎时吹到愁边。
碧海青天夜夜,绮窗绡帐年年。楼外金堤隄上月,昔人几度偷圆。可惜紫骝嘶处,一行杨柳依然。
满庭芳•丁丑春贺素庵及第,时中丞翁抚蓟奏捷。
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
丽日重轮,祥云五色,噌吰玉殿名传。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最喜重华奕叶,周花甲、刚好蝉联。泥金报,龙旗虎帐,歌凯沸春筵。
瑶池,初宴罢,冰肌雪骨,文彩翩然。拜木天新命,紫禁亲诠。道是鸡窗别也,从今始、再理芸编。篝灯话,丝纶世掌,何以答尧天。
满庭芳•姑苏午日次素庵韵
旧柳浓耶,新蒲放也,依然风景吴阊。去年今午,何处把霞觞。赢得残笺剩管,犹吟泛、几曲回塘。伤心事,飞来双燕,絮语诉斜阳。
石榴,花下饮,吊花珠泪,还倚花藏。过一番令节,如度星霜。向晚竹牕萧瑟,凄凄雨、先试秋凉。难回想,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
满庭芳•寒夜别意
水点成冰,离云愁暮,能禁几阵凄风。绮窗吟寂,频倚曲阑柬。梦短宵长难寐,听不了、点滴铜龙。销魂也,梅花顦顇,飞雪断来鸿。
翠帏,口乍逗,鸳鸯香冷,两地愁同。况天涯离别,口又匆匆。争柰多愁多病,无头闷、一夜惺忪。风摇处,兽环双控,银烛影微红。
满庭芳•己丑冬寿梁五夫人。夫人姓王氏
阀阅无双,声名弟五,锵锵彩凤和鸣。黄钟应律,绮阳觉阳生。独有梁园春早,瑶阶畔、兰暖芝荣。当初度,佳儿似玉,频进紫霞觥。
琪花,应有种,佩连桂殿,笏满槐庭。幸身来圆峤,亲见飞琼。口况香闰二妙,生同月、恰好同庚。看岁岁,珠联璧映,同听九霄笙。
满庭芳•寄素庵
气吐祥光,春生紫禁,飞尘尚阻归输。翠屏向晓,腰瘦不胜春。黛减眉消口口,妆台冷、拟待伊人。梨花雪,苍苔砌玉,归马试蹄痕。
别离,虽未久,羇窗寒月,更胜从军。绕口口口口,越水吴云。惟有梅花耐雪,堪冷澹、伴我黄昏。鹊聋喜,传来凤阁,重典旧丝纶。
满庭芳•丙戍立春,是日除夕
银烛有情,今宵无限,难留一霎黄昏。频催玉漏,街鼓促香尘。旧恨肯随腊尽,新烦恼、休更重增。鸳枕梦,时惊爆竹,春逐晓云生。
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它人。紫钗花胜子,镜里宜春。转眼韶华偷换,回头念、往事浮云。而今瘦,梅花堪并,罗绮也难胜。
满江红•示四妹
碧海苕溪,弹指又、一年离别。看过眼、倦杨青老,怨桃红歇。相约每期镫火夜,相逢长是葵榴月。倩残镫、唤起半生愁,今宵说。
采莲沼,香波咽。斗草迳,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娇小凤毛堂构远,飘蘦蝉鬓门楣孑,拂银檠、谙向玉参差,声声血。
满江红•和王昭仪韵
一种姚黄,禁雨后、香寒□色。谁信是、露珠泡影,暂凝瑶阙。双泪不知笳鼓梦 ,几番流到君王侧。叹狂风、一霎翦鸳鸯,惊魂歇。
身自在,心先灭。也曾向,天公说。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世事不须论覆雨,闲身且共今宵月。便姮娥、也有片时愁,圆还缺。
满江红•有感
乱后家山,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
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 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云尽,书难托。叹征途顦顇,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满江红•感事
过眼韶华,凄凄又、凉秋时节。听是处、捣衣声急, 阵鸿凄切。往事堪悲闻玉树,采莲歌杳啼鹃血。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
风共雨,何曾歇。翘首望,乡关月。看金戈满地,万山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
满江红•闻雁
既是随阳,何不向、东吴西越。也只在、黄尘燕市,共人凄切。几字吹残风雨夜,一声叫落关山月。正瑶琴、弹到望江南,冰弦歇。
悲还喜,工还拙。廿载事,心闻叠。却从头唤起,满前罗列。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且徐飞、莫便没高云,明春别。
念奴娇•初冬
黄花过了,见碧空云尽,素秋无迹。薄薄罗衣寒似水,霜逗一庭花石。 回首江城,高低禾黍,凉月纷纷白。眼前梦里,不知何处乡国。
难得此际清闲,长吟短咏,也算千金刻。象板莺笙犹醉耳,却是酒醒今夕。有几朱颜,镜中暗减,不用尘沙逼。燕山一片,古今多少羁客。
念奴娇•西湖雨感,次素庵韵
雨窗闲话,叹浮生何必,是今非昨。几遍青山酬对好,依旧黛眉当阁。洒道轮香,润花杯满,不似前秋恶。绣帘才卷, 一楼空翠 回薄。
拟泛烟中片叶,但两湖佳处,任风吹泊。山水清音听未了,隐岸玉筝金索。头上催诗,枕边滴梦,谩惜瑶卮落。相看不厌,两高天际孤削。
念奴娇•己丑冬,寿梁大夫人。夫人姓桂氏
伯鸾佳偶,羡仙种桂苑,一棱清馥。葭管将回阳律暖,人在玉堂华屋。半吐琼芳,初圆蟾影,早弄龙章轴。绮筵雅奏,介眉春酒方熟。
频年羁宦天涯,喜左连兰蕙,右依珠玉。共拥兽炉欢宴处,笑举霞觞相祝。月殿长春,天香久驻,不似凡花木。叠累结子,满庭垂满金粟。
永遇乐•病中
翠帐春寒,玉炉香细,病怀如许。永昼恹恹,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 。薄幸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
永遇乐•寄索庵
澹澹离云,凄凄紫陌,香尘飞雪。泪滴鲛绡,愁盈珠勒,一霎成抛撇。别去丁宁,传来芳信,频寄锦书休绝。倩东风、吹向天涯,悄悄把离愁说。
减去沈腰,霜添潘鬓,怎似前秋离别。镜裹分鸾,灯前瘦影,羞把湘帘揭。有恨黄昏,无情玉笛,催落江梅寒月。问今宵、多少凄凉,枕稜衾缺。
永遇乐•舟中感旧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 。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穠李还销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永遇乐•秋夜
团扇才收,凉风俄透,粉红蘦翦。霞卷冰绡,一天寒碧,只有愁相见。惯愁双黛,也须耐得,多少雨嗟云倦。路茫茫、东篱在何处,罗韈棱棱寻 遍。
回头曾念,几番尘梦,目断还教肠断。叶砌层阶,霜欺余菊,去雁应相怨。玉漏频传,晶帘时曳,烟结香篝如霰。今宵对、依依明月,此情何限。
声声慢•感怀
寒寒暖暖,雨雨晴晴,无端催趱红绿。湿燕双双,语语似怜幽独。银灯半昏碧影,十年愁、多到心曲。此际也,不销魂断尽,肠儿还续。
不忿青蛾元鬓,才弹指、逢人便惭珠玉。吟遍花笺,想也半消清福。惟应冰纨宝钿,料天公、谁妒尘俗。试看取,古今来、嵇啸阮哭。
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 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
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 斗,春风巧。
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阴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
水龙吟•春闺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风雨骤。浓阴侵幔,飞 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
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颅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
【尘斋集评】
近来才女,应以徐灿为第一。灿字湘蘋,长洲人,归海甯陈素庵之遴,所著有拙政园词,皆绝工艳流丽。尤喜其菩萨蛮二词云:“困花压蕊丝丝雨。不堪只共愁人语。斗帐抱春寒。梦中何处山。 卷帘风雨恶。泪与残花落。羡杀是杨花。输他先到家。”“一春谁试桃花雨。游丝只共晴烟舞。燕也不曾来。湘帘空自开。起看花影午。鸾镜双蛾俯。徙倚却黄昏。泪如红蜡痕。”皆秀品也。(雨村词话 清·李调元)
清陈维崧《妇人集》称少年游•有感首 两句:“缠绵辛苦。”
曹秋岳曰:故相国陈素庵徐夫人名灿者,有湘蘋词百首。今得记其风流子云:“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清沈雄《古今词话》词话卷下)
清吴蹇《拜经楼诗话》:(徐灿诗词)“尽洗铅华,独标清韵;又多历患难,忧愁怫郁之思,时时流露 墨间。”
陈迦陵妇人集,未见刊本,传者甚少。孙君华海抄一册见饷国初以来宫闺皆在其中。闺秀词句可喜者尤多,爰摘录以广其传。徐湘蘋灿水龙吟感旧云:“合欢花下流连……”(清郭麟《灵芬馆词话》卷一)
湘蘋夫人善属文,兼精书画,诗馀得北宁风格,绝去纤佻之习。林下词选按:徐灿,字湘蘋,长洲人,海宁陈之遴室。有拙政园诗馀。(词苑萃编 清·冯金伯辑)
徐湘蘋才锋遒丽,生平蓍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至“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又“衰杨霜遍灞陵桥。何处是前朝”等语,缠绵辛苦,淮海诸胜。陈其年妇人集(词苑萃编 清·冯金伯辑)
湘蘋名灿,海宁陈相国夫人也,著拙政园诗馀。初集西江月云:“剪烛闲思往事,看花尚记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娥杯酒。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水龙吟云:“合欢花下流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瞬,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斗,春风巧。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符,花枝老。”徐菊庄(词苑萃编 清·冯金伯辑)
徐湘蘋夫人拙政园词,清新独绝,为闺阁弁冕。同时如商媚生、朱远山,弗逮也。拙政园始末,详阮葵生茶余客话。余获见文待认为王御史所作拙政园图,设色细谨,笔法纵横变化,极经营惨淡而出之。凡三十有一叶,叶各系以古今体诗,最後有记,皆待诏书。王宰一生,郑虔三绝,萃于斯矣。图戍于御史始创,厥後辗转易主,迨夫人时,花木台榭,已非复从前位置。今辗转屡易,求如夫人时,又不可得,抚是帧为之三叹息也。夫人吴郡旧家,董潮东阜杂抄载夫人初归及夫人姊事,出於传闻之误。抑或以相国精子平术,好事者故从而为之辞与。待诏图,今藏吾乡胡尔荣家。(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四)
清谭莹《论词绝句》:“起居八座也伶俜,出塞能还绣佛灵。文似易安人道韫,教谁不服到心形。”
清倪一擎《续名媛词话》评青玉案吊古词:“跌宕沉雄”,“非绣箔中人语。”
国朝闺秀工词者,自以徐湘蘋为第一。李纫兰、吴苹香等相去甚远。湘蘋踏莎行云:“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蘋。明末叶小鸾,较深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
清陈廷焯《云韶集·评》卷二十二:“湘蘋夫人词,宛转娴雅,丽而不佻,足以并肩李易安,俯视朱淑真。”
清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三评踏莎行(碧云犹叠旧河山):“不减北宋诸家。此种笔墨,欧阳公不得专美于前。”
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 五评踏莎行(碧云犹叠旧河山):“笔意高超,音节和雅,在五代、北宋之间。”
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六评少年游•有感:“感慨苍凉,似金元人最高之作。”
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六评满江红•闻雁:“意惬飞动,姿态绝饶。”
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六评浣溪沙•春闺 :“凄婉而和雅,无纤佻之习。”
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六评水龙吟•春闺 :“绵婉得北宋遗意。”“神味渊永,固自不让李易安。”
清陈廷焯《词则·别情集》卷六评临江仙 (不识秋来镜里):“触物生愁。”“绝无纤冶之习,乃见凄绝。”
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风中柳•春闺 :“意缠绵而语沉郁,居然作手。”
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满庭芳•寒夜别意 :“凄警。”“结笔凄婉而温雅。”
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满庭芳•丙戍立春,是日除夕 和满江红•示四妹 :“炼字炼句,运笔空灵,遣词沉着,不落小家数。”“缘情生文,慰叹兼至。”
清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六评永遇乐•舟中感旧 :“全章精炼,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矣。“
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六评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手,奇矣。”“措语绝生动,真是奇才。”
清谭献《 箧中词》五评踏莎行(碧云犹叠旧河山):“兴亡之感,相国愧之。”
清谭献《 箧中词》五评永遇乐•病中 :“相国加膝坠渊,愆咎自积,此词殊怨。”
清谭献《 箧中词》五评永遇乐•舟中感旧 :“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未言。”
陈素庵室徐湘蘋,晚年皈依佛法,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氏。曾制青玉案吊古词,为世传诵,即林下词选所云得北宋风调者。蘋香词,缉商缀羽,不失分寸,尝写饮酒读骚图,自制乐府,名曰乔影,吴中好事者被之管弦,一时传唱,遂遍大江南北。倚声之外,不废吟咏,有和王仲瞿西楚霸王墓二律,其警句云:“青史但援成败例,白云长作古今愁。美人报主名先得,功狗邀封悔已多。”皆可诵也。(词徵 清·张德瀛撰)
徐乃昌《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二集:“徐灿字湘蘋,一字明深,吴县人。光禄丞徐子懋女,大学士陈之遴继室,善属文,尤精书画;诗馀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
朱孝臧《彊村语业》卷三《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望江南:“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
俞陛云云: “清代闺秀词有三大家:湘蘋特起于前,顾太清、吴蘋香扬芬于后,卓然为词坛名媛。”
今人钱仲联选注《清词三百首》评踏莎行(碧云犹叠旧河山):“这首词写于早春时节,于念旧伤离之中,寄沧桑变革之叹;故谭献《箧中词》评云‘兴亡之感,相国愧之。’”
今人钱仲联选注《清词三百首》评唐多令 (玉笛送清秋):“这首词,通过秋日留滞幽州时的思乡心情。扩展到对国事的忧伤。时陈之遴处在贬谪回京的忧危处境,故有‘晚香残、莫倚高楼’的警惕语。下片实写边愁金戈,慨叹负罪之身,无缘归隐吴门。结尾声泪俱下,尺幅有千里之势。”
相关史料及序跋
《清史稿》卷五百零八《陈之遴妻徐传》
陈之遴妻徐,名灿,字明霞,吴县人。之遴自有传。徐通书史,之遴得罪,再遣戍,徐从出塞。之遴死戍所,诸子亦皆殁。康熙十年(1670年),圣主东巡,徐跪道旁自陈。上问: “宁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过,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上即命还葬。徐晚学佛,更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有《拙政园诗词集》。词尤工,陈维崧推为南宋后闺秀第一。画得北宋法。
《家传》(见海宁《陈氏宗谱》) 侄 元龙 撰
夫人讳灿,字湘蘋,家世吴门人,少保素庵公继配也。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父光禄丞子懋公所钟爱。素庵公原配沈夫人早世,请继室于徐,时素庵公举孝廉三年矣。徐公故有二女,夫人其季也;有贵徵,遂许婚焉。既结 縭,事舅中丞公姑吴夫人至孝,早膺华膴婉约,无贵倨气,妯娌中忘其为笄珈命妇者。晚遭坎壈,从素庵公谪居塞外十二年,卒能哀吁动天,扶榇以还,当时同被谪者,例不得还,即家属叩阍,悉不准,准者惟徐夫人一疏。夫人归时,宗人逆于境,问夫人何以得此,夫人曰:“君父之恩,天高地厚,雷霆雨露,无非教也。人疏鸣冤,我独引咎,故荷鉴怜耳。”其卓识过人如此。早年雅好吟咏,尤喜为长短句,素庵公手编次之,题曰《拙政园诗馀初集》,刊刻行世。自塞外称未亡,即停吟管,不留一字落人间矣。尝以从宦不获亲奉吴夫人甘旨,发大洪愿,手写大士像五千四十有八,以祈姑寿。晚益皈依佛法,更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氏,绘写几及万卷,人争宝之。静坐内养,神明不衰。迨殁,异香满室,虽盛暑颜色如生。于戏夫人,历患难,出险阻,不 戁不竦,虽大丈夫不是过也。末后一着,镇定如归,不迷觉路,殆所谓再人非耶!
《吴县志》卷七十四下、列女十一“才慧”
徐灿,字湘蘋,海宁相国陈之遴之夫人也。善属文,工书翰。诗馀得北宋风格。善写大士像及宫妆美人,笔法古秀。之遴官至宏文院大学士;顺治十年(1653年)以事革职流徙,夫人亦在遣中(《吴门补乘》)。子子长聘妻徐文琳,湘蘋族侄女也。子长随父之遴谪戍沈阳,卒于戍所。文琳赍志母家,或劝他适,答曰:“富贵而许,患难而背,我不为也。”越四年,湘蘋得请而归;文琳曰:“我有家矣。”遂孝养以终(完颜恽珠《正始续集》)。文琳亦工为诗,《过莲池庵访圆明女师》云: “精庐屈曲倚云根,松树周遮不二门。顿使尘缘都洗涤,懒将世网一评论。山花径绕各难辨,斋磬声沉日又昏。小衲坛前闲指点,赐幡曾得沐君恩。”(据《正始续集增》)
《诗人徵略》卷二 施淑仪
徐灿,字明霞,号湘蘋,江苏吴县人。光禄丞子懋女,大学士海宁陈之遴继室,封一品夫人。
少保素庵相国未第时,以丧偶故薄游苏台,遇骤雨,入徐氏园中避之;凭栏观鱼,久而假寐。园主徐翁夜梦一龙卧栏上,见之,惊与梦合,询知为中丞之子,且孝廉也;遂以女字之,所谓湘蘋夫人是也。夫人工诗词,精绘事,尝以从宦不获供奉吴太夫人甘旨,手画大士像五千四十有八幅,以祈姑寿,世争宝贵;圣主曾取 入内廷,宠以御题,尤为闺阁中荣事。(《庸闲斋笔记》)
相国之谪,同徙辽左。七年(1668年),相国殁,诸子相继摧折。康熙十年(1671年),圣驾谒陵,夫人跪迎道左,引咎陈情,疏请先臣归骨,遂荷赐。环布衣练裳长斋绣佛,更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氏, 卜居小桐溪之上,世人称“阁老厅”,后毁于火,惟所谓南楼者,岿然尚存而已。工诗,尤善为长短句,以《燕京元夜》词著称于时。素庵居政府时,手为编辑为《拙政园诗馀》。善画宫妆美人,笔法古秀,衣纹如莼叶,间亦点染作花草。(《杭郡诗辑》)
《清史稿》卷二百四十五《陈之遴本传》
陈之遴,字彦升,浙江海宁人。明崇祯进士,自编修迁中允。顺治二年(1645年),来降,授秘书院侍读学士。五年(1648年),迁礼部侍郎。六年(1649年),加右都御史。八年(1651年),擢礼部尚书。御史张煊劾大学士陈名夏,语涉之遴,鞫不实,免议,加太子太保。九年(1652),授弘文院大学士。
时捕治京师巨猾李应试,王大臣会鞫,之遴默不语,王大臣诘之,之遴曰:“上立置应试于法则已,如或免死,则必受其害,是以不言。”王大臣等以闻,上以诘之遴,疏引罪。上以之遴既悔过,宥之。调户部尚书。议总兵任珍罪,与名夏及金之俊持异议,坐罪,宽贷如名夏。十二年(1655年),奏请依律定满臣有罪,籍没家产、降革世职之例,下所司议行。复授弘文院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十三年(1656年),上幸南苑,召诸大臣入对,谕之遴曰:“朕不念尔前罪,屡申诰诫,尝以朕言告人乎?抑自思所行亦曾少改乎?”之遴奏曰:“上教臣,臣安敢不改 ?特臣才疏学浅,不能仰报上恩。”上曰:“朕非不知之遴等朋党而用之,但欲资其才,故任以职。且时时教饬之者,亦冀其改过效忠耳。”因责左副都御史魏裔介等 媕娿缄默,裔介退,其疏劾之遴植党营私,当上诘问,但云“才疏学浅”,良心已昧;并言之遴讽礼部尚书胡世安举知府沈令式,旋为总督李辉祖所劾,是为结党之据。给事中王桢又劾之遴市权豪纵,昨蒙诘责,不思闭门省罪,即于次日遨游灵佑宫,逍遥恣肆,罪不容诛。之遴疏引罪,有云:“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上益不怿,下吏部严议,命以原官发盛京居住。是冬,复命回京 入旗。十五年(1658年),复坐贿结内监吴良辅,鞫实,论斩,命夺官,籍其家,流徙尚阳堡,死徙所。
《拙政园诗馀》序
丁丑通籍后,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华如朱丝,余与湘蘋觞咏其下,再历寒暑,闲登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时史席多霞,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湘蘋所为诗及长短句,多清新可诵。寻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湘蘋所咏益广,好长短句愈于诗,所爱玩者南唐则后主,宋则永叔、子瞻、少游、易安,明则元美。若大晟乐正辈,以为靡靡无足取。其论多与余合,频年兵燹散佚,今冬搜辑得百首馀,为之诠次,每阅一首,辄忆岁月及辙迹所至,相对黯然。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独湘蘋游览诸诗在耳。自通籍去国,迨再入春明,不及一纪,而人事变易,赋咏零落若此,能不悲哉。湘蘋长短句得温柔敦厚之意,佳者近宋诸家,次亦楚楚,无近人语中凄婉之调,盖所遇然也。湘蘋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蘋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昔吴人盛传《络纬集》,盖湘蘋祖姑小淑所著。徐氏女士挟彤管而蹑词坛,可谓彬彬济 媺矣。然小淑氏,从范长倩先生,翱翔宦途,率愉悦适志,晚节栖迟天平山,益拥苑囿泉石为乐,而余与湘蘋流离坎 壈,借三寸不律,相与短歌微吟,以消其菀结感愤,何遭逢之径庭也。古人有言:和平之声澹薄,愁思之声要眇,将无穷于遇者,工于辞欤?抑辞有所以工者,而无与于穷达欤 ?今兵革渐僵,辇下日以清晏,湘蘋试舒眉濡颖, 眂此帙何如也。顺治庚寅长至素庵居士书
新刻拙政园诗集题词
予少日,尝重刻徐夫人深明《拙政园诗馀》,迄今且数十年。复得诗集于其六世从孙奉峨,亟谋剞劂合入海昌《丽则集》以行。按《拙政园诗馀》一卷原本一卷,重刻厘为三卷,附录—卷,海昌相国在日,曾序而刻之,板寻毁。诗集则初未授梓,故世第传夫人长短句,而罕知其诗。是编通得古近体二百四十余首,未详当日何人所辑,并无岁月序跋可稽;然予细观,辞格清醇,丰神靓淑,非所谓饶有林下风者邪。至其身际艰虞,流离琐尾,绝不作怨悱语。即与相国唱和诸作,黾勉慰勖之意,时见乎言表,为不失风人之旨,尤非寻常巾帼所易及。昔庐陵李梅公司马,序其夫人朱氏《远山随 草》云:“余既遭时弗造,赋命不犹,从刀锋剑血中万死一生,皆内子周旋而左右之,境遇亦良苦矣。然平常绝鲜诧傺怨怼之色,遇变复无儿女牵顾之情。每闲居,相与扬挖风雅,凡古今人物之贤否,及世道之治乱、兴衰升沉显晦之迹,未尝不若烛照而数计之。”噫!夫人之境遇亦何以异是。诗馀始刻于顺治癸巳(1653年),逮今百五十载;而诗集方克寿梓,延津之剑,久湮复合,固由奉峨搜访之力,要亦作者之精诚有不容终泯者。梅公著《石园全集》,斯编也,出好古之士,试凭庐陵之说,取《石园》《随草》、与夫《浮云》《拙政》,参互以观,虽世殊事异,其能无抚卷而增欷乎 !奉峨名敬璋,生平力学,访求先世著录,不遗余力。至手辑《乾初先生全集》,勒成数十卷,藏于家,则尤有功于山阴刘子之门者也。嘉庆八年,岁在昭阳大渊献 寎月望日,吴骞识。
拙政园诗集跋
璋案:昔素庵公序夫人词有云:“湘蘋所为诗及长短句,多清新可诵。”又云:“余爱湘蘋长短句愈于诗。”故当日为之编次诗馀初集以传,而不闻有诗集之刻。是以流传颇鲜,心窃憾焉。今岁仲春,从弟敬持出家藏抄本见示,凡得古今体诗二百四十六首。余受而读之,不禁狂喜。亟以进之兔床吴丈,吴丈绩学好古君子也,尝以《拙政园诗馀》刊 入海昌《丽则》,今得斯集,获偿夙愿,尤欣然付梓,与诗馀并垂不朽焉。窃惟夫人始历恬愉,晚遭坎壈,其境有顺逆之殊,故其诗有哀乐之异。然其乐也,宁静可风;其哀也,和平有度;洵乎《葛覃》《卷耳》之遗音,而彤管之极则也。既以告于吴丈,乃援笔而志之,且以不忘斯集之所自来云。岁在元默阉茂孟夏既望,六世从孙敬璋谨跋。
评介女词人徐灿及其拙政园词
陈邦炎
苏州园林甲天下,而拙政园又是苏州数一数二的名园。此园在清初,一度为降清后曾任弘文院大学士的陈之遴所有。陈字彦升,号素庵,为明末清初诗人。与陈为儿女亲家的吴伟业在其《咏拙政园山茶花》小引中,曾谓园内“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合理,得势争高,每花时,钜丽鲜妍,纷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并在诗中赞美此花“艳如天孙织云锦,赪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螮蛛凌朝霞”(1)。这里,诗人笔下的园和花固然令人神往,而更令人追怀的则是与园和花有关的人和事。吴诗写于园主人陈之遴于清世祖顺治十五年(1658年)被流放到关外之后,但此时陈尚在人间。约十年后,陈维崧于清圣祖康熙六年(1667年)也写了一首《拙政园连理山茶歌),则由园和花谈到了人和事:
拙政园中一株树,流莺飞上无朝暮。艳质全欺茂苑花,低枝半碍长洲路。路人指点说山茶,潋滟交枝映晚霞。此日却供游予折,当年曾属相公家。……月底骑奴长戟卫,花时丞相小车采。小车长戟春城度,内家复道工词赋。赋就新词易断肠,银筝钿笛小秦王。镜前漱玉词三卷,箧里簪花字几行。鳷鹊机忙春织锦,鸳鸯瓦冷夜烧香。三月双栖青绮帐,三春双宿郁金堂。双栖双宿何时已,从此花枝亦连理……兴衰从古真如梦,名花转眼增悲痛。女伎才将舞袖围,流官已报征车动。此地多年没县官,我因官去暂盘桓。堆来马矢齐妆阁,学得驴鸣倚画栏。辽阳小吏前时遇,曾说经过相公墓。已知人去不如花,那得花间尚如故。……(2)
这首诗中所云“相公”、“丞相”,指陈之遴。据吴骞《尖阳丛笔》卷一载:“拙政园台池林木之盛,甲于吴中。明嘉靖中御史王献臣始辟之,其子以博逋偿徐氏,传子及孙,又归于陈素庵相国”,故诗中称“当年曾属相公家”。诗中所云“此地多年没县官”及“辽阳小吏前时遇,曾说经过相公墓”诸语,则指陈之遴获谴后,如阮葵生《茶馆客话》卷八“拙政园”条所记,“尽室迁谪塞外”,“穷老投荒,穹庐绝域,黄榆白草,父子茕茕,而此园已籍没县官”,后陈于清康熙五年(1666年)死于戍所。诗中的这些记述,大致是真实的。但“花时丞相小车来”以及“双栖双宿”的描写,则只是诗人编织的绮丽遐想。其实,如吴伟业诗引中所云,陈之遴“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再经谴谪辽海,此花从未寓目”;吴骞《尖阳丛笔》亦云: “相国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及得罪……徙辽左,终于戊所,盖虽有此园,实未尝一日居也。”不过,诗中所述“内家复道工词赋”,则实有其人,指陈的继室徐灿而言。她的诗、词集即以“拙政园”命名。其《拙政园诗集》收古、今体诗二百四十六首(3),《拙政园诗馀》收词四十六调、九十九首(4),传世之诗的数量多于词,但词的成就高于诗。在文学史上,她主要是一位词人。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对徐灿极为推崇,称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朱淑真词集名《断肠词》,李清照词集名《漱玉词》;上引《拙政园连理山茶歌》中“赋就新词易断肠”及“镜前漱玉辞三卷”两句,也是暗中以她与朱、李相提并论的。
一
徐灿字湘蘋,号深明(5),晚号紫□(“竹”头下“言”,音yán),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为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据《拜经楼丛书》本《拙政园诗集》卷首所收其侄陈元龙撰写的《家传》云,她“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徐子懋“所钟爱”,后嫁陈之遴为继室。她能诗工词,常与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相唱和,结蕉园诗社,称“蕉园五子”(6),有推动清初妇女文学发展之功。
关于徐灿许配陈之遴为继室事,《家传》只称:“素庵公原配沈夫人早世,请继室于徐。时素庵公举孝廉三年矣。”“孝廉”是举人的别称。陈考中举人后,曾于明思宗崇祯元年戊辰(1628年)、崇祯四年辛未(1631年)、崇祯七年甲戌(1634年)先后三次应进士试,均未考中,其诗集中有《戊辰下第作》、《辛耒下第作》、《甲戌下第作》三诗可证。其高中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在明崇祯十年丁丑(1637年)。徐灿有题作“丁丑春贺素庵及第,时中丞公抚蓟奏捷,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的《满庭芳》词,必为与陈之遴成婚后所写,则陈“请继室于徐”的时间大致可定在崇祯初年。至于词题中所云“中丞公”,指陈父祖苞,时以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治所在今北京市)(7)。徐灿的出生年岁,今已不详;姑定其出阁时为二十岁,从明崇祯元年(1628年)上推二十年,则其生年或在明神宗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前后。
她与陈之遴成婚前,家住苏州城外支硎山下的一座山庄内。其童年、青年的欢愉生活是令人神往的。在《拙政园诗馀》中,时有追忆、怀念这段生活的篇什,如分别题作“姑苏午日,次素庵韵”及“丙戌立春,是日除夕”的两首《满庭芳》词中所写“难回想、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及“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他人;紫钗花胜子,镜里宜春”诸句,都以深情的笔触忆念少小时的节日乐事。在《拙政园诗集》中,追怀当年所居山庄景物及游赏胜事之作尤多,如《有感》诗所写“少小幽栖近虎丘,春车秋棹每夷犹”。及《秋感八首》之六所写“几曲栏塘水乱流,幽栖曾傍百花洲;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正是其一生中难忘的美好岁月。又如《初夏怀旧》诗云: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阴覆画堂。和露摘来朱李脆,拔云寻得紫芝香。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另一首《怀灵岩》诗云:
支硎山畔是侬家,佛刹灵岩路不赊。尚有琴台萦藓石,几看宝井放桃花。留仙洞迥云长护,采药人回月半斜。共说吴宫遗履在,夜深依约度香车。
一方面,家在多峰岩泉石之胜的支硎山畔,如此秀美的景色,足以赏心悦目,净化性灵;另方面,其家庭又是一个文学世家,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闺集“香奁”中称其祖姑徐媛(字小淑)“多读书,好吟咏,与寒山陆卿子唱和,吴中士大夫望风附影,交口而誉之……称吴门二大家”,吴骞在《拜经楼诗话》卷四中则谓徐媛“所著《络纬吟》盛称于时”,“以绮丽胜”。可以说,自然环境的陶冶,加上家学的沾濡,提供了孕育这一代才人的优越条件和重要因素。
文学有其时代性、地域性,在一个特定时代中、特定地域内,往往形成一个有时代和地域印记的作家群体。明末清初,江南文风极盛,妇女文学也随之兴起,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作家群,而姑苏一带隐然为此作家群的中心。在苏州,与上述徐媛大致同时、更为吴人所艳称者推沈宜修(字宛君)。其家极一门之盛,除三女——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外,与之有亲属关系者尚有李玉照、沈宪英、沈华鬘、沈智瑶、张倩倩……多人,俱工文学,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述:“宛君与三女相与题花赋草,镂月裁云。中庭之咏,不逊谢家;娇女之篇,有逾左氏。于是诸姑伯姊,后先娣姒,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弃组妊而工子墨。松陵之上,汾湖之滨,闺房之秀代兴,彤管之诒交作矣。”作为南宋以来惟一能与李清照一争高下的女性词人,徐灿正是在这一妇女文学勃起又是词的中兴时代、在这一得天独厚的地域文化氛围中脱颖而出的。加以她后来所经历、感受的易代之悲、身世之痛,其部分作品就更具有特别值得称道的、男性词人也少有的深沉的沧桑感和悲咽跌宕的唱叹之音。
二
陈之遴为海宁人,其家在海宁称望族。朱尔迈在《搏桑阁集·李夫人竹笑轩续集序》中云:“吾邑僻处海滨,文章甲第相望,不名一家。自数十年来,推最盛者:日陈氏,日葛氏(8)。”“陈氏”,即指陈之遴家。陈元龙所撰《家传》称,徐灿“既结缡,事舅中丞公、姑吴夫人至孝”。这说明她曾在陈家与之遴的父母共同生活地一段时期,但其诗词中无在海宁生活的记述。查之遴诗集中有《西湖杂诗》三十二首;从第一首开端“家住西湖滨,长戏西湖里”两句看,似其家曾卜居杭州西湖畔。而徐灿的诗词中也时有咏西湖之作,特别其晚年所作回顾一生经历的《秋感八首》中有一首排在忆苏州诗后的专写杭州的诗,可能她嫁至陈家后,曾在杭州居住。
陈之遴在明末清初为知名诗人。邓汉仪《诗观三集》称“其诗雄浑清壮”;徐世昌《晚晴穆诗汇·诗话》赞其“七律才情飙举,实过梅村”;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也谓其“诗格颇似吴伟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则评“其诗才藻有馀,而不出前、后七子之格”。其诗集名《浮云集》,重校本增入诗馀一卷。徐灿的《拙政园诗馀》为之遴手自编次,并为作序;序中云:“湘蘋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蘋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这是之遴对自己与徐灿诗、词的高下所作的一个公允的比较和评价。正由于他们在文学上气味相投,在这一点上互相吸引,彼此尊重,成为夫妻感情的基础。在两人的诗、词中时见唱和之作。从徐灿为陈之遴所作的一些诗、词中,可见他们共同生活时的欢愉之情及暂相分别的相思之苦。虽然她在明亡后深怀故国之思、沧桑之感,对之遴后来仕清一事,心存憾悔,时有微词,在政治感情上出现分歧,而在夫妻感情上,无论境遇的顺逆、无论是在安乐中还是在患难中,两情是始终不渝的。
据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追述,他自“丁丑通籍后”,与徐灿“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花如朱丝”。在此如诗似画的居住环境中,夫妻“觞咏”于那株成为他们感情象征和见证的合欢树下,“闲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之遴还在一首题为《和湘蘋旧邸感赋》的《风流子》下片回忆当时的生活云:
当年为欢处,有多少、瑶华玉蕊迎眸。日夕题云咏雪,不信人愁。正密种海棠,偏教满砌,疏栽杨柳,略许遮楼。只道多情明月,长照芳洲。
徐灿《风流子》原作的上片及其《唐多令·感旧》词中“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诸语,也是回忆当时生活的。这是一段诗情与爱情交织而成的岁月。
但这段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此时,在内忧外患交迫下,明室已经摇摇欲坠。作为一位敏感的词人,徐灿已心怀隐忧,预感到他们的生活将随大局的变化而变化,在一首《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词中追述她在“合欢花下留连”时,已曾向陈之遴说:“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这一预言果然不幸而言中。不久,他们就离开北京南下了。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追述他们在北京西城寓所中的生活时有“再历寒暑”之语;徐灿诗集中有《出都留别合欢花》及《代合欢感别》两诗,后一首诗则有“依依三载荷殷勤,露滴风吹每见珍”诸语。从这些记述,可知他们在这座寓居中实足住满了两年,而跨越了三载,时间约为明崇祯十年到十二年(1637-1639年)。其离京的原因,陈之遴在序中只说“寻以世难去国”;《明史·颜继祖传》则谓:之遴父祖苞在巡抚顺天的次年,即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坐失事系狱,饮鸩卒。帝怒祖苞漏刑,锢其子编修之遴永不叙”;阮元《两浙輶轩录》也引查羲《选佛诗传》云:祖苞“因边疆失事,瘐死诏狱”,之遴“以其丧归”。徐灿的《拙政园诗集》,直到清仁宗嘉庆七年(1802年)由陈之遴六世从孙敬璋将所藏家传钞本出示吴骞,才得以刻印行世。《诗集》是按体编排的,但每一体中的诗作看来仍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前引《出都留别合欢花》及《代合欢感别》两首七绝后有一首题作《到家》的七绝:
朱栏曲曲隐妆楼,到日重牵别日愁。羞向海棠悲老大,不禁红泪对花流。
可能就是她这次随之遴南归后所写。
就在他们南归的几年内,时局进一步急转直下。陈之遴有首题作《金陵旧宫》的五言排律,诗题下注云:“壬午岁作。”壬午岁为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大概就在陈这次赴南京时,徐灿写了一首《送素庵之白下》的五古,中有“斯行虽不遐,世故纷难任;天地异今昔,陵谷移崇深;旌旆弥天翻,长戟森如林”诸语,正是当时局势的写照。到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军攻入北京,思宗自缢;四月,清兵乘机入关,北京又为清兵侵占。次年,清兵大举南下,江南一带惨遭蹂躏。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曾感叹云: “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其所云“海滨故第”,当指其在海宁的老家而言。在这期间,徐灿在苏州的故居也非往日旧观。其《满江红·有感》词云:“乱后家山,意中愁绪真难说”;另一首《满江红·示四妹》词中,则有“采莲沼,香坡咽;斗草径,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诸语;从这些描写,具见明、清易代之际,江南干戈满地之时,陈、徐两人家乡残破的状况。朱尔迈《李夫人竹笑轩续集序》在比较李、徐的遭遇异同时云:“逮沧桑后,流离患难,匿影荒村,或寄身他县。其诗益凄楚不堪读,盖忧从中来,不可复止。此两夫人之所同也。”看来,在此期间内,徐灿与陈之遴还曾有一段艰难困苦的避难经历。
这一沧桑巨变为徐灿的作品注入身家之恨、国族之痛,其词遂多悲咽跌宕之音。如其《青玉案·吊古》云:
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萧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 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获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倪一擎《续名嫒词话》评此词“跌宕沉雄”,“非绣箔中人语”。此词,题作《吊古》,实为伤今。词的首句说明为过扬州作,次句“血泪”云云暗指清兵攻破扬州、屠城十日,及史可法壮烈殉国事。徐灿另有一组《舟行有感》诗,其第三首有“呜咽邗沟水,汀回晚系舟”,“芜墟腥未歇,杵血满寒流”诸句,可与词参读。词的下片则伤悼昙花一现的南明的覆灭。又其《少年游·有感》词云:
衰杨霜遍灞陵桥。何物似前朝?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 金尊半拚琵琶恨,旧谱为谁调?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
此词也是一首抒发亡国之悲的篇什。陈维崧在《妇人集》中称其首两句“缠绵辛苦”;陈廷焯则选此词入《词则·大雅集》中,评为“感慨苍凉”。
明亡于清,南宋亡于元,都亡于少数民族的入侵。元军攻破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后,曾掳后妃北去;当时为宫中昭仪的王清惠于北去途中写了一首《满江红》词,一时广为传播,一些抗元志士如文天祥、邓剡等都有和词,而徐灿在明亡后也写有一首《满江红·和王昭仪韵》如下:
一种姚黄,禁雨后、香寒口(原宇缺)色。谁信是、露珠泡影,暂凝瑶阙?双泪不知笳鼓梦,几番流到君王侧。叹狂风,一霎剪鸳鸯,惊魂歇。 身自在,心先灭。也曾向,天公说。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世事不须论覆雨,闲身且共今宵月。便姬娥、也有片时愁,圆还缺。
和王清惠词这件事本身已说明了词人的意向和感情,显然是借南宋的灭亡和王清惠的遭遇来寄寓自身的易代之哀、流离之痛。上片词似影射其在北京的那段生活已成“露珠泡影”,笳鼓声中,狂风起处,鸳鸯好梦已被惊破。下片词中“身自在,心先灭”及“看南枝杜宇,只啼清血”诸语所表达的哀痛,其分量是十分沉重的,而最后几句则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故作淡漠之语。
徐灿还有一首表达其兴亡之感的名作: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踏莎行·初春》)
此词与前面所举《青玉案·吊古》诸作,似均写于朱尔迈所云“逮沧桑后,流离患难,匿影荒村,或寄身他县”期间。词以《初春》为题,起调“芳草才芽,梨花未雨”两句,写的正是初春景象,下面“春魂已作天涯絮”一句,却分明是晚春之事。前者乃客观描述,后者当属主观感受;而此一词境的转换,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词人“以我观物”,使物“著我之色彩”,从而出现了主观与客观的背离和差异。此时,外界的季节虽是初春,而在经历了国亡家破巨大变故的徐灿心目中,一片春魂已化为晚春飞絮之飘荡无主了。就人事而言,“天涯絮”这一意象,固可令人生发多重联想,它既可像喻弘光朝覆灭当年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等先后在福州、绍兴等地建立的流亡政权,也可像喻当时词人避难他乡的流离生涯。徐灿另在一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中也有“人生飞絮”之语,这是她在明亡后不时流露的一种交织着身世感与亡国恨的飘荡无主的心态。此词过片“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两句,就是进一步抒写与此心态相伴随的“国亡家破欲何之”(9)的迷惘与悲慨。而拙政园词之多悲咽跌宕的唱叹之音,正因似此深厚而沉痛的词情之积于中而发于外。再从此词下片后三句,并联系上片第三句看,还可见拙政园词在抒发此类词情时,往往多出以比兴托喻之语,多运用化情为景、移情于物的表达方式, 以显示词的含蕴空灵的特美。其紧承“故国”两句的“夕阳”一句,就是把那国破家亡、容身无地的迷惘悲慨之情融入眼前的江上之景。这一句,境界壮美,托意无穷;其随江流而去的,岂止一片苍茫的夕阳,也是一页沉重的历史,其中有个人悲欢在,也有国家兴亡在。结拍“碧云”两句,则以词人之眼观物,以词人之心感物,既怨碧云之不知人事已非,犹重重叠叠笼罩在1日日山河之上,又深愿月痕有情,休运行到碧云深处去照临那忍垢蒙羞的山河。前举《青玉案》词中的“烟水”句、《少年游》词中的“明月”句以及下文将介述的《永遇乐》词中的“西山”句,等等,在运思和写法方面,也都与此“碧云”两句相似。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评此词云:“兴亡之感,相国愧之。”后句指陈之遴在清兵侵占江南后不久即降清一事而言。此词或写于陈已降清后。词的前、后两结:“金衣飞上樱桃树”句,似含对陈另栖别枝的讽谕; “月痕休到深深处”句,似为对陈重去北京的劝阻。拙政园诗词中,对陈之仕清是时有微辞的。
三
陈之遴的出处问题,始终使徐灿在感情和生活上深深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
徐灿《拙政园诗集》七言律体中有一首《答素庵西湖有寄》,编排在《甲申七月有怀亡儿妇》诗前,应写于崇祯末年,还是陈之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自称“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之时。诗是劝陈莫再作出山之想,中有“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 “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诸语。但陈并非真能“绝意仕进”之人,后来竟于清顺治二年(1645年)降清,出仕新朝。如果联系前文所述陈父祖苞在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 自杀于狱中、他也无辜受到连累这件事而论,其降清或有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云“陵虽孤恩,汉亦负德”的复杂心理,而对心怀故国、又与陈伉俪情深的徐灿来说,其心理是更复杂的。
但是,生活在当时的社会、当时的家庭中,徐灿于陈在清廷任职后不久,也不能不携子女去北京与之团聚。《拙政园诗馀》中有一首题作《将至京寄素庵》的《满江红》词,看来就是此行途中所写。词的上片云: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在夫妻即将重逢之际,本应满怀欣喜,如陈之遴的《西江月·湘蘋将至》词所写:“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羊肠虎吻几惊猜。且喜馀生犹在。 旧卷灯前同展,新词花底争裁。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而徐灿的感情却与此迥然异趣。她只感到东风恶,旅愁重,河山牵恨,今已非昨,其“茫茫何处藏舟壑”句与前《踏莎行·初春》词中“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两句相似,所表达的也是国亡家破、容身无地之感。
《拙政园诗馀》中还有一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似也写于这次旅途中。全词如下: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铱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此作万端感慨,无限凄怆,正如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所评:“外似悲壮,中实悲咽,欲言末言。”徐灿此次北上,距崇祯年间的北京之行约已十年,故地重临,抚今思昔,其所牵动的旧恨新愁是纷至沓来、匪言可罄的。词的起调三句,寄情于景,慨叹别来桃花无恙,燕子依然,景犹是景,物犹是物,处处都勾起回忆和思量。接着,以“前度”两句由写景转入写人事。“前度刘郎”句与起句“无恙桃花”紧相绾合,化用刘禹锡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及“前度刘郎今又来”(10)句意,感叹人事已改,今已非昔。“重来江令”句与“依然燕子”句暗相钩连,分别用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及“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惟见秦淮碧”(11)句意,借南朝兴废的历史寄寓对明室倾覆的哀悼。作为一首感旧词,这里用刘禹锡及江总典,以见人是“前度”,地是“重来”,而其所感之“旧”,既是个人的悲欢,也是国家的兴亡。下面“往事何堪说”一句中的“往事”,正是这身世之感与亡国之痛交织在一起的往事。上片词的后半则进一步表达对明亡的悲恨。“逝水残阳”一句,以景寓情,其意境与前《踏莎行》词“夕阳一片江流去”句相似。“龙归剑杳”句,用张华、雷焕因斗牛间常有紫气,于丰城掘得双剑,两人卒后,双剑合归延平津,化为双龙蟠萦水中的传说(12),是以神剑之化去像喻非凡人物之已离人间,连下“多少英雄泪血”句,则是对易代之际无数志业未酬、以身殉国的抗清英烈深致哀悼。歇拍“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两句,与前《满江红》词中“满眼河山牵旧恨”句相似,明白点出;其恨是河山今已变色的千古之恨。“豪华”云云,暗用萨都剌《满江红·金陵怀古》词中“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句意,以“一瞬”两字慨叹从北京城破、思宗自缢到南京陷落、南明倾覆,在时间上竟如此迅速。词的下片更扩展词笔来写此亡国之恨。换头三句中的“白玉楼前,黄金台畔”,用天帝成白玉楼,召李贺为记(13)及燕昭王筑台,置千金其上延揽贤士的传说, “夜夜只留明月”句则化实为虚,以楼前台畔、明月空照的凄凉之景暗示易代后人才之凋零殆尽。后面“休笑”三句,则以富有喻示性的垂杨金尽、秋李消歇的意象,慨叹战乱之馀,一切扫地以尽;这也就是宋亡于元之际,徐君宝妻在一首《满庭芳》词中所痛惜的“典章文物,扫地都休”。这种种恨事实无可消除,因而在词的将近终篇处归结为“世事”三句, 以“流云”来比喻世事之变幻无常,以“飞絮”来比喻人生之漂泊无定,而此由世事变幻带来的国族之痛、由此人生漂泊带来的身家之恨,则只有付诸哀猿的啼声之中。最后“西山”两句,融我于物,以景结情。句中的“西山”,看来就是前引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所记,其夫妻在崇祯年间寓居北京城西隅时常望见的“云物朝夕殊态”的西山。而今,舟行将抵北京,重来的词人又遥遥望见了这成为个人悲欢、历史兴亡见证者的一带群山,只觉山亦有情,似也经受不了这么沉重的人间苦痛而“愁容渗黛”,“共人凄切”。陈廷焯选此作入《词则·放歌集》,称其“全章精炼。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盖从此作,固可见拙政园词之善于以景载情,善于以空灵的意象运化厚重的词思。其富有“唱叹之神”者在此,其展现词之特美者亦在此。
徐灿抵达北京后,还写了一首可视为上面这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词续篇的《风流子·同素庵感旧》词: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巳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栏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从此词下片所表达的重来之悲、今昔之感以及所写景物、所用词语如“桃花”、“燕子”、“西山”、“前度”看,它与《永遇乐》词分明是前后连属、彼此呼应的。此词上、下片的感情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上片词回想往事, 即前述徐灿夫妻于明崇祯十至十二年(1637-1639年)在北京过的那一段如诗似画的生活。这段生活在记忆中还“只如昨日事”,而“早巳十经秋”了。如果从崇祯十年下推十载,则徐灿此次重返北京之年大约为清顺治三年(1646年)或清顺治四年(1647年),即陈之遴降清的一或两年后。这十年是饱经忧患、历尽沧桑的十年,其崇祯年间所居旧宅已毁,如《拙政园诗馀序》所述: “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此词上片,除起调两句外,从“向洗墨池边”起的十句词所写,其实已成一场春梦,而“回头想”来,情景仍历历在目,如此美好,是此生难以忘怀的。下片词则从旧梦回到现实,从当年回到当前,而词情也为之一变。前面《永遇乐》词的结拍已写到那十年前朝夕望见的西山而感慨系之;此词换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栏怕举双眸”两句又写到了它。十年一瞬,山犹此山。其所以从欣赏其“云物朝夕殊态”,变为只觉其“愁容惨黛”,进而“怕举双眸”,只因它所引发的是“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14)的易代之悲。而人间已改,谁知此意?知我意者也惟有西山而已。下面“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两句,以翻进一层的写法表达其难以排解的痛苦。萱是忘忧之草,酒是解忧之物;这里却说即令用萱草酿酒,不但不能忘忧、解忧,反而只会牵动忧愁,足见其愁之重、忧之深。紧承此两句的“谢前度桃花”四句,则与前《永遇乐》词开端“无恙桃花”六句意脉相通,是其词意的延续和深化。在徐灿心目中,这桃花是刘禹锡玄都观诗中的“前度”之花,这燕子是刘禹锡乌衣巷诗中的“旧时”之燕,只会引起人的重来之恨、故国之思。其所表达的愿那有“前度”印记的花“休开碧沼”、愿那有“旧时’’标志的燕“莫过朱楼”的心情,是极其沉痛的。结拍“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两句,则道出了徐灿的终身憾恨。
似此憾恨之情也表露在徐灿重到北京后所写的另一些篇什中,如其《唐多令·感怀》词云:
玉笛送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羁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此词也似为徐灿抵北京不久所作,时南方各地,战火未熄,故有“小院入边愁,金戈满旧游”之语。“问五湖、那有扁舟”句,则可与前举《答素庵西湖有寄》诗中“寄语湖云归岫好”及《踏莎行·初春》词中“故国茫茫,扁舟何许”诸句合参,明亡后,徐灿在诗词中固常表露希望与陈之遴偕隐江湖的心愿。又其《满江红·闻雁》词云:
既是随阳,何不向、东吴西越?也只在、黄尘燕市,共人凄切。几字吹残风雨夜,一声叫落关山月。正瑶琴、弹到望江南,冰弦歇。 悲还喜,工还拙?廿载事,心间叠。却从头唤起,满前罗列。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且徐飞、莫便没高云,明春别。
词中所云堆叠于心间的“廿载事”, 当指徐灿与陈之遴成婚以来的悲欢离合之事。前文推测徐、陈结缡在崇祯初年,如从崇祯元年下推廿载,则此词大约写于清颅治五年(1648年)前后。上片“何不向、东吴西越”句及下片“凤沼鱼矶何处是,荷衣玉佩凭谁决”两句实为针对陈之遴的出处而发的问语。结拍“且徐飞、莫便没高云”句更是在陈之遴方青云直上之际及时提出的语婉心长的规劝;这一句与前《风流子》词中“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两句,托喻相似,词意相同,其不愿陈出仕新朝的心情固常常表露于词语之中。
晚清一代词宗朱孝臧有题清代名家词集的《望江南》二十四首,其最后一首写徐灿云:“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词的开头两句用徐灿《风流子》词的结拍两句,正因从这两句最能看到她在陈之遴仕清后的伤心怀抱。这是其词心中痛苦的情结,也是其品性中可贵的情操。朱词末句“肠断塞垣秋”,指她随陈长期流放在塞外而言,但这是清顺治十五年(1648年)后—的事。她写《风流子》词、表露其“悔煞到瀛洲”的心情时,正是陈在清廷的官职连连擢升、成为新贵之时。其悔,绝非因随陈流放、“肠断塞垣”而悔,而是为与陈同享不应享的富贵而悔。此其词心之难及处,也是其品性之难及处。
四
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陈之遴以弘文院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在仕途上登至顶峰,但宦海多风波,到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却因被劾“植党营私”、“市权豪纵”,“下吏部严议,命以原官发盛京(今辽宁沈阳)居住”(15)。徐灿随行。遗憾的是:她的《拙政园诗馀》,由陈之遴编次于清顺洽七年(1650年), 由其子坚永、容永、奋永、堪永付梓于清顺治十年(1653年),本名《拙政园诗馀初集》,但未续出二集,以后虽有所作,今已散佚;因此,她此次随陈去盛京的情况以及她此后的境遇和心情,已不能从她的词作而只能从她的诗作中钩稽出最值得重视的自我表述了。
陈之遴这次并未一败涂地,在盛京住了不到一年。同年冬,清廷“复命回京入旗”(16)。对此行,陈有《发京师》、《齐化门》、《通州》……《辽河》、《至盛京》五律三十首,记其前往盛京的沿途所经、所感:又有《初发盛京》、 《渡辽河》……《白河》、 《通州》、《至京师》七律三十首,记其回程的所经、所感。徐灿则只在回京途中写了一首《玉田县》诗,在诗题下记云: “丙申季冬,随素庵奉召西还,道出玉田,赋此。”诗中有“风沙满鬓人非昨,道路经时岁已阑:差喜长安今咫尺,归来恰及五辛盘”几句,表露其悲喜交集之情。
到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陈之遴又因交结、贿赂内监罪,“鞠实论斩,命夺官,籍其家,流徙尚阳堡(今辽宁开原东)”(17)。这次与前两年“以原官发盛京居住”不同,据吴伟业《亡女权厝志》记,陈的“家人咸被系”, “全家徙辽左,用流人法”(18)。吴伟业曾写《赠辽左故人八首》(19),其第二首中“短辕一哭暮云低,雪窖冰天路惨凄”两句,写陈出发时的惨状, “百口总行君莫叹,免教少妇忆辽西”两句,则以表面慰藉之语更深一层地揭示了这一全家遣戊的悲剧;第七首为陈母而作,有“生儿真悔作公卿”句,既慨叹宦海风波之险恶,也进一步写出了这一悲剧之惨绝人寰。作为一位工愁善感的词人,徐灿身历如此巨大的家庭变故,受到如此沉重的精神打击,其此后的生活和心情之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吴骞在《重刻拙政园诗集题词》中称其“身际艰虞,流离琐尾,绝不作怨诽语”(20)。其实,此时她是流人身分,在写作时,措辞不能不倍加谨慎,即令有“怨诽语”,也决不能示人。而且,她主要是词人,用词这一文学体式来表达怨情更能曲折尽意;但许三礼《海宁县志》中提到《拙政园诗馀》时,谓自陈之遴死后,她“虽吟咏间作,绝不以一字落人间矣”(21)。她在塞外所作之诗留了下来,其在塞外所写之词竟“不以一字落人间”,这里必有不便“落人间”的苦衷,这是极为可惜的。
《清史稿》虽有《陈之遴妻徐传》(22),叙述十分简略,对其出塞事,只云:“之遴得罪再遣戍,徐从出塞。之遴死戍所,诸子亦皆没。清康熙十年(1671年),圣祖东巡。徐跪道旁自陈。上问:‘宁有冤乎?’徐日: ‘先臣惟知思过, 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上即命还葬。”陈元龙所撰《家传》则称:“当时同被谪者,例不得还,即家属叩阍悉不准。准者,惟徐夫人一疏。”从这些记述以及徐灿的措辞之苦,可见清初对流人之严酷与徐灿处境之可悲。其卒能扶柩南归,真可说是“生还偶然遂”(23)了。
陈之遴的《浮云集》,是他在戍所手自编定的。其《自序》所署年月为“康熙丙午仲春”,丙午岁为清康熙五年(1666年)。阮元《两浙輶轩录》称陈之遴“康熙丙午卒于谪所,后五年之遴妻徐灿疏请归骨,许之”,可知陈于编成《浮云集》的当年即去世;许三礼《海宁县志》称徐灿“谪居奉天(今辽宁沈阳)七载而嫠”;陈元龙所撰《家传》则称徐灿“从素公谪居塞外十二年”。这些记载的年数是彼此吻合的。从康熙五年(1666年)上推七年,从康熙十年(1671年)上推十二年,正是徐灿抵达戍所之年,即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对于徐灿,这是一段漫长而悲惨的岁月。人在绝望的境地中,总以希望、幻想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徐灿在塞外所作的诗篇中也常抱随时会被召还的希望和幻想,例如:她在抵达戍所的当年除夕所写《己亥除夜》诗及次日元旦所写的《庚子元日》诗中分别有“阳和忽转条风暖,好送雕轮凤阙旁”及“金鸡为报归期早,柳色依依引客程”诸语:此两诗后的《怀德容张夫人》两首之二中也有“屈指明年容色早,紫泥应下玉关东”之语;直到清康熙五年(1666年),在一首《丙午元旦》诗中仍有“归计年年切,今年定得归”,“凤城芳树下,犹及着罗衣”诸句。或许徐灿也没有想到,一直要等到陈之遴已卒,诸子皆没,以流人身分在荒寒的塞外生活了十二个年头后,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扶柩以还。此十二年中,她已历尽了人间的苦难,尝够了人生的辛酸。
从徐灿的另一些诗作,还可以看出,乡思、归梦始终在折磨她。她失去了现在,看不到未来,就只有以回忆过去来填补空虚的岁月;她在现实生活中毫无欢乐,就只能从梦幻世界中求得补偿。在她出塞后所写诗作中,随处可见“那知羁客愁千缕, 日夜乡心逐去鸿”,“碧阑干外花千树,可念羁人别后愁”,“一寸愁心供永夜,幸多归梦岭梅边”,“笳鼓不须惊客梦,且容残梦到江干”,“如叶轻帆清梦里,分明归路向吴江”,“客心今夜永,清梦欲何如”,“惟有春宵梦,重寻或不难”(24)……这类写乡思、归梦的句子。如前所述,入清后,徐灿重到北京居住时,身在燕市,心在江南,但出塞后却有一些把北京当作第二故乡来回忆的诗句,如:“龙沙日夜飞霜急,回首燕台菊未黄”,“鸿声几度催归梦,菊老燕台酒半温”,“遥想凤城今夜里,清辉依旧到朱楼”(25)等。这种心理,略似刘皂《旅次朔方》诗所云: “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干水,却望并并似故乡。”当然,徐灿的境遇更为凄苦,其感情也更复杂。
徐灿曾以七律体写了《秋日漫兴》八首及《秋感八首》,显然为步武杜甫《秋兴八首》之作。其《秋感八首》回顾一生遭际,概括了她所度过的人间岁月,也概括了她所身历的历史沧桑。从最后一首中“辽海三看雁往来”句,可知写这组诗时,她出塞已三年。其写法与杜甫《秋兴八首》基本相似,由此时此地写到异时异地,从而展开了一幅生活图卷、历史图卷。全组诗以“弦上曾闻《出塞》歌,征轮谁意此生过”两句发端。前两首叙写在塞外的生活和心情;第三首忆念崇祯年间在北京寓所中所过的那段岁月,诗中“凤池文史尚从容”及“妆罢开帘见晓峰”诸句,可与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中“时史席多暇”及“望西山云物”诸语相印证;第四首追述北京城破事,以“龙归凤去须臾事,紫禁沉沉漏未残”等句哀悼明思宗之自缢;第五首写在南京昙花一现的弘光朝,以“金莲香动佳人步,《玉树》花生狎客笺”讽刺弘光帝及一批朝臣的荒淫腐朽,以“石头城下寒江水,呜咽东流自岁年”的结语抒发诗人的感慨;第六、第七首则分别回忆她一生中魂牵梦萦的早年在苏州、杭州的生活;第八首与第一、二两首,首尾呼应,仍回到眼前的现实。这组诗是她的精心之作,可视作她一生的总结。
在清康熙五年(1666年)陈之遴死前,徐灿与他茕茕相守,还不时聊以诗篇共同抒写愁怀,消磨岁月。对照两人诗集,有不少同题之作。陈既死,“诸子亦皆没”,她的生活之孤独痛苦,实令人难以想像,看来她已万念俱灰,连作诗的心情也没有了。在《拙政园诗集》中,似无清康熙五年(1666年)后她在塞外所作的诗篇。在《诗集》卷尾则有两首似为她暮年南归后所写的题作《感旧》的七绝:
人到清和辗转愁,此心恻恻似凉秋。阶前芳草依然绿,羞向玫瑰说旧游。
丁香花发旧年枝,颗颗含情血泪垂。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
诗写得极为沉痛。第二首中的“君”,当指陈之遴。这可能就是她最后的作品了。《清史稿》本传称其“晚学佛,更号紫管”,陈元龙所撰《家传》也称其“晚益皈依佛法”。她希冀以此求得情感的解脱,这是她当时所可能找到的惟一的心灵归宿。但从上面两首诗看,其情感上的苦病是终身难以解脱的,其心灵上的创伤是终身难以愈合的。
五
前人论徐灿词,每以之与李清照并称,如前引朱孝臧《望江南》词称其“词似易安”,陈维崧则称其词“姒蓄清照”。周铭在《林下词选》中赞其词“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五中谓“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蓣”;又在《词则·放歌集》卷六中评其《永遇乐·舟中感旧》词时,推为“可与李易安并峙千古”,在《词则·闲情集》卷六中评其《水龙吟·春闺》词云:“神味渊永,固自不让李易安。”
南宋以来,徐灿实为惟一可与李清照抗衡的女词人,而如果全面比照两人的词作,则各有独到之处。李清照的一些名作固非徐灿所能及,徐灿的一些感慨跌宕之作也非李清照所能做到。徐灿的词,一是立意较高,二是取径较宽。据陈之遴《拙政园诗馀序》云,其“所爱玩者,南唐则后主,宋则永叔、子瞻、少游、易安,明则元美。若大晟乐正辈,以为靡靡无足取”。这可以看做她的词学主张。由于立意高、取径宽,其词作的视野较广、容量较大。通观《拙政园诗馀》,其反映的生活面、感情面,远较《漱玉词》所反映的为开阔。 《拙政园诗馀》中,如前文所举《青玉案·吊古》、《少年游·有感》、《踏莎行·初春》、《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永遇乐·舟中感旧》、《唐多令·感怀》、《满江红·闻雁》诸作,在《漱玉词》中是看不到的。
王士稹在《花草蒙拾》中云:“婉约以易安为宗。”盖词至《花间》始成熟、定型;而《花间》词,就其写作要求而言,不过“用资羽盖之欢”, “用助娇娆之态”(26),主要乃绮宴伎席上应歌之作,普遍具有女性色彩,遂为此一文学体式在其源头处注入了一种以婉约为本色的女性美。通观《漱玉词》,李清照的作品固主要用女性的语言,表女性的情思,以富有女性色彩为其词的美学特征;也可以说,她继承和发展的是《花间》一脉的传统,没有越出以婉约为本色的圈子,故其《词论》尝讥“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27)的苏轼词为“句读不葺之诗”。而徐灿的部分作品,则越出了词以婉约为本色、以女性色彩为美学特征的传统,使其具有与李清照词颇不相同的风貌,也使一些男性本位主义的词评家大为惊奇,如:倪一擎在《续名媛词话》中谓其《青玉案·吊古》词“非绣箔中人语”,陈廷焯在《词则》中评其《永遇乐·舟中感旧》词时惊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又赞其《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词云:“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手,奇矣。”
这是论述徐灿词时首先应看到的一面;在另一方面,当然还应看到,《拙政园诗馀》中也有大量从女性视角、写女性心曲的由词语到词情都不失婉约本色的篇什。例如:
翠帐春寒,玉炉烟细,病怀如许。水昼愔愔,黄昏悄悄,金博添愁炷。薄倖杨花,多情燕子,时向琐窗细语。怨东风、一夕无端,狼藉几番红雨。 曲曲阑干,沉沉帘幕,嫩草王孙归路。短梦飞云,冷香侵佩,别有伤心处。半暖微寒,欲晴还雨,消得许多愁否?春来也、愁随春长,肯放春归去?(《永遇乐·病中》)
谭献在《箧中词》卷五中谓“此词殊怨”,而在怨情的表达方面,幽约宛转,固为显示女性色彩的怨词。再如: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 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卜算子·春愁》)
陈维崧在《妇人集》中称其“道是”两句“兼撮屯田、淮海诸胜”。又如:
不识秋来镜里,个中时见啼妆。碧波清露殢红香。莲心羞结,多半是空房。 低阁垂杨舞罢,窥帘归雁成行。梦魂曾到水云乡。细风将雨,一夜冷银塘。(《临江仙·闺情》)
春到眉端,还怕愁无著处。问年华、替谁为主。怨香零粉,待春来怜护。被东风、霎时吹去。 目望南云,难道梦归无据。遍天涯、乱红如许。丝丝垂柳,带恨舒千缕。这番又、一帘梅雨。(《风中柳·春闺》)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东风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柱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 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水龙吟·春闺》)
对前两首词,陈廷焯在《词则·别调集》中分别评为:“绝去纤冶之习,乃见凄绝”;“意缠绵而语沉郁,居然作手”。对后一首词,陈在《词则·闲情集》中既赞其“神味渊永”,又称其“绵丽,得北宋遗意”。倪一擎《续名媛词话》还举徐灿《醉花阴·风雨》“残月又模糊,空照人愁,没个分明处”,《玉楼春·寄别四娘》“雨声欲逐泪痕多,知道泪痕多几许”,《忆秦娥·春归》“残红少,一帘疏雨,半庭烟草”,《踏莎行·饯春》两首之二“杜鹃啼断夕阳枝,月明又到花深处”,《永遇乐·寄素庵》“有恨黄昏,无情玉笛,催落江梅寒月”诸句,谓其“皆清微淡婉,得北宋词家三昧”。
不过这些显示词的女性美的婉约之作,若与李清照的名篇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念奴娇》(萧条庭院)、《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声声慢》(寻寻觅觅)诸词相比,则不免逊色。两人的作品本是互有高下、各有千秋的。
令人惋惜的是:现今传世的《拙政园诗馀》,编成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时徐灿尚在中年。《诗馀》所收词不足百首,本为“初集”。如此“初集”付梓后特别是其出塞后所写的词能流传于世,其中必多刻骨铭心、感荡性灵之作,而竟“不以一字落人间矣”。
注:
(1)见《吴梅村全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页262。
(2)见《四部丛刊》本(陈迦陵诗文词全集·湖海楼诗集》卷二,页265。
(3)(拜经楼丛书》本《拙政园诗集》分上、下卷:卷上收五言古、五言律、七言律;卷下收五言绝句、七言绝句。此246页之数即据此本统计。
(4)《拙政园诗馀》原本一卷,初刻于清顺治十年癸巳(1653年),后重刻,厘为三卷,附录一卷,有耕烟馆藏版、褚堂芹香斋刊本,计卷上收小令Z7调、55阕,卷中收中调12调、21阕,卷下收长调七调、23阕,附录收有关资料及各家评语。此46调、99阕即据此本统计。
(5)此从吴骞(重刻拙政园诗集题词》、目录后的印章及叶恭绰《全清词钞》中的徐灿小传。《小檀栾室闺秀词》第二集《词人姓氏》中则谓其“一字明深”;《清史稿》卷五百八(陈之遴妻徐传》谓其“字明霞”。
(6)见(国朝闺秀正始集》及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发展史》。
(7)见《明史)卷二百四十八《颜继祖传》。
(8)见耕烟馆藏版、褚堂芹香斋刊本《拙政园诗馀》后的附录。
(9)张煌言《甲辰八月辞故里》两首之二中语,见《张苍水集·采薇吟》。
(10)分别见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及《再游玄都观绝句》。
(11)分别见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的《乌衣巷》及《江令宅》诗。
(12)见《晋书》卷三十六《张华传》。
(13)见《樊南文集》卷八《李贺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12月出版,页464。
(14)《晋书》卷六十五《王导传》中周顗语。
(15)见《清史稿》卷二百四十五《陈之遴传)。
(16)见《清史稿》卷二百四十五《陈之遴传》。
(17)见《清史稿》卷二百四十五《陈之遴传》。
(18)见《吴梅村全集》卷四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页1023。
(19)见《吴梅村全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出版,页438。
(20)见《拜经楼丛书》本《拙政园诗集》。
(21)见耕烟馆藏版、褚堂芹香斋刊本《拙政园诗馀》后的附录。
(22)见《清史稿》卷五百零八。
(23)见杜甫《羌村三首》之一。
(24)分别见《拜经楼丛书》本《拙政园诗集》中所收《秋夜偶成》五首之四、之三、之五、之二,《秋日漫兴》八首之一,《秋半有怀》二首之二及《十五夜》诸作。
(25)分别见上书所收《秋夜偶成》五首之一, 《秋夜感怀》及《秋月》诸作。
(26)欧阳炯《花间集叙》中语。
(27)向子諲《题酒边词》中评苏轼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