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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語類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一

  朱子八

   論民

  建寧迎神。先生曰:「孟子言:『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今人心都喎邪了,所以如此。泉州一富室,捨財造廟,舉室乘舟往廟所致祭落成,中流舟溺,無一人免者。民心不得其正,眼前利害猶曉不得,況欲曉之以義理哉!」必大。人傑錄略。教民。

  今欲行古制,欲法三代,煞隔霄壤。今說為民減放,幾時放得到他元肌膚處!且如轉運使每年發十萬貫,若大段輕減,減至五萬貫,可謂大恩。然未減放那五萬貫,尚是無名額外錢。須一切從民正賦,凡所增名色,一齊除盡,民方始得脫淨,這裏方可以議行古制。如今民生日困,頭只管重,更起不得。為人君,為人臣,又不以為急,又不相知,如何得好!這須是上之人一切埽除妄費,臥薪嘗膽,合天下之智力,日夜圖求,一起而更新之,方始得。某在行在不久,若在彼稍久,須更見得事體可畏處。不知名園麗圃,其費幾何?日費幾何?下面頭會箕斂以供上之求。又有上不在天子,下不在民,只在中間白乾消沒者何限!因言賦重民困,曰:「此去更須重在!」賀孫。取民。

  程正思言,當今守令取民之弊,渠能言其弊,畢竟無策。就使臺官果用其言而陳於上前,雖戒敕州縣,不過虛文而已。先生云:「今天下事只礙箇失人情,便都使不得。蓋事理只有一箇是非,今朝廷之上,不敢辨別是非。如宰相固不欲逆上意,上亦不欲忤宰相意。今聚天下之不敢言是非者在朝廷,又擇其不敢言之甚者為臺諫,習以成風,如何做得事!」人傑。

  今上下匱乏,勢須先正經界。賦入既正,總見數目,量入為出,罷去冗費,而悉除無名之賦,方能救百姓於湯火中。若不認百姓是自家百姓,便不恤。必大。

  荀悅云,田制須是大亂之後,方可定。揚。

  今之賦,輕處更不可重。只重處減似那輕處,可矣。淳。

  今世產賦百弊。砧基簿,只是人戶私本;在官中本,天下更無一處有。稅賦本末,更無可稽尋處。義剛。

  朋友言,某官失了稅簿。先生曰:「此豈可失了!此是根本。無這箇後,如何稽考?所以周官建官,便皆要那史。所謂史,便是掌管那簿底。」義剛。

  福建賦稅猶易辨,浙中全是白撰,橫斂無數,民甚不聊生,丁錢至有三千五百者。人便由此多去計會中使,作宮中名字以免稅。向見辛幼安說,糞船亦插德壽宮旗子。某初不信,後提舉浙東,親見如此。嘗有人充保正,來論某當催秋稅,某人當催夏稅。某初以為催稅只一般,何爭秋夏?問之,乃知秋稅苗產有定色,易催;夏稅是和買絹,最為重苦。蓋始者一疋,官先支得六百錢;後來變得令人先納絹,後請錢,已自費力了;後又無錢可請,只得白納絹;今又不納絹,只令納價錢,錢數又重。催不到者,保正出之,一番當役,則為之困矣。故浙中不如福建,浙西又不如浙東,江東又不如江西。越近都處,越不好。淳。義剛同。

  浩曰:「江浙稅重。昨日來,路問村人,見得此間只成十一之稅。」曰:「嘗見前輩說,閩中真是樂國。某初只在山間,不知外處事,及到浙東,然後知吾鄉果是樂地。今只汀州全做不得,彼處屢經寇竊,逃亡者多。遺下產業,好者上戶占去,不好者勒鄰至耕佃。鄰至無力,又逃亡。所有田業或拋荒,或隱沒,都無歸著。又,官科鹽於民,歲歲增添,此外有名目科斂不一,官艱於催科,民苦於重斂,更無措手足處。守倅只利俸厚,得俸便了,更不恤大體,須是得監司與理會。亦近說與應倉了,不知如何。」浩云:「要好,得監司去地頭置局,與理會一番,直是見底方可住。」先生擊節曰:「此是至切之論!某之見正是如此。」浩。

  黃仁卿將宰樂安,論及均稅錢,曰:「今說道『稅不出鄉』。要之,稅有輕重,如何不出鄉得?若教稅不出州時,庶說稍均得。」先生曰:「『稅不出鄉』,只是古人一時間尋得這說,去防那一時之弊。而今耳裏聞得,卻把做箇大說話。但只均稅錢,也未盡,須是更均稅物方得。且如福州納稅,一錢可以當這裏十錢,而今便須是更均那稅物。」又曰:「往在漳州,見有退稅者,不是一發退了;謂如春退了稅後,秋又要退苗,卻不知別郡如何。然畢竟是名目多後,恁地。據某說時,只教有田底便納米,有地底便納絹,只作兩鈔;官司亦只作一倉一場。如此,百姓與官司皆無許多勞攘。」又曰:「三十年一番經界方好。」又曰:「元稹均田圖惜乎不見!今將他傳來考,只有兩疏,卻無那圖。然周世宗一見而喜之,便欲行,想見那圖大段好。嘗見陸宣公奏議後面說那口分世業,其纖悉畢盡,古人直是恁地用心!今人若見均田圖時,他只把作鄉司職事看了,定是不把作書讀。今如何得有陸宣公樣秀才!」又曰:「林勳本政書每鄉開具若干字號田,田下註人姓名,是以田為母,人為子,說得甚好。」義剛。

  楊通老相見,論納米事。先生曰:「今日有一件事最不好:州縣多取於民,監司知之當禁止,卻要分一分!此是何義理!」又論廣西鹽,曰:「其法亦不密。如立定格,六斤不得過百錢,不知去海遠處,搬擔所費重。此乃許子之道。但當任其所之,隨其所嚮,則其價自平。天下之事所以可權衡者,正謂輕重不同。乃今一定其價,安得不弊!」又論汀寇止四十人,至調泉福建三州兵;臨境無寇,須令汀守分析。先生曰:「纔做從官不帶職出,便把這事做欠闕;見風吹草動,便喜做事,不顧義理,只是簡利多害少者為之。今士大夫皆有此病。」可學。

  嘗謂為政者當順五行,修五事,以安百姓。若曰賑濟於凶荒之餘,縱饒措置得善,所惠者淺,終不濟事。道夫。賑民。

  今賑濟之事,利七而害三,則當冒三分之害,而全七分之利。不然,必欲求全,恐併與所謂利者失之矣!人傑。

  「余正甫說時,煞說得好,雖有智者為之計,亦不出於此。然所說救荒賑濟之意固善,而上面取出之數,不節不可。」直卿云:「制度雖只是這箇制度,用之亦在其人。如糴米賑饑,此固是。但非其人,則做這事亦將有不及事之患。」曰:「然。」賀孫。

  賑濟之策,初且大綱;如抄人口之類,亦且待其抄來如何。如不實,有人訟,然後或添或去,卻罪官吏。一細碎,便生病。屯田亦然,且理會大處。如薛士龍輩皆有一定格子,細細碎碎,皆在我手,尚得。只一出使委人,如何了得!又此等事,須是上下一心方行得。揚。

  直卿言:「辛幼安帥湖南,賑濟榜文祇用八字,曰:『劫禾者斬!閉糶者配!』」先生曰:「這便見得他有才。此八字,若做兩榜,便亂道。」又曰:「要之,只是粗法。」道夫。

  李壽翁啟請要移義倉放鄉下,令簿尉月巡之,丞三月一巡之。先生曰:「如此,則丞、簿、尉只幹辦此事也不給,都無力及其他事矣。又月月官出擾鄉人一番,也是行不得。」後被朝廷寫下常平法一卷下來,也不道是行得行不得,只休了。又有一官人,要令逐縣試過了,方得來就試。先生云:「且如福州十二縣,今只一處弊;逐處試過,卻有十二處弊!」揚。

  今日莫備於役法,亦莫弊於役法。振。役民。

  問:「差役、雇役孰便?」曰:「互有得失。而今所謂雇役便者,即謂不擾稅人;然聚浮浪無根著之人在那裏,又多害事。所謂差役便者,即謂稅人自顧藉愛惜;然其為之者,多有破家蕩產之患。蓋緣既教他作衙前,少間庫廚都教他管,便自備這物事,以供應官員,大有不便。祖宗時卻有坊場、河渡以補之,謂之『優重』也。」夔孫。

  因論役法,曰:「差役法善。晁以道嘗有劄子,論差役有十利。」僩。

  「彭仲剛子復作台州臨海縣,理會役法甚善。朝廷措置役法,看如何措置,終是不公。且如鄉有寬狹,寬鄉富家多,狹鄉富家少;狹鄉富家靳靳自足,一被應役,無不破家蕩產,極可憐憫!彭計一縣有幾鄉,鄉有闊狹,某鄉多富家,某鄉少富家,卻中分富家,以畀兩鄉,令其均平。其有不均處,則隨其道里遠近分割裨補,令其恰好,人甚便之。」或曰:「恐致人怨。」曰:「不怨。蓋其公心素有以信於民,民自樂之;雖非法令之所得為,然使民宜之,亦終不得而變也。又有所在利於為保正,而不利於為保長者。蓋保長催稅,其擾極多。某在紹興,有人訴不肯為保長,少間卻計會情願做保正,某甚嘉之,以為捨易而就難。及詢之土人,乃云保長難於保正。又有計會欲為保長者,蓋有所獲於其中。所在風俗不同,看來只用倍法:若產錢滿若干,當為保正;外又計其餘產若干,當為保長;若產錢倍多,則須兩番為保正。如此,則無爭。又,催稅之法,頃見崇安趙宰使人俵由子,分為幾限,令百姓依限當廳來納,甚無擾。及過隆興,見帥司令諸邑俵由子催稅,而責以十限。縣但委之吏手,是時饑餓民甚苦之,恣為吏人乞覓。或所少止七百,而限以十限,每限自用百錢與吏;或欲作一項輸納,吏又以違限拒之;或所少不滿千錢,而趁限之錢,則已踰千矣。其擾不可言。所以做官難,非通四方之風俗情偽,如何了得!」僩。

  李丈問:「保正可罷否?」曰:「這箇如何罷得?但處之無擾可矣。」曰:「此自王荊公始否?」曰:「保正自古有,但所管人戶數有限。今只論都,則人數不等,然亦不干人數多寡。若無擾,雖所管千百家,亦不為勞苦;若重困之,雖二十家亦不勝矣。」淳。

  因論保伍法,或曰:「此誠急務。」曰:「固是。先王比閭保伍之法,便是此法,都是從這裏做起,所謂『分數』是也。兵書云:『御眾有多寡,分數是也。』看是統馭幾人,只是分數明,所以不亂。王介甫銳意欲行保伍法,以去天下坐食之兵,不曾做得成。范仲達名如璋,太史之弟。為袁州萬載令,行得保伍極好。自來言保伍法,無及之者。此人有心力,行得極整肅;雖有姦細,更無所容。每有疑以無行止人,保伍不敢著,互相傳送至縣,縣驗其無他,方令傳送出境。訖任滿,無一寇盜。頃張定叟知袁州,託其訊問,則其法已亡,偶有一縣吏略記大概。」僩。

  某保甲草中所說縣郭四門外置隅官四人,此最緊要,蓋所以防衛縣郭以制變,縣有官府、獄訟、倉庫之屬,須是四面有箇防衛始得。一箇隅官,須各管得十來里方可;諸鄉則只置彈壓之類,而不復置隅官;默寓箇大小相維之意於其間,又,後面「子弟」一段,須是著意理會。這箇子弟,真箇要他用,非其他泛泛之比。須是別有箇拔擢旌賞以激勸之,乃可。此等事難處,須是理會教他整密無些罅縫,方可。僩。

  「歸正人」,元是中原人,後陷於蕃而復歸中原,蓋自邪而歸於正也。「歸明人」,元不是中原人,是徭洞之人來歸中原,蓋自暗而歸於明也。如西夏人歸中國,亦謂之「歸明」。燾。

   論財

  今朝廷之財賦不歸一,分成兩三項,所以財匱。且如諸路總領贍軍錢,凡諸路財賦之入總領者,戶部不得而預也。其他則歸戶部,戶部又未盡得。凡天下之好名色錢容易取者、多者,皆歸於內藏庫、封樁庫,惟留得名色極不好、極難取者,乃歸戶部。故戶部所得者,皆是枷棒栲箠得來,所以戶部愈見匱乏。封樁內藏,孝宗時銳意恢復,故愛惜此錢,不肯妄用。間欲支,則有司執奏,旋悟而止。及至今日,則供浮費不復有矣。今之戶部、內藏,正如漢之大農、少府錢。大農,則國家經常之費;少府,則人主之私錢。

  今之戶部,但逐時了得些以支撥都下軍馬之類。如無,又借出內藏錢以充之。凡天下財賦到,即分幾多入內庫,幾多入何處,幾多入戶部。王宣子為戶部時,曾去理會。虞并甫不樂,罷黜之。揚。

  因致道說國家財用耗屈,某人曾記得,在朝文臣每月共支幾萬貫,武臣及內侍等五六十萬貫。曰:「唐初節度使皆是臨陳對敵,平定禍亂,故得此官。今因唐舊,而節度使之名不罷,皆安居暇食,安然受節度使之重祿,豈不是無謂!似聞蔡京當國,曾欲罷之。」賀孫。

  宗室俸給,一年多一年。駸駸四五十年後,何以當之?事極必有變。如宗室生下,便有孤遺請給。初立此條,止為貧窮全無生活計者,那曾要得恁地泛及!賀孫。

  因言宗室之盛,曰:「頃在漳州,因壽康登極恩,宗室重試出官,一日之間,出官者凡六十餘人。州郡頓添許多俸給,幾無以支吾。朝廷不慮久遠,宗室日盛,為州郡之患,今所以已有一二州郡倒了。緣宗室請受浩翰,直是孤遺多,且如一人有十子,便用十分孤遺請受;有子孫多,則寧不肯出官。蓋出官,則其子孫孤遺之俸皆止,而一官之俸,反不如孤遺眾分之多也。在法,宗室無依倚者,方得請孤遺俸,有依倚者不得請。有依倚,謂其伯叔兄弟有官可以相依倚,而不至於困乏。今則有伯叔兄弟為官者,反得憑勢以請孤遺之俸;而真孤遺無依倚者反艱於請,以其無援,而州郡沮抑之也。不知當初立法如何煞有不公處!如宗室丁憂,依舊請俸;宗室選人待闕,亦有俸給;恩亦太重矣。朝廷更不思久遠,他日為州郡之害未涯也。如漢法:宗室惟天子之子,則裂土地而王之;其王之子,則嫡者一人繼王,庶子則皆封侯;侯惟嫡子繼侯,而其諸子則皆無封。故數世之後,皆與庶人無異,其勢無以自給,則不免躬農畝之事。如光武少年自販米,是也。漳泉宗室最多。南外、西外,在彼宮中不能容,則皆出居於外。」因問西外、南外。曰:「徽宗以宗室眾多,京師不能容,故令秦王位下子孫出居西京,謂之『西外』;太祖位下子孫出居南京,謂之『南外』。及靖康之亂,遭虜人殺戮虜掠之餘,能渡江自全者,高宗亦遣州郡收拾。於是皆分置福泉二州,依舊分太祖、秦王位下而居之也。居於京師者,皆太宗以下子孫。太宗子孫是時世次未遠,皆有緦麻服,故皆處於京師。而太宗以下,又自分兩等,濮園者尤親,蓋濮邸比那又爭兩從也。濮園之親,所謂『南班宗室』是也。近年如趙不流之屬皆是南班,其恩禮又優。故濮園位下女事人者,其夫皆有官。」因言:「京師破時,黃唐傳為宗正官,以宗室簿籍獻於虜,虜依簿搜索,無一人能逃匿者。又,徽宗淵聖諸子,皆是宦者指名取索,亦無一人能免者,言之痛傷!虜人初破京城時,只見來索近上寵倖用事底宦者數人;人莫測之,但疑其欲效此間置官,依傚宮闈間事耳。乃是呼去問諸王諸公主所在,宮人有幾位,諸王有幾位,兩宮各有多少,并宮中寶玉之藏各有幾所。宦者一一聲說,略不敢隱。其有宮中秘藏寶玉之物,外人不得知者,虜人皆來索取,皆是宦者教之也。方搜捕諸王宗室時,吳革獻議於孫傅,欲藏匿淵聖之子,年十許歲,以續趙祀,而取外人一子狀貌年數相似者,殺之以獻虜,云皇子出閤,為眾人爭奪蹂踐而死。孫傅不敢擔當,竟不敢為,只得兩手付之,無一箇骨肉能免者,可痛!」問:「吳革是時結連義兵,欲奪二聖,為范瓊誘殺之。不知當時若從中起,能有濟否?」曰:「也做不得,大勢去矣!古人云:『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豈不是如此?只這裏才操縱少緩,其終便有此禍,可不慄慄危懼!從古以來如此。如唐高祖太宗之子孫被武后殺盡,其間不絕如。唐明皇奔迸流離,其子孫皆餓死,中更幾番禍亂,殺戮無遺,哀哉!」卓。

  或論會子之弊。曰:「這物事輕了,是誘人入於死地。若是一片白紙,也直一錢在。而今要革其弊,須是從頭理會方得。」燾。

  或欲通銅錢出淮,先生深以為不然。云:「東南銅錢已是甚少,其壞之又多端。私鑄銅器者,動整四五緡壞了。只某鄉間舊有此,想見別處更多。又有海舶之泄,海船高大,多以貨物覆其上,其內盡載銅錢,轉之外國。朝廷雖設官禁,那曾檢點得出!其不廉官吏反以此為利。又其一,則淮上透漏,監官點閱稅物,但得多納幾錢,他不復問。銅錢過彼極有利,六七百文可得好絹一匹。若更不禁,那箇不要帶去?又聞入川中用,若放入川蜀,其透漏之路更多。」賀孫。

  論淮西鐵錢交子,曰:「交子本是代錢,今朝廷只以紙視之。今須是銅錢交子不得用於淮,鐵錢交子不得用於江南。又須江南官司置場,兌換銅錢交子,乃可行耳。」人傑。

  「兩淮鐵錢交子,試就今不行處作箇措置,不若禁行在會子不許過江,只專令用交子。如淮人要過江買賣,江南須自有人停榻交子,便能換錢。又不若朝廷捐數萬貫錢在江南收買交子,卻發過淮南,自可流通。」必大曰:「不許行在會子過淮,此恐難禁。」先生以為然。必大因言:「鐵錢之輕,亦緣積年鑄得多了,又只用之淮上十餘郡,所以至此益賤。」先生遂言:「古者只是荒歲方鑄錢。周禮所謂『國凶荒札喪,則市無征而作布』,既可因此以養饑民,又可以權物之重輕。蓋古人錢闕,方鑄將來添。今淮上亦可且住鑄數歲,候少時卻鑄。」次年,臣僚請罷舒蘄鼓鑄。必大。

  閩下四州鹽法分稅,上四州官賣。浙東紹興四州邊海亦合如閩下四州法,而官賣之,故其法甚弊。揚。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二

  朱子九

   論官

  周不置三公之官,只是冢宰以下六卿為之。周公嘗以冢宰為太師,顧命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注謂此六卿也,「稱公則三公矣」。揚。

  或問:「漢三公之官與周制不同,何耶?」曰:「漢初未見孔壁古文尚書中周官一篇說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或錄云:「自古文尚書出,方有周官篇。伏生口授二十五篇無周官,故漢只置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而無周三公、三少,蓋未見古文尚書。」但見伏生口授牧誓立政篇中所說司徒、司馬、司空,遂誤以是為三公而置之。愚按:「漢高后元年,初置少傅。平帝元始元年,又置太保、太師。然當時所建三公,實司徒、司馬、司空,非此之謂。但因其字義,以為師、保之職,故亦甚尊崇之,位在三公上。東漢稱為上公,後世易為三師,皆是意也。使西漢明見周官,有所據依,必不若是舛矣。」又按:漢書百官表中卻曰:「太師太傅太保,是為三公。」又曰:「或說司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為三公。」其說與周官合者,豈孔氏書所謂「傳之子孫以貽後代」者,至是私有所傳授,故班固得以述之歟?抑但習聞其說無所折衷,故兩存之而不廢耶?古文尚書至東晉時因內史梅頤始行于世。東晉之前如揚雄以酒誥為虛談,趙岐杜預以說命、皋陶謨等篇為逸書,則其證也。古者,諸侯之國只得置司徒司馬司空三卿。為天子,方得置三公三孤六卿。牧誓立政所紀,周是時方為諸侯,乃侯國制度。周官所紀,則在成王時,所以不同。三公三孤以師道輔佐天子,本是加官。周公以太師兼冢宰,召公以太保兼宗伯,是以加官而兼宰相之職也。上數語疑有未圓處。後世官職益紊,今遂以三公、三孤之官,為階官貼職之類,不復有師保之任,論道經邦之責矣。舊來猶是文臣之有勳德重望者方除,以其有輔教天子之名故也。後世或以諸王,或以武臣為之,既是天子之子與武臣,豈可任師保之責耶?訛謬承襲,不復釐正。祖宗之法,除三孤三公者必須建節;或錄云:「今加三公者,又須加節度使。朝廷又極惜節度使,蓋節度使每月請俸千餘緡,所以不輕授人。本朝如韓富文杜諸公欲加三公、少,須建節,不知是甚意。」加檢校太子少保少師之類,然後除開府儀同三司;既除開府,然後除三孤三公。南渡以來,如張韓劉岳諸武臣猶是如此。今則不然,既建節後,便抹過檢校,徑除開府,至三孤三公矣。或錄云:「『或和開府抹過,加三公三少者有之。﹄又曰:﹃檢校開府以上,蔭子便得文官。文臣為樞密直學士者,蔭子反得武官。如富鄭公家子弟有為武官者,是也。五代以武臣為樞密使,武臣或不識字,故置樞密直學士,令文臣輔之,故奏子皆得武官,本朝因而不廢。文官自金紫轉特進開府,然後加三公三少,如富韓諸公是如此。本朝置三太三少,而無司徒司馬司空之三公。然韓杜諸公有兼司徒司空,又有守司空者,皆不可曉。』」神宗贈韓魏公尚書令,令後世不得更加侍中中書令,著為定制,其禮極隆。本朝惟韓公為然。饒錄云:「蓋已前贈者皆是以中書令兼尚書令,神宗特贈尚書令者,其禮極重。」後來蔡京改官制,遂奏云:『昔太宗皇帝嘗為尚書令,今後更不除尚書令。』殊不知為尚書令者,乃唐太宗也。故唐不除尚書令,惟郭子儀功高特除,子儀堅不敢受,曰:『昔者太宗皇帝嘗為此官,非人臣敢居。』朝廷遂加『尚父』之號。蔡京名為紹述熙豐故事,卻恣意紛更,不知訛舛,舉朝莫不笑之,而不敢指其非。又奏徽宗云:『嘗面奉神宗聖旨,令改造尚書省。』尚書省者,神宗所造,規模極雄偉,國朝以來,官府所未有。訖工,神宗幸之,見壯麗如此,出令云:『今後輒敢少有更易者,以違制論!』自後宰相居之,輒不利:王珪病死,章子厚韓忠彥蔡確皆相繼斥去。京惡之。是時蜀中有一士人姓家迎合其意,獻唐尚書省圖,云:『唐尚書省正廳在前,六曹諸司房在後,今皆反是;又土地堂在正廳之前,今卻在後,所以宰相數不利。』京信其說,遂毀拆重造,比前苟簡逼仄之甚,無忌憚如此!」又曰:「本朝太宗嘗以中書令為開封尹,由開封尹入禪大統,故後來不除中書令;尹開府者亦不敢正除,必加『權』字。蔡京改官制,遂除中書令,當除底不除,謂尚書令。不當除底卻除;又,尹開封者更不帶『權』字。其悖亂無知,皆此類也!又京以三公為宰相,令人以『公相』呼己,而不得呼『相公』。後來秦檜亦如此,蓋倣此也。」或問:「僕射名義如何?」曰:「舊云,秦時置僕射,專主射,恐不然。禮云:『僕人師扶左,射人師扶右,即周官太僕之職。君薨以是舉。』僕射之名蓋起於此。以其朝夕親近人主,後世承誤,輒失其真,遂以為宰相之號。如侍中、中書令、尚書令,亦是如此。侍中秦官,漢因之,多是侍衛人主,或錄云:「或執唾壺虎子之屬,行幸則從,其初職甚微。」行則參錯於宦官之間。其初猶以儒者為之,如武帝時孔安國為侍中,嘗掌唾壺,是也。以其日與人主相親,故浸以用事。尚書是掌群臣書奏,如州郡開拆司,管進呈文字,凡四方章奏,皆由之以達。其初亦甚微,只如尚衣、尚食、尚輦、尚藥之類,亦緣居中用事,所以權日重。按:秦時少府遣吏四人,在殿中主發書,故謂之尚書。尚,猶主也。中書,因漢武帝游宴後庭,去外庭遠,始用宦者典事,謂之『中書謁者』;或錄云:「故置中尚書,以宦者為之。」置令、僕射,尤與人主親狎,故其權愈重。元帝時,弘恭為令,石顯為僕射,嘗權傾內外。按:蕭望之云:「中書政本,宜用士人。」蓋自武帝始用宦官出入奏事,非舊制也。及光武即位,政事不任三公,而盡歸臺閣,或錄云:「臺即尚書,閣即禁中也。」三公皆擁虛器,凡天下事盡入於中書。或錄作「中尚書」。嘗見後漢群臣章奏首云:臣某『奏疏尚書』,猶今言『殿下』、『陛下』之類,雖是不敢指斥而言,亦足以見其居要地而秉重權矣。當時事無巨細,皆是尚書行下三公,或不經由三公,徑下九卿。或錄云:「三公之權,反不如九卿,所以漢世宦者弄權用事。」故東漢時不惟尚書之權重,九卿之權亦重者,此也。按:光武不任三公,事歸臺閣者,蓋當時謂六尚書臺,猶今言尚書省也。曹操開魏王府,未敢即擬朝廷建官,或錄云:「置中書。」但置秘書令,或錄作「監」。篡漢之後,始改為中書監。以其素承寵任,故荀勗自中書遷尚書監,人賀之,勗曰:『奪我鳳凰池,諸君何賀耶!』或錄云:「『蓋尚書又不如中書之居中用事親密也。』問:『侍中是時為何官?』曰:『黃門監,即今之門下省。左右散騎常侍,皆黃門監之屬也。』」西漢時中書之權重,東漢時尚書之權重,至此則中書之權復重,而尚書之權漸輕矣。」問:「『省』字何義?」曰:「省,即禁也。舊謂之『禁』,避漢元后父諱,遂改為『省』。」儒用。或錄少異。

  古者人主左右攜提,執賤役,若虎賁綴衣之類,皆是士大夫,日相親密,所謂「待御僕從,罔匪正人,以旦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欽;發號施令,罔有不臧」。不似而今大隔絕,人主極尊嚴,真如神明;人臣極卑屈,望拜庭下,不交一語而退。漢世禁中侍衛亦是士大夫,以孔安國大儒而執唾盂,雖儀盆亦是士人執之。宋文帝時,大臣劉湛入見,則與坐語,初間愛之,視日影之斜,惟恐其去;後來厭之,視日景之斜,惟恐其不去,後竟殺之!魏明帝初說:「大臣太重則國危,小臣太親則身蔽。」當時於大臣已為之處置。後來左右小臣親密,至使中書令某人上床執手,強草遺詔,流弊便有此事。漢宣懲霍光之弊,事必躬親,又有宦者恭顯出來。光武懲王莽之弊,不任三公,事歸臺閣。尚書、御史大夫、謁者,謂之「三臺」。義剛。

  昔周公立許多官制,都有統攝連屬。自秦漢而下,皆是因一事立一官,便無些統攝連屬了。燾。

  尚書、尚衣、尚食,尚乃主守之意,秦語作平音。淳。

  漢御史大夫,如本朝參知政事。義剛。

  唐官皆家京師。賀孫。

  唐之僕射,即今之特進。他只是恁轉將去。義剛。

  唐之兵盡付與刺史、節度使。其他牙將之類,皆由刺史、節度使辟置,無如今許多官屬。廣。

  唐之朝廷,有親衛,有勳衛,有翊衛。親衛,則以親王侯之子為之;勳衛,則以功臣之子弟為之;翊衛,則惟其所選。公謹。

  或問東宮官屬。曰:「唐六典載東宮官制甚詳,如一小朝廷。置詹事以統眾務,則猶朝廷之尚書省也。置左右二春坊以領眾局,則猶中書、門下省也。左右春坊又皆設官,有各率其屬之意。崇文館猶朝廷之館閣,贊善大夫猶朝廷之諫議大夫。其官職一視朝廷而為之降殺,此等制度猶好。今之東宮官屬極苟簡。左右春坊,舊制皆用賢德者為之,今遂用武弁之小有才者,其次惟有講讀數員而已。如贊善大夫諸官,又但為階官,非實有職業,神宗以唐六典改官制,乃有疏略處,如東宮官屬之不備是也。其舊嘗入一劄子,論東宮官制疏略,宜放舊損益之;不報。」又曰:「唐之官制,亦大率因隋之舊。府、衛,租、庸、調之法,皆是也。當時大亂殺傷之後,幾無人類,所以宇文泰與蘇綽能如此經營。三代而下,制度稍可觀者,唯宇文氏耳。蘇綽一代之奇才,今那得一人如此!」儒用。

  唐六典,明皇時所選,雖有是書,然其建官卻不依此。其書卻是齊整,然其說一切繁冗迂曲。神宗喜之,一一依此定官制。神宗本欲富強,其後因此皆迂曲緩弱了。左僕射行事,右丞相取旨,溫公元祐間甚苦之,入文字要改祖宗官制,雖名不齊整,然其實徑直。紹興間以其不便,方改之,二相之權均矣。揚。

  因論神宗官制,右相反重:「前漢官制雖亂道,卻是實主事,神宗時反徇名亡實。漢初制中書,後武帝倦勤,遂置內中書,宦官為之,石顯之類是也。溫公亦私造得一制度:左相主禮、吏、戶三部,右相主兵、刑、工三部。後有一人要令六部尚書得自執奏,亦不行。今左右相兼掌三省事。」揚。

  「方今朝廷只消置一相,三參政兼六曹,如吏兼禮,戶兼工,兵兼刑。樞密可罷,如此則事易達。又如宰相擇長官,長官卻擇其寮。今銓曹注擬小官,繁據而又不能擇賢。每道只令監司差除,亦好。每道仍只用一監司。」人傑因舉陸宣公之言,以為「豈有為臺閣長官則不能擇一二屬吏,為宰相則可擇千百具寮」!曰:「此說極是。當時如沈既濟,亦有此說之意。」人傑。

  嘗與劉樞言:「某做時,且精選一箇吏部尚書,使得盡搜羅天下人才;諸部官長得自辟屬官,卻要過中書、吏部尚書考察。朝官未闕人時,亦未得薦。俟次第闕人,卻令侍從以下各舉一人二人。只舉一二人,彼亦不敢以大段非才者進。今常常薦人,一切都淡了。又併天下監司,一路只著一漕一憲,茶鹽將兼了。」因論尹穡不著胸中不好時,卻尚解理會事。當時多併了官司,後來又復了。揚。

  陳同父謂:「今要得國富兵強,須是分諸路為六段,六曹尚書領之。諸州有事,祇經諸曹尚書奏裁取旨。又每一歲或二歲,使一巡歷,庶幾下情可達。」先生曰:「若廣中四川之類,使之巡歷,則其本曹亦有廢弛之患。」陳曰:「劇曹則所領者少,若路遠則兵、工部可為也。」曰:「此亦是一說。」道夫。

  古者王畿千里而已,然官屬已各令其長推擇。今天下之大,百官之眾,皆總於吏部。下至宰執幹辦使臣,特其家私僕爾,亦須吏部差注,所以只是羇羇地鶻突差將去,何暇論其人之材否!今朝廷舉事,三省下之六部,六部下之監寺,監寺卻申上六部,六部又備申三省,三省又依所申行下。只祠祭差官,其人不過在朝職事官,其姓名亦豈難記!然省中必下之禮部,禮部行下太常,太常方擬定申部,部申省,省方從其所申差官,不知何用如此迂曲?只三省事亦然,尚書關中書取旨,中書送門下審覆,門下送尚書施行。又如既有六部,即無用九卿。周家只以六卿分職,漢人只以九卿釐庶務,事各歸一。本朝建官重三疊四,多少勞擾!此須大有為後痛更革之。若但宰相有志,亦不能辦,必得剛健大有為之君自要做時,方可。書曰:「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須是剛明智勇,出人意表之君,方能立天下之事。又如今諸路兵將官,有總管、路分、路鈐、都監、監押、正將、副將,都不曾管一事。廂軍既無用,又養禁軍;禁軍又分揀中、不揀中兩等,然亦無用,又別養大軍;今大軍亦漸如廂、禁軍矣!此是耗多少!「通其變,使民不倦」,今變而不通,民皆倦了,故鼓舞不動。國初緣藩鎮彊,故收其兵權,置通判官;故已無前日可防之弊,卻依舊守此法,可謂不知變也。只通判是要何用?繆者事事不管,只任知州自為;彊者又必妄作以撓郡政,是何益哉!必大。

  「自秦置守、尉、監,漢有郡守,刺史如今監司,專主按察。至漢末令刺史掌兵,遂侵郡守之權,兼治民事,而刺史之權獨重。後來或置或否。漢有十二州,百三郡,郡有太守,州有刺史。歷代添置州名愈多而郡愈少。又其後也,遂去郡而為州,故刺史兼治軍民而守廢。至隋,又置郡守。後又廢守,置刺史,而刺史遂為太守之職。某嘗說,不用許多監司。每路只置一人,復刺史之職,正其名曰按察使,令舉刺州縣官吏。其下卻置判官數員以佐之,如轉運判官、刑獄判官、農田判官之類。農田專主婚、田,轉運專主財賦,刑獄專主盜賊,而刺史總之。稍重諸判官之權,資序視通判,而刺史視太守。判官有事欲奏聞,則刺史為之發奏。刺史不肯發,則許判官自徑申御史臺、尚書省,以分刺史之權。蓋刺史之權獨專,則又不便。若其人昏濁,則害貽一路,百姓無出氣處,故又須略重判官之權。諸判官下卻置數員屬官,如職幕官之類。如此,則重權歸一,太守自治州事,而刺史則舉刺一路,豈不簡徑省事,而無煩擾耗之弊矣。」問:「今之主管,資格亦視通判?」曰:「然。但權輕不能有所為,只得奉承運使而已。若分為判官,俾得專達,則其權重,而監司亦不敢妄作矣。」僩。

  姚崇擇十道使之說甚善。范富天章所條,亦只說到擇監司而已。今諸路監司猥眾,恰如無一般。不若每路只擇一賢監司,其餘悉可省罷。。

  監司,每路只須留一人。揀其無風力者,且與一郡而擇去之。必大。

  銓擇之法,只好京官付之監司,選人付之郡守,各令他隨材擬職;州申監司,監司申吏部,長貳審察聞奏,下授其職。卻令宰相擇監司,吏部擇郡守。如此,則朝廷亦可無事,又何患其不得人!道夫。

  朝廷只當擇監司、太守,自餘職幕縣官,容他各辟所知,方可責成。天下須是放開做,使恢恢有餘地乃可。浩。

  因論薦舉之弊,曰:「亦不難革。只是擇諸路監司,并得一好吏部尚書,揀薦得不是人材者退去,便須得人。今胡亂薦來,但不犯贓罪便得。若犯了贓,不過降得兩官,安得不胡薦!」。

  監司薦人,後犯贓犯罪,須與鐫三五資:正郎則降為員郎,員郎則降為承議郎以下。若已為侍從,或無職名可鐫,則鐫其俸,或一切不與奏薦。如此,則方始得它痛,恁地也須怕。今都不損它一毫!道夫。

  只管說官冗,何不於任子上更減?今員外所得恩數,展至正郎,正郎恩數,迤邐展上。合奏京官者,且與選人,又何害?不肯索性理會一番,只是恐人怨謗。祖宗時亦幾次省削了,久而自定,何足恤耶!浩。

  兵制、官制、田制,便考得三代、西漢分明,然與今日事勢名實皆用不得。如官制,不若且就今日之官罷其冗員,存其當存者,亦自善。必大。

  某嘗謂,宰相是舜禹伊周差遣。下此,亦須房杜姚宋之徒,方能處置得天下事。後之當此任者,怪他不能當天下之事不得。是他人品只如此,力量有所不足,如何強得!振。

  客有為固始尉,言淮甸無備甚。先生曰:「大臣慮四方,若位居宰相,也須慮周於四方,始得。如今宰相思量得一邊,便全然掉卻那一邊。如人為一家之長,一家上下也須常常都計掛在自家心下,始得。」賀孫。

  今日言事官欲論一事一人,皆先探上意如何,方進文字。振。

  先生閱報狀,見臺中有論列章疏,歎曰:「『射人須射馬,擒賊須擒王』,如何卻倒了!」道夫。

  「古人云,左史書言,右史書動。今也恁地分不得,只合合而記之。」直卿曰:「所可分者,事而已。」曰:「也分不得。所言底,便行出此事來。」道夫。

  國子司業學官尚可為。天下人材所聚,庶幾有可講學成就者。然今日為之,明日便當改作,使士人毋以利為心。若君無尊德樂道之誠,必不能用。方。

  治愈大則愈難為,監司不如做郡,做郡不如做縣。蓋這裏有仁愛心,便隔這一重。要做件事,他不為做,便無緣得及民。淳。

  某嘗謂,今做監司,不如做州郡;做州郡,不如做一邑;事體卻由自家。監司雖大於州,州雖大於邑,然都被下面做翻了,上面如何整頓!道夫。

  為守令,第一是民事為重,其次則便是軍政,今人都不理會。道夫。

  俞亨宗云:「某做知縣,只做得五分。」曰:「何不連那五分都做了?」自修。

  襄陵許子禮作縣法:「開收人丁,推割產稅」二句。方。

  「開落丁口,推割產錢」,是治縣八字法。詞牒無情理者不必判。先減書鋪及勒供罪狀不得告訐之類。葉子昂催稅,只約民間逐限納錢上州,縣不留錢。德明。

  有一朋友作宰,通監司書,先說無限道理。陳公亮作帥,謂之曰:「若要理會職事,且不須此迂闊。」某以為名言。人傑。

  前輩說話可法。某嘗見吳公路云:「他作縣,不敢作旬假。一日假,則積下一日事,到底自家用做,轉添得繁劇,則多粗率不子細,豈不害事!」道夫。

  謂李思永曰:「衡陽訟牒如何?」思永曰:「無根之訟甚多。」先生曰:「與他研窮道理,分別是非曲直,自然訟少。若厭其多,不與分別,愈見事多。」蓋卿。

  問德粹:「婺源旱如何?」滕答云云。先生曰:「最有一件事,是今日大弊,旱則申雨,檢荒則云熟,火燒民家則減數奏。到處如此!」可學。

  某人為太守,當見客日分,先見過客,方接同官及寄居賓。人問其故。曰:「同官有稟議待商量區處,頗費時節。過客多是略見即行,若停軋在後,恐妨行色。」此事可法。賀孫。

  朝廷設教官一件,大未是。後生為教官,便做大了。只歷一兩任教官,便都不了世事。須是不拘科甲,到五十方可為之;不然,亦須四十五。淳。

  律:主簿管押一縣簿,凡事盡與之知;錄事錄一郡事,太守有事,許知錄奏聞。謂之「知錄」者,以官稍大,如今知縣之類。揚。

  官無大小,凡事只是一箇公。若公時,做得來也精采。便若小官,人也望風畏服。若不公,便是宰相,做來做去,也只得箇沒下梢。與立。

  今之仕宦不能盡心盡職者,是無那「先其事而後其食」底心。端蒙。

  嘗歎州縣官碌碌,民無所告訴。兼民情難知,耳目難得其人,看來如何明察,亦多有不知者。以此觀之,若是見得分明決斷時,豈可使有毫髮不盡!又歎云:「民情難知如此,只是將甚麼人為耳目之寄!」賀孫。

  如看道理,辨是非,又須是自高一著,方判決得別人說話。如堂上之人,方能看堂下之人。若身在堂下,如何看見子細!又如今兩人冢炒,自家要去決斷他,須是自家高得他。若與他相似,也斷他不得,況又不如他。李雖不與熟,嘗於其見先人時望見之,先人稱其人有才略。因云:「今做官人,幾時箇箇是闒冗人?多是要立作向上。那箇不說道先著馭吏?少間無有不拱手聽命於吏者,這只是自家不見得道理,事來都區處不下。吏人弄得慣熟,卻見得高於他,只得委任之。」又云:「如圍棋一般:兩人初著,那箇不要勝?誰肯去就死地自做活計?這只是見不高,無柰何。」賀孫。

  胡致堂言:「吏人,不可使他知我有恤他之意。」此說極好。又曰:「此已是恤他不可恤。小處可恤,大處不可恤。」又曰:「三五十錢底可恤,若有人來理會,亦須治他。」節。

  某與諸公說,下梢去仕宦,不可不知。須是有旁通歷,逐日公事,開項逐一記,了即勾之。未了,須理會教了,方不廢事。賀孫。

  當官文書簿曆,須逐日結押,不可拖下。僩。

  前輩檢驗皆有書,當官者不可不知。極多樣。僩。

  因民戶計較,沮撓社倉倉官,而知縣不恤,曰:「此事從來是官吏見這些米不歸於官吏,所以皆欲沮壞其事。今若不存官倉,數年之間,立便敗壞。雖二十來年之功,俱為無益。」賀孫。

  「人居官要應副親戚,非理做事。只說道囑託所得貨賄,親戚受之。這是甚麼底事,敢胡亂做!」因說:「吳公路為本路憲,崇安宰上世與之有契,在邑恣行,無所不至。有訴於吳,其罪甚眾。只謂其上世有恩於我,我今居官,終不成以法相繩,遂寬釋訟者遣之。斯人益肆其暴虐,邑民皆無所告訴。看來固當不忘上世之恩,若以私恩一向廢法,又如何當官!漢武帝不以隆慮公主之故而赦其子。昭平君雖其初以金錢豫贖其死罪,後竟付之法。云:『法令者,先帝之所造也。柰何以弟故廢先帝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東方朔上壽曰:『臣聞聖主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此二帝三王之所重也。陛下行之,天下幸甚!』夫『天討有罪』,是大小大事!豈可以私廢?」直卿云:「若是吳憲待崇安宰,雖當一付之法,還亦有少委曲否?」曰:「如恩舊在部屬,未欲一寘于法,亦須令尋醫去可也。」賀孫。

  為稅官,若是父兄宗族舟船過,只得稟白州府,請別委官檢稅,豈可直拔放去!所以祖宗立法,許相迴避。又曰:「臨事須是分毫莫放過。如某當官,或有一相識親戚之類,如此越用分明,不肯放過。」道夫。

  或欲圖神綱厚賞者。曰:「譬如一盤珍饌,五人在坐,我愛喫,那四人亦都愛喫。我伸手去拏,那四人亦伸手去拏,未必果誰得之。能恁地思量,便自不去圖。古者權謀之士,雖千萬人所欲得底,他也有計術去必得。」淳。

  過到溫陵回,以所聞岳侯對高廟「天下未太平」之問,云:「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命,天下當太平」,告之先生之前。只笑云:「後來武官也愛錢!」過。

朱子語類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三

  朱子十

   訓門人一

  問:「氣質弱者,如何涵養到剛勇?」曰:「只是一箇勉強。然變化氣質最難。」以下訓德明。

  「今學者皆是就冊子上鑽,卻不就本原處理會,只成講論文字,與自家身心都無干涉。須是將身心做根柢。」德明問:「向承見教,須一面講究,一面涵養,如車兩輪,廢一不可。」曰:「今只就文字理會,不知涵養,便是一輪轉,一輪不轉。」問:「今只論涵養,卻不講究,雖能閑邪存誠,懲忿窒慾,至處事差失,則柰何?」曰:「未說到差處,且如所謂『居處恭,執事敬』,若不恭敬,便成放肆。如此類不難知,人卻放肆不恭敬。如一箇大公至正之路甚分明,不肯行,卻尋得一線路與自家私道合,便稱是道理。今人每每如此。」

  問:「涵養於未發之初,令不善之端旋消,則易為力;若發後,則難制。」曰:「聖賢之論,正要就發處制。惟子思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孔孟教人,多從發處說。未發時固當涵養,不成發後便都不管!」德明云:「這處最難。」因舉橫渠「戰退」之說。曰:「此亦不難,只要明得一箇善惡。每日遇事,須是體驗。見得是善,從而保養取,自然不肯走在惡上去。」

  次日又云:「雖是涵養於未發,源清則流清,然源清則未見得,被它流出來已是濁了。須是因流之濁以驗源之未清,就本原處理會。未有源之濁而流之能清者,亦未有流之濁而源清者,今人多是偏重了。只是涵養於未發,而已發之失乃不能制,是有得於靜而無得於動;只知制其已發,而未發時不能涵養,則是有得於動而無得於靜也。」

  問:「看先生所解文字,略通大義,只是意味不如此浹洽。」曰:「只要熟看。」又云:「且將正文熟誦,自然意義生。有所不解,因而記錄,它日卻有反復。」

  德明問:「編喪、祭禮,當依先生指授,以儀禮為經,戴記為傳,周禮作旁證。」曰:「和通典也須看,就中卻又議論更革處。」語畢,卻云:「子晦正合且做切己工夫,只管就外邊文字上走,支離雜擾,不濟事。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須如此做家計。程子曰:『心要在腔子裏,不可騖外。』此箇心,須是管著他始得。且如曾子於禮上纖細無不理會過。及其語孟敬子,則曰:『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須有緩急先後之序,須有本末,須將操存工夫做本,然後逐段逐義去看,方有益,也須有倫序。只管支離雜看,都不成事去。『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然後『游於藝』。今只就冊子上理會,所以每每不相似。」又云:「正要克己上做工夫。」

  先生舉遺書云:「根本須先培壅然後可立趨向。」又云:「學者須敬守此心,不可急迫,當栽培深厚,涵泳於其間,然後可以自得。今且要收斂此心,常提撕省察。且如坐間說時事,逐人說幾件,若只管說,有甚是處!便截斷了,提撕此心,令在此。凡遇事應物皆然。」問:「當官事多,膠膠擾擾,柰何?」曰:「他自膠擾,我何與焉?濂溪云:『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中與仁是發動處,正是當然定理處,義是截斷處,常要主靜。豈可只管放出不收斂!『截斷』二字最緊要。」

  又云:「須培壅根本,令豐壯。以此去理會學,三代以下書,古今世變治亂存亡,皆當理會。今只看此數書,又半上落下。且如編禮書不能就,亦是此心不壯,須是培養令豐碩。呂子約『讀三代以下書』之說,亦有謂。大故有書要讀,有事要做。」

  問:「五典之彝,四端之性,推尋根源,既知為我所固有,日用之間,大倫大端,自是不爽。少有差失,只是為私欲所撓,其要在窒慾。」曰:「有一分私慾,便是有一分見不盡;見有未盡,便勝他私慾不過。若見得脫然透徹,私慾自不能留。大要須是知至,才知至,便到意誠、心正一向去。」又舉虎傷事。當時再三深思所見,及推太極動靜、陰陽五行與夫仁義中正之所以主靜者求教。曰:「據說,亦只是如此,思索亦只到此。然亦無可思索。此乃『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處。只要時習,常讀書,常講貫,令常在目前,久久自然見得。」

  問:「山居頗適,讀書罷,臨水登山,覺得甚樂。」曰:「只任閑散不可,須是讀書。」又言上古無閒民。其說甚多,不曾記錄。大意似謂閑散是虛樂,不是實樂。

  因說某人「開廣可喜,甚難得,只是讀書全未有是處。學者須是有業次。竊疑諸公亦未免如此」。德明與張顯父在坐,竦然聽教。先生言:「前輩諸賢,多只是略綽見得箇道理便休,少有苦心理會者。須是專心致意,一切從原頭理會過。且如讀堯舜典『曆象日月星辰』,『律、度、量、衡』,『五禮、五玉』之類,禹貢山川,洪範九疇,須一一理會令透。又如禮書冠、婚、喪、祭,王朝邦國許多制度,逐一講究。」因言:「趙丞相論廟制,不取荊公之說,編奏議時,已編作細注。不知荊公所論,深得三代之制。又不曾講究毀廟之禮,當是時除拆,已甚不應儀禮,可笑!子直一生工夫只是編奏議。今則諸人之學,又只是做奏議以下工夫。一種稍勝者,又只做得西漢以下工夫,無人就堯舜三代源頭處理會來。」又與敬之說:「且如做舉業,亦須苦心理會文字,方可以決科。讀書若不苦心去求,不成業次,終不濟事。」

  臨別,再言:「學者須是有業次,須專讀一書了,又讀一書。」德明起稟:「數日侍行,極蒙教誨。若得師友常提撕警省,自見有益。」曰:「如今日議論,某亦得溫起一遍。」

  問:「前承先生書云:『李先生云:「賴天之靈,常在目前。」如此,安得不進?蓋李先生為默坐澄心之學,持守得固。後來南軒深以默坐澄心為非。自此學者工夫愈見散漫,反不如默坐澄心之專。』」先生曰:「只為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須出來理會事。向見吳公濟為此學,時方授徒,終日在裏默坐。諸生在外,都不成模樣,蓋一向如此不得。」問:「龜山之學云:『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自得於燕閒靜一之中。』李先生學於龜山,其源流是如此。」曰:「龜山只是要閑散,然卻讀書。尹和靖便不讀書。」

  初七日稟辭,因求一言為終身佩服,先生未答。且出,晚謁再請。先生曰:「早間所說用功事,細思之,只是昨日說『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要切工夫。佛氏說得甚相似,然而不同。佛氏要空此心,道家要守此氣,皆是安排。子思之時,異端並起,所以作中庸發出此事;只是戒慎恐懼,便自然常存,不用安排。『戒慎恐懼』雖是四箇字,到用著時無他,只是緊鞭約令歸此窠臼來。」問:「佛氏似亦能慎獨。」曰:「他只在靜處做得,與此不同。佛氏只是占便宜,討閑靜處去。老莊只是占姦,要他自身平穩。」先生又自言:「二三年前,見得此事尚鶻突,為他佛說得相似。近年來方見得分曉,只是『戒慎所不睹,恐懼所不聞』,如顏子約禮事是如此。佛氏卻無此段工夫。」

  先生極論戒慎恐懼,以為學者切要工夫。因問:「遺書中『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之語,亦是切要工夫?」曰:「不理會得時,凡讀書語言,各各在一處。到底只是一事。」又問:「『必有事焉而勿正』一段,亦是不安排,亦是戒慎恐懼則心自存之意?」曰:「此孟子言養氣之事。『必有事焉』,謂集義也。集義,則氣自長。亦難正他,亦難助他長。必有事而勿忘於集義,則積漸自長去。」

  安卿問:「前日先生與廖子晦書云:『道不是有一箇物事閃閃爍爍在那裏。』固是如此。但所謂『操則存,舍則忘』,畢竟也須有箇物事。」曰:「操存只是教你收斂,教那心莫胡思亂想,幾曾捉定有一箇物事在裏!」又問:「『顧諟天之明命』,畢竟是箇甚麼?」曰:「只是說見得道理在面前,不被物事遮障了。『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皆是見得理如此,不成是有一塊物事光輝輝地在那裏。」義剛。

  廖子晦得書來云:「有本原,有學問。」某初不曉得,後來看得他們都是把本原處是別有一塊物來模樣。聖人教人,只是致知、格物,不成真箇是有一箇物事,如一塊水銀樣,走來走去那裏。這便是禪家說「赤肉團上自有一箇無位真人」模樣。義剛。

  以前看得心只是虛蕩蕩地,而今看得來,湛然虛明,萬理便在裏面。向前看得便似一張白紙,今看得,便見紙上都是字。廖子晦們便只見得是一張紙。義剛。

  直卿言:「廖子晦作宰,不庭參,當時忤了上位,但此一節最可服。」先生曰:「庭參底固不是,然待上位來爭,到底也不是。」義剛。

  廖德明赴潮倅,來告別,臨行求一安樂法。曰:「聖門無此法。」

  或問「誠敬」二字云云。先生曰:「也是如此。但不去做工夫,徒說得,不濟事。且如公一日間,曾有幾多時節去體察理會來?若不曾如此下工夫,只據冊上寫底把來口頭說,雖說得是,何益!某常說與學者,此箇道理,須是用工夫自去體究。講論固不可闕,若只管講,不去體究,濟得甚事?蓋此義理儘廣大無窮盡,今日恁他說,亦未必是。又恐他只說到這裏,入深也更有在,若便領略將去,不過是皮膚而已;又不入思慮,則何緣會進?須是把來橫看豎看,子細窮究。都理會不得底,固當去看;便是領略得去者,亦當如此看。看來看去,方有疑處也。此箇物事極密,毫釐間便相爭,如何恁地疏略說得?若是那真箇下工夫到田地底人,說出來自別。漢卿所問雖若近似,也則看得淺。須是理會來,理會去,理會得意思到,似被膠漆粘住時,方是長進也。」因問:「『誠敬』二字如何看?」廣云:「先敬,然後誠。」曰:「且莫理會先後。敬是如何?誠是如何?」廣曰:「敬是把作工夫,誠則到自然處。」曰:「敬也有把捉時,也有自然時;誠也有勉為誠時,亦有自然誠時。且說此二字義,敬只是箇收斂畏懼,不縱放;誠只是箇朴直愨實,不欺誑。初時須著如此不縱放,不欺誑;到得工夫到時,則自然不縱放,不欺誑矣。」以下訓廣。

  廣云:「昨日聞先生教誨做工夫底道理。自看得來,所以無長進者,政緣不曾如此做工夫,故於看文字時不失之膚淺,則入於穿鑿。今若據先生之說,便如此著實下工夫去,則一日須有一日之功,一月須有一月之功,決不到虛度光陰矣。」先生曰:「昨日也偶然說到此。某將謂凡人讀書都是如此用功,後來看得卻多不如此。蓋此箇道理問也問不盡,說也說不盡,頭緒儘多,須是自去看。看來看去,則自然一日深似一日,一日分曉似一日,一日簡易似一日,只是要熟。孟子曰:『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熟,則一喚在面前。不熟時,纔被人問著,便須旋去尋討,迨尋討得來時,意思已不如初矣。」

  先生謂廣:「看文字傷太快,恐不子細。雖是理會得底,更須將來看。此不厭熟,熟後更看,方始滋味出。」因笑曰:「此是做『偽學』底工夫!」

  先生諭廣曰:「今講學也須如此,更須於主一上做工夫。若無主一工夫,則所講底義理無安著處,都不是自家物事;若有主一工夫,則外面許多義理,方始為我有,卻是自家物事。工夫到時,才主一,便覺意思好,卓然精明;不然,便緩散消索了,沒意思。」廣云:「到此侍教誨三月,雖昏愚,然亦自覺得與前日不同,方始有箇進修底田地,歸去當閉戶自做工夫。」曰:「也不問在這裏不在這裏,也不說要如何頓段做工夫,只自腳下便做將去。固不免有散緩時,但才覺便收斂將來,漸漸做去。但得收斂時節多,散緩之時少,便是長進處。故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所謂『求放心』者,非是別去求箇心來存著,只才覺放,心便在此。孟子又曰:『雞犬放則知求之,心放則不知求。』某常謂,雞犬猶是外物,才放了,須去外面捉將來;若是自家心,便不用別求,才覺,便在這裏。雞犬放,猶有求不得時,自家心則無求不得之理。」因言:「橫渠說做工夫處,更精切似二程。二程資稟高,潔淨,不大段用工夫。橫渠資稟有偏駁夾雜處,他大段用工夫來。觀其言曰:『心清時少,亂時多。其清時,視明聽聰,四體不待羈束而自然恭謹;其亂時,反是。』說得來大段精切。」

  先生又謂廣:「見得義理雖稍快,但言動之間,覺得輕率處多。『子曰:「仁者其言也訒。」』仁者之言,自不恁地容易。謝氏曰:『視聽言動不可易,易則多非禮。』須時時自省覺,自收斂,稍緩縱則失之矣。」翌日廣請曰:「先生昨日言廣言動間多輕率,無那『其言也訒』底意思,此深中廣之病。蓋舊年讀書,到適然有感發處,不過贊歎聖言之善耳,都不能玩以養心。自到師席之下,一日見先生泛說義理不是面前物,皆吾心固有者,如道家說存想法,所謂『鉛汞龍虎』之屬,皆人身內所有之物。又數日因廣誦義理又向外去,先生云:『前日說與公,道皆吾心固有,非在外之物。』廣不覺怵然有警於心!又一日侍坐,見先生說『如今學者大要在喚醒上』,自此方知得做工夫底道理。而今於靜坐時,讀書玩味時,則此心常在;一與事接,則心便緩散了。所以輕率之病見於言動之間,有不能掩者。今得先生警誨,自此更當於此處加省察收攝之功。然侍教只數日在,更望先生痛加教飭。」先生良久舉伊川說曰:「『人心有主則實,無主則虛』。又一說卻曰:『有主則虛,無主則實。』公且說看是如何?」廣云:「有主則實,謂人具此實然之理,故實;無主則實,謂人心無主,私欲為主,故實。」先生曰:「心虛則理實,心實則理虛。『有主則實』,此『實』字是好,蓋指理而言也;『無主則實』,此『實』字是不好,蓋指私欲而言也。以理為主,則此心虛明,一毫私意著不得。譬如一泓清水,有少許砂土便見。」

  或問:「人之思慮,有邪有正。若是大段邪僻之思卻容易制;惟是許多無頭面不緊要之思慮,不知何以制之?」曰:「此亦無他,只是覺得不當思慮底,便莫要思,便從腳下做將去。久久純熟,自然無此等思慮矣。譬如人坐不定者,兩腳常要行;但纔要行時,便自少覺莫要行。久久純熟,亦自然不要行而坐得定矣。前輩有欲澄治思慮者,於坐處置兩器,每起一善念,則投白豆一粒於器中;每起一惡念,則投黑豆一粒於器中。初時白豆少,黑豆多;後白豆多,黑豆少;後來遂不復有黑豆;最後則雖白豆亦無之矣。然此只是箇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底工夫,則去那般不正當底思慮,何難之有!又如人有喜做不要緊事,如寫字作詩之屬。初時念念要做,更遏捺不得。若能將聖賢言語來玩味,見得義理分曉,則漸漸覺得此重彼輕,久久不知不覺,自然剝落消殞去。何必橫生一念,要得別尋一捷徑,盡去了意見,然後能如此?隔夕嘗有為『去意見』之說者,此皆是不柰煩去修治他一箇身心了,作此見解。譬如人做官,則當至誠去做職業,卻不柰煩去做,須要尋箇倖門去鑽,道鑽得這裏透時,便可以超躐將去。今欲去意見者,皆是這箇心。學者但當就意見上分真妄,存其真者,去其妄者而已。若不問真妄,盡欲除之,所以游游蕩蕩,虛度光陰,都無下工夫處。」因舉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達道。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只如喜怒哀樂,皆人之所不能無者,如何要去得?只是要發而中節爾。所謂致中,如孟子之『求放心』與『存心養性』是也;所謂致和,如孟子論平旦之氣,與充廣其仁義之心是也。今卻不柰煩去做這樣工夫,只管要求捷徑去意見。只恐所謂去意見者,正未免為意見也。聖人教人如一條大路,平平正正,自此直去,可以到聖賢地位。只是要人做得徹。做得徹時,也不大驚小怪,只是私意剝落淨盡,純是天理融明爾。」又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聖人做出這一件物事來,使學者聞之,自然歡喜,情願上這一條路去。四方八面攛掇他去這路上行。」又曰:「所謂致中者,非但只是在中而已,纔有些子偏倚,便不可。須是常在那中心十字上立,方是致中。譬如射:雖射中紅心,然在紅心邊側,亦未當,須是正當紅心之中,乃為中也。」廣云:「此非常存戒慎恐懼底工夫不可。」曰:「固是。只是箇戒慎恐懼,便是工夫。」廣云:「數日敬聽先生教誨做工夫處,左右前後,內外本末,無不周密,所謂盛水不漏。」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聖門教人,只此兩事,須是互相發明。約禮底工夫深,則博文底工夫愈明;博文底工夫至,則約禮底工夫愈密。」

  廣請於先生,求「居敬窮理」四字。曰:「自向裏做工夫,何必此?」因言,昔羅隱從錢王巡錢塘城,見樓櫓之屬,陽為不曉而問曰:「此何等物?」錢曰:「此為樓櫓。」又問:「何用?」錢曰:「

所以禦寇。」曰:「果能爾,則當移向內施之。」蓋風之以寇在內故也。

  先生問廣:「到此幾日矣?」廣云:「八十五日。」曰:「來日得行否?」廣曰:「來早拜辭。」曰:「有疑更問。」廣云:「今亦未有疑。自此做工夫去,須有疑,卻得拜書請問。」曰:「且自勉做工夫。學者最怕因循,莫說道一下便要做成。今日知得一事亦得,行得一事亦得,只不要間斷;積累之久,自解做得徹去。若有疑處,且須自去思量,不要倚靠人,道待去問他。若無人可問時,不成便休也!人若除得箇倚靠人底心,學也須會進。」

  先生語漢卿:「有疑未決,可早較量。」答云:「眼前亦無所疑。且看做去有礙,方敢請問。」先生因云:「人說道頓段做工夫,亦難得頓段工夫。莫說道今日做未得,且待來日做。若做得一事,便是一事王夫;若理會得這些子,便有這些子工夫。若見處有積累,則見處自然貫通;若存養處有積累,則存養處自然透徹。」賀孫。

  大雅謁先生於鉛山觀音寺,納贄拜謁。先生問所學,大雅因質所見。先生曰:「所謂事事物物各得其所,乃所謂時中之義。但所說大意卻錯雜。據如此說,乃是欲求道於無形無象之中,近世學者大抵皆然。聖人語言甚實,且即吾身日用常行之間可見。惟能審求經義,將聖賢言語虛心以觀之,不必要著心去看他,久之道理自見,不必求之太高也。今如所論,卻只於渺渺茫茫處想見一物懸空在,更無捉摸處,將來如何頓放,更沒收殺。如此,則與身中日用自然判為二物,何緣得有諸己?只看論語一書,何嘗有懸空說底話?只為漢儒一向尋求訓詁,更不看聖賢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發明道理,開示學者,使激昂向上,求聖人用心處,故放得稍高。不期今日學者乃捨近求遠,處下窺高,一向懸空說了,扛得兩腳都不著地!其為害,反甚於向者之未知尋求道理,依舊在大路上行。今之學者卻求捷徑,遂至鑽山入水。吾友要知,須是與他古本相似者,方是本分道理;若不與古本相似,盡是亂道。」以下訓大雅。

  臨別請教,以為服膺之計。曰:「老兄已自歷練,但目下且須省閑事,就簡約上做工夫。若舉業亦是本分事。且如前日令老兄作告子未嘗知義論,其說亦自好;但終是摶量,非實見得。如今人說人文字辭太多。不是辭多,自緣意少。若據某所見,『義內』即是『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便自見得義在內。若徹頭徹尾一篇說得此理明,便是吾人日用事,豈特一篇時文而已!」

  再見,因言:「去冬請違之後,因得一詩云:『三見先生道愈尊,言提切切始能安。如今決破本根說,不作從前料想看。有物有常須自盡,中倫中慮覺猶難。願言克己工夫熟,要得周旋事仰鑽。』」看畢,云:「甚好。」大雅云:「近卻盡去得前病,又覺全然安了,忒煞無疑,恐難進步。且如南軒說『無適無莫』,『適是有所必,莫是無所主』,便見得不妥貼。程氏謂『無所往,無所不往,且要「義之與比」處重』,便安了。」曰:「此且做得一箇粗粗底基址在,尚可加工。但古人訓釋字義,無用『適』字為『往』字者。此『適』字,當為『吾誰適從』之『適』,音『的』,是端的之意。言無所定,亦無不定耳。張欽夫云:『「無適無莫」,釋氏謂有適、莫。』此亦可通。」問:「如何是粗粗底基址?」曰:「無所往,亦無所不往,亦無深害。但認得『義』字重,亦是。所謂粗者,如匠人出治材料,且成樸在,然後刻畫可加也。如云『義』字,豈可便止?須要見之於事,那裏是義,那裏是不義。不可謂心安於此便是義。如宰我以食稻衣錦為安,不成便是義!今所以要於聖賢語上精加考究,從而分別輕重,辨明是非,見得粲然有倫,是非不亂,方是所謂『文理密察』是也。自此應事接物,各當事幾,而不失之過,不失之不及,此皆精於義理之效也。」問:「此是『精義入神以致用』否?」曰:「所謂『精義入神』,不過要思索令精之又精,則見於日用自然合理。所謂『入神』,即此便是,非此外別有入神處也。如老兄詩云:『中倫中慮』,只恁汎說何益?倫慮,只是箇倫理所在,要使言行有倫理爾。須是平時精考後躬行之,使凡一言一行皆出乎此理,則這邊自重。所謂『仰不愧,俯不怍』,浩然之氣亦從是生。若用工如此,方有進處。若如此進時,一齊俱進。聖賢見處,雖卒未可遽盡,然進進不已,自當隨力量有到處。若非就這上見得義理之正,則非特所學不可見於行,亦非此道之至。」因問:「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離事物、舍躬行以為道,則道自道,我自我,尚不能合一,安得有進?」曰:「然。」

  再見,即問曰:「三年不相見,近日如何?」對云:「獨學悠悠,未見進處。」曰:「悠悠於學者最有病。某前此說話,亦覺悠悠,而學於某者皆不作切己工夫,故亦少見特然可恃者。且如孟子初語滕文公,只道『性善』。善學者只就這上便做工夫,自應有得。及後再見孟子,則不復更端矣。只說『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以至『若藥不瞑眩,厥疾弗瘳』!其言激切如此,只是欲其著緊下工夫耳。又如語曹交一段,意亦同此。大抵為學,須是自家發憤振作,鼓勇做去;直是要到一日須見一日之效,一月須見一月之效。諸公若要做,便從今日做去;不然,便截從今日斷,不要務為說話,徒無益也。」大雅云:「從前但覺寸進,不見特然之效。」曰:「正為此,便不曾離得舊窟,何緣變化得舊氣質?」

  又曰:「學者做切己工夫,要得不差,先須辨義利所在。如思一事,非特財利、利欲,只每處求自家安利處便是,推此便不可入堯舜之道。切須勤勤提省,察之於纖微毫忽之間,不得放過。如此,便不會錯用工夫。」

  問:「程先生云:『周羅事者,先有周羅之病在心;多疑者,先有疑病在心。』大雅則浩然無疑,但不免有周羅事之心。」曰:「此正是無切己工夫,故見他人事,須攬一分。若自己曾實做工夫,則如忍痛然。我自痛,且忍不暇,何暇管他人事?自己若把得重,則彼事自輕。」

  因論古今聖賢千言萬語,不過只要賭是爾。曰:「賭是固好,然卻只是結末一著,要得賭是,須去求其所以。」大雅曰:「不過致知窮理。」曰:「實做去,便見得所以處。」

  再見,即曰:「吾輩此箇事,世俗理會不得。凡欲為事,豈可信世俗之言為去就!彼流俗何知?所以王介甫一切屏之。他做事雖是過,然吾輩自守所學,亦豈可為流俗所梗?如今浙東學者多陸子靜門人,類能卓然自立,相見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自家一輩朋友又覺不振,一似忘相似,彼則又似助長。」又曰:「大抵事只有一箇是非,是非既定,卻揀一箇是處行將去。必欲回互得人人道好,豈有此理!然事之是非,久卻自定。時下須是在我者無慊,仰不愧,俯不怍。別人道好道惡,管他!」

  臨別請益。曰:「大要只在『求放心』。此心流亂,無所收拾,將甚處做管轄處?其他用工總閑慢,先須就自心上立得定。決定不雜,則自然光明四達,照用有餘,凡所謂是非美惡,亦不難辨矣。況天理人欲不兩立,須得全在天理上行,方見得人欲消盡。義之與利,不待分辨而明。至若所謂利者,凡有分毫求自利便處皆是,便與克去,不待顯著,方謂之利。此心須令純,純只在一處,不可令有外事參雜。遇事而發,合道理處,便與果決行去,勿顧慮。若臨事見義,方復遲疑,則又非也。仍須勤勤把將做事,不可俄頃放寬。日日時時如此,便須見驗。人之精神,習久自成。大凡人心若勤緊收拾,莫令放寬縱逐物,安有不得其正者!若真箇提得緊,雖半月見驗可也。」

  再見,首見教云:「今日用功,且當以格物為事。不曰『窮理』,卻說『格物』者,要得就事物上看教道理分明。見得是處,便斷然行將去,不要遲疑。將此逐日做一段工夫,勿令作輟,夫是之謂『集義』。天下只要一箇是,若不研究得分曉,如何行得!書所謂『惟精惟一』,最要。是他上聖相傳來底,只是如此。」

  問:「吾輩之貧者,令不學子弟經營,莫不妨否?」曰:「止經營衣食,亦無甚害。陸家亦作舖買賣。」因指其門閾云:「但此等事,如在門限裏,一動著腳,便在此門限外矣。緣先以利存心,做時雖本為衣食不足,後見利入稍優,便多方求餘,遂生萬般計較,做出礙理事來。須思量止為衣食,為仰事俯育耳。此計稍足,便須收斂,莫令出元所思處,則粗可救過。」因令看「利用安身,以崇德也」。大雅云:「『利者,義之和也。』順利此道,以安此身,則德亦從而進矣。」曰:「孔子遭許多困厄,身亦危矣,而德亦進,何也?」大雅云:「身安而後德進者,君子之常。孔子遭變,權之以宜,寧身不安,德則須進。」曰:「然。」答曰:「『然』,意似未盡。」劉仲升云:「橫渠說:『「精義入神」,事豫吾內,求利吾外也;「利用安身」,素利吾外,致養吾內也。』」曰:「他說自分明。」

  正叔有支蔓之病,先生每救其偏,正叔因習靜坐。後復有請,謂因此遂有厭書冊之意。先生曰:「豈可一向如此!只是令稍稍虛閑,依舊自要讀書。」文蔚。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四

  朱子十一

   訓門人二

  先生問:「看甚文字?」曰:「看論語。」「看得論語如何?」曰:「自看論語後,覺得做工夫緊,不似每常悠悠。」曰:「做甚工夫?」曰:「只是存養。」曰:「自見住不得時,便是。某怕人說『我要做這箇事』。見飯便喫,見路便行,只管說『我要做這箇事』,何益!」文蔚又言:「近來覺有一進處:畏不義,見不義事不敢做。」曰:「甚好。但亦要識得義與不義。若不曾睹當得是,顛前錯後,依舊是胡做。」又曰:「須看大學。聖賢所言,皆是自家元有此理,但人不肯著意看。若稍自著意,便自見得,卻不是自家無此理,他鑿空撰來。」以下訓文蔚。

  問:「私意竊發,隨即鉏治;雖去枝葉,本根仍在,感物又發,如何?」曰:「只得如此,所以曾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

  一日侍食,先生曰:「只易中『節飲食』三字,人不曾行得。」

  「子融才卿是許多文字看過。今更巡一遍,所謂『溫故』;再巡一遍,又須較見得分曉。如人有多田地,須自照管,曾耕得不曾耕得;若有荒廢處,須用耕墾。」子融曰:「每自思之:今亦不可謂不知,但知之未至;不可謂不誠,但其誠未至;不可謂不行,但行之未至。若得這三者皆至,便是了得此事。」曰:「須有一箇至底道理。」

  因說僧家有規矩嚴整,士人卻不循禮,曰:「他卻是心有用處。今士人雖有好底,不肯為非,亦是他資質偶然如此。要之,其心實無所用,每日閑慢時多。如欲理會道理,理會不得,便掉過三五日、半月日不當事,鑽不透便休了。既是來這一門,鑽不透,又須別尋一門。不從大處入,須從小處入;不從東邊入,便從西邊入;及其入得,卻只是一般。今頭頭處處鑽不透,便休了。如此,則無說矣。有理會不得處,須是皇皇汲汲然,無有理會不得者。譬如人有大寶珠,失了,不著緊尋,如何會得!」

  謂文蔚曰:「公卻是見得一箇物事,只是不光彩。」一日,呈所送崇甫序。觀畢,曰:「前日說公不光彩,且如這般文字,亦不光彩。」

  問:「『色容莊』最難。」曰:「心肅則容莊,非是外面做那莊出來。」陳才卿亦說「九容」。次早,才卿以右手拽敘衫,左袖口偏於一邊。先生曰:「公昨夜說『手容恭』,今卻如此!」才卿赧然,急叉手鞠躬,曰:「忘了。」先生曰:「為己之學有忘耶?向徐節孝見胡安定,退,頭容少偏,安定忽厲聲云:『頭容直!』節孝自思:『不獨頭容要直,心亦要直。』自此便無邪心。學者須是如此始得。」友仁。

  次日相見,先生偶腳氣發。因蘇宜久欲歸,先生蹙然曰:「觀某之疾如此,非久於世間者,只是一兩年間人。亦欲接引後輩一兩人,傳續此道;荷公們遠來,亦欲有所相補助。只是覺得如此苦口,都無一分相啟發處。不知如何,橫說豎說,都說不入。如昨夜才卿問程先生如此謹嚴,何故諸門人皆不謹嚴?因隔夜說程門諸弟子及後來失節者。某答云:『是程先生自謹嚴,諸門人自不謹嚴,干程先生何事?』某所以發此者,正欲才卿深思而得,反之於身,如針之劄身,皇恐發憤,無地自存!思其所以然之故,卻再問某。李先生資質如何,全不相干涉。非惟不知針之劄身,便是刀鋸在身,也不知痛了!每日讀書,心全不在上,只是要自說一段文義便了。如做一篇文義相似,心中全無所作為。恰似一箇無圖之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若是心在上面底人,說得話來自別,自相湊合。敢說公們無一日心在上面。莫說一日,便十日心也不在!莫說十日,便是數月心也不在!莫說數月,便是整年心也不在!每日讀書,只是讀過了,便不知將此心去體會,所以說得來如此疏。」先生意甚不樂。僩。

  陳才卿說詩。先生曰:「謂公不曉文義,則不得,只是不見那好處。正如公適間說窮理,也知事事物物皆具此理,隨事精察,便是窮理,只是不見所謂好處。所謂『民生日用而不知』,所謂『小曉得而大不曉得』,這箇便是大病!此句厲聲說。某也只說得到此,要公自去會得。」久之,又曰:「大凡事物須要說得有滋味,方見有功。而今隨文解義,誰人不解?須要見古人好處。如昔人賦梅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十四箇字,誰人不曉得?然而前輩直恁地稱歎,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這箇便是難說,須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須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動有意思,跳躑叫喚,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這箇有兩重: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若只是曉得外面一重,不識得他好底意思,此是一件大病。如公看文字,都是如此。且如公看詩,自宣王中興諸詩至此。至節南山。公於其他詩都說來,中間有一詩最好,如白駒是也,公卻不曾說。這箇便見公不曾看得那物事出,謂之無眼目。若是具眼底人,此等詩如何肯放過!只是看得無意思,不見他好處,所以如此。」又曰:「須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方看得出!」僩。建別錄。文蔚錄云:「文蔚一日說太極、通書,不說格物、致知工夫,先生甚訝之。後數日,文蔚拈起中間三語。先生曰:『趯翻卻船,通身下水裏去!』文蔚始有所悟。」今池錄卻將文蔚別話頭合作一段,記者誤矣。

  袁州臨別請教。先生曰:「守約兄弟皆太拘謹,更少放寬。謹固好,然太拘則見道理不盡,處事亦往往急迫。道理不只在一邊,須是四方八面看,始盡。」訓閎祖。

  「邵武人箇箇急迫,此是氣稟如此。學者先須除去此病,方可進道。」先生謂方子曰:「觀公資質自是寡過。然開闊中又須縝密;寬緩中又須謹敬。」訓方子。

  又問:「如孟子言『勿忘,勿助長』,卻簡易。而今要細碎做去,怕不能貫通?」曰:「孟子言『勿忘,勿助長』處,自是言養氣。試取孟子說處子細看,便見。大凡為學,最切要處在吾身心,其次便是做事,此是的實緊切處。學者須是把聖人之言來窮究,見得身心要如此,做事要如此。天下自有一箇道理在,若大路然。聖人之言,便是一箇引路底。」

  李公晦問「忠恕」。曰:「初讀書時,且從易處看。待得熟後,難者自易理會。如捉賊,先擒盡弱者,則賊魁自在這裏,不容脫也。且看論語前面所說分曉處。」蓋卿。

  前日得公書,備悉雅意。聖賢見成事跡,一一可考而行。今日之來,若捨六經之外,求所謂玄妙之說,則無之。近世儒者不將聖賢言語為切己之事,必於上面求新奇可喜之論,屈曲纏繞,詭秘變怪,不知聖賢之心本不如此。既以自欺,又轉相授受,復以欺人。某嘗謂,雖使聖人復生,亦只將六經語孟之所載者,循而行之,必不更有所作為。伏羲再出,依前只畫八卦;文王再出,依前只衍六十四卦;禹再出,依前只是洪範九疇。此外更有甚詫異事?如今要緊,只是將口讀底便做身行底,說出底便是心存底。居父相聚幾一年,覺得渠只怕此事有難者,某終曉渠意不得。以下訓賀孫。

  問在卿:「如何讀書?」賀孫云:「少失怙恃,凡百失教。既壯,所從師友,不過習為科舉之文,然終不肯安心於彼,常欲讀聖賢之書。自初得先生所編論孟精義讀之,至今不敢忘。然中間未能有所決擇,故未有定見。」先生曰:「大凡人欲要去從師,然未及從師之時,也須先自著力做工夫。及六七分,到得聞緊切說話,易得長進。若是平時不曾用力,終是也難一頓下手。」

  今須先正路頭,明辨為己為人之別,直見得透,卻旋旋下工夫;則思慮自通,知識自明,踐履自正。積日累月,漸漸熟,漸漸自然。若見不透,路頭錯了,則讀書雖多,為文日工,終做事不得。比見浙間朋友,或自謂能通左傳,或自謂能通史記;將孔子置在一壁,卻將左氏司馬遷駁雜之文鑽研推尊,謂這箇是盛衰之由,這箇是成敗之端。反而思之,干你身己甚事?你身己有多多少少底事合當理會,有多多少少底病未曾去,卻來說甚盛衰興亡治亂,這箇直是自欺!

  仁父味道卻是別,立得一箇志趨卻正,下工夫卻易。

  先生因學者少寬舒意,曰:「公讀書恁地縝密,固是好。但恁地逼截成一團,此氣象最不好,這是偏處。如一項人恁地不子細,固是不成箇道理;若一向蹙密,下梢卻展拓不去。明道一見顯道,曰:『此秀才展拓得開,下梢可望。』」又曰:「於辭氣間亦見得人氣象。如明道語言,固無甚激昂,看來便見寬舒意思。龜山,人只道恁地寬,看來不是寬,只是不解理會得,不能理會得。范純夫語解比諸公說理最平淺,但自有寬舒氣象,最好。」

  問:「看大學,覺得未透,心也尚粗在。」曰:「這粗便是細,只是恁地看熟了,自通透。公往前在陳君舉處,如何看文字?」曰:「也只就事上理會,將古人所說來商量,須教可行。」曰:「怕恁地不得。古人見成法度不用於今,自是如今有用不得處。然不可將古人底析合來,就如今為可用之計。如鄭康成所說井田,固是難得千里平地,如此方正,可疆理溝洫之類。但古人意思,必是如此方得,不應零零碎碎做得成。古人事事先去理會大處正處,到不得已處方有變通。今卻先要去理會變通之說。」

  問:「初學心下恐空閑未得。試驗之平日,常常看書,否則便思索義理,其他邪妄不見來;才心下稍空閑,便思量別所在去。這當柰何?」曰:「才要閑便不閑,才要靜便不靜,某向來正如此。可將明道答橫渠書看。」因舉其間「非外是內」之說。

  問:「前日承教辨是非,只交遊中便有是有非,自家須分別得,且不須誦言。這莫是只說尋常泛交?若朋友,則有責善琢磨之義。」曰:「固是。若是等閑人,亦自不可說。只自家胸次,便要得是非分明,事事物物上,都有箇道理,都有是有非。所以『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雖淺近閑言語中,莫不有理,都要見得破。『隱惡而揚善』,自家這裏善惡便分明。然以聖明昭鑒,纔見人不好,便說出來,也不得。只是揚善,那惡底自有不得掩之理。纔說揚善,自家已自分明,這亦聖人與人為善之意。」又云:「一件事走過眼前,匹似閑,也有箇道理,也有箇是非。緣天地之間,上蟠下際,都無別事,都只是這道理。」

  如今理會道理,且要識得箇頭。若不識得箇頭,只恁地散散逐段說,不濟事。假饒句句說得,段段記得,有甚精微奧妙?都理會得,也都是閑話。若識得箇頭上有源,頭下有歸著,看聖賢書,便句句著實,句句為自家身己設,如此方可以講學。要知這源頭是甚麼,只在身己上看。許多道理,盡是自家固有底。仁義禮智,「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這箇是源頭,見得這箇了,方可講學,方可看聖賢說話。恰如人知得合當行,只假借聖賢言語作引路一般。不然,徒記得說得,都是外面閑話。聖賢急急教人,只在這些子。纔差過那邊去,便都無些子著身己,都是要將去附合人,都是為別人,全不為自家身己。纔就這邊來,便是自工夫。這正是為己為人處。公今且要理會志趣是要如何。若不見得自家身己道理分明,看聖賢言語,那裏去捉摸!又云:「如今見得這道理了,到得進處,有用力愨實緊密者,進得快;有用力慢底,便進得鈍。何況不見得這源頭道理,便緊密也徒然不濟事。何況慢慢地,便全然是空!如今拽轉亦快。如船遭逆風,吹向別處去,若得風翻轉,是這一載不問甚麼物色,一齊都拽轉;若不肯轉時,一齊都不轉。見說『毋不敬』,便定定著『毋不敬』始得;見說『思無邪』,便定定著『思無邪』始得。書上說『毋不敬』,自家口讀『毋不敬』,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詩上說『思無邪』,自家口讀『思無邪』,心裏卻胡思亂想:這不是讀書。口即是心,心即是口。又如說『足容重』,須著重,是天理合下付與自家,便當重;自家若不重,便自壞了天理。『手容恭』,須著恭,是天理合下付與自家,便當恭;自家若不恭,便自壞了天理。『目容端,口容止,聲容靜,頭容直,氣容肅,立容德,色容莊』云云,把聖賢說話將來學,便是要補填得元初底教好。又如說『非禮勿視』,自是天理付與自家雙眼,不曾教自家視非禮;纔視非禮,便不是天理。『非禮勿聽』,自是天理付與自家雙耳,不曾教自家聽非禮;纔聽非禮,便不是天理。『非禮勿言』,自是天理付與自家一箇口,不曾教自家言非禮;纔言非禮,便不是天理。『非禮勿動』,自是天理付與自家一箇身心,不曾教自家動非禮;纔動非禮,便不是天理。」

  賀孫請問,語聲末後低,先生不聞。因云:「公仙鄉人何故聲氣都恁地?說得箇起頭,後面懶將去。孔子曰:『聽其言也厲。』公只管恁地,下梢不好。見道理不分明,將漸入於幽暗,含含胡胡,不能到得正大光明之地。說話須是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便要見得是非。」

  先生謂賀孫:「也只是莫巧。公鄉間有時文之習,易得巧。」

  問:「往前承誨,只就窮理說較多。此來如『尊德性、致廣大、極高明』上一截,數數蒙提警,此意是如何?」曰:「已前也說了,只是夾雜說。如大學中亦自說。但覺得近日諸公去理會窮理工夫多,又自漸漸不著身己。」

  嘗見陸子靜說:「且恁地依傍看。」思之,此語說得好。公看文字,亦且就分明注解依傍看教熟。待自家意思與他意思相似,自通透。也自有一般人敏捷,都要看過,都會通曉。若不恁地,只是且就曉得處依傍看。如公讀論語,還當文義曉得了未?若文義未曉得,又且去看某家如此說,某家如彼說,少間都攪得一沒理會。尹和靖只是依傍伊川許多說話,只是他也沒變化,然是守得定。

  辭先生,同黃敬之歸鄉赴舉。先生曰:「仙里士人在外,孰不經營偽牒?二公獨逕還鄉試,殊強人意。」

  先生問:「赴試用甚文字?」賀孫以春秋對。曰:「春秋為仙鄉陳蔡諸公穿鑿得盡。諸經時文愈巧愈鑿,獨春秋為尤甚,天下大抵皆為公鄉里一變矣!」

  先生問時舉:「觀書如何?」時舉自言:「常苦於粗率,無精密之功,不知病根何在?」曰:「不要討甚病根。但知道粗率,便是病在這上,便更加仔細便了。今學者亦多來求病根,某向他說,頭痛灸頭,腳痛灸腳。病在這上,只治這上便了,更別討甚病根也!」以下訓時舉。

  又讀「回也三月不違仁」一段,曰:「工夫既能向裏,只要常提醒此心。心才在這裏,外面許多病痛,自然不見。」

  問「管仲之器小哉」處,說及王伯之所以異。先生曰:「公看文字,好立議論。是先以己意看他,卻不以聖賢言語來澆灌胸次中,這些子不好。自後只要白看,乃好。」

  先生歷言諸生之病甚切。謂時舉:「看文字也卻細膩親切,也卻去身上做工夫。但只是不去正處看,卻去偏傍處看。如與人說話相似,不向面前看他,卻去背後尋索,以為面前說話皆不足道,此亦不是些小病痛。想見日用工夫,也只去小處理會。此亦是立心不定故爾,切宜戒之!」

  先生問云:「子善別後做甚工夫?」時舉云:「自去年書院看孟子至告子,歸後雖日在憂患中,然夜間亦須看一二章。至今春看了,卻看中庸。見讀程易。此讀書工夫如此。若裏面工夫,尚多間斷,未接續成片段,將如之何?」先生曰:「書所以維持此心,若一時放下,則一時德性有懈。若能時時讀書,則此心庶可無間斷矣。」因問:「『日夜之所息』,舊兼止息之義,今只作生息之義,如何?」曰:「近看得只是此義。」時舉云:「凡物日夜固有生長,若良心既放而無操存之功,則安得自能生長?」曰:「放去未遠,故亦能生長。但夜間長得三四分,日間所為又做了七八分,卻摺轉來,都消磨了這些子意思,此所以終至於梏亡也!」

  早拜朔,先生說:「諸友相聚已半年,光陰易過,其間看得文義分明者,所見亦未能超詣,不滿人意。兼是為學須是己分上做工夫,有本領,方不作言語說。若無存養,儘說得明,自成兩片,亦不濟事,況未必說得明乎?要須發憤忘食,痛切去做身分上功夫,莫荏苒,歲月可惜也!」是日,問時舉:「看詩外,別看何書?」時舉答:「欲一面看近思錄。」曰:「大凡為學有兩樣:一者是自下面做上去,一者是自上面做下來。自下面做上者,便是就事上旋尋箇道理湊合將去,得到上面極處,亦只一理。自上面做下者,先見得箇大體,卻自此而觀事物,見其莫不有箇當然之理,此所謂自大本而推之達道也。若會做工夫者,須從大本上理會將去,便好。昔明道在扶溝謂門人曰:『爾輩在此只是學某言語,盍若行之?』謝顯道請問焉,卻云:『且靜坐。』」時舉因云:「『雷在地中,復。先王以至日閈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在學者分上說,便是要安靜涵養這些子善端耳。」曰:「若著實做工夫,要知這說話也不用說。若會做工夫,便一字也來這裏使不著。此說,某不欲說與人,卻恐學者聽去,便做虛空認了。且如程門中如游定夫,後來說底話,大段落空無理會處,未必不是在扶溝時只恁地聽了。」時舉因言平日學問次第云云。先生曰:「此心自不用大段拘束他,他既在這裏,又要向那裏討他?要知只是爭箇醒與睡著耳。人若醒時,耳目聰明,應事接物,便自然無差錯處。若被私欲引去,便一似睡著相似,只更與他喚醒。才醒,又便無事矣。」時舉因云:「釋氏有『豁然頓悟』之說,不知使得否?不知倚靠得否?」曰:「某也曾見叢林中有言『頓悟』者,後來看這人也只尋常。如陸子靜門人,初見他時,常云有所悟;後來所為,卻更顛倒錯亂。看來所謂『豁然頓悟』者,乃是當時略有所見,覺得果是淨潔快活。然稍久,則卻漸漸淡去了,何嘗倚靠得!」時舉云:「舊時也有這般狂底時節,以為聖人便即日可到。到後來,果如先生所云,漸漸淡了。到今日,卻只得逐旋挨去。然早上聞先生賜教云:『諸生工夫不甚超詣。』時舉退而思之。不知如何便得超詣?」曰:「只從大本上理會,亦是逐旋挨去,自會超詣。且如今學者考理,一如在淺水上撐船相似,但覺辛苦不能鄉前。須是從上面放得些水來添,便自然撐得動,不用費力,滔滔然去矣!今有學者在某門者,其於考理非不精當,說得來置水不漏,直是理會得好;然所為卻顛倒錯繆,全然與所知者相反!人只管道某不合引他,如今被他累卻。不知渠實是理會得,某如何不與他說?他凡所說底話,今世俗人往往有全曉不得者。他之所說,非不精明;然所為背馳者,只是不曾在源頭上用力故也。往往他一時明敏,隨處理會,便自曉得分明。然源頭上不曾用功,只是徒然耳。」時舉因云:「如此者,不是知上工夫欠,乃是行上全然欠耳。」曰:「也緣知得不實,故行得無力。」時舉云:「惟其不見於行,是以知不能實。時舉嘗謂,知與行互相發明之說,誠不可易之論。」先生又云:「此心虛明,萬理具足,外面理會得者,即裏面本來有底,只要自大本而推之達道耳。」先生又謂時舉曰:「朋友相處,要得更相規戒,有過則告。」時舉應喏。先生曰:「然小過只嘵嘵底說,又似沒緊要相似。大底過失,又恐他已深痼,不容易說,要知只盡公之誠意耳。」又云:「本領上欠了工夫,外面都是閑。須知道大本若立,外面應事接物上道理,都是大本上發出。如人折這一枝花,只是這花根本上物事。」

  問:「久侍師席,今將告違。氣質偏蔽,不能自知,尚望賜以一言,使終身知所佩服。」曰:「凡前此所講論者,不過如此,亦別無他說,但於大本上用力。凡讀書窮理,須要看得親切。某少年曾有一番專看親切處,其他器數都未暇考。此雖未為是,卻與今之學者汎然讀過者,似亦不同。」

  丙午四月五日見先生,坐定,問:「從何來?」某云:「自丹陽來。」問:「仙鄉莫有人講學?」某說:「鄉里多理會文辭之學。」問:「公如何用心?」某說:「收放心。慕顏子克己氣象。游判院教某常收放心,常察忘與助長。」曰:「固是。前輩煞曾講說,差之毫釐,繆以千里!今之學者理會經書,便流為傳注;理會史學,便流為功利;不然,即入佛老。最怕差錯。」問:「公留意此道幾年?何故向此?」某說:「先妣不幸,某憂痛無所措身。因讀西銘,見說『乾父坤母』,終篇皆見說得是,遂自此棄科舉。某十年願見先生,緣家事為累。今家事盡付妻子,於世務絕無累,又無功名之念,正是侍教誨之時。」先生說:「公已得操心之要。」問:「公常讀何書?」答云:「看伊川易傳語孟精義程氏遺書近思錄。」先生說:「語孟精義皆諸先生講論,其間多異同,非一定文字,又在人如何看。公畢竟如何用心?」某說:「仰慕顏子,見其氣象極好,如『三月不違仁』,『得一善則拳拳服膺』,如克己之目。某即察私心,欲去盡,然而極難。頃刻不存,則忘;才著意,又助長,覺得甚難。」先生云:「且只得恁地。」先生問:「君十年用功,莫須有見處?」某謝:「資質愚鈍,未有見處,望先生教誨。」先生云:「也只是這道理,先輩都說了。」問:「仙鄉莫煞有人講學?」某說:「鄉里多從事文辭。」先生說:「早來說底,學經書者多流為傳注,學史者多流為功利,不則流入釋老。」某即說:「游判院說釋氏亦格物,亦有知識,但所見不精。」先生說:「近學佛者又生出許多知解,各立知見,又卻都不如它佛元來說得直截。」問:「都不曾見誰?」某說:「只見游判院。薛象先略曾見。」先生說:「聞說薛象先甚好,只是不相識,曾有何說?」某說:「薛大博教某『居仁由義』,『仁者人之安宅,義者人之正路』。」「別有何說?」某說:「薛大博論顏子克己之目,舉伊川四箴。」某又說:「薛大博說:『近多時不聞人說這話。』謂某學問實頭,但不須與人說。退之言不可公傳。道之在孟子,己私淑諸人。」先生云:「卻不如此。孟子說『君子之教者五』,上四者皆親教誨之。如『私淑艾』,乃不曾親見,私傳此道自治,亦猶我教之一等。如私淑諸人,乃孟子說,我未得為孔子徒也,但私傳孔子之道淑諸人。」又說與同座二客:「如竇君說話與公別,池錄作「此公卻別」。不用心於外。」晚見先生,同坐廖教授子晦敬之。先生說:「向來人見尹和靖云:『諸公理會得箇「學」字否?只是學做箇人。人也難做,如堯舜方是做得箇人。』」某說:「天地人謂之三極,人才有些物欲害處,便不與天地流通,如何得相似?誠為難事。」先生曰:「是。」問:「鎮江耿守如何?」某說:「民間安土樂業。」云:「見說好,只是不相識。」先生說與廖子晦:「適間文卿說:『明道語學者:要鞭辟近裏,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又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只此是學。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然,卻與天地同體;其次莊敬持養,及其至則一也。明得盡時,渣滓已自化了;莊敬持養,未能與己合。」以下訓從周。

  先生問:「曾理會『敬』字否?」曰:「程先生說:『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曰:「畢竟如何見得這『敬』字?」曰:「端莊嚴肅,則敬便存。」曰:「須是將敬來做本領。涵養得貫通時,才『敬以直內』,便『義以方外』。義便有敬,敬便有義。如居仁便由義,由義便居仁。」某說:「敬莫只是涵養?義便分別是非。」曰:「不須恁地說。不敬時,便是不義。」

  學者理會道理,當深沉潛思。又曰:「讀書如煉丹,初時烈火鍛煞,然後漸漸慢火養。又如煮物,初時烈火煮了,卻須慢火養。讀書初勤敏著力,子細窮究,後來卻須緩緩溫尋,反復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貪多欲速,直須要熟,工夫自熟中出。文卿病在貪多欲速。」

  公看道理,失之太寬。譬如小物而用大籠罩,終有轉動。又如一物,上下四旁皆有所添引,如此則必不精矣。當如射者,專心致志,只看紅心。若看紅心,又覷四邊,必不能中。列子說一射者懸蝨於戶,視之三年,大如車輪。想當時用心專一,不知有他。雖實無這事,要當如此,所見方精。

  某說:「『克、伐、怨、欲』,此四事,自察得卻絕少。昨日又思量『剛』字,先聖所取甚重,曰:『吾未見剛者。』某驗之於身,亦庶幾焉。且如有邪正二人,欲某曲言之,雖死不可。」先生曰:「不要恁地說。惟天性剛強之人,不為物欲所屈。如『克、伐、怨、欲』,亦不要去尋求勝他。如此,則胸中隨從者多,反害事,只此便是『克、伐、怨、欲』。只是虛心看物,物來便知是與非,事事物物皆有箇透徹無隔礙,方是。才一事不透,便做病。且如公說不信陰陽家說,亦只孟浪不信。夜來說神仙事不能得了當,究竟知否?」某對:「未知的當。請問。」先生曰:「伊川曾說『地美,神靈安,子孫盛』。如『不為』五者,今之陰陽家卻不知。惟近世呂伯恭不信,然亦是橫說。伊川言方為至當。古人卜其宅兆,是有吉凶,方卜。譬如草木,理會根源,則知千條萬葉上各有箇道理。事事物物各有一線相通,須是曉得。敬夫說無神仙,也不消得。便有,也有甚奇異!彼此無相干,又管他什麼?卻須要理會是與非。且如說閑話多,亦是病;尋不是處去勝他,亦是病;便將來做『克、伐、怨、欲』看了,一切埽除。若此心湛然,常如明鏡,物來便見,方是。如公前日有些見處,只管守著歡喜則甚?如漢高祖得關中,若見寶貨婦女喜後便住,則敗事矣!又如既取得項羽,只管喜後,不去經畫天下,亦敗事。正如過渡,既已上岸,則當向前,不成只管讚嘆渡船之功!」

  聖人言語,一重又一重,須入深處看。若只見皮膚,便有差錯。須深沉,方有得。夜來所說,是終身規模,不可便要使,便有安頓。

  先生問:「如何理會致知格物?」從周曰:「涵養主一,使心地虛明,物來當自知未然之理。」曰:「恁地則兩截了。」

  先生問竇云:「尋常看『敬』字如何?」曰:「心主於一而無有它適。」先生曰:「只是常要提撕,令胸次湛然分明。若只塊然獨坐,守著箇敬,卻又昏了。須是常提撕,事至物來,便曉然判別得箇是非去。」竇云:「每常胸次湛然清明時,覺得可悅。」曰:「自是有可悅之理,只是敬好。『敬以直內』,便能『義以方外』。有箇敬,便有箇不敬,常如此戒懼。方不睹不聞,未有私欲之際,已是戒懼了;及至有少私意發動,又卻慎獨,如此,即私意不能為吾害矣。」德明。

  竇問:「讀大學章句、或問,雖大義明白,然不似聽先生之教親切。」曰:「既曉得此意思,須持守相稱方有益,『誠敬』二字是涵養它底。」德明。

  竇自言夢想顛倒。先生曰:「魂與魄交而成寐,心在其間,依舊能思慮,所以做成夢。」因自言:「數日病,只管夢解書。向在官所,只管夢為人判狀。」竇曰:「此猶是日中做底事。」曰:「只日中做底事,亦不合形於夢。」德明。

朱子語類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五

  朱子十二

   訓門人三

  問「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曰:「曾點漆雕開是合下見得大了。然但見大意,未精密也。」因語人傑曰:「正淳之病,大概說得渾淪,都不曾嚼破殼子;所以多有纏縛,不索性,絲來線去,更不直截,無那精密潔白底意思。若是實識得,便自一言兩語斷得分明。如今工夫,須是一刀兩段,所謂『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如此做頭底,方可無疑慮。如項羽救趙,既渡,『沈船破釜,持三日糧,示士卒必死,無還心』,故能破秦。若更瞻前顧後,便不可也。」因舉禪語云:「寸鐵可殺人。」「無殺人手段,則載一車鎗刀,逐件弄過,畢竟無益。」以下訓人傑。

  屢與人傑說「慎思之」一句,言思之不慎,便有枉用工夫處。

  先生問別後工夫。曰:「謹守教誨,不敢失墜。舊來於先生之說,猶不能無疑。自昨到五更後,乃知先生之道,斷然不可易。近看中庸,見得道理只從下面做起,愈見愈實。」先生曰:「道理只是如此,但今人須要說一般深妙,直以為不可曉處方是道。展轉相承,只將一箇理會不得底物事,互相欺謾,如主管假會子相似。如二程說經義,直是平常,多與舊說相似,但意味不同。伊川曰:『予年十七八時,已曉文義,讀之愈久,但覺意味深長。』蓋只是這箇物事,愈說愈明,愈看愈精,非別有箇要妙不容言者也。近見湖南學者非復欽夫之舊。當來若到彼中,須與整理一番,恨不能遂此意耳!」

  看人傑論語疑義,云:「正淳之病,多要與眾說相反。譬如一柄扇子,眾人說這一面,正淳便說那一面以詰之;及眾人說那一面,正淳卻說這一面以詰之。舊見欽夫解論語,多有如此處。某嘗語之云,如此,是別為一書,與論語相詰難也。」

  先生問人傑:「學者多入於禪,何也?」人傑答以「彼蓋厭吾儒窮格工夫,所以要趨捷徑」。先生曰:「『操則存,舍則亡』,吾儒自有此等工夫,然未有不操而存者。今釋子謂我有箇道理,能不操而存,故學者靡然從之。蓋為主一工夫,學者徒能言而不能行,所以不能當抵他釋氏之說也。」人傑因曰:「人傑之所見,卻不徒言,乃真得所謂操而存者。」曰:「畢竟有欠闕。」人傑曰:「工夫欠闕則有之,然此心則未嘗不存也。」曰:「正淳只管來爭,便是源頭有欠闕。」反覆教誨數十言。人傑曰:「荷先生教誨,然說人傑不著。」曰:「正淳自主張,以為道理只如此。然以某觀之,有得者自然精明不昧。正淳更且靜坐思之,能知所以欠闕,則斯有進矣。」因言:「程門諸公,如游楊者,見道不甚分明,所以說著做工夫處,都不緊切。須是操存之際,常看得在這裏,則愈益精明矣。」次日見先生,曰:「昨日聞教誨,方知實有欠闕。」先生曰:「聖人之心,如一泓止水,遇應事時,但見箇影子,所以發必中節。若自心黑籠籠地,則應事安能中節!」

  靜時見此理,動時亦當見此理。若靜時能見,動時卻見不得,恰似不曾。

  問:「索理未到精微處,如何?」曰:「平日思慮夾雜,不能虛明。用此昏底心,欲以觀天下之理,而斷天下之疑,豈能究其精微乎!」

  人傑將行,請教。先生曰:「平日工夫,須是做到極時,四邊皆黑,無路可入,方是有長進處,大疑則可大進。若自覺有些長進,便道我已到了,是未足以為大進也。顏子仰高鑽堅,瞻前忽後,及至『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直是無去處了;至此,可以語進矣。」

  問:「每有喜好適意底事,便覺有自私之心。若欲見理,莫當便與克下,使其心無所喜好,雖適意亦視為當然否?」曰:「此等事,見得道理分明,自然消磨了。似此迫切,卻生病痛。」

  「學問亦無箇一超直入之理,直是銖積寸累做將去。某是如此喫辛苦,從漸做來。若要得知,亦須是喫辛苦了做,不是可以坐談僥倖而得。」正淳曰:「連日侍先生,教自做工夫,至要約貫通處,似已詳盡。」先生曰:「只欠做。」。

  道夫以疑目質之先生,其別有九:其一曰:「涵養、體認,致知、力行,雖云互相發明,然畢竟當於甚處著力?」曰:「四者據公看,如何先後?」曰:「據道夫看,學者當以致知為先。」曰:「四者本不可先後,又不可無先後,須當以涵養為先。若不涵養而專於致知,則是徒然思索;若專於涵養而不致知,卻鶻突去了。以某觀之,四事只是三事,蓋體認便是致知也。」二曰:「居常持敬,於靜時最好,及臨事則厭倦。或於臨事時著力,則覺紛擾。不然,則於正存敬時,忽忽為思慮引去。是三者將何以勝之?」曰:「今人將敬來別做一事,所以有厭倦,為思慮引去。敬只是自家一箇心常醒醒便是,不可將來別做一事。又豈可指擎曲拳,塊然在此而後為敬!」又曰:「今人將敬、致知來做兩事。特敬時只塊然獨坐,更不去思量;卻是今日持敬,明日去思量道理也!豈可如此?但一面自持敬,一面去思慮道理,二者本不相妨。」三曰:「人之心,或為人激觸,或為利欲所誘,初時克得下。不覺突起,便不可禁禦,雖痛遏之,卒不能勝;或勝之,而已形於辭色。此等為害不淺。」曰:「只是養未熟爾。」四曰:「知言云:『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竊謂凡人之生,粹然天理之心,不與物為對,是豈與人欲同體乎?」曰:「五峰『同體而異用』一句,說得不是,天理人欲如何同得?故張欽夫嶽麓書院記只使他『同行而異情』一句,卻是他合下便見得如此。他蓋嘗曰:『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完具,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所以有『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之語。只如『粹然天地之心』,即是至善,又如何不可分辨?天理便是性,人欲便不是性,自是他合下見得如此。當時無人與他理會,故恁錯了。」五曰:「遺書云:『今志於義理,而心不安樂者,何也?此則正是剩一箇助之長。雖則心「操之則存,舍之則亡」,然而持之太甚,便是「必有事焉」而正之也。亦須且恁地去。如此者,只是德孤。「德不孤,必有鄰。」到得盛後,自無窒礙,左右逢其原也。』此一段多所未解。」曰:「這箇也自分明。只有『且恁地去』此一句難曉。其意只是不可說道持之太甚,便放下了,亦須且恁持去。德孤,只是單丁有這些道理,所以不可靠,易為外物侵奪。緣是處少,不是處多。若是處多,不是處少,便不為外物侵奪。到德盛後,自然『左右逢其原』也。」六曰:「南軒答吳晦叔書云:『反復其道』,正言消長往來乃是道也。程子所謂『聖人未嘗復,故未嘗見其心』。蓋有往則有復。以天地言之,陽氣之生,所謂復也。固不可指此為天地心,然於其復也,可見天地心焉,蓋所以復者是也。在人有失則有復。復,賢者之事也;於其復也,亦可見其心焉。竊謂聖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可見,則聖人之心亦可見。況夫復之為卦,一陽復於積陰之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聖人雖無復,然是心之用因時而彰,故堯之不虐,舜之好生,禹之拯溺,湯之救民於水火,文王之視民如傷,是皆以天地之心為心者也。故聖賢之所推尊,學者之所師慕,亦以其心顯白而無暗曖之患耳。而謂不可見,何哉?」曰:「不知程子當時說如何,欽夫卻恁說。大抵易之言陰陽,有指君子小人而言,有指天理人欲而言,有指動靜之機而言,初不可以一偏而論。如天下皆君子而無小人,皆天理而無人欲,其善無以加。有若動不可以無靜,靜不可以無動,蓋造化不能以獨成。或者見其相資而不可相無,遂以為天下不可皆君子而無小人,不能皆天理而無人欲,此得其一偏之論。只如『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此賢者之心因復而見者。若聖人則無此,故其心不可見。然亦有因其動而見其心者,正如公所謂堯之不虐,舜之好生,皆是因其動而見其心者。只當時欽夫之語亦未分明。」七曰:「李延平教學者於靜坐時看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為如何。伊川謂『既思,即是已發』。道夫謂,李先生之言主於體認,程先生之言專在涵養,其大要實相為表裏。然於此不能無疑。夫所謂體認者,若曰體之於心而識之,猶所謂默會也。信如斯言,則未發自是一心,體認又是一心,以此一心認彼一心,不亦膠擾而支離乎?李先生所言決不至是。」曰:「李先生所言自是他當時所見如此。」問:「二先生之說何從?」曰:「也且只得依程先生之說。」八問邵康節男子吟。曰:「康節詩乃是說先天圖中數之所從起處。『天根月窟』,指復姤二卦而言。」九問:「濂溪遺事載邵伯溫記康節論天地萬物之理以及六合之外,而伊川稱歎。東見錄云:『人多言天地外,不知天地如何說內外?外面畢竟是箇甚?若言著外,則須似有箇規模。』此說如何?」曰:「六合之外,莊周亦云『聖人存而不論』,以其難說故也。舊嘗見漁樵問對:『問:「天何依?」曰:「依乎地。」「地何附?」曰:「附乎天。」「天地何所依附?」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氣,其形也有涯,其氣也無涯。」』意者當時所言,不過如此。某嘗欲注此語於遺事之下,欽夫苦不許,細思無有出是說者。」因問:「向得此書,而或者以為非康節所著。」先生曰:「其間儘有好處,非康節不能著也。」以下訓道夫。

  請問為學之要。曰:「公所條者便是。須於日用間下工,只恁說歸虛空,不濟事。溫凊定省,這四事亦須實行方得;只指摘一二事,亦豈能盡?若一言可盡,則聖人言語豈止一事?聖人言語明白,載之書者,不過孝弟忠信。其實精粗本末,祇是一理。聖人言『致知、格物』,亦豈特一二而已?如此則便是德孤。致,推致也;格,到也。亦須一一推到那裏方得。」又曰:「『為人君,止於仁』,姑息也是仁,須當求其所以為仁;『為臣,止於敬』,擎曲拳也是敬,亦當求其所以為敬。且如公自浦城來崇安,亦須遍歷崇安境界,方是到崇安。人皆有是良知,而前此未嘗知者,只為不曾推去爾。愛親從兄,誰無是心?於此推去,則溫凊定省之事,亦不過是愛。自其所知,推而至於無所不知,皆由人推耳。」子昂曰:「敢問推之之說?」曰:「且如孝,只是從愛上推去,凡所以愛父母者,無不盡其至。不然,則曾子問孝至末梢,卻問『子從父之令,可以為孝乎?』蓋父母有過,己所合諍,諍之亦是愛之所推。不成道我愛父母,姑從其令。」

  問:「向見先生教童蜚卿於心上著工夫。數日來專一靜坐,澄治此心。」曰:「若如此塊然都無所事,卻如浮屠氏矣。所謂『存心』者或讀書以求義理,或分別是非以求至當之歸。只那所求之心,便是已存之心,何俟塊然以處而後為存耶!」

  大率為學雖是立志,然書亦不可不讀,須將經傳本文熟復。如仲思早來所說專一靜坐,如浮屠氏塊然獨處,更無酬酢,然後為得;吾徒之學,正不如此。遇無事則靜坐,有書則讀書,以至接物處事,常教此心光嗆嗆地,便是存心。豈可凡百放下,祇是靜坐!向日蜚卿有書,亦說如此。某答之云:「見有事自那裏過,卻不理會,卻只要如此,如何是實下工夫!」

  「大凡人須是存得此心。此心既存,則雖不讀書,亦有一箇長進處;纔一放蕩,則放下書冊,便其中無一點學問氣象。舊來在某處朋友,及今見之,多茫然無進學底意思,皆恁放蕩了!」道夫曰:「心不存,雖讀萬卷,亦何所用?」曰:「若能讀書,就中卻有商量。只他連這箇也無,所以無進處。」道夫曰:「以此見得孟子『求放心』之說緊要。」曰:「如程子所說『敬』字,亦緊要也。」

  問:「尋常操存處,覺纔著力,則愈紛擾,這莫是太把做事了?」曰:「自然是恁地。能不操而常存者,是到甚麼地位!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操,則便在這裏;若著力去求,便蹉過了。今若說操存,已是剩一箇『存』字,亦不必深著力。這物事本自在,但自家略加提省,則便得。『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

  問:「處鄉宗族,見他有礙理不安處,且欲與之和同,則又不便;欲正己以遠之,又失之孤介而不合中道;如何?」曰:「這般處也是難,也只得無忿疾之心爾。」

  先生一日謂蜚卿與道夫曰:「某老矣。公輩欲理會義理,好著緊用工,早商量得定!將來自求之,未必不得。然早商量得定,尤好。」

  道夫辭拜還侍,先生曰:「更硬著脊梁骨!」

  道夫問:「劉季文所言心病,道夫常恐其志不立,故心為氣所動。不然,則志氣既立,思慮凝靜,豈復有此?」曰:「此亦是不讀書,不窮理,故心無所用,遂生出這病。某昨日之言,不曾與說得盡。」道夫因言:「季文自昔見先生後,敦篤謹畏,雖居於市井,人罕有見之者。自言向者先生教讀語孟,後來於此未有所見,深以自愧,故今者復來。」曰:「得他恁地也好。或然窮來窮去,久之自有所見,亦是一事。」又曰:「讀書須是專一,不可支蔓。且如讀孟子,其間引援詩書處甚多。今雖欲檢本文,但也只須看此一段,便依舊自看本來章句,庶幾此心純一。」道夫曰:「此非特為讀書之方,抑亦存心養性之要法也。」

  問:「向者以書言仁,雖蒙賜書有進教之意,然仁道至大,而道夫所見,只以存心為要,恐於此當更有恢廣功夫。」曰:「也且只得恁做去,久之自見。」頃之,復曰:「這工夫忙不得。只常將上來思量,自能有見。橫渠云:『蓋欲學者存意之不忘,庶游心浸熟,有一日脫然如大寐之得醒耳。』」

  先生問:「別看甚文字?」曰:「只看近思錄。今日問箇,明日復將來溫尋,子細熟看。」曰:「如適間所說『元亨利貞』,是一箇道理之大綱目,須當時復將來子細研究。如濂溪通書,只是反復說這一箇道理。蓋那裏雖千變萬化,千條萬緒,只是這一箇做將去。」

  問:「敬而不能安樂者,何也?」曰:「只是未熟在。如飢而食,喫得多、則須飽矣。」

  問:「道夫在門下雖數年,覺得病痛尚多。」曰:「自家病痛,他人如何知得盡?今但見得義理稍不安,便勇決改之而已。」久之,復曰:「看來用心專一,讀書子細,則自然會長進,病痛自然消除。」

  於今為學之道,更無他法,但能熟讀精思,久久自有見處。「尊所聞,行所知」,則久久自有至處。若海。蜀本作道夫錄。

  仲思言:「正大之體難存。」曰:「無許多事。古人已自說了,言語多則愈支離。如公昨來所問涵養、致知、力行三者,便是以涵養做頭,致知次之,力行次之。不涵養則無主宰。如做事須用人,纔放下或困睡,這事便無人做主,都由別人,不由自家。既涵養,又須致知;既致知,又須力行。若致知而不力行,與不知同。亦須一時並了,非謂今日涵養,明日致知,後日力行也。要當皆以敬為本。敬卻不是將來做一箇事。今人多先安一箇『敬』字在這裏,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這心,莫教放散;恁地,則心便自明。這裏便窮理、格物。見得當如此便是,不當如此便不是;既是了,便行將去。今且將大學來讀,便見為學次第,初無許多屈曲。」又曰:「某於大學中所以力言小學者,以古人於小學中已自把捉成了,故於大學之道,無所不可。今人既無小學之功,卻當以敬為本。」驤。

  為學之道,在諸公自去著力。且如這裏有百千條路,都茅塞在裏,須自去揀一條大底行。如仲思昨所問數條,第一條涵養、致知、力行,這便是為學之要。驤。

  「讀書要須耐煩,努力翻了巢穴。譬如煎藥,初煎時,須猛著火;待滾了,卻退著,以慢火養之。讀書亦須如此。」頃之,復謂驤曰:「觀令弟卻自耐煩讀書。」驤。

  「愨實有志而又才敏者,可與為學。」道夫曰:「苟愨實有志,則剛健有力。如此,雖愚必明矣,何患不敏!」曰:「要之,也是恁地。但愨實有志者,於今實難得。」驤。

  庚戌五月,初見先生於臨漳。問:「前此從誰學?」宇答:「自少只在鄉里從學。」先生曰:「此事本無嶢崎,只讀聖賢書,精心細求,當自得之。今人以為此事如何秘密,不與人說,何用如此!」問看易。曰:「未好看,易自難看。易本因卜筮而設,推原陰陽消長之理,吉凶悔吝之道。先儒講解,失聖人意處多。待用心力去求,是費多少時光!不如且先讀論語。」又問讀詩。曰:「詩固可以興,然亦自難。先儒之說,亦多失之。某枉費許多年工夫,近來於詩易略得聖人之意。今學者不如且看大學語孟中庸四書,且就見成道理精心細求,自應有得。待讀此四書精透,然後去讀他經,卻易為力。」寓舉子宜宗兄云:「人最怕拘迫,易得小成。」且言「聖賢規模如此其大」。曰:「未好說聖賢。但隨人資質,亦多能成就。如伯夷高潔,不害為聖人之清;若做不徹,亦不失為謹厚之士,難為徇虛名。」以下訓寓。

  問:「初學精神易散,靜坐如何?」曰:「此亦好,但不專在靜處做工夫,動作亦當體驗。聖賢教人,豈專在打坐上?要是隨處著力,如讀書,如待人處事,若動若靜,若語若默,皆當存此。無事時,只合靜心息念。且未說做他事,只自家心如何令把捉不定?恣其散亂走作,何有於學?孟子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不然,精神不收拾,則讀書無滋味,應事多齟齬,豈能求益乎!」

  問:「有事時應事,無事時心如何?」曰:「無事時只得無事,有事時也如無事時模樣。只要此心常在,所謂『動亦定,靜亦定』也。」問:「程子言:『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曰:「心若走作不定,何緣見得道理?如理會這一件事未了,又要去理會那事,少間都成無理會。須是理會這事了,方好去理會那事,須是主一。」問:「思慮難一,如何?」曰:「徒然思慮,濟得甚事?某謂,若見得道理分曉,自無閑雜思慮。人所以思慮紛擾,只緣未見道理耳。『天下何思何慮』?是無閑思慮也。」問:「程子常教人靜坐,如何?」曰:「亦是他見人要多慮,且教人收拾此心耳。初學亦當如此。」

  先生謂宇曰:「文字可汲汲看,悠悠不得。急看,方接得前面看了底;若放慢,則與前面意思不相接矣。莫學某看文字,看到六十一歲,方略見得道理恁地。賀孫錄作方略見得通透。今老矣,看得,做甚使得?學某不濟事,公宜及早向前!」

  問:「如古人詠歌舞蹈,到動盪血脈流通精神處,今既無之;專靠義理去研究,恐難得悅樂。不知如何?」曰:「只是看得未熟耳。若熟看,待浹洽,則悅矣。」先生因說寓:「讀書看義理,須是開豁胸次,令磊落明快,恁地憂愁作甚底?亦不可先責效。才責效,便見有憂愁底意思,只管如此,胸中結聚一餅子不散。須是胸中寬閑始得。而今且放置閑事,不要閑思量,只專心去玩味義理,便會心精,心精,便會熟。『涵養當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無事時,且存養在這裏,提撕警覺,不要放肆。到那講習應接,便當思量義理,用義理做將去。無事時,便著存養收拾此心。」

  問:「前夜先生所答一之動靜處,曾舉云:『譬如與兩人同事,須是相救始得。』寓看來,靜卻救得動,不知動如何救得靜?」曰:「人須通達萬變,心常湛然在這裏。亦不是閉門靜坐,塊然自守。事物來,也須去應。應了,依然是靜。看事物來,應接去也不難,便是『安而後能慮』。動了靜,靜了動,動靜相生,循環無端。如人之噓吸,若只管噓,氣絕了,又須吸;若只管吸,氣無去處,便不相接了。噓之所以為吸,吸之所以為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屈伸消長,闔闢往來,其機不曾停息。大處有大闔闢,小處有小闔闢;大處有大消長,小處有小消長。此理萬古不易。如目有瞬時,亦豈能常瞬?定又須開,不能常開。定又須瞬,瞬了又開,開了又瞬。至纖至微,無時不然。」又問:「此說相救,是就義理處說動靜。不知就應事接物處說動靜如何?」曰:「應事得力,則心地靜;心地靜,應事分外得力;便是動救靜,靜救動。其本只在湛然純一,素無私心始得。無私心,動靜一齊當理,才有一毫之私,便都差了。」淳錄云:「徐問:『前夜說動靜功用相救。靜可救得動,動如何救得靜?』曰:『須是明得這理,使無不盡,直到萬理明徹之後,此心湛然純一,便能如此。如靜也不是閉門獨坐,塊然自守,事物來都不應。若事物來,亦須應;既應了,此心便又靜。心既靜,虛明洞徹,無一毫之累,便從這裏應將去,應得便徹,便不難,便是「安而後能慮」。事物之來,須去處置他。這一事合當恁地做,便截然斷定,便是「慮而後能得」。得是靜,慮是動。如「艮其止」,止是靜,所以止之便是動。如「君止於仁,臣止於敬」,仁敬是靜,所以思要止於仁敬,便是動。固是靜救動,動救靜;然其本又自此心湛然純一,素無私始得。心無私,動靜便一齊當理;心若自私,便都差子。動了又靜,靜了又動,動靜只管相生,如循環之無端。若要一於動靜,不得。如人之噓吸,若一向噓,氣必絕了,須又當吸;若一向吸,氣必滯了,須又當噓。噓之所以為吸,吸之所以為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一屈一伸,一闔一闢,一消一息,一往一來,其機不曾停。大處有大闢闔、大消息,小處有小闢闔、小消息,此理更萬古而不息。如目豈能不瞬時?亦豈能常瞬?又須開。開了定,定了又瞬,瞬了又定,只管恁地去。消息闔闢之機,至纖至微,無物不有。』」

  寓臨漳告歸,稟云:「先生所以指教,待歸子細講求。」曰:「那處不可用功?何待歸去用功?古人於患難尤見得著力處。今夜在此,便是用功處。」

  居甫請歸作工夫,曰:「即此處便是工夫。」可學。

  居甫問:「平日只是於大體處未正。」曰:「大體,只是合眾小理會成大體。今不窮理,如何便理會大體?」可學。

  「居甫敬之是一種病,都緣是弱。仁父亦如此,定之亦如此。只看他前日信中自說『臨事而懼』,不知孔子自說行三軍。自家平居無事,只管恁地懼箇甚麼?」賀孫說:「定之之意,是當先生前日在朝,恐要從頭拆洗,決裂做事,故說此。」曰:「固是。若論來如今事體,合從頭拆洗,合有決裂做處,自是定著如此。只是自家不曾當這地位,自是要做不得。若只管懼了,到合說處都莫說。」賀孫。

  居父如僧家禮懺,今日禮多少拜,說懺甚罪過;明日又禮多少拜,又說懺甚罪過;日日只管說。如浙中朋友,只管說某今日又如此,明日又說如此。若是見得不是,便須掀翻做教是當。若只管恁地徒說,何益!如宿這客店,不穩便,明日須進前去好處宿。若又只在這裏住,又說不好,豈不可笑!賀孫。

  洪慶將歸,先生召入與語。出前卷子,云:「曰議論也平正。兩日來反覆為看所說者,非不是;但其中言語多似不自胸中流出,原其病只是淺耳,故覺見枯燥,不甚條達。合下原頭欠少工夫。今先須養其源,始得。此去且存養,要這箇道理分明常在這裏,久自有覺;覺後,自是此物洞然通貫圓轉。」乃舉孟子「求放心」、「操則存」兩節,及明道語錄中「聖賢教人千言萬語,下學上達」一條云:「自古聖賢教人,也只就這理上用功。所謂放心者,不是走作向別處去。蓋一瞬目間便不見,纔覺得便又在面前,不是苦難收拾。公且自去提撕,便見得。」又曰:「如今要下工夫,且須端莊存養,獨觀昭曠之原,不須枉費工夫,鑽紙上語。待存養得此中昭明洞達,自覺無許多窒礙。恁時方取文字來看,則自然有意味,道理自然透徹,遇事時自然迎刃而解,皆無許多病痛。此等語,不欲對諸人說,恐他不肯去看文字,又不實了。且教他看文字,撞來撞去,將來自有撞著處。公既年高,又做這般工夫不得,若不就此上面著緊用工,恐歲月悠悠,竟無所得。」又曰:「近來學者,如漳泉人物,於道理上發得都淺,都是作文時,文采發越粲然可觀;謂堯卿至之。浙間士夫又卻好就道理上壁角頭著工夫,如某人輩,子善叔恭。恐也是風聲氣習如此。」又云:「今之學者有三樣人才:一則資質渾厚,卻於道理上不甚透徹;一則儘理會得道理,又生得直是薄;一則資質雖厚,卻飄然說得道理儘多,又似承當不起。要箇恰好底,難得。此間卻有一兩箇朋友理會得好。如公資質如此,何不可為?只為源頭處用工較少,而今須喫緊著意做取。尹和靖在程門直是十分鈍底,被他只就一箇『敬』字上做工夫,終被他做得成。」因說及陳後之陳安卿二人,為學頗得蹊徑次第。又曰:「顏子與聖人不爭多,便是聖人地位。但顏子是水初平,風浪初靜時;聖人則是水已平,風恬浪靜時。」又曰:「為學之道,須先存得這箇道理,方可講究。若居處必恭,執事必敬,與人必忠。要如顏子,直須就視聽言動上警戒到復禮處。仲弓『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無時而不主敬。如今亦不須較量顏子仲弓如何會如此?只將他那事,就自家切己處便做他底工夫,然後有益。」又曰:「為學之道,如人耕種一般,先須辦了一片地在這裏了,方可在上耕種;今卻就別人地上鋪排許多種作底物色,這田地元不是我底。又如人作商:亦須先安排許多財本,方可運動;若財本不贍,則運動未得。到論道處,如說水,只說是冷,不能以『不熱』字說得;如說湯,只說是熱,不能以『不冷』字說得。又如飲食,喫著酸底,便知是酸底;喫著鹹底,便知是鹹底;始得。」語多不能盡記,姑述其大要者如此。訓洪慶。恪錄云:「石子餘將告歸,先生將子餘問目出,曰:『兩日反覆與公看,見得公所說非是不是,其病痛處只是淺耳。淺,故覺得枯燥,不恁條達,只源頭處元不曾用工夫來。今須是整肅主一,存養得這箇道理分明,常在這裏。持之已久,自然有得,看文字自然通徹,遇事自然圓轉,不見費力。』乃舉孟子『學問之道無它,求其放心而已矣』,『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二節,及明道語錄『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下學而上達,』云:『自古賢聖教人,只是就這箇道理上用功。放心,不是走作別處去。一劄眼間即便不見,才覺便又在面前,不是難收拾。公自去提撕,便見得。今要下工夫,且獨觀昭曠之原,不須枉用工夫,鑽紙上語。存得此中昭明條暢,自覺無許多窒礙,方取文字來看,便見有味。道理通透,遇事則迎刃而解,無許多病痛。然此等語,不欲對諸公說。且教他自用工夫,撞來撞去,自然撞著。公既年高,若不如此下工夫,恐悠悠歲月,竟無所得。』又云:『某少時為學。十六歲便好理學,十七歲便有如今學者見識。後得謝顯道論語,甚喜,乃熟讀。先將朱筆抹出語意好處;又熟讀得趣,覺見朱抹處太煩,再用墨抹出;又熟讀得趣,別用青筆抹出;又熟讀得其要領,乃用黃筆抹出。至此,自見所得處甚約,只是一兩句上。卻日夜就此一兩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洒落。』」

  先生謂徐容父曰:「為學,須是裂破藩籬,痛底做去,所謂『一杖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使之歷歷落落,分明開去,莫要含糊。」道夫。訓容父。

  問學問之端緒。曰:「且讀書依本分做去。」以下訓節。

  問:「何以驗得性中有仁義禮智信?」先生怒曰:「觀公狀貌不離乎嬰孩,高談每及於性命!」與眾人曰:「他只管來這裏摸這性,性若是去捕捉他,則愈遠。理本實有條理。五常之體,不可得而測度,其用則為五教,孝於親,忠於君。」又曰:「必有本,如惻隱之類,知其自仁中發;事得其宜,知其自義中出;恭敬,知其自禮中出;是是非非,知其自智中出;信者,實有此四者。眼前無非性,且於分明處作工夫。」又曰:「體不可得而見,且於用上著工夫,則體在其中。」次夜曰:「吉甫昨晚問要見性中有仁義禮智。無故不解發惻隱之類出來,有仁義禮智,故有惻隱之類。」

  問:「事有合理而有意為之,如何?」曰:「事雖義而心則私。如路,好人行之亦是路,賊行之亦是路。合如此者是天理,起計較便不是。」

  「只是揮扇底,只是不得背著他。」節問曰:「只順他?」曰:「只是循理。」

  問:「應事心便去了。」曰:「心在此應事,不可謂之出在外。」

  問:「欲求大本以總括天下萬事。」曰:「江西便有這箇議論。須是窮得理多,然後有貫通處。今理會得一分,便得一分受用;理會得二分,便得二分受用。若『一以貫之』,儘未在。陸子靜要盡掃去,從簡易。某嘗說,且如做飯:也須趁柴理會米,無道理合下便要簡易。」

  以某觀之,做箇聖賢,千難萬難。如釋氏則今夜痛說一頓,有利根者當下便悟,只是箇無星之稱耳!

  將與人看不得。公要討箇無聲無臭底道,雖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然卻開眼便看見,開口便說著。雖「無極而太極」,然只是眼前道理。若有箇高妙底道理而聖人隱之,便是聖人大無狀!不忠不信,聖人首先犯著!

  問:「節嘗見張無垢解『雍徹』一章,言夫子氣象雍容。節又見明道先生為人亦和。節自後處事亦習寬緩,然卻至於廢事。」曰:「曾子剛毅,立得牆壁在,而後可傳之子思孟子。伊川橫渠甚嚴,游楊之門倒塌了。若天資大段高,則學明道;若不及明道,則且學伊川橫渠。」

  問:「篤行允蹈,皆是作為。畢竟道自道,人自人,不能為一。」曰:「為一,則聖人矣,『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又問:「顏子『不遠復』,『擇乎中庸』,顏子亦未到此地。」曰:「固是。只為後人把做易了,後遂流為異端。」

  問:「事事當理則必不能容,能容則必不能事事當理。」曰:「容只是寬平不狹。如這箇人當殺則殺之,是理合當殺,非是自家不容他。」

  不曾說教胡亂思,說「慎思」。

  問:「節昔以觀書為致知之方,今又見得是養心之法。」曰:「較寬,不急迫。」又曰:「一舉兩得,這邊又存得心,這邊理又到。」節復問:「心在文字,則非僻之心自入不得?」先生應。

  問:「觀書或曉其意,而不曉字義。如『從容』字,或曰『橫出為從,寬容為容』,如何?」曰:「這箇見不得。莫要管他橫出、包容,只理會言意。」

  節初到一二日,問「君子義以為質」一章。曰:「不思量後,只管去問人,有甚了期?向來某人自欽夫處來,錄得一冊,將來看。問他時,他說道那時陳君舉將伊川易傳在看,檢兩版又問一段,檢兩版又問一段。欽夫他又率略,只管為他說。據某看來,自當不答。大抵問人,必說道古人之說如此,某看來是如此,未知是與不是。不然,便說道據某看來不如此,古人又如此說,是如何?不去思量,只管問人,恰如到人家見著椅子,去問他道:『你安頓這椅子是如何?』」

  問:「精神收歛便昏,是如何?」曰:「也不妨。」又曰:「昏,畢竟是慢。如臨君父、淵崖,必不如此。」又曰:「若倦,且瞌睡些時,無害。」問:「非是讀書過當倦後如此。是纔收斂來,稍久便困。」曰:「便是精神短後如此。」

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六

  朱子十三

   訓門人四

  問:「平時處事,當未接時,見得道理甚分明;及做著,又便錯了。不知如何恁地?」曰:「這是難事。但須是知得病痛處,便去著力。若是易為,則天下有無數聖賢了!」以下訓義剛。

  問:「打坐也是工夫否?」曰:「也有不要打坐底,如果若之屬,他最說打坐不是。」又問:「而今學者去打坐後,坐得瞌睡時,心下也大故定。」曰:「瞌睡時,卻不好。」

  問:「氣質昏蒙,作事多悔:有當下便悔時,有過後思量得不是方悔時,或經久所為因事機觸得悔時。方悔之際,惘然自失,此身若無所容!有時恚恨至於成疾。不知何由可以免此?」曰:「既知悔時,第二次莫恁地便了,不消得常常地放在心下。那『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底,便是不悔底。今若信意做去後,蕩然不知悔,固不得;若既知悔,後次改便了,何必常常恁地悔!」淳錄云:「既知悔,便住了,莫更如此做。只管悔之又悔作甚!」

  世間只是這箇道理,譬如晝日當空,一念之間合著這道理,則皎然明白,更無纖毫窒礙,故曰「天命之謂性」。不只是這處有,處處皆有。只是尋時先從自家身上尋起,所以說「性者,道之形體也」,此一句最好。蓋是天下道理尋討將去,那裏不可體驗?只是就自家身上體驗,一性之內,便是道之全體。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不特自家有,它也有;不特甲有,乙也有。天下事都恁地。

  書有合講處,有不必講處。如主一處,定是如此了,不用講。只是便去下工夫,不要放肆,不要戲慢,整齊嚴肅,便是主一,便是敬。聖賢說話,多方百面,須是如此說。但是我恁地說他箇無形無狀,去何處證驗?只去切己理會,此等事久自會得。

  問:說「漆雕開章」云云,先生不應。又說「與點章」云云,先生又不應。久之,卻云:「公那江西人,只管要理會那漆雕開與曾點,而今且莫要理會。所謂道者,只是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便是。而今只去理會『言忠信,行篤敬』;『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須是步步理會。『坐如尸』,便須要常常如尸;『立如齋』,便須要常常如齋。而今卻只管去理會那流行底,不知是箇甚麼物事?又不是打破一桶水,隨科隨坎皆是。」

  義剛啟曰:「向時請問平生多悔之病,蒙賜教,謂第二番莫為便了,也不必長長存在胸中。義剛固非欲悔,但作一事時,千思萬量,若思量不透處,又與朋友相度。合下做時,自謂做得圓密了;及事纔過,又便猛省著,有欠缺處。纔如此思著,則便被氣動了志,便是三兩日精神不定。不知此病生於何處?」曰:「便是難!便是難!不能得到恰好處。顏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便是如此,便是不能得見這箇物事定帖。這也無著力處。聖人教人,但不過是『博文約禮』。須是平時只管去講明,講明得熟時後,卻解漸漸不做差了。」

  又問:「格物工夫,至為浩大。如義剛氣昏,也不解泛然格得。欲且將書細讀,就上面研究義理,如何?」曰:「書上也便有面前道理在。」義剛又言:「古人為學,皆是自小得人教之有方,所以長大來易入於道。義剛目前只是習作舉業,好書皆不曾講究。而今驟收其放心,覺用力倍難。今欲將小學等書理會,從洒掃應對進退,禮樂書數射御,從頭再理會起,不知如何?」曰:「也只是事事致謹,常常持養,莫教放慢了,便是。若是自家有箇操柄時,便自不解到得十分走作了。」

  義剛啟曰:「半年得侍洒掃,曲蒙提誨,自此得免小人之歸。但氣質昏蒙,自覺易為流俗所遷。今此之歸,且欲閉門不出,刻意讀書,皆未知所向,欲乞指示。」先生曰:「只杜門便是所向,別也無所向。只是就書上子細玩味,考究義理,便是。」義剛之初拜先生也,具述平日之非與所以遠來之意,力求陶鑄及所以為學之序。先生曰:「人不自訟,則沒柰何他。今公既自知其過,則講書窮理,便是為學,也無他陶鑄處。」問:「讀書以何者為先?」曰:「且將論語大學共看。」至是,又請曰:「大學已看了,先生解得分明,也無甚疑。論語已看九篇。今欲看畢此書,更看孟子,如何?」曰:「好。孟子也分明,甚易看。」

  「侍教半年,仰蒙提誨。自正月間看論語,覺得略得入頭處。先生所以教人,只要逐章逐句理會,不要揀擇,敬遵明訓。但此番歸去,恐未便得再到侍下。如語孟中設有大疑,則無可問處。今欲於此數月揀大頭段來請教,不知可否?」曰:「好。」

  先生問●淵:「平日如何做工夫?看甚文字?」曰:「舊治春秋並史書。」曰:「春秋如何看?」曰:「只用劉氏說看。」曰:「公數千里來見某,其志欲如何?」曰:「既拜先生,只從先生之教。」曰:「春秋是學者末後事,惟是理明義精,方見得。春秋是言天下之事。今不去理會身己上事,卻去理會天下之事,到理會得天下事,於身己上卻不曾處置得。所以學者讀書,先要理會自己本分上事。」又言:「劉道修向時章疏中說『道學』字,用錯了。」先生因論:「德修向時之事,不合將許多條法與壽皇看,暴露了,被小人知之,卻做了腳手。某以為,大率若小人勢弱時節,只用那虛聲,便可恐得他去;若小人勢盛時節,便不可如此暴露,被他先做腳手。雖然,德修亦自好,當時朝廷大故震動!」訓淵。

  ●亞夫將上趙子直黃文叔二書呈先生。先生曰:「公有志於當世,亦自好。但若要從自家身上做將來,須是捨其所已學,從其所未學。」恪。

  先生語●亞夫云:「亞夫歸去,且須杜門安坐數年,虛心玩味他義理,教專與自家心契合。若恁底時,病痛自去,義理自明。大抵靜,方可看義理。」佐。

  「須是靜,方可為學。」謂亞夫曰:「公既歸,可且杜門潛心數年。」方子。蓋卿錄云:「亞夫稟辭,先生勉之曰:『歸後且杜門潛心二三年,仍須虛心以讀書。』」

  甲寅八月三日,蓋卿以書見先生於長沙郡齋,請隨諸生遇晚聽講,是晚請教者七十餘人。或問:「向蒙見教,讀書須要涵泳,須要浹洽。因看孟子千言萬語,只是論心。七篇之書如此看,是涵泳工夫否?」曰:「某為見此中人讀書大段鹵莽,所以說讀書須當涵泳,只要子細尋繹,令胸中有所得爾。如吾友所說,又襯貼一件意思,硬要差排,看書豈是如此?」又一士友曰:「先生『涵泳』之說,乃杜元凱『優而柔之』之意。」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說。所謂涵泳者,只是子細讀書之異名也。大率與人說話便是難。某只說一箇『涵泳』,一人硬來差排,一人硬來解說。此是隨語生解,支離延蔓,閑說閑講,少間展轉,只是添得多,說得遠。如此講書,如此聽人說話,全不是自做工夫,全無巴鼻。可知是使人說學是空談。此中人所問,大率如此:好理會處不理會,不當理會處卻支離去說,說得全無意思。」以下訓蓋卿。

  蓋卿因言:「致知、格物工夫既到,然後應事接物,始得其宜。若工夫未到,雖於應事接物之際,未盡合宜,亦只得隨時為應事接物之計也。」曰:「固是如此。若學力未到時,不成不去應事接物!且如某在長沙時,處之固有一箇道理;今在路途,道理又別。人若學力未到,其於應事接物之間,且隨吾學力所至而處之。善乎明道之言曰:『學者全體此心。學雖未盡,若事物之來,不可不應;但隨分限應之,雖不中不遠矣。』」

  蓋卿稟辭,且乞贈言。先生曰:「逐日所相與言者,宜著工夫,不用重說。」曰:「尚得為遠謁函丈之計。」曰:「人事不可預期。歸日,宜一面著實做工夫。」

  初見,先生云:「某自到此,與朋友亦無可說,古人學問只是為己而已。聖賢教人,具有倫理。學問是人合理會底事。學者須是切己,方有所得。今人知為學者,聽人說一席好話,亦解開悟;到切己工夫,卻全不曾做,所以悠悠歲月,無可理會。若使切己下工,聖賢言語雖散在諸書,自有箇通貫道理。須實有見處,自然休歇不得。如人趁養家一般,一日不去趁,便受飢餓。今人事無小大,皆潦草過了。只如讀書一事,頭邊看得兩段,便揭過後面,或看得一二段,或看得三五行,殊不曾子細理會,如何會有益!」或問:「人講學不明,用處全差了。」曰:「不待酬酢應變時。若學不切己,自家一箇渾身自無處著,雖三魂七魄,亦不知下落,何待用時方差?」坐間有言及傅子者。曰:「人雖見得他偏,見得他不是,此邊卻未有肯著力做自家工夫,如何不為他所謾?近世人大被人謾,可笑!見人胡亂一言一動,便被降下了。只緣自無工夫,所以如此。便又有不讀書之說,可以誘人,宜乎陷溺者多。」先生又云:「彼一般說話,雖是說禪,卻能鞭逼得人緊。後生於此邊既無所得,一溺其說,便把做件事做,如何可回!終竟他底不是,愈傳愈壞了人。」或又云:「近世學者多躐等。」亦曰:「更有不及等人。」以下訓謙。

  問謙:「曾與戴肖望相處,如何?」曰:「亦只商量得舉子程文。」曰:「此是一厄。人過了此一厄,當理會學問。今人過了此一厄,又去理會應用之文,作古文,作詩篇,亦是一厄。須是打得破,方得。」

  問:「為學工夫,以何為先?」曰:「亦不過如前所說,專在人自立志。既知這道理,辦得堅固心,一味向前,何患不進!只患立志不堅,只恁聽人言語,看人文字,終是無得於己。」或云:「須是做工夫,方覺言語有益。」曰:「別人言語,亦當子細窮究。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知言便是窮究別人言語。他自邪說,何與我事?被他謾過,理會不得,便有陷溺。所謂『生於其心,害於其政;作於其政,害於其事』;蓋謂此也。」

  德之看文字尖新,如見得一路光明,便射從此一路去。然為學讀書,寧詳毋略,寧近毋遠,寧下毋高,寧拙毋巧。若一向罩過,不加子細,便看書也不分曉。然人資質亦不同,有愛趨高者,亦有好務詳者。雖皆有得,然詳者終是看得溥博浹洽。又言:「大學等書,向來人只說某說得詳,如何不略說,使人自致思?此事大不然。人之為學,只是爭箇肯不肯耳。他若無得,不肯向這邊,略亦不解致思;他若肯向此一邊,自然有味,愈詳愈有意味。」

  「生知之聖,不待學而自至。若非生知,須要學問。學問之先,止是致知。所知果致,自然透徹,不患不進。」謙請云:「知得,須要踐履。」曰:「不真知得,如何踐履得!若是真知,自住不得。不可似他們只把來說過了。」又問:「今之言學者滿天下,家誦中庸大學語孟之書,人習中庸大學語孟之說。究觀其實,不惟應事接物與所學不相似;而其為人舉足動步,全不類學者所為。或做作些小氣象,或專治一等議論,專一欺人。此豈其學使然歟?抑踐履不至歟?抑所學之非歟?」曰:「此何足以言學?某與人說學問,止是說得大概,要人自去下工。譬如寶藏一般,其中至寶之物,何所不有?某止能指與人說,此處有寶。若不下工夫自去討,終是不濟事。今人為學,多是為名,不肯切己。某甚不滿於長沙士友。胡季隨特地來一見,卻只要相閃,不知何故。南軒許久與諸公商量,到如今只如此,是不切己之過。」

  廖兄請曰:「某遠來求教,獲聽先生雅言至論,退而涵泳,發省甚多。旅中只看得先生大學章句、或問一過,所以誨人者至矣。為學入德之方,無以加此,敢不加心!明日欲別誨席,更乞一言之賜。」曰:「他無說,只是自下工夫,便有益。此事元不用許多安排等待,所謂『造次顛沛必於是』也,人只怕有悠悠之患。」廖復對曰:「學者之病,多在悠悠,極荷提策。」曰:「見得分曉,便當下工夫。時難得而易失,不可只恁地過了。」蓋卿。

  先生問:「前此得書,甚要講學,今有可說否?」自修云:「適值先生去國匆匆,不及款承教誨。」曰:「自家莫匆匆便了。」訓自修。

  問平日工夫,泳對:「理會時文。」先生曰:「時文中亦自有工夫。」請讀何書。曰:「看大學。」以下訓泳。

  說大學首章不當意。先生說:「公讀書如騎馬,不會鞭策得馬行;撐船,不會使得船動。」

  「讀大學,必次論孟及中庸,兼看近思錄。」先生曰:「書讀到無可看處,恰好看。」

  先生與泳說:「看文字罷,常且靜坐。」

  問:「而今看道理不出,只是心不虛靜否?」曰:「也是不曾去看。會看底,就看處自虛靜,這箇互相發。」以下訓夔孫。

  先生謂夔孫云:「公既久在此,可將一件文字與眾人共理會,立箇程限,使敏者不得而先,鈍者不得而後。且如這一件事,或是甲思量不得,乙或思量得,這便是朋友切磋之義。」夔孫請所看底文字。曰:「且將西銘看。」及看畢,夔孫依先生解說過。先生曰:「而今解得分曉了,便易看,當初直是難說。」夔孫請再看底文字。索近思錄披數板,云:「也揀不得,便漏了他底也不得。」遂云:「『無極而太極』,而今人都想像有箇光明閃爍底物事在那裏。那不知本是說無這物事,只是有箇理,解如此動靜而已。及至一動一靜,便是陰陽。一動一靜,循環無端。『太極動而生陽』,亦只是從動處說起。其實,動之前又有靜,靜之前又有動。推而上之,其始無端;推而下之,以至未來之際,其卒無終。自有天地,便只是這物事在這裏流轉,一日便有一日之運,一月便有一月之運,一歲便有一歲之運。都只是這箇物事滾,滾將去,如水車相似:一箇起,一箇倒,一箇上,一箇下。其動也,便是中,是仁;其靜也,便是正,是義。不動則靜,不靜則動;如人不語則默,不默則語,中間更無空處。又如善惡:不是善,便是惡;不是惡,便是善。『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便是主張這箇物事。蓋聖人之動,便是元亨;其靜,便是利貞,都不是閑底動靜。所以繼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便是如此。如知得恁地便生,知得恁地便死,知得恁地便消,知得恁地便長,此皆是繼天地之志。隨他恁地進退消息盈虛,與時偕行,小而言之,飢食渴飲,出作入息;大而言之,君臣便有義,父子便有仁,此都是述天地之事。只是這箇道理,所以君子修之便吉,小人悖之便凶。這物事機關一下撥轉,便攔他不住,如水車相似,才踏發這機,更住不得。所以聖賢『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戰戰兢兢,至死而後知免。大化恁地流行,只得隨他恁地;故曰:『存心養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與西銘都相貫穿,只是一箇物事。如云:『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便只是『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只是說得有詳略緩急耳。而今萬物到秋冬時各自斂藏,便恁枯瘁;忽然一下春來,各自發生條暢,這只是一氣,一箇消,一箇息。那箇滿山青黃碧綠,無非天地之化流行發見。而今自家吃他,著他,受用他,起居食息都在這裏,離他不得。所以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無非是此箇物事。『繼之者善』,便似日日裝添模樣;『成之者性』,便恰似造化都無可做了,與造化都不相關相似。到得『成之者性』,就那上流行出來,又依前是『繼之者善』。譬如穀,既有箇穀子,裏面便有米,米又會生出來。如果子皮裏便有核,核裏便有仁,那仁又會發出來。人物莫不如此。如人方其在胞胎中,受那父母之氣,則是『繼之者善』。及其生出來,便自成一箇性了,便自會長去,這後又是『繼之者善』,只管如此。仁者謂之仁,便是見那發生處;智者謂之智,便是見那收斂處。『百姓日用而不知』,便是不知所謂發生,亦不知所謂收斂,醉生夢死而已。周先生太極通書,便只是滾這幾句。易之為義,也只是如此。只是陰陽交錯,千變萬化,皆從此出,故曰:『易有太極』。這一箇便生兩箇,兩箇便生四箇,四箇便生八箇,八箇便生十六箇,十六箇便生三十二箇,三十二箇便生六十四箇。故『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聖人所以說出時,只是使人不迷於利害之途耳。」少頃,又舉「誠幾德」一章,說云:「『誠無為』,只是自然有實理恁地,不是人做底,都不曾犯手勢。『幾善惡』,便是心之所發處有箇善有箇惡了。『德』便只是善底,為聖為賢,只是這材料做。」又舉第三「大本達道章」說云:「未發時便是那靜,已發時便是那動。方其靜時,便是有箇體在裏了,如這桌子未用時,已有這桌子在了。及其已發,便有許多用。一起一倒,無有窮盡。若靜而不失其體,便是天下之大本立焉;動而不失其用,便是天下之達道行焉。若其靜而或失其體,則天下之大本便昏了;動而或失其用,則天下之達道便乖了。說來說去,只是這一箇道理。」夔孫問云:「此箇道理,孔子只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成之者性』,都不會分別出性是如何。孟子乃分別出,說是有此四者,然又只是以理言。到周先生說方始盡,方始見得人必有是四者,這四者亦有所附著。」先生曰:「孔子說得細膩,說不曾了。孟子說得粗,疏略,只是說『成之者性』,不曾從原頭推說來。然其界分,自孟子方說得分曉。」陳仲蔚因問:「龜山說:『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仁便是體?義便是用否?」曰:「仁只是流出來底,義是合當做底。如水,流動處是仁;流為江河,匯為池沼,便是義。如惻隱之心便是仁;愛父母,愛兄弟,愛鄉黨,愛朋友故舊,有許多等差,便是義。且如敬,只是一箇敬;到敬君,敬長,敬賢,便有許多般樣。禮也是如此。如天子七廟,諸侯五廟,這箇便是禮;其或七或五之不同,便是義。禮是理之節文,義便是事之所宜處。呂與叔說『天命之謂性』云:『自斬而緦,喪服異等,而九族之情無所憾;自王公至皂隸,儀章異制,而上下之分莫敢爭;自是天性合如此。』且如一堂有十房父子,到得父各慈其子,子各孝其父,而人不嫌者,自是合如此也。其慈,其孝,這便是仁;各親其親,各子其子,這便是義。這箇物事分不得,流出來便是仁;仁打一動,義禮智便隨在這裏了。不是要仁使時,義卻留在後面,少間放出來。其實只是一箇道理,論著界分,便有許多分別。且如心性情虛明應物,知得這事合恁地,那事合恁地,這便是心;當這事感則這理應,當那事感則那理應,這便是性;出頭露面來底便是情,其實只是一箇物事。而今這裏略略動,這三箇便都在,子細看來,亦好則劇。」又舉邵子「性者道之形體」處,曰:「道雖無所不在,然如何地去尋討他?只是回頭來看,都在自家性分之內。自家有這仁義禮智,便知得他也有仁義禮智,千人萬人,一切萬物,無不是這道理。推而廣之,亦無不是這道理。他說『道之形體』,便是說得好。」

  林子武初到時,先生問義剛云:「在何處安下?」曰:「未曾移入堂長房。」曰:「它便是有思量底。蘇子容押花字常要在下面,後有一人官在其上,卻挨得他花字向上面去;他遂終身悔其初無思量,不合押花字在下。」及包顯道等來,遂命子武作堂長,後竟不改。義剛。

  問:「承先生賜教讀書之法,如今看來,聖賢言行,本無相違。其間所以有可疑者,只是不逐處研究得通透,所以見得牴牾。若真箇逐處逐節逐段見得精切,少間卻自到貫通地位。」曰:「固是。如今若苟簡看過,只一處,便自未曾理會得了,卻要別生疑義,徒勞無益。」訓木之。

  慶元丁巳三月,見先生於考亭。先生曰:「甚荷遠來,然而不是時節。公初從何人講學?」曰:「少時從劉衡州問學。」曰:「見衡州如何?」曰:「衡州開明大體,使人知所向慕。」曰:「如何做工夫?」曰:「卻是無下手處。」曰:「向來亦見廬陵諸公有問目之類,大綱竟緩,不是斬釘截鐵,真箇可疑可問,彼此只做一場話說休了。若如此悠悠,恐虛過歲月。某已前與朋友往來,亦是如此。後來欽夫說道:『凡肯向此者,吾二人只如此放過了,不特使人汎然來行一遭,便道我曾從某人處講論,一向胡說,反為人取笑,亦是壞了多少好氣質底。若只悠悠地去,可惜。今後須是截下,看晚年要成就得一二人,不妨是吾輩事業。』自後相過者,這裏直是不放過也。」祖道又曰:「頃年亦嘗見陸象山。」先生笑曰:「這卻好商量。公且道象山如何?」曰:「象山之學,祖道曉不得,更是不敢學。」曰:「如何不敢學?」曰:「象山與祖道言:『目能視,耳能聽,鼻能知香臭,口能知味,心能思,手足能運動,如何更要甚存誠持敬,硬要將一物去治一物?須要如此做甚?詠歸舞雩,自是吾子家風。』祖道曰:『是則是有此理,恐非初學者所到地位。』象山曰:『吾子有之,而必欲外鑠以為本,可惜也!』祖道曰:『此恐只是先生見處。今使祖道便要如此,恐成猖狂妄行,蹈乎大方者矣!』象山曰:『纏繞舊習,如落陷阱,卒除不得!』」先生曰:「陸子靜所學,分明是禪。」又曰:「江西人大抵秀而能文,若得人點化,是多少明快!蓋有不得不任其責者。然今黨事方起,能無所畏乎!忽然被他來理會,礙公進取時如何?」曰:「此是自家身己上,進取何足議?」曰:「可便遷入精舍。」以下訓祖道。

  先生謂祖道曰:「讀書,且去鑽研求索。及反覆認得時,且蒙頭去做,久久須有功效。吾友看文字忒快了,卻不沉潛,見得他子細意思。莫要一領他大意,便去摶摸,此最害事!且熟讀,就他注解為他說一番。說得行時,卻又為他精思,久久自落窠臼。略知瞥見,便立見解,終不是實。恐他時無把捉,虛費心力。」

  問進德之方。曰:「大率要修身窮理。若修身上未有工夫,亦無窮理處。」問:「修身如何?」曰:「且先收放心。如心不在,無下手處。要去體察你平昔用心,是為己為人?若讀書計較利祿,便是為人。」

  「資稟純厚者,須要就上面做工夫。」問:「如何?」曰:「人生與天地一般,無些欠缺處。且去子細看秉彝常性是如何,將孟子言性善處看是如何善,須精細看來。」

  一日拜別,先生曰:「歸去各做工夫,他時相見,卻好商量也。某所解語孟和訓詁注在下面,要人精粗本末,字字為咀嚼過。此書,某自三十歲便下工夫,到而今改猶未了,不是草草看者,且歸子細。」

  曾兄問:「讀大學,已知綱目次第了。然大要用工夫,恐在『敬』之一字。前見伊川說『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處。」先生曰:「能『敬以直內』矣,亦須『義以方外』。能知得是非,始格得物。不以義方外,則是非好惡不能分別,物亦不可格。」又問:「恐敬立則義在其中,伊川所謂『弸諸中,彪諸外』,是也。」曰:「雖敬立而義在,也須認得實,方見得。今有人雖胸中知得分明,說出來亦是見得千了百當,及應物之時,顛倒錯謬,全是私意,亦不知。聖人所謂敬義處,全是天理,安得有私意?今釋老能立箇門戶恁地,亦是它從旁窺得近似。他所謂敬時,亦卻是能敬,更有箇『笠影』之喻。」

  某嘗喜那鈍底人,他若是做得工夫透徹時,極好;卻煩惱那敏底,只是略綽看過,不曾深去思量。當下說,也理會得,只是無滋味,工夫不耐久。如莊仲便是如此。某嘗煩惱這樣底,少間不濟事。敏底人,又卻要做那鈍底工夫,方得。以下訓僩。

  問:「尋常遇事時,也知此為天理,彼為人欲。及到做時,乃為人欲引去,事已卻悔,如何?」曰:「此便是無克己工夫。這樣處,極要與他埽除打疊,方得。如一條大路,又有一條小路。明知合行大路,然小路面前有箇物引著,自家不知不覺行從小路去;及至前面荊棘蕪穢,又卻生悔。此便是天理人欲交戰之機。須是遇事之時,便與克下,不得苟且放過。此須明理以先之,勇猛以行之。若是上智聖人底資質,不用著力,自然存天理而行,不流於人欲。若賢人資質次於聖人者,到遇事時固不會錯,只是先也用分別教是而後行之。若是中人之資質,須大段著力,無一時一刻不照管克治,始得。曾子曰:『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又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直是恁地用功,方得。」

  問每日做工夫處。曰:「每日做工夫,只是常常喚醒,如程子所謂『主一之謂敬』,謝氏所謂『常惺惺法』是也。然這裏便有致知底工夫。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須居敬以窮理。若不能敬,則講學又無安頓處。」

  問:「『色容莊』,持久甚難。」曰:「非用功於外也,心肅而容莊。」問:「若非聖人說下許多道理,則此身四支耳目更無安頓處。」曰:「然。古人固嘗言之:『非禮則耳目手足無所措。』」

  道理極是細膩。公們心都粗大,入那細底不得。

  公而今只是說他人短長,都不自反己看。如公適間說學者來此不講誦,蚤來莫去,是理會甚事?自初來至去,是有何所得?聽得某說話,有何警發?每日靠甚麼做本?從那裏做去?公卻會說得箇頭勢如此大。及至末梢,又卻只是檢點他人某事某事,元未有緊要,那人亦如何服公說?且去理會自己身心,煞有事在!

  今公掀然有飛揚之心,以為治國平天下如指諸掌。不知自家一箇身心都安頓未有下落,如何說功名事業?怎生治人?古時英雄豪傑不如此。張子房,不問著他不說。諸葛孔明甚麼樣端嚴!公浙中一般學,是學為英雄之學,務為跅弛豪縱,全不點檢身心。某這裏須是事事從心上理會起,舉止動步,事事有箇道理。一毫不然,便是欠闕了他道理。固是天下事無不當理會,只是有先後緩急之序;須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餘。今公們學都倒了,緩其所急,先其所後,少間使得這身心飛揚悠遠,全無收拾歲。而今人不知學底,他心雖放,然猶放得近。今公雖曰知為學,然卻放得遠;少間會失心去,不可不覺!

  讀書之法,既先識得他外面一箇皮殼了,又須識得他裏面骨髓方好。如公看詩,只是識得箇模像如此,他裏面好處,全不見得。自家此心都不曾與他相黏,所以眊燥,無汁漿。如人開溝而無水,如此讀得何益!未論讀古人書,且如一近世名公詩,也須知得他好處在那裏。如何知得他好處?亦須吟哦諷詠而後得之。今人都不曾識:好處也不識,不好處也不識;不好處以為好者有之矣,好者亦未必以為好也。其有知得某人詩好,某人詩不好者,亦只是見已前人如此說,便承虛接響說取去。如矮子看戲相似,見人道好,他也道好。及至問著他那裏是好處?元不曾識。舉世皆然,只是不曾讀。熟讀後自然見得。「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今公讀二南了,還能不正牆面而立否?意思都不曾相黏,濟得甚事!前日所舉韓退之蘇明允二公論作文處,他都是下這般工夫,實見得那好處,方做出這般文章。他都是將三代以前文字熟讀後,故能如此。如向者呂子約書來,說近來看詩甚有味,錄得一冊來,盡是寫他讀詩有得處。及觀之,盡是說詩序!如關雎只是說一箇「后妃之德也」,葛覃只是說得箇「后妃之本」與「化天下以婦道也」。自「關關雎鳩」、「葛之覃兮」已下,更不說著。如此讀詩,是讀箇其麼?呂伯恭大事紀亦是如此,盡是編排詩序書序在上面。他們讀書,盡是如此草草。以言事,則不實;以立辭,則害意。

  問:「『鳶飛魚躍』,南軒云:『「鳶飛魚躍」,天地之中庸也。』」曰:「只看公如此說,便是不曾理會得了。莫依傍他底說,只問取自家是真實見得不曾?自家信,是信得箇甚麼?這箇道理,精粗小大,上下四方,一齊要著到,四邊合圍起理會,莫令有些子走透。少間方從一邊理會得,些小有箇見處,有箇入頭處。若只靠一邊去理會,少間便偏枯了,尋捉那物事不得。若是如此悠悠,只從一路去攻擊他,而又不曾著力,何益於事!」李敬子曰:「覺得已前都是如此悠悠過了!」曰:「既知得悠悠,何不便莫要悠悠?便是覺意思都不曾痛切。每日看文字,只是輕輕地拂過,寸進尺退,都不曾依傍築磕著那物事來。此間說時,旋扭掜湊合,說得些小,才過了,又便忘了。或他日被人問起,又遂旋扭掜說得些小,過了又忘記了。如此濟得甚事!早間說如負痛相似。」因言:「持敬,如書所云『若有疾』,如此方謂之持敬。如人負一箇大痛,念念在此,日夜求所以去之之術。理會這一件物,須是徹頭徹尾,全文記得,始是如此,末是如此,中間是如此;如此謂之是,如此謂之非。須是理會教透徹,無些子疑滯,方得。若只是如此輕輕拂過,是濟甚事!如兩軍冢殺,兩邊擂起鼓了,只得拌命進前,有死無二,方有箇生路,更不容放慢。若纔攻慢,便被他殺了!」

  友仁初參拜畢,出疑問一冊,皆大學語孟中庸平日所疑者。先生略顧之,謂友仁曰:「公今須是逐一些子細理會,始得,不可如此鹵莽。公之意,自道此是不曉者,故問。然其他不問者,恐亦未必是。豈能便與聖賢之意合?須是理會得底也來整理過,方可。」以下訓友仁。

  問「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曰:「此是大率言物各有所止之處。且如公,其心雖止得是,其跡則未在。心跡須令為一,方可。豈有學聖人之道,服非法之服,享非禮之祀者!程先生謂『文中子言心跡之判,便是亂說』者,此也。」友仁曰:「舍此則無資身之策。」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豈有為人而憂此者!」

  先生曰:「公向道甚切,也曾學禪來。」曰:「非惟學禪,如老莊及釋氏教典,亦曾涉獵。自說法華經至要處乃在『是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解』一句。」先生曰:「我這裏正要思量分別。能思量分別,方有豁然貫通之理。如公之學也不易。」因以手指書院曰:「如此屋相似,只中間潔淨,四邊也未在。未能博學,便要約禮。窮理處不曾用工,守約處豈免有差!若差之毫忽,便有不可勝言之弊。」又顧同舍曰:「德元卻於此理見得彷彿,惜乎不曾多讀得書。」卻謂友仁曰:「更須痛下工夫讀書始得。公今所看大學或問格物致知傳,程子所說許多說話,都一一記得,方有可思索玩味。」

  張問:「先生論語或問甚好,何故不肯刊行?」曰:「便是不必如此。文字儘多,學者愈不將做事了,只看得集注儘得。公還盡記得集注說話否?非唯集注,恐正文亦記不全,此皆是不曾仔細用工夫。且如邵康節始學於百原,堅苦刻厲,冬不爐,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有年,公們曾如此否?論語且莫說別處,只如說仁處,這裏是如此說,那裏是如此說,還會合得否?」友仁曰:「先生有一處解『仁』字甚曉然,言:『仁者,人心之全德,必欲以身體而力行之,可謂「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先生不應。次日,卻問:「公昨夜所舉解仁說在何處?」曰:「在曾子言『仁以為己任』章。」先生曰:「德元看文字,卻能記其緊要處。有萬千人看文字者,卻不能於緊要處理會,只於瑣細處用工。前日他問中庸或問:『不一其內,無以制其外;不齊其外,無以養其中;靜而不存,無以立其本;動而不察,無以勝其私。』此皆是切要處。學者若能於切要處做工夫,又於細微處不遺闕了,久之自然有得。」

  拜辭,先生曰:「公識性明,精力短,每日文字不可多看。又,記性鈍,但用工不輟,自有長進矣。」

  因誨郭兄云:「讀書者當將此身葬在此書中,行住坐臥,念念在此,誓以必曉徹為期。看外面有甚事,我也不管,只恁一心在書上,方謂之善讀書。若但欲來人面前說得去,不求自熟,如此濟得甚事!須是著起精神,字字與他看過。不惟念得正文注字,要自家暗地以俗語解得,方是。如今自家精神都不曾與書相入,念本文注字猶記不得,如何曉得!」卓。僩同。

  「讀書,須立下硬寨,定要通得這一書,方看第二書。若此書既曉未得,我寧死也不看那箇!如此立志,方成工夫。」郭德元言:「記書不得。」曰:「公不可欲速,且讀一小段。若今日讀不得,明日又讀;明日讀不得,後日又讀,須被自家讀得。若只記得字義訓釋,或其中有一兩字漏落,便是那腔子不曾填得滿,如一箇物事欠了尖角處相似。少間自家做出文字,便也有所欠缺,不成文理。嘗見蕃人及武臣文字,常不成文理,便是如此。他心中也知得要如此說,只是字義有所欠缺,下得不是。這箇便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之患。是他心有所蔽,故如此。司馬遷史記用字也有下得不是處。賈誼亦然,如治安策說教太子處云:『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于學。』這下面承接,便用解說此義;忽然掉了,卻說上學去云:『學者所學之官也。』又說『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一段了,卻方說上太子事,云『及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云云,都不成文義,更無段落。他只是乘才快,胡亂寫去,這般文字也不可學。董仲舒文字卻平正,只是又困。董仲舒匡衡劉向諸人文字,皆善弱無氣燄。司馬遷賈生文字雄豪可愛,只是逞快,下字時有不穩處,段落不分明。匡衡文字卻細密,他看得經書極子細,能向裏做工夫,只是做人不好,無氣節。仲舒讀書不如衡子細,疏略甚多,然其人純正開闊,衡不及也。」又曰:「荀子云:『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誦數,即今人讀書記遍數也,古人讀書亦如此。只是荀卿做得那文字不帖律處也多。」僩。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於日間閑言語省得一兩句,閑人客省見得一兩人,也濟事。若渾身都在鬧場中,如何讀得書!人若逐日無事,有見成飯喫,用半日靜坐,半日讀書,如此一二年,何患不進!」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