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回
韩擒虎调兵二路
伍云召被困南阳
诗曰:
云召天生忠义心,只嫌有力志难伸。
南阳被困风波险,骨肉伤悲请救兵。
当下韩爷听了云召之言,不觉心中大怒,骂道:"小畜生,当真不听我言么!"说罢,又是一刀砍下。伍爷又把枪架住道:"老伯,我因你与我父亲同年,又有八拜之交,故此让你两刀。
你可就此去罢,不然小侄要得罪了。"韩爷把刀又是一刀劈下,伍爷逼开刀,把枪一刺,两下大战十个回合,马有二十个照面,韩爷看看抵敌不住,回马就走。伍爷叫声:"哪里走!"拍马赶来。韩爷不走自己营门,竟往侧首山中而走。伍爷看看赶上,韩爷看四面无人,住马大叫道:"贤侄休赶,老夫有言相告。"伍爷住马道:"你且讲来。"韩爷道:"老夫年老,不知贤侄这等年少英雄,使老夫钦服之至。但贤侄不知,后队趱粮救应使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好不厉害。他使一个镏金鎲,重三百二十斤,有万夫不当之勇。贤侄虽勇,恐非所敌。故此老夫劝贤侄弃此南阳,投往河北,暂且守候。想目下真主已出,隋朝气数亦不久矣,后自当报仇。贤侄意下如何?"伍爷道:"老伯此言虽是,但我大仇在身,刻不容缓,奸臣之子宇文成都到来,我何惧哉!老伯请速回,下次不可轻出,若再撞见小侄,不认得老伯了。"韩爷带转马头就走,叫道:"贤侄,你仍旧后面追赶,以别嫌疑。"伍爷依言追下来,追出山口,不表。
再说那隋朝众将不见了主帅,各自分头救应。只见山中追出主帅,众将大叫道:"反臣不可伤我元帅。"众将挡住,韩爷回进营门。伍爷也不追赶,收兵而去。韩爷下马卸甲,坐在交椅上,众将参见致罪。韩爷分付众将,退回麒麟关扎住,计点众将军士。头阵与司马超交战,折去大将一员,兵二万;二阵与伍云召交战,又折去大将六员,兵三万;麻叔谋领兵,折去大将十二员,兵二万。前后共折大将数十员,兵七万,锐气已衰。一面修表进朝求救,一面差官催救应使宇文成都速来讨战。又发令箭两枝,一枝去调临潼关总兵尚师徒,一枝去调红泥关总兵新文礼,前来帐下。那差官得令,各自分头前去。
且说那伍老爷大获全胜,兵回南阳,众将接见道:"主帅如此英雄,何愁隋朝不灭?"伍爷大喜道:"全仗众将同心。"众将道:"不敢。"兵士报道:"启爷,韩擒虎带领败兵回转麒麟关去了。""再去打听。""得令。"伍爷回至辕门,分付众将各归营寨,三声炮响,分付掩门,回进私衙。夫人接见,分付家将取纱帽便服,换下盔甲。夫人见血染白袍,忙问道:"相公今日与隋兵交战,胜负如何?"伍爷把杀败擒虎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夫人大喜,忙分付摆酒:"相公为父报仇,交战辛苦,请畅饮几杯,以为得胜酒。"伍爷一来劳力辛苦,二来肚中空虚,把酒一连数杯,不觉大醉。看见丫环抱着公子,接过来抱在怀中,说道:"吾儿,你后来要与父争气。"夫人见老爷醉了,分付丫环取夜膳过来。夫人自己接过公子,递与丫环。老爷连吃了十多碗饭,家将收拾已毕,夫人分付掌灯,送老爷安置。
再说那韩爷坐在关中,心中愁着宇文成都怎么还不到来?
倘伍云召兴兵前来,何以抵敌?分付三军,将各门紧闭,整备炮石。忽见军士报进:"启爷,宇文天保将军,趱粮已齐,在关外要见元帅。"韩爷号令他进来。军士来到关外说:"宇文将军,元帅请进见。"宇文成都匹马进关,来至营门,上前见了韩爷道:"公爷在上,末将参见。""将军少礼。""公爷起兵已及三月,为何还在这里?"韩爷把两次交战,折去大将、军士,一一说了一遍。成都大怒道:"那反贼如此猖獗,待小将明日出阵,擒那反贼,一来与诸将报仇,二来与公爷出气。"韩爷道:"须要小心。"那成都辞别出营,上马出关,分付军士将粮草上了仓廒,又分付随征十二员英雄,明日同进南阳,擒那反贼。
那宇文成都身长一丈,腰大十围,金面长须,虎目浓眉,使一柄镏金鎲,重三百二十斤,隋朝算第二条好汉,按上界雷声普化天尊临凡。一日在长安城甘露寺,那寺内殿前有一鼎,是秦始皇所铸,高有一丈,大有二抱,上写着"重五百四十八斤".适值这日隋文帝同文武百官行香,谓化及曰:"朕闻卿之子成都,力能举此鼎,可宣来试与朕看。"化及俯伏奏道:"臣儿随驾在此。""臣宇文成都见驾,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这一声,犹如牙缝内打一个霹雳。文帝大喜道:"爱卿平身,卿可即将殿前香鼎试举与朕看。"成都应道:"领旨。"走下殿来,将袍脱下,两手把香炉脚拿住,将身一低,抱将起来,离地有三尺高。传旨:"举步。"成都又走了几步,复归原所放下。两旁文武看见,无不喝彩。成都走上驾前,神气不变,喘息全无。文帝大喜,即封为无敌大将军。
再说宇文成都次日带领三军来到南阳,离城十里安寨。探子飞报伍爷道:"不好了,天保将军到了。离城十里安寨,差将在外讨战。""再去打听。"众将闻报,上前参见。伍爷道:"少礼。众将在此,本帅有言相告。今日奸臣之子宇文成都到来,本帅今日出去,自当战死沙场,以尽孝道。但大仇未报,此天命也。我今倘有不测,众将三军自然投顺隋营。但夫人、公子在此——"伍爷说了这句,就住口不说了。分付三军出城,自却顶盔擐甲,提枪上马。众将齐道:"元帅放心,元帅与老太师报仇,是个孝子。末将等虽做不得义士,愿与元帅情同生死。夫人、公子,元帅请放心。"伍爷道:"多谢众将。"分付伍保,带了三百名家将,到南山砍伐树木,作备城上檑木。
伍保一声"得令"前去。伍爷又令焦方过来:"你带三千人马守吊桥,倘后面隋兵追来,将弓箭齐射,不得有违。"焦方得令,自领人马前去整备。
伍爷带了人马来到阵前,只见宇文成都头带乌金盔,身穿连环宝甲,手执镏金鎲,浑似天神一般,大叫道:"反贼速来受缚,免我宇文爷爷动手。"伍爷听得,大骂道:"奸贼!你通谋篡逆,死有余辜,尚敢阵前大言?照爷爷的家伙罢。"劈面一枪刺去。
成都大怒,把镏金鎲一挡,叮当一响,伍爷的马倒退二步。
成都又是一鎲,伍爷把枪架住,两个战了十五个回合,马有三十个照面,伍爷回马,大败而走。成都大叫道:"反贼,往哪里去!"匹马追来。看看相近,伍爷回马挺枪大叫道:"奸贼,来与你拚个你死我生。"成都道:"走的不是好汉!"把镏金鎲劈面一挡,伍爷把枪一架,两个又战了二十余合。伍爷气力不加,把枪一刺,回马又走。成都在后面追来。
却说那伍保在南山砍树,见前面二员将大战,一将败下来。
伍保一看,大惊道:"这是我家老爷。手无寸铁,如何是好?"只见山旁一枝大枣树,用力一拔,拔起来,去了枝叶,拿在手中,走下山来,大喝一声道:"勿伤我主。"忙把枣树照成都马前劈头一砍。成都看得真切,即把馏金鎲一挡,那马也退三四步。列位,那成都要算天下第二条好汉,为何也倒退了三四步?只因这株枣树大又大,长又长,伍保力气又大,成都的兵器短,所以倒退了。伍爷一看,原来是伍保。那伍保将树又打下来,成都把镏金鎲住上一迎,把树迎做两段。成都又把镏金鎲打来,伍爷在前面山冈上一看,叫声:"不好了!"拔箭张弓,呼的一声,照成都射来。成都不访暗箭,叫声:"啊呀,不好了!"一箭正中在手,回马走了。伍保赶上,伍爷叫声:"不要赶。"伍保回步,同三百家将,上山拾了树木,回进南阳。吊桥边焦方接着,叫声:"主将得胜了么?"伍爷道:"若无伍保,几乎性命不保。"说罢,同众将回至辕门,分付众将紧闭四门,安摆炮石檑木,紧守城池。众将得令,前去整备。列位,你道伍云召为何把城池这般紧守?那云召本来战不过成都,初阵亏伍保相救,细想南阳诸将,并无对手,恐防城池攻破,玉石难分,故此先将城池紧守。
再说韩爷坐在关中,探子报进道:"宇文老爷大败而回,请元帅发兵相救。"韩爷正要发兵,只见兵士报进:"临潼关总兵官尚师徒,带领雄兵,在外候令。"韩爷分付进来。尚师徒进营参见,韩爷道:"尚将军,你带本部人马前去助那宇文将军,同擒反贼。"尚师徒一声:"得令。"军士又报进:"新文礼在外候令。"韩爷即分付也带本部人马,同尚师徒前去会擒反贼。应道:"得令。"新文礼同尚师徒,各带人马,来到宇文成都营中。军士报进,成都出营接见。二将下马,携手同进营中。三人相见已毕,新文礼与尚师徒一同开口问道:将军治军劳神了。"成都道:"二位将军在路远来,鞍马劳顿了。"分付军士摆酒接风。一夜无话。
次日,军士报进:"元帅到了。"三人出接。元帅进营,下马坐定,三将上前参见。元师道:"将军们少礼。我想反贼昨日出城,见我兵强将壮,紧闭城门,不出相敌,如何是好?"宇文成都道:"公爷放心,谅此孤城,何足虑哉!只待小将打破城池,捉拿反贼便了。"韩爷大喜,便同三位将军离营来至城下,把城池周围看了一遍,即同三将回营,谓三将曰:"此城险竣,不易攻也。况城中伍云召乃勇猛之将,若放走了,是纵虎归山,放龙归海。尚将军过来,你带领本部人马,围住南城,不得纵放反贼。"尚师徒一声:"得令。"韩爷又令:"新将军过来,你带领本部人马,围住北城,不得放走反贼。"新文礼一声:"得令。"韩爷又令:"宇文将军过来。声带领众将人马,围住西城,不得纵放反贼。"宇文成都也应声:"得令。"三将各上马,分头前去。韩爷自却带领众将太小三军,围住东门。
再说伍爷坐在衙中,想起宇文成都勇猛,心中十分忧闷。
忽听军士报进道:"韩擒虎调临潼关总兵尚师徒、红泥关总兵
新文礼,带领人马围住南北二城。宇文成都围住西城,韩擒虎围住东城,好不厉害。"伍爷闻报,好不着急,只得亲督将士巡守四城,安摆火炮、檑木、弓箭。宇文成都率兵攻城,城上炮石箭矢,势如雨下,那隋兵折了许多人马,分付暂退三里外,候元师钧令定夺。
再说南阳军士报知伍爷说:"隋兵退下三里之外。"伍爷上城一声,果然退去有三里远近。细看隋兵,兵士如蝼蚁之密,军马往来不绝。伍爷放心不下,早晚上城巡视数回。一到夜来,隋营灯火照耀,犹如白日。只得分付众将,城上尽心把守。伍爷下城来,与众将道:"隋兵如此之多,将帅如此之勇,如何是好?"统制官焦方上前道:"主帅勿扰,自古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明日待小将同主帅杀入隋营,斩其将帅,隋兵自然退去。主帅意下如何?"伍爷道:"将军有所不知,那隋兵之多。将帅之众,俱不在本帅心上。唯有宇文成都勇猛无敌,我南阳诸将,并没有强似他的。倘杀出去,徒送性命。我有一个族弟,名唤伍天锡,身长一丈,腰大数围,红脸黄须,两臂有万斤气力。使一柄混天鎲,重有二百多斤。他在河北沱罗寨落草,手下喽罗数万,猛将也不少,若有人前去,勾得他领兵到此相助,方能敌得住宇文成都之勇。"焦方道:"既有主帅令弟将军如此之勇,待末将前往河北沱罗寨,请他领兵前来相助便了。"即提枪上马,出了营门,望北城而出。放下吊桥,回马大叫,分付道:"紧守城门。"军士应道:"是。"焦方离了南阳,行得一里,只见埋伏军士向前大叫道:"唗!反贼,你往哪里走?"焦方匹马单枪,只是不应。军士围拢过来,焦方大喝道:"来、来、来!你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军士大怒,各执兵器前来。焦方大怒,把枪一滚,上前的俱被枪刺死。军士不怕,大喊,复围上来。焦方又拔刀在手,左手提枪,右手执刀,枪到处人人皆死,刀着处个个即亡。焦方杀出重围,往前飞走。那败兵报进营中:"启爷,不好了,城中一将杀出重围,望北去了。我这里军士,被他伤了无数。"新文礼闻报大怒,提刀上马,赶出营来。但那焦方已去得远了,只得回马进营,唤过队长喝道:"你怎么不来早报于我,拿去砍了,以警将来。"此话不表。
再说焦方杀出重围,离了南阳,在路渴饮饥餐,不分昼夜,非止一日,来到河北。焦方道:"不知沱罗寨在哪里?"一路地广人稀,无从访问。看看天色已晚,不免趱上前去,再作道理。走不上三里多路,早只见:金乌飞落西山去,玉免升从东海来。
焦方在月光中一看,只见前面一座高山,好不峻险,丛丛树木森茂,巍巍山岭嵯峨,猿啼虎啸,漳水潺湲。焦方到此,不觉反有些害怕起来。好歹且上前去看来,策马奔程。忽听地铃一响,早被绊马索一绊,将焦方连人带马跌将下来。两边走出几个喽罗,把焦方拿住绑了。喽罗带了马说:"好一匹马,用得着的。"地下拾了枪,说:"这枪倒有些重。"把来扛在肩上,两个抬了焦方竟走。
焦方身子绑紧,动弹不得,只得听他,脚不点地走了三四个山头。见山冈下一个大大的围场,方圆数里。过了围场,来到山边,只见两山相对,中间一座关栅,两旁刀剑密密,枪戟重重。喽罗一看,问道:"大王差你取财帛,你取了多少回来?"喽罗道:"今日没有客商经过,财帛没有,晚来拿得一个牛子,送与大王作醒酒场。""好凑巧,大王酒醉,正想哩。"遂开了侧首小关,喽罗带了焦方,望内而走。过了三重栅门,来到聚义厅,这厅布十多丈开阔,十多丈进深,中间排着虎皮交椅。一座案桌上大红桌围,点上两枝画烛。喽罗把焦方绑在将军柱上,焦方竟闭目由他。只见里边报出来道:"大王出来了。"喽罗立在两旁,大王出来,坐在交椅上,问道:"今日出去,各路打劫客商,有多少财物?"头目将各处财物说了。分付交与管库头目收贮。那拿焦方的这几个喽罗,上前禀道:"大王,小人拿得一个牛子,与大王醒酒。"大王道:"与我取来。"喽罗取一盆水,放在焦方面前,手拿着刀,把焦方胸前解开,取水向心中一喷。那心是热血裹住,必须用冷水喷开热血,好取心肝来吃。焦方见明亮亮一把刀,魂飞天外,大叫道:"我焦方横死于此,亦无足惜,可恨误了南阳伍老爷大事。"大王听得,问道:"哪一个说南阳伍老爷?"喽罗道:"这牛子口中说的。"大王大惊:"与我唤来。"那喽罗把焦方开了绑,带将过来。那焦方已吓得:魂飞天外无寻处,魄散九霄少弗来。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8回
焦方借兵沱罗寨
天锡救兄南阳城
诗曰:
百万隋师围困来,英雄遭难少奇才。
亏得焦方多仗义,借兵远奔虎狼灾,当下大王大惊,忙分付道:"与我把这牛子放来。"喽罗把焦方开了绑,带将上来。那焦方已吓得半死,四肢苏麻。大王问道:"你这牛子,怎么说起南阳伍老爷?"焦方道:"大王,他是小将的主帅,官受南阳侯伍云召,被隋将宇文成都围在南阳,攻打城池,破在旦夕。差小将到河北沱罗寨伍大王那里求取救兵。不想遇着大王,乞大王开一线之恩,放了小将去救伍爷城池。"大王便立起身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将是伍爷帐下统制官焦方便是。"大王道:"请起看坐。"左右忙把交椅搬过来,又将衣服与他穿了。
焦方坐定,抬头一看,只见那大王身长一丈,红脸黄须,因吃人心多了,连眼睛也是红的。那大王道:"焦将军,你那伍大王叫什么名字?"焦方道:"是主帅的兄弟,名唤伍天锡。"大王道:"俺字伍天锡,这里就是沱罗寨了。将军受惊了!"分付摆酒压惊。焦方道:"小将不知,望大王恕罪。"大王道:"焦将军,那伍云召是我的哥哥,不知为着何事,被宇文成都围在南阳,你把前后事情细细说与我知道。"焦方把杨广弑父篡位,要老太师草诏,老太师不从?反把忠言苦谏,杨广大怒,就将老太师满门斩首;又差韩擒虎带领宇文成都,前来捉拿主帅,故此与他交战,细细说了一遍。伍天锡大怒,骂道:"我把你这个昏君碎尸万段,才好出气。既是奸臣之子宇文成都这狗头厉害,待俺擒来作醒酒汤。"当下两英雄谈论饮酒,直饮到天明,分付头目拔营,前去救取南阳,以擒宇文成都。即点了数千喽罗,拔寨起行。众头目相送,伍天锡对头目道:"俺大王此去擒了宇文成都,救了南阳,不日就回。你们与我把守三关,紧闭寨栅,各路须要小心,不得有违。"头目打恭道:"是。"伍天锡离了沱罗寨,晓行夜住,非止一日,来到太行山,分付扎营,埋锅造饭。
且讲那金顶山中,雄阔海坐在聚义厅上,心中想道:"目下人众粮少,伍云召哥哥说回转南阳,申奏朝廷,不日就有招安到了。一去数月,并无音信,如今只得要再劫行商,以备山寨之用。"即唤头目分付道:"你们可去各路打听,来往客商有财帛的,尽行取来。"头目一声"得令",带领喽罗,分头下山,各路打听。
再说山西有一伙京商,多是贩珠宝、金银、金钢钻的,一共有二十余人,在路商议道:"此地盗贼甚多,倘被他瞧见,性命不保。不如把这些货物,各人藏在身边,身上都换了破烂衣服,歹人看见,只道我们是求乞的,便不来想了。"众客人听了大喜,俱各换了衣服,各藏了珠宝,在路缓缓而行。看看近了金顶太行山,众客道:"你看前面山势险峻,恐防歹人在内,我们须要小心前去。"众客道:"说得是。"不道那班喽罗,早已远远打听这起是京商大客,便守住山中。这天只见远远一众人来。内中一个乖巧的道:"这班穿破烂衣服、扮乞丐的,正是贩珠宝的大京商。"众喽罗听说,就鸣锣一声,跳出数百人,头扎红巾,身穿青袄,手执短刀,大叫道:"来的留下买路钱来,放你过去。"众客闻言,大叫道:"大王爷爷,小人们是关中逃来的难民,要到南阳去求乞的,望大王爷爷方便,小人们感恩不浅。"只见又跳出两个头目,头带乌纱长巾,红绢裹头,身穿黑布细钮短衫,大红裤子,脚下多耳麻鞋,手执双斧,厉声大叫道:"唗!你这起人,咱们知道你是贩珠宝的京商大客扮下来的。快快留下金宝,饶你性命,不然照爷爷的斧头罢。"说完,举斧照头劈来。众客大喊一声,往前乱跑。
喽罗在后追赶。众客看见前面有一所大营寨,即抢进营中,双膝跪下道:"小人都是求食的难民,后面有大王追来拿捉,乞爷爷救命,公侯万代。"那伍天锡正要拔营前去,只见外面走进许多乞丐,言称求救。伍爷道:"你们这些人,多是求食的难民么?"众客商应道:"正是。""既如此,你往后营出去罢。"众客商叩谢一声,往后营逃走。
却说那追来的众喽罗,见众客往前面营中进去了,想道:"这京商与前面扎营的兵马认得,待我上前问一声,看他们哪里人马在此扎营。"那伍天锡营外,也有许多喽罗,忙答道:"唗!你这班瞎眼狗头,岂不认得沱罗寨伍大王的营寨么?"喽罗想道:"有着落了。"叫道:"兄弟,不要开口就骂。我们也是有名目的,乃是金顶太行山雄大王的头目。方才追下一起客商,求伍大王发放还我,好回山缴令于雄大王,不然小人们性命不保。"沱罗寨的喽罗听说,笑道:"咦,原来是我们同道中的朋友。既如此,待我们进去禀过大王,回你便了。"那喽罗说罢,进营禀道:"启大王,今有金顶太行山雄大王头目,追进一班京商,乞大王发放他去。"伍大王听说,便道:"没有什么京商呀,想是这班破衣乞丐的就是了。但是我已放他们后营去远了。喽罗,你可去回复他们,说没有什么大京商,只有一班乞丐,已放他们后营去远了。"喽罗答应出来回复,只说没有进营。那头目道:"好奇怪,你说哪里话来?我方才明明见这班破衣之人望你营中追进去的,怎么说没有进来呀,想是你家大王要独吞此货么?"喽罗大怒道:"唗!你这不知方寸的狗头。这些破衣求乞之辈,说什么大京商,他所带的不过是砂罐破碗,哪有什么金珠宝贝?大王已放他后营去远,你们不要在此妄想了。"那头目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带转坐骑,回转太行山。到了聚义厅,上前禀道:"大王,头目带同喽罗,守得一起京商,追下山去,不想被沱罗寨伍大王邀住,妄思独吞,不肯发还,请大王定夺。"雄阔海大怒道:"这狗头如此无礼。难道不晓得俺雄大王么?"头目道:"说了大王,他益发不肯还。"阔海道:"待我自去,怕他不还!"头目道:"他若不还,便怎么样?"雄阔海道:"他若不还,待我连这狗头一齐结果了,才好出俺的气。"遂带大小喽罗离了聚义厅,追下山来。
却说方才头目飞马上山通报是快的,喽罗步行却是慢的,还在半路,早见大王领众飞奔下山,他便站立两旁。大王飞马来到面前,众喽罗跪迎。大王问道:"伍大王在哪里?"喽罗禀道:"他已拔寨起行。"阔海道:"既已起程,头目快与我飞马前去邀住他,说我本山雄大王,要伍大王还这一起大京商,如若不还,雄大王自己到营中来搜。"头目答应,飞马赶上前边。只见伍大王的人马正行,便大叫道:"伍大王人马慢行!"当下喽罗喝道:"你这狗头又赶来做什么?"头目道:"不要开口就骂,快去报与伍大王知道,说雄大王赶来,这起大京商是我们追下来的,望乞发还,不然雄大王后面也来了,要到你的营中来搜,还是好看相,还是不好看相。"喽罗听得,大骂道:"这狗头!我这里不见什么大金商,大银商,你去罢,不要在此噜噜苏苏。"头目道:"什么噜苏不噜苏,委实雄大王来也。"喽罗抬头一看,只见后面烟尘起处,许多人马追来。喽罗倒觉吃惊,只得往前报与伍大王知道:"启上大王,不好了。
后面雄大王兴兵杀来了。"伍天锡道:"他为什么兴兵杀来?"喽罗道:"他头目说要还什么大金商、大银商,小人回他说不见进来,他说道雄大王要来搜一搜。"伍大王闻言大怒,骂道:"这狗头岂不闻俺沱罗寨伍爷爷的大名么?分付前军作后队,后队作前军,待俺先斩这厮,然后兴兵救南阳便了。"待转马头,果见有一队人马后面追来。天锡分付喽罗摆开兵马,以待雄阔海前来。
那阔海早望见前面武天锡摆开兵马,立于军前。他也便吩咐喽罗,扎住人马,列兵相持。却自手执兵器,立马阵前。抬头一看,只见武天锡头戴鱼尾乌金盔,身穿鱼鳞乌金甲,手执半轮月混金鎲,坐下乌骓马,立于阵前,犹如巨灵神开山一般。
雄阔海马上打拱,大叫道:"伍大王,久不会了。"伍天锡一看,只见雄阔海头戴虎头盔,身穿连环甲,坐下追风马,手执双斧。也立阵前面,称:"久不会了。"伍天锡也便欠身打拱道:"俺因有事,路经太行,不敢进谒,反劳大王台驾前来,请问有何话说?乞道其详。"阔海道:"大王有所不知,咱家的头目打听这山南有一起大京商下来,是咱家的衣食,故此分付喽罗把守山口。等了几天,不料这班京商来了,喽罗上前拦住,要劫他的宝物,不想这班京商一逃,逃到伍大王营中,不见出来。头目取讨不还,故此咱家自来,要大王还这班京商。"伍天锡道:"雄大王,俺从没有见什么京商进营中来,若果然有这班京商,自然送还大王。难道俺藏过了不成?请大王进来一搜就明白了。"阔海道:"岂敢,咱与大王虽隔一河,却是邻山,又是同道中人,这一起京商不打紧,多是贩金钢钻、河珠、金玉宝贝,是本钱多的大客商,不然大王拿出对分了罢。"伍天锡道:"大王,有是有一班乞丐,往营中走进来哀求,告道:'小人们是山西难民,往南阳就食的。'俺见他说得苦楚,放他往后营去,并不见什么京商不京商。俺有正事在身,不与你讲,各自走罢。"阔海大怒道:"我们口里衣食,倒被你夺了去,反说要去。你如今去不成了,若要去,分了去。"天锡大怒,骂道:"放屁!你敢阻我的去路么?"阔海道:"不分我,与你战三百合!"说摆,手枪双斧,劈面砍来。天锡将混金鎲"当啷"一声,两人交上手,一连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
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两个到五十合并无高下,天色已晚,各自收兵,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安宿一宵。
次日天明,两边鸣锣擂鼓,二将齐出。阔海叫道:"红面的狠心狗强盗,我的衣食你思量独吞,快快分了,饶你狗命,不然今日不杀你不为好汉。"天锡骂道:"铁面的贼强盗,昨日天色晚了,饶你这狗头多活了一夜。今日定要活擒你,若不擒你,非为大丈夫。"说罢,拿混金鎲当头一鎲,阔海把双斧一架,二人大战。战到百合,不分胜败。看看战了一日,两下鸣金,各归营寨。明日又大战,两下无休无歇。杀了半月,仍不肯住手,又无人解劝,此话不表。
说那南阳伍云召升坐帐中,忽军士报道:"元帅,不好了。
隋将宇文成都围住西门,百般攻打甚急,金鼓之声不断,炮响之声不绝。南城尚师徒亦然,攻城甚急。东城韩擒虎,北城新文礼两处亦然攻打,四面围得水泄不通,怎生是好?"伍爷听报大惊,上马提枪,同众将上城观看。见城外隋兵十分凶勇,大刀阔斧,云梯、炮石、弓箭,纷纷打上城来。喊声不断,炮响连天,把城池围得铁桶相似。伍爷无计可施,想此城料难保守,只得退下城来,上马回转辕门。
下马进私衙,夫人接着,问道:"相公,大事如何?"伍爷道:"夫人啊!不好了。隋兵四门围困,因此下官前日差遣焦方,前去沱罗寨兄弟天锡那里,去勾他兵来相助。不想焦方一去二月,并无音信。目下城中粮少,兵士乏食,百姓劳苦,我想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如何是好?"夫人道:"相公,妾闻司马超之言,战国伍子胥报亲之仇,鞭平王于墓间;报君之恩,囚勾践于石室。一生忠孝,万古留名。今相公虽不及古人,还要学大丈夫胸襟。相公请自思之。"伍爷低头一想,说:"罢!夫人,但我有三件事放心不下。"夫人道:"请问相公,不知哪三件事放心不下?"伍爷道:"父仇不报,第一件也。"夫人道:"这是-正理。请问第二件?"伍爷道:"第二件,因夫人年轻,出乖露丑,行路不便,实难放心。"夫人微笑道:"相公,这是妇人之见,非大丈夫所为。请问第三件?"伍爷道:"第三件,孩儿年小,无人抚养,如何是好?"夫人道:"相公要报父母之仇,乃立身之大节,哪里顾得许多?"正议论,只听炮响连天,山岳震动。又听外面沸反盈天,军士报道:"元帅爷,不好了!宇文成都打破西城了。"伍爷面皮失色,分付道:"再去打听。"军士应声而出,伍爷就叫:"夫人!事急矣,怎么处?快些上马,待下官杀出重围,逃往别处,再图报仇。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道:"相公之言有理。
你抱了孩儿,待妾身往里边去收拾,同相公去便了。"伍爷道:"快些去收拾。"夫人将公子递与老爷,回身自往里边去收拾,谁知一去竟不出来。老爷在外边等得不耐烦,慌忙走进一看,并不见夫人影子,便大叫道:"夫人在哪里?"连叫数声,无人答应,只听得天井里面有口井,井中"扑咚"、"扑咚"的响。伍爷向井中一看,说:"不好了,一定夫人投井死了!"只见井中水面上,有一双小脚一蹬,一连几个小泡,不见了。
伍爷扳井大哭,叫道:"夫人啊!夫人!你因家亡,投井身死,深为可怜。"哭叫了几声,外面越发沸反,看看事急,只得将井边一堵花墙推倒,掩了那井。返身往外边,将战炮解开,将公子放在怀中,把束袍带收紧了,叫声:"孩儿,此去存亡未保。"说罢,忙到井边跪下道:"夫人,你要阴间保佑孩儿呀!"立起身来,拜了几拜,拜别出堂。
只见众将纷纷大叫:"主帅,怎么处?"伍爷分付伍保:"你此去西城挡住宇文成都。"伍保答应一声:"得令。"手拿二百四十斤一柄大铁锤,带了人马,竟往西城。只见数万人马拥入城来。伍保大怒,把铁锤乱打。那伍府中马夫伍保,一身却有千斤蛮力,不会武艺,见人也是一锤,见马也是一锤,人逢锤打为齑粉,马遇锤打为泥碴。伍保一路把锤打去,只见人亡马倒。众隋兵发喊一声道:"不好了,大铁锤打过来了。"各各乱跑,跑不及,都被打死。军士报与成都说:"反贼手下有一将,勇不可当,使一柄铁锤,力大无比,打死了军马无数,将军快去迎敌。"宇文成都大怒,把马加上几鞭,那马飞跑进城来,正遇伍保。伍保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长大的人来了,那宇文成都人又长,马又高。伍保是个莽夫,大喝:"长大的人,休来送命。"宇文成都一看,大喝:"来将何名?休夸大口!"伍保道:"俺不晓得什么河名井名。"说罢,就将这柄大铁锤劈面一锤打将下来。那成都把镏金鎲一迎,将这铁锤倒打转来,把伍保自己的头"扑咚"一响,头都打碎了,身子往后跌倒。
成都分付军士斩首号令,可怜伍保死于非命。再说那伍云召杀出南城,正遇着临潼关总兵尚师徒把守,看见城里杀出伍云召来,向前拦住。正是:亡家只为父娘仇,城破难将妻子留。
不知云召走得脱走不脱,且看下回分解。
第19回
伍云召弃城败走
勇朱灿杀退师徒
诗曰:
曾记当年战国时,子胥弃楚远奔驰。
今朝云召逃亡走,同为亲仇义不辞。
那尚师徒拦住云召,喝道:"唗!反臣你要往哪里走!"伍云召睁开怪眼,怒目扬眉,大叫道:"我有大仇在身,尚将军不要阻我。我此去少不得后会有期,也见你的情分。"说罢,提枪撞阵竟走。尚师徒拍马追来,说:"反臣哪里走!"照后背一枪搠来。云召叫声不好,回转马头,也是一枪刺去。两下双枪相接,大战八九个回合,尚师徒哪里战得过,竟败下阵来。
云召也不追他,竟回马往前而走。那尚师徒又赶了上来。
伍云召的马,是一匹追风千里马,难道走不过尚师徒这匹马么?原来尚师徒这匹马是龙驹,名曰呼雷豹,其走如飞,快似千里马一般。这马非但快,就是与人交战,此人败下去有数里之遥,尚师徒拍马一下,其马如飞而去,倒赶上败将之前。
若与人交战战不过,那马头上有一宗黄毛,把手将毛一提,那马大叫一声,别的马听了,就惊得尿屁直流,把坐上将军就颠下来了,性命难保。就是那尚师徒这管枪,名曰提炉枪。这枪好不厉害,若撞着身上,见血就不活了。所以云召见尚师徒追上来了,知道要走走不脱,他那枪又厉害,只得复又带转马头,大喝道:"尚师徒,你既败下去,又赶上来做什么?"尚师徒也不回言,把枪劈面一刺。云召即把枪一架,当啷一声,那尚师徒的马倒退一步,大怒叫道:"反臣,好家伙!"当的又是一枪,云召把枪一迎,两下交战了十多个回合。
尚师徒到底战不过,只得将马头上那鬃毛一拔,这呼雷豹嘶地一叫,口中吐出一阵黑烟,只见云召坐的追风马也是一叫,倒退了十多步,把屁股一座,尿屁直流,几乎把云召从马上跌了下来。云召心慌,忙将手中枪往地上一拄,连打几个旺壮,那马就立定了。尚师徒见他未跌下马,把枪又往上刺来。云召把枪相迎,两下又战了七八合,尚师徒哪里是伍云召对手,看看又战不过了,尚师徒又把马头上的毛一拔,那马又嘶地一声叫,口中又吐出一口黑烟,望云召的马一喷,那追风马惊跳起来,把头一竖,前蹄一仰,后蹄一蹲,把云召从马上跌下来。
尚师徒把提炉刺来,只见前面有一个人,头戴毡笠帽,身穿青布短衫,脚下穿蒲鞋,面如黑漆,两眼如铜铃,一部胡须,手执青龙偃月刀,照尚师徒劈面砍来。尚师徒大惊,便说:"不好了,周仓来了。"带转马头,往后飞跑而去。那黑面大汉步行,哪里赶得上。云召在后面大叫道:"好汉不要去赶。"那人听得,回身转来,放下大刀,望云召纳头便拜。云召连忙答礼道:"救我的好汉是谁?请通姓名,后当相报。"那人叫道:"恩公听禀,小人姓朱名灿,住居南庄。我哥哥犯事在狱,亏老爷救释,此恩未报。小人方才在山上打柴,见老爷与尚师徒交战,小人正要相助,因手中并无寸铁军器,只得到寿亭侯关王庙中,借周将军手中执的这把刀来用用。"伍爷大喜道:"那寿亭侯庙在哪里?"朱灿道:"前面半山中便是。"伍爷道:"如此同我前去。"朱灿道:"当得。"伍爷上马,同了朱灿来到庙中,下马朝寿亭侯拜了几拜,祝告道:"先朝忠义神圣,保佑弟子伍云召无灾无难,前往河北借兵复仇,回来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祝罢,抬身对朱灿道:"恩人,我有一言相告,未知可肯容纳否?"朱灿道:"恩公有所见谕,再无不允,请道其详。"伍爷道:"恩人,我有大仇在身,往河北存亡未保。"说罢,把袍带解开,胸前取出公子,放在地下,对朱灿道:"我伍氏只有这点骨血,今交托与恩人抚养,以存伍氏一脉,恩德无穷。倘有不测,各从天命。"便跪下去道:"恩人,念此子无母之儿,寄托照管。"朱灿也连忙跪下地来说道:"恩公老爷请起,承蒙见托公子,小人理当抚养。倘服侍不周,望乞恕罪。"伍爷道:"不敢。"一同起身。只见公子地下啼哭,朱灿连忙抱在手中。伍爷道:"我儿不要啼哭,你父有大仇在身,这叫做你顾不得我,我顾不得你。"伍爷一头说,止不住双眼中两泪交流:"儿啊,倘蒙皇天保佑,祖父有灵,或父子还有相见之日,也未可知。"又对朱灿道:"恩人,领了去。"朱灿道:"请问老爷,公子叫什么名字?后来也好相会。"伍爷道:"今日登山,在寿亭侯庙内寄子,名字就叫伍登罢。"二人庙中分别,朱灿将刀仍放在周将军手内,将公子抱好,出了庙门,说道:"老爷前途保重,小人要去了,后会有期。"伍爷道:"恩人请便。"说罢,提枪上马,匆匆前去。
曾记得伍爷前番打围出来,好不威风;如今弄得单枪独马,如离群之鸟,失队之鱼,好不凄惨。不一日,伍爷行到金顶太行山,只听得金鼓之声,喊杀连天。伍爷心中想道:"此地怎么也有兵马在此厮杀?待我看来。"走上山顶,往山坡下一看,叫声:"不好了,这两个多是我兄弟,为何在此相杀?"把马一鞭,跑下山来。
那两个正杀得高兴,只见山上走下一个骑马的人来。伍天锡认得是伍云召哥哥,便叫道:"哥哥快来帮我一帮!"雄阔海也认得是结义哥哥伍云召,也便叫道:"哥哥来助我一助!"两人大叫,你也哥哥,我也哥哥,你也要帮,我也要助。伍云召便叫道:"二位兄弟,不要战了,我有一言相商。"伍天锡把混金鎲钱一架,说道:"我哥哥在此,明日与你战。"阔海也把双斧一挡,说道:"我哥哥在此有话说,停一会再与你杀。"两人说罢,都走到伍云召面前,叫道:"哥哥往哪里去?"云召道:"我要往河北去。"阔海道:"哥哥要往河北,且到兄弟山寨中去,少叙一杯再行。"天锡骂道:"这狗头!
这是我的哥哥,与你什么相干?"阔海骂道:"红脸贼,是我的哥哥,我要留他进寨中去,你怎么来拦阻我?"持双斧又要杀起来。云召道:"二位兄弟且慢动怒,都去了兵器下马来,做哥哥的有事问你。"天锡道:"哥哥为何认得他?"云召道:"他同我结义,所以与你一样是兄弟称呼。"天锡道:"哥哥几时与他结义?"云召把打猎金顶山,遇见他打虎的因由,讲了一遍:"故此结义这个雄兄弟。"阔海道:"哥哥为何认得他?"云召道:"他是我堂弟伍天锡。"二人听说,方才明白,一齐大笑道:"如此,多多得罪了。"当下二人大喜,慌忙落马,各走上前剪拂了。天锡道:"雄大哥,真正得罪了,莫怪小弟冒犯。"雄阔海道:"伍大哥,小弟不知,冲撞了大哥,望乞恕罪。"三人大喜。云召开言问伍天锡:"为何耽搁在这里?"天锡正要回言,阔海道:"哥哥,说起话长,且到山上去坐了,细细的谈。"云召点头道:"雄兄弟说的是。"三人上马,带领二寨喽罗,到太行山中聚义堂上下马,请二位哥哥坐定,分付摆酒接风。云召道:"生受兄弟。"阔海道:"二位哥哥在此,同兄弟今日吃杯团聚酒,可不好么?"天锡道:"多谢哥哥。"阔海道:"哥哥前日与兄弟结义的时节,哥哥说回转南阳,上表奏朝廷,不日就有招安到来,为何一去将及半年,尚未见到。今日哥哥自来,有何话说?"云召道:"一言难尽。兄弟有所不知,愚兄自从与贤弟别后,回转南阳,打点上表申奏。不道杨广篡位弑父,又将我满门斩首,差韩擒虎领兵前来征讨,与宇文成都交战,杀死隋将多员。韩擒虎复又各路调兵,围攻南阳,犹如铁桶一般。愚兄因无计可施,特差焦方向河北勾兵,不道天锡兄弟却在此处耽搁。我因孤军难守,被他打破城池。"细细的说了一遍,不觉两泪交流。
雄阔海大怒道:"哥哥请不要悲伤,待兄弟起兵前去,与兄复转南阳,以报此仇。"天锡道:"雄大哥说得极是,且待我告禀哥哥得知,自从哥哥差焦方来兄弟处取救,兄弟随即起兵前来,被这雄大哥阻住,故此耽搁。不知怎么就被宇文成都这厮打破城池,乞哥哥说明。"云召道:"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你嫂嫂投井而死,我事急逃出南城,与尚师徒交战,被他呼雷豹嘶叫起来,几乎把我陷害,幸亏庄民朱灿相救,我将你侄儿托付朱灿抚养。"天锡大怒道:"我被这黑脸误了大事,有累哥哥城破,嫂嫂遭难。我若早去半月,必擒宇文成都,不致哥哥败国亡家,我好恨也。"阔海道:"你休埋怨我,前日初遇,你就该对我说明就里,我也不与你交战这许多日期了。
自然同你一起领兵前往南阳,相救哥哥,擒拿宇文成都,岂不快哉!如今埋怨也迟了。"天锡不能回答。云召道:"二位兄弟不必争论,也是愚兄命该如此,说也徒然了。"只见喽罗走上禀道:"大王爷,筵席完备了,请二位老爷去上席。"阔海道:"二位哥哥请里面坐席罢。"云召道:"多谢贤弟。"天锡道:"哥哥吃了他的酒,还要他赔罪哩。"阔海道:"不消说起。"云召起身,同二位走进聚义堂,只见灯烛辉煌,摆下筵席,十分丰盛。众喽罗大吹大擂,堂上朝南三桌,都是虎皮交椅,雄阔海请云召坐了首席,伍天锡坐上首,自坐下席相陪。喽罗送酒,三位轮杯把盏。云召哪里吃得下,愁容满面。阔海道:"哥哥不必心焦,待过了今晚,兄弟与天锡哥哥,明日帮助大哥杀到南阳,斩了宇文成都,复转城池。
俺想我们三人向来天下传名,一同杀进长安,除了昏君,与老伯父报仇,岂不美哉!"天锡道:"雄大哥说得有理,小弟心中也是这等打算。小弟哪里有人马数千,雄大哥这里也有人马几千,明日就起程便了。"云召摇手道:"二位兄弟且慢,你们二人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昔日愚兄在南阳镇守,有雄兵十万,战将数员,尚不能保守。今城池已破,兵将全无,二弟虽勇,若要恢复南阳,岂不难哉?况宇文成都与尚师徒、新文礼三人为将,韩擒虎为帅,急切难于摇动。明日我往河北寿州王李子通那里去投奔。他坐镇河北,地方广大,粮草充足,手下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自立旗号为寿州王,不服隋朝所管,又与我姑表至戚,我去哪里借兵报仇。二位兄弟各守本寨,招军买马,积草屯粮,待愚兄去河北借得兵来,与二位兄弟一同出兵报仇便了。"雄阔海苦劝云召:"不要往河北去,就在这里起兵罢!"云召哪里肯听。天锡道:"如今且慢讲这些事情,我们且吃酒,明日再计议便了。"当夜畅饮已毕,安宿一宵。
次日天明,吃了早膳,二人又劝,云召不理。阔海道:"既是哥哥必要往河北去,不知几时回来起兵?"云召道:"这也论不定日期,待愚兄且往河北去看,大约一二年间之事。"阔海道:"兄弟在此等侯便了。"云召道:"多谢贤弟。"说罢,就要作别上马。阔海送过一盘金银:"请哥哥收去,作为路费。"云召道:"多谢贤弟,盘费愚兄尽有在身边,这盘金银,兄弟暂留在这里,自有用处。"阔海坚执要他收,云召只是不允,上马提枪,出寨而去。天锡随行。阔海送出关外,两下分手。
天锡领了喽罗起程,同云召在路,非止一日,来到沱罗寨,焦方等接着。天锡道:"请哥哥到山中去歇马。"云召道:"兄弟,不消了。愚兄一心要往河北,性急如火,日后再会罢。"天锡嚷道:"哥哥忒欺杀人,雄阔海乃是外姓兄弟,哥哥倒去吃他的酒,兄弟与哥哥乃同宗嫡姓,难道倒不肯进山去,是何道理?"焦方也上前劝说:"主帅,且到山寨歇一歇马,再行未迟。"云召被他相劝不过,只得应允,同天锡、焦方来到沱罗寨聚义厅前,下马相见。天锡分付头目喽罗各归营寨歇息,自却与云召坐在厅上,分付喽罗摆酒,与大老爷洗尘。喽罗答应,忙去整备。天锡又说道:"请哥哥后堂去把盏。"云召道:"贤弟,不消了。"天锡道:"自己兄弟,有何妨得。"云召只得同了天锡,弟兄挽手走进后堂。
只见筵席早已摆得丰盛,上下二桌,并无别客。天锡分付喽罗去了一桌,"待我与哥哥同席,有话也好细讲。"又命后营请压寨夫人出来。云召道:"兄弟有了弟妇吗?这也可喜。"只见里面一众妇女,拥出一位夫人来。那夫人满头珠翠,遍体绫罗,金莲三寸,走出堂来。见了云召,叫道:"伯伯万福。"云召一看,只见她面搽轻粉,胭脂抹唇,乌滴滴一双大眼,身子生得窈窕,不多长只好四尺五寸。云召抬身回礼说道:"多谢弟妇。"天锡道:"妇女们服侍夫人进去罢。"夫人听得,同了众妇女,妖妖娆娆走进里边去了。云召问道:"兄弟几时娶的媳妇?"天锡笑道:"不瞒哥哥说,这个弟媳妇娶来有三个年头了,就是这里前村李太公的女儿,小字称金,年方二十,未有人家。其年兄弟往村中借粮,李太公见我人材出众,一个钱也不要,白白地把女儿送与我的。兄弟感激他的好情,这村中有丈人在内,就再也不去借粮。"云召呵呵大笑道:"贤弟正所谓是亲必顾,是邻必护了。"天锡亦笑道:"哥讲得不错,请用一杯。"兄弟二人直饮到东方月上,云召道:"酒不吃了。"天锡道:"哥哥再用几杯。"云召道:"兄弟,果然吃不得了。"天锡分付喽罗:"书房端正铺陈,大老爷行路辛苦,服侍去睡罢。"云召来到书房,看这所书房倒也精致,天锡也走进来,喽罗端二杯茶进来,说:"大王爷,茶在此。"天锡道:"放在此,哥哥吃茶睡了罢。"云召道:"兄弟请里边去罢。"天锡道:"哥哥,兄弟暂别过了。"说罢回进里边不表。
云召坐在书房,吃茶已毕,闷闷不悦。立起身来,开窗一看,只见明月当空,银河皎洁。云召步出天井,对月长叹:"我生不能报父母之仇,枉为人也!"想起夫人贾氏,凄然泪下。
只得回到房中,和衣而睡。
次日天明,天锡早起,来到书房门首一看,说:"哥哥还没起身。"等了一回,叫一声道:"哥哥昨晚睡好否?"云召应道:"好睡呢。"开了书房走出来。弟兄同在厅上,吃茶已毕,用过早膳,作别起身。天锡苦留不住,说道:"哥哥几时起兵?"云召道:"兄弟,只在一二年之间,你同焦方在此操演人马,助为兄的一臂之力。"天锡道:"这个自然,但是一二年工夫,叫兄弟等得好不耐烦。"云召道:"兄弟不要心焦,待愚兄去看,少不得有信来通知你的。"说罢,二人分别。天锡自回山寨,云召取路前往。
且表那李子通。他坐镇寿州,掌管河北一带地方数千余里。
手下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各处关寨俱差兵将把守,粮草充足。因此隋文帝封他为寿州王,称为千岁。那日早朝,两班文武朝参已毕,侍立左右。李千岁道:"孤家想隋主杨广弑父奸母,缢兄欺嫂,搅乱国政,荒淫无道,以致当世英雄各据一方。
孤欲自立为王,不受隋制,不知众卿以为如何?"杨广但逞一时乐,谁知天下起英雄。
不知众人怎生回奏,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韩擒虎收兵复旨
程咬金穷卖柴扒
诗曰:
炀帝新登九五尊,朝仪失正用奸臣。
英雄四起干戈扰,犹逞风流不治平。
当下寿州王言未了,早见左班中闪出军师,姓高名大材,涿州人氏,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当殿奏道:"大王主见不差,臣夜观星象,隋朝不过十年当灭,大王正可自立旗号。但寿州地方文武诸将之中,并无将才之人,大王必须访一文武兼全,勇冠三军的人,方可为帅,然后称王未迟。"道犹未了,只见朝门外报进来说:"启上千岁爷,外面一员大将,匹马单枪,口称南阳侯伍云召,特来求见,现在朝门候旨。"李千岁一闻传报,心中大喜道:"原来我表弟到此,快宣进来。"手下慌忙答应,出来说道:"伍老爷,千岁宣你进去。"云召走到殿上,口称:"千岁,末将南阳侯伍云召参见。"李千岁忙令左右扶起,说道:"原来是我的表弟。你镇守南阳,为何到此?细细说与孤家知道。"云召把从前老父被害,宇文成都打破南阳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然后放声大哭。
李千岁道:"我表叔一门遭此大变,深为可叹。表弟且免愁烦,待孤家与你复仇便了。"云召跪谢道:"多蒙千岁垂怜。"军师高大林奏道:"大王正缺元帅,伍老爷今来相投,可当此任。"李千岁大喜,便封伍云召为都督大元帅,掌管河北各路兵将,立刻分付起造帅府,候元帅到任。云召拜谢。寿州王传令退班,是日文武各散。从此伍云召在河北为帅,此话不表。
直到后来隋炀帝驾幸江都,伍云召、伍天锡、雄阔海一同起兵挡驾,宇文成都独战三将,遇裴元庆打退成都,炀帝倒退龙舟三十里,这些都是后话慢表。
再说那朱灿救了伍云召,接了伍公子到家抚养,长到十二岁,便勇力异常,助朱灿造反称王,名镇南越。也是后话。
如今先说正传,当下宇文成都打破西城,倒锤打死伍保,杀进帅府,但未见一人。闻说反臣逃出南城,想南城有尚将军把守,反臣必被遭擒,不怕他走上天去。差众将出南城,帮尚将军协擒伍云召。众将答声:"得令!"上马提兵而去。
且说韩元帅在营闻报说:"宇文老爷打破西城,特候元帅。"韩擒虎大喜,带领三军,竟进再说东门。
再说南阳城里军士见主帅已逃,军中无主,皆四散逃走,也有一大半投降的。城门大开,百姓香花迎接。擒虎进了东城,来到帅府,宇文成都忙出辕门迎接。元帅进了帅府,升坐大堂,两班将士站立,宇文成都上前参见说:"元帅在上,末将参见。"擒虎道:"将军少礼,难得你盖世英雄,打破南阳。反臣何在?"成都道:"末将攻城之时,他已开出南城门逃走,末将已差众将协帮尚师徒共擒反臣,必定成功。"元帅还未开言,又报:"北城新文礼候令。"元帅道:"令进来。"军士应声传出。新文礼慌忙进见,且说道:"元帅在上,末将参见。"韩爷道:"将军少礼。"分付左右,就于帅府堂上大摆庆贺筵席,好待尚师徒拿住反臣,打上囚车,解往长安便了。
元帅正分付间,早有军士报道:"启上元帅,尚将军在外候令。"韩爷分付:"令进来。"军士应声传出。尚师徒带同众将,走进帅府堂上,口称:"元帅在上,末将尚师徒参见。"韩爷道:"将军少礼,反臣拿住了么?"尚师徒道:"不曾拿得,被他逃走了。"元帅大怒道:"你这狗官,怎么不小心?
纵放了反臣,其罪不小。左右,拿去砍了!"尚师徒大叫道:"元帅,容末将一言,分剖明白,死也瞑目。"韩爷道:"有话容你说来。"尚师徒道:"彼时末将把守南城,反臣城中冲出,勇不可当。末将忙上前拦住,他撞阵而走。末将的坐骑名曰呼雷豹,行动如飞,便拍马追他的千里马,与他大战十余合,末将战他不过,只得败下。他又逃去。末将心中不舍,复又拍马追上,又与他连战八九合,怎奈那厮力大无穷,末将又杀他不过,只得将这匹呼雷豹的领鬃毛一拔,那马嘶叫起来,口吐黑烟,反臣的千里马惊跳起来,反蹄蹲倒,几乎把反臣掀跌下来。我把提炉枪又是一枪刺去,反臣把枪相迎,又战了数合,末将力不能胜,只得又把马鬃毛一拔,反臣的马又是一跳,把反臣翻下马来。"韩爷道:"他跌下来,就好拿他了!"尚师徒道:"元帅不要说起,彼时末将见他落马,心中大悦,正欲把手中提炉枪刺去,只见旁边赶过一个黑面胡须的人来,眼似铜铃,手执青龙偃月刀,照末将面上劈来。末将哪里抵挡得住,几乎性命不能相保。自此反臣上马逃去。今见元帅,只望逞功,不道反要加罪末将。"韩爷道:"使刀的是什么人?如何这等骁勇?"尚师徒道:"想是汉朝义勇武安王关公手下的周仓将军。"韩爷想道:"原来这伍云召大数未绝,故有神明相救,因此在长平岗连挑二十员大将。"分付左右放了绑,"你这狗官,今日不奉圣旨,暂且饶你以后须要忠心报国。"尚师徒应道:"是。"退出辕门,自回歇息。
韩爷差官查盘仓库,点明户口,养马五日,发炮回军,得胜班师。宇文成都禀道:"元帅,那先锋麻叔谋,虽然屡次失机兵败,固非反臣对手,尚师徒名闻四海,尚且不能胜他,岂叔谋无勇无谋之辈耳?乞元帅开莫大之恩,释他的罪。"韩爷心中一想,说:"然也,宇文将军之言甚为有理。"分付军士:"快请麻爷相见。"军士得令,来到后营养马的所在,叫道:"麻爷,元帅有请。"麻叔谋听得,大喜道:"啊唷,好了。
如今马粪臭气不吞了。"同了军士来到帅府,上堂参见。韩爷道:"麻叔谋,我今放了你,下次须要为朝廷出力。"叔谋道:"这个自然,如今反臣不见了,南阳又夺了,班师回去,下次不敢了。"韩爷分付尚师徒带领本部人马,回临潼关把守。
尚师徒道:"得令。"就带本部人马自回临潼关而去。韩爷又令新文礼带领本部人马回红泥关镇守。新文礼得令一声,也带本部人马自回红泥关。韩爷同宇文成都大队人马往长安进发。
南阳百姓跪送登程,韩爷委官把守,不许残虐百姓,众百姓欢呼称谢。韩爷离了南阳,行过长平岗战场,愀然泪下,可怜数万军士,死于此地。
一路无话,你看三军浩荡,旌旗遮道。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班师回朝,好不威风。文官红袍纱帽相迎,武将戎装披挂相接,逢州过府,非止一日,来到长安。分付扎住三军于教场之内,自同宇文成都、麻叔谋三人进长安城。
来到朝门,正值早朝。炀帝还未退朝,黄门官启奏道:"齐国公韩擒虎得胜班师,朝门外候旨。"炀帝闻奏大悦,道:"传旨宣进来。"韩爷进殿,俯伏奏道:"臣韩擒虎见驾,愿我皇万岁。"山呼已毕,炀帝道:"卿路上鞍马劳顿,南阳已平,赐锦墩对坐。"韩擒虎谢过恩,便将平南阳表章上达。炀帝展开一看,龙情大悦。封齐国公韩擒虎为平南王,宇文成都为平南侯,麻叔谋为都总管;其余将士各皆封赏。在朝文武各加三级。设太平宴,赐饮文武群臣。又出赦书,颁行天下,除犯十恶大罪、谋反、叛逆不赦,其余流徙、笞杖等,不论已结证未结证,已发觉未发觉,俱皆赦免。
赦书一出,赦出一个横虫来,此人非比寻常,乃是卖盐狠汉,十分闯祸,人人怕他。那人生得身长力大,勇不可当,因卖私盐,打死了巡捕官。问官怜他是一条好汉,审做误伤,问成流徙,监在牢内。此赦书一到,他便被赦放了出来。此人大反山东,十分厉害,却住在山东济南府历城县管下一个乡村,名唤斑鸠店镇上,姓程双名知节。他身长八尺,虎体龙腰,面似青泥,发似朱砂,勇力过人,十分凶恶。他父亲叫程有德,七岁对父就没了,单依母亲看养。不料文帝兵下北齐,连遭兵火,程太太给人做些生活,苦守着他。九岁上,与秦叔宝一起读书,到大来却一字不识。后来长大,各自分散。母亲叫他做些买卖,却没有本钱。有几个无赖同他去卖私盐,倒也赚钱供母。因他动不动与人厮打,十分闯祸,个个怕他,都叫他做程老虎。不料偶然一日,撞着一起新充盐捕的,相打起来。咬金性发,早把这伙巡盐捕快打死了两个。地方差人拿捉凶身,他恐连累别人,自却挺身到官投到,认了凶身,问成大辟。问官怜他是个直性汉子,缓决在狱,已经三年。时逢炀帝登基,将他也赦在内。
程咬金闻了这个消息,算了半夜,心中想道:"出去没有饱饭吃了,怎生是好?"你道这程咬金为何不想出监去?只因他在牢中有得吃,有得用。凡有犯人下监,坐分子要酒饭吃,就如目下牢头一般。
果然到了次日,看见监门大开,犯人纷纷出去。不一时,监中走得一空。独有程咬金呆呆坐着,身也不动。禁子走来说:"程大爷,朝廷恩典,大赦天下,罪人都去尽了,你却赖在此怎的?"咬金听说"赖在此"三字,心中就起风波,大怒起来,赶上前来,撩开五指,如铁扇一般打去。众牢头都晓得他的厉害,俱来解劝。咬金道:"入娘贼的,你们要爷爷出去,须要请爷吃酒,吃得醉饱,方肯甘休。"那几个老成的牢头,知道拗他不得,恐他性发,没奈何去买了半坛酒,和大半坛的清水烫热了,端在咬金面前;又买了些牛板肠,相请他吃,算赔罪他。那咬金正在枯渴头上,不管三七念一,直了喉头,吃个风卷残云,立起身来说道:"酒已尽了,肉已吃完了,咱却要去了。你们可有衣帽,拿来借与我程爷爷穿穿,明日拿来还你。
若不借,却不咱的撩子都出来了,怎好外面去见人?"禁子听说,着急道:"这又是难题目了。"只得说道:"程爷爷,你是晓得的,我们都只有随身衣服,日日当值差徭,哪里有多余的?"咬金睁着眼,只是要打。禁子无奈,说道:"只有一件孝衣,是白布道袍;一顶孝帽,是粗麻布头巾,这倒是闲着的。
程老爷,你要,便拿了去。"咬金骂道:"入娘贼,你把孝衣来搪塞我么?咱今不要管它,你且拿来。"禁子取一顶粗麻布头巾,一件白布道袍,递与咬金,说道:"程大爷请穿戴起来。"咬金接在手中,将麻布头巾往头上一套,谁知头大巾小,把头一揎,竟揎开了。咬金只得前高后低戴了,将白布道袍披在身上。下身一条裤子磨了三年,也只剩得一块破布头了,遮了阴囊,露了屁股;遮了屁股,出了卵袋。咬金只得将道袍揸拢遮了。脚下拖一双破草鞋片,踢踢搭搭的跑出监来,竟向西门而来。因性急慌忙乱跑,却撞着一副卖麻油的担子,撞了一个满怀,一崩却把油担撞翻。那人一把扯住咬金,早把那件道袍从下直扯到领上,扯开了。咬金却待要打他,只因惦念母亲,急急的撇脱那人,便飞跑而去。正是:只因慈母悬肝胆,忍气吞声不较量。
咬金一直竟往家中奔来。一到家中,可怜母子三年不见,抱头大哭一场。然后程老太太说道:"儿啊,自从你打死捕人,问成死罪,下在狱中,我做娘的十分苦楚,一言难尽。欲要来看看你,那牢头禁子如狼似虎,没有银钱使用,哪里肯放我进监?因此做娘的日不能安,夜不能睡。只得与人做些针指,方得度命。如今不知我儿因何得放回家?"咬金道:"母亲的苦楚,孩儿也尽知道。如今换了皇帝,大赦天下,不管大小罪犯,一齐赦了。故此孩儿也遇赦放回家来。"程太太说道:"不知换了哪一朝皇帝?"咬金道:"母亲倒说得好笑,换皇帝是换皇帝了,说什么一朝两朝。"程太太说:"看你这畜生,还是照旧这般性子,坐了三年死牢,还不晓得改过自新,哪换朝代,是换皇帝。"咬金说:"原来做皇帝有一朝一朝的,我哪里晓得?如今听得人说什么文帝死了,炀帝做了皇帝,故此赦了孩儿出来。闲话不必说了,我饿得很,有饭拿些来我吃。"程太太道:"说也可怜,自从你入牢之后,做娘的指头上做来,每日只吃得三顿粥,口内省下来,余有五升米,在床下小缸内,你自去取出来煮饭吃吧。"咬金听说,便去取将出来,倾在一个竹箩内,走到河边淘了,拿回来煮饭,等得熟了,吃一个不住,扫仓罄尽,还只得半饱。程太太道:"看你如此吃法,若不挣些银钱,如何过得日子?"咬金道:"母亲,也不难,快些拿银子出来,待我去做买卖,还去贩私盐,就有饭吃了。"程太太说:"我哪里来的银子,就是铜钱也不能够见面。你不要想差了,做娘的好不苦楚。"咬金道:"既没有银子,铜钱当头是有的,快拿出来,待孩儿去当来做本钱。"太太说道:"也罢,我有一条旧布裙子,才洗干净的,你拿去当内当几十个钱,不要买私盐,买些竹子回来,待我做几个柴扒,你拿出去卖,可也将就度日。"咬金说道:"母亲讲得是。"当下程太太取出裙子,咬金接了,出门竟奔斑鸠店镇上而去。
那些市上的人见了,都吃惊道:"不好了,这个大虫又出来了。"有受过他气的,连忙关门不出。咬金一直来到当中,大叫道:"当银子的来了。走开走开。"把那些赎当头的人一齐推倒,都跌在两边。咬金便将这条布裙,望柜上一抛,把手一搭,腾的跳上柜台坐了。大喝道:"咄!快当与我。"当内大小朝奉齐吃了一惊。内中一个却认得他是程老虎,连忙说道:"啊呀!我道是谁,原来是程大爷。恭喜恭喜,遇赦出来了,小可们尚未与程大爷作贺,不知程大爷要当甚的?"咬金道:"要当银子,不要当多,只当一两银子与我。"这位朝奉连忙打开一看,却是一条布裙,又是旧的。若是新的,所值也有限,哪里当得一两银子。心中想道:"不当与他,打起来非同小可;若当了他,今日也来加,明日也来加,如何使得?倒不如做个人情罢。"主意已定,连忙称了一两银子,双手送将过来,说道:"程大爷,恭喜出来,小可们不曾奉贺。今日有白银一两,送与程大爷,作为贺礼。裙子断不敢收。"咬金笑道:"你这人倒也知趣。"接了银子,拿了布裙,跳下柜来,也不作谢,竟出当门,到竹行内来。开行的主人,向来是同咬金赌钱的朋友,名唤王小二,正立在门首观看。远远的望见程咬金走来,连忙背转身,朝里立着,口中假意说道:"你们这班人,吃了饭不要做生活,把这些竹放齐了。"话还未完,咬金一见,奔至后边,登的一腿,将王小二踢倒。王小二连忙爬起来,说道:"是哪个,为甚跌我一跤?"咬金不应,回手一掌,把王小二打得满面流血,喝道:"入娘贼,你不识得我程大爷吗?快送几十根竹子与我,我便饶你。"正是:自恃力大多强横,索诈人财无愧惭。
毕竟不知王小二怎样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21回
俊达有心结勇汉
知节不意得金盔
诗曰:
天降英雄助大唐,咬金骁勇逞威强。
若非相遇秦叔宝,哪得雄名四海扬。
当下王小二连忙说道:"我怎么不识认得你?实是方才不曾见你,休冤屈了人,白白地踢我一跤,打我一掌。要竹子自去拿便了,你拿得动,竟拿两排去。"咬金笑道:"你这入娘贼,欺我程大爷拿不动,竟叫我拿两排去,我就拿两排与你看看。"当下咬金将银子含在口内,将布裙拴在腰间,走至河边,把一排竹子一提,将索子背在肩上,又提了二排,双手扯住,飞也似去了。惊得王小二目定口呆,眼巴巴看他把三十枝毛竹拖去了,又不敢上前扯他,只好忍耐。
程咬金拽了那三排毛竹,奔至自己门首,一齐放下。口中取出银子来,捏在手内。程太太在门口看见,又惊又喜,说:"我儿,哪里来这许多竹子,手内又拿着银子,是哪里来的?"咬金道:"孩儿拿了裙子到当中去当,那朝奉是认得的,道我遇赦放出,送我一两银子作贺,不收当头。这竹子是一个朋友送与我做本钱的。"程太太闻说大喜,说道:"难得世上有这样的好人,你可去买一把小竹刀来,待我连夜做柴扒,明日好与你拿到市上去卖。"咬金即将这一两银子去买了一把刀,一担柴,几斗米,称了些肉,沽了些酒,回到家中,烧煮起来,吃个醉饱。程太太削起竹来,叫咬金去睡。咬金道:"母亲在此辛苦,孩儿怎生睡得,心内何安?"连打发几次,咬金只是不肯去睡,陪母亲直做到四更天,做成了十个柴扒,方才去睡。
未到天明,程太太起来煮好了饭,叫咬金起来吃了。程咬金问道:"母亲,这柴扒要卖多少钱价一个?"程太太道:"十个柴扒要讨五分,三分就好卖了。"咬金答应,背了柴扒,一直往市镇上来。
到了市中,两边开店的人见了他,都收店关门。咬金放下扒儿,等人来买。不想有要买的,看见他,反躲避不及,谁肯来买?故此咬金看看等到日中,并无人问。咬金正在焦躁,却去了一个倒运的后生,身上穿得华华丽丽,踱到面前问道:"这些扒儿卖多少钱一个?"咬金道:"有价钱的,五分一个。"那后生笑了一笑,也不回言,踱转身便走。咬金赶上一步,照背心一把扯住,击翻在地,喝道:"我把你这狗囊的,怎么问了价钱不买,却往哪里走?"那后生道:"我不买就不买,为何把我翻倒在地?"咬金大怒,抡拳要打。旁边观看的人见不是路,恐防打坏了人,连累地方,连忙走拢来劝道:"程大爷不必动怒。"埋怨那后生道:"你这人却也不识时务,这是程大爷,如何得罪他?称五钱银子,买了去好。"那人无奈,身边又没有银子,只得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当了五钱银子,与了程咬金。咬金接了银子,弃了柴扒,竟自回去。到家中,程太太一见,连忙问道:"扒儿卖了么?"咬金说道:"正是,卖完了,是一个人总买的,五钱银子在此。"程太太道:"啊呀,十个扒儿,为何卖这许多银子?"咬金道:"母亲有所不知,这叫做货卖当时,这个所在极有行情,这东西好卖,所以卖这许多银子卖。"程太太道:"原来如此,我已做下十多个在此,待我再做几个,明日去卖便了。"咬金又去买柴、买酒、买肉,回来吃了。看母亲做到晚上,做成了十五个柴扒,说:"母亲,不要做了,明日够卖了。"次日,咬金吃了早饭,背了柴扒,竟往斑鸠镇上来。到了市中,只见人家店多不曾开,大门尽闭,便放下柴扒,只等人买。谁想镇上这些人,都知道他厉害,谁敢来买?还有那身上穿得华丽的,远远见了,就远避了去,犹恐他看见,扯住诈人,所以无人理他。咬金早上直立到下午时分,不见有人来看,心中一想,要等一个体面的人来,扯住他买。主意已定,又等了一回,再不见个人影。肚中饿得很,想道:"且去酒店内吃一顿,再作计较。"背了柴扒,要往酒肉店内去。这些店家都吃过他的亏,因此大家都不开店,门儿紧闭。
咬金一直来到市捎尽头,却有一所村酒店。原来那店中老儿老婆两个,是别处新移来居住的,他们哪里知道。一见程咬金走进店来,便问道:"官人吃酒么?有好状元红在此。"咬金放下柴扒,向一处坐头坐下,便说:"有好酒取十斤来,黄牛肉切五斤来,吃了一总算钱把你。"那老儿连忙取酒,与婆子暖起来,自去切了一盘牛肉,拿一双箸,一只碗,放在咬金面前。然后端上牛肉,婆子送酒过来,咬金放开大嘴,只顾吃,不一时,把这十斤酒、五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取了柴扒,往外便走。老儿道:"官人吃了酒,酒钱呢?"咬金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来,明日还你罢。"望外就走。老儿连忙赶出来,一声喊,一把扯住,将他旧布衫扯开。咬金大怒,抛下柴扒,扭回身子,一掌把那老儿打得一个发昏,直跌入里边去了。那老婆子着慌,便大声叫屈。惹得咬金性发,一脚把锅灶踢翻。双手一掀,把架上碗盏物件,一齐打碎,竟入内来。
老儿老婆两口见不是路,没命的奔上楼去,将扶梯扯了上去,大叫地方救命。此时外边的人聚拢来,见是程咬金撒泼,谁敢上前去劝?咬金把店内桌凳打个罄尽,喝一声:"入娘贼,你不下来,我把这间牢房打碎,不怕你不下来。"蹬的一脚,踢在中庭柱上,把房子震得乱动。老儿老婆两口在楼上吓慌了,大叫:"爷爷饶命。"正打之间,只见远远来了一个英雄,他生得来身长九尺,面如满月,目若寒星,颏下微有髭须。头戴一顶线扎巾,身穿一件油绿纱战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跟随着十多个家丁走来。
见满街人挤着,那人便带住了马,望内一看,只见咬金在内,口中大喝:"你不下来,我就掀翻你这间牢房。"又是一脚,向右边庭柱上蹬来。这房子格格格的响,摇上几摇,几乎坍了下来。这英雄一见,连忙下马,分开众人,赶入门内,叫一声:"好汉,请息怒。有话好好的说,不必动手。"咬金回身喝道:"你敢是替他赔还我这布衫的么?"那人道:"非也,布衫小事,还要请仁兄到敝庄,小可另有话说。"咬金把这人上下相了一回,像个好汉,便说道:"若非老兄解劝,我就打死了这入娘贼,方肯甘休。"那人叫老儿老婆放圩扶梯,走下来赔了咬金的礼,叫家丁身边取了十两银子与他。那人挽了咬金的手要走,咬金道:"我还有十五个柴扒,拿了去。"那人道:"赏了这老儿罢"咬金道:"便宜了他。"二人挽手出了店门,步回庄上。管教:济南城中为血海,瓦岗寨内动刀兵。
咬金抬头看时,只见四下里人家稀少,团团都是峻岭高山,树木丛茂。庄前一条大溪,溪边一带垂杨大柳。入得庄门,到了堂上,那人分付家丁:"且请好汉去香汤沐浴,换了衣布。
请来见礼。"一面分付摆酒。咬金也不推辞,同了家丁,来至浴室内洗了澡,家丁送上罗衫罗裤,新鞋新袜,服侍他穿好了,又送一顶二车瓜头巾,广纱道袍,穿戴齐整,来至中堂,二人见礼,分宾主坐定。那人问道:"不知兄长尊姓大名,家居何处,府上还有何人?今日小弟偶遇,三生有幸。"咬金说:"小可姓程,名咬金,字知节,本县斑鸠镇人也。自幼丧父,只有老母在堂,家业凋零,卖私盐打死了巡捕,问成大辟,囚在牢中。今遇皇恩,得放回家,卖些柴扒。今蒙我兄相招,请问高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尤名通,字俊达,祖居此地,向来出外以卖珠宝为业。近因年荒世乱,盗贼颇多,因此许久不曾出门。目下意欲行动,正少一个有勇力的做伙计,今见我兄如此英雄,故敢相请。意欲请兄做个伙计,去卖珠宝,不知我兄意下如何?"咬金闻言,立起身来就走。尤俊达忙扯住道:"兄长为何不言就走?"咬金道:"你真个是痴子,可知道我卖柴扒的,有甚大本钱,与你合伙计去卖珠宝?"尤俊达笑道:"原来兄却不知,小弟哪里要你出本钱?只要你出身力。"咬金道:"怎么出力?"俊达道:"兄且坐下,待小弟慢慢说与兄听。"咬金坐下道:"快说,快说。"俊达道:"小弟呢,出本钱。只要兄同出去,一路上恐有歹人行劫,不过要兄护持,不致失误。卖了珠宝回来,除本分利,这个就是合伙计了。"咬金道:"原来如此,这个也还使得。只是我的母亲独自在家,如何是好?"俊达说:"这不难,兄今日回去,与令堂老伯母说知,明日请来敝庄同居如何?"咬金听说,大悦道:"妙啊,妙啊,这个伙计便合得成了。"说话之间,酒席早已端正。两个分宾主坐定,开怀畅饮。
直吃到月上东山,咬金辞别要行。俊达说道:"方才之言,不可失信,明日小弟准来相接老伯母便了。"当下分付两个家丁,取了几件衣服首饰,抬了一桌酒,送咬金回去。俊达一直送出庄门,咬金作别,同着两个家丁,趁月光望家内而来。却好程太太倚门而望,一见咬金满身华丽,十分惊喜,慌忙便问。咬金告知其故,程太太大喜。家丁搬入酒肴,送上衣饰,磕头已毕,竟自去了。母子二人吃了酒饭安睡,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尤俊达着了十几个家丁,并轿马到门相请。程太太即便端正上轿,咬金上马。家中并无贵重物件,略略收拾,锁好了门,一行人竟奔武南庄上来。尤俊达正在门首等望,远闻人语马嘶,便叫声道:"咬金兄来了么?"不一时,早到面前。俊达大喜,等咬金下马,挽手入庄。俊达妻子出来,迎接程太太进入内堂,见礼一番。早已端正酒筵,内外摆酒。酒至数杯,食供几套,俊达道:"如今同兄出去做生意,不久就要起身,只是一路盗贼甚多,要学些武艺才好。未知兄会使用哪一件兵器?"咬金道:"小弟不会使什么兵器,往常劈柴的时节,就把斧头来舞弄舞弄,所以这柄斧头倒会使得。"俊达道:"这也容易,请兄到库中看取一件家伙,好待小弟举兄使便了。"咬金道:"你家又不是官府,为什么家中有库?"俊达道:"小弟颇有家财,故此家中有库。"咬金道:"嗄!原来有了家财,就可有库了。"二人说说笑笑,来到库边,家丁把库门一开,只见里边俱是兵器。咬金看了,说道:"你家敢是要造反么?"俊达道:"我兄何出此言?"咬金说:"你家既不造反,为何有这许多兵器?"俊达道:"原来兄长不知,如今只因炀帝无道,天下荒乱,盗贼蜂起,凡是有家当富足的人家,必备兵器,以防盗贼,所以有这些刀枪。"咬金说:"原来如此。我且问你,那个炀帝有什么不好,你便说他无道?"俊达道:"他欺娘奸妹,缢兄图嫂,弑父篡位,杀害忠良,听信奸佞,荒淫乱政,以此群雄并起,各怀异心,将有大乱。"咬金听说,大怒道:"啊唷唷,那狍头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做什皇帝?何不杀了他,另叫别人来做皇帝呢?"俊达道:"兄长闲话少说,请兄看取兵器,不知中意哪一件?"咬金拣来拣去,拣了一柄八卦宣花斧,重六十四斤,拿在手中说道:"这倒称手。"俊达道:"妙啊,这也是仁兄的因缘凑巧。这一柄斧头乃去岁冬间一个老人家卖在此的,还有一匹铁脚枣骝驹,也是他卖在此的,这马十分勇猛,小弟降它不倒,如今且教会了你的斧法,然后送那匹枣骝驹勇马,与兄做坐骑。"咬金大喜。
二人来至厅上,分付家丁收过酒肴,俊这抡斧在手,一路路的从头使起,教咬金学兵器。哪晓得咬金心性不通,学了第一路,忘记了第二路;学了第二路,又忘记了第一路。当日教到更深,一斧也不会使。俊达教得气闷起来,叫一声:"住着,吃了夜饭,睡了罢,明日再教。"二人同吃酒饭,说了些闲话,俊达叫家丁服侍咬金在侧厅耳房中歇了。自己入内去睡。
且说咬金方才合眼,只见一阵香风过处,远远来了一个老人,叫一声:"土福星官,快些起来,我教你斧法。你这一柄斧头,后来保真主定天下,取将封侯,披蟒腰玉,还你一生荣华富贵。"咬金看那老人举斧在手,一路路使开,把六十四路斧法教会了,叫一声:"土福星官保重,我去也。"说罢,忽然又是一阵香风过处,那老人就不见了。咬金大叫一声:"有趣!"醒将转来,却是南柯一梦。叫声:"且住,待我演习演习,不要忘记了。只是没有马骑,使来不甚威武。嗄!有了,何不就将这条板凳当做马坐了,使起来自然一样的。"遂走将起来,开了门,来至厅上,取一条索子,一头缚在板凳上,一头缚在自己的颈上,骑了那条板凳,双手抡斧,满厅乱跑,使将起来。
只因这厅上用地板铺满的,他骑了板凳,使起这柄斧头来,震得一片声响。尤俊达在内惊醒,不知外边什么响,连忙起来,走至厅后门缝内一张,只见月光照人,如同白昼一般。那个程咬金却在哪里使这柄宣花斧,甚是奇妙,比日间再教不会的时节大不相同。心中十分希罕,便走将出来,大叫道:"妙啊!"这一声竟冲破了咬金后边的路数,就不会了,只学得了三十六路斧头。就是这三十六路斧头,也了不得,十分厉害。后来不知击走了多少好汉。
当下俊达说道:"我兄原来有如此好本领,为何日间假推不会?"咬金听说,就要装体面,说起捣鬼的大话来了,呵呵大笑道:"我方才日里边是骗着你,难道我这样一个人,这几路斧头还不会使么?"俊达道:"原来如此。我兄既然明白,连这下面几路斧头索性一发使完了与我看看。"咬金说:"你想要看我使出这几路仙斧来,好偷学我的。这也容易,你且去牵出那匹铁脚枣骝马来,待我试一试看。"俊达分付家丁到后槽备了鞍鞒,牵将出来。咬金抬眼一看,果然是匹宝驹,自头至尾足有一丈,背高八尺,四足如墨,满身毛片兼花。那匹马却也怪,见了咬金,犹如遇了故主一般,摆尾摇头,大声嘶吼欢腾。咬金大喜道:"且把它牵过一边,拿酒来吃,等天明了,骑它演这几路斧头便了。"家丁摆了酒肴,二人吃到天色微明。咬金起身牵马出庄,翻身上马,加上两鞭,那马赤哩哩一声嘶吼,四足蹬开,望前就跑,犹如云雾一般,十分迅速。耳内只闻风吼之声,顷刻之间跑上数十余里,到了一座土山边立住不走。咬金定睛看时,只见山面前一座石碑,碑刻三个大字:"老人山".咬金哪里认得出?单单认得一个"人"字,心中想道:"不知是什么人?"正是:只因天性多愚蠢,焉识之乎笔画讹。
要知老人山怎生模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22回
众捕人相举叔宝
小孟尝私奔登州
诗曰:
天赐英雄武艺高,绿林丛里独称豪。
杨林解饷山前过,劫夺威风名姓标。
那咬金正念之间,只见乱草中"簌"的一声响,走出一只兔来,向马前一扑,回身便走。咬金大怒,拍马赶来,那兔儿转过了几个山湾,向一个石壁内趱了进去。咬金便跳下马来,上前一看,原来石壁上有一个大洞,忙伸手向洞中一摸。摸进去,却摸着了一件东西,扯出来一看,却是一个黄包袱。打开一看,却是一顶镔铁盔,一副铁叶黄花甲。心中奇异,忙将铁盔向头上一戴,正好;又把这身甲来向身上一披,也正好合式。
咬金大喜,翻身上马,一直奔回庄上,下马入厅,细言其事。俊达大喜,说道:"事已停当,明日就要动身,今日与你结为兄弟,日后无忧无虑。"咬金道:"说得有理!"分付快摆香案,二人结为生死之交。咬金小两岁,拜俊达为兄,大设酒筵,直饮到晚,各自睡了。次日起来,俊达请太太出来,拜为伯母,咬金请俊达妻子出来,拜为嫂嫂。拜毕,各人说些闲话,入内去了。
吃过了饭,咬金说道:"好动身了。"俊达道:"尚早哩!
且到晚上动身。"咬金说:"咦!这句话倒有些奇哩,又不去做什么强盗,日里不走,要到晚上动身?"咬金只管问:"不知兄长都是为何?"俊达道:"你有所不知,只为当今盗贼甚多,我卖的又是珠宝,日内出门,岂不露人耳目,故此到晚方可出门。"咬金道:"原来如此,就是晚上动身。"到晚,二人吃过了酒饭,俊达分付家丁,把六乘车子上下盖好,叫声:"兄弟,快些披挂端正,好上马走路。"咬金道:"咦!这句话又来得奇哩,又不去打仗上阵,为何要披挂起来?"俊达说道:"兄弟,你又不在行了,黑夜行路,常防盗贼,自然要披挂了去。"咬金道:"也罢,就披挂了去。"二人披挂端正,上了马,押着车子,从后门而去,竟往东北路而来。
彼时走了半个更次,来到一个去处,地名长叶林。远远的只见号灯有数百来盏,又有百十余人,都执兵器,齐跪在地,大声道:"大小喽罗迎接大王爷。"程咬金大叫道:"不好了,响马来了!"俊达连忙说道:"不瞒兄弟说,这班不是响马,他们都是我手下的人。愚兄向来在这个所在行劫,近来许久不做,如今空闲不过,特领兄弟来做伙计,若能取得一宗大财物,我和你一世受用。"咬金听说,把舌头一伸,说:"不好了,上了你的当了。我方才原说道,做生意日里出去,不该应夜里出门,你有这许多噜噜苏苏,原来是做强盗。那强盗可是做得的么?"俊达道:"兄弟,不妨,你是头一遭,就做出事来,也是初犯,罪是免的。"咬金道:"啊唷,原来做强盗头一次不妨碍?"俊达道:"不妨碍。"咬金道:"也罢,就做他娘一遭便了。"尤俊达大喜,两个带了喽罗,一齐上山。那山上原有厅堂舍宇,一应房屋俱备。二人入厅坐下,众喽罗参见已毕,分列两边。俊达叫一声:"兄弟,你是讨帐呢,还是观风呢?"咬金想道:"讨帐一定是杀人劫财,观风一定是坐着观看。"算计定了,便说道:"我去观风罢。"俊达道:"既如此,还是多带人去行劫?"咬金说:"我是观风,为何叫我去行劫?"俊达笑道:"原来兄弟此道行中的哑谜多不晓得。大凡强盗见礼,叫剪拂;见了客商,叫观风。来得少,叫小风;来得多,叫大风。若是杀不过,叫做风紧,好来接应。讨帐是定守山寨,问劫得多少。这行中哑谜,兄弟不可不知。"咬金道:"原来如此,我就去观风,只是人多易翻船,只着一人引路便了。"俊达大喜,便着一个人去引路下山。此一去管叫:山东地面刀兵起,历城小邑大遭殃。
当下咬金提斧上马,带了一个喽罗下山,往东路口等了半夜,心中想道:"不要说大风,就是小风也没有一个。"十分焦躁。看看天色微明,小喽罗道:"这时没有就再没有的了。
程大王,上山去罢。"咬金喝道:"放你娘的屁,凡事要个顺溜,第一次难道空手回去不成?东边没有,待我到西边去看。"小喽罗不敢言语,只得引到西路。方到得西边,只见远远的旗幡招飏,剑戟光明,旗上大书"靠山王饷杠".一枝人马,滔滔而来。
原来这镇守登州靖海大元帅靠山王,乃当今炀帝嫡亲王叔,文帝同胞兄弟,名唤杨林,字虎臣,大隋朝他算第八条好汉。
近因未逢敌手,自道天下无敌。他这一日升帐,文武参见已毕,分立两旁。杨林口出大言说:"孤家这两条囚龙棒,打成隋朝世界,并无一将能与孤家战三个回合。今众将俱在此,乃孤心腹,如有人出马,在孤马前战上三合,就算为好汉。"诸将听言,并无人接应。忽总管队里闪出一员老将,姓曹名延平,年七十余岁,惯使双枪,官拜登州总兵。白面银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立于帐下。杨林一看大喜,说道:"贤总兵,你敢与孤家战三合么?"曹延平说:"大王在上,小将不敢与大王战,意欲学习大王武艺,求大王教导小将。"杨林听了,便说:"既如此,你去披挂停当,孤家来也。"杨林出帐上马,手执囚龙棒,说:"你来,你来。"曹延平便也披甲上马,手使双枪,在马上欠身道:"大王,恕小将放肆之罪了。"杨林道:"孤家有言在前,不来罪你。"拍马上前,照延平就是一棒。
曹延平把枪一架,棒枪并举,战有五六个回合。曹延平这杆双枪好不厉害,真是神出鬼没,使开双枪,这枪只在左胁下、右胁不离心窝之边,左插花,右插花,双龙入海,单凤朝阳,华云盖项,枯树盘根。杨林虽然本事高强,被他双枪杀得乱了眼花,只见那枪,就如两条双龙,嗖嗖的响。杨林叫声:"曹将军,孤家让你了。"说罢,架开枪,回马就走。曹延平也不追赶,带马回营。杨林也回马,升帐说:"曹将军,你年纪虽老,枪法甚妙,孤家还要升你。"曹延平谢了出营。自此,杨林怀恨在心,后来寻事将曹延平打了三十,削职为民。这叫做无书不讲,有书不得不说。
杨林因炀帝初登大宝,故此差继子大太保卢方、二太保薛亮,解一十六万饷银,龙衣数百件,入长安进贡。路经长叶林,程咬金一见,叫声:"妙啊,大风来了!"小喽罗连忙说道:"程大王,这是登州老大王的饷银,动不得的。"咬金喝道:"放屁,什么老大王不老大王,等了一夜,等得一个风来,难道放了去不成?"拍动铁脚枣骝驹,双手抡斧,大叫道:"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来!"小校一见,忙入军中报道:"前面有响马断路。"卢方闻报,叫声:"奇怪,难道有那样大胆的强人,白日敢出来断王杠?待我去拿来。"上前大喝一声,说:"何方盗贼,岂不闻登州靠山王的厉害,焉敢在此断路?"咬金并不回言,把大斧一举,"当"的一斧盖下来。卢方举手中枪往上一架,"当"的一声响,把枪折为两段,叫声:"啊呀!"回马便走。薛亮忙拍马来迎,咬金顺手一斧,正中他的刀口,"当"的一声,震得双手流血,抛了刀,回马而走。众兵校见主将败了,一声喊,弃了银桶,四散而走。咬金放马来赶,二人叫声:"强盗,银子你拿了去罢了,苦苦赶我们怎的?"咬金喝道:"你这两个没用的狗头,休认我是无名的强盗,我们实是有名目的,我叫程咬金,伙计尤俊达,今日权寄下你两个狗头,过日可再送些来。"说罢,方才回马转来。那卢方、薛亮惊慌之际,却记错了名姓,只记着阵达、尤金,连夜奔回登州去了。
且说程咬金回马一看,只见满地俱是银桶,叫声:"罢了,原来他是贩木头的。"跳下来,一斧把桶砍开,滚出元宝来。
"咦!好大锭头。"拿两个捧了,只见尤俊达远远的来了,连忙揣入怀内。俊达一到,分付众喽罗将桶劈开,把元宝装在那六乘车子内,上下盖好,回至山上。过了一日,到晚一更时分,放火烧了山寨,收拾回庄。从后门而入,花园中掘了一个大地穴,将一十六万杠银,尽行埋了。到次日,请了二十四员和尚,挂榜开经,四十九日梁王忏。劫杠这日,却是六月二十二日,他榜文却开二十一日起忏。将程咬金藏在内房,一步也不放他走出来。此话慢讲。
先表登州靠山王杨林,这一日升帐,正在理事,忽报大太保、二太保在辕门候令。杨林大吃一惊道:"为何回来得这般快?"分付着他进来。二人来至银安殿上,俯伏阶前,叫道:"父王,不好了!王杠银子被饷马劫去。"杨林喝道:"怎么说?"二人一齐叫声:"父王,臣儿该死,失去王杠银子。"杨林这番话听得分明,不觉颏下银须根根倒竖,两眼突出,大喝一声:"好畜生,焉敢失去王杠?与我拿去砍了。"两旁军校一声答应,将二人绑下。二人哀叫:"父王阿,实是响马厉害无比,他还通名道姓哩。"杨林喝道:"强盗叫什么名字?"二人便道:"那强盗一个叫陈达,一个叫尤金。"杨林听说,心中想一想道:"畜生,我问你,失去王杠,却在何处地方?"二人道:"是山东历城县地方,地名长叶林。"杨林道:"既有地方名姓,这响马就该拿了。"分付将二人松了绑,死罪饶了,活罪难免,喝令拿下去打,把二人捆打了四十棍。一面发了令旗、令箭,差官奔往山东,限一百日之内,要拿长叶林断王杠的响马陈达、尤金。百日之内如拿不着,府县官员俱皆岭南充军,一应行台节制武职尽行革职。
这令一出,吓得济南大小文武、一众官员心碎胆裂。济南知府盛天期,行文到历城县,县官徐有德即刻升堂,唤来马快樊虎、捕快连明,当堂分付道:"不知何处响马,于六月二十二日,在长叶林地方劫去登州老大王饷银一十六万,临行又通了两个名姓。如今老大王行文下来,限百日之内,要这陈达、尤金两名响马。如若百日之内没有,府县官员俱发岭南充军;合省文武官员俱要吊问。自古道:上不紧则下慢。本县今限你一个月之内,要这两名响马,每逢三六九听比。若拿得来,重重有赏;如拿不来,休怪本县。"二人领了牌,出了衙门,各带公人四下寻踪觅迹,但并无影响。到了比期,二人重打三十板。徐有德喝道:"如若下卯没有响马,每人重打四十板。"二人出来,会齐众公人商量道:"这两个响马,一定是过路的强盗打劫,自去他州受用,叫我们却到哪里去拿他?况且强盗再没有个肯通姓名的,这两个名姓,一定是假的。"众人说道:"如此说起来,难道我们竟比死了不成?"樊虎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到了卯比的时节,打完了,不要起来,只求本官把下次比卯,一总打了罢。本官一定问是何故,我们便一齐保举秦叔宝大哥,若得他下来,这两个响马就容易拿了。"连明道:"只是秦大哥现为节度旗牌,他如何肯下来?就是他肯下来,节度爷也不肯放他。"樊虎道:"这倒不难,只消如此如此,他自然下来了。"众人大喜,各自散去。
不几日,又到比期,徐有德升堂,唤众捕人问道:"响马可拿到了么?"众人道:"并无影响。"有德道:"如此说,拿下去打。"左右一声呐喊,扯将下来,每人打了四十大板。徐有德喝道:"若下卯没有拿到,抬棺来见我。"众人都不起来,一齐说道:"求老爷将下次的比板,一总打了罢!就打死了小的们,这两个响马端的没拿处。"徐有德道:"据你们如此说来,这响马一定拿不成了,难道本县竟往岭南充军不成?"樊虎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两名强人一定是别处来的,打劫了,自往他州外府去了,却如何拿得他来?若要这两名响马,除非是秦叔宝,他却尽知天下的响马出没去处,得他下来,方有拿处。"徐有德道:"他是节度使大老爷的旗牌,如何肯下来追缉响马?我若去请,大老爷岂不要着恼么?"樊虎道:"此事定要老爷亲自去见大老爷,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老爷一定肯放他下来的。"徐有德闻言,沉吟了半晌,说道:"倒也讲得有理,待本县自去。"徐有德即刻上马,竟投节度使衙门而来。
到了辕门,尚未升堂。徐有德下马,等了半日,只听得辕门上发了三通鼓吹,打了三次。不多时,三声炮响,大开辕门,唐璧升堂。两个中军参见过,就是旗牌,叩见毕,然后五营四哨,一齐参见,分班而立。那徐有德双手捧了禀折,跪在辕门。
传言官接了禀折,传于中军。中军接上,启老爷:"今有历城县知县要见。"唐公分付:"令他进来。"徐有德趋至滴水檐前,跪下拜见,唐公分付兔了,赐坐。徐有德道:"大老爷在上,卑职焉敢坐?"唐公道:"坐了好讲话。"徐有德道:"如此,卑职告坐了。"唐公道:"本藩正要去传贵县,问断王杠的响马可有消息?却好贵县到来,不知有何事故?"徐有德道:"卑职正为此事前来告禀大老爷,若说这两个响马,正无消息。
卑职素闻贵旗牌秦叔宝的大名,他当初曾在县中当过马快,不论什么样的奇雄响马,手到拿来。故此卑职前来,求大老爷将秦旗牌发下来,拿了响马,再送上来。"唐公闻言,大喝道:"唗!狗官,难道本藩的旗牌与你当马快么?"徐有德慌忙跪下说道:"既然大老爷不肯,何必发怒?卑职不过到了百日限满之后,往岭南去走一遭,只怕大老爷也未必稳便。还求大老爷三思,难道为了一旗牌,而弃前程不成?"唐公听说,想了一想:他也说得是,前程要紧,秦琼小事。
便道:"也罢,本藩且叫秦琼下去,待拿了响马,依先回来便了。"徐有德道:"多谢大老爷。但卑职还得上禀大老爷,自古道:上不紧则下慢。既蒙发下秦旗牌来,若逢比限不比,决然怠慢,这响马如何拿得着?要求大老爷作主。"唐璧道:"既发下来,听从比限便了。"唐公分付秦琼同徐知县下去,好生在意,获贼之后,定行升赏。秦叔宝见本官分付,不敢推辞,只得同徐有德出了节度使衙门,竟往县中来。
徐有德下马坐堂,叫过秦琼分付道:"你向来是节度使旗牌,本县岂敢得罪你?如今既请下来,权为马快,必须当心拿贼,如三六九比期,没有响马,那时休怪本县无情。"叔宝说:"这两名响马是要出境去缉拿,数日之间,如何得有?还要老爷宽限才好。"徐有德道:"也罢,限你半月之中,要这两名响马,不可迟怠。"叔宝领了牌批,出得县门,早有樊虎、连明接着。叔宝道:"好朋友啊,自己没处拿贼,却保举我下来,倒得多谢你。"樊虎道:"小弟们向日知仁兄的本事,知道这些强人的出没,一时不得已,故此请兄长下来,救救小弟们的性命。"叔宝道:"你们可四下去察查,待我自往外方去寻便了。"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不知追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3回
杨林欲嗣秦叔宝
雄信暗传绿林箭
诗曰:
王叔杨林足勇谋,饷银失去不停留。
历城知县求良将,叔宝雄名冠九州。
当下叔宝别了众友,回家见了母亲,并不提这事,只说奉公差出。叔宝别了母亲妻子,带了双锏,翻身上马,出得城来,将单雄信与他的天下响马簿子打开一看,上写道:"长叶林乃尤俊达的地方,许久不做。"心中想道:"他既许久不做,决不是他,一定是少华山王伯当、齐国远、李如珪前来劫了去,故意通这两个鬼名。待我前去问他便了。"叔宝拍开坐下黄骠马,竟奔少华山而来。到得山边,小喽罗看见,报上山来。三人连忙下来迎接,同到山寨,施礼坐下。
王伯当道:"小弟自从去年大闹花灯,别后不觉又是一年。近日小弟正欲向单二哥那边去知会,打点前来与令堂老伯母上寿。
不料兄长到此,有何见教?"叔宝道:"不要说起,不知哪一个,于六月二十二日,在长叶林劫了靠山王饷银一十六万,又通了两个姓名,叫做什么陈达、尤金。杨林着历城县要这两名强人,我只恐是你们到哪里去劫了,却假意通这两个鬼名,故此特地前来问一声。"王伯当道:"兄长说哪里话来!我们向来不曾打劫王杠,就是要打劫登州解来饷银,少不得要经此山行过,就在此地打劫,却不省力,何值得走到那里去打劫呢?"李如珪道:"我晓得了,那长叶林是尤俊达的地方,一定是他合了一个新出笼的伙计,打劫了去。那伙计就如上阵一样,通了名姓,那押杠的差官慌忙中听错了。"齐国远道:"这说得不差,一定是他。且我辈中,再没有个通名报姓的。叔宝兄,你只去问尤俊达便了。"叔宝问明了,即便动身。三人苦留不住,只得齐送下山。叔宝拍开千里马,加鞭竟往英雄庄上来。
到得庄前,只听得里边钟鼓之声,抬头一看,见挂榜文上写着:"演四十九日梁王忏。于六月二十一日为始。"想道:"他二十一日在家起经,二十二日哪有工夫去打劫?现今少华山招了他的怪,如今不要进去问他罢。"想了一想,回马连夜竟奔登州而来。及到登州,天色微明,正开城门,一马奔入城来。
原来杨林自从失去这宗饷银,虽着历城县缉拿,却也差下许多公人四下打听。这日早上,众公人方才出城,只见叔宝气昂昂跑马入城。众公人疑心道:"这人来得古怪,马鞭上面又有两根金装锏,莫非他就是断王杠的响马,也不可知。"大家一齐跟了来。
叔宝到一所酒店门前,翻身下马,叫道:"店小二,你这里可有僻静所在吃酒么?"店小二道:"楼上极僻静的。"叔宝道:"既如此,把我的马牵到里边去,不可与人看见。酒肴只管搬上楼来。"店小二便来牵马,到里边去。叔宝取了双锏,上楼坐下。小二牵马进去,出来搬上酒肴。众公差把手招他出来,悄悄说道:"这个人来得古怪,防他是断王杠的响马,你可上去套他些口风,切不可泄漏。"店小二点头会意,搬酒肴上楼,摆在桌上,叫一声:"官人吃酒。"叔宝道:"我有话问你。那长叶林失了王杠,这里可拿得紧么?"小二道:"拿得十分紧急。"叔宝闻言,脸色一变,将大拇指咬在口中,呆了半晌,叫道:"店小二,你快去拿饭来我吃,吃了要去赶路。"店小二应了一声,走下楼来,招招众人,附耳低言说道:"这人一定是断王杠的响马。他问我说:'失了饷银,这里可拿得紧么?'我回说:'正拿得十分紧急。'他就脸皮失色,叫我快把饭来与他吃了,要去赶路。"众公人道:"你可快将饭去。我看这人不是善良的,况且那两条锏又不离身,我们几个如何拿得他住?快去报与老大王知道,着将官拿他便了。"当下众人一路如飞,直至王府前,正值杨林在殿理事,即忙通报。杨林即差百十名将官,带了兵丁,飞也似一般,来至酒店门首,把前后门团团围住,鸣锣击鼓,齐声呐喊,大叫:"楼上的响马,快快下来受缚,免得爷爷们动手。"叔宝正中心怀,提锏在手,跑下楼来,把双锏一摆,喝道:"今日是我自投罗网,不必你等动手。若动手时,叫你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待我自去见老大王便了。"众将道:"我们不过奉命来拿你,既肯去,却与你做什么冤家?快去快去!"大家栲栳圈围住叔宝,竟投王府而来。到了辕门,众将飞报入去。
杨林喝令抓进来。左右一声答应,飞奔出来,拿住叔宝要绑,叔宝喝道:"谁要你们动手,我自进去便了。"叔宝放下双锏,一步步走入辕门,上丹墀来。
杨林远远望见,赞道:"好一个响马,是条好汉,所以失了王杠。"那叔宝来至殿阶,双膝跪下,叫一声:"老大王在上,山东济南府历城县马快秦琼叩见大王,愿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杨林闻言,把众将一喝:"有你这班该死的狗官,怎的把一个快手当响马拿来见孤?"众将被喝,慌忙跪下道:"小的们去拿他的时节,他自己还认是响马,所以拿来。"当有卢方在侧,跪禀道:"父王,果然不是劫饷银的强盗。那劫饷银的强盗,青面獠牙的形容,十分可怕,不比这人相貌雄伟。"杨林便叫:"秦琼,你为何自认做响马?"秦叔宝道:"这是小人欲见大王,无由可见,故作此耳。"杨林点头,仔细将秦叔宝一看,面如淡金,三绺长须飘于脑后,跪在地下,还有八尺来高,果然雄伟。便问道:"秦琼,你多少年纪了?父母可在否?面有黄色,莫非有病么?"叔宝道:"小人父亲秦理,自幼早丧,只有老母在堂,妻子张氏,至亲三口。小人从无病症,生相是这等面庞。今年二十五岁了。父亲存日,亦当马快。"看官,你道叔宝为何不说出真面目来?只因昔日杨林兵下江南,在马鸣关枪挑了秦彝,若说出来,岂非性命不保。故此说假话回对。杨林又问道:"你可会什么兵器?"叔宝说:"小人会使双锏。"杨林道:"如此说,取锏来,使与孤家看。"众将忙抬了叔宝的双锏,进来放下。叔宝道:"大王在上,小人焉敢无礼。"杨林道:"孤家令你使,不来罪你。"叔宝道:"既蒙大王分付,小人不敢推辞。但盔甲乃为将之威,还求大王赐一副盔甲,待小人好演武。"杨林道分付左右:"取孤家的披挂过来。"旗牌一声答应,连忙取与积宝。杨林道:"这副盔甲,原不是孤家的。向日孤家兵下江南,在马鸣关杀了一名贼将,叫做秦彝,就得他这副盔甲,有一枝虎头金枪。孤家爱他这副盔甲,乃赤金打成的,十分细巧,故此留下。今日就赏了你罢。"叔宝闻言,心中凄惨,不敢高叫,谢了一声,立起身来。杨林分付左右与秦琼披挂起来,果然又换了一个人物,满身上下犹如金子打成一般,像一座金宝塔,正是:凛凛威风貌若神,英雄气概实超群。
今朝旧物归原主,始信循环报应分。
叔宝提锏在手,摆动犹如金龙戏水,一似赤帝施威。起初时还是人锏分明,到后来只见金光万道,呼呼的风响逼人,寒闪闪的金光眩人耳目。这回锏使将起来,把个杨林欢喜得手舞足蹈。众将看得目乱眼花,个个喝彩,个个称扬。不一时,把五十六路锏法使完了,跪下道:"禀大王,锏法使完了。"杨林大喜道:"你还会使什么兵器么?"秦叔宝道:"小人还会使枪。"杨林道:"妙啊!孤家最喜的是枪,只因如今年老,改使了囚龙棒,不用枪了。"叫旗牌抬过虎头蘸金枪来。两名旗牌登时把八十二斤重虎头枪扛将过来。叔宝一手接过,往柄上一看,上写"伏虏将军秦彝置"七个字。叔宝明知父亲之物,不敢明言,眼泪打从肚晦落了下去。只得将身体一摇,双手一抡,耍的一枪,使将起来。杨林一见,说声:"住着,这是罗家枪,你为何晓得使?"叔宝说:"小人前年在潞州受了官司,发配燕山,见罗元帅在教场演枪,小人因此偷学他的枪法,故此会使。"杨林道:"原来如此。快使起来。"叔宝道声:"晓得。"就把那十八门、三十六路、六十四枪尽行使出。单少了一路回马枪,此乃是罗成传授之时,被他瞒过一路回马枪,因此不全。
杨林见叔宝这样人才,又有如此本事,心中大喜,把枪也赐了叔宝,说道:"孤家年过六旬之上,尚无子息,虽有十二太保过继为子,他们的本事哪里如得你来?如今孤家欲过继你为十三太保,不知你意下若何?"叔宝心中一想:"他是我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如何反拜他为父?"忙推却道:"小人一介庸夫,焉敢承当太保之列?决难从命。"杨林闻言,二目圆睁,喝道:"胡说!孤家继你为子,有何辱没于你,擅敢将言推托?如若不从,左右看刀。"叔宝连忙说道:"小人焉敢推托?只因老母在堂,放心不下。若大王依得小人一件,即便允从。如若不允,甘愿一刀,决难从命。"杨林道:"你说来,是哪一件?"叔宝道:"待小人回转山东,见了母亲,收拾家中,乞限一月,同了老母前来便了。"杨林道:"这是王儿的孝道,孤家岂不可依。"叔宝无奈,只得拜了八拜,叫声:"父王,儿臣还有一句话,要求父王依允。"杨林道:"王儿有何话说?"叔宝道:"就是失饷银一事,要求父王宽限,令那些官儿慢慢访拿。"杨林道:"孤家只待限满之日,将这些狗官,一个个拿来重处。既是王儿说了,看王儿面上,中军官着发令箭下去,分付大小官儿慢慢拿缉便了。"当下分付了十二太保、大小众将,送秦琼出城。叔宝拜辞了杨林,上马便行。十二太保、大小将官送出了州城,然后各自回来。
叔宝回转济南,坐在家中,也不去做旗牌,也不去当马快,是一个爵主爷爷了。哪个官儿还敢去叫他?光阴迅速,不觉看看一月已过,杨林不见叔宝到来,心中焦躁,依先发下令箭,催拿这两个响马。薛亮却分付差官,到历城县着县官依先叫秦琼拿贼。徐有德这次却变了脸,到三六九没有响马,从重比责。
叔宝却受了若干的板子,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王伯当,对齐国远、李如珪道:"这叔宝母亲九月二十三日六旬寿旦将近,要到潞州知会单二哥,招各处好友们前去拜寿。你二人消停几天动身,山东相会便了。"二人应允。王伯当即便动身别了二人,下山竟投山西潞州府二贤庄而来。不一日到了二贤庄。单雄信闻报,连忙出迎。入庄礼毕坐下,雄信道:"多时不会我兄,甚风吹得到此?"伯当道:"九月二十三日,乃叔宝兄令堂老伯母寿诞,小弟恃来知会吾兑前去祝寿。"雄信道:"原来如此,小弟却一些也不知道。
如今事不宜迟,速即通知各处弟兄,好来恭祝。"说罢,即忙取出绿林中号箭,差数十个家丁,分头知会众人,限于九月十四日,在济南府东门会齐。如有一个不到,必行重罚。一面分付打点金八仙各样贺礼,择日自同王伯当往山东进发。且说各处好汉得了单雄信的号箭,各自动身不表。
单讲河北冀州燕山靖边侯罗元帅,一日退堂进来,只见秦夫人说道:"妾身有句话说,不知相公肯允否?"罗公道:"夫人之言,下官焉敢不听。"夫人道:"九月廿三日乃家嫂的寿诞。我已备下寿礼,今欲叫孩儿去认认舅母,望望表兄,不知相公意下如何?"罗公道:"这是正理,明日下官差孩儿前去拜寿便了。"夫人闻言大喜。
这信一传出来,早有外边中军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尉迟南、尉迟北、南延平、北延道七人,皆要去拜寿,都来相求公子点拨同行。罗成依允道:"容易。"就在父亲面前点了他七人随往。一到次日,罗成辞别母亲,收拾盔甲兵器,带了七人,投济南而来。
列位,你道出门上路为什么要顶盔擐甲起来?只因炀帝登极之后,天下大荒,盗贼遍处成群,河东山陕之间,白日杀人放火,所以出门上路俱带盔甲兵器,以防不测。
再说太原府柴绍,禀知唐公,要往济南与叔宝母亲上寿。
唐公道:"去年你在承福寺遇见恩公,及至我差人去接他时,他已回济南去了。至今未曾报答他大恩,为此心中怏怏不快。
如今他母亲大寿,你正当前去。"即备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两,差官同柴绍往济南。只因这班人一来,正是:天罡地煞同相聚,世乱兵荒逐渐生。
不说柴绍在路。且说少华山齐国远、李如珪两个计议道:"我们要去济南上寿,山寨缺少钱粮,将甚礼物为贺?"李如珪道:"去春闹花灯时,我抢一盏珠灯在此,可为贺礼。再向单雄信二哥借些银子便了。"二人即忙收拾珠灯,带了两个小喽罗下山而来。将近山东地界,远远的罗成等八人来了。齐国远不认得罗成,说道:"妙啊,这班人行李沉重,财物必多,何不打劫了他,强如到单二哥处借寿礼。"算计已定,便拍马抡刀,大呼道:"来的留下买路钱。"罗成一见,笑道:"可见当今无道。官塘大路,青天白日,都有响马了。"便令张公瑾等退后,自己一马当先,大喝一声:"响马,你要怎的?"只这一声,犹如牙缝内迸出春雷,舌尖上响起霹雳。齐国远吃了一惊,喝一声:"爷爷要你的财物,快快送来,免我动手。"罗成道:"你要我的财物,只消问我一个朋友,他若肯时,就送与你。"齐国远道:"你的朋友是哪一个?"罗成道:"是俺手中这杆枪。"齐国远大怒,双手抡动金背斧,劈头便砍。罗成把枪一举,当的一响,拦开斧头,顺手拾起银花锏,耍的一下。齐国远叫声:"不好!"把头一低,正中颈上,大叫一声,回马便走。李如珪道:"大哥退后,我来也。"说罢,手摇两根狼牙棒,拍马来迎。罗成叫声:"来得好。"顺手便一枪,逼开狼牙棒,耍的也是一锏,正中在臂。如珪负痛,回马便走。
两个小喽罗抛弃珠灯,也走了。罗成叫史大奈取了珠灯,笑道:"这两个毛贼,正是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且说齐、李二人败下来,一个被打扭了头颈,好似杀不倒的鸡儿;一个挂落了手,犹如牛板疯。互相埋怨财物劫不着,反失了珠灯,如今却将何物前去上寿?正言之间,只见西边转出一队人来,却是单雄信、王伯当,后边跟了些家将。齐国远道:"好了,救星到了。"二人忙迎上去。雄信忙与伯当问道:"你二人为何如此形景?"二人细言其故。单雄信大怒,带了众人,一齐赶来。罗成听见人喊马嘶,明晓得是方才败下去的响马纠合同伙追来,叫众人住马候着。看看相近,国远道:"就是这个小贼种。"单雄信一马当先,大喝一声:"驴囚入的,快快还我的珠灯便罢。"正是:英雄聚位山东地,地煞天罡各自强。
毕竟不知怎生模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47回
咬金落草献军粮
叔宝枪刺宋金刚
诗曰:
混世魔王呆复呆,言商道内把兵埋。
此时原是唐王福,劫夺军粮献送来。
当下徐茂公回对秦王道:"臣岂认真逐他?不过激励他去与主公干立一件功劳,使他将功折罪。不过六七日,他即来也。"秦王道:"原来如此,孤实不知,今可放心矣。"再说程咬金住在言商道东岳庙中,一日,毛丞相道:"人主初登大位,人多粮草少。介休今解来粮草一万,打此处经过,请大王发兵夺取,不知可使得么?"程咬金哪里晓得,推解粮草的领队官就是尉迟恭,真正黑漆灯笼。咬金听说有粮草打从此处经过,大喜道:"既如此说,分付备马,待孤家自去发个利市,马到成功便好。"勾阁老忙奏道:"主公,臣有一计,包管容易成功。主公的威风不必说了。但是我这里人少,寡不敌众,主公可穿出大路,挡住了解粮的将官,臣等往斜路抢了就走,不怕不成功。"咬金道:"倘被他追杀进来,又费力了。"毛丞相道:"主公放心,这里言商道中,路径最杂。但见活路上多有圈儿暗号,死路上没有圈儿暗号。我们这班人却认得清切,多是会走的。若外来的人,哪里晓得?他吊来吊去,多是死路,没处旋转,纵有千军万马,也只当吃孙子的了。"咬金道:"既如此,依计而行。"即顶盔擐甲,提斧上马,抄出了言商道。
只见远远的粮草过来了。一马上前喝喊道:"呔,留下买路钱来!"那些众兵见有响马挡路,往后飞报尉迟恭:"启先锋爷,前面有响马挡路。"尉迟恭大怒,提枪上前一看,原来是程咬金。程咬金一看,叫声:"完了,原来是这黑炭团。"尉迟恭便问:"你这狗匹夫,在此做什么勾当?"咬金道:"奉军师将令,在此等候你多日了。我对你说,你把粮草好好送与我程爷爷,我便饶你的狗命;若有半字支吾,我就送你归天。"尉迟恭骂道:"狗匹夫!不要油嘴,照爷的家伙罢。"嗖的一枪刺过来。咬金知道厉害,躲闪过了二枪,一步步引送招架;要是尉迟恭略松懈些,咬金也就抡大斧大砍。如此不上几个回合,那边毛三、勾四一班喽罗,哄的一声,杀散了众兵,推了粮草,拥入言商道中了。咬金把斧一按,叫声:"黑炭团,承惠了,改日谢你。"回马一溜烟也进言商道去了。尉迟恭回头,见失了粮草,拍马追来。见程咬金跑过两个弯,兜三个转,身影也不见了。尉迟恭高声大叫:"程咬金,快出来,和你讲话!"哪里叫得应?尉迟恭火性直发,把马往里边一走,兜转来,又在这个所在;兜转去,原端是这个所在。只得又高叫了一会,毫无影响。心中想道:"粮草乃系紧要之物,今朝失去,如何缴令回见主将呢?嗄!也罢。只得再往介休去见张士贵,告诉他失粮之事,要他再发粮草一万,以应军需便了。"没奈何,只得再往介休去不表。
单说这边程咬金打听得尉迟恭去了,叫声:"列位爱卿,这些粮草,一些也不要动他。"毛三、勾四道:"臣等正要扶助大王招兵买马,后日得保主公登九重之尊,所少的是粮草,为何不要动呢?"咬金道:"众卿你们有所不知,我若要做皇帝,那瓦岗寨好好一座宫殿城池,兵马又多,钱粮又广,岂肯白白送与别人了。你们不晓得,那做皇帝可是最闷的事,今把这些粮草俱解到白壁关,见我主公秦王,你们多有功劳,定然收用,自有军粮吃。在此终非了局,此乃正当不易之理。"毛丞相道:"主公议论虽是,倘然军师照前不用主公,那时臣等这班人倒有些进退两难了。"咬金道:"这有何难,若是不用,我们依旧再来,只得要勉强再做一做皇帝了。"众人听说,只得从命,一齐相随。咬金即分付五百余人,推了粮草,径往唐营而来。
再说秦王一日升帐,问军师徐茂公道:"程咬金一去数日,尚无下落,下知几时可得回来?"茂公道:"只在早晚,料应来也。"不多时传报进来道:"程咬金在营外求见。"秦王大喜,分付作速摆酒伺候。外边众将俱已叙过了,程咬金进营来,先拜了秦王,然后参见军师。徐茂公道:"你去了又来怎么?"秦王道:"程王兄已伏罪过了,军师看孤的面,将就些罢了。
程王兄,你去这几日流落在哪里安身?"咬金道:"臣被军师赶出,一时往哪里去?如今天下饥荒,柴扒儿的生意又做不得了,臣没奈何,只得复了本行。"秦王道:"复什么本行?"咬金道:"依先做强盗,在言商道降服了一班喽罗,封了几个臣子,改换了年号,原做草头王。不料尉迟恭在介休县解来一万粮草,被臣杀得片甲不存,打劫了一万粮草,赍上前来献与主公。军师若肯收呢,依先归保主公;若一定不收-呢,臣却带了粮草,自去图王立霸,日后兵精粮足,抢州夺县,成了气候,那时主公不要怪我。臣是先说在前,听凭裁取。"徐茂公微微笑道:"你要我收你,且吃了酒,再到一处去,成了一桩功劳,即便收你。"秦王遂赐了座,与众官饮宴。
咬金用过酒饭,便问军师发令:"如今要到哪里去,干甚功劳?"茂公道:"你可带领原来的人,我再差马三保等八将,点兵一千,帮你仍到言商道去。那尉迟恭又解一万粮草来了,再劫了他的,便算你一大功劳。"咬金道:"军师,这个使不得,此事只可一次,不可二次。那黑炭团好不凶狠,若被他一鞭打死了,哪里去讨命?"茂公喝道:"哦!你方才说杀得他片甲无存,如今又说怕他,你明明是与尉迟恭通谋,用里应外合之计来骗本军师!左右与我绑去砍了。"程咬金早已吓怕了,弄得魂不附体,连忙答应道:"不必动怒,我就去便了,我就去便了。众位将军,但是我说过,你们去便同去,若成了功,要算我一人的功劳,大家不许争夺的。"众将道:"这个自然,哪个要分你的功劳?我们大家帮助你一个马到成功便了。"咬金大喜道:"这便足感众位。"即辞别秦王,同了八将与原来一班喽罗,一齐重到言商道中扎住。
再说尉迟恭又往介休县见张士贵,说道:"小将经过言商道,被唐将程咬金暗劫,粮草一空,自恨不小心,一时失误。
然军中不可一日无粮,倘若有变,主将岂不责怪贵职?乞贵职再发兵粮一万,以济军需,庶免牵连之罪。"张士贵听他讲到其间,没奈何,只得又发粮草一万;对尉迟恭道:"既已如此,事不宜迟,将军可速领解去,务必小心护卫,连夜前行,勿误军需。"尉迟恭点头道:"晓得。"即领了一万粮草,星夜起解而来。
哪知程咬金已在言商道专等多时了。左右报说粮草来了,程咬金哈哈大笑道:"咦,果然大风来了。"便横开宣花斧,出马拦在路口。尉迟恭趱行到此,一见咬金,倒吃了一惊,问道:"程咬金,你这狗头,又在此做什么?"咬金道:"你程爷爷又在此等你的粮来。我家军师叫我致谢你,你如今益发把粮草送来,改日一总奉谢你。"尉迟恭听说大怒,骂道:"好狗匹夫,那日一时不曾提防,被你劫去。今日又来,看爷爷手中枪,送你命罢!"嗖的一枪,劈面刺来。那程咬金会跳纵法,犹如猴跳圈一般,窜来窜去。尉迟恭在这边,他便跳到那一边;尉迟恭赶到那边,他又闪在这里。正在躲来躲去,那边马三保等一齐杀出,冲散了军士,抢了粮草就走。咬金道:"住手!
无心战了,粮草已到手了,多谢你黑炭团;若还有,只管送来,我们哪里尽多用得着。"尉迟恭大怒,拍马赶来,这一路兜转去,端然是这个所在;那一路抄出去,又是这个旧所在,盘旋叫喊了一回,总无人应。尉迟恭激得心中又气又恼,只得带了从人,又往介休县去不表。
再讲程咬金与马三保一干人,推了粮草,径往营中来见秦王,细言其事。徐茂公道:"你们不必停留,再到言商道中去,那尉迟恭还有粮来。但是只得一半,虽然抢他不得,却也大家没分。你们可仍旧到彼,挡住了他,马三保与众将带领前兵,多备硫磺、焰硝,竟把粮草放火烧了,大家各有功劳。"程咬金道:"难道还有得来么?就去,就去。这叫做三遍为定,不误主顾。"依旧同这一班喽罗人等,来到言商道中等候不表。
再说那尉迟恭复失了粮草,又到介休县见了张士贵,细述复失之事。张士贵大惊道:"啊呀,将军连失二次,非同小可,如今粮草实是没有了。"尉迟恭道:"委实是小将不识路径,有此失粮之罪,不必言矣。万望贵县周全,不必定要一万,就是随多随少,付我前去应用也罢。"介休县又凑集了五千粮草,叫一声:"将军,这一遭却要小心,不可又失了。"尉迟恭道:"贵县可把我车辆内用了铁环搭扭,搭做一连,使他抢劫不动。
再差人往白璧关,通知宋金刚领兵接应。"申发了文书,然后起解。不表尉迟恭此番小心准备。
再说徐茂公在营中时刻算计,那时传令,差秦叔宝带领一千人马,往白璧关西首,埋伏在树林中,如此如此。叔宝得令,领兵去了不表。
且说宋金刚得了尉迟恭的文书,上写着连失了二次粮草,十分着急,若再有失,如何是好?连夜点齐一万人马,悄悄出了白璧关,往介休县接应。正行之间,一声炮响,秦叔宝当先拦住,大喝一声:"宋金刚,往哪里走!"宋金刚在前面,一见秦叔宝,便三魂失了两魂,无心恋战,回马落荒而走。岂晓得秦叔宝的呼雷豹好不快,宋金刚哪里走得脱?只得回身厮杀,叫声:"秦琼,你赶人不可赶上壁,我的刀砍过来了。"秦叔宝拦开刀,耍的一枪,正中当心,翻身落马。叔宝跳下马来,枭了首级,杀散众军,竟奔白壁关来。那关中一时不曾提防,被叔宝杀到关中,接引秦王的兵一齐进城。叔宝又往偏台关、雁门关。那尉迟恭曾一日取此三关,今被叔宝一夜连复了三关,且按下不表。
且说尉迟恭解粮到了言商道上,却见程咬金又在前头,心中大怒道:"这人真正是尿浸麻条,又臭又韧。"程咬金呵呵大笑道:"好军师,果又来了。黑炭团,快快送过来,不然大家得不成,放火烧去了罢。"尉迟恭大怒,拍马使矛刺过来。
咬金遮拦招架,又是跳来纵去。后边马三保一干人杀过来,抛上干柴烈火,竟把车辆烧着。程咬金道:"如何?你不会做人情,如今大家得不成。我可要告辞了。"尉迟恭回头一看,犹如火焰山一般,心中大怒,拍马追来。又三两个转身,几个弯兜,不见了。尉迟恭叫喊连天,气得目闭口呆,只得回介休不表。
这里程咬金一干人回马到白壁关,秦叔宝的兵马也回来了,秦王下令起兵,竟到介休县下寨。心中只要这人归降,故不围城,便问:"哪一位王兄去劝尉迟恭归降便好。"程咬金道:"待臣前去劝他来归。"秦王道:"你去须要小心在意。"咬金道:"不须分付,我去叫他来便了。"即提斧上马,来至城下,大叫道:"快唤尉迟恭出来,程爷爷有话讲。"守城军报与尉迟恭,尉迟恭即披挂飞马出城,大叫道:"你这狗头,今日自来寻死么!"程咬金道:"呔!我好意来对你说句话,见那宋金刚已死了,三关已复了,你还要装什么腔?好好下马投降,为我爷爷驮驮斧头,早晚伏侍我。你若好呢,就赏你一名官儿做做。"尉迟恭不待讲完,举枪就刺。程咬金连忙招架,哪里是他的对手?还亏得他会窜会跳,所以不致有伤。尉迟恭大怒,发狠说道:"程咬金,程咬金!我不杀你狗匹夫,非为好汉。"举枪飞狠刺来。程咬金躲闪不及,回马而走。尉迟恭道:"世上哪里有这样的狗匹夫,战阵窜来跳去!"战罢,尉迟恭只得也回马入城而去。
程咬金回营,秦王问道:"事体如何?"程咬金摇头道:"不相干,直头是一条水牛,一句也不肯听。"秦王踌躇道:"如何是好?"徐茂公闻言道:"臣闻此处有一隐士,名唤乔公山,与尉迟恭十分情厚,若得此人前去便好。主公可差人以礼聘来,必有商议。"秦王依允,遂令秦叔宝备礼往聘。不一日,秦王升帐,报称:"秦叔宝聘取乔公山同来,在外候见。"秦王宣进来。乔公山进帐,一见秦王生得龙眉凤目,真乃帝王之相,心中暗喜,口称:"山野农民乔公山参见,愿主公千岁千千岁。"秦王亲手扶起,分付看座,说道:"孤家闻长者与尉迟恭甚相契厚,不知果否?"乔公山道:"臣昔在麻衣县务农,尉迟恭打铁营生,十分穷苦,臣知风鉴,看他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髯,必是国家栋梁,因他时运未来,臣不时周济他。
近闻在刘武周处为将,可惜误投其主。"秦王道:"孤家因刘武周拜宋金刚为帅,封尉迟恭为前部先锋,杀奔雁门关,日抢三关,夜夺八寨。今孤家复夺三关,宋金刚已灭。那尉迟恭现围在介休城内,意欲攻打,恐玉石俱焚,故请长者到来,欲烦长者往彼说降此人,不知可否?"乔公山道:"臣蒙主上委命,敢不效微劳?"秦王大喜,遂封乔公山为参军之职。
乔公山辞别,即到介休城下,叫声:"城上的营长哥哥,相烦通报尉迟将军,我乔公山故人相访。"守城军士误听做乔东故人,即忙通报给尉迟将军:"城外有一人一骑到来,叫什么乔东故人,要求见将军。"尉迟恭想道:"有什么乔东故人?"张士贵道:"故人者,故乡之人也。乔东者,莫非将军贵处地方,有什么桥东?"尉迟恭想道:"我那边哪里有什么桥东地方?想是奸细。"分付军士搜检明白,抓他进来。军士一声得令,一齐出城,把乔公山拖下马来,绳穿索绑,拿到县堂,扑通一丢,犹如馄饨一样。尉迟恭大喝道:"何方奸细,擅敢来探城内军情?快快招来,饶你性命;如有虚情,左右看刀!"乔公山在下面叫声:"将军难道不认得老夫么?"尉迟恭往下一看,见是个老人,数年不见,却不认得了。微微冷笑道:"明明是个奸细,一派胡言,拿去砍了!"乔公山又叫道:"将军那年上扬州时,求亲告友,无处借盘缠,亏我乔公山赠你银子,你到了扬州。今日富贵,你就反面无情么?"尉迟恭闻言,重新仔细一看,叫声:"啊呀,原来是乔老员外。军士误报说是乔东故人,因此只道是个奸细,多多得罪了。"即连忙下来,亲解其缚,请他上坐,把报事的军士打了四十皮鞭。尉迟恭道:"当初蒙员外大恩,赠我银子上扬州考武,不料不第而归;回到途中,又遭了人命,弄得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前往太原投军。道我食量大,又遭赶退。后来幸遇……"山后恩公刘武周,招贤纳士把我留不知乔公山怎生说降,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