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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写给股市红男绿女的故事:最后的玩家 作者:赵苏苏

  《最后的玩家》相关评论

  《最后的玩家》:股市庄家的挽歌

  文/云中客

  当下股市火爆,股指打着滚往上蹿,大有斩获的投资者们个个乐开了花。但是中国的股市是在经历过一段极为惨痛的下跌后才痛定思痛,孕育出如今这一轮大牛市的。股市初建时的过度投机,然后为投机付出沉重代价,乃至崩盘,最后汲取教训,重建有秩序的理性市场。这种轮回每一个证券市场似乎都概莫能免。

  小说《最后的玩家》以一家上市公司为切入点,对股市从高度投机到泡沫破裂的全过程做了深刻的全景式描述,试图从利益格局的角度,来解读中国股市之所以一度群雄逐鹿、混乱不堪的内在原因。

  小说主人公海归学子丘子仪在朋友张吉利的安吉公司出任副总,运作上市和吸引外资。安吉公司上市后,总经理张吉利勾结民营资本钱彪,炒作自家

  股票。丘子仪和张吉利两种经营理念发生激烈冲突。上市公司高管、操纵股价的庄家,乃至一心揩上市公司油水的大股东,在切身利益面前都丑态毕现。股市大环境的变化,再加上早年的恩怨,仇人落井投石,庄家终于资金面断裂。钱彪弃庄逃跑,黑势力的卷入,导致局面越趋复杂,最后终于酿成了各方“皆输”的悲剧。

  以股市为题的文艺作品近年来可谓不少,但是深刻剖析上市公司法人治理结构的作品却极为鲜见,小说在讲述一个通俗入世的悲欢故事时,对中国股市当初的种种不规范行为进行了很有见地的分析,字里行间时时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其中的“黑洞”观点、“原罪”理论等,都是当今思想文化界所关注的话题。

  中国股市曾一度“庄家”文化盛行,股民们都崇拜庄家,迷信庄家,认为股票“有庄则灵”。其实,庄家是操纵的代词,庄家的兴风作浪,是酿就股市苦酒的重要原因之一。作者在该书的“后记”中阐述说,取这一书名的意思是,随着股改,中国股市的利润输送时代已经画上了句号,开始走向规范,希望当年的股市操纵者,将是“最后的玩家”。

  《最后的玩家》:股市是一个聚光镜

  “人生在这里只有两分半钟的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这是左拉的话。这句话特别适用于身处股市的红男绿女,股市里的半分钟冥想、一分钟狂喜、两分钟愕然瞬间便刷新你一生所有的记录。

  年前年后,沉寂已久的股市突然再度躁动起来。年前还笑逐颜开的股民们,伴随2007年春天的来临,却迎来一个严酷的“倒春寒”。尽管如此,身边“说股论经”的人仍呈几何数字递增,人们排着队赶着趟到证券中心、各大银行开户,放眼一望,不是股民就是基民,尤其是基金市场,就像一张性感十足的艳丽红唇,引诱无数渴望一夜致富的人赴汤蹈火,如飞蛾扑火勇往直前。面对狂跌的走势,经过这么些年摸爬滚打的股民们开始理性和成熟起来,他们没有惊慌。

  一个新的行业——

  理财师应运而生挂牌营业,理财概念作为当下时尚,被媒体广泛追逐;一个现代人若是对理财一问三不知会被人当成笑话;财富观发生重大改变,资金分配提倡分篮子理念,决不能再将钱放在银行这一个篮子里。有点存款后的人们开始用钱生钱,玩家越来越多,玩

  股票,玩基金,玩收藏,玩集邮,玩古董,一句话,玩生活。

  曾几何时,当股市狂风席卷中国大地时,有多少善男信女投身股海,演绎了多少股民的传说和神话,演绎了多少数字传奇和人间悲喜剧,多少渣渣股民的血汗钱不明不白就化为乌有,成为泡影,多少人一夜间变得口袋空空时对天无语,当然,也有见好就收的识时务者在小赚一把后暗松一口气:幸好逃得快。成都,当年的红庙子作为股市风云的一个缩影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历史记忆,但这个历史性的记忆并未远去。

  还有一个镜头也是永远的。1929年10月29日,纽约证券交易所里所有的人都陷入抛售股票的旋涡之中,这是美国证券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也是美国历史上影响最大、危害最深的经济事件,影响甚至波及西方国家乃至整个世界。此后,美国和全球进入长达10年的经济大萧条时期。一位摄影师从华尔街的上空下望,只看到被黑色星期二气氛笼罩的金融精英们惶惶奔走如丧家犬。这一天,11个金融家为此自杀。

  玩,也是有风险的,作一名玩家,也有不轻松的时候。尤其是盲目地玩,跟着别人玩,底子又不够厚实、心理承受力又不够强劲的人,要玩,一定要做好玩的心理、精神和经济多重准备。近日,看翻译家赵苏苏的新作《最后的玩家》,除了再次看到当年股市波澜壮阔的场面,还看到股市的内幕,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学者丘子仪的冷眼旁观和亲身体验,为我们揭示了股市初创时期非正常运转的机制和内容,错综复杂的商战故事,友谊遭遇阴谋,美丽遭遇强暴,熊市赔的不止是钱,还有尊严、自信、友谊和亲人。赵苏苏作为一名出色的文学翻译家、研究外国文学的学者,他的血脉中已经融入了另一民族神秘的文化气息,但他在《最后的玩家》中更多的却是调动了本土经验和历史积淀,真实地反映了中国股市的特点,为眼下越来越多的股民基民们提供了宝贵的人生经验。

  中国股市经过十几年的发展,通过

  股权分置问题的逐步解决,已经逐步走上正轨,但毕竟还有待进一步完善。股市是一个聚光镜,它折射的不仅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财富理念的进一步更新,还有生存法则、道德、金钱观乃至人性中的弱点。要成为最后的玩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贺绍俊:《最后的玩家》序(1)

  我认识赵苏苏先生是因为他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

  今天我们处在一个国际交流日益频繁的时代,而要与世界对话交流就需要掌握外语,学外语几乎都成了学生们的第一要务,甚至英语学习的狂热劲头都把母语挤到了边缘地带,以致有人惊呼汉语将出现危机。这样一来,倒是使整个社会的翻译人才多了起来。但此翻译非彼翻译。赵苏苏做的是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我以为,文学翻译称得上是翻译中的翻译,因为文学承载着一个民族文化的神秘信息,翻译者不仅要把文字的表面意思翻译出来,还需要把它背后承载的文化神秘信息传达出来。所以翻译文学作品应该是最难的翻译工作。这是一桩伟大的工作,不是说能讲一口流利的外语就能够胜任的。坦率地说,现在有些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品,我们就从中感受不到那些神秘的文化信息,这些信息被拙劣的翻译丢掉了,顶多剩下一个故事的框架。我由此十分敬重文学翻译家。中国在二十多年前,刚刚从一个文化极度贫困的状态下走出来,文学急需要补充新的养分,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批优秀的翻译家将外国文学经典陆续地介绍到中国,中国的当代文学才获得了丰富的文化资源,中国的作家才能站在世界的平台上开掘中国文学的新天地。新时期以来的很多成功的作家在谈到自己的创作历程时,都会很感激地说到当年受到某某外国作家作品的影响。外国文学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带来深远影响,这是一个勿庸置疑的事实。但我以为,如果更精确地判断,与其说是外国文学的影响,还不如说是中国翻译家的影响。因为中国作家不能直接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只能阅读翻译过来的文字。翻译家在翻译过程中,组织起一套包含着外来文化神秘信息的叙述语言。这种叙述语言也被一些人讥讽为翻译腔,但正是这种叙述语言给地道的汉语叙述带来了新质,给中国年轻作家突破文学上的樊篱提供了最现成直接的范式。

  这一回我们读到的却不是赵苏苏精彩的翻译作品,而是他自己创作的一部精彩小说。我们或许可以看看,一位翻译家是如何搬用 “翻译腔”来写自己的小说的。

  小说写的是当今社会最令人眼热的事业:办公司,炒

  股票。故事情节既真实又曲折,人物形象也活灵活现,这些无需我赘述,想必读者只要读下去就会有所体会的。而我想说的是,小说具有一位出色翻译家的优长。作为文学翻译,赵苏苏对西方文化有更多的了解,更何况,他不仅仅是一位文学翻译,还是一位研究外国文学的学者,也就是说,外国文学所蕴含的另一民族文化的神秘信息,对于他的影响就不仅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异域文化的神秘信息不仅会留存在他的翻译文字中,也融入到了他的文学思维中。因此,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它将丰富的本土经验和历史积淀容纳在一个西方现代小说思维的框架里。中国的股市虽然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但仍没有建立起良性的秩序,股市是一个聚光镜,可以折射出中国现代化的特殊性,这是最具中国特色的本土经验。小说通过上市公司安吉传媒的操作真实地反映了中国股市的特点。我要指出的是,作者赵苏苏不仅对专业性很强的

  证券股市十分熟悉,而且对股市体现出的本土经验有深入的研究。而他研究的思想武器显然是用西方现代思想观念装备起来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丘子仪就是一个受到西方教育良好训练的海归人士,作者在描写这个人物时充满了爱怜和欣赏,这是因为作者的很多思想都是借丘子仪的嘴说出来的。在一定意义上说,丘子仪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他代替作者行使着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加重了这部小说的思想性。这也是这部小说的重要特点之一,它不仅以生动的故事性吸引读者,也会以严肃的思想性启迪读者。比方说丘子仪关于中国股市是一个可怕的黑洞的论述,比方说以西方“原罪”说来解释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私欲膨胀,类似的论述在小说中俯拾即是,应该说都是很有见地的。

  我们在前面所谈的还只是小说所描写的现实层面,如果仅仅是写现实生活中的故事,那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就只能在一个平面上展开,就很难达到思想应有的深度。作者显然不满足于思想的平面化,因此他在小说中还糅入了纵向的历史叙述。这种历史叙述结构起丘子仪、张吉利、乔虹飞以及冯建设、许婷等人复杂的情感关系。通过这种关系展示出一代人的成长轨迹。他们正当青春年华时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他们还只是中学生,有的成了红卫兵,有的成了狗崽子;而后又加入到了知青大军,到农村“广阔天地”去奋斗拼搏;文革结束后趁着返城高潮离开了农村,有的搭上恢复高考的末班车成为了新时期以后第一批大学生。如今这一代人多半五十出头,占据在党政部门、公司企业的重要岗位上。毫无疑问,这是中国特殊的一代人,他们既是中国近二十年来改革开放的主力军,也是对中国改革开放的见证者。作者赵苏苏就是属于这一代,因此他写这一代人的历史时得心应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以亲历者的身份在叙述那段往事。也许是我同属于这一代人的缘故,所以我读起来既有强烈的亲切感,也觉得充满历史真实性。不熟悉那段历史的年轻读者也许只会把他们之间复杂纠缠的历史关系当成奇异的故事来读,也许会对他们的举动大惑不解,比如文革时大院内的孩子们当玩主的疯狂,比如清明悼念周总理在天安门广场的遭遇(后来被年轻的灿灿惊叹为“跟好莱坞惊险大片似的”),但是,当我们解读了这一代人的特殊历史后,就会发现今天现实的辉煌也好问题也好都具有深厚的历史和逻辑性。因此作者赵苏苏对历史的叙述也是他对这一代人所进行的严肃反思和批判。无论丘子仪还是张吉利还是冯建设还是钱彪,历史为他们提供了舞台,使他们叱咤风云,但他们身上都打上了历史的烙印,都带有历史的弱点,如果他们不能自省到这一点,就无法跟上新时代的步伐。

  爱情永远是文学的亮点。这部小说同样也不例外。如果把小说中所写的经济领域的惊心动魄的斗争看作是作者画的一座座险峻的高山,那么丘子仪与乔虹飞、冯灿灿之间的真挚爱情就是一脉清澈的流水。高山因为有了水的滋润,才会变得郁郁葱葱充满生机。而流水因为有了山的穿引,才会时而一泻千里时而浪花飞溅时而淙淙如琴时而碧波荡漾。小说中的爱情描写让我们看出,作者所坚守的是古典的审美理想。小说以充满神圣性和崇高性的古典审美理想,去抗衡现代经济活动中的邪恶与丑陋,它不会使我们气馁,不会使我们悲观。即使眼下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苦庄”,但只要我们内心深藏着爱情的甜蜜,我们就有理由继续朝前走下去。

  最后的玩家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缘起(1)

  人生在这里只有两分半钟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左拉

  丘子仪是在一次大学的讲座上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女生。

  丘子仪刚从美国回来,筹划着在国内发展。这天晚上美国时的老朋友马大伟打来电话,说他任职的大学明天有个讲座,主题是企业融资与证券市场,本来安排好主讲的那位社科院专家临时被中南海招了去,一时没合适人替补,只好请他这位曾在国外大投行干过的精英给救救场。

  丘子仪说这个时候你想起我了?不行不行,我没时间准备。老马说你还准备个啥,扯扯华尔街,讲讲纳斯达克,再分析几个案例,不就结了?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事,信手拈来,不会有问题的,你就当是帮我个人的忙吧。老马是个教育学Ph.D.,地地道道的“海龟”学者,在洛杉矶时曾和子仪同租一套房子,相互照应,关系不错,他比子仪早回来两年,现在已是大学的副校长了,他的面子丘子仪磨不开,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讲座基本上是成功的。丘子仪尽管没当过老师,可口才不错,肚子里又装着现成案例,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现场发挥得极其精彩,两个钟头一通侃,把学生们都给侃晕了,不时掌声响应。

  中间休息的时候,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女生走了上来,说她正在写一篇中国

  证券市场的调查报告,丘老师能不能谈谈国际成熟股市与中国股市的异同?

  丘子仪对中国股市虽然没有多少感性认识,可这个市场他也还是一直关注着的,他告诉小女生,相同之处就不再赘言,两者的根本区别则在于,国际成熟股市是自然形成的市场,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给投资者手中握有的企业股份以流通的机会;而中国股市是自上而下靠行政手段建立的市场,人造的成分多了些,它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给企业,特别是国有企业,以融资的机会。换句话说,国际成熟股市是投资者导向型市场,保护投资者乃重中之重;中国股市是融资者导向型市场,以企业融资最大化为第一要务。说白了,中国股市的建立目的就是给国企解困。它的这种定位,注定会助长企业的资金饥渴症。

  小女生听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她低头快速书写时,洁白的脖子微微弯曲,宛若优雅的天鹅。丘子仪不由心中一动,她很像一个人,像谁呢?他搜肠刮肚,乔虹飞!他当年热恋过的女友乔虹飞,一样的清纯可爱,一样的透着灵气,只不过眼前的这位小女生在时间的坐标上位于“现在进行时”,言谈和穿着也更为时尚罢了。

  “丘老师,”丘子仪的片刻走神被小女生的快速提问拉了回来,“中国股市有三分之二的国有股和法人股不流通,国际成熟股市也有这种不流通的

  股票吗?”

  “也有,”子仪答道,“这种股票,在国际成熟股市叫做优先股,只参与分红,不参与决策,企业一旦破产清盘,优先股将排在债务之后普通股之前,对企业的财产享有优先权。不过这种优先股与中国股市非流通的国有股、法人股不一样,数量没那么多,也决不会形成一股独大。”

  ——中国股市非流通股的一股独大与庄家炒作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吗?

  ——国际成熟股市也有庄家吗?如果有,他们的庄家与中国的庄家有何异同?

  ——国际成熟股市都采取什么具体措施保护投资人利益?这些措施在中国股市可以复制,可以借鉴吗?

  ——在中国这个融资导向型市场上,究竟能不能形成国际投资大师巴菲特所倡导的价值投资理念?中国股市的平均市盈率要与国际接轨吗?

  ——国际成熟股市都发生过股灾,就连香港、台湾、韩国、日本这类亚洲股市,都发生过触目惊心的股市崩盘,这种情况,在中国内陆有出现的可能性吗?

  ……

  小女生伶牙俐齿,唇枪舌剑,她的问题连珠炮般脱口而出,像武林高手娴熟挥舞的屠龙宝刀,招招直逼要害。这些问题有些是子仪熟悉的,能够从容作答,而有些却是他第一次面对,没有做过深入调研,回答起来未免感觉吃力。不过还好,凭藉自己丰富的知识和敏锐的反应,他举一反三,腾挪躲闪,还能招架抵挡。逐渐地,又有一些学生围上来,七嘴八舌,纷纷提问,也有喝彩叫好的。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大家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丫头的问题好尖锐,他不禁这样想到。

  下课之后,收拾讲台上的东西时,丘子仪发现一个白皮笔记本,这个笔记本不是他的,对了,刚才那个小女生好像拿着它做记录来着,后来铃声一响,大家匆匆返回座位,她就把它落在讲台上了。他朝正在离场的学生们望去,却找不见那女生的身影,便问老马:“课间那个挺能提问的女同学是谁?”

  “你是说冯灿灿吗?”看来马大伟也对刚才的舌战印象深刻。“国际金融系的。怎么,你想找她继续探讨?”还没等子仪开口,他就朝一个四十出头的眼镜女人喊:“张老师,你们班的冯灿灿呢?”

  “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肚子疼,她提前退场,陪着去医务室了,”眼镜女人很是殷勤。“怎么,有事吗?我让人去喊她。”

  马校长看着丘子仪。

  “不必了。”子仪连忙说,笔记本仍在他手里捏着,不知怎的,他没提让眼镜女人把笔记本捎还给那个叫冯灿灿的小女生,而是对马大伟说:“我只是觉得她的问题问得挺新鲜,对我也有启发。”

  “好吧,”马校长拍拍子仪肩膀。“我去喊司机把车开过来,你一会儿就去门口吧。”

  丘子仪望着转身走开的马大伟,怔了一下,把捏在手中的笔记本放进了自己的皮包。

  冯灿灿,名若其人,他飞快地想,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阳光灿烂。

  回到家,丘子仪拿出笔记本,翻了翻,这个笔记本里记的东西主要是数据,还有一些学术上的问题,看来对她很重要。最后几页是今天的课堂笔记,是他所讲的,有些地方还画着大大的问号,小女生想必是另有自己的看法。

  在稍后的一页上,他发现一幅圆珠笔素描,画的是一个瘦高男人,神采飞扬,唾沫星子飞溅,十分夸张。他认出,这人就是他自己。这女孩可真够调皮的,他会心地一笑,不过画得很传神,讲台上的自己,一定人五人六,比较虚伪。

  忽然,他心头有点不自在起来,未经许可就翻看一个陌生女孩的本子,这算什么?他赶紧将笔记本合上,决定明天就把它给小女生邮回去。她叫冯灿灿,是国际金融系的,地址和邮编应该和马大伟的一样,笔记本邮到她手里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让“小红帽” 快递笔记本的时候,他一时心血来潮,往邮袋里插入了一本自己新近出版的专著,《企业融资全攻略》,并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冯灿灿同学:现将你落在讲台上的笔记本邮回,同时附上本人拙著一本,但愿能对你撰写调查报告有所帮助。

  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添上了个落款:一个唾沫星子乱溅的人。

  邮件发走之后他如释重负,后来几天小女生的影子偶尔还在他脑海中闪现,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件事给淡忘了,因为他开始忙了起来,他当上了安吉文化公司的常务副总。

  ·

  安吉文化是个注册资金并不很大的综合类文化传播公司。按说在这个领域中,就规模论,它只能算个中等企业。可安吉却总干大事,电视剧拍了好几部,广告片也制作了不少,在业内说得上是卓有名声。公司总裁张吉利有句名言:关系就是生产力。张吉利对这句话的精神实质算是吃透了,真可谓溶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中。张吉利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办起事来路路通,凭着机敏的头脑和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活的一张嘴,愣是白手起家,把安吉从一个最初只有几个人的工作室,风风火火地发展成为一家仅本部就有上百号员工、在上海和深圳等主要城市还都设有分支机构的上规模有品牌、业务做得有声有色的经济实体。

  说实话,安吉之所以有今日,除了依靠张吉利本人过人的悟性和高超的公关能力外,还得益于一件正确时间所办的正确事情:九年前,公司初具雏形的时候,他把这个所谓集体所有制的私企,挂靠在了安德总公司的旗下。安德是个正儿八经的正局级国营单位,有了安德的大旗,安吉文化干起事来便顺风顺水,驶入了飞速发展的快车道。而一旦把总公司的一把手冯建设摆平,每年象征性地向上级单位缴纳几个钱的管理费,安吉文化便可以披着国有企业的外衣,而继续享受原来民营企业的种种灵活和实惠。

  张吉利在官场上也称得上如鱼得水,虽说他学上得不多,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察言观色、揣摩上面意思之类的实际学问,他是无师自通。他深深明白,冯总是一位强势领导,安德总公司的大事小事唯冯总马首是瞻。安德,就像是一个大家族,而冯总,就是这个大家族中的族长。张吉利深明,在这个大家族之内,搞掂了冯总,就搞掂了一切。冯总廉洁,不好钱,可冯总喜欢美女,尤其喜欢有品位的美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很正常。张吉利三天两头给冯总发演员,发模特儿,陪着吃饭跳舞什么的。美女围着冯总转,冯总高兴,冯总舒坦。可冯总决不会和美女上床,这是因为冯总有原则,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超过这个度,真理就变成了谬误。再说,冯总有糖尿病,男女之事动真格的不大跟劲,用句时下流行的术语来说,冯总有点ED,准确的医学名称叫勃起障碍。

  冯总的另一大特点是家庭观念强,听老婆的话。每一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冯总背后的女人就是他的结发之妻。冯总出身低微,凭着苦干实干,也凭着当年老岳父的政治背景,才有了今日的辉煌。冯总的夫人许婷虽说是高干子女,可人很贤惠,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了,回家相夫教女,全力支持冯总。冯总对夫人是知恩图报的,也是言听计从的。

  张吉利和冯总的夫人早年就认识,所以彼此走得比较近,他对冯总夫人很是热忱,一见面就大姐长大姐短,叫得倍儿亲。安吉文化投资的电视剧《雪后俄亥俄》剧组出国拍外景,张吉利特意把大姐安排进去做“监制”。他亲自陪同大姐,一路上殷勤有加。就拿住店来说吧,人人忙得贼死的剧组工作人员一律两个人合住一个标准间;导演和主要演员待遇特殊些,住单间;而什么实际工作都不承担的大姐则享受最高标准,不仅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而且这个房间还是豪华大套间。张吉利的工作重点不在剧组,在陪大姐游玩,陪大姐疯狂购物。大姐有逛街瘾,他就三天两头陪着大姐在大Mall(商场)里逛,从早上逛到晚上。在国内最烦逛商店的张吉利这会儿也忘记什么是烦什么是累了,他屁颠儿屁颠儿,跑前跑后,大姐喜欢什么就给拿什么,一律他买单。大姐说千万别,这样不好,张吉利说没关系,花多少钱回国后我找冯总要。钱当然不会找冯总要。抱着一大堆名牌回家的大姐说吉利这个人很实在。不久张吉利就被破格提拔成了安德的副总。虽然是总公司副总了,可除非万不得已,张吉利从来不去总公司的办公地点上班,仍然一心耕耘安吉那一亩三分地。张吉利深知,总公司是个是非之地,水深得很。自己和“上头”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样最好,他绝不贪图国营企业中的权力。不过张吉利还是很高兴,他看重安德副总这个名分,这毕竟代表着副局级,如今的社会很认这个。任命下来时他看似不动声色,但却跑到总公司合同医院的高干病房享受了一个星期单间,调理身体,并弄得尽人皆知,招朋友们车水马龙地前来探视。以前张吉利也住过院,住的是顶级医院的特价高级病房,按说那特价高级病房酒店式管理,比现在这部属医院的高干病房可豪华得不是一星半点,但张吉利不喜欢,那地方有钱就能住,鱼龙混杂,哪像这里,你瞅瞅,左边房间住的是高行长,右边房间住的是田局长,都算得上当今一言九鼎炙手可热的实力人物。朋友们看望他时他只需不经意间露出一句谁谁谁住我隔壁,便会引来一阵啧啧的赞叹,这时候,他心里便格外得意。公司里的员工们多有疑惑的,张总活蹦乱跳得跟牛犊子似的,住哪门子院?还是跟了他多年的王副总最了解他,一句话道出了他的心思:咱张总哪里是看病,分明是在找感觉!

  张吉利春风拂面马蹄疾,可是再春风拂面的人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有人给他上眼药。不知是谁越过安德总公司,把安吉文化的所有制情况直接捅到了顶头的上级单位——集团公司那里,说安德这个纯国有企业里还保留着个“白区”。那是九十年代上半叶,姓社姓资的问题刚刚整清楚,有些事情大家还都比较敏感。集团领导对反映上来的情况很是重视,集团的陈总指示,安吉要么改制,收编为国有,要么离开本系统。那些日子,张吉利那叫一个烦,吃不下睡不着。他向冯总叫屈:“老板啊,您可得给我做主,我可是领导的小金库呀,留着安吉这么个集体企业,您花个钱不是也方便嘛。”冯总正色训斥:“组织的决定一定要服从,决不能往歪处想!”随后又私下点拨:“你也不用太着急,慎两天看看,我找机会帮你说说话。”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张吉利真真算得一员福将,每逢遇上过不去的坎儿,总会有贵人相助,这回也不例外。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党中央召开了中央全会,提出来国退民进、多种体制并存的口号。身为集团党组成员的安德总公司总经理冯建设顺水推舟,很策略地在集团党组会上为安吉说了几句话,情况发生了微妙转变,集团领导班子忽然觉得国有体制里保留一点集体成分也没啥不好,也算是符合中央最新精神嘛,于是再没人提让安吉出局这档子事了。

  ·

  丘子仪和张吉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

  丘子仪回国时原本打算自己创业来着。他在美国念完工商管理后,曾在当地的投资银行工作过几年。他有经验,也有些商业关系,所以想在国内开办一家金融咨询公司,为有意在国际上融资的中国企业做财务顾问。目前国内这样的咨询公司凤毛麟角,市场需求却很大,只要操作得当,业务应该是很有的做的。丘子仪出国之前在机关干过两天,后来在报社当了一段经济记者,他发现自己是个不愿意让人管的人,尤其不适合在体制内吃官饭。记者工作倒是还对他脾气,他喜欢深度挖掘新闻时的那种激动,那种挑战性,可是他却讨厌弥漫于国内新闻机构中的官本位风气。明明是编辑记者,却都想当个什么长,或相当于什么长。人人削尖脑袋往上爬,勾心斗角,你踩我我扁你。这也是他后来坚决考托出国留学的原因之一。虽然他在海外时就非常清楚,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干事业的大机会将在国内,但是他对国企的总体看法却是悲观的。在国营单位,你做不做事是次要的,要紧的是必须会“做人”,而这做人,说白了,就是吹牛拍马,见风使舵,搞好与上面的关系,博得上司的赏识。为了让上级认可你和你的工作,你就免不了要说假话,做假汇报,因此,所谓做人,做的是“伪人”。当然了,做伪人也绝非简单之事,要做到和真人一样,方见炉火纯青,方能最终胜出。这种两千年的官场陋习,丘子仪早就领教够了,现在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体制内的机构他绝不想再去。回国后曾有几个单位请他,有事业单位,也有国营企业,他都婉言谢绝了。这时候张吉利联系上了他。

  “子仪你不是还没落听呢吗,就来我这儿干算了,”张吉利开门见山;见子仪没接他茬儿,便又用近乎恳求的口气说:“也算是帮帮我呗。”这小子还和当年一样,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很有感染力。他们坐在酒店的咖啡厅里,近旁假山上的泉水淙淙作响。这么多年没见,张吉利,这个从小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一丝不乱的头发向后背着,光洁得令苍蝇打滑蚊子劈叉。总体来看,张吉利的小模样较以前丰润了许多,不再那么尖嘴猴腮,不过他嘴角上却依然挂着儿时的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狡黠微笑。张吉利的身边还坐着一位身材高挑、眼睛明亮的姑娘,她是桌边的第三个人,谈话的惟一旁听者。张吉利介绍说,她是他新招的秘书刘丽丽,也是海归——打美国回来的,如果干得好,他准备让她搞业务。

  姑娘嫣然一笑。丘子仪也礼貌性地朝她点了点头。这姑娘青春洋溢,

  性感漂亮,用“养眼”二字来形容,比较恰当,只不过她并没令唯美主义的子仪感觉眼前一亮,为什么呢?他思索着,啊,对了,此女的靓丽之中透出几分轻佻,几许野性。这野性倒不打紧,或许反而给她更添韵味儿;可那轻佻……他却着实不敢恭维,那一颦一笑中隐隐显现的放浪与妖媚使她原本很自然很本色的美一下子就注了水,在他眼里大大减了分。

  丘子仪继续绷着,对张吉利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这个老谋深算的故交办起事来从来都是目的性极强,他请他加盟决不会仅仅冲着两人当年的交情,况且那份交情早已受到过伤害。他等着张吉利说下去。

  果不其然,张吉利眉飞色舞,“资本运作,资本运作,”他口口声声道。据他介绍,这些年他玩儿大了,现在准备上市,指标也已搞得差不多,可为了把IPO价格弄上去,除了将业绩做漂亮外,还需要些特殊题材。丘子仪想,这个世界变化真的很快,就连以前满嘴糙话的张吉利,如今说起洋字码也不打磕巴了,还文绉绉地把增量首发新股叫IPO,听起来怪怪的,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数载?丘子仪正这么思忖着的时候,张吉利接着说,他知道子仪认识北美的一些大公司,他想请子仪给他的安吉文化牵个线,与老外搞个合资项目,以便给他未来

  股票的承销商和股民们增加一点点想象力。这就对了,丘子仪想,天底下哪里会有免费的午餐,绕了这么大一圈子,现在终于揭开了锅盖。

  张吉利正式邀请丘子仪担任安吉文化的常务副总,百分之十干股。似乎料到子仪会有顾虑,他特意说明:“安吉虽然戴着红帽子,其实却是集体所有制。公司里除了我就是你,说白了公司就是咱家的。多好的平台啊,咱俩想咋干就咋干!”他如此这般侃侃而谈,一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诚挚表情。

  话说到这份儿上,丘子仪不好再不表态。平心而论,张吉利的提议还是蛮对他心思的:和知根知底儿的老熟人傍着干,总好过赤手空拳闯天下,何况找项目融资、策划上市,这正是他的专业,是他想做而尚未能做的事情。当然了,张吉利这人鬼心眼儿多了些,喜好趋炎附势,有些俗气,可如今这只认权和钱的年头,有几个人不动心眼儿,不趋炎附势,不俗气呢?

  然而,丘子仪还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重大顾虑:他和张吉利之间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张吉利的前妻乔虹飞,曾经是丘子仪的初恋女友,后来的一件意外,铸成了他们三人乾坤大腾挪般的角色易位。长期以来,这件事一直是他们共同的心结,是压在三人心头的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为此,丘子仪曾对张吉利耿耿于怀,张吉利也曾好长时间羞于见他这位老朋友。但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回过头来细细想,他和张吉利两个人全都已经结婚又离婚,乔虹飞也早已远走他乡,改了嫁,过去的恩怨,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消弭。张吉利今天能诚心诚意找上门来邀他出山,还主动提出给他股份,这么做的潜台词就是向前看,旧恩旧怨一笔销。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大度一点呢?小时候一起淘气,直至长大成人,从全过程看,张吉利毕竟也算个热心肠的人,是自己所了解的发小,他俩共事,至少比较踏实,可以省去彼此间的磨合。于是,丘子仪有保留地接受了邀请:干一段试试,股份他暂不接受——无功不受禄;来个三年为限,干出成绩,这百分之十的股份他照单全收,不给他也会开口要;若是没干好,他会拍屁股走人,不用谁轰。

  张吉利站起身,端起手中的杯子:“那好,我就以茶代酒,庆祝咱老哥俩旧缘重续。”说罢,他拍了一下一同站起身的丽丽那圆圆翘翘的小屁股,招呼道:“还不快叫丘总,从现在起,丘总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了。”

  第二章 功夫更在学问外(1)

  丘子仪到公司上班后,发现安吉文化与他所了解的现代化企业大相径庭。

  公司里的部门设置倒是真像那么回事,广告部、企划部、影视部、演出部、票务部、展览部、财务部一应俱全,文化公司该有的全都有了,运转得也算有条有理。但是问题在于,这些部门相互之间却很少配合,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原因很简单,各部门都是承包了的,相对独立,定期缴给公司一定数额的“租子”,然后赔了赚了就都归自己了。各部门头头干事情的积极性还是蛮高的,可由于公司实行的是松散管理,这些部门头头和分公司领导就逐渐演化成了各踞一方的诸侯,尾大难掉,除了总裁张吉利,他们一个个都谁的账也不买。从小就长于谋略的张吉利现在是深谙老板之道,他举重若轻,抓大放小,在财务上卡住各个部门的脖子,自己当甩手掌柜的,具体业务一律不管,一天到晚琢磨着平衡各方面的关系,或者怎么上点大项目,造些大声势。他的口头禅是:我是抓大事的,只要你们按时完成指标,我就对你们大撒把。可谁想犯葛,那没门儿!

  这是一种虽不正规却很奏效的管理模式。奏效归奏效,但习惯了海外规范运作的丘子仪却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总公司领导冯总一语道破天机,张吉利你是山大王式管理,太粗放了吧,都什么年代了,你也该学着正规化一点了,不然怎么上市?张吉利忙说,那当然那当然,您看我不是把丘子仪给弄来了吗,人家可是喝过洋墨水的工商管理硕士。冯总您放心,我们马上正规起来,和国际接轨。见张吉利一味油腔滑调,冯总摇摇头,不再跟他费嘴皮子。

  丘子仪也看出在公司里搞正规化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搞,当然可以,那就要打破原有格局,取消部门承包,搞成全公司一盘棋。而这样一来,就动了每一位“诸侯”的“奶酪”,也动了老板张吉利多年来颇为成功的运作模式,所以这在短时间内是行不通的。改革暂且先算了,还是来点改良吧,比如加强部门之间协作之类的。但是即便这一点,也是很难做到。公司里人事关系相当复杂,盘根错节,小山头林立,在内斗内耗方面,毫不亚于国营单位。只要你稍不留神,你说过的某句话就会添上作料传到当事人耳朵里,造成芥蒂,从此后把彼此间的关系弄得疙疙瘩瘩,而你自己还不知道究竟是咋回事。

  公司的中层干部之中,丘子仪发现,有两个人是不能小觑的。一个是广告部经理李建华,一个便是业务部经理刘丽丽。

  李建华在公司的地位,主要来自于他的营业额大,上缴利润高。俗话说,啥将带啥兵。说起来,这位三十多岁的广告经理在为人处事方面还真有几分像张吉利。此人的特点也是心眼儿活,嘴上工夫特别好,倍儿能白话。当年他来公司应聘时,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辫,摆出一副很酷的艺术家派头,他号称自己是法兰西混血——老娘是正宗法国人。至于学历嘛,普罗旺斯大学艺术硕士,他生怕人不知道,还特意解释了一番:普罗旺斯,那可是大画家塞尚的故乡!论艺术,全法国数一数二,直接和巴黎叫板!闻听此言,在场的招聘者和应聘者,全都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他天生一张高鼻梁大眼睛的“雅利安”面孔,一开始就连见多识广法眼如炬的张吉利,都被他给唬住了,以为他真的像他自己声称的那样,是个半拉洋人,于是立马礼贤下士,给了他个部门经理当。要说起来,这个职务李建华干得还算不错,他懂设计,也会画上两笔,业务很快就上了道。公司来外宾时,张吉利想起还有李建华这么位大能人儿,就叫他来当翻译。他很有分寸地推辞说:“不成啊,张总,我们法国不说英语,我只会讲法语。”没成想,有一天还真有一位法国商人来安吉谈业务,张吉利寻思,这回建华的法语特长该派上用场了。他赶紧让人把李建华喊来,给沟通沟通。结果这个号称法兰西混血的东北大馇子,朝法国客人瞪着俩大眼珠子,吭哧半天,半句话都没吭哧出来。直把张吉利气得翻白眼儿,骂道:“一边儿去一边儿去,什么玩意儿!”

  不过,尽管李建华说话水分大,有时不太靠谱,可总的来说他仍然是张吉利的一员爱将,这不仅因为他嘴巴甜,张总爱听什么他讲什么,马屁拍得很舒服,很到位,而且也因为他在广告方面确实有两把刷子。他人机灵,点子多,见了客户能忽悠,云山雾罩,满嘴新词汇,三下两下就把客户拿下,让对方晕晕乎乎地与他签约。平心而论,他为客户做的策划和创意,有的还真的挺不错,大气之中透着巧妙。其中的一些佳品,在京城乃至全国广告界都产生了影响。几年下来,李建华本人手里逐渐攥住了一大把有实力的客户,所以公司里无论是影视部,演出部,还是展览部,或者外地的分公司,都得买他账,因为他们的业务都需要他的客户来支持,来买单,他们都想从他锅里分杯羹吃。

  这样一来,李建华的地位就有点特殊了,他也就不太把别人放在眼里了。而大家呢,明面上抬举他,私底下却都觉得他太狂,等着看他笑话。特别是,近些日子李建华依仗着自己利润大户身份,对老板也有几分不尿,四下里散风,说张总在公司任人唯亲,拍脑瓜子决策,这样的经营管理,是没有前途的。

  一来二去,话传到了张吉利耳朵里,张吉利当然大发雷霆,他自认为待李建华不薄,要不是自己对他的信任和赏识,为他提供施展才华的平台,放手让他拳打脚踢,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大馇子(张吉利调查过了,李建华根本没有什么法兰西血统,只是一个来自绥芬河的小混混——要说老毛子血统,往八辈儿以上捯,也许倒能捯出点线索来)哪会有今天?这小子居然敢犯葛,还反了他呢!张吉利在经理办公会上不点名地大骂了一通:“妈啦巴子,安吉文化就姓张,别的什么都不姓!谁要是觉得在这儿不痛快,给他妈我滚蛋!”经理们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没人言声。李建华梗着脖子,眼睛看着窗外。会议室充满了火药味,剑拔弩张,大家都僵在了那里。最后,主抓行政的王副总把红脸唱到底:“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安吉,张总的指示就是最高指示!张总是咱安吉的缔造者,没有张总,就没有安吉的今天。现在宣布一条纪律,从今往后,凡是对公司经营管理有想法有意见的,一律到经理办公会上提,谁要是在底下犯自由主义,休怪公司不客气,一定严肃处理!”王副总是公司草创时期跟着张吉利摸爬滚打的老人儿,业务上能力有限,但在捍卫张总革命路线方面,却一向是很坚决的。有了王副总这番总结性发言,张吉利肚子里的气才算顺了几分。

  散会后张吉利对丘子仪发牢骚:“你说李建华多他妈不是东西,整个儿一白眼儿狼。给他妈我等着,有丫好瞧的!”

  子仪劝道:“他所说的话未必一点道理都没有,咱们的管理水平的确应该有所提高了。再者说了,他虽然不是东西,你也没必要现在招他,他毕竟攥着那么多业务呢。”

  “什么他妈狗屁业务,”张吉利忿言。“还不都仗着我安吉的牌子,看我不早晚把狗日的给废了!”

  至于丽丽,之所以不能小觑,是因为她是张吉利的“情儿”,也就是李建华抱怨张吉利任人唯亲的那个“亲”。丽丽大专毕业后也曾去美国上了两年学,说是上学,其实上的只是语言学校,而且上得有一搭无一搭,直到回国,英语也没完全过关。丽丽很放得开,旧金山附近有个嬉皮士村,那里的人一律不穿衣服,男女混居,据丽丽自己讲,她愣是在那儿住了两个星期。“你穿衣服没?”张吉利问她。“别人都不穿我干吗要穿,”她没事人儿似地回答。张吉利望着她火辣辣的魔鬼身材,倒吸一口凉气,真他妈个小婊子!

  丽丽刚来公司时给张吉利当秘书。她一身女人味儿,除了打字接电话安排总裁日程等份内工作外,她还很有眼力价儿,时不时给总裁端个茶倒个水洗洗袜子,在生活上对总裁体贴入微,照顾得无微不至;另外,她也很乖巧,知道啥时候说啥话。一来二去,她就把动不动骂咧子的张吉利给和平演变了。张吉利逐渐离不开她,出门总带着她,对她的进言也开始采纳。早先,总裁办公室门槛儿很低,比较接近一线,只要事关业务,经理们敲敲门便可进去。而自从丽丽把在了门口,大事小事就先得和丽丽说了,丽丽认为能行,就放进去见总裁;丽丽认为不行,就会推说总裁这会儿没工夫,给挡了驾。长此以往,经理们不得不对丽丽另眼相看,敬上三分。有那么一个星期,张吉利和丽丽一道失踪了,不在公司也不在家,手机也都不开,就连丘子仪都找不到他们。一个星期后再露面时,张吉利告诉子仪,他们一起去了巴厘岛度假,丽丽现在是他的人了。子仪有几分不屑,劝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天下女人多的是,你何必在公司里搞啊,这样公私不分,最容易制造矛盾了,闹不好就会军心涣散。”张吉利则戏言相答:“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吃白不吃,不吃别人也得吃!”几句话说得子仪哭笑不得,没脾气。张吉利又悄悄透露:“知道吗,这小娘们儿在床上那叫一个疯!我跟别的女人都不太行,唯独跟她痛快。” 他还说,他俩愣是三天三夜没下床,睡得腿发软,走路直打晃。子仪定睛一看,张吉利果然眼圈发青,疲态尽现,不禁感叹:“都什么年纪了,还跟小伙子似的。悠着点儿吧!”

  不久后,张吉利专门成立了一个业务部,让丽丽当经理。这个部有两个功能,一个是为公司上市做筹备;另一个是开展各类业务,所谓开展各类业务,说穿了,就是给丽丽个挣外快的机会。这个部和别的部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吃的是“皇粮”,没有指标,不必上缴“租子”。这一点未免引起了各路“诸侯”的嫉妒,称业务部为御林军。话从李建华嘴里说出来就更难听了:“什么他妈业务部,整个儿一‘夜部’。你们没看见,人家丽丽经理总是夜里上班,为张总特别服务。”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公司里的人都管这个业务部叫“夜部”了。

  没过多久,张吉利又把丽丽提拔成为总裁助理。总助的分管部门,除了丽丽自己的那个业务部外,还有李建华的广告部。宣布此项任命时,李建华脸色铁青,气得呋呋的。后来,公司上上下下传说,气不忿的李建华要拉着自己部门的人马离开安吉,挑摊单干。但是李建华出走之事到最后又无声无息了。

  “你怎么把李建华这个刺儿头摆平的?”有一次丘子仪好奇地向张吉利打探。

  “跟我玩,他还嫩了点!”张吉利撇撇嘴。“整个一生瓜蛋子。他以为自己是谁?我想让他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

  原来,张吉利悄悄查了李建华的账,问题不少,特别是广告制作费的发票,票面上二十万元的,到出具发票的单位查原始凭证,底联上写的竟是二十元的录像带。这样的发票有好几张,算下来,李建华至少利用与底联不符的空白发票,“黑”下了七八十万。当然了,人人心里都明白,这种事在文化广告界其实也司空见惯,这些钱并不一定真的让李建华个人给吞了。广告经理得给客户回扣,给业务员提成,有时还要给媒体的具体办事人员私底下塞好处,这种灰色支出从哪儿走账?于是就出现了用空白发票冲账的做法,这已成为文化广告界的一条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这层窗户纸谁都不捅破罢了。张吉利对这样的规则不是不明白,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不管怎么说,捣腾假发票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若较起真儿来,李建华还真得吃不了兜着走。要知道,七八十万元,按照侵占罪,也够判个多少年的了,而且说不定还会拎出一大批人来。所以张吉利用这件事敲打李建华,李建华只好服软。“张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您一手栽培的,您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今后您说啥是啥。”说着,他咕咚一声单腿儿跪地,鼻涕眼泪一块儿往下流。

  张吉利其实也并没真打算把李建华整死。李建华毕竟是公司的利润大户,谁也不会跟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再说了,把案子一竿子捅到底,事态就会扩大,牵扯出客户、媒体之类许多今后还用得着的单位和个人,这样的局面,他是万万不愿意看到的。他放过了李建华,显得大人大量。李建华服服帖帖,不敢再炸刺儿,非但如此,第二年广告部的定额李建华还主动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两成,成了安吉文化货真价实的利润上缴

  状元。当然了,李建华之所以这么舍得出血,似乎有些将功补过的意思。

  张吉利摆平李建华,说到底靠的是牢牢掌握着财务部的控制权,能够把各部门的账目一查到底。张吉利办公司走的是部门承包之路,可他却非常懂得牢控财权的道理。业务部门的事情随承包人各自弄,只要缴够“租子”就行,可财务部却决不许乱来,财务部的权力他从未下放过须臾。每一名会计都是经他点过头才进公司的,其中一些还和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或裙带关系。比如财务部经理林小琴,就是他表姑的闺女,论起来也算是远房表妹,有人说他们俩还曾有过一腿。在安吉文化的财务部,会计的业务水平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老板的忠心程度。每两名会计负责一个部门的账目,直接对老板负责。所以,张吉利对每个部门的资金进出都了如指掌,这样也就捏住了各路“诸侯”的命门,他们也只有乖乖听他话的份儿了。

  张吉利的这一手果然厉害,就连丘子仪也不得不自叹弗如。他说吉利你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公司琐事看似不闻不问,其实却大权独揽,生杀予夺,他们哪个孙悟空都跳不出你的掌心!

  闻听此言,张吉利十分得意,不禁向老朋友传授起经营管理之道:“记住吧,哥哥,商场如战场,小胜在于计,大胜在于权。《孙子兵法》是必须要读的,三十六计招招管用。”

  一旦探讨起理念上的事,丘子仪对张吉利的这种投机色彩颇浓的伎俩就有些不敢苟同了,不禁正色道:“你说的不错,商场的确如战场。可我总觉得,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小胜不是在于计,而是在于智;大胜不是在于权,而是在于德;权变与诚信是一柄双刃剑。经营管理看似复杂,说开了却也简单:若想治人,应先学会做人。依我看,读《孙子兵法》,倒不如读读孔子的《论语》和老庄的辩证法,老祖宗的这些东西里包含着大学问呢。”

  张吉利似乎有些扫兴,说:“你忒较真儿了。”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丘子仪原本想借这个机会进一步同张吉利谈谈公司现存的管理问题,张吉利却话锋一转,扯起了他最近开始热衷的

  高尔夫球。丘子仪只得作罢。

  第三章 话说当年好困惑(1)

  丘子仪在安吉干了两个月后,总体感觉是,安吉的水既深也浑,不仅部门之间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复杂得有如蛛网,而且人与人之间也常常扯着这样那样的瓜葛。要想在安吉玩得转,仅仅业务上有过人之处是不够的,在人际交往方面你也必须长着第三只眼,察言观色之外,还要随时盯着后脑勺,丝毫马虎不得。

  在安吉,弄清谁是谁的人至为重要。比如说看似淑女的林小琴,她就和李建华关系暧昧。据说李建华用假发票洗钱的事她就有干系。后来张吉利要整李建华,据说也是她从中斡旋,并且向李建华透了底牌,说只要他向张总服个软,张总就会高抬贵手。林小琴容貌平平,甚至可以说比较“恐龙”,可她身材不错,蜂腰肥臀,该有的地方都有,很女人味儿,特别是胸前的一对大奶子,高耸挺拔,让男人遐想联翩。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林小琴三十出头,血气正盛,老公是部队上的团长,远在边疆,夫妻长年两地分居,她自然有些寂寞难耐,或曰性饥渴,所以对小白脸李建华就有些那个,一来二去,关系就出了格。有一天下班以后公司里人都走干净了,财务部的小会计张雯本来也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忽然想起一份打算当晚在家里搞出来的报表忘在了办公室,报表次日一早就要用,于是返身去取。办公室亮着灯,她知道林经理还没走,所以也没多想,就径直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把张雯吓了一大跳,但见林经理赤条条仰躺在办公桌上,一个健颀的男人站在地上,两人都一丝不挂,男人抓着林经理两条大腿,推得老高,林经理欲仙欲死地哼哼着,两个雪白的大奶子颤颤巍巍,晃来晃去。张雯一下子愣住了,她小姑娘家家,哪见过这阵势?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情急之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经理和男人慌忙停断,张雯这才发现,男人竟是广告部李经理。脸色绯红的林小琴赶紧披上衣服,尴尬自不在话下。李建华却不慌不忙,点燃一支烟,一脸坏笑,说小雯你得请客,你不花一分钱看了场毛片。张雯羞得低下头闭上眼,仿佛干丑事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他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说了声我什么也没看见,转身跑出办公室,吓得两天没敢来上班。以后她每次看见一本正经的李经理,都会想起他光着屁股抽烟的样子,不禁脸上发烧。

  却说丘子仪刚来公司时,中层干部们也都并没怎么把他这位常务副总放在眼里。俗话说得好,试玉需烧三月满,辨才要待十年期。就算丘子仪有海外名校的MBA文凭,有国际商场上的工作经验,但有没有真才实学,毕竟还是需要实践来检验的。特别是李建华,表面上对丘子仪客客气气,一口一个丘总的叫着,可私底下议论起丘子仪来,却不免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丘副总嘛,水平也许是有的,人家好歹喝过几年洋墨水。可这China(中国)不同于美利坚,咱们谈的客户,换了他,未必就一定能磕得下来。”言外之意:你甭仗着和老板的发小关系,强龙想压我们这些地头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透着叫板。

  有好事的,更有好传闲话的,这话很快就由刘丽丽告诉给了丘子仪,言罢,还气愤填膺地怂恿:“这李建华也忒狂了点,总是不接受教训。哈,丘总?您要是觉着直接批评他有失风度,那就交给我好了,我向张总汇报,再削这小子一顿!”

  丘子仪淡淡一笑。“千万别。李经理一点都没错,论起谈客户,他确实比我有经验。我初来公司,两眼一抹黑,还真得好好学习学习。”

  本想卖个好的刘丽丽,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反倒觉得有些臊眉耷眼。

  恰好,这些日子李建华忙着攻一个大客户。一家叫做美华

  润滑油的合资企业刚刚推出一款技术含量较高的新产品,雄心勃勃,要与美孚、壳牌之类的国际老品牌一争高下,强行抢滩全中国的润滑油高端市场。美华的计划是先声夺人,在广告上大造声势。为了确保成功,美华准备第一年就在产品宣传上投放两个多亿。对于广告代理公司来说,这块肥肉太大了,各路广告精英闻听此讯,就像是闻到血的苍蝇,纷至沓来,综上前去,展开攻势,策划书做得一个比一个精彩,争夺异常激烈,几近肉搏。李建华使出浑身解数,初战入围。然后他又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热络了美华润滑油公司市场部上上下下一干大小头目,三天两头陪着他们出没于练歌房和洗浴桑拿之类的娱乐休闲场所;他甚至攀上了美华中方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崔有德,据说,崔总监对李建华颇有好感,甚至相当明确地做出暗示,安吉有戏,能在这块大

  蛋糕上分得一角。

  但是这位崔总监后来又开始往后捎了,李建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一再缠磨之下,崔总监才透露,公司的外方总裁詹姆斯先生不太欣赏李建华提交的策划案,倾向于请一家4A公司做总代理。所谓4A,是圈子里对美资广告公司的称谓,“4A”二字是Agent of American Advertising Association(美国广告协会会员公司)的简称。詹姆斯先生认为,4A公司运作规范,公开透明,尤其是它们与美华在企业文化上比较贴近,更容易搞好磨合。此讯不啻当头一棒,李建华差点没晕过去,他忙活了一两个月,光前期费用就拍出去了一二十万,莫非煮熟的鸭子就这么让它给飞了?

  丘子仪旁观者清,指点李建华:“依我看,主要还是因为你的策划书不够过硬,实质性的‘干货’少了些。西方人比较注重数据,市场定位市场前景之类的要害问题都必须用数字说话,丁是丁卯是卯,ABCD一定要列得一清二楚。其实我觉得咱们还是有优势的,美华现在是在中国的媒体上投放广告,咱们土生土长,毕竟比4A公司更熟悉本土情况。我看你不妨重新好好做一份策划书,再努力一把。”见李建华面有难色,又说:“现在再做市场调查恐怕来不及了。这样吧,你去一家好一些的市调公司,买三套调查数据:

  润滑油、

  汽车消费趋势、中国的宏观经济走向。把资料备齐了,策划书我来帮你做。我在美国干过几年投行,策划书见得比较多,自己也写过几个,他们那套路数我还是清楚的。”

  李建华将信将疑,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姑且一试,照着丘总的话去办。

  丘子仪用李建华提供的数据,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在原有策划书的基础之上,写出了一份中英文双语的新方案,洋洋洒洒一百来页,装订成册,还配了相应的幻灯片。

  新策划书送去后没两天,那边的崔总监便传过话来,美华的外方老板詹姆斯先生要亲自聆听安吉的策划人做Presentation(演示)。

  李建华怯场,生怕自己一个人出马拿不下来,于是再求子仪:“送佛送到西天,您就帮我去谈得了。”然后又说:“再者说了,对方老板出面,咱们怎么也得级别相当啊,您一起去最合适。”

  丘子仪欣然应邀,和李建华一道前往美华润滑油的北京总部。演示会上,李建华边放投影边做讲解,詹姆斯先生一旦提出问题,子仪便用英文作答,对李建华的讲述做必要的解释和补充。他态度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有板有眼,把美华产品的市场优势、劣势,以及所面临的机会和威胁等关键要素,掰开揉碎,分析得透透彻彻。看来他很了解客户心理,每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在座的几位美籍高管频频点头,还不时地报以会心的微笑。詹姆斯先生与崔有德咬过一阵耳朵之后,当场拍板:就这么定了,华北地区的总代理给安吉,明天就签合同。然后他主动走上前来,紧紧握住子仪的手,热情地说:“Congratulations, Mr. Qiu. You are a great persuader.(恭喜你,丘先生。你太会说服人了。)”

  事后,崔有德用赞赏的口吻对李建华说:“你们丘总人才啊,我们老板从没这么当面夸过谁。你早请他出马多好。可惜了,其他地区的代理前两天刚被别的广告公司签走,就剩下华北的了。不然,应该全是你们的。我们也不希望这样零打碎敲的,分散给好几家。”

  不过,这已经让李建华喜出望外了。仅仅这华北地区的代理,就是五千万元流水。和外商打交道的好处就是这样,虽说进门难点,可你一旦进去,被对方认可,接下去的事情就会很省心,他们会一步步按部就班,规范履约,决不像国内的大多数企业那样,拖欠你的广告费;而且只要你不出差错,明年的广告代理就还是你的,非常踏实。这样一来,李建华不仅对张吉利的上缴任务可以轻轻松松完成,而且他自己也能稳稳地大赚上一把。当然了,这件事多亏了丘总,怎么也得表示表示。于是他存了一张二十万元的现金卡,兴冲冲地给丘子仪送去,说是“润笔费”。却被丘子仪正色拒绝。李建华连忙解释:“丘总,我这可不是特意贿赂您啊。按照公司规定,这属于您的正当提成。”

  “乱弹琴,”丘子仪立刻板起脸。“全都这么干,安吉不就成小作坊了?提成提成,除了提成你在管理上还会什么?业务员们早就有意见了,保底工资那么低,全指着提成。搞得人人都目光短浅,紧盯着提成钱,你就不怕到时候你的业务员提完成又带着客户跑掉?”

  “这也不是我发明的,” 李建华嘟囔着。“公司的老规矩嘛。”

  “老规矩,”丘子仪继续训斥。“这个规矩该改一改了,今天从我做起。卡,你拿回去;钱,用到正地方!”

  李建华碰了一鼻子灰。呸,假正经!他嘴上没说,心里却这样嘀咕。不过,人家的做法也确实横竖挑不出毛病,平时挺嘎古的李建华这会儿还真说不出什么来。

  首战告捷,签下这么大一合同,这在安吉公司也算是大事一件,张吉利在经理办公会上对广告部予以嘉奖。李建华在众人掌声中假作谦逊地传授起成功经验:“美华

  润滑油的案例表明,我们每取得一点小小成绩,全都离不开张总的正确领航,当然了,这一回也多多仰仗丘总在具体方案的实施上大力支持,指导有方……”

  丘子仪早已听不下去,连忙将满嘴跑舌头的李建华打住,起身纠正:“千万别提我,我只是跟着跑了回龙套。要说功劳,我看应该全都记在广告部的弟兄们头上,他们披星戴月,早来晚走,天天加班,辛苦了一个多月。你们看看,文案人员写出的广告词多有新意,制作组的Commercial(电视广告片)创意有多漂亮。还有他们几个媒介员,硬是拿下了最抢手的电视时段和报纸版面。”他稍顿片刻,看了一眼仍然满面得意之色的李建华,接着说:“我提议,给广告部的全体业务人员,每人加五百块钱工资!”

  大家热烈鼓掌。

  李建华的脸就像是速冻饺子,脸上的得意顿时凝住,然后逐渐收拢成惊愕,愤怒,张口结舌。主持会议的张吉利见状不乐意了,冲李建华嚷嚷:“怎么,钱刚进口袋,就舍不得往外掏了?那好,涨工资的这份开支就由公司来替你出,你们部门上缴公司的定额增加百分之十!”

  “舍得舍得,当然舍得,”李建华慌不迭地说。“我立马给全体业务人员提工资,不是五百,是每人六百,六六顺嘛!”李建华何等精明,加定额和提高员工待遇,哪个更让他吐血,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再说了,给员工涨点钱,大家还念他好呢;哪像加定额,把钱扔进去,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一片笑声。

  加了薪的员工,果然干劲倍增,李建华的广告部生龙活虎,面貌一新。由点及面,接下去其他部门的经理们也都迫于形势,多多少少地提高了本部门员工的待遇。公司员工的向心力一下子增强了许多。

  张吉利看在眼里,心里也美滋滋的,他最清楚,今天的大好局面,丘子仪居功至伟。自从丘子仪来公司,事无巨细一肩挑,给他省了不少心,他的工作压力明显减轻了。看来这丘子仪果然有两下子,不愧受过MBA的正规训练,经历过国外大公司的熏陶,他讲原则却不较真,懂业务却从不张扬,为人谦和,宽容大度,眼见着在公司里人气指数直线上升,众望所归,被全公司上上下下所接受。不过也得留神,水大不能漫过山去,张吉利这样提醒自己,丘子仪威信提升太快,这将有可能威胁到他自己的权威,得适当压着点。于是有一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子仪说:“干得不错!我就说嘛,还得是老朋友,你早来就好了。俗话说打虎亲兄弟,咱哥俩搭帮,还真没有办不成的事!”然后又不经意地补充道:“不过你也甭把自个儿搞得太累了,别再一不留神闪了腰,该休息还得休息。”张吉利就是这样,说起话来云遮雾绕,话里带话,让你自己去琢磨。他的这番话,前半部分是客套,后半部分才是实意,他在告诫丘子仪,适可而止,别什么都想管。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他相信,凭着丘子仪的聪明,自会明白他的真实意思。

  然而,丘子仪还真没领会张吉利的言外之意,张吉利的话他完全是正面理解的。他认为张吉利说这番话是认可他的这段工作,给他鼓劲。没错,既然吉利一片诚意请他加盟安吉,既然他自己也承诺了帮助吉利打理这家公司,他就要竭尽所能,使出浑身解数,把公司的事情理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他的做人原则。公司在经营上没大毛病,各个业务部门和各地的分公司都有各自的具体指标,“诸侯”们各司其职,有利益作驱动,干得全都很卖力。公司的薄弱环节是内部管理,各路“诸侯”互不服气,协调性比较差,任何事情只要不与自己部门利益相关,就不闻不问,束之高阁,甚至能推就推,能闪就闪。这样一来,每当公司上大项目,需要各个部门贡献资源协力合作的时候,便常常出现相互扯皮的难堪局面,致使效率低下。究其原因,利益使然,大家都盯着自己门前巴掌大的地方,能与别人协作好那才怪呢。缺乏起码的团队精神,这对公司日后做大做强,是极大的障碍。这样的企业,照丘子仪的看法,谈上市还差得远呢。

  症结既然诊断了出来,丘子仪觉得下一步顺理成章需要做的就是展开治理。张吉利的那几句夸奖,听进丘子仪耳朵,犹如一管鸡血,他愈发雄心勃起,决定把自己在国外学到的经营管理方面的本事全都使上。经过一番全面调研之后,他煞费苦心地撰写出一份整合公司管理模式的“路线图”,它的主要观点是健全各项规章制度,变人治为法治,特别是强调加强办公室和财务部等职能部门的权力,提倡全局观和协调合作的团队精神。“路线图”还在责权利方面对公司的每个管理岗位都做出了定量定性的描述。丘子仪希望,通过加强制度建设,能把老板一人说了算的暗箱操作管理模式,改变成上下透明、按制度办事的规范化管理方式。他兴冲冲地把“路线图”拿给张吉利看,希望继续得到张吉利的首肯和支持。张吉利扫了一眼标题,把“路线图”扔到班台角上的文件筐里。“这事回头再说吧,” 他没油没盐地言道。“对了,明儿是周末,你就甭安排别的事了,冯总请咱俩到他家吃饭。”见子仪有些诧异,他解释道:“冯总就是咱胡同的那个冯建设,你认识他。他老婆是许婷许大姐,许部长的女儿。”

  冯建设?许婷?许部长家漂亮的大小姐嫁给了保姆的儿子,这件事丘子仪虽有所耳闻,但是他却从没把总公司那位神闲气定的国企一把手与当年许部长家保姆冯妈的那个低眉顺眼的老实儿子联系在一起过。

  ·

  冯建设大丘子仪他们六七岁,是老三届的。他父亲是国军的一名少尉排长,在共产党打下南京时失了踪,有人说是被解放军击毙,有人说是随溃败的国军去了台湾。他是个遗腹子,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爹。母亲抱着他来北京投奔亲戚,亲戚没找着,女人只好在城里打零工,挣个仨瓜俩枣,饥一顿饱一顿地把小建设拉扯大。后来,女人经人介绍,到许部长家当保姆,给许家带孩子。许部长看她没着没落怪可怜,便让秘书给她母子在离自己家不远的一个大杂院里,安排了一间还算像样的房子,并且帮助小建设上了学。大跃进之后的三年困难期间,多亏了许家,这对孤儿寡母才没太挨饿。俗话说寒门出孝子,小建设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心疼娘,家里的活自己能干的就绝不让娘动手。他上学也很用功,平时寡言少语,俨然一个小大人儿。他时常到许部长家找娘亲,部长夫妇见他中规中矩的模样,甚为爱怜。“多乖的孩子,冯妈你福气啊,我们婷婷要是有你家建设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这是许部长见到小建设时经常挂在口头的感慨,这话他往往说得很动情,也许,他是想起了自己那两个夭折的孩子,如果他们活着,想必也会很懂事的。

  婷婷是许部长的小女儿。她上面本有一兄一姊。哥哥出生在

  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日本鬼子大扫荡,许部长当时是军分区司令员,部队行军打仗带着新生婴儿不方便,就把宝宝寄养在了老乡家,半年后再去找,才得知已因出疹子亡故。姐姐出生在抗战胜利时,解放战争中许部长是军长,一次敌机空袭,军部被炸,和军部在一起的保育院也遭受了损失,一名保育员和两个孩子被炸死,其中一个就是许军长三岁的女儿。婷婷生在建国的第二年,由于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步入中年的部长夫妇自然对这个惟一的宝贝疙瘩爱如掌上明珠,不免娇惯了些,弄得小婷婷泼辣任性,在学校她处处拔尖,在家里也说一不二,啥事不依着她就不行。婷婷是冯妈一手带大的,她从小和冯妈耳鬓厮磨,对这位朴实厚道的农村妇女很有感情,只有在这个农村妇女跟前,她才乖。冯妈好像会魔术,任谁话都不听的小婷婷一到她手里,就变得顺顺帖帖。小建设常到许家找娘亲,一开始,婷婷对冯妈的这个穿着一身补丁衣服、张嘴就脸红的瘦高儿子,根本不用正眼夹。说来也是,婷婷是高干子女,根红苗正;而这小子是

  国民党兵后代,要不是许家这棵大树给罩着,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细论起来,两个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然而逐渐的,小建设的朴实厚道慢慢引起了这位千金小姐的好感,他俩开始一起做作业,一道玩耍。大概是因为婷婷独苗一枝,缺少兄弟姐妹手足之爱的缘故吧,她跟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特别踏实。小建设对婷婷也格外好,什么事情都依着她,让着她。婷婷呢,则常常拿些好吃的犒劳建设,拿些稀罕玩意儿送给建设。她喜欢这个小哥哥。可婷婷有时也是任性的,不顺心了,会哭鼻子,还会冲他嚷嚷几句。这个时候,小建设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但是没过一会儿,如果是在做作业,他就会及时地给噘着嘴的婷婷送去一根削好的铅笔或一块橡皮;如果是玩耍或闲待着,他就会说出一句恰到好处的俏皮话,内容往往是自嘲性质的。于是,婷婷便又开心起来。他常挂在唇边的淡淡微笑总能使她的小脸转阴为晴。无论婷婷多不讲理,具有大哥哥风范的小建设都从不向她发火。

  只有一次例外。

  冯家虽然贫穷,但冯妈却有两件心爱的宝物。一件是只镶着银边的酒杯,酒杯看似普通,内里却很神奇,一旦倒上液体,杯底就会显现出一位古装美女,唇红齿白,栩栩如生;另一件是一块金壳怀表,黄澄澄,沉甸甸,正反两面还都刻写着曲里拐弯的洋字码。这两样东西都是建设的父亲当年留下的,冯妈非常爱惜,用布包裹,藏在箱子的最底层,夜深人静时偶尔拿出,对着它们抹眼泪。刚来北京那阵子,冯妈一度囊中如洗,十分拮据,可即使如此,她也没舍得把它们送到委托行。

  一日放学,建设领婷婷回自己家。闲着无聊,便翻出了母亲的这两件宝物,悄悄拿给婷婷看。婷婷异常惊诧,疑为天物,爱不释手,尤其是那块古旧沧桑的金怀表,它与爸爸妈妈手腕上亮晶晶的新手表那么不同,她非要拿回去玩上一天。建设犹豫了片刻,到底依了她。

  婷婷在家玩仍嫌不够,第二天又把怀表揣到了学校,拿出来向同学显摆。孩子们你一嘴我一嘴,有说怀表确实是纯金的,有说那只是镀金。争论之际,一个自以为饱学的男孩子献策道,是纯金还是镀金用吸铁石一吸便见分晓。于是有人立刻找来一块马蹄形吸铁石,婷婷用它在怀表上吸来吸去,谁料想,没吸一会儿,怀表就乱了套,时针、分针和秒针纷纷坠落,机器再也不走了。

  婷婷把怀表还给建设时,大大咧咧地说:“对不起,你的表让我给弄坏了。不过别紧张,我让爸爸赔你就是了。我们家比这好的表多的是,你随便挑一块得了。”

  小建设紧抿着嘴唇,脸色难看极了,由红变紫,好一会儿之后,才声色俱厉地蹦出一句:“挑一块儿,那能是一码事吗?!”

  “小气鬼!”婷婷被噎得嘴唇直哆嗦,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你讨厌!”她把怀表往桌子上一摔,转身跑掉。

  冯妈闻知此事,就手掴了小建设一巴掌。“好你个臭小子,还会欺负女孩子了呢!”她逼着建设给婷婷道歉。

  婷婷这才算破涕为笑。“德性!”说罢,她又牵起建设哥的手,连蹦带跳地拉着他出门去玩了。

  摩摩擦擦的事,只有这么一回。总的来说,在那两小无猜、鸟语花香的曼妙童年里,两个孩子的关系始终是亲密的。那时候的太阳是暖的,天是蓝的,伴随着《社会主义好》的歌声,甚至空气都是爽甜的。

  又过了几年,两人先后考上了两所不同的中学,也许是功课忙,也许是年纪长了几岁,情窦初开,懂得了男女有别,两个少年不再在一起玩耍了,偶尔碰上的时候,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一切都过去了,似乎他俩之间也与别的男孩女孩一样,再不存在什么超乎寻常的关系。以往的一切,仿佛仅仅是一场遥远而温馨的梦。

  婷婷上初三那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许部长夫妇被造反派抓走,婷婷成了“黑帮子女”,从大宅门中扫地出门,住进机关宿舍院的一间小平房。红卫兵她是没资格参加的,她只能与几个同属家庭有问题的女同学混在一起。上山下乡运动开始的时候,婷婷这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当然不会被落下,她被发往晋北插队。那地方那叫一个穷,穷得兔子不拉屎,穷得令“蜜罐”里泡大的北京知青们目瞪口呆: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一整天仅能挣出七分钱,一个黄花大闺女甚至不足以换回一袋洋面!那地方的日子那叫一个苦:寒冬腊月,刚下来的知识青年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睡在生产队大仓库的地上,褥子下面只铺一层秫秸。没有煤火,褥子都是湿的,冰凉冰凉。

  由于知青尚无食堂,生产队便安排他们暂时在老乡家“派饭”。婷婷头一天被分派去的是村东头一家五保户。这个八辈儿贫农的孤老头子从无大号,人们都喊他狗剩。狗剩真真没辜负这“贫农”二字,家里穷得叮当响,进门就是炕。北京的女娃来家吃饭,他特意压了莜面饸饹——这在当地是招待客人最好的吃食。“北京娃咋这白嫩?”狗剩那满是眵目糊的烂眼睛一眨一眨地在婷婷脸上呱嗒,“也是肉长的哩?”说着伸手就去捏她脸蛋。婷婷吓得向后闪,一不留神撞倒了屋里惟一的一条满是油泥的旧长凳。老汉边下饸饹边同婷婷唠嗑,他问婷婷,从北京到这山旮旯,这老远的路,坐甚来的?婷婷说是坐火车。老汉说:“火车那营生俄见过,那黑牛好大力,卧着就能拉那多东西,要是立起来,那还得了?!”婷婷哭笑不得,真不知道如何接他话茬儿是好。心想,火车要是立起来,确实不得了,那还不车毁人亡? 饸饹煮熟了,老汉颤颤巍巍地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光亮的大黑瓷碗,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巾揩了一遍,揭开锅盖,给婷婷捞了一大碗饸饹,也茁茁实实地给自己盛了一大海碗。然后拿起一个满是油垢的黑乎乎的瓶子,往两个碗里各倒了些棕褐色液体。婷婷端起碗,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液体是酸的,八成是醋,都说山西老西儿爱吃醋,可煮饸饹除了盐啥调料都不放,单倒点醋,这她还是第一次领教。带有异味儿的饸饹剌嗓子,她咽不下去。像只大老鸹似地蹲在炕头上的狗剩早已急不可待,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碗,又在盛第二碗,笊篱刮得锅底嘎嘎响。第二碗也稀里呼噜吞了下去,狗剩擦了擦嘴,伸出血红的长舌头,把黑瓷碗里的汤汤水水和面渣渣舔得一干二净,然后,再次拿起那条脏手巾,把碗揩了一遍。婷婷忽然想起盛饸饹前这黑瓷碗的光亮,原来,这里的老乡就是用这样的方式,用自己的舌头和脏毛巾,来“刷”碗的。婷婷胃里一阵痉挛,酸水往上反,她赶紧捂住嘴,跑出了屋子。

  下乡刚十几天就临近了阳历年。度日如年的婷婷早已打熬不住,伙同两个知青女同伴,连假都没请,便跑回了北京——没请假,这倒不是因为她们目无组织,而是生怕万一请假得不到及时批准,耽误了时间;她们回京的心情太迫切了,一分钟都不想多耽搁。她们是搭拉大葱的手扶拖拉机去的长途汽车站。寒冬腊月清晨中一个多小时的拖拉机行驶,把只穿着单鞋的婷婷冻得两脚失去了知觉,眼泪成了冰凌,下车几乎走不动道了。下了拖拉机倒汽车,下了汽车倒火车。没钱买火车票(有钱也舍不得花在这不是必需的开销上),她们就“蹭车”,这在当时是很普遍的做法,火车上每节车厢里都三五成群地坐着身穿军大衣或栽绒棉猴的少男少女,他们都是北京知青。在太原换车之前,一切还都算顺利,蹭车没人管。可一换乘太原发往北京的直快,麻烦就来了,火车刚一接近娘子关,列车员就开始查票,七八十名没打票的知青被赶下车。婷婷也差点被抓住,慌乱之中,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推进了厕所,小小的厕所里已经躲着三名知青。推她进去的人随后也一拧身挤了进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与自己青梅竹马过的建设哥,一股暖流立刻涌上心头。婷婷的两名同伴也在被赶下车的知青之列。被赶下车的知青们有的换节车厢又钻了上来,其余的站在火车外面寒风凛冽的黑夜中,嘴里喷着脏话。火车刚一开动,几名愤怒的男知青便抄起砖头石块,朝火车扔。一扇车窗被打破,吓得坐在车窗附近的女人尖声叫,孩子哇哇哭。车上的乘客纷纷说,北京知青真叫野,可别招惹他们。

  原来,高中六八届的冯建设也在婷婷所在的公社插队,他的村子南下洼离婷婷的村子曹岗其实很近,只有五六里地路程。他乡遇故知,小时候的情景顿时又变得历历在目,婷婷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穿着破旧蓝大衣的高大小伙格外亲切。他俩找了个座位坐下,也许是因为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两人并无过多攀谈,可她一路上却柔顺似水,始终乖乖地偎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他们没敢坐到终点北京站,在丰台下了车,再倒慢车到永定门,然后顺着铁轨绕出车站。“你去哪儿?”冯建设轻声问,他知道婷婷家任人没有,只剩下一间空空的小屋子,生火的蜂窝煤都不见得有。见婷婷低头不语,他壮起胆子提议:“要不去我家吧?我妈老念叨你和你爸妈,特别不放心你。”婷婷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冯妈见到儿子,尤其是见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婷婷,老泪纵横。“造孽啊,看把这闺女给作践成啥了。”许部长是不是黑帮,她不懂也不管。她只知道部长夫妇是她的恩人,婷婷是这一家的大小姐。她把家里一个月的肉票全割了肉,包了一顿全肉馅的富强粉饺子。饺子那叫香,顺嘴流油,婷婷觉得自己好像一辈子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冯妈又端出来过年供应的花生瓜子,三个人坐在炉火熊熊暖融融的小屋子里,嗑着瓜子,喝着茶叶末沏的茶水,说着婷婷和建设小时候的往事,外面的风雪一点都感觉不到,仿佛世界上从没有过那场惊天动地的文化大革命。

  婷婷在冯家住了下来,睡在屋里惟一那张像点样的大床上,床边拉了个帘子,冯妈睡在帘子外面临时支起的铺板上。建设到邻居家借宿。一晃个把月的时间过去,元旦和阴历年都过完了,空气中荡起淡淡的春意,探家的知识青年们也该返乡了。婷婷和建设一起回山西,这回是打了车票的,车票钱是冯妈掏的——捡破烂挣的,牙缝里省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许部长的闺女呀。

  从冯建设的生产队到婷婷的曹岗只需三四十分钟,冯建设隔三岔五来看婷婷,有时走着来,有时赶着驴车,不论是步行还是赶车,他每回都不空手,他的麻布口袋里总是盛着蔬菜和水果,不多,却很新鲜。他来了就不闲着,不是帮婷婷劈柴挑水,就是拾掇屋子做饭。曹岗的知青流里流气,孤芳自赏的婷婷和他们搞不好关系。建设和婷婷商量了一下,便去找公社革委会知青办主任,请求把婷婷调到他所在的南下洼。

  “你俩是甚关系,凭甚把她调到你南下洼去?”知青办主任一脸坏笑。

  建设说婷婷是他亲戚。

  知青办主任说:“亲戚,你们得说清是甚亲戚,不是所有的亲戚都在照顾之列。”

  建设脸胀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在一旁的婷婷见他嘴上不跟劲,便勇敢地说:“我俩在处对象。”

  “这就对咧,干俅不早说?”知青办主任说。“俄们的政策是鼓励知青扎根农村。”

  他们在乡下一待就是八年,这期间建设的母亲冯妈离开了人世。这个守了半辈子寡的善良女人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她拉着这对青年男女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建设说:“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婷婷。”婷婷哭得像个泪人。冯妈过世后,他俩就办理了结婚登记,住到了一起。

  粉碎四人帮后,许部长复出,担任顾问,被大家尊称为许老。建设和婷婷调回城,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那一年,婷婷生下一个女婴,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婴。双喜临门的是,这一年,这对年龄已不算太小了的返城知青,又双双上考上了大学,算是搭上了恢复高考对老三届落实政策的末班车。

  毕业后建设分到政府机关,婷婷当了医生。许老对建设是满意的,一来这孩子是冯妈的儿子,老实可靠,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很是努力;二来他在许家最危难的时刻全力帮助了许老的爱女,所谓患难见真情,足见他人品,看来这个小伙子是值得信赖的。建设也是争气的,在机关工作,三年就当上了副处长,成为当时全机关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别看他年轻,他办起事来却有板有眼,相当老道,深受领导赏识。后来建设改去一线搞经营,更表现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在国企做事,说到底业绩如何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搞顺上上下下的关系。而这,正是冯建设的强项。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很有一套,很快就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一路扶摇直上,一直坐到了安德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这把极为重要的交椅上,成为近百亿国有资产的掌门人。

  许老常常纳闷,自己这个从小木讷见人就脸红的女婿居然是个天生的官坯子,没看出来,真是没看出来,人不可貌相啊!当然了,冯建设干到今天这一步,究竟利用了多少许老的名望和关系,这条官场上升通道的形成又有多大程度是得益于许老的影响力,许老本人就无从知晓了。

  几年后,许老撒手人寰。可这时冯建设的翅膀早已长硬。他可以展翅单飞,不必再借助岳父的任何力量,也能飞得比原来更高,比原来更远。

  第四章 信是有缘(1)

  冯建设的住所位于市区黄金地段,闹中取静。这是一套高档的复式公寓,线条明快的后现代装修和家具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宽敞的客厅足有七十平米。大家在白色欧式沙发上坐定。丘子仪发现,要是没有张吉利昨天的铺垫,他还真没法从眼前这位大腹便便志得意满的中年男人身上,看出半点当年的冯建设——那个精瘦英俊而又有几分羞怯的小伙子的影子来。至于许婷,虽已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身材相貌都尚未走样,看上去仍然眉清目秀,特别是那总是微微向上扬起的尖下巴,使他一下子就想起当年许部长家那个骄傲的小姐姐。

  张吉利是冯家的常客,用不着客套,于是谈话中心便转向了丘子仪,什么这些年在国外如何啦,老爸老妈可好啦,诸如此类的。子仪向他们简略介绍了一番自己在外面的经历,并告诉关心他父母情况的许大姐,老父老母依然健在,他哥哥子均近些年在南方经商混得还行,所以二老离休后,子均就把他们接到他那里享清福去了;目前他孑然一身,除了工作,就是舞文弄墨,写点东西。听说子仪已经出版过经济学专著,许婷感慨道:“没想到当年的淘气包现在出息成大学者了。”

  许婷大丘子仪和张吉利他们几岁,文革前子仪的父亲在部里当局长,吉利的父亲是处长,许婷的父亲许部长是他们的老上级。论起来,他们三个也算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丘家和张家一直住在部机关宿舍院,许家的部长院与他们的大院同处一条胡同,只隔着几个门。文化革命中许部长家被抄,许婷被赶出大宅门,暂时寄居在了这个宿舍院中的一间小平房里,一直住到去插队。那时,院子里的大人要么被隔离审查,要么忙着搞运动,大一点的孩子都参加了红卫兵,一天到晚在学校、在社会上造反,剩下一帮半大小子没人管,突然淘气起来的丘子仪和一向淘气的张吉利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王,带着院里的半大小子们四处折腾。二三十个孩子一出去也是呼啦啦一大片,个个身穿黄军装,脚蹬白边懒汉鞋,白天骑着锰钢车在街上晃,晚上聚在宿舍楼的地下室,抱着吉他大唱苏联歌曲。许婷属于老三届,根据年龄划分,和他们搅不到一起去,但是他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和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还真让许婷挺眼热的。这帮孩子单从外表看似乎没心没肺,其实,一个个骨子里却都爱憎分明,侠肝义胆。他们虽然和许婷也不太说话,但是街面上的小混混纠缠许婷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天而降,把小混混暴捶一顿,弄得外面的土流氓谁都不敢招惹这位落魄的大小姐。

  后来,宿舍院搬来一个姓刘的造反派头头,此人以前给许部长开车,文革中因揭发包括许部长在内的走资派有功而得到军代表赏识,混进了部里的政工组。他家就在许婷那间平房的对面,他有事没事总往许婷屋里串,假作关心地问寒问暖,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许婷婀娜的身体上溜来溜去。许婷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有天晚上十一点钟了,浑身酒气的老刘敲开许婷小平房的房门,掏出一个信封,说他特意把这个月的二十块钱生活费给许婷捎来了。放下钱后老刘并不走,觍着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没话找话地扯闲篇。许婷被他那油腻腻的目光打量得直起鸡皮疙瘩,找了个机会赶紧说:“刘叔叔回吧,您明儿一早还得抓革命促生产呢。”

  老刘说:“不急不急。哪儿待着都是待着,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觉。”见婷婷翻开一本《艳阳天》,开始看书,便又说:“对了,婷婷,我打听到你爸妈的消息了。”

  这句话触动了许婷的神经,她抬起头,忙问:“他们怎么样?在哪儿呢?”

  “来,我告诉你。”老刘说着,屁股一拧,挪到了坐在床沿上的许婷的身边,肥嘟嘟的大手一把抓住姑娘的胳膊。

  “别这样,”许婷先是一惊,随即脸胀得通红。“刘叔,您松手!”

  老刘的手是松开了,可那五根广东香肠般的短粗手指头却搭在了许婷的脖子上,寻寻觅觅地在姑娘衬衣领口的钮扣上游动。

  许婷又急又怕,她在思忖着是不是应该朝这张凑上来的烧饼大脸啐一口唾沫,忽然有人敲窗户:“许婷电话!”她赶紧借机挣脱老刘,跑出门去。

  谁他妈这么不开眼,都多晚了还喊电话!老刘站起身,走出房门,迎面站着一个半大孩子,是丘局长家的老二。这个毛小子一双眯起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老刘,把这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盯得直发毛。老刘刚想发火骂人,忽然瞥见不远的楼角处黑乎乎晃动着五六个人影,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悻悻地走开。

  第二天,老刘发现自己自行车的两个轮子都瘪了,仔细一瞅,气门芯让人给拔了。他心里明白,准是院里这帮坏小子干的,因为昨晚的事。老刘没生气,反而有几分得意——他们在吃醋,吃我老刘的醋!他忽然觉得挺有成就感。气门芯安上没两天,他的车锁又打不开了,锁孔里被人塞进了木屑。这回老刘真急了,气得直骂街,嚷嚷着要找保卫处。可是嚷嚷归嚷嚷,他的自行车还是接三差五出毛病,不是座套被摘就是铃盖被拧,要不就是车胎扎了。

  一天晚上,老刘听见窗户当啷一声响,玻璃随即裂了一道缝。老刘吓了一跳,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忽然又是当啷一声,什么东西哧溜一下斜打在玻璃上,连遭两次击打的玻璃颤颤巍巍,眼看就要掉下来。“爸,那儿有人朝咱家打气枪!”十岁的儿子眼睛尖,指着斜对面的平房房顶说。借着路灯的光亮,只见房顶上有俩人影在晃动。“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老刘抄起火筷子,冲出房门。平房的边上正好支着一架梯子,好像是特意为他预备的。老刘蹬蹬蹬上了房。房顶上的两个人个子不高,帽檐压得低低的,黑灯瞎火,一时还真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不过,老刘心里清楚,肯定跑不出院里的这帮小玩闹。他们见老刘上房了,不慌不忙站起身,燕子般轻盈地沿着屋脊朝相邻的平房跑去。老刘知道,这平房和胡同里别家院子的平房连在一起,要是让他们跳到另一个院子的房上,他们就会一路跑开,再也甭想逮住。“小兔崽子给我站住!”老刘大喝一声,有道是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他浑身是胆雄赳赳,放开工人阶级的大脚丫,大步如流星,紧追不舍。他光看前方没顾脚下,忽然觉得一滑,踩在了一块八成是坏小子们故意东一处西一处扔得满房顶都是的西瓜皮上,打了个趔趄,晃了两晃,终于失去重心,出溜下房檐,重重摔在当院的青砖地上,摔了个金光灿烂,两眼冒金星。

  事情闹大了,老刘磕掉一颗门牙,一条胳膊也脱了臼。惊动了派出所,丘子仪、张吉利等几个平日在院里特别闹的孩子都给抄了进去。可左审右审也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几个死扛着,都一问三不知。反正老刘这人也招人恨,没谁替他抱不平,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从那以后,老刘再也不敢招惹许婷了。见了院里的这帮孩子他绕着走,后来他索性搬了家。

  ·

  许婷和丘子仪他们聊小时候的事,聊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冯建设基本插不上嘴,不过他对丘子仪他们小时候的瞎折腾也并不感兴趣——毕竟他那时只是一个保姆的儿子,干部子女的圈子根本没他份。可现在不同了,他是堂堂国企老总,眼前的这俩当年的孩子王,都是他的下属。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他挺了挺见圆的肚皮,用一副官气十足的腔调说:“小丘啊,你来安吉很好嘛!好好干。把你在国外学到的本事都使上,我们的舞台大得很呢!”见丘子仪没有像他其他部下平日里那样立刻对他点头称是,冯建设似乎觉得有点扫兴,于是他转向张吉利,做起了指示:“上市工作准备得怎样了?我这里指标可已经给你搞定了,这可是最后一批上市名额,以后就要改成核准制了。想想吧,整个集团系统仅有两个指标,你就占了一个,多不容易!你们要赶紧改制,拿出资产中最优良的部分。要保证三年赢利,净资产收益率不低于百分之十,这些可都是硬碰硬的啊,丝毫含糊不得。最好把业绩做到五毛钱,我们这回上的可是绩优股啊!”

  “冯总您就放心吧,”张吉利赶紧接过冯建设开启的话题,汇报起了上市筹备工作的进展情况。“咱们不光是绩优股,而且还有中外合资概念呢。”他指了一下丘子仪,“子仪已经联系好了一家美国公司,准备与我们合作开发电子商务。这绝对得算‘触网’。”他朝子仪一挤眼,然后又转向冯建设,故作神秘地说:“这股价还不得飞上天去?”

  “真有这事?”冯建设问丘子仪。

  子仪向冯建设简单明了地说了说美国合作伙伴的情况:AST公司是洛杉矶的一家IT企业,主要业务是通过互联网平台和电子邮件一对一地向订户免费提供对方感兴趣的特定信息,与此同时向订户邮发电子问卷,做相关的市场调查;该公司非常看好中国市场,公司总裁安德森先生准备亲自带人来北京考察。“不过,马上把这个项目装进新股的首发,可能会有难度,”丘子仪解释。“目前在中国,合资企业上市毕竟卡得还是比较严的。”

  “咱们不妨先自己上市,然后再转身收购这个项目,”张吉利提议。“这样一来,一可以收回一大笔现金,二可以制造后续题材,把股价炒上去。”他转向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许婷,说:“大姐,除了我给您的内部职工股,二级市场上的

  股票您不妨也买上一点,我保证您大赚。”

  “我干脆全权委托你给我炒得了,” 许婷说。“赔了赚了都没关系。”

  “我还能叫您赔?赔了算我的,赚了是您的。”张吉利大包大揽。

  “有这么便宜的事?张叔叔,也算我一个。”随着话音,一名少女顺楼梯飘然而下。她上身穿一件白色休闲运动衫,胸前写着几个大字:别理我,烦着呢。下穿一条紧绷绷的弹力牛仔裤,膝盖上有个窟窿,裤脚是褴褛的毛边。她天生丽质,风姿可人,一头黑发盘在脑后,把一张原本就很秀美的小瓜子儿脸衬托得愈发楚楚动人。

  “这是我们家的淘气丫头,叫灿灿,”许婷介绍,然后转向女儿。“还不快叫丘叔叔。”

  “丘叔叔好,”少女落落大方地在子仪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绽开顽皮的微笑,随着这微笑,嘴角下方显现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谢谢您送书给我。”

  子仪一愣,定睛细看,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女不是别人,竟是他在大学讲课那天差点把他问出汗来的那个小女生,只不过今天的她,衣着前卫,更为个性化罢了。子仪不禁心中一动,似乎觉得,好像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您的书对我很有帮助,”女孩说。“我本想继续向您请教,可又不知道去哪儿找您。没想到这么巧,山不转水转啊。”

  “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子仪会心地笑道。

  “你们认识?”冯建设有些诧异。

  “是啊,”女孩说。“丘叔叔给我们讲过一堂课,讲得那叫一个棒。”

  “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溅。”子仪自嘲道,他想起了她画的那张

  漫画和他自己的字条。

  嘻嘻嘻,女孩调皮地笑着。

  “怎么?”冯建设越听越糊涂。

  “爸,我给丘叔叔画了一幅肖像,”女孩解释,她重新转向子仪,“嘿嘿,挺酷的吧?”

  “别没大没小,”冯建设假作严肃地教训女儿。“我告诉你,你丘叔叔是从美国回来的,英文好极了,以后你多跟人家学学。”

  “您收我这个学生吗?”女孩望着丘子仪,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收!收!”子仪连声说,在这样的目光下,他说不出别的来。

  “耶!”女孩像根弹簧般轻盈地颠了一下脚,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一言为定,丘老师!”然后她忽然沉稳下来,变了个人似的,一副淑女之态,手搭腰际,膝盖微屈,很正宗地摆了一个舞台花旦问安的婆娑姿势,用类似昆曲道白的腔调夸张地浅吟道:“尊师在上,女弟子这厢有礼了。”动作标准,仪态万千。

  一动一静,真可谓动则如风,静则如水,这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是丘子仪始料未及的。面对这亦真亦假的颦笑嬉戏,他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一旁的张吉利早已忍俊不禁,笑得差点从沙发上出溜下来。

  子仪愈发局促。

  “看你把你丘叔叔给闹腾的,”许婷说。“你丘叔叔脸都红了。”

  女孩立马恢复了顽皮。“不会吧,人家可是从米国回来的,见过大世面。”她故意伸长脖子,调皮地盯着子仪的脸。“红没红?让我仔细检验检验。”

  大家又都笑了。冯建设板起面孔,故作嗔闹地批评道:“都多大了,还总没个正形!”然后他又转向子仪。“别理她,我们家这丫头什么都认,唯独不认生。”

  “本色,本色,不拘一格,这样最好,”子仪连忙用这样的话来摆脱窘困。“她在课堂上可是头脑相当敏捷呢!”他又想起了那天她提问题时的情景。顿了顿,问道:“在上大四?”

  “过年就该毕业了,”许婷抢答。“我们准备送她出去深造深造。不过她得在国内先干一阵儿,积累些必要的工作经验。吉利,子仪,正好你俩都在这儿,灿灿马上就要实习了,把她安排在你们公司怎么样?”

  “那敢情好,”张吉利赶紧挺直身体,摆出一份热情认真的殷勤态度。“灿灿来咱公司,不就是到家了?对了,冯总,大姐,灿灿

  留学的事也交给我们办吧,子仪能帮她在美国联系学校。”

  冯氏一家三口的目光全都转向了子仪。

  “只要她能通过托福和GRE,学校不成问题。”子仪已经恢复了常态,这样应合道。张吉利总是不征得他同意就替他大包大揽,他已经警告过张吉利多少回了——不许再替他做主,否则他就跟他急!然而,这一回张吉利的做法却并没使他不悦;反而,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眼前的这个女孩曾与自己擦肩而过,却又不经意间在此相遇,能为她做点什么,也不啻为一种缘分。

  “托福和GRE无所谓,”张吉利口气很大,就跟美国的学校全都是他开的似的。“不就是奖学金嘛,学费我们包了。再说了,我们的美国合作伙伴也可以提供经济担保啊。”

  “谁说我通不过?”女孩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爸,妈,我还没跟你们说呢,我刚刚拿到托福成绩。”

  冯建设接过成绩单,飞快地瞥了一眼,兴奋地宣布:“六百二十二!”他满脸放光,“好闺女,再加把劲,把GRE也给我拿下!”

  六百二十二,这是个相当高的分数,子仪不禁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在外语上竟有如此功底。也难怪,她天资聪颖,思维敏捷,这一点,从那天她在课堂上“刀刀见血”的刁钻提问,就已可见一斑。

  “很好嘛,灿灿,”张吉利夸起人来从不吝啬。“我们很快要去美国考察,你也跟着去吧,给我们当翻译。”

  “真的?”女孩的眼睛弯了起来,可转眼之间脸上的得意又消失了,她可怜巴巴地瞥了子仪一眼。“有丘叔叔这么棒的英语,哪儿轮得上我翻译呀!”

  “没关系,你只当生活翻译,”张吉利忙说。“工作以后,玩的时候当。”

  “不会是去夜总会的时候当吧?”她故作恐怖。“我晕!”

  大伙又都笑了。

  “好了,请大家到饭厅用餐吧,”冯建设起身招呼。“我特意从我们的酒店叫来了西餐大厨,他的牛排手艺是一流的。”然后他又追加一句:“我这儿还有一瓶六八年的波尔多,小丘,小张,你们务必要品尝品尝。”

  最后的玩家 第二部分

  第五章 玩主(1)

  2000年2月22日 星期二 多云

  在爸爸和张叔叔的安排下,我终于来安吉文化实习了〔冯灿灿在日记中写道〕。张叔叔问我喜欢干什么,影视,演出,广告,行政,随便挑。我说我想跟着丘老师,这样能学到东西。张叔叔就由了我,让我给丘叔叔当助手,处理一些简单的文牍工作。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正如我当初第一眼就感觉出来的,丘叔叔,不,我还是应该叫人家丘总,的确是个很有能力的人。马校长那天介绍他时曾郑重地说:“丘老师属于实干派。”现在看来,马校长说的还真是大实话。他懂管理,会经营,责任心还特别强,公司里事无巨细,他都要过问到底,所以把自己忙得昏天黑地。依我看,他有点忙过头了。我开玩笑道:“您焦裕禄啊您,就跟整个公司就耍您一个似的。”张叔叔也说他:“你得学会弹钢琴,十根指头都用上,没必要事必躬亲,具体的事情让下面去干好了。”

  他说:“每个部门都是承包了的,公司里的公共事情,让谁干谁都不乐意。再说了,许多事情,比如与外商合作,别人不熟悉,也插不上手,即使来帮忙也是越帮越忙。倒不如我自己做。”

  我听得着急,不禁自告奋勇:“还有我呀,丘总,您就给我派任务吧。我保证,您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他们两个都笑了。张叔叔说:“你只是来实习的,不能指着你。”

  我坚持道:“没事,就让我多干点儿吧,对我也算是锻炼嘛。”

  丘叔叔想了想,说:“也好,那我可就给你压担子了啊。”

  这个世界真的很小,那天我们邂逅时他这么说。谁说不是呢?他讲课时拾到了我的笔记本,我们又在一个最不可能遇上的地方不期而遇。更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是爸爸的得力部下、妈妈小时候的邻家男孩。而我呢,就这么巧,如今又做了他的助手!

  这难道是天意?

  妈妈说他这个人的人性很好,讲义气,关心人。嗯,到目前为止,我看靠谱。

  ·

  2000年3月6日 星期一 晴

  上市工作进入了实质性阶段。我们忙得四脚朝天。

  作为主要发起人,安吉文化拿出广告和影视这两个最赚钱的部门,装进等待上市的新公司;爸爸的安德总公司把网络软件的业务也拨给了这个实体;股份公司的其他几个发起人则都是一些关联企业。公司取名安吉传媒,为了获得所得税上的减免和优惠,注册地放在了科技开发区。公司前三年的平均利润为每股五毛钱,拟发行三千万流通股,按二十倍市盈利算,发行价可高达十元,张叔叔说,仅仅这一把,公司就能从

  证券市场上捞到三亿现金。

  安吉传媒由爸爸亲自兼任董事长;张叔出任总经理;丘老师任常务副总,主管业务;那个脸蛋儿挺漂亮、心眼儿倍儿活泛的丽丽姐也进了领导班子,她将担任上市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兼董事会秘书,负责证券部。丽丽姐和张总的关系不一般,这一点,公司里尽人皆知,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张叔这么提拔自己的“小蜜”,任大伙说三道四,真还有几分“举贤不避亲”的古风。我开玩笑地如是向丘老师说起此话时,他静静地说,安吉的情况有点特殊,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

  安吉的情况特殊,怎么特殊?是不是像爸爸说的那样,它其实和私企差不多?

  丘总对新组建的这个股份公司有些看法,说它不够实在。哪来的五毛钱业绩?利润全是虚增出来的。他认为,这么干不仅对不起公众投资人,而且也有违规之嫌。今天张总来我们办公室时,丘总把自己的看法很正式地告诉了他。他俩在里屋说话,我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了,他俩谈事并不避着我。

  “书生气,书生气,”张叔一听这话就阴阳怪气地说。“如今哪家上市公司不作账?”他把造假说成了作账。“费了这么大劲儿才弄到个指标,光公关费就花了几百万!不多调高点利润怎么从股市上拿钱?你放心吧,这叫包装。这年头大家都这么做,绝对不会出事。即使出了事也是我顶着,轮不上你。”见丘老师不服气的样子,张叔叹了口气。“唉,你这么大学问还用我把话说透?中国股市从蒂根儿上讲就是给国企解困的!咱们虽不是正宗国企,可毕竟也戴着顶红帽子呢。想想看,中国的上市公司三分之二的

  股票不流通,这能和国际一样吗?它就是咱融资者的天堂!只要把每股利润做高,新股的发行价就会跟着高,而这新股的发行价一高,发行之后每股的净资产也就变高了,咱发起人原来投的每股一块钱,让股民溢价购买股票的钱这么一推,立马变成四五块了。股民的钱就这么变戏法儿似地一下子挪到了咱们口袋里。知道这叫啥吗?这叫点石成金,这叫化腐朽为神奇!好处还不止这些呢,用股权抵押担保,还能从银行套出更多的钱。还有以后的配股啦,增发啦,你就等着数票子吧。你想要什么?买房?换车?没问题!咱们这辈子是想穷都难啦!”

  “我什么都不想要,”丘总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你我是老朋友,我才直言不讳。作为公众公司,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多少双眼睛盯着咱呢。违法乱纪的事情最好别沾。陈老总说的好: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好了好了,这些事你就甭管了。好好落实你的美国合作项目去吧。”张叔说不过就跑,一推门走人。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看着两个好朋友这么真真假假地打口水仗,真挺好玩的,两条路线斗争——这比电视剧里演的都要精彩。

  ·

  2000年3月9日 星期四 风

  晚饭时和老爸聊起公司里的事,我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新组建的股份公司过去三年平均利润每股五毛钱,可大家都清楚,这个公司是前几天刚刚成立的,哪儿来的三年历史,更遑论三年利润?

  老爸说,公司本身虽不够三年,可它却是由几个发起人公司剥离出来的业务拼凑起来的,这几项业务过去三年的利润,即可理解为新公司的利润。这么做,属于技术处理。

  “那不是造假吗?”我想都没想就说。

  老爸瞪着我,好像我是

  外星人。“怎么能叫造假?这是惯例!大多数公司都是这样上的市,如果都像你这么较真儿,能有几家公司符合标准?”

  “这就叫为国企解困吧?”我想起公司里两位领导的争论。

  老爸好像不太愿意就此多谈,他说这个问题要讲起来,就深了,你年纪还小,不会明白。

  “那你们想到过投资者吗?”我打破沙锅问到底。“一开始就业绩不实,股民们被诓了进去,一旦没有业绩支撑,日后股价掉下来,怎么向公众交代?”

  “赶紧吃饭,赶紧吃饭,”妈妈听烦了,在一旁招呼。我们说的话她不太懂,也不感兴趣。“工作上的事到单位说去,菜都凉了。”

  老爸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闷头吃饭,好一会儿后才无奈地抬起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业绩果真那么好,利润滚滚,那还上市做什么?我们其实也是真心想把企业搞好的,现在业绩报得高一点,就是为了多募集些资金,好把企业做大做实,等到那时候,再回报社会吧。”

  ·

  公司的症结所在,就这样被聪明的冯灿灿一眼识破,爸爸和张吉利的观点她不敢苟同,不过若真像爸爸说的那样,公司通过上市能够做大做强,最终回报社会,那么现在业绩掺一点水,也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她想。

  她又想起了公司里的两位主要领导:张吉利和丘子仪,一个油滑世故,一个直内方外,这两个泾渭分明的人走到一起,真是一对奇特的组合。她知道,这种类型的搭档,如果配合得好,刚柔相济,可以长短互补,将会是相得益彰的佳配;而一旦配合不好,水火不容,那么结果也往往会是爆炸性的。于是有一天她对丘子仪说:“我看您和张叔叔,不,张总,不是一路人。”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子仪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鬼精灵。最近这段日子他们特别忙,律师和会计师都进驻了公司,为企业上市做最后冲刺;美国方面的合作伙伴也即将来华实地考察,不断索要各种数据和资料。他们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钟,子仪送灿灿回家,路上到簋街一起吃个夜宵。

  “张总嘛,心大胆大手也大,脑筋也足够灵活,典型的买卖人,现在社会上所谓的成功人士,差不多都是他这个样子。”灿灿一边说,一边剥开一只麻辣小龙虾。他俩坐在饭馆庭院的廊子里,初春季节,乍暖还寒,可廊子上摆放着几个烈焰熊熊的火盆,不仅把小小的庭院烤得暖暖的,也给总体氛围增添了些许情调。

  “那我呢?”子仪问。“啊对了,我当然不算成功人士。”

  “您嘛,”灿灿看着他的眼睛,笑道,“还是夸您两句吧,恬而无思,淡而无欲,风流倜傥一儒商。您很敬业,是中规中矩干事情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子仪自嘲。

  “错!”灿灿口气认真。“如今的社会,缺的就是您这种没啥私心、兢兢业业干实事的人。依我看,咱公司也如此。”

  这番话倒把子仪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你别忽悠我。”

  “啊对了,我妈说,您和张总从小就是非常好的朋友,”心直口快的灿灿话锋一转,忽然拾起了这个敏感的话题。“还说张总的前妻原本是……您的女朋友。是真的吗?”

  子仪犹豫了一下,决定以实相告。“是真的。”

  “给我讲讲吧。”见他默不作声,灿灿又说:“怎么?个人隐私?那我不问了。”

  “不,早就不隐私了,”子仪不再吞吞吐吐。“只不过二十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我怕你听着烦。”

  “谁说我会烦?”灿灿来了情绪,顽皮之态毕现,她放下筷子,臂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住尖尖的下巴颏。“政策嘛——你是清楚的,”她一副审问腔调。“什么什么从宽什么什么从严来着?老实交代吧!”

  “交代,交代,”子仪双手合十,告饶似地朝灿灿作了个揖,然后讲道:“那女的,你妈妈说的那个,叫乔虹飞。我们认识的时候她刚上初二。是在什刹海冰场认识的。”

  “哇,好好浪漫耶!”灿灿一惊一乍。

  “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浪漫,”子仪纠正。“说出来你可能不太懂,那是1971年,那时候的冰场是‘江湖’所在,全北京的玩主都往那儿聚。知道什么叫玩主吗?就是小流氓,坏小子,就像是港台片里的滥仔,黑社会。”

  灿灿瞪着大眼睛,像是在听天书。

  “当然啦,玩主也分两类,”子仪解释。“一类是我们这样的,大院里的干部子弟,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十五六岁少年,父母大都去了干校,哥哥姐姐上山下乡,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是也。这种玩主玩的是一种感觉,打架,拍婆子,拔份儿,就是为了一个狂字,显得个性张扬,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做酷。”

  “你们很前卫呀。”

  “嗯……更准确地说,是比较另类。其实用时下的社会心理学来分析,那是因为那时的我们对当时的主流价值观不认同,所以就用离经叛道的行径去宣泄自己的青春,游戏人生。感觉上有点像时下的愤青、坏枣,外加嬉皮士,或者

  二战后西方社会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其实我们这种玩主是枉背了一个‘玩闹’的名声,表面上呼啸聚众,无法无天,事实上行为领域却很窄,我们是决不会去沾偷抢之类犯罪行径的。还有另一类玩主,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他们来自下层,我们叫他们‘胡同串子’。他们很实际,出来混就是为了生活,所以他们不像干部子弟那样张扬,但却什么坏事都敢干,好比草原上的独行狼,目的明确,手法专业,直奔主题,每咬一口都是恶狠狠的,必须撕下一块能够果腹的带血之肉。他们才是货真价实的亡命之徒。”

  子仪停顿了片刻,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乔虹飞呢,她两类人都不是,她出身高知——对了,高知这个词儿也许你不懂,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她到冰场上是真的滑冰来的,带着她小妹妹一起来。她围一条鲜红的拉毛大围脖——你不知道什么叫拉毛吧?那是一种围巾的织法,当年非常流行,好比现在的开司米,是女孩子们的至爱——她脚下一双大跑刀,美丽清高;运动员身材,运动员动作,非常打眼,非常飒,绝对是冰场上的皇后。我们大伙私底下都叫她大跑刀。一开头是张吉利追她,她根本不搭理。这主要是因为张吉利忒愣了,跟在女孩后面一劲儿喊:‘嘿——姐们儿,交个朋友行吗?’人家脚下紧蹬几下,早跑到前面老远的地方去了,张吉利穿的是花样刀,跑起来慢多了,再说他技术也不好,咋追也追不上,急得直蹦高。我在一旁气不忿,把张吉利扒拉到一边,说:‘瞧我的!’我嗖地一下追过去。我的滑冰技术还行——我哥是体院附中水冰运动专业的,我没事就找我哥练速滑。我使的也是跑刀,她甩不掉我。她跑到哪儿,我追到哪儿,她跑里圈,我跑外圈。她看出来我在和她较劲儿,便越滑越快,我也跟着越滑越快,我俩嗖嗖的就像两支离弦之箭,不,出膛的子弹。冰场上的人都停下来看,还有鼓掌的,叫好的。跑了几圈,她放慢了速度,我超到她前面,猛转身躯,冰刀一横,扬起一片冰雾,来了个漂亮的急刹车,拦住她去路。‘你干吗跟着我?’她一甩拉毛围脖。我说:‘瞅你滑得挺地道,想跟你切磋切磋。’她瞪了我一眼:‘我不认识你,凭什么跟你切磋?’我没话找话:‘你看着挺眼熟的,上过什刹海体校吧?’她一愣:‘你怎么知道的?’我不失时机:‘哟,那咱还是同门呢!张教练教你的吧?’她疑惑地打量着我:‘我怎么没见过你呀?’我顺水推舟:‘你是哪届的?’‘七三届的呀。’‘那不结了,我大你两届。我上体校少年班那会儿,你还是儿童班呢。不过不管怎么说,咱也算师兄妹呀。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丘子仪。丘子仪的丘,丘子仪的子,丘子仪的仪。’”

  “你贫不贫呀你,这话不跟没说一样吗!”灿灿讪笑。

  “你以为我真在自报家门啊。这叫缓兵之计,我是想先缠住她,让她对我印象深刻!”这时候的丘子仪仿佛换了个人,平时的正襟危坐一扫而空,一脸调皮之相。他又回到了那目空一切、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

  “你就坏吧你。” 不知不觉间灿灿已经改了口,不再称他“您”,改称他为“你”。“对了,你真上过体校?”

  “哪儿上过呀,体校的门儿朝哪儿开我都不知道。我在跟她套瓷。”

  “那你怎么知道张教练呢?”

  “蒙呗,张王李赵遍地刘,中国不就这几大姓嘛。她要是说哪儿来的张教练,我就会说,对对对,教你的准是刘教练,你上体校那会儿张教练刚调走。不过,还真让我给蒙上了,真有张教练这么一号。”

  “还挺能编,”灿灿掩嘴笑道。“共军可真够狡猾的。”

  “我正在得意自己的进展,想进一步拉近距离之际,张吉利他们跑了过来,站在七八米外的地方嘎嘎大笑。大跑刀瞥了他们一眼,问:‘你们一伙的?’还没容我答话,她就嗖地一下滑跑了。我在她身后紧着高喊:‘嘿,别走啊,还没请教芳名呢!’ 张吉利也大声喊:‘嘿,女同学,千万甭理他,他是流氓!’”

  “大灰狼终于露出了尾巴。”灿灿笑得前仰后合。

  “我朝张吉利一通发火:‘你丫什么东西,自个儿追不着还不叫别人追了?没劲没劲!’其实我也不是真想追这女孩,我只是觉得跟她逗挺好玩的。那年头时兴这个,叫拍婆子,谁能拍着婆子,特别是拍着任人都不搭理的漂亮婆子,就觉得自个儿特有成就感。当然了,我们的拍婆子绝不等同于调戏妇女,我们那时候其实是很纯的,和女孩子认识好几个星期也不敢拉拉手。”

  “油腔滑调,谁相信!”

  “真的真的,毛保——毛主席保证!”见灿灿诧异地望着自己,子仪连忙纠正。“一说起老事儿就走嘴,就操起当年的口头禅,我应该说,天地良心。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大跑刀是倍儿清高一女孩,冰场上多少人追她,她都一概不理,唯独和我说过这么几句话,也许算是对我印象不错吧。后来我们再在冰面上相遇,擦肩而过的时候,就相互笑笑。张吉利他们就拿我们俩起哄打镲。我呢,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还确实有点美滋滋的。”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哈,采花大盗!”灿灿说,她上下打量着子仪。“嗯,不过瞧得出来,你当年一定很帅。现在也很帅。”

  “又忽悠我了啊!”子仪慌忙摆手,见灿灿仍在以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便接着讲下去,他讲得很投入,表情生动,神采飞扬,似乎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身处何地。

  “一天晚上,冰场散场。我们发现大门口乱作一团,只见一伙西城的小痞子,把大跑刀姐俩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叫大鼻涕的,嬉皮笑脸地拉着大跑刀胳膊不松手,非要她陪他去吃夜宵。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花容失色,满脸通红,大鼻涕的手她挣也挣不脱,她的红色拉毛围脖已经被人拽掉,团在雪地上,被路灯一照,像是一滩血。她小妹妹吓得直哭。我挤进人群,对大鼻涕说:‘哥们儿,你放开她,她是我师妹。’”

  “你还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儿。”灿灿撇撇嘴。

  “不说师妹行吗?”子仪辩道。“我说她是我女朋友,人家姑娘能答应吗?那她岂不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灿灿嘲讽的口气半真半假。

  “我说她是我师妹,大鼻涕瞪我一眼:‘我知道你谁呀?’我说:‘强中听说过吧?我们没的说。’那年头时兴这个,叫‘盘道’,两边呛呛起来,只要你说出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份儿大的主,对方往往就会买账,化干戈为玉帛什么的,有时甚至还能成朋友。强中和我哥一块儿插队,他在西城地面上属于祖师爷级人物,大鼻涕也是西城的,他们肯定认识。一听强中名讳,大鼻涕拉女孩的手松开了,他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又看看女孩,说:‘这小蜜真是你带的?’看样子,他打算卖我个面儿。我刚想客套两句,进一步缓和局势,没成想,突然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张吉利也挤进了人堆儿,他一把抓住大鼻涕脖领子,说:‘孙子,找抽呐!’

  “大鼻涕哪儿掉过这份儿?被人当众拽脖领子,立马就撺了。他挥起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张吉利脸上,张吉利哎哟一声,捂住了眼睛。哥们儿让人打了,我岂能袖手旁观?我扑上前去,朝着大鼻涕心窝猛揣两拳,大鼻涕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一时乱了营,我们人和大鼻涕的人扭在一起,钢丝锁、冰刀、板儿砖满天飞。我从马桶包中抽出冰刀,东劈西砍,混战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我头上的獭帽也让人给飞了。说起獭帽,你恐怕就更不懂了,那是文革前军衔制时期专门给军队高级将领配备的冬季军帽,黄色马裤呢面,金灿灿的獭毛,戴在头上甭提多神气了。大院的孩子当中,只有老爹是将军的才有可能戴上这种帽子。将鞋、獭帽、军大氅,这几样行头是那个年代干部子弟的冬季最高配置,比起现在穿什么皮尔卡丹、华伦天奴西装啦,伦敦雾风衣啦,那可牛多了,不在一个档次,我们那叫贵族!对了,你不妨回头问问你妈去,这些东西当年你家全都有,你姥爷可是五五年授衔的中将啊。尤其是獭帽,说起来,这种帽子四九城可着找也找不到几顶,那年头,脑袋瓜儿上顶着它,就代表着身份,就标志着层次。知道它稀罕到什么程度吗?”

  他故意这样卖了个关子,见灿灿一脸茫然,便接着讲:

  “我们胡同后面的街上住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一天冬日,老将军身穿便服到街上遛弯儿,身边跟着警卫员。老将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头上戴了这么一顶在江湖中人眼里异常时髦的獭毛帽子。那时候北京时兴飞帽子,专有阿飞恶少,骑着自行车,见了军帽就眼放绿光,从后面冲将上来,一把掠走,呼啸而去。这天老将军的獭帽恰好被一不良少年盯上,他才不管对方是谁呢,紧蹬几步,飞骑上前,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嗖地一下把獭帽从老将军头上勺走,老将军和警卫员都大吃一惊,反应过来时,这坏小子早已一骑绝尘,还回过头来哈哈狂笑。老爷子爬雪山过草地,枪林弹雨身经百战,却从没见过这阵势,更没如此窝囊过,气得浑身哆嗦。警卫员惊出一身冷汗,一把掏出手枪,左顾右盼,看有没有进一步敌情。见‘敌人’确实没了踪影,方收回手枪,不禁感到后怕。幸亏敌人的目标是首长的帽子,要是首长的脑袋,那娄子可就大了!”

  “飞首长帽子的坏小子不会就是你吧?”灿灿笑坏了。

  “别栽赃啊,我的獭帽绝对来路正,是我用我老爹的一块二十四钻儿大英格从空军休干所一哥们儿那儿换的。好了,言归正传,我觉得后脖颈子嗖嗖灌凉风,才发觉头上的獭帽没了。我转身寻找是哪王八蛋趁我不留神飞了我帽子,忽然瞅见一小痞子,正高举着砖头冲向大跑刀,嘴里还念念有词:‘小丫头片子,全都他妈你惹的,看我不拍扁了你!’

  “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为什么,想都没想,就一个箭步蹿到大跑刀前面,张开双臂护住她。砰的一响,砖头拍在了我头上,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在北大

  医院急诊室里,张吉利和大跑刀守在我身边。张吉利左眼乌眼儿青,衣服也添了好几道口子,像是刚打渣滓洞出来,可他的精神头却无比昂扬饱满,他得意洋洋地说:‘哥们儿安心养伤吧,大鼻涕让咱院的小力巴儿给插了,插在屁股上,流得满裤筒子都是血,够他缓一阵儿的。这事没完,公安部的都说了,见了他就往死里打!’”

  “公安部还给你们这些小混混——对了,玩主——撑腰?”灿灿困惑地问。

  子仪拍了一下脑门儿。“瞅我这记性,光顾说,都忘记你是新新人类了。我说的公安部可不是政法机关公安部,是公安部大院的干部子弟。那时候他们在城里这一带份儿最大了,尤其是那几个领头的,名字当当响,提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哥和他们是一块儿玩的,铁瓷,用当时的话,叫‘没的说’。这几位大哥说灭谁,这人绝对就甭想舒坦。虽说这几位大哥那会儿都已经上山下乡了,可余威犹在,公安部大院的小字辈儿们仍然打着他们的旗号,四下里拍唬人。”

  “哇噻,怎么听着像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接着讲!”

  “大跑刀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看到她没事,我心里挺踏实的。她说:‘谢谢你啊,大夫让你好好休息,你缝了七针。’”子仪撩起额前的头发。“瞧,现在还有疤呢。”

  灿灿伸出热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子仪额头上那淡淡的、仔细看方能看出痕迹的伤疤,调侃道:“哇,冲冠一怒为红颜!怪不得我老妈说你小时候特仗义。”

  “是啊,英雄救美什么的,开头是个俗套子。可是我们成了朋友。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乔虹飞,十四岁,她的那个小妹妹叫乔虹玉,刚满十岁。她们的父亲是一位高级工程师,留美博士。乔伯伯人非常好,和我也很投缘,算是忘年交吧。他观念开通,同意我和虹飞来往,用他的话来说,叫做互相帮助。虹飞果然是个好姑娘,我逐渐发现,她的内心比她的外貌更出色,我感谢上苍,让我认识了这么优秀一女孩,我那时甚至觉得,上天就是为了让我认识她才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好意思,听着有些肉麻吧?”子仪停顿了一下。

  “不,你讲得很好,很感人。”灿灿诚挚地说。

  “后来我分配到了机械制造厂,虹飞上了师专。这时候大院里的孩子们已经走的走散的散,有去当兵的,有到郊区插队的,也有像我这样分了工作去当工人的。江湖不再,我也收了心,只想和虹飞好好在一起。我爱她,她也爱我。”

  “那你们怎么会分手呢?”灿灿有些不解。

  “宿命。”子仪叹了一口气,他那轮廓分明、十分骨感的脸庞似乎笼罩在了阴云之中。“台湾作家林清泫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在稍纵即逝的时间过往里,情爱就像是一条河。有时我们自以为将它握实,但是转瞬之间,它却从我们手中滑脱,逝入大海。”

  子仪用茶水将烟灰缸中余烟袅袅的烟蒂浇灭,见听得入神的灿灿正凝眸注视自己,便继续讲道:“1976年1月,

  周恩来逝世。人民群众借着这个契机,自发来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发泄对四人帮的不满。到了清明节前,事态发展到高潮,出现了群众同当局对峙的局面,老百姓掀翻了便衣警察的汽车,甚至火烧了工人民兵指挥部的小楼。我和张吉利也是广场上的积极分子,张吉利那时在顺义插队,他索性不回乡下了,整天和我往天安门跑,先是抄悼念周恩来的诗,后来我们自己也写一些,朝花圈上挂,往树上贴。一开始虹飞也和我们一起去,不久广场上开始出现暴力活动,她就不敢去了,再说她师专快毕业了,忙着分配的事,也没工夫再去,她劝我俩也别去了。当然了,我俩不听她的。我那时少不更事,觉得自己特胸怀天下。

  “后来果然出大事了。四月五号那天,清明节,广场上的对峙状态达到了一根火柴就能点燃爆炸的程度,人们不断跳上纪念碑台阶,慷慨激昂地发表煽情的讲演。与此同时,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北京市革委会主任吴德的讲话,命令大家立刻离开天安门广场。下午时分,几万名工人民兵突然出现,从四面八方把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里挥舞着棒子,逢人便打,广场上顿时乱成一锅粥,怒骂声,哭叫声,混成一片。我眼见着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戴眼镜长者被一名粗壮的工人民兵大汉一棒子揳在脑袋上,他顿时扑倒在地,鲜血顺着眼镜流下,再也没动弹。

  “我和张吉利是何等人,是玩主!什么阵势没见过?我一瞧不对,立马弯腰揭起便道上松动了的地砖,在马路崖子上一磕四半,我俩一人抄起一块,对着冲我们而来的工人民兵乱比划,嘴里还念叨着:‘谁敢过来?谁过来拍死谁!’他们还真被我俩给唬住了。趁他们犹豫之际,我俩撒腿就跑。

  “我们一口气跑到南池子口上,我们的自行车放在这儿。我们本以为这下没事了,正要打开车锁,没料想,斜刺里又冒出一队工人民兵。‘他们是从广场上跑出来的!’一名工人民兵高喊。‘手里还拿着石头呢!’他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我自行车把,义正词严地命令:‘跟我们走一趟!’

  “‘你丫松开!’我吼道。他非但不松手,还揪住我脖领子,厉声道:‘小痞子,你他妈再挣巴!’

  “他的大手像铁钳,我挣也挣不脱,眼见着十几个拎棒子的工人民兵围了上来。忽然,我眼前的大汉摇晃了一下,随后便瘫软在地。只见张吉利手握砖块,凶神恶煞般站在那里,他给了这家伙后脑勺一下子。其他工人民兵愣了片刻,然后忽拥而上,我已经没时间开车锁了。‘快上我的车!’张吉利喊道,他已在蹬车飞驰。我紧跑两步,跳上他自行车后座。自行车嗖地拐进南池子,钻进胡同里,脱离了危险区。等到一切都消停了,我们才悄悄溜回家。”

  “跟好莱坞惊险大片似的。”灿灿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结局可不像大片。当天夜里我就被警察和工人民兵抄走。原来,他们从我自行车的车牌号上查出了车主资料。经在场的工人民兵辨认,我就是两名‘歹徒’中的一个。张吉利得知我进去了,立刻脚底抹油,逃回京郊插队的村子,到贫下中农堆儿里藏着去了。挨张吉利一砖块的那个工人大哥,严重脑震荡,缝了八针。张吉利的手可真够黑的,比大鼻涕手下的土流氓都黑,大鼻涕手下土流氓的一板儿砖固然厉害,也只让我缝了七针。”

  “那……他们怎么处理你了?”灿灿替他着急。

  “一顿暴捶自是免不了的,打折了我一根肋杈子。”子仪揉了揉胸肋,仿佛那里仍旧在作痛。

  接下去的事情可想而知。他们逼问他那个拿石头拍工人民兵的反革命分子是谁,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一口咬定那人是他刚刚在街上碰见的,不清楚是哪儿的,更不知道叫啥名字。他们还从他家搜出一本天安门诗抄。都是虹飞抄的。他也把这本“反动”诗抄揽在了自己头上,反正横竖是过不了这道坎,没必要再连累其他人。他被判了十年刑,送往茶淀劳动改造。单位也把他除了名。后来粉碎了四人帮,这年的年底他提前获释,整整蹲了八个月的牢。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虹飞。她爸爸说虹飞带着学生学农去了——虹飞已经分配到中学当教师。她爸爸还说,你出来了就好,我们全家都认为真理在你一边。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虹飞情绪非常低落。她要是晓得你回来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晚上张吉利来看他,一进屋就哭,说,哥,兄弟操蛋,对不住你,你抽兄弟一顿得了。他说,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还提那事干啥?翻篇儿翻篇儿!张吉利说,我说的不是你进局子的事,是乔虹飞。乔虹飞怎么了?他问。张吉利脸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我们俩那个了,

  地震的时候。

  哪个了?哪个了?什么叫那个了?他嘴里说着,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张吉利后来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既然四人帮已被打倒,他在天安门广场的事就不算问题了。不过错误还是有的,关他也不算冤枉——那个工人民兵毕竟受了伤。工厂撤销了对他的除名处分,让他回去上班。他说不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他爸爸的一个老战友是内蒙驻军的一位政委,答应收他当兵。他想暂时离开北京,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临行前张吉利请他喝酒,给他送行。他俩都喝醉了,都哭了。他对张吉利说,虹飞你就照顾着吧。你要是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

  在部队,虹飞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他看都没看,全都给烧了,他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这些信打乱。虹飞是他的初恋,吉利是他的老友,他俩苟且,比撕他心还难受。可是该发生的事情,不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已经发生了,他无话可说,惟一的选择就是退出,就是淡忘,依靠时间的力量来疗治心头的创伤。他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入定的老僧,无念,无象,无住。他几乎做到了。三年后他复员回京,听说虹飞和吉利已经在谈婚论嫁。他埋头补习功课,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机关,然后又调入报社。

  “你后来见过乔虹飞吗?”故事讲到这里时灿灿忍不住问,她已经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在与故事里的人一起快乐,一起惋惜,一起悲伤。

  “见过。”子仪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他刚到报社工作的时候,张吉利和乔虹飞正式结婚——本来他俩早就该结婚了,只因为在此期间虹飞被她任教的中学保送去师大进修了四年,才抻到这会儿。他们邀请他参加婚礼,他也答应了,可因为外出采访没能参加成。从外地回来后他就备了一份礼,前去登门贺喜。八年没见,虹飞愈发风姿绰约了。他们两口子招待他吃饭,饭快做得的时候,张吉利的BP机响了,他那时已经在做生意,所以腰上总别着一个当时算是很时髦的电蛐蛐儿。张吉利说广州发过来一批录像机,他得立刻去车站接货。他说那我也走,改日再聚。张吉利说别价,饭都做得了,你们吃你们的,好多年没见了,你们好好聊聊。张吉利似乎是有意给他和虹飞两人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把话谈开,在这方面,这小子好像还真不小家子气。

  他和虹飞面对着一桌菜,一口也吃不下去。他们相视无言,他一个劲儿喝酒。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他进去的那段日子,她其实一直在等他。他出来之后阴错阳差,没能及时见到她本人面,张吉利说他和虹飞已经那个了,其实是在使诈。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生米真的煮成了熟饭。张吉利真是个王八蛋。

  “你就这么认了?”灿灿心有不甘。“就没找张吉利算账?”

  “既然他们已经结婚,莫非我还找后账吗?当然了,知道这事后,我觉得像是吃了个苍蝇,和张吉利的关系一直疙疙瘩瘩,直到他和虹飞

  离婚,我也结婚离婚。”

  “你可真够哥们儿义气的,”灿灿忿忿不平,一时间说话没了轻重。“这种夺人之美的伪君子真小人,你还不抽他一顿。好一个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你怎么不想想女方的感受!”

  “她很难过,”子仪承认。“后来她说:‘是我对不住你,没一直等下去。既然你还没朋友,你就和虹玉好得了。’虹玉是她妹妹,就是冰场上跟她一起滑冰的那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她说,虹玉后来学了画画,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在北京的部队文工团搞舞美,‘她从小就特崇拜你。’”

  “哇塞,有点意思,” 灿灿率性地咋呼起来。“峰回路转,我怎么越听越像是琼瑶的小说啊。你答应了吗?”

  “我一开始没答应。虹飞说,这也是她们全家的意思,包括她爸妈,也包括张吉利。没过两天,虹玉就来找我,她果然出落成了大姑娘,一身合体的军装紧绷在身上,英姿飒爽,亭亭玉立。”

  “你们好了吗?”灿灿急于知道结果。

  “相处了一阵子。我也挺喜欢虹玉的。可不知怎么搞的,我和她在一起总感觉不大对。好像买东西卖家缺斤短两,然后又找补给我什么似的。这种情绪时不时在我心里出现,有时我俩刚一亲热,这种情绪就来了,我就变得垂头丧气。我只能把她当妹妹看。后来我认识了个舞蹈演员,叫范小芸,感觉很好,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于是我和虹玉断了,她虽然有些伤感,却很理智,说这是一报还一报,我姐姐甩你你甩我,不过没关系,咱们依旧是好朋友。我和小芸结了婚。再后来我出国

  留学,老婆耐不住寂寞,就跟别人跑了,那人是个珠宝商,非常有钱。他俩现在住在香港。看来找老婆不能找太漂亮的,太漂亮的,像我前妻那样,像你这样,让人觉得缺少安全感。”

  “去,少拿我说事!”灿灿抗议。

  “世事无常,生活就是这样让人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子仪呷了一口加过热并泡有话梅的闽越花雕,感叹道。“就拿张吉利和乔虹飞来说吧,吉利那么希罕虹飞,那么挖空心思追虹飞,可是一旦追到手,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他在外面照花不误,弄得最后不欢而散,劳燕分飞。乔虹飞离婚后嫁了个英国老头,是个贵族。她跟着他出了国。据说后来老头死了,她继承了一笔遗产。不过听说现在她身体不太好,红颜薄命啊。”说这话的时候,子仪那原本明亮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

  “你好像很悲观,”灿灿说。“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子仪好奇。

  “钻石王老五啊。不往远处说,公司里就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盯着你呢。我好几次听见她们议论你,说你的眼睛带电,专电少妇!”

  “哈哈,”子仪笑道。“背后众人指,不病也得死。”

  沉默了片刻后,灿灿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张叔叔如此不地道。”她说这话时口气很是鄙夷。

  “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别再提它了,”子仪闪烁其辞,似乎有意回避当年那段恩怨。“人总应该往前看。其实你张叔叔这个人也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说,他很实际,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然他不会干得这么大。”

  “你就好心吧你,”灿灿半是批评半是赞扬。“你的心太软了,你早晚还会为这个吃大亏,不信就走着瞧。”见子仪没做声,她又问:“对了,刚才你说的那个和你们打架的大鼻涕,后来有没有再与你们纠缠?”

  “他敢!借他几个胆!”当年的万丈豪情转瞬间又回到了子仪身上。“伤好以后,他在新侨摆酒,赔礼道歉。京城的玩主来了一百多。我们握手言和,成了朋友——特别是张吉利,后来一直和他走得比较近,不打不成交嘛。不过该咋说咋说,大鼻涕这人不简单,一个胡同串子,祖上没埋着金元宝,家里没有当官的,改革开放后白手起家,愣是靠卖服装,倒洋烟,开歌厅,炒

  股票,一路折腾,现在已经是京城

  房地产界的精英了,好几亿的身价,黑白两道路路通,人物啊!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如今的社会适合这样的人。其实,这人你也见过,是咱们公司的战略合作伙伴,他昨天还来过公司呢。”

  “谁?”

  “钱彪,京房置业的钱总,江湖人称彪哥。怎么样,财大气粗,前呼后拥,看不出当年的痞子样吧?”

  第六章 招商引资在歌厅(1)

  钱彪得意洋洋地坐在巨大的班台后面。他的办公室足有三百平方米,金碧辉煌,处处透着暴发户的张扬。办公室外面是四百平米的豪华会客室,后面还有同样巨大面积的书房和休息室,单单他一人,就占据着一千多平米的办公区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喜欢挥霍空间。好一个挥霍空间,这挥霍的背后是金钱和实力,是事业成功者的志得意满。这天,张吉利带着安吉文化几个人,来钱彪新近在京郊落成的京房置业总部。这地方空气清新,风景如画,张吉利对钱彪的办公环境赞不绝口,连声说:“还是你们开发商手笔大,气吞山河啊!”

  钱彪的目光却追随在安吉文化的两个漂亮姑娘身上。那个行走于张吉利左右的妖艳佳人,叫什么丽丽来着?对钱彪的阔绰,她艳羡不已,钱总长钱总短地嗲叫个不停,叫得钱彪心里暖洋洋的,逮了个机会悄声对她说:“别叫我钱总,就叫我彪哥好了。”还有那个寸步不离丘子仪、清纯得有如出水

  芙蓉的俏丽小妹,她好像叫冯灿灿,据说是大老板冯建设的闺女。钱彪虽然这些年身边也不缺美女,称得上阅尽人间春色,但他的美女大都是些俗艳脂粉,从没有过张吉利和丘子仪身边这样的一媚一俏,更别说当年冰场上那个气质一流、令他们风吃醋动起干戈来的大跑刀了。干部子弟就是干部子弟,当年玩闹的时候压我一头,如今到了生意场上,他们身边的女人还是比我的档次高。所以,当张吉利称赞他办公室气度不凡时,钱彪不禁脱口说:“我哪儿比得上你们两位仁兄呀,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话刚一出口,立刻发觉不妥,灿灿毕竟是冯总的千金,安德这棵大树,日后少不了多有依靠,对冯总的爱女,万万轻薄不得。他连忙找补道:“开玩笑开玩笑。二位美女乃商场女强人,有你们辅佐,张总的事业必定兴旺发达。羡煞我钱某人也。”

  见这么个彪形大汉如此假文酸醋,丽丽和灿灿笑弯了腰。丽丽说:“那好吧,彪哥,我们跟您干得了。”

  钱彪慌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折煞我也!”

  大伙又乐了。灿灿说:“您没病吧,不会是三国水浒看多了吧?之乎者也的,您说话可真好玩。”

  丘子仪环视了一圈办公室和书房,金丝楠木的书柜里装满了中外文工具书和世界名著,可这些书籍崭新如初,显然鲜有人翻阅,大鼻涕毕竟还是大鼻涕,附庸风雅,装装门面而已。丘子仪不太欣赏这种洋溢于此处每一角落的华而不实的张扬,他认为,德之大者,敛也,只有内心深处自卑的人,才在这类浅层次的外表之物上做足文章,炫耀自己的富贵和排场。他在这大得出奇的办公室中信步参观,不觉溜达到了钱彪大班台对面的靠墙处,这儿摆放着一排扶手椅,显然是供前来总裁办公室汇报工作的部下们坐的。丘子仪拣了一把椅子,坐下。椅子距总裁的大班台足有十米远,丘子仪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提高嗓门儿朝班台后面的钱彪招呼:“老钱啊,你给部下发布指示得用麦克风吧?”

  两个姑娘又都笑了。

  钱彪有几分不悦,二十多年了,丘子仪还是这么噎人,一点情面都不留。他又想起当年冰场上挨的那两下窝心拳。

  丽丽似乎看出了钱彪的不快,连忙打圆场:“我以前只听说比尔·盖茨的办公室最大,现在看来他也赶不上彪哥您呐,哈?”

  灿灿也搭茬儿道:“吉尼斯纪录,吉尼斯纪录。”

  张吉利一行来此是落实AST公司代表团的接待工作的。美国客人要来北京了,京房置业作为安吉文化的战略合作伙伴,将负责一部分接待任务。

  京房置业与安吉的合作,已经酝酿了好久,合作领域主要在金融方面。作为股海老手,钱彪一听说安吉传媒即将上市,立刻嗅出了金钱的气味。那天他找到张吉利,说炒安吉传媒,一定算他一个。

  张吉利这时候正为炒作安吉传媒

  股票的事情发愁呢。他早就有借着新股上市之机,在二级市场上大干一番之意,他十分清楚,这是一个绝佳的赚钱机会。可是当他向冯建设透露自己的想法时,冯建设立即板起面孔,训斥道:“上市公司炒自己股票,这绝对违反

  证券法。你有没有脑子?这种事坚决不能做!”

  张吉利说:“冯总您也知道,如今哪家上市公司老老实实,把募集来的资金全投在项目上?咱们这回发行完新股,至少有两个亿得趴在银行睡大觉。反正这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它给咱做点贡献,下下崽儿。再说了,这事只要我们不说,能有谁知道?”见冯建设沉吟不语,张吉利继续小拱着:“您瞧,公司上下员工拿着三百万内部职工股呢。把股价做上去,也是为群众谋福利呀。”

  安吉传媒的内部职工股除了少量配售给了公司各级员工外,大部分都孝敬了有关领导和关键人物的亲属。单是冯建设的夫人许婷,就买了三万股。这一点张吉利虽未向冯建设正式汇报,但冯建设却是心知肚明。

  “你就是说破大天,上市公司也不准炒股票,”冯建设严词厉色。“至于别人怎么炒,那就不是我管的事了。”

  张吉利立刻心领神会,他需要一个合作伙伴。找上门来的钱彪正是一个这样的上佳人选。钱彪有资金有经验,胆子大,又是民企,机制灵活,由他操盘再合适不过,退一步讲,即使万一出了事,也不至于把上市公司推到前台去。两人一拍即合,双方各出两个亿,再联系几家私募基金,联手把安吉传媒做上去。这个庄由京房置业来主做,安吉传媒负责在关键时刻及时出消息配合。“这件事可千万要保密啊,”张吉利嘱咐道。“冯总说了,上市公司炒自己的股票违规。所以老钱,我只是把资金‘借’给你,你为我代客理财。咱们的关系就这么简单。”

  “老哥放心好了,我当然明白,”钱彪拍着胸脯道。“你就是让兄弟往外说兄弟也不敢说啊。万一让人知道咱们要做这只股票,股民都来跟庄,还不把兄弟我赔死?”

  张吉利笑道:“你赔死?你不让跟庄的股民把裤子都赔给你就算是客气了。你在股市上的凶悍手法我早就耳闻了。”

  “哪里哪里,”钱彪满脸的谦逊。“这回我还不得仰仗老哥你?”

  “别老哥老哥的,据我所知咱俩同岁,你好像比我还大一个月呢。”其实张吉利心里明白,钱彪非常实际,只要有钱赚,让他喊爹他都乐意。“对了,坐庄的事就甭跟子仪念叨了。”分手时张吉利又这么追嘱了一句。“这位爷留了一趟洋,学得特正经,打点擦边球他就跟你吹胡子瞪眼,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虽说我们也是几十年的哥们儿了,可不该说的还是不能跟他说。反正咱们对得起他,赚了钱分他点就是了。”

  ·

  2000年3月22日 星期三 有风

  美国AST公司的代表团如期来到北京。张总布置任务,说:“灿灿,既然你会英文,那就和丽丽一起,跟着丘总,参加接待吧。”﹝冯灿灿在这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代表团就是我和丽丽姐跟随丘总、钱总,到机场给接来的。对方一行三人:CEO(总裁)约瑟夫·安德森先生,四十开外的老帅哥,体格伟岸,一头金发,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种——他是瑞典移民的后代;CFO(财务总监)约翰·库克先生,一位慈眉善目、诙谐风趣的长者,白头发白髭须,却脸膛红润,鹤发童颜,我说这不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嘛——大伙齐声说果然很像,于是就都管他叫洪七公了;CTO(总工程师)罗恩·卡利尼博士,矮个子的黑头发小伙子,西西里人后代,看他那副晃着膀子走路的模样,丽丽姐戏谑地叫他“意大利黑手党”。他摇摇脑袋,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No, not Italian. I’m a Sicilian mafia(不,不是意大利,我是西西里黑手党)。”我们都被他这煞有介事的劲头给逗乐了。三个老美全都是头回来中国,北京的文化古都氛围和现代化程度,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走到哪里都不断高声赞叹:“Amazing(了不起)!”“Incredible(难以置信)!”钱总听得直摇头,悄声嘟囔:“省着点儿吧您呐,这刚哪儿到哪儿啊,后边amazing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几个美国佬热情豪爽,爱开玩笑。听说丘总是美国的MBA(工商管理硕士),安德森先生连忙说:“I’m MBA, too(我也是MBA)。”见没人接他话茬儿,便解释道:“Married but available.”

  张总和钱总听不懂英文,一时没明白啥意思。丘总给他们翻译:“他的意思是,他已婚,但不妨碍谈恋爱。”安德森先生说的是个双关语,他那句话的缩写与“工商管理硕士”一样,都是MBA。话音未落,大家都笑了起来。钱总忙说:“我也是。我赶紧是。谁不让我是我跟谁急。”

  黑手党更幺蛾子,见到张总的宝马车,便说:“I love BMW(我喜欢BMW)。”见没人言声,又补充道:“Both money and woman(金钱和女人)。”

  又是一个双关语,“

  宝马”的商标是BMW,“金钱和女人”这句话的英文缩写也是BMW。丽丽姐忍俊不禁:“这帮家伙可真够贫的,哈?”

  长城,故宫,领导接见,与安吉文化的商务会谈,参观京房置业的

  房地产项目,一切都在友好愉快的气氛中顺利进行。昨晚集团领导还特意为代表团举办了宴会,爸爸的顶头上司、集团总经理陈伯伯亲自出面作陪。陈伯伯也真够可以的,在饭桌上聊着聊着,就跑了偏,和安德森先生直奔“各国美女之优劣”这一男人们的永恒话题,讨论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有我和丽丽姐两个年轻未婚女性在场,他们也一点都不避讳,看来陈伯伯显然忘记我是冯建设的女儿了。他们荤的素的一通抡,弄得爸爸倒不好意思了,坐立不安。陈伯伯转向他征求看法,问他究竟觉得是洋妞好呢还是咱国产土妞好,他满脸通红,捂着嘴巴直咳嗽。

  今天我和丽丽姐陪代表团去了颐和园和天坛。晚上钱总要请他们去他开的歌厅坐坐。GRE补习班今晚有课,我向丘总请假,说歌厅我就不去了。丘总说:“也好,那种声色场所女孩子去了也没啥意思。”

  ·

  且表这天晚上吃过经典的北京烤鸭,钱彪引领美国客人来到他开的歌厅。大家刚在豪华的KTV包房中坐定,一大群靓丽的小姐就涌了进来,一字排开,拿捏着架子,朝客人们暗送秋波。钱彪让外宾先选,尽管选自己顺眼的。黑手党已与丽丽眉来眼去,表示不必再另要姑娘陪伴;洪七公选了个会讲两句英语的四川妹。钱彪说,黑手党心有所仪;洪七公年事已高,有个人陪他唠嗑就成了;这总裁安德森风华正茂,还不来俩?一招手,便把队列中两个最年轻最水灵的模特儿般的小姐叫了过来,隆重推荐给安德森先生。谁知老安摆摆手,指着一个瘦瘦的姑娘说:“She would be better(她更好)。”这是一名北京的本地小姐,在这么多的佳丽中,条件算是最差的了。既然安德森先生点了她,其他漂亮妞便纷纷陪了张吉利他们几位中方作陪的男宾。钱彪有几分纳闷,悄声问子仪:“这鬼佬搞没搞错,放着我给他安排的最靓的小妹不要,专拣困难户,莫非想扶贫?”

  子仪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你就甭管了。”

  丽丽听到了他俩的议论,脱口甩过来一番颇有哲理的插话:“人家美国,高鼻梁大眼睛的洋妞多的是,哈?论身段,论长相,咱们中国美女还真不是个儿,而这小鼻子小眼儿的丫头在他们那儿可就没有了,绝对属于稀缺资源,哈?想不吃香都不行!”这时候黑手党恰好去卫生间,丽丽得了闲,她八成也是晚饭时酒喝多了点,不免心旌荡漾,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溜达着过来,拣了个空处坐下,就势靠在了子仪身上。

  钱彪油腔滑调,借着丽丽的话茬儿,拿丽丽现身说法:“怪不得你在那儿没找着婆家,哈?合着是不符合审美标准,哈?嫁不出去。”

  众人皆笑。

  “What are you laughing for(你们笑什么呢)?”洪七公好奇。

  “我们笑中国美女全都在琢磨怎么扛洋枪。”钱彪故意拣绕脖子的话说。

  与丽丽零距离接触,子仪横竖不自在,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女人今天有点出格了。他还隐隐地感觉到张吉利警惕的目光。他刷地站起身,说到电脑那儿选首歌,丽丽不备,一头闪在了钱彪大腿上。

  “哎哟,妹妹,”钱彪大呼小叫。“我这儿可没洋枪,只有一杆伸缩自如的土鸟铳,要吗?要就给你!”

  “呸呸呸!你就撒酒疯吧你!”早已恼火的丽丽拧了钱彪一把。这时黑手党从卫生间返回,丽丽自觉没趣,于是讪讪地坐直身体,挪了两下屁股,归复原位,再度热辣辣地依偎过去,换上满口洋文,一心一意陪起了黑手党。

  大家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张吉利开始讲诨段子:“有个柴禾妞进城打工,临行前妈妈提醒她:‘城里的男人鬼得很,你千万要小心,别让男人占你便宜。男人要是摸你上边你就说别,摸你下边你就说停。记住啦?’过年了,柴禾妞回家,挺着个大肚子,母亲大惊,忙问:‘怎么搞的,还是让人把肚子弄大了!忘记我告你的话了?’柴禾妞答:‘没忘啊。可我们经理上下一起摸,我就说别——停!别——停!’”

  小姐们笑做一团。

  钱彪说:“你这段子老掉牙了,还是我给你们讲一新的吧。有个小姐打的,到地儿了没钱,就一撩裙子,对的哥说:‘我反正没钱,你干我一下抵车钱得了。’的哥想干吧,又怕着上病,可就这么放她走吧,自己岂不太吃亏?想了想,有了主意,于是脱下鞋袜,用脚趾头往小姐那儿捅了两下。过了几天,这位的哥的脚趾头又红又肿,到

  医院去瞧,医生说是性病。的哥急了:‘哪儿有脚趾头得性病的?!’医生说:‘这年头啥新鲜事没有?刚才来一姑娘,阴道里长脚气!’”

  丽丽还在为刚才钱彪拿她开心而不高兴,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钱总你就流氓吧!” 看她那架势,似乎觉得自己俨然代表着在场的全体女性。

  张吉利笑道:“好了好了,丽丽你甭理他,老钱他也就这么个层次,嘴里吐不出啥象牙。得,我给大家破个谜吧。乳罩,打一道菜。好好想想,你们肯定都吃过。”

  大家绞尽脑汁,都猜不出来,让他道出谜底。张吉利说:“梅菜扣肉啊。”

  依在他身上的那个叫小红的姑娘傻傻地问:“怎么是梅菜扣肉?”

  张吉利往她怀里掏了一把。“有菜吗?有什么菜?这不是没菜扣肉嘛。”

  大伙哄笑。

  小红说:“没劲没劲。还是我来给你们破个谜吧。太监的第一声呐喊,打一首流行歌曲。”

  见大家谁都不言声,她沉不住气了:“《把根留住》!我再给你们破一个。太监的第二声呐喊。还是一首歌曲,某部电视连续剧主题歌。”

  丘子仪轻声说:“是《一剪梅》吗?”

  小红连声称赞:“真聪明,你真聪明。”

  子仪说:“聪明算不上,谜语倒是知道几个。好吧,我来给你们出个谜语,绝不带色儿。听好了。上边的快乐,下边的痛苦;上边的流汗,下边的流血。打一项运动。”

  “做爱。”一个名叫小芳的俊俏女孩抢答。

  “小小年纪怎么净往歪处想啊,”子仪数落道。“我说过,不带色儿。与性绝无关系。”

  “那我们就猜不出来了。”小芳小红齐声说。

  “钓鱼啊。”丘子仪道出谜底。

  “再猜一个!再猜一个!”小芳来了情绪。

  “那好,我就再单给你出个简单的吧,”丘子仪狡黠地笑了笑。“话说有四个人:爷们儿、娘们儿、哥们儿、姐们儿。他们当中有一个是贼。可那爷们儿不是贼,那娘们儿不是贼,那哥们儿也不是贼,你来猜猜,谁是贼?”

  小芳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爷们儿不是贼,娘们儿不是贼,哥们儿也不是贼……姐们儿是贼!”她高喊。

  哈哈哈!她的话音未落,便响起一片哄笑。在一旁听出门道来的小红笑出了眼泪,点着她脑门儿说:“你呀你,你这个傻丫头,你可真够二的!”

  小芳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跺着脚朝子仪嚷嚷:“好坏呀你,大哥,你变着法儿的骂人!”

  丘子仪继续敲边鼓:“知道猪八戒他二姨是怎么死的吗?”

  见子仪一本正经的样子,小芳还当了真,眨巴着大眼睛。“怎么死的?”

  “傻死的呗! ”

  “不干不干,你欺负人!”小芳再次顿足。

  一旁的小红搡了小芳一把。“边儿去边儿去。就你这智商,还想跟大哥逗闷子?”

  张吉利忙招呼:“来来来,到我这儿来,我喜欢你这样的。这丫头傻得可爱。”

  正笑闹着的时候,小红的手机叮咚一声,她掏出来看了看,笑言:“这条短信真好玩,我念给你们听:上帝安排猪耕地,猪嫌累;上帝安排猪看门,猪嫌得不到休息。上帝怒问猪:‘你到底想干啥?’猪答:‘吃喝玩乐,为所欲为。’上帝大怒:‘就凭你,也想当国家干部?!’”

  又是一阵大笑。可丘子仪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心中泛起的竟是一丝莫名的悲哀。莫非我们的国家干部在群众心目中就是如此形象?他的父亲母亲都曾经是共和国的第一批国家干部,在他的记忆中,他们是那么廉洁自律。倒退十几年,他自己也曾是国家干部中的一员。据他所知,即使是现在,这个队伍中的大多数成员也还都是奉公的,敬业的,有素质的。但是不容否认,当前确实存在着个别身披干部外衣的害群之马,他们滥用手中的权力,违法乱纪,甚至贪赃枉法,弄得群众意见很大,干群关系越来越差。真是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啊。怪不得中央下大力气狠抓廉政建设呢。

  “你就不怕我听了会不高兴吗?”子仪皱起眉头问小红。“说不定我也是国家干部呢。”

  “别逗了,大哥,”小红笑道。“国家干部哪儿有您这样的,文质彬彬。”

  “那他们什么样?”子仪有些好奇。

  “他们都是老板们陪着来的。特能造。还特不老实,生怕吃了亏似的。”

  “那不是贪官嘛!”子仪不假思索道。

  已躺在张吉利怀里的小芳插话:“贪不贪官我们不知道。要说国家干部,我这位大哥最像,”她往张吉利怀中一偎。“你们看他老实过一会儿吗?”

  钱彪不高兴了,一瞪眼:“怎么说话呢?”

  张吉利连忙替小芳打圆场:“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不老实。”他边说边胳肢小芳,把小芳胳肢得没地儿躲没处藏,笑得透不过气来。

  就这样,大家一边喝着酒和饮料,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开着玩笑,逗着闷子,不时点首歌唱一唱,玩得时而悠闲,时而热闹。鬼佬们听不懂他们这厢的中国话,就在一旁和小姐起腻。他们的情绪比这边的中国主人可高涨多了。这样的娱乐方式他们觉得特别新鲜,特别有趣。在美国,夜生活的确不少,泡酒吧,逛夜总会,可在卡拉OK里和卖笑的女孩子调情,却绝对没有。所以这几个美国佬乐疯了,扯着嗓门儿大吼大唱,仰着脖子灌洋酒啤酒,扭着屁股又蹦又跳。没过一会儿,北京小妞就吊在了安德森先生的脖子上。两个人卿卿我我,一开始还请丘子仪帮助翻译几句,到后来索性背过身去,独自在那儿腻歪。子仪觉得奇怪,捅了一下安德森先生,问:“Do you understand each other(你俩能说明白)?”

  安德森先生神态自若。“Love is an universal language(爱情是普天下共同的语言)。”

  丘子仪差点没背过气去。

  正当宾主渐入佳境之际,忽然走廊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一名保安神神秘秘地走进包房,在钱彪耳边嘀咕了几句。钱彪皱了皱眉,站起身,说了声失陪,便跟随保安匆匆离去。

  半小时后,钱彪面带微笑返回。张吉利问他刚才外面怎么了,他轻描淡写道:“没啥大事,客人喝醉了,在那儿胡闹,已经处理过了。大家继续玩,继续玩。”

  丘子仪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按照歌厅的规矩,也到打烊时间,于是建议:“不然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也都乏了,早点休息。”

  洪七公早已回了酒店;黑手党和丽丽互道晚安;唯独安德森先生似乎仍然意犹未尽,还在那儿同北京妞唧唧歪歪,缠绵不已,毫无要走的意思。

  钱彪朝张吉利使了个眼色,说:“看样子老外是迷上这小妞了,得,我做做好事。”他一招手,把北京妞叫到跟前。他从阿玛尼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塞进女孩手中,吩咐道:“媛媛,你今晚和安总回酒店。好好陪陪。”

  大家又都笑了,钱彪称总裁安德森先生安总,听起来既幽默又到位。

  张吉利赞叹不已:“好一个安总,也就是老钱你想得出来!”他瞥了一眼已溜达到门口的丘子仪,发现子仪在那儿交代司机,对这热闹的一幕全当没看见。

  ·

  送走了美国客人和张吉利他们,钱彪吩咐保安经理:“把那俩不要命的小子,给我拎过来!”刚才他离开的那半个钟头,就是去过问这档子事。

  这俩家伙真是倒霉催的,单挑今儿晚上作案。今晚是什么日子,是彪哥我头一次招待美国贵宾的重要日子口,他们这么一搅局,差点把彪哥我的面子丢干净!钱彪愤愤地想。幸亏刚才动静不算太大,外宾没察觉。

  说起来,这俩家伙也算得上是贼胆包天,竟躲在歌厅外面的黑暗处,手持利刃,抢劫下班小姐的钱包。他们抢完一个仍不罢休,还抢第二个,结果抢炸了。十几名保安抡着电棍,倾巢出动,把这俩小子摁在了地上,搏斗之中,一名保安也被他们扎伤了大腿。保安经理请示老板如何处置,按黑道还是按白道,按黑道就把他俩给废了,按白道就打110,将他们送官。钱彪说先查查他们来头再说。经过初步的审问和与道上朋友沟通,他们的来历现在弄清楚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名叫黑子,是个亡命徒,上个月刚打监狱里逃出来,逃出来的第二天就杀了人;另外那个三角眼的小子叫虎子,是黑子的马仔,他原本是个小混混,自从跟了黑子,也变成了一个心黑手辣、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主。他们两个都是警方正在通缉的在逃犯。

  黑子和虎子五花大绑,被保安推进包房。即使被捆着,那个刀疤脸黑子,仍然目露凶光,一个劲儿挣巴。保安经理喝道:“还不他妈跪下!”他朝黑子腿弯处猛踹一脚,黑子咕咚一声,摔了个嘴抢地。虎子慌忙跟随跪在地上。

  “行啊你们,跑这儿撒野来了!” 坐在沙发上的钱彪跷着二郎腿,他转向保安经理,询问:“安子伤得厉害吗?”安子是那名大腿被扎伤的保安。

  “还不算要紧,”保安经理毕恭毕敬地禀报。“已经处理过了。”

  “你们俩!”钱彪用脚尖挑起虎子的下巴。“说说,想官了还是想私了。”

  “私了私了。”虎子稽首如鸡啄米。

  钱彪呷了一口保安经理给他斟上的马爹利,吩咐道:“给他们说说,私了啥规矩。”

  “打断一条腿。”保安经理回复。

  “还想私了吗?”钱彪冷笑一声。

  黑子昂起脑袋。“废什么话!动手吧!爷等着呢!”

  “喝!够牛的?!”钱彪站起身,绕着两个跪在地上的小子缓缓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们。虎子似在筛糠;可黑子呢,则以杀气十足的眼神迎视着钱彪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毫无惧色。

  没有一个人出声,保安们都在看着钱彪的眼色,只要老板稍一示意,他们就会扑将上去,立刻敲碎这俩家伙的腿关节。人人都屏住了呼吸,房间里静得吓人,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难捱的几分钟过去了,跪在地上的两个歹徒已满头是汗,脖子上青筋暴跳。

  哈哈,钱彪狂笑一声,一屁股坐回沙发,吩咐保安:“松绑!”

  “老板,他们……”保安经理有些犹豫。

  “没听见吗?给他们松绑!”钱彪的声音威而不武。

  “是!”两名保安迅速解开黑子和虎子身上的尼龙绳,其余的保安手持电棍,站在一旁,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前去的架势。

  “你们都下去吧,”钱彪朝严阵以待的保安们挥挥手。“你们两个,坐下。”他指了指对面的几个平时供歌厅小姐坐的软凳。

  众保安遵命退下,只留下保安经理。两个满脸血污的汉子,狐疑地看着这位西装革履颐指气使的大老板,他们一面活动着被捆红了的手腕,一面犹犹豫豫地把屁股放在软凳的沿上。

  “你俩胆子不小啊,敢来我的场子闹事。” 钱彪呷了一口马爹利。“知道我是谁吗?”见对方不言声,他转向保安经理:“给哥俩念叨念叨。”

  保安经理朝钱彪哈了一下腰,然后板起面孔,用昭告天下般的口吻宣布:“我们老板就是四九城无人不知的彪哥。京房置业的钱总。你们扫听扫听去,彪哥在道上什么成色。当年彪哥开玩的时候,你们他妈的在哪儿呢?还在老爹腿肚子里转筋呢!”

  黑子闻听此言,知道这回遇上了个更狠的,他脸上的凶相收敛起来,嗫嚅着:“小的有眼不识

  泰山,冲撞了前辈。我们该死!我们认罚!”虎子也一个劲儿作揖:“彪哥饶命,彪哥饶命!”

  保安经理拿腔拿势地喝斥道:“你们当告两句饶就完啦?你们以为这儿是哪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彪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钱彪哈哈大笑:“算了算了,我看二位也算得上是硬骨头的汉子。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服软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也就不难为你们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今天就算交个朋友吧。”

  黑子双手抱拳。“承蒙彪哥看得起,我们兄弟二人从今往后愿意听从彪哥差遣。彪哥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敢向西!”

  钱彪换上一副关切的口吻。“听说你们现在比较危,我看还是到外地躲躲去吧。记住了,千万别拔冲,千万别惹事。风头过去以后再回来,彪哥这里有的是你们干的活。”他吩咐保安经理:“到柜上给他们支两万块钱。”

  两条汉子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临走时撂下话说,有什么事彪哥您尽管开口,我们兄弟一定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钱彪很满意,这俩家伙,特别是那个黑子,像是敢干事的。招降纳叛,结交江湖,黑道上的亡命徒多拉拢几个没坏处。备不住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两万块钱买下一份人情,也许将来他们就是他的死士。两万块钱,值!

  ·

  处理完黑子他们,东方已曙光初现。钱彪在歌厅的客房里拿了一小觉,便匆匆赶往酒店。今儿个约好了,要和老外共进午餐。

  张吉利他们早已在酒店的中餐厅等候。洪七公和黑手党也已坐在桌边喝茶,唯独安总尚未露面。丽丽打趣道,这叫良宵一刻值千金啊,哈?

  钱彪坐下没一会儿,睡眼惺忪的安德森先生和北京妞便一道步入餐厅。钱彪连忙笑盈盈地打招呼:“Morning(早上好),安总,怎么样?”他的“Morning”发音怪怪的,听起来就像是在用中文说“摸你”。即便如此也算是难为他了,论起英文,他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

  安德森先生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撇了撇嘴,两手一摊。

  “Steven,”吃饭的时候安德森先生问丘子仪,Steven是丘子仪在国外时起的洋名。“Am I ugly by your Chinese standard(按照你们中国人的标准,我很丑吗)?”

  “No, you are handsome.(不,你很英俊。)”丘子仪实事求是。

  “But why did this lovely girl refuse me(可为什么这位可爱的姑娘拒绝我呢)?”

  钱彪也觉得纳闷儿,又不是没给她钱,便问北京妞:“你没和安总做?”

  “没做。”北京妞垂下眼睛。

  “为啥?”钱彪有些不快。

  “我怕他那玩意儿太大了。”

  大家笑得差点把饭喷出来,唯有丘子仪埋头吃饭,脸上没露出丝毫笑模样,他们的话他仿佛没听见。

  昨天晚上因补习GRE而没去歌厅的冯灿灿听出了他们在说什么,不由脸红了,甩了一句:“你们男人真坏。”

  无论如何,钱彪安排的接待,老外是十二分满意的。也许让他们带着一丝遗憾离开中国,这样更好,留下个念想,他们会惦记着再来。

  临走的前一天,双方签署了合作意向书。

  第七章 伊人伊人(1)

  安吉传媒顺利上市,冯建设亲自到交易所敲钟。这只集文化、科网于一身的绩优小盘股被各路炒家高度看好,开盘直奔二十元,当天便冲上了二十三。

  三个月后内部职工股上市时,安吉传媒的股价已跃居四十块钱。公司不断发布利好,什么它的第一大股东已同美国AST公司签署合作意向书啦,什么业绩有望大幅增长啦。公司在半年报中格外大方,十股送五股资本公积金转增五股。除权后的股价在二十元位置没待上半个钟头,便一路小阳,迅速填权,只用了一个来月就又爬回到四十元处。算了算,在开盘价附近买入这只股票的投资者,拿到这会儿,利润可高达百分之四百。而十块钱的内部职工股,若是一直攥在手里不扔,已经足足赚了八倍!

  “真没想到,钱就这么好赚!”许婷感慨地对张吉利说,她那三万内部职工股,送股后已经变成了六万,总价值高达二百四十多万元。

  “好戏还在后头呢,”张吉利骄傲地说。“咱这可是多重概念的绩优股啊。大姐,

  股票的事您就甭操心了,到时候我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你们可别乱来啊。”冯建设听到一耳朵他们的议论,插话说。

  “没事,董事长,”张吉利说。“炒股票赚钱是合法收入,您放心好了。再说了,这股价也不是咱们自己炒上去的。”

  股价的确不是张吉利炒上去的,是钱彪炒上去的。为了炒安吉传媒,他用从乡下收购来的身份证开了一百多个股票账户,以三百万元的年薪聘来一位一流的职业操盘手,他还买通了几位

  证券分析师,充当安吉传媒的吹鼓手。

  十月初,股市正红火的时候,钱彪通知张吉利:“该出货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让自己人先走。我可告诉你,千万要保密。”

  安吉传媒的股价在四十多元的高位震荡徘徊,成交量急剧放大。市场上的技术派人士纷纷评说:这种图形叫空中加油,股价还有上升空间。于是股民们踊跃跟进。

  半个月后,股市的大环境开始向淡,上面三令五申禁止银行资金进入股市,加大力度查处券商挪用客户保证金,还通报批评了几家违规机构。于是诸多股票纷纷跳水,大家争先出货。安吉传媒的股价也随之掉头向下,一开始还羞羞答答,再往后就像坡道上没拉手刹的汽车,不停地往下出溜,刚刚稍有反弹,继而仍朝下行,一直跌到二十元才算止步,从最高处算起,股价已经腰斩。

  这个时候,钱彪早已把货出干净,只留了二十万股,作为底仓,下一轮再做时拿来打压股价用。

  “出货时机你掌握得可真好。”张吉利由衷地夸赞钱彪。钱彪替张吉利本人建的老鼠仓,买在最低点,卖在最高点,赚了肥肥的一大笔。

  “股价虽然是咱们说了算,可也不能永远涨上去,”钱彪眉飞色舞,摆出一副大师派头。“咱们也得顺势而为,做波段,这样才能利润最大化。再说了,年底往往是利空集中释放的时候,机构都要结账,资金面会比较紧张,这时候就比谁跑得快了,咱们必须抢在别人前面出货。对了,许……冯总夫人还满意吧?”

  “满意极了。别看冯总掌管着上百亿资产,可都是国家的,他能拿回家去的没几个。我们大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她让我以后继续替她做。”

  “只要冯总支持咱们,那她挣钱还不是手拿把掐?”

  “好了,庆功会就不必开了,”张吉利乐得合不拢嘴。“不过咱们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国外转一圈咋样?欧洲还是美国,随你挑。”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无所谓,”钱彪仍然满脑子股票。“我现在考虑的是怎么把股价打压下去,好慢慢吸货。你现在要做的是多出利空,最好让业绩滑坡。”

  “你想毁我呀你!那样一来我们公司的形象不就……”张吉利有点不乐意了。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钱彪烦了。“证券市场上可不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嘛,今天业绩不好,明天变好了,炒的就是一个题材!赚钱才是硬道理,兄弟。不然上市干吗?”

  几句话把张吉利说得没脾气。

  “还有,AST的项目弱了些,”钱彪继续点拨。“鬼子只出技术不出钱,这种利好拿到证券市场上,投资者不太认,如今的股民一个比一个精,贴上毛就是猴,轻易不会上套。所以你得让丘子仪再‘秀’一家肯实际出资的外国公司,拿出真金白银来,加入AST的合作项目,这样才有号召力。对了,丘子仪这回也赚钱了吧?”

  “他认购的内部职工股属于高管持股,暂时不能卖出。所以安吉传媒的股价大起大落,与他基本没有关系。”

  “他怎么这么死性,用亲戚朋友的名字开个户,跟着进点老鼠仓不就得了?这年头谁还跟钱过不去?下次我建仓前和他打个招呼,让他也跟着进来,我保证让他挣扯喽。”

  “别价,哥们儿,”张吉利连忙将他打住。“我这个哥哥认死理儿,跟他说你坐庄,他还不跟你急?算了,

  股票的事就甭拉他了。我倒是想给他换个窝,他至今还在他爹妈的房子里凑合。他在股份制改造和对外合作上功劳也不小,我打算给他买套商品房。”

  “你真仁义。怪不得丘子仪这种较真儿的主都愿意跟着你干呢。”

  “我们的关系你也知道,父一辈子一辈,过命的交情,”张吉利有些动情。“我俩从小一块儿折腾着长大且不说,‘四·五’的时候他还为我扛了雷,他女朋友也跟了我,他回来后二话没说,还是好兄弟。这才叫汉子呢!”

  “听说大跑刀后来去了英国?”

  “是啊,说起来走到那一步也全都怨我。”张吉利言语之间不无感慨。

  “你还忘不掉她?”

  “

  离婚之后我也有过不少女人,都挺靓的,可从没一个像她那样牵着我的心,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张吉利叹道。

  “丽丽也不行?”

  “她?我要是没了钱,她头一个人间蒸发。”张吉利嗤了一下鼻子。

  ·

  安吉传媒的股票给公司里的内部职工股持有者们创造了滚滚财富,大家自然欢天喜地,有庆幸自己卖在最高点的,有后悔自己出早了的,也有一直死攥着股票错过了最佳卖出时机而叫苦不迭的。不过这些人即使有些后悔,也都后悔的是少赚了几个钱。而有个别员工,当初公司股票发行的时候正值市道低迷,所以便自作聪明,放弃了认购内部职工股的权利。广告部经理李建华就属此列。按说,身为部门经理,李建华有资格以发行价认购五千股内部职工股。李建华本人平时不炒股,可他老婆却是第一代老股民,曾在1994年股指跌至三百多点时扛不住而割了肉,赔得一塌糊涂。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老婆的这段惨痛经历令他对股票特别反感,“那东西没谱,还得靠干实事挣钱。”这就是他对

  证券市场的总体评价。再加上前一两年股市一度出现中期调整,有些新股刚一上市就跌破发行价。安吉传媒IPO的发行价高达十元,内部职工股也是这么个价,远远高于早期上市公司卖给职工的那种售价仅一元、锁定一年后方可流通的低价原始股,李建华就更觉得不值了。所以,当认购内部职工股统计到他头上时,他说:“我放弃,你们谁爱要谁拿走。”机灵的刘丽丽立刻把他的份额全盘接下,还卖他一个好:“李经理,我不能白要你的,哈?我一股给你加两块钱。”她当场甩给他一万块现金。

  股票上市了,开盘二十元,这立马让李建华脸色雪青。接下去的事情是股价扶摇直上,除权再填权,直把李建华悔得肠子都绿了,差点没吐血。“这他妈破股票啥玩意儿,”他无法找后账,只好骂秧子,“我还不清楚?业绩全都是假的,哪儿他妈值这么多钱!”

  公司里的人知道他自作聪明错过了机会,便故意拿他打镲。特别是财务部张雯她们几个小姑娘,只要一见他过来,就故意扎堆儿议论:“涨了涨了,今天股票又涨了!”李建华一肚子火,却又急不得恼不得。直到股价重新跌回二十元,张雯她们才不再在他面前谈股票了。

  张吉利对李建华这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行径很看不上眼,指着李建华鼻子呲儿他:“你少给我说风凉话,还像个大老爷们儿吗?当初内部职工股给你送上门儿你不买,现在后悔啦?”骂得李建华无地自容,低着头稀溜稀溜嘬牙花子。

  ·

  冯灿灿已经实习结束,毕了业,正式来公司上班,在国际合作项目上给丘子仪当助手。她上班跟子仪在一起,下了班也不说回家,让子仪带她去玩,泡吧,蹦迪,看电影。身边总跟着个漂亮美眉,子仪担心影响不好,就对她说:“大小姐,我也不是你保姆,咱们还是各回各家吧。”

  灿灿小嘴一噘。“怎么,烦啦?你不是答应当我老师,给我补习英语吗?”

  子仪说:“你的英语已经很好了。”

  灿灿说:“和你比还差得远。你也知道,我的英语是Chinglish(中国式英语),看看资料还对付得过去,真刀真枪和老外谈判就不灵了。你得帮我improve(提高)。”

  “帮你提高英语可以,咱们一边工作一边提高。至于下班以后呢,我还得料理私事,不能总带着你这么个小尾巴吧?”

  “什么私事,告诉我。”见子仪答不上来,她莞尔一笑,神秘兮兮地问:“不会是去见女朋友吧?”

  “就是去见女朋友。”子仪假装生气。

  “真的?她什么样?漂亮吗?带我去看看。”灿灿不依不饶。

  “什么事都有你,”子仪说。“你去了还不给搅黄了?”

  灿灿乐了。“那怕啥的,那我就索性吃回亏,给你当女朋友。她有我好看吗?”

  面对这个不讲理的丫头,丘子仪无言以对。其实,他心底里挺喜欢这个阳光灿烂的女孩的,和灿灿在一起,他会感觉非常轻松,非常安逸,就像当年与乔虹飞相处时那样,这种感觉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尽管两个人年龄差着二十多岁,可信奉沉默是金的丘子仪,只要和这小可爱在一起,就总有说不完的话,他给她讲自己过去的事,讲国外的经历,她静静地听着,两只大眼睛幽幽地望着他,于是他的

  幽默感便泉水般涌出,恰到好处的俏皮话常常把她逗得笑做一团,她一边笑还一边用小拳头捶他。子仪立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也许这就是时下年轻人常说的“来电”吧。

  但是子仪也有心理障碍,灿灿的父母毕竟是自己的老大哥老大姐,与他们女儿不明不白,岂不是乱伦?再说了,自己这会儿在冯建设手下做事,惦记冯家的独生爱女,这样且不说上下级关系容易复杂化,而且自己似乎也有上赶着贴近领导之嫌,这会让别人怎么看?

  可灿灿比子仪大胆得多。她对子仪怀有好感,她把自己的这种好感表现得明白无误。过马路时,她会不经意地挽住子仪的胳膊,跳舞的时候,她会在幽暗的灯光中紧紧贴在子仪身上,她可以听见子仪咚咚的心跳,他紧张了。她知道子仪喜欢她,却又不敢表白,她觉得这特别好玩。有一次公司组织外出游玩,坐海盗船时,灿灿坐在子仪身边,海盗船每歪一下,她就挤他一下,每拐一个弯,她就往他身上靠一靠。当海盗船来到落崖边上,然后迎着扑面的白浪,在激流中一泻千里之际,她尖叫一声,紧紧搂住他脖子,她就这么一直搂着不撒手,直到海盗船平稳靠岸,她仍然依偎在他肩头,湿淋淋的胳膊吊在他脖子上。这以后子仪发现,公司里的人,特别是那些没结婚的小姑娘和离了婚的小媳妇,都用怪怪的目光看他。她们不再故意往他身边凑了。

  一日冯总偶恙,在家歇息。丘子仪随张吉利前往冯家探视,顺便向领导汇报工作,他俩被许大姐留下来吃晚饭。饭桌上,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向了灿灿。许婷说:“我们家这丫头也不小了,你们要是看着有合适的男孩,给她介绍介绍,省得她一天到晚瞎精。”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灿灿忽然声明。“不用他们介绍。”

  “真的,是谁?”许婷有些吃惊。

  “现在暂时保密,”灿灿故弄玄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本人对未来的丈夫是有要求的。不符合我标准坚决不嫁。”

  “什么标准,说出来听听。”许婷道。

  “第一,必须是成熟男人,年龄多大我一些最好;”灿灿掰着手指头说。“第二,要在国外留过学或工作过,有世界公民意识;第三,最好是二锅头。”

  “二锅头?”许婷不解。“怎么还和酒扯上了关系?”

  “对了,这种话老妈不懂,”灿灿咯咯笑道。“二锅头,就是二婚。我想找一个有过婚姻史的男人,这种男人懂得心疼女人。”

  丘子仪在一旁听得脸红心跳,如坐针毡。

  许婷连忙打断灿灿:“净瞎说。不管你吧,嘴上就没把门儿的了。”

  离开冯家,坐进车里,张吉利悄声对子仪说:“我怎么听着灿灿的择偶标准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子仪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美滋滋的。

  “不过哥哥哎,你也真该找一个了,”张吉利规劝道。“可冯灿灿绝对不对路,你送我的那句话我要反送给你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她毕竟是冯总的千金。”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丘子仪反唇相讥。

  “听人劝吃饱饭,”张吉利回敬道。“你仔细琢磨琢磨,天涯何处无芳草!”

  第八章 往事并不如烟(1)

  也许是因为与张吉利、钱彪他们再度走到了一起,近些日子丘子仪常常想起文革后期的往事,想起乔家的两姐妹,想起再度重逢那次他与虹飞单独相对时,虹飞那期期艾艾的眼神。

  “你和吉利都一直挺好的吧?”一连喝下好几杯酒的他终于抬起头来,不着边际地问。

  “你为什么不回我信?”她没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单刀直入,这样直截了当地反诘。她的筷子和酒杯始终没动一下。“一封都不回?”

  “你倒是说话呀,”见他闭口不答,她催促。“莫非,那个时候就另有新欢了?”

  “我还不至于那么快变心。”他的口气不无嘲讽。

  “那你为啥说断就断,突然之间就不理我了呢?”往日柔顺如水的她此刻异常坚决,仿若一团火。看来,他不把自己憋在心窝子里的话倒出来,她是决不会罢休的。

  “你真要我说?”他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啤酒的泡沫从杯口荡出,在桌子上绘成一幅图案,活像一个嘻笑的小丑。“那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三角恋爱!”

  “三角恋爱,”她惊呼。“你什么意思?”

  “我进去几个月,你就和人上了床……那人竟然还是我最铁的朋友!”

  “你是说吉利?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

  一切都水落石出后,他拳头攥得嘎嘎响。张吉利!好你个王八蛋!

  她告诉他,她答应与吉利结婚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把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说开,梳理清楚,如果可能的话,大家继续做朋友。所以他俩此刻才单独坐在了这儿。

  “离开他。我们从头开始!”他记得自己这样提议,他还记得当时他有一种冲动,想一把将她抱住。

  她缓缓地摇摇头。“不,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我认命,嫁鸡随鸡。”

  ……

  她还说:“你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女孩,就和虹玉好吧,她比我更适合你。”说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淌下,啪嗒一声落进酒杯。

  他一把抄起这杯酒,一饮而尽。

  ·

  记忆,像一张张发黄的

  老照片,温馨,却有一点点朦胧模糊。

  虹飞是子仪的初恋,也是在此之前他惟一真心爱过的姑娘。那是一段特殊年代的恋情,也许,他俩那种柏拉图式的恋爱,只能产生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

  那个年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也说不清。若说好,可人们称它为“十年动乱”,若说不好,它却见证了他这一代人的青春。反正不管怎样,好与不好,他的感觉是,一生当中,只有那段日子他活得最真实。

  他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呀飞,飞向虚无,飞向缥缈,飞回到那段承载了他太多情感的遥远岁月。

  那是个“英雄”倍出的动荡年代,突然间彻底挣脱拘束的男孩子们,血管里沸腾起争强斗胜的热血。那时候大人们忙着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忙着夺权,而所谓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革命第二代,则在京城演绎着只有美国西部片中方可看到的

  神话。那时子仪年龄尚小,没赶上早期的破四旧和第一拨的打打杀杀,但是他跟在哥哥丘子均后面,也见识了不少当时的精彩片断。文革初期的红卫兵,随着理想之梦的破灭,已经异化成了玩世不恭的玩主,他们以大院为单位,在绿林般的潜规则下,争夺着地盘,划分起了势力范围。大院文化,这是文革期间唯独北京才有的一道奇特的风景线。这一特殊的社会现象之所以单独发生在这个古老皇城红色首都,原因错综复杂,有待日后的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反复研究仔细考证,但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则也许是因为这座既古老又年轻的都城聚集了太多的高官贵胄,养育了太多的凤子龙孙。天生优越却一夜之间失去特权的公子哥儿们,被不得志的相同命运结成了一张网,既然政治上没了出路,他们便一个个变得放浪形骸,好勇斗狠,或者换句话说,开始了一种一致崇尚恶、以恶为美的风气。那时候的北京城,英雄豪强各霸一方,他们“占山为王”,同时也暗中较劲儿,争当老大,活脱就是金庸笔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华山论剑。东西城“公安部”说了算,和平里“化工部”一手遮天,永安里、八王坟一带是“外交部宿舍”的领地,动物园到西长安街则依次被“百万庄申区”、“计委大院”、“全总”和“

  铁道部大院”的孩子所盘踞。他们各自独立,但也彼此交叉,相互帮衬,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强大势力。海淀区的干部子弟则以正统自居,这里是军队大院“革军”子弟和几大附中老红卫兵的天下,他们自恃血统更为纯正高贵,自恃更有抱负更有追求,甚至不屑与逐渐异化的城里“革干”子弟为伍。而在这些正统的、非正统的干部子弟之外,还游走着一些真正的玩主团伙:车站的,东华门的,新街口的,西外的,达智桥的,一工读的,甚至还有从宁夏农垦十三师和新疆劳改农场倒流回京的“老炮”……这些团伙是职业的江洋大盗,干部子弟骂他们痞子,他们的成员要么是早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资本家或地主的“狗崽子”,要么是城市中的赤贫,早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前,他们就已然结成了团伙,操起了江湖行径。他们很实际,除了打架斗殴争夺地盘外,偷盗和抢劫也是他们的专利——他们需要生存,可他们不像干部子弟那样,生下来嘴里就衔着银勺子。大鼻涕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大院孩子与社会痞子的争斗是那时的一大景观。一开始,大院的干部子弟依仗着破四旧的余勇,把痞子们镇得服服帖帖。但是后来,新街口蹦出一个绰号“小浑蛋”的愣头青,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腰掖两把小菜(菜刀),带领着一二十号弟兄,专跟号称“老兵”的老红卫兵和大院干部子弟作对。谁出名,谁的份儿大,他们就灭谁。见一个劈一个,见两个花一双。好几位赫赫有名的“老兵”头面人物,被小浑蛋打得头破血流。“老兵”不是狂吗?看你们还狂不狂!社会痞子们长了志气,再也不把固步自封的干部子弟们放在眼里,一时间沉渣泛起,各路地痞纷纷揭竿,和大院的孩子公开叫板。

  “老兵”的权威受到了严重挑战,不制服小浑蛋,天下永无宁日。他们宣称与小浑蛋势不两立,向这个江湖中的异类发出了诛杀令,好几拨干部子弟憋着要同他决一死战。也许,小浑蛋本人也预感到自己末日将至,他一面继续与“老兵”为敌,一面放出话去:“哥们儿我不打算活到二十岁!”这句话还真让他不幸言中了。1968年夏末的一天,小浑蛋的行踪被“老兵”们摸到。海淀区军队大院的孩子们首先聚集起来,紧接着其他地盘上的红卫兵也赶来增援,一支近百人的自行车队伍浩浩荡荡穿街而过,一路上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在白石桥追上小浑蛋时,这支队伍已达数百人之众。十三岁的丘子仪也跟着哥哥丘子均,加入了这个队伍。看着这声势浩大的人群,每个人都那么气度不凡,他们有穿时髦的柞蚕丝军装的,有穿潇洒漂亮的白的确良或特立灵衬衫的,不管上身穿什么,下面则一律是改瘦了的或黄或绿的军裤,脚上不是三接头,就是白回力或白边懒,自行车把上挂着钢丝锁,绿军挎里鼓鼓囊囊地塞着家伙事儿,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咄咄逼人,杀气腾腾,想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年幼的丘子仪胸中第一次涌起一种勇士出征般的振奋感。

  小浑蛋的喽罗们早已在“老兵”们的追赶之下四散逃窜,只有他的一个生死弟兄还跟随在他身边。走投无路的小浑蛋情急之中跳进一个农家猪圈,“老兵”们蜂拥而至,将其拽出,里三层外三层,把小浑蛋和他那个哥们儿围了个水泄不通。由于人太多,“老兵”们怎么收拾的小浑蛋,丘子仪没能亲见。据说,这位素以蛮勇著称的黑社会大哥大在最后关头仍不肯丢下男子汉的脸面。他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便抽出腰上的菜刀,递给一位逼近的红卫兵领袖,说:“哥们儿今儿栽了。要是各位老大肯放过我,我就在这儿赔个不是。要是各位老大非和我过不去,我也没啥说的,你就用这把菜刀劈了我吧,我要是皱皱眉头就不是人揍的!”红卫兵领袖说甭他妈废话!一菜刀劈在小浑蛋脑门儿上,一股鲜血噌地蹿起老高,紧接着,几十把菜刀和三棱刮刀同时劈向捅向这个干部子弟的死对头。小浑蛋本能地抱住脑袋,菜刀下去,血淋淋的手指头四下横飞。一代枭雄立刻倒在了血泊里,跟在他身边的那个铁哥们儿,也挨了好几十刀,只因为他和在场的“老兵”中的几位有些交情,有人拦着,大伙才没往要害处下手。他挤出人群,拔腿狂奔,扒上一辆驶过的公共汽车,这才捡了半条命。

  朗朗乾坤,人命毕竟关天,“老兵”们也有几分发怵,他们用自行车把支离破碎的小浑蛋驮到医院,扔下两百块钱后便呼啸而散。医生跑出来抢救时,人已咽了气。后来,参加这次行动的主要人物都进了公安局。但也许是由于小浑蛋民愤太大,诛杀他似乎有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再说一时间也无法确认究竟谁是主谋,所谓法不治众,所以官方对此案并没有十分认真地予以追究,人犯关了几个月,办了一段时间学习班后,便全都释放了。

  其实,就在那天“老兵”们即将追上小浑蛋之际,曾有两辆3路无轨电车从现场驶过,电车里分坐着三十多个宁夏十三师的“老炮”,他们个个都是职业杀手,腰里全都掖着家伙。他们本是与小浑蛋认识的,甚至有几分交情,惺惺相惜,按说他们应该跳下车来,帮小浑蛋一把。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一段江湖史就要重写了,在力量对比的天平上,以群殴见长的“老兵”们未必会是这些善于单打独斗的草原狼的对手。但是他们没有下车。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小浑蛋过分张扬树敌太多,今天遇难是自找,他们没必要为他去拼命,但更可能的原因则也许是,他们不愿意得罪这些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干部子弟。

  小浑蛋的弟兄们为自己的大哥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他们都是坐着出租车参加的葬礼。1968年,那时候出租车可是个稀罕物,没多少人坐得起。但是却出现了这样的奇观:由一百多辆出租车和被称作蹦蹦车的三轮客运摩托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京城穿街过巷,向大院的干部子弟们示威。他们发誓要为大哥报仇。

  小浑蛋的仇最终还是没有报。但是堪称奇怪的是,这场恶战之后,“老兵”与社会痞子,这两个原本水火不容的群体,却逐渐混在了一起,相互拉扯,甚至称兄道弟。社会痞子们以攀上出身高贵的“老兵”为荣,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兵”则因不时从社会痞子身上——特别是从他们当中大大小小的“拂爷”(扒手)身上——捞到实惠而沾沾自喜。从此以后,大院的干部子弟,开始与盘踞一方的社会痞子沆瀣一气,逐渐具有了犯罪化的倾向。当然了,他们的犯罪,充其量是些小儿科的打砸抢,与改革开放后出现的动辄拿枪动刀的集团犯罪组织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但这毕竟是文革以来第一股按照绿林规则行事的非主流社会势力。到了上山下乡的年代,这股势力逐渐土崩瓦解,他们的领袖人物和精英分子各奔东西。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丘子仪发现,当年的“豪杰”们又纷纷重现江湖,只不过这回都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军政要员,企业家,甚至学者和文化人——王者归来。张吉利说的好:他们打一开始就不是一肚子屎半肚子尿的主,到哪儿都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

  丘子仪常常想,人生下来的时候其实并无善恶之分,环境使然。他记得《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克利福德男爵的一番议论:“把任何一个孩子放在统治阶级中,他都会长大成为一位统治者。把王公的孩子们放在大众之中,他们便会成为庶民,大众的产物。这是由不可抗拒的环境所决定的。”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文革年代的小浑蛋其实是一个被主流社会所摒弃的少年,他出生在最贫苦的家庭,成长在最底层的大杂院,一生下来就比同为祖国花朵的干部子弟矮上何止三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面对这样的天生贵贱,他不服气。凭什么我们平头百姓就一定是下三烂的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为了证实自己并不比那些“八旗子弟”差,他选择了向他们当中最具权威者抛出手套。这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事业,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因为,他是在与整整一个庞大的阶层为敌,这个阶层中的成员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曾经制造过人皆丧胆的红八月,组织过威赛警察的纠察队,甚至在发现自己将被鸟尽弓藏之际,竟然敢于数次冲击最高专政机关公安部,就连当时飞扬跋扈的国母江青,都没能把他们怎么样。一个仅靠匹夫之勇和赌命来闯天下的苦孩子,怎么能与如此强大的社会势力相对抗呢?小浑蛋注定只能成为悲剧英雄。当然,就其个人而论,他的血管中流淌的倒是敢与命运相抗争的豪迈血液。

  说起小浑蛋当年的崛起,也是颇具传奇色彩的。新街口原本早有一位人称“浑蛋”的老炮,后人为了加以区分,对这位出道较早的前辈改称“大浑蛋”。此人当时在江湖上已然功成名就,他膀阔腰圆,拳脚了得,为人仗义,很有几分侠气。有一天刚来街面上混、名不见经传的小浑蛋和大浑蛋迎面相遇,几句话不对付便查了起来,那时小浑蛋尚无“浑蛋”绰号,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矮壮汉子是谁,他也不想知道。大浑蛋见这么一愣头青不好理论,便自报家门:“我浑蛋。”这是一个简略语,意思是“我就是赫赫有名的浑蛋”。假如小浑蛋当时听懂了对方的话语,他很可能是不敢“犯上”的,那么后面的故事也就都不会有了。但是他把对方的话领会成“我可浑啊”。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大耳帖子:“你浑蛋?我他妈还浑蛋呢!”大浑蛋被抽懵了头,他从没见过如此生猛的浑小子,愣在那里,一时没想起还手,省过味来时对方早已扬长而去。栽了面儿的大浑蛋自觉丢人,从此隐姓埋名,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开战告捷,因此而得了“小浑蛋”之名的他声名鹊起。这件事使他悟出一个道理: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你比他横,他就会怕你。几战下来无敌手,身边聚拢了一帮弟兄,他就有些飘飘然了,开始不知深浅,疯了似地向干部子弟叫板,从而埋下了尔后的杀身之祸。据圈内人讲,小浑蛋这人在做人方面其实还是挺讲义气的,从来都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可你要是和我犯浑,我就比你还浑。这小子悟性不错,颇具大将风度,很有些成正果的潜质。不错,他是一个流氓,一名杀手,可是假如这小子晚生十年,接受正统的教育和主流价值观,凭他的豪侠和骁勇,谁敢说他就不会成为老山前线的战斗英雄,或者某个民营企业的大老板呢?可以佐证的是,当年鞍前马后跟着小浑蛋四处厮杀的弟兄,改革开放后就有不少经商成功,当上老板的。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成气候者,时间、地点和条件三要素缺一不可。成王败寇,冥冥之中早有主宰。

  拿丘子仪自己来说,他也是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当时的社会洪流中去的。大哥哥们上山下乡或当兵之后,他自然而然补上了他们在社会上的空缺。自从目睹了追杀小浑蛋,从小三好生的他,突然变得嗜血起来。在一次与泡子河小痞子的冲突中,他抡着铁锹把冲杀过去,一连抡趴下三个,张吉利他们几个马上就要逃跑的小兄弟,这才重整旗鼓,捡起砖头一通乱砍,把十几个张牙舞爪的土流氓给镇住了。从此丘子仪的名字也响当当了起来,他开始了东征西讨的事业,成为大院新生代孩子中当仁不让的头头。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打架叫板感到厌烦的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认识乔虹飞以后。虹飞与大院里的女孩子们太不一样了,这不一样倒不是因为她漂亮——大院里的女孩子也有几个很漂亮——而是因为她的气质,因为她的生活方式。她绝非骄傲的公主,更像纯洁的百合,她平和沉静,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可她却会使浑身杀气的男子汉自惭形秽,觉得她圣洁而高不可攀。她的这种气质使她超群脱俗,多少年以后子仪才明白,这种气质在现代社会中被称为“小资”。她喜欢体育,冬天的滑冰夏日的游泳,都是她的强项;她也擅长音乐,弹的一手好钢琴,拿起吉他能自弹自唱,《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歌曲,她差不多都会哼唱,歌喉美妙动听,充满情感,与当时盛行的革命进行曲相比,她的歌声有如天籁。她还喜欢文学,普希金的诗,莎士比亚的剧作,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雨果、巴尔扎克、马克·吐温、杰克·伦敦等文学巨擘的小说,她读过不知多少遍,其中一些经典段落她熟悉得甚至到了几乎可以背诵的程度。就是在她家里,他第一次与她一起一字一句地读完了伏尼契的《牛虻》。主人公悲凉的故事感动得他俩泪水涟涟。他问她:“如果我像亚瑟一样,因为你的一记耳光而远走天涯,你会怎样?”她红着眼睛说:“我会伤心而死。”于是,他吻了她,第一次亲吻了她。

  他俩的关系是纯洁的,仅限于拥抱接吻。他们一致相信,精神上的爱要比肉体上的爱宝贵得多。他们知道,精神和肉体相结合的爱是爱情的最高形式,他们渴望着这种爱情形式,但是他们要把这个留给未来神圣的新婚之夜。

  在她的影响下,他也开始沉迷于世界名著。也许正是大师们笔下那些更接近于普世真理和人性之美的东西,使他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对大人们流于形式的革命,产生了怀疑。他读书,几乎成了书虫,反正大院里的孩子们下乡的下乡,分工作的分工作,有点人去楼空。他渐渐从玩主的状态中淡出。用张吉利的话来说,他是乐不思蜀,沉浸在了温柔乡里。但是这一段生活对他是十分有益的,这段生活培养了他遇事思索、问个为什么的习惯,为他以后的报考大学、追求知识之路奠定了基础。他后来的许多爱好,比如说对古典音乐的情有独钟,对小资生活方式的沉湎痴迷,都与这一时期的启蒙有着极大关系。

  乔虹飞也深爱丘子仪,这并不是因为他英雄救美,为保护她而被人打花了脑袋——其实,打打杀杀是她很看不起的事情。她爱他是因为他和别的干部子弟不一样,没有那种纨绔之气。别看他常常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这凶相其实只是小狗面对恶狼时自己给自己壮胆的狂吠,是这个社会逼迫他给自己披上的狼的外衣。他在内心深处是很柔弱的。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心肠很软,看《卖花姑娘》那样的电影都会流泪。他朴实无华,待人真挚,与朋友肝胆相见,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与她很投缘——非常谈得来,对社会问题的看法常常不谋而合。鲁迅先生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以。知己的感觉,她是在他身上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的。

  几年的相濡以沫,他们的关系几乎发展到了筹划未来家庭的地步。要不是“四·五”事件,他俩也许现在早已成为了一对神仙伴侣,生儿育女,像其他家庭中的恩爱夫妻一样,热烈的爱情逐渐凝固为温情的责任和不离不弃,相伴相依。但是命运和他俩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太多社会正义感了,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进去了,是以反革命罪被逮捕的,一判就是十年。

  她发誓等他。张吉利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被抓进去有张吉利一大半责任。张吉利说子仪不在期间自己有义务照顾哥们儿的女友。张吉利是个讲义气的人,对她百般呵护,她也对他心存感激。特别是那年夏天大地震后,她家没有青壮男子,全靠张吉利带着一帮哥们儿给她家搭地震棚,拾掇震坏的房子。张吉利还天天往地震棚里送温暖,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惦记到了。她对挺能张罗的吉利产生了几分好感。八个月后子仪平反获释,这时候她已成了人民教师,正带着学生在南口学农。等到她回城的时候,吉利告诉她,子仪回来又走了,去当兵了。她问吉利,子仪留下什么话没有,吉利说,子仪只说让你别等他了。她痛哭了一场,将信将疑。后来,她辗转得到了子仪部队的地址,她给他写信,诉说离别之苦,相思之情,她苦苦地盼着他一句回心转意的话。可他一封信都没有回。

  张吉利不断向她发动爱情攻势,这小子就像欧洲中世纪故事里忠勇的骑士追随美丽的公主,拜倒在她

  石榴裙下,殷勤效忠。用张吉利自己的话来说,“我这叫三忠于四无限,狠斗私字一闪念。”最初她不为所动,她把吉利当朋友,因为他是子仪的好朋友,也因为他对她不错,可她却对他没有一点那方面的感觉。后来日子久了,正应了民间那句俗语:好女怕磨郎,她开始顺应他对她的亲近。张吉利在男女方面可不像丘子仪,搞什么柏拉图,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三下五去二就把她搞上了床。她顺从他,也许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她在潜意识里怨恨子仪,怨恨他薄情,怨恨他对她不理不睬,所以她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给了别人,给了一个曾经与子仪称兄道弟的人。她很传统,既然成了张吉利的女人,她也就没有了别的非分之想。后来他们结了婚,她并不幸福。这一点张吉利也很清楚,他常常说:“乔虹飞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想着你的老相好丘子仪。”也许正是因为她对张吉利发自心底的冷淡,最终使丈夫选择了长期在外面拈花惹草。然而,张吉利在外面搞女人,却并不能找回心理上的平衡,因为虹飞对此不闻不问,似乎毫不在意。这只能说明一点,她的心里没有他,这反而使没心没肺的张吉利受不了,比她骂他,和他闹,更让他难受。后来,他想开了,什么爱情不爱情,人生不就那么回事,只有钱是真的。他开始利用她,让她凭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和高雅气质,为他公关,求关键人物办事。这逐渐导致了夫妻反目,最后两人终于各奔东西。

  当她新婚燕尔之际与丘子仪再次相见时,她曾泪眼婆娑地把妹妹虹玉推给自己的初恋情人。

  虹玉是个好姑娘,容貌上很像姐姐,但是她的性格却比姐姐坚强得多。“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她分明是在说张吉利,她看不上这位二皮脸姐夫,看不上他的小人手法和功利观念,看不上他常常欺骗姐姐的行径,看不上他对姐姐的利用。丘子仪不赞成她的这种态度,劝她说,人应该多一分宽容。她说:“我更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子仪与虹玉也没有床笫之事,亲近和爱抚之类的举动是有过的,但是浅尝辄止。倒不是虹玉放不开,作为成熟于八十年代的女性,她的性观念是很前卫很开放的。放不开的倒是子仪,在他没有做好准备接纳她为自己的未婚妻之前,他是不忍心“祸害”这么一个纯洁女孩的。

  这段往事每当他对灿灿说起,灿灿就发笑,挤兑他:“你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八板儿。”

  被舞蹈演员范小芸“拉下水”后,他和虹玉平静地分了手。他觉得自己挺对不起虹玉的。虹玉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你也没把我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也没什么。”

  他和她一直来往着,一直是好朋友。即使在与小芸结婚以后,他也仍然把她当作自己的红粉知己,他俩时常打电话互致问候。直到他出国。他辗转了几个城市,和她失去了联系,只是听说她嫁了个大款,离开了部队文工团,后来又和大款离了婚,自己下海了。

  他在安吉就职以后,曾向张吉利打听过他前小姨子的消息。张吉利说:“现在她可不得了,发大了,还弄了个加拿大身份。可惜她这会儿不在北京,不然你真该见见。”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有朝一日你真见着她,千万别提我。这娘们儿记仇,现在还因为她姐姐的事对我不依不饶呢。赶尽杀绝啊!”张吉利用手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子仪常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乔家两姐妹如今是什么样子?她们还那么美若天仙吗?当然不会了,虹飞已经是四张多的人了,当年的小姑娘虹玉,也该快有四十岁了吧?对了,不知道乔伯伯是否还健在,得下闲来真应该去乔家看看。

  最后的玩家 第三部分

  第九章 良心(1)

  安吉传媒年报业绩报出了每股八分钱的低水平,分配方案却是用滚存利润向新老股东每十股派四元现金。这种分配说白了就是董事会不顾公司业绩大幅滑坡,仍然坚持高比例分红派现。

  这样的分配方案对上市公司发起者非流通股东当然是最有利的,当初股票发行时,非流通股东是以评估为每股一元的资产入的资,其实,这一元的资产已经大有水分,丘子仪说的好:“一台用了两年的旧电脑竟然作价两万二,忒黑了点。”张吉利的回答是:“黑什么黑,当初就是这个价买的。哪家上市公司不如此?”现在,经过上半年的十送十,股本已然扩张一倍,非流通股东当初投入的每股一元钱,实际上已经摊薄为五毛,这回再来个每股派四毛,无形之中,原始投资已经变戏法般地收回来百分之八十,而对公司的控股比例却一点也没减少。丘子仪认为,这哪里是在分红,分明就是利益输送。

  董事长冯建设可不这么看,他毕竟代表着国有股这一块,对他来说,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这就是公司上市的终极目标,也是他政绩的具体体现。见到如此高额的回报,他高兴地说:“上市果然好。”

  而流通股东的感觉却远没咱董事长这么乐呵,四十元高位套牢的股民,说是每股分四毛,却还要扣百分之二十的红利税;尽管此次分红如此“大方”,如此豁出血本,可算下来他们的收益率也还是不足百分之一。

  更令人不安的是安吉传媒的业绩,上市没多久就迅速变脸,居然沦落到只有八分钱,这个以往以绩优示人的公司究竟还有没有持续发展的能力?不少投资者产生怀疑,选择了用脚投票,割肉卖出手中的

  股票。于是安吉传媒的股价像断了线的风筝,忽悠来,忽悠去,然后哗哗往下掉,K线完全走坏。

  钱彪高兴了,可有了吸货的机会。“继续发利空,”他这样要求张吉利。“咱们一点点建仓,股价能打多低就打多低。”

  股价杀到十二元时,再也跌不下去了。钱彪已经吃了不少货,想再压低点价格,最好在现有的均线处砸出一个坑来,彻底震出恐慌盘。

  可是股价却拒绝继续探底。有人同钱彪一样,在底部扫货。“赶紧查查是谁在和咱们抢筹码,”钱彪向张吉利求援。这显然不是与他结盟的那几家私募基金干的,大家分工很明确,这个庄由京房置业主做,打压、拉抬、震仓、洗盘乃至出货都由他钱彪统一调度指挥,别的几家机构的职责仅仅是锁仓。

  张吉利调阅上市公司股东资料,发现抢盘资金来自杭州的几个营业部,对方与钱彪手法一样,也都用的是大量个人账户。

  “给我往下砸!”钱彪命令操盘手刘枫。刘枫在卖一至卖五都码上四位数的大单。但是对方并不急于吃。只是在下方的买三至买五处埋上三位或四位数的买单。刘枫往下打出一笔一四七八手的卖单,熟悉盘面语言的人都看得懂,这是庄家在警告抢盘者:你死去吧!

  对方向上打出一笔七四一手的买单,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在说:气死你!

  这家伙不是个善茬儿。对这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决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会坏大事。

  钱彪吩咐刘枫亲自飞趟杭州,通过券商营业部的内部关系,查查这个和他叫板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当然了,能拉拢就拉拢。

  刘枫回来时汇报说,对手盘查出来了,是当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民企,叫吴越投资,总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名叫王斌,他说他们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看好安吉传媒的未来成长性,想买点长期拿着,既然北京方面有长庄,他们愿意加一棒,帮助锁仓,什么时候出货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成。

  “答应他们。”钱彪指示。

  随后他把这件事通报给了张吉利。张吉利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头啊,他们不清楚公司内幕,就敢用这么大资金往里押?”

  “没事,”钱彪说。“上市公司捏在你手里,出利空出利好还不都是咱说了算?先和他们合作着,到时候不行就撤火,让他们给咱当垫背的。”

  “话是这么说,你还是多加些小心吧。”天生谨慎的张吉利心里仍感不踏实。

  既然招安了杭州方面的野庄,他们的工作重点便放在了落实日后准备发布的利好上——钱彪精明得很,只有让股价大起大落,才有博取利润的空间。

  张吉利手里握着一大把利好,什么年度业绩有望大幅增长啦,什么公司进入新的业务领域啦。但是最大最实质性的利好还是同美国的合作,在中国入世在即、日益用国际视野看问题的今日,外资并购正在成为证券市场上最具想象力的概念。钱彪说的好,炒股票顶顶要紧的就是想象力,股民的想象力一旦被点燃,股价炒到多高都不算高。例子是现成的,你就看看中华网和雅虎吧,它们在美国被鬼子炒上了天,凭的不全都是想象力和编故事吗?以理智著称的美国投资者尚且如此,何况一向嗜赌成性喜好跟风的中国股民?

  安吉传媒的对外合作“故事”这会儿也确实正在渐入佳境。AST网上市场调查业务进入安吉平台的事情已然敲定,单等着签正式合同。当然了,丘子仪的目的可不是编故事,而是打造中国自己的网上市场调查载体。在他的努力之下,安吉传媒又寻找到了一家肯为这个项目实际投钱的美国公司:路易斯安那州的托马斯公司。这是一家以石油起家的综合性公司,现在经营范围除了墨西哥湾的石油开采外,还涉及贸易、传媒和风险投资。

  丘子仪是1998年在全美制造商协会举办的一次研讨会上认识的这家公司的老板迈克·托马斯先生。1998年,金融危机风生水起,亚洲四小龙先后落马,欧美经济也受到影响,一蹶不振。一向未雨绸缪的全美制造商协会专门在芝加哥举办了一次亚洲金融风暴暨环太平洋地区投资对策研讨会,希望能找到应对之策,从这一危机中挖掘出新的商机。丘子仪当时正代表自己所服务的投资银行开展投资中国大陆的咨询业务,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在会上做了有关中国大陆投资机会的发言。在世界经济纷纷熄火、全面减速的世纪之末,中国的GDP却连续几年保持8%的增长,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诱人市场啊!丘子仪的发言刚一结束,托马斯先生便急不可耐地约他单独交换意见。作为精明的企业家,托马斯先生非常看好经济一枝独秀的中国,然而却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项目来做切入点,所以他对满肚子中国信息的丘子仪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托马斯先生热爱中国,喜欢东方文化。当然了,他对中国的偏爱不是空穴来风,他的老父亲在二战中曾是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一名飞行员,参加过中国战场上的保卫大西南;有一回老托马斯的飞机被日寇击落,掉进大别山,多亏中国军民冒死营救,他才虎口脱险,没沦为小鬼子的俘虏。通过父亲的言传身教,迈克从小就对中国人民抱有好感,一直很想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干些实事;丘子仪的发言恰好勾起了他的这桩心事,两人一拍即合,谈得十分投机。他邀请子仪到他家乡路易斯安那州拉斐特做客。在拉斐特期间,丘子仪为他起草了一份进入中国市场的建议书,并给托马斯公司介绍了几家有实力有信誉的中国客户。根据这份建议书和子仪介绍的客户,托马斯公司成功地把一批美国科技产品销售到了中国。这次商业运作,子仪给这位新朋友留下了诚信务实的好印象。所以这回他一提出在中国IT产业做风险投资,托马斯先生立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现在,通过互联网上的反复沟通,托马斯先生已经答应与安吉传媒的第一大股东安吉文化各投一千二百万美元,共同组建一个互联网项目公司,把AST的市场调查装入里面,开发电子商务业务。

  张吉利闻讯大喜,连声说,子仪你可为公司立大功了。他的如意算盘是,将来这个项目一步入正轨,就用上市公司来收购它,这样一来,项目的主要参与者安吉文化就可以套出一大笔现金,把当初的投入连本带利打着滚收回来。

  冯建设也非常欣赏这种运作思路,条件成熟的时候让上市公司收购该项目,上市公司便可以借机在证券市场上高价增发新股,至少可以配股,钱一到手,上市公司的每股净资产就会再一次大幅提高,国有资产将会继续保值增值。

  而操纵着安吉传媒流通股走势的钱彪,则对这个项目抱有更大的期望。他乐坏了,美国人投入实际的真金白银是天大好事。做股票,题材便是一切,这么大题材,搁到股市上还不炒翻天?他还准备说服张吉利,美国人入股的钱暂时先别马上投到项目中去,先拿来炒股。自从十送十和内部职工股上市,安吉传媒的流通盘已经翻番,要想把股价炒上去就得绝对控盘,而绝对控盘,就非得动用大资金不可,安吉和京房置业一开始投的那点钱根本不够使,必需追加投资,继续融资。真是想啥来啥,瞅瞅,现在资金不是果真长了腿,自个儿往门上送吗?此外,钱彪本人也想在这个与美国合作的项目里掺上点股,比方说一百万美元。入资美国项目,这对他来说乃一举两得:不但日后上市公司收购这块资产时他能从中套利,更为重要的是,他想办个美国身份,而在美国的合资项目中持有股份,申请美国身份时肯定会成为一个被移民局考虑的积极因素。俗话说狡兔三窟,如今的买卖人谁不多个心眼儿?尤其他这种事业做得这么大、身上又不是没渣儿的私企老板,更需要事事想在别人前面,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只有这样,才安全稳妥。

  丘子仪原本的用意是,引进外国股东,走国际化路线,以便促使上市公司完善法人治理,令公司今后的运作更加规范透明;谁承想,除了他自己外,主事儿的人里面竟没有一个关心这种基础建设上的事,他们眼睛看到的只是外国人的钱袋子,以及随之而来的投机机会。这一切都与他的初衷南辕北辙,他不禁感觉有几分失望。

  安吉传媒上市已经大半年,丘子仪发现,这个上市公司除了资金上比以前充裕了,其他方面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变化。正像歌里所唱的:山哟,还是那座山;梁啊,还是那道梁。

  不信你就看,上市公司的人员和业务仍然都在老地方:影视和广告在安吉文化里,互联网软件开发在安德总公司里。只不过注册地挪了个窝,落在了经济技术开发区——因为这样可以享受税务减免!说得不好听点,安吉传媒只不过是个空壳,它在开发区的那个注册地,只有一间办公室,设了个秘书留在那里听电话,有的时候秘书回安吉文化办事或开会,那间办公室里就连听电话的人都没有了。上市公司与其第一大股东安吉文化的关系就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只是在攒财务报表的时候才根据需要,做做账面文章,往一块儿捏上一捏。

  这种糊弄人也糊弄自己的做法让丘子仪哭笑不得,他不无感慨地对助手冯灿灿发牢骚:“你上学时不是对中国股市很感兴趣吗?现在总算亲眼看到了吧,中国的上市公司就是这么个水平。”

  灿灿也似有同感:“说来也怪,公司上市后本应该各方面都更上一层楼,可现在呢,大家反倒都没心思搞主业了,只想着变着法儿在

  证券市场上轻松捡钱。”

  “那是因为证券市场上的钱来得太容易,”子仪言词犀利。“你想想,全公司辛辛苦苦干上一整年,利润不过几百万,可到证券市场上融回资,不费吹灰之力就是几个亿,而且根本不用还。若是再用这钱来炒股,上亿元的收入就又进了账,股市上的钱这么好挣,谁还有心思搞主业?经济学的定律就是如此:只要掠夺财富比创造财富成本更低,就会选择掠夺而不是创造。”

  “通过上市来增值财富,这不是叫资本运作吗?”灿灿想起爸爸的那番公司做大后再回报社会的宏论。“西方的优秀公司,比如微软,不也是通过资本运作才做大做强的吗?”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子仪一针见血。“两者能一样吗?拿微软来说,比尔·盖茨当年创建它时,从风险投资基金那里融来了创业资本,而证券市场又为风险投资基金提供了顺畅的退出通道,这里面关键的一点,是因为美国的

  股票是全流通的,公司上市后,经过一段时间的锁定,原始投资人便随时可以套利退出;而微软公司本身呢,则一心搞自己的软件开发,随着业绩的高速增长,市值越做越大,所有参与它的人都大大获利,最终实现了上市公司、风险投资基金、股市投资人的共赢。再看我们的股市,国有股和法人股不流通,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风险投资者,所谓的上市公司发起人,都是些有来头的权力资本,就拿上市指标这个股票发行环节中最关键的要素来说吧,它就是按照省市地区和部委系统分配的。最近算是进步了些,开始废除指标,实行审核制了,但这审核也决不是市场化的审核,你若没有一定的背景,是休想入围的。既然上市公司的大股东都是有来头的,他们手里的股票又不能流通,那他们的利益通过什么来实现呢?很简单,在净资产增值上做文章。而要想让净资产增资,就首先得把自己打扮漂亮,这样才能以更高的价格溢价发行新股、高价配股或增发,使净资产一夜之间打着滚地提升,于是,业绩造假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大家美其名曰‘包装’。更有胆大的,觉得这么干还不够过瘾,索性来个杀鸡取卵,快速抢钱。于是便出现了大股东占用上市公司资金、违规担保、把上市公司掏空的现象,或者内外勾结,在二级市场上非法操纵股价,扰乱市场秩序,致富个人,中饱私囊。”

  “比如说张总和钱彪他们?”

  “他们只不过是毛毛雨,在中国股市里,比他们玩得大的多的是。”

  “现在《证券法》早已出台,管理层口口声声加强监管,还引进了成熟市场的许多制度和经验,试图与国际接轨,可为什么总不显成效呢?”灿灿似存困惑。

  “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子仪尖刻地评论。“法律的意义在于执行。上学的时候你一定学到过,在西方成熟市场,证券法称作蓝天法,也就是说要像蓝天一样透明;股市必须像一个大玻璃罩子,里面的东西一清二楚全都看得见,以保证百分之百的公开、公平、公正。法律是刚性的,谁也触犯不得,证券法尤其如此,采用的是‘被告举证’,知道什么叫被告举证吗?就是说,只要有人状告上市公司内幕交易,上市公司就得自己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这么做,这与刑法中的‘无罪推论’完全相反,对上市公司及其大股东相当苛刻,法律明显是偏向弱势群体普通投资者的。那里对违法者的处罚也非常重,你敢违法,就罚你个倾家荡产!违规成本极高,所以上市公司和券商都如履薄冰,不敢乱来。可我们呢,引进国际制度又怎样?有法不依,执法不严,法律便形同虚设。比如说,那么多家上市公司造假穿帮,受损害的股民告到法院索赔,法院甚至连受理都不受理,理由居然是因为没有先例。你看那亿安科技,业绩平平,股价却超越百元,傻子都看得出来庄家在操纵,可愣是没人调查,没人来管。看来,股市的问题并不完全在股市,而是整个社会的民主与法制建设。”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的股市太年轻了,”灿灿对待这类问题总愿意往好处想。“所以才这样违规成风,据说以号称规范著称的美国

  证券市场,初创时期也是乱糟糟的;东京、台北、香港之类所谓亚洲市场化程度最高的股市,当年也莫不如此。毕竟,由乱到治是需要一个时间过程的。”

  “年轻?”子仪冷笑道。“不错,中国的股市尚不足十年,与西方成熟股市比,的确非常年轻。可是我们在这不足十年的时间中,就有一千多家公司上了市,而这,在美国则整整用了一百年,在香港也用了五十年。萝卜快了不洗泥,如此的大跃进,股市的制度建设和上市公司质量,如何能够得到保证?”

  “

  中国经济正处于转型期,自然会问题多多,”灿灿这样推论。“不仅股市如此,其他经济领域也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算了算了,不讨论它了,这个问题太大太沉重,远不是您丘总能管得了的。反正您也不是

  证监会主席。”看来,就连好学好问者如灿灿,仔细探讨起这些事情来也感到无解,也感到头痛。

  “我是担心,资本资源是最稀缺最宝贵的资源,如此掠夺和滥用,这场资本的盛宴究竟能维持多久!”子仪仍在继续钻他的牛角尖。

  灿灿调侃道:“您别是有圣贤情结吧?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整个儿一范仲淹。要论境界,倒是蛮高的,就是难以行得通。”

  子仪叹道:“圣贤情结不敢当,我充其量只能算是现代社会中的唐吉诃德,我承认自己斗不过风车,可我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罗素的那句话说得有多好:真诚,原本是一种需要坚强不屈的勇气。”

  牢骚尽管发了一大堆,可美国合作的事情还是要进行下去,这毕竟是丘子仪的份内工作。很多文件要翻译成英文,很多资料需要整理,电传,电子邮件,文牍工作重如山。公司里没有几个会英文的,要是没有灿灿给他打下手,子仪简直会完全陷入冗繁的文牍工作之中无法脱身。说起来,灿灿干工作还真是一把好手,头脑清楚,手脚麻利,一旦启动就全身心投入,根本看不出她下班后缠着他时的那副娇憨样子。本身就是个工作狂的丘子仪,在这一点上对她极为欣赏,他觉得自己在工作方面越来越依赖这个小姑娘,甚至有点离不开她了,偶尔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感觉若有所失。我这是怎么了?他常常自问。

  对了,要说会英文的,公司里确实还有一个:总裁助理兼证券部经理刘丽丽,丽丽在美国待过,英文虽不能说很好,但终究还拿得出手。不过这个女人丘子仪可不敢招,不仅不敢招,躲都怕躲不及。他对她的印象始终不怎么太正面:业务能力一般,手腕却属一流,这一点倒与张吉利挺相配。然而,这位妖娆的女经理对丘子仪却蛮热情,动不动就来他办公室汇报工作,不论事大事小,都说个没完,一坐下来就不走,屁股那叫一个沉。一开始子仪还很有耐心,认认真真听她汇报,到后来他就烦了,她所说的大都是些挨不着边的鸡毛蒜皮,根本不是他这个副总该管的。所以他便故意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打电话,意思是您赶紧走。这一点冯灿灿也看出了端倪,以至于每次丽丽还没迈进他俩办公室的门口,坐在外间的灿灿就迅即跑进里间,给子仪悄声递话:“得,那位嘚嘚马同志又来了,您准备好持久战吧。”

  子仪便赶紧大声喊:“灿灿,我让你准备的材料准备好了吗?我要去总公司开会呀!”

  灿灿也放开嗓子:“材料就在您文件筐里。您还不赶紧走?总公司的黄秘书刚才还来电话催呢!”

  刘丽丽本已停下的

  高跟鞋,又咯噔咯噔走开了,逐渐远去。她显然是听见了屋里丘子仪和冯灿灿的一唱一和。

  灿灿笑过一通之后,还不忘敲锣边儿:“丘总啊,您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这么大一美女找您汇报工作,您还闪。知道不,多少人想和人家说话都说不上呢。”

  “谁想和她说话让谁说去,反正我没那工夫。”

  灿灿仍不肯饶过,故意恍然大悟道:“哎哟,丽丽姐别是看上您了吧?你们俩可都是单身啊!干柴烈火,干柴烈火!”见子仪张口结舌,她继续添油加醋:“不好,张总会和你决斗。用剑还是用枪?不过没关系,你当过特种兵,张叔叔肯定打不过你。你赢定了!”

  子仪哭笑不得。

  还好,大美人儿毕竟不是胸大脑小,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刘丽丽很快就看出来丘子仪故意回避自己,也看出自己决不是阴柔诡谲的冯灿灿的对手,于是知难而退,鸣金收兵。她不再继续去丘子仪办公室添乱了。

  ·

  一个星期天晚上,吃过晚饭,丘子仪百无聊赖。这两天灿灿在忙着备战GRE,没来缠他,他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电视节目没兴趣,书也看不进去,于是他便开车离开自己居住的方庄小区。他的三菱吉普信马由缰地驶上了二环路,开到德胜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乔家姐妹的家就在附近。他驱车拐向那熟悉的胡同,在胡同口把车停好,徒步向胡同深处走去。这么多年没来此地,胡同的总体布局没有多大变化,整齐而陈旧,只不过多了一些小门脸:便利店,还有一个个的发廊,穿得很少的发廊女坐在玻璃门内,搔首弄耳,向过往行人抛着媚眼。他走进那个有着几座红砖楼的院子,当年这几座楼房曾经显得那么雄伟高大,现在则破破烂烂,一副败落之相。他步入那个单元,摸着黑走上楼梯,在三层左手门口停下。他记得,这是一个小三居,他摁了摁门铃。里面不见动静。也许是门铃坏了,于是他用拳头敲门。隔壁住家的门内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打开来,突然洒出的灯光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您找谁?”开门的是个十几岁女孩。

  “请问乔文宣家还住这儿吗?”丘子仪指着左手的房门问,乔文宣是虹飞和虹玉父亲的名字。

  “他家刚搬走。”小姑娘说。

  “知道搬哪儿去了吗?”

  小姑娘转身朝屋里喊:“妈,找乔爷爷的。知道乔爷爷新家的地址吗?”里面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小姑娘转回身,对他说:“我们没有他家的确切地址,只知道在亚运村一带。您找他有要紧事吗?”

  “不,没啥要紧事,”子仪说。“我是他们家的一个老熟人,很多年没联系了。对了,乔家现在都有什么人?”

  “就是乔爷爷和保姆,虹玉阿姨偶尔也回来看看。嗯,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吗?乔爷爷说,过几天他还回来移空调。也许我可以告诉他您来过。”

  丘子仪掏出一张名片。“要是见到乔家人,请把这张名片给他们。”

  走下楼梯的时候,不知从谁家传出一阵叮咚的琵琶声。丘子仪忽然想起新近走红的一个名叫周杰伦的台湾歌星那首吐字不清难以听懂的前卫歌曲:“是谁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岁月在墙上剥落看见小时候……”

  一阵缠绵之情在他心头涌起,这段歌仿佛就是为此时此刻故地重游的他量身写就的。

  不过古人的诗也许更为贴切,他想,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第十章 成功的背后(1)

  事业有成的张吉利,如今踌躇满志。他不仅拥有自己的企业,拥有安吉文化这个他一人说了算、近乎于他自己私人所有的企业,而且他还是赫赫有名的上市公司安吉传媒的老总,掌握着市值十几亿的公众资源。资源,这可是个好东西,有了它,你就等于有了一根强大的杠杆,可以撬起远远大于你自身力量所及的重物。阿基米德说的好:“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所谓四两拨千斤,就是这个道理。

  张吉利从小就懂得资源的意义。早在玩闹时期,他和丘子仪就都是大院里的孩子王。丘子仪当孩子王,是因为丘子仪仗义,敢于为了许婷之类受欺负的弱势群体打抱不平。其实这种打抱不平挺傻的,也挺不划算的。比如那次用气枪打老刘家窗玻璃,依着他张吉利,没必要摸老虎屁股,招惹那个正得烟儿抽的政工组工人代表。可丘子仪却说:“咱不能眼看着这老流氓打许部长女儿的主意,咱得教训教训丫的!”丘子仪这么一讲,他就无话可说了,人家的话在理!他只得跟着子仪上了房。后来事情闹大发了,老刘一不留神踩在丘子仪散布在那儿的西瓜皮上,出溜下房顶,摔了个哪儿哪儿都骨折。弄得包括他和丘子仪在内的好几个在派出所挂过号的小伙伴都被抄了进去。虽说最后派出所和保卫处也没把他们怎么样,可他本人到底还是惹了一身骚,放出来之后挨爹妈呲儿不说,学校里也逼着他交代问题做检讨。他估计,后来他没能分工厂,而是去了顺义插队,和这件事就有些关系。教训啊,枪打出头鸟,碍不着自己的事能少掺合就少掺合。

  张吉利能当上孩子王,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懂得资源的意义,懂得如何充分使用自己所掌握的社会关系网。早先,同院的小伙伴们唯丘子仪马首是瞻,并没把他张吉利当回事。可他张吉利会在社会上混,凭着他那见面就熟的本事和口吐莲花的一张嘴,四九城的玩主差不离儿都认识他,有不少还和他拍肩膀,称兄道弟。那年头,认识人多就代表着份儿大,就代表着够狂。墙里开花墙外香,别看他在大院里人头儿不咋样,得了个饶有日本味道的绰号“人头太次郎”,可在全北京城,他却走到哪儿都有和他点头的,都有和他打招呼的,凭着他的人脉关系,他们院的小伙伴们才扩大了自己的交际范围和知名度,这令他们对他刮目相看。孙子云:“上兵法谋,其次伐交。”人头熟,这就是资源。比如说那次和泡子河查架吧,丘子仪倒是挺勇的,铁锹把一通胡抡,抡倒一片。可人家第二天就纠集起好几十口子,要和他们院死磕。幸亏他张吉利找来了社会上份儿大的“老兵”,给戳着,那帮地头蛇才没敢真动手。在他的说和下,泡子河的小玩闹最终和他们大院的孩子尽释前嫌,结为了朋友,用现在商场上时髦的话,叫“战略合作伙伴”,也就是攻守同盟相互照应、谁有碴本儿就吱声的意思。从此以后,他张吉利和丘子仪一样,也成了大院里的孩子王。做了孩子王,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一根葱,打群架的时候,遇上能捞便宜手的机会,他也拔份儿,真往前冲。比如那次在冰场,一怒之下,他竟薅住了大鼻涕的脖领子,大鼻涕什么人?玩主!西城地面上有一号!虽说他的下场是让对方给闷了个乌眼儿青,可他的哥们儿们到了儿还是把大鼻涕给插了。

  那次打架,他格外神勇。这并不是因为他也像丘子仪一样,热血冲昏了头,一心保护弱小。他之所以一时鸡屎拌面——假卤,是因为那个受欺负的小姑娘实在盘儿忒靓了。他不能老让丘子仪在美女面前尽出风头。

  丘子仪,这个丘子仪从小就总是压他一头。论相貌,丘子仪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眉宇间透着一股压也压不住的勃勃英气;他呢,獐头鼠目,满脸旧社会,像个“越共”;外形方面,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论学识,尽管他俩都是小学没上完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可丘子仪喜爱读书,《三国》《水浒》《西游记》打小就倒背如流,说起里面的人物和典故,如数家珍;而他非但书没读过几本,就连写一篇极普通的“批判稿”,也都会错字连篇,前言不搭后语;他得感谢文化大革命,要不是文化革命,总吃二鸭子的他且得蹲班呢,正因为有了文化革命,他们这一年龄段的孩子,不论学习好坏,才同时抹去了相互之间继续拉开距离的可能性,又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而论气质,他就更没法和丘子仪比了,丘子仪言谈得体,不卑不亢,一副打骨子里就透着高贵、透着潇洒的风度;而他却举止龌龊,满嘴脏话,见了松人搂不住火,见了横的腿肚子转筋。怪不得漂亮“婆子”都喜欢丘子仪,而不希得搭理他呢。

  不过,他也具备丘子仪所不具备的优点。相对于刚直不阿的丘子仪,他能屈能伸,用句现在的话来说,叫做“心理承受能力强,情商高”。与总把别人往善处想的丘子仪相比,他还工于心计,有人说这叫外柔内刚,深不可测,也有人说这叫一肚子坏水儿,鸡贼。外柔内刚深不可测也好,一肚子坏水儿鸡贼也好,别人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他都不在乎,反正只要他能从中得到好处就行。比如说,那个盘儿靓的小姑娘,他们叫她大跑刀的乔虹飞,就是因为他犯坏水儿谎报军情,才最终落在了他的手里。本来,丘子仪和乔虹飞郎才女貌,堪称天生一对,丘子仪还为乔虹飞流过血,两人已经好得如胶似漆。可惜天公不作美,关键时刻,丘子仪因为“四·五”的事折进去了。这给了他张吉利一个乘虚而入的绝佳良机。他这人想干什么的时候,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靠着花言巧语,靠着在大地震中对乔家的殷勤效劳,他终于赢得了进入她视野的入场券,他成了乔家姐妹名正言顺的护花使者。天道酬勤,老天爷总是眷顾最舍得下工夫的人。丘子仪的出狱本来是他“追虹行动”(他把追求乔虹飞美其名曰“追虹”)的终结,可是经他略施小计,朋友的自由反倒成全他得以彻底搬开绊脚石,解除后顾之忧。那天晚上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阴暗的念头终于在他心里占据了上风,当然了,狗头军师大鼻涕平日的扇乎也起到了一定催化作用,大鼻涕信奉的是强盗哲学,最主张“先下手为强”——那时候他和大鼻涕已经往来密切,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子。本是前去慰问朋友的他,临到最后关头却灵机一动,忽然鬼使神差地痛哭流涕起来,他对子仪说,他和乔虹飞“那个”了。这当然是谎话,他和乔虹飞哪个也没哪个,就连虹飞的小嘴儿,他都没亲过一口。可是,这个平时挺有主意的丘子仪,这回却偏偏晕了菜,竟然相信了他的即兴表演,撂下一句“你要是对她不好,我绝饶不了你”,就奔了内蒙古,留下一个再无敌手的他独享美色。

  事后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怎么竟会干出如此下作的缺德事?然而转念一想,古人怎么说的来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关键时刻必须拿得起放得下!这事要说损,确实损了点,可他却捞到了实惠。不按常理出牌,这是他的常胜之道。瞧瞧,小美人儿到底不还是成了他的美艳娇妻?

  把虹飞骗到手,要说没付出代价那是假的。别的不说,他与丘子仪的交情就受到了严重影响,甚至可以说是陷入了危机。纸是包不住火的,他很清楚,丘子仪早晚一天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他俩之间好有一个了断。用卑鄙的手段伤害老朋友,他自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愧疚得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骂自己不是东西。他甚至自个儿都看不起自个儿了。他多少次想主动坦白交代,向朋友做一番忏悔,但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或者,即使真赋予了这样的机会,他也怀疑自己是否拥有那一份勇气。直到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丘子仪来他家贺喜。那天他临时闪了出去,这一方面是他确实有事——广州真的发来了录像机;另一方面也是他不愿意面对尴尬,他想让老朋友从虹飞口中而不是从他本人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他以为回去的时候子仪会在家等他,打他两拳,抽他一顿,找他算总账,他也希望老朋友打他抽他,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回良心上的平衡。但是他回家时丘子仪已经走了,后来他再见到子仪时,子仪什么都没说,只是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他竭力去缓和他俩之间的关系,甚至鼎力支持妻子提出的让虹玉做子仪女朋友的倡议,他以为,只要子仪与他美貌如花的小姨子结为了连理,他与子仪之间就算两下子扯平了。个性很强的丘子仪与个性更强的乔虹玉,最终到底还是没能走到一起去。他与丘子仪之间的关系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终于恢复到的常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丘子仪这人还真是挺大度的,比方说这次,当他急需擅长改制与对外合作的综合性管理人才,希望子仪来公司帮他的时候,老朋友还是捐弃了前嫌,屈尊当了他的副总。其实,就凭子仪的本事,完全可以谋更好的机会,干更大的事情。

  乔虹飞,他与乔虹飞的婚姻也并没有像他原先设计的那样甜甜蜜蜜一帆风顺。娶了虹飞之后,他也曾一度有过收下心来好好过日子的念头。但是如花似玉的妻子身在曹营心在汉,给他的只是一具美丽的躯壳,性生活冷漠如冰霜。更令他无法容忍的是,妻子一直都坚持采取措施。婚前采取措施,尚可理解;这婚后还采取措施,明摆着就是拒绝生孩子,拒绝生他的孩子!他气不忿,去外面花。可妻子似乎并不计较他的种种越轨之举。这反而使他醋意大发:妻子根本就不在乎他,她心里想着的,仍是那个丘子仪!

  逐渐的,他的视线又开始转向外面的大千世界,转向那个魔力四射的生意场。他在生意场上是得心应手的,凭着对赚钱机会的敏锐把握,凭着翻手云覆手雨的手段,他挣到了钱。这个时候,他已经像社会上绝大多数人一样,把金钱看作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主要尺度了。对他来说,只有金钱,才能掩盖自己婚姻生活的失败……做人的失败。

  但是在那个新兴加转轨充斥着钱权交易的年代,做生意容易,把生意做大却很难很难。要想使企业上规模上档次,更上一层楼,不借助外力是绝对不行的。他的小公司在波涛汹涌的商海中,犹如一条孤零零的小舢板,随时都有被风浪吞没的危险。

  有一回,他扎了一个老客户一千万广告款,用它去与法国的一个二道贩子做红酒生意。所谓“扎”,其实就是他与客户签了份广告合同,等到对方把钱打来了,他找种种借口拖着,暂不执行合同内容,却悄悄把钱挪去进口葡萄酒。要知道,这批酒的报价太诱人了,只需周转三个月,他就可以把House Wine(散装红酒)弄进来,装好瓶、贴上商标,再以Fine Wine(优质红酒)的价格批出去,翻番的利唾手可得!

  客户是老熟人,资金挪用就挪用了,将来打点儿好处费弥补一下,就能全部摆平。进口手续已办齐,下家也找到了,万事俱备,就等着货一到,装瓶发货然后点钞票。可他还没高兴屁大会儿工夫,客户那边就忽然出了岔子——沾上了一起走私案,需要拿这一千万去堵窟窿。

  客户追着他讨债,限他十天之内把钱还上,否则两下里都得吃官司。他非常明白后果的严重性,倘若到期补不上这笔钱,他本人身败名裂蹲监狱不说,而且,他辛辛苦苦创建的这个吉利工作室,也会跟着一起完蛋。可是,他上哪儿去淘换这么一大笔钱啊!他心急如焚,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急得一把把掉头发。

  说来也寸,天不灭曹,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救星忽降。他遇见了许老的女儿——当年大院里的老邻居婷婷姐。他俩一见面他就脑筋急转弯,调整思维,改口喊她许大姐。许大姐对他很是热情,想当年他和丘子仪曾经多次不顾危险帮助过她这位落枝凤凰的大小姐,那些事她至今印象深刻。她把他引荐给了自己的丈夫冯建设。冯建设,当年许部长家保姆冯妈的老实儿子,此时已是叱咤风云的安德老总了。一千万拆借三个月,对于家大业大的大国企安德,算不上很大的事情,可对张吉利来说,却能挽狂澜于既倒,救他和他的吉利工作室免于灭顶之灾!而这一切,需要的仅仅是冯大当家的一句话。

  冯总对他的印象不错,对他妻子虹飞的印象更是不错,岂止不错,是很好很好。他携妻子请冯总到顺峰吃海鲜,冯总看虹飞的那股眼神,使他不禁想起来当年老刘就是这样看小姑娘许婷的。席间,冯总不断对虹飞没话找话:乔小姐啊,你在哪里高就啊?在学校教书?屈才呀屈才呀!来我们安德发展好不好啊?

  冯总对虹飞是颇有好感的,由虹飞来求冯总办事将会是比较容易的。张吉利一眼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道道。他让虹飞单独去冯总办公室,求冯总从手指缝里漏出几个子儿,帮他张吉利好歹迈过这道坎儿。虹飞不情愿出面,却拗不过丈夫。况且,她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走投无路。她以前也曾为他公过关,违心地公过关。凭着她那任哪个男人都无法说不的美貌和高雅气质,每次都为他办成了他想要办的事情。张吉利相信,这回也不会例外。

  虹飞回家时,张吉利急吼吼地问:“咋样?冯建设答应没?”

  “他是个臭流氓!他下流!”虹飞眼圈红红的,一脸的委屈。“他非礼我,想吃我豆腐!”

  “你别是误会了吧?”张吉利心里虽然和妻子一样气愤,嘴上却表示绝不相信。“人家好歹是共产党高级干部,怎么会不知廉耻?”他左哄右劝,一个劲儿抚慰,才使妻子平静下来。

  他再次见到冯总时,冯总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一谈到实质性问题就和他打官腔。这家伙憋的什么屁,张吉利再清楚不过——男人全都一个样,天下没有不馋腥的猫。他知道,这一关键时刻,必须动真格的。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在娇妻与“事业”的天平上,“事业”显然比娇妻份量重些。何况这位娇妻的梦中情人并不是他这个作老公的张吉利!

  他决定豁出去这一回。

  他用尽甜言蜜语,说服虹飞同意把冯总请到家里来吃饭。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他咬了咬牙,在只有妻子才喝的果汁里放了足够剂量的安眠药。饭局的气氛似乎是融洽的,妻子和冯总都没提那天不愉快的会面。妻子很快就困了,道了声对不起,便返回卧室休息。他和冯总继续喝酒,天南地北扯闲篇。他问冯总,虹飞这人您觉得怎样?冯总表情暧昧地称赞,天生尤物,天生尤物!他说那您冯总就收她做小得了。冯总生气了,说天上下雨你脑子也进水啦,怎么净信口开河呀?可是他看得出,听到他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冯总眼睛一亮。

  酒喝了好多好多,两个男人都喝美了,喝高了,变得口无遮拦,甚至彼此称兄道弟起来。最后冯总终于不胜酒力,趴在了桌子上。他连叫了两声大哥,不见答应。于是他搀起“大哥”,扶进卧室,安放在妻子正在休憩的床上。他退出房间,走出家门,心里挺不是滋味地在街上瞎转悠。

  客户的一千万补上了,冯总批给他的钱,最低计息,不是三个月,而是半年!他用这笔资金,又做了第二单红酒生意,踏踏实实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皆大欢喜。除了受伤害的虹飞。

  接着,在冯总的首肯下,吉利工作室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挂靠到了安德麾下,变成了有国字头背景作后盾的安吉文化公司。张吉利终于找到了一个撬动地球的支点,得展青云之志。他太明戏了,攀上安德,这是他事业上的一个跳板,凭借它,他将会跳得很高,跳得很远。

  从此,他的生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有神助,顺利得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他的婚姻却走到了尽头。妻子痛哭一场,好说歹说都不成,与他分了手,后来改了嫁,出了国。从此以后,虽然他有过不少女人,如果算上风尘女子,不下三位数;其中也不乏闭月羞花者,可她们当中从没有一个像虹飞那样让他魂牵梦萦过,就连国色天香的丽丽,都没能让他找回当年的那种感觉,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除却巫山不是云啊!他常常寻思,那次的交易是否代价太大了些?仔细权衡一番之后,理智的头脑给予的回答总是否定的。

  小姨子虹玉曾痛骂他不是东西。他承认自己不是东西,可他也十分清楚,正因为自己一时不是东西,才得以成为今天最是东西的东西。他是堂堂上市公司的老总,声名显赫,实权在握,手下人才济济,就连丘子仪这样桀骜不驯、自视清高的狂生,都屈尊降纡当了他的副手。小时候,他总是生活在丘子仪的阴影中,总是被丘子仪比得矮下一大截。现在不同了,当年的老大掉了价儿,说句难听的话,在他马槽里刨吃食,成了听他喝的下属,但凡有事就得向他这个昔日的老二做汇报,他说行就行,他若是不高兴,说一声不中,这位过了气儿的老大也只能干瞪眼。

  不错,丘子仪一肚子真才实学,在工作上确实是一把难得的好手,这一点他打心底里承认并且佩服;丘子仪加盟安吉后,拳打脚踢,方方面面的事情,也的确为他抵挡了不少,分担了不少,这些他心里也都明镜似的;他心存感激,打算日后在金钱待遇上决不亏待这个老哥们儿。但是丘子仪也是挺好笑的,来公司没多久就提出什么整合公司管理模式,健全制度,变人治为法治。书生气,太书生气了。他丘子仪怎么知道,就是因为公司里帮派林立,互不买账,才凸显出他张吉利的权威,才给了他纵横捭阖、翻云覆雨的空间!一条腿的棍子是站不稳的,两条腿的人,站得比较稳,而三条腿的鼎,四条腿的桌椅,站得就更稳固了。公司里的派系,好比是腿,腿多了,相互牵制,才使他张吉利永远稳稳当当立于不败之地。这种似浅实深的道理,丘子仪是不会懂的。弄清楚这里面的道道,仅仅有硕士学问是不够的,弄清它,需要大智慧!

  手握实权,凌驾于众人之上,这种感觉好极了。他喜欢颐指气使,喜欢前呼后拥,喜欢部下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仰他鼻息,喜欢当年份儿大的人如今早请示晚汇报,张口闭口喊他老板。这样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不错,这一切都是付出代价换来的。可是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成就什么事业不需要付出?关键是看你付出的和得到的是否后者大于前者。如果是,那就值得。天助自助者,运气只眷顾有准备的人。他最爱读的书是《厚黑学》;他最佩服的人,是汉高祖刘邦;当然了,他最瞧不起的人,是西楚霸王项羽。正因为刘邦脸皮比较厚,心比较黑,天马行空,无羁无绊,才由弱变强,夺得天下,一统江山;也正因为项羽脸皮比较薄,心比较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才一再错失良机,最终上演了霸王别姬、无颜见江东父老,而垓下自刎的悲剧。曹公阿瞒说的好: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这才称得上是英雄本色!

  现在好了,不光丘子仪,就连大鼻涕这种黑白两道一起蹚的枭雄都被他收编,替他理财炒股,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令滚滚钱财流入他的钱袋。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冯建设,他的顶头上司冯建设,此人现在还是他的铁靠山,还是托着他的一张大手。对这位上司、靠山和大手,他目前还必须诚惶诚恐,恭敬有加。但是以后,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将会让这位国企大佬也对他另眼相看!光另眼相看还不行,大佬曾经吃他的,欠他的,他要让大佬翻着番儿地吐出来!还给他!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得意过。

  第十一章 融资美利坚(1)

  安吉传媒的赴美考察团终于成行,董事长冯建设亲自带队,总经理张吉利任副团长。考察团的其他成员包括副总经理丘子仪,美国的项目一直他在经办,所以他此行完全是务实,他其实才是考察团的灵魂;总经理助理刘丽丽,现在是哪里有张吉利哪里就有刘丽丽,这种出去溜达溜达的轻松事自然少不了她,再说她是负责证券业务的,关系到上市公司未来发展的对外合作事宜与她大有关系,她加入考察团也算是名正言顺;外事秘书冯灿灿,她是丘总的得力帮手,没有她前后张罗,这个六人团杂七杂八的事丘子仪还真没准儿会拉不开栓,不过,她去美国还有一个私人原因,她想亲眼看看她将来有可能就读的学校,子仪还将向她引见一位美国导师,日后做她的入学推荐人。此外,京房置业的总裁钱彪也受到特别邀请,加入了考察团,这个见缝插针、任何商业机会都不肯放过的安吉传媒战略合作伙伴,不仅希望亲自参与一把美国的电子商务项目,而且他还打算利用此次出国机会在美国开办一间自己的分公司,先把L1(美国移民局颁发的长期工作签证)搞掂,以后再想办法拿张绿卡。

  行程的第一站是拉斐特。这是美国南方一个不算太大的城市,弗米利河在此静静流淌,一路流入众河之父密西西比的怀抱。

  托马斯公司的董事长迈克·托马斯先生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五十多岁,身材修长,一头开始斑驳的黑发,脸上永远挂着和蔼的微笑。

  丘子仪准备的合同通过电子邮件沟通,已经得到了托马斯先生认可,托马斯先生信任子仪,说只要是Steven办的事,他就放心;托马斯先生也十分看好这个项目,他雄心勃勃,甚至相信日后可以拿它来纳斯达克,或纽约主板上市,要知道,最近中国概念股在美国可是火得一塌糊涂啊。合同在细节方面稍事讨论修改后,双方便在律师楼举行了签约仪式。当地的报纸和电台都对此进行了报道。在随后举行的酒会上,托马斯先生的朋友纷纷为这位美国南方绅士加盟中国IT产业,为美中企业的联姻而举杯祝贺。

  签约的当天晚上,托马斯先生专门来代表团下榻的希尔顿饭店,在饭店的酒吧里单独与丘子仪恳谈了一次。托马斯先生说,由于他手边没有合适人选,这回中国的这个项目他就不再单派人去参与管理了,他希望子仪能帮帮他,代表他的利益,在项目的资金运用上替他把好关。

  丘子仪慨然应诺,说作为一项风险投资,他无法保证这个项目百分之百就能赚钱,但是他能保证的是,托马斯先生所投的每一分钱都会用在该用的地方,即使不见得全都用在刀刃上;丘子仪还说,另一件他能保证的事情是,他将会按时向各位美方股东提供合资项目真实可靠不掺水分的财务报表。

  那就全拜托你了!托马斯先生非常高兴,平时不苟言笑的他,竟拍着子仪的肩膀,与子仪杯盏交错,一起喝下整整一瓶黑方威士忌加苏打,外带一人一杯鲜红的“血腥玛丽”(伏特加掺番茄汁)。

  ·

  2001年3月12日 星期一 阴

  拉斐特是一个可爱的城市。它不算太大,但却绝对算得上有情调。

  〔由于时差的缘故,冯灿灿在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三点钟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索性坐起来,打开

  笔记本电脑,补写日记。〕

  签约之后,托马斯先生亲自领着我们在这个充满南方文化氛围的城市中观光。这个城市与朗费罗的长诗《伊凡吉林》有着不解之缘,伊凡吉林的坟墓就在这里,这儿还有伊凡吉林的恋人加布里埃尔的原型路易斯·阿森诺的故居,托马斯先生带着我们参观了这幢房子。长诗《伊凡吉林》描写的是阿卡迪亚人的一个和平村庄遭英国殖民军焚毁,少女伊凡吉林和未婚夫加布里埃尔被迫离开家乡,流落失散,经过一生的辗转寻觅,伊凡吉林在大鼠疫中见到了濒死的加布里埃尔,她自己也因哀伤过度而死去,这对有情人终于在死亡中团聚。

  托马斯先生讲得很投入,因为他本人就是加拿大阿卡迪亚人后裔。阿卡迪亚人又称卡津人,即新斯科舍地区的法裔加拿大人,在法国印第安人战争中,英国军队占领新斯科舍,阿卡迪亚人被驱逐出世代所居之地,他们当中的大部分流落到了路易斯安那。

  两百多年前的生死恋令人感动,它很像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看来追求真爱是人类的共性,天下男女,心同与斯。托马斯先生讲完之后,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不,是喘不上气来,久久沉浸在这个凄美的故事之中。爸爸关切地问我:“你没事吧?”

  当我们依依不舍地准备告别这幢现在已成纪念馆的乳白色木屋时,托马斯先生说稍等片刻,他转身快步走到管理员那里,不一会儿,手拿一本朗费罗的长诗《伊凡吉林》返回。他走至我面前,说:“我看得出,你特别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我买一本书送你。”托马斯先生的这一举动,我除了感激,高兴,也颇感意外。后来我悄悄对丘总说:“你瞧人家美国男人多绅士,多会关心人!”

  我们在弗米利河边吃鳄鱼肉小丸子,欣赏摇滚乐演出。我们还参观种植园,了解那段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路易斯安那购地:1803年,建国不久的美利坚渴望着扩展自己的版图,精明的杰斐逊总统以每英亩不足三美分的超低价,从法兰西拿破仑政府手中买下了密西西比河以西这片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令当时的美国国土面积立刻陡增一倍!我和丘总一致认为,这个典型的南方小城有意思极了,静谧,舒适,多有历史文化遗迹,非常适合追求平静生活的人居住。但是张总和钱总却不太喜欢这地方,他们觉得这儿太沉闷了,没啥刺激人的东西。

  托马斯先生请我们到他家做客。虽然是白日昭昭的下午,但代表团的汽车刚一驶入宅邸车道,房子外面的射灯和房子里的全部电灯就都立刻亮了起来——仆人遵照托马斯先生吩咐,以灯火通明来迎接远方的客人。托马斯家的住宅即使按照美国标准,也堪称豪华,漂亮的白色大房子,巨大的草坪、花园和树林,一年四季皆可下水的温控游泳池,还有房子里那四处可见的文物和名贵油画,毕加索、德加……托马斯先生津津有味地向我们讲解着每一幅画的内容和背后的故事。

  晚宴简单但却气派,只有一道头盘和一道主菜,但却是由城里最有特色的法式餐厅玫瑰园的大厨亲自上门烹制。摇曳的烛光,雪白的餐巾,精美的银餐具,醇香的红酒,美味的鱼子酱、肥鹅肝和牛排。作陪的客人有一位民主党众议员,还有两位托马斯公司的股东和他们的太太。他们讲起话来彬彬有礼,却不失

  幽默。主人当中有一位是托马斯先生的小女儿朱迪。她是个十七岁的黑发少女,活泼大方,表情丰富的脸上洒满茶叶末般的细碎雀斑。她就坐在我旁边,虽然她的年纪小我几岁,但我俩很是投缘,彼此之间有一种顿生亲切相见恨晚的感觉。朱迪说她明年就要中学毕业了,准备利用上大学之前的暑假去欧洲旅游,一边游玩一边打工,用打工挣的钱支付旅费。这番话很让我们在座的中国客人惊异,一位大亨的女儿外出旅游竟然不向家长伸手,而自食其力。丘总解释说:“独立,这就是美国人的文化。”

  爸爸立刻向她发出邀请:“到时候也顺便来趟中国,你的一切费用由我们负担。”当我把此话翻译给朱迪听时,小姑娘乐坏了,连忙问需要她干多长时间活才可以抵付旅费。我们在座的中国人都笑了。爸爸连忙让我帮他翻译:“告诉她,我包了,我全都包了,一分钱都不要她的。”

  “I appreciate your kindness, but why?(谢谢你的好意,可这是为什么?)”朱迪有些不解。

  “友谊,Friends(朋友)。”老爸连说带比划,他等不及我翻译了,结结巴巴直接上阵。

  丽丽姐开玩笑地插话:“It seems because Chairman Feng has only one daughter, he would like to get another one.(因为冯董事长只有一个女儿,他想再要一个。)”

  “He wants to adopt me as his god-daughter, doesn’t he?(他想认我当他的干女儿吗?)”这个小洋妞还真能联想。

  大家纷纷鼓掌。于是爸爸就这么稀里糊涂认了个可爱的洋干闺女。我也多了个洋娃娃般的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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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愉快而充实的逗留之后,代表团乘飞机经达拉斯前往洛杉矶。托马斯先生亲自到机场送行。这是一个阴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使碧绿的草地和高大的南方植物显得愈发青翠,雨中的这个南方城市别有一番妩媚。但是机场的情况却没有如此温情脉脉,由于下雨,该来的飞机没来,American Eagle(美国之鹰航空公司)临时改动,把几个出港航班并成了一个;代表团未提前确认,到机场才发现新调整的航班没给他们留座位。下一个航班至少要等到五个小时以后。张吉利急了,别人好说,可让冯总这么大一领导在机场困五个钟头,这太不像话了!此次出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冯总在这里受到了VIP(贵宾)级的礼遇,心情一直都很舒畅,决不可因为此刻的一时安排不周而前功尽弃。他连忙催丘子仪赶紧去交涉,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在这里。“没看出来吗?”他最后还用十分夸张的口吻说,“冯总很焦虑,后果很严重!”

  托马斯先生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安慰大家不要着急,他来想想办法。只见他打了几个手机,说事情搞掂了。他把大家径直领进停机坪,一架小巧的螺旋桨飞机停在这里。“She’s yours(你们就坐它),”他指着飞机说。原来,他给代表团租了一架私人飞机。双方挥手作别,飞机滑入跑道,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托马斯先生那伫立在蒙蒙细雨中的身影逐渐远去。“托马斯先生真是个好人,”冯建设感慨地说,“你们可得和人家好好合作啊。”

  大家都是头一次乘坐这么小的螺旋桨飞机。飞机里除了正副驾驶员,只有六个客舱座位,正好让他们一下子全给坐满了。由于飞得不高,飞机在气流滚滚的云层中颠簸得非常厉害,就像是一条风浪中的小船。大家都晕晕沉沉,干哕难受。只有灿灿例外,她似乎天生抗晕,只是好奇地盯着驾驶舱前面窗玻璃外摆动着的雨刷,心中感到惊异:没想到天上飞的小飞机也会和地上跑的汽车一样,用雨刷刷雨。

  本来喷气机半个钟头就能完成的航程,螺旋桨小飞机竟用了一个半小时。他们抵达达拉斯时,天已放晴。他们要在这里休整一天。在酒店办完入住手续后,丘子仪领大家出去游览观光,并特意去了趟肯尼迪遇刺的迪卡利广场,参观了刺客藏身于其中开枪的那个著名的得克萨斯教科书仓库。仓库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面貌,三十八年前,奥斯瓦德就是在这幢建筑的六层窗口,用步枪向美国历史上最年轻有为的总统所乘的敞篷汽车射出三发致命的子弹,两发击中肯尼迪总统,一发击中康诺利州长,而身为重要犯罪嫌疑人的奥斯瓦德本人,竟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达拉斯警察局被一位名叫杰克·鲁比的夜总会老板击毙,后来杰克·鲁比自己也因“凝血病”死于狱中,于是一桩惊天大刺杀便成了千古谜案。谁是幕后主使?黑手党?中情局?众说纷纭。如今,迪卡利广场早已更名为肯尼迪广场,教科书仓库也已辟为纪念馆,站在它的窗口,当年的腥风血雨仿佛仍然依稀可见,但那过往的一代枭雄却全已归尘归土。丘子仪陪着冯氏父女及刘丽丽,感今怀古,他说世事苍茫,当年苏东坡站在黄州赤壁望着大江东去时大概就是这种心情。时空无限,英雄安在,这个话题显得无比沉重,大家谈得兴起,不禁感慨万千,几近唏嘘。再找张吉利和钱彪,已经没了人影——他们等得不耐烦,早跑到门口看来来往往的香车美女去了。冯建设十分扫兴,连道没文化,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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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3月20日 星期二 晴

  到达洛杉矶时,AST公司总裁安德森先生亲自在机场迎接我们,用加长林肯礼宾车送我们入住设在贝尔埃尔的里茨酒店,并在这个豪华的酒店中为代表团举行了欢迎宴会。第二天是参观公司,洽谈业务,正式签约。接下来便是旋风式的游览:迪斯尼乐园、环球影城、比华利山庄、圣迭戈的海洋世界,弄得大家一睁眼就是阳光海滩棕榈树。AST公司还专门安排了三天时间,让被丽丽姐称为黑手党的罗恩·卡利尼博士,拉着我们去了一趟旧金山和北加州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金门大桥、渔人码头、唐人街、同性恋街,这一切让初次出国的我和钱总大开眼界,钱总一个劲儿说:“还是美国好,还是美国好。”

  我特别中意旧金山的气候,不冷也不热。丽丽姐是这地方的老住户,自然有故地重游的兴奋,她指着街边高高矮矮的房屋,考问大家:“你们知道这些房子为啥没纱窗吗?”丘总笑而不言,其他人无一答得上来。钱彪冒出一句:“这还用问?不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美人儿在窗口搔首弄耳一览无遗呗!”丽丽姐一把捏住钱彪耳朵,一边拧一边说:“叫你没正经。”拧得钱彪一个劲儿告饶。

  他们打打闹闹,可我仍然没弄清楚究竟为什么没有纱窗。于是丘总接过话题,替丽丽姐解释:“旧金山的气温一年四季差不多,二十来度,冬季不用穿棉衣,夏季也得穿Jacket(外衣)。这种气候是不会有蚊蝇的,房子自然不必安纱窗。”

  丘总说他也喜欢旧金山,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气候宜人华人多,而是因为这个依山傍水的城市非常欧洲化,充满了艺术气氛。它的另一个特点是市区像市区,热热闹闹;乡村像乡村,山清水秀,绿草如茵。不像L.A.(洛杉矶)那样,到处是高速路和木板房,该热闹的地方热闹不起来,市区郊区一个模样。旧金山惟一的毛病是,这地方的

  房价太高了,高得离谱,甚至直逼纽约曼哈顿。全是硅谷那帮富得流油的科技精英给闹的,他这么认为。

  返程途中,黑手党特意让司机拐了个小弯,把车开进风景如画的十七哩路湾。这是一条十七英里长的海滨路线,景色宜人,一边是礁石累累、惊涛拍岸的大海,一边是绿树成林的小山,而绿树丛中,曲径幽处,隐隐闪露出一栋栋造型别致的

  豪宅。黑手党介绍说,这里的房价是全美国最高的,这些漂亮房子都是巨富们的度假别墅,每栋都在一千万美元以上。

  丽丽姐插话道,她在旧金山的时候,听说中国人只有张大千一个在十七哩路湾有房产,不过据说现在也有不少大陆新富豪在此购置了产业。

  “八成都是腐败分子。”我甩过去这么一句。

  “是不是腐败分子咱不清楚,”丘总说。“反正我们在美国打工的白领对这地方的房子是想都不敢想。”

  “索性咱也潇洒一把,一人来上一套,”钱彪的胃口被吊了起来,他兴致勃勃地撺掇张叔叔。“怎么样,张总,这才叫享受,这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呢。”

  “胡说,”爸爸忽然睁开眼睛,正色批评道;他方才一直双目闭合,似在打盹,其实大家聊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漏掉,全都听见了。“我们共产党干部可没这份钱。要买还是你们私企老板买吧。”逢到这种面儿上的事情,老爸总是这么一本正经。

  钱彪忙说:“没有您哪儿有我们啊,我们还不都得仰仗您给罩着?董事长您只要想住,什么样的房子您言声,我给您掏钱。”

  “小钱你是越说越没谱了。”爸爸连忙将他打住。

  “不过你的京房置业日后到美国来开发房地产,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丘总给钱彪支招。“在美国开拓实业不仅非常容易从银行贷到款,而且只要你促进了当地就业,你还能向地方政府申请补贴。运作得好,数额还蛮大的呢!”

  “有这么好的事?”钱彪眼睛一亮。

  “那当然。”丘总给他解释起了美国投资的ABC。

  丘总和钱总都坐在旅行车的最后一排,中间却隔着个丽丽姐,她被一左一右两个谈投资的男人弄烦了,抱怨道:“多好的风景,哈?你们怎么就视而不见!”

  高智商的黑手党虽然不懂中文,却似乎听出了他们在说什么,打趣道:“Whenever these guys meet, they talk shops. They are workaholics.(这俩家伙碰在一起就谈工作。真是工作狂。)”

  “好好好,”丘总扬起双手,“不谈工作,不谈工作。只谈良辰美景,风花雪月。”

  钱彪意犹未尽:“丘总,论起

  理财投资什么的,你可真是个行家。回头找个时间,我专门请你,咱俩单独盘盘道。”

  钱彪在洛杉矶办分公司的事还算顺利。丘总为他请了一位专做移民的台湾裔律师,姓梁。加州州务卿办公室已经接受了梁律师递交的开办公司申请,不日即可注册。据梁律师介绍,近来美国移民局对外籍人士办公司取得绿卡这一做法卡得越来越严了。说到底,这其实还得赖中国人自己给闹坏的。前几年环境宽松,中国人纷纷钻法律空子,在美国办个空壳公司,申请个L1,然后便什么业务也不做,只等着拿绿卡。针对这一现象,移民局出台了新规定:办公司必须开展业务,还得雇五名当地雇员,按时缴纳所得税,否则绿卡免谈。

  钱彪说:“开展业务还不容易,我来回打几笔钱不就结了?”

  梁律师说:“那就好。雇员雇不雇不吃紧,报上个名单就行,只要五名雇员的所得税不少缴就OK了。”据他估计,钱总在中国大陆如此有实力,还介入了同美国合作的项目,获得绿卡应该是一早一晚的事。“不过钱总您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到时候您可得蹲移民监哟。”所谓蹲移民监,是当地华裔对美国移民局关于绿卡持有者必须每年在美待够半年这一规定的通俗叫法。

  “真他娘的麻烦,什么他妈破规定!”钱彪嘟囔道。

  “通融的办法也是有的,”梁律师连忙进言。“您让夫人留在这里,自己请假回去,也是可以的嘛。”

  钱彪的事情基本解决,可我的事情还没着落。丘总为我约好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商学院的那位名叫本特利的教授,因为远在新泽西的老母亲突然有病做手术,他临时去了东部,留下话来说,三天后才能回来。本特利教授曾经是丘总的导师,他答应做我的入学推荐人。所以让我见他一面,是至关重要的。

  大家都陪我等在这里,似乎太糟蹋这大好时光了。按照原计划,现在正该是去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于是钱彪建议:“索性我们没事的人去拉斯维加斯瞅瞅,留下丘总一个陪灿灿在这儿等那老头教授得了,反正这赌城丘总也去过那么多遍,去得都不爱去了。”这个建议正合我意,我立刻举双手赞成。可老爸却好像有些不太放心,说:“那我也陪丫头在洛杉矶待着算了。”大家气馁。张叔叔最会说话,言道:“领导不去我们岂能擅自行动?”我连忙撺掇老爸:“您还是也和大家一起玩去吧。您就放心好了,爸,我和丘总不妨利用这段时间在AST公司实习一下他们的

  电子商务。”于是老爸顺水推舟,说:“也罢也罢,那就兵分两路,四天后在夏威夷会齐,房间已经预订好,怀基基海滩的白沙酒店,大家在那里最后再玩一遭,然后一起回国。”

  看来爸爸说要陪我,那是言不由衷,他其实也挺想到赌城放松放松的。

  ·

  冯建设一行四人由丽丽引领,直奔拉斯维加斯,这个沙漠中的神奇赌城。他们下榻在地理位置最为便捷的海市蜃楼酒店,这家酒店和它的姊妹酒店金银岛一起,位于赌城最繁华大街的中段。丽丽上次旅美

  留学,回国前曾在洛杉矶住过半年,打工挣钱。那段时间,她成了拉斯维加斯的常客,每逢休息日无聊,便花上五美元,随“发财团”来赌城泡上两天。赌场对“发财团”成员管吃管住,惟一的要求就是他们必须赌够规定的时间。当然了,你尽可装装样子,塞进几枚五分钱硬币,在老虎机前坐上几个钟头,假模假式拉上几把,然后便尽情享受免费食宿和拉斯维加斯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总之,丽丽对阔别一年多的赌城毫不陌生,她轻车熟路地给三个男人当起了导游。

  拉斯维加斯的白天是懒洋洋的,可是太阳一落山,这个城市就立刻从瞌睡中醒来,浑身上下焕发着光彩,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活力,灯火通明一词已远远不足以形容赌城夜晚的奢华。海市蜃楼和金银岛酒店前的“火山爆发”与“海盗战官兵”表演、金字塔酒店上的巨型光柱、神剑酒店的神话造型、比拉吉奥酒店前的意大利音乐喷泉、凯撒宫的罗马式购物广场、通天塔上的观景餐厅……火树银花,人头攒动,这一切都让这三个头一次来赌城的中国男人大开眼界。丽丽介绍说,拉斯维加斯的夜景在全世界首屈一指,据说宇航员在天上只能看见两样地球上的人工景物,一是中国的长城,再一个就是拉斯维加斯的灯光。“资本主义,资本主义,”钱彪咂着舌头说,“还得是资本主义!”

  进了洋溢着当当当快乐声响的赌场,他们几个就更觉得新奇了。他们进的是米高梅赌场。这是一座以雄狮为标记的翠绿色宏伟建筑,建筑的下面几层是赌博场所和五花八门的娱乐、购物及餐饮设施——当年野兽泰森咬掉霍利菲尔德一块耳朵的那场拳王争霸赛,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建筑物的上面则全部是酒店客房。丽丽告诉大家,米高梅曾经是好莱坞最著名的影片公司之一,后来介入博彩业,建造了这个全世界最大的赌场酒店。就酒店来说,这里有五千多套客房,一个客人若是每天住一套,要用十五年时间才能把全部客房住完!而就博彩而言,这里备有数千台老虎机,轮盘赌、二十一点、百家乐……各种赌具一应俱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据说米高梅有些老虎机的赔付率相对较高,你若运气好,把老虎机拉爆,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决不是天方夜谭!钱彪和张吉利立刻来了情绪,一人换了一大堆筹码,准备大干一场。张吉利还特意孝敬给冯建设两千美元筹码,请董事长尽兴。冯建设只玩了一会儿,便把剩余的筹码还给张吉利,拉着丽丽逛街看夜景去了。钱彪和张吉利玩的都是每次三枚五美元硬币的大点数,没两个钟头,手中的筹码就统统打光。钱彪呸呸几声,骂自己手臭,回酒店睡觉。张吉利则不肯认输,他又换了一大盒筹码,发誓今晚不拉出个大的来,决不收兵。第二天早上,大家在海市蜃楼酒店“热带雨林”边上的自助餐厅吃早餐,眼圈发黑的张吉利向众人报喜,后半夜他时来运转,一把赢了五千美元!他当场拿出一千美元打小费,赏了在场的保安和赌场员工。只有后半夜被他溜进屋的刘丽丽知道他是吹牛,一把赢五千美元不假,可在那之前,他已经让老虎机吃掉了一万五!

  刘丽丽昨晚和冯建设逛街也逛得挺滋润。没有外人在场,冯建设放下架子,亲近随和了许多,两人之间的关系顿时拉近了。这座鬼魅的赌城,越近午夜越热闹,莺歌燕舞,熙熙攘攘,空气中浓浓地荡漾着金钱和肉欲。冯建设似乎也被这纸醉金迷的气氛所感染,一路上揽着丽丽的杨柳细腰,丽丽也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一扭三道弯儿,紧紧偎在他肩上。冯建设似乎有些飘飘然,走到化妆品商店时,居然买了两瓶香奈儿五号香水,当场送给丽丽。他俩逐渐相互随便了起来,冯建设开始口无遮拦,戏谑地叫丽丽“白骨精”。丽丽噘起小嘴,讨厌死了您,董事长,您怎么骂人啊!冯建设赶紧解释,白骨精可是个好词,白领骨干精英嘛。丽丽噗嗤一下笑了,没想到平时一本正经的大领导也会开玩笑。

  白天他们一行四人前往米德湖,参观了雄伟的胡佛大坝,甚至随着游览的人群,钻进了这座建造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大坝的腹部。晚上他们在酒店观看白老虎表演,然后钱彪和张吉利继续拉老虎机,冯建设和丽丽继续逛街。这回他俩一直逛到了街尽头的通天塔,这是拉斯维加斯的地标性建筑,1996年落成,现在是密西西比河以西最高的建筑物,不过它的运气却不很好,建造期间和竣工以后曾两度着火。他俩乘电梯上到顶层,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喝咖啡,吃哈根达斯冰激凌,极目远眺,华灯渐欲迷人眼的夜景尽收眼底。这天晚上冯建设显得更为浪漫,返回酒店在各回各房之前,他竟出乎丽丽意料,说了一句很地道的英文:“Sweet dreams(做个好梦)”,然后提议:“入乡随俗,简单拥抱一下?”

  “好啊。”丽丽拥入冯建设张开的双臂。

  冯建设半开玩笑地在丽丽耳边低语:“按照此地的礼仪,接下去似乎应该是一个晚安之吻吧?”见丽丽没言声,他继续劝诱:“只当是在脸上盖个戳。”

  “那你只许亲我脑门儿。”丽丽闭上了眼睛。冯建设还算老实,礼貌地吻了吻丽丽的额头。礼貌固然礼貌,但是丽丽觉得,他吻得很动情。

  第三天他们去了大峡谷,回来有些累,丽丽想一个人休息休息,建议张吉利和钱彪别老拉老虎机了,不妨换换花样,领略领略这个娱乐之都夜生活的另一面。她给了三位男士一张卡片,说拿着这张卡片,出租车司机就会把他们送到一个若是不去一辈子都会后悔不迭的地方。

  原来这是一家脱衣舞夜总会。昏暗的灯光中,各种肤色的妙龄女郎一丝不挂地表演着性感舞蹈,她们以金发碧眼的白人少女为主,但也掺杂着些身体结实的黑人姑娘,以及小巧玲珑的亚裔小妹,一个个都身材火爆,三维惊艳。只要你给女郎二十美元,女郎就会在小隔间里给你单独表演一番膝舞,坐在你的大腿上扭动身体,用她那丰满性感的乳房蹭你的额头和脸颊,用乳头撩拨你的鼻子和眼睛,让你心旌荡漾血脉贲张,但你只许老实坐着,绝对不准动手动脚,这是规矩。他们三个都领略了一回这种来自异国美女的性挑逗,弄得火烧火燎。钱彪有些把持不住,捏了洋妞屁股一把,洋妞给他跳完膝舞后,纠缠着不放他走,看那意思是嫌他捏她了,得另加钱,钱彪甩给她一百美刀(美元)才算了事。一出夜总会门,冯建设就批评钱彪:“小钱啊,这可是在美国,千万不能乱来。听人说这类场所都连着黑社会呢!你这么坏人家规矩,要是让黑社会给讹上,我们可没地方捞你去。”钱彪说:“呸呸呸,还黑社会呢,也不知道她黑社会还是我黑社会!”

  回去的路上,钱彪敛了一大把街头陈放的色情传单,上面印满了应召女郎的裸照和电话号码,个别的还带有中文。他悄悄对张吉利说,回酒店就打电话,叫上两个打双飞,“哼,不让摸?我倒要看看咋个不让摸,不光摸,还要掰她洋腿呢!她大爷的,倒要瞅瞅究竟是她美国妞厉害,还是彪哥我厉害!”他还问张吉利他们要不要。

  回到酒店,钱彪匆匆乘电梯回房。张吉利送冯总回到套间,问他是不是也想潇洒一把,他可以安排。冯建设说:“算了,洋妞一个个高头大马,我觉得像是异类。没多大意思,她们连丽丽都比不上,差远了。”

  张吉利听出了领导的弦外之音,忙说:“那让丽丽陪陪您?”

  冯建设说:“还是免了吧,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糖尿病闹的,远不如当年了。”

  “这不算问题,我早就给您预备好了,”张吉利掏出一个白色塑料瓶。“我在洛杉矶特意从一位华人医生那儿开了两瓶正宗的美国伟哥,您先拿一瓶用。”

  张吉利离开冯建设的套间时虚掩住房们,并在房门外面挂上了“Don’t Disturb(请勿打搅)”的标牌。

  已过午夜,明天早上还要赶飞机。冯建设洗漱完毕,拧开药瓶盖,倒出一粒蓝色药片,就着矿泉水吞服下去。他关上灯,打开电视机,调到付费频道,浏览着一个个新上映的大片和成人电影。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房门轻轻打开,外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黑影溜进卧室,溜到床边,钻进了他的被单。当丽丽那光滑的身体贴在他身上时,他觉得下身腾地一下挺了起来,坚硬如铁。“想死我了,小妖精!”他一个鹞子翻身,压在了丽丽身上。

  第十二章 夏威夷之恋(1)

  丘子仪和冯灿灿在洛杉矶一直等了五天,才把本特利教授等回来。本特利教授先Sorry(抱歉)了一大通,说他母亲的手术比预想的复杂,术后情况不稳定,多待了两天之类的,然后言归正传。他对灿灿的情况很满意:托福和GRE分数都不错,有一定的工作经验,更为重要的是,经济状况良好,公司和家庭全都可以为她提供经济担保。他拿出几张表格,让灿灿填写,说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替她推荐。

  “好了,你很快就会成为美国MBA学生了。”丘子仪向灿灿祝贺。

  “我现在不知怎么搞的,觉得

  留学就是那么回事了,”灿灿却这样回答。“我觉得在国内发展也未必就不好。”

  “出国留学不一直是你的理想吗?”丘子仪有些诧异。

  “什么事情在你追求它而遥不可及的时候,它就显得十分美好,可是真的即将到手时,便似乎魅力不再了,”灿灿吐露心曲。“特别是这回出来,看见那些留学生,尤其是自费的,成天为了学费和生活费四处打工,惨兮兮的,我就觉得留学没啥意思了。你看看这里华文报纸上的小广告吧,上门服务的按摩女,有几个不是留学生?”

  “你和她们不一样,你父母有钱供你,你可以衣食无忧,悠悠闲闲地把文凭拿到手。”

  “可是感受呢?”灿灿反诘。“身在异乡的感受,无法融入主流社会的感受,”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以及无法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感受,错过幸福机遇的感受。以这样的代价换取一段经历,一张文凭,划得来吗?”

  “你所说的幸福机遇是指什么?”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灿灿娇嗔。

  子仪不言声了。这几天其他人不在身边,只剩下他们两个,灿灿常常在他面前使些小性,撒娇发嗲。不过,他喜欢这样,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

  等待本特利教授期间,他俩租了辆车,每天都按时到AST公司上班,实习互联网上的市场调查。灿灿觉得,这种市场调查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用最便捷的方式真实了解到消费者对宏观经济形势的判断,以及对特定产品的消费倾向,这要是在中国推广,一定会成为一种革命性的调查方法,从而获得巨大的市场份额。但是子仪却并不这么乐观,他承认,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可它到了国内却有可能水土不服,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厂家很少愿意花大价钱购买调查数据,而且中国的消费者也很少喜欢在网上对你的调查问卷给予积极回应。不过,长远来看,用高效率的网上调查取代费时费力的传统调查,应该是大势所趋。

  为了在AST公司上班近些,他俩从里茨酒店搬到了蒙特里帕克附近的一家普通旅馆。这家旅馆虽然远不如里茨酒店豪华舒适,但却位于号称小台北的华人社区。此地中餐馆林立,华人店铺四处可见,吃饭和买东西都非常方便。乍一看,这里仿佛不是在美国,而是中国大陆某一较为开放的南方城镇。

  这天是星期六,AST公司不上班,星期五安德森先生曾邀请他俩去他在马利布的海滨

  别墅度周末,他俩以本特利教授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为由,婉言谢绝了。其实他俩心里都在想,他们宁愿单独待着。吃午饭时,子仪忽然心血来潮,提议去棕榈泉走走。灿灿立刻拍手响应。

  他们驱车东行,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落基山脚下的这个度假胜地。他俩乘缆车一直上到险峻的峰顶,翻到山坡的彼端。由于是阴坡,正面看上去满是巨石的落基山完全变了样子,郁郁葱葱,神秘幽静。他俩呼吸着伴有浓郁草木香味的清新空气,沿着山间小道,走进树林。弯曲的小径,静谧的林地,俯首皆是的野花,这一切仿佛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令人陶醉。灿灿说,这就是那种她最喜欢的环境,和心爱的人待在这里,她一辈子都不会烦。

  子仪忙把话岔开:“景色真的很不错啊。要说描绘风景,咱们老祖宗最有水平,你还记得李白的那首诗吗?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不对不对,这儿哪来的飞泉?”灿灿的诗兴被他挑了起来。“应该说,缆车挂碧峰。”

  “你抬杠。” 子仪反驳。“诗讲究的是一种意境,怎么能对号入座呢?”

  “我看这儿的景色,用秦观的词形容更为贴切: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她神采飞扬。

  子仪不禁心中暗暗称奇,这丫头小小年纪,又如此现代摩登,没想到对古代名句居然还挺熟稔。我倒要看看她有多大本事,索性给她来两句偏的:“山外有山立,山内有山倚。”

  “清人袁枚的,”灿灿语出惊人。“听着,这几句更有味儿: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得意得有些忘形。

  “没错,你比青山更妩媚。”子仪讨好道。“美女嘛。”

  “少来少来。你别拿好话填糊我。说诗!咏山的!”

  “山色欲开疏雨外,夕阳忽在乱峰西。”子仪简直是搜肠刮肚。

  “俞汝言!”他根本就难不倒她。

  他俩一路上说着,笑着,不知不觉走进守林人小屋所在的一片林中空地,灿灿忽然被横坍在地上的一段朽木绊了一下。她蹲下身,捂住脚,哼哼着撒娇:“子仪哥,我脚崴了。”——笑闹之中,浑然不觉,她已经改口叫他哥了。

  子仪慌忙扶起她,紧张地问道:“要紧吗?”

  “反正我是没法儿走了,”灿灿皱着眉头,满脸痛苦。“你说咋办?”

  “我搀你?”他提议。

  “不成!”这个被他惯坏了的小姑娘才没这么好打发呢。

  “那我就背你吧。”他转身弯腰,摆出一副准备背她的姿势,他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灿灿立刻应和:“好啊!”一下子爬到他宽阔的脊背上,用一对细长的胳膊搂住他脖子。“走吧!”

  子仪调转过身,沿着小径原路返回。灿灿并不沉,像弹簧般在他背上一颠一颠。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紧贴着他后背,不停地起伏。她垂下的发梢蹭在他耳根上,痒痒的,他的后脖子可以觉察到她呼出的缕缕热气。他意识到,她那鲜艳的红唇就在那里,宛若熟透的樱桃,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回过头去,咬上一口。

  他顺着石阶上坡时,感到有些吃力,细细的汗水从额头渗出,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几个美国小伙子见此情景,忙跑过来问:“What’s wrong with this girl? Do you need help?(这姑娘怎么啦?要帮忙吗?)”

  灿灿噌地一下从子仪背上跳下。“I’m fine(我没事)。”她说,一步两个台阶,大步流星,朝前走去。她的脚根本没崴。

  子仪目瞪口呆,随后大声喊道:“不带这样的啊,你耍赖!”

  目睹这戏剧性一幕的美国小伙子们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中文,但却看出了端倪,不禁哈哈大笑,纷纷起哄:“Hey man, she’s smarter than you are. Be careful!(嘿,爷们儿,她可比你机灵。悠着点儿!)”

  返程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子仪专心致志开车,灿灿望着车窗外荒凉的大地,似乎心事重重,有时她会打一会儿盹,打盹的时候,她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路上他们逛了一回开在荒漠中的直销店,然后在一家

  墨西哥风味的餐厅吃了顿简便的晚餐,炸鸡、玉米、辣椒,回到旅馆已经十点多了。他俩简单地互道了一声晚安,就各回各的房睡觉去了。

  晚上久久难眠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丘子仪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满是鲜花的草地上抱着灿灿打滚,滚了一会儿,灿灿忽然变成了乔虹飞,他问虹飞这些年去哪儿了,他告诉她他去过她家,可她家搬走了;就在这时,冯建设突然从天而降,一把抓起他,怒声呵斥,问他想把他女儿怎样。丘子仪一下子醒了,低声嘟囔着抱怨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

  他再也没睡着。

  ·

  安吉公司财务经理林小琴近来工作热情比较高。上星期公司主要领导们赴美考察去了,临行前,张总特别宣布,他与丘总不在期间,暂由林小琴经理协助王副总,主持公司日常工作。从没当过家的林小琴,让总裁这么乍一抬举,顿时受宠若惊,还真有几分不太适应。她这人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林小琴对安吉的工作环境是满意的,也是知足的。她虽不属于公司初创时期的元老,可张总对她信任有加,她来公司没几年,张总就把财务经理这个极为重要的岗位交给了她。张总无论如何也称得上是一位知人善用的伯乐,就算她与张总之间曾经有过一点点那啥吧,可公司里与张总那啥过的女职员绝对不止她一个,张总唯独对她如此器重,看来张总看重的还是她的人品,她的能力。再说了,张总与她的那啥也仅仅是点到为止,自从有了刘丽丽,张总就再没骚扰过她。林小琴深深感觉到,安吉真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好企业,如今更是顺风顺水,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自从上市以来,钱多得花不完不说,银行还上赶着授予信贷额度。上市就是好,越有钱别人越给你塞钱,那叫什么理论来着?对了,马太效应,贫者恒贫,富者恒富。还真是这么回事。

  林经理发现,自从头头脑脑们一出国,公司里的劳动纪律似乎有些不如以前了,迟到早退的现象骤然多了起来。既然张总信任我,让我主事,我就得尽职尽责呀,业务上的事我不摸门儿,插不上手,可考勤问题我总应该管起来吧?她想,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这事还真得赶紧同王副总打招呼。

  不往远里说,她眼皮底下的小会计张雯,最近就时常请假,一会儿说身体不舒坦,一会儿说家里有事忙。她一个外地来京的职高毕业生,小小年纪独身一人,哪儿来的“家里”?林小琴不禁纳闷。对了,八成是交上男朋友了。说起张雯,林小琴忽然想到,这个原本凡事不吭不哈的文静姑娘,不知怎么的,最近这半年变得神经兮兮,特爱瞎打听。本来小张雯只负责演出部的账目,可她却对上市公司这块儿格外上心,动不动就询问上市公司里的门道,什么现金流啦,负债比啦,应收应付啦,结果弄得论起这方面的数据,小张雯倒比她这个当财务经理的都还门儿清。每逢张总丘总他们在财务部谈论上市公司资金运作,小张雯也总是竖起耳朵听,生怕漏掉一句。真是怪了,你张雯又不管上市公司账目,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莫非是看着上市公司待遇高,想往里头钻?

  昨天上午,张雯十点钟就没了人影,直到快一点才露面,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了银行。可是据李建华后来讲,他十一点钟在公司隔壁的星巴克撞见了张雯,她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她们神神秘秘的,谈得全神贯注,竟然没发现李建华出现。“别看那女的三四十岁了,却贼漂亮。”李建华还说。

  “你眼里就认的漂亮,”林小琴有几分吃醋。“别是心怀不轨吧?”

  “我倒是想不轨呢,”李建华嘻皮笑脸。“可我惦记人家,人家能惦记我吗?那女人,好家伙,那模样,那气质,整个儿一黛安娜王妃!尤其是那作派,举手投足都透着高贵,透着有教养!咱公司的丽丽够精致,够万人迷吧?让那女的一比,能给比没了!”

  林小琴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女人,男人说起女人的漂亮和风采来,未免都有几分夸张。不过张雯确实有些不着调,她编没编瞎话去没去银行暂且放在一边,就凭上班时间泡咖啡馆,也是违反劳动纪律啊。应该及时敲打敲打她,提醒她今后注意,林小琴这样想。

  ·

  丘子仪和冯灿灿动身前往夏威夷的这天早上,冯建设从

  檀香山打来电话,说总公司有急事,他们四个要提前回北京。他说白沙酒店的房间已经给他俩订好,让他俩好好休息休息,他还特意嘱咐子仪照顾好灿灿。

  没有爸爸跟在身边,灿灿似乎松了一口气,以后的几天又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了。她调皮地问子仪:“嘿,蜜月怎么过?”

  从洛杉矶飞夏威夷用了五个钟头,但是由于时差,他们抵达檀香山时,尚不到正午十二点。子仪在机场附近的赫茨租车公司租了一辆鲜红的雪佛兰

  跑车,然后顺着洒满阳光、散发着热带花香的道路,一路开往白沙酒店。

  在酒店稍事梳洗,换上休闲装后,他们便上了街。他带她吃海鲜,乘坐潜水艇观看鱼群、沉船和珊瑚礁。傍晚他俩登游轮出海,脖子上挂着花环,坐在沐浴着金色晚霞的甲板上,一边呷着鸡尾酒,一边欣赏土著姑娘跳草裙舞。

  第二天上午他俩前往珍珠港,参观“亚利桑那”号纪念馆,站在这艘被日本飞机炸沉的战舰的残骸上方,往水面抛撒花瓣。下午子仪开车做环岛游,风和日丽,红跑车敞开着车篷,阵阵带着咸味的海风迎面扑来,令人心旷神怡,灿灿乌黑浓密的长发随风飘扬。开到一个高岗上时,子仪停下车,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此地依山傍水,吸天地日月之精华,按照中国五行学说,乃风水宝地。”他指着远处一个状似巨兽的海湾。“此地就是著名的恐龙湾,天体浴场,在那儿游泳的男男女女都不穿泳衣。”

  灿灿望着远方那些在阳光下做日光浴的小小身形,说:“要是带一架望远镜就好了,这么看着不解气。”

  “怎么,你有偷窥癖?”子仪故作惊讶。

  “呸呸呸,”灿灿嗔恼。“我只是好奇,不知道许许多多男女老少全都赤身裸体,那会是啥样子。干脆咱俩过去瞧瞧得了。”

  “穿衣服的人是不准进入天体浴场的。”子仪故意说。

  “那咱们就把衣服也都脱掉,”灿灿兴致勃勃。“大家都一丝不挂,一定非常爽。”

  “疯丫头,你就烧包吧你。”他打量着灿灿,天气很热,灿灿早已除去了外衣,只穿着白色露脐背心和腰身很低的紧绷绷的休闲裤,曲线毕现,愈发显得冰肌玉骨,袅袅婷婷。子仪咽了口唾沫,说:“回酒店我给你买件游泳衣,咱们还是到怀基基海滩游泳去吧。”

  子仪继续驱车前行,爬上山坡,绕过波利尼西亚人的土著村落,来到瓦胡岛的后部。这里山高树茂,漫山雨林。子仪停下车,一面引领灿灿信步前行,一面讲解道:“这地方叫大风口,当年山本五十六的零式战斗机群就是从这儿入岛,贴着山谷超低空飞行,飞到前面的珍珠港,偷袭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从而引发了历时近四年的太平洋战争。”这时,一阵大风迎面扑来,他俩都打了个趔趄。“这儿之所以叫大风口,”子仪继续介绍,“是因为这条山谷引来了大洋上的气流,并形成风洞效应,使风力成几倍放大。一年四季的每一天,不管岛上其他地方多么风波不兴,这儿都总是刮着五六级以上的大风。你看这个悬崖,”他朝崖下的山谷抛出一枚一美分的硬币,大风顿时将轻飘飘的硬币吹了回来,抛在他们脚边。“人们常常在此丢硬币,”他对满脸惊异的灿灿解释。“按照当地习俗,风把硬币送回来,就预示着交好运气。看来今天咱俩运气不错。”

  他俩望着满山满谷的树木在大风中摇曳,沉默了好一会儿,子仪开口讲道:“据说早先有个青年失恋了,来此寻短见。他纵身跃向崖谷,刚好一阵大风刮来,把他像一枚硬币般送了回来。于是他相信这是命运在指引他。他不再气馁,勇敢地去找他心爱的姑娘,向她倾述衷肠,最终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唔,原来大风还是个媒人……”灿灿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希望大风能把我送给我的心上人。”

  “那就来试试,看它能不能把你送回来。”他轻轻摇了她一下,做了个向崖下推的动作,随后又立刻把她揽向自己。

  灿灿“啊”地轻叫一声,就势一头扎进他怀里,好半天一动不动,然后扬起白皙动人吹弹可破的小脸,用小拳头轻轻捶打他胸脯。“你真坏!你真坏!”

  子仪松开揽在她小蛮腰上的手臂,轻轻捧住她粉扑扑的脸蛋,望着她那含情脉脉的明亮眼睛,试探性地吻了吻她的红唇。当两个湿润的嘴唇碰在一起时,两人都浑身发抖,他俩紧紧地搂做一团,舌头勾在了一起。

  片刻之后,子仪松开灿灿,说:“我们走吧。”他俩默不做声地走向汽车,静静地开车返回酒店,一路上谁也没提刚才的事情,好像那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晚饭后子仪买了一件游泳衣和一条游泳裤,和灿灿一起到游人如织的海滨浴场游泳。扑腾了一会儿,他俩返回沙滩,躺在躺椅上,一边喝啤酒,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身着泳装的灿灿身体凹凸有致,比例匀称,看上去更加窈窕可爱,比起那些身穿比基尼、体态丰满的金发鬼妹,别有一番情趣,她不时引来男人们火辣辣的目光。子仪心中暗暗得意,可嘴上却依旧唇枪舌剑:“你穿着游泳衣还这么多人看你呢,今天要是真去了

  恐龙湾,走了光,那些大老爷们儿还不把你给吃了?现在我可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了。”

  灿灿矫情着:“谁吃谁还不一定呢。甭说在恐龙湾了,就是在这儿我都敢脱。谁怕谁呀!”

  丘子仪故意激她:“脱呀,你脱一个我看。”

  灿灿手伸到背后,做出一副解泳衣带的姿势。“脱就脱。你得陪我脱。我才不怵呢。只要你说你也敢脱,我立马就脱!”

  “得了,姑奶奶,您饶了我吧。”

  他们逗着,贫着,欣赏着怀基基海滩月朗星疏的夜色,待到很晚才回酒店。

  夜里变了天,电闪雷鸣,豪雨如注。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子仪忽然听见有人摁门铃,他旋亮睡灯,打开房门。是灿灿,她只穿一袭丝质睡衣,浑身发抖。“我害怕。”她喃喃地说。

  子仪放她进来。在房间中央,她停住脚步,神色迷离的大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如泣如诉,如怨如哀。当丘子仪那略显忧郁的深沉目光与她孤弱无助的目光缠绕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时,干柴遭遇到烈火。

  她轻轻解开睡衣腰带,柔软的丝绸如降落伞般顺着身体滑落到地毯上。她那光洁的裸体像是一尊美仑美奂的玉雕:纤细的腰肢,浑圆修长的双腿,结实的臀部,乌黑光亮的秀发瀑布般披散在白嫩如凝脂的肩膀上。她的乳房饱满坚挺,粉红色的乳头微微上翘,像两粒小小的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子仪将她一把抱起,横陈在床上,用滚烫的嘴唇在这每一寸都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丽胴体上热烈亲吻。当他进入她湿漉漉的身体时,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最后的玩家 第四部分

  第十三章 浅草凶卦(1)

  李建华对上次错过内部职工股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是个聪明伶俐的青年经理人,虽然来自小地方,没啥学历,可悟性很好,尤其是在广告业务方面,他是无师自通,一手托媒体,一手托客户,呼风唤雨,攻无不克,几年下来,在京城广告界,也混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腕儿。所以他很自负,认为自己的眼力足够毒,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赚钱的机会。然而,他在安吉传媒的内部职工股上却看走了眼。当然了,五千股内部职工股即使出在最高点,也就是三十多万的利润,对他这个每年都拿几十万提成的业务经理来说,算不上太大的数额。特别是这两年,美华润滑油的广告始终是由他在做华北地区总代理,他的手头一直比较宽裕。虽说随着美华产品进入销售平稳期,今年美华广告的投放量比第一年减少了些,可对李建华来说,即使如此,这里面的利润也足够他吃喝了。他本没必要关心股票。但让他窝火的是,他半世精明,却对送上门来的银子充了回大头,让原本就和他斗心眼儿的刘丽丽捡了个便宜,自己反而沦为了众人的笑柄,任公司上上下下的人笑他傻,笑他没眼力没胆识。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他不禁郁闷不堪。都怪张吉利,当初他怎么没透露委托钱彪的京房置业坐庄的事呢?要是知道股票有庄,那些内部职工股他说啥也得认购。看来张总对我还是有成见,没把我当成自家人,他得出结论。

  至于那个钱彪,李建华还是很佩服的。当年他刚来北京、四下混饭吃的时候,就听说过彪哥这么一号,讲面儿,有份儿,白手起家干成了大老板。钱彪来公司时,李建华就变着法儿和他套瓷,一来二去,也混熟了,钱彪还把京房置业的广告业务给了李建华一大单。李建华感激彪哥,李建华也很会来事。彪哥的儿子钱程学习不好,没考上重点中学,电脑派位派到一个很差的学校,惹得彪哥发火,骂孩子骂学校,说这中学咱不上了,到美国读书去!彪哥的老婆说,你这移民八字还没一撇,去美国怕是一时不好使,总得让程儿先在这儿上两天学呀。

  李建华教委有人。他通过教委的朋友,找到那所钱程报考的重点中学,赞助了电脑教室的全套设备,然后委婉地向学校点出了钱程上学的意思。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比别人晚十天发到了小钱程手里。李建华没到彪哥面前去表功,可钱彪知道这是建华暗中为钱程使的劲儿。这小子挺懂事,他说。当李建华向钱彪请教安吉传媒的

  股票是否可买时,钱彪不动声色地告诉他:“现在就进场吧。”李建华一笔砸进去了一百万元。

  安吉传媒第一大股东与美国全面合作的消息一经公布,果然刺激了股民们的神经,安吉传媒的股价开始节节攀升。京房置业的操盘手刘枫利用不同的账户相互对敲,使成交量急剧放大,吸引散户跟风。股价开始大幅度飙升,中小投资者纷纷追涨,每天的换手率都远远超过百分之十。当股价即将突破前期高点四十元时,成交量逐渐缩小,股价做横向整理。跟风盘变得有些犹豫了,人们怀疑庄家准备出货。这么横了两个星期之后,股价突然向上突破,当天开盘二十分钟就封在了涨停板上,股民们纷纷追进时,封在涨停板上的大单子又立刻撤了下来,股价顿时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中午收盘时,竟封在了跌停板处。到了两点钟的时候,跌停板打开,股价犹犹豫豫地小幅回升,分时图的走势像濒死病人的心电图般,颤颤巍巍。闭市时股价收在了三十八块五,一根穿头破脚、略带下影线的大长阴,跌幅百分之八点五。李建华吓坏了,赶紧给彪哥打电话,问是不是在出货。钱彪告诉他没事,这是在洗盘,只有这样大幅震荡,才能震出低位跟风的散户,以便于日后展开主升浪。

  “那我是不是还能再追点儿?”李建华见缝插针,想讨个巧。

  “我倒是不建议你再加仓,毕竟越到上面风险越大,不过嘛……”钱彪犹豫了一下。“亿安科技知道吧?咱们怎么着也得跟它看看齐啊。”

  “亿安科技!”李建华心中一惊,那可是沪深股市的第一只百元股,它的涨势曾让无数人眼红,让无数人心惊肉跳。“那不就三位数了吗?”他不禁惊呼。

  “这话我可没说啊。”

  “放心吧,钱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天这消息我就烂在肚子里了。”

  从彪哥口里套出了这个实信儿,李建华心里就有了底。股价现在高是高了点,可上面还有一两倍的赚头,这不是暴利是什么?做什么生意能有一两倍的利润?他决定抖个机灵。他把本应打入电视台的一千万元美华润滑油广告播出费打进了自己的股票账户。尽管钱彪曾嘱咐他别把安吉传媒的目标价位泄漏给别人,可李建华还是忍不住悄悄告诉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让他们赶紧买货。

  林小琴对李建华挪用美华广告费的事表示担心,说这事若是传到美华崔总耳朵里,是会出问题的。李建华说没关系,他和电视台关系铁得很,可以先播出后付款,他还可以用其他客户的钱补窟窿,一笔一笔压着走。不过这事千万别让张总和丘总知道啊,他这样嘱咐林小琴。

  林小琴劝他还是悠着点,“借钱炒股,专家都说,这是股市上最忌讳的事情。”她不知从哪儿听来了这么一个理论。

  “没事,这叫做借鸡下蛋,四两拨千斤。”李建华一副志在必得的气势。“再说了,咱有消息。有钱总给戳着,套住谁也套不住咱们呀!”

  随着

  股票价格止跌起稳,小阳不断,李建华的腰杆越挺越直,遇上张雯她们几个财务部小姑娘的时候,开口股票闭口K线的不再是她们,而是他李建华了。他谈论这些话题时,那股兴奋劲儿压也压不住,嘴巴总是咧得像个瓢。

  ·

  丘子仪和冯灿灿从夏威夷回国途中,还曾在日本逗留了一天。

  当时灿灿心情特别好,想多玩玩。

  子仪想了想,说:“咱们坐的全日空航班,反正要在成田机场转机,不如顺便去东京逛逛,也让你见识见识东洋景。”

  “好啊好啊!”灿灿高兴得直拍手,可她立马又犯愁了。“咱们没有日本签证,怎么出关呢?”

  “这好办,”子仪让她放心。“我在美国念书时的一个日本同学现在在东京工作,我和他联系一下,让他到机场海关来接,咱们就可以当场办七十二小时落地签证了。”见灿灿脸上仍有疑虑,便又说:“我以前试过的,很方便。”

  说办就办,丘子仪立刻给安田一郎打电话,一切迅速落实。

  在日本成田机场,他们果然没遇到太多麻烦。移民官与等在海关外面的安田一郎通了几句电话,让他俩填了两张表,在护照上盖了个戳,就放行了。“祝你们逗留愉快!”这家伙还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说。

  安田先生是中日混血,父亲日本人,母亲台湾人,他在台北生活到十几岁,特别喜欢中国的国学,与他用中文交流毫不困难。

  安田开着七座丰田旅行车,拉着他俩,直奔东京闹市区。“你们怎么只住一天啊,时间太紧张了,”安田一面在GPS移动导航系统的指引下驾车缓缓行驶于如织的车流中,一面向他俩交代日程安排。“今天下午和晚上观光市容,逛街,洗温泉,明天上午参观浅草寺。只能这样了,时间太少。就不能多住两天吗,子仪君?我还想带你们到东京以外的地方走走呢。”

  时间确实很紧,他们走马观花地绕行过皇宫,来到最繁华的新宿,逛了银座、倚势丹百货、号称欢乐街的歌舞伎町,就已经晚上九点半钟了。安田一郎带他俩来到一座写有“风吕”二字的大房子,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温泉浴所。“没泡过温泉就不能算来过日本,”安田煞有介事地说。

  这里的温泉并不像国内传说的那样,男女合浴;而是男部是男部,女部是女部,只是室外部分,男女算是处于同一个大池子,但中间却隔着一堵石墙,石墙贴近水面之处有几个孔洞,男部与女部之间的温泉水就通过这些孔洞相互流动,两边的喧声也通过孔洞彼此相闻。这种格局是有些憋屈,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旖旎浪漫,用灿灿事后的话来说,“你们这儿是浪得虚名。”不过在充满硫磺气味的热水中泡过一番后,皮肤滑滑的,感觉的确不错。

  他们穿着日式浴衣在浴所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日本料理:寿司、生鱼片、炸蔬菜、多春鱼、大酱汤、烤鳝鱼、乌冬面,还有清酒。

  “我在这儿订了两个榻榻米房间,”酒足饭饱后,安田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子仪,“子仪君,我们怎么住呢?”他尴尬地比划了一个手势。“你和冯小姐是不是需要……”

  子仪哈哈大笑。“不,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安田君,你我三年没见面了呀,我要和你好好叙叙旧。你不怕我打呼噜吧?”

  “不怕不怕,当然不怕,我打得比你还要响!”安田拍着子仪后背,狂笑不已,笑罢,转向灿灿,毕恭毕敬鞠了个躬。“对不起了,冯小姐。请多多原谅!”

  “你们两个大男人索性聊个通宵吧。”事已至此,灿灿只好送个顺水人情,话虽如此,言语中仍不免流露出些许不甘。后来趁安田他顾之际,她悄悄拧了子仪大腿一把。“你就讨厌吧你!”

  ·

  第二天一大早,安田一郎便驱车带他俩来到位于台东区的浅草寺。但见殿宇巍峨,风雷神门上高悬着两个写有“雷门”二字的大红灯笼。虽然尚是早晨,可寺院里已然熙熙攘攘,游人和香客络绎不绝。满园的白鸽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一边咕咕叫着,一边争抢游人丢给它们的食物,更有大胆的,飞落在游人身上,毫不畏惧地驻足歇息。

  忽然,一只白鸽扑腾腾落在了子仪肩膀上。“好可爱啊!”灿灿兴奋地凑上去,从包中掏出早餐在麦当劳吃剩下的半包薯条,亲手喂食这只凤头鸽子。“换了在中国,这么缺乏警惕性,早让人给抓去烧着吃了。”她边喂边感叹。

  “浅草寺又叫观音堂,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刹,”安田一郎给他俩当起了讲解员,“公元七世纪,也就是在你们的盛唐时代,它就已然存在。最早是一对兄弟捕鱼时捞到一尊黄金观音,村长乃设堂安置此像,江户时代遂成大寺,僧人五百,即使现在,也还有四五十个和尚。对了,这里的签是最灵的,你们要不要试试?”

  所谓抽签,其实是摇号,然后根据号码去壁厢找签文,签文乃一首汉语古诗,下方有日文的具体解释。三人遂焚香一炷,双手合十,默祷一番之后,子仪和灿灿各摇一号。让安田摇,安田摇头道:“我上月刚求得一上上之卦,这抽签占卜之类的事情,不宜频仍,否则就不灵了。”

  子仪和灿灿到一旁用摇出的号码从抽屉里对得签文,打开来看。子仪的签文上写有一首柳宗元的五言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下方是几行日本字。子仪拿给安田求解。

  安田皱了皱眉头。“此乃中下之卦,不算很吉利。说你在事业上基本是一眼自生泉,靠本事吃饭全不求人,然单枪匹马,终难免孤独寂寞,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机会多多,却不善把握,常有错过,钱财聚散如沙;婚姻上纵不乏异性喜爱,只可惜有缘无分,难结连理;至于阳寿嘛,倒是天保九如。”

  “庸俗,怎么总离不开姻缘福寿那一套啊!”子仪有几分不屑,“不过说我是自生泉,倒似乎有些道理。至于寿命,依我看不重长短,全在质量;龟鹤永年未必就是福气。要不民间怎么会有‘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的谚语呢。”言罢将纸签丢弃。

  灿灿的签文上写的却是陆放翁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度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签纸的下方,也写有几行曲里拐弯的日本文字。

  “劳烦您也给我说说,”灿灿不懂日文,请教安田。

  安田一郎接过签纸,大惊失色,欲言又止,随后道:“不说也罢。”

  “究竟写的是什么呀!”灿灿有点急。

  安田犹豫了一番,乃言:“此为下下之卦,主大凶。这段日文的意思是,你生活富足无虞,姻缘上却难花好月圆;至于休咎嘛,两年之内恐有血光之灾,需东行以避之;躲过此劫,或可尽享天年。”见灿灿一脸不悦,又道:“你也不必过分担忧,破解之法也是有的,你可将此签系于寺内树枝,当可逢凶化吉。”他用手一指,但见那边的树上系满了纸条,在风中轻轻摇曳,仿若一树白花,善男信女们纷纷举香在树前虔诚默念,景象煞是有趣。

  灿灿噗嗤一下笑了。“谁担忧了?莫非我还真相信你们小日本儿的胡咧咧不成?”顺手把纸签塞进牛仔裤的裤兜。

  子仪附合道:“说的对,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再说了,不是还有一句‘东行以避之’呢吗?无碍,无碍。”

  “东行?”灿灿一撇嘴。“你还让我再来这弹丸岛国日本呀!不行不行,我吃不惯这里的生鱼片!”

  “谁说东行就非得是日本了?” 安田一郎高人高语。“冯小姐不是在联系美国留学吗?我看这东指的就是洛杉矶!”见灿灿一脸诧异,他进一步解释:“洛杉矶所处的美国西海岸与你们中国大陆隔着一个太平洋,不是恰好在正东边吗?”

  “哎?果真如此,”子仪表示赞同。“我们一向把美国视为西方,其实那是政治地理概念。从地图上看,美国的位置还真真在我们东边。”

  “那是我们自己印的地图,中国在正中间。中国中国,中央之国,”灿灿矫情着。“可大多数国家印制的地图,欧洲才是中心,那美国自然是在西边啦。”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说不清楚,地球是圆的,怎么说好像都有道理。三个人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说话间不觉已走到了寺门口,但见两个面孔涂得白无常一般的日本艺伎在拉游人照相。灿灿好奇,拥着她们照了一张,让子仪照,子仪忙摆手。“我就免了吧。这跟鬼似的,再吓着谁。我看,不如到那边买纪念品去吧。”

  浅草寺侧的整整一条街筒子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纪念品商店,各式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穿的、玩的、用的、吃的、摆设的,五彩缤纷。在一家店铺里,灿灿看上了一个女孩造型的木娃娃,将近三十公分高,色彩艳丽,做工精美,身着传统和服,神态娇憨可爱,特别是两只眼睛,奕奕有神。灿灿爱不释手,子仪便为灿灿买下了她。“拿回家摆着去吧。”他说。

  “只宜作收藏,千万不可乱摆放啊,”安田连忙告诫。“这种木雕叫做偶人,据日本民俗,偶人离开匠人之手后,便带上了匠人的气息。她有灵气,也有邪气,在我们日本,只有在女儿节的时候才将偶人摆出。平时摆放不很吉利。偶人若有异状,定是预兆,或凶或吉,自会显验。”

  “瞧您说的,阴森恐怖,跟真的似的,”灿灿撇了撇嘴。“告诉您,你们小日本儿的邪玩意儿到了我们华夏神州,就不灵了,一准儿被我们五千年宏大文明给镇住。”

  安田和子仪都笑了起来。

  ·

  回国的飞机上,灿灿从兜里掏纸巾,竟带出来了那张发黄的签纸。她拿在手中叠来叠去把玩,似有感触地自语道:“安田一郎这家伙真挺逗的,受了那么多年西方教育,居然还很迷信。”

  子仪搭茬儿:“日本是个有信仰的国家,神道教和佛教都很兴盛。”

  灿灿感悟道:“当今的世界,越是发达的地方,人们越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拿欧美来说,宇航员早就登月了,可大家仍然笃信上帝。科学家,比如爱因斯坦,研究的是与神学水火不容的相对论,可这却并不妨碍他星期天去教堂虔诚地做礼拜。这样做算不算心口不一?”

  “相信与信仰,其实是两个范畴,”子仪如是探讨。“你相信科学,但你同时也可以信仰上帝。对神的信仰是溶化在人们祖祖辈辈血液中的传统。细论起来,宗教其实是一种最本质的文化,它甚至高于哲学,是解决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生与死之类终极问题的。正因为西方人信仰上帝,遵守所谓神与人之间达成的契约,所以他们的社会才非常稳定,人们的道德也比较规范。”

  “你的意思是说,当今中国人心不古,赵公元帅(财神爷)当道,是与缺少宗教信仰有关了?”灿灿依照此理推论。

  “有一定的关系,在过去,中国的老百姓相信佛教所说的轮回,提倡行善积德,认为做善事可修来世之福,做坏事就会遭报应,下辈子变猪变狗,所以坏人做起缺德事来总有所顾忌,人人都拥有一份敬畏之心。即使有权有势的大户望族,也基本上能保持谦逊与低调,因为他们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现在可好了,一律彻底无神论,谁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想着如何把今生日子过滋润,当然会急功近利,一旦成为暴发户,便更加目空一切,狂妄得不可一世。”

  “据我所知,中国除了西藏,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神权政治,所谓佛、道之类的宗教力量,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未像西方或穆斯林国家那样,发挥过实质性作用,”灿灿把讨论引向深处。“两千年来,中国思想史上占统治地位的始终是儒家文化,传统的儒家文化强调的是只修今生,不修来世;所谓立功、立德、立言;具体来说,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理念所强调的是功利,是立足于今生的福祉。两千多年都这么过来了,儒家思想一直有效地调节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信仰缺失的问题现在反而显得如此突出呢?”

  “儒家文化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确实曾经长期行之有效,”子仪对灿灿的论断首先表示赞同。“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宗教信仰缺失所造成的负面效应。”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儒家文化的落实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执行和推广者的,而在中国历史上,这个最强有力的执行和推广者就是所谓的士绅阶层。什么是士绅?士是做官或希冀做官的知识分子;绅就是乡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地主。你可不要小瞧这地主乡绅哟,他们可是统治阶级的触角,牢牢地把握着底层民众的行为规范呢。他们在思想上是传统的卫道士,在操行上是一方乡土的标杆。过去我们总强调地主乡绅反动和保守的一面,不错,作为旧势力的代表,他们是革命的对立面,绊脚石;但是作为维护社会稳定的因子,他们的存在也是当时的社会所不可或缺的;有恒产者有恒心,既得利益者地主乡绅,最希望社会稳定,最企盼天下太平,而你外公和我父亲那样的泥腿子、革命者,是要把一切都砸烂,推倒重来的。当然了,地主中大有半夜鸡叫的周扒皮,吸血鬼,用马克思《资本论》的观点来说,他们的剥削行为是榨取劳动者剩余价值,搞残酷的原始积累。周扒皮们在旧中国大行其道,主要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在制度建设方面未跟上,没有八小时工作制立法,没有工会农会之类的组织对雇主的不法行为加以约束。可话说回来,地主乡绅作为一个阶层,总体来说也是一方教化的代表,就这个层面来讲,他们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古代的中央政府,皇帝委派官员只到县一级,而乡镇实行的则是自治,乡镇‘干部’不吃皇粮,但是基层的乡村却秩序相当稳定。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有乡绅这一群体的存在,有他们来规范草根民众的道德操守和行为模式。乡绅能够服众,光靠有钱和有一套完整的封建理论是不够的,他自己也得做善事,也得身体力行。农村修桥补路之类造福乡里的事情,大都是由殷实的大户们来出钱承担的。比如所谓的‘大恶霸’刘文彩,就曾捐重金开办一流的学校,并且不要求一文钱回报,就是用当今慈善家的标准来看,这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善举。所以老百姓也服这样的地主乡绅。自从这个阶层土崩瓦解后,礼崩乐坏,传统儒家文化也就走上了穷途末路。旧的道德打碎了,新的道德又没迅速建立起来,于是便出现了一段空白。”

  “你是说,缺少宗教信仰和乡绅阶层的消失,是如今人们道德水准江河日下的两个主要因素啰?”灿灿为子仪做出归纳。“那你怎么解释从共和国建立到文革开始之间的那十七年?据说那时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习雷锋好榜样,人人都特大公无私。”

  “所以才会出现后来的十年动乱,”子仪不无嘲讽地总结。“世界上哪里真会有纯粹意义上的大公无私啊,人有私心本来就是非常正常的,有私心其实并不是坏事,私心就是欲望,欲望就是做事情的原始动力,在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约束和规范之下,这种原始动力是会创造出社会财富的。我们所要做的应该是承认私心,正视私心,引导私心,像改革开放后这样,把私心私欲化作建设的力量。然而当时可好,一大二公,恨不得一步跨入共产主义。其实,建国初期的‘六亿神州尽舜尧’,这虚假文明里面也有中国的传统理念在作怪。你必须明白,儒家学说到了宋明就变了味儿,孔孟提倡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又次之’的民本思想不见了,强调起了‘存天理灭人欲’。程朱理学宣扬‘人之初性本善’,相信人的性善是天生的,普遍的;而性恶则是后染的,个别的;而这个别的性恶,也是可以通过‘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手段加以解决的。所以,在中国的社会里,不论这社会是旧还是新,人人都被要求克制住自己天性中自然存在的‘私欲’,如果你过多地表现出自己的‘欲望’,就会为社会所不齿。于是,每个人都必须伪装自己,示给别人以无私奉公的假面具,用它来骗取权威者的信任。而这种做法居然很奏效,把假像扮演得逼真的人往往会处处吃香,在官场上还能平步青云。在这方面,历史上做到极致的要算是王莽,所谓‘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这后半句说的就是这种大奸若忠。然而私欲毕竟是人之本性,不管你怎么压着,怎么隐藏,它早晚会暴露出来,比如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就是私欲的曲折表现;再如,某个‘公家人’平时很清廉,忽然有一天卷着一大笔公款跑掉了,就属于私欲的一次性总体爆发。而平头百姓们,他们的‘原欲’也一直被压抑着,活得很辛苦,一旦社会发生重大变革,人们本性中的‘原欲’突然得到集中释放,便会像山洪一样,形成破坏性力量,比如当年的太平天国与义和团,近一些的例子是文化大革命——我并不想评论这些运动正义与否,我只是在说它们所裹挟着的破坏作用。而反观西方现代社会,承认人的‘原罪’,用遏制权力和加强监督来实施平抑,并用宗教救赎等方式进行慢撒气,所以社会变革时,‘性恶’的宣泄远没有我们这么剧烈。”

  灿灿思忖了片刻,然后说:“你的解释很有道理,然而我们的社会和西方社会,无论是文化传统还是物质基础,毕竟都大不相同,照搬西方是不可能的呀。”

  “的确是不可能。政治体制的现代化进程需要慢慢来,无法毕其功于一役。所幸,我们现在的执政者正在做着加强法制和倡导民主的艰苦工作,看来还是有效的。我所担忧的是,某些具体办事的公务员念歪了经,尤其是一些地方政府,只强调发展经济,忽略政治体制改革和制度建设,人人向钱看,追求短期效应,这愈发加剧了道德方面的总体滑坡。”

  “有这么严重?”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就拿股市来说,它本应是

  中国经济的晴雨表,现在却乱成了一锅粥。规则形同虚设,上市公司、中介机构、黑心庄家、黑嘴股评,乃至弱小的个人投资者,都想在里面抢钱,抢一把就跑,股市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甚至政府部门对股市的态度都是功利主义的,搞股市的目的竟然是为国企解困。政府有了利益在里面,便会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能搞好那才叫怪呢。”他似乎说累了,喝了一口空姐送来的橙汁,然后思绪重重地问:“你知道什么是黑洞吗?”

  “嗯……天文学上的一个名词吧,”灿灿想了想,说。“好像是恒星爆炸后形成的一种物质,比重极大,据说任何靠近它的东西都会被它吸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点不错。形象地讲,我们的股市就是这样一个黑洞,有多少财富都会被它吸干净。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安吉传媒也是如此?”

  “安吉传媒的情况不仅如此,而且极为典型,上市公司的主要毛病它一个都不少。你看看张吉利和钱彪搞的那些桌子底下的动作,完全是一口吃个胖子的架势。还有你爸爸,老说什么把

  蛋糕做大,然后呢?放长线钓大鱼,他早晚会让上市公司脱层皮的。”

  说到冯建设,灿灿有些无法苟同了。“我老爸可一点都不贪啊。”

  “你老爸的确不贪钱,他看重的是仕途。比起张吉利他们来,他要老谋深算得多,这一点更可怕。”

  “既然你比谁都清醒,为什么还继续蹚上市公司这池浑水呢?”

  丘子仪叹了口气。“上贼船的时候自己不知道,等到知道了也就下不来啦。”

  “怎么?”灿灿有些诧异。

  “你想啊,托马斯公司的钱已经被扎了进来。虽说做这个局本是张吉利他们的意思,可事情从始至终却是我一手操办的,托马斯先生毕竟是冲着我才最终进的场,于情于理,我怎么着也得替人家把钱看好啊。”停了一会儿,他又自语道:“但愿不像我想的那么糟。”

  说话之间,几个小时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航班飞抵首都机场上空,开始在夜色中缓缓下降。

  第十四章 当爱情遭遇理智(1)

  安吉传媒股价大起大落,身为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冯建设有些看不明白。他问张吉利:“你们是不是做了手脚?这股价怎么跟过山车似的?”

  张吉利连忙辩白:“二级市场的事都是钱彪在搞,我不太清楚。不过董事长,股价涨涨跌跌本是很正常的,我们没必要大惊小怪。”

  冯建设还是不放心。“你们千万得给我留神。一定要注意公司形象,不要自己把自己弄成监管对象。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搞配股,搞增发,把公司做大做强。目光别这么短浅嘛,”他最后说。“告诉小钱,尽可能要保持股价稳定。”

  张吉利嘴里一个劲儿地是是是,心里却在说,股价稳定,哼,股价稳定你老婆赚得了那么多钱吗?

  最近张吉利比较烦。刘丽丽自从在赌城钻了冯建设被窝,便明显与董事长走得近多了。走得近不要紧,这原本是张吉利希望看到的;他把丽丽当作一枚棋子,指望通过这枚棋子,能及时了解上面的一举一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冯建设乃至更高层的决策。然而张吉利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刘丽丽非但没有向他透露多少总公司方面的信息,反而他这里的大事小事,冯建设倒是很快就先全都知道了。用张吉利的话来说,我这儿放个屁,董事长都立马听见响!虽说美国之行后,冯建设对张吉利更为欣赏,也更为信任了,可身边无形中多了一条领导的眼线,张吉利怎么想怎么不舒服。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刘丽丽这娘儿们,并不像他原以为的那么简单。对于这个小女人,他似乎在失去控制。

  张吉利正撮火不已之际,又有一件事情火上浇油。最近刘丽丽看上了京房置业新开发的一套郊区

  别墅,内部认购价才一百多万,可她还是舍不得自己出面做按揭,非缠着张吉利,让公司先替她把钱垫上。张吉利非常明白,她是在让他掏钱为她买这所房子。

  按说给丽丽买所房子,也是应情应份之事,丽丽为他奉献青春,毕竟也挺不容易。可张吉利心里别扭,你不是抱粗腿吗?你让你的粗腿给你解决去呀!这时候想起我了,早干吗来着?当然了,这些话他并没真说出来,可是还用说吗?全都写在脸上了。

  一天中午,丽丽钻进张吉利办公室,又拿房子的事念秧子。张吉利摆摆手,不耐烦地推委道: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凭什么回头再说?这一回丽丽的态度出奇的坚决,现在就说!耍我呀,姓张的,你还算个男人吗?把女人当排球似地扔过来抛过去,哈?怎么着,说不管就不管了?我可不是你的乔虹飞!

  别的话犹可,一提乔虹飞,戳到了张吉利痛处,他立马撺了,就手给了丽丽一嘴巴。

  张吉利打丽丽并不是头一遭,以往,每回都是丽丽掉上几滴眼泪,张吉利再哄上两句,事态就平息了。没想到这天情况却一反往常,挨了一巴掌的丽丽号啕大哭,然后嗷的一声怪叫,扑上前来,用尖尖的指甲挠张吉利脸。近身肉搏,这种局面张吉利始料未及,抬起胳膊抵挡之际,脸上已然留下了一道红血印子。张吉利踉踉跄跄,连忙后退几步,丽丽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丢向张吉利脑袋,张吉利还算手疾眼快,一闪身,茶杯在墙上摔得粉碎。丽丽不依不饶,继续死缠滥打,张吉利一时发懵,不觉就乱了阵脚。虽说小时候常打架,他在打架方面算是有些经验,不过那时候即便野蛮之事如打架,也总有个规矩,有个章法,或拳脚,或棍棒,就算拍板儿砖,也总得先吆喝一声“看打”,哪像丽丽这样,怪招不断,逮到什么扔什么,防不胜防。没几个回合,张吉利便方寸大乱,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他无心恋战,一面念叨着好男不和女斗,一面哎哟哎哟地且战且退。总之,当时的总体情景是,他被丽丽撵得满屋子转着圈跑。

  安吉公司在这栋

  写字楼里占了整整三层,张吉利的总裁办公室在最顶上一层,与他同处一层的还有财务部、人事部、

  证券部等要害部门和董事会的会议室,丘子仪和诸多一线业务部门则位于下面两层。张吉利的办公室虽然墙和门都比较厚,比较隔音,可这哭叫和摔东西毕竟动静太大了,外面想听不见都不成。此时正值午休,这一层的员工们刚吃过盒饭,有的在打牌下棋,有的凑在一起吹牛侃山。总裁办公室里叮当声一片,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高分贝尖叫。大伙先是竖着耳朵谛听,发笑,随着声响越弄越大,大家开始面面相觑,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左右为难。老板和小蜜干仗,这种事他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谁想搅进这种麻烦?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吧,暂先躲开这是非之地,于是纷纷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溜之大吉。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句话还真让丘子仪给说着了。原先张吉利还有心和丽丽长期傍下去,甚至动过给她一个名分的念头,丽丽毕竟挺可人疼的,在讨男人欢心方面也比较有招数。可是现在,张吉利终于看出丽丽决非省油的灯。你瞅瞅,这脾气都长成啥样了?风波暂平之后,张吉利端束衣冠,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从房间走出。楼层里早已没了人影,只有王副总战战兢兢独自坐在旮旯里的电视机前,假装在看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王副总没敢走,也是一片好心——万一里面打出活人脑子来,这儿总得有个人照应着呀。张吉利摸了摸被丽丽挠破的面颊,溜达过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王副总说,刚才不小心碰在了衣架挂钩上,脸擦伤了不说,还把衣架给撞翻了,衣架又砸碎了办公桌上的茶杯和花瓶,连锁反应,弄出了不少声响,你没听见吗?

  老实巴交的王副总一脸尴尬,赶紧一推六二五:没有啊,电视机声儿挺大的,自己刚才又打了个瞌睡,什么也没听见,就是真有什么声响也以为是电视节目呢。

  电视节目,有这么精彩的电视节目吗?躲在财务室里的小张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窃笑。

  张吉利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楼层一番,又问中午都有谁在这里。王副总连忙说好像没人待在办公室,楼下商场搞促销,大伙都买便宜货去了。

  不过,有人却效率奇高。第二天一早冯总就打来电话:听说你把丽丽欺负得不善?这我可就要批评你了,小张,刘丽丽多么好的同志啊,工作起来没日没夜,做了那么多贡献,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人家呢?小张啊,对于关键岗位上的关键同志,我们要多一点关心,多一份爱护啊!

  他欺负丽丽!张吉利的鼻子差点气歪了,真他妈恶人先告状,究竟是谁欺负谁呀!不过没辙,人家这会儿已经成了仙,手眼通天,不再是那个看他脸色行事的乖乖的小秘书了。他静下心,仔细盘算了一番之后,决定还是顺势而为,这个女人日后一定还会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咽下了这口气,跟钱彪打了个招呼,让他把丽丽看上的那套

  别墅给拾掇出来,钱,就先从安吉公司委托

  理财的账上拨吧。

  这就对了,丽丽的小脸儿云开雾散,嘴巴也不再挂油瓶子了。那天晚上她伺候张吉利时,格外卖力。张吉利虚与委蛇,心里却在嘀咕:哼,狐狸精!我算看透了,什么情啊爱呀的,你他妈就和钱亲!

  ·

  丘子仪回国后就一心忙起了合资项目的事。托马斯公司的钱很快就会分批打来,安吉文化和京房置业的入资款也应随之打入账户。有了这些资金,这个项目将会快速走上正轨。互联网是个烧钱的地方,但是只要你有充裕的资金和先人一步的想法,就会占得市场先机,最终胜出。安吉传媒委托理财他本人是不赞同的,正如他常对灿灿唠叨的,非但不赞同,他还很有看法,但是既然这是总经理亲办的事情,董事长也默认了,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他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只不过募集的资金长期用不到招股说明书所公布的项目上,上市公司的业务已经受到影响,拍摄电视剧之类的项目不得不到银行贷款,无形之中加大了财务费用。

  丘子仪对张吉利、钱彪他们一门儿心思钻钱眼儿的做法很看不上眼,炒股你们就炒吧,可总不能弄虚作假、以牺牲原则为代价吧?丘子仪常常感慨,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代弄潮儿,大都喜欢捞偏门儿,赚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急功近利,人性中的负面因素迅速恶性膨胀。大邱庄的禹作敏,南德集团的牟其中……一开始都是那么轰轰烈烈,稍有得志便猖狂,随后决策失误,危机四起,呼啦啦似大厦倾,忽闪闪如灯将尽,最后树倒猢狲散,其兴也勃,其衰也忽,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古谚云,富不过三代;如今的暴发户,能十年不走下坡路就很不错了。中国的民营经济中为什么就出不了通用电气、J.P.摩根之类长盛不衰的企业呢?文化使然,制度使然。一个浮躁的民族,经历了那些年的政治运动,一旦改革开放,人人都想跑步进入富人行列,富了还想再富。至于致富应该经由何种路径,采取什么手段,倒成了次要问题——竭泽而渔,根本就是不择手段!

  远的暂且不讲,就拿张吉利来说,他算是够幸运的了,在中国,股市的一级市场就是亿万富翁的生产线,谁捞到上市额度谁就是中了头彩,不光是首发新股可以搂来一大笔钱,只要不沦为ST(特别处理),日后利用增发和配股等股权融资方式,还可以再次最大限度地拿到近乎于天文数字的资金,而且根本不必归还。是谁创造了这么一个股权分置的市场?它简直就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魔盒,阿拉丁的神灯在它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还有钱彪,手握庞大的房地产和炒股资金,在物质上可以说应有尽有,啥都不缺,金钱对他来说仅仅是一种符号,多一个零少一个零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然而就是他们,这帮中国改革开放中的幸运儿和最大受益者,却仍然对金钱顶礼膜拜,恨不得天下财富尽为己有。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丘子仪明白,不懂得节制,往往会促使事情朝相反的方向转化。

  ·

  灿灿近来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托马斯先生送她的那本《伊凡吉林》,只要一得闲,她就抱着这本长篇叙事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啃。按说灿灿的英语还是相当不错的,专业六级,上大学时也曾念过几本英文小说,可是读起朗费罗的诗,她却仍然感觉吃力,需要不时向丘子仪请教。这回子仪还真成了她的老师,给她上起了英语诗歌入门课。他告诉她,这是一篇六音部无韵体叙事诗,着意描写宁静的田园景色和劫后被拆散的恋人的痛苦。他还特意把一开始的那段文字给她译成了中文:这是座太古的森林/喃喃的松树和铁杉披满苔藓绿衣/在暮色中影影绰绰/有如长须及胸的凯尔特祭司在此驻足……

  “你译得真美。”灿灿诚心称赞。近来她不断从子仪身上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发现原本未曾发现的优点。她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可爱上司本身就是一本读不完的书,和他在一起,她感到庆幸,感到满足。

  “不,是朗费罗的诗美,”子仪如此说并非假作谦虚。“你也试着译几段吧,不懂的地方我帮你。等你译完了你就会发现,它非常优美感人,尤其是结尾部分。”

  子仪认为,诗歌是文学的最高级形式。“就拿《伊凡吉林》来说,”他告诉灿灿,“其实当初是小说家霍桑和诗人朗费罗一同听到的这个爱情悲剧。讲述这个真实故事的人请两位文学家吃饭,并在席间力劝霍桑把此事写成小说。霍桑说他觉得这件事情中并没有多少小说素材。但是朗费罗却一下子萌发出诗歌的灵感,他对霍桑说:‘还是让我来把它写成诗吧,同时请你答应,在我写出诗歌之前,先别动手写小说。’于是一篇传世名作就这样诞生了。正是通过这部著名的长篇叙事诗,世人才第一次了解阿卡迪亚人。又过了十几年,才有人开始撰写阿卡迪亚人的历史。”

  灿灿对子仪的文学知识由衷佩服。“你是学商的,怎么会对美国文学如此烂熟于胸?”她有些奇怪。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从十六岁起就开始读世界名著,”他提示她。“其实,做好一个企业管理者,广泛的人文和科学知识是必备的条件。”

  “你觉得《伊凡吉林》中的男女主人公,他们两个幸福吗?” 灿灿忽然问,她把话题又转回到了对这篇她深深喜爱的长诗的探讨上。

  “怎么说呢,”子仪沉吟了片刻。“这对恋人有些像中国民间传说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幸福吗?这,恐怕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还是福楼拜说的好:幸福是一个债主,借你一刻的欢悦,叫你付上一船的不幸。”

  “人生能有一刻的欢悦就足够了,”灿灿闭上眼睛。“只要这欢悦是刻骨铭心的。”

  晚上,灿灿把她与丘子仪就文学和爱情的这番议论写进了自己的日记。自从来安吉上班,灿灿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她的日记不写在本子上,而是直接敲进电脑里。一开始她记的主要是工作,后来不知不觉,主题逐渐转向她与子仪身边发生的林林总总的大小事情,再后来,所谓的“日记”就索性全方位聚焦于他俩的关系,特别是他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说起来,她的日记若是打印出来,只需稍加编辑,便堪称一部风流曲折的罗曼史,其文字之优美绮丽,情调之浪漫缠绵,绝不输给当今那些一鸣惊人红极一时的网络写手或隐私作家;换句话说,绝对达得到放在文学媒体上发表的专业水准。当然了,她是不会拿出来发表的,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她爱惜自己的日记,这是她的心路历程,她的文字只属于自己,属于她和她的丘子仪。

  说到关系,最近,丘子仪同灿灿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丘子仪深有感触地体会到,他俩在工作上配合得更加默契了,对待公司经营管理问题的看法常常不谋而合,具体的工作,不用他交代,灿灿就主动去做,而且做得很好很到位,她真的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离不开她的。但是在感情上,他俩的关系,确切地说是子仪对灿灿的态度,却像枝头正在成熟的果子,遭遇到突降的寒流,僵在了那里;或者,像是不刻意努力去划的逆水之舟,在湍急的流水中有一点点倒退。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夏威夷的一晌贪欢他很是后悔——没想到,灿灿在那天之前竟然还是处女。不错,那个销魂的夜晚弥足珍贵,他会把她对他的爱永存心间。可是他四十六岁,她刚刚二十三,他大她整整一倍,准确地说,是差着一代人。他是个在生活和情感上经历过沧桑的男人,虽然还不算老,但心却很难像少年郎那样激烈地搏动,扬起波澜;而她却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美丽清新,春天的阳光刚刚照在她身上,她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严格地讲,他俩不是一对般配的金童玉女,只不过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一个错误的地点她错误地投入到了他错误的怀抱。这有可能完全是一场误会,他将其归因于孤男寡女,环境使然。理智告诉他,她应该得到一位更优秀、更配得上她的郎君。

  她呢,则认定他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就是她一直在寻觅着的那个生命中的另一半。她并不以为年龄的差距会成为他俩之间的障碍,用一句西方亘古就有的话来说,爱情是没有年龄的。生活当中,有些东西比年龄重要得多。比如说感觉,他是第一个让她心头小鹿乱撞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她充实快乐,她意外而心满意足地品尝到了一种只有从成熟男人身上方能得到的愉悦——被娇宠被呵护的愉悦;在他的臂弯里,她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幸福的女人。她说她要给他做老婆,她要把他俩的事情告诉爸爸妈妈。他吓得连声说千万别。她说你不娶我我就不嫁人,等你到老,像伊凡吉林和加布里埃尔那样,把你的头抱在怀里,一同甜蜜地死去。她甚至说她要放弃出国留学,和他在一起;白头到老,不离不弃。

  灿灿其实是一个在婚姻观念上比较传统的女孩,别看她平时那么至情至性,大大咧咧。她最爱听的歌居然是《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听到动情时,泪水就会在她眼眶里打转转。

  见灿灿如此上心,子仪也不由心中热浪翻腾,几近把持不住,淌下眼泪,可他嘴里冒出来的却是一段改了字的歌词:“我能想到最滑稽的事,就是你看我一人儿慢慢变老。等我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大傻帽。”

  灿灿从云端掉到地上,说你怎么这么撅人啊,是不是吃了枪药。

  他兜头再泼一盆冷水:很残酷是不是?可我讲的全都是大实话,话糙理不糙,我的年纪比你大那么老多。你再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你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其实你并不是真的爱上了他,而是爱上了你自己的爱。

  灿灿闻听如此绕脖子的深奥哲理,不由吃了一惊,醒过味儿来后旋即噘起小嘴:烦死我了你,不管不管我不管,就要就要我偏要,反正我是讹上你了!

  妈妈许婷看出了女儿的变化,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说也算有也算没有,也许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爱人家人家不爱她。许婷说哪个男孩子这么眼高,她就不信了,连她的灿灿还会有男人看不上。“不过乖女儿,”她有些怀疑地问,“你找的不会是个有妇之夫吧?你可千万别给我来什么第三者插足啊。”

  灿灿说她才不当第三者呢。她向妈妈保证,这个男人绝对是个优秀的单身汉,在差不多的时候,她是会把他引见给妈妈的。

  许婷在心底里是崇尚个人自由的,既然女儿能够把握住底线,她就不再多问什么了。

  其实许婷也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与丘子仪的关系不大一般。子仪是个好男人,早在当年当孩子王的时候,他就是她——那个落难的大家闺秀——的护花使者。现在,他是公司的高级管理人,成熟,正直,宽容,睿智,总之,充满魅力。许婷愿意女儿多和子仪这样的人在一起,从他身上学些好东西。不过,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热恋上如同叔叔一般的丘子仪。

  子仪其实很矛盾,他一直在感情与理智之间徘徊,感情推动他接纳身边这个毫不掩饰自己情感世界的美丽女孩,而理智又竭力把他从这个女孩身边拉开。最后,他终于选择了理智。理智告诉他,不要耽误了人家姑娘如花似锦的大好年华;理智还提醒他,他在内心深处是孤独的,甚至有一点点厌世,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不想让自己这种弥漫于心底的孤独情绪和爱情搅在一起,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混合啊!再说了,人言可畏,他也不愿意沾上老牛吃嫩草的陋名。他开始疏远灿灿。自从那次越轨之后,他再没和她发生过那样的事。甚至那天早上,面对着点点飞红,他就向她说对不起,她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乐意。

  一件事情一旦开了头,似乎就会产生惯性,当事人就会循着惯性的轨迹走下去。但是丘子仪却是惯性的终结者。回国以后,灿灿原以为和他保持亲昵是理所当然的,他俩单独相处的时候,她要他抱她,亲她;他却端着架子,表现得相当冷漠,说这样不合适吧。他甚至对她所提出的下班后出去玩的邀请推三阻四,找出种种借口加以拒绝。她伤了心,说你是不是心里又有别人了?他说就算是吧。她问是谁。他咬了咬牙,说反正不是你。

  其实他也很伤心。他对她的爱,深藏于心,看似温吞,却内里火热,看到她难过,他更难过。不过他相信,长痛不如短痛,小姑娘的感情波澜往往很快就会平息。明知不合适,明知日后走不到一起,却仍要保持那种关系,是不道德的,是不负责任的。他不想做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相信叔本华的那句话:我没有选择,所以痛苦选择了我。

  又过了一段日子,灿灿似乎冷静了下来。她不再纠缠他,重新开始通过互联网和本特利教授联系,落实

  留学的具体事项。再后来有一个男孩常来公司找她,男孩叫刘晓,高大英俊,聪明快乐,一个典型的阳光少年。他是她的大学同学,同样家境优越,也在积极争取

  出国留学。她和他约会;她在办公室里接他电话时故意大声说话,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她在电话中打情骂俏一点都不避人。这个时候丘子仪就会站起身,从办公室走出去。

  人们都说冯灿灿和刘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丘子仪也这么认为。

  第十五章 商场政治学(1)

  安吉传媒的股价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展开了新一轮飙升。社会上都在流传,安吉业绩将大幅增长,每股收益可高达六毛钱。各类媒体的财经专栏均对它好评如潮,什么绩优高成长股啦,具有高送转潜力啦,外资并购概念啦。它的股价很快就上升到了五十元区域。

  五十元的股价,六千万的流通盘,钱彪说要想让股价更上一层楼,就得加大资金投入力度,绝对控盘。而由于房地产项目占着他不少资金,他现在在股市上的头寸有些吃紧。他向张吉利提出要求:把与美国合作的那个项目上的两个亿借给他,他只用两个月,炒上一把就出来,保证收益率达到百分之二十。

  借用项目资金的事遭到丘子仪坚决反对。理由很简单:“委托

  理财我管不着,可与美国合作的钱必须专款专用。”这是他主管的项目,况且,在美国的时候托马斯先生曾就资金使用问题专门语重心长地有过嘱托,他也拍着胸脯承诺了。岂能现在钱刚一打过来,这边就立刻变卦?

  张吉利不以为然,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巴,钱闲着也是闲着,让它下下崽儿有啥不好,不就两个月嘛,也不会耽误项目使。

  此刻的丘子仪倔得像头驴。挪用资金炒股最后输掉裤子的事他见多了,国内国外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不行就是不行,多大的利都不行,没什么好商量的。

  张吉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公司里还从没有谁敢这么顶撞他呢,眼前的这个人若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若不是人品还算让他服气的丘子仪,他早就拍桌子瞪眼了。

  丘子仪见张吉利一脸愠色,像是真急了,心中不禁有几分不落忍,自问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自己在公司里的身份,毕竟还是打工的。但是他转念一想,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对不对得起张吉利的问题了,公司早已上市,外方也已投资,除了张吉利,他还必须面对公众投资者,面对托马斯先生。毫无疑问,任何事情都有底线,在这件事情上,专款专用就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安吉公司内部管理之所以一盆糨糊,就是因为缺少规矩,不讲原则,把老板惯得一个人说了算。这回他偏要开创一个按制度办事的先河。张吉利不高兴就不高兴了,其实说到底,他这也是为张吉利好,为了避免张吉利摔跟头,把好不容易干出来的事业给毁掉;他相信,老朋友日后会明白他这一番苦心的。

  随后,丘子仪把这件事汇报给了冯建设。冯建设在会上敲打了张吉利一通,说还是丘子仪做得对,风险控制最要紧,这事听小丘的,以后合资项目上的资金,实行双控,只有见到张吉利和丘子仪两个人的共同签字,才可以动用。

  丘子仪仍有几分不放心。为了稳妥起见,他又专门给托马斯公司发了封电子邮件,要来了托马斯先生的亲笔授权,然后拿着冯建设的指示和外方的授权,通知财务部经理林小琴:美国项目的钱,任何人一个人签字都不算数,没有他和张总两个人的联合签字,谁都不准动一分钱。他相信,只有通过这种极端的措施,才能治住张吉利他们乱挪资金的毛病。

  这件事情弄得张吉利极为恼火,你丘子仪也太张狂了,这个公司究竟谁是老板?

  钱彪则火上浇油:“他以为他是谁呀?没有你张总哪有他今天?我说你也是,吉利,你是养狼专业户啊你,怎么净养些子白眼狼啊。”他和张吉利、刘丽丽刚刚在绿茵场上打过一场

  高尔夫,此刻正在俱乐部的餐厅里吃自助餐。没聊两句,话题就转到了丘子仪的越权之举上,令张吉利心里添堵。

  刘丽丽也在一旁敲锣边儿:“如今咱公司要论人气,还得数人家丘总,哈?外边的人一提安吉,只知道有个管事的丘总丘大拿,倒不知道还有个正差儿的张总张老板了。”想当初,丘子仪曾晾过她好几次,她至今仍念念不忘,早就想找个机会报复,给丘子仪扎扎针,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张总,你在公司不好使。”她又意犹未尽地找补上这么一句。

  张吉利不由火冒三丈。“给我住嘴!这个公司还没姓丘呢!”

  “至少那个合资项目姓丘。”已经放下碗筷的丽丽一面给他揉胳膊捏腿,一面继续小拱着。“不信你和钱总试试,哈?看没有他丘大拿点头,你们能不能弄出一分钱来。”

  张吉利不言声了,瞪着眼睛干运气。钱彪见他真急了,赶紧打圆场:“别别别,丽丽,你就甭搅屎棍儿了。丘总这人虽说有点恃才傲物,可他和咱张总,怎么说也是发小啊。人家哥儿俩的关系,比你和张总铁!”

  “没错啊,兄弟如手足嘛,我们女人是什么——不就是衣服么,哈?” 刘丽丽继续指桑骂槐,自从上次冯建设给她撑了回腰,他在张吉利面前便愈发放肆了。“我怎么比得了丘总。想当年人家丘子仪,连女朋友都舍得拿出来共享。哈,张吉利?”

  “你少给我搬弄是非!”张吉利喝斥道,丽丽揭他伤疤,他脸上挂不住。“再胡咧咧,看我不抽你!”

  “你抽,我让你抽!”丽丽停止了按摩,一头扎进张吉利怀里,不依不饶。

  张吉利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还嫌我不烦啊!”

  丽丽抽抽搭搭抹眼泪。张吉利开始好言好语相哄。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破涕为笑,说:“我怎么就搬弄是非了?人家还不全都是为了你。”

  刘丽丽就这么亦真亦假地闹了一番,嚼了丘子仪的舌头,撺掇张吉利发狠,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其实,作为女人,丽丽原本是挺喜欢丘子仪这个越咂吧越有味儿的中年男人的,有事没事愿意往他身边凑,愿意和他瞎拉呱,她从心底里觉得,公司里只有丘子仪才算得上名副其实的现代经理人,才算得上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可丘子仪呢,却从来不拿正眼儿夹丽丽。对于丽丽那份公司上下男职员一致觉得赏心悦目的美色,丘子仪仿佛视而不见。更可气的是,那阵子她好心好意找他说说话吧,他居然与冯灿灿一唱一和,话里话外烧打她,撵她走。挤兑谁呢?!丽丽知道这是因为丘子仪看不起她,看不起她那种用糖衣炮弹腐蚀领导、为自个儿揽权捞钱的低俗行径。逐渐地,她便开始对这个在她面前总没有笑模样的丘副总不服气起来,你狂什么狂?你不就仗着自己有张海外名校的MBA文凭,在美国的大投资银行里镀过金吗?不错,我是个小女人,没有你这么出色的履历,我有的只是一份让所有男人都爆血管的美艳姿色。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凭什么许你发挥强项,就不许我扬长避短?凭什么我就不能靠着自己的先天条件捞世界?说白了,大家都在卖,你卖的是专业知识,是头脑;我卖的是青春,是老天爷赋予我的万种风情,从本质上讲,你我的行为并无多大区别。凭什么你就高贵我就下贱?凭什么我只做了一件很原始,很普通,很符合逻辑很水到渠成的事情,你就眼睛长到了脑门儿上,就这么拿豆包不当干粮?她不服气,她和他较劲,日久天长,她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

  还有那个冯灿灿,丽丽觉得,这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虽说论起容貌和机灵劲儿,灿灿与丽丽难分伯仲,都称得上心较比干多一窍,貌如西施胜一分,可灿灿的那一份出水

  芙蓉般的清纯,丽丽却是绝对拿捏不出来的。此外就是学识,那回张吉利评论她和灿灿时说得好:“‘软件’上你绝不是她个儿。”别看灿灿这小丫头平日里叽叽喳喳,可一旦正经起来,还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要业务懂业务,要英文有英文,两下里一比,她这位身兼上市公司董秘的总经理助理,倒显得有些尸位素餐,像个花瓶了。而论起最能展示女人内在品位的生活情趣,灿灿就更比她有范儿,更与她不可同日而语了。这丫头小小年纪,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音乐艺术样样通,诗词歌赋一网打尽,真纳了闷儿了,你说她究竟怎么就把那么多东西都装进她那个小脑瓜儿里去的?听张吉利讲,他的前妻兼丘子仪的前女友乔虹飞就是这么个样子。怪不得丘子仪那么哈着灿灿,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敢情是怀旧情结给闹的,她整个儿一小乔虹飞!“你别是在吃冯灿灿的醋吧?”那回张吉利这样问丽丽。吃这毛丫头醋?笑话!丽丽又好气好笑地嘴硬,可是她心里还真有几分发虚。在某些方面,灿灿的确比她强,不是强一星半点,是强一大骨节儿。然而,细想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丫头之所以优秀,不就是因为命好,生在了一个好人家吗?姥爷是当年跟随毛泽东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开国元勋,父亲是新时期炙手可热的大公司一把手,她从小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份从容,那份优越,是她这个小家碧玉绝对无法比拟,学也学不来的。似乎有过这么一句名言:造就一个暴发户一夜足矣,造就一个贵族则至少需要三代。倘若灿灿也和自己一样,生长于小门小户,这丫头绝对不会比自己强到哪儿去!当然了,平心而论,出身豪门的灿灿,身上竟一点都没有富家女的傲慢与骄矜,有的只是平头百姓式的温良与乖巧。这一点,包括丽丽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也都不得不心悦诚服。

  丽丽所没想到的是,灿灿和她,两个美女之间的不同并不在于谁清纯谁妖娆,也不在于谁学识高谁学识低,更不在于谁出身贵谁出身贱;而是在于,灿灿的美是留给自己的,不必张扬,不必示人,所以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种随意的内在魅力;而她的美却是一种工具,她把这美看作上天赐给她的资源,她要用它来蛊惑男人,以争取自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利益最大化;说白了,她是把美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的,所谓固定资产随身带,做了买卖货还在。所以,她的美想不张扬都不成。如此一来,灿灿和她站到一起,孰重孰轻,孰高孰低,自然便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了。

  丘子仪的“目中无人”就这么惹得钱彪、张吉利和刘丽丽发了一大顿牢骚,生出一大堆心理不平衡,连累冯灿灿也跟着一起吃了瓜落儿。可是发牢骚也好,心理不平衡也好,钱彪的实际问题却一点都没解决。不管怎么说,炒股的增量资金必须到位。现在正是要劲儿的时候,股价不进则退,一旦护不住盘,就有可能稀里哗啦,后果不堪设想。还好,证券公司的朋友肯帮忙,答应钱彪,用手里的股票融资,解决短期头寸问题。

  公司上层的一举一动,机灵的冯灿灿全都看在了眼里。丽丽姐拿她横挑竖比,她当然有所察觉,对此,她可以抱着一颗宽容大度之心,不和丽丽一般见识。但是张吉利与丘子仪摩擦,暗中朝丘子仪铆劲儿,她就不能视而不见不管不问了。她必须时时提醒自己这位生性狷狂的耿直上司,别让他在“人和”方面犯低级错误。于是她逮了个机会对子仪说:“我觉着张总他们最近对你有些意见。你也是,工作上的事太较真儿了,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你这么做很容易树敌。”

  丘子仪不高兴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世故。”

  “不是我世故,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我知道你的做法是出于公心,可你也总得做得策略点吧?你没必要锋芒毕露,得罪这些人。”她又进一步开导,“你和张总好歹也这么多年交情了,总还相互信任。再说,你俩又全都挺仗义挺爽快的,有多大事情说不开呢?”

  丘子仪皱起眉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灿灿。什么‘信任’,什么‘仗义’,你可别给我往一块扯啊,信任和仗义完全是两码事。话既然说到了这儿,我今天倒想跟你说道说道,”于是他掰扯起了大道理。“就说信任吧,它可是以独立人格为前提的,‘信任’不要求人放弃自己的独立,而仅仅是定一个规则,做事情时共同遵守,其他方面的东西则还可以保留,包括自己的思想、看法、价值观。也就是说,大家各自保留自己的独立性,同时又遵守共同规则,这便是信任。我想你也明白,市场经济中合伙人的关系就是以信任为基础的关系,以信任为基础,交易成本才能降到最低。而仗义就不同了,仗义是咱中国传统文化的固有模式,它首先要求人放弃自己的独立,所谓大家都是哥们儿,既然是哥们儿,就什么事情都得一致,趣味一致,想法也要一致,偏偏就是没规则。中国的企业家总是以这种‘仗义’来衡量人际关系,却不讲大原则,结果反而常常出现信任危机。合伙办公司,靠仗义来维系,公司很难办好。我们的市场经济之所以磕磕绊绊,我看,一味强调仗义而缺失信任,当是原因之一。这样的仗义没有也罢!拿我和张吉利来说,不错,我们是朋友,自然应当相互信任,可信任是有原则的。让我任何事情都迁就他,我绝对做不来!”

  “你不会是刚打火星上来的吧?”灿灿说服起人来不屈不挠。“我承认,你讲的全都在理,可这些话吧嗒吧嗒嘴皮子容易,实行起来却很难很难。如今你和张总他们闹到这步田地,双方恐怕都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张总是个讲面子的人,你主动表个态,也许就能将相和呢。你又何乐而不为?”

  灿灿嘴上这么劝子仪,其实她心里最喜欢子仪的就是他的这份正直与执着。有一天她在家里和爸爸聊起公司的事,说到几位焦点人物,冯建设对他们都一一做出了点评。他们先聊到的是张吉利,冯建设给他的评语是“竖子可教”。

  “什么意思?”灿灿当时诧异地问。

  “我是说,你张叔叔这样的人,别看没读过几本书,可他要比那些满腹经纶的书呆子聪明得多,更适合在这个世道上混。他时刻都记得自己吃几碗干饭,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京房置业的钱总不也是这样吗?出身低微,终成大器?”

  “钱彪?”冯建设不屑地哼了一声,“浑球一个!告诉你,灿灿,钱彪属于‘社会人’,邪得很,这种人你可少沾啊!”

  “我当然知道自己该和什么人在一起,爸,”灿灿转移话题。“那丘叔叔呢?您觉得他怎么样?”

  “不食人间烟火。”看来冯建设心明如镜,对于自己手下的干将,他自有一杆秤。

  “搞经济的干部那么多腐败的,你们缺的不就是这种清廉的管理者吗?再说了,他业务上又那么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冯建设不愿再多讲。

  “其实丘叔叔并不像你们所认为的那么食古不化,”灿灿不由替丘子仪鸣不平,仿佛说丘子仪不好就是说她自己不好似的。“他不光业务能力强,人缘也非常好,您知道吗,他在公司里威信可高呢,老百姓都特拥护他,这一点,张叔根本没法和他比。”

  “说你幼稚吧,你还不服气,”冯建设意味深长地说。“你的看法太简单了,我的好闺女。

  伊拉克的独裁者萨达姆写过一篇小说,文采虽然不敢恭维,却很耐人寻味,听我讲来。有一个偏远部落,一天,传来消息:首都发生政变,政府被推翻,军人成立了新的军政府。为了讨好新政府,部落酋长决定,亲自前往省城邮局,给新总统发一份贺电。由于部落所在之地离省城太远,途中又遇上坏天气,等到十几天后酋长赶到城里时,听说政权又被原来的政客们夺了回来。你猜这位酋长怎么办了?”

  “打道回府呗。”

  “不,他仍然跑到邮局,给复辟的政府发去一封贺电,诚心诚意地祝贺他们夺回政权!”

  灿灿拊掌大笑。“机会主义,简直太机会主义了!”

  “莫笑,”冯建设一脸严肃。“酋长很聪明,他非常懂得生存之道——有奶就是娘。而写这篇小说的萨达姆更聪明,他在讲述一个颠扑不破的普世真理。”

  “什么真理?”

  “人心是靠不住的,只有权力才是硬道理。正因为老萨太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了,所以他这个独裁的暴君才活得这么长久,伊拉克国内的任何派别,任何势力,全都奈何不了他。”

  灿灿听呆了。

  “而你们公司里面,张吉利与丘子仪相比,张吉利就聪明得多。换句话说,他识时务,更通晓运行于这个社会中的潜规则,他使尽手段搞好与上面的关系,取得上司的信任;至于下面嘛,在他眼里,只是一台给他挣钱的机器,他才不管员工的冷暖呢,民意,对他来说是个屁!他与萨达姆一样清楚,人心是靠不住的,他也不指望靠。”

  “能忍人所不能忍者,必能做人所不忍做之事,”灿灿提醒父亲。“这种人最危险了,表面上一团火,脚底下使绊子。爸,这样的人您可得提防着点啊。”

  “我提防?从何谈起!告诉你吧,丫头,除了血缘,世上的关系便只剩下利益了。利益关系,说白了,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而恰恰是这种关系,才是最牢靠的关系。所谓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就是张吉利的大树,张吉利还想在我的树荫下乘凉呢。对我,目前他还只有讨好和孝敬的份儿。”

  “如此勾心斗角,官场太复杂了。”灿灿叹道。

  “复杂?这只是冰山一角。什么是世上最大的学问?世上最大的学问,就是关于人的学问。人心难测,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你一辈子都揣摩不透。你还小,丫头,日后有你学的。现在,我再来说说你的丘叔叔,我不否认他很有本事,懂经营,会管理,还有一肚子学问,可是这些充其量是‘做事’的本事;作为一名公司高管,这些本事只能算雕虫小技。高管的真正大本事,不在于‘做事’,而在于‘做人’。你知道他最不懂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不懂的事情是:劲儿应该往哪个方向使。”

  “比如说?”

  “比如说,他关心部下,与下面的关系搞得的确蛮好的,可这又有什么用?老萨说的对,人心是最靠不住的。一旦你失去了权力,即便你以前再有恩于谁,那人也会躲着你走!而上头呢?你们丘总非但不主动逢迎,还有几分对着干的意思。这种孤傲的刺儿头,哪个领导会喜欢?哪个领导能容忍?张吉利就算是够仁义的了,对他一让再让,可他还是不思团结。要是换了别人,早炒他三回了。”

  “爸,您说的不对!”灿灿抗议道。“丘叔叔这叫嫉恶如仇。他的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

  “这就是他的又一个弱点了,”冯建设评论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懂得求大同存小异者,是不堪担当重任的。”

  “那您为什么还批准,合资项目资金的使用,必须有他签字才生效呢?”灿灿有点不明白了。

  “哈哈,你以为掌握签字权就那么舒坦?”冯建设笑道。“什么签字权,那叫顶雷!两个亿的现金,人人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人家要钱用,你不给吧,得罪人;给吧,出了事你受连带。有他难受的!再说了,这笔钱他与张吉利相互制约,这样才最安全稳妥——因为他们两个的路数永远不会一致。真是全交给他们当中的一个,我还确实有点不放心呢。”

  “爸,您真老奸巨猾!人家都说,您是仗着我姥爷,才爬得这么快,依我看,您的道行可比我姥爷深多了。他老人家多老实一人呐。”

  “没错,走上仕途,我不否认是因为你姥爷的声望和影响力起到过一些作用,”冯建设有几分得意,不免舒展胸臆,话多了些。“可后来的事,就全凭自己了。官场险恶,谁也不能保你一辈子,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姥爷不在这么多年了,我一样顺风顺水。这些年我又靠谁了?还不是靠自己的勤奋,悟性,忍辱负重,自强不息?”

  “丘叔叔哪儿如您这么有心计啊!”灿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他就知道低头拉车。”

  “当然了,丘子仪的强项我们也是要用的,”冯建设借坡下驴。“比如在对国外的关系上,目前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他。”

  “好老爸好老爸,您就多支持支持丘叔叔吧。”灿灿摇着父亲的肩膀,撒起娇来。“丘叔叔确实是个德才兼备的大好人,如今这样优秀的干部,您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呀。”

  “你干吗单对他这么关心?”冯建设警惕起来。“就因为他长得像马英九?”

  “您又老不正经了,”灿灿装出生气的样子,“他不是人家的直接领导嘛。”

  父亲对女儿语重心长的一番教诲,不经意间佐证出丘子仪的不谙世事已经成为公司高层的共识,灿灿很担心子仪会因此而吃亏,受到伤害。她不好把父亲的话原封不动传达给子仪,只好委婉地劝他:“还是找张总聊聊吧,你俩毕竟是老哥们儿了。”

  静下心来想一想,丘子仪觉得灿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无论如何,领导班子搞好团结,这是公司得以良性运转的基础。于是一天,他趁张吉利心情不错,专门来到张吉利办公室,诚心诚意地与张吉利进行恳谈,说自己来公司快两年了,自认为也算是尽了心,努了力,不过纰漏总是难免,平时若有到不到的地方,还望老朋友指出来,并且多多海涵担待。

  张吉利对丘子仪的意见本非一日,早已憋了好久,不禁一吐为快。“既然你把话都说开了,我就和你念叨念叨。你丘子仪在工作上没的挑,但是你也应该好好想想,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不是有些问题?不错,咱们是朋友,可那是在私底下,在公司里咱们总该分个上级下级吧?”

  子仪明白张吉利是在埋怨他抢夺资金调用权的事,只不过这涉及到原则底线,无法退让。于是他也不再绕弯子,坦言道:“托马斯先生是我请进来的,我总得对人家负责呀。再说了,咱们现在管理的是上市公司,也得对公众投资者负些责任。把募集资金和国外合作伙伴入股的钱全都投入充满不确定性的股市,你想过没有,这有多危险啊,一旦赔进去怎么收拾,怎么交代?最终坐蜡的不还是你这个总经理?后果有可能不堪设想!正因为你我是朋友,我才采取了比较极端的措施,我以为你能理解,我这么做说到底也是为了给你,给公司,防范风险。治大国如烹小鲜,管理企业也一样。生意场上处处是陷阱,大家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是最基本的原则。慎在于畏小,智在于治大,看得长远才能活得长久。”他把道理掰开揉碎,语重心长地向张吉利进言。“委托

  理财的事见好就收吧,这么干违规不说,其实无异于刀口舔血。你们要是实在手痒痒,舍不得离开证券市场,那就卖掉

  股票,打打新股吧。”

  所谓打新股,就是用资金去抽签摇号,申购新发行的股票,然后利用上市之机卖出套利,获取一定的差价。这样做虽远不如坐庄赚得多,却旱涝保收,零风险,赶上年景好的时候,也能达到百分之三四十的利润。安吉若将现有的股票变现,便会握有几个亿的资金,拿它打新股,一路打下来,利润的绝对值将会是相当可观的,况且不必担心违规,更不必担心被套。打新股是一种合法却不尽合理的投资行为,由于中国股市历来就有新股不败的神话,于是一批把安全看得至关重要的亏不起的资金便乐此不疲,一个专钻政策空子吃偏食的股市食利层也就应运而生了。股市的一级市场囤积了数千亿打新股资金,它们通过各种渠道进入这个市场,其中有不少与安吉一样,是灰色的。大量资金推波助澜,致使新股的中签率极低,而物以稀为贵,这些好不容易才申购来的股票一旦上市,自然会众皆追捧,令股价高开高走,新股愈发不败。然而无论如何,打新股终究是在政策法规所允许的范围内开展活动,什么是合法资金,什么是灰色资金,甚至什么是违规资金,在新股申购的队伍中是不好界定的,谁也没规定什么样的资金不准申购新股。此外,打新股对股市生态环境的破坏,明显小于完全属于操纵行为的坐庄,所以也没人想到应该给这些资金排排队,清理清理。按说,作为上市公司,安吉传媒即便打新股,深究起来也属“不务正业”。丘子仪劝张吉利这样做,对一向刻板较真儿的他来说,已经算是一种很大的妥协了。他这也是两害相衡取其轻的意思——打新股毕竟还安全稳妥,也无扰乱市场秩序之虞。

  丘子仪最后重申:“来公司时我表过态,三年做不出成绩就拍屁股走人。现在离三年期限还有小一半时间,如果这个合资项目我搞不好,或者你对我的工作方法仍然不满意,到时候知会一声,我会对你说拜拜的。”

  张吉利明白,子仪这番苦口婆心的话是发自肺腑,他的心中感动了一下,但这一感动马上又泯灭掉了。两人之间的认识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委托理财之事张吉利绝不想就此打住。打新股?那点区区利润他岂能看上眼!哪比得了坐庄,几天之间便有翻番之利。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富贵险中求。没有当年破釜沉舟的顶风运作,怎么可能走到今天的辉煌?你丘子仪让我退出来打新股,我偏不!还轮不到由你来给我指明出路呢,他心中这样想。知道吗,我要的就是控盘时的那份刺激,那份心跳,那种傲视天下一览众生的感觉。当然了,凭心而论,丘子仪的建议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风险该防范还是要防范的。张吉利知道公司里的人只有子仪是在真心帮他,可是越过他找他的顶头上司,不同他商量就索要外方的授权,还与他争夺项目资金调用的签字权,这无论是在商场还是在官场,都是犯大忌讳的,要不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他早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卷铺盖了。一山不容二虎,这句老话真的很在理。现在公司该上市也上市了,该同国外合作也合作了,与丘子仪继续做朋友,那当然顺理成章,至于做合伙人嘛,那就不一定必须了。也许正如丘子仪自己说的,快到说拜拜的时候了,以后等形势稳定下来,找个机会,不妨给这位爷一笔钱,打发他另谋高就吧。

  张吉利之所以如此膈应丘子仪,之所以揣着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火,除了因为“资金门”事件中子仪没有足够尊重他外,其实还另有一个重要原因,一个他无法说出口来的特殊原因。那便是,自从子仪来到公司,他就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妻乔虹飞的眼睛。

  那眼睛,那对充满一种让他顿感陌生眼神的眼睛,他只见到过两回,但这两回却足以令他终生难忘。头一回是那天他从车站接货回来,丘子仪已经走了,妻子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他,冷漠,轻蔑,望得他浑身冷飕飕的。他抱她,亲她,陪笑脸,说好话,只换回妻子一句话:“你太可怕了!”说罢,转身进了卧室,反手锁上房门,把当新郎官还不到一个月的他晾在客厅睡沙发。直到过了半个月,才重新允许他近身。

  第二回见到妻子那令他发毛的异样眼神,则是在他药倒她、安排冯建设得手之后。那天晚上他从街头回到家,房间里寂无声息,漆黑一片,仿佛没有人。他打开电灯,不禁吓了一大跳,只见妻子呆坐在客厅沙发上,脸上漫无表情,活脱一尊石雕,惟有一对眼睛,一对凄婉的眼睛,证明她是个活人。这对眼睛是那么茫然,那么无助,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但是当他走进它们的视野时,却分明看到它们迸着火,似在燃烧!对了,这种可怕的眼神,他以前只在话剧《雷雨》中见过,电光一闪,霹雳炸响,被闪电照亮面庞的繁漪,眼神就是如此绝望。看话剧时他年纪尚幼,却印象极深,他当时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绝望,直到那天看见妻子的眼睛,他相信了。

  那个晚上,没有进卧室的是乔虹飞。

  虽然只有这两回,可这么多年之中,张吉利却始终觉得自己不时地在被这对眼睛所注视,甩也甩不掉,躲也躲不开。每当他遇到巨大压力、产生不祥预感的时候,这对眼睛就在他睡梦中出现,凄婉,绝望;每当他做了亏心事情,这对眼睛也会从黑暗中蓦地闪出,燃烧着火焰,刀剑般逼人。

  本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对眼睛在他脑海里出现的频率已经逐渐变少了,他在将它们淡忘。但是丘子仪的到来,却仿佛勾起了往事,这对眼睛又开始不时地闪现,既在深夜的噩梦中,也在朗朗的大白日;而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特别是近些日子,他总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这双眼睛在注视自己,眼睛里的眼神,除了凄婉和绝望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他想起来了,是仇恨。

  隐隐之中,还有另一双眼睛,一双阴冷阴冷的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盯得他尖叫着从梦中惊醒。这双眼睛看上去那么熟悉,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谁的来了。

  一定是要出什么事,他预感到。他的感觉一向是很准的。

  第十六章 相援何慷慨(1)

  有了从证券公司融来的钱,京房置业的资金压力得到了暂时缓解,操盘手刘枫又可以拳打脚踢了,安吉传媒的股价终于沿着上升通道继续攀升。钱彪很高兴,建议上市公司再来个高比例送股,借此机会炒填权,把股价打上去,就势出一部分货。

  可冯建设不同意。他说趁着现在股价高,应该实施股东大会已然通过的配股方案。至于配股资金的用途嘛,总公司已经研究过了,拿一部分出来收购安德总公司的一个三星级酒店;剩余部分则暂由总公司借用,日后上市公司收购美国合资项目时,再予归还。

  钱彪一听就急了,配股,你们非流通股股东张张嘴容易,可我们流通股股东就得实打实地往外掏钱!这哪儿他妈是配股啊,说白了就是明着抢钱!知道不,如今我们坐庄的有多难啊,本来就资金紧张了,再掏钱配股,就他妈更拉不开栓了;不配吧,除权下来,无形之中成本就比别人高了一大截儿,真他妈配也不是不配也不是。

  张吉利对冯建设这横插一杠子的做法也颇有微词。配股,他赞成,可用配股的钱收购酒店,就未免有些不讲理了,那酒店和他的文化传媒根本就不搭界。再说了,酒店的老底儿他非常清楚,号称三星级,其实资产质量极次,负债率居高不下,营业额一直在滑坡,经营管理也不咋样,常有客人投诉,据旅游管理局的人说,再不改善,明年就给它降星。收购这样的酒店,这明摆着是总公司利用关联交易套现,把不良资产甩给上市公司。剩余资金还要被总公司“借用”,说是借,还不还就两说着了。即使日后总公司真有心还,那也非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不可。真是的,上市公司配股弄出如此大动静,到头来却一分钱现金见不着。这叫什么事!

  张吉利想让刘丽丽私底下做做冯建设工作,打消收购酒店的念头。可是还没容他向丽丽张口,安德总公司的一纸任命就发下来了:刘丽丽调酒店任总经理。张吉利这才醒过攒儿来,螳螂捕蝉黄雀其后,原来坐收渔利的竟然是这个小妖精。冤,真叫冤,瞧这皮条拉的,他自个儿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都是何苦来呢?

  可是钱彪那儿还不能不管,他那儿一秃噜,股价就会滑坡,弄不好就要前功尽弃,把这庄给做夹生,那样一来,大家就都得跟着受连累。张吉利别无良策,只好把安吉文化持有的上市公司五千万法人股,质押给银行,为京房置业担保,融来了一笔资金,让钱彪把该配的股先配了再说。钱彪虽说钱到了手,却并不领情,他忿忿地抱怨,钱是大家挣,你们上市公司怎么也得配合点吧?不给加油就算了,还釜底抽薪。这还让人怎么玩呀!

  几大指定媒体公布了安吉传媒的配股公告:十股配三股,配股价二十八元,非流通股股东放弃配股权。安吉传媒的股价应声而落,尽管钱彪竭力护盘,可在配股之前的一个月里,股价还是滑落到了三十元。除权之后则变成了二十九块多一点。

  这一年的中国股市腥风血雨,充满变数。经过两年牛市赚足了钱的众多庄家们,都在使尽浑身解数,引诱中小投资者上钩,以便自己在高位金蝉脱壳。夏日的艳阳仍在高照,证券市场却风云突变,先是一位重量级经济学家指责中国股市连赌场都不如;接下去,财政部和证监会联合宣布国有股按市价减持,补充社保基金;仿佛这还不够,又有一位有外国背景的金融公司海归高级研究员站出来说,中国股市泡沫太多,应该推倒重来,跌到一千点才算干净。两市大盘经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空,股指应声而落,满盘皆绿,一口气从两千两百四十五点跌落到一千三百点附近,但见庄股纷纷跳水,大盘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安吉传媒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沽压,幸亏联合坐庄的几家机构还算心齐,在钱彪的号召下,没有反手做空,使股价仍旧维持在二十八九块钱一带。

  但是吃了一肚子货苦苦支撑的钱彪却委实有些撑不下去了,现在维护股价所需的资金成了他的头号难题。上市公司配股得来的钱,收购酒店后,余款被安德总公司占用,他无法打它的主意,可是他却惦记着那笔早已趴在安吉账上的合资项目资金。他三天两头找张吉利,软磨硬泡,非要他把这笔资金拿出来,借他使。“就两个月,”钱彪说,“我把股价再拉上去,立刻就出货。”

  张吉利说:“你烦不烦呀你,怎么总在这笔合资款上动心思呀。明说了吧,那笔钱丘子仪看得死死的,就是我想借给你,你也一样没戏。”见钱彪追得实在太紧,张吉利最后索性一推六二五,“这么着吧,你去找丘子仪,只要这位爷松口,我立马把钱打给你。”

  找丘子仪,钱彪也怵头。别看丘子仪一介书生,可钱彪知道,这个白面书生在原则问题上非常较真儿,油盐不进。但是眼下实在是再没别的法子,钱彪只好硬着头皮去求他——不管怎么说,他钱彪个人在这个合资项目里好歹也投了一百万美元,大小算个股东。

  他请丘子仪来参观京房置业新竣工的亚北森林花园——张吉利给刘丽丽买的那套两百多平米的小别墅就在这里。这的确是一个高档的房地产项目,地处高尚社区,虽然周边车水马龙,庭院里却小桥流水,林木葱茏,幽静典雅,别有一番洞天。他特意向丘子仪展示一套坐落在林边坡地上的精

  装修别墅,这栋造型堪称后现代的漂亮房子,建筑面积足有四百平米,算上本身的私家花园,占地整整两亩。房子的内饰外装均不落俗套,尤其是室内,以深色檀木和白色为主基调,给人一种高贵淡雅的感觉。就连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丘子仪也不禁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钱彪公司的设计人员竟有如此的品味。

  “怎么样,丘总?”钱彪讨好地问。“这栋样板间可是我们的VIP顶级房啊,专门用来打品牌的。”

  “不错,真的很不错。快赶上十七哩路湾的

  豪宅了。”丘子仪笑言。

  “既然喜欢,那就搬过来住吧,”钱彪从兜里掏出房门钥匙。“家具电器都是现成的,你只需拎上个箱子,装上些日常换洗的衣服,就齐活了。再带上一个小蜜,对了,带上冯灿灿。这有多浪漫,简直赛过活神仙!你羡慕死兄弟我了!”见丘子仪满脸不悦,钱彪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找补:“要不我给你备个更嫩的?十六岁,怎么样?水水灵灵,就算给当保姆。”

  “请问钱总,”丘子仪不想听他满嘴跑舌头。“你这套房子多少钱?”

  “咱哥俩,提钱就远了。就当是我孝敬你的。”

  “孝敬我?凭什么?怕不是钱总有事要我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钱彪只好把来意挑明。“要说事嘛,确实有一件。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其实这件事对丘总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现在好意思开口了?那就说说看。”丘子仪脸上的微笑高深莫测。

  “把美国项目的钱借给我,只用两个月。张总已经同意了,就等你点下头。这笔钱我保证按时归还。三克油(Thank you)了您呐,”见丘子仪笑不作答,钱彪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除了这栋房子,事成之后我另外付你酬金五百万。”

  “你用美国项目的钱去做什么?”丘子仪明知故问。

  “做股票呀,”钱彪坦言。“安吉传媒委托我

  理财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本来顺顺当当,一切按部就班,尽在掌控之中,没成想你们来了个配股,把我的钱全给配了进去。不配吧,还不行。你们也忒霸道了,这哪儿他妈叫配股啊,整个儿一霸王硬上弓!这么一搅和,我还怎么护盘,怎么拉升?”一说到这些,钱彪就满肚子委屈。“我容易嘛我!”

  “那你找张吉利,找冯建设借去呀,”丘子仪说。“他们配股可是圈来了不少钱。”

  “你就甭提配股的钱了,”钱彪心里焖烧着的火,像是浇上了一瓢油。“一提它我就来气。那么多嘎嘎响的票子,都干啥了?收购烂酒店,总公司占用,送给小婊子耍!有一分钱用在刀刃上了吗?”

  “所以你就瞄上了美国项目的资金?”丘子仪的脸黑了下来。

  “只是暂时周转一下,”钱彪脸上立马换上讨好的笑容。“咱们是老哥们儿了,你就帮帮老弟吧!”

  “钱总,”丘子仪正色道。“既然你拿我当朋友,我也必须对你实话实说。如果你钱彪个人求我个人,凡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支持你。根本用不着你送这送那。可是说到炒股票,这是公司行为,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态度明确,反对安吉传媒委托理财。至于美国项目的资金,你也知道,我们对托马斯先生是有承诺的,专款专用,这笔钱决不能冒半点风险。我今天只好对不住你了,钱总,我不能把钱拿给你用。另外,我还想劝你两句,做股票讲究个见好就收。安吉传媒的股价虽说是跌了不少,可从一开始到现在,算总账你想必也大有赢利。我看你还是收手吧。斩仓出局。”

  “斩仓出局?!”钱彪喊道。“说说容易,那可全都是真金白银啊!”

  “该出手时就出手,”丘子仪继续劝他。“这是电视剧《水浒》中‘好汉歌’里的一句,我看用在这儿挺合适。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的形势你也看得出来,大势整体向下。此外,证监会新从香港请来个号称‘铁娘子’的副主席史美伦,旗帜鲜明,监管特别严,尤其是对坐庄,查处起来毫不手软。你看看,亿安科技、蓝田股份、银广夏、东方电子,弄虚作假的上市公司都在出事。就连中经开这样的国字头实力悍庄都护不起盘,说不行就不行了。还有中科创业的庄家吕梁,和你一样也是民间资本,他的下场对你不是一个很好的警示吗?”

  “你说的没错,”钱彪继续嘴硬。“不过资本市场是凭实力说话的。蓝田之类的上市公司造假这咱就不说了,你们安吉传媒是好企业,我放心。至于吕梁,他是自己人内讧,老朱撒腿开溜,后续资金跟不上,才现眼的。你看看人家德隆,他们控盘的三只股票走势多牛,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安吉传媒是好企业,这话得两说着,”丘子仪语重心长。“如果它的股价是三块钱,我会说它物有所值,主张强力买进。可它的股价将近三十块钱,相对于它的净资产和赢利能力,你不觉得高估很多了吗?至于德隆,我不了解它内幕,所以也不好妄加评论。不过有句古语,叫做高处不胜寒,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恐怕只有在历史高位硬撑着股价的德隆老板唐万新自己体会得最为真切。”

  钱彪叹了口气。“你的话固然很有道理。可我也有我的难处,我拿着这么重的仓位,让我现在出货,还不把股价砸出个窟窿?船大难掉头啊!”

  人非草木,钱彪当前的处境,丘子仪并非一点都不理解,一点都不同情。他深深明白,中国股市投机盛行,尤其是自1999年“五·一九”行情以后持续了两年之久的这一轮牛市中,坐庄之举更加蔚然成风,无股不庄,即便你指责每一只中小盘股都有庄家在操纵,也都一准儿不会冤枉了谁。京房置业只不过是千百个庄家中极普通的一个罢了。当然,操纵股价,这种行径是不值得提倡的,不仅不值得提倡,而且从法理上讲必须严加杜绝。现任监管当局就是这么干的,正在重拳出击,掀起一场狠狠打击庄家、严禁违规资金入市的监管风暴。

  不错,乱世用重典,这样做维护了法规的尊严,似乎也是在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利益,看上去颇为公正。然而,有一个重要的国情却无论是谁都不容回避:中国的证券市场,最初的制度设计就是为国企解困服务。为了使以国有企业为主体的上市公司能够尽可能多地融到资,一级市场实行的是高溢价发行,明明面值一元钱的股票,一上来便以高于面值数倍甚至十数倍的价格卖给投资者,再经二级市场一炒作,股价想不虚高,也根本不可能了。股价高位运行,就像是悬于地面之上的黄河,自然蕴含着决堤的危险,这是尽人皆晓的道理。作为对股市平稳运行负有责任的监管当局,对此当然更是心知肚明。监管当局不是不想挤掉股价中的泡沫,而是他们比谁都清楚,挤掉泡沫,新股就发不出好价钱,新股发不出好价钱,国企整体解困的战略目标就难以实现。即便有心为“公平公正”付出些代价,咬咬牙,新股来个低价发行,可又怕这么一来会拖累市场上已经存在的那些价高质次的老股。

  当然了,在以往行之有效的运行模式下,一级市场发行价高并不是大问题,只要投资者在二级市场有差价做就成。要知道,差价就意味着弹性,就意味着机会,有弹性有机会就有钱赚;而股价一旦失去了弹性和机会,市场就会丧失活力,大伙也就不再跟你玩了。于是历届监管当局都只好对股市上坐庄之类的投机行为视而不见,听之任之,顶多在股指过高的时候,适当给撒撒气,股指过低的时候,再反过头来打打气。如此循环往复,股市生态便达成了一种看上去奇怪但深究起来却十分有道理的平衡:监管当局放任企业以高得离谱的价格发行新股(有一只名叫闽东电力的股票竟以八十八倍的奇高市盈率发了出去),提倡直接融资,以降低一直由国有银行承担着的潜在的金融风险;而各类实力机构则在二级市场上以坐庄的手法,大肆投机,赚取超额利润;投资者之所以争先恐后涌入这个明知没有投资价值的市场,图的就是这种股价的上蹿下跳,多有套利机会。

  多年以来,监管者和投资者,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两者相安无事。时至今日,政府对股市的态度是大干快上为国企解困的初衷不改,甚至出台了新政策,鼓励上市公司逢再融资时,以圈钱更多的增发,来取代以往行之有效却圈钱较少的低价配股。如此论起来,安吉传媒这回只实施配股而没采取刀刀见血的增发,已经算是很“客气”了。但是,高价增发的新政仍然无法满足利益集团对资金的饥渴,于是再后来,有关部门索性撕下遮遮掩掩的温柔面纱,来了个狮子大开口,直接拿原本一块钱一股却不能流通的国有股,按照当前高达数元乃至数十元的市场价格,强行减持给在二级市场做股票的投资者,用所得收入来补充事关社会稳定的社保基金。另一方面,尽管各类上市公司和准上市公司直接融资的胃口越喂越大,然而对于二级市场上一味投机的庄家,这新一届比较崇尚西方成熟市场理念的监管当局却突然频亮黄牌,展开了毫不留情的围剿。一只手加大扩容,另一只手大挤泡沫,股市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游戏再也无法进行下去。黄河一旦决堤,洪水便汹涌而下;股市一旦转熊,股票便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庄家纷纷出逃,在这个失去了投机性的市场上,个股绿肥红瘦,“逃”声一片。

  作为众多庄家中的一员,钱彪也是如此,大势好的时候坐庄,攫取巨额利润易如反掌;而大势一旦向淡,比如说现在,坐庄便成了风险的代名词,谁敢逆势逞强,继续硬顶下去,便无异于踏上一条不归之路。丘子仪知道,中国股市利益关系如此复杂,评论道德上的孰是孰非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帮助当局者迷的钱彪全身而退,跳出这个烂泥潭,而不致伤筋动骨。

  但是原则无论如何还是必须坚持的,丘子仪先把立场挑明:“不是我卷你面子,老钱,你的困难我也完全理解,可合资项目的钱我真的无法给你。”

  见钱彪哑言,满脸失望之色,丘子仪思索了片刻,口气和缓下来,劝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着急,依我看,还不至于山穷水尽。我们欧美同学会有好几个会员在银行当着高管,他们和我个人都私交不错,现在也许帮得上忙。对了,你的

  房地产项目资产质量如何?”

  “大部分都押出去了,”钱彪垂头丧气。“还有一部分完工了的,比如这个亚北森林花园,属于良性资产,倒是值几个亿。可是我的公司负债率这么高,没有银行肯再借钱给我了。”

  “银行的事你就交给我吧,”丘子仪说。“只要你的资产是良性的,我想我还是有办法帮你贷出款来的。实在不行我跟冯总商量商量,让安德总公司出面担个保。不过,这笔钱可是你的救命钱啊,别再狂拉了,就把股价稳在现在的位置,和联合坐庄的那几家机构合计合计,做个撤退计划,大家一点点出货吧。”

  “谢了,丘总,这回渡难关,全靠你了。事成之后哥们儿一定重谢。”钱彪一副可怜巴巴感激涕零的样子,让丘子仪不禁想起当年在新侨请客赔礼道歉的那个大鼻涕。

  “别提什么谢不谢的。你落到这步田地,与我们公司二度融资也有一定关系。救你出来,也是我应该做的,于情于理都责无旁贷。再说了,我们公司的钱不是也在里头呢么,救你也就是救我们自己。”他拾起桌子上的

  别墅钥匙,塞回钱彪手中。“记住了,以后求我办事,千万别再来这套邪的歪的。”

  钱彪一脸的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片刻,他再次张口:“大哥,还有件事情我也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你尽管说。”

  “你也知道,我在美国办了个公司,”钱彪敞开心扉。“我已经打过去了几笔钱,前两天你弟妹也过去了。我想把那边的业务真搞起来,可美国的情况我两眼一抹黑。我想请你替我参谋参谋,出些主意。”

  “好事嘛!”丘子仪鼓励道。“中国人进军美国市场,这也是给咱华人长脸!你想投资哪个领域?仍然是房地产?我在美国那边有专门做房地产顾问的朋友,需要的话,我马上介绍给你。我亲自帮你做策划也没问题。”

  “丘哥,你真是个好人,办事敞亮!”钱彪声情并茂。“可兄弟我有时候还误解你,甚至对不住你。我真不是东西!你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啊!”想起自己与丘子仪之间曾经发生过的磕磕绊绊,特别是当年张吉利为把乔虹飞弄到手而诓丘子仪那回,自己也曾煽阴风点鬼火,起了不少负面作用,钱彪心里愈发惭愧。百感交集之下,他一把抓住子仪的手,握个不停。

  “说这话就见外了,”子仪并不知道当年张吉利横刀夺爱狂追乔虹飞时,钱彪曾背地里说过自己鬼话。他连忙将痛心疾首的钱彪打住。“如今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往前看嘛。来日方长,以后你我有的是机会相互帮衬。”

  最后的玩家 第五部分

  第十七章 万般滋味(1)

  安吉文化与美国合作的互联网市场调研业务终于如火如荼地展开。美方合伙人托马斯公司总裁迈克·托马斯先生、AST公司总裁约瑟夫·安德森先生,以及被大家戏称为洪七公的财务总监约翰·库克先生,悉数来到北京,参加该项目正式启动的新闻发布会。

  老美们对项目的市场环境和软硬件状况都十分满意。自从去年秋季的“9·11”和随之爆发的阿富汗反恐战争,美国国内经济一时滑入低谷,商家纷纷把目光转向经济一枝独秀的中国大陆。托马斯先生和安总他们,都很庆幸自己及时介入了这个与安吉合作的项目,提前分到了中国IT产业的一杯羹。

  在第二天召开的投资人协调会上,托马斯先生特别提议,这个项目就由丘子仪多费些心,全面管起来吧;这一提议得到了AST公司两位高管的附议和热烈支持,他们说Steven最懂业务,而且还在AST总部实习过,把项目交给他,我们放心。冯建设当场拍板,那就这么定了,这个项目小丘总负责,张吉利在大事上把把关,具体业务就不必多过问了。冯建设做这番指示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张吉利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托马斯先生来公司

  写字楼时专门告诉灿灿,他女儿朱迪特意向她这个中国小姐姐问好,朱迪暑期就要来北京了,这回她准备先来中国后去欧洲,她要在这儿好好看一看当年她爷爷出生入死过的国度。灿灿高兴极了,说朱迪来了就住我家,我一定好好陪她,保证让她吃好玩好,开开心心。

  钱彪领着心愿未了的安总再度去了趟他的歌厅。这回那个叫媛媛的北京妞不在了,安德森先生另找了个湖南妹,仍是瘦小枯干,浑身土坷垃气。“大情圣”安总又是一副相见恨晚的德行,与这个女孩腻得有滋有味儿。钱彪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鬼佬这都是什么审美标准!丽丽说的还真准,合着在中国嫁不出去的困难丫头,到他们这儿倒全成抢手货了!

  尽管安德森情真意切,与柴禾妞打得火热,可到头来仍然没把对方给拿下,不禁又长吁短叹,遗憾万千。钱彪撇着嘴讪笑:“老安也忒面了,多大点儿事,咋到他这儿就总这么难,贵贱上不了手?是不是他净跟人家玩深沉?”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丽丽忽然再次语惊四座:“这你就不懂了,钱总。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安总屡偷屡不着,哈?这才高级,这叫作玩到了最高境界!”

  钱彪茅塞顿开,连声感叹:“精辟,精辟!”

  丘子仪觉得他们十分无聊,不无嘲讽道:“你们就白话吧,这眠花宿柳倒让你们白话出哲学来了。”

  听说白胡子老头洪七公早年曾是华尔街精英,老美回国的前一天,钱彪拉上丘子仪做翻译,向这位大洋彼岸的金融专家讨教,请他专门谈谈他对中国资本市场的总体看法。钱彪这回真算是问对了人,这位老先生对亚太股市还的确挺有研究,两年前他曾抄了中国B股的大底,去年借着B股对国内个人投资者开放之机,在最高点全部清仓,获利高达七倍。钱彪问他,中国股市跌了这么多,跌了这么久,是否已经见底。洪七公说,根据

  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状况,从长远角度,他看好这个股市。但是作为一个新兴市场,中国股市目前还问题多多。这有点像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美国股市:信息严重不对称,庄家操纵成风,股价虚高不下,上市公司内部人控制。后来华尔街大崩盘,导致了整个西方世界长达数年的经济衰退。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股市的这次大调整还远未到位,也许将来指数不会跌得太深了,可时间将会持续很久。而股市调整的末期,杀伤力往往是最大的,指数没跌几个点,个股却会跌得面目皆非,很多投资者都是死在这段最黑暗最寒冷的黎明时分。所以,这时候做

  股票,要小心再小心,当然,最佳策略是索性不做,撤出来休息。

  丘子仪觉得这位老前辈的话很有道理,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身为市场中人士,由于有种种切身利益纠缠在里面,往往不容易面对现实。中国的股市,也许只有置身局外的外国人才看得最明白,最透彻。

  正所谓忠言逆耳,钱彪对洪七公的这番肺腑之言则有些不太爱听。他不以为然地说,洋人不了解咱中国国情,别听他瞎掰,咱该怎么炒还怎么炒;反围剿听了共产国际的李德就坏了菜,还得靠土生土长、将马列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

  ·

  在丘子仪的相助与斡旋之下,钱彪用房地产项目作抵押,从银行又融来了一个亿。安吉传媒的股价终于重新稳定下来——稳定下来,并且小幅扬升。钱彪买通的“黑嘴”和人云亦云的股评家们纷纷在媒体上叫嚣:安吉传媒逆势走强,目前在做平台整理,一旦向上突破,上升空间不可限量!于是中小投资者们又开始试探性地小笔跟进。

  然而,股市上的某些情况却让生性多疑的张吉利有些放心不下。股东资料显示,杭州的吴越投资近段时间执股数量出现明显异动,该机构诸多账户上的资金对安吉传媒进出极为频繁。他心中一惊,不知怎的,忽然之间,他仿佛又感觉到了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不,不是乔虹飞的,而是另一个人的。这双眼睛冰冷,阴森,眼神幸灾乐祸,意味深长。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努力将这怪怪的感觉从脑海中驱开。

  静下心来之后,他把股东执股发生变化的现象通报给了钱彪,问是否应该对吴越投资的底细做进一步了解。

  钱彪也觉得有些蹊跷,说能了解一下当然最好,这样比较踏实。“我说这些日子盘口感觉怎么不大对头呢,往上拉费劲,往下砸也不顺畅,”他似乎恍然大悟,“原来是南边冒出来个捣乱的。”他想了想,又说:“现在正是要劲儿的时候,我和刘枫忙得焦头烂额,怕一时半会儿抽不出时间跑杭州。对了,你们在上海不是有分公司吗?委托你们的分公司代劳去实地瞅瞅,行不?”

  张吉利满口答应:“没问题,我们的财务部最近正要派人去上海分公司看账,林小琴她们搞财会的和金融界也比较熟,索性让林小琴协同分公司一起去办得了。”

  过了一阵子,钱彪想起吴越投资之事,问张吉利打听出了什么结果。

  张吉利说此事跟财务部一讲,还没等经理林小琴开口说话,小会计张雯就立刻嚷嚷着非去不可,她说她本人就是杭州人,当地情况门儿清得很,

  证券公司里也有熟人,她一个人去就全都能给搞掂,哪儿还用得着麻烦分公司啊,再说了,她也想顺便回趟家看看老爸老妈,公私兼顾,一举两得;于是就让她去了。根据张雯回来后的汇报看,吴越投资是一家本本分分的小公司,两年前刚刚成立,安吉传媒是他们重仓持有的第一只

  股票,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不免做得猛了些;公司总经理王斌从业时间也不长,用业内标准看,尚是个生瓜蛋子,据说此人还算老实,以前从没有过信用污点或商业劣迹。

  钱彪闻听此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吴越投资无非是在跑短线。苏杭一带乃涨停板敢死队的发源地,炒股手法历来凶悍,吴越投资难免受其影响,崇尚快进快出。当然了,作为市场中人,这种高抛低吸博取差价之举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要不破坏他的整体计划就无大碍。于是,钱彪又与他的操盘手刘枫一心一意策划起自己战略方面的大方案来。他甚至想,你吴越投资不总是不打招呼就吃筹码吗?好,让你吃。到时候老子真出货时,也跟你来个不打招呼,在最高位把股票一古脑儿统统倒给你,让你吃个够!只怕到最后你连哭都哭不出来!想到这儿,钱彪不由暗自发笑。

  本来,现在真还到了减仓的大好时候。大盘下跌了九百多点,管理层坐不住了,接连发布利好,甚至叫停国有股减持,股市终于迎来了一波像样的反弹,历史上将这轮反弹称为“六·二四”行情。反弹幅度虽不算太大,但毕竟维持了一段时间,如果趁这个时候出货,出货的过程会比较简单,比较容易。但是钱彪有点不甘心,投入了这么多资金,费了这么大劲,回报却十分有限,现在人气好不容易缓过来些,不如把股价再往上做做,找个更好的时机出货,多赚一点是一点。

  他找张吉利,问能不能再实施一次分红送股,好把股价做上去,借除权填权之机出货。张吉利爽快地答应,这回不但要高比例送股,并且还要同时发布利好消息,宣布上市公司正式收购美国合资项目。

  张吉利的承诺触动了钱彪最为敏感的赚钱神经,这个惟利是图的钱串子立马把自己向丘子仪所做的第一时间出货的保证全然忘在了脑后。他连声叫好,甚至激动地说:“高比例送股,还有外资并购,这么大的利好,我就不信股民不买账!”

  其实,张吉利之所以这么急着宣布收购美国合资项目,除了帮钱彪造势外,他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惦记着总公司尚然占用着的那一部分剩余的配股资金。他想拿这件事作由头,让总公司把欠上市公司的钱给吐出来。冯总当初不是表过态吗,上市公司收购合资项目时,总公司就把钱连本带利还给安吉传媒?

  收购合资项目的议案,得到了公司董事会一致通过,酝酿了这么久,这个项目早就该装进上市公司了。但是不巧的是,总公司最近资金周转有些不畅,暂时没现金还上市公司。冯建设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看这么办吧,债转股,就拿总公司持有的一部分安吉传媒法人股,来抵它占用上市公司的资金。价格嘛,低于市场价,高于净资产——总不能让国有资产流失啊。小张,小丘,你们先给做个方案看看。”

  张吉利嘴上是是是地应承着,心里却老大不乐意。债转股,说得轻巧。拿走的是真金白银,还回的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股权,两下里能一样吗?而这无法流通的股权,这帮啥都敢往肚子里吃的国有股东还想往高里作价。看来,他自己那个通过收购合资项目套出现金来的如意算盘,这回怕是要落空了。不过管它呢,大家都在掏上市公司,比的就是谁手快,这回没捞着还有下回,只要上市公司这只金鸡在,就有掏不完的金蛋。反正最后买单的都是那些没有表决权的流通股东。

  丘子仪当然也觉得总公司的这种做法有些霸道,但是他的视点与张吉利毕竟还不太一样,他认为,债转股尽管不尽公允,可总比大股东硬赖着上市公司的债一分钱都不还强。在当前这种上市公司法人治理不完善的情况下,债转股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至于张吉利和钱彪捏古出来的那个送股议案,丘子仪则在董事会上坚决反对。他说,上市公司不断股本扩张,会使利润稀释,跟不上股本的增长,导致业绩滑坡。他引用美国股神巴菲特的话:“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高增长必定自我毁灭。”当年的沪市第一绩优股四川长虹就是很好的例证,由于毫无节制高速扩张,没几年工夫就变得老态龙钟,尾大不掉,滑入低价股的行列。还有钱彪的那个再往上做一骨节儿的想法,丘子仪也认为纯粹是得陇望蜀,那句话真的很对:天欲其灭亡,先令其疯狂。钱彪现在的心态就是彻头彻尾的疯狂,彻头彻尾的走火入魔。本来天赐良机,眼下就有机会把资金撤出来,可这贪心的家伙反而想火中取栗,设个局,搏把大的。如今不比从前了,投资者都长了教训,不会轻易上当。再玩那套除权填权的老把戏,怕是不灵了。就拿这回的停止国有股减持来说吧,这么大一利好,股指只是象征性地往上冲了冲,投资者便立马把这利好当作了逃命的良机,纷纷抛售手中的股票,没看见最近股指又掉头向下了吗?他还特别强调,钱彪目前的状况,坐庄早已透支,早已超过了安全临界点。银行的钱是万万亏不得的,一旦收不回来,那钱彪的房地产和原来抵押的股票,就全都会化为乌有,那时候他可就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张吉利还是一再坚持,配合钱彪做一把。公司委托理财的资金毕竟还没收回,倘若现在出货,算下来,刨去各种费用,只能打个平手。既然我们掌握着上市公司的资源,为什么不让它充分发挥效用?

  丘子仪说这是操纵股价,违反证券法,认起真来就是犯罪。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之际,冯建设拍了板:支持钱彪一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言之凿凿地说,分红送股和收购合资项目均属上市公司正常业务,谈不上操纵股价。“不过,这次退出来之后,委托理财的事就再也别干了。”冯建设最后这样警告张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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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7月9日 星期五 多云

  朱迪终于来北京了。中午我和刘晓请她到前门烤鸭店吃烤鸭。

  中国的东西,不论什么,朱迪都觉得新鲜,烤鸭自然吃得很尽兴。正当她一边满嘴流油地嚼着春饼卷鸭肉,一边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讲述自己一路上的趣闻时,刘晓忽然问我:“那边那人是不是你们公司财务部的张雯啊?”我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餐厅彼端的一张桌子处围坐着四五个人,其中背对我的那个小姑娘看上去果然像是小张雯,不过她埋头吃饭,我看不见她脸,旁边的柱子又挡住了光线,究竟是不是张雯,不太好肯定。然而,真正吸引住我目光的并不是这个看上去像张雯的女孩,而是坐在这张桌子主座处的一个女人。我与她的目光短短相遇之际,女人的脸上绽开迷人的笑容,她在朝我微笑,仿佛我俩是彼此相识的熟人!我不记得以前见过这女人,不过她的微笑却十分高雅,甚至可以说流光溢彩,让我心中不由一动。

  吃完了饭,我发现,那桌的人早已走离。下午,刘晓主动请缨陪朱迪去逛秀水。我回公司上班,恰好碰见张雯,便顺口问:“中午在烤鸭店的是你吗?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大美女是谁呀?”张雯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怔怔地说:“什么烤鸭店,什么大美女,你看错人了吧?”我仔细打量了张雯一番,烤鸭店里的那个女孩穿的明明也是这件花裙子呀。和我打马虎眼,何苦来呢?

  真够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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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灿灿想不通,但是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在了脑后,忙起出国

  留学的准备工作来。现在,留学之事已经完全敲定,录取通知书早已发来,签证也已拿到,八月底她就要去学校报到,准备上课了。本来,留学的事上个学年就已基本办妥,但是公司里的工作这么多,丘子仪事务缠身,灿灿担心自己走了,子仪没了帮手,更要忙得四脚朝天了。尤为令她放心不下的是,子仪总态度强硬地坚持自己那套经营理念,与张吉利他们的摩擦日趋激烈。他这样不通权变,早晚会被别人视为绊脚石的,难免惹恼那些因此而利益受损的群体,而最终为他们的明枪暗箭所伤。所以她有意拖了一个学年,全力在事务性的工作上帮子仪一把,并时不时给他出出主意,在他欠冷静的时候为他提个醒,逮住机会还在父亲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就这样,一直耗到了现在。

  在这段时间中,刘晓也办好了留学手续。他的托福和GRE分数不够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奖学金标准,经过多方交涉,后来总算是被河滨分校计算机系所录取,自费,没有奖学金。河滨分校也在洛杉矶,只不过不在市里,而是在洛杉矶的紧东头,离着位于市区的洛杉矶分校足有百十公里。不过好歹两人都是在大洛杉矶,怎么说也算相互有了个照应。两人约好了一起走。

  自从灿灿和刘晓处上朋友,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迅速升温,飞速发展。不错,刘晓年轻帅气,很讨女孩子喜欢,可是灿灿从他身上得不到与子仪在一起时的那种相濡以沫的感觉。形象地说吧,子仪是一杯百龄坛老酒,越品越有滋味,而刘晓就是一杯白开水,只可解渴不可细咂巴。说到底,他是缺少智慧,缺少深层次的内涵。早在大学时代,刘晓就开始追灿灿,不光刘晓追,学校里好几个帅哥都追。那时候灿灿对他们都不拒绝,但也都不接受,关系始终是若即若离,很有分寸,弄得大家都觉得,谁都没戏。毕业以后,本来早对灿灿死了心的刘晓,有一天忽然接到灿灿电话,主动约他去泡吧。刘晓受宠若惊,提前半个钟头就到三里屯酒吧等她。他发现几个月没见,灿灿更加靓丽了,不光更加靓丽,就连气质也有稍许变化,清纯依旧清纯,却不再那么无忧无虑,而是清纯中略带一丝忧伤,这忧伤若隐若现,好似雾里看花,时有时无,令人心醉。

  刘晓不失时机地向灿灿发起进攻。这回灿灿没有拒绝,答应和他处朋友,不过答应得不太热情,看上去比较勉强。灿灿始终是这么不冷不热,虽然她把刘晓带回了家,引见给了父母,等于是正式承认了刘晓与自己的关系,可是她始终没有答应刘晓一定嫁给他。刘晓想把灿灿弄上床,却一直无法得手,他俩的关系从没超越过搂搂抱抱,即使是搂搂抱抱,灿灿也很缺乏激情,像是在糊弄事,这使刘晓很撮火。只有一次除外。那天下大雨,下班时间已过,刘晓来公司接灿灿。灿灿的办公室和丘子仪的办公室是里外间,子仪在里间,灿灿在外间,中间隔着一道镀膜玻璃推拉门,外间看不见里间,里间却看得见外间。刘晓淋得像落汤鸡,灿灿摁他坐在椅子上,让他把T恤衫脱掉,然后拿起一柄梳子,替刘晓梳理湿淋淋的长头发。在办公室给男人梳头,这要是放在上班时间,当然很过分,但是现在下班了,楼层里的人好像已经走干净,这么做似乎就无伤大雅了。刘晓笔挺挺地坐着,心无旁骛,毫无非分之想。可梳着梳着,灿灿好像累了,停了下来,她俯身在刘晓宽阔结实的肩膀上,搂住刘晓的脖子,把富有弹性的胸脯紧贴住他脊背。她一面轻轻抚摸刘晓隆起的胸大肌,一面悄悄在他耳边说:“抱抱我。”

  刘晓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他扭转过身,一把抱住这个美丽的姑娘,嘴唇也向她那娇艳的红唇压去。灿灿没料到他的来势会如此凶猛,她的嘴巴躲了两下,没躲开,于是便随他去了。两人就这么抱着叼着,移到了长沙发上。刘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手就伸进了灿灿的衬衣里。

  灿灿稍稍畏缩了一下,但并没有明确表现出反对的意思,只是绷紧了身体。刘晓觉得这就算是默许了,便愈发大胆起来,温存了片刻后,更得寸进尺,悄悄弹开衬衣纽扣。他后撤半尺,把住姑娘双肩,仔细端详,但见山高谷浅,风景这边独好,不禁呼吸急促,像是触了电门,一头扎将过去,雨点般肆意亲吻。这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体验,难免心潮澎湃,犹如跌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刘晓正欲加快速度、更上一层楼之际,忽然哗啦一声,隔断的房门开了。丘子仪走了出来,他看也不看他俩,径直走出办公室外间,然后才喊道:“灿灿,我先走了啊!”

  刘晓慌了神,脑袋在灿灿身体上方定了格,他根本没料到里屋会有人,会有一个男人,况且这男人还是他女朋友的上司!灿灿在他耳边轻声说:“傻瓜,继续!”丘子仪刚出现的一刹那,她也有点慌,可是片刻之后,她反而觉得像是添了燃料,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决定把戏演下去。于是她一面扭动着身体,迎合刘晓的嘴唇,一面故意发出娇滴滴的喘息。

  外面传来电梯的关门声。突然之间,灿灿的激情像浇了一盆水的火焰,迅速熄灭了。她拍拍刘晓的脑袋,站起身,系上衬衣钮扣。欲火中焚的刘晓再次凑上前,一把抱住这个来去如风的

  性感小猫,把她扔在长沙发上,伸手扒她裙子。现在公司里真的再无二人,他浑身热血沸腾,他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这个到了嘴边、唾手可得的小美人儿拿下。

  灿灿一脚将刘晓踹开,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差点把高大威猛的刘晓踹个跟头。“去!”她变得冷若冰霜,与刚才判若两人。“谁答应你了?”

  刘晓糊涂了,不是你主动的吗?

  仅有这次。从此以后,灿灿再没让刘晓碰过自己的紧要部位。女人,真是怪得很,难以理解。

  第二天上班,丘子仪和冯灿灿都不主动提昨晚办公室里的那一幕。直到快下班的时候,灿灿才问子仪:“你觉得刘晓这人怎样?”

  “很好,”子仪的声音冷冷的,他连头都没抬,过了一会儿又甩过一句:“不过这儿是办公室,以后你们想玩还是另外找地方吧。”

  灿灿差点哭了,心中恨恨地想:你可真狠心啊,丘子仪,看着爱你你也爱她的姑娘和别人抱做一团,居然无动于衷!她委屈得什么似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昨天要是子仪不走,她弄不好真会当着这个薄情郎的面……倒要看看你心里难受不难受,看得下去看不下去!想到这儿,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丘子仪心里难受,针扎般地难受。他们相拥的一幕又使他过电般想起夏威夷那个颠鸾倒凤之夜。看见刘晓色狼似地在灿灿美丽的身体上揉搓,他实在坐不住了,摔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的喘息声使他迈不动脚步,他转过身,准备冲回办公室,一把将小伙子推开,抱起委屈的姑娘,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去温暖她那发抖的身体。

  可是凭什么?你是谁?人家是在恋爱。你是她什么人?有什么权利干涉她的私生活,干涉她和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

  他知道,灿灿真正爱的是他。这一切调情都是她在做给他看。只要他返回办公室,说一声跟我走吧,灿灿会立刻甩开那个趴在她身上流哈喇子的男孩。

  然后呢?再与她鸳梦重温?而这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他已经冷落了她近一年,她似乎也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一年,他俩在工作上配合得依旧默契,为什么要打破这种平衡呢?仅仅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平心而论,刘晓是个条件很难得的男孩子,灿灿和他在一起也算是一种世人看上去不错的归宿。灿灿最爱的人是他丘子仪,这他再清楚不过。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她的肉体和谁在一起,这并不要紧。他重新转回身,迈步走进那轻轻滑开的电梯门。

  这天晚上,丘子仪一宿没睡着觉。

  第十八章 神秘的伏击者(1)

  李建华用美华润滑油广告款购买的股票,刚开始曾一度有过不小的获利。可是猝不及防的配股使他不得不再次挪用了美华的另一笔广告费。上星期美华的崔总监亲自打来电话,询问电视广告片的拍摄进展,以及广告时段的落实情况;他编了一大通瞎话才敷衍过去。

  广告款全都套在股票上,拿什么去拍广告片?

  随着配股的实施,股价节节败退,李建华的股票不仅原来的赢利部分消蚀殆尽,就连新投入的资金也被套住了。大势既然不好,他也曾打算止损出局,后来听说董事会决定发布利好,于是他向彪哥请教,彪哥告诉他,一百是没戏了,不过还准备再往上做一把。“你的钱要是不急着用,不妨再等等,拉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出货之前我会和你打招呼。”李建华当初是听他消息才入的场,这回非但没赚着钱,还赔了不少,钱彪心里也委实有些过意不去。

  “全指着您了钱总,千万千万!”李建华连声拜托。他准备抓住最后这轮机会,把亏损扳回来。

  安吉传媒收购美国合资项目的利好如期而发,一同发布的利好还有利用资本

  公积金十股转增六股。

  天有不测风云,还没等上市公司这些鼓舞人心的消息得到消化,沪深股市的反弹行情似乎就已走到了头,股指涨少跌多,日均线开始向下发散。利好发布这天,安吉传媒的股价象征性地向上拱了拱,然后抛盘便洪水般涌了出来。几家结盟的私募基金纷纷给钱彪来电:怎么回事,钱老板?你们在出货啊?

  “哪儿有的事啊,”钱彪忙不迭地声明。“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再拉十块才出呢。”他叫来操盘手刘枫:“赶紧给我查查,究竟是谁在趁火打劫。”

  出货的机构很快就查了出来,是杭州的吴越投资。吴越投资属于联合坐庄的盟友之一,说好了为钱彪锁仓的。这家机构也是除京房置业之外持有流通股最多的投资者,他们早期暗中吸纳,现在拿着一千多万股安吉传媒筹码,在此之前他们也曾高抛低吸,成功地做过两轮差价,目前持仓成本非常低,早已赚得盆满钵满了。

  “赶快找吴越投资的总经理王斌,”钱彪命令。“让他们立即停止抛售!”

  “我已经打过N次电话了,”刘枫哭丧着脸回答。“对方说王总外出了,打手机也不开机。实在联系不上。”

  “他们丫的究竟安的什么心?”钱彪火冒三丈。“你立刻飞杭州,给我当面协调!”

  第二天依旧抛盘如潮。钱彪在买一至买五处都埋下了四位数的大单,但是这些大单几度被打漏。京房置业拼上血本全力维护,才总算接住了抛盘,可收盘的时候股价还是跌了一块多。

  “这个吴越投资到底是咋回事!”钱彪埋怨起了张吉利。“前些日子你们不是核实过了吗,说没问题?”

  张吉利张口结舌。

  刘枫回来了,说他在吴越投资根本找不到主事的人。他通过

  证券营业部的内线了解到,这个吴越投资其实是个很小的小公司,根本没实力做出如此大的举动,他们背后一定另有高人。

  钱彪懵了。怎么炒股炒得跟侦探小说似的?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了?究竟是什么人在故意跟他逗咳嗽?

  尔后的一天,抛盘更加凶猛,如同雪崩,不仅吴越投资在抛,散户们在抛,就连说好共进退的几家私募基金也开始动摇,加入到抛售的行列之中。尽管钱彪严防死守,竭力护盘,但是到了下午两点钟,一笔两万手的大单还是把股价打到了跌停板上。股价一直趴在跌停板处,此后再也没爬起来。

  安吉上上下下一片紧张。上市公司的大笔募股资金委托给了京房置业,公司还用法人股为钱彪做了抵押担保,如今京房置业在股市上撑不住了,眼看就要资金链断裂,闹不好安吉传媒的钱,安吉文化的股权,也都会跟着一起打水漂。

  第二天又是一个跌停板。钱彪的脸都绿了。他已经放弃了无益的抵抗,任股价信马由缰,像没娘的孩子似地在地板上哆嗦。

  通过南方道上的朋友,钱彪终于找到了吴越投资的王斌。他亲自飞到杭州,问这个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素昧平生的年轻人究竟为什么和他过不去。

  王斌吭哧了半天,不抵钱彪软硬兼施,最后终于秃噜了。他承认,吴越投资只不过是个摆设,既没钱也没权,吸货出货都自己做不了主。资金是一位加拿大籍的女老板打给他们的,据说这位女老板实力非常雄厚,在南方和北方都有买卖。女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是通过女秘书和他们联系,他从没见过这位女老板本人的真容,只听说人很有些气质。

  “她叫什么名字?”钱彪问。

  “琳达·乔。这当然是在外国起的洋名,不过她真实的中国名字谁也不知道。”

  “那你赶紧联系她秘书,我要直接和乔老板对话。”

  “那是不可能的,”王斌摇摇头。“每次都是她秘书主动与我们联系。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到她。而且

  股票一变成现金,就根据协议被她自动划走。现在本公司的账户上除了我们应得的手续费外,基本没钱。”

  “你们能不能停止抛售?”钱彪的口气几近恳求。“我会重谢你的。条件随你提。”

  “谢字就免了,”王斌满脸为难之色。“我也听说钱总您是个仗义之人,如果能办到,我一定会照您说的做。可是我们的账户真的自己控制不了。密码全由乔老板亲自掌握,她的人是从一些非交易场所,比如说宾馆、

  写字楼之类的地方,委托买卖股票的。就连

  证券公司,都摸不清她底细。”

  钱彪回北京后,把杭州的情况通报给了安吉公司的核心领导层。张吉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琳达·乔,这名字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抓耳挠腮,可就是没办法把这个名字与他所认识的人对上号。

  “赶紧想办法给我再打点钱吧,”钱彪心存侥幸,仍想背水一战。“有了钱我再在低位接些货,摊低成本,备不住还能把损失扳回来。”

  “你还想让我们给你打钱呐,”张吉利气不打一处来。“你老兄这儿一跌停板不要紧,银行就天天逼着我们还债。到期还早着呢,都他妈势利眼!”

  “人家银行也是防范风险呀。”财务经理林小琴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借贷手续都是她亲手办的,现在和银行打交道的主要是她。

  丘子仪也对公司的状况忧心忡忡。事情真让他给说着了,得陇望蜀,贪心不足蛇吞象,怎么样,报应来了吧?只不过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好端端一个企业,莫非就让这件事一下子给压垮了?平心而论,坐庄失败,这也不能完全怨钱彪贪心,既然是为挣钱而来,谁不希望自己的利润最大化?钱彪未能及时脱身,贪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股市的大环境也实在不支持股价长期高位运行。想想看,这一年沪深股市风卷残云,股指如水银泻地,多少股票腰斩,多少庄家落马,那些昔日呼风唤雨的英雄豪杰,如今一个个都惨淡经营,要么像德隆一样打肿脸充胖子,用巨额资金硬撑着股价,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吞;要么高台跳水,仓皇出逃,一天一个跌停板,不计成本地往外抛。安吉传媒的股价能撑到今天,几乎算是奇迹了。细想起来,当初公司股票上市之前张吉利说过的那番话还真的挺透彻——中国的证券市场就是一个融资者的天堂。没错,为了使企业以较少的股权融到较多的资金,新股采取增量溢价发行,发行价本身就那么高,再到二级市场上一炒作,股价就自然更高得离谱了。于是买卖股票就变成了博傻,就变成了击鼓传花。谁都知道这玩意儿根本不值这个价钱,但是只要后面仍然有人肯以更高的价格接,游戏便还可以继续下去。而一旦某个突发事件打破了原有的稳定,打破了供与求之间的平衡,比如这次的国有股按市价减持补充社保基金,投资者便会一窝蜂地夺路而逃,身后留下满目疮痍。下降通道一经形成,就好比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局势便谁都无法控制。就连一向以闲不住的手高超调节着股市的管理层,也没能力扭转这一颓势。哪怕接连出上十二道利好,股价仍旧照跌不误。丘子仪想,这就像当年的文化大革命,圣贤情结的毛泽东也许希望通过那场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达到天下至公的理想境界,可是运动一旦开始,一旦如火如荼,就不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得了的了,就连他老人家本人,这位一生纵横捭阖的政治伟人和权谋大师,也无法将其平稳掌控,更遑论从容结束。而就今天股市中的个案而言,钱彪错就错在当鼓声戛然而止之际,那朵花恰好就捏在了他自己手里。他忽然发现,一不留神,自己已经没有了下家,就连昨日的盟友,也在纷纷背他而去。当然了,造成如此尴尬的局面,对形势的判断有误是其中的重要因素——他把一时的反弹当成了大势反转;而另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则是琳达·乔的落井投石。或者换句话说,琳达·乔的落井投石,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起神秘女人琳达·乔,冯灿灿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对子仪说:“对了,半个月前有个女的给你打过电话,当时你不在,是我接的。她的声音挺好听,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加拿大人,叫琳达。后来一忙,这事我就忘记告诉你了。”这段时间灿灿确实忙得不可开交,她和刘晓净顾着陪朱迪了,一连陪了十几天,昨天才把这个倍儿闹腾的小洋妞送上去巴黎的飞机。

  “这个叫琳达的留下电话号码了吗?”子仪急忙问。

  “留了,我想想放哪儿了。”灿灿在抽屉里翻来翻去,翻了好久,也没找到。“啊,对了,我把它记你台历上了。”她跑到他办公桌处。“在这儿!”电话号码写在七月九号那一页的背面。

  子仪赶紧抄起电话,拨通了台历上的这个号码。

  “喂,您找谁?”彼端是一个厚重的老年男人的声音。

  “我能和琳达小姐说话吗?”子仪紧张地说。

  “您是哪一位?”对方追问。

  “我叫丘子仪,前些日子琳达小姐给我来过电话。”

  “子仪,是你!”对方惊呼。“我是你乔伯伯,乔文宣啊。大概是去年吧,你来过我们的旧家,后来过了好久邻居才想起来把你留下的名片给我。你好吗?”

  “我很好,”子仪又惊又喜。“您呢?也好吗?”

  “我也很好,”乔老答道。“你知道琳达是谁吗?就是虹玉!她现在就在国内。我把你的名片转给了她,一开始她没说什么,最近却说有事想找你,要给你打电话。”

  “她现在做什么?”子仪问。

  “咳,一言难尽。反正做得挺大。你们见面聊吧,她挺想你的,我也挺想你。”

  “我怎么才能找到她?您能告诉我她的手机号吗?”

  “她哪里有什么手机,说是怕人干扰。她忙得很,找她都得通过小燕——她秘书。不过没关系,她说今晚回家,一回来我就让她给你打电话。”

  “一定让她给我打,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找她。”子仪一口气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和手机号都告诉了对方。放下电话时,他浑身还在发抖。

  “乔虹玉,”他喃喃自语。“简直难以置信!”

  “乔虹玉?莫非就是张总前妻的妹妹,你的那个老相好?”把这一切都听在耳朵里的灿灿与他一样焦急,说起话来不免直来直去。

  “就是她,”子仪并没在意她太过直白的用词。“她就是琳达,琳达·乔,吴越投资的神秘幕后人!终于对上号了!”

  他嘱咐灿灿,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亲生父母。

  “放心好了,子仪哥,”她又叫他子仪哥了。“你不让说,打死我也不会说。”

  子仪的脸上绽开笑容。“谢谢你,好灿灿,你给我捏住了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说不定它关系到公司的命运。”他兴奋得忘乎所以,走上前去,轻轻抱了她一下,就像哥哥抱妹妹,父亲抱女儿。

  灿灿的脸红了,什么话也没说。

  刚到五点钟,丘子仪便收拾东西回家。乔文宣说虹玉晚上回去,直觉告诉他,乔虹玉肯定会在今晚第一时间往家里给他打电话。

  八点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丘子仪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让铃声响过三遍,才拿起话筒。切莫显得太过着急,他告诫自己。

  “子仪吗?”听筒中传来柔和悦耳的女声。“我是虹玉。”

  “虹玉,”子仪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你好吗?”

  “还算好。我知道你找我有事。咱们确实应该见见面了,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他们约在了天伦王朝饭店的室内休闲广场,九点半。

  第十九章 复仇的心(1)

  钱彪再也无法从安吉得到任何支持。安吉现在是自顾不暇,一心想着怎么应付银行的抵押担保,根本顾不上骑虎难下的京房置业了。联合坐庄的几家私募基金,早已把当初的旦旦信誓抛在了脑后,一门儿心思往外甩货,每天开盘集合竞价时都往跌停板处挂单子,能出一点是一点。安吉传媒的股票,仿佛成了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昔日的精诚合作团队,现在树倒猢狲散。如此险恶的危局,钱彪还从来没遇见过。

  按说钱彪也是个风雨中闯荡过来的商海老手。海南的房地产泡沫,1994年的股市狂跌,他都曾亲身经历。虽然也偶有闪失,但由于手疾眼快,都未曾伤及筋骨。这回却不同了。这回他自恃有内线,有后台,是抱定了必胜的决心进场的,他不仅押上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还把透支融来的钱也全都投了进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股市大环境的突变,再加上一时疏忽,对杭州那个小机构的背景情况未曾亲自去做更为深入的了解,在最要劲儿的关头竟遭到了突如其来的狙击,他终于翻了车。这车翻得这么惨,他的数亿家资,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就连他的房地产项目,也被捎了进去。大意失荆州啊!

  他现在真是要多郁闷有多郁闷,要多闹心有多闹心!社会上不是正流传什么八大大窝囊吗?股市被套;赃款被盗;小蜜被泡;伟哥失效;

  麻将点炮;头一回找小姐被举报;生个孩子像对门老赵;完了事老婆说还要还要。这里面的第一条,他就有份。钱彪,他这个在股海中兴风作浪了这么多年的大鳄,他这个屡屡能化险为夷的人精,到头来居然作茧自缚,炒股把自个儿炒成了股东!这叫什么事!真他妈绝了,这要是不叫黑色幽默,什么叫黑色幽默?!

  要说他一点都不后悔,那是假的,假如当初听了丘子仪的就好了,及时收手,自己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假如……没有什么假如,股市不相信眼泪。这是一个成王败寇的地方,输了就是输了,指望谁,抱怨谁,都没有用。还是那句老话:无产者只有自己解放自己。

  自己解放自己,谈何容易!中午李建华陪他喝酒,这个同他一样也赔了个底儿掉还欠了一屁股债的小子,好像并没有像他这样灰心丧气。李建华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天下大着呢,何处黄土不埋人!他说,天下虽大,可手中无钱,便没有我钱某人的立锥之地。李建华说,安吉合资项目上不还趴着钱呢吗?您也是这个项目的股东之一呀,只要张总和丘总签了字,就可以用这笔钱东山再起。建华还向他表态:彪哥,我就是您的人,您上刀山我跟您上刀山,您下火海我跟您下火海!

  这小子还挺够意思。

  仔细想想,建华的话未必没有道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有一句:人挪活树挪死。对,该挪就得挪!幸亏在美国办了个公司,半年前老婆也过去“蹲移民监”了,他暗自庆幸。

  他想起了黑子。这个亡命徒年前回了北京,手下网罗了一拨弟兄,他们这伙人最近在道上动静挺大。上礼拜黑子和虎子还来他这儿拜见,说有事尽管差遣。

  他现在真有事了。

  ·

  丘子仪提前十五分钟就来到天伦王朝饭店的这个号称“亚太第一”的室内休闲广场,捡了一张离入口不太远的桌子坐下。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味,理查德·克莱德曼悠扬的钢琴声轻轻荡漾。

  九点半整,一位雍容高贵的女人在一女两男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子仪认出,女人是乔虹玉,她身穿白色的巴黎世家裙装,足蹬银灰色百丽高跟鞋,一串海蓝宝石项链在起伏的开胸处幽幽吐瑞,宝石颗颗大如小鸽卵,一头挑染过的秀发波浪般披在肩上;跟随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女子留着短短的小子头,动作灵活,手脚麻利,看上去精明干练,一副白领职业女性派头;身后的两个男人身穿黑西服,尽管是在室内,却仍然戴着太阳镜,显然是

  保镖或跟班之类的。子仪站起身。

  乔虹玉看见子仪,加快脚步,来到桌前。“子仪哥,你好!”她似乎一下子又变成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

  “你好,虹玉!”子仪捉住她伸过来的手,握了好一会儿。虹玉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是时下最流行的法国香水CD绿毒,对这一品牌颇有好感的丘子仪一嗅便知。

  “小燕,你们下去吧,”虹玉吩咐年轻女子。“我和丘先生单独坐坐。”

  “是,老板。”小燕朝两个男人歪了一下头,三人退到距此七八米远的一张桌子处,坐下。七八米,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他们既听不到老板的谈话,老板这里一旦有事,他们也可以立刻上来照应。很有规矩,子仪不禁想到。

  他们要了两杯卡布奇诺,慢慢地呷着咖啡,彼此打量着对方。两个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你我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子仪终于打破沉默。

  “该有十年了吧,”虹玉说。“自从你出国以后。”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子仪借用杜工部的诗感慨道。“十年,发生了多少事!可你没变,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而且更有气质了。”

  “什么气质?铜臭的气质?”虹玉的嘴巴仍旧那么刻薄。见子仪没做声,她又说:“你也没变,只不过愈发像高仓健了。”

  丘子仪哈哈大笑。“给我讲讲你自己。”

  乔虹玉喟然道:“那就说来话长了。”她告诉子仪,正如他所知道的,她有过一段婚姻,丈夫是个私企老板,也是个不安分的花贼,这使完美主义的她无法容忍,最终离了婚。

  离婚的时候她狠狠敲了他一笔,这笔钱就是她掘到的第一桶金。后来她辞职下海,开始做生意。她做得很顺,似有天助。再后来她弄了个加拿大身份,两边做买卖,越做越大。她几乎收不住手了,因为她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其他目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嫁给了金钱,赚钱似乎成为了一种常态,一种惯性。

  “于是你就炒起了安吉传媒的

  股票?”

  “炒安吉传媒我才不是为了赚钱呢。”虹玉嗤了一下鼻子。

  “那是为了什么?”子仪感到有些意外。

  “为了报仇。”她的眼睛眯虚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报—仇?”子仪十分惊讶。“安吉传媒和你有什么仇?啊,对了,张吉利是公司总经理。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你的前姐夫。但是据我所知,他对你还是蛮欣赏的,你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张吉利蒙你骗你,拐走了你未婚妻,你还把他当哥们儿。当就当吧,那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管不着。用你们的话来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们女人就像一件旧衣服,被你们男人扔来扔去!”虹玉越说越气愤,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这话你就扯远了,”子仪连忙辩解。“你误会了。”

  “误会?你知道我姐姐为什么和张吉利离婚吗?”

  “感情不好呗。”

  “仅仅是感情不好?”虹玉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姐姐可是个非常保守的女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一定会从一而终的。”

  “那我就不明白了。”

  “我告诉你吧。”停顿了片刻,虹玉说:“张吉利——你的铁哥们儿,做买卖捅了大娄子收不了场,为了救自己,索性巧施美人计,把老婆拿出来,贿赂给了对她垂涎的国企老总!”

  “有这种事?”丘子仪大吃一惊。

  “你知道那个国企老总是谁吗?”虹玉盯着子仪的眼睛。

  “是谁?莫非是——”他张大了嘴巴。

  “对,就是他。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冯建设!张吉利知道虹飞肯定不从,便在她饮料里下了安眠药,狗色鬼这才得手的。伤天害理呀!献妻者顿解危局,不仅如此,还赚了大钱,你的这个铁算盘兄弟又因势利导,把自己的小作坊挂靠到了大国企,于是一步登天,如今闻名天下的安吉就这样诞生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好一会儿之后,还是虹玉打破了坚冰,继续讲述。

  这桩一开始就错的婚姻也因此而走到了头。离婚后虹飞心情极差,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和张吉利一直采取措施,所以,这腹中的胎儿肯定是个孽种。在全家人的一致坚持下,孩子终被拿掉,是个男婴。虹飞哭得死去活来,甚至歇斯底里。不管怎么说,孩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是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啊!那段时间,她的情绪跌落到了冰点,不,冰点以下,要多冰凉有多冰凉,自杀的心都有过。虹玉向她提议,不如出去走走,换换环境散散心。于是姐俩去了张家界,在那儿她们认识了一位名叫莱斯利的英国贵族。这个号称男爵的老先生快六张了,却仍是单身。他风度翩翩,绅士派头十足,对虹飞更是一见钟情,大献殷勤。他穷追不舍,甚至一路尾随到北京,很正式地向虹飞求爱。老先生虽说年纪大了些,可人看上去好像还不错。不过婚姻大事,毕竟谨慎为上,家里人提醒虹飞多观察些时日,考验考验。可虹飞早已被一系列打击弄乱了方寸,一心想着摆脱目前的状况,最好是躲到天涯海角,彻底改变环境,而莱斯利恰好能够帮助她做到这一点。于是她就稀里糊涂答应了对方,把自己胡乱嫁了,跟着这个尚未充分了解的老头去了英国伯明翰。到了那儿她才发现,莱斯利说是贵族,其实家世早已没落,虽说还不至于家徒四壁,却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其实家贫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虹飞并非一个物质上要求很高的女人。可莱斯利好逸恶劳,成天耍大爷脾气,眼高手低,干啥啥不成。虹飞只好自己外出打工,给华侨家的孩子们补习中文,甚至去中餐馆端盘子,挣些外快,贴补家用。

  讲到这里,虹玉的声音颤抖起来。“吃苦,受穷,这些虹飞都不在乎,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莱斯利他……”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抑制自己马上就要沸腾的情绪。“莱斯利,看上去温文尔雅老实巴交的莱斯利,原来是个变态!你知道什么叫虐待狂,什么叫受虐狂吗?”

  子仪点点头,“知道一点,好像是一种偏执的性取向。萨德1。”

  “那就是莱斯利!”虹玉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顿,满是牛奶泡沫的浅棕色液体溅了一片。“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全告诉你吧。这个老家伙很小的时候曾经遭受过一名妓女猥亵,从此就心理扭曲,对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全都怀有一种类似于仇恨的偏见。他终生不娶,却不断招些为性变态者服务的妓女——你应该知道,西方专有干这一行的女子,整些手铐、皮带、鞭子之类的东西。直到遇见我姐姐这个温良的东方美女,老家伙才萌发出过一把家庭生活的欲念。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结婚没两天老东西就现了原形。这回不是糟蹋妓女,而是直接糟蹋虹飞!我姐姐可就惨了,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从没断过伤。”

  “那她干吗不报警,或者索性和他

  离婚?”子仪听得几乎坐不住了,不仅这样问道。

  “你还不了解她?虹飞是个多要强的人啊。她打掉牙往肚里咽。家里打电话问她境况,她从来都报喜不报忧,强作欢颜,乐呵呵地说好极了。我妈妈心脏不好,虹飞怕妈妈知道她在外面水深火热,会受不了。”

  后来发生了奇迹,莱斯利的叔叔去世了,他的这个叔叔是个无儿无女的老绝户,巨富,莱斯利居然是他的第一继承人!这家伙一步登天,搬进了城堡。人有了钱,似乎性欲也会陡增,他变本加厉地折磨虹飞,虹飞愈发生活在了地狱里。

  直到有一天,虹玉去英国看她,发现她浑身是伤,才知道她一直过的是什么日子。虹玉指着鼻子臭骂了莱斯利一顿,对虹飞说,咱们走!拉着她就直奔机场,飞到了温哥华。那时候虹玉已经办理了加拿大的投资移民。

  “后来呢?”子仪这会儿已是百感交集。

  虹玉继续讲:“虹飞出走以后,莱斯利才体会到这个中国妻子有多金贵,磕头作揖求虹飞回去,这个时候,他又变得嘴比蜜甜了。虹飞几乎要被他说动。我说:‘甭理老王八蛋,坚决不能回!他那臭毛病改得了吗?你回去还不得继续吃二遍苦受二茬儿罪?’真让我给说着了,狗到天边都吃屎,虹飞不在,莱斯利就又招起了那种妓女,结果有一天,他马上风,呜呼哀哉,找他老叔叔汇报遗产使用情况去了。”

  “马上风?”子仪没听懂。

  “就是做爱的时候死在了女人肚皮上,”虹玉解释。“丑闻一桩。老天有眼啊!”她显得那么解气。

  虹飞虽然身在加拿大,却仍然是名正言顺的莱斯利男爵夫人。莱斯利从他老叔那儿继承的遗产,原封不动地划归到了她名下。可是一夜之间的暴富,并没给她带来快慰,她从来不在意钱,钱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符号,够花就行,多点少点其实真的都无所谓。有了钱,她依旧那么不开心,郁郁寡欢。

  “虹飞现在怎么样呢?”子仪脱口问道,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两年前也走了,”虹玉戚戚地说。“肺癌。”

  她说,虹飞从未沾过吸烟之类的不良嗜好,据医生讲,这病可能与她长期心情抑郁有关。其实病症发现时尚处早期,本来很有希望治愈,可她拒绝接受那种把人整得跟鬼似的化疗放疗。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她希望自己早一点离开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

  子仪感到嗓子一阵发紧,心沉了下去,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虹玉从古琦手包中掏出一盒绿摩尔,向子仪做了个要不要的手势,子仪摇摇头。她抽出一支,叼在唇间。一名穿黑西服的男子迅速走到她身后,掏出

  打火机,毕恭毕敬地俯下身,为她点着嘴上的香烟,然后静静退下。

  “屋漏更遭连夜雨,”虹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虹飞一走,我老妈受不了痛失爱女的打击,冠心病发作,也离开了人世。”

  一阵沉默。

  “家破人亡!” 再开口时虹玉的表情愈发沉重。“归根结蒂,这一切的起因全都是张吉利和冯建设。我姐姐何等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子,竟然让这两个臭男人给毁了。如果当初她跟了你,或者如果没有那桩肮脏交易,她就不会远嫁异邦,受尽凌辱,最后抑郁成疾,客死他乡。我妈妈也不会突然间心肌梗死。”

  “所以你要报复?”子仪推论道。

  “是的,”虹玉冷冷地回答。“虹飞和妈妈相继离开人世后,我就暗自发誓,要为我们老乔家找回公道。我有这个能力!我知道安吉传媒的董事长是冯建设,总经理是张吉利,知道安吉传媒把大笔的上市募集资金委托给了京房置业,炒自家的

  股票。于是我就趁股价最低的时候,抄底建仓。我现在手里差不多捏着一千万股安吉传媒。老天爷还真帮我,这回的熊市居然长达一年。一开始你们还硬撑着,现在我知道你们已经撑不下去了。在这样的大熊市里,投资者有如惊弓之鸟,只要我稍稍往下砸,就会造成羊群效应,小机构和散户便会慌不择路地往外跑,一天一个跌停板!我倒想瞧瞧,安吉有多大能耐,能接住我这一千万抛盘!怎么样?他们到底还是玩现了吧?接盘呀!怎么不接了?违规炒股,造成重大经济损失,我倒要看看冯建设和张吉利怎么面对公众股东,怎么面对监管机构!”

  “他们确实对不起你们乔家,”子仪呷了一口咖啡。“受些惩罚也算是罪有应得。可是话说回来,怨怨相报何时了。差不多的时候,你能不能手下留点情呢?”

  “手下留情?”虹玉活脱一个复仇女神。“他们给我姐姐,给我们乔家留情了吗?剥夺掉本不应属于他们的不义之财,让作孽者身败名裂,这叫做伸张正义,替天行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你不必可怜这些败类!”

  “这话也许我不该说,”子仪锲而不舍地劝说。“可是古语云:一马之奔,无一毛之不动;一舟之覆,无一人之不沉。股价跌到地板上,大家都受损失。就说你吧,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损失?我才不怕损失呢。”虹玉把还剩大半截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反正我玩得起,我要陪他们玩到底。再说了,只要他们打立了,出了局,等到形势好转,我照样有办法把股价拉回来!”

  子仪无言以对。

  “对了,听说你和老畜生的女儿好上了?”虹玉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问。“现在关系怎样?”

  “老畜生?”子仪一时没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冯总。他的女儿是在我那里上班。可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你们公司有内线啊,”乔虹玉神秘地一笑。“小会计张雯,她是我表姐的孩子。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张吉利居然派她去吴越投资摸我的底,太可笑了吧?”

  “你简直神了!”

  “实不相瞒,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控之下,你们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当然了,说句公道话,冯建设是冯建设,冯灿灿是冯灿灿,他们父女两个不能划等号。冯灿灿嘛,你还是应该珍惜的。”谈起这个话题,虹玉脸上阴云不再,显露出一副宽容大度的神态,她又恢复了当年说“你也没把我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了也没什么”时的那份单纯与可爱。

  “哪儿和哪儿啊,”子仪连忙摇手。“我们俩差着辈份呢。再说人家现在也已经名花有主了。”

  “别傻了,她爱的是你。”此刻的虹玉活像是一位深刻的哲人。“平心而论,灿灿的确是个好姑娘。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怎么,莫非你见过她?”这个奇异的夜晚,乔虹玉接连不断的出人意料令丘子仪应接不暇。

  “当然见过。前些日子,我和小雯几个人在前门烤鸭店吃午饭,恰好灿灿和她男朋友也在那里宴请一个外国女孩。据小雯讲,那个外国女孩是你们公司合作伙伴托马斯先生的女儿。”

  “对,她叫朱迪,”子仪笑道。“她还是冯建设在美国认下的干闺女呢。这回她来北京旅游,主要是灿灿陪她。”

  “他们三个在那儿吃饭,我一直默默观察。你的灿灿可真出众啊,她一出现,就立刻吸引住了诺大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

  “你说得有点过了。”子仪道。

  “一点都没过,”虹玉态度认真。“我以前向你夸过哪个女孩吗?我的眼光刁得很,一般的女孩我根本不用正眼瞧。唯独你的这个冯灿灿,竟然让我眼前一亮!而她的那个男朋友——”

  “刘晓。”子仪说。

  “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吧,虽然一表人才,却显然没赢得姑娘的芳心。这一点,从灿灿把他支使来支使去的架势上就完全看得出来。后来小雯悄悄告诉我,灿灿的真正心上人是你丘子仪!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就对了!”

  “都是过去时了。”子仪赶紧辩白。

  “什么过去时,明明是现在进行时!”虹玉毫不客气地将子仪的心思拆穿。“从你说话的口气我就看得出来,你心里从没放下过她。还不承认!怎么样,脸红了吧?”

  子仪只好将自己与灿灿之间的故事原原本本向虹玉交代,他告诉虹玉,自己爱灿灿,但是却在年龄和角色关系方面有所顾虑。所以他决定主动出局,给灿灿做更优选择的余地。

  “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如此优秀如此纯情的女孩你都往外推,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你珍惜?”乔虹玉快人快语。“切莫像当年那样,再当什么柏拉图,搞点子精神恋爱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抓住机会,千万别再让幸福与你擦肩而过,你要是失去了她,恐怕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子仪一时语塞。

  “我另外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沉默了一会儿,虹玉再次改变话题。“我姐姐去世前立下了遗嘱,她的财产分为三份,一份给老爸,一份给我。还有一份,你猜留给了谁?”

  子仪没作声,只是困惑地看着虹玉。

  “留给了你!”虹玉顿了顿后说:“这也是我寻找你的原因之一。这可是相当大的一个数字啊。”

  “我不要。”子仪连连摆手。“我没那个资格。”

  “不要也得要!”乔虹玉活像是在下命令。“你知道吗?我姐姐一生中,惟一动情真爱过的人,那就是你。就连在病榻上,她都把当年你和她的合影摆在床头,每天默默为你祈福。她还在照片后面写了两句话呢,怎么说的来着?让我想想——啊,想起来了,是这样的:‘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丘子仪的眼圈红了。南唐李后主的《喜迁莺》。他清清楚楚记得,这是他和虹飞最喜爱的一首词中的两句;这首词,当年他俩时常在一起品玩吟诵。二十多年过去了,爱情与憧憬,误解与怨责,时至今日说什么话都显得做作和多余,这两句诗词就已经足以解释所有的一切。

  “能把那张照片送给我吗?”他有些哽咽,见虹玉略显犹豫,连忙说:“我想留个念想。”

  “好吧,”虹玉干脆地答应。“我把照片找出来给你,你最有资格保存它。”然后她又转回到实质性问题上。“虹飞留给你的遗产,委托我在合适的时候转交给你,有现金,有不动产,也有股权和有价证券,折合成人民币,足有五千万。当然了,其中的现金部分,我要暂时借用一阵子,两个月之后,完璧归赵,律师会和你办理一切相关的手续。”

  “你用它来做安吉传媒的

  股票?”子仪猜测。

  “怎么?不合适吗?”虹玉反诘。“可以说,这是我姐姐留给我们的最具杀伤力的子弹。”

  太多的信息,太多的出乎意料,子仪一时之间感觉像是在做梦,难以适应,更难以接受,他需要时间来消化。

  沉默了片刻,他再次郑重地恳求虹玉:“依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所谓昨日之日不可追。用虹飞留下来的钱来继续深化她生前的恩怨,同时还连累一大批无辜的人,我想这并不会是你姐姐的本意。安吉传媒股票的事,请你再慎重考虑考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没什么可考虑的,”虹玉站起身来,她的口气毫无回旋余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套句中国的老话,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

  见老板站起,小燕和两名随从快步走过来。

  “那我以后怎么联系你呢?”子仪最后问。

  “小燕,给丘总一张你的名片,”虹玉吩咐为她拎起手包的女秘书,然后转向子仪。“你找到她就找到我了。”

  他俩在小燕和那两名黑衣大汉的尾随下,走下楼梯,走出饭店。街上车水马龙,饭店隔壁的老教堂在射灯的映照下金碧辉煌。一辆奔驰E320和一辆凌志400一前一后,静无声息地开到他们面前。虹玉伸出手,“晚安,”她说,然后会意地一笑。“记住,别让幸福与你擦肩而过。”

  子仪握了握她的手。“晚安,”当虹玉在随从的服侍下坐进奔驰时他说。“问乔伯伯好!”

  两辆豪华轿车一前一后,滑动着离去。丘子仪站在饭店门口,惆怅迷惘,好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十章 呼啦啦似大厦倾(1)

  第二天一早,丘子仪去了一趟银行,专门找到负责安吉合资项目账户的客户经理,拿出自己的新印章,当着对方的面更换了该账户里自己的人名章预留印鉴。他还郑重其事地把公司董事会早先那个关于合资项目资金调配权实行双控决议的复印件交给了这位经理,并特意重新强调,安吉合资项目的资金,凡一万元以上的提现和转账,必须见到他和总经理张吉利两个人的共同签字和印章,方能生效。他有一种预感,风雨飘摇的安吉传媒,大厦将倾,也许这个合资项目,就是他们的挪亚方舟。

  他还没有从昨晚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安吉传媒面临的局势复杂化了。他原以为,张吉利、钱彪他们的对手只是普通投资者,赚钱也好,赔钱也好,只要把手中的股票卖出去,就万事大吉了;即使存在着个把因贪图小利而不守盟约的机构,只要他们舍得让对方赚钱,对方也是不会穷追猛打,和他们作对到底的。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忽然发现,他们另外还有一个深藏在暗处的敌手,这个敌手怀着刻骨的仇恨,有条不紊地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现在一定要把安吉传媒的庄家置于死地而后快。有鉴于此,当前的形势必须重新评估。要不要把这最新动态报告给张吉利呢?他琢磨着。考虑了一番之后,他认为,在适当的时候,他应该把整件事情向自己这个总爱抖个小机灵的发小和盘托出。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现实,一味顾忌拖延,只能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来到公司时,写字楼里已经乱成一片。由于安吉传媒的股价连封跌停板,李建华被套在股票上的美华广告播出费拿不出来,在美华润滑油公司和电视台的双重追讨下,这小子实在扛不住了,索性脚底抹油,开溜,上演了一出失踪大戏。美华的人打他手机他不开机,来公司找他也找不到,那边的崔总又急又恼,实在没辙了,于是报了警,今天早上公安局来人到公司核实情况。

  “怎么样,安吉传媒是乔虹玉在砸盘吗?”子仪一进办公室,灿灿便急忙打探。

  子仪把房门关上,摁下门柄上的按钮,点了点头。

  “有办法通融吗?”灿灿抱着一线希望。“她总该念念旧啊。”

  “念旧念旧,就是念旧给闹的。”他没好意思说出乔家姐妹与张吉利以及她父亲之间的那笔宿怨。“暂时没啥戏,我再想想法子吧。”他告诉灿灿,公司即将进入非常时期,既然她准备去美国念书,干脆早点走吧。

  “一定会牵扯进很多人吧?”灿灿显得很不安。

  “是的,领导层难辞其咎。张总,我,以及全体董事会成员,”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包括你父亲,都得说说清楚。”

  下午公司召开董事会。冯建设非常恼火,吩咐赶紧把李建华找回来。“客户的广告费,不行就由公司先替他垫上。”

  “哪里有钱垫给他?”张吉利满腹牢骚,一脸无奈。“委托理财,抵押贷款,收购酒店,还有总公司占用配股资金,公司早就寅吃卯粮了。现在股价连创新低,银行的债主没找上门来,就算是给足面子了。”

  债主虽然还没找安吉,却已经找了京房置业。特别是证券公司股票质押的那一块,强制性平仓,每天都把京房置业账户上的安吉传媒流通股挂在跌停板处往外甩,可越这么砸着卖,就越没买盘敢接。安吉传媒天天跌停,连带着同一板块中的其他几只股票也都再下一城,股市上凄风苦雨,一片恐慌。投资者纷纷来电询问,董秘刘丽丽的电话都被打爆了。安吉传媒不得不发布公告:本公司经营一切正常,没有应披露而未披露的信息。发布公告归发布公告,投资者们却并不买账,股价照跌不误,继续跌停板没商量。

  冯建设问丘子仪:“合资项目的账户上还有多少现金?能不能拿来救救急?”

  丘子仪说还有一亿八。“可现在拿这点钱来救急,还不是肉包子打狗?”他认为合资项目的资金坚决不能动,这条底线必须守住。“这可是我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将来说不定还得指着它翻身呢。”

  冯建设叹了口气,没有再逼子仪。“欠媒体的美华广告播出费,就由安德总公司先给垫上吧。”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由于股价出现异动和群众举报,监管机构决定对安吉传媒立案调查。该股临时停牌。

  调查人员传找京房置业的老板钱彪时,发现钱彪也不见了踪迹。办公室和家里都找不到他人。一查京房置业账户,发现钱彪早就开始陆陆续续往外转钱,股票停牌之后,仅剩下的一百多万元现金也在两天前被提干净了。

  张吉利慌了神。他是上市公司总经理,委托

  理财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总经理负责制,他对安吉传媒今天的状况是推脱不了干系的。他不禁心中暗骂:钱彪你也真他妈不够意思,不打个招呼就闪,这是能闪过去的事情吗?

  张吉利不得不求教在国外干过投行业务的丘子仪,子仪毕竟见过大世面,也许能想出个什么苟且过关的主意。“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他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到了这个时候,丘子仪只好向张吉利实话实说了。“你知道和咱们做对的是谁吗?”见张吉利一脸茫然,他交了底。“就是你的前小姨子乔虹玉!一切都是严密策划好了的,收集

  股票,伺机俟机砸盘,就等着咱们往坑里跳。”

  张吉利大吃一惊,他忽然想起那另一双挥之不去的眼睛,还有那紧盯着他幸灾乐祸的阴冷目光。原来,竟然是她!终于浮出水面了。他感到冷嗖嗖的,头皮一阵发麻。“怎么会是这样?”

  “你还好意思问我?”子仪不无鄙夷地说。“想想你们干的好事吧。你和冯建设。”他把那天晚上与虹玉见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抖搂了出来。他越说越激愤,若不是在公司,他真会冲将过去,掴这不知耻的家伙两耳光。

  张吉利呆若木鸡,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恐惧,尴尬,震惊,一时间五味俱全,令他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极为复杂的心情中回转过来,哭丧着脸叹道:“报应啊,报应!”

  子仪没好气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审时度势了一番之后,张吉利终于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就没啥好解释的了。不过咱们好歹一起混了半辈子,你总得给想想辙,我该怎么办呀?”

  “要是没有股民投诉和监管机构调查,那么我觍回脸,带你和冯建设去见乔虹玉,你们向她负荆请罪,诚恳地认个错,也许事情还有缓。”已经重拾理智的丘子仪给他掰扯道理。“可现在监管机构正式介入,这就好比一台大机器已然启动,停是停不下来了。我看,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你主动去调查组,老老实实承认错误,把事实讲出来,争取宽大处理。”

  “那我不就完了?”张吉利喊道。“这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你以为现在你就不完吗?”子仪正色道。“挪用募股资金,非法操纵股价,违规担保,虚假陈述。哪一条不够你喝一壶的?”

  见张吉利一个劲儿抽烟,子仪继续点他:“很残酷,对吧?可事实就是如此。躲是躲不过去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去找调查组谈,至少还落一主动。我研究过以往的案例,由于这类事情具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所以到目前为止,监管当局给违法者的处罚都还比较轻,只要当事人态度好,认识深刻,往往罚点款,公开谴责一番就过关了。顶多让你下课,宣布一段时间的市场禁入。一般不至于移交司法。”

  沉默了一会儿,张吉利说:“可是我的事业就会一败涂地。我这辈子的心血算是白瞎了。”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子仪冷冷地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张吉利回到自己办公室,整个下午神志恍惚。就这么翻了船?事情真的山穷水尽了?他不甘心!他吩咐秘书,谁都不见,谁的电话都不接。他要好好盘算盘算。

  毫无疑问,乔虹玉这回是来者不善,她蓄谋已久,不仅在最关键的时刻朝他背后捅刀子,而且那个向监管机构举报他们的 “群众”,很可能也是这女人,或者至少是受这女人指使。张吉利预感到,自己这回是在劫难逃。千算万算,竟然栽在了一个小娘儿们手里,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功亏一篑,不应该呀!眼下的困局如何才能破解呢?一边是股票缩水所导致的巨额债务,一边是监管机构的问责,他现在真可谓前有狼后有虎。商场上拼杀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严峻的形势。莫非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对此,他确实有点不情愿相信。

  丘子仪,这个从小和他称兄道弟的丘子仪,此人真的也是刚刚才知道乔虹玉的恶意狙击吗?会不会他和乔虹玉早有勾结?不论真假,他俩毕竟好过那么几天。张吉利不禁打了个冷战。里应外合,报他当年使手段骗走虹飞的一箭之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定下神来之后,他又仔细推理了一番,觉得还不至于如此,丘子仪毕竟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君子,不屑去做暗箭伤人的勾当,当年的事情早已划上了句号,大家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再者说了,丘子仪也一直是反对上市公司委托理财的,假如他与乔虹玉真有勾结,那他早就会上赶着地推他张吉利往套里钻了——他并没那样做。然而无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张吉利提醒自己。

  快下班的时候,他想起了刘丽丽。他给丽丽打电话,要她陪他喝酒去。他想听听她的看法,让这个心思缜密的女人给他拿拿主意。

  “今晚不行啊,张总,”丽丽的声音还是那么妖媚。“我的时间已经安排出去了,有应酬。”

  张吉利摔掉电话,“臭婊子,”他嘟囔道,“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

  他独自一人到白金汉喝闷酒,灌了半瓶

  五粮液,然后蒸了个桑拿,让小姐从头到脚给捏了一遍,彻底释放了一下压抑已久的内火。

  他驱车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他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乘电梯到十八层。他掏出大门的钥匙,刚要把钥匙插入锁孔,黑影处闪出一个人。是失踪多日的李建华。张吉利拿钥匙的手僵住了。

  “张总,”李建华说。“彪哥想找您聊聊。”

  ·

  张吉利乘坐李建华的本田雅阁,来到一个未竣工的楼盘。他认出,这是京房置业的一个工程项目,由于没有后续资金支付施工单位的二期材料费和工程款,建筑队停了工,这儿成了一处烂尾楼。

  在一栋已经封顶尚未做外饰的板楼前,两名满脸横肉的汉子引领张吉利上楼梯。在二层的一个毛坯房单元内,只见钱彪斜倚在昏暗灯光下的一张躺椅上,嘴叼一根大雪茄。几天不见,钱彪变了样子,满脸胡茬,脑袋瓜儿却刮得贼亮,脖子上系着一根黄澄澄、粗如筷子的金链子,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镶着绿色大猫眼的金馏子,俨然一副黑社会大哥大派头。一名大汉给他轻摇着芭蕉扇。

  看见张吉利,钱彪忙从躺椅上起身。“你可来了!”他做了个手势,“快给张总看座。”

  张吉利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钱彪招了一下手,摇扇子的汉子给张吉利端来一杯茶,然后悄然退下。

  “怎么样,日子不好过吧?”钱彪的脸上堆满了关切。

  “别提了,”张吉利长叹。“调查组都进公司了。这回怕是过不去了。悔不该啊,现在我那儿是落花流水,片甲不存。钱怎么挣的,怎么吐出来,打着滚儿地吐出来,真是大梦一场啊!”

  “要说惨,我更惨,全部家当都搭了进去,”钱彪不甘心地同感道。“不过我让建华请你来,不是想听你发牢骚。咱们总得琢磨个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啊。”

  “还怎么医?”张吉利神色沮丧。“这匹马怕是医不活了。”

  “不见得吧,”钱彪倾身向前,悄声道。“听建华讲,合资项目的钱,还没怎么动。”

  “你想打这笔资金的主意?别做梦了,”张吉利想都没想就这样说。“丘子仪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钱彪冷笑一声。“据说这笔钱老外交代过,冯总也认可了,只要你和丘子仪两人共同签了字,就能打往任何地方。有这事吧?一亿八呀,折合成美金,足足两千多万!”

  “你怎么知道账上还有一亿八?”张吉利感到奇怪。

  “李建华啊,”钱彪说。“他的情儿可是你们的财务经理,你们的资金状况他一清二楚。”

  “家贼!”张吉利低声嘟囔。这个李建华,当初放过他就是个错误,他心里想。还有那个林小琴,这些年真的是白信任她了,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她和李建华的这层关系呢?疏忽,太疏忽了。

  “先别生气,”钱彪说。“只要能把这笔资金弄出来,咱哥几个就远走高飞,到国外去。这些钱够咱们打个翻身仗了,等事情平息了,再杀回来,找琳达·乔算账!”

  张吉利哆嗦了一下,琳达·乔,幸亏钱彪还不知道琳达·乔是何许人,不知道琳达·乔全都是冲着他张吉利和冯建设来的。如果钱彪知道了这个底细,还不立马把他给撕了?

  “你总不会甘心就这么认输吧?”钱彪继续劝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一刀。不如跟我出国,东山再起!”

  这时,李建华走了进来,给张吉利的茶杯续水,见张吉利仍然犹豫不决,他也忍不住开口撺掇:“张总,如今公司出了这么大乱子,他们是不会让您过好日子的。干脆跟着彪哥跑路,全当是出国休息休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就是那个琳达·乔吗?咱们缓过手来再收拾丫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建华这回做

  股票一时贪小便宜,没能及时脱身,自己赔了个底儿掉不说,客户的广告费也全军覆没,就连那些听了他消息的亲朋好友,也都全部套牢在高位。他对琳达·乔恨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把这女人给活剥了。

  与钱彪一样,张吉利从骨子里就是一个绝不肯轻易服输的人,无论点儿多背,他都会赌到最后一刻。他的心眼儿开始活动。多少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现在确实想做一次困兽之斗。也许,随钱彪出去,弄好了这还真说不定是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再者说了,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凭什么就便宜了他丘子仪,让这小子在一边偷着乐?要完蛋一块儿完蛋,自己就是死,也得拉住他做垫背的。他一咬牙,迸出一串话:“行,我听彪哥的。你说咋整就咋整!可丘子仪不肯签字咋办?”

  “好!痛快!只要你张总答应了,丘子仪的事情就交给我办好了。”钱彪站起身。“那咱们就谈谈具体细节吧。”他扭头朝外喊道:“喂,叫黑子过来!”

  最后的玩家 第六部分

  第二十一章 终于出手了(1)

  第二天上班时张吉利来得很晚,十一点多了才到办公室。丘子仪发现,张吉利的眼圈黑黑的。他昨晚一定没睡好觉,子仪推断。他不想催促张吉利立做决断,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他希望这个不争气的发小能够自己觉悟。

  今天一早,调查组组长老姜找丘子仪谈了话,核实举报信所反映的情况,并进一步了解安吉传媒的违规行为是否属实,如果属实,那么到了何种程度。丘子仪在群众中一向口碑不错,调查组对他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早有耳闻,所以想先听听他对此案的看法。丘子仪直言不讳地说,公司委托京房置业理财,这是事实;交易记录也足以证明,京房置业的确有操纵股价的行为;但是具体到安吉传媒,它却并没有因为委托理财和股市被套而资不抵债,它的主业目前开展得很顺利,资金也还算充沛,大约一亿八千万的现金即将陆续注入前景光明的新项目,只要给安吉以时间,公司是有能力渡过难关的。

  老姜问起管理层的廉政情况,说有群众反映总经理张吉利用公款给他情人、总助兼董秘刘丽丽买了套

  别墅。丘子仪实事求是地说,买别墅的事情他听说过,但是据他所知,当时他们采取的是“挂账”,也就是说只是暂借公司的钱用,从法律上讲,这笔钱只要能还上,便不构成对公司财产的实际侵占。他建议老姜,现在是非常时期,调查组最好抓大放小,把重点放在查处违反证券法、破坏市场秩序的大事上,以便及早给广大投资者一个交代,至于那些无关大局的枝节问题,公司内部能纠正的由公司自己纠正,纠正不了的也不妨等到大事查清楚之后再一一予以处理,该报告纪检的报告纪检,该移交司法的移交司法。而现在,他认为,当务之急则应该是审计京房置业和安吉委托

  理财的账目。

  老姜不置可否地说,你对政策了解得很清楚嘛。不过听他说话的口气,他对丘子仪所提出的建议,似乎基本赞同,或者至少认为丘子仪的总体思路在大方向上是对头的。

  下午三点钟,一副疲惫之相的张吉利走进丘子仪办公室。他说他昨晚反复琢磨了半宿,觉得子仪的话不无道理,他想和他深谈一次,聊聊具体细节,然后再考虑是否向调查组交底;可现在他要出去办事,下班之前怕是回不来了,所以他约子仪晚上一起去龙脉温泉泡澡,在那儿住一宿,哥俩好好唠唠。

  丘子仪说唠唠就唠唠吧。经过了乱糟糟的几天,他已逐渐冷静下来,对张吉利和冯建设的厌恶与不齿也已不再那么带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了,现在他真的希望还来得及悬崖勒马的张吉利能够最终开窍,去调查组争取一把主动。

  张吉利临走时说,你就不用开车了,我让司机接你。

  他走出子仪的办公室时,发现灿灿坐在外间的电脑前,在上网。刚才谈话的时候隔断的门开着,他俩说的话她听见了吗?张吉利心中有些打鼓,这丫头人小鬼大,得提防着点。可他转念一想,管她呢,听见了也不打紧,反正她老子也不是没渣儿的人。现在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下班的时候,子仪打发灿灿先走,他说他晚上有事,就不和她吃饭了,改天再说。

  “你和张总去温泉?”灿灿问。

  “是啊,你都听见了?”

  灿灿点点头。“我觉得张总有些神色不对,”她提醒他。“我看,你还是小心些吧。”

  “是吗?”子仪想了想。“我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头的。你为什么让我小心他?”

  “我也说不好,直觉吧,”灿灿有几分不安。“干脆你给张总打个电话,在城里找个地儿聊聊算了,何必去荒郊野外?”

  “你走你的,我会注意的。”他要她放心。

  “要不要我跟你去?”灿灿提议。她和刘晓已经订好了下周三飞洛杉矶的机票,还有六天就要去学校报到了。这几天她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未做了结;这次出国

  留学,她越来越觉得,好像并非一个正确的选择。

  “你不必跟着我,”子仪略想了一下说。“我很安全。你在场张总也许会觉得有些话说起来不太方便。”本来,倘若今天不是张吉利约他,谈要紧的事,他是会和灿灿一起吃个晚饭的,他俩本已说好了下班后去星期五餐厅。他完全体会得出灿灿此刻的心情,灿灿走,他心里也别扭,他想趁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主动向她表白表白,至于表白到什么程度,他目前还没考虑清楚,要视情况而定,不过绝不能让这个与自己扯着复杂情感纠葛的女孩带着委屈离开中国。他想起了乔虹玉提醒他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来得及,他想,明天是周末,时间充裕,明天再陪灿灿吧。

  六点钟的时候,大楼门卫打来电话,张总的车接他来了。

  他来到楼下。张吉利的

  宝马745停在门口。开车的人带着黑墨镜,不是张吉利的司机小段。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一个生着一对三角眼的大汉为他拉开后车门。他犹豫了一下,想问问清楚。三角眼冷不丁猛推了他一把,他身体朝前一倾,车里面忽然伸出一双有力的手,就势把他拉了进去。三角眼紧跟着上了车。他发现,自己已被一左一右两条大汉夹在了中间。“你们是谁?”他厉声问。“开门!我要下车!”

  “别乱动!”右边刚才推他上来的那个三角眼擒住了他胳膊。汽车上路了,一起步便风驰电掣。

  真让灿灿说着了,丘子仪飞快地想。绑我?没这么容易。他趁攥他胳膊的三角眼没提防,挣开手臂,扬起胳膊肘,朝着对方太阳穴,狠狠一磕,这是他在部队侦察连时练过的捕俘拳中的一招,很有效,三角眼的脑袋歪向一边。他一个鹞子翻身,从三角眼身上滚过,抓住门柄,猛推车门。车门推不开,糟糕,上了保险锁!

  他一眼瞥见地上的一柄钢质棍锁,情急之中一把抄起,欲砸窗玻璃。但是他的胳膊被一只手攥住,这只手的力气那么大,攥得他生疼。他奋力挣扎,忽然,一块湿巾捂在了他的嘴巴和鼻子上,他闻到一股强烈的气味,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一口深井,迅速地往下坠,坠啊坠,不断往下坠。是乙醚,他丧失意识之前想到,这感觉和小时候割扁桃腺时一模一样。

  ·

  丘子仪睁开眼睛时,钱彪的方脸在他上方微笑——皮笑肉不笑。

  他躺在一张简易床上,身上盖着白被单。钱彪就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他四下打量,房间很简陋,这是一处毛坯房。

  “欢迎丘总光临敝舍,”钱彪高声说。“不好意思,用这种办法请你过来。”

  “张吉利呢?”丘子仪挣扎着坐起,脑袋还是沉沉的。“现在什么时间?”

  “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张总暂时不在这里,他在准备必要的文件;”钱彪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看了一眼腕上的江诗丹顿。“我再来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现在是夜里一点三十五。看来丘总这几天很累,一下子就睡了七个钟头。”

  丘子仪喝了一口水,他觉得嗓子发干。这是麻醉的结果,他心中迅速想到。“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做什么?”

  “丘总不想吃点什么吗?”钱彪不急于回答他的问话。“据我所知,丘总已经十几个小时没进餐了。”他做了个手势,傍晚在车上被子仪用胳膊肘磕了一下的那个三角眼端过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几盒显然是从饭馆叫来的外卖。三角眼左侧的太阳穴略显红肿,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时,狠狠瞪了丘子仪一眼。

  “子仪兄威猛不减当年啊,”钱彪哈哈大笑。“你那一下差点要了虎子的小命。”

  “你把我弄来,给句痛快话,究竟想要我做什么?”丘子仪单刀直入。

  “吃了再说,吃了再说。”钱彪打着哈哈。

  “不,现在就说。不然我什么也不吃!”丘子仪的口气坚决明确。

  “好吧,”钱彪脸上的笑容收拢起来。“既然如此,那咱俩就谈谈正事。你也知道,我的庄做成了死庄,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咸鱼翻身。上面在查我京房置业的账,也会查你们安吉的账,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知道你的合资项目账户里有笔钱还没怎么动。我想让你往我美国账户上打两千万美元。”

  “多少?”

  “两—千—万。”钱彪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两千万美元。”

  见丘子仪没言声,只是哼了一下鼻子,钱彪解释道:“我知道这件事你没法交代,不过不要紧,后路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一起去美国。我老婆已经在那儿买了房子,洛杉矶一处,十七哩路湾一处。咱们一起在那边发展,做买卖。机会来了再杀回来。”

  “还有张吉利?”丘子仪问。

  “对,张吉利,还有李建华。瞧,全是你熟悉的人。都是讲义气的哥们儿。咱们在那边,凭着这笔资金,凭着你的专业知识和人脉,肯定能够起来。歌里怎么唱的来着?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钱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慷慨激昂。

  “不知你想过没有,”丘子仪毫不客气地给他兜头一盆冷水。“即使我同意你的办法,可数额这么大的外汇,不经过有关部门批准,根本就是无法打到境外去的。”

  “这你就甭操心了,我自有我的渠道,”钱彪说。“要你办的只是和张吉利一起把文件签了,过银行这一关。资金只要到了我指定的账户上,我自然有办法把它弄到境外。”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我不能做,”丘子仪一口回绝。“这有悖于我做人的原则。”

  “别这么轴,”钱彪面露愠色。“帮帮忙吧,不然大家都不好看。”

  “钱彪,”丘子仪正色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坐庄失败,原因是相当复杂的,与你手潮与否并无太大关系,就这一点来讲,我很同情你。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咱们只好就事论事,依我看,目前你面临的最坏结果,无非是京房置业进入破产程序。根据上一回对亿安科技庄家的处理来比照,你这样的情况顶多是再被罚罚款,你本人还不至于蹲监狱。所以我说,你犯不上为此铤而走险,真的去以身试法,把自己搞成刑事犯罪的性质。”

  钱彪笑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亿安科技的董事长罗成不是人间蒸发了吗?罚款,人跑了,他们罚谁去?哈哈!”

  “可你想过没有,亡命天涯的日子好过吗?再者说了,尽管你这回赔得很惨,但你在合资项目里还有些股权,至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如果合资项目搞得好——我相信会搞得好——你还有钱赚,也许还会东山再起。你现在何必择此下策呢?”丘子仪态度诚恳,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态。

  钱彪挥了挥手,似乎也有些动情。“你说的也许都对,哥哥。上回你帮了兄弟那么大一忙,其实兄弟是挺感激你,也挺佩服你为人的。兄弟当时就自个儿对自个儿说,丘哥这个朋友,我这辈子是交定了!可朋友归朋友,我什么脾气你也知道,我钱彪一向是哪儿摔倒了哪儿爬起来。我就是要硬朗朗地继续当我的大老板,反过手来还要收拾那个什么琳达·乔。哥哥,这次你就再帮兄弟一把吧!”

  “既然你一意孤行,这个忙我坚决不帮!”丘子仪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真的不帮?”钱彪的脸沉了下来。

  “不帮。”

  “那么,只好对不住了,哥哥,委屈你在这儿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告诉我。”钱彪站起身。“黑子,仔细伺候着丘总。”

  傍晚在汽车上用乙醚捂他嘴的那条大汉走了过来,他三十出头年纪,一脸横肉,满目凶光,左边的面颊上有一道伤疤,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模样的家伙,其中一个是三角眼的虎子。黑子一把抓住丘子仪的胳膊,把他拉下床。子仪条件反射,摁住对方抓自己胳膊的手,想就势给他来个反手擒拿,忽然,一管冷冰冰的金属抵在了他头上。是手枪。

  “走!”黑子喝道。虎子和另一名喽罗连推带搡,把他弄到隔壁房间。这个房间比刚才的更为简陋,连窗户都没有,是个贮藏室,他推测。

  那个太阳穴挨过他一胳膊肘的三角眼虎子,凶巴巴地走上前来,照他肚子狠狠揣了一拳。他疼得跪在地上。另一名打手朝他后腰飞起一脚,他一头栽倒。拳头和皮鞋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们边打边念叨:“叫你狠!”

  “好了,打够了没有?”黑子厉声道。“拿走他手机,把他给我绑起来!”

  第二十二章 谁说女子很柔弱(1)

  离开办公室后,冯灿灿的心里一直很不踏实。她有一种异样的预感,仿佛是山雨欲来。

  回家后她只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爸爸妈妈看她脸色不对,问她哪儿不舒服。

  “哪儿都没不舒服。”灿灿有些不耐烦。

  “准是要去美国了,”妈妈说。“提前想家了吧?”

  “对了,爸,”灿灿转向父亲。“调查组查出什么了吗?”

  “问题很多啊,”一提起安吉传媒的事,冯建设的面孔就蒙上了一层阴云,显得十分气馁。“全是张吉利出的馊主意,委托理财,现在财没理来,反倒惹了一身骚!”

  许婷听着不高兴了,抱打不平道:“也不能全怪吉利,人家的出发点也是好的嘛。现在哪家上市公司不炒自己的

  股票?再说了,要不是他们炒股,咱家哪儿能一下就赚那么多钱?”

  “妇道之见,妇道之见,”冯建设连连摇头。“你知道吗,这回事情闹大了,有人对安吉传媒死揪着不放。还有,那个钱彪也不见了,听说此人有黑道背景。我早就看他不像好东西。”

  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说话。

  晚上刘晓打来电话,约灿灿去蹦迪。灿灿没好气:“蹦迪蹦迪,你就知道蹦迪,你长不大呀?”她砰地一声把电话放下。

  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看电视没心思,看书也看不进去。按说过几天就要飞美国了,行李总得收拾收拾,可她一点收拾的心情都没有。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她拿起电话,拨丘子仪的手机号码,没人接听。她打张吉利的手机,对方关机了。也许他们在泡温泉,她想。过了一个小时,她继续拨,还是同样结果。到了深夜,她再拨子仪的手机,这回这个手机也关机了。

  灿灿一宿没睡着觉。子仪的音容笑貌,就像过电影般,不停地在她脑海中浮现,棕榈泉,夏威夷,他俩一起度过的那个难忘夜晚,电火雷驰的那一刻之后,他搂着她,那么情意缠绵地在她耳边说:“我永远永远爱你,像加布里埃尔和伊凡吉林那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就是我的那个心心相印的人。”当时,她好感动好感动啊。可是一回到现实中,他就变了个人,什么年龄差距大啦,什么你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啦,全都是世俗的一套,像是在打发她,糊弄她。那回她一气之下,在办公室拿刘晓作道具,演了那出戏。本来她只是想气气他,结果弄得好几天他都脸色非常难看,不怎么和她说话。一开始她还觉得挺好玩,一个大男人给嫉妒成这样,真挺逗的。后来她害怕了,别把他气出啥毛病来。也许她确实太过分了?伤了他的心?回过头来想,她也感到有些后悔,他会不会觉得她很轻浮?

  她这么想啊想,想的全都是他俩之间的事,想得心里酸酸的。我这是怎么了?她自己也感到奇怪,要去

  留学了,非但一点也振奋不起来,反而心情如此沉重。她实在睡不着觉,索性爬起来,对了,好几天没写日记了,于是她坐到电脑前,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一气呵成敲进了电脑,在这篇文字中,她使用的是书信体的第二人称,平时日记里她称呼丘子仪为“他”,这回却写成了“你”,仿若在与对方娓娓交谈。敲完之后,她想了想,觉得还欠点什么,于是又把自己翻译的《伊凡吉林》的结尾部分调了出来,也附在了这篇文字后面。这哪里像是记日记,分明是在写遗书,她不禁这样想到,心里暗自感觉好笑。

  第二天一早,灿灿就匆匆跑到公司。丘子仪没来上班,张吉利也不在。更为反常的是,丘子仪的手机始终没有开机。灿灿火急火燎地楼上楼下遍寻二位领导之际,恰好碰上了刚好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刘丽丽,这些天调查组分别找公司高管谈话,丽丽不得不放下酒店工作,三天两头来安吉,据说,她对调查组的询问还是挺配合的——操纵股票的事和她关系不大,她很想择清自己,昨天一害怕,她竟主动提出要把那套

  别墅的钱自己掏腰包给补上。调查组组长老姜立刻表示,只要不差钱,就不构成对公司财产的实际侵占——这也是你们丘总的看法,老姜不经意间透露。丘子仪竟为她说话,这是丽丽万万没想到的,她的心里不禁打翻了调料瓶,千滋百味,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听灿灿说张吉利和丘子仪同时不见了,刘丽丽一惊,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灿灿,我觉得张总好像心里有鬼。前天晚上他打电话要我陪他去喝酒,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他说他要和我商量商量委托理财方面的事情。你也知道,公司都进工作组了,哈?张吉利和钱彪肯定有问题。我又没参与他们的股票坐庄,哈?所以不想这个时候与他们走得过近,就给推了。为这,他好像挺不高兴。”

  “你的意思是,丘总的失踪会与张总有关系?”灿灿听话听音。

  “我也说不好。”丽丽想了想,决定还是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昨天下午我走的时候吧,下到大堂里,发现张总就在我前边,边走边打手机。我听见一耳朵,他说的是:‘约上他了,你那边做好准备,六点钟开我的车来接。’停了一会儿又说:‘老钱啊,这件事一定要万分小心。’”

  “他在与钱彪通话?”灿灿忙问,她感觉这一情况很是蹊跷。

  “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钱彪不是藏起来了么,哈?莫非他俩还保持着联系?我正纳闷的时候,张总一转身,看见了我,赶紧合上手机,脸上的表情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所以刚才你一说他和丘总都没影了,我就想,会不会与这个电话有什么关系呢?”

  “谢谢你啊,丽丽姐,你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灿灿一把抓住刘丽丽的手,她忽然觉得,这个为了往上爬而常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其实并不像她原以为的那样冷血,那样没心没肺。

  刘丽丽似乎也被灿灿的真诚感动了,连声说:“千万别着急啊,灿灿,一定不会有事的,哈?要不要我帮你一起找?”

  “暂时不必,”灿灿在关键时刻一向比较沉得住气。“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你还是先别让其他人知道,暂且保密吧。”

  下午两点多钟,张吉利终于来公司了,丘子仪却还是没有下落。

  “丘总呢?”灿灿风风火火闯进张吉利的总裁办公室,秘书拦都拦不住。

  “哦,灿灿啊,进来吧,”张吉利招呼着。“怎么,就要去美国了还来上班?好啊好啊,好同志,走之前我请你吃饭。”

  “您别打岔,”冯灿灿双手按在张吉利的大班台上,倾身向前,直视着张吉利的眼睛。“丘总在哪儿?”

  “丘总?我不知道啊,”张吉利一脸的无辜。“你和他成天一起办公,你应该知道他在哪儿。我还要找他呢。”

  “他昨晚和您在一起!”灿灿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他没来上班。手机也打不通。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张吉利心中一惊,坏菜,昨天到底还是让这小妮子给听见了。他脸上忽然呈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对了,昨晚我们是一起泡温泉来着,回来的时候挺晚的了,他说他今天可能不来上班了,他说他要去见个人,叫什么来着?”张吉利灵机一动,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琳达·乔!”

  冯灿灿疑惑地看着他。张吉利却心中暗自得意,琳达·乔,神秘的琳达·乔,什么事情都可以往她头上安。因为谁也找不到她,她是一缕烟。明天就是星期六,公司不上班,丘子仪不露面就不会引出任何怀疑了。而两天之后,星期一,该有结果也会有了结果,不用他再提心吊胆。

  冯灿灿疑虑重重地走回副总办公室。她不相信张吉利的话,然而却没办法拆穿他。丘子仪的办公桌空落落的,灿灿心里一阵紧抽。他究竟在哪儿呢?她的目光落在办公桌前端的台历上。电话号码!她迅速翻动台历。号码还在那里。一行娟秀的钢笔字,她亲手写上去的。

  她按照这个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仍然是乔文宣,说乔虹玉不在,有话可以转告。

  灿灿说,人命关天,事情关系丘子仪,她要立刻和乔虹玉说话。

  乔文宣一听也很着急,说他立刻帮助找,找到了,就让虹玉把电话打回去。他留下了灿灿的联系方式。

  十分钟后,乔虹玉的电话打了过来。

  “丘子仪和您在一起吗?”灿灿劈头便问。

  “没有啊,子仪怎么了?”

  “他人不见了,张吉利说他今天要去找您。”

  “那是不可能的,”虹玉断然道。“他根本没和我约。”

  “那一定是出事了。”灿灿一副哭腔。

  “又是张吉利,有他准坏事!”虹玉忿忿地说,然后换上和蔼的口吻。“你就是冯灿灿?我见过你,在烤鸭店。”顿了一下,她又说:“子仪也同我谈起过你,他对你评价很高。”

  灿灿忽然想起那天朝她微笑的那个奇特的美妇人,终于对上号了。然而,此刻不是扯这个的时候。“可他现在人都没影了!”她焦虑地说。

  “别着急,咱们分头找。”虹玉安慰她,她把秘书小燕的电话和她所住的王府饭店套间的电话都告诉了灿灿,说随时保持联系。

  放下电话,灿灿转身跑到张吉利办公室。“我找到琳达·乔了。丘总根本就没去她那儿!”

  “也许他现在还没去,”张吉利轻描淡写道。“他过一会儿就会去。”

  “拉倒吧!你就别再蒙事儿了!”灿灿一反常态提高了嗓音。“实话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琳达·乔就是乔虹玉!”

  张吉利大惊失色。

  “赶快告诉我,丘总究竟在哪儿?此事还牵扯到钱彪,是他的人开你的车,接走的丘总,对吧?你们把他怎样了,快说!你要是不说,我立刻报警!”她抄起班台上的电话。

  “千万别,姑奶奶!”张吉利按住灿灿拨电话的手,见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好以实相告。“他确实在钱彪那儿,被扣住了。”他极不情愿地把昨晚的事情简略地讲了讲。“我那么做,也是被逼无奈。”他最后委屈地为自己开脱。

  “那还不赶紧报警?”灿灿急切地喊。“这可是绑架啊!”

  “警是万万报不得的,”张吉利愁眉苦脸。“钱彪请来了一帮黑社会,领头的叫黑子,是个越狱在逃犯,有了名的心黑手辣。他放话说,要是敢报警,立马撕票。”

  “张总,你就这么对待你的铁哥们儿吗?”灿灿声音颤抖地挖苦道。“丘总昨晚本来根本不必跟你去‘泡温泉’。他原本约好和我一起吃晚饭的。他完全可以对你不管不问,让你们就这么烂掉。可是,他重情重义,为了给你这个老朋友一次纠错的机会,拉你上正道,他苦口婆心地劝你不说,见你稍有悔改之意,还推掉了所有的正事,甚至推掉了和我吃告别饭的约会,大老远地跑去做你的思想工作,试图让你迷途知返。而你呢,你非但不领他情,反而挖空心思设计他。你亏不亏心啊,张总!”

  张吉利惭愧地低下了头。“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存心坑害丘总。可是事儿赶事儿赶到了一起,我也就控制不了了。弄到现在这一步,反正是挺棘手的。这么说吧,丘总要是不答应钱彪的要求,钱彪是决不会放他出来的。大鼻涕这人你不是不了解,在道上混过,一到关键时刻就剑走偏锋。”

  一阵沉默。

  “你带我去钱彪那儿!”灿灿忽然提议。

  “带你去?”张吉利不相信地看着她。“你小姑娘家家,去了管啥用?”

  “你也知道,我和丘总好,”灿灿毫无顾忌地坦言,“他会听我的话。”泪水盈进了她眼眶,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一定要冷静,她暗暗告诫自己。

  张吉利一声不吭,手指头神经质地在桌子上敲打着鼓点。

  “既然不宜报警,那么索性先保证丘总的安全再说,”灿灿提出了个折衷的主意。“我可以劝服他,让他好汉不吃眼前亏,答应钱彪的要求。”见张吉利仍然举棋不定,她灵机一动,又添加了一句:“反正合资项目的钱,谁花都是花。”

  张吉利思忖了好一会儿,忽然,他的手指头停止了敲打。“也好,去就去。也算是一次机会,总比在这里干坐着强。”

  “你等我一下,”灿灿说。“我把手头的工作收收尾,咱们就走。”

  灿灿返回办公室,打开电脑。她给刘晓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

  傍晚时分,张吉利亲自驾驶着宝马车,和灿灿一起来到那个小区工地。

  当两条大汉把他们领到钱彪面前时,钱彪笑容可掬地说:“啊,我们的美女来了,欢迎欢迎!”

  张吉利凑到钱彪跟前,在他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钱彪点点头,对灿灿送去一阵肉麻的称赞:“好,够情够义!丘总也是,何苦来呢,替公家扛着?还是你们年轻人脑筋活。这就对了!”然后以一种江湖的姿态夸张地拍了拍胸脯。“放心吧,灿灿,只要你劝动丘总,我保他平平安安。你不是就要去美国上学了吗?尽管走你的,过几天我就把你的子仪哥滋滋润润地给你送过去。”

  “我能劝动他,”灿灿异常镇定。“可是你得放他出去。你们不是要钱吗?他会给你们的。不过你们也许不知道,他在银行里已经更换了预留印鉴,只有见到新人名章,银行才会实施划款。据我所知,他的这个人名章锁在我们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必需由他亲自去取。再说了,银行里的事情一向都是他亲办,特别是这个项目,银行的人只认他。你们要的数额这么大,他怎么也得与具体负责这个账户的银行经理当面确认一下吧?”

  钱彪转向张吉利。“真是这样?”

  张吉利点点头。“他的一个哥们儿在银行里当头,印鉴的事,前两天我倒是也听财务说过。”

  钱彪有些犹豫。“那他……”

  “你是怕他出去以后反悔吧?”灿灿抢先说道,她不给钱彪时间多做考虑。“没关系的,你把他放掉,我留在这儿。你也知道我和子仪哥的关系,他是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钱彪沉吟了片刻,一跺脚。“好吧,就照你说的办!”

  第二十三章 交换在魔窟(1)

  人的身体不宜于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即使在睡眠中,身体也会不时地动弹,关节屈来屈去,肌肉收紧放松。

  黑子不愧是职业杀手,绑人也绑得这么有专业水准。丘子仪被反绑着吊在暖气片上,四马攒蹄,手和脚捆在一起,身体略微沾地,这样,被捆的地方就永远承受着重量,保持着紧绷。这种捆法使他想起一件东西:粽子。一开始他身上的挨打之处还很疼,可是过了一阵儿,拳打脚踢的痛楚不复存在了,只有被绳子勒的地方肌肉又酸又麻,像针刺,像刀扎。

  他想,要是能够昏迷过去,那就好了。血液流通不畅的滋味真不好受。要是练过瑜伽功……能精神脱离肉体,那就好了。现在想这个也晚了。总是临时抱佛脚。不懂得未雨绸缪。

  想点别的。

  钱。想想钱。多少人为了金钱,而去犯罪。钱彪,张吉利。

  钱彪,好样的,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大鼻涕!这些年你就是这么磕磕绊绊闯过来的,目标明确,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为了挽狂澜于既倒,不惜拔刀相向。

  张吉利,半辈子交情的张吉利,你到底还是出招儿了,不再遮遮掩掩。对这个他一直试图将其拉上正道的发小,他感到的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那种一个疖子又红又痒,终于捅破,脓血齐流之际的酣畅淋漓。

  还有那个刀疤脸黑子和三角眼虎子,他们显然不是良善之辈。钱彪、张吉利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买凶?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料到他们会动用黑社会。灿灿提醒他小心,还真让她给说着了。

  灿灿,他想起了冯灿灿。她仿佛是一副清凉剂,只有想到她,他心里才感到一丝慰藉,肉体上的痛楚似乎也不再那么一阵紧似一阵了。是啊,早听她的就好了,多一份警惕,也不至于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他忽然觉得生活中其实是不能没有她的,多好的姑娘啊,痛苦是一种具有提醒功能的感觉,她的美,她的好,在这个备受痛苦的时刻他体会得才最为真切,如果这次能够活着出去,他一定把此时此刻自己的所思所想和一切感受全都倾诉给她,对,一点都不保留!别让幸福与你擦肩而过,乔虹玉的话真的很对。

  如果能够活着出去……如果不能……后悔了吗?他问自己。不,尽管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尽管浑身上下如此痛苦难捱,可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无怨无悔。他倒不是想当什么捍卫正义的勇士,他只是觉得,人需要给良心一条出路。Diehard(一根筋)……现代社会中的唐吉诃德,他自嘲地想。

  ……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过去,一分钟一分钟地交迭在一起,变成了小时。各种痛楚逐渐汇成一股遍及全身的火焰。思想变得支离破碎,后来,他意识到,他的思想差不多停止了活动。

  这种难捱的痛苦持续着,进入身体内部,非常剧烈,无法忍受……世界上根本没有现成的词汇可以描述。

  白昼到来时他已深深陷入一种极端的痛苦之中,他以前从不知道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痛苦。这是一种不同的衡量尺度,回想起平时的疼痛来,那只不过是些令人发笑的小痒痒。

  他只觉得身体内部像一个沉甸甸的核。外部世界已然淡化。他已感觉不出什么是形状。他感觉不到手和脚的样子,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眼前一片朦胧,一切都是深紫色的。

  这中间黑子进来过一次,高声问:“想通了没?”

  他抬了抬眼皮,没吭声。门砰地一声再次关上。

  他还听见张吉利在外面说话:“你们放开他一会儿吧,给他点水喝。”

  他在说什么?他迷迷糊糊地想,是良心发现?

  张吉利的声音似在央求。随后是另一个声音,一个粗暴的声音:“一边去!这儿没你啥事!”

  他像一个团块似地存在着。一团熊熊燃烧的沉重物质,就像是地心。

  别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思想。只有感觉,还有就是无穷无尽的时间。

  ·

  ……

  一种声音使他恢复了理性。

  是开门的声音。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冯灿灿在黑子、虎子,以及张吉利的簇拥下走进了房间,张吉利一脸尴尬,眼神飘忽不定,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对不住啊,哥们儿,我也是不得已。”

  他没搭理张吉利,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灿灿,朦胧之中,以为自己看错了人,难道真的想谁来谁?如此美丽的生命,纯洁清逸如天使,竟然出现在这么一个与其格格不入的魔窟里!清者愈清,浊者愈浊,这反差也太大了,莫非是在做梦?

  灿灿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惊愕得张大嘴巴,仿佛深深困惑,深深不解。丘子仪,这个平日里冷静理性得令她发狂的男人,一向儒雅挺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现在竟绑吊在暖气片上,像只受虐的动物,颓馁如玉山之将崩!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双方对眼前的景象都难以相信。

  张吉利快步上前,给子仪解开绳子。灿灿一把抱住他。子仪舒展开胳膊腿,想表现得举止从容镇定。但是他那僵直的肌肉不听使唤,最后的结果是他汗污的脸贴在了她胸口上,喉咙里发出类似窒息的呻吟。

  “没关系,子仪哥。没关系。”灿灿用自己的胳膊紧紧搂着他,轻轻地摇晃他,把这无法言传的痛苦吸收进自己的身体,她温柔地按摩着他红肿的手腕,像个母亲似地为他抚平疼痛。母亲,姊妹,情人,女儿……一个身兼所有这一切,说不清到底是哪个的女人。

  他咬着她的衬衣钮扣,体验到极度的安慰。

  “好了好了,快说正事!”黑子催促着。

  灿灿站起身,甩了一句:“急什么急,还不拿水来!”她拧开张吉利递过来的矿泉水瓶,一点点往子仪干裂的嘴唇中喂水。

  “子仪哥,钱总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吧。”迅速平静下来的冯灿灿边喂他水边低语。

  丘子仪疑惑地看着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子仪哥,”她使了个眼色。“你就答应钱总,签字吧。”

  “还是小妞识相。”虎子在一旁嘻皮笑脸搭茬儿。

  灿灿忽然改用英文,飞快地说:“It’s weekend. You have enough time to stop them. Try to get away from here. Go to the police.”

  黑子扬手给了灿灿一个嘴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不许讲鸟语!”

  灿灿被打得差点摔倒。张吉利赶紧扶住她,他似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谁知是真还是假地连声抗议:“干吗?黑子你要干吗?”

  丘子仪心如刀绞,怎么对付他都可以,但他不许任何人动灿灿一指头!他挣扎着,想扑向这个刀疤脸的臭流氓,可是他的手脚不听使唤。

  灿灿按住子仪,擦了擦被牙齿硌出血的嘴唇,扬起头来说:“我跟他说我爱他。哟,我们俩说悄悄话你们也想听?”

  “别犯骚了,”虎子在一旁瞪起三角眼。“你个小美人儿,你再犯骚,把老子的火勾上来,我让你先尝尝老子鸡巴的滋味!”

  “打住!”黑子喝斥虎子,随后转向丘子仪。“彪哥吩咐了,我们陪你去办事,小妞留下。”

  子仪听清了灿灿刚才的那段英语,她说的是:“现在时逢周末,你有时间阻止他们。想办法脱身。去报警。”这姑娘真聪明,他心中想。不过,把她留下来,留在这个魔窟里,他不放心,也不忍心。

  见子仪在犹豫,灿灿赶紧招呼:“你们还不带他走?”

  丘子仪被黑子和虎子连扶带架地推到门口。就在即将迈步出门之际,他忽然猛转身躯,奋力挣开架他的两名歹徒,踉踉跄跄往回走了几步,一把抓住灿灿的手,一往情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凝视了好一会儿,他几乎要将她紧紧抱住,深情地亲吻她了,但是他终于没有这样做,有这些绑匪在跟前,他不想任感情放纵。一串话从他口中迸出:“我只是想告诉你,一旦我决定牵住一只手,我就永远不再松开,我要牵它一辈子!”

  泪花在灿灿大海一般深邃的眼睛里闪烁。

  “多保重,等着我!”黑子把他俩拉开时他说。

  “放心走吧,子仪哥,”灿灿在他身后喊。“我不会有事!”

  ·

  丘子仪在黑子和虎子的“护送”下,返回公司的写字楼。

  他是蒙着眼睛离开毛坯房的,直到上了三环路,蒙他眼睛的黑布才终于揭开。在此之前汽车拐来拐去,两眼一抹黑的丘子仪,努力用心中的眼睛辨别出路径:先是转了一个圈,像是开出院子;左转弯;十分钟后右转弯;然后一路直行;差不多半个钟头后,又是一个右转弯;接下去是左转弯。他虽然看不见具体的街道和社区,可黑子他们却百密一疏,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这辆旧捷达的空调不好使,为了空气对流,驾驶席和副驾驶席的车窗都留了一道足有两根指头宽的缝隙。子仪始终竖着耳朵仔细聆听,汽车先是在寂静中行驶,后来出现了嘈杂,车水马龙,似乎进入了繁华的市区。咚咚锵!咚咚锵!忽然之间,一阵锣鼓点顺着前排右侧车窗的缝隙钻了进来,接着是扩音器中的一个高亢声音:“亲爱的朋友们!我们夕阳红活动中心将于明晚八点在奥体东门隆重举办不老松秧歌观摩大赛,欢迎各位……”

  “摇上玻璃!”黑子喝令虎子。但是已经足够了,奥体东门,右侧是紧邻马路的奥体中心,汽车在由北向南行驶,正在途经亚运村。显然他们是从京汤路上开过来的。由此推断,囚禁他的那个地方应该距钱彪的亚北森林花园和京房置业总部不太远。那里很可能就是钱彪的一处烂尾楼。

  抵达公司已经十点多了,下车时丘子仪瞥了一眼他所坐的这辆白捷达的车牌号。

  写字楼里除了值班门卫,再没有一个人。丘子仪打开办公室的保险柜,里面有他两枚印章,一枚新的,一枚旧的。他犹豫了一下,想拿旧的,这样,银行会立刻把转款合同驳回,资金一分钱也划不走。但是不行,这样做太危险了,是在拿灿灿的性命冒险,这帮畜牲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想起灿灿的话:现在时逢周末,你有时间阻止他们。去报警。他拿出新印章,在那份钱彪责成张吉利事先起草出来的文件上签了字,盖了人名章。

  黑子接过文件,拍了拍他肩膀。“没你事了,哥们儿。不过,你那个小妹还得在我们那儿委屈几天。彪哥说了,银行一划款,我们立马放人。”

  “你们把她放了,把我关回去,”丘子仪冒出这么一句。“我现在就跟你们走。”

  “拉抽屉啊?你们他妈有完没完?”黑子火了。“你当这是站队买火车票呐,不管是谁有个人就成?”

  他一脸凶相地盯着丘子仪的眼睛,丘子仪一动不动地迎视着他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黑子把头一歪,说:“行,哥们儿,够

  瓷器,是个情种!好吧,我请示请示彪哥。”他掏出手机,走到外间。两分钟后,他返回里间,言道:“彪哥说了,不成,万一银行核对,得由你应付。再说了,现在是调查组进驻的非常时期,公司里既没了姓张的又没了你,还不炸窝?”

  丘子仪并不退让。“可冯灿灿不回家,家里人会找的。”

  “家里人找?那我们不管,你去想辙。谁要是敢报警,我们就把她——咔嚓,”他狞笑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好了,哥们儿,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就看着办吧。”他朝虎子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转身离去。

  “站住!”丘子仪在他们身后吆喝一声,由于心急,不免声音高了些。

  两个已经走到门口的匪徒吃了一惊,蓦地回转过身,虎子的手本能地伸进衣兜,像是摸家伙。黑子则疑惑地看着丘子仪,然后,他一面按住虎子,一面粗声粗气地朝子仪喝道:“还有啥屁?赶紧放!”

  “你们给钱彪卖命,他给你们多少钱?”丘子仪问。

  “你打听这个干啥?”黑子黑着脸。

  “你们把冯灿灿放了。钱彪给你们多少,我照给你们,比他还多一倍!”丘子仪知道,这样的在逃犯,亡命徒,与江湖上的黑社会还不完全一样,他们有奶便是娘,只认钱,不管什么信誉不信誉。

  “你能给多少?”虎子看了一眼黑子,这样问,他已经把家伙塞回了衣兜。

  “两百万,怎么样?”丘子仪试探道,两百万是他半辈子的全部积蓄。

  黑子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发起了脾气。“说什么呢你!你没病吧?”他掩饰住心中的狂喜,怒气冲冲地继续敲诈。“两百个就他妈想把你的情儿弄出来,打发叫花子呐?这丫头可是那什么来着?名门之后,安德冯总的千金!”

  虎子也在一旁紧着敲锣边儿:“不成不成,两百个绝对不成!知道不?我们把这小妹给放了,彪哥准得跟我们翻车,他那边的钱我们就一个子儿都落不下了。”

  “那你们要多少?开个价!”子仪豁出去了。

  黑子和虎子交换了一下眼色,黑子咳嗽了一声,挤出一句话:“一千个,最损也得一千个!”

  “好,那我就给你们一千万!”丘子仪一口答应,只要能把灿灿换回来,要多少他都会答应。“不过,你们得保护好冯灿灿。还有,我把钱给你们之后,你们得听我的,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干什么。不许再听钱彪指挥。”

  “什么时候把钱拿给我们?”黑子逼问。

  “你们得容我运作一下。周日晚上怎么样?最迟周一。”

  “好,一言为定!”黑子拍板儿。“周一之前你把钱给齐,要现金。冯灿灿谁都不会动她一指头。然后,你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你就是我们的老板!”

  “咱们怎么联系?”丘子仪趁热打铁。

  “周日听我们电话,”黑子从兜里掏出子仪的手机,递还给他。“你开着机。”

  丘子仪再次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两沓一万块钱的人民币,扔给他们。“这点钱哥儿几个先凑合花着,给我照顾好冯灿灿。”

  虎子的脸上乐开了花,忙不迭地说:“放心吧您呐,从现在起,冯灿灿就是我亲妈!”

  第二十四章 营救(1)

  打发走黑子和虎子,已近深夜。

  丘子仪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一下盘,把黑子他们的车牌号和一路上所经路径写下来,写在纸上。这些线索眼下还用不着,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用。

  接下来必须做的是找乔虹玉,他拨通了乔虹玉秘书李燕的手机号。由于情况紧急,虹玉也不再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很快就将电话打回。“张吉利这个黑了心的坏东西,”她在电话中忿言,“别让我逮到他,逮到他我非把这小子的狗爪子剁掉!”她说她立刻来安吉。

  事情发展到失控的地步,这也是虹玉始料未及的。“终于狗急跳墙了,”她来到子仪的办公室时说。“只不过,没想到把你和灿灿也牵连了进来。”她显得有些歉疚。

  “就甭说这个了,该翻篇儿的翻篇儿,”心急如焚的丘子仪这会儿没工夫讨论孰是孰非,也没心思追究责任。“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灿灿救出来。有件事情,我只好求你。”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有几分难为情。

  “啥事,你尽管讲,”虹玉慨然。“咱们朋友一场,千万别说求字。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会去做。”

  “你说过,你姐姐留下的遗产有我一份,”子仪鼓起勇气。“这笔财产我本来是不打算要的,可是为了救灿灿,请你从这份财产中给我提出八百万元人民币。越快越好,要现金。我自己有两百万,一起凑个整儿。”

  虹玉想了想,说:“钱没问题,可八百万不是个小数目,提现没那么快。”

  “那有多少就先拿多少吧。”子仪无奈。

  “你没想过报警吗?”虹玉提醒他。

  “我不能拿灿灿的性命开玩笑啊,”子仪神色黯然。“能用钱摆平的就尽量用钱摆平吧。灿灿是为了救我才被他们扣在那里的,本来,再过几天她就去美国了。”

  “那么,钱彪要的两千万美元怎么办?”虹玉问。“你也给他?这可是犯法啊。”

  “这笔钱当然不真给,”子仪早有打算。“明后两天是周末,银行不会立刻划账。我会在适当的时候通知银行,中止拨款。”

  “所以你才收买黑子?”虹玉点破了他心思。

  “是的,”子仪叹了口气。“这是一步险棋。不过,据我猜想,只要黑子他们反了水,钱彪和张吉利、李建华几个便孤掌难鸣,是翻不起大浪的。”

  “别太乐观,”虹玉告诫道。“黑子他们是亡命徒,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你要多几个心眼儿。还有,她父母那边怎么办?不能瞒着他们吧?”

  “对他们只好实话实说了,”子仪显得极不情愿。“当然,这会非常艰难。”

  “好吧,那我就赶紧准备钱去,随时等我消息,”虹玉站起身。“不过我要劝你一句,对付黑恶势力,你还是应该依靠政府的力量。”

  ·

  第二天一早,丘子仪匆忙前往冯家去报信。灿灿一晚上没回家,冯氏夫妇正急得火上房,女儿被扣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他们先是惊愕,然后是痛哭流涕。平时极有城府的冯建设,这会儿也没了主意,一个劲儿捶胸顿足,咒骂钱彪和张吉利不是东西,骂自己瞎了眼。许婷就更别提了,哭得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头一句话就是:“还我女儿!还我女儿!你们给我找灿灿去!”她拉着丘子仪的胳膊央求:“他们不就是想扣人吗?我去,让他们扣我好了!放了我闺女!”

  冷静下来之后,冯氏夫妇也同意了暂不报警的方案。人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先把灿灿弄出来再说。许婷把家里所有的存折都翻了出来,说是凑赎金。子仪说钱的事您就甭操心了——这点存款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呢,你们照顾好你们自己就行了,赎金的事就交给我办吧。

  丘子仪虽然也心急如焚,可他的外表却十分镇静。他非常清楚,必须积极行动,争取化险为夷,这样才不辜负灿灿救他一场,才不辜负她的良苦用心。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他知道钱彪的人肯定已经去过银行了。于是他给银行的朋友打电话,口头紧急通知,说安吉合资项目的资金暂时冻结,原因他以后再解释,并且叮嘱说,这件事请银行务必先替他保密。

  这一天丘子仪基本上没离开冯家。祸从天降的冯氏夫妇,需要陪伴,需要人安慰。子仪一个劲儿说,情况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糟。黑子他们要的是钱,赎人的钱他正在筹措,不会有太大问题。有钱吊着他们胃口,他们是不可能伤害灿灿的。只要把钱给了他们,灿灿就会平安回来。

  稍稍缓过来一些之后,许婷说,这回她算是看出来了,灿灿真正心仪的是你这位丘大才子,别看她平时和刘晓磨叽,那是假招子,除了你丘子仪,别人她谁都不会嫁,你才是她生活的主旋律。许婷还说,前些日子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头,灿灿一提起丘子仪三个字,就有说不完的话;她爸爸只要一谈安吉传媒正副总意见相左,灿灿就护着你丘副总,一个劲儿讲你好话。那时她没往这方面想,以为你们俩只是好同事好朋友,不会是那种关系。现在灿灿豁出命去救你,当妈的才算真明白了。许婷最后表示,这件事她也不打算管了,什么年龄不年龄,其实也算不上啥大问题,只要灿灿能平安回来,她想跟谁好,就全随她去,反正不论她跟谁,妈妈都会为她祝福。

  晚饭后,冯建设与子仪谈了好久,上市公司的一系列失误,冯建设很是后悔。他痛心疾首地说,张吉利他们捅出这么大娄子,这完全是因为自己没有与时俱进,放松了对他们思想教育的结果。他说他想好了,这件事情一结束,他就主动向组织上检讨。

  “您最好立刻去找组织说清楚,”子仪毫不客气地说。“您是上市公司董事长,没有您纵容,张吉利他们是成不了这么大气候的。虽然您说您个人是清白的,没有与任何人进行过钱权交易,我也完全相信您的话,但是单凭您利用配股资金收购资不抵债的酒店,然后安排与您关系说不清楚的刘丽丽出任总经理,这就是假公济私,严重渎职。”

  冯建设愕然。

  晚上,丘子仪就住在了冯家。连续的桑拿天,酷暑闷热。由于前些日子朱迪住在这里时把客房的中央空调温控器鼓捣坏了,他睡在了灿灿的房间里。灿灿的物品俯拾皆是。地毯上的毛绒玩具,床单上她的体香。书桌上还摆放着他俩在夏威夷拍的照片,背景是珍珠港军事基地

  二战期间的一门大炮,他神态自若地站在火炮前面,灿灿斜倚着他,笑得甜若甘饴,嘴角下方若隐若现的是那对俏皮的小酒窝,这对酒窝如此迷人,如此恰到好处,画龙点睛,娇而不媚。那个心醉神迷的夜晚他曾变得口无遮拦,说了不少不该说的疯话,他从没那么放纵过——不,那不是放纵,是放松,彻底的身心放松。他俩相拥着入睡时他用舌尖轻舔她唇边的酒窝,说好一对小酒杯,今后他只喝这对酒杯里的酒。之所以说这是疯话,是因为理智的时候,这种话是万万不会打他口中吐出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时候的自己才最为真实,那时候说出的话才真正发自心底。平日的他是一本正经的,何苦来呢?现在想起来真的十分好笑。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君子相,这是在做给谁看?他自问。你累不累?

  照片的旁边,立着那尊在浅草寺他给她买下的偶人,他忽然发现,这个小姑娘目光忧郁,似欲流泪,心中不由一惊,连忙将偶人放倒,他忽然想起安田一郎的话:偶人若有异状,定是预兆,或凶或吉,自会显验。他虽然并不迷信,不相信这类神鬼之事,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仍然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荒唐!他心里这样想着,但是寻思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不由自主拉开抽屉,将偶人塞了进去。

  尽管接连两个晚上都没怎么睡觉,可是这天夜里丘子仪仍然无法入眠。两个女人的倩影不断闯入他记忆,一个是乔虹飞,一个是冯灿灿,她们时而搅在一起,时而又短暂分开。她们是他这至今为止不算很短的一生当中惟一真心爱过的两个女人,一样的美若天仙,一样的冰雪聪明,一样的心地善良。给他以初恋的乔虹飞,由于年代的久远,似乎有些模糊,每当想起她,他会感到甜蜜之中掺杂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她曾带他上天,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为他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小巢,一块避世的乐土;她也令他入地,在他心头留下了二十多年未能痊愈的创痛。其实,当年发生那次铸成终生大错的“误会”,要怪也全都怪他自己,他太稚嫩了,听风就是雨,他怎么居然就相信了张吉利那显然站不太住脚的一面之词而根本未去核实呢?现在想起来,这似乎是因为那时少不更事的他把爱情看得过于理想化了,只看到了其中的浪漫,而不懂得恋爱的双方更为需要的是信任与责任,他在那次的恋爱之中,缺乏的就是信任与责任,还有就是执着与韧性。为此,他付出了代价。他知道,分手之后,虹飞仍在穷尽一生苦恋着他,无论是与张吉利的同床异梦,还是尔后的远走他乡,她无时无刻都从没忘记过他,就像他无时无刻也都从没忘记过她一样,她甚至把自己的身后财产,都留给了他一份,那可是她用她的生命与尊严换来的啊!由于错失掉他俩之间的那段姻缘,她后来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甚至遭到非人的虐待与凌辱,即便再后来有了钱,她也仍未开心过须臾。弥留之际,孤独地躺在异国他乡的病榻上时,她都想了些什么?那会是一份什么样的感受?生活之重?生命之轻?是世态炎凉?还是红颜薄命?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依然隐隐作痛。静静地走开,寂寞地离去,正应了苏东坡的那句词:“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也罢,看破红尘的她,需要的不正是这样的谢幕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本以为虹飞之后,自己再不会产生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了,可是灿灿的出现,却像是一道阳光,刺透阴霾,一点点地融化了他心中的冰结,逐渐抚平了他心灵最深之处不为人所见但却仍在汩汩渗血的旧创。灿灿仿佛就是虹飞的转世,来续他与虹飞那段未了的情缘。在此之前,他总是拿虹飞来做自己衡量女性的参照,与虹飞相比,他所遇到的女性都让他或多或少地感到失望或缺憾。可是这一回他却惊诧地发现,灿灿给他的感觉与虹飞当年给他的感觉那么相像。不仅相像,灿灿还更为纯真活泼,乐观向上。对于人生态度稍显消极的他来说,灿灿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矫正与补充,和灿灿在一起,他可以避免犯那类意气用事的低级错误。可是他到底还是意气用事了,对灿灿意气用事,抱着年龄相差过大而不合适这一迂腐的观念,把上天赐给他的这份厚礼拒之于门外。这一年来,他一直那么不咸不淡地待她,对于她对他的似水柔情,他只是一味回避躲闪,完全不考虑对方的感受。现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该有多委屈呀!这个时候,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灿灿的宝贵。她是个好姑娘,一个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好最好的好姑娘。纯洁,美丽,善良,大情大义,爱他爱得那么投入,为了救他脱离险境,不惜自己落入虎口。他怎么居然这么傻,这么木,对这么一个好姑娘没有好好珍惜呢?如果她能够平安回来,呵,她一定能够平安回来,他将跪在地上感谢她,求她嫁给他,发誓一辈子呵护她,地老天荒,直到永远,只要她愿意。

  直到凌晨,丘子仪才迷糊了一会儿。

  ·

  星期天下午,乔虹玉给丘子仪送来两箱现金。

  “这是四百万,”虹玉说。“目前只能凑到这么多。你先使着,余下的四百万我明天给你调齐。”见子仪满脸焦虑,她又说:“其实,和这帮家伙打交道,总得留一手,不能一次把钱都给足。你把钞票全给了他们,他们要是没把灿灿带来怎么办,不肯立刻放人又怎么办?”

  子仪想了想,说:“你的话也许有道理。我的两百个也已经取了出来,现在一共六百万。先给他们这些,剩下四百万,不见兔子不撒鹰,多会儿见人多会儿给。”

  晚上七点钟,黑子打来电话。他说他要来取钱。约好了来丘子仪办公室。

  果然不出虹玉所料,灿灿没被带来。黑子很警惕,进办公室的只有他一人,那个平时与他形影不离的虎子,显然留在了外面放风。

  “冯灿灿呢?”丘子仪心中一沉,急切地问。“你为什么没把她带来?”

  “你的一千个真凑齐了吗?”黑子瞟了一眼装钱的皮箱,面容冷峻,他尽量避免流露出洋溢于内心的欣喜。“一千个不会就这么点吧?”

  “这是六百万,”丘子仪解释。“你也知道,提现没那么容易,尾款我明天一准儿给你补上。”

  “明天是最后期限,”黑子警告道。“我们见钱放人,你总不会想看到鸡飞蛋打吧?”

  “当然当然,”丘子仪说。“冯灿灿现在怎么样?”

  “你放心好了,她吃不了亏,”黑子说。“这小丫头可不简单,人机灵,嘴又甜,把我们那帮哥们儿支使得滴溜转。”

  “我要和她说话,”丘子仪按住箱子,他的口气斩钉截铁。“否则这些钱你休想拿走!”

  黑子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手,立刻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对电话中说:“让那丫头听电话。”他把手机递给子仪。“简单说两句,甭罗嗦!”

  “灿灿!你没事吧?”子仪朝电话中高喊,他声音颤抖,手也颤抖。

  手机中传来灿灿的声音:“我没事,子仪哥,你还好吗?”这声音仍然甜蜜悦耳,但是听得出来,也掺杂着几分惊异,几许激动。

  “我很好。你别着急,我们正在积极运作,很快就会接你出来……”

  黑子一把夺回手机,切断信号。“行了行了,明儿你们就团聚了,有什么知心话留着见面再讲吧!”

  黑子拎着箱子走向门口时,子仪忽然喊道:“嘿!”

  黑子转回身,目光中充满了戒备。

  “替我买束花吧。”子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向绑架者提出来这样一个超乎常理的要求,他从皮夹里抻出几张百元面值的钞票。

  刹那间,黑子的眼睛中似乎闪现出一丝人性的光亮,但马上又泯灭了。他没接钞票,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瞥了子仪一眼,便重新拎起两个箱子,走出了房门。

  黑子离去之后,子仪激动的心情好一会儿平静不下来。灿灿到目前为止尚然安全,这他总算放下了一点心。可是,明天是关键的一天,明天一定要把剩余的四百万交给黑子。此外,明天是正常工作日,合资项目的资金有没有往钱彪指定的账户上划,钱彪就会知道——他相信,钱彪在银行里一定有人;至少张吉利也可以替他查询。

  要不要报警呢?灿灿曾经用英语说让他找警察,也许真如虹玉所说,对付黑恶势力,应该依靠政府?他犹豫不定。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冯建设。

  “你在哪里?”冯建设焦灼地问。“警察在找你。”

  “您报警了?”子仪问。

  “不,是灿灿,”冯建设说。“她随张吉利去你被扣的地方之前,给刘晓发了封电子邮件,说如果到星期日晚上她仍没给他打电话,就去报警。所以警察来了。”

  ·

  刑侦大队的刘队长听完丘子仪的讲述后,十分担忧地说,这是一起重大的绑架勒索案。你们为什么不早报警?黑子一伙是钱彪雇佣的职业杀手,黑子本人是警方正在追捕的在逃杀人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冯灿灿落在这帮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手里,处境非常危险。

  刘队长向局领导做了正式汇报,果断下令立即通缉钱彪、李建华和张吉利,并通知机场海关严把,防止他们出境。至于黑子他们,他同意子仪的意见,为了人质的安全,暂不打草惊蛇。

  根据子仪的回忆和对路径的描述,警方确定出了囚禁人质的具体地点——钱彪在亚北的一处建筑工地。刘队长决定先派人前去摸摸情况。

  侦察员大张很快就回来了。那栋建筑早已人去楼空,从遗留的生活垃圾来看,星期日一早他们就转移了地方。

  “这帮家伙狡猾得很,戒备心非常强,”刘队长说,“看来,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明天他们来取钱这个机会上了。”他还透露,局领导对这一要案非常重视,已经批准对钱彪、张吉利、李建华和冯灿灿的手机“上手段”,二十四小时监控。

  丘子仪默记下的那辆白色捷达的车牌号,警方也进行了核查,车是登记在京房置业名下的。刘队长命令将这辆汽车也列入通缉范围之列。

  “你明白吗?即使把钱给齐了,黑子也不会放过你和冯灿灿,”有着将近二十年刑侦经验的刘队长这样告诉子仪。“这家伙手里有五条人命,十恶不赦,挨八回崩都不冤。所以,他为自身安全,一拿到钱很可能就会立刻杀人灭口。现在,他已经有了六百万。眼下对他来说,安全是第一位的,尾款要不要并不吃劲。因此,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抓紧行动,以防节外生枝。”

  星期一是紧张的一天。每一个人的心里都绷紧了弦。不可预测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乔虹玉果然说话算数,让人给丘子仪送来了四百万尾款。她说,破财免灾,不管怎样,营救灿灿最为重要。

  下午五点半,丘子仪的手机响了。是黑子。他说,今天是工作日,你们公司肯定有人,不方便,所以就不约在公司了。他让丘子仪把钱送出来,送到通州北关环岛的福兰德酒楼,他在那儿等他。

  “冯灿灿呢?”丘子仪急忙问。

  “我们见钱放人。”

  “见不到她我决不会把钱给你们!”丘子仪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少废话!”黑子砰地一声挂断电话。

  “快查这个电话号码。”刘队长命令。

  这个号码是个公用电话。黑子每回给丘子仪打电话都使公用电话。

  刘队长立刻下令:“赶紧布置人,监视这家酒楼!”

  一个钟头后,丘子仪来到酒楼。没有黑子和虎子的人影。他找了一张靠窗口的桌子坐下。服务员问他要什么,他要了一听可乐,慢慢地喝着。来之前刘队长曾判断说,黑子约他到酒楼,这仅仅是试探性的第一步,这帮家伙是经验丰富的惯匪,决不会蠢到如此地步,贸然约在一个四面封闭跑都没处跑的场所取赎金、换人质,他们一定会临时变更地点。但是丘子仪还是抱着热切的希望,反正盛钱的皮箱就在他三菱吉普的后座底下,不论去何处,只要黑子他们把灿灿带来,他都会立刻打开后盖,把钱拿给他们。至于怎么对付这些绑匪,那就是警察的事了。他只关心灿灿的安全。为了灿灿,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果然不出刘队所料,半个小时后,黑子打来电话,让丘子仪开车绕过环岛,往北走,上通顺公路,见到第一座桥,走辅路,遇路口向右拐,走三百米停下。他们在那儿会面。

  丘子仪赶紧回到车上,启动马达,朝着黑子指示的方向驶去。

  天已经黑了。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当他的汽车开到黑子所说的地方时,他发现,这个地方非常背,毗邻黑乎乎的果园,没有一盏路灯。在这儿杀个人还不跟玩似的?他想。他开着车在路上往返行驶了两趟,没见到黑子,只看见有个路标,指示火葬场的位置。

  他在路边停下,引擎不熄火,汽车开着大灯。他点燃一支烟,紧张地等待。手机响了,是刘队长。刘队说他的人一直跟着子仪的车,曾经发现一辆切诺基有些可疑,但是马上又不见了。黑子不会来了,刘队让子仪回去。

  丘子仪仍不死心,继续等了十多分钟,才极不情愿地掉转车头。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再次响了起来。这回真的是黑子。

  “你他妈敢叫警察!”黑子在电话中气急败坏地咆哮。“你还要不要你的马子了?!”

  “哪儿的事儿啊,你别是看差了吧,”丘子仪连声辩解。“兄弟,咱们有话好商量!”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嚷嚷过一通之后黑子恶狠狠地说。“你等我电话……”

  一辆卡车迎面驶来,雪亮的大灯晃得子仪睁不开眼。一条横穿马路的小狗在车灯中怔住,卡车司机来不及刹车,只听吱的一声,巨大的车轮从小狗身上碾过。

  血肉模糊。

  丘子仪只觉得眼前红光一片,他的脑海里霎那间掠过出一个非常不祥的念头,血光之灾。他顿时想起灿灿在浅草寺求到的那张签:两年之内恐有血光之灾!不禁唰地冒出一头冷汗。

  “……你要是敢再叫警察的话——”黑子的声音仍在手机中嗡嗡作响。

  最后的玩家 第七部分

  第二十五章 碧血话永诀(1)

  黑子坐在虎子驾驶的切诺基里,惊魂未定。刚才太悬了。他们竟然撞见了大张!刑侦队的大张!

  在福兰德停车场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个人眼熟,那人坐在一辆现代索纳塔里,看报纸,眼睛却时不时往酒楼门口瞟。他横竖觉得不对劲,此人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他和虎子尾随着丘子仪的车上了通顺公路,这人也开着索纳塔跟在了后面。这家伙是谁呢?他苦苦思索,警察!他忽然想起来了,上个月袭警案中的那个警察!他们是在保护站街小姐时和警察发生冲突的。当时这名警察和另一名警察一起,穿的都是便衣,他们亮出警证,要把黑子“保护”的站街小姐带走,黑子和他的手下就同他们码了起来,捅伤了其中一个。这个叫大张的还真有两下子,三下五去二便撂倒了两名黑子的喽罗,并且招来了110。事后黑子才从其他途径了解到,此人是刑侦队的刑警,人称大张,他们扫黄的真正目的并不完全是抓站街小姐,而是冲着黑子他们这伙幕后的鸡头来的。幸亏他及时看出了眉眼高低,趁乱先撤了。

  今天这回就更悬了,大张看见了他,两个人的眼睛还短暂地对视了一下,他赶紧转移开目光,幸好他和虎子都戴了假发,粘着小胡子,大张没认出他们来。想到这儿,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让虎子赶紧拐弯。飞速行驶了一阵之后,看见后面确实没车尾随,他才把心搁到了肚子里。

  我今儿他妈是怎么啦?他暗自责备自己,竟然耗子给猫当三陪,要钱不要命了!太大意了!准是那个姓丘的报了警,敢耍我!别忘了,你的马子还在我手里捏着呢!我要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几只眼!黑子恶狠狠地想。他停车给丘子仪拨了个电话,咬牙切齿地发了一通脾气。

  本来,这几天黑子似乎时来运转,财星高照。在外地躲了一年多,回北京以后,他领着几个小兄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干,只能挣个仨瓜俩枣。后来彪哥招呼他,让他接这单肥活,酬金三十万,并且当场拍出来十万块钱定金。他以为自己这回是交上了大财运,谁料想,老鼠拉木楔,大头在后头。他竟然绑票绑出个更大手的来!那个姓丘的一开口就是两百个,条件只是放了他那个情儿,听他指挥别听彪哥指挥。他乐坏了,但却端出一副嫌少的架势。傻逼姓丘的真还上了当,让他开价。他一咬牙,报出了一千万这个天文数字。没成想姓丘的居然毫不含糊,一口答应,并且不到两天就给他预备好了六百万嘎嘎响的现金。钱真好赚,这些大公司老板的钱真他妈好赚!姓丘的也够他娘傻帽的,整个儿一大头,要多少就给多少,一点都不带还价儿的,以为给够了钱我黑子就会放人。做梦去吧!放了人让警察抓我?让你们指证我?还没哪个被我黑子绑了票的人活着回去过呢!到时候,不光那小妞,连你姓丘的在内,我都要一块儿胡鲁!

  那四百万尾款究竟还要不要呢?黑子犹豫不决。还有那小妞,听说她老爹当着挺大的老板,也许留下来还有利用价值?金钱充满了诱惑,可是直觉告诉他,安全第一。为了安全,多大的诱惑都得顶住。这些年,就是凭着机警和跑得快,他才一次次大难不死,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劫难。这么想着的时候,汽车开到了他们的临时住所。

  ·

  冯灿灿在钱彪的巢穴里,一开始没有受到任何委屈。无论是钱彪,还是黑子他们几个横眉立目的绑匪,对她都挺客气。特别是头一天黑子和虎子送完丘子仪回来,心情似乎出奇的好。他们还带回来好多吃的东西。

  “我子仪哥怎么样了?”灿灿问黑子。

  “挺好的,他签了文件,”黑子破天荒头一回用和蔼的口气答道。“他还算聪明,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不过,他到底还是嘿嘿笑着没收了灿灿的手机。

  钱彪也十分高兴,拿着文件反反复复看。“太好了!太好了!”他高声说。他从铺底下摸出几沓现钞,在场的伙计,人人有份,每人甩了一本儿。他们一共五个人。“先花着,”钱彪爽快地说。“事成之后我另有重赏!”

  灿灿的待遇不错,单独住一间屋子。她的屋子收拾得比钱彪的都干净,床上还铺了雪白的新床单。

  灿灿活泼开朗,嘴巴甜,很快就和这些看押她的男人们混熟了。这帮没心没肺的匪徒,似乎也被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所打动,对她和和气气,有时还开上几句善意的玩笑。自从子仪走了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张吉利和李建华的面。也许他们内心有愧,故意躲着她,她想。

  星期日一早,他们换了个地方。汽车顺着五环路一直奔东南方向开,下了五环路又向东开了好一阵子,来到了荒凉的乡下,在一个独立的农舍里住下。

  下午,黑子和虎子出去了。灿灿猜想,他们是去找子仪。她的心里忐忑不安。

  晚上八点多钟,一名歹徒握着手机,闯进她房间。“说两句吧,妹妹。”他把手机递给灿灿。

  是子仪哥!他声音发抖,听上去那么焦虑,他为她而焦虑。话没说几句就被掐断了。可是灿灿仍然很高兴,在这暗藏杀机的封闭环境里,听到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特别是这声音竟然来自她挚爱之人,更使她倍感亲切。她相信他的话,他在竭尽全力救她出去。

  又过了两三个钟头,黑子和虎子回来了。这回他们的样子几乎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不难看出,他们和子仪肯定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不仅带回来大量好吃的,带回来名烟名酒,而且还捧回一束鲜花,扔在了灿灿的炕上。

  这一颇具浪漫情调却缺少实用价值的礼物大大出乎灿灿意料,她诧异地看着这两个难得露出笑模样的匪徒。

  “他送你的。”黑子冷冷地说。

  “谁?”灿灿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爷们儿,”虎子明白无误地补充。“你的丘哥哥。”

  子仪哥!灿灿快乐地跳了起来,将鲜花一把捧起。他给她送鲜花,这至少证明他心情不错,希望她也分享到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这是一个暗示吗?无论如何,这都是积极的信号,他在告诉她,一切进展顺利。

  这是一束美丽的百合花,灿灿把鼻子凑上去,吸吮那浓郁的芳香。一时间,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竟快乐地打着转,哼起了《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我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依然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

  夜里睡觉她都没舍得放下这束百合,花香送她入眠。她梦见了子仪,他俩在夏威夷的星空下,相拥相偎,情话绵绵……

  ·

  星期一,情况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钱彪显得焦虑不安,说银行的资金还没往他指定的账户上划。“要多加小心,防止丘子仪捣鬼。”他这样指示黑子他们。而黑子他们呢,几个人扎堆儿在那儿嘀嘀咕咕,对钱彪一副阳奉阴违的样子。

  后晌,黑子和虎子又出去了。他们很晚才回来。

  “他娘的,敢他妈叫警察!”黑子一进院门就狠歹歹地破口大骂。钱彪问他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黑子暴躁地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黑子和虎子在隔壁喝酒,边喝边骂秧子。灿灿心里七上八下。

  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开了。黑子醉醺醺地闯了进来,脸上的刀疤红得像血。他一把抓起躺在炕上的灿灿。“你爷们儿敢他妈拿我开涮!”他的手抓着灿灿白藕般光洁圆润的胳膊,目光落在她起伏不停的胸脯上。“我他妈干了你!”他疯了似地撕开灿灿的衣服,把她推倒在炕上,朝挣扎着的姑娘扑了上去。

  半小时后,黑子提着裤子走出房门。泪流满面的灿灿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她听见黑子在外面说:“小丫头真够嫩的,比‘天上人间’的妞都他妈棒!你们也进去尝尝鲜!”她听见张吉利焦急地喊叫:“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她可是冯总的闺女啊!……这娄子捅大了!她是老许家惟一的后人!”张吉利的喊叫被一片嘲笑声淹没。

  歹徒们蜂拥而入,争先恐后地扑向这个鲜嫩的女孩。天气很热,男人们汗流浃背,一个接一个地干,干完了一遍又干第二遍。灿灿仰着头,她在昏厥过去之前,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个光秃秃的电灯泡,在发出橘黄色的刺目光亮……

  不知是什么时候,灿灿醒了过来,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哪儿哪儿都疼痛,下身火辣辣的。房间里仍然开着灯,黑子就睡在她身边。

  不一会儿,黑子也醒了。看见身旁这个美丽的裸女,他的兽性又发作了,他再次扑到灿灿身上。

  一番野蛮的发泄之后,黑子点燃一支烟,嘟囔道:“没劲,跟他妈木头似的!”他起身到外面解手。

  灿灿呆呆地躺在炕上,她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不知怎么的,她并没感到恐惧,也没感到后悔,只是觉得有点惋惜。怕是再也见不到子仪哥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外面传来黑子哗哗撒尿的声音。她转过头,目光落在炕头那束鲜花上,这束见证了她全部凌辱的百合一天一夜没喝水,开始显露出萎蔫之态。她忽然发现,花束之间,胡乱地扔着一个手机。这是她的手机!她挣扎着挪动身子,抓起手机,打开电源,摁到短信位置,从模板里调出一句话:“我爱你。”她把这个短信发给了丘子仪。

  她还没有来得及关机,黑子就回来了。他一把夺过手机,劈头就是一掌,把她打翻在地。

  “你他妈的敢通风报信!”黑子抓着灿灿的长发,把她从地上拖起。他另一只手上的烟头在她脸上划过,带出一串

  火星,恶狠狠地摁在她洁白的的脖颈上。灿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来人!”黑子喊道。

  歹徒们齐刷刷地冲了进来。

  “咱们暴露了,必须立刻搬家,”黑子命令,他看了一眼微微发抖的姑娘,姑娘梨花带雨,神色木然而缥缈。“这个骚货不能留,把她给我做掉!”

  第二十六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1)

  丘子仪回到了自己家,他忽然觉得很失败。你不是主持正义吗?现在可好,自己安安全全地待在家里,却让一个弱女子为你、为你所主持的正义承担后果,付出代价,而你竟没有一点办法来保护她,救她出来,这算什么男子汉?

  尽管几宿没怎么合眼,可他还是睡不着觉。他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本来,他最近已开始戒烟,因为灿灿说吸烟对身体有害,她也讨厌烟味。但是现在,不吸烟他似乎就无法安静下来。等待是难受的,必须有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才行。

  凌晨时分,他模模糊糊地打了个盹。朦胧之中,他似乎看见灿灿轻悠悠地飘进了他的房间。她披头散发,浑身血污。“我走了,子仪哥,”灿灿哀哀地说。“你要多保重。”

  “你去哪儿?去美国?”他伸手抓她,却抓了个空。灿灿又像来时那样,轻悠悠地飘了出去。“灿灿,回来!”他在她身后高喊。他想起身追,可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一下子被吓醒了,发现自己满面泪水。原来是个梦。

  手机在枕边闪烁。有短信。他慌忙打开信箱,是灿灿的。简简单单一句话:“我爱你。”发信时间在四十分钟前。

  坏了,灿灿出事了!他赶紧拨通刑侦队刘队长的手机。

  “刘队,有灿灿短信!”他慌慌张张报告。

  “我们的技术人员也接收到了,冯灿灿的手机只开了两分钟,不过这足够了,我们已经通过卫星定位锁定了具体方位,”刘队长说。“我们正在集合警力,马上就出发。”

  “我也去!”丘子仪强烈要求。

  刘队长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去通州,在北关环岛会齐。”

  丘子仪跑下楼,跑到停车场,发动汽车,直奔通州,与刘队他们的警察队伍会合后,前往灿灿发出短信的那个农舍。

  可是他们来迟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和凌乱的杂物,没有一个人影。“又让他们给跑了!”刘队长不甘心地说道。他命令大家继续分头按原计划行动。

  警方勤勉的工作终于取得了收获。星期三中午,钱彪在机场被扣。他和张吉利、李建华是星期一夜里黑子他们第二次转移之前和黑子一伙分道扬镳的。“这帮家伙忒恶,”钱彪说,“简直是疯子。”他已经控制不住黑子他们了,他觉察出,他们似乎开始惦记他手里的那点钱,他担心自己到头来也会被他们给一勺烩掉,于是便趁黑子他们对灿灿下毒手之际,和张吉利、李建华一起,悄悄开车溜走了。那两千万美元,始终没有划到他指定的账户上,从种种迹象看,合资项目转款之事显然已被叫停。他们三人离开黑子一伙后,便各奔东西,东躲西藏。钱彪后来实在没辙了,想去云南避一阵子。他用假身份证买了张机票,没想到在机场还是让人给认了出来。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警察很快抓到了李建华。张吉利也于同一天向公安局自首。

  根据他们的交代,冯灿灿是在被黑子一伙反复蹂躏之后,残忍杀害的。至于黑子他们后来去了哪儿,他们三个都不知晓。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灿灿的惨死震惊了全公司。兰摧玉折,人人唏嘘,就连平时挺嫉妒她的刘丽丽,都感动得什么似的,声泪俱下地说,这姑娘大情大义,真真就是圣女贞德转世;她还号召大家全力配合公安,提供线索,抓住凶手,给灿灿报仇。

  丘子仪肝肠寸断,五内剧裂,痛苦得如痴如狂。听到灿灿的噩耗,他不相信是真的。他不断用头撞墙,撞得头破血流。直到头上的血流进嘴里,咸咸的,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才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

  我一定要亲手把狗日的给宰了!他咬牙切齿地发誓。

  乔虹玉劝他想开些,节哀顺变。可是他想不开。根本想不开。灿灿是为他死的,为了他这么一个不懂情义的臭男人,如此一个至情至性的好姑娘玉陨香消。他认为自己是罪恶的,罪不可赦。

  后来的两天中,黑子他们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白天的时间,丘子仪靠工作来打发,可是到了晚上,没有事情干的时候,他就想起灿灿,想起她的种种好处,于是便以泪洗面。接连几个夜晚他都是在无眠之中度过的。只是靠了烟和酒,他才能麻醉自己一小会儿。他变得容颜枯槁,十分憔悴。同事们都说他脱形了,几天当中好像一下子老了一大截儿。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灿灿勇敢地自作人质,换回他来,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天了。丘子仪坐在沙发上,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啤酒,电视机中播放着一部搞笑的肥皂剧,可具体是什么内容,他根本不清楚。

  电话铃响了。是乔虹玉。

  “我的人查出了黑子他们的下落。”虹玉气喘吁吁。

  “在哪儿?”丘子仪一下子跳了起来。

  “在大兴。”虹玉说出了一个地址。

  “我马上去!”

  “还是等等警察吧,”虹玉好心相劝。“我这就报告刘队。”

  “等不及了,”他边说边穿鞋。“我先走一步,晚了又要扑空!”

  丘子仪下楼之前从

  卫生间抄起一根一尺来长的镀锌水管,这是上次

  装修时留下的。水管的一端被斜着锯成了梯形,拿在手里,恰好是一柄尖利的矛枪。他驾车向乔虹玉说的那个地址驶去。

  这是一个位于城乡接合部的孤零零的废弃库房。里面黑乎乎,静悄悄,不像有人居住。不过他相信,虹玉的情报不会有错。

  他熄灭大灯,驱车围着库房绕了一圈。在拐角的地方,他看见两辆汽车。一辆捷达,一辆切诺基。这是黑子他们的交通工具。他认出,其中的那辆白捷达,那天晚上黑子和虎子押他回公司时他曾坐过,尽管现在换了牌号;而切诺基,则显然就是“赎金风波”那天刘队所说的跟踪过他的那一辆。

  月黑风高,正是报仇的好时候。他把自己的三菱吉普停在路边茂盛的草棵中,拎出一个塑料桶,用胶管从汽车油箱中抽出一满桶汽油。他走上前去,把汽油分别浇在两辆车上,然后掏出

  打火机,点燃汽油。只听轰的一声,火焰蹿得老高。他返回自己的吉普车,坐在方向盘后面,手握水管,静静等候。

  “着火啦!”

  “快救火呀!”

  “……”

  只见四五个衣衫不整的家伙,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他们跑到烈焰熊熊的汽车跟前时,火已烧得很大,难以扑救了。

  “哪个瘪犊子干的?!我宰了他!”其中一个人恶狠狠地嘶叫着。丘子仪认出,他就是黑子!

  他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热血涌上了头顶。他突然打开雪亮的大灯,松开手刹,猛踩油门,冲出草丛。吉普车呼啸着冲入人群,歹徒们踉踉跄跄,好似没头的苍蝇,四散躲避。黑子险些被撞倒,汽车就是直奔他来的,要不是他跳开得快,现在已被碾在了轮下。

  歹徒们掏出枪械和火铳,砰砰地朝汽车射击。只听哗啦一声,后玻璃碎了,一颗子弹掠着子仪耳朵飞过。

  丘子仪掉转车头,趴在方向盘上,猛踩油门,再次向人群冲去。歹徒们如同受惊的牲口,再度散开。丘子仪看准黑子,朝他猛撞过去。黑子摔倒在地,打了个滚,连滚带爬地躲到着火的汽车后面,朝子仪的吉普车射击。

  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窗玻璃噼噼啪啪碎裂。忽然之间,远处传来呜呜的警笛声,一队闪着警灯的警车朝现场飞驰而来。

  “警察来了!快跑啊!”歹徒们一面相互招呼,一面分头朝不同方向作鸟兽散。

  丘子仪瞄准黑子,猛踩油门,可是汽车拱了两下没动弹。定睛一看,但见水箱已被打漏,嘶嘶地往外冒着蒸汽,前面的一个轮胎好像也瘪了。

  决不能让他跑掉!丘子仪手握水管,跳下车,跟在黑子后面一路狂追。黑子一面跑,一面回过头来放枪,子弹嗖嗖地从子仪身边飞过。可是这绝对阻止不了他。

  也许是刚才挨了那一撞,黑子有些瘸,跑不太快。追到庄稼地边上的时候,子仪终于追上了黑子。这个恶贯满盈的匪首停下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丘子仪,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狰狞。他没再开枪,可能是子弹打光了,也可能是怕警察会循着枪声追过来。

  “大哥,”这家伙气急败坏地说。“今儿哥们儿我认栽了。都是出来混的,何必赶尽杀绝?放兄弟一马。有什么要求,大哥你尽管说!”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黑子令丘子仪想起了当年的小浑蛋。

  “听说过小浑蛋吗?”他问。

  “小浑蛋?什么小浑蛋?”三十年多前的那位江湖前辈,还有那件惊动整个北京黑道的大事,这个新生代土流氓显然一点都不清楚。“对对,我浑蛋,我他妈浑蛋!”

  “那我就告诉你,”丘子仪牙齿咬得咯咯响。“三十四年前,北京有个一跺脚四九城乱颤的大哥大,叫小浑蛋,被我们红卫兵给剁了。也是在夏天。今儿个,我要照着那个样子剁了你!”说着,他一个箭步蹿了上去。

  砰地一声枪响。丘子仪觉得震了一下,左肩一阵发麻。但是这个时候,什么都阻止不了他,阎王爷都阻止不了他。他的水管像一道白光,抡在黑子持枪的手上,只听哎哟一声,手枪落地。丘子仪饿虎扑食般扑在黑子身上,手中尖利的水管朝着黑子的肚子狠命地捅去,一下,两下,三下……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捅了多少下,鲜血喷得他满身满脸,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只知道自己的手捅进了黑子血肉模糊的腹腔。

  ·

  丘子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

  医院的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肩膀上裹着厚纱布,胳膊上扎着输液针头。

  “今儿什么日子?”他用虚弱的声音问身边的白衣护士。

  “你可醒了!”小护士松了一口气。“今天星期四,你都睡四天四夜了。”

  小护士告诉子仪,他很幸运,子弹贴着骨头打穿了臂膀,要是再往里偏一丁点儿,他这条胳膊就非废了不可。现在他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身体比较虚;伤口有些感染,但是已经基本控制住了。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子仪费力地支起软弱的身体,四下环顾,但见病房里到处都是鲜花,从上面的丝带和卡片可以看出,有公司同事送的,有亲朋好友送的,还有刑侦队警察送的。茶几上的那盆最美丽,黑色郁金香。花盆边摆放着一封信,子仪让护士帮他把信封打开。

  ·

  子仪:

  你好!

  谢天谢地,医生说你没有太大问题。灿灿的遗体找到了。我们帮许婷大姐给她办了后事。我们没有等你,因为她的样子很惨,你还是不要看到为好。

  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你的朋友:虹玉

  ·

  一滴清泪从子仪的眼角流下,流过面颊,他手捏信纸,许久不动。终于放下信纸时,他用被单蒙住了脸。小护士发现,他的肩膀在被单下面剧烈抖动,监护器屏幕上的心电图峰峰谷谷,形成一个个大起大落的锯齿。

  ·

  晚上,乔虹玉来医院看子仪。她告诉他,短短的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钱彪、张吉利和李建华都已被正式逮捕,等待着他们的是司法调查和公诉;冯建设因玩忽职守被停了职,正在向组织交代问题;刘丽丽辞去了酒店总经理和上市公司董秘的职务,正在接受

  审计;虎子和其他三名犯罪嫌疑人都被警察当场擒获,幸亏这次行动及时,这伙绑匪本打算次日一早逃往外地;那六百万赎金全部追回,目前公安局正在对绑架杀人案进行侦讯;至于黑子,已在搏斗中被他用水管当场捅死。“你可真够狠的,”虹玉说。“你把他的内脏都掏了出来。”不过,据她分析,鉴于黑子开枪在前,再加上刘队他们作证,认定子仪的行为属于抓捕凶犯过程中的正当防卫,估计检察机关不会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但是调查取证之类的事情还是免不了要找到他头上的。

  虹玉还告诉子仪一个不好的消息,由于委托

  理财严重亏损,大规模计提坏账准备金,致使净资产低于面值,安吉传媒即将戴上ST的帽子。

  “太可惜了,”子仪说。“它本来是一家处于很好行业的有发展前景的公司,全让这些人给毁了。对不起公众投资者啊。”他一脸的惋惜。

  “我来就是和你商量这件事的,”虹玉说。“我已经控制了相当一部分安吉传媒的流通股,我打算再收购一部分法人股,然后逐步用具备赢利能力的项目,对安吉传媒进行资产置换。我的财务顾问评估后认为,安吉传媒还算是一个比较干净的壳资源,特别是与美国合资的那个电子商务项目,很有前途。虽然安吉传媒现在ST了,可它的资产还是良性的,注入一些资金就可以盘活。资产重组一旦成功,我准备就把你们那个与国外合作的电子商务项目分拆到海外上市,比如说美国,或者香港的创业板。据说大陆这边也要开设中小企业板了,这种有一定科技含量的科网项目,放在哪儿都会吃香。”

  子仪表示赞同。“资产重组绝对是个好主意,目前来看,也是惟一有效的办法。弄好了不仅可以使公司重获新生,公众投资者的损失也能挽回一部分。”

  虹玉由衷地说:“说起来,这次还多亏了你,保护住了合资项目的那两千万美元。这使得公司保存下了实力,留住了翻身的本钱。”

  子仪说:“我所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就不必再提了。你不是说过虹飞有一笔遗产给我吗?我决定,我自己一分钱都不要,把它全部投入到安吉传媒的重组里。”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上市公司少些亏损,冯建设也许能减轻几分责任。”

  “既然你愿意投入,咱们就合着干吧,”虹玉兴奋起来。“你来当总经理,我们缺的就是你这样的行家。”

  “不,钱我投入,人我退出,”子仪戚戚地说。“你也知道,安吉传媒对我来说是个伤心之地,看见它,我就会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就会想起我本应该珍惜却未能珍惜的最宝贵的东西。也许我离开一段时间,心情会好一些,谁知道呢?”

  沉默了一会儿,子仪再次开口。“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我办。”

  “什么事,你尽管讲。”

  “请你去趟公安局,把赎金当中我自己的那两百万代我取出来,”他这样交代道,“然后交给许婷大姐,做一些生活上的补贴。弄到如今的地步,冯建设把非法所得一上缴,冯家的日子是不会太好过的。”

  “你的钱还是留着你自己花吧,”虹玉说。“这件事我早想到了,我已经派人给冯家送去了一笔钱,以你的名义。虽说我们老乔家和冯建设有仇,可一码归一码,灿灿走了,替她照顾她的父母,这是我们活着的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

  一个月后,丘子仪离开了

  医院。他没有回安吉,而是与托马斯先生搭帮,共同开展中美两国之间的商业咨询。他要先到美国待一阵子,落实一些工作上的细节,然后就两边跑,把有意进入美国市场的中国公司介绍给美国商家,再把想来中国发展的美国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引入到中国市场。

  临走前的一个星期,他收到一封刘晓发给他的电子邮件。

  ·

  丘先生:

  您好!

  我现在已经是美国加州大学河滨分校计算机系的硕士研究生了。只可惜灿灿没能和我一起来。

  我整理灿灿遗物的时候,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了她的日记。从这些文字中不难看出,她喜欢您,爱您。其实,这一点我早就猜到了,只不过我没想到她的这份感情会如此之深,如此之重,如此之纯。

  我辗转地打听到了您的电子信箱。现在,我把她的日记转发给您。我要请求您的原谅:在未得到相关之人允许的情况下,我把这些日记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和着眼泪通读了一遍。确切地说,我探索了你们两人的情感过程,或者说,她的心路历程。我必须说,日记中最令我感动的是最后那一篇,那是她在为救您而主动去作人质之前的那个晚上写下的,当属她的天鹅绝唱。看来,那时她就决心已定,要为您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感人至深的文字是用“心”写出来的,那么我相信,她所写的这一篇,一定应该算是其中之一。我把它单做了一个“附件”,发给您。灿灿遭遇不幸之际究竟想到些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您就权把这篇文字当作她对您最后的告别之辞吧。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事不可追,逝者长已矣。我惟一要说的是,您并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珍贵的。也许您现在知道了,可惜一切都晚了。

  刘晓·丘子仪点击了一下“附件1”,一篇文字跳了出来。

  ·2002年8月15日 星期四 阴你赴张吉利的约。不知怎的,我心里忐忑不安,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知道,就人品而言,张吉利绝非正人君子。我也知道,为了公司和公众的利益,你撕破朋友情面,和他针锋相对。现在,为了最后再给老朋友一次纠错的机会,你宁可自己冒险。你太讲义气了,这是你的优点,你的可爱之处,但也是你的软肋,你的阿喀琉斯之踵。二十多年前,你已经上过他一次当,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现在,你要是再掉以轻心,谁知道失去的又将会是什么?也许代价会更大更多。上市公司发生了这么多事,张吉利似乎并没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那架势倒像是迁怒于你,嫌你置身事外,没与他休戚与共,至少是没帮够他忙似的。不难想象,你的处境充满不确定。现在是非常时期,但愿你多加小心。如果可能,我宁愿以我自身的平安,换取你的平安。

  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我们能否最终走到一起。可是我爱你,全身心地爱你。年龄差距算什么?在真正的爱情面前,一切世俗的标准都是苍白的。

  那天,在办公室,我和那个大男孩儿瞎闹,想必伤害了你。其实,我那么做,只是想气气你。后来我也后悔了,对待自己所爱的人,干吗要耍小孩子脾气?就像妈妈常数落我的,我总是长不大。

  过几天我就要去美国了,在你曾经上过学的地方学习。我们将会相隔千山万水。但是正如年龄不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一样,地理上的距离也不能阻挡我对你的情,我对你的爱。

  其实,我们能否走到一起,这又有什么关系?生命是一种过往,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我们的心在一起,只要我们相互爱过,这就足够了。你是悉晓佛学的,一定知道那个充满禅理的故事,一定知道慧能的那句名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苦苦地执迷于外境者,永远无法开悟见性。在你我的关系上,也是如此,爱你的,不是我的肉体,而是我的心。你呢?

  好了,不谈这种繁琐复杂的哲学问题了,还是换个有意思的话题吧。那本《伊凡吉林》我读了好多好多遍。你说的不错,这真是一篇感人的优美诗歌,它能触动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拨动人心底里最美好的情感。你翻译的开头部分非常美。我把结尾部分捡我喜欢的段落也试着译了出来,也许译得不够好,有机会的话,还想向你当面请教,与你共同探讨。

  ·现在,万事皆去,那希望,那悲伤,那恐惧,那心的疼痛,那伴随渴望的战栗,那既深且沉的痛苦,那难耐的漫漫无期!

  当她再次把他的头,毫无生气,搂在怀里,无力垂下头的,还有她自己,她轻声说道:“主啊,感谢你!”

  ·太古的森林依然伫立;但是远离它的荫蔽,陋墙之下在天主教堂的小墓地,这对恋人并排睡在无名无字的墓穴里,他俩躺在城市的中心,无人知晓,无人注意。

  日复一日,往来之人川流不息;无数颗心在跳跃,而他们的心已永远沉寂;无数的大脑在绞动,而他们的大脑已了无思绪;无数双手在劳作,而他们的手早已恒久歇息;无数只脚在奔波,而他们的脚已然行完了苦旅。

  ·……

  渔夫的茅屋里,纺车还在嗡嗡低语;

  女人们仍在织纺着诺曼底帽和土布袍衣,夜晚的炉火边传诵着伊凡吉林的事迹,而邻近的大海,在它礁石的洞穴中絮语,用哀伤的声音,回应着森林的哭泣。

  ·译到这儿,我要说,朗费罗的诗真的很美,很到位。但是,我知道你更喜欢中国古典诗歌。也许,苏轼怀念亡妻的那首《江城子》更能表现出生离死别、天人永隔的感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犹如谶语。冥冥之中,似有神在。

  子仪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他没流眼泪,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再说,他知道她不喜欢看见他哭。

  他关上电脑,走出房门,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秋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树叶子的清香。

  走之前应该去灿灿的墓地看看,他想。

  第二十七章 又是一年芳草绿(1)

  2005年春节,马不停蹄忙于业务的丘子仪终于争取到几天难得的整块时间,在北京休息,与亲友团聚。这两年他事业很顺,与托马斯先生一起开展的中美商业咨询,红红火火。他们不仅成功地把两国的企业相互介绍给了对方市场,而且还策划了几家中国公司到美国上市。托马斯先生对子仪是感激的,子仪通过勤勉的工作,帮助他建立起一种颇有成效的新的商业运作模式,与此同时,还把他与安吉合资的那个项目推上了纳斯达克,使他收回了一开始的风险投资,不光收回了投资,还挣了钱。就连当初在这个项目中投入技术的AST公司,也跟着沾了光,被捎带得红火了起来。

  这两年,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美国,丘子仪一直关注着安吉传媒的动态。乔虹玉接手ST安吉后,尽管她全力资产重组,给公司注入新的资金,可由于这个公司早已被大股东掏空,底子太差,呆坏账太多,负债率过高,所以经营业绩始终没能出现大的起色。连年亏损之后,现在安吉的ST前面,又被交易所加上了个星号。它的股价一直在两元附近徘徊,与最辉煌时的五十多元相比,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而更为严峻的是,如果这一期的年报继续亏损,这只

  股票将会被彻底摘牌,退出主板。乔虹玉的日子显然是不好过的,幸亏那个合资项目分拆出去在海外上了市,为她收回了一部分资金,否则的话,这个精明的女人也只剩下赔本儿赚吆喝的份儿了。

  虎子等四名绑架杀人犯,两名已被执行了死刑,两名死缓。钱彪和李建华数罪并罚,一个无期,一个二十年。张吉利因参与绑架、操纵股价和企图转移巨额公款,也受到了刑事起诉,鉴于认罪态度较好、检举他人有功,法院对他从轻发落,只判了十年刑。他在服刑期间得了肾炎,发展成为尿毒症,现在正保外就医。冯建设受到了党纪处分,提前退休回家。刘丽丽辞去上市公司董秘和酒店总经理职务后,离开了安吉,不知所终。当年熟识的人几乎都不在了,安吉传媒早已物是人非。

  年三十这天,丘子仪去医院看了一趟张吉利。张吉利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头。他说他每隔一天做一次透析,已是活一天算一天了。如今惟一能治好他这病的法子就是换肾,可换肾需要二十万。罚款、赔偿和诉讼早已蚀尽了他全部家财,他现在已经拿不出这么多钱了。见子仪不计前嫌来看他,他痛哭流涕,骂自己就是个王八蛋,一辈子总是在坑害老朋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他是追悔莫及。他还说,要是早听子仪的就好了,哪会落到如此下场!悔不该呀,害人也害己。欠老朋友的,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下辈子变牛变马再还吧!

  子仪让他安心养病,说你这辈子欠的债这辈子还,我没耐心等你到下辈子。临走前,他找泌尿科主任谈了谈,了解病情,然后去了住院处,留下一张限额三十万元的支票,让医院给张吉利换个好一点的病房,安排换肾。

  ·

  破五这天晚上,丘子仪与乔虹玉见了一面,仍然是在天伦王朝的室内休闲广场。这一回乔虹玉轻装简行,既没带秘书小燕,也没带膀阔腰圆黑西服黑墨镜的

  保镖。

  他俩依旧坐在离入口不远的那张桌子旁,仍然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醇香浓厚的卡布奇诺。一切都像是昨天,只不过现在空气中轻轻荡漾着的不再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而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悠扬起伏的背景音乐,让两个分别经年再次相聚的男女略感到一丝淡淡的忧伤与惆怅。

  “还在为安吉的保牌而奋斗?”子仪望着虹玉那疲态毕现的面孔,关切地问。

  “哪里是奋斗,简直是挣扎!”虹玉双眉紧锁。“中国的股市就是个酱缸,不论谁,掉进去就休想爬出来。现在我算是理解钱彪他们当初为什么铤而走险了。”

  “保牌有戏吗?”子仪小心翼翼地打探。

  “今年公司勉强扭亏为赢,还不至于摘牌。不过要知道,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投入了多少金钱和精力啊!”停顿了片刻,她又歉疚地说:“真不好意思,把虹飞留给你的那份心意也全都搭了进去。”

  子仪淡泊一笑。“我早说过了,这份遗产就是用来挽救安吉的。依我看,你是把它用在了刀刃上。”

  “幸亏当初你保住了那个合资项目,又帮它在海外上了市,才使我不至于输得太惨。”虹玉的话语中透着庆幸和感激。

  子仪不禁想起两年半前也是在这个地方,虹玉所发的那番豪言壮语——他们打立了,我照样有办法把股价拉回来!

  “你现在手里拿着多少ST安吉的流通股?”子仪忍不住问。

  “三千多万股,差不多整个流通盘的四分之一吧,”一提起这个,虹玉就一脑门子官司。“如今的价格,即使考虑到最后那次转增,复满权,也只剩下当初配股价的一个零头了!还有法人股,我也是第一大股东。”

  “你不应该增仓,”子仪估算着。“我记得你当初只拿着一千万流通股,转增后也就一千六七百万。”

  “去年我看股价都跌到地板上了,就禁不住诱惑,反手做起了多。谁知道,竟然还有那么多抛盘,最后我也实在扛不住了,让它爱咋跌就咋跌吧。你瞅瞅,现在都变两块钱了。”

  “不要和大势作对,”子仪诚恳地指出。“股市上讲究的就是顺势而为。”

  “可谁知道这熊市没完没了啊,一口气就是小四年!又赶上个宏观调控,当年做多的强庄全都死翘翘了,”虹玉越说越灰心。“还是你英明,不掺合

  股票上的事。哪儿像我,这几年什么都没干,光着急了。幸亏这钱全都是自有资金,不等着用。要是像别的机构那样,拿银行借来的钱耍,那还不急死?”

  “庄家苦啊,”子仪感叹。“都云言者痴,谁解其中味!”

  “没错!可我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套,”虹玉自嘲。“招谁惹谁了!”

  子仪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接听,电话彼端的人向他汇报所订鲜花的品种,郁金香、百合、玫瑰……蓝色妖姬,特别是蓝色妖姬;对方请示他把花篮送到哪儿,他指示了一番。放下手机时他说:“知道来电话的是谁吗?”

  虹玉困惑地摇摇头。

  “是刘晓,他从加州大学毕业了,现在给我当助理。小伙子挺能干的。”他还告诉虹玉,刘晓正和托马斯先生的女儿朱迪热恋。他们是那年暑期朱迪来北京时认识的,朱迪后来恰好也去了洛杉矶上大学,两人就好上了。他俩已经商定,明年朱迪一毕业就结婚。

  “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虹玉感慨。“这帮孩子一成家立业,我们就都快老了。想起来,把时间花在股市上,真的很不值。”

  话题又转回到了股市。虹玉说,这几年的股市岂是惨烈二字所能概括,多少庄家破产,多少券商倒闭,就连不可一世的德隆,都轰然倒地,留下两百多亿的窟窿无法填补。看看这个市场上,哪一家机构不是折胳膊断腿儿。中国的股市真的太险恶,快赶上绞肉机了!怨不得如今的流行语竟然是珍惜生命,远离毒品,远离股市!

  子仪说,这全都是因为这个市场最初设计时的定位有失偏颇:一味向融资者倾斜,只重融资不重回报,更不重视资源配置功能。为了多融资金,企业的上市过程就变成了包装的过程,造假的过程。这样一来,上市公司法人治理如何好得了?不种下隐患那才怪呢!再加上

  股权分置,非流通股东与流通股东的利益诉求相左,便出现了非流通股东一心圈钱,而流通股东只关心短期炒作的怪现象。牛市时问题被掩盖,两下里还能凑合,一旦遇上熊市,所有的矛盾总体爆发,便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虹玉可找到了知音,连说可不是,要说法人治理,这里面问题大了,仅仅今年春节前短短的一个月,就有十家上市公司高管出事,不是被抓就是卷款逃跑。你说有多乱!某家上市公司存在银行的钱,愣是一下子被卷走了好几个亿,当年钱彪和张吉利没做成的事,现在反倒被这帮家伙做成了,而且做得更狠。更为可笑的是,那家出事的银行还正在大张旗鼓地筹备着海内外一起上市,简直比黑色

  幽默还黑色幽默!中国股市要想正本清源,真的是任重道远啊!

  “对不起,最近我魔怔了,”虹玉发现自己滔滔不绝,说得太多了,于是这样抱歉道。“跟祥林嫂似的,跟人说话,也不管对方爱不爱听,没三句便扯到股市上。我没招你烦吧?”

  “没有,”子仪诚挚地说。“你讲得很有意思。其实我也在一直关心股市。”

  说起年前的那几根小阳线,虹玉似乎来了情绪,说看样子像是有新增资金入场,八成是保险资金或企业年金,要不就是QFII(合格境外投资机构),反正不会是券商和证券投资基金,经过这几年的熊市,券商早已千疮百孔,气息奄奄,自身难保了;证券投资基金也大都打光了子弹,正在抱团取暖。总之,不管这新增资金究竟来自何方,但愿这回千万别再仅仅是一次小级别的超跌反弹,然后继续绵绵无期的抵抗性下跌。听说中央下决心年内推出解决股权分置的试点,如果方案设计得比较合理,能像搞房改时那样,给股民多一点补偿,一轮牛市还是可期的,毕竟现在的执政口号是共建和谐社会。说到这儿,虹玉的眼睛闪起了光亮,她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她仿佛相信,春天即将到来,她会活过这个寒冷的冬季。

  子仪没好意思说股改和房改可不同。房改的政策制定者们与普罗大众的利益比较贴近,房改让利于民,补偿百姓,就是补偿公房居住者,政策制定者作为国家公务员,本身也是公房居住者,他们自己也可以从这一补偿过程中得到实惠,所以大家的积极性都相对较高。而股市政策制定者的博弈对象则是弱势股民,补偿容易,可哪个当领导的愿意背上一个国有资产流失的责任?再说了,补偿,直接得到好处的仅仅是流通股东,而国资大股东呢,还得把以前吃股民的太多部分,吐出一点来,以换取一个让自己手中的非流通股流动起来的权利;此外,股改的政策制定者们在政策设计过程中,缺乏房改那样的利益驱动,这当然就比较容易变成剃头挑子一头热,沦落为仅是流通股东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了。当然了,鉴于目前的股市危机已经不仅使证券市场丧失了融资功能,而且还影响到了社会的安定团结,所以也不排除虹玉所说的那种可能性,政府痛下决心,出面救市,彻底解决股权分置这个股市顽疾。在解决过程中,国资大股东也许会迫于形势向社会流通股东做出一定让步。然而,要想像房改那样进行历史性追溯,对股票上市之初流通股东所受到的制度性伤害从根子上做公平公正的纠正,给予充分补偿,补够补足,则就有点不太现实了。倘若真是那样,一轮超级大牛市就会不请自来,拦都拦不住。不过,这种偏于乐观的可能性从目前来看概率还是很小的。总之,从操作层面上讲,股权分置的求解难度相当大,解决它,需要的是执政者的大智慧。子仪想,这个问题还是让聪明的虹玉自己琢磨去吧,大过年的,没必要把什么都说透。给她留下一分憧憬,一分希望,总还是比较好的。

  再次开口时,子仪向虹玉简略讲了讲他去医院看张吉利的经过,然后感慨地说:“他落到如此地步,想起来,也真是怪可怜的。”

  虹玉并没有流露出大仇已报的解恨和快意,而是说:“是啊,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两败俱伤。对了,冯建设的情况也一直不很好,灿灿走了以后,许大姐也与他分了居,他万念俱灰,极为颓唐,半年多没怎么出家门,变得精神恍惚,神经兮兮,见到我就说:‘现世报啊现世报!’也许,正如你当初所说的,怨怨相报何时了。我当时那么往死里整他们,可能确实有些过分了。”

  “你见过冯建设?”子仪有些诧异。

  “是的,”虹玉点点头。“公司办理交接手续时我们有过些接触,后来我又去冯家看过他几次。我发现,他这人从本质上讲,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坏。很难想象当年他会对我姐姐干那种事。”

  “谁说不是,”子仪由衷感言。“全是他手中那点权力给闹的,人一有了权,便会昏头转向,找不到北。权力,在缺乏有效监督的情况下,就像《指环王》中的魔戒,谁拥有它谁心中的私欲就会恶性膨胀,不论你个人品行是邪恶还是高尚。就冯建设而言,不光对你姐姐,在刘丽丽的事情上他也一样出了格,竟然用上市公司的配股资金为这个与他关系暧昧的女人收购资不抵债的酒店。他之所以会走得这么远,就是因为没有任何人来约束他这个当一把手的。多少干部都是这样摔的跟头,这一点屡试不爽。”

  虹玉并未承接子仪开启的话题,探讨有关民主与法制的理论,而是继续介绍冯建设的情况。“最近,他又整个儿变了一个人。前不久,洛杉矶西来寺的一位大法师来北京,与他会了一面,开导了他一番,最后点拨说,他这人有禅缘。冯建设仿佛醍醐灌顶,立刻大彻大悟,从此一心向佛,嚷嚷着非要去西来寺出家当和尚不可,谁劝都不听。幸亏他没私人护照,一时还去不了。”

  子仪哑言。

  不知不觉中,休闲广场的背景音乐变成了网络歌手庞龙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跟我飞,飞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子仪被这略显伤感的苍凉歌声所吸引,怔怔的,他似乎听得有些发呆。

  沉默了一会儿后,虹玉轻声问:“还是单身?”

  子仪点点头。“你呢?”

  “我说过的,我早就嫁给钱了。”虹玉苦笑。

  临别时虹玉问子仪:“明天有安排吗?要是没事,就一起吃个饭?”

  “对不起,我明天实在不行,改天吧。”子仪抱歉地说。

  两人一同走出休闲广场,走出饭店。春意几许。也许是节日的缘故,老教堂在射灯和满街霓虹的映照下,愈发熠熠生辉。这回没有奔驰来接乔虹玉。丘子仪的凯迪拉克轻轻驶来,静静停下,子仪提议送虹玉回去。虹玉说她今晚住安吉的那个酒店,与子仪是两个方向,反正也没多远,她想透透气,自己走过去。

  明天是二月十四号,

  情人节,子仪坐进汽车时想。好几个女孩都和虹玉一样,约他一起吃饭或出去玩,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已经让刘晓订好了一个大花篮。他明天要去墓地看灿灿,一早就去,和她单独待上一整天,给她念他新写的诗。

  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如此,情人节他只和灿灿一个人过。

  后记:一个时代在结束(1)

  在本小说即将付梓之际,股改的攻坚战正如火如荼。股权分置问题,这个中国股市最大的顽疾,处于彻底解决之中。一家又一家上市公司在向流通股东支付对价,尽管尚称不上对以往所受制度性伤害一次补足补够,但流通股东终究是争回了一部分自己的利益,并且拥有了用手中股份对大股东说不、进而与上市公司讨价还价的权利。尤为可喜的是,监管当局的监管对象由原来的针对交易者开始更多地转向了针对上市公司,以往大股东掏空上市公司的行为陆续得到清算。信息披露越来越规范,市场的基础不断夯实。人们的投资意识也逐渐趋于理性,正一点点地从纯粹的投机向价值投资转变;好公司受到追捧,垃圾股弃之如敝屣。随着“公开、公平、公正”原则的一步步落实,外资也正积极地进入这个市场,中国的股市越来越向国际估值标准靠拢。虽然速度还不够快,但是毕竟看见了曙光。牛市的格局似乎已经初步确立。

  但是这一切都是用惨痛的代价换来的。

  连绵五年的大熊市,多少庄家倒下,多少投资者输掉了自己辛苦一辈子积攒的血汗钱。2001年,曾有一位重量级学者提出过著名的赌场论,指责中国的股市连赌场都不如。这一说法引起了轩然大波和口诛笔伐,但是五年的熊市证明,这位学者就像《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小孩,恰恰说出了一句大家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说出口的大实话。然而这位善良学者所没说的是,中国股市沦落到连赌场都不如的境地,究竟原因何在?仅仅因为市盈率过高和市场参与者投机过度?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它的市盈率究竟是怎么高上去的,市场参与者又为何会普遍偏好投机呢?这些问题非常值得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

  我本人也是一名中国股市普通的个人投资者,上百万地挣过钱,也上百万地赔过钱。股海的沉浮,瞬间的贫富,早已成为过眼烟云。我与大多数个人投资者不同的是,我还曾经是一名企业高管,在国内和国外都经过商,见识过无数形形色色的商海与股市中人。由于这段特殊经历,我深深体会到,中国股市的症结并不在于投资者是崇尚投资还是投机;而是在于上市公司本身,因为它们才是市场的基石。上市公司的制度建设一天不完善,上市公司大股东的行为一天不规范,中国的股市就一天搞不好。幸好,现在的政策制定者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想把我感知到的东西告诉每一个关心中国金融市场、关心中国改革开放的朋友,于是,创作冲动产生了。

  我并不满足于简单记录下自己的所闻所见,我企盼更高的标准。我最喜欢的外国金融小说是加拿大作家阿瑟·黑利的《钱商》,因为它不仅情节曲折、扣人心弦,而且在通俗小说中,它还具有相当的文学品位;我最欣赏的中国当代小说是陈忠实的《白鹿原》,因为它大气磅礴,人物有血有肉,充分展现时代风貌。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是暗中以这两部名著作为楷模的。我希望自己能学到大师们的一点皮毛,把自己的小说写成中国版的《钱商》,都市版的《白鹿原》。结稿之后,我更深地体会到了作家的艰辛,体会到力不从心时的绞尽脑汁。我知道自己的作品难以望《钱商》和《白鹿原》的项背。但是我至少可以说,与它们一样,这部小说中讲述的内容具有真实性和普遍性;与它们一样,这部小说的故事——朋友们都说——也是好看的,感人的。

  或者换句话说,它有雅俗共赏之功效。而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追比上述两部伟大作品的“野心”算是实现了。

  本书的成形与出版,我首先应该诚挚感谢长期培养和关照我的群众出版社,尤其是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冯京瑶女士和李红珠女士,没有出版社和她们的努力,这部小说是无法与读者及时见面的。

  我也要感谢我的夫人薛雯,她不仅见证了我写作此书含辛茹苦的全过程,而且积极为这部小说提供素材。

  后记:一个时代在结束(2)new

  我由衷地感谢老朋友段一民先生,他真实生动的回忆丰富了我史实方面的描写细节。

  我真心地感谢苏雷、顾晓阳、章德宁、葛笑政、吴继珍等作家和专业文学工作者,他们曾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给予我实质性的指导和帮助,并对我小说的文学品质及写作技法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老朋友苏雷,从本小说的第一稿起,他就循循善诱地与我讨论细节,对作品的整体风格予以了充分的肯定。

  我特别要感谢著名文学理论家与评论家贺绍俊先生,他深入理解了我的作品,并且热忱地为其作序,给予了它我所知道的最为准确的诠释。

  我还要感谢郭五一、丁力、李燕铭、唐霄、杨伟华、戴西维、阎庆华等朋友,他们是我这部小说的第一读者,他们发自内心的鼓励增强了我将小说臻于完美的信心。

  最后,我想再简略谈谈本书的书名及其形成过程。

  小说有两个主题,一为金融,写上市公司在经营管理方面“规范”与“拍脑瓜子决策”两种理念的激烈碰撞;一为爱情和友情,讲错综复杂的角色之间长达半生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两个主题相互交织,水乳相融。作者本人有感于中国股市的诡谲和黑幕重重,曾在书名上侧重于第一个主题,将本书题名为《苦庄》,谓利益集团和大小庄家恶意操纵股市而泥足深陷,自食苦果,并给所有相关者都带来无穷苦难,在这残酷的股市生态中,就连爱情都带上了苦涩的味道。苦庄苦庄,正因为有了《苦庄》这一书名在先,文学理论家贺绍俊先生在本书的“序”中才接着写出了那段字字珠玑、饱含哲理的精彩评论:“小说以充满神圣性和崇高性的古典审美理想,去抗衡现代经济活动中的邪恶与丑陋,它不会使我们气馁,不会使我们悲观。即使眼下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苦庄’,但只要我们内心深藏着爱情的甜蜜,我们就有理由继续朝前走下去。”

  但是小说即将发排时,出版社提出,《苦庄》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闷”,建议修改。思忖再三,名字想了好几个,最后还是决定效仿美国作家J.F.库克《最后的莫希干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将这部小说的名字定为《最后的玩家》。这是因为,虽然我们大家都非常清楚,只要利益空间仍然存在,操纵股市的丑恶行径也就还将永远存在下去,古今中外概莫能免;然而我还是真诚相信,通过这几年大熊市中各个方面的通力治理,中国股市上明目张胆的“无股不庄”现象则一去不复返了。

  小说中的股市操纵者,无论是内外勾结的张吉利和钱彪,还是裹挟着大资金趁虚而入的乔虹玉,最后都把自己玩了进去。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对以“玩家”自居的股市操纵者,应该算是一个警醒。

  英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在他脍炙人口的《双城记》开篇处曾以警世口吻冷静地说:“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总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反躬自省,我们这里

  证券市场上刚刚谢幕不久的拜金主义甚嚣尘上、操纵股价蔚然成风的“庄家时代”,在评价的莫衷一是方面,不也恰恰如此吗?对于这个市场的定位,人们的思维逻辑曾经一度极其混乱,说它好的把它捧上天,说它坏的将它贬得一无是处。有人盛赞它是“国企解困的出路”,有人怒斥它 “连赌场都不如”;有人视它为快速致富的捷径,有人认它作充满泡沫的陷阱。见仁见智,所有的观点都是那么极端。它充满了诱惑,也暗藏着杀机。无怪乎常有人这样调侃: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股市,因为那里是实现一夜暴富梦想的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就送他去股市,因为那里是血本无归的地狱。是啊,股市美丽的光环后面,暗流涌动,沉渣泛起,君不见那大干快上、造假成风的架势,这个市场显然正在迷失自身应有的定位。这一乱哄哄的舞台每天都上演着大喜大悲的闹剧:投机客个个都惦记着一口吃成胖子,从而头脑发热,欲望膨胀,发了财的欢天喜地,赔了本的悲痛欲绝,恨不得跳楼;上市公司内部人控制,大股东挖空心思利用关联交易掏空企业;权贵资本勾结股市大鳄,凭借内幕消息和巨额资金翻江倒海兴风作浪,黑嘴股评推波助澜,而处于弱势地位听消息跟风的中小股民们则浑浑噩噩地博傻,被人卖了还在一旁帮人家数钱,明白过来时早已两手空空,倾家荡产,哭都不知道上哪儿哭去。对于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表演,莫非我们不应该痛定思痛,深刻总结,并从中悟出些什么道理来吗?

  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随着股改接近尾声,一个时代正在结束。但愿世纪之初那些丢盔卸甲的股市操纵者,尽管至今还没有完全销声匿迹,却也将是最后的“玩家”。

  赵苏苏

  2006年9月

  1 萨德:法国18世纪著名的性虐待狂,他的名字已成为性虐待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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