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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云楼

第一回 洗脂粉娇女增娇 弄娉婷丑妻出丑

诗云:

闺中隐祸自谁萌?狡婢从来易惹情。

代送秋波留去客,惯传春信学流莺。

只因出阁梅香细,引得窥园蝶翅轻。

不是红娘通线索,莺莺何处觅张生?

这首诗与这回小说都极道婢子之刁顽,梅香之狡狯,要使治家的人知道这种利害,好去提防觉察她,庶不致内外交通,闺门受玷。乃维持风教之书,并不是宣淫败化之论也。

从古及今,都把“梅香”二字做了丫鬟的通号,习而不察者都说是个美称,殊不知这两个字眼古人原有深意: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传春信,香惹游蜂,春信在内,游蜂在外,若不是她向里向外牵合拢来,如何得在一处?以此相呼,全要人顾名思义,刻刻防闲;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来,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若不是这种意思,丫鬟的名目甚多,哪一种花卉、哪一件器皿不曾取过唤过?为何别样不传,独有“梅香”二字千古相因而不变也?

明朝有个嫠妇,从二八之年守寡,守到四十余岁,通族逼之不嫁,父母劝之不转,真是心如铁石,还做出许多激烈事来。

忽然一夜,在睡梦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将醒未醒之际,觉得身上有个男子,只说还在良人未死之时,搂了奸夫尽情欢悦,直到事毕之后,忽然警醒,才晓得男子是个奸人,自家是个寡妇,问他“何人引进,忽然到此?”奸夫见她身已受染,料无他意,就把真情说出来。原来是此妇之婢一向与他私通,进房宿歇者已非一次,诚恐主母知觉,要难为她,故此教导奸夫索性一网打尽,好图个长久欢娱,说:“主母平日喜睡,非大呼不醒,乘她春梦未醒,悄悄过去行奸,只要三寸落肉,大事已成,就醒转来也不好喊叫地方再来捉获你了。”奸夫听了此话,不觉色胆如天,故此爬上床来,做了这桩歹事。

此妇乍闻此言,虽然懊恨,还要顾惜名声,不敢发作。及至奸夫去后,思想二十余年的苦节,一旦坏于丫鬟之手,岂肯甘心?忍又忍不住,说又说不出,只把丫鬟叫到面前,咬上几口,自己长叹数声,自缢而毙。后来家人知觉,告到官司,将奸夫处斩,丫鬟问了凌迟。那爰书上面有四句云:“仇恨虽雪于死后,声名已玷于生前;难免守身不固之愆,可为御下不严之戒。”另有一个梅香,做出许多奇事,成就了一对佳人才子费尽死力撮不拢的姻缘,与一味贪淫坏事者有别。看官们见了,一定要侈为美谈,说:“与前面之人不该同年而语。”却不知做小说者颇谙《春秋》之义:世上的月老,人人做得,独有丫鬟做不得;丫鬟做媒,送小姐出阁,就如奸臣卖国,以君父予人,同是一种道理。故此这回小说原为垂戒而作,非示劝也。

宋朝元皊年间,有个青年秀士,姓裴,名远,字子到,因他排行第七,人都唤做裴七郎。住在临安城内,生得俊雅不凡,又且才高学富,常以一第自许。早年娶妻封氏,乃本郡富室之女,奁丰而貌啬,行卑而性高,七郎深以为耻。未聘封氏之先,七郎之父曾与韦姓有约,许结婚姻。彼时七郎幼小,声名未着,及至到弱冠之岁,才名大噪于里中,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为婿。

封氏之父就央媒妁来议亲。裴翁见说他的妆奁较韦家不止十倍,狃于世俗之见,决不肯取少而弃多,所以撇却韦家,定了封氏。

七郎做亲之后,见她状貌稀奇,又不自知其丑,偏要艳妆丽服,在人前卖弄,说她是临安城内数得着的佳人。一月之中,定要约了女伴,到西湖上游玩几次。只因自幼娇养,习惯嬉游,不肯为人所制。七郎是个风流少年,未娶之先,曾对朋友说了大话,定要娶个绝世佳人,不然,宁可终身独处。谁想弄到其间,得了个东施嫫姆!恐怕为人耻笑,任凭妻子游玩,自己再不相陪,连朋友认得的家僮也不许他跟随出去,贴身服事者俱是内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见,认不出是谁家之女,哪姓之妻,就使他笑骂几声,批评几句,也说不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值端阳佳节,阖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竞龙舟,七郎也随了众人夹在男子里面。正看到热闹之处,不想飓风大作,浪声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变做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头准有五尺多高,盈舟满载的游女都打得浑身透湿。摇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迟一刻就要翻下水了。那些女眷们听见,哪一个不想逃生?几百船的妇人一齐走上岸去,竟把苏堤立满,几乎踏沉了六桥。

男子里面有几个轻薄少年,倡为一说道:“看这光景,今日的风潮是断然不住的了,这些内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们立在总路头上,大家领略一番,且看这一郡之中有几名国色。从来有句旧话,说‘杭州城内有脂粉而无佳人’,今日这场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们考试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她们洗脂涤粉,露出本来面目,好待我辈文人品题高下的意思。不可负了天心,大家赶上前去!”众人听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论,连平日说过大话不能应嘴的裴七郎,也说眼力甚高,竟以总裁自命。

大家一齐赶去,立在西泠桥,又各人取些石块垫了脚跟,才好居高而临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见那些女眷如蜂似蚁而来,也有擎伞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张荷叶盖在头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随风吹到的,又有伞也不擎、扇也不遮、荷叶也不盖、像一树雨打梨花没人遮蔽的。众人细观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并没有殊姿绝色。看过几百队,都是如此。大家叹息几声,各念《四书》一句道:“才难,不其然乎!”正在嗟叹之际,只见一个朋友从后面赶来,对着众人道:“有个绝世佳人来了,大家请看!”众人睁着眼睛,一齐观望,只见许多婢仆簇拥着一个妇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寻常姿色,莫说她自己一笑可以倾国倾城,就是众人见了,也都要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起来!

有《西江月》一词为证: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纹。腮边颊上有奇痕,仿佛湘妃泪樱指露几条碧玉,牙开两片乌银。

秋波一转更销魂,惊得才郎倒褪!

你道这妇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个,就是封员外的嫡亲小姐、裴七郎的结发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随,任亲戚朋友在背后批评,自家以眼不见为净的。谁想到了今日,竟要当场出丑,回避不及起来。起先那人看见,知道是个丑妇,故意走向前来,把左话右说,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惊发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个个低头,都说:“青天白日见了鬼,不是一桩好事!”大家闭了眼睛,待她过去。

裴七郎听见,羞得满面通红,措身无地。还亏得预先识窍,远远望见她来,就躲在众人背后,又缩短了几寸,使她从面前走过,认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唤出来,被人识破。走到的时节,巴不得她脚底腾云,快快地走将过去,省得延捱时刻,多听许多恶声。谁想那三寸金莲有些驼背,勉强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时节,被弓鞋束缚住了,一时伸她不直,要快也快不来的。若还信意走去,虽然不快,还只消半刻时辰。当不得她卖弄妖娆,但是人多的去处,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态度出来,要使人赞好。任你大雨盆倾,她决不肯疾趋而过。谁想脚下的烂泥与桥边的石块都是些冤家对头,不替她长艳助娇,偏使人出乖露丑。正在扭捏之际,被石块撞了脚尖,烂泥糊住高底,一跤跌倒,不觉四体朝天。到这仓惶失措的时节,自然扭捏不来,少不得抢地呼天,倩人扶救,没有一般丑态不露在众人面前,几乎把上百个少年一齐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虽然缩了身子,还只短得几寸,及至到了此时,竟把头脑手足缩做一团,假装个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饰耳目。正在哗噪之时,又有一队妇人走到,看见封氏吃跌,个个走来相扶。内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独有两位佳人,年纪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娇异艳,光彩夺人,被几层湿透的罗衫粘在裸体之上,把两个丰似多饥柔若无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连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隐若现之间。众人见了,就齐声赞叹,都说:“状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没有探花,凑不完鼎甲。只好虚席以待,等明岁端阳再来收录遗才罢了。”

裴七郎听见这句话,就渐渐伸出头来。又怕妻子看见,带累自家出丑,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从扇骨中间露出一双饿眼,把那两位佳人细细地领略一遍,果然是天下无双、世间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会,众人已把封氏扶起。随身的伴当见她衣裳污秽,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暂坐一会,去唤轿子来接她。这一班轻薄少年,遇了绝色,竟像饿鹰见兔,饥犬闻腥,哪里还丢得下她?就成群结队尾着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丢了妻子,随着众人同去。

只见那两位佳人合擎着一把雨盖,缓行几步,急行几步,缓又缓得可爱,急又急得可怜,虽在张皇急遽之时,不见一毫丑态。可见纯是天姿,绝无粉饰,若不是飓风狂雨,怎显得出绝世佳人!及至走过断桥,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轿子出来迎接。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里面去,只得割爱而行。

那两位佳人虽中了状元、榜眼,究竟不知姓名,曾否许配,后来归与何人。奉屈看官权且朦胧一刻,待下回细访。

第二回 温旧好数致殷勤 失新欢三遭叱辱

裴七郎自从端阳之日见妻子在众人面前露出许多丑态,令自己无处藏身,刻刻羞惭欲死。众人都说:“这样丑妇,在家里坐坐罢了,为什么也来游湖,弄出这般笑话!总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妇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还知道姓名,倒有几出戏文好做。妇人是‘丑’,少不得男子是‘净’,这两个花面自然是拆不开的。况且有两位佳人做了旦脚,没有东施嫫姆,显不出西子王嫱,借重这位功臣点缀点缀也好。”内中有几个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费些心机去查访姓字,兼问他所许之人。我们肯做戏文,不愁他的丈夫不来润笔,这桩有兴的事是落得做的。”又有一个道:“若要查访,连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访出来,好等流芳者流芳,贻臭者贻臭。”七郎闻了此言,不但羞惭,又且惊怕,惟恐两笔水粉要送上脸来。所以百般掩饰,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随了众人也说他丈夫不是。被众人笑骂,不足为奇,连自己也笑骂自己!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来,终日痛恨,对了封氏虽然不好说得,却怀了一片异心,时时默祷神明,但愿她早生早化。

不想丑到极处的妇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魉要寻她去做伴侣,早已送下邀帖了。只因游湖之日遇了疾风暴雨,激出个感寒症来。况且平日喜装标致,惯弄妖娆,只说遇见的男子没有一个不称羡她,要使美丽之名杨于通国,谁想无心吃跌,听见许多恶声,才晓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丽。“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别人也在仓卒之顷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无益之地。所以郁闷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几日,就呜呼了。起先要为悦己者容,不意反为憎己者死。

七郎殁了丑妻,只当眼中去屑,哪里畅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话又重新说起,思想:“这一次续弦,定要娶个倾城绝色,使通国之人赞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国所赞者,只有那两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夸示众人。

不但应了如今的口,连以前的大话都不至落空。那戏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让我做,岂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计定了,就随着朋友去查访佳人的姓字。访了几日,并无音耗。不想在无心之际遇着一个轿夫,是那日抬她回去的,方才说出姓名。原来不是别个,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与她许过婚议的。一个是韦家小姐,一个是侍妾能红,都还不曾许嫁。

说话的,你以前叙事都叙得入情,独有这句说话讲脱节了。

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边相遇,众人都有眼睛,就该识出来了,为何彼时不觉,都说是一班游女、两位佳人,直到此时方才查访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日湖边遇雨,都在张皇急遽之时,论不得尊卑上下,总是并肩而行;况且两双玉手同执了一把雨盖,你靠着我,我挨着你,竟像一朵并头莲,辨不出谁花谁叶,所以众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问起来,那说话的人决不肯朦胧答应,自然要分别尊卑,说明就里。众人知道,就愈加赞羡起来,都说:“一份人家生出这两件至宝,况是一主一婢,可谓奇而又奇!”这个梅香反大小姐两岁,小姐二八,她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与小姐同学读书,先生见她资颖出众,相貌可观,将来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见轻于人,说她是个婢子,故此告过主人,替她改了名字,叫做能红,依旧不失桃花之意,所谓“桃花能红李能白”也。

七郎访着根蒂,就不觉颠狂起来,说:“我这头亲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娇妻,又且得了美妾,图一得二,何等便宜!

这头亲事又不是劈空说起,当日原有成议的,如今要复前约,料想没什疑难。”就对父母说知,叫他重温旧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妇娶得不妥,大伤儿子之心,这番续弦,但凭他自家做主,并不相拗,原央旧时的媒妁过去说亲。韦翁听见个“裴”字,就高声发作起来,说:“他当日爱富嫌贫,背了前议,这样负心之辈,我恨不得立斩其头,剜出心肝五脏拿来下酒,还肯把亲事许他!他有财主做了亲翁,佳人做了媳妇,这一生一世用不着贫贱之交、糟糠之妇了,为什么又来寻我?莫说我这样女儿不愁没有嫁处,就是折脚烂腿、耳聋眼瞎没有人要的,我也拚得养她一世,决不肯折了饿气,嫁与仇人!

落得不要讲起!”媒人见他所说的话是一团道理,没有半句回他,只得赔罪出门,转到裴家,以前言奉复。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劝儿子别娶。七郎道:“今生今世若不得与韦小姐成亲,宁可守义而死。就是守义而死,也不敢尽其天年,只好等她一年半载,若还执意到底,不肯许诺,就当死于非命,以赎前愆!”父母听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无可奈何,只得又去传说。

韦翁不见,只叫妻子回复他,妇人的口气,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带讲带骂说:“从来慕富嫌贫是女家所做之事,哪一本戏文小说不是男家守义,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转来,却像他家儿子是天下没有的人,我家女儿是世间无用之物!如今做亲几年,也不曾见他带挈丈人丈母做了皇亲国戚;我这个没用女儿,倒常有举人进士央人来说亲,只因年貌不对,我不肯就许。像他这样才郎还选得出。叫他醒一醒春梦,不要思量!”说过这些话,就指名道姓咒骂起来,比《王婆骂鸡》更加闹热。媒人不好意思,只得告别而行,就绝口回复裴翁,叫他断却痴想。

七郎听了这些话,一发愁闷不已,反复思量道:“难道眼见的佳人、许过的亲事,就肯罢了不成?照媒人说来,她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读书,但拘小忿,不顾大体,所以这般决裂。她是个读书明理之人,知道‘从一而终’是妇人家一定之理。当初许过一番,就有夫妻之义,矢节不嫁,要归原夫,也未可料。待我用心打听,看有什么妇人常在她家走动,拚得办些礼物去结识她,求她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动静。若不十分见绝,就把‘节义’二字去掀动她。小姐肯许,不怕父母不从。死灰复燃,也是或有之事。”主意定了,就终日出门打听。闻得有个女工师父叫做俞阿妈,韦小姐与能红的绣作是她自小教会的,住在相近之处,不时往来;其夫乃学中门斗,七郎人沣之年,恰好派着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熟的。

七郎问着此人,就说有三分机会了。实时备下盛礼,因其夫而谒其妻,求她收了礼物,方才启齿。把当日改娶的苦衷与此时求亲的至意,备细陈述一番,要她瞒了二人,达之闺阁。

俞阿妈道:“韦家小姐是端在不过的人,非礼之言无由入耳。

别样的话,我断然不敢代传,独有‘节义’二字是她喜闻乐听的,待我就去传说。”七郎甚喜,当日不肯回家,只在就近之处坐了半日,好听回音。

俞阿妈走入韦家,见了小姐,先说几句闲言,然后引归正路,照依七郎的话一字不改,只把图谋之意变做撺掇之词。小姐回复道:“阿妈说错了。‘节义’二字原是分拆不开的,有了义夫才有节妇,没有男子不义,责妇人以守节之礼。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该慕富嫌贫,悔了前议,既悔前议,就是恩断义绝之人了,还有什么瓜葛?他这些说话,都是支离矫强之词,没有一分道理。阿妈是个正人,也不该替他传说。”俞阿妈道:“悔盟别娶之事,是父母逼他做的,不干自己之事,也该原宥他一分。”韦小姐道:“父母相逼,也要他肯从,同是一样天伦,难道他的父母就该遵依,我的父母就该违拗不成?四德三从之礼,原为女子而设,不曾说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从父,难道叫我做妇人的反要未嫁从夫不成?一发说得好笑!”俞阿妈道:“婚姻之事,执不得古板,要随缘法转的。

他起初原要娶你,后来惑于媒妁之言,改娶封氏。如今成亲不久,依旧做了鳏夫,你又在闺中待字,不曾许嫁别姓,可见封家女子与他无缘,裴姓郎君该你有份的了。况且这位郎君又有绝美的姿貌,是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才子。我家男人现在学里做斋夫,难道不知秀才好歉?我这番撺掇,原为你终身起见,不是图他的谢礼。”韦小姐道:“缘法之有无,系于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愿,就是与他无缘了,如何强得?人生一世,贵贱穷通都有一定之数,不是强得来的,总是听天由命,但凭父母主张罢了。”俞阿妈见她坚执不允,就改转口来,倒把她称赞一番,方才出去。走到自己门前,恰好遇着七郎来讨回复。

俞阿妈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话对他细述一番,说:“这头亲事是断门绝路的了,及早他图,不可误了婚姻大事。”七郎呆想一会,又对她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桩心事,望你周全。

小姐自己不愿,也不敢再强。闻得她家有个侍妾,唤做能红,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如今小姐没份,只得想到梅香。求你劝她主人,把能红当了小姐,嫁与卑人续弦,一来践他前言,二来绝我痴想,三来使别人知道,说他志气高强,不屑以亲生之女嫁与有隙之人,但以梅香塞责,只当羞辱我一场,岂不是桩便事!若还他依旧执意不肯通融,求你瞒了主人,把这番情节传与能红知道,说我在湖边一见,蓦地销魂,不意芝草无根,竟出在平原下土;求她鉴我这点诚心,想出一条门路,与我同效鸾凰,岂不是桩美事。”说了这些话,又具一副厚礼,亲献与她:不是钱财,也不是印帛,有诗为证:饯媒薄酒不堪斟,别有程仪表寸心。

非是手头无白镪,爱从膝下献黄金。

七郎一边说话,一边把七尺多长的身子渐渐地矬将下去,说到话完的时节,不知不觉就跪在此妇面前。等她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会儿了。

俞阿妈见他礼数殷勤,情词哀切,就不觉动了婆心,回复他道:“小姐的事,我决不敢应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说得。

他既不许小姐,如何又许梅香?说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独有能红这个女子,是乖巧不过的人,算计又多,口嘴又来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里,只有小姐一个,她还忌惮几分。若还看得你上,她自有妙计出来,或者会驾驭主人,做了这头亲事,也未见得。你如今且别,待我缓缓他说她,一有好音,就遣人来相复。”七郎听到此处,真个是死灰复燃,不觉眉欢眼笑起来,感谢不已。起先丢了小姐,只想梅香,还怕图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陇,已先望蜀,依旧要借能红之力,希冀两全。只是讲不出口,恐怕俞阿妈说他志愿太奢,不肯任事。

只唱几个肥喏,叮咛致谢而去。

但不知后事如何,略止清谈,再擎麈尾。

第三回 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痴情客一跪得双娇

俞阿妈受托之后,把七郎这桩心事刻刻放在心头。一日,走到韦家,背了小姐正要与能红说话,不想这个妮子竟有先见之明,不等她开口,就预先阻住道:“师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说客么?只怕能红的耳朵比小姐还硬几分,不肯听非礼之言,替人做暧昧之事。你落得不要歼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还他,我笑你这桩生意做折本了!”俞阿妈听见这些话,吓得毛骨悚然,说:“她就是神仙,也没有这等灵异!为什么我家的事她件件得知,连受人一跪也瞒她不得?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的不成?既被她识破机关,倒不好支吾掩饰。”就回她道:“我果然来做说客,要使你这位佳人配个绝世的才子。

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红道:“岂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我是个神仙转世,你与他商议的事,我哪一件不知?只拣要紧的话说几句罢了。只说一件:他托你图谋,原是为着小姐,如今丢了小姐不说,反说到我身上来,却是为何?莫非借我为由,好做‘假途灭虢’之事么?”俞阿妈道:“起先的话,句句被你讲着,独有这一句,却是乱猜。地下跪之意,原是为你,并不曾讲起‘小姐’二字,为什么屈起人来?”能红听了这句话,就低头不语。想了一会,又问她道:“既然如此,他为我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为着小姐还不知怎么样哀求,不是磕碎头皮,就是跪伤脚骨了!”俞阿妈道:“这样看起来,你还是个假神仙。起先那些说话并没有真知灼见,都是偶然撞着的。

他说小姐的时节,不但不曾下跪,连喏也不唱一声。后来因小姐不许,绝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来,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难不许,故此深深屈了一膝。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负不得他。”

能红听到此处,方才说出真情。--原来韦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妈前面,两家相对,只隔一墙。韦宅后园之中有危楼一座,名曰“拂云楼”。楼窗外面又有一座露台,原为晒衣而设,四面有笆篱围着,里面看见外面,外面之人却看不见里面的。那日俞阿妈过去说亲,早被能红所料,知道俞家门内定有裴姓之人,就预先走上露台等她回去,好看来人的动静。不想俞阿妈走到,果然同着男子进门。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她一览而尽。

及至看到后来,见七郎忽然下跪,只说还是为小姐,要她设计图谋,不但求亲,还有希图苟合之意,就时时刻刻防备她。这一日见她走来,特地背着小姐要与自己讲话,只说“这个老狗,自己受人之托,反要我代做红娘,哪有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开口,就预先说破她,正颜厉色之中,原带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为着自己,就不觉改酸为甜,酿醋成蜜,要与她亲热起来,好商量做事。既把真情说了一遍,又对她道:“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岂不愿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终不在酒,要预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鱼忘筌,‘宠爱’二字轮我不着。

若还招致不去,一发以废物相看,不但无恩,又且生怨了,如何使得!你如今对我直说,他跪求之意,还是真为能红,还是要图小姐?”俞阿妈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实实为你自己。你若肯许,他少不得央媒说合,用花灯四轿抬你过门,岂有把梅香做了正妻,再娶小姐为妾之理?”能红听了这一句,就大笑起来,道:“被你这一句话破了我满肚疑心。

这等看来,他是个情种无疑了。做名士的人,哪里寻不出妻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况梅香?竟肯下起跪来!你去对他说,他若单为小姐,连能红也不得进门;既然要娶能红,只怕连小姐也不曾绝望。我与小姐其势相连,没有我东她西、我前她后之理。这两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敌国,若要仗媒人之力从外面说进里面来,这是必无之事,终身不得的了。亏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见识,做事的时节虽不服气问我,却常在无意之中探听我的口气。我说该做,他就去做,我说不该做,就是议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说别样,就是他家这头亲事,也吃亏我乎日之间替小姐气忿不过,说他许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听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见不得面,亲事开不得口。

若还这句说话讲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个内应,只怕此时的亲事都好娶过门了。如今叫我改口说好,劝他去做,其实有些烦难。若要丢了小姐替自己说话,一发是难上加难,神仙做不来的事了。只好随机应变,生出个法子来,依旧把小姐为名,只当替他画策。公事若做得就,连私事也会成。岂不是一举两得?”俞阿妈听了这些话,喜欢不了,问她计将安出。能红道:“这个计较,不是一时三刻想得来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机会,我就叫人情你,等你去知会他,大家商议做事。不是我夸嘴说,这头亲事,只怕能红不许,若还许出了口,莫说平等人家图我们不去,就是皇帝要选妃,地方报了名字,抬到官府堂上,凭着我一张利嘴,也骗得脱身,何况别样的事!”俞阿妈道:“但愿如此,且看你的手段。”当日别了回去,把七郎请到家中,将能红所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七郎惊喜欲狂,知道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来,就索性谦恭到底,对着拂云楼深深拜了四拜,做个“望阙谢恩”。能红见了,一发怜上加怜,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时说亲,卯时就许,辰时就偕花烛,把入门的好事,就像官府摆头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后,先从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当不得事势艰难,卒急不能到手,就终日在主人面前窥察动静,心上思量道:“说坏的事要重新说他好来,容易开不得口,毕竟要使旁边的人忽然挑动,然后乘机而入,方才有些头脑。”怎奈一家之人绝口不提“裴”字,又当不得说亲的媒人接踵而至,一日里面极少也有三四起。所说的才郎,家声门第都在七郎之上。又有许多缙绅大老,愿出重聘,要娶能红做校都不肯羁延时日,说过之后,到别处转一转,就来坐索回音,却像迟了一刻就轮不着自己、要被人抢去的一般。

为什么这一主一婢都长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并无一家说起,到这时候两个的婚姻就一齐发动起来?要晓得韦翁夫妇是一份老实人家,家中藏着窈窕女儿、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见面。这两位佳人就象璞中的美玉,蚌中的明珠,外面的人何从知道?就是端阳这一日偶然出去游湖,杂在那脂粉丛中,绮罗队里,人人面白,个个唇红,那些喜看妇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拢身,极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纵有倾城美色,哪里辨得出来?

亏了那几阵怪风、一天狂雨,替这两位女子做了个大大媒人,所以倾国的才郎都动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没福,坐失良缘,所谓“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错过机会。

能红见了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说“裴七郎的机会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极信命的,故意在韦翁夫妇面前假传圣旨,说:“小姐有句隐情不好对爷娘说得,只在我面前讲。

她说婚姻是桩大事,切不可轻易许人,定要把年纪生月预先讨来,请个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后与他合婚,合得着的就许。若有一毫合不着,就要回绝了他。不可又像裴家的故事,当初只因不曾推合,开口便许,哪里知道不是婚姻;还亏得在未娶之先就变了卦,万一娶过门去,两下不和,又要更变起来,怎么了得!”韦翁夫妇道:“婚姻大事,岂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她哪里得知?”能红道:“小姐也曾说过,婚姻是她的婚姻,外面人说好,她耳朵不曾听见,哪里知道?以后推算,都要请到家里来,就是她自己害羞,不好出来听得,也好叫能红代职,做个过耳过目的人。又说,推算的先生不要东请西请,只要认定一个,随他判定,不必改移。

省得推算的多,说话不一,倒要疑惑起来。”韦翁夫妇道:“这个不难。我平日极信服的是个江右先生,叫做张铁嘴。以后推算,只去请他就是。”能红得了这一句,就叫俞阿妈传语七郎,“叫他去见张铁嘴广行贿赂,一托了他。须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才说到七郎身上。有我在里面,不怕不倒央媒人过去说合。初说的时节,也不可就许,还要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才可以允诺。”七郎得了此信,不但奉为圣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从,不敢违了一字。

能红在小姐面前,又说:“两位高堂恐蹈覆辙,今后只以听命为主,推命合婚的时节,要小姐自家过耳,省得后来埋怨。”

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红愚弄她。

且等推命合婚的时节,看张铁嘴怎生开口,用什么过文才转到七郎身上。这番情节虽是相连的事,也要略断一断,说来分外好听。就如讲谜一般,若还信口说出,不等人猜,反觉得索然无味也。

第四回 图私事设计赚高堂 假公言谋差相佳婿

韦翁夫妇听了能红的说话,只道果然出自女儿之口。从此以后,凡有人说亲,就讨他年庚来合,聚上几十处,就把张铁嘴请来,先叫他推算。推算之后,然后合婚。张铁嘴见了一个,就说不好,配做一处,就说不合。一连来上五六次,一次判上几十张,不曾说出一个“好”字。

韦翁道:“岂有此理!难道许多八字里面就没有一个看得的?这等说起来,小女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还求你细看一看,只要夫星略透几分,没有刑伤损克,与妻宫无疑的,就等我许他罢了。”张铁嘴道:“男命里面不是没有看得的,倒因他刑伤不重,不曾克过妻子,恐于令爱有妨,故此不敢轻许。

若还只求命好,不论刑克,这些八字里面哪一个配合不来?”

韦翁道:“刑伤不重,就是一桩好事了。怎么倒要求他克妻?”

张铁嘴道:“你莫怪我说。令爱的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不该做人家长妇。倒是娶过一房,头妻没了,要求他去续弦的,这样八字才合得着。若还是头婚初娶,不曾克过长妻,就说成之后,也要后悔。若还嫁过门去,不消三朝五日,就有灾晦出来,保不得百年长寿。续弦虽是好事,也不便独操箕帚,定要寻一房姬妾,帮助一帮助,才可以白发相守。若还独自一个坐在中宫,合不着半点夫星,倒犯了几重关煞。就是寿算极长,也过不到二十之外。这是倾心唾胆的话,除了我这张铁嘴,没有第二个人敢说的。”

韦翁听了,惊得眉毛直竖,半句不言。把张铁嘴权送出门,夫妻两口,自家商议。韦翁道:“照他讲来,竟是个续弦的命了。娶了续弦的男子,年纪决然不校难道这等一个女儿,肯嫁个半老不少的女婿,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韦母道:“便是如此。方才听见他说,若还是头婚初娶、不曾克过长妻的,就说成之后也要翻悔。这一句话竟被他讲着了,当初裴家说亲,岂不是头婚初娶?谁想说成之后,忽然中变起来。我们只说那边不是,哪里知道是命中所招。”韦翁道:“这等说起来,他如今娶过一房,新近死了,恰好是克过头妻的人,年纪又不甚大,与女儿正配得来。早知如此,前日央人来议亲,不该拒绝他才是。”韦母道:“只怕我家不允,若还主意定了,放些口风出去,怕他不来再求?”韦翁道:“也说得是。待我在原媒面前微示其意,且看他来也不来。”说到此处,恰好能红走到面前。韦翁对了妻子做一个眼势,故意走开,好等妻子同她商议。

韦母就把从前的话对她述了一番,道:“丫头,你是晓事的人,替我想一想看,还是该许他不该许他?”能红变下脸来,假装个不喜的模样,说:“有了女儿,怕投人许?定要嫁与仇人!据我看来,除了此人不嫁,就配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也不折这口饿气。只是这句说话使小姐听见不得,她听见了,一定要伤心。还该到少年里面去取,若有小似他的便好,若还没有,也要讨他八字过来,与张铁嘴推合一推合。若有十分好处,便折了饿气嫁他;若还是个秀才,终身没有什么出息,只是另嫁的好。”

韦母道:“也说得是。”就与韦翁商议,叫他吩咐媒人:“但有续娶之家、才郎不满二十者,就送八字来看。只是不可假借,若还以老作少,就是推合得好,查问出来,依旧不许,枉费了他的心机!”又说:“一面也使裴家知道,好等他送八字过来。”韦翁依计而行。不上几日,那些做媒的人写上许多年庚,走来回复道:“二十以内的人其实没有,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内的。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合不合由你。”韦翁取来一看,共有二十多张。只是裴七郎的不见,倒去问原媒取讨。

原媒回复道:“自从你家回绝之后,他已断了念头,不想这门亲事,所以不发庚帖。况且许亲的人家又多不过,他还要拣精拣肥,不肯就做,哪里还来想着旧人?我说:‘八字借看一看,没有什么折本。’他说数年之前,曾写过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岁,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一个是午末未初,一个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韦翁听了这句话,回来说与妻子。韦母道:“讲得不差,果然大女儿三岁,只早一个时辰。

去请张铁嘴来,说与他算就是了。”韦翁又虑口中讲出,怕他说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记忆出来,写在纸上,杂在众八字之中。又去把张铁嘴请来,央他推合。

张铁嘴也像前番,见一个就说一个不好。刚捡着七郎的八字,就惊骇起来,道:“这个八字是我烂熟的,已替人合过几次婚姻,他是有主儿的了,为什么又来在这边?”韦翁道:“是哪几姓人家求你推合?如今就了哪一门?看他这个年庚,将来可有些好处?求你细讲一讲。”张铁嘴道:“有好几姓人,家都是名门阀阅,讨了他的八字,送与我推。找说这样年庚,生平不曾多见,过了二十岁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飞黄腾踏,去官做上之官、人上之人了。那些女命里面,也有合得着的,也有合不着的。莫说合得着的见了这样八字不肯放手,连那合不着的都说,只要命好,就参差些也不妨。我只说这个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时了,难道还不曾说妥,又把这个八字送到府上来不成?”韦翁道:“先生的话,果然说得不差。闻得有许多乡绅大老要招他为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将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还不曾定议。不瞒先生说,这个男子当初原是找女婿,只因他爱富嫌贫,悔了前议,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妇人就死了。后面依旧来说亲,我怪他背盟,坚执不许。只因先生前日指教,说小女命该续弦,故此想到此人身上。这个八字是我自家记出来的,他并不曾写来送我。”

张铁嘴道:“这就是了。我说他议亲的人争夺不过,哪里肯送八字上门!”韦翁道:“据先生说来,这个八字是极好的了。但不知小女的年庚,与他合与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处么?”张铁嘴道:“令爱的贵造,与他正配得来。若嫁了此人,将来的富贵享用不尽。只是一件,恐怕要他的多,轮不到府上。待我再看令爱的八字目下运气如何,婚姻动与不动,就知道了。”说过这一句,又取八字放在面前,仔细一看,就笑起来,道:“恭喜,恭喜!这头亲事决成!只是捱延不得。

因有个恩星在命,照着红鸳,一讲便就。若到三日之后恩星出宫,就有些不稳了。”说完之后,就告别起身。

韦翁夫妇听了这些说话,就慌张踊跃起来,把往常的气性丢过一边,倒去央人说合。连韦小姐心上也担了一把干系,料他决装身份,不是一句说话讲得来的,恨不得留住恩星,等他多住几日。独有能红一个倒宽着肚皮,劝小姐不要着慌,说:“该是你的姻缘,随你什么人家抢夺不去。照我的意思,八字虽好,也要相貌合得着。论起理来,还该把男子约在一处,等小姐过过眼睛,果然生得齐整,然后央人说合,就折些饿气与他,也还值得。万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上门挜去,送与那丑驴受用,有什么甘心!”韦小姐道:“他那边装作不过,上门去说尚且未必就许,哪里还肯与人相?”

能红道:“不妨,我有个妙法。俞阿妈的丈夫是学中一个门斗,做秀才的他个个认得。托他做个引头,只说请到家中说话,我和你预先过去,躲在暗室之中细看一看就是了。”小姐道:“哄他过来容易,我和你出去烦难。你是做丫鬟的,邻舍人家还可以走动,我是闺中的处子,如何出得大门?除非你去替我,还说得通。”能红道:“小姐既不肯去,我只得代劳。只是一件:恐怕我说好的,你又未必中意,到后面埋怨起来,却怎么处?”小姐道:“你是识货的人,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竟去就是。”看官,你说七郎的面貌是能红细看过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该急急赶人去做,为什么倒宽胸大肚、做起没要紧的事来?要晓得此番举动,全是为着自己。二夫人的题目虽然出过在先,七郎虽然口具遵依,却不曾亲投认状,焉知他事成之后不妄自尊大起来?屈膝求亲之事,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对着梅香做的。万一把别人所传的话不肯承认起来,依旧以梅香看待,却怎么处?所以又生出这段波澜,拿定小姐不好出门,定是央她代相,故此设为此法,好脱身出去见他,要与他当面订过,省得后来翻悔。这是她一丝不漏的去处。虽是私情,又当了光明正大的事做,连韦翁夫妇都与她说明,方才央了俞阿妈去约七郎相见。

此番相见,定有好戏做出来,不但把婚姻订牢,连韦小姐的头筹都被她占了去,也未可知。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

第五回 未嫁夫先施号令 防失事面具遵依

能红约七郎相见,俞阿妈许便许了,却担着许多干系,说:“干柴烈火,岂是见得面的?若还是空口调情,弄些眉来眼去的光景,背人遣兴,做些捏手捏脚的工夫,这还使得;万一弄到兴高之处,两边不顾廉耻,要认真做起事来,我是图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见的时节,夫妻两口着意提防,惟恐她要瞒人做事。哪里知道,这个作怪女子另是一种心肠,你料她如此,她偏不如此,不但不起淫心,亦且并无笑面,反做起道学先生的事来。

七郎一到,就要拜谢恩人。能红正颜厉色止住他,道:“男子汉的脚膝头,只好跪上两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钱如了。今好事将成,亏了哪一个?我前日吩咐的话,你还记得么?”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话,我奉作纶音密旨,朝夕拿来温颂的,哪一个字不记得!”能红道:“若还记得,须要逐句背来。倘有一字差讹,就可见是假意奉承,没有真心向我,这两头亲事依旧撒开,劝你不要痴想!”七郎听见这句话,又重新害怕起来。只说她有别样心肠,故意寻事来难我;就把俞阿妈所传的言语先在腹中温理一遍,然后背将出来,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减,连助语词的字眼都不曾说差一个。能红道:“这等看起来,你前半截的心肠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后面半截还有些不稳,到过门之后要改变起来。我如今有三桩事情要同你当面订过,叫做‘约法三章’,你遵与不遵,不妨直说,省得后来翻悔。”七郎问是哪三件。能红道:“第一件:一进你家门,就不许唤‘能红’二字,无论上下,都要称我二夫人。

若还失口唤出一次,罚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与你算帐。第二件:我看你举止风流,不是个正经子弟,偷香窃玉之事,一定是做惯了的。从我进门之后,不许你擅偷一人,妄嫖一妓。我若查出踪迹,与你不得开交。

你这副脚膝头跪过了我,不许再跪别人。除日后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参谒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罚你自敲脚骨一次。

只除小姐一位,不在所禁之中。第三件:你这一生一世,只好娶我两个妇人,自我之下,不许妄添蛇足。任你中了举人进士,做到尚书阁老,总用不着第三个妇人。如有擅生邪念,说出‘娶携二字者,罚你自己撞头,直撞到皮破血流才祝万一我们两个都不会生子,有碍宗祧,且到四十以后,别开方便之门,也只许纳婢,不容娶校”七郎初次相逢,就见有这许多严政,心上颇觉胆寒。因见她姿容态度不是个寻常女子,真可渭之奇娇绝艳,况且又有拨乱反正之才、移天换日之手,这样妇人,就是得她一个,也足以歌舞终身,何况自她而上还有人间之至美。就对她满口招承,不作一毫难色。俞阿妈夫妇道:“他亲口承认过了,料想没有改移。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这桩事罢。”能红道:“翻云覆雨之事,他曾做过一遭。亲尚悔得,何况其它!口里说来的话作不得准,要我收功完事,须是亲笔写一张遵依,着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两位保人,日后倘有一差二错,替他讲起话来,也还有个见证。”俞阿妈夫妇道:“讲得极是。”就取一副笔砚、一张绵纸,放在七郎面前,叫他自具供状。

七郎并不推辞,就提起笔来写道:“立遵依人裴远:今因自不输心,误受庸媒之惑,弃前妻而不娶,致物议之纷然。犹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旧好。虽经屡致媒言,为易初盟,遂尔频逢岳怒。赖有如妻某氏,造福闺中,出巧计以回天,能使旭轮西上;造奇谋而缩地,忽教断壁中连。是用设计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赐土,允宜并位于中宫;行将道寡称孤,岂得同名于臣妾?虞帝心头无别宠,三妃难并双妃;男儿膝下有黄金,一屈岂堪再屈!恳三章而示罚,虽云有挟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实系无私之奉。永宜恪守,不敢故违。倘有跳梁,任从执朴。”能红看了一遍,甚赞其才。只嫌他开手一句写得胡涂,律以《春秋》正名之义,殊为不合。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两画,改为“夫”字。又叫俞阿妈夫妇二人着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问他道:“娘子吩咐的话,不敢一字不依。只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来的人,急切制她不得,万一我要称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来,偏要呼名道姓,却怎么处?这也叫做家人犯法,难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红道:“那都在我身上,与你无干,只怕她要我做二夫人,我还不情愿做,要等她求上几次方肯承受着哩。”

说过这一句,就别了七郎起身,并没有留连顾盼之态。

回到家中,见了韦翁夫妇与小姐三人,极口赞其才貌,说:“这样女婿,真个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及早央人去说,就赔些下贱也是不折本的。”韦公听了,欢喜不过,就去央人说亲。

韦母对了能红,又问她道:“我还有一句话,一向要问你,不曾说得,如今迟不去了。有许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日日央人来说,我因小姐的亲事还不曾着落,要留你在家做伴。如今她的亲事央人去说,早晚就要成了,她出门之后,少不得要说着你。但不知做小的事,你情愿不情愿?”能红道:“不要提起,我虽是下贱之人,也还略有些志气。莫说做小的事断断不从,就是贫贱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愿去。宁可迟些日子,要等个象样的人家。不是我夸嘴说,有了这三分人才、七分本事,不怕不做个家主婆。老安人不信,办了眼睛看就是了。”

韦母道:“既然如此,小姐嫁出门,你还是随去不随去?”

能红道:“但凭小姐。她若怕新到夫家,没有人商量行事,要我做个陪伴的人,我就随她过去,暂住几时,看看人家的动静,也不叫做无益于她。若还说她有新郎做伴,不须用得别人,找就住在家中,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有一件事,我替她甚不放心,也要在未去之先,定下个主意才好。”说话的时节,恰好小姐也在面前,见她说了这一句,甚是疑心,就同了母亲问是哪一件事。能红道:“张铁嘴的话,你们记不得么?他说小姐的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定要寻人帮助,不然,恐怕三朝五日之内就有灾晦出来。她嫁将过去,若不叫丈夫娶小,又怕于身命有关;若还竟叫他娶,又是一桩难事。世上有几个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你不吃她的醋,她要拈你的酸,两下争闹起来,未免要淘些小气。可怜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过的人,我同她过了半生,重话也不曾说我一句。如今没气淘的时节,倒有我在身边替她消愁解闷;明日有了个淘气的,偏生没人解劝,她这个娇怯身子,岂不弄出病来?”说到此处,就做出一种惨然之态,竟像要啼哭的一般。引得她母子二人悲悲切切,哭个不了。

能红说过这一遍,从此以后,说绝口不提。

却说韦翁央人说合,裴家故意相难,不肯就许。等他说到至再至三,方才践了原议,选定吉日,要迎娶过门。韦家母子被能红几句说话触动了心,就时时刻刻以半点夫星为虑。又说能红痛痒相关,这个女子断断离她不得,就不能够常相倚傍,也权且带在身边,过了三朝五日,且着张铁嘴的说话验与不验,再做区处。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要带她过门。

能红又说:“我在这边,自然该做梅香的事,随到那边去,只与小姐一个有主婢之分,其余之人,我与他并无统属,‘能红’二字是不许别人唤的。至于礼数之间,也不肯十分卑贱,将来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要求小姐全些体面。至于抬我的轿子,虽比小姐不同,也要与梅香有别。我原不是赠嫁的人,要加上两名轿夫,只当送亲的一样,这才是个道理。不然,我断断不去。”韦氏母子见她讲得入情,又且难于抛撇,只得件件依从。

到了这一日,两乘轿子一齐过门。拜堂合卺的虚文虽让小姐先做,倚翠偎红的实事到底是她筋节不过,毕竟占了头筹。

这是什么缘故?只因七郎心上原把她当了新人,夫曾进门的时节,就另设一间洞房,另做一副铺陈伺候。又说良时吉日,不好使她独守空房,只说叫母亲陪伴她,分做两处宿歇。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到三更以后托故起身,再与二夫人做好事的。

不想这位小姐执定成亲的古板,不肯趋时脱套,认真做起新妇来,随七郎劝了又劝,扯了又扯,只是不肯上床。哪里知道这位新郎是被丑妇惹厌惯的,从不曾亲近佳人,忽然遇见这般绝色,就像饿鹰看了肥鸡,馋猫对着美食,哪里发极得了!若还没有退步,也只得耐心忍性,坐在那边守她。当不得肥鸡之旁现有壮鸭,美食之外另放佳肴。为什么不去先易而后难,倒反先难而后易?就借个定省爷娘的名色,托故抽身,把三更以后的事情挪在二更以前来做。

能红见他来得早,就知道这位小姐毕竟以虚文误事,决不肯蹈人的覆辙,使他见所见而来者,又闻所闻而往。一见七郎走到,就以和蔼相加,口里便说好看话儿,叫他转去,念出《诗经》两句道: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心上又怕他当真转去,随即用个挽回之法,又念出《四书》二句道:既来之,则安之。

七郎正在急头上,又怕耽搁工夫,一句话也不说,对着牙床,扯了就走,所谓“忙中不及写大壹字”。能红也肯托熟,随他解带宽衣,并无推阻,同入鸳衾,做了第一番好事。据能红说起来,依旧是尊崇小姐,把她当做本官;只当是胥役向前,替她摆了个头踏。殊不知尊崇里面却失了大大的便宜,世有务虚名而不顾实害者,皆当以韦小姐为前车。

第六回 弄巧生疑 假梦变为真梦 移奸作荩亏人改作完人

七郎完事之后,即便转身走到新人房内,就与她雍容揖逊起来。那一个要做古时新人,这一个也做古时新郎,暂且落套违时,以待精还力复。直陪她坐到三更,这两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烦了,方才变为时局,两个笑嘻嘻地上床,做了几次江河日下之事。做完之后,两个搂在一处,呼呼地睡着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将醒未醒之际忽然大哭起来,越哭得凶,把新人越搂得紧。被小姐唤了十数次,才惊醒转来,啐了一声,道:“原来是个恶梦!”小姐问他什么恶梦,七郎只不肯讲,望见天明,就起身出去。小姐看见新郎不在,就把能红唤进房来替自己梳头刷鬓,妆饰已完,两个坐了一会儿,只见有个丫鬟走进来,问道:“不知新娘昨夜做个什么好梦,梦见些什么东西?可好对我们说说?”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并不曾合眼,哪有什么好梦?”那丫鬟餐道:“既然如此,相公为什么缘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请那圆梦的先生?”小姐道:“是了。他自己做个恶梦,睡得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问他,又不肯说。去请圆梦先生,想来就是为此。这等,那圆梦先生可曾请到?”丫鬟道:“去请好一会儿了,想必就来。”小姐道:“既然如此,等他请到的时节,你进来通知一声,引我到说话的近边去听他一听,且看什么要紧,就这等不放心,走下床来就请人圆梦。”丫鬟应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赶进房来,说:“圆梦先生已到,相公怕人听见,同他坐在一间房内,把门都关了,还在那边说闲话,不曾讲起梦来。新娘要听,就趁此时出去。”小姐一心要听恶梦,把不到三朝不出绣房的旧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红,走到近边去窃听。

原来夜间所做的梦甚是不祥,说七郎搂着新人同睡,忽有许多恶鬼拥进门来,把铁索锁了新人,竟要拖她出去。七郎扯住不放,说:“我百年夫妇方才做起,为什么缘故就捉起她来?”

那些恶鬼道:“她只有半夫之分,为什么搂了个完全丈夫?

况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阴间等她,故此央了我们前来捉获。”

说过这几句,又要拽她同去。七郎心痛不过,对了众鬼再三哀告,道:“宁可拿我,不要捉她。”不想那几个恶鬼拔出刀来,竟从七郎脑门劈起,劈到脚跟,把一个身子分为两块。正在疼痛之际,亏得新人叫喊,才醒转来。你说这般的恶梦,叫人惊也不惊,怕也不怕!况又是做亲头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干系,所以接他来详。

七郎说完之后,又问他道:“这样的梦兆,自然凶多吉少,但不知应在几时?”那详梦的道:“凶便极凶,还亏得有个‘半’字可以释解。想是这位令正命里该有个帮身,不该做专房独阃,所以有这个梦兆。起先既说有半夫之分,后来又把你的尊躯剖为两块,又合着一个‘半’字,叫把这个身子分一半与人,就不带他去了。这样明明白白的梦,有什么难解?”七郎道:“这样好妻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她的宠爱?宁可怎么样,这是断然使不得的。”那人道:“你若不娶,她就要丧身,疼她的去处反是害她的去处,不如再娶一房得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请个算命先生,看看她的八字,且看寿算何如,该有帮助不该有帮助,同我的说话再合一合就是了。”七郎道:“也说得是。”就取一封银子谢了详梦先生,送他出去。

小姐听过之后,就与能红两个悄悄归房,并不使一人知道,只与能红商议道:“这个梦兆正合着张铁嘴之言,一毫也不错,还要请什么先生,看什么八字?这等说起来,半点夫星的话是一毫不错的了。倒不如自家开口,等他再娶一房,一来保全性命,二来也做个人情,省得他自己发心娶了人来,又不知感激我。”能红道:“虽则如此,也还要商量,恐怕娶来的人未必十分服贴,只是捱着的好。”小姐听了这句话,果然捱过一宵,并不开口。

不想天公凑巧,又有催帖送来。古语二句说得不错:阴阳无耳,不提不起。

鬼神祸福之事,从来是提起不得的;一经提起,不必在暗处寻鬼神,明中观祸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祸福来。一举一动,一步一趋,无非是可疑可怪之事。韦小姐未嫁以前,已为先入之言所感,到了这一日,又被许多恶话触动了疑根,做女儿的人有多少胆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来。又有古语二句道得好:日之所思,夜之所梦。

裴七郎那些说话,原是成亲之夜与能红睡在一处,到完事之后教导他说的。第二日请人详梦,预先吩咐丫鬟,引她出去窃听,都是做成的圈套。这叫做“巧妇勾魂”,并不是“痴人说梦”。一到韦小姐耳中,竟把假梦变作真魂,耳闻幻为目击,连她自己睡去也做起极凶极险的梦来。不是恶鬼要她做替身,倒说前妻等她做伴侣。做了鬼梦,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恹恹缠缠,口中只说要死。

一日,把能红叫到面前,与她商议道:“如今捱不去了。

我有句要紧的说话,不但同你商量,只怕还要用着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红道:“我与小姐,分有尊卑,情无尔我,只要做得的事,有什么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现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两桩事情并做一件做了?找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这边,做了我家第二房,有什么不好?”

能红故意回复道:“这个断使不得。我服侍小姐半生,原要想个出头的日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为什么等到如今?他有了银子,哪里寻不出人来,定要苦我一世?还是别娶的好。”小姐道:“你与我相处半生,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

虽然增了一个,还是同心合胆的人,就是分些宠爱与你,也不是别人。你若生出儿子来,与我自生的一样,何等甘心。若叫他外面去寻,就合着你的说话,我不吃她的醋,她要拈我的酸,淘起气来,有些什么好处?求你看十六年相与之情,不要推辞,成就我这桩心事罢。”能红见她求告不过。方才应许。应许之后,少不得又有题目出来要小姐件件依她,方才肯做。小姐要救性命,有什么不依。议妥之后,方才说与七郎知道。七郎受过能红的教诲,少不得初说之际,定要学王莽之虚谦,曹瞒之固逊,有许多欺世盗名的话说将出来,不到黄袍加身,决不肯轻易即位。

小姐与七郎说过,又叫人知会爷娘。韦翁夫妇闻之,一发欢喜不了,又办一副嫁妆送来。与他择日成亲,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红初次成亲,并不装作,到了这一夜,反从头做起新妇来。狠推硬扯,时不肯解带宽衣,不知为什么缘故。直到一更之后,方才说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会,等她催逼几次,然后过来。名为尽情,其实是还她欠帐。

能红所做之事,大率类此。

成亲之后,韦小姐疑心既释,灾晦自然不生,日间饮食照常,夜里全无恶梦,与能红的身子一齐粗大起来。未及一年,各生一子。夫妻三口,恩爱异常。

后来七郎联掇高魁,由县令起家,屡迁至京兆之职。受了能红的约束,终身不敢娶校能红之待小姐,虽有欺诳在先,一到成亲之后,就输心服意,畏若严君,爱同慈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她任怨任劳,不费主母纤毫气力,世固有以操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观其晚节何如耳。

拂雲樓

第一回 洗脂粉嬌女增嬌 弄娉婷醜妻出醜

詩雲:

閨中隱禍自誰萌?狡婢從來易惹情。

代送秋波留去客,慣傳春信學流鶯。

只因出閣梅香細,引得窺園蝶翅輕。

不是紅娘通線索,鶯鶯何處覓張生?

這首詩與這回小說都極道婢子之刁頑,梅香之狡獪,要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種利害,好去提防覺察她,庶不致內外交通,閨門受玷。乃維持風教之書,並不是宣淫敗化之論也。

從古及今,都把“梅香”二字做了丫鬟的通號,習而不察者都說是個美稱,殊不知這兩個字眼古人原有深意: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傳春信,香惹遊蜂,春信在內,遊蜂在外,若不是她向裏向外牽合攏來,如何得在一處?以此相呼,全要人顧名思義,刻刻防閑;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來,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若不是這種意思,丫鬟的名目甚多,哪一種花卉、哪一件器皿不曾取過喚過?爲何別樣不傳,獨有“梅香”二字千古相因而不變也?

明朝有個嫠婦,從二八之年守寡,守到四十餘歲,通族逼之不嫁,父母勸之不轉,真是心如鐵石,還做出許多激烈事來。

忽然一夜,在睡夢之中受了奸人的玷污,將醒未醒之際,覺得身上有個男子,只說還在良人未死之時,摟了姦夫盡情歡悅,直到事畢之後,忽然警醒,才曉得男子是個奸人,自家是個寡婦,問他“何人引進,忽然到此?”姦夫見她身已受染,料無他意,就把真情說出來。原來是此婦之婢一向與他私通,進房宿歇者已非一次,誠恐主母知覺,要難爲她,故此教導奸夫索性一網打盡,好圖個長久歡娛,說:“主母平日喜睡,非大呼不醒,乘她春夢未醒,悄悄過去行奸,只要三寸落肉,大事已成,就醒轉來也不好喊叫地方再來捉獲你了。”姦夫聽了此話,不覺色膽如天,故此爬上床來,做了這樁歹事。

此婦乍聞此言,雖然懊恨,還要顧惜名聲,不敢發作。及至姦夫去後,思想二十餘年的苦節,一旦壞于丫鬟之手,豈肯甘心?忍又忍不住,說又說不出,只把丫鬟叫到面前,咬上幾口,自己長歎數聲,自縊而斃。後來家人知覺,告到官司,將姦夫處斬,丫鬟問了淩遲。那爰書上面有四句雲:“仇恨雖雪於死後,聲名已玷於生前;難免守身不固之愆,可爲禦下不嚴之戒。”另有一個梅香,做出許多奇事,成就了一對佳人才子費盡死力撮不攏的姻緣,與一味貪淫壞事者有別。看官們見了,一定要侈爲美談,說:“與前面之人不該同年而語。”卻不知做小說者頗諳《春秋》之義:世上的月老,人人做得,獨有丫鬟做不得;丫鬟做媒,送小姐出閣,就如奸臣賣國,以君父予人,同是一種道理。故此這回小說原爲垂戒而作,非示勸也。

宋朝元皊年間,有個青年秀士,姓裴,名遠,字子到,因他排行第七,人都喚做裴七郎。住在臨安城內,生得俊雅不凡,又且才高學富,常以一第自許。早年娶妻封氏,乃本郡富室之女,奩豐而貌嗇,行卑而性高,七郎深以爲恥。未聘封氏之先,七郎之父曾與韋姓有約,許結婚姻。彼時七郎幼小,聲名未著,及至到弱冠之歲,才名大噪於裏中,素封之家人人欲得以爲婿。

封氏之父就央媒妁來議親。裴翁見說他的妝奩較韋家不止十倍,狃於世俗之見,決不肯取少而棄多,所以撇卻韋家,定了封氏。

七郎做親之後,見她狀貌稀奇,又不自知其醜,偏要豔妝麗服,在人前賣弄,說她是臨安城內數得著的佳人。一月之中,定要約了女伴,到西湖上遊玩幾次。只因自幼嬌養,習慣嬉遊,不肯爲人所制。七郎是個風流少年,未娶之先,曾對朋友說了大話,定要娶個絕世佳人,不然,寧可終身獨處。誰想弄到其間,得了個東施嫫姆!恐怕爲人恥笑,任憑妻子遊玩,自己再不相陪,連朋友認得的家僮也不許他跟隨出去,貼身服事者俱是內家之人,要使朋友遇見,認不出是誰家之女,哪姓之妻,就使他笑駡幾聲,批評幾句,也說不到自己身上。

一日,偶值端陽佳節,闔郡的男女都到湖上看競龍舟,七郎也隨了衆人夾在男子裏面。正看到熱鬧之處,不想颶風大作,浪聲如雷,竟把五月五日的西湖水變做八月十八的錢塘江,潮頭准有五尺多高,盈舟滿載的遊女都打得渾身透濕。搖船之人把捺不定,都叫他及早上岸,再遲一刻就要翻下水了。那些女眷們聽見,哪一個不想逃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竟把蘇堤立滿,幾乎踏沈了六橋。

男子裏面有幾個輕薄少年,倡爲一說道:“看這光景,今日的風潮是斷然不住的了,這些內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們立在總路頭上,大家領略一番,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色。從來有句舊話,說‘杭州城內有脂粉而無佳人’,今日這場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們考試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她們洗脂滌粉,露出本來面目,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不可負了天心,大家趕上前去!”衆人聽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論,連平日說過大話不能應嘴的裴七郎,也說眼力甚高,竟以總裁自命。

大家一齊趕去,立在西泠橋,又各人取些石塊墊了腳跟,才好居高而臨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也有擎傘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吹到的,又有傘也不擎、扇也不遮、荷葉也不蓋、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衆人細觀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並沒有殊姿絕色。看過幾百隊,都是如此。大家歎息幾聲,各念《四書》一句道:“才難,不其然乎!”正在嗟歎之際,只見一個朋友從後面趕來,對著衆人道:“有個絕世佳人來了,大家請看!”衆人睜著眼睛,一齊觀望,只見許多婢仆簇擁著一個婦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尋常姿色,莫說她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就是衆人見了,也都要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起來!

有《西江月》一詞爲證: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紋。腮邊頰上有奇痕,仿佛湘妃淚樱指露幾條碧玉,牙開兩片烏銀。

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褪!

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裴七郎的結髮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隨,任親戚朋友在背後批評,自家以眼不見爲淨的。誰想到了今日,竟要當場出醜,回避不及起來。起先那人看見,知道是個醜婦,故意走向前來,把左話右說,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驚發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個個低頭,都說:“青天白日見了鬼,不是一樁好事!”大家閉了眼睛,待她過去。

裴七郎聽見,羞得滿面通紅,措身無地。還虧得預先識竅,遠遠望見她來,就躲在衆人背後,又縮短了幾寸,使她從面前走過,認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喚出來,被人識破。走到的時節,巴不得她腳底騰雲,快快地走將過去,省得延捱時刻,多聽許多惡聲。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勉強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時節,被弓鞋束縛住了,一時伸她不直,要快也快不來的。若還信意走去,雖然不快,還只消半刻時辰。當不得她賣弄妖嬈,但是人多的去處,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態度出來,要使人贊好。任你大雨盆傾,她決不肯疾趨而過。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不替她長豔助嬌,偏使人出乖露醜。正在扭捏之際,被石塊撞了腳尖,爛泥糊住高底,一跤跌倒,不覺四體朝天。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自然扭捏不來,少不得搶地呼天,倩人扶救,沒有一般醜態不露在衆人面前,幾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還只短得幾寸,及至到了此時,竟把頭腦手足縮做一團,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飾耳目。正在嘩噪之時,又有一隊婦人走到,看見封氏吃跌,個個走來相扶。內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獨有兩位佳人,年紀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嬌異豔,光彩奪人,被幾層濕透的羅衫粘在裸體之上,把兩個豐似多饥柔若無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連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隱若現之間。衆人見了,就齊聲讚歎,都說:“狀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沒有探花,湊不完鼎甲。只好虛席以待,等明歲端陽再來收錄遺才罷了。”

裴七郎聽見這句話,就漸漸伸出頭來。又怕妻子看見,帶累自家出醜,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從扇骨中間露出一雙餓眼,把那兩位佳人細細地領略一遍,果然是天下無雙、世間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會,衆人已把封氏扶起。隨身的伴當見她衣裳污穢,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去喚轎子來接她。這一班輕薄少年,遇了絕色,竟像餓鷹見兔,饑犬聞腥,哪里還丟得下她?就成群結隊尾著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丟了妻子,隨著衆人同去。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著一把雨蓋,緩行幾步,急行幾步,緩又緩得可愛,急又急得可憐,雖在張皇急遽之時,不見一毫醜態。可見純是天姿,絕無粉飾,若不是颶風狂雨,怎顯得出絕世佳人!及至走過斷橋,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轎子出來迎接。這班少年踉不到人家裏面去,只得割愛而行。

那兩位佳人雖中了狀元、榜眼,究竟不知姓名,曾否許配,後來歸與何人。奉屈看官權且朦朧一刻,待下回細訪。

第二回 溫舊好數致殷勤 失新歡三遭叱辱

裴七郎自從端陽之日見妻子在衆人面前露出許多醜態,令自己無處藏身,刻刻羞慚欲死。衆人都說:“這樣醜婦,在家裏坐坐罷了,爲什麽也來遊湖,弄出這般笑話!總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婦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還知道姓名,倒有幾出戲文好做。婦人是‘醜’,少不得男子是‘淨’,這兩個花面自然是拆不開的。況且有兩位佳人做了旦腳,沒有東施嫫姆,顯不出西子王嬙,借重這位功臣點綴點綴也好。”內中有幾個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費些心機去查訪姓字,兼問他所許之人。我們肯做戲文,不愁他的丈夫不來潤筆,這樁有興的事是落得做的。”又有一個道:“若要查訪,連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訪出來,好等流芳者流芳,貽臭者貽臭。”七郎聞了此言,不但羞慚,又且驚怕,惟恐兩筆水粉要送上臉來。所以百般掩飾,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隨了衆人也說他丈夫不是。被衆人笑駡,不足爲奇,連自己也笑駡自己!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來,終日痛恨,對了封氏雖然不好說得,卻懷了一片異心,時時默禱神明,但願她早生早化。

不想醜到極處的婦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魎要尋她去做伴侶,早已送下邀帖了。只因遊湖之日遇了疾風暴雨,激出個感寒症來。況且平日喜裝標致,慣弄妖嬈,只說遇見的男子沒有一個不稱羨她,要使美麗之名楊於通國,誰想無心吃跌,聽見許多惡聲,才曉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麗。“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別人也在倉卒之頃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無益之地。所以鬱悶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幾日,就嗚呼了。起先要爲悅己者容,不意反爲憎己者死。

七郎歿了醜妻,只當眼中去屑,哪里暢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話又重新說起,思想:“這一次續弦,定要娶個傾城絕色,使通國之人讚美,方才洗得前羞。通國所贊者,只有那兩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只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誇示衆人。

不但應了如今的口,連以前的大話都不至落空。那戲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讓我做,豈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計定了,就隨著朋友去查訪佳人的姓字。訪了幾日,並無音耗。不想在無心之際遇著一個轎夫,是那日擡她回去的,方才說出姓名。原來不是別個,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與她許過婚議的。一個是韋家小姐,一個是侍妾能紅,都還不曾許嫁。

說話的,你以前敍事都敘得入情,獨有這句說話講脫節了。

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邊相遇,衆人都有眼睛,就該識出來了,爲何彼時不覺,都說是一班遊女、兩位佳人,直到此時方才查訪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那一日湖邊遇雨,都在張皇急遽之時,論不得尊卑上下,總是並肩而行;況且兩雙玉手同執了一把雨蓋,你靠著我,我挨著你,竟像一朵並頭蓮,辨不出誰花誰葉,所以衆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及至查問起來,那說話的人決不肯朦朧答應,自然要分別尊卑,說明就裏。衆人知道,就愈加贊羨起來,都說:“一份人家生出這兩件至寶,況是一主一婢,可謂奇而又奇!”這個梅香反大小姐兩歲,小姐二八,她已二九。原名叫做桃花,因與小姐同學讀書,先生見她資穎出衆,相貌可觀,將來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見輕於人,說她是個婢子,故此告過主人,替她改了名字,叫做能紅,依舊不失桃花之意,所謂“桃花能紅李能白”也。

七郎訪著根蒂,就不覺顛狂起來,說:“我這頭親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嬌妻,又且得了美妾,圖一得二,何等便宜!

這頭親事又不是劈空說起,當日原有成議的,如今要複前約,料想沒什疑難。”就對父母說知,叫他重溫舊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婦娶得不妥,大傷兒子之心,這番續弦,但憑他自家做主,並不相拗,原央舊時的媒妁過去說親。韋翁聽見個“裴”字,就高聲發作起來,說:“他當日愛富嫌貧,背了前議,這樣負心之輩,我恨不得立斬其頭,剜出心肝五臟拿來下酒,還肯把親事許他!他有財主做了親翁,佳人做了媳婦,這一生一世用不著貧賤之交、糟糠之婦了,爲什麽又來尋我?莫說我這樣女兒不愁沒有嫁處,就是折腳爛腿、耳聾眼瞎沒有人要的,我也拚得養她一世,決不肯折了餓氣,嫁與仇人!

落得不要講起!”媒人見他所說的話是一團道理,沒有半句回他,只得賠罪出門,轉到裴家,以前言奉複。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勸兒子別娶。七郎道:“今生今世若不得與韋小姐成親,寧可守義而死。就是守義而死,也不敢盡其天年,只好等她一年半載,若還執意到底,不肯許諾,就當死於非命,以贖前愆!”父母聽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媒人無可奈何,只得又去傳說。

韋翁不見,只叫妻子回復他,婦人的口氣,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帶講帶罵說:“從來慕富嫌貧是女家所做之事,哪一本戲文小說不是男家守義,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轉來,卻像他家兒子是天下沒有的人,我家女兒是世間無用之物!如今做親幾年,也不曾見他帶挈丈人丈母做了皇親國戚;我這個沒用女兒,倒常有舉人進士央人來說親,只因年貌不對,我不肯就許。像他這樣才郎還選得出。叫他醒一醒春夢,不要思量!”說過這些話,就指名道姓咒駡起來,比《王婆罵雞》更加鬧熱。媒人不好意思,只得告別而行,就絕口回復裴翁,叫他斷卻癡想。

七郎聽了這些話,一發愁悶不已,反復思量道:“難道眼見的佳人、許過的親事,就肯罷了不成?照媒人說來,她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讀書,但拘小忿,不顧大體,所以這般決裂。她是個讀書明理之人,知道‘從一而終’是婦人家一定之理。當初許過一番,就有夫妻之義,矢節不嫁,要歸原夫,也未可料。待我用心打聽,看有什麽婦人常在她家走動,拚得辦些禮物去結識她,求她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動靜。若不十分見絕,就把‘節義’二字去掀動她。小姐肯許,不怕父母不從。死灰復燃,也是或有之事。”主意定了,就終日出門打聽。聞得有個女工師父叫做俞阿媽,韋小姐與能紅的繡作是她自小教會的,住在相近之處,不時往來;其夫乃學中門鬥,七郎人灃之年,恰好派著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熟的。

七郎問著此人,就說有三分機會了。即時備下盛禮,因其夫而謁其妻,求她收了禮物,方才啓齒。把當日改娶的苦衷與此時求親的至意,備細陳述一番,要她瞞了二人,達之閨閣。

俞阿媽道:“韋家小姐是端在不過的人,非禮之言無由入耳。

別樣的話,我斷然不敢代傳,獨有‘節義’二字是她喜聞樂聽的,待我就去傳說。”七郎甚喜,當日不肯回家,只在就近之處坐了半日,好聽回音。

俞阿媽走入韋家,見了小姐,先說幾句閑言,然後引歸正路,照依七郎的話一字不改,只把圖謀之意變做攛掇之詞。小姐回復道:“阿媽說錯了。‘節義’二字原是分拆不開的,有了義夫才有節婦,沒有男子不義,責婦人以守節之禮。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該慕富嫌貧,悔了前議,既悔前議,就是恩斷義絕之人了,還有什麽瓜葛?他這些說話,都是支離矯強之詞,沒有一分道理。阿媽是個正人,也不該替他傳說。”俞阿媽道:“悔盟別娶之事,是父母逼他做的,不幹自己之事,也該原宥他一分。”韋小姐道:“父母相逼,也要他肯從,同是一樣天倫,難道他的父母就該遵依,我的父母就該違拗不成?四德三從之禮,原爲女子而設,不曾說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從父,難道叫我做婦人的反要未嫁從夫不成?一發說得好笑!”俞阿媽道:“婚姻之事,執不得古板,要隨緣法轉的。

他起初原要娶你,後來惑於媒妁之言,改娶封氏。如今成親不久,依舊做了鰥夫,你又在閨中待字,不曾許嫁別姓,可見封家女子與他無緣,裴姓郎君該你有份的了。況且這位郎君又有絕美的姿貌,是臨安城內數一數二的才子。我家男人現在學裏做齋夫,難道不知秀才好歉?我這番攛掇,原爲你終身起見,不是圖他的謝禮。”韋小姐道:“緣法之有無,系于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願,就是與他無緣了,如何強得?人生一世,貴賤窮通都有一定之數,不是強得來的,總是聽天由命,但憑父母主張罷了。”俞阿媽見她堅執不允,就改轉口來,倒把她稱讚一番,方才出去。走到自己門前,恰好遇著七郎來討回復。

俞阿媽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話對他細述一番,說:“這頭親事是斷門絕路的了,及早他圖,不可誤了婚姻大事。”七郎呆想一會,又對她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樁心事,望你周全。

小姐自己不願,也不敢再強。聞得她家有個侍妾,喚做能紅,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如今小姐沒份,只得想到梅香。求你勸她主人,把能紅當了小姐,嫁與卑人續弦,一來踐他前言,二來絕我癡想,三來使別人知道,說他志氣高強,不屑以親生之女嫁與有隙之人,但以梅香塞責,只當羞辱我一場,豈不是樁便事!若還他依舊執意不肯通融,求你瞞了主人,把這番情節傳與能紅知道,說我在湖邊一見,驀地銷魂,不意芝草無根,竟出在平原下土;求她鑒我這點誠心,想出一條門路,與我同效鸞凰,豈不是樁美事。”說了這些話,又具一副厚禮,親獻與她:不是錢財,也不是印帛,有詩爲證:餞媒薄酒不堪斟,別有程儀錶寸心。

非是手頭無白鏹,愛從膝下獻黃金。

七郎一邊說話,一邊把七尺多長的身子漸漸地矬將下去,說到話完的時節,不知不覺就跪在此婦面前。等她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會兒了。

俞阿媽見他禮數殷勤,情詞哀切,就不覺動了婆心,回復他道:“小姐的事,我決不敢應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說得。

他既不許小姐,如何又許梅香?說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獨有能紅這個女子,是乖巧不過的人,算計又多,口嘴又來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裏,只有小姐一個,她還忌憚幾分。若還看得你上,她自有妙計出來,或者會駕馭主人,做了這頭親事,也未見得。你如今且別,待我緩緩他說她,一有好音,就遣人來相複。”七郎聽到此處,真個是死灰復燃,不覺眉歡眼笑起來,感謝不已。起先丟了小姐,只想梅香,還怕圖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隴,已先望蜀,依舊要借能紅之力,希冀兩全。只是講不出口,恐怕俞阿媽說他志願太奢,不肯任事。

只唱幾個肥喏,叮嚀致謝而去。

但不知後事如何,略止清談,再擎麈尾。

第三回 破疑人片言成二美 癡情客一跪得雙嬌

俞阿媽受託之後,把七郎這樁心事刻刻放在心頭。一日,走到韋家,背了小姐正要與能紅說話,不想這個妮子竟有先見之明,不等她開口,就預先阻住道:“師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說客麽?只怕能紅的耳朵比小姐還硬幾分,不肯聽非禮之言,替人做曖昧之事。你落得不要殲口。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還他,我笑你這樁生意做折本了!”俞阿媽聽見這些話,嚇得毛骨悚然,說:“她就是神仙,也沒有這等靈異!爲什麽我家的事她件件得知,連受人一跪也瞞她不得?難道是有千里眼、順風耳的不成?既被她識破機關,倒不好支吾掩飾。”就回她道:“我果然來做說客,要使你這位佳人配個絕世的才子。

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紅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我是個神仙轉世,你與他商議的事,我哪一件不知?只揀要緊的話說幾句罷了。只說一件:他托你圖謀,原是爲著小姐,如今丟了小姐不說,反說到我身上來,卻是爲何?莫非借我爲由,好做‘假途滅虢’之事麽?”俞阿媽道:“起先的話,句句被你講著,獨有這一句,卻是亂猜。地下跪之意,原是爲你,並不曾講起‘小姐’二字,爲什麽屈起人來?”能紅聽了這句話,就低頭不語。想了一會,又問她道:“既然如此,他爲我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爲著小姐還不知怎麽樣哀求,不是磕碎頭皮,就是跪傷腳骨了!”俞阿媽道:“這樣看起來,你還是個假神仙。起先那些說話並沒有真知灼見,都是偶然撞著的。

他說小姐的時節,不但不曾下跪,連喏也不唱一聲。後來因小姐不許,絕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來,要央我作伐,又怕我畏難不許,故此深深屈了一膝。這段真切的意思,你也負不得他。”

能紅聽到此處,方才說出真情。--原來韋家的宅子就在俞阿媽前面,兩家相對,只隔一牆。韋宅後園之中有危樓一座,名曰“拂雲樓”。樓窗外面又有一座露臺,原爲曬衣而設,四面有笆籬圍著,裏面看見外面,外面之人卻看不見裏面的。那日俞阿媽過去說親,早被能紅所料,知道俞家門內定有裴姓之人,就預先走上露臺等她回去,好看來人的動靜。不想俞阿媽走到,果然同著男子進門。裴七郎的相貌丰姿已被她一覽而盡。

及至看到後來,見七郎忽然下跪,只說還是爲小姐,要她設計圖謀,不但求親,還有希圖苟合之意,就時時刻刻防備她。這一日見她走來,特地背著小姐要與自己講話,只說“這個老狗,自己受人之托,反要我代做紅娘,哪有這等便宜事!”所以不等開口,就預先說破她,正顔厲色之中,原帶了三分醋意。如今知道那番屈膝全是爲著自己,就不覺改酸爲甜,釀醋成蜜,要與她親熱起來,好商量做事。既把真情說了一遍,又對她道:“這位郎君果然生得俊雅,他既肯俯就,我做侍妾的人豈不願仰攀?只是一件:恐怕他醉翁之意終不在酒,要預先娶了梅香,好招致小姐的意思。招致得去,未免得魚忘筌,‘寵愛’二字輪我不著。

若還招致不去,一發以廢物相看,不但無恩,又且生怨了,如何使得!你如今對我直說,他跪求之意,還是真爲能紅,還是要圖小姐?”俞阿媽道:“青天在上,不可冤屈了人!他實實爲你自己。你若肯許,他少不得央媒說合,用花燈四轎擡你過門,豈有把梅香做了正妻,再娶小姐爲妾之理?”能紅聽了這一句,就大笑起來,道:“被你這一句話破了我滿肚疑心。

這等看來,他是個情種無疑了。做名士的人,哪里尋不出妻子,千金小姐也易得,何況梅香?竟肯下起跪來!你去對他說,他若單爲小姐,連能紅也不得進門;既然要娶能紅,只怕連小姐也不曾絕望。我與小姐其勢相連,沒有我東她西、我前她後之理。這兩姓之人已做了仇家敵國,若要仗媒人之力從外面說進裏面來,這是必無之事,終身不得的了。虧得一家之人知道我平日有些見識,做事的時節雖不服氣問我,卻常在無意之中探聽我的口氣。我說該做,他就去做,我說不該做,就是議定之事也到底做不成。莫說別樣,就是他家這頭親事,也吃虧我乎日之間替小姐氣忿不過,說他許多不是,所以一家三口都聽了先入之言,恨他入骨。故此,媒人見不得面,親事開不得口。

若還這句說話講在下跪之先,我肯替他做個內應,只怕此時的親事都好娶過門了。如今叫我改口說好,勸他去做,其實有些煩難。若要丟了小姐替自己說話,一發是難上加難,神仙做不來的事了。只好隨機應變,生出個法子來,依舊把小姐爲名,只當替他畫策。公事若做得就,連私事也會成。豈不是一舉兩得?”俞阿媽聽了這些話,喜歡不了,問她計將安出。能紅道:“這個計較,不是一時三刻想得來的。叫他安心等待,一有機會,我就叫人情你,等你去知會他,大家商議做事。不是我誇嘴說,這頭親事,只怕能紅不許,若還許出了口,莫說平等人家圖我們不去,就是皇帝要選妃,地方報了名字,擡到官府堂上,憑著我一張利嘴,也騙得脫身,何況別樣的事!”俞阿媽道:“但願如此,且看你的手段。”當日別了回去,把七郎請到家中,將能紅所說的話細細述了一遍。七郎驚喜欲狂,知道這番好事都由屈膝而來,就索性謙恭到底,對著拂雲樓深深拜了四拜,做個“望闕謝恩”。能紅見了,一發憐上加憐,惜中添惜,恨不得他寅時說親,卯時就許,辰時就偕花燭,把入門的好事,就像官府擺頭踏一般,名役在先,本官在後,先從二夫人做起,才是他的心事。當不得事勢艱難,卒急不能到手,就終日在主人面前窺察動靜,心上思量道:“說壞的事要重新說他好來,容易開不得口,畢竟要使旁邊的人忽然挑動,然後乘機而入,方才有些頭腦。”怎奈一家之人絕口不提“裴”字,又當不得說親的媒人接踵而至,一日裏面極少也有三四起。所說的才郎,家聲門第都在七郎之上。又有許多縉紳大老,願出重聘,要娶能紅做校都不肯羈延時日,說過之後,到別處轉一轉,就來坐索回音,卻像遲了一刻就輪不著自己、要被人搶去的一般。

爲什麽這一主一婢都長到及笄之年,以前除了七郎並無一家說起,到這時候兩個的婚姻就一齊發動起來?要曉得韋翁夫婦是一份老實人家,家中藏著窈窕女兒、娉婷侍妾,不肯使人見面。這兩位佳人就象璞中的美玉,蚌中的明珠,外面的人何從知道?就是端陽這一日偶然出去遊湖,雜在那脂粉叢中,綺羅隊裏,人人面白,個個唇紅,那些喜看婦人的男子料想不得攏身,極近便的也在十步之外,縱有傾城美色,哪里辨得出來?

虧了那幾陣怪風、一天狂雨,替這兩位女子做了個大大媒人,所以傾國的才郎都動了求婚之念。知道裴七郎以前沒福,坐失良緣,所謂“秦失其鹿,非高才捷足者不能得之”,故此急急相求,不肯錯過機會。

能紅見了這些光景,不但不怕,倒說“裴七郎的機會就在此中”。知道一家三口都是極信命的,故意在韋翁夫婦面前假傳聖旨,說:“小姐有句隱情不好對爺娘說得,只在我面前講。

她說婚姻是樁大事,切不可輕易許人,定要把年紀生月預先討來,請個有意思的先生推算一推算。推算得好的,然後與他合婚,合得著的就許。若有一毫合不著,就要回絕了他。不可又像裴家的故事,當初只因不曾推合,開口便許,哪里知道不是婚姻;還虧得在未娶之先就變了卦,萬一娶過門去,兩下不和,又要更變起來,怎麽了得!”韋翁夫婦道:“婚姻大事,豈有不去推合之理?我在外面推合,她哪里得知?”能紅道:“小姐也曾說過,婚姻是她的婚姻,外面人說好,她耳朵不曾聽見,哪里知道?以後推算,都要請到家裏來,就是她自己害羞,不好出來聽得,也好叫能紅代職,做個過耳過目的人。又說,推算的先生不要東請西請,只要認定一個,隨他判定,不必改移。

省得推算的多,說話不一,倒要疑惑起來。”韋翁夫婦道:“這個不難。我平日極信服的是個江右先生,叫做張鐵嘴。以後推算,只去請他就是。”能紅得了這一句,就叫俞阿媽傳語七郎,“叫他去見張鐵嘴廣行賄賂,一托了他。須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說到七郎身上。有我在裏面,不怕不倒央媒人過去說合。初說的時節,也不可就許,還要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才可以允諾。”七郎得了此信,不但奉爲聖旨,又且敬若神言,一一遵從,不敢違了一字。

能紅在小姐面前,又說:“兩位高堂恐蹈覆轍,今後只以聽命爲主,推命合婚的時節,要小姐自家過耳,省得後來埋怨。”

小姐甚喜,再不疑是能紅愚弄她。

且等推命合婚的時節,看張鐵嘴怎生開口,用什麽過文才轉到七郎身上。這番情節雖是相連的事,也要略斷一斷,說來分外好聽。就如講謎一般,若還信口說出,不等人猜,反覺得索然無味也。

第四回 圖私事設計賺高堂 假公言謀差相佳婿

韋翁夫婦聽了能紅的說話,只道果然出自女兒之口。從此以後,凡有人說親,就討他年庚來合,聚上幾十處,就把張鐵嘴請來,先叫他推算。推算之後,然後合婚。張鐵嘴見了一個,就說不好,配做一處,就說不合。一連來上五六次,一次判上幾十張,不曾說出一個“好”字。

韋翁道:“豈有此理!難道許多八字裏面就沒有一個看得的?這等說起來,小女這一生一世竟嫁不成了!還求你細看一看,只要夫星略透幾分,沒有刑傷損克,與妻宮無疑的,就等我許他罷了。”張鐵嘴道:“男命裏面不是沒有看得的,倒因他刑傷不重,不曾克過妻子,恐于令愛有妨,故此不敢輕許。

若還只求命好,不論刑克,這些八字裏面哪一個配合不來?”

韋翁道:“刑傷不重,就是一樁好事了。怎麽倒要求他克妻?”

張鐵嘴道:“你莫怪我說。令愛的八字只帶得半點夫星,不該做人家長婦。倒是娶過一房,頭妻沒了,要求他去續弦的,這樣八字才合得著。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妻,就說成之後,也要後悔。若還嫁過門去,不消三朝五日,就有災晦出來,保不得百年長壽。續弦雖是好事,也不便獨操箕帚,定要尋一房姬妾,幫助一幫助,才可以白髮相守。若還獨自一個坐在中宮,合不著半點夫星,倒犯了幾重關煞。就是壽算極長,也過不到二十之外。這是傾心唾膽的話,除了我這張鐵嘴,沒有第二個人敢說的。”

韋翁聽了,驚得眉毛直豎,半句不言。把張鐵嘴權送出門,夫妻兩口,自家商議。韋翁道:“照他講來,竟是個續弦的命了。娶了續弦的男子,年紀決然不校難道這等一個女兒,肯嫁個半老不少的女婿,又是重婚再娶的不成?”韋母道:“便是如此。方才聽見他說,若還是頭婚初娶、不曾克過長妻的,就說成之後也要翻悔。這一句話竟被他講著了,當初裴家說親,豈不是頭婚初娶?誰想說成之後,忽然中變起來。我們只說那邊不是,哪里知道是命中所招。”韋翁道:“這等說起來,他如今娶過一房,新近死了,恰好是克過頭妻的人,年紀又不甚大,與女兒正配得來。早知如此,前日央人來議親,不該拒絕他才是。”韋母道:“只怕我家不允,若還主意定了,放些口風出去,怕他不來再求?”韋翁道:“也說得是。待我在原媒面前微示其意,且看他來也不來。”說到此處,恰好能紅走到面前。韋翁對了妻子做一個眼勢,故意走開,好等妻子同她商議。

韋母就把從前的話對她述了一番,道:“丫頭,你是曉事的人,替我想一想看,還是該許他不該許他?”能紅變下臉來,假裝個不喜的模樣,說:“有了女兒,怕投人許?定要嫁與仇人!據我看來,除了此人不嫁,就配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也不折這口餓氣。只是這句說話使小姐聽見不得,她聽見了,一定要傷心。還該到少年裏面去取,若有小似他的便好,若還沒有,也要討他八字過來,與張鐵嘴推合一推合。若有十分好處,便折了餓氣嫁他;若還是個秀才,終身沒有什麽出息,只是另嫁的好。”

韋母道:“也說得是。”就與韋翁商議,叫他吩咐媒人:“但有續娶之家、才郎不滿二十者,就送八字來看。只是不可假借,若還以老作少,就是推合得好,查問出來,依舊不許,枉費了他的心機!”又說:“一面也使裴家知道,好等他送八字過來。”韋翁依計而行。不上幾日,那些做媒的人寫上許多年庚,走來回復道:“二十以內的人其實沒有,只有二十之外三十之內的。這些八字送不送由他,合不合由你。”韋翁取來一看,共有二十多張。只是裴七郎的不見,倒去問原媒取討。

原媒回復道:“自從你家回絕之後,他已斷了念頭,不想這門親事,所以不發庚帖。況且許親的人家又多不過,他還要揀精揀肥,不肯就做,哪里還來想著舊人?我說:‘八字借看一看,沒有什麽折本。’他說數年之前,曾寫過一次,送在你家,比小姐大得三歲,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一個是午末未初,一個是申初未末,叫你想就是了。”韋翁聽了這句話,回來說與妻子。韋母道:“講得不差,果然大女兒三歲,只早一個時辰。

去請張鐵嘴來,說與他算就是了。”韋翁又慮口中講出,怕他說有成心,也把七郎的年庚記憶出來,寫在紙上,雜在衆八字之中。又去把張鐵嘴請來,央他推合。

張鐵嘴也像前番,見一個就說一個不好。剛撿著七郎的八字,就驚駭起來,道:“這個八字是我爛熟的,已替人合過幾次婚姻,他是有主兒的了,爲什麽又來在這邊?”韋翁道:“是哪幾姓人家求你推合?如今就了哪一門?看他這個年庚,將來可有些好處?求你細講一講。”張鐵嘴道:“有好幾姓人,家都是名門閥閱,討了他的八字,送與我推。找說這樣年庚,生平不曾多見,過了二十歲就留他不住,一定要飛黃騰踏,去官做上之官、人上之人了。那些女命裏面,也有合得著的,也有合不著的。莫說合得著的見了這樣八字不肯放手,連那合不著的都說,只要命好,就參差些也不妨。我只說這個男子被人家招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曾說妥,又把這個八字送到府上來不成?”韋翁道:“先生的話,果然說得不差。聞得有許多鄉紳大老要招他爲婿,他想是眼睛忒高,不肯娶將就的女子,所以延捱至今,還不曾定議。不瞞先生說,這個男子當初原是找女婿,只因他愛富嫌貧,悔了前議,又另娶一家,不上一二年,那婦人就死了。後面依舊來說親,我怪他背盟,堅執不許。只因先生前日指教,說小女命該續弦,故此想到此人身上。這個八字是我自家記出來的,他並不曾寫來送我。”

張鐵嘴道:“這就是了。我說他議親的人爭奪不過,哪里肯送八字上門!”韋翁道:“據先生說來,這個八字是極好的了。但不知小女的年庚,與他合與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處麽?”張鐵嘴道:“令愛的貴造,與他正配得來。若嫁了此人,將來的富貴享用不盡。只是一件,恐怕要他的多,輪不到府上。待我再看令愛的八字目下運氣如何,婚姻動與不動,就知道了。”說過這一句,又取八字放在面前,仔細一看,就笑起來,道:“恭喜,恭喜!這頭親事決成!只是捱延不得。

因有個恩星在命,照著紅鴛,一講便就。若到三日之後恩星出宮,就有些不穩了。”說完之後,就告別起身。

韋翁夫婦聽了這些說話,就慌張踴躍起來,把往常的氣性丟過一邊,倒去央人說合。連韋小姐心上也擔了一把干系,料他決裝身份,不是一句說話講得來的,恨不得留住恩星,等他多住幾日。獨有能紅一個倒寬著肚皮,勸小姐不要著慌,說:“該是你的姻緣,隨你什麽人家搶奪不去。照我的意思,八字雖好,也要相貌合得著。論起理來,還該把男子約在一處,等小姐過過眼睛,果然生得齊整,然後央人說合,就折些餓氣與他,也還值得。萬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上門掗去,送與那醜驢受用,有什麽甘心!”韋小姐道:“他那邊裝作不過,上門去說尚且未必就許,哪里還肯與人相?”

能紅道:“不妨,我有個妙法。俞阿媽的丈夫是學中一個門鬥,做秀才的他個個認得。托他做個引頭,只說請到家中說話,我和你預先過去,躲在暗室之中細看一看就是了。”小姐道:“哄他過來容易,我和你出去煩難。你是做丫鬟的,鄰舍人家還可以走動,我是閨中的處子,如何出得大門?除非你去替我,還說得通。”能紅道:“小姐既不肯去,我只得代勞。只是一件:恐怕我說好的,你又未必中意,到後面埋怨起來,卻怎麽處?”小姐道:“你是識貨的人,你的眼睛料想不低似我,竟去就是。”看官,你說七郎的面貌是能紅細看過的,如今事已垂成,只該急急趕人去做,爲什麽倒寬胸大肚、做起沒要緊的事來?要曉得此番舉動,全是爲著自己。二夫人的題目雖然出過在先,七郎雖然口具遵依,卻不曾親投認狀,焉知他事成之後不妄自尊大起來?屈膝求親之事,不是簇新的家主肯對著梅香做的。萬一把別人所傳的話不肯承認起來,依舊以梅香看待,卻怎麽處?所以又生出這段波瀾,拿定小姐不好出門,定是央她代相,故此設爲此法,好脫身出去見他,要與他當面訂過,省得後來翻悔。這是她一絲不漏的去處。雖是私情,又當了光明正大的事做,連韋翁夫婦都與她說明,方才央了俞阿媽去約七郎相見。

此番相見,定有好戲做出來,不但把婚姻訂牢,連韋小姐的頭籌都被她占了去,也未可知。各洗尊眸,看演這出無聲戲。

第五回 未嫁夫先施號令 防失事面具遵依

能紅約七郎相見,俞阿媽許便許了,卻擔著許多干系,說:“乾柴烈火,豈是見得面的?若還是空口調情,弄些眉來眼去的光景,背人遣興,做些捏手捏腳的工夫,這還使得;萬一弄到興高之處,兩邊不顧廉恥,要認真做起事來,我是圖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見的時節,夫妻兩口著意提防,惟恐她要瞞人做事。哪里知道,這個作怪女子另是一種心腸,你料她如此,她偏不如此,不但不起淫心,亦且並無笑面,反做起道學先生的事來。

七郎一到,就要拜謝恩人。能紅正顔厲色止住他,道:“男子漢的腳膝頭,只好跪上兩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錢如了。今好事將成,虧了哪一個?我前日吩咐的話,你還記得麽?”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話,我奉作綸音密旨,朝夕拿來溫頌的,哪一個字不記得!”能紅道:“若還記得,須要逐句背來。倘有一字差訛,就可見是假意奉承,沒有真心向我,這兩頭親事依舊撒開,勸你不要癡想!”七郎聽見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只說她有別樣心腸,故意尋事來難我;就把俞阿媽所傳的言語先在腹中溫理一遍,然後背將出來,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減,連助語詞的字眼都不曾說差一個。能紅道:“這等看起來,你前半截的心腸是真心向我的了,只怕後面半截還有些不穩,到過門之後要改變起來。我如今有三樁事情要同你當面訂過,叫做‘約法三章’,你遵與不遵,不妨直說,省得後來翻悔。”七郎問是哪三件。能紅道:“第一件:一進你家門,就不許喚‘能紅’二字,無論上下,都要稱我二夫人。

若還失口喚出一次,罰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與你算帳。第二件:我看你舉止風流,不是個正經子弟,偷香竊玉之事,一定是做慣了的。從我進門之後,不許你擅偷一人,妄嫖一妓。我若查出蹤迹,與你不得開交。

你這副腳膝頭跪過了我,不許再跪別人。除日後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參謁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罰你自敲腳骨一次。

只除小姐一位,不在所禁之中。第三件:你這一生一世,只好娶我兩個婦人,自我之下,不許妄添蛇足。任你中了舉人進士,做到尚書閣老,總用不著第三個婦人。如有擅生邪念,說出‘娶携二字者,罰你自己撞頭,直撞到皮破血流才祝萬一我們兩個都不會生子,有礙宗祧,且到四十以後,別開方便之門,也只許納婢,不容娶校”七郎初次相逢,就見有這許多嚴政,心上頗覺膽寒。因見她姿容態度不是個尋常女子,真可渭之奇嬌絕豔,況且又有撥亂反正之才、移天換日之手,這樣婦人,就是得她一個,也足以歌舞終身,何況自她而上還有人間之至美。就對她滿口招承,不作一毫難色。俞阿媽夫婦道:“他親口承認過了,料想沒有改移。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這樁事罷。”能紅道:“翻雲覆雨之事,他曾做過一遭。親尚悔得,何況其他!口裏說來的話作不得准,要我收功完事,須是親筆寫一張遵依,著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兩位保人,日後倘有一差二錯,替他講起話來,也還有個見證。”俞阿媽夫婦道:“講得極是。”就取一副筆硯、一張綿紙,放在七郎面前,叫他自具供狀。

七郎並不推辭,就提起筆來寫道:“立遵依人裴遠:今因自不輸心,誤受庸媒之惑,棄前妻而不娶,致物議之紛然。猶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舊好。雖經屢致媒言,爲易初盟,遂爾頻逢嶽怒。賴有如妻某氏,造福閨中,出巧計以回天,能使旭輪西上;造奇謀而縮地,忽教斷壁中連。是用設計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賜土,允宜並位於中宮;行將道寡稱孤,豈得同名於臣妾?虞帝心頭無別寵,三妃難並雙妃;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屈豈堪再屈!懇三章而示罰,雖雲有挾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實系無私之奉。永宜恪守,不敢故違。倘有跳梁,任從執樸。”能紅看了一遍,甚贊其才。只嫌他開手一句寫得糊塗,律以《春秋》正名之義,殊爲不合。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兩畫,改爲“夫”字。又叫俞阿媽夫婦二人著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問他道:“娘子吩咐的話,不敢一字不依。只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來的人,急切制她不得,萬一我要稱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來,偏要呼名道姓,卻怎麽處?這也叫做家人犯法,難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紅道:“那都在我身上,與你無干,只怕她要我做二夫人,我還不情願做,要等她求上幾次方肯承受著哩。”

說過這一句,就別了七郎起身,並沒有留連顧盼之態。

回到家中,見了韋翁夫婦與小姐三人,極口贊其才貌,說:“這樣女婿,真個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及早央人去說,就賠些下賤也是不折本的。”韋公聽了,歡喜不過,就去央人說親。

韋母對了能紅,又問她道:“我還有一句話,一向要問你,不曾說得,如今遲不去了。有許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日日央人來說,我因小姐的親事還不曾著落,要留你在家做伴。如今她的親事央人去說,早晚就要成了,她出門之後,少不得要說著你。但不知做小的事,你情願不情願?”能紅道:“不要提起,我雖是下賤之人,也還略有些志氣。莫說做小的事斷斷不從,就是貧賤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願去。寧可遲些日子,要等個像樣的人家。不是我誇嘴說,有了這三分人才、七分本事,不怕不做個家主婆。老安人不信,辦了眼睛看就是了。”

韋母道:“既然如此,小姐嫁出門,你還是隨去不隨去?”

能紅道:“但憑小姐。她若怕新到夫家,沒有人商量行事,要我做個陪伴的人,我就隨她過去,暫住幾時,看看人家的動靜,也不叫做無益於她。若還說她有新郎做伴,不須用得別人,找就住在家中,也沒有什麽不好。只有一件事,我替她甚不放心,也要在未去之先,定下個主意才好。”說話的時節,恰好小姐也在面前,見她說了這一句,甚是疑心,就同了母親問是哪一件事。能紅道:“張鐵嘴的話,你們記不得麽?他說小姐的八字只帶得半點夫星,定要尋人幫助,不然,恐怕三朝五日之內就有災晦出來。她嫁將過去,若不叫丈夫娶小,又怕於身命有關;若還竟叫他娶,又是一樁難事。世上有幾個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你不吃她的醋,她要拈你的酸,兩下爭鬧起來,未免要淘些小氣。可憐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過的人,我同她過了半生,重話也不曾說我一句。如今沒氣淘的時節,倒有我在身邊替她消愁解悶;明日有了個淘氣的,偏生沒人解勸,她這個嬌怯身子,豈不弄出病來?”說到此處,就做出一種慘然之態,竟像要啼哭的一般。引得她母子二人悲悲切切,哭個不了。

能紅說過這一遍,從此以後,說絕口不提。

卻說韋翁央人說合,裴家故意相難,不肯就許。等他說到至再至三,方才踐了原議,選定吉日,要迎娶過門。韋家母子被能紅幾句說話觸動了心,就時時刻刻以半點夫星爲慮。又說能紅痛癢相關,這個女子斷斷離她不得,就不能夠常相倚傍,也權且帶在身邊,過了三朝五日,且著張鐵嘴的說話驗與不驗,再做區處。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要帶她過門。

能紅又說:“我在這邊,自然該做梅香的事,隨到那邊去,只與小姐一個有主婢之分,其餘之人,我與他並無統屬,‘能紅’二字是不許別人喚的。至於禮數之間,也不肯十分卑賤,將來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要求小姐全些體面。至於擡我的轎子,雖比小姐不同,也要與梅香有別。我原不是贈嫁的人,要加上兩名轎夫,只當送親的一樣,這才是個道理。不然,我斷斷不去。”韋氏母子見她講得入情,又且難於抛撇,只得件件依從。

到了這一日,兩乘轎子一齊過門。拜堂合巹的虛文雖讓小姐先做,倚翠偎紅的實事到底是她筋節不過,畢竟占了頭籌。

這是什麽緣故?只因七郎心上原把她當了新人,夫曾進門的時節,就另設一間洞房,另做一副鋪陳伺候。又說良時吉日,不好使她獨守空房,只說叫母親陪伴她,分做兩處宿歇。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到三更以後托故起身,再與二夫人做好事的。

不想這位小姐執定成親的古板,不肯趨時脫套,認真做起新婦來,隨七郎勸了又勸,扯了又扯,只是不肯上床。哪里知道這位新郎是被醜婦惹厭慣的,從不曾親近佳人,忽然遇見這般絕色,就像餓鷹看了肥雞,饞貓對著美食,哪里發極得了!若還沒有退步,也只得耐心忍性,坐在那邊守她。當不得肥雞之旁現有壯鴨,美食之外另放佳肴。爲什麽不去先易而後難,倒反先難而後易?就借個定省爺娘的名色,托故抽身,把三更以後的事情挪在二更以前來做。

能紅見他來得早,就知道這位小姐畢竟以虛文誤事,決不肯蹈人的覆轍,使他見所見而來者,又聞所聞而往。一見七郎走到,就以和藹相加,口裏便說好看話兒,叫他轉去,念出《詩經》兩句道: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心上又怕他當真轉去,隨即用個挽回之法,又念出《四書》二句道:既來之,則安之。

七郎正在急頭上,又怕耽擱工夫,一句話也不說,對著牙床,扯了就走,所謂“忙中不及寫大壹字”。能紅也肯托熟,隨他解帶寬衣,並無推阻,同入鴛衾,做了第一番好事。據能紅說起來,依舊是尊崇小姐,把她當做本官;只當是胥役向前,替她擺了個頭踏。殊不知尊崇裏面卻失了大大的便宜,世有務虛名而不顧實害者,皆當以韋小姐爲前車。

第六回 弄巧生疑 假夢變爲真夢 移奸作藎虧人改作完人

七郎完事之後,即便轉身走到新人房內,就與她雍容揖遜起來。那一個要做古時新人,這一個也做古時新郎,暫且落套違時,以待精還力複。直陪她坐到三更,這兩位古人都做得不耐煩了,方才變爲時局,兩個笑嘻嘻地上床,做了幾次江河日下之事。做完之後,兩個摟在一處,呼呼地睡著了。

不想睡到天明,七郎在將醒未醒之際忽然大哭起來,越哭得凶,把新人越摟得緊。被小姐喚了十數次,才驚醒轉來,啐了一聲,道:“原來是個惡夢!”小姐問他什麽惡夢,七郎只不肯講,望見天明,就起身出去。小姐看見新郎不在,就把能紅喚進房來替自己梳頭刷鬢,妝飾已完,兩個坐了一會兒,只見有個丫鬟走進來,問道:“不知新娘昨夜做個什麽好夢,夢見些什麽東西?可好對我們說說?”小姐道:“我一夜醒到天明,並不曾合眼,哪有什麽好夢?”那丫鬟餐道:“既然如此,相公爲什麽緣故,清早就叫人出去請那圓夢的先生?”小姐道:“是了。他自己做個惡夢,睡得好好的忽然哭醒。及至問他,又不肯說。去請圓夢先生,想來就是爲此。這等,那圓夢先生可曾請到?”丫鬟道:“去請好一會兒了,想必就來。”小姐道:“既然如此,等他請到的時節,你進來通知一聲,引我到說話的近邊去聽他一聽,且看什麽要緊,就這等不放心,走下床來就請人圓夢。”丫鬟應了出去,不上一刻,就趕進房來,說:“圓夢先生已到,相公怕人聽見,同他坐在一間房內,把門都關了,還在那邊說閒話,不曾講起夢來。新娘要聽,就趁此時出去。”小姐一心要聽惡夢,把不到三朝不出繡房的舊例全不遵守,自己扶了能紅,走到近邊去竊聽。

原來夜間所做的夢甚是不祥,說七郎摟著新人同睡,忽有許多惡鬼擁進門來,把鐵索鎖了新人,竟要拖她出去。七郎扯住不放,說:“我百年夫婦方才做起,爲什麽緣故就捉起她來?”

那些惡鬼道:“她只有半夫之分,爲什麽摟了個完全丈夫?況且你前面的妻子又在陰間等她,故此央了我們前來捉獲。”

說過這幾句,又要拽她同去。七郎心痛不過,對了衆鬼再三哀告,道:“寧可拿我,不要捉她。”不想那幾個惡鬼拔出刀來,竟從七郎腦門劈起,劈到腳跟,把一個身子分爲兩塊。正在疼痛之際,虧得新人叫喊,才醒轉來。你說這般的惡夢,叫人驚也不驚,怕也不怕!況又是做親頭一夜,比不得往常,定然有些干系,所以接他來詳。

七郎說完之後,又問他道:“這樣的夢兆,自然凶多吉少,但不知應在幾時?”那詳夢的道:“凶便極凶,還虧得有個‘半’字可以釋解。想是這位令正命裏該有個幫身,不該做專房獨閫,所以有這個夢兆。起先既說有半夫之分,後來又把你的尊軀剖爲兩塊,又合著一個‘半’字,叫把這個身子分一半與人,就不帶他去了。這樣明明白白的夢,有什麽難解?”七郎道:“這樣好妻子,怎忍得另娶一房,分她的寵愛?寧可怎麽樣,這是斷然使不得的。”那人道:“你若不娶,她就要喪身,疼她的去處反是害她的去處,不如再娶一房得好。你若不信,不妨再請個算命先生,看看她的八字,且看壽算何如,該有幫助不該有幫助,同我的說話再合一合就是了。”七郎道:“也說得是。”就取一封銀子謝了詳夢先生,送他出去。

小姐聽過之後,就與能紅兩個悄悄歸房,並不使一人知道,只與能紅商議道:“這個夢兆正合著張鐵嘴之言,一毫也不錯,還要請什麽先生,看什麽八字?這等說起來,半點夫星的話是一毫不錯的了。倒不如自家開口,等他再娶一房,一來保全性命,二來也做個人情,省得他自己發心娶了人來,又不知感激我。”能紅道:“雖則如此,也還要商量,恐怕娶來的人未必十分服貼,只是捱著的好。”小姐聽了這句話,果然捱過一宵,並不開口。

不想天公湊巧,又有催帖送來。古語二句說得不錯:陰陽無耳,不提不起。

鬼神禍福之事,從來是提起不得的;一經提起,不必在暗處尋鬼神,明中觀禍福,就在本人心上生出鬼神禍福來。一舉一動,一步一趨,無非是可疑可怪之事。韋小姐未嫁以前,已爲先入之言所感,到了這一日,又被許多惡話觸動了疑根,做女兒的人有多少膽量?少不得要怕神怕鬼起來。又有古語二句道得好:日之所思,夜之所夢。

裴七郎那些說話,原是成親之夜與能紅睡在一處,到完事之後教導他說的。第二日請人詳夢,預先吩咐丫鬟,引她出去竊聽,都是做成的圈套。這叫做“巧婦勾魂”,並不是“癡人說夢”。一到韋小姐耳中,竟把假夢變作真魂,耳聞幻爲目擊,連她自己睡去也做起極凶極險的夢來。不是惡鬼要她做替身,倒說前妻等她做伴侶。做了鬼夢,少不得就有鬼病上身,懨懨纏纏,口中只說要死。

一日,把能紅叫到面前,與她商議道:“如今捱不去了。我有句要緊的說話,不但同你商量,只怕還要用著你,但不知肯依不肯依?”能紅道:“我與小姐,分有尊卑,情無爾我,只要做得的事,有什麽不依?”小姐道:“我如今現要娶小,你目下就要嫁人,何不把兩樁事情並做一件做了?找也不消娶,你也不必嫁,竟住在這邊,做了我家第二房,有什麽不好?”

能紅故意回復道:“這個斷使不得。我服侍小姐半生,原要想個出頭的日子,若肯替人做小,早早就出去了,爲什麽等到如今?他有了銀子,哪里尋不出人來,定要苦我一世?還是別娶的好。”小姐道:“你與我相處半生,我的性格就是你的性格。雖然增了一個,還是同心合膽的人,就是分些寵愛與你,也不是別人。你若生出兒子來,與我自生的一樣,何等甘心。若叫他外面去尋,就合著你的說話,我不吃她的醋,她要拈我的酸,淘起氣來,有些什麽好處?求你看十六年相與之情,不要推辭,成就我這樁心事罷。”能紅見她求告不過。方才應許。應許之後,少不得又有題目出來要小姐件件依她,方才肯做。小姐要救性命,有什麽不依。議妥之後,方才說與七郎知道。七郎受過能紅的教誨,少不得初說之際,定要學王莽之虛謙,曹瞞之固遜,有許多欺世盜名的話說將出來,不到黃袍加身,決不肯輕易即位。

小姐與七郎說過,又叫人知會爺娘。韋翁夫婦聞之,一發歡喜不了,又辦一副嫁妝送來。與他擇日成親,做了第二番好事。

能紅初次成親,並不裝作,到了這一夜,反從頭做起新婦來。狠推硬扯,時不肯解帶寬衣,不知爲什麽緣故。直到一更之後,方才說出真情:要他也像初次一般,先到小姐房中假宿一會,等她催逼幾次,然後過來。名爲盡情,其實是還她欠帳。

能紅所做之事,大率類此。

成親之後,韋小姐疑心既釋,災晦自然不生,日間飲食照常,夜裏全無惡夢,與能紅的身子一齊粗大起來。未及一年,各生一子。夫妻三口,恩愛異常。

後來七郎聯掇高魁,由縣令起家,屢遷至京兆之職。受了能紅的約束,終身不敢娶校能紅之待小姐,雖有欺誑在先,一到成親之後,就輸心服意,畏若嚴君,愛同慈母,不敢以半字相欺,做了一世功臣,替她任怨任勞,不費主母纖毫氣力,世固有以操莽之才而行伊周之事者,但觀其晚節何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