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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辩坻

  清·毛先舒

●卷一

○总论

维诗作诂,赜有烦名,六艺群纬,义洽理备,均以宣其堙郁,节其波荡,陈美以为训,讽恶以为戒,上既足以彰知贞淫,而下亦得婉寓怨讥,而亡所讳。故乃微之以词指,深之以义类,幹之以风力,调之以匏弦,质之以捡括,文之以丹彩。用之当时,感人灵於和平;播之历祀,挹芳流乎无穷。所以采在二代者,与典谟并传;沿为变格者,垂至今而不废。

诗学流派,各有颛家,要其鼻祖,归源《风》、《雅》。《风》、《雅》所衍,流别已夥,举其巨族,厥有三支:一曰诗,二曰骚辞,三曰乐府。《离骚》兴于战国,其声纯楚,哀诽淫泆,类出《小雅》;而详其堂构,不近诗篇,虽瓜瓞于古经,盖别子而称祖者也。后遂寝变为赋,又其流矣。乐府兴于汉孝武皇帝,曲可弦歌,调谐笙磬,《练日》奏于郊禋,《鹭茄》讠訇于玉帐。盖以商、周《雅》、《颂》歌法失传,故遣严、马之徒维新厥制,已而人才辞士,下逮于闾巷闺襜,咸各有作,飙流滥焉。“昔有霍家奴”,雅留曲阕,“相逢狭路间”,燕女溺志,禀酌四诗,情亡不有。魏、晋相承,体绪颇杂,而并隶乐府,莫之或变。然周、秦歌谣及《鸿鹄》、《骓逝》诸作,并采入乐苑者,以类相景附云耳。至于唐世乐府,绝句为多,而章句俳齐,稍同文侯恐卧之响,故填词出焉。尔时但有小令,听者苦尽,故宋人之慢调出焉。慢调者,长调长。金人欲易南腔为北唱,故小变词法,而弦索调出焉。然弦索调在填词为长,在曲又嫌其短,故元人之套数出焉。元曲偏北而不间南唱,故明兴,则引信宋词,抝旋元嗓,参伍二制,折衷九宫,而今南曲出焉。故汉初已彰乐府,六朝稍演绝句,唐世肇词,宋时未亡而金已度北曲,元未亡而已见南曲。要皆萌芽,各入其昭代而始极盛耳。斯则乐府之统系,是《三百篇》之支庶也。若夫古诗,大约以五言为准。何者?后代四言,率多窘缚,附庸三古,难起一宗。五言,西汉则《十九》、《河梁》,东京则伯喈、平子,建安则子建、仲宣,魏、晋则阮、陆、陶、谢,六代翩翩亻隽俪之风,四唐英英律绝之制。又既趋近体,则七言兼著。故其物章比兴,辞班丽则,调务渊雅,旨放清穆,荡乐府之诙亵,闲骚人之怨乱者,其惟诗乎?若乃诗有变风雅,而端木氏又别小大正续传。予谓骚辞乐府,大约得于变传为多,而诗人有作,必贵缘夫《二南》、《正雅》、《三颂》之遗风,无邪精义,美萃于斯。是则六艺之冢嫡,元音之大宗也。(《原系篇》)

记云:“白受采。”故知淡者诗之本色,华壮不获已而有之耳。然淡非学诣闳邃,不可袭致,世有强托为淡者,寒瘠之形立见,要与浮华客气厥病等耳。

世目情语为伤雅,动矜高苍,此殆非真晓者。若《闲情》一赋,见摈昭明;“十五王昌”,取呵北海。声响之徒,借为辞柄,总是未彻《风》、《骚》源委耳。

曹植始开奇宕,顿失汉音;陆机笃尚高华,竟变魏制。浔阳省静体,已非晋骨;宣城惊人句,实始唐音。云卿、延清,乃开、天之先驱;太原、东川,故大历之鼻祖。工部老面或失于俚,赵宋藉为幪;翰林逸而或流于滑,朔元拾为香草。

严仪卿云:“学诗入门须正。”亦有始基猥杂,后能自得师,翻然弃故,亦能至道,淳于意之受术阳庆是也。唐有康昆仑,善琵琶,自谓无敌,及闻段善本《枫香》之弹,即惊骇下拜。德宗令以本艺授康。段奏曰:“昆仑本领邪杂,且遣十年不近乐器,然后可教。”后昆仑果尽段技。今诗学染指既多,受病不少,畏砭而讳疾,护前而党同,何文士立志不如优伶远也?

诗须博洽,然必佥才就格,始可言诗。亡论词采,即情与气,亦弗可溢。胸贮几许,一往倾泻,无关才多,良由法少。如瓠子驰其正道,钜野汎溢,又恶宣房之寒,其孰能不波?

古今谈诗家,其持论大有三弊,而世鲜觉悟,其失往往雷声,余当辩之。其一则以作诗必有合於古之六义,斯言似已,然《风》、《雅》、《颂》固是分体,不必详论。以赋、比、兴言之,此三者是诗人之志。盖即妇人童儿发口矢辞,非直陈事,即婉转附物,或因感抒述,三者之内,必有攸当。是凡诗中,自有此三义,非谓具此三义而后为诗成也。譬诸乐然,有五音耳,任举陶瓦叩之,弦索弹之,亦必中宫羽之一音,岂谓不为琯器者便无音耶?自谓诗备六义,然后为佳,而牵拘胶,不胜其敝,但有栉比,无复神来。又或以庄辞为备六义,殆又不然。夫古人作诗,取在兴象,男女以寓忠爱,怨诽无妨贞正,故《国风》可录,而《离骚经》辞乃称不淫不乱。《诗》三百篇,大抵言情为多,乃用《尚书》、《礼运》之义相绳,何其固耶?即以丽辞果流佚者,但可指为靡音,目为变声,不可谓外於六义。何则?就其靡变,亦必固自有赋比兴耳。自斯言出,而《楚辞》、乐府尽为外篇,而傅玄《艳歌行》为贤於《陌上桑》,李唐一代便当尸祝退之,然后晚唐衰宋之作,悉登高坐矣。此一弊也。汉变而魏,魏变而晋,调渐入俳,法犹抗古。六代靡靡,气稍不振,矩度斯在。何者?俳者近拙,拙犹存古;藻者徵实,实犹存古。嗣是入唐,为初为盛,麟德、乾封间,气魄已见,开元而后,奇肆跌宕,穷姿极情,譬犹篆隶流为行草耳。穗迹云书,永言告绝,怀古之士,犹增欷歔。然而谈者方夸为中兴,谓足高掩六季,何邪?且近体是唐代所开,而研思构彩,皆滋润六朝,十四大家,概乎沾汜,奈何爱唐棣之偏反,忘鄂跗之韡韡。至古体诗,居然酏水之别,益无论已。此二弊也。诗主风骨,不端文彩,第设色欲稍增新变耳。自皎然以窃占白白云芳草诋刘、李诸贤,而近代亦诮白雪黄金,中原紫气,是则诚然,然要非大疵也。初、盛唐之乌鹊、凤凰,南山、北斗,龙阙、凤城,横汾、宴镐,汉、魏人之凤凰、鸳鸯,双鹄、鸣雁,惊风、白日,胪陈竹素,览者初不讶之。又如古诗,草虫、杨柳,便属相思;骙牡、锵鸾,辄施行迈;万年眉寿,以为颂祷;於皇陟降,用格神明。若持卑辞相格,亦复可议。要期合律,虽递袭而不妨乎高,苟乖大雅,则弥变弥堕。于是斯有彦伯涩体,长吉鬼才。近如唐六如之俚鄙,袁中郎之佻脱,竟陵钟、谭之纤猥,亦俱自谓能超象迹之外,不知呵佛未易,直枉入诸趣耳。此三弊也。(《三弊篇》)

诗有八徵,可与论人。一曰神,二曰君子,三曰作者,四曰才子,五曰小人,六曰鄙夫,七曰瘵,八曰鼠。神者,不设矩矱,卒归于度,任举一物,旁通万象。于物无择,而涉笔成雅;于思无豫,而往必造微。以为物也,是名理也;以为理也,是象趣也。揽之莫得而味之有馀,求之也近而即之也远。神乎神乎!胡然而天乎?君子者,泽于大雅,通于物轨,陈辞有常,摅情有方,材非芳不揽,志非则不吐,及情而止,使人求之,渊乎其有馀,怡然其若可与居。推其心也,拾国香为餐,而犹畏其污也;薰祓正襟以占辞,而犹畏有口过也。是君子者也。作者,揽群材,通正变,以才裁物,以气命才,以法驭气,以不测用法。其用古人之法,犹我法也。犹假八音以奏曲,钟石之韵往而吾中情毕得达焉。故其诗如奇云霏雾而非炫也,如震霆之疾惊而非外强也,澹乎若洞庭之微波而不竭其澜也,中闳而已矣,是作者也。才子者,有情有才,亦假法以范之,时有过差,时或不及,殆其当也,则为雅辞,不可为昌言。分有偏至,不能兼也;法有一体,不能合也。然而气必清明,辞必周泽,斯称才子矣。小人者,法不胜才,才不胜情,注辞而倾,抒愤如盈,务竭而无后虑,其小人之心声乎?故其诗若忄齐若争,若讠兆若昵,虽罗于丰翰,而不可为饰,君子视子,并器不入。鄙夫者,窘乎材者也。乃欲自见,故匿质而昭文,中亡情而索辞,辞孱则假于物辅。故取物也,不以益中,以涂茨外,趑趄睥睨,冀无窥者。故其语散而不贯,气时张而时萎,思不盈尺,辞联寻丈,使人厌之。瘵者,病也。望之肤立,按之无脉,如呻吟之音,虽长逾促,谓之细甚,是曰诗瘵。鼠也者,小而善窃,狡而不能为物害,故以取喻为诗者,是强解事人也。未能知之,先欲言之,袭彼之语,以市于此,矛盾而不恤,被攻而无怍色,掎摭无当,聒而不休,操笔回惑,犹厕鼠之见人犬而数惊恐也,是曰诗鼠。审声诗之士,以是八徵,参验无失,则可以观人矣。为诗者慎以自验,务治其中心而底于纯,可以无跌,匪曰文章,至道寓焉。余故详著之於篇。(《八徵篇》)

欲披其文,先昭其质,故观者因文而徵情,作者原志以吐辞,则惟诗不可以为伪也。洞贯古籍,曲尽拟议,非以役物,求自见本质耳。譬之以火煅金,以鱼濯锦,知鱼火之借质,识古人为津筏。是故神明秀练者,其言芳以洁;意广识通者,其言疏以远;凄激内含者,其言抑以凌;不见歆趋者,其言静以立;萦纡恬汰者,其言微以长;光华隐曜者,其言清以典。内业既昭,本质斯呈。欲学夫诗,先求其心,故歌之而可以观志,弦之而可以见形。若夫内无昭质而郁畅菁华,胸本柴棘而放词为高,斯如鎏黄火翠,茹蘧练染,不能饰美,适足彰其为贱工也。

抑有端求复古,不知通变,譬之书家,妙于临模,不自见笔,斯为弱手,未同盗侠。何则?亦犹孺子行步,定须提携,离便僵仆。故孺子依人,不为盗力,博文依古,不为盗才。作者至此,勿忘自强,然而有充养之理,无助长之法也。

诗固不可率尔下字,然当使法格融浑,虽有字法,生于自然。自宋人“诗眼”之说,摘次唐人一二字,酷欲仿效,不能益工,祗见丑耳。

高手下语,唯恐意露;卑手下语,唯恐意不露。高手遣调,唯恐过于甘口,卑手反之。此古近高下之由判也。

鄙人之论云:“诗以写发性灵耳,值忧喜悲愉,宜纵怀吐辞,蕲快吾意,真诗乃见。若模拟标格,拘忌声调,则为古所域,性灵斯掩,几亡诗矣。”予案是说非也。标格声调,古人以写性灵之具也。由之斯中隐毕达,废之则辞理自乖。夫古人之传者,精于立言为多,取彼之精,以遇吾心,法由彼立,杼自我成,柯则不远,彼我奚间?此如唱歌,又如音乐,高下徐疾,豫有定律,案节而奏,自足怡神,闻其音者,歌哭抃舞,有不知其然者,政以声律节奏之妙耳。倘启唇纵恣,戛击任手,砰磅伊亚,自为起阕,奏之者无节,则聆之者不訢,欲写性灵,岂复得耶!离失之察,下废玑衡;夔、旷之聪,不斥琯律。虽法度为借资,实明聪之由人。藉物见智,神明逾新,标格声调,何以异此!鄙人之论又云:“夫诗必自辟门户,以成一家,倘蹈前辙,何由特立!”此又非也。上溯玄始,以迄近代,体既屡变,备极范围,后来作者,予心我先,即有敏手,何由创发?此如藻采错炫,不出五色之正间;爻象递变,不离八卦之奇偶。出此则入彼,远吉则趋凶。借如万历以来,文凡几变,诗复几更,哆口高谈,皆欲呵佛。然而文尚隽韵者,则黄、苏小品;谈真率者,近施、罗演义。诗之佻亵者,效《吴歌》之昵昵;龌龊者,拾学究之馀渖。嗤笑轩冕,甘侧舆台,未餐露露,已饫粪壤。旁蹊踯躅,曾何出奇;呫呫喋喋,伎俩颇见。岂若思古训以自淑,求高曾之规矩耶?若乃借旨酿蜜,取喻镕金,因变成化,理自非诬。然采取炊冶,功必先之,自然之效,罕能坐获。要亦始于稽古,终于日新而已。(《鄙论篇》)

○经

诗有赋比兴,然三义初无定例。如《关雎》,《毛传》、《朱传》俱以为兴。然取其挚而有别,即可谓比,取因所见感而作诗,即可为赋,必持一义,殊乖通识。唯《小序》但唱大指,义无偏即,词致该简,斯得之矣。

戴君恩《读风臆评》云:“《葛覃》题伏章中,‘为絺为绤’是也,却退一步先写中谷始生时景物。三章虚设归宁一段,认为实境,便自味索。国君夫人归宁,亦何至浣洗烦撋若里媪耶!”

韩文注谓《兔罝》、《鱼丽》隔句用韵,然愚以为恐属偶尔。

《汉广》:“不可休息。”“息”字当是“思”字之误。

《采蘋》,载君恩云:“前连用五‘于以’字,奔放迅快莫可遏,末忽接‘谁其尸之,有齐季女’,万壑飞流,突然一注。”又云:“诗本美季女,俗笔定从季女赋起。且叙事絮絮详悉,至点季女,只二语便了,尤奇。”

戴云:“《行露》妙于用反。”又云:“首章如游鱼啣钩而出渊,二三如翰鸟披云而下坠。”

《邶柏舟》二章,先章心不可转,次及容止,见非徒内志方严,即貌亦未尝有失色失笑之嫌,即从朱氏作妇人解,亦佳。

《燕燕》,戴云:“一二三都虚叙,四才实点,亦是倒法,与《采蘋》略同。”

子美诗:“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是因我而获古人之心,自《绿衣》篇末句化出,而稍变其意,意味便长。

《凯风》,钟惺伯敬云:“‘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笔之工若此”。

先舒以首章“南”、“心”相叶,“夭”、“劳”相叶,次章“南”、“善”不韵,“薪”、“人”相叶,用韵之变若此。

《谷风》“送畿”正当与“唾井”对,一厚一薄,而三章反以泾自比,以渭比新,可谓怨而不妒。

《泉水》,戴云:“‘有怀于卫’,诗之题也,下但藉以写其极思。蜃楼海市,出有入无,诗人用虚之妙。”

《君子偕老》,钟惺云:“后二章只反覆叹咏其美,更不补不淑,古人文章含蓄映带之妙。”

“兮兮”三章,写美人惊艳,便是宋玉《二招》之祖,而中通两句为一处,七字成韵,法亦相类也。

“氓之蚩蚩”中着“桑未落”、“桑落”两段,妙有吞吐之趣。若首章后径接“三岁为妇”,便率直乏态矣。

《王扬之水》,孙鑛文融云:“本怨戍申,却以不戍申为辞,何其婉妙!”

“载猃歇犭乔”,凤洲谓其太拙,月峰赏其饶态。然《禹贡》“惟箘簵楛”,《招魂》“倚沼畦瀛”,句政相类,自是古人恒调,不足致讥,亦无庸深叹。

《蒹葭》,华亭陈卧子先生云:“此秦人思周之诗。”

《常棣》,俗笔必先从和乐叙至急难,便乏味。又宋苏子美《报韩持国书》,引“《诗》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以恩,急难必相拯捄。后章曰:‘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谓朋友尚义,安宁之时,以礼义相琢磨。”亦诗之别解也。

《天保》,钟云:“九‘如’字笔端鼓舞,奇妙。”先舒案:九如句法长短参差,极错综之妙,而中更着“吉蠲”、“神吊”两章,尤见篇法变化。

“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郑笺谓是五月之日,六月之日,此颇近理。若止差一日,何讵极思?《豳风》“一之日”、“二之日”,亦是隔月叙也。

《采绿》后二章,上双言狩钓,下只承钓,是古文不拘处。后代诗人亦用此法,如杜诗“学业醇儒富,词华哲匠能”,下云“笔飞鸾耸立,章罢凤て腾”,亦单承次句耳。

《文王》七章,语相承而下,便是陈思《白马》、灵运《酬弟》所祖。唐初歌行,犹存遗法,如“长安大道连狭斜”等篇是也。

《大明》颂二母而末及尚父,邑姜已在其中。盖芝本醴源,文词之妙,所谓意到而笔不到耳。

《思齐》本颂文王,却及其祖母与母及妻耳。然妙在先出太任,逆及太姜,凡手当从祖母顺叙下,无复词致。

《皇矣》,孙云:“长篇繁叙,却有精语为之骨,有浓语为之色。”又云:“首章是走势,故次章用缓排语承之,一直一横,政是节奏。”

“无矢我陵”四句,未能有其物而皆已为我有矣。此四语似是文王誓师之词,不无稍加夸大,如后世檄敌者然。

“俾昼作夜”,不曰“俾夜作昼”,造语妙甚。此与“绸直如发”同,非倒句也,乃倒意也。《檀弓》:“丧冠之反吉,非古。”句意亦同,古文多有之。唐李贺有《夜饮朝眠曲》,或时君有是事,故云尔耶?

“人有土田”章,四“之”字为语词,当以“有”、“收”相叶,“夺”、“说”相叶,乃是隔句韵也。

“哲妇倾城”,李延年歌“一顾倾人城”出此,便浑然是汉歌谣语。此以为刺而彼以为劝,殆不侔耳。

孙云:“《振鹭》,《毛传》作兴,若‘亦有斯容’,则又是比,益见赋比兴之无定在也。”

钟云:“《载芟》前半写田家景象,有让畔争席之意,后忽说向宗庙朝廷,作大文字,笔端变化如此。《豳风》亦然,而体裁不同。”

《鲁颂》,史克所作,而《班固两都赋序》:“皋陶歌虞,奚斯颂鲁”,王延寿《灵光殿赋》:“奚斯颂僖,歌其路寝”,二公皆误。盖以《宫》诗云“新庙奕奕,奚斯所作”故耳。奚斯但作庙,非作颂也。

《宫》祝僖公,乃云“万有千岁”,犹古人臣子皆得称朕,崇卑之势不甚悬隔,故临文不忌如此。

《列女传》载庄姜始往齐,淫泆冶容,傅母乃作《硕人》之诗,予谓庄姜贤女而为是,岂有德耀之心,先衣绮傅粉以观夫子之志耶!然观“肤如凝脂”等语,作傅母所赋,似为得之。

“则异室,死则同穴”,《列女传》谓息夫人之所作,夫人与息君遂同日俱死。诗解既别,而事亦与《左传》小异。

○逸

《拾遗》、《搜神》、《述异》等记,巧传往迹,伪撰诗词。此文士儇气,辑古诗者多不辨,往往视为皇古之作,推置前行,若《皇娥》、《白帝》诸篇。又皇帝作《冈鼓曲》,曲有“猛虎骇”、“鸷鸟击”、“龙媒蹀”、“灵夔吼”等名,无论可笑,即“龙媒”字出汉《天马歌》,自是晓然。此类不能殚述,于是道古,岂称雅驯?

《皇娥》、《白帝》虽后来伪拟,而风采古丽,音节俊亮,自是齐、梁佳调,非唐以下人所逮。

汉、沔会流处有石铭云:“下至水府三十一里。”相传秦丞相斯刻石,见周氏《印说》。今逸诗中录古铭,多不载。

何良俊云:“李斯从始皇巡游诸山刻石,简质典雅,如三句一韵,皆自立体裁,不事蹈袭。”岂元朗未读“薄言采芑”之诗耶?又云:“《雅》、《颂》之后,便有宣王《石鼓文》。”以为伪作,则无足云信,谓宣王时诗,则变雅、《鲁颂》多有出于石鼓之后矣。

《诗薮》称:《急就》三十四章,甚类《雁门太守》等行。“予按其颇不类,当用越人《渡河梁歌》相拟,斯酷似之。

○汉

武帝雅好《楚辞》,庄助、朱买臣俱以此得幸。《瓠子》峭刻,《秋风》骀荡,俊语俱自湘累脱出。高帝《大风》、《鸿鹄》,极汪洋自恣,英雄笼罩之度,终不似武帝词人本色矣。

《搜神记》载李夫人歌云:“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唐诗选注》载李延年歌,末云:“不惜倾城国,佳人难再得。”皆与《外戚传》小异。

《落叶哀蝉曲》,轻弱纤荡,决非武帝笔。大抵子年《拾遗》诸古歌诗多伪拟,不止“罗袂无声”一篇。

《白头吟》古辞,突然而起,忽然而收,无句不奇,无调不变。

婕妤《纨扇》,凄怨含蓄,《绿衣》之流也。文君《白头》,悲恨讦直,其《日月》之风乎?卫庄姜诗四,独《日月》一篇太露,辞气不论,恐非其作。序云:“伤己也。”盖以遭州吁之难而作,其或是欤!

《胡笳》风格俚浅,乃中、晚唐人劣手所拟,不及《木兰》尚数里,而《诗谱》猥称之。此缘文姬《悲愤》傅会而作,杜老《七歌》法与相类,然自出其上。

《羽林郎》“两鬟何窈窕”,谓头上所绾双髻鬟,非两女子也。

《董娇饶》三段,竟作花与人答问。“请谢”二句,花问彼姝,“高秋”四句,彼姝答花。“秋时”四句,花更嘲彼姝,言人反覆不如花也。“何时”犹言曾几何时。又“时”字读如是字,亦得。“吾欲竟此曲”四句,作者总结。“花落何飘”以上一段,缓叙作起,深长婉妙,在汉诗亦自绝少。

岘山《於忽》出於《成相》,词家谈理之钝者也。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馀”,侈胡姬也。“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称罗敷也。“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艳兰芝也。是三贞妇,而作者亵咏如此,不妨古雅,在今必当酷忌。卫人所为赋《硕人》,宁非仲尼所亟录耶?柴虎臣云:“三者虽极形容,不可谓亵,假令咏闺襜而阑入《青楼》、《子夜》诸曲,便为狎渫。”应嗣寅云:“《硕人》一诗,诗人私咏,若以进之卫庄固不可,今或赠新婚而誉其妻之美,毋乃伤乎!”

《病妇行》“探怀中钱持授”句韵,“见孤啼索其母抱”句韵,“弃置勿复道”句韵。“授”叶“抱”、“道”,古韵也。《孤儿行》“肠月中怆欲悲”,“月”与“肉”同,古字也。

《艳歌行》“故衣谁当补”,何处当补也。“新衣谁当绽”,何处当绽也。赖得贤主人代我为夫纟旦耳。此闺思之深,可谓贞笃。然夫婿归入门时,反隐于斜柯而眄之,盖有所猜耳。故下复云:“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妇人必以贞信自持,然后可以要其夫。《铙歌》“拉杂摧烧,当风扬灰”,可谓极妒。而必以“鸡鸣狗吠,兄嫂知之”自明,亦此指耳。“鸡鸣狗吠”《诗》“ζ也吠”,意同。

沈朗思云:“《艳歌行》:‘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祖。’於韵不叶,当是‘缇’字,传刻误也。纟旦者,补缝之义。又刘桢《赠从弟》诗:‘岂不罹凝寒。’今俗刻皆作‘罗凝寒’,亦以字近而相讹耳。”

孔文举“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于时未睹黄初,忽漏晋、宋。

《离合作郡姓名诗》:“龙也之蛰,俾也可忘。”“也”字今多作“蛇”,误。

《悲愤诗》峻直,正与孟德《蒿里》、《薤露》及孔文举笔气极似,此真东京末流笔也,与《木兰诗》绝不类,子瞻疑之,谬矣。至出寒先后,《蔡宽夫诗话》驳之甚明,无俟余辩。

《古诗》二十首:“行行重行行”,谪宦思君也。“青青河畔草”,怨不得其君也。“青青陵上柏”,愤时竞逐,相羊玩世也。“今日良宴会”,遇时明良,思自奋也。“西北有高楼”,悲有君无臣,思自效忠也。“涉江采芙蓉”,放臣思君也。“明月皎夜光”,怨朋友也。“冉冉孤生竹”,伤婚姻迟暮也。“庭中有奇树”,感别也。“迢迢牵牛星”,怨君臣意隔,不获自通也。“回车驾言迈”,孤臣流放,自怨惩也。“东城高且长”,悲时迈也。“燕赵多佳人”,恋君也。“驱车上东门”,伤时速迈也。“去者日已疏”,小人日进,社稷将墟,贤者睹微而牵于时位,欲去不得也。“生年不满百”,伤时逝也。“凛凛岁云暮”,怨妇思夫,见于梦寐,因自述梦也。“孟冬寒气至”,“北风”,时气衰乱也;“众星”,小人聚也;“蟾兔缺”,君道亏也。君虽思旧见召,心衔恩遇,而惧罹于祸,怨思之志也。“客从远方来”,孤臣见召,思效厥忠,义同胶漆也。“明月何皎皎”,伤时将乱,欲遂归志也。虎臣云:“诠解亦自有理,但此等不作解,使览者各会,正复佳耳。”(《古诗二十首解》)

唐文宗宫人沈翘翘歌《河满子》,有“浮云蔽白日”之句,其声宛转。上欷歔问曰:“汝知之耶?此《文选古诗》第一首,盖忠臣为奸邪所蔽也。”乃赐金臂环。

南箕不簸,北斗不挹,牵牛不负轭,此自同耳。古诗:“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箕斗出有饣蒙,故略用之。“牵牛”句作者自造,故说意独详。吴锦雯云:“改‘服箱’为‘负轭’,作者亦以因兼创耳。”

“锦衾遗洛浦”,是君有他心,故云“同袍与我违”。“良人枉驾”是梦境,“不处重闱”是觉境。“惟古欢”犹言思旧欢。闺人有寒衣之念,而游子有锦衾之遗,义亦薄矣。然终不敢忘,至形诸梦寐,而犹以昔怀相期,可谓忠信矣。

刘越石“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谢惠连“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此出古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一而两之,ゼ词错综法也。等而上之,则《豳风》:“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便是鼻祖。汉、魏人谣词析姓名者尤多,如“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海沂之康,实赖王祥。邦国不空,别驾之功”。然此等自不必深效。唐殷《英灵集论》云:“沈生虽怪曹、王曾无先觉,隐侯去之弥远。”文中睹此,尤为诧格。

伪苏、李《录别》十首,气露调疾,中有险峭语,欲胜“河梁”,当是建安诸子之拟作。或以“有鸟西南飞”,太拘沈韵为疑,不知《天保》之第三第六章及《左传》“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十蒸单用,自古已然矣。

古诗“采葵莫伤根”云云,又“甘瓜抱苦蒂”云云,又“高田种小麦”云云,似梁《鼓角横吹曲》。古绝句“藁砧”四句,则《清商词》也,当是误置汉本。

李太白“苍梧山崩湘水竭”,张文昌“菖蒲花开月长满”,李长吉“七星贯断娥死”,俱是决绝语,遣词绝工。然《铙歌》“冬雷震震,夏雨雪”,实先开之。《铙歌》语事所或有,质浑而为古;三子语理所必无,刻画而近今。

汉后皆风人之诗,魏后皆词人之赋,虽四始道微,而菁华犹未遽竭。何也?以不堕理窟,不缚言筌耳。世曰杜陵义兼《雅》、《颂》,然末叶弊法,颇见权舆。逮宋人踵之,并今诗之法俱丧。慎言哉!

乐府、古诗,相去不远。然大抵古诗以和婉为旨,以详雅为绪,以典则为其辞。乐府以淫泆凄戾为旨,以变乱为绪,以俳谐诘屈为其词。古诗色尚清腴,其调尚优。乐府色尚,其调尚迅。古诗近于《三百篇》,乐府近于《楚骚》,所由盖异矣。

然则乐府非德音邪?呈新声于《雅》、《颂》之外,乃有乐府;节变徵于《楚辞》之馀,乃有古诗,故古诗尚矣。

阮嗣宗其卯金氏之幹蛊乎?陶元亮其司马家之别子乎?

古乐府掉尾多用“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又“延年寿千秋”,又“别后莫相忘”等语,有与上意绝不相蒙者。此非作者本词所有,盖是歌工承袭为祝颂好语,随词谱入,奏于曲终耳。观《白头吟》旧曲与晋乐所奏者可见。又若“置酒高殿上”,章句小差;“蒲生我池中”,魏、晋悉异;“见君前日书”,正截篇首;“山川满目泪沾衣”,但唱曲乱。犹今传奇入伶人之手,亦多所窜削。盖文士属兴操觚,叶律恐疵,故递有增损云尔。

汉昭《黄鹄》,出于《杂记》。灵帝《招商》,纪于《拾遗》。《杂记》亡论是否葛洪,总是六朝人所撰。《捣素》、《文木》、《菟园》诸赋,岂西京之调!《黄鹄》一歌,足例伪拟。至于子年,尤荒唐不足信。“清丝流管歌玉凫”,齐、梁《白歌》中语耳,谓两京有此句乎?胡明瑞称汉世人主多才,而艳数诸作,为昔人所绐。又班《书艺文志》不载诸赋,乃是一证,而明瑞反以挂漏少之。

古人制乐府,有因词创题者,有缘调填曲者。创者便词与题附,缘者便题与词离。譬若唐、宋人小词《解红》、《章台柳》、《雨淋铃》,始俱即事名题,后来赋此调者俱自抒情景,不复傍倚题事,足徵乐府之源流焉。

汉人仙诗率多伪托,而辞亦往往鄙俚。至阴长生云:“黄白既成,货财千亿。”此等岂神仙口中语耶?

赵壹《疾邪》之篇,郦炎《见志》之咏,愤气侠中,无复诗人之致。

●卷二

○魏

《庚溪诗话》云:“魏武、魏文父子横槊赋诗,虽乃壮抑扬,而乏帝王之度。”余谓汉武《秋风》之悲,不害其雄主;隋炀典制之作,无救于亡国。庚溪此论,非通于述作之言矣。

《却东西门行》,奇骨骏气,跌宕流转,此曹公五言绝唱也。子建独得其妙,而更见神诣,遂千载。昭明录《苦寒》而遗此篇,良所未解。

子桓《临高台》、《钓竿》、《十五》、《陌上桑》,俱有阿瞒骨气;至《燕歌》、《善哉》诸篇,深秀婉约,便是子桓别开阡陌。

明帝浅弱,得称三祖。《步出夏门行》,直稍取其父祖诗增衍成篇耳。

子建《箜篌引》:“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乃。”晋乐所秦者,易“惊风”二句置“盛时”二句后,更觉文势飘动。

曹子建言乐而无往悲愁,言恩而无往非怨,真《小雅》之再变,《离骚》之绪风。

《妾薄命》词意亦自宋大夫《二招》来,在乐府中则创体也。

魏诗“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唐诗“定是风光牵宿醉,本晨复得幸昆明”,宋填词“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意若相偷,而各用我格,俱敷情之秀句。

曹植《弃妇篇》起处迂缓,正於此见古法。中间莽莽写去,无不极情妙笔,何减《长门》之赋。此诗三十四句,十七韵耳,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宁韵,二鸣韵,二成韵,亦古诗所少。

子建黄初以后,颇构嫌忌,数遭徙国,故作《吁嗟篇》,又作《怨歌行》,俱极悲怆。谢太傅闻之而泣下沾襟,有以也。

缪熙伯为魏制乐,述功德。《太和》云:“魏家如此,那得不太平!”鄙俚至此。

嵇康《秋胡》,东京遗调也。讦露促急,殊伤渊雅。

文帝“西北有浮云”一篇,极其宕逸,若不能纡徐。大抵子桓短咏便俊,大篇多滞,不如子建泱泱长句,百变不穷矣。

“神飙接丹毂,轻辇随风移”,二句一事,下为上引信耳,又以倒互出之,故不觉其复。刘越石“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似效此章法,不免是疵。

子建《赠徐幹》,起四句是比,急接“志士”、“小人”,神锋捷露。良田不雨,兼无晚获;膏泽所施,长得丰年。即杨恽“田彼南山”之意,皆出於《小雅》《四月》之四章。

太史公称《离骚》兼“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嗣此者惟有《十九首》,则平和粹雅,几于无复怨诽好色。最后曹子建近之,“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可谓好色不淫矣;“文昌郁云兴,迎风高中天”,可谓怨诽不乱矣。自非得於《风》、《雅》之旨,其能及此乎?

子建乐府《怨歌行》比《七哀》多十二句,然《七哀》妍至雅洁,似胜《怨诗》。《七步诗》四句者,词意简完,然不若六句之有态。

魏人四言,仲宣可亚子建,独《太庙》三颂、《俞儿》诸歌,剿袭伧父。子建《鼙舞》五章、熙伯《鼓吹》众曲亦然。信乎颂体不易作,应制难为工。

西园七子,伟长诗品最劣,发口凡近。“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已自拙手。“匣镜上生尘,时不可再得”,句法直可喷饭。“自君之出矣”,虽为拟者所祖,终是弱调。记室列之下品,当矣。

古人云酒可忘忧,故《诗》有“酌彼金”、“微我无酒”之句。然更有以酒喻忧者,《黍离》“中心如醉”,徐伟长诗“忧思连相属,中心如宿酲”。

阮元瑜《咏史》二首,收法极有所势。盖此体一下断语,便启恶道矣。

休琏质直,颇有东京之风。

嵇、阮并称,嵇诗大不及阮,然志节自高。《答二郭》诗“豫子匿梁侧,聂政变其形”,故君之仇,无时能忘。二郭赠嵇诗亦云“所贵身名存,功烈在简书”,“三仁不齐迹,贵在等贤踪”。盖庶殷《多士》之类,非浮沉大将军门下等比。后叔夜卒与祸会,有杀身成仁之风,岂谓以狂见法耶?

阮嗣宗《咏怀》,如浮云冲飙,奇岸荡波,舒蹙倏忽,渺无恒度。

曹孟德如宛马骋健,扬沙朔风。

子桓风流猗靡,如合德新妆,不作妖丽,自然荡目。

子建嵯峨跌宕,思挟气生,如高山出云,大海扬波,虽极惊奇,不轻露其变态也。

公幹华逸矫举,最近思王,并称曹、刘,不虚耳。

刘桢《赠从弟》三首,其人殆耻仕曹氏者,诗中有赞有讽,微意极尽。

子建《杂诗》,犹存拟古之迹。至嗣宗《咏怀》,脱去畦径,超然物表,自起自止,旁若无人。阮公风流,于兹可想。

嗣宗运际鼎革,故《咏怀》词近放荡,指实悲愤,与叹铜驼、悲麦秀,亦连类之文也。诗中屡引伯夷、子房、邵平,厥志了焉。颜公谓其“身事乱朝,文多隐避”,尚隔一解。叔夜诗亦然。但阮志存高蹈,嵇不忘奋身耳。余谓籍本传云:“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数语可为读阮诗注脚。《魏氏春秋》云:“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而非薄汤、武。”此语可为读嵇诗注脚。

○六朝

张茂先诗,粗厉少姿制,却能存魏骨于将夷。傅休奕亦然。

王元美评诗,弹射命中。然论陆机云“俳弱”,机调虽“俳”,而藻思沉丽,何渠云“弱”!又潘岳较机力小弱,而风趣隽诣乃过之,《卮言》评又相反。胡明瑞《诗薮》云:“潘、陆俱词胜者,陆之才富而潘气稍雄也。”亦是承藉大美弊谈。

石卫尉风流豪俊,兼长笔札,而流传无多。《金谷诗序》,右军心折;《王明君词》,亦奇警高苍,不减魏人之制,洵称才子矣。

桃叶答献之歌,以直见古,以浅见情,乃乐府上乘语;《答团扇》虽小逊,而风调自远,思致入婉,作家所未易办。芳姿《白团扇》,亦复憨趣。王氏青衣如此,当不数康成家婢云。

桃叶、芳姿俱有《团扇歌》,而王珉与献之又同时从兄弟,故《玉台》以桃叶“七宝画团扇”三首为答夫之辞,《乐府集》又以第三首“团扇复团扇”为芳姿之作,皆误耳。桃叶、芳姿皆王家令婢,而芳姿拙速,桃叶工迟。“七宝”三篇,冶不妨质,风致正与“桃叶映红花”二篇相类,属桃无疑。盖缘谢有《白团扇歌》,故桃叶属和,一家姬侍,亦复闺ト唱酬。题云《答团扇歌》者,答芳姿耳。孝穆不审,遂误以为答献之。而辑乐府者,又缘“团扇复团扇”后句云“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却与芳姿改歌“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词同,更误此篇作芳姿歌。宣城致疑而不能辩,余故详识之。

《清商双行缠》云:“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非但我言好,众情共所称。”又云:“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二诗自为反覆,词意互见,亦自一格。

刘伯伦沉冥之士,少制韵言,《北芒》一篇,亦复磊落矣。

“千里共明月”,“没为长不归”,颜、谢所以相嘲谑也。士衡“君行岂有顾,忆君是妾夫”,抑又甚焉。然不足深病者,因拙见古耳。

《雕龙》摘潘岳“口泽”之瑕,未若称金谷为“灵囿”,其殆甚乎?《诗乘》呵灵运“在宥”之调,未若“良辰感圣心”,其殆甚乎?

潘岳《悼亡》,属思至苦,言情至深。

正叔才似士衡而无其壮,藻似延之而逊其典,颇惭家从矣。

《迎大驾》一篇,颇见高华,宜为记室所赏。

太冲《招隐》,深颖有神理,宜在《咏史》之上。

“峭菁葱间”,《丹铅馀录》云:“五言诗用四连绵字,前无古,后无今。”不知“枇杷橘栗”,在汉已然,而安仁诗“周遑忡惊惕”五字连绵,与左并世。此等为古人留质,或不欲以太朴呵之,亦胡足深赏!柴虎臣云:“二语并陈,安仁似拙,太冲较雅。”

太冲《娇女诗》,独以沓拖俚质见工,然又非乐府家语。自写本事,不厌猥琐,似雅似俳,盖王褒《僮约》、敬通《数妇》之流也。

柴虎臣云:“张载《登成都白菟楼》诗,犹本‘日出东南隅’篇,用韵‘鱼’、‘虞’、‘尤’三韵相叶。杨方《合欢》亦然。当是此三韵相通,晋、宋以前俱同之。”

孟阳《七哀》太莽直。

景阳《杂诗》,虽不及子建、嗣宗之超,而耀艳深婉,结构省净,殆过士衡《拟古》矣。独后“昔我资章甫”诸作,措思庸而设色亦不见奇警。

“此乡非吾土”、“述职投边城”二篇,大有魏气。

袁彦伯月下咏史,获各镇西,牛渚风流,一时胜赏。今读其作,调平思钝,率晋人常调耳。

仲文《九井》之作,疏于延之,幽于平原,爽于康乐,而兼撮三公之胜,义熙诗人,独见警策矣。记室诮其不竞,何耶?

晋、宋间,陶、谢齐名而背驰,独有“虚舟纵逸棹”一首,酷似谢作。

靖节好饮,不妨其高,解者多曲为辩说,亦如解杜诗句句引着每饭不忘君,胶绕牵合,几无复理,俱足喷饭。

渊明诗真处多入俚,亦复宜戒。

谢康乐去西晋已百数十年,而能标准潘、陆,笃尚镕裁,故称振起。严羽仪卿评云:“灵运彻首尾对句,是以不及建安。”殊可笑也。谢之不为建安久矣,何劳沧浪道!

康乐文章出处,事与陶异,远公招距亦见差别,独不解作乐府,斯同病耳。

鲍照《代东门行》,精刻惊挺,真堪动魄。《白词》字琢句炼,意致含吐。

《拟行路难》十八首,淋漓极尽,词亦矢口,当是参军率尔之作。至于“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又“愁思忽而至”,又“须臾淹冉零落销,盛年妖艳浮华辈,不久亦当诣冢头”,又“朝悲惨惨遂成滴,暮思绕绕最伤心”,又“听此愁入兮奈何”,俱了不成语,启无穷恶道。

《诗品》云:“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羊曜云:“是颜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余谓休公婉丽,亦复深秀,不及明远者,特奇警耳。然是伯仲,何讵商、周!故知中书非尽妒口,记室未为笃论也。

惠休《江南思》:“垂情向春草,知是故乡人”,开唐绝之妙境。

灵运志存故国,但牵于禄位,不能如徵士之高蹈,意欲以禄代耕;又义心时激,发为狂躁,卒与祸遘。节虽不足称,而志亦有足哀已。

“力就列,不能者止”此周任之言。而灵运诗云:“庸方周任。”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流霞抱朴宛。”词家裁句,虽不期徵实,若此故未可训。

灵运去郡后诗,与曩手较稍明畅。

灵运《邺中八子诗》,是拟建安,却得太康之调。

子建《赠白马》,韩卿《答希叔》,及二谢兄弟赠酬之作,俱联络数章为一首,不可断裂。明远《赠故人马子乔六首》,遂各自成篇。

明远风调警动,而“始见西南楼”、“夜久膏既竭”二篇,独容裔唱叹,以不尽为工,又其变也。

六朝释子多赋艳词,唐代女冠恒与曲宴,要亦弊俗之趋使然也。

宋鲍令晖有《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诗,俱愁思望远之词,当是葛君弃妇学佛,故令晖拟作此诗,代为寄感。情符许迈,事异鸠摩,斯为足咏矣。

王融五言俊郎,有谢之风。锺嵘尺短之喻,良所未解。

《乐府广题》云:“苏小小,钱唐名倡也,盖南齐时人。西陵在钱唐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武林有西陵,此亦一证。

前辈雅词,后人酌用无尽,未有如淮南“王孙”、“春草”语,沾润既多,愈出而不厌者也。王元长《饯谢文学离夜》诗云:“离轩思黄鸟。”唐陈伯玉诗“离堂思琴瑟”,高达夫“只言啼鸟堪求友,无那春风欲送行”,又“黄鸟翩翩杨柳垂,春风送客使人悲”,戎昱“黄鹂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俱本于此。杼山三偷律,值此能无平反。

桃源胜地,元亮五言,摩诘七言,然叙致了别。敬亭名山,玄晖长篇,太白短句,竟风美竞爽。

茂秦谓“澄江净如练”,“澄”、“净”二字意重,欲改为“秋江净如练”。元美驳之,以为江澄乃净。余谓二君论俱不然。“澄”、“净”实复,然古诗名手多不忌此处。徐幹“兰华凋复零”,阮籍“思见客与宾”,《娇女诗》“渌水清且澄”,谢庄“夕天霁晚气”,颜延年“识密鉴亦洞”,谢灵运“洲萦渚连绵”,简文帝“飞栋杏为梁”,吴均“白酒甜盐甘如乳”,即作仍有“地迥闻遥蝉”,又“曾寂且寥”。此类殊多,不妨浑朴。要之“澄江净如练”,眺瞩之间,景候适辏,语俊调圆,自属佳句耳。茂秦欲易“澄”为“秋”,亡论与通章春景牾,已顿成流薄。此茂秦欲以唐法绳古诗,固去之远甚。而元美曲解,亦落言筌,失作者之妙矣。

古来流传俊句获赏知音者,如“大江流日夜”,如“澄江净如练”,如“池塘生春草”,如“空梁落燕泥”,如“鸟鸣山更幽”,如“风定花犹落”,如庭草无人随意绿”,如“红药当阶翻”,如“日霁沙屿明”,如“明月照积雪”,如“思君如流水”,如“南登灞陵岸”,如“采菊东篱下”,如“陇首秋云飞”,如“夜雨滴空阶”,如“露湿寒塘草”,如“高台多悲风”,如“清晨登陇首”,如“清晖能娱人”,如“春草秋更绿”,如“霜深高殿寒”,如“海日生残夜”,如“芙蓉露下落”,如“气蒸云梦泽”,如“唯有年年秋雁飞”,如“昔日太宗拳毛”,如“泪下如绠縻”,如“枫落吴江冷”,如“夜阑更秉烛”,皆复惊挺清新,金玉其响,味其片言,可以入悟。至于“明月”、“红药”二语,景句兼美,州互有讥贬,殆是谈机所到,乃有是言,非可据者矣。

若夫“思发花前”,内史长价于出聘;“楼观沧海”,考功惊丽于苦吟。长杨高树”,见赏登楼;“寒食飞花”,得知制诘。亦有诵诗摈于床下,得句厄于上囊。季伦兆谶于同归,阆仙流泪于潭影,子瞻受レ于蛰龙,季迪致嫌于吠犬,历下侧目于我辈,四溟戕口于泛交。或曲非乃绝,而事属雅谈,连类以推,并资捉尘矣。

谢玄晖《怨情》一曲,颇自轻举,惟结句似稚,却以此定为六朝诗笔。

情语肇允,故原《三百》。大抵雍、岐笃贞,淇、洧煽淫,二者之中,仍判苦。《氓蚩》启“唾井”之源,《绿衣》开宫词之始,此哀之绪也。汉宫蹋臂,徵于“荇菜”,杨方《同声》,亦本“弋雁”,此愉之端也。就兹二情,复有二体。其一专模情至,不假粉泽,摇魂洞魄,句短情多,始于“束薪”、“芍药”,衍于《九歌》,畅于《清商》,至填词而极,此一派也。其一则铺张衣被,刻画眉颊,藻文雕句,寓志于辞,则始于《硕人》、《偕老》,靡于《二招》,流于《白》,至《元曲》而极,此一派也。李唐作者,不一其途,最者右丞联会真之韵,协律奏《恼公》之曲,栓校开西昆之制,承旨发无题之咏。飙流符会,馀弄未湮,故格有,旨有正变。识乖扬扌,概云摈于大雅,则无乃拙目之嗤欤!《情语篇》

《河中之水歌》:“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主。”言卢氏富贵如此足矣,犹恨不得嫁王侯,殆必有所刺。

《容斋随笔》云有两莫愁,以石城作歌者为一人,洛阳女儿为一人。《乐府解题》亦云。予谓古石城莫愁始制《莫愁乐》二曲,盖女子善歌,名流于后,故梁武帝《河中之水歌》用其人。词家设色类然,罗敷、桃叶屡见古诗,岂应便是数人?或以洛阳为疑者,盖亦是借景耳。唐诗“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字莫愁”,信谓莫愁复有洛阳之女,则西园之宾岂又果有公子无忌耶!

又石城在楚,石头城在吴,昔人传讹,遂以莫愁名金陵之湖,故周清真咏金陵词云“莫愁艇子曾系”,相袭之谬也。若为好事举之,又三莫愁矣。

叔达早年用武,晚更逃禅,而词采之盛,又复古帝王莫比。《江南弄》七曲,绵邈新丽,合《九歌》、《白》,乃有此文。

梁元帝“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柳”,一作“山高巫峡长”,此句为优。

十三覃韵古诗少见,梁吴孜《春闺怨》用之。观《毛诗》“节彼南山”首章,又“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又“泰山岩岩,鲁邦所詹”,知覃、盐、咸三韵古盖通用矣。

六朝未嫁女子,衣皆斜领。《捉搦歌》:“可怜女子能照景,不见其馀见斜领。”《捉搦》是《胡吹曲》,斜领或是北朝衣制也。柴虎臣云:“陈江总《杂曲》:‘但愿私情赐斜领’,恐非未嫁衣饰,亦难专属北朝。”

《子夜》凄怨,《横吹》奇峭,各极五言绝句之妙。《子夜》乃是南音,《横吹》故为北曲。

广微《补亡》,调乖四始;士衡《拟古》,曲异二汉。康乐《邺下》之篇,类伤繁富;德施《山王》之咏,大苦质木。自运维艰,而形似匪易,故知考城之染翰,调美于常均也。然自魏以前,亦未神合,若乃泥阳《陌上》,六季《铙歌》,无取类我之祝,应略称服之讥。

考城《杂体诗》拟司空离情、特进侍宴,便胜二公。至于《咏扇》云:“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虽不必其本调所宜,而词从兴生,不傍古事,语趣飞举,无惭彩笔。

沈约《六忆》“解衣不待劝”,“不”字当是“必”字,诸本皆误。“衣”一作“罗”,亦从“衣”为长。

陈后主《独酌谣》,时陆瑜、沈炯俱作之,词颇入俚,便是玉川《饮茶》所祖。余少作《饮酒》诗云:“陶公非湛饮,阮生岂荒宴。谁知樽中趣,可税尘外。一酌颜已,再酌味尤善,三酌嗒焉忘,无闻亦无见。顾视上路人,炎飙没晨霰。夸誉故蝇声,驰驱亦蛮战。朱羲有促轨,金筒无缓箭。何如饮我酒,烂醉卧葱。陈暄老糟丘,吾与作亲串。”调虽稍异,亦颇步其格,漫记於此。

乐府题有《昔昔盐》及他名盐者甚者,“盐”疑当读作艳。《郊特牲》:流示之禽,而盐诸利。”“盐”亦读艳。盖古歌多称艳者,曹孟德乐府“云行雨步”一章为艳,盖是歌名耳。《解颐新语》解盐为好,似未然。又乐府有名俞者,如《魏俞》、《吴俞》、《剑俞》、《矛俞》、《弩俞》。“俞”当与“俞”通。《解颐新语》亦解俞为善,恐亦是误。

《西洲曲》,《玉台》作江淹。余谓江郎流丽中带蹇涩,此作轻俊,或是唐世拟古之作。“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自是大历以后语。陈伯玉五言尚存朴调,宁谓萧梁口吻有是耶?

《休洗红》二首,政是张、王乐府本色,用修称其古雅,殊谬矣。

《焦仲卿》,汉人奇作;《木兰诗》,齐、梁以后之古调也。至次篇“木兰抱杼嗟”,又缘“唧唧复唧唧”篇脱出。间出长句,句颇近俚。及观结处大作庄语,元和、长庆后手笔亡疑。世称乐府长篇,宁可并举耶?

唐山“备矣”,实始“河洲”。蜀姬“皑如”,致类“黄裹”。徐淑答夫,义合《卷耳》。班氏咏扇,怨均“旨蓄”。情之所泄,中符往训,然耶!梁刘氏《赠夫诗》云:“妆铅点黛拂轻红,鸣环动出房栊。看梅看柳,泪满春衫中。”非复六义所闲,而冶趣欲绝。

平原骈整,时发隽思,一变而为康乐侯,遂辟一家蹊术。亡论对偶精切处,肇三谢之端,若“沈欢难克兴,心乱谁为理”,“无迹有所匿,寂寞声必沉”,“惊飙褰反信,归云难寄音”,皆客儿佳处所自出也。

“И隅跃池”,既资伊谑,“翕腊亦放”,更属笑端。然《选》诗拙句,殆有甚者;陆士衡“此思亦何思,思君徽与音”,又“曷为复以兹,曾是怀苦心”,又“亲戚弟与兄”,又“偏栖独只翼”,潘安仁“周遑忡惊惕”,鲍明远“身热头且痛”,张茂先“吏道何其迫,窘然坐自拘”,江文通“浪迹无妍蚩,然后君子道”。散在篇帙,不觉ボ拙,一经拈出,涉笔可憎。

士衡之诗,才太高,意太浓,法太整。

“高谭一何绮,蔚若朝霞烂”,以色喻声;“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以气喻声;皆士衡之藻思。

士衡、灵运才气略等,结撰同方。然灵运隽掩其雄,士衡雄掩其隽,故后之论者,遂无复云谢出于陆耳。

子荆“零雨”,旧亦有名,自今观之,抄撰《南华》,粗能谐韵耳。

刘太尉诗有孟德之气,子建之骨,特密处不似魏人耳。卢郎中《览古》,滔滔直书,亦自劲绝。

谢灵运深于造思,巧于裁字,自命幽奇,不由恒辙。

何大复尝称:“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诗弱于陶,谢力振之,然古诗之法亡于谢。”斯言世共推其鉴,予尝疑之。夫文至魏氏,渐启俳体,典午以后,遂为定制;隋即增华,无关创始,徐、庾先鞭,波荡已极,归狱杨氏,议非平允。靖节清思遥属,筋力颓然,“诗弱于陶”,则诚如何说;至谓“谢力振之”,而古法更亡于谢,则尤为谬悠也。何者?汉、魏以来,诗少偶句,龙跃云津,骈仗大作,此锺嵘所谓“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是也。金行一代,萧画守之,元亮潇脱为工,此风於变;康乐同时分路,矫焉追古,观其颖才通度,颇能斥,而每抑亻隽,降就骈整,潘、陆风流,赖以无坠;非如昌黎之文,既革隋、唐之响,复祧《史》、《汉》之法者也。且何以建安为古法,则亡其法者,责在士衡,无关灵运。倘以太康为古法,则存其法者,功在灵运,岂得云亡!衡决之谈,莫甚于此。又陆诗雄整,谢诗抑扬,何谓平原“语俳体不俳”,康乐“语体俱俳”,考其名实,酷当易位。片言低昂,后来易感,遂令谢客受此长诬,此余不得不为雪之也。《辩何篇》

“池塘生春草”,景近标胜;“清晖能娱人”,韵远嗟绝。若宣远“开轩灭华烛,白露皓已盈”,即景之秀句;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抚时之隽思;文通“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怨之微词,并足流亚矣。

“寝瘵谢人徒”五章,用笔处极仿子建《白马篇》,但彼以奇变,此善婉折。

《拟魏太子》诗云“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开口便气色矜动,子桓便娟之姿,那忽有此?

康乐秀颖之姿,不閒雄畅,《拟邺中八首》,行墨排钝,无复宛然,几成寿陵之步。至于“清论事究万,美话信非一”,“良游匪昼夜,岂云晚举早”,了不成语。兰苕之羽,欲起排云,竟至铩翮者,固宜然也。

世目三谢,宣城既是隔代,而文笔英畅,大为不伦,无已,当跻豫章,鼎足为允。才长于法曹,气流于永嘉,然不至改步,使得参此坐,无失乌衣旧游之好,岂非艺苑铨衡一快。

惠连《捣衣》诗“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妙在便住。

明远“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太白“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出此,却逊鲍俊。

明远《东门行》,一变一紧,节促而意多,妙笔当不逊陈思王。

谢灵运语妙古今,然有不易学处。“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不同非一事,养疴亦园中”,大自稚气,尚不畏坠落。至“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又“彭薛裁知耻,贡公未遗荣。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又“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斡旋发义,去学究也几希。唯其含吐宛隽,而体沿雅质,故不嫌耳。钝手为之,未有不流于议论者。作者此处极险,自非伯昏之射,未可以足垂二分也。

大言小言,故属诗派;了语危语,亦归韵文。纤纤、杂组,诗谜肇端;离合、姓名,拆白缘起。又有五平、五仄、叠数、回文,药名、集句,连类莫殚。近世复有牙签凑字,八音限韵,正复巧同楮叶,戏类棘门。文章儇习,雅道所戒。独有《子夜》,双关不厌,当由语质情长,不失雅调故耶?

庾子山撰著,大篇为古诗之砥柱,短句乃近体之先鞭,盱衡昔今,其才少俪。少陵称其“清新”,似犹不尽。

或曰纟由黄组碧,潘、陆同工,而沈秀陆不及潘也;琼付玉条,颜、谢并映,而奥颖颜不及谢也。阴、何迭唱,然阴华缜而何遥旷,似是背驰;曹、刘齐名,然刘犷狭而曹闳奇,庸乃倍蓰。

《诗薮》云:“陈、隋无论真质,即文无足论者。”予谓非也。夫江、孔轩华,隋炀典畅,足以殿齐、梁之末路,启李唐之大风。

稗官载宋元嘉中,会稽赵文韵遇青溪小姑,文韵为歌“草生盘石”,音韵清畅。女令侍婢歌《繁霜》,其词曰“日暮风吹”云云,今诗篇多载之。“草生盘石”歌不传,亦一六朝逸诗篇名也。

康乐“石华”、“海月”,人知合掌。尤可异者,《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隈奥”、“陉岘”、“厉急”、“陵缅”,“迳复”、“回转”,“沉深”,“清浅”,八句八用复字,风调清轶,殊未觉苦。古人赏此,亦为名作。乃知晋、宋人笔妙,当求之行墨外,非但不可以近体相绳而已。

《沧浪吟卷》欲芟谢“广平”、“茂陵”一联,东越《诗薮》欲去萧悫笙吹”、“琴奏”十字,是不解六朝格律者。元美谓沧浪论古诗便鹘突,良然。茂秦《直说》,直举胸情,颇多妙语,亦恨其识鉴至唐便止,向上议论多愦愦。

世并称三谢,然实互有同异。秘书无微不抉,隐秀绝伦。法曹酷欲似兄,而才幅苦狭,角奥字句,殊乏微思,观其本色,乃在流逸,《秋怀》、《捣衣》,是其自运之妙。宣城词锋壮丽,大启唐音,元嘉遗响,自革之。氏源虽同,诗派判矣。

●卷三

○唐后

李于鳞云:“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两“其”字竟作“唐”字解,语便坦白。子昂用唐人手笔,规模古诗,故曰“弗取”,盖谓两失之耳。

子美七言古大浇初唐之朴,而于鳞云“七言古诗,惟子美不失初唐气格”,殆所不解。

胡应麟《诗薮》举文皇《帝京》、允济《庐岳》、子昂《感遇》等篇,凡二十馀家,谓是“六朝之妙诣,两汉之馀波。”予谓当是三唐之杰构,六朝之馀波。

岑棘阳《慈恩浮图》诗,便“东”、“冬”通用。“四角”二语,拙不入古,酷为钝语。至“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词意奇工,陈、隋以上人所不为,亦复不办,此处乃见李唐古诗真色。

子厚《田家》,曾吉甫以比渊明。然叙事朴到,第去元、白一尘耳,似不足方柴桑高韵。

崔署“东林气微白”篇,末应有“伤此无衣客,如何蒙雪霜”二句,词味才足。

于鳞《唐选》五言古诗十四首,就唐论之,既不足以尽其技,以为古调又未然,殆不如其无选。

沈期《答魑魅》诗“魑魅来相问”,又云“影答余他岁”,是用《南华》“罔两问影”语,而易为“魑魅”。崔颢《孟门行》:“黄雀啣黄花”,用杨宝事,而易“玉环”为“黄花”。皆是隐映古事,而小变之,避常径也,并不当以误用驳之。又如“倾城倾国”,李延年为妹歌也,“朝为行云,暮为行雨”者,高唐神女也,而刘庭芝“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陌上桑》罗敷本拒使君,而骆宾王“罗敷使君千骑归”。并是裁染词色,掩映古文。

七言歌行,虽主气势,然须间出秀语,不得全豪;叙述情事,勿太明直,当使参差,便附景物,乃佳耳。唐代卢、骆组壮,沈、宋轩华,高、岑豪激而近质,李、杜纡佚而好变,元、白迤逦而详尽,温、李朦胧而绮密。陈其格律,校其高下,各有诣,不容斑杂。唯张、王乐府,最为俚近,举止<谷牙>露,不足效也。

李白《鹦鹉洲》诗,调既急迅,而多复字,兼离唐韵,当是七言古风耳。

殷撰《河岳英灵集》,持论既美,亦工于命词,可以颉颃记室,续成《诗品》,惜其所载尚未备人。其首叙常建,云“一篇尽善者,‘战馀落日黄,军败鼓声死’”。然而“深入︹千里”,似不知句法者。李嘉“禅心超忍辱,梵语问多罗”,中晚语耳。殷谓孙、许更生,未到此境。评义若此,差为间然。

王子安七言古风,能从乐府脱出,故宜华不伤质,自然高浑矣。

希夷《公子行》,风流骀宕,有飘云回雪之致。《白头翁》一意纡回,波折入妙,佳在更从老说至少年虚写一段。

李如璧《明月篇》,用四“可怜”,参差掩映,通章篇法调法,俱复新妙。

太白天纵逸才,落笔惊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闲整栗,唐初规制,扫地欲尽矣。

太白《公无渡河》,乃从尧、禹治水说起,迂痴有致,然笔墨率肆,无足取焉。《蜀道难》等篇亦然,开后人恶道。

“闺里佳人年十馀”,颇有四杰风格,差逸宕耳。要此等是太白佳作。

《扶风歌》方叙东奔,忽著“东方日出”二语,奇宕入妙。此等乃真太白独长。

《金陵酒肆留别》,山谷云:“此乃真太白妙处。”而须溪云:“终是太白语别。”予许须溪知言云。

歌行,李飘逸而失之轻率,杜沈雄而失之粗硬,选家辨其两短,斯为得之。

杜“秋风淅淅”八句耳,然变态至今莫能逾此等章法。

子美《冉树叹》,亦近粗直,然至“天意”处一断,“沧波老树”复起作两层叙,便复有致。

嘉州轮台诸作,奇姿杰出,而风骨浑劲,琢句用意,俱极精思,殆非子美、达夫所及。

盛唐歌行,高适、岑参、李颀、崔颢四家略同,李奇杰,有骨有态,高纯雄劲,崔稍妍琢。其高苍浑朴之气,则同乎为盛唐之音也。

七言古至右丞,气骨顿弱,已逗中唐。如“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君”,极欲作健,而风格已夷,即曲借对仗,无复浑劲之致。须溪评王嫩复胜老,爱忘其丑矣。

《庄子》“柳生其左肘”,柳类是疮疡。摩诘误以为树,《老将行》遂云今日垂杨生左肘”,误矣。

司勋《江边老人愁》,叙事坦直,亦不懈,然无复奇出,此等便为香山长诗之祖。

襄阳歌行,便已下右丞一格,无论高、岑、崔、李也。盖全用姿胜,不复见气,但未及隽语,为能立足耳。

龙标七言古,气势太峻,而才幅狭,然迅快流爽,又一格也。

常建七言古,格意轻隽,而下语粉绘皆别设,虽在盛唐,隐开温、李乐府一派。

文房《铜雀台》前四句,可作五言一绝,衍作长调,不觉繁缛,便是此君高处。

君平长篇,天才逸丽,兴逐笔生,复工染缀,色泽妙,在天宝后,文房、仲文俱当却席者也。

杨衡《白》,唐乐府之佳绝者,然自齐、梁人视之,便词色轻露矣。

王建歌行,才思佻浅,便开《花间》一派,不待温、李诸公也。廷礼《品汇》未閒审格,故中晚多滥收之弊。

仲初佳篇,如《春词》结句颇有古气;《温泉宫行》含吐有致,亦复情思杳霭。至《神树》短歌,极恶道矣。

仲初《白》二首,冶思波属,足俪仲师。喜其能不作戒荒及越兵沼吴等语,乃为近古。一著此等,便落下格。他体也忌见正面,乐府尤难之耳。

初盛之后,似合有张、王俚俗一派,犹明中叶有袁中郎辈也。

张籍《节妇吟》,亦浅亦隽;《吴宫怨》无中生有,得青莲之遗。馀作亦有工妙。大抵于结处正意悉出,虑人不知,露出卑手。

文昌乐府与仲初齐名,然王促薄而调急,张风流而清永,张为胜矣。

昌黎《琴操》,以文为诗,非绝诣,昔人尝赏之过当,未为知音。至其拟《越裳操》,“我祖”、“四方”语奇,收斩截古劲,又复浑然。《龟山操》奇而朴,语意工妙。

韩诗“吾欲身为云,东野变为龙”,空同“子昔为云我作龙”本此。然韩谦而李倨,亦似故欲避其意耳。

《嗟哉董生行》学《雁门太守》,然气格凡近不称。《石鼓歌》全以文法为诗,大乖风雅。唐音云亡,宋响渐逗,斯不能无归狱焉者。陋儒哓哓颂韩诗,亦震于其名耳。

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唯李贺一人。设色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於撰语,浑于用意。中唐乐府,人称张、王,视此当有郎奴之隔耳。

《致酒行》,主父、宾王作两层叙,本俱引证,更作宾主详略,谁谓长吉不深于长篇之法耶?

元和诗响,不振已极,唯权文公乃颇见初唐遗构,亦一奇也。

玉川《楼上女儿曲》,通体妍俊,中“直缘”二句殊赘,或“锦帐”下径接“我有娇靥”,风格差得上。

张若虚“春江潮水”篇,不著粉泽,自有腴姿,而缠绵酝藉,一意萦纡,调法出没,令人不测,殆化工之笔哉!

《绝缨歌》,李颀集无之,而《文苑英华》载为颀作,然轻缓不振,决非新乡笔也。

《连昌宫词》虽中唐之调,然铺次亦见手笔。起数语自古法。“杨氏诸姨车斗风”,陡接“明年十月东都破”,数语过禄山,直截见才。俗手必将姚、宋、杨、李置此,逦迤叙出兴废,便自平直。“尔后相传六皇帝”一句,略而有力,先为结语一段伏脉。于此复出“端正楼”数语,掩映前文,笔墨飞动。后追叙诸相柄用,曲终雅奏,兼复溯洄有致,姚、宋详,杨、李略。通篇开阖有法,长庆长篇若此,固未易才。

子美“文章有神交有道”,虽云深老,且起有势,却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滔滔一韵,未见精工,至“气酣日落”以后,浮气乃尽,真力始见耳。

子美《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携酒泛江》,其诗起四句先将二人叙完,次叙登山只二句,次将泛江衍为长篇。登山、泛江,自是俳势,一略一详乃尔,章法已奇。至主客是两长官,二十句中以四句了却,意在有无间耳。他人于此恋恋怅怅,岂能自己!

《古柏行》,起六句莽莽疏直,故以“云来气接巫峡长”二微语承之。或云气脉不属宜有讹,已可笑。或云二句当在“二千尺”下,讠孛之讠孛矣。

太宗《饯来济》,七律已开,以四杰之才,竟无一篇,何也?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中晚劣语,亦见之子安耶!

陈伯玉律体,清雄为骨,绵秀为姿,设色妍丽,寓意苍远。由初入盛,此公变之,沈、宋堂皇,悉皆祖构于此。

“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挂”、“倚”字新出,便睹盛唐风采。

“明月高秋迥”,“高”、“迥”字复,然不害格。若易作“清秋”或“高秋映”,便自轻萎。“澄江净如练”,谢茂秦欲改“秋水”,坐不解古法耳。他如“湛露酌流霞”,“宠移新爱夺”,语复可笑,然终不失正始朴处。

沈云卿“千秋遗令开”,“开”字凑叶,读者不觉,由专重声响耳。

小许“天上奉薰歌”,“薰歌”但切宸撰,不虑与题“遇雪”左,唐初多复如此。

垂拱诸贤,张道济骨力稍弱,词采亦薄,拙处袭正始之瑕,流处启大历之调。

张子寿忠謇之士,陈诗讽主,动合典则,质直有馀,微伤雅致,不徒窘于边幅也。

“剑阁横云峻”一篇,壮哉词笔!蜀狩归来,绝无衰飒之气,才故是不群。

青莲五言律,自流水法外,颇近正始,不似子美、达夫诸公创体,迥异昔观。

襄阳《洞庭》之篇,皆称绝唱,至欲取压唐律卷。余谓起句平平,三四雄,而“蒸”、“撼”语势太矜,句无馀力;“欲济无舟楫”二语,感怀已尽,更增结语,居然蛇足,无复深味。又上截过壮,下截不称。世目同赏,予不敢谓之然也。

襄阳五言律体无他长,只清苍酝藉,遂自名家,佳什亦多。《洞庭》一章,反见索露,古人以此作孟公声价,良不解也。

“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句法孤露,意兴欲尽,尤易为浅学效颦,作者不欲数见者也。

岑参“关树晚苍苍”一首,今人当隶马事,能超脱乃尔!

子美《天河》自佳什,第三四为老生藉口,大启恶解,小恨耳。

张承吉风流之士,而《金山寺》诗:“因悲在城市,终日醉醺醺”,村鄙乃尔,不脱善和坊题帕手段。

“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团”,蒋仲舒谓之近俗。然是初唐本色语,自六朝来,第未称佳,亦胡云俗?

玄宗“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是幸蜀诗,故用张载《剑阁铭》事。蒋仲舒笺引班固《燕然》,非也。

达夫五言律多似短古,亦是风调别处。

韩愈“汉家旧种明光殿,炎帝还传《本草经》”,此樱桃谜也。荆冬倩《奉试咏青》诗:“路辟光天远,春还月道临。草浓河畔色,槐结路边阴。未映君王史,先标胃子衿。明经如可拾,自有致云心。”此等题自未易佳,亦何讵作青谜?

岑嘉州《初至犍为作》,而茂秦改之,语在《直说》中。然颇不及岑气骨,直落中唐,结句尤劣。盖谢本色只是中唐耳。

《中兴间气》称郎士元“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工于发端,谢惭沮。然二语排而弱,思致浅竭,遽驾玄晖乎?

“沲水临中坐”,杜排律足称工绝,而胡明瑞《诗薮》抑之。盖胡于排律,专主赡硕,未究起伏之妙,故自运如《咏雪》及《题武侯》诗,往往绝可笑。又元美《哭于鳞百二十韵》,都乏神韵,而明瑞称之。至明瑞哭王诗,更出王下,乃复自拟古人。

昔人称老杜字法如“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句法如“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余谓此等皆杜句字之露巧者,浑读不妨大雅,拈出示人,将开恶道。

张乔“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叠句可憎。于武陵亦有“又渡湘江水,湘江水复春”,又唐彦谦“坐无风雨至”,亦然。

“诸葛大名垂宇宙”,通章草草。“伯仲”二语,ゼ词中作史论,殊伤渊雅。

李绅《过锺陵》之作,三四“江”、“郭”承上,与杜公《吹笛》篇法相似,然非佳格。《江南暮春》又学“去岁荆南梅似雪”,短李殊未精悍。

杜牧之“江涵秋影”,截首四句,乃中唐佳什,衍为八句便齐气;“古往今来”,竟成何语?

皎然精于诗法,而己作不能称,较之清工气骨,故应却步。

杜诗“卧龙跃马终黄土”,“跃马”为公孙述,盖用《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语。然用不始杜,临海《畴昔篇》已见之。刘辰翁“跃马何限,古人开口自信”,非也。

诗至七言律,已底极变,既难空骋,又畏事累,大抵温丽为正,间令流逸,读之表里妍整,而风骨隐然。颇恶驱驾之势,有心章彩;至于隶古事,寓评议,斯为下风。唐初意尽句中,正用气格为高。盛唐境地稍流,而兴溢章外,不妨媲美。作者取裁,舍是奚适?中叶翩翩,亦曲畅情兴,必欲瓿覆大历以下,似属元美过差之谈。至于李商隐而下,予不敢道之。

王维“商山包楚邓”篇十二句,凡十二见地形,虽全叙行色,而写送流利,不觉烦,终是诗律未细处。

“羞将短发还吹帽”一句,翻案意足,“笑倩傍人为正冠”,赘景乏味,或当时即事语耶?

包佶诗“王粲频徵楚,君恩许入秦”,借“君”对“王”,不拘姓名,从杜公“子云”、“今日”,“高凤”、“聚萤”来。至于鳞“木落毗陵看过雁,月明张翰倚扁舟”,皆祖述此,然只似游戏耳。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王元美称其壮语,然气尽句中,未为佳调。“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何元郎指为名作,谛视之,亦禅林恒语耳。

张季直中岁感激,苦节学文,而“深竹閒园偶辟疆”,谓与顾辟疆为偶,既是凑韵,若解开辟疆畔,更自生硬。渤海五十,张有恧焉。然题云“探韵”,岂是为韵所拘故耶?

早期倡和,舍人作沈婉丽,气象冲逸,自应推首。“衣冠身”三字微拙。右丞典重可讽,而冕服为病,结又失严。嘉州句语停匀华净,而体稍轻,又结句承上,神脉似断。工部音节过厉,“仙桃”、“珠玉”近俚,结使事亦黏带,自下驷耳。四诗互有轩轾,予必贾、王、岑、杜为次也。

于鳞贬子美七言律愦焉自放,语有当处,未必便为献吉而发。然于鳞律鲜抝体,致多精秀,谓自为地,或有之乎?

太过幸灵州诗止二句,虽阙而已自笼罩雄奇。

初唐四子,人知其才绮有馀,故自不乏神韵。若盈川《夜送赵纵》,第三句一语完题,前后俱用虚境。临海《易水送别》,借轲、丹事,用一“别”字映出题面,馀作恁吊,而神理已足。二十字中而游刃如此,何等高笔!

王、孟五言绝,笔韵超远,不减李拾遗。但李近浏亮,王近清疏,特差异耳。孟他体较王格小减,五言绝句,气更似胜之。

杜《复愁》云:“万国尚戎马,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此等用意,便是歇后法。

胡明瑞举唐五言绝句凡十六首,云佳者大半于此。余观权德舆《玉台体》二首,语意佻浅;至王建《新嫁娘》、施肩吾《幼女词》,摹事太入情,便落卑格。

李适之《罢相作》,敖子发以为不如钱起《暮春归故山草堂》。不知李诗朴直,钱诗便巧,李出钱上自远,子发未审格耳。

盛唐七绝,常建最劣,高得中唐,卑入宋格,如“过在将军不在兵”是也。

诗有近俚,不必其词之闾巷也。刘梦得《竹枝》,所写皆儿女子口中语,然颇有雅味。元次山《Ы乃曲》云“好是云山《韶》音”,非不典切苍梧事,伧父之状,使人呕矣。

宋人谈诗多迂谬,然亦有近者。至谢叠山而鄙悖斯极,如评少伯“陌头杨柳”之作,梦得《蹋歌词》,阆仙《渡桑乾》,许浑“海燕西飞”是也。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首,命意致近填词,读者赏俊,勿遽宽科。

籍、建并称,然建远不如籍。籍《楚妃》、《离宫》有盛唐之调,俱得乐府遗风。建《宫词》直落晚叶,去孟蜀花蕊夫人一间耳。《夜看扬州市》,何里巷也!

王建“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华亭李舒章诗“御水先成二月瓜”本此,亦练雅,不觉其是用唐世语。

义山七绝,使事尖新,设色浓至,亦是能手。间作议论处,似胡曾《咏史》之类,开宋恶道。

王元美谓“一年又过一年春”与“九月九日望乡台”同法,而调少卑,情稍浓。盖情浓非诗家境诣,此语殊难得解。

太白《清平调词》“云想衣裳花想容”,二“想”字已落填词纤境;“若非”、“会向”,居然滑调。“一枝浓艳”,“君王带笑”,了无高趣,《小石》跻之坦涂耳。此君七绝之豪,此三章殊不厌人意。

太白“杨花落尽”,与乐天“残灯无焰”,体同题类,而风趣高卑,自觉天壤。

七绝,李益、韩足称劲敌。李华逸稍逊君平,气骨过之,至《从军北征》,便不减盛唐高手。

“虢国夫人”一首,张承吉之作,又见杜集。然调既不类杜绝句,且拾遗诗发语忠爱,即使讽时,必不作此佻语,应属祜作无疑。

王表诗“一声歌发满城秋”,赵嘏又云“一声留得满城春”,邹子之吹黍谷,庶女之召飞霜,亦词人不用事之用事耳。

七言绝起忌矜势,太白多直抒旨鬯,两言后只用溢思作波掉,唱叹有馀响。拙手往往安排起法,欲留佳思在后作好,首既嚼蜡,后十四字中,地窄而舞拙,意满而词滞。古亦多用景物唱起,然须正意着景中令足,后来神韵自不匮耳。

《诗家直说》云:“予初赋《侠客行》:‘笑上胡姬卖酒楼,赌场赢得锦貂裘。酒酣更欲呼鹰去,掷下黄金不掉头。’自谓结无馀音,更之云:‘天寒饮罢酒家楼,掷下黄金不掉头。走马西山射猛虎,晚来风雪满貂裘。’”予前说得此,尤觉醒畅。

张继诗“江枫渔火对愁眠”。今苏州寒山寺对有愁眠山,说者遂谓张诗指山,非谓渔火对旅愁而眠。予谓非也。诗须情景参见,此诗三句俱述景,止此句言情,若更作对山,则全无情事,句亦乏味。且愁眠山下即接姑苏城寒山寺,不应重累如此。当是张本自言愁眠,后人遂因诗名山,犹明圣湖因子瞻诗而名西子湖耳。至于夜半本无钟声,而张诗云云,总属兴到不妨。雪里芭蕉,既不受弹,亦无须曲解耳。

宋人之诗伧,元人之诗巷,然亦各自间有佳处。

海叟《杨白花》,谓故君之思,似太亵,当是即胡后本意耳。“渡江水”语尤可见。

凤洲“人间陆海天茫茫”,出李贺《秦宫》诗,变得雄奇,中着此句,觉通篇发越。

空同“苑西辽后”篇,华亭宋辕文以为拟杜“昆明池水”,以不甚似见工。然予谓此拟“瞿塘峡口”,非拟“昆明”也。

元美七律,力沉而微伤滞,思精而时入巧,材富而每阑入近语,未足称长。于鳞语元美“我无凡境,子无神境”,二人亦初不讳之。至《祀康陵》等篇,则李、谢未办耳。

茂秦“天书早下促星轺”,末结出武选葬兄,点次轻稳,善于避险。

子相矫矫,有拂日摩天之羽,虽伤短促,终自不羁。

诗自万历末,争欲决李、王之藩。董宗伯其昌颇自矫峙,然风格亦微跌宕矣。

许景樊,朝鲜女子耳,诸体略放温、李、而七律独祖七子之风,“层台”、“一柱”,全学于鳞。《登黄榆作》,见有明文章诞敷之远。

二李  献吉、于鳞。何、王  景明、元美。外,若徐昌之邈然洁秀,薛君采之婉挚华亮,顾华玉之格苍味腴,高子业之造思精微,王稚钦之风神丽失,自足掩馀子之芳润,抗四氏以并驰。故以广大教化论之,或稍逊四家,倘用独长便决胜。尝拟合选国初四子,高季迪、杨孟载、张来仪、徐幼文。前后七子,献吉、景明、边廷实、徐昌、康德涵、王敬夫、王子衡为前七子,于鳞、元美、谢茂秦、徐子与、宗子相、吴明卿、梁公实为后七子。与上薛、顾、高、王及刘伯温、卢次便为二十四家。次便虽骚赋名,然诗自振迅。

徐昌《迪功集外》,复有《徐迪功外集》,吴郡皇甫子安为序而刻之音。又有《徐氏别稿五集》,其名有《鹦鹉编》、《焦桐集》、《花间集》、《野兴集》、《自惭集》,总为五集。《迪功集》或云是其自选,风骨最高,体律严正。《外集》殊复奕奕。《别稿五集》中:《蕉桐》多近体,最疵;《鹦鹉》多学六朝,间杂晚唐,颇有《竹枝》、《杨柳》之韵。《花间》“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诗为小乘,入词亦苦方不称。他如“花间打散双蝴蝶,飞过墙儿又作团”,《咏柳花》云:“转眼春风有遗恨,井泥流水是前程”,便是词家情语之最。献吉叙《迪功集》云:“守而未化,蹊径存焉。”子安叙其《外集》云:“并包众美,言务合矩,检而不隘,放而不逾,斯述藻之善经也,奚取于守化而暇诋某未至哉!”余谓昌洁蠲树藻,颇有骚思,而庄于吐辞,雅深于怨,殆不欲为放言也。自献吉论之,乃云“未化”,故应子安叙论优耶!

边贡诗“自闻秋雨声,不种芭蕉树”,王世贞谓芭蕉岂可言树?余谓北齐武成后谣云:“千金买果园,中有芙蓉树。破券不分明,莲子随它去。”是不定木本乃称树也。第边语虽俊而命意微近填词耳。俊语常恐堕格,此等处故难。

何元郎《丛说》所摘明诗,董浔阳《赠行》诗三首殊工,馀句多不能佳。至称沈石田“檐前故垒雌雄燕,篱下秋虫子母鸡”,尤可笑。录唐六如《怅怅》词一篇,虽不入格,而措语酸伤有情,当为泪下,可与《寄文徵仲书》并观。然元朗谓之六朝,亦遥遥矣。

谢茂秦谓情诗难作,何元朗谓情词易工,二语无妨并当。盖诗必求格,而情语近昵,则易于卑弱;词则昵乃当行,高顾反失之。又元朗少喜曲,中年病废,教童子习唱,遂通音调。是於曲学者,故不难于言情。茂秦少亦工小词,后见于鳞诸子,遂大羞悔,故道著情语便苦畏,亦伤弓之惊弦声也。

有明诗家称二李、何、王,然于鳞近于优孟抵掌,元美近于监厨请客,相其风骨,殊逊李、何。虽献吉近粗,大复近弱,当其得意,前无古人,粗弱政是不掩质处。后来曲尽修辞,无瑕可指,而深按之,便苦浮且厉,是李、何所病,犹古民之三疾也夫?

于鳞“万里银河”一首,余见其稿,益知改正心苦,古人不漫然也。今录附注:“万里银河接御沟,稿作‘何处还逢玉树留’。千门夜色映南稿作‘此登’。楼。城头客醉燕  稿作‘青’。山月,笛里寒生蓟北稿作‘紫塞’。秋。胡地帛书鸿雁动,汉宫纨扇婕妤愁。西风明日吹双  稿作‘蓬’。鬓,且逐飞蓬赋远游。稿作‘多病天涯恋旧游’。”其造题亦小异。

茂秦“庭草惊秋”一首,尝见其旧刻,与《四溟全集》所载多不同,知其先后改定之佳。今录之,以旧诗附注:“庭草惊秋白露垂,旧作‘玉露初惊沾草重’。冰轮渐觉渡河迟。光临凤阙清钟断,旧作‘清樽断’,乃不成语。寒入旧作‘气接’。龙庭书角悲。天际几看鸿雁影,山中又老桂花枝。共旧作‘不’。知庾亮南楼夜,旧作‘下’。曾为勋名感鬓丝。”

○杂论

《解颐新语》云:“诗贵和平,令人易晓。”予谓和平固不在易晓。又云:“子渊《箫颂》传于宫媵,百乐《童规》讽于樵厮,《长恨》一曲童子解吟,《琵琶》一篇胡儿能唱,岂必深险哉!”予谓诗不贵险,却自须深,元、白鄙俚,讵足为训!借如《箫赋》在今,亦未易读,诗索媪解,岂称高唱!且百泉尝称文宗能辨苹非蔌萧,知钏为跳脱”;又以“自古帝王皆逊志典学,故相如、子云词赋谲诞,音韵聱牙,汉帝一诵如素闲习。”而两论并核,殊复矛盾,何耶?

严仪卿生宋代,能独睹本朝诗道之误,谓“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某末流甚者,叫噪怒张,乖忠厚之风”。论眉山、江西,亦可称沈著痛快,真绝之识,其书之足传宜也。

皇甫氵方云:“诗苟音律欠谐,终非妙境,故无取抝体。”斯言殆不尽然。又云:“元、白六韵,七言排律之始。”岂未睹崔融、杜甫诸公之作耶?

曹植“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徐幹“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辞”。齐浣“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又变“风”、“云”为“月”。而太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则“风”、“月”并役,是用变为偷者也。石崇金谷涧赋诗,不能者罚酒三斗。太白云:“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而于鳞“诗成罚我我岂辞,便过三斗无论数”,是用翻为偷者也。

张乔《寄杂扬故人》:“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解颐新语》谓“扬有二十四桥,乔盖想故人之居当过其半,乃知诗人无虚语”。予谓此真百泉魔语也。

胡明瑞性骛多,故于宋、元诗俱评驳极详。然眼中能容尔许尘物,即胸次可知,宜诗之不振矣。

相如《美人赋》全仿宋玉《登徒》篇,当是少时学步之作。《杂记》谓其因文君而欲以自刺;武林章氏注《古文苑》,又讥其欲自媚于世,俱谬。

高廷礼曰:“汉、魏质过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得二者之中,备风人之体,惟唐诗为然。”案高语是以唐人高于汉、魏也。且汉、魏非乏采,而六朝汉为ゼ华,较唐犹为存朴,徒自俳俪句字求之,真以目皮相耳。

孙鑛云:“乐府贵俚。”此似未深窥乐府者,后人闻之,恐大诖误。

《易林》、《参同契》等书,本非文士所撰,其词特偶作谐声耳,后之证古韵者,辄引为据,殊见乖鬲。又若唐、宋以后人著撰,韵多放轶先榘,如晚唐诗首句出韵之类,后辑韵书者不引著宪以裁其愆,反援彼讹文,强证通韵,徒炫博雅,不知滋误。

论文不可束缚,如信《云汉》而谓周无遗民是也。论文不可穿凿,如解杜诗而句句傅著每饭不忘君是也。

诗家如作字家,点画之间,斟酌繁简,小有增损,不妨其妙。人名如马卿、葛亮,多见篇什;仇池九十九泉,而杜诗“长怀十九泉”,古人不谓疵也。如《诗》三百五篇,而孔称《三百》,举全略奇,古多有之,顾审其善用耳。

《笔丛》载宋游景仁《黄鹤楼》诗,云:“宋七言律唯此首可追老杜。”今案其诗云“长江巨浪拍天浮,城郭相望万景收”,调已极粗滑,至“角声交送千家月”,鄙俗又甚。

“山气日夕佳”,“众鸟欣有托”,伊其相谑,故作谬误耳。他如“弄獐”、“伏腊”、“大杜”、“金根”,徵杜若于坊州,惑蹲鸱为羊子,未读曹赋,乃呼雀,不熟《尔雅》,误食蟛蜞,博类词林,均资噱笑。此拾遗所以求过“难字”,隐侯所以畏读“雌霓”也。

次韵非古,今人每好作之;重字不妨古,而今每酷忌。盖次韵始终於元、白,微之《上令狐文公书》中自叙其故;而重字唐多有之,不止李藩之举钱起也。沈存中云:“唐人虽小诗,莫不揉埏极工而后已。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以语未工,故第三句云‘人面今何处去’,虽有两‘今’字,不惜也。”斯言得之。

《子夜》双关,“砧”哑谜,虽入巧法而不坠古风。又有巧用别名略同为隐者:杜康善酿,曹公即呼酒为杜康。宜城、中山出名酒,梁昭明诗“宜城溢渠碗,中山浮羽卮”,即呼酒为宜城、中山。云和,山名,产木宜琴瑟,王昌龄斜抱云和深见月”,即呼琴瑟为云和,《搜神记》韩恁、何氏魂化鸳鸯,温飞卿诗“粉项韩恁双扇中”,即呼鸳鸯为韩恁。又阮咸制乐器,其器即名阮咸。江南薛九善歌《嵇康》,《嵇康》曲名,见王钅至《侍儿小名录》。至酒名圣人、贤人、督邮、从事,乐府名有《董娇饶》、《王子乔》,皆是类也。作者须古有是称,不嫌新异,傥复比物创更,必陷险<骨皮>。借更名酒仪狄,号琴空桑,转展不极,不能不为词林笑端。东坡“独看红蕖倾白堕”,州“吾晚刘毅”,是句佳乎?

近体咏史自不能佳,胡曾百首,竟坠尘溷,《平城》、《望夫石》二诗,结句尤恶。茂秦顾独称之,何邪?又云“咏史宜明白断案”,非徒不解近体法,是目未经见晋以前咏史者。

李阳冰见《碧落》之碑,数日不去;欧阳询爱索靖之迹,下马坐观。二公之于慕古,可谓勤已。抑岂以摹画之工而真宰不宣耶!

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淫亵等题,可无作也。诗必相韵,故拈险俗生涩之韵及限韵步韵,可无作也。

谢茂秦云:“白乐天正而不奇,李长吉奇而不正。”直呓语耳。

何元朗最喜白太傅,称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不知此政诗格所由卑也。又称白《琵琶行》、元《连昌宫词》为古今长歌第一,殆见浅耳。

杜诗“苔卧绿沈枪”,柴虎臣诗“绿沈终日卧苍苔”,亦是指枪。或云杨用修尝辩绿沈是色,非物名,不可单用,非也。古人名物,多举色像形。《诗》称“茹蘧”,不嫌是草。大黄大白,弓杯自见。《汉书》云:“取青紫如拾芥耳。”又云:“纡青拖紫。”后汉《樊君碑》:“龟艾追赠。”艾所以染绶。谢诗“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ゼ词之家,类多裁缀。聊举数端,知杨说之未足拘耳。

《沧浪吟卷》云“发端忌作举止”,贵高浑也;“收拾贵在出场”,须超远也。

王昌龄集云:“王维诗天子,杜甫诗宰相。”宋严羽《吟卷》云:“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然此等论,必自开元以后作者,方当受其折使之耳。

初唐用古句,盈川“少别比千年”,正字“丘陵徒自出”,间增一字,便与古意迥别,镕造入工,不嫌成构。然《白云谣》“出”字当读吹,平声,叶下之来”,而伯玉读作入声。“中兴”读平声,而子美诗“新数中兴年”,是读去声。“中圣”读去声,而太白“醉月频中圣”,是读平声。《左传》“华不注”,“不”字读付,如《棠棣》“鄂不韡韡”。“不”字言此山孤秀如华付之注于水,见虞挚《畿服经》。而李于鳞律诗以“华不注”对“医无闾”,绝句我自能怜华不注”,俱读入声。律之审音家,诸公未免不识字之诮。

芮挺章云:“道苟可得,不弃于厮养;事非适理,何贵于膏梁!”殷云:“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吾无取焉。”释皎然云:“无爵命有幽芳可采者,拔出于九泉之中,使与两汉诸公并列。”古人是非登降,不苟如此。若于鳞《诗删》,不宽元美而蔽茂秦,足称雅正,可以观德。近则家擅珠璧,裂皆争先,亦有予爱夺憎,好丹非素,风雅之役,兵戎剧焉。呜呼!作者自难,选亦讵易道哉!

子云《逐贫》,志安贫者也。谢茂秦呵其心急富贵,不及昌黎《送穷》,大可笑。夫依隐玩世,激诡其词耳。若谢见,则《北门》为小人之诗,《渔父》有啜ㄤ之志,斯固哉其言诗者也!至退之《送穷》,仍留穷,意直浅露,不及扬。此汉、唐文格之别,故《反骚》意同《逐贫》,亦为考亭所掊。何索解不易,子云之多不幸耶!

陈无己《寄外舅郭大夫》:“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深知报消息,不忍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赵章泉谓“中二联虚字多而无馀味,若取前后为绝句,当不减盛唐。”予谓“欺”字露筋,亦非盛唐。

学诗如学书,必先求其似,然后求其不必似,乃得。

唐人文多似诗,不害为佳;退之多以文法为诗,则伧父矣。六朝人序记多似赋,不害为佳;子瞻多以序记法为赋,则委尔矣。

诗不专贵用事而不害乎用事,所谓太虚不拒万有,真空不离色相也。诗贵自然而又不害乎锤锻,所谓良金不惮单冶,美玉不嫌雕琢也。

诗者,温柔敦厚之善物也。故美多显颂,刺多微文,涕泣关弓,情非获已。然亦每相迁避,语不署名。至若乱国迷民,如“太师”、“皇父”之属,方直斥不讳。斯盖情同痛哭,事类弹文,君父攸关,断难曲笔矣。而《诗》犹曰:“伊谁云从,惟暴之云。”又曰:“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其辞之不为迫遽,盖如斯也。后之君子,喜招人过,每相摭拾以资输写。夫朋友之道,本以义合者也,小瑕宜合好而掩恶,大过宜忠告而喜道,至不获已,则徐引而退耳。今乃小垢宿愆,动见抵,深辞巧诋,务盈篇牍,不彼恤,蕲竭我才。约而数之,戾十有七。古人所纠,必务其大,乃有义不系于君亲,事不交乎邦国,可以略置忘言,而得已不已。其戾一也。人非齐圣,孰无过端,闾巷之人,政复多レ,徒以交罕载笔,无与录之耳。属为文士,宜有同声,而小露<疒只>瑕,辄被铅椠,文章所播,疾於置邮。於是帷墙既隐而郡邑交谈,夙昔可磨而千古莫洗,是则君子之有朋,不如闾巷之无友。其戾二也。偶尔寄托,联复铺张,盈盈非荡,生见呵于拾遗;《封禅》非谀,死受嗤于和靖。原厥初情,未如所刺,吹索之后,方将见瑕。其戾三也。又若愆归往昔,德已更新,咒逝水以求迥,吹宿灰而成焰,将令日月一蚀,永绝还辉,使夫人而君子则非以讳贤,使夫人而小人则重之放弃。其戾四也。又或生有密交,死无血胤,赖子一瞑,托我千秋,尔乃未阐幽光,更搜隐。夫交密则无微弗识,胤绝则莫与致争,九原可作,其能瞑乎?其戾五也。骨肉天性,伦极人彝,稍中乖嫌,未沦恩纪。记云:“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则默斡潜调,职在朋友。乃有形诸谣咏,洗发词篇,或为下而讪上;或代彼而非此。夫隐诸心者,发口为成言;隐诸事者,入文为成案。是以未经藻思,情在缠绵茹吐之间;一奉评题,便有弦绝雨坠之势。其戾六也。等斯而上,益有难言。夫怀罪引慝,昔人之明规;思古无讠尤,臣子之正训。又况遇非正则,冤异《小弁》,讪父兄以为名,斥乘舆而见直,一唱群和,号称孤愤,险情悖节,孰甚于斯。其戾七也。至如根柢盘错,径路纡险,悬度求济,贤者难之。其或不原隐情而专攻显迹,舍厥大义而绳以鄙私。夫显迹易レ,隐情难明,大义罕同,鄙私交赞,口舌求解,疮瘢愈多,正谊郁而莫伸,莠言烦而愈炽,君子处此,斯为冤酷。其戾八也。造膝诡辞,避人焚草,事君之厚,交亦宜然。其或君居九重,友隔千里,则封事邮筒,不得不尔。至于明辩是非以祛群惑者,自当近著舆观,远存国宪,如刘歆之《移博士》,杜牧之《上宣州》是也。若其事本琐尾,情非迫切,而又终朝觌面,永夕抒怀,何缘从容燕笑,则卷舌不谈;别去题书,乃词锋互起。规诲不谆于口辅,姗笑徒弄于文辞。其戾九也。古人大义,离别恶声弗闻。乃有本属素交,末无小忿,屡更风雨,未旷晨宵,而徒笔墨竞长,波涛腾口,莞尔相昵则联床解榻,投咸答赠则矢激霜飞。其戾十也。乃或寒暑之末,醉饱之馀,小罹违迕,便生怼望,鼓其才笔,粉绘交宣,嘘云雾以为楼,织萋菲而成锦。若而人者,抑为太甚。其戾十有一也。复有中情浅狭,妄作高深,目人以刻敫为工,自期以矜诞称俊,思财片语,神厉九霄,床下可以卧人,儿女不妨呼客。形诸口颊,已是へ然,一涉文辞,弥深暴慢。其戾十有二也。若夫高下移情,寒暄贰辙,申谊贵游,则白雪兰薰,倾倒无尽,侯门仁义,歆德有馀;倘值疏芜贱士,语默稍暌,则砺齿磨唇,笔长采烈,恁陵激射,借以自殊。其戾十有三也。施不祈报者,达者之用心;受德不忘者,君子之自敕。乃有面背移情,朝晡改趣,方其因热也,则低头帖耳,宛转傅离;及其既往也,则哆口轩眉,诋其长短。甚者装裹桀金,便回头而相吠;酲馀晏酒,已挥毫而见弹。何有大义之灭亲,辄云一饭其胡恤。其戾十有四也。文章,公器也。经术,圣心也。自应讨论通流,商略忘我。爰若季绪琐琐之才,五鹿岳岳之气,徒怀掣簟,失意探珠,遂兴闪烁之辞,更创偏畸之议,摇牙相噬,恣极忄兆儇。其戾十有五也。长者之量,不可概人,此既相加,彼复行甚,纠缠胶结,长滋不解,同心且煎为萁豆,毛颖将よ于莫邪。其戾十有六也。《春秋》,圣人之刑书也。犹且善善从长,恶恶从短。恶有舞鼠文于播雅,设虎穴于ゼ华者,谓之何哉!其戾十有七也。假令痛深次骨,仇非戴天,含愤濡毫,亦复胡怪。徒以或生情于伊谑,或互揣为名高,或资义类而工文,或缘慷慨而钓直,始于自护以求申,终致交攻而修怨,一矢加遗,百端交集,揆诸古人,不其倍欤?悲夫因师获印之谚,党胡然而参夷;说法马留之谣,社胡然而荠粉。是故《老子》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辩闳远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且夫修吏,王事也,昌黎犹惧获谴;惟口,无迹也,虞舜戒其兴戎。又况书非国乘,事非宪典,而辞翰所涉,行远而流长,隐而扬之,暂而久之,可不惧哉!可不慎哉!余薄游文苑,奉教英流,窃睹斯敝,每感于心。在昔有然,今兹弥甚。以为严于律己者,立命之原也;恕于责物者,宽身之仁也;忄于面诤者,笃伦之诚也;谨于繁辞者,致忠之心也;毋敢肆诃者,远戾之萌也;须受不反者,自毖之方也;刻省束修者,销刺之端也;于物无尤者,相化之理也。爰撰兹篇以自勖,且以劝方来。缀文之君子,当以古人之心为心,则文章尽善矣,姑无以文章为名也。《诗戾篇》

古人善论文章者,曹丕、陆机、锺嵘、刘勰、刘知几、殷、释皎然、严羽、李涂、高秉、徐祯卿、皇甫氵方、谢榛、王世贞、胡应麟,此诸家最著,中间刘勰、徐、王,持论尤精扌可遵,馀子不无得失。亦有自摅独欣,不可推放众制者,如子桓“诗赋欲丽”,士衡“绮靡”、“浏亮”语是也。

辞学取材,载籍已博,录其要者,《诗三百篇》,《楚辞》,梅鼎祚《汉魏诗乘》、《六朝诗乘》;唐以下则高秉《唐诗正声》,李攀龙《唐诗选》,华亭三子之《明诗选》;稍广之则冯惟讷《风雅广逸》,《昭明文选》,《十二家唐诗》,梅鼎祚《李杜诗选》,《唐诗品汇》。其论诗则刘勰《文心雕龙》,锺嵘《诗品》,皎然《诗式》,严羽《沧浪吟卷》,徐祯卿《谈艺录》,王世贞《艺苑卮言》,此六家多能发微。《楚辞》王逸注为祖,《唐诗选》以旧本有附记而无高、江圈评者为佳。《文选》诗赋须分代读之,其分类者,昭明之陋耳,遂使风格升降混淆,诖初学不少。

●卷四

○学诗径录

诗言情写景叙事,收拢拓开,点题掉尾,俱是要格。律尤须谨严,颓唐可时有耳。借如律诗,中二联一实一虚,一黏一离;起须高浑,势冒全篇;结欲悠圆,尽而有馀;转折收纵,宜使合度,勿得后先倒置,舒促失节,然后可以告成篇矣。

诗作七古,宜从唐人诗韵,乃为无弊。五古须论体裁风雅,宜用先秦韵,汉、魏稍密,晋、宋渐近于唐韵矣。倘于韵学未能精,只以唐韵行之为妥。如古诗《关雎》首章,《皇皇者华》第五章,《天保》九如两章,汉诗“今日良宴会”、“携手上河梁”、“骨肉缘枝叶”等篇,亦符唐韵。下此益复可知,无所讥驳。倘不知古韵离合而妄通之,必为识者所笑。

作诗对仗须精整,不定以青对白,以冬对夏,以北对南为也,要审死活、虚实、平侧。借如“登山临水”,“高山流水”,“登”、“临”为活,“高”、“流”为死,不得易位相对仗也,或有假借作变对耳。又如“高山流水”,“吴山越水”,“高”、“流”为虚,“吴”、“越”为实,亦不得易位为对仗也,或假借斯有之。又如“山水”二字,平可对“云霞”。若“江水”,乃说江中之水,二字侧不可对“云霞”,但可以“山云”对之。即以一物对二物,亦无不可,总须论字面平侧。如以“鹦鹉”对“龙蛇”,或对“鸾”,以一对二之类;若以“鹦鹉”对“神龙”、“彩鸾”,便是以平对侧,非其法也。以二对一亦然。如“枫柳”可对“梧桐”,“春柳”便不可与“梧桐”对耳。有自对者,必简“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ㄚ服照江东”,摩诘“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ぎ”,又云“门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又有借对者,如“高凤”对“聚萤”,“世家”对“道德”,“鸟道”对“渔翁”。“高凤”本人,乃借“对”对“萤”耳。“世家”义本侧,乃借其字面作平对“道德”耳。“渔”借作“鱼”对“鸟”。如此古人间有,亦只是游戏法,不为经理。古最忌合掌对,如“朝”对“晓”,“听”对“闻”之类,古人亦多有之,玄宗“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郎君胄“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虽时有拙致,似不足效。

古风长篇,先须构局,起伏开阖,线索勿紊。借如正意在前,掉尾处须击应;若正意在后,起手处先须伏脉。未有初不伏脉而后突出一意者,亦未有始拈此意而后来索然不相呼应者。若正意在中间,亦要首尾击应。实叙本意处,不必言其馀,拓开作波澜处,却要时时点著本意,离即之间方佳。此如画龙,见龙头处即是正面本意,馀地染作云雾。云雾是客,龙是主,却于云雾隙处都要隐现爪甲,方见此中都有龙在,方见客主。否是,一半画龙头,一半画云雾耳,主客既无别,亦非可为画完龙也。

古歌行押韵,初唐有方,至盛唐便无方。然无方而有方者也,亦须推按,勿得纵笔以扰乱行阵,为李将军之废刁斗也。古人有变韵不变意,变意不变韵之法。如子美“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四句一事,却故将二句属上文韵,变二句属下文韵,此变韵不变意。“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与上“盘赐”二句意不相属,却联为同韵,此变意不变韵。读之使人惚恍,寻之丝迹宛然,此亦行文之一奇也。

《选》体蕴藉方雅,须源于《毛诗》而出之。歌行宕往奇变,须源于《楚辞》而出之。

风格色泽,诗家所谨,若臻神境,又自无不可。近世事与近世字面,初入手时,决当慎之,后来顾当用之如何。区区准绳,非所论于法之外。

王、李之弊,流为痴肥,锺、谭克药欲砭一时之疾,不虞久服更成中耳。又其材识本嵬琐,故不能云救,每变愈下。今之为二氏左右袒者,不足深辩。但令从《毛诗》、《楚辞》、《乐苑》、《文选》、三唐正变探氵斥已熟,然后陈宋、元、明人之诗而上下之,则琅琊、竟陵之病,当如见垣一方,墨守输攻,举可废耳。

诗用连二字有可颠倒互换者,有不可颠倒互换者。如“云烟”可作“烟云”,“山河”可作“河山”之类,此可以互换者也。“云霞”即不可作“霞云”,“山川”即不可作“川山”,此不可互换者。总以昔人运过适于上口者为顺耳。尝见诗流用“丘壑”为“壑丘”,又有称“海湖”者,真可笑也。司马相如赋鸾凤飞而北南”,曹植乐府“上下乃穷极地天”,“地天泰”《本易》卦。又《礼记》“吾得坤乾焉”,“坤乾”是商《归藏易》。《王风》“羊牛下来”,《齐风》“颠倒裳衣”,如此类须有所本可以倒互。然终近古调,入近体似未宜,斯在作者酌其当耳。

步韵非古也,断勿可为。七律一题勿作数首,若杜《秋兴》,似无题耳,《诸将》亦叙数事,非复一题。律中重一二字,自不碍法。若长律重押韵,古间有之,似不可为法。拟古乐府一事,翻似为戏,无庸多作。

诗有骈字,如“崔嵬”、“嵯峨”、“”之类。诗有复字,如“悠悠”、“潇潇”、“茫茫”之类。近体断无单押之法,或审有出处,可间押入古诗耳,然亦须慎之。

昔人云:“一绪连文,则珠联璧合。”文唯一绪,则珠璧斯可联合。又云:“讲之如独茧之丝。”盖作者有情,故措词必有义,倘词义闪烁无端绪,则中情必诡,不足录也。《离骚》断乱,人故不易学,然讲之亦仍自义相连贯。岂如今人,但取铺词,不顾乖义,首句张甲,次句李乙,且无当于庸音,何《离骚》之足拟!

文之难者,以本质之华,尽法之变耳。若华而离质,变而亡法,不足云也。譬如木焉,发华英泽,吐自根株,故称嘉树;若华而离根者,斯如聚落英、饰剪彩耳。尽法之变,如曲有音有拍,必音拍具正,然后出其曼袅顿挫,或扬为新变声耳。未有字不审音,腔不中拍,便事游移高下,妄取娱耳,以为工歌,知音者必不能赏。此亦可以徵德,岂徒论文!

诗本无定法,亦不可以讲法。学者但取盛唐以上、《三百》以下之作,随拈当吾意者,以题参诗,以诗按题,观其起结,审其顿折,下字琢句,调声设色,曲加寻扌,极尽吟讽,自应有得力处。然后旁推触类,一以贯之,仰观古昔,高下在心矣。讵复虚╂之气,捃摭之华,能恫喝者耶!

命意见巧,文章之贱工也。而世多听荧,索解政少。

法老则气静,学邃则华佥,才高则辞简,意深则韵远。

言者心声,而诗又言之至精者也。以此徵心,善者不能自匿矣。是故词夸者其心骄,采溢者其心浮,法佚者其心佻,势腾者其心驰,往而不返者心荡,更端数者其心诡,不待势足而辄尽者其心偷,故曼衍者其心荒,像亻疑失类者其心狂,强缀者其心溺,强盈者其心馁,按义错指求其故而不克自理者其心亡。

诗有十似:激戾似遒,凌兢似壮,铺缀似丽,佻巧似隽,底忄带似稳,枯瘠似苍,方钝似老,拙稚似古,艰棘似奇,断碎似变。

初作诗,须从实地起步,当试先作近调小诗,起结旋转,务期中律。或绝或律,临摹古人,字句篇法,宜令俱熟悉之。后渐拓至大篇,穷极变体,气幹自实,步骤自稳。若未弹求,快骋捷足,气未充则必恁虚以张其气,法未稳则必宕往以矜其势。心为手习,中气必乔,返辔既苦途纡,而积久亦复难变,踉跄而行,终归失路而已。

○竟陵诗解驳议

叙曰:六义振响,蔚为辞宗,五言递创,作者景靡。后踵为骈偶之体,变为律绝之制。六季、三唐,失得互见,初盛中晚,区畛攸分。及宋世酷尚粗厉,元音竞趣佻亵,蒙醉相扶,载胥及溺,四百年间,几无诗焉。迨成、弘之际,李、何崛兴,号称复古,而中原数子,鳞集仰流,又因以雕润辞华,恢闳典制,鸿篇缛彩,盖斌斌焉。及其敝也,丽古事,汩没胸情,以方幅单缓为冠裳,以刂肤貌为风骨,剿说雷同,坠于浮滥,已运丁衰叶,势值末会。楚有锺惺、谭元春,因人心属厌之馀,开纤儿狙喜之议,小言足以破道,技巧足以中人,而后学者乃始眩瞀杨岐,迟回襄辙,嚣然竞起,穿凿纷纭,救汤扬沸,莫之能阏。原夫前后七子,作法匪凉,徒以后起守文,职成拘蔽。假令锺、谭能涤荡尘滓,斟酌古原,因其羽毛,树之骨鲠,则上可崇汉、唐之绝轨,次亦得规嘉、隆之弊法;而惜乎驰骋小慧,河伯自欣。然彼所见,如窦中窥日,明虽不多,景非假借,故《诗归》诠谛,亦有可算。至于荒才窳匠,尤易窜迹,故驵狯之猥姿,悉冒竟陵之苗裔。原其初政,未或如斯,溯厉阶之由兴,能无归狱者乎?盖锺氏之书,指义浅率,展卷即通,其便一也。持论儇脱,启人狙智,造次捷给,易绌准绳之谈,其便二也。矜巧片字,不贵闳整,龟肠蝉腹,得就操觚,其便三也。但趣新隽,不原风格,其便四也。前代矩矱,屏同椎轮,便辟淋漓,一往欲尽,当巧之际,无复逡巡,其便五也。高谈性灵,嗤鄙追琢,各用我法,遑知古人,则但吐由言,便称高唱,辄复曹、刘为拙,沈约如奴,其便六也。所以凡流琐士,咸共宝秘,自非卓荦之英,罕能拔脚者也。予悲溺者既不见其丑,而攻瑕者将并没其好,辄取《诗归》一书,条其二三理解而录之,纰缪大者则明加驳正,以次于后,庶几览者显知臧否。至余於李、王诸子所论列,间有抵,不为护前,今杂列他卷,亦可得并观云尔。

《商铭》“兼兼之德”云云,锺云:“说德在前食在后,便是古文,今人必以德作正义,为语意之殿,欲深反浅。”

《猗兰操》,锺云:“操中一字不及兰,古人文章寄托,不拘如此。”

《水仙操》,锺云:“一序琴之神理已尽,诗不过咏叹其妙,正不在多。必欲诗与序多寡浅深相当,不必读此矣。”

《河上歌》,谭云:“止得妙。若又说向正语便浅,唐人不及古以此。”

“虽有丝麻”及“君子有酒”二诗,锺云:“孔子删诗不入《三百篇》者,非必尽以词理佳恶为去取,亦有单词错简不能成篇者,存此二条以志凡。”

锺云:“《月令》‘冰腹坚’,农语‘水生骨’,‘腹’字、‘骨’字皆古语之奥者,反为后人刻画者造端。”

“山川而能语”四句,锺云:“语太尽情”。

《李夫人歌》,谭云:“自有悼亡气,与待生者愆期大别。”

《房中歌》,锺云:“无《雅》、《颂》之和大,亦无汉以下之肤近,质奥幻香,自为一音,在四诗为杂霸,在汉以来为正始。”

“金支秀华,庶旄翠旌”,谭云:“有此八字典丽,则云景杳冥,不落诗家秀语,此补纤法也。”

“安其所”一章,谭云:“质而近险。”

“丰草”八句,谭云:“又宕出一章,波澜细动。”

锺云:“《三百篇》后,四言之法有二:韦孟《讽谏》,其气和,去《三百篇》近而有近之离,魏武《短歌》,其调高,去《三百篇》远而有远之合。后世作者,各领一派。”

张衡《同声歌》,锺云:“此《国风》专壹之思,非昵情也。”

“青青河畔草”,锺云:“转折甚多,不碎不脱,篇法甚妙。”

《易林》:“敝笱在梁,鲂逸不禁。”锺云:“《诗》:‘敝笱在梁,其鱼鲂与。’更不说‘鲂逸’而意已了,此《三百篇》、汉人之别。”

“鱼戏莲叶北”,锺云:“此处住了,正是后人歌行才起处。”

《陌上桑》,锺云:“贞静之情,以艳词发之,艳何妨正也。”

《美女篇》,锺云:“缉《洛神》馀材而成之,自是凄丽。”

《妾薄命》,锺云:“昵昵叙致,不尽情不已。其音节抚弄停放,迟则生媚,促则生哀,极顾步低昂之妙。”

东坡谓陶诗外枯中腴,锺云:“陶闲远自其本色,而渊永温润,佳在不枯。”先舒曰:“知陶诗非枯,识去苏远。”

陶诗“种豆南山下”,锺云:“储、王田园诗出此。浩然非不近陶,似不能为此派,曰清而微逊其朴。”

锺云:“晋、宋后《子夜》、《读曲》诸歌,去宋、元填词迳甚近,深妙处高唐人一格。然非唐人一反之,承流趣下,填词当竟在唐。文章运候起伏之微,尝与谭子反覆感叹之。”

锺云:“灵运以丽情密藻,发其奇秀,字句时有滞处,即从彼法中来。如吴、越清华子弟作乡语,听者不必尽解,只角间自可观,效之便丑。”

“灵运‘可怜谁家妇’二首,情词是《子夜》、《读曲》,而气质之高似过之,去太白反近。”伯敬语。先舒曰:“其气高,故近也。魏人气高于汉,唐人气高于六朝,盛唐气又高于初唐,愈高愈出愈漓。”

惠连《代古》:“泻水置井中,谁能计斗升?合如杯中水,谁能判淄渑?”谭云:“两‘谁能’下不更著昵语,故为善裁。”

范云诗“春草醉春烟”,锺云:“近于填词。”

锺云:“角巾竞放,仙舟虚慕,本是后进吠声习气。卢照邻诗:‘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桥津。谁知仙舟上,寂寂无四邻。’写出李、郭孤严,使浮人自废。”

锺云:“陈正字律中有古,却深重。李供奉以古为律,却轻浅。”

谭云:“‘汉、魏’二字,误却多少快才妙笔。”先舒曰:“此语亦浅亦深,亦不可不晓。”

案谭云:“艳之害诗易见,澹之害诗难知。”语极有会。

又云:“中晚毕于初盛,以其俊耳。刘文房犹从朴入。然盛唐俊处皆朴,中晚朴处皆俊。文房语有极真者,真至极透快处,便不免妨其厚。”先舒曰:“真能妨厚,语有深解。”

锺云:“七言绝句,中晚人颇妙,正以太工则伤气,远于盛唐。”

“元、白诗太直,又二人唱酬,惟恐一语或异,是其病,所谓同调正不在语俱同。”锺云。

友夏云:“诗家变化,盛唐已极,后又欲别出头地,自不得无东野、长吉一派。”

锺称“长吉刻削处不留元气,自非寿相”,此评极妙。谭谓“从汉、魏以上来”,谬以千里。

“古人作诗文,于时地最近、口耳最习处,必极意出脱,如晚唐定离却中唐,推而上之,莫不皆然,非独气数,亦缘习尚。然其必欲离者,声调情事耳,至往代真气,皆不暇深求,而一切离之自为高,所以愈离而愈下也。”此友夏语,似已纯悟,乃评诗抉摘细碎,欲立异于前矩者,岂自睫之喻耶!以上三十八条,是其立说善者。

《皇娥白帝歌》,见王嘉《拾遗记》,晋人之作,其词容裔绮密,是六朝雅调,而伯敬以为非汉以下所办。又“心知和乐悦未央”,《白》妙语耳,伯敬比之《汉郊祀歌》,相去益远。

“云光开曙月低河”,锺云:“竟是唐初七首。”非也,是齐、梁乐府佳境。

苏、李赠答,苏端明疑其伪作,友夏以为伪作必出一手,今苏澹李警,当是两人,似已。然此为汉调,故不待澹、警之辩也。且以两家诗较之,宜李澹而苏警也。刘彦和云:“成帝品录三百馀篇,而辞人遗翰,罕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则梁世已有是论,不始于苏。盖苏诗稠塞,故不解苏、李之工;锺谭清约,故笃称其妙,两家亦各知其所近耳。

锺云:“邺下、西园,词场雅事,惜无蔡中郎、孔文举其人应之。仲宣诸子,气骨文藻,事事不敢相敌;《公宴》诸作,尤有乞气。”此是崇名节语,倘就诗论,诸作多伟词,亦难尽黜。

谭云:“二陆诗,手重不能运,语滞不能清,腹之所有,不暇再择,韵之所遇,不能稍变。”此砭颇中机、云之病。然小陆又差秀,不得并讥。且士衡笔墨虽滞,而气幹华整。盖黄初既邈,降为太康,骈俪之中,犹存古法。故客儿禀之以抉其幽,明远依之以厉其气。俾诸公逦迤修饰,不遽落于梁、陈纤调者,谁之力欤?至“民动如烟,户庭已幽”语,特稍有生效,亦何足深赏。

汉、魏、六朝诸仙诗,多后来浅人伪撰,锺、谭每极叹赏。若太虚真人“种罪天网上,受毒地狱下”,岂复成语,而二子绝爱之。

《乐府横吹》有《东平刘生歌》。又梁元帝《刘生》云:“任侠有刘生,然诺重西京。”《乐府解题》称“齐、梁以来,为《刘生》辞者,皆称其任侠豪放。”盖刘生本是侠客,故《安东平》第五解云:“东平刘生,复感人情,与郎相知,当解千龄。”此闺中属望,谓所欢与侠者游,当无虞中道,类如唐人记黄衫豪客解使十郎回心耳。伯敬乃云“是疑是防”,竟以刘生同诸周史明童,可资一笑。或云《东平刘生》即指《安东平》本曲,盖歌此曲以为欢,故下有“感情”、“相知”语,与“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词意正类,解亦近。

锺云:“谢灵运‘初日芙蓉’,颜延之‘镂金错采’,颜终身病之。乃《秋胡诗》、《五君咏》,清真高逸,似别出一手。若屏却颜诸诗,独标此数首,向评为妄语矣。”案此论非也。盖《秋胡》、《五君》,虽是颜佳作,然若《蒜山》、《曲阿》诸篇,典饬端丽,自非小家所办。且上人评虽当,不知“初日芙蓉”,微开唐制,“镂金错采”,犹留晋骨。此关诗运升降,锺殆未知之。

谭云:“康乐灵心秀质,吐翕山川,然必删去《过始宁墅》、《登石门》、《入华子冈》、《入彭蠡湖口》诸作,乃为真灵运。”案此故欲与《文选》、《诗删》诸书相反耳。且如《诗归》所赏,“石浅水潺,日落山照曜”,何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若“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何如“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若“清旦索幽异,放舟越郊”,何如“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若“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何如“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同一赋景写情,工拙自了,何必去此取彼耶?

谢诗“美人竟不来”,友夏云:“自《离骚》多用美人、佳人、夫君称其友,入口无须眉气,只宜以我友、故人、君子字还之。”此谭非欲避《骚》,正避历下诸公家法耳,语大伧父。夫故人、我友,谁不解称,而设色审声,词各有当。《简兮》呼周室贤者为“美人”,光武称陆闳为“佳人”,桓彦则云“曹子丹佳人”,又前秦苏蕙称其夫窦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何必湘累便类巾帼者耶?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锺云:“殁后不思其好,反惜其短,犹作直谅忠告之思,真交情痛极。”案此解非也。若人是指延州、楚老而言耳。谢以延陵带剑徐墓,楚老致惋龚生,逝者溘焉,情归虚设,故平生恒疑二子未尽达观,虽通而蔽。及今乃微理感,则深情自恸,初非识之所能御也。

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五章是一首,《诗归》删去三章,至“今宿浙江湄”便止,无复情理。友夏以为促节有妙处,谬矣。

“衡纪无淹度,晷运倏如摧”,锺云:“《捣衣》诗如何禁得此累重语。”是欲用大历后裁制绳《选》体,真不知有古法也。

鲍照《行路难》,乐府中最粗露,伯敬以为全是苏、李、《十九》性情,此作何解?

谢玄晖诗“锁吾愁与疾”,“锁”字太尖,讵得深赏!

唐太宗诗虽偶俪,乃鸿硕壮阔,振六朝靡靡。伯敬以为终带陈、隋滞响,读之不能畅,不知上口轻便非大手也。唐初作者,酝藉一代,专在凝而不流,奈何少之!

初唐如《帝京》、《畴昔》、《长安》、《汾阴》等作,非钜匠不办。非徒博丽,即气概充硕,无纪氵省之养者,一望却走。唐人无赋,此调可以上敌班、张。盖风神流动,词旨宕逸,即文章属第二义。锺、谭更目为板,独取乔知之《绿珠篇》。此等伎俩,为南唐后主构花中亭子可耳,安知造五凤楼乎!

锺谓子昂《感遇》过嗣宗《咏怀》,其识甚浅。阮逐兴生,陈依义立。阮浅而远,陈深而近。阮无起止,陈有结构。阮简尽,陈密至。见过阮处,皆不及阮处也。

古人工处须学,拙处亦不必尽避,乃成大家。锺、谭只欲避板避恒,用意良苦,落于褊识。

刘希夷“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锺云:“‘吹细腰’,腰益细;‘浮纤手’,手益纤。”此种魔解最多,害诗家正气,偶摘发之。

避痴重可也,削腴不可也。避板可也,导流不可也。避套可也,废法不可也。冥搜可也,害气不可也。谢已披之华可也,竞雕锼之字不可也。皆当辩于豪末,偏者顾失之远。

但欲洗去诗家故常语,然别迳一开,康馗有不践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杂陈;声不和律,艳讠失竞响。此锺、谭持论,虽颇有可喜,不欲深道之。

二子于古诗、乐府差有解,唐体逾昧。

谭去锺益不逮,锺有持大体处。二子自为诗亦然。锺疏薄犹清气相引,有自成篇章者。谭细已甚,殆不复见句。

二子选唐律,但晓尚清真,薄文彩,不知太示清真,便启宋气。又升轻秀,摈鸿整,不知专尚轻秀,便近元作。

汉诗朴处似钝,其气为之也。魏诗壮处似露,其才为之也。六朝诗典处似方,其学为之也。初盛唐诗赡处似滞,其格律为之也。锺、谭每值此等便挢舌,虽云识昧通方,亦自料材力不逮耳。“奴见大家已心死”,又从后而反唇诼之。

伯敬因读右丞诗而厌刘琨、陆机,非但不知古,并不知唐。

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此古诗与唐古诗别处。伯敬此处正,乃恨于鳞妄语,非口舌可争。今人酷喜二子家言,亦政爱其近情耳。

伯敬欲使学陶诗者从王昌龄、储光羲入,是教以逆流举棹。徐昌亦有魏诗门户,汉诗堂奥,入户升堂”语,皆吾所不知也。

龙标诸绝句秀独绝,《河上歌》是偶作变体耳,乃伯敬独深赏,好作异同如此。又锺云:“龙标宫词外诸绝,仍是作五言古手段。”此评无论当否,即太白五言不拘属对,子美七律多抝体,从来作者,亦不深尚,即用五言古体为绝句,亦足贵耶?

《艺苑卮言》云:“‘东风摇百草’,‘摇’字稍露峥嵘,便是句法为人所窥。‘朱华冒绿池’,‘冒’字更捩眼。”前辈讵昧下字之工,恐斫雕丧朴,故于此兢兢。锺、谭之于“烟花换客愁”,“桃李务青春”,“白足傲履袜”等句,中间一字,极意阐扬,乃嗤前人阅诗疏卤也。

锺目韩退之《琴操》为真《风》、《雅》,未敢信,三唐乐府中当称杰耳。然古《琴操》多伪作,佳者自少。

竟陵酷赏艳情,或嫌其荡,而不知无伤于雅也。务去陈言,多赞其功,而不知实深为厉也。以上三十三条,是其立说谬者。

二子言诗,予摘录大略,要指悉见;中多所遗,亦不欲极尽。自弘、正、嘉、隆间六七君子振兴雅则,由兹氵斥古,历于唐、汉,代革十数,岁经千载,而能远弘久斩之泽,岂徒“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耶?然不及百年,其所经建者大坏,迷阳足,不复可扫。故正声之衰也,百人挽之而不足;庸音之放也,一人倡之而有馀。于鳞有言,亦惟天实生才不尽。盖积气既薄,英哲愈少,江河不返,锺氏代兴。兴言及兹,置笔而已。庚之十月七夜。

○词曲

《西厢传奇》凡四种,王、关称最,而词多出董解元记。董词稍质于王,风趣不及,沉刻过之。李日华、陆天池俱稚儿号嗄耳。然董词今失其腔,虽老乐工不办入弦索。至於绮思隽语,穷工极幽,而仍不失本色,即元、明大家,办此亦少。相传董金人,或云元人。王曲“南海水月观音现”,本董句,而有田水月改王本“现”字作“院”字,即此可证其非。田水月本改《北西厢记》最讠孛谬,举一端耳。合田水月成“渭”字,当是市佣伪托徐天池。然天池于词家亦本非正派,《四声猿》正复笔粗墨燥,皮相谓之元耳。

《草堂诗馀》有胡浩然者,最粗俗可厌。亦有一二致语,如《传言玉女》元宵词云:“娇羞向人,手玉梅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范希文词“天淡银河垂地”,此语最佳。或作“天汉”,风味顿减。且银河即汉,又不应叠用,当是“淡”字无疑。

词家刻意、俊语、浓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须有浅淡处平处,忽著一二乃佳耳。如美成秋思,平叙景物已足,乃出“醉头扶起寒怯”,便动人工妙。

男子多作闺人语。孙夫人,妇人耳,《烛影摇红》词乃更作男相思词,亦一创也。其词亦甚精刻凄惋,虽慧男子所不及。

《北西厢》古本,陈实点定者为佳,别本多所改窜,寝离其故。如《董西厢》:“我甚恰才见水月观音现”,语颇妙,而实甫仍之。俗本改“现”作“院”,与上“家”字耦,必欲为村塾联对耶?又如易“东阁玳筵开”为“带烟”者,亦复类此。又如易“马儿行”为“逆逆行”,穿凿可笑。此类正多。至于平去入三声,虽有阴阳,而作者笔墨所至,亦不尽拘,亦欲歌者神明其际,乃悉用纤微绳之,因以窜易古本,诞哉!

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全句,浑妙。尝论词贵开宕,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如游乐词,微须著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拓开,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

前半泛写,后半专叙,盛宋词人多此法。如子瞻《贺新凉》后段只说榴花,《卜算子》后段只说鸣雁,周清真寒食词后段只说邂逅,乃更觉意长。

柳屯田情语多俚浅。如“祝告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开元曲一派,词流之下乘者也。

成都杨慎作长短句,有沐兰浴芳、吐云含雪之妙,其流丽映,足雄一代,较于《花间》、《草堂》,可谓俱撮其长矣。杨初以博洽名,当时有子云之目。而长篇钜什,顾以芜累纤靡而失之,迹其猎弹射,亦多所挂漏,未足称功,瑕不胜摘。独于填词,染笔称俊,岂其技之独工,抑词有别肠耶?

“撞”字读平声。杨慎《望江南》词:“霜景霁,何处远钟撞?”王实甫《西厢记》:“梵王宫,夜撞钟。”撞亦平声。乃所谓田水月本改作“夜声钟”,不徒不识撞可读平,乃“声钟”竟是何等语?田水月改《西厢》,讠孛处多如此类云。

《诗薮》云:“宋以词自名,宋所以弗振也;元以曲自喜,元所以弗永也。”予以为非也。夫格由代降,体骛日新,宋、元词曲,亦各一代之盛制。必谓律体以下,举属波流,则汉宣论赋,已比郑、卫;李白举律,亦自俳优。是则言必四而篇必《三百》,乃为可耳。且嗣宗斥三楚秀士,亦云荒淫,是《楚辞》且应废,况下此耶!

曲至临川,临川曲至《牡丹亭》,惊奇环壮,幽艳淡沲,古法新制,机杼递见,谓之集成,谓之诣极。音节失谱,百之一二,而风调流逸,读之甘口,稍加转换,便已爽然。雪中芭蕉,政自不容割缀耳。“不妨抝折天下人嗓子”,直为抑臧作过矫语。今唱临川诸剧,岂皆嗓折耶!而世之短汤者,遂谓其了不解音。又有劣手,铺词全乖谱法,借汤自解,拟托后尘。宾里之形,政资一噱。又如使事造语,不求尽解,托寄谐诨,故作迂痴,皆神化所至,匪夷之思。乃有苦驳开棺,谓是明制律例,入宋不合者。此类颇多,抑又从人谈梦,不足道矣。

《北西厢记》:“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形容君瑞急色,政以不入理见佳。或谓请未出声,如何答去,改作“请字儿方才出声”,索然无味。识乖名通,屈杀古人几许。此读《云汉》之诗,而谓周果无遗民也。晓此,凡百俱不瞀,岂文章一端耶!

杨用修妇,亦工乐府,今刻有《杨夫人词馀》五卷。《一枝花》“天宫赐福辰”一套,整丽有法,韵调俱叶,大有元人风格之妙。又《点绛唇》“娇马吟鞭”一套,落落疏纵。“锦缆龙舟”一套,本元乔孟符《扬州梦》而略加改笔,气颇豪宕。此三套,似非妇人所办,恐是用修笔,误夫人耳。馀作有佳处,而用韵杂,调多舛。如《黄莺儿》第四五句云“玉砌雕栏,翠袖花钿”,乖隔便远。九叠《悲秋辩》,乃不成句。“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语隽,而《艺苑卮言》称之。然不著谁作古句,夫人掩之耶?刻本附单词小令颇多,间杂淫亵,倡条冶叶之气,大家非宜,的是滇戍白绫衤戒醉墨耳,不足自污闺洙泗,余故辩之。用修寿内词云:“女洙泗,闺邹鲁。”

北腔无入声,《中原音韵》所以孤行于元世也。自南曲有入声而四声始完,遂有纯用入声叶韵脚者,如《浣纱记》“高会玳筵列”之类,予《南曲正韵》载之已详。《幽闺记》“山径路幽僻”一套,韵脚仍以入声分作平上去。盖此记施君美作,施元末人,虽作南曲而尚沿北谱。后之作者,此蔽亦多,审音之士,斯当正者也。

词有《瑞鹧鸪》,七言八句,平声韵,与七言律诗无异。胡明瑞云:“词人以所长入诗,其七言律,非平韵《玉楼春》,即衬字《鹧鸪天》。”然《玉楼春》无平韵者,《鹧鸪天》无衬字者,是不知有《瑞鹧鸪》,而强以臆说附会耳。

《二郎神慢》,引子也。勿作过曲唱,如“幽闺拜新月,西楼心惊颤”是也。《二犯江儿水》是南曲,勿作北唱。《点绛唇》第四字不叶韵者,政与诗馀调同。此亦是南引子,勿作北唱,如《琵琶》“月淡星稀”是也。

《艺苑卮言》云:“填词小技,尤为谨严。”夫词宜可自放,而元美乃云“谨严”,知诗故难作,作词亦未易也。柴虎臣云:“指取温柔,词归酝藉。昵而闺帷,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堕而村鄙。”又云:“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琵琶念奴娇序》“长空万里”一套,风藻流丽,词亦清壮。何元郎谓无蒜酪呵之,不知曲中须带蒜酪气者,政可言北曲耳,以其肇自金、元故耳。若南曲源本诗馀而来,政无须此。可观南北之别,比于乐府《清商》、《子夜》与《鼓角》、《横吹》,亦各领一派耳。

偶于客坐闻论汉蔡邕不孝不义不忠者,诘其故,则据《琵琶记》及《三国演义》诸书耳。予时微引蔚宗书,欲为邕解,而客刺刺不得休,遂不复辩。因念伯喈忠孝之士,载在旧史,本末昭然,奚足深辩。第悲逢掖之士,而目不亲书,漫述传奇,据为掌故,乃彦既诞,曾无恧颜。昔沈长卿尝嗤客谈韩信与项羽搏战,事甚轰赫,以为读《史记》不熟。盖十四埋伏等事非正史,客谈乃本於《千金记》耳。语载《弋说》中,与客詈伯喈政相类。至于有才之士,往往苛于尚论,锻炼古人,多获阴谴。如稗官所载杨铁崖改诗得子,及书生题汉高祖庙被殛事。予之书此,一为不学妄语之箴,一为多才逸口之戒,既以自省,亦欲传之家子弟也。

陈仲醇《品外录》载唐郑府君夫人崔氏合墓志铭,秦贯之所撰也。陈因据此辨《会真》之诬,洗双文之辱,用意可谓长者。後余见此扌,楷书微兼隶体,笔意遒古,而辞亦质雅,第志称府君讳遇不讳恒。而眉山黄恪复以《会真》年月参之此碑,所谓夫人崔氏者,其生年尚长双文四岁。盖荥阳、博陵,世通婚媾,志中崔、郑,不必便为莺、恒。仲醇第欲为雪崔之地,而弗深考耳。

清河、博陵本不偕老,实甫谱至《惊梦》而止,不失《会真》本来始末,且见情场幻境,微寓指示。汉卿续之,不但文笔不称,亦大失作者指趋所托矣。

●自叙

《诗辩坻》四卷,作于乙之首春,成于壬之杪冬,首尾八年,虽中多作辍,然用意亦勤矣。其初犹多,芟得简。盖古人神明,笔未易鬯,贵览之者一隅知反,故无取多焉。书成,以示客金子。金子叹曰:“美矣备矣,理而畅,旨微而显,语简而赅,辞修而雅,可以衷群淆、掩先哲矣。抑予微欲为子扌之也,古诗多言理,而颂为尤,後多叙情事,述风景,而理则概乎未闻,将毋四诗之绪独颂废耶!且宋诗多理学,宜可继颂,而今酷病之,何欤?”予曰:“後世未尝无颂也,调不侔耳。汉《唐山歌》,肃穆深永,《练时日》诸篇,陟降仿佛,皆颂之遗也。魏、晋而下,以逮于唐,郊祀祀先,多有制作,虽不逮古,而盛德形容之意亦可以见;至於奉诏应制之篇,陪祀升坛之作,亦多应义理,典诰同风,是古颂之音失传而颂之义无废也。宋诗俚露,不但言理,即叙事述情,往往而是,故不得谓汉後无颂而独以宋继颂耳。以为汉後人谈理终不及古,则诚然。然文缘世降,亦不独颂之不逮古耳。”曰:“论诗者多尚含蓄,恶讦露,然《鹑奔》、《相鼠》、《巧言》、《巷伯》以及《板》、《荡》之篇,其指何绞而辞何迫,夫非《三百》之遗音耶?”曰:“是诚然已,抑予所论者文也,古经之传,岂能优劣!倘就文而论之,知必不以讦露为工也。‘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何如‘展如之人兮,邦之缓也’之婉而微矣。举此一端,可观其馀已。且予所论近体也,非古也。律绝之体,旨归酝藉,《选》体之善,妙于腴雅,歌行乐府,亦稍纵矣。倘有人焉,涉子、顽之凶,丁厉、幽之乱,而发为四言,予又乌能禁其绞且迫焉?且予所论者又正也,非变也。若子所举是变风雅也,正则亡是已。故记曰:‘七介以相见,不然则已悫;三辞三让而至,不然则已蹙。’故礼有傧诏,乐有相步,温之至也。夫礼以坊淫主严,乐以导和主宽,而诗者乐之用也。主严者尚恶迫,而况导和之具,为乐之用者。是故含蓄者,诗之正也,讦露者,诗之变也。论者心衷夫正而後可通于变也。”曰:“诗贵性灵,性灵贵质素,不贵华采。而子之辩无辞,且奈何!”曰:“人之性灵,亡不具也。质素华采,其致一也。请以衣裳而譬之:子事父母,衣不纯素,以为孝也。父母没,苴衰而绳缨,亦以为孝也。岂曰衰服为性灵,而不纯素者之非性灵也。农而衤发衤,士而韦布,升为天子,斯衤衣玉藻矣。如子之云,则山龙藻火,舜之无性灵也久矣。是故缘情而述文,因事以制体,质素华彩,亦各攸当而已。”曰:“然。子之论具是已,然观其书,比句剔字,细碎已甚。”曰:“唯唯。夫碎则予何辞焉。文所以载道也,而予取古人笔墨之良楛而掎摭之,将比文事于一权,予罪深矣。夫碎则予何辞焉。”曰:“闻子取乎坻之名,曰‘用则实五稼,饱邦民’,而乌取乎碎其果为粪壤耶?”予笑曰:“道在屎溺,何虑粪壤!抑以其辞,则《六经》同於玩物焉。苟精其义,即一艺可以弥性焉,贵求指归所存而已。是在览者,非予之责。”既与客金子论之,遂退而叙之,附于篇末,明梗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