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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艳史

一名《风流天子传》。存8卷40回。题“齐东野人编演”、“不经先生批评”。明人瑞堂刊本,首笑痴子序,藏于大连图书馆、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清刻本,有崇祯未序,日本内阁文库有藏。

  【内容梗概】

  书叙隋文帝登基后,立长子勇为太子,次子广为晋王。杨广阴险狡诈,篡得帝位,即为炀帝。炀帝骄奢淫逸,遍选天下美女,终日宠幸,醉心声色美酒。闻江都琼花美艳,遂乘“御女车”南游,一路放纵,行幸美女无数。后欲重游扬州,兴役开河,民间怨声载道。河成,炀帝复幸江都。以一千宫女拉纤,观其彩袖翩翩,步态摇曳,极尽奢靡。炀帝一路花团锦簇,浩浩汤汤。至江都,因离宫拥挤,另起宫苑,中有“迷楼”,黄金为柱,碧玉为栏,富丽堂皇,内有童女三千。炀帝日夜为欢,不问政事。时国库空虚,民间久怨,终至干戈四起。李密列炀帝十大罪状,攻打东京;李渊晋阳举事,杀奔关中。一时中原尽属他人。炀帝眼见叛军势如破竹,无可奈何,仍寻欢作乐,竟欲偏安江东。未料新宫落成,将士思乡心切,皆不从迁。后宫中举事,宇文化弑炀帝,炀帝旧臣又诛宇文化,隋室亡。后李唐起,帝业兴盛。

隋炀帝艳史   (明)   齐东野人 著

  目  录

第一回 隋文皇带酒幸宫妃独孤后梦龙生太子

第二回 饰名节尽孝独孤蓄阴谋交欢杨素

第三回 正储位谋夺太子侍寝宫调戏宣华

第四回 不发丧杨素弄权三正位阿摩登极

第五回 黄金盒赐同心仙都宫重召入

第六回 同钓鱼越公恣志挞宫人炀帝生嗔

第七回 选美女越公强谏受矮民王义净身

第八回 逞富强西域开市擅兵戈蓟北赋诗

第九回 文皇死报奸雄炀帝大穷土木

第十回 东京陈百戏北海起三山

第十一回 泛龙舟炀帝挥毫清夜游萧后弄宠

第十二回 会花荫妥娘邀宠舞后庭丽华索诗

第十三回 携云傍辇路风流剪彩为花冬富贵

第十四回 炀帝读史修城庆儿拯君魇梦

第十五回 怨春偏侯夫人自缢失佳人许廷辅被收

第十六回 明霞观李北海射鱼

第十七回 袁宝儿赌歌博新宠隋炀帝观图思旧游

第十八回 耿纯臣奏天子气萧怀静献开河谋

第十九回 麻叔谋开河大金仙改葬

第二十回 留侯庙假道中牟夫遇神

第二十一回 狄去邪入深穴皇甫君击大鼠

第二十二回 美女宫中春试马奸人林内夜逢魑

第二十三回 陶榔儿盗小儿段中门阻谏奏

第二十四回 司马施铜刑惧佞偃王赐国宝愚奸

第二十五回 王弘议选殿脚女宝儿赐司迎辇花

第二十六回 虞世南诏题诗王令言知不返

第二十七回 种杨柳世基进谋画长黛绛仙得宠

第二十八回 木鹅开河金刀斩佞

第二十九回 静夜闻谣清宵玩月

第三十回 幸迷楼何稠献车卖荔枝二仙警帝

第三十一回 任意车处女试春乌铜屏美人照艳

第三十二回 方士进丹药宫女竞冰盘

第三十三回 王义病中引谏雅娘花下被擒

第三十四回 赐光绫萧后生妒不荐寝罗罗被嘲

第三十五回 来梦儿车态怡君裴玄真宫人私侍

第三十六回 下西河世民用计赐双果绛仙献诗

第三十七回 水饰娱情鉴形失语

第三十八回 观天象袁克进言陈治乱王义死节

第三十九回 宇文谋君贵儿骂贼

第四十回 弑寝宫炀帝死烧迷楼繁华终

第一回隋文皇带酒幸宫妃   独孤后梦龙生太子  

  词曰:

  试问水归何处?无明彻夜东流。滔滔不管古今愁。浪花如喷雪,新月似银钩。暗想当年富贵,挂锦帆直至扬州。风流人去几千秋!两行金线柳,依旧缆扁舟。

  诗曰: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为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御街行路客,行路悲春风。

  野老几代人,犹耕炀帝宫。

  零落池台势,高低禾黍中。

  千里河烟直,青桐夹岸长。

  天洼同此路,人语各殊方。

  草市迎江货,津桥税海商。

  回看故宫柳,憔悴不成行。

  炀帝行宫泗水滨,数株弱柳不胜春。

  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

  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

  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

  柳塘风起日西斜,竹浦风回雁弄沙。

  炀帝春游古城在,坏宫芳草满人家。

  燕语如伤旧国春,宫花一落旋成尘。

  自从一闭风光后,几度飞来不见人。

  风吹城上树,草没城下路。

  城里月明时,精灵自来去。

  昔人登此地,丘陇已前悲。

  今日又非昔,春风能几时?

  这几首诗词,不道那茅茨士阶,唐虞的事业;不问那胼手胝足,夏禹的生涯;也不管那吊民伐罪,汤武的公案;也不理那龙争虎斗,秦汉的是非。想着那肉林酒海,虽受用而近粗;若论那骊山烽火,纵欢娱而亦俗。单表那风流天子,将一座锦绣江山,只为着两堤杨柳丧尽;把一所金汤社稷,都因那几只龙舟看完。一十三年富贵,换了百千万载臭名。毕竟谁是谁非,始末俱在,请略道一二。

  话说自炎汉失祚以来,后边继三国而起者,乃是晋、宋、齐、梁、陈、隋,称为六朝。你道那六朝是谁?第一朝晋帝,复姓司马,名炎,乃是魏臣司马懿之孙,篡位为帝,在位二十五年,相传一十五帝,共历一百五十六年天下。第二朝宋帝,姓刘名裕,乃是彭城人。原卖履为业,后来篡晋为帝,在位三年,相传八帝,共历六十年天下。第三朝齐帝,姓萧名道成,乃是汉萧何二十四代玄孙。篡宋为帝,在位四年,相传七帝,共历二十四年天下。第四朝梁帝,姓萧名衍,乃是兰陵人。篡齐为帝,在位四十八年,相传四帝,共历五十四年天下。第五朝陈帝,姓陈名霸先,乃是吴兴人,汉太丘长陈实之后。篡梁为帝,在位三年,相传五帝,共历三十二年天下。第六朝隋文帝,姓杨名坚,小字叫做那罗延,乃弘农华阴人。原是汉杨震第八代玄孙,篡北周为帝,在位二十四年,相传四帝,共历三十八年天下。六朝通历过三百五十年天下。

  原来这六朝,虽然各有国号,绍袭正统,名为天子,其实天下微弱,偏安江左,叫做南朝。中原一带地方,倒被汉主刘渊、赵主石勒、秦主苻坚、燕主慕容、魏主拓跋诸胡人占了,叫做北朝。此时天下刀兵,朝更夕变。南朝也是主弱臣强,递相篡夺;北朝也是主弱臣强,递相篡夺。南朝传位至陈后主在位时,北朝魏恭帝已被冢宰宇文觉袭了大位,改国号为周。隋文帝的父亲杨忠,原是魏臣,后因天下归了周主,他也就随便改做了周家臣子,屡次有功,周主封他为隋国公。后来杨忠死了,文帝就袭封父亲的旧爵,执掌朝政。文帝为人性情猜忌,好任智术。到周宣帝传位与周天元皇帝的时节,文帝见他骄侈昏暴,遂有阴谋天下之心,行政务为宽大,凡是苛酷之政,尽行革去,史外俱大悦服。到大象三年,天元暴殂,宣帝见天下大势已归文帝,遂下诏逊居别宫,奉皇帝玺绶禅位于文帝。文帝也不让三让再的推辞,竟即了大位,国仍号隋,改年号为开皇元年,北方遂尔安定。

  此时江南的风俗渐荡,人人喜的是风流,爱的是词赋。那陈后主,也不管天下败亡,百姓愁苦,高筑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外则与群臣饮酒赋诗,内则与宠妃张丽华歌《玉树后庭花》诸曲,日夜淫纵,以图快乐。哪晓得繁华不是常享之物,国家非行乐之场。一旦被隋文帝探知此等光景,遂遣高顷、杨素、韩擒虎、贺若弼诸将,分道下了江南,灭了陈国,将后主封为长城公。此时天下才并,南北二朝合为一统。后史官有诗赞文帝之功,诗云:

  三百年间王气销,中原大半让胡苗。

  文皇功业今何在?并却南朝与北朝。

  文帝既平了江南,四海来归,八方称庆。天下无事,高登大宝。遂册夫人独孤氏为皇后,立长男杨勇为太子,进封杨素为越国公。其余臣僚,照功升赏,不在话下。

  却说那独孤后,雅好读书,识达今古,最是贤能。突厥与中国交市时,有明珠一箧,价值八百万两;幽州一个总管叫做阴寿,螨着文帝,私自劝独孤后买。独孤后说道:“当今天下初定,戎狄屡屡寇边,将士劳苦,若买此珠,何不以八百万银子,分赐这些有功士卒,也见得朝廷的恩惠。妾处深宫,要珠何用!”后来文帝知道,甚是敬她。又有都督崔长仁,犯法当斩,文帝当他是独孤后姑娘的儿子,遂要免死。独孤后说道:“王法无亲,妾家亲戚,陛下哪里管得许多!”竟把长仁问了死罪。故此,文帝更加悦服。凡她说的话,行的事,都与文帝相合。只是性儿天生成的妒忌,后宫中虽有的是宫妃彩女,花一团、锦一簇,文帝只落得好看,哪一个得能够与他宠幸!文帝设朝时,独孤后必与他并辇而进,直送至阁门外才住。只等文帝事毕退朝,依旧并辇回宫。寝也是一处,宴也是一处,时刻不离。文帝虽是欢喜她,只因拘束太紧,也觉有些不自在。

  不期一日,独孤后有孕在身,将及分娩,却要移居后宫,只得对文帝说道:“妾赖陛下福荫,怀孕在身,已经十月满足,恐旦夕临盆,有触圣躬。今欲退居后掖,以便分娩,不知圣意允否?”文帝闻言,满心欢喜,说道:“育麟在即,最宜安养调护,御妻之言是也。安有不从之理!但愿早产真龙,实社稷之庆也。”独孤后遂命左右移居后宫。文帝因得了这一个空儿,遂带了两三个小内相,私自到各宫闲耍。出了椒房,转过绣闼,在鹊楼前,步了一回;又到临芳殿上,立了半晌。见那些才人世妇,婕妤贵嫔,妍媸作队,老少成行。虽都是锦装绣裹,玉映金围,然承恩不在貌。桃花嫌红,李花怪白。看这多时,再无一人当意,心下颇觉不畅。遂信着步儿,又走到仁寿宫来。也是天缘凑巧,只见一个少年宫女,在那里卷珠帘。见了文帝来,慌忙把钩儿放下,似垂柳般磕了一个头,立将起来,低了眼,斜傍着锦屏风站住。文帝走近前,仔细一看,只见那宫女生得花容月貌,百媚千娇,真个是:

  笑春风三尺花,骄白雪一团玉。

  痴疑秋水为神,偏认梨云是骨。

  碧月充作明珰,轻烟剪成罗#。

  不须淡抹浓描,别是内家装事。

  文帝见了这个宫女,不觉心窝里乱蓬蓬痒将起来,忍不住问道:“你是几时进宫的?怎么再不见承应?”那宫女见文帝问她,不敢不应,因答道:“贱婢乃尉迟回的孙女,一入宫,即蒙娘娘发在此处,不许擅自出入,故未曾承应皇爷。”文帝笑道:“你知娘娘不许你出入,为着什么?今日娘娘不在,便擅自出入也不妨。”你想女子到了宫中,哪一个不望宠幸,况尉迟孙女又是个伶俐女子,见文帝亲口调她,怎不招揽。便于眉目之间,做许多动情的娇态,引得个文帝,拴不住心猿、系不住意马。遂走近前,将手挽住说道:“早是今日相遇,若教错过,岂不辜负了这样美貌!”正说话间,只见近侍们请回宫吃晚膳。文帝道:“此间不吃,更到何处?”不多时,排上宴来。文帝就叫尉迟女侍立在面前同饮。尉迟女酒量原浅,因文帝十分惜爱,勉强吃了几杯,不觉红入四肢,两朵桃花上脸。文帝在灯下看她愈觉十分标致,因问道:“你这般娇媚,自家独宿,岂不寂寞可悲。朕甚有怜你之心,你知道么?尉迟女答道:“寂寞固不敢怨,但蒙万岁爷怜念,实出望外,如何不知!”文帝笑道:“你既知道,今夜就包管你不寂寞了。”尉迟女也微微笑道:“只恨贱婢下人,不敢点污龙体。”文帝笑道:“天地间但凡快活事,就分不得什么上下。”尉迟女笑一笑不做声。又奉上一杯酒来,文帝吃了,也叫斟一杯酒与她。二人说说笑笑,十分快畅。文帝一时酒兴发作,色胆猖狂,哪里记得独孤的奇妒,遂留在仁寿宫中宿了。你看他:一个是初恣意的君王,一个是乍承恩的妃子,你望我的恩波,我望你的颜色。两下里何等绸缪!真个如鱼似水,一夜受用。但见:

  娇莺雏燕微微喘,雨魄云魂黯黯酥。

  偷得深宫一夜梦,千奇万巧画春图。

  次日,文帝早起临朝,满心畅美道:“今日方知为天子的快活。但只怕皇后得知,怎生区处?”因想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有瞒之一法。”随吩咐左右近侍,万万不可传与娘娘知道,今夜还要备酒在此伺侯。众宫人应诺不题。

  却说独孤后生来性妒,虽然退在后宫,哪里放得心下?不时差心腹宫人打听,早有人来报知这个消息。独孤后听了,急得三尸神暴跳,心中如火上浇油,气昂昂的说道:“这个妖奴,怎敢如此大胆!”也顾不得自家的身重,随带了几十个官人,恶狠狠地走到仁寿宫来。此时尉迟女初经雨露,心下又惊又喜。梳洗毕,正在那里验臂上守宫退了多少。猛看见皇后与一队宫女蜂拥而来,吓得她面如土色,扑碌碌小鹿儿在心头乱撞,急忙里没什么主意。自觉心虚,只得跪伏在地。独孤后进得宫来,脚也不曾站稳,就叫抓过这个妖孤来。众宫人只要奉承皇后,哪管她柳腰轻脆,花貌娇羞,横拖的乱挽乌云,倒拽的斜牵银带,生辣辣扯到面前。

  独孤后骂道:“我宫中一帝一后,称为二圣,天下无人不知,你这个妖奴,有何孤媚伎俩,胆敢蛊惑君心,乱我宫中雅化!”

  尉迟女战兢兢答道:“奴婢乃下贱之人,岂不知娘娘法度?焉敢冒死上希宠幸?!也是贱婢命合该死,昨晚不期万岁爷忽然到宫,吃夜膳醉了,就要在宫中留幸。贱婢再三推却,万岁爷只不肯听。贱婢欲要报知娘娘,又恐怕惹出事来,没奈何只得免强从顺。其实皆是万岁爷的意思,与贱婢无干。望娘娘细察本心,哀怜免死。”

  独孤后说道:“你这个妖狐,昨夜快活时,不知怎么样装娇弄俏,哄骗那没廉耻的皇帝。今日却花言巧语,推得这般干净!”

  尉迟女道:“委实不干贱婢之事,只望娘娘饶命。”

  独孤后道:“万岁爷既这般爱你,你就该求他饶命。为何昨夜不顾性命的受用,今日转来求我?你这样花嘴妖孤,我只提防疏了半点,就被你撺哄到手。今日将你快快断首刳心,弄成一个人彘,已悔恨迟了,不能泄我一腔之气。焉肯又留一个祸根,为心腹之害!左右何不即速结果,容她在此斗嘴!”

  众宫人听了,谁敢有违,一齐动手。可怜尉迟女娇怯身儿,怎经这般摧残!不须利剑钢刀,早已香销玉碎。正是:

  入宫得宠亦堪哀,今日残花昨日开。

  一夜恩波留不住,早随白骨到泉台。

  独孤后既打杀了尉迟女,怒气犹未息,还在那里埋怨探事的宫人打听迟了。只见左右报道:“万岁爷早朝回宫,驾将到了。独孤后一来恨文帝私幸宫人,二来又见他不回正宫,却到仁寿宫来,愈觉不平;又恃着平日的宠爱,遂不出宫迎接,也不叫人收拾。岂知文帝满心想昨夜的快乐,退了朝,巴不得一步就走到仁寿宫来,与尉迟女受用。及进得殿来,哪晓得独孤后愁眉怒目,恶刹刹站在一边。尉迟女花残月缺,血淋淋横在地下。猛然看见,吃了一惊,心中十分大怒;只因平素被独孤后缚手缚脚惯了,一时发作不出。直直的看呆了半晌,又无计区处,只是恨了一声,往外便走。独孤后虽然恃宠,及见文帝变了颜色,大怒而去,也觉道有几分着忙。随即下殿赶来,高叫道:“陛下往哪里去?如何为一个宫人,就不念夫妇之情,遂这样忿颜反目!”文帝初意不过愤恨之极,看不上那些光景,走将出来,也无心要出宫去。及见独孤后随后赶来,不晓得是来解释,只道她又来吵闹,心中又恨又气,又恐怕她赶上胡缠乱挠,只得往前殿而走。也是合当有事,刚走到阁门,恰恰的一个内相,牵着一匹马过去。文帝见了,也不顾朝廷的体统,跨上马,加一鞭,独自一个径出东华门而去。文帝乃创业天子,东征西战,骑马惯的。出了城也不问路径,无影无踪而去,慌的那些内相及把门军校,又不敢阻拦,只得分头飞报与各衙门知道。幸得越国公杨素与左仆射高,因退朝不久,尚在朝房中议事。闻此消息,忙叫备快马。二人都是能征惯战的豪杰,也等不得跟随,上了马,就如飞一般随后跟来。足赶有三十余里,方才赶上。二人跨下马,双手挽住丝缰,俯伏在地,奏道:“陛下惊坏臣等,天子至尊,有何急事,也不叫有司安排銮驾,竟慌慌忙忙,单骑一马,轻身一人,必有什么要紧的缘故。臣等惶惧无措,乞降旨以慰下怀。”

  文帝见两个大臣赶将来,伏在马前,谆谆问故,自觉有些惭愧。不禁长叹了一声,说道:“二卿请起,此乃朕家私事,言之可羞。朕昨晚还宫,偶因一时带酒,私幸了个妃子,今日独孤皇后遂将她打杀了。朕想,田家翁多收几斛麦,便要易妻,千金之家也要买个歌儿舞女,以图行乐。朕今贵为天子,转受这般拘束,便做千年帝王,也是枉然。倒不如出入民间,反得逍遥自在。”

  高奏道:“陛下差矣!陛下焦心劳思,出虎穴,采龙珠,不知费多少刀兵,方有今日。今幸平了江南,天下一统,正宜励精图治,以遗子孙。岂可以一妇人之故,而转把天下轻看了!愿陛下三思。”

  文帝见他说出一团道理,半晌低头不语。杨素又催迫道:“山僻村乡,非天子流连之处。愿陛下自重。”此时,日已西沉。仪从舆辇并大小文武官员,俱渐渐赶来。文帝的怒气亦渐平了,遂下马回宫。正是:

  妒当天子何曾恕,气到夫妻却易平。

  匹马去来浑似戏,刑于之化几时成。

  却说独孤后自文帝突然出宫,心下十分慌忙。急急的差人打听消息,恐怕有不测之祸,哪里敢进后宫。就在阁门内等了一日,那些探事的宫官,以讹传讹,不住的报将进来。有说骑了马不知去向的;有说赶上了,只是不肯回宫;又有说万岁爷大恼,只要娘娘还他一个尉迟女;又有说万岁爷发誓,再不与娘娘相见。一个人一样话,哪里得个实信?慌得她走不是,坐不是,满肚子怀着鬼胎。有几个心腹宫人埋怨道:“娘娘的性子,心忒急了些,留得人在,还好区处。”有几个老成太监安慰道:“娘娘放心,此事断然不妨。皇爷与娘娘何等恩爱,岂肯为这些小事,便下毒手。”大家胡思乱想,这一日满宫中何曾得安宁!只等到傍晚时候,才见几个内相忙忙的报说道:“娘娘恭喜,万岁爷驾回了。”独孤后心下才稍稍安些,因问道:“万岁爷如何肯回?”内相即将高与杨素劝文帝的话一一说知。独孤后听见高说她是一妇人,心中暗怒道:“高这厮,我因他是父亲的好朋友,每每以重礼侍他,他怎敢如此放肆!且他夫人死后,他就与侍妾们生子,这样人容他在朝,怎不看坏了样子!必赶他回去,方遂我心。”后来真个劝文帝将他官职削了,这是后话不题。

  却说文帝驾到了正殿,犹不肯入宫。多亏杨素、高二人再三苦劝,方才退入阁门。独孤后见了,慌忙将簪珥除下,俯伏在地,高叫道:“贱妾一时暴戾,有触圣怀,死罪死罪!但念妾十四于归,待罪频繁有日,况今麟趾在腹,望陛下宽宥。”文帝平日原是怕她的,今日见她这般光景,已觉十分占强,如何敢再做模样。只得下辇亲手扶起,说道:“御妻,朕非不念夫妻之情,只是御妻太忍心了些。既是讲过,也就罢了。”独孤后谢了恩,二人依旧是并辇顺宫。此时天色已晚,宫中灯烛荧煌,文帝吩咐叫看宴来,留娘娘同饮。须臾,宴至。只因他二人俱要修好,你说的是甜言,我道的是美语;你一觥,我一爵,倒饮得比平日十分快乐。饮到二更,文帝不觉大醉。独孤后叫宫人扶文帝入宫安寝,自家依旧退入后宫。一来身重,二来劳碌了一日,三来又吃了半夜酒,不觉神思困觉,忙忙收拾睡了。才蒙之间,只见肚腹中一声响亮,就像雷鸣一般。只见一条金龙,突然从自家身子里飞将出去,初犹觉小,渐渐飞,渐渐大,直飞到半空中,足有十余里远近,张牙探爪,盘旋不已。正觉好看,忽然一阵狂骤起,那条金龙,不知怎么竟坠下地来,把个尾竟然跌断。仔细再一看时,却不是条金龙,倒像一个大老鼠的模样。独孤后着了一惊,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心下正惊疑未定,腹中早觉有些疼痛。那些服侍的宫人,见娘娘腹痛,知道要生产,慌做一团,急忙整备分娩之具。不多时,早生下一个爱风流的太子,好淫荡的君王。众人齐声称贺。独孤后见生得是个太子,又见有梦龙之兆,心下着实欢喜。正待收拾,只见寝宫外许多宫人内相,一齐乱嚷道:“不好了,宫中怎么失起火来!连天都红了,你们尚然不知?”众宫人听得这话,慌忙都跑出宫外来看。正是:

  玄鸟赤龙曾绛兆,绕星贯日不虚生。

  虽然德去三皇远,也有红光满禁城。

  毕竟不知是哪里火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饰名节尽孝独孤   蓄阴谋交欢杨素  

  诗曰:

  世事茫茫半信疑,从来真伪只天知。

  圣贤修德原无忝,奸佞徇名却有私。

  猛兽欲抟身转伏,大鹏将运翅先垂。

  眼前多少机关处,转是枭雄能识时。

  又曰:

  流东卒有风雷变,讼莽终将社稷倾。

  除却当年身不死,到头真伪自分明。

  却说独孤后梦龙生了太子,忽然宫里宫外一齐都乱嚷道火起。急急叫人看时,哪里是火起,却是一道红光,自独孤后寝宫顶中透出,直冲于云汉之间,映得满天皆红,就如霞彩一般,又听得宫门外传说四下闾阎村巷,牛马皆鸣。独孤后得此异兆。满心欢喜。次日,遣人报知文帝。文帝大喜,随即亲到寝宫来看。独孤后奏谢道:“托赖陛下洪福,祖宗社稷之庆,昨夜幸生一子,并有诸般吉兆。”遂把梦龙及红光之事,说了一遍。文帝听见红光、梦龙,知是人君之象,心中甚喜。及听见坠下地来,把尾跌断,又像大鼠,心下就暗暗有些不快。你道为何?原来帝王与凡人不同,但真命天子初生时,定然有些异兆。就是文帝生时,亦有紫气充庭。五六岁时,曾在门前戏耍,偶有一个尼僧看见,大相惊讶。因对皇妣说道:“此儿相貌稀奇,来历奇异,他日必然大贵。但不可在市俗人家抚养,掩了他的聪明,小了他的心志。”遂别寻了一间幽静馆舍,将文帝移到里面,亲自殷勤教养。

  一日,皇妣抱文帝于怀,忽见头上隐隐生出角来,遍身长起鳞甲。皇妣惊慌,不觉失坠地。尼僧连忙抱起说道:“勿惊我儿,使他晚得天下。”后来文帝果成了帝业。故文帝占住察来,就晓得炀帝不是个令终之器。此时也不说出,只朦胧称好。独孤后道:“既有异兆。料能继述。愿陛下赐一佳名。”文帝道:“御妻梦金龙摩天,就取名叫做阿摩如何?”独孤后大喜道:“乳名佳矣!何不并赐一个大名?”文帝道:“为君必须英明,就叫做杨英罢。”又想道:“创业要英明,守成还须宽广,不如叫做杨广。”独孤后喜道:“杨广最妙!”文帝取定了名字,随令颁诏四方,大赦天下。次日,文武百官,皆上表称贺。此时,海内承平,朝廷无事。光阴迅速,捻指之间,炀帝渐已长成。三岁时,在宫中闲戏,文帝抱于膝上,细视良久,因对独孤后说道:“此儿眉宇峻,笑声带杀,不愁不富贵,但恐破吾家者,亦此儿也。”独孤后笑道:“陛下差矣!安有破家儿得富贵之理?以妾看来,到底不过是一个藩王耳。陛下何须过虑!”文帝但笑而不言。炀帝十岁时,即好观古今书传。凡天文地理,至于方药、技艺、术数等书,无不通晓。只是性情偏急,阴贼刻忌,好钩索人情,喜用智术。独孤后见他聪明敏慧,好读书,有智略,有识见,心下甚是爱他,每在文帝面前称扬不绝。文帝见他年已弱冠,又且独孤后十分钟爱,恐怕在宫中做出事来。因对独孤后说道:“杨广近已长成,留在宫中甚是无益。朕欲封他出去,待他经历世故,做个贤王。不知御妻心下如何?”独孤后道:“陛下之意甚善,只是贱妾一时舍他不得。”文帝道:“舍不得,终须要去。。”独孤后道:“既如此,恁凭陛下便了,必须选择近地,以便不时召见。”文帝道:“这个使得。”随传旨各衙门,一面选纳王妃,一面择近地,起造王府,一面制办封王仪物。真个朝廷家事情。雷厉风行。不多时,司礼监早选了一个王妃,叫做萧氏;工部已择了晋阳地方,盖起王府。各有司礼仪物饰,俱已齐齐整整。文帝见诸事完备。随敕封炀帝为晋王。炀帝既封了藩王,不敢久停,捱了月余,只得拜辞起身。独孤后赐宴送行。母子二人,哪里舍得!痛哭了一场,方才分手。文帝又敕令百官送都门。这一日车马仪从与钦赐礼物,十分显赫。正是:

  朝廷爱子出封王,赐玉分#道路光。

  试看皇家真富贵,五云缥缈接天潢。

  炀帝受封而出,虽受赍之多,一时无比,然终不如东宫太子,朝夕随朝,多少威权在手。炀帝一日在王府中闲居无事,因自忖道:“我与太子一样弟兄,他却是皇帝,我却是臣子,日后他登了九五,我却要山呼万岁去朝他。这也还是小事,倘有毫厘差池,他就要害我性命;若只管战战兢兢,我平生之欲,如何得逞!除非谋夺了东宫,方是我一生快乐。”日夜思量,再无计策。因见王府中一个心腹官,叫做段达,平日间有些智略,遂秘密唤他商议。原来那段达为人呵:

  赋性最贪,设心尤忍。天生就小人肝胆,自习成奸险肚肠。口角才开,倏生万万转机关;眉头一蹙,便有千千条计策。倾排伎俩,自诧如神;暖昧行藏,人看似鬼。任百般婢膝奴颜,只一味贪图富贵。

  段达闻炀帝唤他,连忙进宫来见,因问道:“殿下唤臣,不知有何使令?”炀帝遂将要夺储位的意思,细细说了一遍,与他计较。段达沉吟半晌,说道:“此事非同小事!必先废了太子,方有可图之机。”炀帝道:“太子正位东宫已久,怎么废得?”段达道:“若要废他,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炀帝闻言大喜,便差几个能事的内相,暗暗打探东宫过失。原来东宫太子杨勇,为人宽厚,索意在情,毫无矫饰之行。心虽孝友,只是不矜小节。就是问安视膳的礼数,他也疏略,不甚在心。因此,独孤后早有几分不悦。又见他内宠甚多,嫡妃元氏,转不甚相得,倒与嬖妾云氏,十分绸缪恩爱。宫中起坐的礼节,及饮食服色,二人俱是一般,全不分嫡庶体统,独孤后更加不快。忽一日,元妃无病暴死,独孤后只疑是云氏加害,愈觉怀怒在心。太子是个直朴之人,一毫不知道。不想一样样、一件件,都被炀帝探知。炀帝真个枭雄,晓得独孤后怪人宠妾,他就独与萧妃共处,千恩百爱,并不旁幸一人。又时时遣人进宫候,逢着良辰佳节,便采买奇珍异宝,殷勤贡献。那独孤后,原是个要强的皇后,见炀帝这般孝敬,如何不喜。炀帝有心要图大业,凡百所为,皆小心谨慎,毫忽不敢放纵。行之岁余,内外人情,都称颂晋王仁厚。炀帝见有些光景,又与段达密谋道:“事已至此,计将安出?”段达道:“此事机括虽动,但不知太后真意若何?须殿下亲自入宫,面见太后,讨一个的确消息,方有下落。若只捕风捉影,恐太子根深蒂固,一时难得动摇。”炀帝闻言,点头道:“卿言是也。”遂作表一通,差官奏上,恳求面朝。表文上写首:

  晋藩臣不孝男广稽首顿首百拜,奉表于父王皇帝膝下:男广久违侍日,时切瞻云。远睽定省,望北阙而驰心;近想随朝,守南宫而堕泪。虽恩连表里,四海涣若一家;然义隔天涯,咫尺不能三至。愿赐一睹天颜,奉万年觞于左右;再瞻日月,献四海颂于庭帏。则孺慕之诚,或可少尽;而源源之恩,直铭佩于无涯矣。不胜惶惶待命之至。

  文帝览表大喜,道:“吾儿眷慕亲恩,真大孝也。既要来朝,有何不可!”随即批旨道:“览奏具见,吾儿孝思,朕心嘉悦。着即日来朝,以尽父子慈孝之意。”炀帝得旨,心中大喜,慌忙打点入朝。他知道文帝崇尚节俭,遂将车马侍从,纯用朴素,只暗暗的备了许多珠玉宝贝来献与独孤后。一径到了午门,少不得要候旨宣诏。朝房中早有文武官员,接住朝见。炀帝正要交结众官,便和颜悦色,一个个俱加礼厚待。先问些治家治国的道理,后讲些忧国忧民的话头。这些百官,哪识得奸雄作用!都称赞道:“好一个仁厚贤能的晋王!”少顷,有旨宣晋王入宫。炀帝方才别了众官,整步从东华门而入。此时,文帝驾御瑶泉殿,炀帝远远望见,就在丹墀下,五拜三叩头,拜毕奏道:“儿久离膝下,不胜眷恋。今得望见慈颜,私心庆幸。”文帝道:“吾儿起来,朕亦时常思汝。但恨国家有体,不能朝夕接见,甚是怏怏。”因命赐坐留宴。吃了几杯,文帝问道:“汝在国中,何以治民?”炀帝便逢迎文帝的意思说道:“百姓皆赖父皇至治,熙熙,儿柔懦无才,焉敢更张?但不过节取俭用,稍恤民力耳。”文帝大喜道:“汝能节俭,吾无忧矣。”少顷宴罢,文帝说道:“汝母亲甚是思汝,汝可入宫去一看。”

  炀帝谢了恩,领旨竟望后宫而来。独孤后听见炀帝来朝,满心欢喜,即忙宣入。炀帝朝毕,就将许多礼物,亲手献上。独孤后说道:“思亲来朝,便见吾儿大孝,何必又要礼物!”炀帝道:“母亲恩德如山,些须薄物,不能报万分之一。”独孤后道:“吾儿这样纯孝,安得你常在左右,娱我晚景!”炀帝道:“母亲爱儿,真天高地厚。但恨儿福薄,远违膝下,徒有一点孝心不能展也。”母子二人,各诉心曲。炀帝真是个奸雄,说了半日,一字也不说到东宫身上。只等到天色傍晚,将要出宫,他便故意做出个欲去不去的光景,要说不说的形状。那独孤后见了,便问道:“吾儿有什么心事,何不明明奏我,却如此蹴不安?”炀帝见问,就拜伏在地,哽哽咽咽,啼哭起来。独孤后忙将手搀住说道:我儿有话就说,不必悲伤。”炀帝拭着眼泪,低低说道:“儿性愚蠢,不识忌讳。因念亲恩难报,时常遣人问安。东宫说儿觊觎名器,事母亲,必要害儿性命。念儿不肖,远在外藩,东宫朝夕左右,恐一旦谗言四起,天高难辩。或一杯鸩,或三尺帛,儿不知死地,所以时时恐惧而悲也。望母亲曲赐保全,与儿做主。”说罢又哭。独孤后闻言,忿然大怒,就叫太子的小名说道:“地伐原来如此可恨!他自己不孝,反要妒忌别人。就是我当初远元氏与他为妃,从来没有疾病,忽然一旦暴凶,他却与阿云两个日夜淫纵,欢喜快乐。岂不明明是他害了?如何又谋及兄弟!我在,他尚敢如此;我若一旦死了,汝自然是他口中鱼肉。况东宫又无正嫡,明日圣上千秋万岁之后,叫我儿向阿云面前稽首称臣,亦大是痛苦事情。吾儿安心回去,我自有区处,决不与他得志。”炀帝闻言,心中暗喜,方才拜别出宫,回王府而去。后人有诗感之:

  君子心肠平似水,小人口舌巧如簧。

  自从萋菲织成锦,会见龙蛇乱帝乡。

  炀帝得此消息,满心欢喜。回到府中,随唤段达商议。段达道:“太后既肯做主,便有七八分光景。但太子乃国家根本,立东宫时,天下皆知。若只太后一人要废,未免涉私。皇上如何肯听?就是皇上听了,百官也决然不服。”炀帝不悦道:“若如此说,岂不枉费了许多心机?”段达道:“心机倒也不枉费,只怕还有心机不曾费到。臣闻众口可以铄金,以臣愚见,还须交结一个有权望的大臣,使他检摘太子的过失,先在外面谈论,然后太后从中诋毁,内外交攻,皇上自然深信,百官自然听从,方是万全之计。若轻举妄动,诚恐太后一人一口,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将一场好事转弄坏了。”

  炀帝闻言,大喜道:“卿言深得人情,虽随何借箸,陆贾持筹,不过是也。但大臣有权势者,当今朝中,非杨素不可。怎奈这个老儿,为人刚愎骄傲,又倚着自家的功高位尊,孤又是封出的亲王,管他不着。恐一时交结他不来,如之奈何?”段达说道:“臣观杨素,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外虽悻悻,其中未必无欲。况当今太子,不达世务,待他辞色甚严,此老心必不平,定怀异念。殿下若肯卑辞厚礼,结之以恩,诱之以利,不怕这老儿不甘心为殿下驱使。”炀帝道:“言虽有理,却如何结起?”段达道:“殿下只消办一副厚礼,容臣拿去送他。他无故受礼,必然欢喜,要来朝谢。那时赐宴款留,酒席间慢慢以言相,自有分晓。”炀帝闻言,满心欢喜道:“若得事成,富贵共之,决不负卿大功也。”二人计议已定,随备黄金百两,彩缎百端,名马一匹,宝剑一口,并诸般礼物。次早段达领了,竟投杨府而来。此时,杨素已晋封越国公,执掌朝纲,是当朝第一个有权势的大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府门前好不赫然显耀。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紫气遥连双阙,红云直接三台。槐堂棘院赫然开,戟横增气概。阁上恩光日月,阶前然诺风霜,百官总己听端裁,真是当朝鼎鼐。

  段达到了府前,见守门官吏,即将礼物投上,说道:“我是晋王府差官,求见老爷。”众官吏听见是王府差官,不敢停留,即忙击鼓传报,少顷,杨素升厅问道:“晋王差官,可有令旨?左右禀道:“没有令旨,只是差官送礼。”杨素自思道:“我与晋王虽无统属,他却是当今皇后的爱子,新来又有些贤名,他既好意来送礼,来官须以礼貌相待。”随叫请进来,左右得令,不多时,将段达引至阶下,段达望见杨素,不敢进厅,就要在阶下行礼。杨素忙走出厅来,叫左右搀住,说道:“公奉王命而来,不比等闲,何须如此过谦。”遂要让段达入厅。段达再三不肯道:“上公乃朝廷元辅,小官不过王门一走吏,自当叩首阶下,焉敢犯上下之分,以辱王命!”杨素道:“王命在身,岂有不就客位之礼!”又叫人挽入。段达方敢在厅上拜了四拜。杨素让座,段达又推辞了一会,才在旁边坐下。即将礼物献上,说道:“晋王仰慕上公的威名德业,不啻饥渴。但恨分封外藩,不能时接光仪,曷胜景仰!今无以为敬,聊具微物数种,少伸好贤之意,望上公笑纳。”杨素道:“老夫乃一介武臣,有何德能,敢劳晋王如此郑重,殷勤下交,隆恩已自不朽;又赐这许多厚礼,如何敢受!”段达道:“些须薄物,晋王再三申敬。上公若怫然却之,是怪晋王好贤不诚了。”杨素道:“却之固不敢,受之实无名。”段达说道:“彤弓之贶,缁衣之好,诗人称之。况珠玉币帛,原是旌贤之物。昔汤聘伊尹,先主聘卧龙,皆是物也,何谓无名?”杨素道:“伊尹、卧龙,吾何敢当!”段达道:“晋王视上公,犹过于二人。”杨素道:“既蒙晋王垂爱,只得拜受。”随叫左右将礼物收了进去。须臾,茶至,杨素接茶在手,又说道:“前日晋王来朝,老夫在朝房中,匆匆望见,真是隆准龙颜,天日之表。今又如此爱才,海内称为贤王,信不虚也。”段达道:“晋王德意渊涵,小臣也不能仰窥。若论尊敬贤能,一段真诚,果是古今少有。”二人攀谈了一会,茶罢三盅。段达不敢久留,遂起身告辞。杨素道:“晋王既无令旨,老夫也不敢具表称谢。烦公转达,老夫朝政稍暇,即当面朝奉谢。”段达领命拜辞而去,这正是:

  任君破网与吞舟,香饵投时自上钩。

  多少黄金移帝座,笑他四皓白安刘。

  段达辞了杨素,忙回王府,将上项言语与炀帝说知。炀帝大喜道:“杨素若可动,大事不患不成矣。”遂一面差人暗暗打听,一面安排筵宴伺侯,只等杨素来朝。过了五七日,杨素真个前来朝谢。此时晋王府中早有人报知。炀帝即差段达并一班王官,远远迎接。杨素自恃他是有功老臣,骑了一匹马,带领着无数跟随,吆吆喝喝,直冲至王府门前,方才兜住。段达与一班王官,齐上前迎着,就在马前打了一个恭,说道:“晋王有旨,闻知上公远临,着某等在此迎接。”杨素下了马,慌忙答礼道:“有劳诸公,晋王升殿,愿为引见。”段达道:“吾王在殿上恭候多时。”说罢,众官便簇拥着杨素,竟进殿来。炀帝见杨素将到,忙迎下来说:“贤卿治国勤劳,朝仪免了,只是常礼相见。”杨素再三请朝,炀帝不允。杨素只得尊旨一拜而起,炀帝随命赐坐。杨素坐定,因奏谢道:“老臣无尺寸之功于殿下,转蒙圣惠下颁,使老臣受之有愧。”炀帝道:“贤卿何出此言?孤家江山社稷,大半皆贤卿所造,何言无功?些须小敬,尚不能酬万一耳。”杨素道:“老臣犬马微劳,除皇上之外,自分无人记忆,不意殿下尚殷殷垂念,老臣沐知遇之恩不浅矣。”炀帝道:“孤闻悖德者不祥,有一等庸愚之人,每日里锦衣玉食,以为固有,并不思是谁之功,殊可痛恨!杨素道:“殿下念及此,真仁厚之主也!使临天下,则四海皆受其福矣!”炀帝道:“贤卿勿晒,孤徒有其心,恨不能行耳!”正说话间,左右排上宴来。二人相逊入座,须臾之间,水陆毕陈,笙歌递奏,筵席十分丰盛。但见:

  觥筹错杂,食色缤纷。庖甘煮美,猩唇鲤尾列盈筵;脍异烹鲜,麟掌驼蹄堆满案。青丝低系,金壶红映珊瑚;素手高擎,玉碗光浮琥珀。翠往珠来,座上琳琅时耀目;曲终乐奏,阶前丝竹不停声。品出上方,真个千金一馔;筵开宝殿,果然方丈盈前。任他将相公侯,不似王家富贵。

  杨素老奸巨滑,见炀帝仪仗隆重,情意绸缪,其中动静,早已猜透几分。因自忖道:“文帝老矣,太子淫放疏略,又不达世情,一旦传位,富贵岂能常保?倒不如扶持晋王,做个天子门生,不怕他不还我富贵。”饮到半酣之际,转以言挑炀帝道:“殿下聪明仁厚,海人推戴,贤于东宫远矣。当时建储之仪,不独老臣有罪,就是皇上与太后,也欠斟酌了。”炀帝逊谢道:“惭愧、惭愧。吾兄正位青宫,贤卿职居台鼎,明君良臣,正好受享宝贵,何以此言相戏?”杨素道:“殿下有所不知,太子待老臣至薄。今蒙殿下厚爱,老臣尚有转日移天的手段,但不知太后意旨如何耳?此系真心,岂敢相戏?”炀帝闻言大喜道:“贤卿既有此美意,孤实不相瞒。太后见东宫纵妾杀妃,不敬大臣,奢淫无度,久欲废立,但患外庭无一大臣相为表里。不料贤卿慨然有伊、霍之心,真不之大幸也。倘蒙提挈,此恩死生不朽。”因满斟一金杯,自起奉于杨素,说道:“贤卿满饮此杯,富贵当共之。”杨素接杯在手,一饮而干,说道:“此事但恐太后不从耳。太后既有此心,老臣效力有何难哉!明日进朝,自有区处。”你看炀帝、杨素,两人都是奸雄。言谈之间,你笼络我,我驾御你,说几句,吃几杯,直饮到日色平西,杨素方起身谢宣告辞。炀帝亲送出殿门,直到滴水檐前才住。依旧是段达一班王官,送出府门,上马再三郑重而别。炀帝与段达进府中商量,欢喜不题。

  却说杨素上了马,一路上踌躇道:“此事虽如此说,还须见过太后,讨个实落消息,方好放心下手。只是太后久不朝见,如何得个方便?”须臾,回到府中,辗转寻思,并无计策。只因这一寻思,有分教:君臣乖戾,骨肉伤残,锦绣江山,都变做风花雪月。正是:

  奇货无如天子贵,谗言便是小人恩。

  可怜喋血千秋惨,博得君臣几日尊!

  毕竟不知有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正储位谋夺太子   侍寝宫调戏宣华  

  诗曰:

  余庆余殃莫自欺,老天报复岂相亏!

  迎回太甲阿衡禄,杀却扶苏丞相夷。

  何代枭雄能不死,谁家富贵得长随。

  兴亡历历皆堪数,只有奸人当不知。

  又曰:

  乌纱久是黄粱梦,红粉原为白骨媒。

  何事世人偏不悟,几人去了几人来!

  话说杨素自晋府宴归,要为晋王谋夺东宫,保全富贵。思量了一夜,要见太后,再无计策。辗转之间,不觉天色微明,只得起来梳洗入朝。此时正值三月初旬,艳阳时候,百花开放。百官朝贺毕,正欲退朝。也是朝廷合当有事,只见禁院中一个内相传出一道旨来说道:“百官无事退朝,单留越国公杨素御苑赏杨梅。”百官得旨,俱各纷纷散去。只有杨素一人,被众内相簇拥着竟进御苑而来。原来这苑中百花俱开得茂盛,独有这株杨梅树,与众不同,又高又大,开花无数,异香扑鼻。真个是压倒群芳,占尽人间春色。有诗为证:

  名依天子贵,根长帝王家。

  香气浓成彩,花容红映霞。

  风光三殿厚,雨露九重赊。

  自是关时运,非干春独华。

  杨素被召入苑,心中暗喜道:“今日机缘甚巧,或者晋王有福也未可知。”在苑中等够多时,只见香风动处,文帝与独孤后并辇而来。杨素看见,慌忙俯伏在地迎接。原来杨素也是弘农华阴人,与文帝同乡。文帝在周为丞相时,杨素也事周为仪同三司,自幼往来甚密,独孤后时时相见。故文帝登基之后,恩宠独隆,时常赐宴,皇后俱不回避。当日文帝与独孤后驾临便殿,杨素朝贺毕,文帝即叫赐座。杨素坐定,文帝说道:“当今海内初安,庙堂无事,且喜苑中杨梅盛开,故聊治一尊,与卿少尽君臣之乐。”杨素奏谢道:“屡蒙赐宴,圣恩隆重,微臣何以克当?”文帝道:“朕与卿乡里故旧,非他臣可比;况卿佐朕平定中原,削平江左,不知受过多少辛苦!今日太平,正该同享,何须谦让?”说话间,从内相排上宴来。上边二席,文帝与独孤后南面坐了,下边东侧首一席,赐杨素横陪。杨素因时常赐宴惯了,也不十分推辞,谢过恩,竟自坐下。酒行数巡,文帝忽说道:“自晋家微弱,偏安江左,中原地方就被众胡人瓜分割据了三百余年,经历过四五朝帝王,皆是南北分治。不想今日被朕以一剑而扫清寰宇,万方一统,殊为快事。”杨素道:“陛下以神武浑一中原,疆土之富,不独高齐梁诸君,恐从古帝王,未有如此之盛。”独孤后问道:“当今天下,有多少郡县?”杨素道:“郡有一百九十,县有一千一百,户口有八百九十万有零;若论地方,自西至东,有九千三百里;自北至南,有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还有遐荒臣伏者不算。”文帝大喜道:“人生事业至此,可谓极矣。今与卿对春光而痛饮花前,亦不为过也。”杨素道:“陛下至治雍雍,万民乐业,今日称觞献寿,正天心人意以报陛下,何过之有!”文帝大喜,随命进酒。正是:

  封疆谩道似金汤,治世还须治世王。

  留得奸臣居肘腑,自然有祸在萧墙。

  二人谈一会国政,论一会民情,又讲一会眼前花开的茂盛,又说一会往日得天下的英雄。真是君臣一体,无忌无猜。怎奈杨素,一心只想着晋王的事体,欲要开口,又未曾关会太后;欲不开口,又怕失了机会,心下十分踌躇。真个事有凑巧,畅饮了半日,文帝忽然起身净手。那杨素终是奸雄,得了这个空儿,就对独孤后说道:“晋王仁孝恭俭,中外称扬。前日来朝时,谆谆问国计民生,真当代贤王也。若得东宫如此,便是天下之福,社稷之庆。”那独孤后久有心在炀帝,被杨素一句话打动了心事,便泫然泪下道:“我儿杨广,自幼读书好学,有智略,识大义,居家俭朴,待人温和。又百般孝顺,就是处房帏之私,亦是可怜。我常遣人去看,他与新妇,都是同寝同食,并不与姬妾淫纵。岂如东宫杨勇,把元妃谋害了,却日日共阿云酣饮,全不像个储君体统。近又闻得要谋害杨广,殊为可恨!我所以益爱阿摩者,正为此也!”说未了,文帝早已回座。杨素知独孤后属意晋王,文帝料难做主,便大言道:“天下奠安,再无他虑。只愁太子仁孝有亏,恐难为社稷之主。”文帝惊问道:“杨勇一向谨无过,卿何忽出此言?”杨素道:“陛下不知,近日太子荒淫酒色,又私蓄兵健,十分狂妄,陛下还须加察。”文帝沉吟,犹未及答。独孤后便接说道:“卿真忠臣也!杨勇不必论其它,只日夜酣饮,纵妾杀妻,便是不仁;问安视膳,全不在心,便是不孝。我正以此为虑,不意卿有同心,肯言人骨肉之间,真忠臣也!”文帝见太后与杨素一般说话,便也疑心道:“杨勇若果如此,便是朕心腹之忧矣。”杨素道:“陛下若不信,只消差几个近侍,细细打听,便知端的。”文帝依奏。随传旨自玄武门至于至德门,每门俱着近侍十人,密密访察东宫过失,不许隐瞒虚报。众人领旨而去。正是:

  豺虎之心,蜂虿之口。

  利似剑锋,甜如醇酒。

  乘闻一言,天伦不守。

  彼何人哉,有此毒手!

  君臣又饮了几杯,天色渐晚,杨素起身谢宴而去。文帝与太后依旧并辇回宫不题。

  却说杨素谗言既行,满心欢喜。回到府中,忙写书报知晋王。炀帝得信大喜,即唤段达商议。段达道:“皇上既着人访察,殿下须多将金帛买嘱近侍,叫他将无作有,以虚报实,多开些过恶,方得耸动皇上。”炀帝道:“十分虚了,恐父王查出不便。”段达道:“这不难。容臣亲到东宫,贿赂他的宠姬幸妾,访他些隐微细曲的真实过犯,一并奏知,皇上自然大怒。那时杨素在外撺掇,太后在内主张,何忧大事不成!”炀帝欢喜道:“卿言深得孤意。”随唤心腹宫人,多带金银,潜身入朝,来买嘱近侍;又备一份厚礼,去谢杨素;又叫段达亲带了奇珍异宝,到东宫来行事。

  真个钱神有灵,不数日,内外纷纷,皆宣传太子的过失。有说太子荒淫无度的,有说太子惨刻不仁的,也有说太子怨朝廷不让位的,也有说太子私缮甲兵、将谋不轨的,又有说太子要遣刺客,暗刺晋王的,一日几起,传报进来。那文帝原是个性暴之人,见人言汹汹,便勃然大怒道:“这畜生焉敢如此狂妄!”遂传旨将东宫卫护军人,并侍从官员查清名籍,尽付有司掌管。其私蓄健儿,尽行逐去,不得容留一人。又传旨各宫守门内相,俱要严加防御,不许纵放东宫近侍出入。

  却说太子是个疏略坦易之人,绝不与外官交结。每日只同姬妾们饮酒赋诗,娱情而已,不提防手足间播起许多风波。这一日忽见有司来稽查侍卫册籍,并驱逐健儿,心中方惊讶道:“父亲好没分晓,天下多少军兵,都闲散在外,东宫几个侍卫,便要稽查,终不成怕他谋反。待我亲见父王,奏明此事。”遂驾小车,带领了几个侍从,竟望正宫而来。

  原来太子的青宫,虽同在皇城之内,却另是一门出入,要进正宫,必要从朝堂穿过。太子将到正殿,不期刚刚遇着杨素。杨素见太子驾来,猛然着了一惊,心中暗想道:“太子这一入宫,倘父子之间,辩明心迹,不独前功尽弃,其祸不小。须听他一吓,使他不敢进宫方妙。”遂假作慌忙之状,俯伏在旁说道“老臣杨素,有急事奏知殿下。”太子忙将车儿止住道:“贤卿请起。有何事奏孤,这等慌张?”杨素道:“殿下难道不知?今日曾有官来清查侍卫,并驱逐兵健否?”太子道:“孤正为此事而来,不知父王何故,忽有此举?”杨素道:“殿下原来尚不知道,新来不知是哪个谗臣,妄奏殿下怨圣上不传位;又私缮甲兵,要谋不轨。圣上信以为实,今早大发雷霆,便要差兵围宫,是老臣再三以死力诤,保无此事,圣上气才稍平。故只清查册籍,驱逐兵健。”

  太子听罢,惊了一身冷汗,说道:“是谁造此妄言,就该处死;奈何反信谗言,转欲加害于我?父亲真老迈昏聩矣。待孤面见父王,细细辩明,必杀此谗臣,以削吾恨。”就要驱车进宫。杨素忙拦住道:“殿下差矣!圣上性如烈火,今又在盛怒之下,匆匆往辩,倘触其怒,一时祸有不测,却将奈何?”太子堕泪道:“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父教子亡,子不敢不亡。倘触其怒,猛拼一死,以明寸心。”杨素道:“臣闻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殿下虽欲自轻,如宗庙社稷何?何不待老臣索性辩明,然后入宫谢罪,未为晚也。”太子低头想一想,真个怕文帝性暴,一时难辩,因说道:“良言敢不听从!只是这一段沉冤,还望贤卿代洗。”杨素道:“老臣自当效力,不劳殿下多嘱。”太子道罢,竟含泪回东宫而去。

  杨素看太子去远,随即会同台谏御史等官,同上表奏太子因逐去健儿,大言怨望,不教之情弊显然;此皆东宫侍从唆谋之故,伏乞敕下法司究问。文帝得表大怒道:“逆子敢如此猖狂,岂堪托以社稷!”因对独孤后说道:“杨勇不肖,朕欲废之,因念天伦,有所不忍。”独孤后道:“陛下念天伦,独不念社稷乎?”文帝点头道:“御妻一言定矣!”遂传诏将太子废为庶人,禁锢于内史舍中,给以五品料食。东宫官属,着杨素会同法司勘问定罪。杨素等领旨,随望东宫而来。早有人报知太子,太子道:“杨素许我辩明,为何又有此旨?”左右道:“此皆杨素为晋王夺储位之谋,殿下为何深信?”太子方才省悟。说未了,杨素已奉旨到来。先将侍从官员,着法司拿下,随即逼勒太子移入内史舍去。太子再欲入朝辩诉,谁人肯容?只得望北大哭道:“儿得何罪,竟遭废弃。儿死不足惜,但恐奸人得志,社稷不能保矣。”言罢又哭,左右闻者,人人俱各泪下。百官明知其冤,俱怕杨素权势,谁敢替他奏辩!杨素又将东宫官属,严刑拷问,俱锻成入狱。后人因杨素谗言乱国,有诗感之云:

  他家父子原相好,一句谗言便中伤。

  始信小人萋菲口,断人天性丧人邦。

  因文帝听言不明,亦有诗伤之云:

  无党无偏说至公,如何一味信奸雄!

  休言妒妇能长舌,自是君王耳不聪。

  因独孤谮子乱国,亦有诗悲之云:

  分明一腹同胞子,爱恶移时两样看。

  谩说妒夫千种恶,谮儿肠肚十分残。

  文帝既废了太子,独孤后又撺掇道:“东宫乃国家根本,不可不定。吾儿杨广,仁慈孝俭,何不早立,以安天下之心?”文帝道:“朕亦有此意。”遂传旨立晋王杨广为太子。炀帝奉旨,喜不自胜。先具表谢恩,随即择吉来朝,移居东宫,侍奉文帝、独孤后十分孝敬。三日两日,定一遍进宫问安;接待百官,一味深情厚貌,谦谦谨谨。又暗暗备礼致谢杨素。内外人情,倒十分相安。

  却说杨勇禁锢在内史舍中,自思无罪,欲要伸冤,又无路可辩。只得扒在高树顶上,日日号呼,指望文帝听见,念父子之情,放他出来。原来这内史省,紧紧与皇城相靠。杨勇日日叫冤叫屈,众官们听见,不敢隐瞒,遂报知文帝。文帝见说,也有些恻然动念。怎挡得独孤后,再三拦阻。杨素闻知,又上一本,说杨勇情志昏乱,近为癫鬼所迷,倘宥其罪,定为国家之害。文帝见他二人如此,只得罢了。正是:

  君心不似光明烛,佞口真如射影沙。

  臣庶不须忧治国,愿君父子好齐家。

  独孤后既立炀帝为太子,心下十分畅快,常对文帝说道:“妾有杨广朝夕侍奉,晚景不愁寂寞矣。”谁知日月无情,年华有限,忽一日霜露为灾,寝疾不起,不数日而崩。文帝痛哭了几场,感伤不已。随命礼官治办丧仪,停丧于白虎殿,天下挂孝二十七日,择吉葬于泰陵。后人有诗单道独孤后之妒云:

  夫婴儿兮子奇货,以爱易恶移帝座。

  若言身死妒根亡,妒已酿成天下祸。

  自独孤死后,文帝见宫帏寂寞,遂传旨于后宫嫔妃才人中,选择美丽者进御。自有此旨,满宫中人人望幸,个个思恩。谁知三千宠幸,只在一在,如何选得许多?选遍六宫,仅仅选得两个:一个是陈氏,一个是蔡氏。陈氏乃陈宣帝的女儿,生得性格聪慧,丰姿窈窕,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蔡氏也一样风流娇媚。文帝见了,喜不自胜。因说道:“朕老矣,情无所适,得此二人,足为晚景之娱矣。”随封陈氏为宣华夫人,蔡氏为容华夫人。二人虽并承雨露,而宣华更加宠爱。文帝自此以后,日日欢宴,时时笑歌,比独孤在日,甚是快活。不想文帝到底是创业皇帝,有些正经,宫中虽然欢乐,而外廷正事,一一皆在心上。每日定早起临朝,凡五品以上官员,都引到面前讲论。若遇有事时,往往讲论到日中不罢。饮食都是卫士们传到殿上去吃,殊觉十分辛苦。及还宫又未免要与二夫人周旋,虽然快乐,毕竟消耗精神。况年华在六旬之外,虽勉强支撑,终是将晓的月光,半的露水,哪禁得十分熬炼。忽一日,感了些微寒,就卧病不起。文帝是个明白人,晓得病因纵色而起,倒转思想起独孤后来。忽然长叹一声,说道:“若使独孤后在日,朕如何得有此疾?”左右见文帝有病,慌忙报入东宫。炀帝闻报,随即入宫问候。原来炀帝自独孤死后,入在宫中暗暗纵欲,只恐文帝知道,不得任心狂肆。今见文帝有病,外面假装愁苦之形,心下转十分欢喜。文帝哪里得知?见他侍奉殷勤,转道他孝顺。也是天厌其奸,合当败露。一日清晨,炀帝入宫问候,恰恰宣华夫人在那里调药与文帝吃。炀帝看见宣华,慌忙下拜。宣华一时回避不及,只得忙忙答拜。拜罢,宣华依旧将药调了,拿到龙床边奉与文帝。文帝因宣华是他宠妃,与炀帝有庶母之分,也不疑心,竟转过身子吃药。谁知炀帝是个色中饿鬼,看见宣华,早已魂销魄散,如何禁得住一腔欲火!立在旁也,不转珠的偷睛细看。怎生打扮?但见:

  黛绿双蛾,鸦黄半额。蝶彩裙不短不长,凤绡衣宜宽宜窄。腰脂似柳,金步摇戛翠鸣珠;鬓发如云,玉搔头掠青拖碧。乍回雪色依依,不语春山脉脉。幽妍清倩,依稀似越国西施;婉转轻盈,绝胜那赵家合德。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真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炀帝偷看了半晌,见宣华美丽异常,心头欲火如焚,恨不得一碗水将她吞下肚去。只碍着文帝眼睛,不敢做声,不好动手。他就心生一计,连忙走出宫来,立在分宫的总路上等候。料道宣华出宫必由此路经过,撞见时便好与她调戏。真个宣华看文帝吃了药,见文帝微微睡去,因连日辛苦,也要到后宫歇息。随叫宫人们伺候着,竟自悄悄走出宫来。不想刚走到分宫路口,早被炀帝接住,深深一揖,说道:“杨广不孝,不能侍奉汤药,劳夫人辛苦,心甚不安,今特在此致谢。”宣华慌忙答礼道:“贱妾侍奉不谨,致皇上有疾,遗忧殿下,罪在不赦。蒙殿下宽宥,已为万幸,何敢言劳?”炀帝笑道:“父王老迈,如何消受得夫人这般绝色!今日自速其死,令夫人孤帏寂寞,杨广甚是怜惜。夫人为何反如此说?”宣华见炀帝辞色不正,便拂衣要走。炀帝忙将身拦住道:“求夫人稍住金莲,我杨广还有一句肺腑之言,愿夫人垂听。”宣华道:“殿下有何令旨,望速明言。妾宫中有事。”炀帝道:“杨广生平慕色,而从未睹夫人之天姿,今得相逢,实天缘奇遇,三生之幸也。倘蒙错爱,我杨广死生难忘。”宣华正色说道:“妾虽宫闱妃媵,已经圣上收备掖庭,名分攸关,岂可相犯!殿下请自尊重。”炀帝笑道:“夫人如何这般认真?人生行乐耳,有什么名分不名分?”便将手来扯宣华的衣服。宣华见炀帝动手来扯,心下着慌,急得满脸通红,厉声说道:“殿下这个使不得!青天白日,宫掖之中,耍行淫乱,圣上知道,恐祸有不测,“殿下不要惹事!”炀帝笑道:“父王已是将死的皇帝了,夫人倒不怕活皇帝,只管讲那死皇帝怎么?夫人今日不肯做人情,恐明日要做人情时,却迟了。”炀帝口里说着,眼睛看着,脸儿笑着,将身子一步一步只管渐渐挨将上来。宣华见事不谐,知道决不能走到后宫,连忙撤回身,望文帝寝宫里一道烟花翻柳舞的跑了。炀帝只因宣华貌美,淫心荡漾,一时高兴说出许多话来。及见宣华跑回文帝寝宫,心下也有几分着忙;又不好跟进宫来,只得退出外殿。沉吟惆怅,起坐不安。因想着:“宣华被我逼了这半晌,若是假恼,跑去自然罢了;倘或真心不喜,竟对父亲说知,却如何解救?就连这东宫也有些不稳。”又想道:“父亲见我平日忠厚,她就说了,也未必肯信。”又想道:“宣华虽是父王宠妃,我却是今储君,她如何敢搬我的是非?”又想道:“宣华这般美色,一时不能到手,如何区处?”心下埋怨一回,又安慰一回,又思想一回,十分忧疑不决。只得暗暗的差心腹宫人打听。只因炀帝做出这一场来,不觉十年奸计,一旦成灰。父子天伦,有如陌路。正是:

  到底难为玉,野鸟如何敢认鸾。

  任是弥缝神鬼秘,终须做出大家看。

  不知宣华躲入宫去,毕竟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不发丧杨素弄权   三正位阿摩登极  

  诗曰:

  高谈阔论且从容,凡事须留一着松。

  室里豺狼谁引入?社中狐兔自遗踪。

  权归臆断心多悔,听到偏私耳便壅。

  褒得鹿儿非是马,青蛇早已化为龙。

  又曰:

  一时欲火浇难灭,千载淫风吹不休。

  试问玉人谁是主?夕阳衰草满宫愁。

  说话宣华夫人被炀帝逼迫慌了,忙忙的跑进宫来。不期走忙了,头上一股金钗被帘钩抓下,刚落在一个金盆上,当的一声响,猛将文帝惊醒。文帝睁开眼看时,只见宣华慌做一团。文帝因问道:“你为何这等惊慌?”宣华着了忙,一时应答不出,只顾低了头去拾金钗。文帝又问道:“朕问你为何惊慌?怎么不答应?”宣华没奈何,只得乱应道:“不,不惊慌。”文帝见宣华光景古怪,随叫到面前再仔细一看,只见宣华满脸上的红晕,尚兀自未消,口鼻中犹呼呼喘息,又且发松衣乱,大有可疑。再将手去胸膛一摸,只见心窝里霹霹的乱跳,便惊问道:“大奇大奇,此中必有缘故。快快说出,朕不怪你。”宣华低了头,半响不敢做声。文帝大怒:“你惹不说,定有隐昧之情,当赐尔死。”宣华见文帝大怒,只得跪下说道:“妾蒙陛下厚恩,死生不敢相负,陛下不必疑心。妾若有隐昧之情,当天诛地灭。”文帝道:“既无隐昧之情,何不直说?却道这般惊慌无措?”宣华道:“陛下龙体不安,不宜着恼,妾故隐忍不言;候陛下万安时,一一奏闻,未为迟也。今若说出,倘陛下一时动怒,有伤圣恙,妾虽万死亦不能赎也。”文帝是急性人,见宣华说话糊涂,便大叫说道:“你若讲明,朕倒不恼。若是这等半吞不吐的,活活气杀朕也!”宣华捱了一会,当不得文帝发急催说,料道支撑不过,只得含泪说道:“贱妾适欲回宫,走到分宫路口,不期适遇太子,将妾拉住,耍行淫乱。妾心惊惧,拼死跑回,所以言辞失措,有触圣怀,望陛下宥罪。”文帝听罢,气得他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宣华看见,惊得魂不附体,将文帝扶定,堕泪说道:“陛下请息怒,何苦为贱妾微躯,这般着急!倘有伤圣体,贱妾陷陛下也。”文帝才一口气转来,便大叫道:“有这等事!罢了!罢了!这畜生如何付得大事?枉废吾儿杨勇,这都是独孤后与杨素误我。”遂命火速传旨宣杨素来。左右领旨,连忙出宫去宣杨素。

  却说炀帝自调戏宣华,心下甚是慌乱。及见传旨宣杨素,更着惊道:“宣杨素事体变矣,如何区处?”思量一回,再无计策,只得着人邀接杨素商量。此时文帝病已数日,百官无主,日日俱在朝房中问安。及见有旨宣杨素,便都一齐到午门外探听消息。

  却说杨素领旨,随着两个内使,竟入宫来。才走到大兴殿前,早有东宫近侍邀住说道:“太子在便殿中求见。”杨素此时正与炀帝交好,忽听见要见,便留内使在殿上等候,竟先来便殿中见炀帝。炀帝慌接住说道:“父王病中昏乱,事将有变,奈何奈何?”杨素道:“事已久定,为何忽然有变?殿下不必着忙,在廷诸臣当自有公论。”炀帝道:“贤卿乃社稷元老,吾家家事,唯贤卿可以主张,何必在廷诸臣?”因执杨素之手,低低说道:“公能使孤得遂大志,孤定终身报公,不敢有忘。”杨素点首道:“殿下放心,老臣自有区处。”遂别了炀帝,走出殿来,依旧同两个内使直入后宫来问疾,原来文帝着了这一气,病体愈加沉重。睡在龙床上,十分悔恨。一见杨素,便大声说道:“卿误我大事!”杨素道:“陛下玉体违和,请自保重。不知老臣有何事误陛下?”文帝道:“吾儿杨勇,好好立在东宫,却撺掇朕废了,便立杨广这一个畜生!”杨素道:“新太子一向仁孝恭俭,别无异说,何今忽违圣心?”文帝气忿忿说道:“好仁恭孝,平日皆假立名节,卿哪里知道?今早欺朕有病,便潜伏在宫中,逼淫庶母,如此无状,岂堪托以社稷?朕病在膏肓,料不能生。卿乃朕之心腹老臣,朕死后,必须仍立吾儿杨勇为帝,方见卿之忠义。朕死九泉,亦瞑目也。”杨素道:“太子,国之本也,国本岂可屡易?臣不敢奉诏。”文帝见杨素不肯奉诏,一时忿气填胸,大骂:“你这老贼,明与杨广同谋,抗逆君父,你欺朕病笃不能杀你?你若不听朕言,朕死去为神为鬼,定要杀你以报此仇。”随向左右大叫道:“快呼吾儿杨勇来!快呼吾儿杨勇来!”连叫数声,喉中气力渐微,猛回过脸去,向内不言。杨素见文帝病势危笃,再加暴气攻心,料不能生。自知立皇帝的权柄都在手里,不怕炀帝不求他。便拿出奸雄的气息腔板,见文帝气息奄奄,全无一毫凄惨,转洋洋得意走出宫来,卖声说道:“好个皇帝位儿,还不知是谁人有福消受。”炀帝在宫外差人打听,闻知杨素说出这话,心下十分慌忙。急急迎进宫来,接着杨素问道:“劳卿费心,事体不知如何?”

  杨素见炀帝辞色惊慌,他也不呼殿下,也不称老臣,转冷冷似答不答的说道:“这都是郎君自做差了,非干我事。”说罢,不瞅不睬,竟自要出朝去。慌得个炀帝慌忙以手拦定说道:“杨广蒙贤卿提挈之功,得有今日;今富贵咫尺,正好图报贤卿;贤卿若以杨广不才而见弃,则卿从前一番辛苦,皆置于无用之地矣,岂不可惜!望贤公三思!”杨素道:“我为郎君费了多少口舌机关,方得到此地位;不料郎君如此淫荡,惹出这场事来。圣上已有旨,仍立杨勇,教我如何违背?”炀帝道:“杨广不才,实负贤公。然贤公豪杰之士,必不忍自负;况太后在日,曾以不肖托贤公,望贤公始终玉成,不独杨广终身感戴,太后在九泉之下,亦佩明德于不朽矣。”说罢,就忙忙要跪将下去。杨素徐以手挽住说道:“殿下请起,何必如此?我非不为殿下设谋,但恐一动手,便成千古罪人。且慢慢再作计较。”炀帝道:“事急矣!倘若延捱,百官打听得改立消息,便有许多议论;况且吾兄禁锢在内史舍中,去此不远,倘有希图富贵者,夺门请立,又未免要生出事来。不独杨广有碍,即贤公亦吾兄之仇也,不可不虑。”杨素笑道:“有老夫在此,谁人敢轻举妄动!既是殿下如此倾心,只得一发成就了你吧。”遂向炀帝附耳低低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炀帝闻言大喜,忙点额说是:“是!是!是!”随吩咐东宫官张衡,叫他入宫侍疾。

  原来张衡乃炀帝心腹,闻言解意。领了命,竟大踏步直入寝宫而来。此时文帝病已十分沉重,叫一会吾儿杨勇,怨一会独孤误我,骂一回杀这老贼,又昏昏沉沉睡去。左右近侍,虽然听得,都晓得杨素与炀帝的手段,哪个敢替他传旨?可怜文帝一世枭雄,性如烈火,想当日篡位的时节,何等威势,今一旦卧病,也落在奸人之手。后人有诗感之曰:

  当年只道臣如虎,今日谁知子似狼。

  多少英雄都使尽,不知天意有商量。

  文帝昏卧龙床之上,唯宣华与容华二人守在面前,欲要替他传旨宣召杨勇,又没这大力量;欲待不理,心下又十分惨伤。二人只是相对掩泪而哭。张衡进得宫来,看见文帝奄奄昏睡,宣华她们凄惶无主,便宣言说道:“圣上无故暴疾,却将太子谗逐在外;外面文武百官,俱纷纷议论。圣上倘有差池,恐怕二位娘娘不能辞其责!今日到此地位,尚不知回避,岂必欲断送了圣上之命,方才罢手?”容华夫人被张衡这几句话吓得哑口无言,栗栗惊战;只有宣华夫人含泪说道:“妾等受皇上深恩,恨不能以身代死,倘有不讳,敢望独生?若要追究怀异心之人,天地鬼神,自然昭鉴,汝何必多言!”张衡道:“有无异心,明日百官自有公论;但娘娘死节,此时还略早些。且请稍退一步,让皇上静养,就死也不要死在宫妾之手,坏了皇上一生的英名。”宣华与容华晓得张衡是东宫心腹,料道拗他不过,只得向文帝龙床边拜了几拜,带领众姬妾们,哭回后宫而去。

  却说炀帝与杨素在便殿立候消息,张衡去不多时,只见几个内使慌来报道:“不好了!万岁爷一霎儿喉中呦呦有声,奴婢等连连呼唤,已不能答应,望千岁爷做主。”炀帝与杨素闻言,即忙同入寝宫来看。及走到龙床边时,文帝早已呜乎崩矣!正是:

  道德无丧亡,仁义有终始。

  可叹强梁君,不能保其死。

  炀帝看见文帝已死,便放声哭将起来。杨素慌忙拦住道:“哭乃小节,殿下勿得过伤,且商量国家大事要紧。”炀帝果是纳谏如流,就当真的不哭。因问道:“父王既崩,少不得就要停丧白虎殿,有何商量?”杨素道:“若就发丧,倘或风声漏泄,百官讲长讲短,又争执起来,却将奈何?”炀帝着惊道:“若如此,却怎生区处?”杨素道:“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依臣的主意,莫若宫门上传一道旨意,不许走漏驾崩的消息,捱过今夜,明早五更里,待老臣草成一诏,先扶殿下登了大宝,镇定了中外人心,那时再计仪发丧,未为晚也。”炀帝大喜道:“非贤公深谋,虑不及此。杨广何幸得蒙如此造就!”随传令旨,吩咐各门严禁,不许众宫私出,倘有走漏宫中消息者斩。二人计议定时,天色已渐昏黑。炀帝就要留杨素在宫中同住,杨素道:“不可!老臣若在宫中宿了,外边这些官员一发着忙,还得老夫出去,安慰他们,方保无虞。”炀帝道:“贤公见教极是,只是孤放心不下,奈何?”杨素笑道:“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殿下知恩报恩。”炀帝道:“杨广非草木,贤公高厚,安敢忘也。”言罢,叫左右点金丝提笼二对,亲自送杨素出朝。杨素才出得午门,早有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一班文武官员接住问道:“圣上病体如何?”杨素答道:“圣上乃勤政辛苦,御体劳倦,无他大病。今静摄数日,已安泰如故。适才有旨,明日视朝,诸公当具吉服称贺。”众官听见杨素说文帝病好,都以为确信,一齐欢喜散去,准备早朝不题。

  却说杨素回到府中,连夜将遗诏草成,又暗暗的传出将令,差五百名御林军,各带利器,明日早朝,午门外埋伏听用。杨素打点诸事不题。却说炀帝在宫中,这一夜肚子里有三分忧,七分喜,倒有十分相思。喜的是大议已定,皇帝已七八到手;忧的是杨素性情古怪,捉摸不定,恐一时更变;相思是想宣华夫人,同在宫中,不能相亲。欲要到后宫去淫荡一番,因是个人心惊疑之际,又恐怕激变了事情,只得抵死的熬了一夜。不觉疏星残月,绛帻鸡人报晓,正是那早朝时分。怎见得?有《贺新郎》一词阕为证:

  九重天,曙光开,红云缥缈,残星犹在。长乐疏钟烟柳,因画角一声花外,渐露出,皇家气概。金殿玉阶丹凤阙,晓氤氲,都被香烟霭,瞻庭燎、深如海。

  锵锵哜哜鸾声哕,一霎时,万国衣冠,九州车盖。咫尺天颜敢亵越,礼乐文章等闲杀。夔栗栗,百官拥戴。日色初临丹出,净鞭鸣,仿佛闻天籁。山呼向、螭头拜。

  炀帝听得钟动鸡鸣,忙忙起来梳洗。左右见文帝已死,旧太子已废,新皇帝自然是炀帝,敢不奉承。随将平天冠、蓝田带、衮龙袍、无忧履,八般大礼,打点得齐齐整整,奉与炀帝。炀帝因杨素未曾入朝,心下终有几分狐疑,不敢就穿戴起来。随吩咐道:“且拿到大殿上伺候。”自家照旧是东宫服色,带领许多心腹中官,到阁门内等候消息。却说文武百官,尽道文帝病好临朝,不敢不来。都穿了吉服,具了贺表,陆陆续续到朝房等候。等够多时,全不见响动,又恐失了朝仪,都照官职排列丹墀,只等圣驾一到,便好行礼。炀帝在阁门内望见,心下好不慌忙,眼巴巴只不见杨素到来,哪里敢做一声!外边又等里边,里边又等外边,两下里都等得个心焦性急。只等到天色平明,杨素方才坐了花藤大轿,呼喝而来。到了朝门,下了轿,也不与百官接见,大踏步竟自直入宫来。炀帝慌忙接住,说道:“有累贤卿,铭感不尽。但今日不知何故,百官都齐齐在朝,恐有意外之变,万望贤卿留意。”杨素笑道:“有老臣在此,不消多虑。”遂同众内相一齐簇拥着炀帝,直到大殿上来。

  此时殿上珠帘高卷,银烛辉煌。外边望见殿上御香浮动,人影纵横,只道是文帝的驾到。那些鸿胪寺并纠礼伶乐等官,就要奏乐唱喝,众文武就要跪拜行礼。杨素看见,忙出殿外,走到滴水檐前,高声说道:“大行皇帝昨已宴驾,今有遗诏立太子杨广即皇帝位,百官敢有不从者斩!”随于袖中取出诏来,叫翰林承旨官宣读。百官听了,俱各大惊失色!仓卒中没做理会,都只面面相觑。虽有几个旧太子的臣僚心中不忿,要出来做对,因见朝门外有许多羽林军围护,又见杨素气昂昂在殿上指手划脚,知道他们已有成谋,如何敢轻易动手。大家捱了一会,早有几个献谀的臣子出来奏道:“太子久已正位东宫,德望素副天下,又有大行皇帝遗诏,自当高登大宝,臣等快睹天颜,不胜庆幸,谁敢不服!”杨素闻奏,即转身说道:“既先帝有诏,又臣民拥戴,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今日吉时良就,请登大宝。”随命左右将八般大礼,奉与炀帝。炀帝也未曾推让。早有尚衣太监走近跟前,一一都替他穿戴起来。穿戴完了,杨素即请他升那九五之位。炀帝只因文帝死得暖昧不明,良心中十分惊悸。又见众臣子汹汹阶下,又乍穿戴起这些法物,况庙堂之上,赫赫昭昭,怎不畏惧!走到跟前,忽不觉神情惶悚,手足慌忙,那御座又甚高,才跨一只脚要上去,不期被阶下一声奏乐,心虚之人,着了一惊,把捉不定,那只脚早踏了下来,几乎跌倒。众宫人看见,连忙近前搀住,就要趁势儿扶他上去。这也是天地有灵,鬼神嫉愤,炀帝脚才上去,不知不觉忽然又踏将下来。杨素在殿前看见光景不雅,只得自走上来,杨素虽然老迈,终是武将出身,有些力量,分开左右,只消一只手,便轻轻的把炀帝撺上御座。下面百官看见,一个个都掩面嗟呀,低头叹息。正是:

  莫言人事宜奸诡,毕意天心厌不仁。

  任有十年天子分,也应三被鬼神嗔。

  杨素既手扶炀帝登极,即走下殿来,率领众官朝贺。炀帝在龙座上坐了半晌,神情方才稍定。又见百官朝贺,知无异说,更觉心安。俟朝贺毕,便传旨道:“朕实不德,上奉先帝遗诏,下念臣民拥戴,谬登大位,凡有不逮,尚望众卿辅佐。”群臣同奏道:“陛下乾德龙飞,允合天心人望,臣等欣庆歇胜,敢不是效。”炀帝大喜道:“朕新御宇,诸卿合当进爵。”遂传旨册立萧妃为皇后;越国公杨素,晋封上柱国,赐金花一对,彩缎十端,玉带一条,绯鱼一袭。虎贲郎将段达,加升中门使,掌管四方意奏。其余大小官员,俱晋升一级,赏赐有差,群臣一齐谢恩。炀帝又传旨,着客官议行丧礼吉礼,及各该行事宜。众官领旨,俱照旧例斟酌详明。一面停丧,一面挂孝,一面写喜诏颁行天下,一一俱条陈妥当。

  炀帝见诸事举行,随传旨百官散朝,独留越国公杨素,上殿议事。百官闻旨,俱各纷纷退出,唯杨素一人,走上殿来。炀帝忙叫赐坐。近侍随取锦墩一颗,与杨素坐了。炀帝举手称谢道:“今日赖贤卿大力,得遂朕心,朕之富贵,卿之富贵也。决不敢相负。但只是吾兄杨勇未除,斩草留根,朕尚不能高枕。望贤卿施一妙策,消此心腹之忧,方为万全也。”杨素道:“这有何难,只消费得一道敕书耳。”炀帝沉吟道:“朕才登极,便敕兄死,恐怕百官不服,反惹起衅端。”杨素笑道:“何必定要陛下,待老臣写出来看。”随命左右取过笔砚黄麻,就在御前写起一道文帝遗下的假敕书。上写道:“赐庶人杨勇死。”炀帝看了大喜道:“贤卿智略,妙入神矣!”随差一个心腹内使赍了,飞马到内使舍赐旧太子死,就同杨素坐在殿上,立等回旨。那内使领了敕书,不敢停留,忙到内使舍,将一个旧太子生生勒逼死,走马回宫缴旨。炀帝见杨勇已死,满心欢喜,对杨素说道:“贤卿为朕又唾手除了一患,计莫妙焉,功莫大焉,此生富贵,卿不必忧矣。”杨素笑道:“臣无心图富贵,但恐富贵来逼臣耳。”说罢,方才起身辞了,竟大踏步直驰丹墀而出,炀帝亦立起身来相送。见杨素去远,然后命驾还宫。此时炀帝已立为天子,回宫的光景与出来时大不相同。但见:

  金舆侍从,玉辇纵横。金舆侍众,鸾旗影里,簇簇六龙为御;玉辇纵横,鱼贯丛中,双凤和鸣。花迎禁簿,玉阶瑞霭紫微临;柳拂宫旗,金殿神云红日近。滚滚御烟引道,香接九重;飘飘仙乐分行,响归三殿。貂监希权,一路上争擎衡错;羊车望幸,六宫中尽卷珠帘。真是从来不识帝王贵,今日方知天子尊。

  炀帝驾到正宫,早有宫中的掌朝太监并一班有职事的才人世妇都来磕头,朝贺新天子。炀帝大喜,随吩咐道:“职事俱照旧掌管,不必更换。”又将些金钱币帛,赏赐众人。众人各谢恩。不多时,一宫宫、一院院,接连不断的俱来庆贺。炀帝受朝了半晌,只不见宣华一人,便问道:“宣华如何不来朝贺?”只因这一问,有分教,宫闱中又添出千古的一桩话柄。正是:

  怀惠无亲天下笑,新台有赋古今羞。

  长门多少闲姬妾,偏向先皇枕席求。

  不知炀帝追问宣华,毕竟又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黄金盒赐同心   仙都宫重召入  

  诗曰:

  治世须凭礼法场,各分一裂便乖张。

  已经喋血天伦内,何惜为云帝子旁。

  国是可胜三叹息,人情安敢一思量。

  千秋莫道无遗鉴,野老田夫话正长。

  又曰:

  好花无主最堪悲,一任春风次第吹。

  细雨五更才堕泪,黄鹂又选合欢枝。

  却说炀帝因宫人朝贺,追问宣华。众宫人答道:“宣华娘娘因昨日抵触了万岁爷,今日侍罪后宫,未蒙诏赦,焉敢擅自朝贺?”炀帝笑道:“昨日那样任性,今日也一般如此!可惜一个好人情不会做得。”遂叫左右取出一个小金盒儿,自家袖中又悄悄拿了一件物事,放在里面。外边用黄封紧紧封了,又于合口处将御笔亲打一个花押。随差一个太监赍了,赐与宣华,叫她亲手自开。太临领旨,忙往后宫而来。

  却说宣华自被张衡逼还后宫,心下十分忧虑;随后又闻得文帝驾崩,又听得炀帝登极,怎不骇怕!在宫中思一回,想一回,寝食都废,坐卧俱不能安。众宫人都替她担着一把干系。宣华一会儿忽想道:“我受先帝厚恩,今日便以一死相报,亦不为过。”一会儿又想道:“杨广虽做了皇帝,我是他个庶母,却也处我不得。”一会儿又想道:“昨日我但避回,并不曾伤触于他,料也无妨。”这一日寸心中便有千千般筹算,万万种思量,再没个定主意。只捱到日色平西,忽见一个内使,双手捧了一个金盒子,走进宫来,对宣华说道:“新皇爷钦赐娘娘一物,藏于盒内,叫奴婢赍来,请娘娘自收。”随将金盒儿递与宣华。宣华接了一看,只见四面都是皇印封着,合口处又有御笔花押,心下早有几分动疑,不敢便开。因问内使道:“内中莫非毒药?”内使答道:“此乃皇爷亲手自封,奴婢如何得知?娘娘开看,便见端的。”宣华见内使推说不知,一发认做了是毒药,忽一阵心酸,扑簌簌泪如涌泉,又放声大哭道:“妾自家亡被掳,已拼老死掖庭,得蒙先帝宠幸,只道是今生之福。谁知红颜命薄,转是一场大祸!思量起来,倒不如沦落长门永巷中,还得保全性命也!”一头说,一头哭,一头哭,又一头说道:“妾蒙先帝厚恩,今日便从死地下,亦自甘心。但恨昨日之事,名分所关,安忍失身从乱!奈何就突然赐死!妾虽无状,圣恩亦自不宽。”说罢又哭。

  众宫人都认做毒药,也一齐哭将起来。内使见大家哭做一团,恐怕惹出事来,忙催促道:“娘娘哭也无益,请开了,奴婢好去回旨。”宣华被催不过,只得恨说一声道:“何期今日死于非命!”遂拭泪将黄封揭去,把金盒盖轻轻揭开,仔细一看,哪里是毒药!却是几个五彩制成的同心结子。众宫人看见,一齐欢笑起来,说道:“娘娘万千之喜,得免死矣。”宣华见非鸩药,心下虽然安了,又见是同心结子,知炀帝情不能忘。心下转又怏怏不乐,也不来取结子,也不谢恩,竟回转身坐于床上,沉吟不语。内使催逼道:“皇爷等久,奴婢要去回旨。娘娘快谢恩收了,莫要带累奴婢。”宣华只是低了头,不做一声。众宫人劝道:“娘娘差了!昨日因一时任性,抵触皇爷,故有今日之变。今日皇爷一些不恼,转赐娘娘同心结子,已是百般侥幸,为何还做这般模样?那时惹得皇爷真动起怒来,娘娘只怕又要像方才哭了,何不快快谢恩!”左催右逼,弄得个宣华无可奈何,只得叹一口气,说道:“中篝之羞,吾知不免矣!”强走起身,把同心结子取出。对着金盒儿,拜了几拜,依旧到床上去坐。内使见收了结子,便捧了空盒儿出宫去回旨不题。

  却说宣华虽受了结子,心下只是闷闷不喜。坐了一歇,便倒身在床上睡去。众宫人不好只管劝她,又恐怕炀帝驾临,大家悄悄的在宫庭中收拾。金鼎内烧了些龙涎凤脑,宝阁中张起那翠幕珠帘。不多时,日色西沉,碧天上早涌出一轮金镜。果然好一派夜景!有诗为证:

  香雾朦胧拥不开,深宫小院静徘徊。

  美人向夕闲无事,高卷珠帘待月来。

  却说炀帝得了内使的回信,知宣华收了结子,又谢了恩,料道有几分停当,满心欢喜。日间因新丧在身,又是头一日做皇帝,哪里便好明明出入!只捱到晚间,瞒了萧后,也不乘舆,也不坐辇,私自带几个宫人,拿着一对素纱灯笼,悄悄的来会宣华。众宫人看见炀帝驾到,慌忙跑到床前,报与宣华。宣华因心中懊恼,不觉昏昏睡去;忽被众宫人唤醒,说道:“驾到了,快去迎接。”宣华朦朦胧胧,尚不肯就走。却早被几个宫人扶的扶,拽的拽,将她只搀出宫来迎驾。才走到阶下,炀帝早已立在殿上。宣华望见炀帝,心里又羞又恼;然到了这个田地,怎敢抗拒!只得俯伏在地,低低的呼了一声:“万岁!”炀帝见了,慌忙用手搀起,说道:“夫人如何也行此礼!”此时宫中高烧银烛,阶前月影横空。炀帝就在灯月之下,将宣华定睛一看,只见:乌云不整,环佩无声;穿一件素缟衣裳,不妆不束。初睡起的光景,比前更不相同。有《柳梢青》一阕为证:

  不点铅华,淡烟素月,别自堪夸。最销魂处,如嗔似怨,云鬓歪斜。任他柳掩花遮,怎到得形芳影葩?灯前想象,巫山洛水,宛不争些。

  炀帝见宣华柔媚可怜,越看越爱。因将手携住说道:“夫人,昨日之事,恍如梦寐;不想今日疏灯明月,又接芳颜。何其幸也!”宣华低了头,如醉如痴,只不开口。炀帝又道:“朕为夫人寸心若狂,几蹈不测之祸;夫人心非铁石,能不见怜!”宣华见炀帝连问数次,只得答道:“贱妾不幸,经侍先皇,以难再荐;且陛下高登九五,六宫中三千粉黛,岂无倾国佳丽!妾败柳残花,愿陛下以礼自节,勿得钟情太过!”炀帝笑道:“夫人差矣!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况佳人难得!朕虽不才,既与夫人相遇,不啻刘阮逢仙,安忍当前错过!”宣华道:“昔卫公子顽,通于宣姜,为千古所笑。陛下岂不闻也!奈何效之?”炀帝道:“古人有言:‘冶容诲淫’。千不合,万不合,都是夫人不合生得这般风流美丽,使朕邪心狂荡,死生已不复知,况于笑乎?今月白风清,夜良人静,正好促膝谈心。夫人只管推辞,岂不辜负此一段风光!”遂叫左右看酒来,与夫人拨闷。宣华自料势不能免,又见炀帝细细温存,全不以威势相加,情亦稍动。遂抬起头来。将炀帝一看,果然是个少年的风流天子!亦有《柳梢青》一首为证:

  倚颀而长,一人有美,

  婉如清扬。谩夸富贵,

  不衫不履,自是非常。

  时闻天语琳琅,调笑处珠温玉光。风流谁似,洛川魏胄,巫峡襄王。

  宣华见炀帝是当今天子,又风流可喜,情意殷殷,因转一念说道:“陛下再三垂盼,妾虽草木,亦自知恩。但恐残弃之余,有污圣上之令名。”炀帝笑道:“夫人爱我实深。争奈自见夫人之后,魂销魄散,寝食俱忘。非夫人见怜,谁能医得朕之心病!”说话间左右排上宴来。炀帝叫将桌儿移向帘前,好同娘娘看月。随携了宣华,同步下殿来。此时宫中寂静,月色如银,花阴树影,交映阶前。真个是人世丹丘,端不减蓬莱阆苑。二人相对而坐,左右斟上酒来。炀帝亲奉一杯,与宣华说道:“好景难逢,良缘不易,今幸相亲,愿以一杯为良媒。”宣华道:“天颜咫尺,妾亦不能定情。但愿圣恩保终始耳!”也斟了一杯送与炀帝。炀帝大喜道:“恩爱尚恐难消,安忍负也?”二人交劝而饮,宣华初犹羞涩,饮到数杯之后,渐渐熟了,轻调微笑,一时风情毕露,更觉旖旎可人,喜得个炀帝神魂俱无处安排。二人欢饮了半晌,不觉宫漏声沉,月华影转。又起来闲步了一回,方才并肩携手,同入寝宫。寝宫中早香薰兰麝,春满流苏,帐拥文鸳,被翻红浪。二人解衣就寝。这一夜的受用,真个是:

  月窟云房清世界,天姝帝子好风流!

  香翻蝶翅花心碎,娇啭莺声柳眼羞。

  红紫痴迷春不管,雨云狼藉梦难收。

  醉乡无限温柔处,一夜魂销已遍游。

  后人又有诗感之曰:

  不是桃夭与合欢,野鸯强认作关关。

  宫中自喜情初热,殿上谁怜肉未寒!

  论谈风情真快畅,寻思名义便辛酸。

  不须三复伤遗事,但作繁华一梦看。

  炀帝与宣华恣意交欢,任情取乐。真个欢娱夜短,正好受用;又早鸡鸣钟动,天光欲曙。炀帝因昨日才登极,又有丧事在身,万万延捱不得,没奈何挣将起来早朝。宣华说道:“妾蒙陛下宠眷,已甘枕席之辱,岂不愿朝夕承恩!但终有先帝之嫌,陛下行迹还要疏些,免得外官知道,又要论短论长。”炀帝笑笑说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出视朝。退了朝,也等不到晚,略在中宫与萧后鬼混片晌,便东支西吾,依旧躲到后宫来,与宣华幽会。每日家欢谈快饮,哪里管什么嫌疑!一连就在宣华宫中,住了半月有余。初犹出来视朝,后渐渐睡到日中不起。宣华再三劝勉,炀帝哪里肯听。

  却说正宫萧后,在东宫时,与炀帝原是同寝同食,朝夕不离,极相恩爱。自入宫立为皇后,炀帝并不一幸。萧后起初只疑他新丧在身,要别宫独处,故不好管他。后来差人打听,闻得夜夜在宣华宫里淫荡,心中不觉大怒道:“才做皇帝,便如此淫乱!今不理论,后来将如何抵止!”恰恰这日炀帝退了朝,走入宫来。萧后便扯住嚷道:“陛下好个皇帝!才做得几日,便背弃正妻,奸淫父皇的妃子!若做了五年十年,天下妇人,不都被你狂淫尽了?”炀帝道:“偶然适兴,御妻何须动怒!”萧后道:“偶然不偶然,妾也不管。只趁早将她罚入冷宫,不容见面,妾就罢了;若还恋恋不舍,妾传一道懿旨,将这些丑行晓与百官,叫你做人不成!”炀帝着忙道:“御妻这般性急,容朕慢慢区处。”萧后道:“有什么区处!陛下若舍她不得,妾便叫宫人去凌辱她一场,看她羞羞!”

  炀帝原畏惧萧后,今又见她说话动气,心下愈加慌忙,只得走起身说道:“御妻耐烦,待朕去与她讲明,叫她寻个自便,朕就回宫与御妻请罪。”萧后道:“讲不讲也凭陛下,来不来也凭陛下,妾自有区处。”

  炀帝离了萧后,竟自来见宣华,见炀帝神情不畅,便问道:“往常间陛下来时,欢天喜地;今日为何面带忧容,怏怏不乐?”炀帝道:“朕因不听夫人之言,来往的踪迹太密,被中宫萧后探知消息,今日与朕大争吵一番,故此有些不快。”宣华问道:“皇后争吵,却要如何区处?”炀帝道:“萧后说的一发好笑,叫朕将夫人罚入冷宫,方才肯罢。”宣华说道:“这事易处,陛下何须着恼!妾以葑菲之陋,昔待罪先皇,今又点污圣体,自知死有余辜。今蒙皇后宽恩,不加诛戳,实出万幸!罚入冷宫,亦何所辞!但只是长门永巷,还在宫中,恐陛下一时相念,未免又惹起祸端。望陛下于皇城外,别赐一所空闲宫院,则沐陛下之皇恩深矣。”炀帝慌说道:“罚入冷宫,乃是皇后之意,朕心必不忍为,夫人如何便要出宫?”宣华道:“妾心自愿如此,愿陛下割爱!”炀帝哪里舍得,走近前将宣华一把抱在怀里说道:“夫人的心肠倒这般硬了,再没些留连之意?”宣华含泪道:“妾非心硬,若只管贪恋,不但坏了陛下的名声,明日皇后一怒,妾死无地矣!陛下何不为妾早计万全!炀帝见宣华言出真心,又恐怕难回萧后,踌躇了半晌,没奈何只得依着了宣华,真个叫掌朝的太监来问道:“外边宫院,是哪一所幽闲洁净?”太监道:“仙都宫最洁净。”炀帝就传旨,一面打扫仙都宫,一面将宫中所有物饰,尽行搬出。各项支用,俱着司监照旧供给。又叫看宴,与娘娘送行。炀帝自入宫来,夜夜都与宣华同宿。二人正在绸缪之际,今一旦分离,如何舍得!讲了又讲,说了又说,偎偎倚倚,不忍放手。还是宣华再三告辞,炀帝方才许行。又赐了许多金银珠翠,宣华谢了恩,拜别出宫而去。正是:

  死别已吞声,生离常恻恻。

  最苦妇人身,事人以颜色。

  却说炀帝见宣华去了,如醉如痴,后又抱闷走回正宫。萧后已探知消息,连忙接住说道:“贱妾无状,致令陛下割恩忍爱,自知有罪,愿陛下宽宥!”炀帝心下有万分不喜,不敢发出,只得勉强说道:“寡人一时昏乱,多亏御妻提醒。”二人说了一会,吃了夜膳,依旧在宫同寝。炀帝热突突将宣华送出,心中如何不想?初几日犹恼在心里,不肯说出;过了几时,心中按捺不定,或是长吁,或是短叹,或是自语自言;再过几时,茶里也是宣华,饭里也是宣华,梦寐中都是宣华,没个宣华再不开口。萧后若劝慰几句,他就变了颜色,在宫中百般吵闹。只难为宫人太监们受苦:轻是一掌,重是一推,恼怒时不知打杀了多少!一日牡丹盛开,萧后置酒请炀帝同赏。饮到半酣之际,炀帝又思想宣华,忽大声说道:“人生天地间,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又正当少壮之时,若没有佳丽在前,随心行乐,这些富贵不过都是虚名,要他何用?就如眼前,牡丹盛开,非不可爱。然终是无情草木,不言不语,徒恼人心!怎如一个可意佳人,有情有色,方是真实受用!”萧后道:“后宫姬妾无数,哪见得便非佳丽,偏去了一个宣华,就连富贵都嫌起来!”炀帝长叹了一声说道:“佳人难再得,古语信然。”又闷闷饮了几杯,竟自起身进宫去睡。

  萧后见炀帝情牵意绊,只是思想宣华,料道禁他不得。次早起来,对炀帝道说:“妾也只是要笃夫妇之情,故劝陛下遣去宣华;今陛下以思想宣华之故,倒把妾认做个妒妇,渐渐参商,是妾求亲而反疏也。莫若传旨将宣华仍诏进宫,朝夕以慰圣怀,妾亦得分陛下之欢颜,岂不两便?”炀帝大喜道:“若果如此,御妻贤德高千古矣!但恐是戏言耳!”萧后道:“妾安敢戏陛下!”炀帝大喜,哪里还等得几时?随即差一个中官,飞马去诏宣华。那中官领了圣旨,忙到仙都宫来。却说宣华自从出宫,也无心望幸,整日里不描不画,却像个没丈夫的仙姑,不嫁人的月姊,倒也清闲自在。这一日,忽见中官奉旨来宣,她就对中官说道:“妾既蒙圣恩放出,就如逝水落花,安有复入之理!你可为我辞谢皇爷。”中官奏道:“皇爷在宫中立诏娘娘,时刻也等待不得,奴婢焉敢空手回旨?”宣华想一想道:“我有区处。”随取出一幅鸾笺,忙题词一首在上。写完了,又叠做个方胜,付与中官说道:“可为我持此致谢皇爷。”中官不敢再强,只得拿了方胜,回奏炀帝。炀帝连忙拆开来看,却是《长相思》词一道,说道:

  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着地吹,残花难上枝。得宠疑,失宠疑,想象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炀帝看毕,大笑道:“她恐怕朕又弃她,既与萧后讲明,谁忍朝夕离也。”随取纸笔,也依着来韵,和词一首,说道:

  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岁枝。恩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别离?

  炀帝写完,也叠做一个方胜,仍教中官传与宣华。宣华见了词意,知道炀帝的情意谆谆,料道拒他不得。只得重施粉泽,再画蛾眉。依旧打扮得娇娇媚媚,驾了一乘七香车儿,竟入朝来。炀帝看见,喜得骨爽魂酥。这回就像:

  塞外赎回青冢恨,帐中重起李夫人。

  萧郎陌路还相遇,刘阮天台再得亲。

  炀帝与宣华既见,两下里悲喜不胜,执着手儿再三慰问。宣华说道:“妾自出宫,只道今生再无相见之期,不知破镜重圆,又有今日。”炀帝道:“此皆萧后之美意也,不可不知。”遂同宣华到中宫来拜谢萧后。萧后见了,心下虽然不喜,因晓得炀帝的性儿,只得勉强做个好人,转欢天喜地,叫排宴贺喜。宣华奏谢道:“贱妾宠分日明之光,蒙恩不罪,已出万幸,何敢言贺?”萧后道:“圣心不畅,得夫人安慰,匡妾不逮多矣!岂不可贺!”炀帝笑道:“皇后贤德,都是一片真心,夫人倒不必谦逊。”须臾酒至。此时正是艳阳时候,春明景淑,开筵共乐。这一日真个是上林春富,御苑花奇,倒玉倾金,烹龙庖凤,说不尽帝王家的富贵。但见:

  合殿春风丽,深宫淑景芳。

  露桃红蕊簇,烟柳绿丝长。

  迟日龙楼转,轻烟丹#翔。

  花浓香冉冉,树密影苍苍。

  巧语闻鹦鹉,新声出凤凰。

  筵开珠错落,座列锦琳琅。

  杯泛蟾蜍色,尊倾琥珀光。

  落花娇舞袖,啼鸟杂笙簧。

  珠翠排成队,貂珰列作行。

  九重时见笑,六院尽闻香。

  合德随飞燕,女英伴娥皇。

  恩犹轻雨露,情不羡鸳鸯。

  逸韵飞彤管,春心托兕觥。

  为欢宁有既,献寿愿无疆。

  莫道兴亡速,当时乐未央。

  炀帝因有宣华在座,与萧后说也有,笑也有,十分快畅。大觥小爵,只吃得酩酩酊酊。连宣华也灌个半酣方才住手。萧后一发做个好人,叫众宫人将炀帝与宣华送到后宫,然后才回宫安寝不题。

  却说炀帝与宣华同到后宫,乘着酒兴,相偎相倚,诉一会当时的遇合,讲一会别后的相思;谈半晌眼前的乐事,又发几个后日的盟誓。二人这一夜的欢娱,比前更加十倍。正是:

  乍见还疑梦里身,一回相见一回亲。

  可怜泉下孤眠客,不见金鱼殉葬人。

  炀帝与宣华朝欢暮乐,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同钓鱼越公恣志   挞宫人炀帝生嗔  

  诗曰:

  赫赫岩岩民具瞻,莫夸势位正炎炎。

  月圆亏损皆因满,锋刃伤残只为尖。

  富贵逼人虽有命,威权震主岂无嫌?

  赠君一定持盈法,天地神人都好谦。

  又曰:

  从来戾气最难消,官大功高色便骄。

  任是到头膏鼎镬,眼前且作小人豪。

  却说炀帝自宣华入宫后,神情狂荡,今日赏花,明宵玩月,终朝只是饮酒赋诗,宫中行乐。怎奈人欲无涯,得陇望蜀,一日日只管奢侈起来。锦绣嫌其无色,珠玉憎其不香;守着许多桂殿兰宫,只恨没处游赏。一日与萧后、宣华二人同避暑在太液池边,时清泉见底,碧柳参天。三人欢饮了半日,炀帝因日色当午,天气炎蒸,一时心下烦躁起来,忽忿然说道:“朕想为天子者,富有四海,则四海之内,皆是天子行乐之场。朕今虚其名,却单守着这几间闷杀人的宫殿,无一处可以散心取乐!”萧后道:“陛下要造几所有趣的宫馆,却也不难,何须这般着恼!”炀帝道:“要造宫馆,有何难哉。只奈外庭这些官员,动不动便要来拦阻。”萧后道:“这些官员,能有几个忠臣?就是来谏,也都不过是博虚名要图富贵。陛下若肯时常赐宴,与他们同乐,他们自然加意奉承,谁来拦阻!”炀帝笑道:“外官的丑态,被御妻一言都摹写尽了。别官犹可,独有杨素这老儿,专会作梗,莫若明日就在太液池,假钓鱼为名,先宣他来赐宴,酒席间,慢慢将佚乐挑他。他若可动,其余不必问也。”萧后道:“圣论甚善。”三人商议已定,趁着晚凉,浴罢兰汤,重陈些瓜果,也不歌,也不舞,微言谈笑,直饮到斗转参横,银河泻影,方各各回宫安寝。后宋人苏东坡有《洞仙歌》词一首,单道宫中夏夜之妙: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次日,炀帝驾临太液池,叫两个内相,传旨宣杨素入宫。却说杨素自拥立了炀帝,赫赫有功;朝政兵权,皆在其手;文武官员,无不敬畏。他因天下无事,也就蓄些歌儿舞女,日日在府中饮酒快乐。入朝也罢,不入朝也罢,谁敢管他闲事!这一日,正与宠妾张美人、陈美人在长杨馆着棋避暑,听得有旨宣诏,随坐了一乘凉桥,领带跟从,竟入朝来。到了太液池,炀帝看见,自然是迎下殿来,规矩是叫免朝,少不得要赐坐。杨素也不谦让,竟只是一拜就坐。炀帝道:“久不面卿,顿生鄙吝。今见殿角微凉,碧柳清泉,游鱼可数,故诏卿来同观而钓焉,以为君臣竟日之乐。”杨素道:“老臣闻‘纵禽则荒,纵兽则亡。’昔鲁隐公观鱼于棠,《春秋》讥之;舜歌《南风》之诗,而万世诵德。陛下新登大位,年富力强,愿以虞舜为法,不当效鲁隐之尤。”炀帝道:“朕闻蟠溪叟,一钓而兴周朝八百之基;贤卿之功,何异于此!朕念卿功不能忘,故有钓鱼之命,非敢以禽兽荒耳。”杨素大喜道:“陛下既以此念臣,臣故不敢不以此报陛下。”二人相视大笑。炀帝随命近侍将坐席移到池边看鱼。原来这太液池,是引入的活水,外面直与江河相通,阔虽不过十数丈,却逶逶迤迤,四只环绕过殿来,正当中有一道白石桥,绕岸都种着参天高的柳树。此时清风徐来,碧影交加,池边毫无半点儿暑气。炀帝与杨素一头说,一头笑,慢慢的走到池边。向池中一看,果然是红成行,青作队,无数游鱼在清泉中来往。怎见得?但见:

  颔首浮游水面,锦鳞跳跃波心。鳄鱼口含银齿,鲛鱼背列珠文。有几个板鱼片立,有几个比目双游。有几个洋洋自得者,扬鳍而鼓鬣;有几个悠然以逝者,摆尾而摇头。有几个傍浮萍而吹沫,有几个逐虚影而吞花。有几个怀藏匕首,有几个腹写相思。有几个巨口细麟的,状如松江之鲈;有几个鲂鱼尾的,情同王氏之民。有几个西江不能活,常抱鲋鱼之渴;有几个龙门未得意,尚额之羞。有几个鲨,岂入飨宾之席;有几个庖鳖脍鲤,不登燕饮之筵。有几个乍浮而乍沉,有几个在渊而在渚。有几个濮上分来,乐同庄惠之知;有几个丰年遗下,兆入牧人之梦。有几个感前鱼之泣,有几个悲弹铗之无。有几个中孚示信,有几个于徵仁。有几个白色的,曾跃武王之舟;有几个千岁的,不上詹公之。有几个衔尾而进者,宛似宫人之贯;有几个比翼而游者,浑如杨柳之穿。有几个溟鲲,养南迁之翅;有几个鲂,游敝笱之梁。有几个嘉鱼,式君子之乐;有几个烹鱼,系美人之思。说不尽那吞舟漏网,言不穷那有翼无鳞。正是:鸳鸯池上情无限,鱼藻宫中乐事多。

  二人饱看了半晌,炀帝说道:“游鱼鲜美可爱,朕欲亲钓一尾,为贤卿作馔,可乎?”杨素道:“怎敢劳陛下!还是老臣钓了献上。”炀帝道:“既如此,朕与贤卿同钓,以先得者为胜,得迟者罚一巨觞,何如?”杨素道:“圣谕最妙。”炀帝遂叫左右取丝纶,又叫将两张金交椅紧紧移到池边。此时也不分个君臣上下,二人竟并排坐了。柳荫中,忽微微露下些日影照着。炀帝又叫取御盖来遮。左右忙拿了两把黄罗御伞,一把罩着炀帝,一把盖了杨素。两边簇拥着无数的宫人争看。他二人将香饵系于钩上,执竿在手,都投纶于清泉之中,随着波痕来往而钓。正是:

  太液池中簇锦鳞,绿杨影里并垂纶。

  须知别有闲丝饵,臣钓君兮君钓臣。

  钓不多时,炀帝将手往上一提,早钓起一个三寸长的小金鱼来。炀帝大喜,就对杨素说道:“朕钓得一尾了,贤卿可记一觞。”杨素因投纶在手,恐惊了鱼,竟不答应,但把头点了两点。及扯起看时,却是一个空,只得将钩儿依旧投下水去。不多时,只见炀帝又钓起个小鱼来,也只有三寸长短。炀帝又说道:“朕钓得二尾了,贤卿可记二觞。”及杨素将手往上一扯,却又是一个空。众宫人看了,不觉都掩口而笑。杨素看见,面上微有怒色,便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两个小鱼,不足辱王者之纶;待老臣试展钓鳌之手,钓一个金色鲸鱼,为陛下称万年之觞,何如?”炀帝见杨素说此大话,全无君臣之体,心下十分不悦,便把竿儿放下,只推要净手,遂走起身来,竟进后宫而去。

  杨素哪里管他,只低了头坐着钓鱼。却说炀帝走入宫来,满脸怒气。萧后接住问道:“陛下与杨素钓鱼,为何忿怒还宫?”炀帝道:“叵耐杨素这老贼,骄傲无礼,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欲叫几个宫人杀了他,以泄胸中之气!”萧后忙阻道:“这个使不得!杨素乃先朝老臣,又有功于陛下,今日宣他赐宴,无故杀了,外官必然不服。况他又是个猛将,几个宫人如何禁得他过?一时弄破圈儿,他兵权在手,猖獗起来,社稷不可知矣。陛下就要除他,也须缓缓而图,今日如何使得!”炀帝想一想道:“御妻之言是也。”更了衣服,依旧到太液池来。只见杨素还低着头在那里钓鱼。炀帝从背后走来,留心将他一看,只见他坐在黄罗伞下,风神秀异,相貌堂堂,几缕如银的白须,趁着微风两边飘起,恍然有帝王气象。炀帝看了,心下甚怀妒忌。须臾就坐,见杨素一个也不曾钓起,因笑问道:“贤卿这一会钓得几个?”杨素道:“化龙之鱼,能有几个?”说未了,将手一提,真个事有凑巧,刚刚的钓起一尾金色鲤鱼,长有一尺二三寸。杨素便将竿儿丢在地下,笑说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以老臣为何如?”炀帝亦笑道:“有臣如此,朕复何忧!”随命看宴。二人立起身来,正要上殿,只见一个内相走来奏道:“朝门外有一个洛水渔人,获了一尾大鲤鱼,金鳞赭尾,有些异相,知是神物,不敢私卖,愿献上万岁。”炀帝叫取进来看。不多时,两三个太监将一个大盆盛了,抬到面前。炀帝与杨素二人,仔细一看,只见那鱼有五七尺长短,鳞甲上的金色照耀与日争光,真个鲜明可爱。有诗为证。

  锦甲芳鳞金色鲜,似当九二见于田。

  莫言误入渔人手,头角成时自上天。

  炀帝看了,欢喜道:“好个鲤鱼!”就要放在池中。因对杨素说道:“卿于池中钓得一尾小者,朕即将此一尾大者补入,可谓小往而大来矣。”杨素道:“此鱼大有神气,恐非池中之物,莫若杀之,可免异日风雷之患。”炀帝笑道:“若果是成龙神物,朕虽欲杀之,不可得也。”因问左右道:“此鱼曾有名否?”左右道:“不曾有名。”炀帝遂叫取朱笔来,将鲤鱼额上亲写“解生”二字,以为记号。因说道:“此鱼将困死,朕为解其生。”随命左右放入池中。又叫厚赏渔人。此鱼入池,得了水性,真个圉圉洋洋,悠然而逝。正是:

  曾闻养虎能遗患,何事君王又放龙?

  他日风雷池上起,始知神物有奇踪。

  炀帝放了鱼,随同杨素上殿来饮酒。此时宴已安排齐整,二人分席而坐。左右斟上酒来次第而饮。众宫人歌一回,舞一回,又清奏一回细乐。二人饮到微醺之际,炀帝忽说道:“朕闻古人有诗云:‘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又说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二诗都是劝人及时行乐,不要错过时光。朕与贤卿,君臣一心一德,又幸喜天下太平,正宜朝歌夕舞,勉图欢笑;若只管虚守富贵,岂不为诗人所笑?”杨素道:“陛下之意固美,但恐物极则反,泰极则否。穷奢逞欲一旦不继,那时天下丧亡,却将奈何?譬如江南陈后主,非不奢华靡丽,以快一时之志,后为先帝所擒。家亡国破,虽欲常亨富贵,岂可得乎?前车如此,陛下又何羡焉?”炀帝笑道:“人生但患无享天子之福耳,他何足虑?”二人正笑谈间,只见左右将钓起的三尾鱼,切成细脍,做了两碗鲜汤,奉将上来。炀帝看见,就叫近侍满斟了一巨觞,送与杨素,说道:“适才钓鱼有约,朕幸先得,贤卿当满饮此觞,庶不负嘉鱼之美。”杨素接酒,慢慢的饮干。也叫近侍斟了一觞,送与炀帝,说道:“老臣得鱼虽迟,却是一尾金色鲤鱼。陛下也该进一觞,赏臣之功。”炀帝也就吃干了,又说道:“朕钓得是二尾,贤卿还该补一杯。”就叫左右斟了送来。杨素此时已有八九分酩酊之意,就说道:“陛下虽是两尾,未若臣一尾之大;陛下若以多寡赐老臣,老臣即以大小敬陛下。臣不敢奉旨。”左右送酒到杨素面前,杨素将手一推,左右不曾防备,扑当的一声响,把一个金杯跌在桌上,一杯酒溅了杨素满脸满身。一件淡青暗蟒的沙袍,都被酒湿透了。

  杨素先钓鱼不着,见宫人含笑,心下已是大恼;不期又泼了这一身酒,便勃然大怒道:“这些蠢才,如此无状,怎敢在天子面前,戏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叫左右拿下去重责。炀帝见宫人泼了酒,正要发作,不想杨素也不顾他,竟自气昂昂的高声叫打;炀帝转不好发作,又不好拦阻,只得默默不语。众宫人见炀帝不言,又见杨素厉声叫打,没奈何将那泼酒的宫人扯下去打了二十下。杨素才转身对炀帝说道:“这些宦官宫妾,最是可恶。古来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们坏事。今日不是老臣粗暴,惩治他们一番,使他晓得陛下虽仁爱,还有老臣执法;以后自然小心谨慎,不敢放肆。”炀帝道:“贤卿为朕,既外治天下,又内清宫禁,真可谓功臣矣!再饮一杯酬劳。”二人又吃了几杯。杨素已十分大醉,方才起身谢宴。炀帝又叫两个太监,将他扶掖而出。杨素一边走,口里一边犹喃喃骂宫人不住;只骂出朝门,方才上轿而去不题。后人读史至此,有感而赋诗云:

  钓鱼池上不容情,叱打宫人太横行。

  岂是为臣无上下,只缘天子是门生。

  又云:

  至尊名位赫然高,臣子如何敢桀骜!

  只为阴谋曾借箸,任他播弄任他骄。

  却说炀帝见杨素醉挞宫人,心下十分大怒。还宫就对萧后说道:“杨素欺朕太甚,怎敢在朕面前也不请旨,就将宫人叱打。朕必要诛这老贼九族,方快吾心!”然后道:“他恃着拥立之功,又倚着兵权在手,故如此志骄气盈。妾闻志骄者必败,气盈者必覆,杨素不久当自毙。陛下只宜徐俟之,不可先激其变。”炀帝道:“御妻之言虽则有理,只是心下一时忿恨难消。”萧后随叫近侍再看宴来,与万岁爷拨闷。炀帝坐了一歇,心下稍定,便问道:“宣华如何不见?”萧后道:“昨夜想露坐,夜深受了些风露,今日说是病在宫中,不曾出来。”炀帝听见宣华有病,酒也不吃,连忙走起身,到后宫来看。到了宫门,众宫人接住。炀帝便问道:“娘娘可曾起来?”宫人答道:“今朝一日,并不曾起床,茶饭也都不吃。”炀帝愈觉心慌,走到床前揭起帐来,仔细一看,只见宣华不言不语,昏昏沉沉的睡在那里。真个是:

  似弱柳还无力,比黄花瘦更多。梨云撑不起肩窝,粉香销半臂,翠黛蹙双蛾。黯黯似添酒病,恹恹疑魇春魔。眼痕一线倦秋波,琐窗莺话细,珊枕髻儿矮。

  炀帝见宣华卧床不起,便轻轻的问道:“夫人今日为何身子不快?”宣华侧过身来,看见是炀帝问她,便低低答道:“贱妾不幸,忽罹此疾,十分沉重,多分要与陛下长辞。”说未了,腮边早流下泪来。炀帝慌忙道:“夫人偶尔违和,不过是一时之病,稍加调理,自然就好,何必这样悲伤。”宣华道:“妾病在膏肓,料不能生,陛下有所不知。”炀帝道:“想是天气炎蒸,受了暑气?”宣华道:“深宫大殿,暑从何来?”炀帝道:“不是暑,就是昨夜贪凉露坐,感冒了些微寒。”宣华道:“也不是寒。”炀帝道:“既不是寒,又不是暑,此病难道无因而起?”宣华道:“病虽有因,只怕与陛下无缘了。”说着又哭。炀帝道:“夫人不消过悲。有甚缘故,可明对朕说,免朕孤疑。”宣华拭泪说道:“昨夜还宫,妾梦朦朦胧胧睡去,只见一个宫人奉旨来道:‘皇爷在殿上,立诏娘娘快去。’妾梦中不知,只道是陛下呼宣,忙忙随她前去。到了一所宫院,也是帝王家气象。妾上殿时,猛见先帝坐在上面。妾惊慌无措,只得俯伏在地请罪。先帝责妾道‘朕在宫时,待你不薄;如何我尸肉未寒,你就在宫中淫乱?’贱妾惊得汗流浃背,无言回答,只得推是陛下之意。先帝就说陛下道:‘他十三年后,自然来见我。今日却先饶你不过!’就自起身,将沉香如意把妾头上打了一下。妾忽然惊醒,却是一梦。至今头岑岑若碎,精神恍惚,合眼就是那宫人来诏妾,故知侍奉陛下不久了!愿陛下保重龙体,无以妾为深念。”说罢,涕泪如雨。

  炀帝听见这段话,自家心下先有几分骇怕,只得安慰宣华道:“梦寐之事,未足深信。夫人还要安心调养,不要这等胡思乱想,消耗精神。”宣华道:“妾不忠于先帝,罪无所逃,今日即粉骨碎身,亦不足惜。但以妾身之故,玷陛下美名,今又不能长随枕席,寸心未免有遗恨耳!”炀帝闻言,边泫然泣下,说道:“夫人保重,必不至此。朕明早宣御医来看,便有分晓。”少顷,萧后亦来看病,又劝慰了她一番。宣华略答应了几句,便昏昏睡去。此时炀帝立不是,坐不是,心中十分焦闷。正是:

  明月团圆能几日?好花开谢不多时。

  到头一死何曾免,添得污名青史垂。

  宣华毕竟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选美女越公强谏   受矮民王义净身  

  词曰:

  走兔飞乌,急忙里、为欢不足。记相逢,才开口笑,便伤心哭。瘗玉埋香新土湿,阿娇早入黄金屋。问古今、何事最无涯?人之欲。  未得时,愁无福;既得了,伤时促。算将来、翻是一场劳碌。因酒新添连日病,惜花常把眉儿蹙。闹嚷嚷、只待骨成灰,方宁服。———调寄《满江红》

  话说炀帝因宣华卧病,心下慌乱,次早忙召御医来看。御医看了,奏道:“娘娘气虚脉弱,加以惊悸不安,乃膏肓之症,十分可忧!臣不敢保万全。”炀帝听了大惊,再召别医,个个俱如此说。慌得炀帝寸心就如野鹿一般,在胸中只是乱撞,对萧后说道:“宣华若不能生,朕定当哭死矣!”萧后再三安慰。又捱了两三日,真是个天下再无不死药,世间哪有返魂香!宣华竟奄然而逝。后人有诗悲之:

  君王尚有恩波在,无奈铅华逝水流。

  偏是长门生白发,红颜薄命古今愁。

  宣华既死,炀帝放声痛哭了几场。没奈何,只得命有司厚办丧礼,择吉安葬。萧后见炀帝十发悲切,千方百计来劝解。炀帝哪里肯听?终日只是痴痴迷迷,愁眉泪眼。萧后道:“死者不可复生,哭之何益!”炀帝道:“这后宫前前后后,有三千粉黛,八百娇娥,陛下何不选择一二佳者,聊慰圣怀,免得这般凄惨!”炀帝道:“宫中这些残香剩粉,如何可选?”萧后道:“陛下休得轻觑,这后宫最是深远,埋没者尽多;就是宣华也是内中选出,哪里定得就选不出,也只当借此消闷。”炀帝依了萧后,真个传一道旨,着各宫嫔妃彩女,无论大小美恶,俱赴正宫听选。萧后又叫排宴在大殿上,亲同炀帝来选。旨意一出,忙的那一宫宫、一院院,这些宫娥,哪一个不巧绾乌云,奇分绿鬓?这一日真个:

  穿着了万箱锦绣,妆饰了千斛珠玑。

  御河水调脂欲尽,上林花插鬓都稀。

  妆阁上雪香粉嫩,镜台前玉映金辉。

  兰鹿香气飘三殿,佩环声响彻重闱。

  髻影与枕痕交堕,容光与黛色齐飞。

  不是这汉宫春晓,怎显得帝苑芳菲!

  炀帝与萧后同到殿上,一边饮酒,一边就将这些宫人一个个都叫到面前来细选。真个是观于海者难为水!虽则花成阵,柳作行,十分富丽,然选来选去,不过都是平常面目,哪里有十分出奇的姿色。炀帝选不上一两宫,便闷躁起来,说道:“左右是这等模样,便选杀了,也不能有宣华那般天姿国色,怎教朕不想?”遂传旨免选。众宫人闻旨,皆一齐散去。萧后道:“陛下请耐烦,宫中虽无,天下尽有。陛下既为天下主,何不叫人各处去选,怕没有比宣华强十倍的?何苦这般烦恼!”炀帝大喜道:“御妻之言有理。”随叫许廷辅等十个停当太监吩咐道:“你十人可分往天下,要精选美女。不论地方,只要选十五以至二十真有艳色者。选了便陆续送入京来备用。选得着有赏,选不着有罪,不许怠玩生事。”许廷辅领了旨意出宫来,便先于京城内选起。大张皇榜,四下里捉拿媒户,供报美女。

  不一日,京城内闹得沸反。百官闻知,尽皆惊讶!各欲上表进谏,又恐怕多言获罪。纷纷计议,只惊动了一个臣子,姓苏名威,官居尚书左仆射,为人性刚正,直言敢谏。当日闻知此事,遂挺身说道:“选美女,非天子盛德事,不可不谏。”遂连夜草成奏疏,次早奏上。这一日,炀帝不曾设朝,各色表文,俱类送入宫。炀帝在宫中,将苏威表文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尚书左仆射臣苏威,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臣闻佚乐非所以治身,淫风不堪以教世。国家常丧于蛾眉,社稷多倾于粉黛。故古之圣帝明王,莫不以色为戒。今陛下御宇鼎新,正宜励精图治,恭己以正四方,无为而治天下,安可遍遣中官,广求美女,以玷先皇之至治,而损圣上之令名哉!况此辈一出,倚势横行,刁勒骗诈,百姓受害无已。伏望陛下念先皇创业艰难,收回成命,恬淡居心,以臻至化,则四海苍生幸甚,社稷幸甚。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炀帝看毕,大怒道:“在这怎敢拦阻朕意!”便批旨道:“苏威以臣谤君,本当重处;姑念先臣,着削职为民,不许叙用。如有再谏者,斩!”百官见苏威被削,俱大惊,商议道:“此事非杨素不能挽回。”大家遂约齐了来见杨素。原来杨素自炀帝立后,威权重大,闲时俱不入朝。若遇疑难大事,百官少不得要到府中来请问。每日在家只是与姬妾们饮酒娱乐。这一日百官齐到府中,杨素尚病酒未起。众官又不敢催逼,又不敢退去,只得在府中等候。等够多时,将近午饷,杨素方才慢慢的走将出来。他也不穿公服,头戴了一顶金线的忠晋方巾,身穿着一件团花云鹤的氅衣,与百官见过,便说道:“老夫为酒所困,失迎有罪了。”众官齐打一恭道:“不敢!”杨素又问道:“诸公下顾,不知有何事见教?”众官道:“上公还不知,今皇上差中官许廷辅等十人分行天下,选求美女。今在京城内大张皇榜,借搜索之名,恣行骗诈,家家受害。今早上左仆射苏威有疏谏止,已被皇上削职为民。众官位卑言轻,谁敢再谏!只望上公展回天之力,为民请命。”杨素微哂一哂说道:“小儿子,吾提挈他作大家郎,如何这等胡行!诸公请回,老夫自有分晓。苏仆射且留他慢去,自然还要复职。”众官大喜而散。

  杨素也不等次日早朝,换了公服,随即入朝要见驾。到了便殿,叫守殿的太监传报进宫说道:“杨素有事要面奏。”太监畏怕杨素,不敢推阻,只得慌忙进宫去报。炀帝听了,随到便殿中来相见。因问道:“贤卿有何事,急于见朕?”杨素道:“陛下的江山不稳了,故臣特来报知。”炀帝惊问道:“如何不稳?”杨素道:“臣闻好贤则昌,好色则亡。今陛下好色不好贤,中官一出,天下皆知陛下为淫荡之主。苏威乃先皇老臣,又以敢谏削职,百官毕知陛下为不正之君。百官违于上,万姓怨于下,江山如何得稳?”炀帝道:“朕既为天子,也是万方之主,就选几个美女,亦非大过。贤卿何责人之甚!”杨素道:“陛下拥了这些富贵,乃现成安享,哪晓得创业的艰难!先帝与老臣,龙争虎斗,不知费许多心力,方才挣得这座江山。又经开皇二十年节俭,天下方如此太平。陛下登极不一年,便要宣淫纵欲,逐弃老臣,安有不败之理!今不听臣言,恐百官有变。一旦祸起萧墙,那时悔之无及矣。”便要辞出。炀帝道:“贤卿且住,容朕再思。”杨素道:“陛下如尚不悟,老臣便先叫法司,将这十个内使拿下,问他个以美色惑君的罪名。陛下莫怪老臣鲁莽。”炀帝见杨素话头不妙,料道难行,只得勉强说道:“既是贤卿忠言苦劝,朕安有不从之理!”就传旨收回许廷辅等的成命,苏威仍复原官。杨素方才谢恩而出。正是:

  多欲君王唯好色,擅权臣子敢欺君。

  可怜名分何曾定,富便骄奢强便尊。

  炀帝被杨素抵触了一番,气得目瞪口呆,忿忿回宫,对萧后说道:“杨素这老贼,欺朕太甚!开动口,只一味使势,全不存君臣体面,必诛他九族,方遂吾心!”萧后道,“杨素敢如此横行者,只倚兵权在手,又欺陛下不曾经历政事,陛下何不留心治国,也像先帝一般,日日与百官讲论,亲揽朝纲,另置大臣,慢慢将他兵权削夺了,然后杀他,未为晚也。”炀帝道:“御妻之言,正合朕心。”次日遂早起临朝,凡事皆引自御前亲自裁定。原来隋家天下,亏文帝二十年节俭治化之功,海内十分殷富。又且四方宁靖,各边远地方,皆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也有进明珠异宝的,也有进虎豹犀象的,也有贡名马的,也有献美女的,各国不一。一日,炀帝设朝,有南楚道州地方进一矮民,叫做王义。生得眉浓目秀,身材短小,行动举止,皆可人意。又口巧心灵,善于应对。炀帝看了大喜。因问道:“你既非绝色佳人,又不是无价异宝,有何好处,敢来进贡?”王义对道:“陛下德高尧舜,道过禹汤。南楚远民,仰沐圣人恭俭之化,不敢以作祟之美人,不祥之异宝,蛊惑君心;故遣侏儒小臣,备役驱使,聊表远人臣伏之心。臣虽不才,一腔忠义,望圣恩收录。”炀帝笑道:“我这里有无数的文官武将,哪一个不是忠臣义士,何独在你一人?”王义道:“忠义乃国家之宝,人君每患不足,安有厌其多而弃之者?况犬马恋主之诚,君子亦取。臣虽远方废民,实风化所关,陛下宁忍独弃乎?”炀帝大喜,遂重赏进贡来人,便将王义留在左右应用。

  自此以后,炀帝凡事设朝,或是便殿议事,或是各处游赏,俱带王义伺候。王义凡事小心谨慎,说话做事,俱能体贴炀帝的心性,故此炀帝十分爱他。后渐渐用熟了,时刻也要在面前,只是不能入宫。一日,炀帝设朝无事,正要退入后宫,忽回头见王义跟在后头,面带愁惨之色。炀帝遂问道:“王义,你为何这般光景?”王义慌忙答道:“臣蒙万岁厚恩,使臣日近天颜,真不世之遭逢也。但恨深宫咫尺,不能出入随驾,少效犬马之劳,故心常怏怏。今不觉忧形于色,望万岁宽恩。”炀帝道:“朕片刻少你不得,但恨你非宫中之物,奈何?奈何?”说罢,玉辇早已入宫而去。王义见炀帝进宫,守着宫门,又不忍回来,又不敢进去,只是痴痴的立在那里呆想。忽背后一人,轻轻将他左肩一拍,说道:“王先儿,思想些什么?这等沉吟!”王义转身看时,却是守仁寿宫的一个太监,叫做张成,慌忙答道:“张老公失瞻了,得罪!得罪!”张成问道:“万岁爷待你好这般加厚,还有哪些儿不称意,却在此不言不语的踌躇?”王义素与张成交厚,便说道:“实不相瞒,我王义因蒙皇恩十分宠爱,情愿朝夕随驾,希图报效。但恨皇宫隔越,不得遂心,故此常常不快。今日不期被老公看破。”张成笑道:“王先儿若要入宫,这有何难!”王义惊问道:“有何良策,万望见教。”张成又笑笑说道:“策便有条,只怕老先儿做不得。”王先见张成说话蹊跷,便盯紧来问。张成戏了脸,向王义耳根边低低说道:“若肯将那道儿割去,有什么进宫不得!”王义沉吟道:“吾闻净身乃幼童之事,如今恐怕做不来了。”张成道:“做倒做得来,只怕你忍痛不起。”王义道:“若做得来,便忍痛何妨!”张成道:“你当真要做,我自有妙药相送。”王义道:“男子汉说话,岂有虚谬!”二人说一回,笑一回,便携手走进宫来,竟到张成家里坐下。

  张成忙置酒款待,二人饮到半酣之际,王义再三求药。张成笑道:“药便有,还须要从长计较,莫要一时高兴,后来娶不得老嫂,生不得令郎,却来埋怨学生。”王义正色道:“人生天地间,既遭逢知遇之君,死亦不惜,怎敢复以妻子为怨。”张成遂引王义到一间密室中,先拿出一把吹毛可断的刀来,又拿出两包药来,放在桌上,用手指定说道:“这一包是止血收口的灵药,都是珍珠琥珀,各样奇宝在内,擦上便能结盖。这把刀便是动手之物。三物相送,请回去斟酌而行。”王义道:“既蒙指教,便劳下手,何如?”张成道:“这个恐怕使不得。”王义道:“不必推辞,断无遗累。”张成见王义真心要净,只得又拿些酒来,将麻药调了与他吃,自家却另斟好酒相陪。王义吃到几分酩酊之时,便将衣服揽起,一只手将阳物扯出,一只手拿了快刀,口里狠说一声:“顾不得了!”血淋淋早已将阳物割下。张成看见,慌忙将灵药替他涂上,随扶王义到床上去睡。王义一来酒醉,二来亏了麻药、灵药之功,虽觉有些疼痛,早昏昏沉沉的睡去。正是:

  小人最望君王宠,下士偏多儿女情。

  只为承恩游禁闼,几于刀下丧残生。

  王义睡了一夜,次早看时,下面早已结了一个大疤,不甚痛楚。幸得炀帝一连三日不曾设朝,他就在张成家将养了三日,不觉精神复故,行动如常。便起身谢张成道:“倘有寸进,决不敢忘大德。”张成笑道:“累兄受痛,如何言报!”二人洒笑而别。王义抽身入朝,适值炀帝驾临便殿。王义照旧混入众中伺候。炀帝坐了半日,事毕退朝入宫。王义便手攀玉辇,也要跟进宫去。守门太监拦喝叫住,王义哪里听他,只是往里乱撞。炀帝听见,因叫道:“王义,你外人如何强要入宫?”王义慌忙跪奏道:“臣愿出入禁闼,今已忍死净身,望圣恩怜念。”炀帝大惊道:“果有此事?”遂叫左右去看。左右看了,回奏道:“王义果已净身。”炀帝大喜道:“不意你倒有爱主之心!”遂带了他到宫中来见萧后,因说道:“他是道州进贡来的,为人甚是伶俐。因朕爱他,不得随朕出入宫禁,竟自把身净了。”萧后道:“这等看来,倒是个忠义之人。”因问主义道:“你道州地方,有什么宝物,何不将来进贡?”王义对道:“道州乃南楚卑薄之地,珍宝等物,毫无所产,比不得西域各边,与外国相近,故有宝物贡献。”炀帝闻言,忽然想起道:“正是,朕前日见西域各镇守将,有文书报称,西域诸国,欲与中国交市,朕因不知有利无利,未曾允他;既是西域多出异宝,莫若差一能臣,将中国的绫锦缎匹,换他的珠宝等物,岂不是十分大利!”萧后道:“虽然有利,若陛下差官去时,只怕杨素那老儿又要来拦阻;须得一个外官上疏,甚言开市之利,然后陛下从而行之,方才免得人言。”炀帝道:“御妻言虽有理,只是这些外官,只晓得争官爵、吃俸禄,谁便肯为国谋利?”二人闲论不题。

  却说这宫中的太监,原来都与外官交结,凡有机密事情,都暗暗报知。外官却将厚礼酬谢。当日有个穿宫太监,叫做王忠,听见炀帝与萧后商量西域开市,要外官上疏。他知道这件事有些想头,便留心听了。在宫中鬼混半日,见没什公事,他就潜身走出东华门,骑了一匹马,带了几个跟从,竟来拜一个素常相好的官儿。那官儿姓裴名矩,现任吏部侍郎之职。见王忠来拜,慌忙接入,分宾主而坐。裴矩说道:“久失问候,今蒙下顾,必有事故见教。”王忠笑道:“别无什事,只有一场大富贵,送来与老先受享。”裴矩见说送富贵,便满脸堆下笑来,说道:“多承老公美意,何以克当!”茶罢一盅,便将王忠邀入后堂,叫人治酒款待。二人饮到兴浓之际,裴矩满斟一杯,奉与王忠,说道:“学生屡蒙老公错爱,感仰不尽,今日不知又有什么富贵相赠?”王忠道:“今日皇爷与娘娘计较要西域开市,只怕杨素拦阻,先要一个官儿上疏,劝他开市。皇爷依奏而行,便免得百官议论。老先何不上他一书,甚言开市有利。皇爷见了,必然大喜。这开市的权儿,一定就是老先主持,岂不是一场大富贵!学生故来报知。”裴矩听了,满心欢喜道:“皇上果有此意,这场富贵非同小可。学生明日就上疏,陈开市之利。倘得事权到手,后来西域的奇珍异宝,尽情送与老公赏玩。”王忠笑道:“莫要到那时节,便忘记了。”裴矩亦笑道:“记得,记得。”二人一边笑,一边饮。真个是:

  饮当名利千盅量,谈到黄金满面春。

  莫道世情都是假,此时颜色十分真。

  二人畅饮了半日,王忠方才起身告辞。裴矩说道:“倘有消息,还望老公指教。”王忠道:“自然,自然。”作了别,王忠依旧上马而去不题。却说裴矩得了这个信息,忙忙连夜草成奏章,只等明日早朝奏上。这一夜,真个是: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不知这本上了,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逞富强西域开市   擅兵戈蓟北赋诗  

  词曰:

  末世争强,只思量、穷兵黩武。哪里管、国敝民疲,破缺爷。异域已填无限骨,何曾添得中原土?想舞干、阶下有苗平,今非古。  秦祖龙,强如虎;汉武帝,英雄主。到头来,却与封疆无补。封禅筑城千载计,一朝草木名同腐。愿君王、端拱想承平,登三五。———调寄《满江红》

  话说裴矩具了劝开市的表文,次日早朝来奏。正值炀帝临朝,百官贺毕。炀帝便问道:“前日西域守将,有文书报称,外国人要与中国开市,汝等部中议的何如?”言未毕,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人,乌纱象简,俯伏于地奏道:“臣有短表,冒渎天听。”炀帝定睛看时,却是吏部侍郎裴矩。随叫近侍接上表来,放于龙案前,展开细看。只见上写着:

  吏部侍郎臣裴矩,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臣闻治国家以生财为本,御外国以树德为先。天下有相通之货利,古今无必绝之人情。故古帝王之于外国也,逆则讨之以威,顺则怀之以德。今西域外国,畏我中国之威,年年纳款,岁岁来朝,其中心慑服久矣。今又欲与中国交市者,盖仰圣明之化,面舒瞻恋之情;若拒而不允,是威足以震之,而德不足以绥之也。况开市之利有五:以中国罗缎帑帛,换海外珠玉异宝。其利一也。市一开,则彼此交利;彼此利,则情意必和;情意和,则边疆永无烽火之虞。其利二也。近胡既伏,则外国必有梯山航海而至者,不以兵革而远人向风。其利三也。交接既熟,渐诱其山川地理之图,则秦皇、汉武之功,可徐奏也。其利四也。今天下富强,从古所无,再连遐荒绝域为一家,则真跨三皇、迈五帝,而名高后世矣。其利五也。伏望陛下大震乾断,主持而力行之,则一岁所得,其利不下百万,且保四境安如泰山;倘犹豫不决,坐失事机,恐阻绝人情,转邀边防之衅,有不可测度者矣。臣不胜待命之至!

  炀帝览毕,大喜道:“卿所陈五利,大有识见,具见谋国深心。但恐诸国别有诈谋。”裴矩道:“以中国之富强,兵精粮足,虽有诈谋,亦不足虑。只要得一机变慎重之人,专主其事。”炀帝道:“此事任大责重,非卿不可。”即批旨道:“着裴矩以原官住扎张掖等处,专主西域开市。绥近柔远,务要宣扬德化。凡一应机权,许便宜行事,不得潜开衅端。俟有功另行升赏。”裴矩才谢恩领旨,班部中又闪出一人,生得方面长髯,高颧大耳,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俯伏奏道:“西域之市,有三不可开。裴矩书生,不通世变,反奏为五利,妄言误国,乞圣明罢斥之。”炀帝看时,乃是兵部尚书段文振也。因问道:“开市有哪三不可?裴矩如何误国?”段文振奏道:“西域开市,诸外国不过是珠玉犀象之物,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乃以中国绫绵帛与他交易,是以有用换无用。一不可也;张掖乃边防重地,开市则必引入境内,外国狼子野心,其衷叵测,倘然有变,为祸不小,是贪利而召衅。二不可也。既开市通好,则彼宾我主,来往必须迎送,驿地必须供给。彼皆络绎不绝,郡县百姓,奔走受害,宁有已时?是慕虚名而受实祸。三不可也。开市有三不可,而裴矩希图富贵,妄言惑主,非误国而何?”裴矩道:“段文振可斩也!以币帛而换无价之宝,其利不啻百倍;而反以为无用,若以珠玉为无用,则金钱亦不可衣,亦不可食,亦将谓之无用耶?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外国虽叵测,焉能出中国之范围?况古之帝王,俱以诚心待人,胡越一家,未闻以疑而拒绝之也。远人来归,驿地供给,所费有限,乃谓之疲民;必激其变,提百万之兵,日费万金征之,然后谓之不疲耶?依段文振之论,是俗臣子专兵,不欲朝廷得利;是欲陛下为柔懦之主,而不愿陛下为仁圣英略之君也。”炀帝闻奏说道:“明明是利,反谓有害。段文振是何主意!”段文振道:“陛下享先帝承平之业,不曾亲临兵阵,不识边防利害。若听裴矩巧言,定然有社稷之忧。”炀帝拍案大怒道:“段文振欺朕不曾用兵,朕偏要开市,看社稷如何有忧!狂言谤君,本当重罪,姑念老臣不究。如有再谏者,斩!”段文振再欲奏时,炀帝早已气昂昂转身回宫矣。段文振叹一口气道:“皇上不听老臣之言,不十年江山瓦解矣。”怏怏出朝不题。

  却说裴矩领了旨意,满心欢喜,回到私宅,先备一份厚礼,送与杨素,恐怕他出来拦阻。又办礼去谢王忠。随即收拾行礼,发牌起身,竟往西域而来。到了张掖,早有各镇守将接住参见。裴矩遂传圣旨说道:“皇上见汝等开市文书,甚言有利,遂命本部住扎张掖,专管其事。与外国交易,务要以贱换贵,以少易多,不得因而失利,取罪未便。”众将俱打恭道:“谨领台旨。”裴矩遂一面出示,招集商人,采买缎帛;又一面于城上插起黄旗,上写着:“奉旨开市”。又叫各镇守将,打文书晓谕诸人;又起造许多馆驿,屯住我易来人;又仰经过各郡县地方,凡是外国之人,都要供给应付,不许怠慢。号令一出,不多时,各国人闻知,都带了海外的宝物,到张掖来交易。真个利源一开,熙熙攘攘而来。中国的锦绣,堆积如山;海外的宝物,斗量车载。彼此互换,换了又来,来了又去。外国人缤纷络绎,不绝于道。裴矩与各镇守将,就中侵渔,各得大利。只可怜经过的郡县,送往迎来,无一时一刻得能宁息。小民疲敝,仓廪空虚,一年之中,糜费不下百万。各郡县支撑不过,都具文书到裴矩衙门来告匮。裴矩只得拿圣旨来推,哪里管他死活。正是:

  在廷谁最恶?独有利臣凶。

  只为一身计,教他万姓空。

  裴矩又将名马犀象,及各样奇珍异宝,不时差人贡进京来。又重以酒食款待诸人,细细访问各国的山川形势风俗,都画成图样,共计四十四国,合成三卷,总名叫做《西域图记》,并献与炀帝。炀帝看了,满心欢喜,与萧后说道:“原来外国山川风景,亦如此秀美;不因开市,何以得知!段文振那厮,抵死阻拦,朕几乎被他误了。他又笑朕享太平基业,不知边疆时事。朕欲亲临蓟北,抚赏各国。一来可以览域内山川之胜,二来可以察塞外风土之形,三来使天下知朕为英雄之主,四来又可以收回杨素的兵权。不知御妻以为何如?”萧后道:“此意甚善!自古天子,原有巡狩之礼。后来庸君暗主,只图在宫中安乐,故将此礼废了。陛下肯复古行之,诚为盛典,有何不可!”炀帝大喜,遂决意要巡狩蓟北。次日早朝,便宣诸大臣上殿说道:“朕闻古之圣帝明王,皆巡狩天下,亲察民间疾苦。后江东诸主,但知傅脂粉,食玉衣锦,坐在深宫中受用,绝不与百姓相见,此与妇人女子何异?朕实耻之。今欲乘此承平富庶之时,亲临边境,抚赏各夷,举行三皇五帝圣事,卿等各衙门,可一面聚集兵马,一面装载辎重,待朕择吉起行。”众官齐奏道:“当今天下晏安,边疆无事,陛下正宜垂裳宣化,何必亲劳御驾,远临绝域巡狩?虽天子盛事,亦未免劳民伤财。望陛下三思!”炀帝不悦道:“为臣当致君尧舜,方是忠臣盛德之事。汝等不劝朕行,只爱惜小费,却叫朕学那些不知世务的皇帝,是何道理!再敢强谏,定加重罪!”

  众臣无言可答,喏喏而退。各该行衙门,心下恍惚不安,只得私自来请问杨素。不想杨素此时沉酣酒色,朝政毫不在心。众官来问,他只推有病不见。众官无奈,只得下教场点齐人马,收拾粮草,准备炀帝巡狩。炀帝又传旨道:“旗帜器械,俱要精坚齐整;饮食供应,俱要丰美隆盛,不许一事苟简。”百官奉旨,照常措办,所费已不计其数。怎奈朝廷家忠臣少、佞臣多,君王稍好奢侈,便有一班献媚之臣出来,求新立异的迎合上意。当日炀帝传旨未毕,早有内使舍人封德彝奏道:“蓟北一路,皆沙漠之地,崩颓倾圮。天子乘舆,如何可行?必须先着各郡县开成御道,金舆玉辇,方得安然前进。”炀帝大喜,遂传旨该部,行文各经过郡县,一路都要填成御道,不尽力者斩。圣旨一下,谁取不遵!这条路从京城,由雁门、榆林、云中、金河,直填到蓟北,足填有三千余里远近,也不知费了民间多少钱粮!御道一完,兵部侍郎宇文恺又奏道:“御道虽已开成,只恐前途无离宫别馆,一路上山城草县,圣驾何以驻跸?以臣愚见:须造一座观风行殿,其大可容五七百人,四围俱用锦绣珠玉装成,下边用车轮为硖,欲行则行,欲止则止,方可壮上国之威仪,显天朝之尊贵。又可令从行妃女,处于殿中,分别内外。”炀帝大喜道:“非卿妙才,无此异想。”就传旨着宇文恺同封德彝连夜督造。

  不旬月,宫帐车马及各色器物,俱打点齐整。炀帝一面择吉发驾,萧后一面排宴送行。时当八月初旬,天气凉爽,炀帝别了萧后,留一半文武同杨素守国,带领了一半文武官员望榆林进发。一时海内富庶,百物丰美,宫帐器皿,皆极其奢侈。随行军士,计五十余万;军中车马,计十万余匹。辎重粮草,陆续于道,千里不绝。一路上龙旗蔽日,凤盖遮天,宸车似水,御马如蛟。真个天子的威仪,比众不同。但见:

  帝座临黄道,天皇出紫微。

  半空雷击鼓,千里电翻旗。

  草木横生色,山川灿有辉。

  殿移双风度,辇过六龙飞。

  万乘趋前后,三台听指挥。

  貂珰围禁侍,锦绣簇宫妃。

  雄震天威远,骄嘶御马肥。

  云屯迷日月,尘起洒珠玑。

  云梦九重出,瑶池八骏归。

  辰迎天子跸,斗压侍臣衣。

  圣主百灵助,将军八面威。

  天兵潮水涌,玉食泰山围。

  令出神毕奉,师行天不违。

  阵云横太极,碧月照宸帏。

  汉武何须慕,秦皇不足希。

  富强巡狩者,屈指古今稀。

  炀帝见车从炫赫,金鼓喧阗,连营有数百里远近。晚间灯火接联,登高一望,就像天上列星一般。炀帝十分得志,到一处,便召群臣览山川之胜,饮酒赋诗取乐。一日行不上二三十里。若遇山川有形之处,便几日不行,郡县贡献的方物饮食,堆山塞海而来。一日,车驾将至金河,忽大风陡作,沙尘扑面。炀帝忙避入行殿中,令众妃妾围绕他在中间饮酒。无奈北风甚大,沙灰颇多,穿帘入幕,满殿飞来。不多时,将众妃妾的青丝绿鬓上,都一层层堆起黄云。炀帝看了,甚是不喜。忙唤群臣商议。只见内史侍郎虞世基奏道:“宇文恺既可为行殿,独不能造行城乎?陛下何不仍令宇文恺监造一座行城。周围要一千步,其高十丈。中开四门,以布衣板木为骨,外面饰以锦绣,下面亦用车轮,令军士御之,可行可止。不但能避风沙,外国望之,实足以壮天朝之威武也。”炀帝大喜道:“卿真有权变之才。”随命宇文恺连夜监督有司制造。真个是国家有倒山之力,不数日,早已造成一座行城。那行城的华丽,真个古今所无。但见:

  白玉聊为石砌,黄金散作砖封。紫光赤气一重重,横锁四条。行过泰山摇撼,平临瑞霭倥偬。不知高处几千弓,但见:北斗向城低控。

  行城外面,都令御林军杂引牛马驾御而行;城里边尽叫太监守宿。旌旗密布,弓弩全施,四门上有四座城楼皆设鼓角。城门随时启闭,就如皇城一般。文武百官,非奉召旨不许擅入。炀帝登城四望,喜不自胜。因召虞世基、宇文恺、封德彝登楼赐宴。宴毕,各赐黄金彩缎,尽欢而罢。炀帝自有此城,又搭起一架幔天帐,任外边风沙满目,而城中纤尘不入。炀帝满心畅快。不旬月,早出了榆林北境,东达于蓟州地方。此外皆外国出没之乡,各国朝贡之所。炀帝驾到,早有裴矩带领了各边守将前来朝贺不题。

  且说这西域外直北上有一国,叫做突利可汗染于。开皇年间,曾来纳贡求婚,文帝喜他忠诚,遂将宗女义安公主嫁他。后突利可汗与雍闾有隙争战,失了巢穴,兵败来归。文帝就改封他做突厥启民可汗。又于朔方筑一座大利城与他居住,后雍虞闾死了,启民依旧夺取其地,十分强盛。今闻得炀帝驾幸榆林,他因感文帝之恩,遂同义安公主带了许多奇珍异宝前来朝见。炀帝闻知此信,遂暗暗传旨,令众将官俱要弓上弦、刀出鞘,盔甲鲜明,旗幡招展,明日引启民朝见。众将领旨。遂将五十万甲士,按二十八宿,分列作二十八座营盘,周围环绕,中间现出一座行城,就如紫微垣一般。军容整肃,号令严明。真个是:

  勒燕千载烈,款塞一时功。

  试以军威较,无如此日雄。

  次日炀帝设朝行殿,令大开各营。着通夷郎将带领突厥启民朝见。启民同公主、各部落头目到了营前,望见中国兵威赫赫,中间又拥出一座城池,四门大开,楼橹悉备,尽皆大惊失色,吐舌相视,说道:“此非兵将,乃天神也!何以强盛若此!”慌马下马,步入行城。到了行殿,皆匍伏而进,拜于阶下。炀帝传旨平身。便问道:“先帝尚主之义,筑城之恩,犹能记忆否?”启民奏道:“臣虽外国,不敢悖德。承圣驾北巡,同公主敬陈微物,聊表臣伏之心。”遂将土产的貂鼠、银鼠、白翎雀、旱金花、青囊花、花羊角、沙鸡并名马宝刀,各色珠宝物件,一一献上。炀帝命近侍收了。随宣义安公主上殿赐坐,启民也赐坐阶下。又问道:“中国这等兵威,汝等服否?”启民道:“天威震慑,从古所无;塞外之人,焉敢不服!”炀帝大喜道:“以此兵威,直空塞外,亦有何难;但念贡献殷勤,并和亲之义,有不忍耳!”启民道:“外国亦念先帝之恩,不敢负也!”炀帝道:“汝国有兵几何?”启民道:“若论老幼之兵,遍地皆是:其精壮者,亦不过百万多耳!安能比天朝之盛?”炀帝道:“今带来兵将几何?”启民道:“走马来朝,若带领甲兵,恐陛下疑忌,随行只有各部落头目上千人耳。”炀帝大喜道:“汝忠臣也!”遂传旨罢朝,另日俱召赐宴。启民与公主谢恩退出。炀帝随宣群臣商议道:“明日赐宴,启民有数千人,使他露坐,殊失中国体面;若要造屋,如何有这等宽阔?亦仓促不及也。封德彝奏道:“此事易处,只消将绫锦缎匹制一大帐,又宽阔可坐,又顷刻可办。”炀帝大喜道:“卿言有理。”遂命制帐排宴不题。

  却说这沙漠一带地方,接连西域,有百十余国,也不分大小,但以强为尊。强国所为,各国便都依顺。此时唯启民最强,各国见启民来朝,也都收拾些宝物,纷纷来贡献。不数日,早有室韦、、休邑、女直、龟兹、伊吾、高昌、苏门答刺、撒马儿罕、波斯等处,共计二十余国,皆一时来朝贡方物。炀帝受朝过,俱召赐宴。这日炀帝亲临帐中,宣各国可汗以次进帐赐坐。唯高昌,文帝时亦曾以华阳公主赏他,与启民同在和亲之列,遂赐坐在前面。其余各国,俱照大小坐在下面。各部落又列坐在下面。炀帝却在上面,又金围玉绕的另设一殿而坐,文官皆是公服紧随左右,武将都全装皮挂,燕翅般排在两边。各营将士,俱弓鸣剑响,团团的环绕在帐外。须臾之间,御酒分行,宸乐递奏。这一日,真个是:

  礼乐会刀兵,王风杂伯行。

  中外同燕喜,胡越不相惊。

  玉帛争舒赤,梯航远贡诚。

  不须干羽舞,早已万方平。

  外国人见中国兵甲之胜,十分畏服;又见筵宴整齐、款待殷勤,又满心欢喜。畅饮了半晌,炀帝又传旨道:“各国远朝,其心可嘉。今日华夷一统,赐宴不必拘礼,务要尽欢,无负朕款夷之意”。外国人闻旨,齐声皆呼“万岁”。又饮了半日,只见苏门答剌走出位来,俯伏在地,献上一个鹊,奉酒为寿。那鹊形高七寸,能解人言,乃是西域中的异宝。炀帝受了,满饮三觥。苏门答剌才下去。于阗又俯伏于地,献方圆二美玉,奉酒为寿。那美玉径长五寸,光可鉴发。圆者叫做龙玉,放在水中,则虹霓散见,顷刻而雨;方者叫做虎玉,若以虎毛拂之,则紫光迸出,百兽慑伏。炀帝大喜,也受了,满饮三觥,于阗才下去。又有那吐火罗、苏色匿,各国俱纷纷贡献方物为寿。炀帝因国人跪拜,贡献不绝,满心畅快,尽情痛饮。眉宇之间,不觉洋洋得意,乘了酒兴,看了左右文武,笑说道:“朕为天子,中国富强,而各国向化,即古之三皇五帝,何以过此?”遂命取御笔,亲赋一诗,以志其盛。云:

  呼韩稽颡至,屠耆接踵来。

  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赋罢,百官皆呼万岁。炀帝又命近侍将御诗传示各国,俱赐酒三杯。众人饮罢,一齐起身谢宴。炀帝又叫各该部,将金银绫锦缎匹等物,照次序赏赐各国及各部落头目。这一赏赐,何止去了几百万的金银缎绢!分赐完,外国人方才谢恩而去。正是:

  朔方玉帛能来几?天下脂膏已半空。

  圣主不须争远略,秦皇汉武亦何功。

  炀帝后来不知如何回国,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文皇死报奸雄   炀帝大穷土木  

  词曰:

  卓、莽神奸,高、斯诡诈,算来转是愚痴。杀人人杀,半点不差池。何事只矜跋扈,祸与害,全不思维。及想到,东门黄犬,骨血已淋漓。  前车既覆矣,后车偏急,若罔闻之。纵天心仁爱,无计扶持。唯有五陵台榭,北邙山、皓齿娥眉。送英雄,甘心入土,犹自道便宜。———调寄《满庭芳》

  却说炀帝大宴外国之后,志气骄矜,神情傲慢。因对众臣夸说道:“昨日之期,塞外诸国想无遗矣。”裴矩奏道:“西域各国,无不贡献。唯天竺、拂,久不来朝。”炀帝大怒道:“这些外国之人,辄敢抗逆天朝,誓必捣其巢穴!”便欲遣将征之。群臣慌忙奏道:“失不可穷,武不可黩,化外之人,如何征剿得尽!”炀帝怒道:“若不征剿,则天朝威武安在?”虞世基奏道:“陛下息怒,臣有一策,可以两全。现今启民强盛,何不厚加恩礼,即诏启民转讨二国,又不劳将士远征,又可彰天朝威武,此以彼攻彼之计也。”炀帝大喜道:“卿言最善。”正计议间,黄门奏启民可汗与义安公主等旨。炀帝随命宣入。启民与公主拜伏在地,先谢过宴,随即奏道:“我等蒙天朝和亲厚恩,义属君臣,情同父子。明日恭扫穹庐,敬开牛帐,愿奉一觞,称万年之寿。伏望圣驾俯临,以章柔远之化。”炀帝欣然传旨道:“既你我一家,何嫌何疑,明日当御驾亲临。”启民欢喜,谢恩而出。左仆射高、大将军贺若弼同奏道:“这些豺虎也,其心叵测,陛下奈何以天子至尊,亲临虏帐?不独亵渎万乘,亦恐祸变难防。”炀帝笑道:“圣天子有百神呵护,二卿何须过虑!”遂不听。次日大排銮驾,带领了两班文武,竟望突厥营中而来。行不半里,早望见启民与公主锦衣花帽,挂玉披金,骑了两区骏马,率领着各部落头目,一队队鸣金击鼓,前来迎驾,倒也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貂帽狐裘作队行,弓长剑阔马蹄轻。

  外国仍然多华丽,宝气珠光耀日明。

  启民望见銮舆,便分开队伍,齐俯伏在两边,高呼道:“臣启民可汗迎接万岁!”炀帝随传旨,着先行开道。启民闻旨,忙传令将后队改作前队,就如双龙一般,悠修扬扬倒卷而去。不多时,到了营门,启民就请炀帝的玉辇竟升牛皮宝帐。帐中早设下一张盘龙的泥金交椅,面前横铺了一张碧玉嵌万寿的沉香龙案。炀帝高升宝座,文武具侍列帐中。启民与公主次第朝贺。原来启民虽是外国,却富强无比。宝帐中十分侈丽,排设的都是精金美玉,动用的无非异宝奇珍。真个金光灿烂,夺目惊眸。炀帝看了,心中暗想道:“他国尚如此受用,况我中国天子乎!”因问道:“朕看汝兵骁将勇,欲命汝征讨不臣,汝能为朕出力否?”启民奏道:“天王有命,敢不效力?”炀帝大喜道:天竺、拂二国,久不入贡。朕欲遣将捣平巢穴,但恐伤天地之仁。今特赐汝宝剑一口,前往征之,有功另加封赏。”启民领旨道:“臣虽不才,仰仗天朝威武,兵临二国,管取望风革面,重驿来朝。”炀帝大喜,随命左右将宝剑付与启民。谢恩毕,随即献上酒来。只见玉盘金碗,琼盏瑶觥。一霎时盈前方丈,虽无凤髓龙肝,也都是山珍海错。毳幕外国乐平吹,金鼎内兽烟飘彩。真个中:

  锦绣铺张如粪土,珠玑狼藉似泥沙。

  莫言此地殊风俗,纵欲穷奢一样同。

  炀帝见启民十分恭敬,开怀痛饮。酒至半酣,启民又叫出一班乐女来供应。炀帝醉眼模糊,见那些乐女虽则是胡妆异饰,倒生得明眸皓齿,黛绿鸦青,十分美丽。有一队善歌的,歌一回便上来献酒三觞;有一队善舞的,舞一回也上来献酒三觞。那班乐女轮流歌舞,次第献觞,引得个炀帝魂迷意荡,把持不定,带了几分酒兴,便东顾西盼,笑声不绝,全没些天子的威仪体统。大将军贺若弼见光景不雅,恐生不测,便目视高,高会意,便出位奏道:“乐不可极,欲不可穷,请天子回銮。”炀帝犹沉吟不语。贺若弼又奏道:“日已西斜,塞外无夜宴之理。”炀帝方才传旨排驾,又命厚将金帛赏赐各部头目并那班女乐。启民与公主命乐女再三苦献,炀帝又饮了十数觞,方才登辇。启民依旧领了各部头目并那班乐女。直送至御营,方才谢恩回去。

  却说炀帝自胡宴之后,顿起骄奢之念,欲广选胡姬,以为塞外之乐,全不思归。贺若弼、高与众官百般苦劝,炀帝方肯发驾还京。外国人闻炀帝回銮,都一齐直送入蓟门,方才转去。炀帝此行,虽然糜费甚多,而个个接踵来王,却也是一时之盛。正是:

  汉室和亲未得平,周家薄伐几曾清?

  何期骄慢隋天子,杯酒殷勤尽贡诚。

  炀帝车驾既返,一路上要历览边土之胜,不肯由前州的大道而行。逢山便要盘山,遇岭便要过岭,众官苦谏不从。行至榆林地方,有一条小路,叫做大斗拔谷。两边都是壁立的高山,中间阔处不过丈余地,又崎岖险阻,舆辇都不能乘,如何容得那行城行殿?炀帝只得骑了一匹马儿前行。可怜那些宫妃彩女,没了行殿容身,或一队在前,或一阵在后,都乱纷纷与军士们混杂而行。到晚了行不出谷口的,就与军士们在一处歇宿。时值寒冬,山谷中北风峭厉,军士们冻死了无数。高看不上这些光景,对贺若弼叹息说道:“近来朝廷殊无纲纪。”贺若弼道:“这都是奢侈之极。”二人在背后谈论,不匡早有人报知炀帝。炀帝大怒,怀恨在心。不一日到了西京,文武百官皆出郭来迎,唯杨素只在皇城门前候驾。炀帝当日军中劳苦,传旨免朝,车驾竟还后宫。萧后接住,忙排宴与炀帝接风叙旧,一宿晚景不题。次日炀帝早起临轩,百官朝贺毕,杨素出班奏道:“陛下北狩风尘,良亦劳苦。”炀帝道:“贤卿守国勤瘁,亦复不易。”杨素道:“北外风景,陛下雄览,以为何如?”炀帝道:“前日段文振笑朕不知用兵,朕銮舆所至,外国皆向风纳款,虽古之秦皇、汉武,不过如此。用兵有何难哉!好笑这些腐儒,开口言兵,便以为惊天动地。”杨素见炀帝满脸都是骄矜之色,全不象旧时畏敬,便佯佯的哂笑道:“陛下不要错认,外国向化,乃先帝余威,岂今陛下之功耶?”炀帝闻言,不觉满脸通红,含羞带怒的说道:“朕为天子,原不论功。但贤卿乃先帝功臣,其功安在?”杨素笑一笑说道:“臣实无功。但陛下在藩府时,不知何故,屡屡下交?臣即无功于先帝,不可谓无功于陛下。陛下何不一回想耶?”言罢,也不辞朝,竟昂昂的走下殿去,气得个炀帝在龙座上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语。

  却说杨素走下殿来,料炀帝不敢加害。正在丹墀里大摇大摆,卖弄奸雄的气概。不料天不凑巧,忽然一阵阴风扑面刮来,吹得他毛骨悚然。忽抬头,只见一人头戴龙冠、身穿衮服,手内拿了一把金钺斧,坐在逍遥车上拦住骂道:“弑君老贼,往哪里去?”杨素定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文帝的阴魂。吓得他魂不附体,慌忙要走,却又无处躲避,只在丹墀中乱转。文帝赶将来骂道:“朕欲立吾儿杨勇,你这个老贼,不听吾言,倒转同杨广来弑我,是何残忍!今不杀你,何以报此仇!”举起金钺斧照头斫来。杨素躲避不及,一跤跌在地下,口鼻中鲜血迸流。近侍看见,忙报与炀帝。炀帝大喜,也只说是偶得暴病,竟不知是文帝之报。因对群臣说道:“此可谓权臣欺君之戒。”随命卫士扶出杨素,扶得到家,也不省人事。其子杨玄感忙以汤药救治,半晌稍稍醒来。说道:“谋位之事发矣。今遇文帝,以金斧逐我,我必死矣。汝等可急备后事。”言罢,又昏昏睡去。却说炀帝见杨素得此暴病,心下大喜。又恐其不死,随遣一个御医,假推看病,就打听消息。御医领旨,随即来看。杨玄感见他奉旨前来,慌忙邀入寝房。御医揭帐一看,只见杨素形容脱落,又目直视,哪里还有往日的英雄!睡在帐中,大声狂叫不止。忽叫道:“殿下假诏赐死,皆是晋王之谋,与臣无干。”忽又叫道:“臣虽上疏,独孤娘娘也曾主张。”又忽大叫道:“陛下不要斫,臣愿当罪。”口里吆吆喝喝,就像递脚册的一般,将从前做奸雄的过恶,一一都乱说出来。正是:

  无道有循环,奸雄无终始。

  饶他跋扈生,定然狼狈死。

  御医看了脉,虚攒了两帖人情药,说了几句诨话,随即起身来见炀帝,回旨道:“杨素神枯气槁,六脉俱散;又发狂见鬼,命在旦夕,断不能生矣。”炀帝大喜。再暗暗叫人打深时,杨素早呜呼哀哉尚飨。后人读史,有诗感之曰:

  代有权臣出,隋家数越公。

  用兵纯惨刻,事主只奸雄。

  但逞骄矜态,全无社稷功。莫言身已死,遗臭尚无穷。杨素既死,炀帝大喜道:“老贼已死,朕无所畏矣。”遂日夜与萧后在宫中恣行淫乐,全无忌惮。一日酒后与萧后商议道:“前日朕欲造范囿,被杨素这老贼阻挡;欲选美女,又被这老贼拦回。今老贼既死,朕可恣心而为,料无人敢谏阻矣!”萧后道:“虽则无人敢谏,也须缓缓而行。造了一处,再造一处未为不可。”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次日驾坐便殿,宣宇文恺、封德彝二人说道:“朕想古来帝王,俱有离宫别馆,以为行乐之地。朕今当此富强,若不及时行乐,徒使江山笑人。朕思洛阳乃天下之中,今可改为东京,要造一所显仁宫以朝四方,又可备朕万机之暇,逍遥游乐。二卿当为朕一董其事。”宇文恺奏道:“古昔帝王,皆有明堂以朝诸侯,况舜有贰室,文王有灵台、灵沼,皆是功丰烈盛,欲显仁德于天下。今陛下在位不久,而胡越一家,造显仁宫以彰圣化,正与舜、文同轨,诚古今之盛事也。臣等敢不效力!”炀帝大喜。封德彝又奏道:“天子造殿不广大,不足以壮观;不富丽,不足以树德。必须南接皂涧,北跨洛滨,选天下之良材异石与各种嘉花瑞草、珍禽异兽,充实其中,方可为天下万国之瞻仰。”炀帝大喜道:“二卿竭力为之,朕自有重酬。”遂传旨敕宇文恺、封德彝营造显仁宫于洛阳。凡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各样材料俱听凭选用,不得违误。二人领旨而出,早惊动了满城百姓。却说高闻此消息,连忙来见贺若弼,商议道:“主上骄奢无度,已非人君之体;今又大造宫室,社稷安能常保?”贺若弼道:“先朝老臣杨素已死,唯你我二人尚在;你我不言,再有谁人敢谏?明日入朝,当以死谏。”二人计议定了。

  次日炀帝早朝,众官朝贺毕,二人同出班奏道:“臣等闻圣王治世,节俭为先。昔先帝敕杨素造仁寿宫,见制度绮丽,便欲斩素,以为结怨天下。以后痛加节省,二十余年,故有今日之富。陛下正宜继先帝之志,何得起造宫室,劳民伤财?”炀帝道:“朕为天子,富有四海。造一座宫殿,用力无多,所费有限,如何就见得劳民?如何就见得伤财?”二人又奏道:“天下省之则富,耗之则穷。今年西域裴矩开市,所费何止千万!陛下巡狩蓟北,所费又何止万万!今日此宫非万万决不能成。天下虽大,安能供无穷之用?望陛下三思。”炀帝大怒道:“汝二人互相谤君,前日在大斗谷中,因死了几个军士,便一个谤朕殊无纲纪,一个谤朕为奢侈之极。朕念先朝臣子,不忍加罪。今又在大廷之上,百官之前,狂言辱朕,全无君臣体统!不斩汝二贼之首,何以泄朕之愤!”二人奏道:“臣等死不足惜,但可惜先帝的锦绣江山,一旦而休也!”炀帝愈怒道:“江山就休,也不容你这样毁谤君父之人!”喝令殿前带刀指挥,推出斩首示众。

  众指挥闻旨,不敢不遵只得带军校一涌上前,鹰拿#捉,将二人衣冠跣剥,绑出午门。二人大叫道:“陛下杀臣,臣得从龙逢、比干,游于地下矣。但不知陛下异日将何面目以见先帝乎?”炀帝大骂道:“朕无面目以见先帝,你这两个谤君的逆贼,倒有面龙逢、比干?”拍着龙案,叫道:“快与我斩讫报来。”众文武都吓得面如土色,抖衣而战,哪个敢做一声”。只有尚书左仆射苏威与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梁毗同出班奏道:“高、贺若弼乃朝廷大臣,竭忠敢谏,无非为陛下社稷之计;纵使有罪,只可降调削职,安忍处以极刑,令天下后世加陛下以杀大臣之名?”炀帝忿怒道:“大臣不可杀,天子至尊,转可辱耶?汝等与他同倚先朝臣子,每每互相标榜,朋比为奸!朕不斩汝,已为万幸,还敢来花言巧语,保留他人!”遂命削了职,乱棒打出。苏威、梁毗既贬,再有谁人敢谏?可怜高与贺若弼,两个忠臣,相对受刑。原来高的母亲,最是贤明,常劝高急流勇退,说道:“汝富贵已极,所欠者一斫头耳。”高不听,至是其言果验。后人有诗感高母之贤,曰:

  名利驱人谁肯休?只思将相与公侯。

  不知贤母千秋眼,己自明明见断头。

  又有诗赞高之忠曰:

  贤母早知忧富贵,忠臣岂怕断头颅!

  莫言当日无恬退,青史千秋有烈夫。

  炀帝既杀了高、贺若弼,又贬了苏威、梁毗,满朝震惧,人人吐舌相视,谁敢道半个不字。只有虞世基、裴矩等数奸人希旨取容,好不荣耀。却说宇文恺与封德彝领了造显仁宫的旨意,竟到洛阳地方,广开匠局,大兴土木之工。一面相度地势,一面差人分行天下,选取奇材异木以及各样珍怪之物。水路用船,陆路起夫,都输运前来。骚挠的天下,日夜不得宁息。不要说几十围的大木,三五丈的大石,费累无算;就是一草一木,也不知花费多少钱粮,累死多少性命,方才得到洛阳。不要说经过的冲要地方,百姓受害;就是深山穷谷之中,觅奇禽,寻异兽,也觉得鸡犬不安。宇文恺与封德彝,哪里管民间死活,府藏空虚;只是精上求精,丽中穷丽。盖得一座显仁宫,金辉玉映,就如九天仙阙一般。后人有诗感之曰:

  巍焕无非民怨结,辉煌都是血模糊。

  凭君莫话骄奢事,一殿功成万骨枯。

  显仁宫既成,宇文恺飞表告竣,就请炀帝幸临,以观落成。炀帝闻奏大喜。遂别了萧后,竟发车驾望东京而来。不一日到了显仁宫,早有宇文恺、封德彝接住朝见过。遂引了炀帝的御驾,从正宫门首,一层层看将进来。但见:

  飞栋冲霄,连楹接汉。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户,恍疑阆苑仙家;金碧瑶阶,俨是九天帝阙。帘栊回合,锁万里之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红胜锦,白如绵,丹墀内有奇花异草;娇解言,巧有舞,曲槛中有怪兽珍禽。亭榭中红香绿嫩,四季春风吹不谢;楼台上翠绕珠围,一天明月去还来。凉飚度杨柳横塘,金气入芙蓉小苑。影蛾池中发风流,鹊楼中多富贵。画栋朝飞南浦云,真个的胜过结绮;珠帘暮卷西山雨,果然是压倒临春。

  炀帝一一看了,满心欢喜道:“楼台富丽,殿阁峥嵘。四方朝贡,此足以临之。二卿之功大矣。”随命取金帛表礼,厚赐二人。遂留驾在显仁宫游赏。真个是五色令人目眩,五音令人耳聋。一连欢宴了数日,不觉心转骄,气转盈,一发奢侈起来。一日在后院中宴赏,见百花开放,红一攒,绿一簇,都不是寻常颜色。因宣宇文恺与封德彝二人问道:“这些花木,却是何处移来,开得这般鲜妍可爱?”宇文恺奏道:“花木四方皆有。如这些碧连、丹桂,银杏、金梅,垂丝的弱柳,夹竹的桃花,诸般上品之花,皆是扬州江都所产。”炀帝道:“江都有何好处,花木这等秀美?”宇文恺道:“昔人有愿‘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又有诗云:‘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古来繁华胜概,当以江都为上。”封德彝又奏道:“这些花木,还不是江都的上品。臣闻得扬州蕃厘观有一株琼花,开花似雪,香闻十数里远近,遍天下再无二株。这才算江都的一种异树。”炀帝道:“既如此妙,何不移入院来?”封德彝道:“这琼花,乃江都秀气所钟,只此一株,一分即死,再种不活,故不敢动移。”炀帝见二人说得十分动兴,便欣然说道:“江都这等风景,朕为天子,安可不游?”因问道:“东京到江都,有多少路程?”宇文恺道:“将有一千余里。”炀帝道:“朕欲往游,只是道途遥远,不能多带宫妃,恐怕途中寂寞,奈何?”封德彝道:“这有何难!以臣愚见,三十里一宫,五十里一馆,只消起造得四十余座离宫别馆,便可自京师达于江都矣。宫馆内多选些美女佳人,填入其中,命几个太监掌管。陛下要幸江都,也不必行军马,动粮草,只消轻车而往。一路上处处有宫有馆,有妃有妾,可以随心受用,任意逍遥,就如在宫中一般,何愁寂寞乎?”炀帝大喜道:“既如此,朕决意往游。二卿休辞劳苦,这些宫馆还要敕卿一造。不须计年计月,只要尽美尽善。”二人道:“陛下之命,敢不效劳!”炀帝大喜,遂留二人在后院中赐宴。酒席之间,谈论的,无非荒淫酒色之言;商议的,都是放荡骄奢之计。臣赞君为尧舜,君羡臣为伊周,倒吃得十分快乐。正是:

  莫言天道善人亲,骄主从来宠佞臣。

  不是夸强兴土木,何缘南幸不回轮。

  宴罢,二人谢恩领旨而出。依旧去号召那一般奇工巧匠,往江都一带地方相度地形,起造宫馆。或三十里一处,或五十里一处;或是背山,或是临水,俱选形胜之处为基址。自东京起至江都,共选了四十九处地方,俱着本地郡县备办材料,催点人工。可怜这些郡县,为一所显仁宫已拖累得仓完库尽,官死民疲,怎当得一带地方又造起四十九所宫殿?便有神输鬼运的手段,也不能措办得来。四境内只闻得哭声遍野,一路上但看见急气冲天。宇文恺与封德彝就如耳聋眼瞎一般,只一味严加催督,哪里肯宽一毫!郡县官员稍有迟延,便请旨将他处治。正是:

  上博一人恩似水,谁怜万姓死如麻。

  不知国破奸臣戮,一样垂杨泣暮鸦。

  二人起造宫馆,不知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东京陈百戏    北海起三山  

  词曰: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无他。问君何事、苦苦竞繁华?试想江南富贵,临春与结绮交加。到头来,身为亡虏,妻妾委泥沙。  何似唐虞际,茅茨不剪,饮水衣麻。  享芳名万载,其乐无涯。叹息世人不悟,只知认、白骨为家。闹烘烘,争强道胜,唯识眼前花!———调寄《满庭芳》

  却说宇文恺与封德彝领了造离宫的旨意,在江都一带地方,骚搅的郡县烦疲,人民愁苦。道路上日夜闻呼号之声,不是搬砖,就是运木。宇文恺犹嫌迟缓,与封德彝商议,又于东京点出二百员官吏,分头催督。地方如有迟延,便指名参奏处死。苦的郡县官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起初只有点精壮人夫做工,后来点完了不够,只得将老老幼幼,妇人女子,都点了来搬泥运土;任是穷乡下邑,也无一人得免。精壮的还打熬得几日,可怜那些老幼妇女,如何受得这般苦役!不两日便死了无数,再两日又死了无数,不月余,死亡的填街塞巷,到处哭声不绝。郡县官看了,伤心惨目,无法区处;只得叫百姓就将装木料的车辇,先将尸骸载到荒郊野外去埋。怎奈死亡相继,埋了一发,又是一发。可怜东至成皋,北至河阳,这一路上抬尸骸的与抬木石的,相伴而行。正是:

  从来土木伤民命,不似隋家伤更多。

  道上死尸填作路,沟中流血漾成河。

  哭声遍野何时绝,怨气冲天不可磨。

  试问筑成宫馆后,君王玉辇几经过?

  宇文恺与封德彝日夜坑民,起造宫馆不题。却说炀帝自到显仁宫,车驾便日日在东京游幸。花如锦绣,酒若渑河,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说不尽君王的行乐。原来隋家天下,亏了文帝节省之功,各处皆兵精粮足;君臣又励精求治,故外国的胡夷,畏威怀德,年年纳贡,岁岁来朝。这一年诸国差来的酋长,晓的炀帝在东京受朝,便一个个都到洛阳来进贡。炀帝见各国来朝,心中大喜。欲要夸张富贵,暗暗传旨:不论城里城外,凡是酒馆饭店,但外国人来饮食,俱要将上好酒肴供他,不许取钱。又命有司将御街上的木,都以锦绣结成五彩。端门街一带,俱要娇歌艳舞,盛陈百戏,使外国见天朝的富胜。百官领旨,真个在端门街上,搭起了无数的锦篷,排列了许多的绣帐。令众乐人,或是蛮歌,或是队舞。有一处装社火,有一处踩高橇;有几个舞柘板,有几个撵百戏。滚绣球的团团而转,耍长竿的高入青云。软索横空,弄丸夹道,百般样的伎巧,都攒簇在五凤楼前。虽不是圣世风光,倒也热闹好看。御街上的游人拥挤不开。真个是:

  楼前百戏竞争新,傀儡当场妙入神。

  柳外谩夸台阁好,花前还有舞蛮人。

  外国人一一看了,都惊讶道:“中华如此富丽,真天朝也!”三三五五,成群游赏。也有到酒肆中饮酒的,也有到饭店中吃饭的,拿出来都是美酒佳肴。吃完了与他钱时,都说道:“我们中国丰饶,这些酒食,都是不要钱的。”外国人都欢喜道:“原来中国的风俗,这等有趣!”便来来去去,酒饮了又饮,饭吃了又吃。这几个醉了,那几个又来;那几个饱了,这几个又到。就如走马灯一般,不得个断头。炀帝在端门楼上,听见外国人欣羡中国,满心欢喜道:“耍得这些外国人甚畅。”谁知外国人倒恣心观览,落得受用。游了两日,炀帝暗暗差人问道:“汝外国亦有中华这等富盛么?”只见外国人有几个狡猾的出来答道:“俺们外国虽无这样富盛,却都饱食暖衣,不像中国有没衣穿的穷人。”随将手指着树上的彩缎说道:“这东西,舍与那些穷人穿穿也好,拴在这树上何用?”说罢,大家都嘻嘻的洒笑而去。差人报知炀帝,炀帝大怒道:“外国焉敢讥诮天朝?”便要杀这些外国人。众官慌忙劝道:“外国跋远而来,若因一言不逊,便将他杀了,只道陛下无容人之量,恐阻他们向化之心。”炀帝愤怒半晌,方才准奏。遂传旨,赐宴一概遣归。后人读史至此,有诗感之曰:

  曾闻修德远人来,未见此朝只逞财,

  可惜东京好风景,却将饮食与人倩。

  炀帝受朝之后,心愈满,志愈骄。不多时,又将一所显仁宫游厌了。遂命驾还西京。回到宫中,萧后接住说道:“陛下在显仁宫,游览甚畅,亦念妾深宫寂寞否?”炀帝道:“朕岂不思与御妻同乐,但恨路远,往来不便。”萧后道:“这般说,则妾再不能到东京矣。”便惨然不乐。炀帝道:“御妻休恼,这有何难!东京显仁宫,不过是几间宫殿,无什好处,朕已厌游。明日在显仁宫旁边选一块宽大地方,另造一所苑囿,朕与御妻,索性迁到东京,朝夕游赏,有何不可!”萧后欢喜道:“若得如此,感陛下之恩不浅。”遂排宴与炀帝接风。二人欢宴了一夜不题。次日炀帝坐在便殿中,宣虞世基商议道:“显仁宫虽则华丽,不过是高房大殿,只好朝接四方;若论游览,毕竟还是有山有水,或亭或榭方妙。朕嫌西京太朴,欲迁都东京。须另造一所苑囿,以备宸游。内中要叠石为山,凿地为湖,可以泛舟而嘲风弄月,可以着屐而饮酒赋诗。朕万机之暇,与卿等畅游其中,亦是快事。卿可到彼,选择胜地,专督其事。”虞世基奏道:“造苑以寓苗,乃天子盛事。愧臣菲才,恐制度不足以当圣意。”炀帝道:“卿才足胜此任,不必过谦。”

  虞世基领旨而出,随往东京来选择地方。周围踏看,唯有城西一带,宽广空阔,可以起盖。遂丈量了大小,看定了形势,回奏炀帝道:“臣选得显仁宫西一块基址,地势丰厚,尽堪起造苑囿。若将上面民房拆去,周围足有二三百里宽阔。”炀帝道:“如此宽阔,何以制造?”虞世基道:“以臣愚见,南半边可分东西南北中,挖它五个湖,每湖要方圆十里,四围尽种奇花异草;湖旁开几条长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两边尽要桃花夹岸,杨柳分行,再造些龙舟凤舸,以备宴游。向北这半边地势宽旷,可掘一个北海,周围要四十里为圆,凿渠与五湖相通。海中间可造三座山:一座蓬莱,一座方丈,一座瀛洲,就像海上的三神山一般。山上多造楼台殿阁,四围掩映;山顶要高出百丈,东京的箕山、颍水,便可一览而尽;又可以回眺西京,又可以远望江南。湖海交界中间,却造正殿。海北一带,可委委曲曲凿一道长渠,引接外边的河水,随湾就湾,俱要萦回婉转,曲通于海。傍渠胜处,便造一院,一带可造十六院,院中俱填实美人,以备洒扫。臣鄙见若此,伏乞圣旨裁定。”炀帝听毕,抚掌大喜道:“卿之调度,井井有条,深得朕心矣。卿可先去,火速盖造,朕随即迁至东京,以观落成。”虞世基道:“乞赐一名,以便号召天下。”炀帝道:“地方就在显仁宫西边,就叫做西苑罢。其余湖院候盖完了,朕再制名。卿可尽心竭力,务要精丽,不得苟简,以辜朕望。”虞世基领旨,随即会同各有司先将地上的民房拆毁。也不论是田是地,也不管种桑种麻,一概俱着人夫锄去。可怜这二百里内的居民,就如遭水淹火烧一般,好好的一个家当,就尽行没了,只得抱男携女,哭哭啼啼,各处去逃生。

  虞世基就如秦始皇筑长城,先叫人打起这二百里苑墙;又如夏禹王治水,又叫人掘了这五个湖,一个北海,一条长渠。又像五丁力士开山,又像女娲氏炼石补天。海中又叫人一篑篑,堆起了三座大山,苑当中又造起一座大殿,渠旁又造了十六所宫院,四下里又造了千百间的楼阁亭台,湖海中又制了无数的龙舟凤舸。苑墙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五湖北海,俱以青石剥岸;长渠澈底,俱以五色石彻成。清泉映带,水面上俱漾成五彩。三神山,都用长峰怪石叠得嶙嶙峋峋,就像天生的三座石山,一毫不似人力筑成。台榭尽是奇材异料,金装玉裹,浑如锦绣裁成,珠玑造就。无一事一物不是穷天下之美。又传敕令:各郡县地方,凡有花木禽鱼,俱要进贡至京。不几时,普天下的奇花异草,走兽飞禽,都从驿地里献入东京。就是西京上好之物,也都移来。把一个西苑填塞的桃成蹊、李列径,梅绕屋、柳垂堤,仙鹤成行、锦鸡作对,金猿共啸、青鹿交游。就像天地间开辟生成的一般,只苦了四方的百姓,拖累的骨血淋漓。这一场土木之工,也不知耗费多少钱粮,也不知坑害多少性命,方得完成。虞世基造完了,便表请炀帝亲临来看。原来炀帝为人性急,此时已同萧后带后宫妃妾,迁到东京,专等西苑功成。这一日正在显仁宫与萧后看花饮酒,忽见虞世基来请,满心欢喜,便撇了萧后,飞辇到西苑来看。到得苑中,只见五湖荡漾,北海汪洋,三神山佳气嶙峋,十六院风光淡爽。各处俱制造得精美富丽。真个是九洲仙岛,极乐琼宫,不似人间富贵。怎见得?后人有诗单道之五湖之妙云:

  五湖湖水碧浮烟,不是花围便柳牵。

  常恐君王过湖去,玉箫金管满龙船。

  又有诗单道这北海之妙云:

  北海涵虚混太空,跳波逐浪遍鱼龙。

  三山日暮祥云合,疑有仙人咫尺逢。

  又有诗单道这山之妙云:

  三山万叠海中浮,云雾纵横十二楼。

  莫讶移来人世里,若无仙骨亦难游。

  又有诗单道这长渠之妙云:

  逶迤碧水绕长渠,院院临渠花压居。

  不是宫人争斗丽,要留天子夜回车。

  又有诗单道这楼台亭榭之妙云:

  十步楼台五步亭,柳遮花映锦围屏。

  传宣半夜烧银烛,远近高低灿若星。

  炀帝一一看了,满心欢喜道:“此苑造得大称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此乃陛下福德所闻,天地鬼神效灵,小臣何功之有?”炀帝问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道:“微臣焉敢擅专,伏乞陛下裁定。”炀帝遂命驾到各处细看了,方才一定名。你道俱是何名?

  东湖,因四周种的都是碧柳,又见两山的翠微与波光相映,遂命为翠光湖。

  南湖,因有高楼夹岸,倒射日光入湖,遂名为迎阳湖。

  西湖,因有芙蓉临水,黄菊满山,又有白鹭晴鸥时时来往,遂名为金光湖。

  北湖,因有许多白石若怪兽,高高下下,横在水中,微风一动,清沁人心,遂名为洁水湖。

  中湖,因四周宽旷,月光照人,宛若水天相接,遂名为广明湖。

第一院,因南轩高敞,时时有薰风流入,遂名为景明院。

第二院,因有朱栏曲屈,回压琐窗;朝日上时,百花妩媚,遂名为迎晖院。

第三院,因有碧梧数株,流阴满院;金风初度,叶叶有声,遂名为秋声院。

第四院,因将西京的杨梅移入,开花若朝霞,遂名为晨光院。

第五院,因酸枣邑进玉李一株,开花虽白,丽胜霞彩,遂名为明霞院。

第六院,因有长松数株,俱团团如盖,罩定满院,遂名为翠华院。

第七院,因隔水突起一片石壁,壁上的苔痕纵横,就如天成的一幅画图,遂名为文安院。

第八院,因桃杏列作锦屏,花茵铺为绣褥,流水鸣琴,新莺奏管,遂名为积珍院。

第九院,因长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许多细细的波纹;日光一映,都射入帘栊之内,连枕簟上都有五色之痕,遂名为影纹院。

第十院,因四周都是疏竹环绕,中间却突出一座丹阁,就像凤鸣一般,遂名为仪凤院。

第十一院,因左边是山,右边是水,取乐山乐水之意,遂名为仁智院。

第十二院,因乱石叠断出路,唯小舟缘渠方能入去,中间桃花流水,别是一天,遂名为清修院。

第十三院,因种了许多树,尽以黄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遂名为宝林院。

第十四院,因有桃蹊桂阁,春可以纳和风,秋可以玩明月,遂名为和明院。

第十五院,因晚花细柳,凝阴如绮,遂名为绮阴院。

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绕屋,楼台向暖,凭栏赏雪,了不知寒,遂名为降阳院。

  长渠一道,透迤如龙,楼台亭榭如鳞甲相似,遂名为龙鳞渠。

  海中诸山,及各处亭台,炀帝都一一品评,定了名字。虞世基奏道:“这五湖十六院,得陛下敕赐了佳名,更觉增胜;但每院中须得宫人百名,美人二十名。陛下常时宠幸的有爵夫人一位,掌管院事,陛下幸临,方才有人承应;若没有宫人美女,陛下游览时,如何得兴趣?”炀帝大笑道:“若不要与佳人行乐,要此山水楼台何用?卿不须虑,数月前,朕已差许廷辅往选矣,想不日可至也。”虞世基道:“陛下举动,何其神速!”炀帝笑帝:“及时行乐,安可缓耶!”虞世基道:“美人既选,则苑中百事俱备矣。”炀帝道:“苑中百事虽备,还有苑外这条御道,高低倾圮,乘舆不便往来。卿何不一发收拾好了,以奏全功。”虞世基道:“大功已成,这条御道,不过一二里,有何难哉!既奉明旨,不一月即当告竣!”炀帝大喜,遂赐宴留饮,只吃到日暮方散。炀帝比及到宫,许廷辅已选有千余美女,都纷纷的献入宫来。炀帝仔细一看,见个个都是欺桃赛杏的容颜,笑燕羞莺的模样,喜得满心乱痒,无处去挠。随同萧后尖上选尖、美中求美,选了十六个形容窈窕、体态幽闲、有端庄气度的,封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又选三百二十名风流潇洒、柳娇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她学习吹弹歌舞,以备侍宴。其余或十名,或二十名,或是龙舟,或是凤舸,或是楼台,或是亭榭,都一一分散开了。又于后宫中发了无数的宫人,到西苑来凑用。用升太监马守忠为西苑令,叫他专管出入启闭。不一时,将一个西苑内填塞的锦绣成行,绮罗逐队。那十六院夫人,既分了宫院,一个个都思想要君王宠幸,在院中尽铺设起琴棋书画,打点下凤管鸾笙,恐怕炀帝不时游幸。这一院烧龙涎,那一院就蒸凤脑;前一院唱吴歌,后一院就翻楚舞;东一院作金齑玉脍,西一院就酿仙液琼浆。就像石崇与王吉富一般。各院中争华竞靡,百事安排,只博的炀帝临幸时,一刻喜欢;再一次便就厌了,又要去翻新立异。正是:

  宫中行乐万千般,只博君王一刻欢。

  终日用心裙带下,江山却送别人看。

  十六院夫人,争尚华侈不题。却说虞世基领了开御道的旨意,便纠集工匠,连夜开修。这条御道,自显仁宫开起,直开至西苑,有一二里远近,四五丈开阔。先以黄泥填实,又将石灰铺平。上面却将白石砌面,石上都细细凿了蟠龙舞凤的花纹;又将青石凿成栏杆,列在两边;栏杆外都种参天的长板高柳,一路上翠碧交加,阴阴森森,其实可爱。又在半中间盖一所四方八面的驻跸亭。将到西苑,又造一座迎仙桥;一路树里面,又造许多营房,与侍卫的军士们歇宿。因恐怕炀帝不时游幸,军士们昼夜俱不放还。那些宫旗禁,从绿树影里飘漾出来,红飞彩映,绣簇朱翻。真个是:

  红旗夹道迎仙掌,绿树分行引紫微。

  莫道五云才咫尺,君王行处六龙飞。

  御道开完,虞世基便请炀帝来看。炀帝见了,满心快畅道:“非卿高才,如何得一一称朕心!合当以美官酬卿之劳。”遂命加升虞世基为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辞谢道:“此皆奉陛下之命,微臣不过效犬马奔走之功,焉敢受此大位!”炀帝道:“不必推辞,朕还有事与卿商量,不知卿可能为朕出力?”虞世基道:“陛下有何事命臣,臣虽非才,愿效一得之愚。”只因君臣这一商量,又不知费天下多少钱粮,害天下多少性命!这正是:

  得陇还思蜀,为君复望仙。

  要人心满足,除是盖棺年。

  炀帝与虞世基不知毕竟又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泛龙舟炀帝挥毫   清夜游萧后弄宠  

  诗曰:

  君莫恃繁华,繁华没终始。

  鹿台一旦休,三归千载耻。

  秦破为长城,陈亡因结绮。

  石家金谷园,岂不极华靡?

  歌舞未曾终,身夷绿珠死。

  汉主好神仙,金茎云外起。

  丹药几时成?长陵高垒垒。

  前鉴已如斯,后人可知矣。

  何事愚君臣,荒淫不知止。

  今古吊兴亡,叹息何能已!

  话说炀帝因御道开得齐整,转觉銮舆仪仗不甚鲜明,又与虞世基商议道:“朕想天子至尊,出舆入辇,这些卤簿仪仗,必要极其华美,方可为万国观瞻。朕这些旧仪仗,都是先帝所造,日久败坏,行在御道上殊不壮观。卿可另制一副精工华美的,以为宸游之助。”虞世基奏道:“这有何难!陛下只消降一道旨意,令天下郡县地方,不拘水陆禽兽,凡是毛羽可为氅旄之用者,都要献来,臣即命匠制造,以供上用。”炀帝大喜。随传旨令天下进贡毛羽,有一郡一县不献者斩。旨意一出,谁敢不遵?忙得那些郡县官员,这里取翠鸟之羽,那里拔锦鸡之毛,罗网满山,矢缯遍野,各处俱搜求奇禽异兽不提。

  却说江南乌程地方,有一座升山;升山之中,有一株松树,亭亭直上,有百丈高,四围再无一个附枝,清荫散落,团团如盖。绝顶当中正正的结了一个鹤巢;巢中有一对仙鹤,在上面饮风吸露,生雏哺子,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自以为深山高树,飞去飞来,再无祸恶,不期被一伙寻羽毛的看见,便算计道:“稀奇毛羽,哪里去寻?这对鹤羽,拨将下来,到也精精致致,尽搪塞得过。”有几个道:“鹤羽虽好,只是这样高树,又无枝干攀援,如何上去拿它?”众人商量了半晌,内中忽有一个有见识的说道:“我们何必上去!只消将树斫倒,便可拿它下来。”众人都一齐笑起来说道:“斫倒了树,它却不会飞去?”那人有见识的,等众人笑完,慢慢说道:“兄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这树上,既有鹤巢,定有小鹤在内,我们拿了小鹤,那大鹤心疼小鹤,自然不肯远去;再慢慢将小鹤引诱,何愁拿它不着?”众人道:“老兄之言有理。”便一齐提斧抡斤,来伐松树。谁知仙鹤乃飞禽中通灵之鸟,见众人在树下商量伐树,便晓得为它身上这几片羽毛。真个怕伐了树,损伤巢中小鹤,便绕树悲鸣了几声,没奈何,忍着痛,自将身上的几根氅毛,都拔了下来,乱纷纷的坠到地下。众人看见,大家都惊讶起来说道:“有这等奇事!它如何便知要拔翎毛?这都是君王有福,神明来助!”也不伐树,都欢欢喜喜,来见县官。正是:

  也非君德也非神,自是仙禽善保身。

  多少聪明遭祸害,始知灵鸟胜于人。

  众人拿了鹤羽,一齐来见县官说道:“君王有道,仙禽自献羽毛。”遂将仙鹤的事说了一遍。县官听了,心下明知是鹤怕伤子之故。只要贪图富贵,便依着众人,惊传作一桩奇事,以为祥瑞。一面赏了众人,便一面写表申奏朝廷说道:“民间有谣,言天子造羽仪,禽鸟自献羽。”炀帝览表大喜道:“朕非有圣德格天,禽鸟如何献瑞!”便将县官大升三级。满朝文武得知消息,俱上贺表称庆。又什虞世基的仪仗舆辇,俱已造完。炀帝甚喜,遂下诏各官俱于西苑赐宴。这一日,炀帝穿一件织万寿的衮龙袍,戴一顶嵌八宝的金纱帽,高坐了七香宝辇,一队队排开。这些簇新的卤簿仪仗,文武官员,都穿了朝服,骑马簇拥左右而行。真个是花迎剑佩,柳拂旌旗,万国衣冠,千官护卫。但见:

  御烟缭绕金舆度,仙乐缤纷玉辇过。

  莫向人前夸富贵,四方膏血已无多。

  炀帝驾到了西苑,便传旨将御宴排在船上。炀帝自坐了一只大龙舟,其余凤舸,三五十只,令百官俱照衙门分开坐了。船行时,龙舟在前,众凤舸随在后面,一只一只的鱼贯而进。若是住了饮酒,龙舟却在中间,凤舸都团团的绕在四面。炀帝引众官先游了北海,次登三神山,以览东京的形胜,然后才到五湖中,细细赏玩饮酒。须臾间,觥筹错落,音乐缤纷,君臣们尽情痛饮。炀帝吃到兴豪之际,对群臣说道:“今海内升平,禽鸟献瑞,朕与卿等君臣共乐,也是千秋的胜事。湖上这等风光,卿等文臣有才者,何不赋诗以纪之?”众官俱各领旨。不多时,早有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出位奏道:“微臣不才,俚言奉献。”诗曰:

  五湖风景异,天子圣恩偏。

  敕赐陪宸宴,传宣泛御船。

  鸟吹新篇#,花吐锦云烟。

  愿作南山献,君王寿万年。

  炀帝览诗大喜道:“清新艳美,学士之才也!”命赐酒三杯,自饮一大巨觞。酒未毕,又有司隶大夫薛道衡,出位奏道:“微臣不才,亦有短章奉献。”诗曰:

  圣主宸游日,花香鸟语甜。

  回舟趋剑履,进食列梅盐。

  水碧千秋鉴,山高万古瞻。

  君恩如湛露,欢饮正厌厌。

  炀帝览诗,亦大喜,也赐酒三杯,自饮一巨觞。酒才毕。又有光禄大夫牛弘,出位奏道:“臣虽不才,亦有微言奉献。”诗曰:

  四海承平久,君王乐事多。

  仙禽来献瑞,北海静无波。

  觥履交珠玉,笙歌杂绮罗。

  小臣持献寿,花柳正婆娑。

  炀帝览诗,亦大喜,也赐酒三杯,自饮一巨觞。饮完说道:“卿等俱有佳作,朕为天子,岂可无诗!朕也纵吟数首,卿等勿笑。”众文武皆齐呼万岁道:“愿观天翰。”炀帝大喜,随命近侍,展开纸笔,挥豪染翰,御制《望江南》八阕,单咏湖上八景云:

第一首咏湖上月:

  湖上月,遍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第二首咏湖上柳:

  湖上柳,烟里不胜摧。宿露洗开明媚眼,东风播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第三首咏湖上雪: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第四首咏湖上草: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第五首咏湖上花: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开烂漫,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第六首咏湖上女: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谩频频。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尽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第七首咏湖上酒: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第八首咏湖上水: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苹末起清风。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炀帝赋完,群臣朗诵一遍,尽称诵道:“宸澡淋漓,如金如玉,真帝王之雄才也!”各献酒一觞称贺。炀帝大喜,连饮了数觞,带着酒兴笑说道:“卿等莫道朕赖先帝绪余,得为天子;便叫朕与士大夫赋诗作文,同争高选,只怕这天子之位,也该是朕坐了。”说罢又哈哈大笑。群臣道:“圣才天纵,岂臣下所敢望也!”又各献酒一觞,炀帝亦命各赐一觞。君臣们尽情痛饮了半日,俱各大醉。遂命罢宴。群臣谢了恩。众内相即将御船一只只俱撑拢岸边。群臣上了岸,俱穿花拂柳而去不题。

  却说炀帝余兴未尽,又叫唤了一只小龙舟,折入龙鳞渠,到十六院来闲玩。众夫人听得炀帝驾临,各院中俱时奏乐,迎接銮舆。炀帝的龙舟沿渠而行,先到了迎晖院。早有王夫人带领着二十名美人与许多宫人,笙箫歌舞的将炀帝迎入院中。炀帝说道:“今日赐宴群臣,不觉大醉。”王夫人奏道:“闻陛下在龙舟中,挥毫染翰,顷刻而成八咏。群臣愧伏,真天才也!贱妾等以一觞,称贺陛下,还有兴否?”炀帝笑道:“既有才赋诗,安得无兴饮酒!”王夫人大喜,随叫看宴。原来院中酒肴,俱是伺候停当的,听得一声饮酒,奇品异味顷刻而集。炀帝同王夫人坐了。其余二十名美人,都侍立在左右,轮换歌舞,次第献觞。忽然一个美人献上酒来,生得绰约如娇花,清癯若清柳,眉目之间,别有风情。炀帝看了,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美人答道:“贱婢姓朱,小名叫做贵儿。”炀帝道:“看你颜色鲜妍,声音娇滑,一定善歌,可单唱一曲朕听。”朱贵儿也不推辞,便手执红牙,轻轻唱道:

  人生得意小神仙,不是花前,定是樽前。休夸齿皓与眉鲜,不得君怜也枉然。  君若怜时莫要偏,花也堪怜,叶也堪怜!情禽不独是双鸳,莺也翩跹,燕也翩跹。

  炀帝听罢大喜道:“你不独声间嘹亮,歌喉婉转;只这曲意儿,便字字动人。真美人也!”就将自己的酒杯,递与左右,叫筛一杯赏她。贵儿接酒谢恩而饮。炀帝又道:“朕今日御制《望江南》八首,你可谱出新声,教大家习熟,时常供应,免得那些陈腔腐调,逐日聒耳。”贵儿领旨。炀帝与王夫人又饮了几杯,依旧上小龙舟,沿渠到别院去。耍到了绮阴院,又有谢夫人带领众美人接住。到了院中,众美人献上酒来。炀帝也不推辞,接杯又饮。饮了数杯,偶回头看花,忽见南轩中,香烟清美,一张瑶琴,横在案上。炀帝便以手指着问道:“妃子一定善此。”谢夫人道:“贱妾性颇好,但愧不精耳。”炀帝道:“可弹一曲,为朕解酲。”遂起身携了谢夫人,竟到轩子中坐下。谢夫人不敢推诿,在博山烟中,又添了两块沉香,便拂金徽,整玉轸,的弹一套关睢。真个是高山流水,圣人的雅乐,与那些丝竹管弦自是不同。怎见得?但见:

  十指龙飞去,七弦风雨惊。

  细疑飘梵籁,疏认度钟声。

  石涧淙淙冷,秋空飒飒清。

  始知君子乐,别有凤凰鸣。

  谢夫人一弹再鼓,余音婉转,悠扬不绝如缕。喜得个炀帝笑容可掬,说道:“蔡琰胡笳,昭君琵琶,不过是胡俗之音,怎比得妃子瑶琴一曲,芳韵千古。”谢夫人道:“陛下过誉,焉敢当此!”又邀炀帝去饮酒。炀帝吃了几杯,又乘了一驾小香车儿,到各院去游。在积珍院与樊夫人下了一会棋,又到清修院与秦夫人说了半晌话。这院烧香,那院煮茗,只游赏到月上东山,方才传旨还宫。到了宫中,萧后接住说道:“今日陛下赐宴群臣,为乐何如?”炀帝道:“今日饮酒甚畅。”就将群臣献诗,与自家做词八首一一说了。萧后道:“目今秋月正清,贱妾要陪圣驾到西苑一游,不知陛下允否。”炀帝道:“御妻要游,不可草草。明日趁此月白风清,须作一清夜胜游,方得快畅。”萧后道:“既作夜游,宫中这些妃妾皆未到西苑,就带她们去看看也好。”炀帝道:“这个使得,明日叫御林军,多拨些马匹,与她们骑在马上奏乐。朕与御妻从御道上,一路看月而去,有何不可?”萧后大喜道:“如此最妙。”炀帝道:“马上奏乐虽好,只是这些旧曲,殊不堪听,须得几章新诗,谱入笙箫,方不负此良夜。”萧后道:“陛下天才潇洒,何不御制一章?待妾叫他们连夜打出,以见一时之胜。”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待朕自制。”萧后大喜。随命看宴,来与万岁爷润笔。就移席在露台前看月。炀帝一边饮酒,一边挥毫染翰。虽非七步高才,却也不惭倚马。须臾之间,早已信笔制成《清夜曲》一章:

  洛阳城里清秋美,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汉无声,千树里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真无比。  夜良情不已。敕千乘万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马上乐、竹媚丝娇,舆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亏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炀帝作完,递与萧后看。萧后读了一遍,大喜道:“陛下宸思清俊,御翰淋漓,古今帝王,真不能及也!”炀帝道:“偶然试笔,何劳御妻过奖!”萧后随叫宫中能歌的谱入清讴,善乐的打入丝竹,连夜叫众人习熟,明夜要游西苑。炀帝又叫近侍誊了一纸,传与迎晖院朱贵儿,叫她教合院美人唱出,明夜马上来迎。吩咐毕,炀帝与萧后,又在星月之下,欢饮半晌,方才安寝。次日二人起来,吃了早膳,便唤众宫人来演歌乐。众宫人歌声婉转,乐音清亮,早已习熟。炀帝大喜。便传旨叫御林军备马三千匹,一半宫门伺候,一半西苑伺候。这一日,炀帝因要作长夜之欢,也不到西苑去游。午膳时,二人在桂殿中吃得醉醺醺,依然入宫去睡了。不多时,金乌西坠,玉宇无尘,碧天上早现出一轮明月。左右见月起,慌忙收拾夜宴,请炀帝与萧后起来去吃。炀帝与萧后,被唤醒来,重新梳洗一番,换了几件新制的清倩龙衣,并着香肩,携了素手,走出宫来。看见月色如银,银河淡荡,二人满心欢喜。在殿上略吃了些夜膳,便传旨去游西苑。近侍们早已备下了一乘双位并坐玩月的香舆,上面是两个座儿,四围帘幕,尽高高举起;舆上两旁,可容美女数人,送进饮食。炀帝与萧后,同上了香舆,又叫众宫人上马,分作两行,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慢慢的乐而行,真个天子有百神呵护。这月色十分皎洁,照耀的御道上,就如白昼一般。众宫人都是浓妆艳服,骑在马上,或抱鸾笙,或鸣凤管,一簇绮罗,千行丝竹,从大内直排至西苑,只疑是仙子临凡,真不羡人间富贵。但见:

  笙箫一派宫中出,丝竹千行马上迎。

  圣主清宵何处去?为看秋月到西城。

  炀帝在舆上,看见这等繁华,十分快畅,对萧后说道:“朕闻昔时周穆王,乘八骏马,西至瑶池,王母留宴,一时仙乐仙女之胜,千古诧为奇谈。以朕看来,亦不过是如此光景。”萧后道:“瑶池阆苑,皆属玄虚。今夕之游,乃是真瑶池耳!”炀帝笑道:“若今日瑶池,朕为穆天子,御妻便是西王母了。”萧后亦笑道:“妾若是西王母,陛下又要思量董双成与许飞琼也。”二人相视大笑。左右进上酒来,二人一边饮酒,一边谈笑。须臾香舆到了驻跸亭,只见十六院夫人,带领着合苑宫人,都在马上奏新制的《清夜游》曲,来迎圣驾。炀帝将十六院夫人,都宣到面前,不许下马,就在马上,各赐酒一杯,分作两行,紧紧贴着香舆而行。其余宫女,俱照旧奏乐而行。不多时,到了西苑。五湖中的龙舟凤舸一字儿排在岸边。炀帝与萧后,下了香舆,同上龙舟。十六院夫人,也坐了十六只龙舟。其余的数千宫女,都上凤舸。各船奏乐。炀帝叫先游五湖,众内相领旨。数百号龙舟凤舸,一齐往五湖中撑开,将满湖的月光波影荡得粉碎。船上的宫人音乐递奏,这一船细乐才完,那一船清讴又起。一个个就像凌波仙子,一个个就如神女夜救游。五湖中月下风光,更觉清幽澄澈。正是:

  波光罗绮凌千顷,月影笙歌搅万层。

  半夜龙舟来又去,只疑打破玉壶冰。

  炀帝欢游一会,又叫放入北海。北海中清风细波,水天一色。炀帝叫将船头向月掉住。十六只龙舟,围作一层;百十只凤舸,又围作一层。十六院夫人,一院院俱照次第都到大船上来献酒为寿。众美人或是歌一回,或是舞一回,都逞妖娆、斗颜色,百般的在筵前卖弄。炀帝与萧后欢赏不已。歌舞罢,就留十六院夫人在大船上同饮。炀帝道:“朕得御妻这般窈窕贤淑,又有众妃子婉娈温柔,朕今生料不寂寞矣。”萧后道:“贱妾无状,全赖众夫人以慰圣怀。”众夫人道:“陛下与娘娘,乃天姝帝子,德貌天成。妾等葑菲下体,蒙圣恩宠到小星,已属厚幸,焉敢上比!”炀帝大喜。大家共饮了几杯,又叫移舟近岸上山。须臾船拢上岸。半夜里乘着月色,炀帝亲携了萧后,带领众夫人美女,慢慢的步上三神山来。到了一亭,便坐饮几杯;到了一榭,又欢呼半晌;到了蓬莱山顶上,真个天风清峭,仙露缤纷。一轮明月,去人只好数尺。炀帝与萧后,在空中往来,俱觉体气欲仙。萧后因说道:“五湖北海,风景虽美,犹是人间滋味;此中清虚缥缈,别是一天矣。”炀帝大喜,又叫众人美人奏一回细乐。音韵飘飘,如在天上。大家又欢饮了一会,方才下山。下得山来,再欲泛龙鳞渠,游十六院,不觉月已沉西,银河惨淡,天光欲曙矣。正是:

  歌舞留人月易低,君王犹欲唱前溪。

  不知此际贤妃妾,已认蝇声当曙鸡。

  炀帝与萧后不知饮到何时方散,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会花荫妥娘邀宠   舞后庭丽华索诗  

  诗曰:

  帝位曰大宝,天子名至尊。

  岂独主社稷,忝赞乾与坤。

  神明且呵护,况乎亡鬼魂。

  后世荒淫主,明德不复敦。

  年年穷土木,日日倾芳樽。

  骄奢享作福,官爵施为恩。

  音荡之则聩,色荒之则昏。

  朝廷威与德,丧尽不复存。

  所以死妖孽,亦来瞰其门。

  圣躬既被侮,家国安足论。

  话说炀帝与萧后,游了三神山,正要泛龙鳞渠游十六院,不料夜深月落,天色向晨。炀帝尚自踌躇。萧后道:“乐不可穷,愿留有余不尽之兴,以待来日。”炀帝方才传旨,叫众宫人一半掌灯,一半奏乐,照前在马上送归。炀帝与萧后,离了龙舟,上了玉辇,一路上仙乐缤纷,花灯夹道,依旧大吹大擂的迎入皇宫。正是:

  去时明月为灯送,归路花灯代月迎。

  唯有笙箫与丝竹,伴君来去不停声。

  炀帝自与萧后为清夜之游,神情愈觉放荡。日日只在歌舞上留情,时时只在裙带下着脚,无一日不到西苑游玩。或三更才去,或半夜方归。御道上宫人太监,往来不绝;皇城与西苑的禁门,彻夜俱开。炀帝因往来太密,敕各院夫人,俱不许迎送,随他一时高兴,或来或去,踪迹俱无人知道。今日是这院留宿,明日在那院盘桓;或是私自勾挑;或是暗中打合。不多时,这西苑中十六位夫人,三百二十名美人,及无数的宫女,差不多也都行幸遍了。最宠幸的,只有朱贵儿、杳娘、俊娥数人而已。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原来炀帝最喜是偷香窃玉。若是暗中取巧相遇,便十分爽畅,以为得意。这些宫人,都晓得炀帝的性儿,一个个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都假假的东藏西躲,以图侥幸。炀帝私幸时,就有人看见,哪个敢出来撞破!一夜,炀帝在积珍院饮酒,忽听得笛声清亮,不知是谁家院吹,遂私自走出院来窃听。那笛儿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又像在花外,又像在柳边,再没处找寻。此时微云淡月,夜景清幽。炀帝随了笛声,沿着一架小花屏,信步走来,刚转过了几曲朱栏,行不上二三十步,笛声倒寻不见,只见花荫之下,一个女子,独步苍苔而来。炀帝看见,倒将身子往太湖石畔一躲,让那女子缓缓走来。将到面前,定眼一看,只见那女子,年可十五六岁,生得梨花袅娜,杨柳轻盈,淡妆素服,在月下行来,宛然一色。渐近石旁,忽长吟两句道:

  汉皋有佩无人解,楚峡无云独自归。

  炀帝见是个有色女子,又听见吟诗可爱,也不像自家苑中的宫人,就像遇了仙子一般,慌忙从花影中突出,将那女子轻轻一把抱住。那女子着一惊慌,问道:“是哪个?”炀帝低低笑道:“是要替你解佩的!”那女子急转身,看见是炀帝,慌说道:“贱婢不知是万岁爷,有失回避,罪该万死!”便忙忙的要跑将下去。炀帝抱住不放道:“你这样标致,哪个罪你!只要你解佩与我。”那女子道:“贱婢下人,万岁爷请尊重,有人看见不雅。”炀帝笑道:“一时戏耍,有什么不雅!”遂悄悄将那女子,抱入花丛之内,也不管高低上下,就借那软茸茸的花茵为绣褥,略略把罗带松开,就款款的鸾颠凤倒。原来那女子,尚是个未破瓜的处子,不曾经过风浪。起初心下,只要博君王宠幸,故含羞相就;不期被炀帝猛风骤雨一阵狼藉,弄得她娇啼婉转,楚痛不胜。炀帝见了又可爱,又可怜,心下十分快畅。须臾雨散云收。二人看见,嘻嘻的笑个不住。正是:

  花茵云幕月垂钩,悄恍冥冥夜正幽。

  谩道皇家金屋贵,碧桃花下好风流。

  炀帝见她是个真女子,更加欢喜。因抱在怀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答道:“万岁爷今夜不过是一时高兴,问名做什?就问了,也记不得许多。”炀帝微笑儿骂道:“小妮子怎见得就忘记了?你这样弄乖,还不说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方说道:“贱婢小字叫做妥娘,就是清修院里宫人。今日大造化,倒蒙万岁爷宠幸,只望天恩怜念。”炀帝道:“你既经朕幸,定不相负你;今夜这段光景甚奇,自然记着。”二人又偎倚了一会,忽远远见一个灯笼照来。妥娘道:“万岁爷去罢,不要被人看见,笑万岁爷没正经。”也说得是。你且回去,朕明日到院中来看你。”妥娘道:“万岁爷明日不来,却将奈何?”炀帝道:“朕不哄你。”二人说罢,抖抖衣裳,乘微微的月色从花屏背后折将出来。才转过一株大碧桃树下,有人在背后将衣掌扭住。二人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时,却是一丛乱黄荼,将裙子抓住。二人又痴痴的笑了一回,方才分手走开。

  不提妥娘竟自归院,却说炀帝走出花阴,也不寻积珍院的旧路。看见隔河影纹院中,灯光辉辉,便转过了小桥,竟悄悄的走入院来。只见院主刘夫人,与文安院狄夫人,正在那里呼卢饮酒。炀帝轻轻的走到面前叫道:“二妃子这等快活,何不带朕一饮?”二夫人看见是炀帝,慌忙起身迎住道:“闻陛下在积珍院与樊夫人受用,如何高兴到这冷落院来?”遂邀炀帝入座。炀帝才走到座边,狄夫人早看见炀帝素龙衣上有许多血痕,连忙上前拿起看时,史见血迹还是湿的。因笑道:“陛下这血痕来的有些古怪。”炀帝嘻嘻的笑道:“有什么古怪?”刘夫人也扯起来看看道:“我说陛下如何肯来,原来有这样喜事!”炀帝又笑道:“有何喜事,要妃子这等猜疑?”狄夫人道:“陛下替哪个宫人破瓜?说明了,妾等好会齐各院与陛下贺喜。”炀帝也不答应,只是嘻嘻的哂笑。刘夫人道:“陛下料不肯说,且看热酒来,与陛下扶头。明日奏知皇后,自有人来盘问。”须臾众美人斟上酒来,大家说一会,笑一会。炀帝因心下快活,放量痛饮,不觉烂醉。刘夫人遂扶入后院宿了。次日起来吃了早膳,就驾了一只小舟,到清修院来,秦夫人接住。炀帝到了院中,见许多美人宫女,都在面前承应;只不见妥娘,又不好问。遂同了秦夫人,只推到各处闲步,便来找寻妥娘。刚走到南轩外,只见妥娘在那里卷着袖子摘花,看见炀帝微微的笑一笑,便走过一边。炀帝佯问道:“这个宫人为何再不曾见?”秦夫人道:“因她年小,恐不谙事,随她各处闲耍,故未曾承应。”炀帝道:“看她颜色鲜妍,倒也做得一个美人。”妥娘听见说做美人,便走近跟前,磕一个头说道:“谢万岁天恩。”炀帝见她就来谢恩,倒笑将起来道:“这妮子小便小,倒也乖觉。”秦夫人亦笑说道:“谢恩这等快当,明日万岁要幸你时,不要又假假推却。”大家笑了一回,就带了妥娘到前厅来饮酒。正是:

  莫道君恩不有私,相看一笑有谁知!

  休夸玉貌堪邀宠,遇合从来要及时。

  炀帝自私遇妥娘之后,以为奇事,巴不得又撞见一个。因此凡到各院闲耍,只是独来独往,不多带人。一日在仁智院,看杳娘舞锦氍毹,吃得大醉,一时烦躁起来,带了两个小太监,驾了一只龙舟,摇过北海,要到三神山上去看落照。刚到得山下,忽天气晦昧,将照色收了。炀帝便懒得上山,就在傍海观澜亭中坐下,休息一会。此时酒尚未醒,又恍恍忽忽,倚着石栏杆假寐。不多时,忽见海中间涌出一只小小船儿,冲涛破浪,飞也似望上摇来。炀帝正在寂寞之时,忽见有船来,只疑是哪一院夫人来接,心下甚是欢喜。一霎时摇到面前,拢了岸,却不是各院夫人,只见先走上一个内相来报说道:“陈后主要求见万岁。”

  原来炀帝与陈后主,原最相厚,自小往来甚密。忽听见后主要见,便忙叫请来。那一个内相去不多时,忽见陈后主从船中走将起来,戴一顶软翅的乌纱,穿一件暗花的细蟒。到了亭中,见炀帝便要行君臣之礼。炀帝忙以手搀住说道:“朕与卿旧交,故人何须行此大礼!”陈后主谦逊了一回,依命只是一拜。

  拜罢,后主说道:“忆昔年少之时,与陛下同队戏游,情意同于骨肉,别来许久,不知陛下还相忆否?”炀帝道:“垂髫之交,厚于同气,昔日游戏之事,时时在念,安有不记之理!”后主道:“陛下虽然记得,但今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比往日大不相同,真令欣羡!”炀帝笑道:“富贵乃偶然之物,卿偶然失之,朕偶然得之,何足介意!”因问道:“临春、结绮、望仙三阁,近来风月何如?”后主道:“风月依然如旧,只是当时那些锦绣池台,已化作白杨青草矣,怎如得陛下五湖北海的风月,正在秀美之时!”

  炀帝又问道:“闻卿曾为张丽华造一所桂宫,在光昭殿后开一个圆门,就如月光一般,四边皆以水晶为障,后庭却设素粉的罘思,庭中空空洞洞,不设一物,惟种一株大桂树。树下放一个捣药的玉杵臼,杵臼旁边养一个白色兔儿,却叫丽华身披素裳,梳凌云髻,足穿玉华飞头履,独自在中间往来,大家都叫做月宫,叫张丽华为嫦娥,此事果然有么?”后主道:“实是如此。”炀帝道:“若果如此,亦觉太侈。”后主道:“起造宫馆,古昔圣王皆有一所月宫,能费几何?臣不幸亡国,便以为侈!今不必远引古人为证,就如陛下,文皇帝临国时,何等节俭,也曾为蔡容华夫人造潇湘,沿绮窗四边都以黄金打成芙蓉花,妆饰在上面,又似琉璃网户,又将文杏为梁,各处雕刻飞禽走兽,动辄价值千金,此陛下所目睹也,独非侈乎?幸天下太平,传位陛下,后日史官但知称为节俭,安肯思量及此!”炀帝笑道:“卿可谓善解嘲矣!若如此说,则先帝下江南时,卿一定尚有遗恨。”后主道:“亡国实不敢恨,只想在桃叶山前将乘战舰北渡,那时张丽华方在临春阁上,试东郭逡的紫毫笔,写小砑红笺,要做答江令璧月的诗句,尚未及完,忽见韩擒虎拥兵直入,此时匆匆逼迫,致使丽华的诗句未完,未免微有不快耳!”炀帝道:往事不必话矣!但不知丽华,今日安在?”后主道:“现在舟中。”炀帝道:“何不请来相见?”

  后主将手往船上一招,只见船中有十数个女子,或是拿着乐器,或是捧着酒食,都一齐走上岸来。看见炀帝,便齐齐拜伏在地。炀帝忙叫起来,仔细一看,只见内中一个女子,生得玉肩双,雪貌孤凝,韵度十分俊俏。怎见得?有《谒金门》词一首为证:

  真无价,不倩描月画。白白青青娇欲化,燕妒莺儿怕。  不独欺班羞谢,别有文情蕴藉。一曲《后庭》犹未罢,已成亡国话!

  炀帝见此女生得美丽非常,便目不转睛看了半晌。后主笑道:“陛下再三注盼,想是不识此人;此人即丽华也。”炀帝笑道:“原来就是张贵妃!真个名不虚传。”张丽华道:“贱妾陋质,谬蒙陈主留爱,何敢当至尊过奖?”炀帝道:“昔闻贵妃之名,今睹贵妃之貌,又与故人相聚,真快事也!但恨一时无酒在此,与二卿为欢。”后主道:“臣随行倒备得一樽,但恐亵渎天子,不敢上献。”炀帝道:“卿与朕故交,一时助兴何必拘礼!”后主即叫丽华送上酒来。炀帝接杯在手,只见杯上的绿色,与杯里的红光,两两相映,都化成一痕痕的光彩。原来那杯是一个绿回文的测海蠡制成,盛的却是红粱新酿,故有此美色。炀帝看了,满心欢喜,拿起来就一饮而干。张丽华见炀帝吃得快,连忙又斟一杯奉上。炀帝也不推辞,又是一饮而干。丽华再斟上三杯,炀帝便目视后主说道:“朕闻张贵妃,一曲《后庭花》擅天下古今之妙。今日幸得相逢,何不为朕一奏?”丽华辞谢道:“妾自抛掷岁月,人间歌舞,不复记忆久矣;况近自井中出来,腰肢酸楚,哪里有往时姿态,安敢在天子面前取罪?”炀帝道:“贵妃花嫣柳媚,就是不歌不舞,已自脉脉销魂:歌舞时光景,大可想见,何必过谦!”丽华再要推辞,后主便说道:“既是圣意殷殷,卿可勉强歌舞一曲。”丽华无可奈何,只得叫侍儿将锦茵铺在亭中,一齐奏起乐来。她却慢慢的走到上面,按着乐声的节奏,巧翻彩袖,妖折纤腰,轻轻如蛱蝶穿花,款款似晴蜓点水,起初犹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后来乐声促奏,她便盘旋不已。一霎时红遮绿卷,就如一片彩云在满亭中乱滚。须臾舞罢,众乐皆停。她却高唱新音,轻翻别调,呖呖的歌唱起来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近。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丽华歌舞罢,喜得个炀帝魂魄俱销,极口称赞不已。随命斟酒二杯,一杯送后主,一杯送丽华。后主接杯在手,忽泫然泣下道:“臣为此曲,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曾受用得几日,遂声沉调歇!今日复闻此歌,令人不胜亡国之感。”炀帝道:“卿国虽亡了,这一曲《玉树后庭花》却是千秋常在的,何必悲伤!”后主道:“后庭赖丽华而传,臣实有愧。”炀帝道:“后庭一曲,丽华歌舞之妙,固自不能有二;然卿此词写美人娇情艳态,历历如画,卿之美才,亦与贵妃不相负矣。”后主道:“臣才菲陋,这些俚词,皆是宫中无事,借此消遣,何足以当圣赞。”炀帝道:“卿酷好翰墨,别来定有新诗,可诵一二首与联赏鉴。”后主道:“臣近来情景不畅,无兴作诗,只有寄侍儿碧玉与小窗诗二首,聊以塞责,望陛下勿哂。”因诵《小窗》诗云:

  午睡醒来晓,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旁小窗明。

  又诵《寄侍儿碧玉》诗云:

  离别肠应断,想思骨合销,愁魂若飞散,凭仗一相招。

  后主诵罢,炀帝再三称赏。后主道:“亡国唾余,怎如得陛下雄才丽藻,高拔一时。”丽华因恳求道:“闻陛下天翰淋漓,妾今幸蒙垂盼,愿求一章,以为终身之荣。”炀帝笑道:“朕从来不能作诗,有辜贵妃之情,奈何?”丽华道:“陛下泛龙舟于五湖时,醉后挥毫,顷刻而成《望江南》八首,又御制《清夜游》曲,何言不能?还是笑妾丑陋,不足以当珠玉,故以不能推托。”炀帝道:“贵妃何罪朕之深也!朕当勉强应酬。”丽华随叫侍儿将紫端溪小砚、湘管笔与自制的乌丝锦笺,捧到炀帝面前。炀帝拂笺,信笔题诗一首云: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

  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炀帝写了,送与丽华。丽华接在手中,看了一遍。却见诗意来得冷落,微有讥讽之意,不觉两脸俱红赤起来,半晌不做一声。后主见丽华含嗔带愧,心下也有几分不快,便问炀帝道:“此人颜色,不知比陛下萧后,还是谁人美丽?”炀帝道:“贵妃比萧后鲜妍,萧后比贵妃窈窕,就如春兰与秋菊一般,各自有一时之秀,如何比得?”后主道:“既是各有一时之秀,陛下的诗句,何轻薄丽华之甚!”炀帝微微的冷笑道:“朕天子之诗,不过是一时适兴而已,有什么轻薄不轻薄!”后主大怒道:“我亦曾为天子,不似你这般妄自尊大!”炀帝大怒道:“你亡国之人,焉敢如此无礼!”后主亦怒道:“你的壮气能有几日?敢欺我是亡国之君!只怕你亡国结局时,还有许多不如我处。”炀帝大怒道:“朕巍巍天子,有什么不如你处!”遂自家走起身来要拿后主,后主道:“你敢拿谁?”便要迎将上来。只见丽华在旁边,将后主扯了走道:“且去且去,后日吴公台下,少不得还要与他相见。”二人竟往海边而去。炀帝大踏步赶来,赶到海边,忽然一阵阴风卷起,恍惚之间,二人连船都不见了。炀帝猛然一惊,方才想起她二人死已久矣,就像做梦才醒一般,吓了一身冷汗。忙问两个小近侍道:“你们曾看见什么?”近侍道:“奴婢不曾看见什么,只见万岁爷昏昏沉沉,坐在上面。炀帝听了一发惊悸起来。及看天时,早已渐渐昏黑;又不见有人来接,只得忙忙带了两个小近侍,走下龙舟,叫快摇到龙鳞渠去。炀帝原是一时酒后高兴,过海闲耍,各院俱无人知道。摇船内相又少,一时海中又恰恰起了大风,顶着船头,摇来摇去,只在海中打旋,如何得它过去。炀帝看见,忽然叹一口气说道:“此风可称跋扈将军矣。”正是:

  情昏忽遇风流鬼,色障偏逢花月妖。

  莫怪大风称跋扈,须此君听号唐尧。

  炀帝不知毕竟如何得过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携云傍辇路风流   剪彩为花冬富贵  

  诗曰:

  柳为营兮花作寨,绝色佳人称主帅。

  酒兵日夜苦相攻,更有笙歌增气概。

  杀人妙算是风流,斩将奇谋有恩爱。

  任他扛鼎拔山雄,但与交锋无不败。

  一点筵前社稷危,洞房再#江山坏。

  连年累月不解兵,定然性命遭其害。

  愿君修德立城池,不侈不奢守关隘。

  一朝炼得慧剑成,便可笑谈诛粉黛。

  话说炀帝在北海山下,被陈后主、张丽华两个鬼魂侮弄了半晌,心下十分惊悸。忙下船要回十六院,又遇大风,在海中荡漾了一两个时辰,方才得到岸边。慌忙走起,各院俱已掌灯多时。炀帝取近,就先到迎晖院来。王夫人接住问道:“陛下这等时候,为何灯也不点?却独自从黑地里走来?”炀帝道:“妃子不要说起,今日吃了大亏。”遂将海中遇陈后主的话,一一说了。王夫人也惊讶道:“有这等奇事!”只见朱贵儿在旁边说道:“万岁乃天子至尊,人神之主,陈后主与张丽华,不过是亡国鬼魂,焉敢到御院来魅魔天子!以妾看来,这还是御院中的花月之妖,晓得万岁在海中寂寞,故托名与万岁作片时耍戏耳。”炀帝大喜道:“贵儿倒有见识,朕亦疑无此理。”心下方才快畅。王夫人随叫排宴来。饮不多时,各院夫人闻知此信,都到迎晖院来问安,炀帝皆留下饮酒。霎时你劝一觞,我歌一曲,炀帝又依然大醉,就在迎晖院中宿了。正是:

  魂已销残魄已迷,为妖为孽总休提。

  筵前一曲娇歌舞,依旧昏昏醉似泥。

  炀帝次日起来,正进早膳,忽有一个太监报道:“前卫校尉高德儒亲见鸾鸟来朝,以为祥瑞奏闻,现在苑外等旨。”炀帝大喜,便走出外殿叫宣来。不多时,高德儒宣到。炀帝便问道:“你在何处看见鸾?”高德儒奏道:“今日宝成朝堂,该臣值日。臣方在殿前巡视,忽彩鸾二只,自西苑飞来,正落在大殿脊上,歇了半晌,方才飞去。此乃国家莫大之祥,故臣敢奏闻。”炀帝道:“你如何认得是鸾?”高德儒道:“锦毛彩羽,五色炫耀,百鸟见之,皆飞鸣绕集不去。若非鸾鸟,焉有此等奇异之象!”炀帝道:“还有何人看见?”高德儒道:“臣一卫军士,与看宫太监人人皆见,现在苑外等旨,万岁可宣来细问,小臣焉敢妄奏!”炀帝就叫宣入。众军士与太监,一齐说道:“果有大鸟二只,高冠长尾,浑身毛羽,就如锦绣一般,实是一对彩鸾。”炀帝见众人一样说话,因大喜道:“彩鸾来朝,大是国家祯祥,也亏汝等诚心守卫,故得看见。”遂亲口拜高德儒为朝散大夫,其余军士太监,各皆重赏。众全齐谢恩而出。各衙门文武百官闻知此事,尽都上表称贺。有几个忠直之臣明知是野鸟,妄报为鸾,欲要上疏辩明,又奈鸟已飞去,无可对证,只得隐忍住了。炀帝得此祥瑞,日日在苑中庆贺。今日五湖,明日北海,正游赏的不耐烦。忽有宇文恺、封德彝,差人来奏道:“江都一带离宫四十九座俱已造完,只候圣驾幸临定夺。”炀帝大喜道:“苑中风景,游览已遍,且到江都看琼花去,行乐一番。”遂批旨道:“宫馆既完,朕不日即驾幸江都。但一路宫馆,仍须着本地方,精选民间美女填入,以备承应,不可怠玩。”

  差官领旨而去不提。却说众夫人闻知此事,都来劝留道:“宫中虽无什么乐处,还毕竟安逸。陛下若巡幸江都,未免要受那车马劳顿之苦。”炀帝道:“江都锦绣之乡,又有琼花一株,擅天下之美,朕久思游览;况一路上离宫别馆无数,朕如何得受辛苦!贤妃等可安心相待,朕数月就回。”众夫人晓得留他不住,各各治酒送行。萧后闻知,亦来治酒送行。炀帝连饮了数日,便打点起身,也不多动人马,只带三千御林军,一路护卫。文武官员,只带丞相宇文达与虞世基等三五十员,宫中御妃,只带朱贵儿、韩俊娥、雅娘、杳娘、妥娘二三十名。打点完了,正要起身,忽有一人姓何名安,自制得一驾御女车,来献与炀帝。那车儿中间宽阔,床帐衾枕,一一皆备,四围却用鲛绡,细细织成帏幔,外面窥里面却丝毫不见,里面却十分透亮,外边的山水草木,皆看得明明白白。又将许多金铃玉片,散挂在帏幔中间,车行时,摇荡的铿铿锵锵,就如奏细乐一般,俱可恣心而为,故叫做御女车。炀帝看了满心欢喜道:“此画制得甚妙,途中不忧寂寞矣。”遂厚赏何安,辞别了萧后与各院夫人,即日命车驾往江都进发。行不数里,早有宇文恺、封德彝二人迎接奏道:“各宫馆美女俱已奉旨选了。”炀帝道:“二卿既治宫馆,又选美女,功莫大矣。”遂带领了一同慢慢游览而来。真个是三十里一宫,五十里一馆,到了一处,地方郡县官员,俱各将奇肴异味,美酿精核,络绎不断的贡献将来。到了宫馆,又有新选的绝色美人,丝竹管弦的承应。在车中又有随行的宠妾,尽情受用。一路上逢山便登山览秀,遇水便临水问奇。真个说不尽许多行乐,讲不了无限风光。有诗为证:

  君王游幸谩言荒,玉辇过时草木香。

  四十九重仙佛国,一千余里锦云乡。

  词臣马上陪宸宴,美女车中侍御床。

  莫诧骄奢今已极,犹嫌歌舞只寻常。

  炀帝在一路上,时时欢笑,日日风流,也记不得何处是宫,哪里是馆,也不知离京有多少路程,也不知别家有几何岁月!就如在西苑中游赏一般。但见丝竹送迎,酒杯来往,恍恍惚惚早已到了江都。真个这扬州地方,山明水秀,柳绿桃香,比北路上风光大不相同。怎见得?但见:

  山苍苍兮青滴,水冷冷兮色碧。花鲜妍兮若染,草蒙茸兮如织。燕妍舞兮翩翩,莺雏啭兮呖呖。月照人兮依依,风吹裾兮飒飒。红袖映兮娥眉,金碗盛兮玉液。好风光兮不可穷,赏心乐事若烟集。君王游赏兮不言归,始信江都兮好春色。

  炀帝到了江都,见风景秀丽迥异两京,心下十分欢喜道:“人言果是不虚。”便问道:“向日所言琼花,在于何处?何不一赏!”封德彝道:“琼花在蕃厘观中,乃三月开花,目今四月中旬,适已开过,须候明春,方可游赏。”炀帝道:“朕特为琼花而来,却又刚刚开过,这等不巧!”宇文恺道:“琼花虽然开过,江都尚有无限风景,足供圣览,何谓不巧?”炀帝道:“卿言是也。”遂日日整备銮舆,带领着许多妃妾,到各处去探奇选胜。游了数日,因问道:“晋宋以来,皆建都江左,历朝旧迹,何处最胜?”宇文恺道:“晋文帝的华林园,宋孝武的含章殿,齐东君的芳乐苑,梁武帝的台城与陈后主的临春、结绮,皆是当年最胜之处。但时移物换,如今都化做荆榛草莽,无处追寻;只横山上,尚有梁昭明太子一所文选楼,高大弘敞,历代皆加修葺,故未损坏,如今尚可登览。”炀帝遂传旨游文选楼。因是个空楼,遂将一路带来的宫娥彩女,尽数都先发到楼上,奏乐迎接。炀帝却随后坐七香宝辇而来。原来这文选楼,高有百尺,到顶有五层,四围转转折折上去。阁道皆飞去檐屋之外,登临之人,底下望去,就像在空中行走一般。这一日,恰值东风大起,这些宫娥行在阁道上,穿的那些薄罗轻,被风尽吹揭起来,直飘至肩项上边,底下的紫裙红裤,都明明的露出。众宫人忙忙将手去遮掩,怎奈风大衣单,如何遮掩得来!炀帝车驾到了,看见这段光景,不觉心下一点欲念,火焚焚炽将起来。上得楼来,也无心浏览形胜,就叫众宫人像肉屏风一般,将他围绕在中间饮酒。能歌的,叫她歌一曲,善舞的,叫她舞一回,就是不会歌舞的,一个个也都叫到面前与他戏谑半晌。正是:

  五音令耳聩,多欲则情昏。

  宫女如花绕,何能不断魂。

  炀帝与众宫人,放情纵欲。欢饮了半晌,方才起身到各处赏玩。赏玩毕,依旧拥了众宫娥去吃酒。只吃得烂醉如泥,方肯发驾还离宫。炀帝在扬州游赏了月余,见那些花柳山川,管弦街市,果然别是一天,心下有百分留恋不舍。便与群臣商议,要在芜城中起盖皇宫,迁都于此。众臣答道:“江都风景虽然秀美,却是一隅之土,地脉浮浅,非天子建都之处,怎如长安、洛阳,乃中原天府,万世不拔之鸿基,安肯舍大而就小?”炀帝闻奏,默默不语。虞世基奏道:“今天下一家,四海皆陛下之都,何分彼此!况东京到此,一路上离宫别馆,相望不绝,陛下受江都风景,只消时时来游,便可为都,何必起造皇宫,定居于此,然后谓之都也?”炀帝方才释然说道:“卿言近是。”遂日日寻名问胜,百般恣行欢乐。或自制些淫词艳曲,叫妃妾们歌唱;或自选些奇怪的景致,与百官游赏。无一时不柳围花绕,无一刻不水送山迎。正是欢娱易过,捻指之间,就在江都地方,沉酣了数月,早已秋尽冬来。群臣屡次劝还,炀帝只是不听。忽一日,萧后与十六院夫人,有表文来迎请圣驾。炀帝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中宫臣妾萧氏率西苑十六院臣妾梁氏等,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自六龙南幸,万乘东游,妾等独守空宫,闲居旷院。花羞月愧,久疏雨露之恩;梦断魂惊,不啻云霓之望。记违春而隔夏,岁月无情;徒数夕而计朝,枕衾有泪。湖山无恙,犹然花柳依稀;凤辇不来,只是笙歌冷落。瞻龙颜于五云天际,闻天语于千里梦中。何处留恩,自是天高地厚;谁人邀宠,定然玉笑珠香。虽家连四海,不敢妒燕嗔莺;然天各一方,实是愁云怨雨。伏望圣恩早还宸驾,庶使房中钟鼓,再咏关睢;室里小星,重承夙夜。则皇恩普遍,而圣泽不私矣。妾等不胜望待命之至。

  炀帝览毕大笑道:“萧后望朕,亦太苦矣!不可不还。”遂传旨发驾还京。群臣思家已久,领了旨意,登时将舆辇仪仗,俱打点停当。炀帝上了御女车,带领着嫔妃彩女,依旧是剑前迎,笙歌后拥,竟回洛阳而去。所过宫馆,将那些选的美女,但有颜色者,都带回东京。正是:

  天子南巡亦有名,察民疾苦利民生。

  不知民力休多少,载得佳人还旧京。

  炀帝到了东京,萧后与众夫人,一同接住说道:“陛下一去许久,竟将妾等忘了!”炀帝道:“如何忘得,只是苦被江都那些山川花柳,牵缠住了。”因盛称江都风景秀美,山水清奇,真个是仙都佛国。萧后笑道:“还是陛下贪恋吴姬越女,故连山水风景,都看好了。西苑中五湖北海,怎见得就不如江都?”就叫排宴在十六院与炀帝接风,遂一齐上了舆辇,同到西苑中来。到了苑中,不期此时乃仲冬时候,百花俱已开过,树木大半凋零。炀帝看了,殊不惬意。因对萧后说道:“不是朕夸江都,不要说那山川之美,就是一朵花儿,毕竟比苑中红得可爱;就是一枝柳儿,毕竟比苑中绿得可怜;就是万木摇落之时,也不像这般寂寂寞寞。”清修院秦夫人说道:“陛下要不寂寞,有何难哉?明日妾等与陛下拂尘,管取百花开放就是。”炀帝只当做戏话,说了耍子,笑一笑答道:“最妙最妙!”在院中吃不得一两个时辰,也未尽兴,便与萧后并辇回宫而去。

  到了次日早膳时,果然六院夫人来请。炀帝心下有几分懒去。萧后再三苦劝,炀帝方才勉强同萧后上辇而行。才进得苑门,早望见千红万紫,桃柳争妍,就簇簇如锦绣一般。炀帝与萧后,俱各吃了一惊道:“这样天气,为何一夜就开得这般齐整,大是奇怪。”说未了,只见十六位夫人,带了许多美人宫女,一齐笙箫歌舞的来迎驾。到了面前便问道:“苑中花柳,比江都何如?”炀帝又惊又喜的问道:“众妃子有何妙术,使这花柳一夜尽开?”众夫人都笑道:“有什妙术,只是大家费了一夜工夫。”炀帝道:“怎么费一夜工夫?”众夫人道:“陛下不必细问,但请摘一两枝看看,便知详细。”炀帝真个自走到一株垂丝海棠边,将手挽下一枝看时,原来不是生成的,都是五色彩缎细细剪成,拴在枝上的。炀帝大喜道:“是谁有此奇想,又制得这样红娇绿嫩,宛然如生;虽是人巧,实占天工矣。”众夫人道:“此乃秦夫人主意,令妾等与众宫人连夜制成,以供御览。”炀帝目视秦夫人说道:“昨日朕以妃子为戏言,不期果有如此手段,可爱可爱!”遂同萧后一路慢慢的游赏进来。只见红一团,绿一簇,也不分春夏秋冬;万卉千花,尽皆铺缀,比那天生的更觉鲜妍百倍。怎见得?正是:

  只道天工有四时,谁知人力挽回之!

  红绡生长根枝速,金剪栽培雨露私。

  万卉齐开梅不早,千花共放菊花迟。

  夭桃岂待春风绽,嫩李何须细雨滋。

  芍药非无经雪态,牡丹亦有傲霜姿。

  三春桂子飘丹院,十月荷花满绿池。

  杜宇经年红簇蕊,荼#终岁锦堆枝。

  不教露下芙蓉落,一任风前杨柳吹。

  兰叶不风飘翠带,海棠无雨湿胭脂。

  开时不许东皇管,落处何妨蜂蝶知。

  照面最宜临月姊,拂枝从不怕封姨。

  四时不谢神仙妙,八节长春阆苑奇。

  莫道乾坤持造化,帝王富贵亦如斯。

  炀帝一一看了,真个喜动龙颜,因说道:“蓬莱阆苑,不过如此!众妃子灵心巧手,直夺造化,真一大快也!”遂命将内帑的金帛珠玉玩好等物,尽行取来,分赏各院。众宫人一齐谢恩。炀帝爱之不已,又同萧后登楼眺望了半晌,方才下来饮酒。须臾觥筹交错,丝竹齐鸣,众夫人递相献酬。炀帝与萧后,十分尽兴而饮。这一场筵宴,吃得欢天喜地,畅意抒情,比昨日大不相同。正是:

  君王不作穷酸相,才减风光便惆怅。

  树上新开一夜花,筵前添却千盅量。

  炀帝欢饮了半日,已有几分酒意,忽然笑说道:“秦妃既能出新意剪彩为花,与湖山争胜,众美人还只管唱这些旧曲,甚不相宜,是谁唱一个新词,朕即满饮三觞。”说未了,只见一个美人,穿一件紫绡衣,束一条碧丝鸾带,袅袅婷婷,出来奏道:“贱妾不才,愿颜博万岁一笑。”众人看时,却是仁智院的美人,小名叫做雅娘。炀帝道:“最妙最妙!”雅娘走近筵前,轻敲檀板,慢启朱唇,就如新莺初啭一般,唱一曲《如梦令》词儿道:

  莫道繁华如梦,一夜剪刀声种。晓起锦堆枝,笑杀春风无用。非颂、非颂,真是蓬莱仙洞。

  炀帝听了大喜道:“唱得妙,唱得妙!不可不饮。”当真的连饮了三觞。萧后与众夫人,也陪饮了一杯。酒才完,只见又一个美人,浅淡梳妆,娇羞体态,轻移那款款的金莲,也出来奏道:“贱妾不才,亦有小词奉献,望万岁勿哂!”炀帝举目看时,却是迎晖院的朱贵儿。炀帝笑说道:“是贵儿,一定更有妙曲。”贵儿不慌不忙,慢慢的移商换羽,也唱一个《如梦令》词儿道:

  帝女天孙游戏,细把锦云裁碎。一夜巧铺春,尽回枝头点缀。奇瑞、奇瑞,写出皇家富贵。

  贵儿歌罢,炀帝鼓掌称赞道:“好一个写出皇家富贵!不独音如贯珠,描写情景,亦自有韵。”又满饮了三杯,不觉笑声哑哑,陶然欲醉。萧后道:“二美人歌曲虽妙,终是一人寡和,陛下何不乘此高兴,御制一章,令宫人大家打出,以见一时之胜。”炀帝带三分酒兴道:“妙妙!”也不思索,提起御笔便写,倾刻而成《白苎歌》一首。其歌曰:

  洛阳城边朝日晖,天渊池前春燕归。含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小院花红洛水绿,清歌婉转繁弦促。长袖逶迤动珠玉,千年万岁阳春曲。

  炀帝写完,萧后与众夫人一齐称诵道:“陛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真天才也!古今帝王,谁能及也!”炀帝笑道:“醉后狂歌,促足言妙。聊以酬众妃子剪彩之妙。”众宫人又献上酒来,炀帝也不推辞,欢呼谈笑,大家直痛饮到夜漏沉沉,又移灯树下看了一回花,方才罢宴。炀帝因醉,遂不同萧后还宫,就留在秦夫人院中宿了。正是:

  剪彩能留客,君王醉不归。

  只愁今夜里,更化彩云飞。

  不知炀帝在院中,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炀帝读史修城    庆儿拯君魇梦  

  诗曰:

  天地生财只此数,不在民间即官库。

  民间官库一齐穷,定是好兴土木故。

  好兴土木亦何为?只为夸强与逞富。

  谁知强富有尽时,土木之工实无度。

  前工未了后功催,东绩才成西又务。

  城曹土国不及终,早已雷塘造坟墓。

  嗟嗟此事岂人能!盖亦天心使之误。

  不然何以梦魂中,历历告人如有数。

  话说炀帝自宫人剪彩为花之后,心下十分快畅,便日日在西苑与众夫人饮酒赋诗作乐。众夫人却也百样奉承,但见树上一朵花,一个叶,颜色稍稍恹些,即暗暗的将新鲜的换去。故此苑中再无个冷淡日子。炀帝见光景可爱,一发淫荡起来,也不论夫人、美人、宫人,遇着巧,便一概受用;也不管黄昏、白昼、清晨,有兴时,便恣心玩耍。就像狂蜂浪蝶一般,日日在花丛中游戏。酒杯儿何尝离手,丝与竹不曾停声。众美人因炀帝留心裙带,便往往求新立异来蛊惑炀帝。或是词赋勾挑,或是机锋播弄,将炀帝的精神魂魄,都引得虚飘飘不知着落在何处。正是:

  红裙原是迷魂阵,况复柔魂不耐迷。

  终日昏昏君莫笑,已拼白骨委沙泥。

  炀帝因秦夫人有剪彩巧思,故常常临幸。这一日,炀帝与秦夫人,微微的吃了几杯酒,同携手走出院来,沿着那条长渠看流水耍子。原来这清修院,四周都是乱石垒断出路,唯容小舟委委曲曲摇得入去。里面种许多桃树,仿佛就是武陵桃源的光景,果然有些幽致。二人正赏玩,忽见细渠中荡荡漾漾,飘出几瓣桃花来。炀帝忙将手指着说道:“有趣!有趣!”心下只疑是秦夫人剪彩做的。说未了,这几片流出院去,上边又有一阵浮来,又有许多胡麻饭夹杂在中间。秦夫人看了,转大惊道:“是哪个做的?”炀帝笑道:“不是妃子妙制,再有何人?”秦夫人正色道:“妾实不知。”炀帝哪里肯信。秦夫人忙叫宫人将竹竿去捞。捞起来看时,却不是剪彩做的,瓣瓣都是真桃花,还微有香气。炀帝方才吃一惊道:“这又来作怪了!”秦夫人道:“莫不是这条渠与哪个仙源相接?”炀帝笑道:“这渠是朕新挖,唯与西京的太液池相接,哪里有什么仙源?”秦夫人道:“若不与仙源相接,如今隆冬天气,怎得有真桃花流出?”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又笑,想了又想,再没处理会。秦夫人忽想道:“有一个区处。”炀帝道:“有何区处?”秦夫人道:“妾与陛下撑一支小舟,沿渠一路找寻上去,自然有个源头。”炀帝道:“妃子说得有理。”遂同上了一支小小船儿,叫一个宫人撑了篙,穿花拂柳,沿着那条渠,弯弯曲曲的寻将进来。只见水面上,或一片、或两瓣,断断续续,皆有桃花。炀帝叫将船只捡有花处撑。过了一条小石桥,转过几株大柳树,远远望见一个女子,穿一领紫绢衫子,立在水边。连忙撑近看时,却是妥娘在那里撒桃花入水。正是:

  娇羞十五小宫娃,慧性灵心实可夸。

  欲向天台赚刘阮,沿渠细细散桃花。

  炀帝看见,大笑道:“我道是哪个?原来又是你这小妮子在此弄巧。”妥娘笑吟吟的说道:“若不是这几个桃花片儿,万岁此时不知在哪里受用去了,肯撑这小船来寻妾?”炀帝笑骂道:“偏你这小妮子晓得这般作怪,还不快下船来!”妥娘下得船来,秦夫人问道:“别的都罢了,只是这桃花瓣儿,从何处得来?”妥娘笑道:“这还是三月间树上落下来的,妾闲时扫来,将蜡盒儿盛了耍子,不期留到如今,犹是鲜的。”炀帝道:“留花还是偶然,你这等小小年纪,又不读书识字,如何晓得桃源的故事?又将胡麻饭夹在中间?”妥娘带笑说道:“妾女子书虽不读,桃源记也曾见来,万岁就欺负妾字也不识。”秦夫人因问道:“桃源之事,其说渺茫,不知可曾见于书史?”炀帝道:“《汉书》、《晋书》,朕曾看过,俱不见载,只有《秦史》倒不曾留心查得。”就要叫近侍取书来看。秦夫人道:“书在何处?”炀帝道:“观文殿就有。”秦夫人道:“何不同去一看?”炀帝遂叫唤了一支大船,竟撑到观文殿来。这观文殿中,有五库书史,四壁图书,缥缃满架,浑如天禄石渠;翰墨成林,胜似西园二酉。真个是:

  虞书尧典,周易毛诗。

  禹汤所尚,孔孟之遗。

  莫言糟粕,斯文在兹。

  倘能自振,作君作师。

  炀帝到了殿中,便叫取《秦史》来看。掌牙签的太监慌忙将《秦史》取了,排在龙案之上。炀帝与秦夫人各取一册观看。看了一册,并不见桃源事迹。炀帝再拿一册看时,却是始皇的本纪,原无心要看,因略看两行,见他巡行天下,封禅泰山,赫然震压一时,早有几分羡慕之心,便只管看将下去。忽看到起天下人夫筑万里长城,心中快畅之极。猛然拍案说道:“英雄作事,自然阔大。”秦夫人问道:“哪个英雄,作何事业?”炀帝道:“秦始皇欲防胡人,便筑起万里长城,为后世之利;若不是真正英雄,如何有这般大经济!若使后世这些迂儒为之,便大惊小怪,也不知有许多议论。”秦夫人道:“陛下之见,高出寻常万万;但不知这一道城,如今还有用否?”炀帝道:“如何无用!自秦时至今,七八百年,胡骑不能长驱而入者,皆此城保障之功也。”秦夫人道:“既有七八百年,只怕也都崩坍坏了。”炀帝道:“正是,朕也想不及此;若是坏了,便可惜他盖世之功,朕决然要与他修补。”一时说得高兴,也不查什么桃源。遂别了秦夫人,上辇回宫。坐在便殿中,宣群臣来商议道:“秦始皇这条长城,乃西北一带保障,近闻得各处俱有崩坍,此系大事,卿等何不奏闻,早加修葺,以壮天朝威武。”丞相宇文达奏道:“长城崩坍已久,因历代无明主,故无人修葺。此非常之事,臣等不敢轻议。今幸陛下明见万里,慨虑及此,若肯补其倾颓,坚其隍壁,使焕然一新,真万世苍生之福也。”炀帝大笑道:“此城朕若不修,再有谁人肯修!”

  遂传旨着尚书左仆射苏威为修城都护,司农卿宇文弼为修城副使,提调江、淮、吴、楚、襄、邓、陈、蔡并开拓诸州,起天下人夫一百二十万,修筑长城,钱粮随处支给,限二月完工,违旨者斩。却说苏威自保留高、贺若弼,被贬回籍,后因虞世基、宇文恺交荐,仍复原官。当日闻知差他修城,忙出班奏道:“臣闻始皇筑长城于绝塞,连延一万余里,费无数钱粮,劳无数人力,致使男鳏女旷,妇寡子孤,怨气冲天,哭声满野;故盗贼蜂起,楚汉并兴,城未筑完,而父子俱亡,江山社稷,已属他人。此乃暴秦亡国之事,圣帝明王,切切为戒者。陛下奈何听狂夫容悦之言,无故兴此大工?况在德不在险,若此役一动,恐天下败亡,不在亡秦后也!愿陛下熟计之。”炀帝大怒道:“前日朕要选美女。你说选了美女,国家就要败亡,朕如今五湖十六院,两京四十九座离宫,内中的美人艳色,不下有数万,国家日益强盛,如何不见败亡?朕今修筑长城,为万世不拔之基,安敢又来拦阻!”苏威道:“臣忠言陛下不听,若差臣去修城,臣虽死亦不敢奉旨。”炀帝道:“满朝多少臣子,偏你会修!”遂叫左右将苏威逐出,就改命升宇文弼为修城都护,再敕宇文恺为修城副使,务要修得坚固齐整,二人谢恩领旨而出。遂行文天下,起人夫,吊钱粮。西边从榆林起,东边直到紫河方止。一路逶逶迤迤,足有万里。凡是崩坍,都补葺起来;但有颓败,都修整好了。若是十分倾圮倒塌的,便重新筑过。可怜朝廷动这一场工夫又不知丧天下多少膏脂,填百姓多少白骨。后人有诗感之曰:

  禹王治水争言利,炀帝修城尽道荒。

  功业相同仁暴异,须知别自有商量。

  宇文弼与宇文恺不管民疲力敝,只是一味严刑重法的催督。毕竟隋家天下富庶,被他二人昼夜苦逼,真个的不上两月,将一条万里长城,修得齐齐整整。随写表申奏炀帝。炀帝鉴表大喜道:“朕功不减始皇矣!”遂加升二宇官爵,厚赏督工士卒,便要发车驾北狩,巡视长城。萧后谏道:“目今天气炎热,巡狩恐劳圣驾。稍俟秋凉,未为迟也。”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同萧后驾了两乘小香车,到景明院来纳凉。原来这景明院,是苑中第一院,开门虽向龙鳞渠,转进去三间大殿,却是向南,正压在北海之上,窗牖弘敞,直受那北海的南风,到夏来甚是凉爽可爱。当日院主梁夫人接住,在忙安排些瓜果,先来与炀帝、萧后小饮,也不吹,也不唱,只烧些龙涎好香,煮些凤团新茗,说些可喜的闲话戏耍。炀帝因南风吹得畅快,忽想说道:“昔舜王当长夏之时,披衫衣鼓琴,与娥皇、女英二人相从为乐,千古以为美事。朕今日殿阁生凉,单纱御体,自顾不减当时,又有御妻与妃子,何异尧之二女?但愧朕不能理丝桐,奏南风之曲耳。”梁夫人道:“何必定要相同?舜王有南风之曲,妾记得陛下也有白苎之歌,私教杳娘,今日正当其时,何不召杳娘来歌一阕,远追虞帝之风?炀帝笑道:“此歌朕已忘情之矣,妃子倒还记得。”遂叫近侍去召杳娘。杳娘乃是文安院的美人,年虽幼小,却知书识字,生得柳眉杏脸,柔媚可人;炀帝又爱她的模样,又重她的聪明,但是做的歌儿词儿,都叫她记了,就像炀帝的一个奚囊。她真个敏慧,凡有诗词,只消炀帝读过一篇,她就记在心里,终生不忘。这一日闻炀帝召她,慌忙松绾乌云,轻拖绛,同近侍到景明院来见炀帝。炀帝问道:“朕前日南幸,曾制一曲江都夏的白苎歌,你还记得么?”杳娘道:“陛下金玉之章,妾时时捧诵,如何不记得!”炀帝喜道:“既然记得,可娇歌一遍,消此长昼。”杳娘领旨,即启朱唇,翻贝齿,细细的按节而歌。歌曰:

  梅黄雨细麦秋轻,枫树萧萧江水平。

  飞楼倚观轩若惊,花簟罗帷当夏清。

  菱潭落日双凫舫,绿水红妆两摇漾。

  还似扶桑碧海上,谁肯空歌采莲唱。

  杳娘歌罢,炀帝大喜道:“朕已忘了,亏你倒记笪字不差,这样聪明可爱!”遂将自家用的一把龙边金扇赏她。杳娘谢恩未了,忽一阵荷风从帘外吹来,吹得满殿皆香。萧后道:“香从何处来?这等有趣!”炀帝忙叫卷起帘子,亲携了萧后的手儿,走出殿外来看。只见有三二十只小船,船上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中间,齐唱采莲歌,飞也似往北海中摇来。原来都是十六院美人宫女,见日长无事,大家约了到五湖中采莲耍子,见日落风起,一齐回棹,故满船的香气随着风儿,都飘入殿来。炀帝望见大笑道:“这些宫女人,倒会这般取乐耍子。”萧后亦笑道:“皆赖陛下教养之功。”炀帝又笑道:“还亏御妻不妒之力。”笑说未了,那些船早望见炀帝在景明院饮酒,便不收入渠中,一齐争先赶快,乱纷纷的望殿边摇来。摇到前面看时,大家的红罗绿绮都被水溅湿了。炀帝与萧后鼓掌大笑了一回,都叫上殿来,每人赏酒三杯,然后散去。正是:

  宫中行乐万千般,不放君王半刻闲。

  才向薰风听艳曲,又看宫女采莲还。

  梁夫人见炀帝游戏了半晌,酒都醒了,连忙又倾佳酿来劝。炀帝又见光景快畅,又见殿中薰风拂拂,全无半点暑气,同萧后、梁夫人说说笑笑,不觉又吃了个烂醉。大家走起身,迎着风,立了半晌,忽然困倦起来。炀帝遂同萧后到碧纱厨中去睡。梁夫人也就在旁边榻上倒着。一来日长,二来都有几杯酒意,放倒身不觉都沉沉睡去。炀帝一觉醒来时,微微的月色已照在纱厨之上,及看萧后与梁夫人,她二人尚甜甜未醒。炀帝全不打动,竟自走出殿来。宫人看见,就要去叫梁夫人,炀帝摇摇头儿不许。只吃了一杯茶,便走出院去。只有王义看见,随后跟来。此时天气暄炎,又有微月,各院多不掌灯。炀帝带了王义,信步到各处闲行,也不问是哪里。忽一阵凉风,吹得梧树叶儿飕飕有声。炀帝知是秋声院,遂绕着那带梧树,折入院中。原来秋声院夫人姓李,小名叫做庆儿,为人性格温柔,再不与人争竞,因此炀帝十分喜她,只叫她做庆儿。这一日因贪凉风,遂移了枕簟,卧在南轩帘下,不觉昏昏睡去。

  炀帝到了院中,不见一人,就悄悄的走将进来。到了南轩,只见庆儿仰卧在帘下。才待将手去戏她,忽露出月光,正照着庆儿脸儿,只见她喘息促急,身体栗栗而动,就像慌忙要叫的模样。炀帝知她是被梦魇了,忙叫王义将她唤醒。王义走到榻前,连叫了七八声,庆儿方才醒来,已挣得满身是汗。炀帝亲自将她扶起,坐了半晌,方才清白说道:“妾梦中被魇,不是陛下唤醒,此时心已碎矣。”炀帝笑道:“梦中有何急事,这等慌张!”庆儿道:“妾梦陛下有些不吉,妾不敢说。”炀帝笑道:“圣天子有百神相助,怕什么不吉!便说何妨?”庆儿道:“妾就梦见陛下如常时一般,携了妾臂,到十六院去闲游,一院一院游过,都照旧是笙箫歌舞的取乐;不期游第十院,陛下正在殿上饮酒,忽半空一条白龙从云端里挂将下来。向陛下的项下团团的围绕了一遍,依旧飞上天去,倏然不见;忽回头,又见殿四角上开了无数的李花。将陛下围在中间;陛下正看花饮酒,又忽然一阵风起,再气那花时,却不是李花,都是烈腾腾的火焰,顷刻间殿宇被烧着,陛下却坐在火焰之中,不能得出。妾吓得魂魄俱无,四下呼人救护。正在急难之处,却得陛下唤醒。此梦不知主何吉凶?”炀帝沉吟了半晌,自家也晓得有些不祥,转强解说道:“此乃大吉之兆也。”庆儿道:“何以见得?”炀帝道:“龙乃君侯之象,白龙盘绕,四海来朝也:李花围绕,富贵可知。梦死者,生之兆也。火有威烈之势,朕坐其中,擅天下威烈之权也。非大吉而何?”庆儿听了,方才欢喜。王义奏道:“梦寐渺茫,吉凶难料,只望陛下修德以胜之。”炀帝道:“汝言亦自有理。”正是:

  梦已分明告,君胡强解疑。

  到头须自受,不识是欺谁。

  三人正说话间,忽见两对碧纱灯笼,照入院来。原来是萧后与梁夫人睡后醒来,不见了炀帝,有宫人看见到秋声院去,故此找寻将来。庆儿望见是萧后,慌忙起身来迎。萧后走到面前,炀帝笑问道:“御妻睡熟,朕悄悄走来,何以得知在此?”萧后笑道:“妾梦见陛下悄悄躲来,故同梁夫人也悄悄寻来。”炀帝笑道:“庆儿的梦才说完,又到御妻来说梦了。”萧后道:“李夫人有何梦?”庆儿即将前梦细说了一遍。萧后又问道:“此梦主何吉凶?”炀帝亦将解梦的话,也说了一遍。萧后说道:“既是大吉之梦,何不将酒来贺喜!”大家齐笑起来。庆儿当真叫宫人去排出宴来。大家也不点灯,就在月明之下,团团而坐。月初起时,犹朦朦胧胧不甚明白,坐了一歇,不觉微云散尽,就如金镜一般,照得轩前与白昼相似。炀帝看了笑道:“嫦娥这般有情,知道我们在此饮酒,故此放出这样清光,岂不比清秋时节还皎洁几分?”萧后亦笑道:“嫦娥又说陛下有情,晓得她月宫寂寞,故置酒在此陪伴。”梁夫人道:“嫦娥若果有情,何不下来共饮一杯?”大家正说风话,饮酒耍子,只见庆儿用手指着天上说:“你看嫦娥当真飞下来了。”炀帝与萧后忙抬头看时,只见月边团团的拥起有几百条彩云,红黄辉映,就如五色的罗绮一般。霎时间,忽见一片彩云团团如盖,从月中飘飘漾漾飞将下来。将到面前,再一看时,不是彩云,却是一个仙女,骑着一只彩鸾,竟往院中飞下。不多时,正正的落在席前。炀帝仔细一看,只见那仙女生得长鬟浅黛,别有风情,不是人间窈窕。但见:

  烟鬟雪貌紫霞衣,天上飞流世上稀。

  自是蟾宫传信至,莫猜巫峡雨云归。

  那仙女下了彩鸾,竟走到炀帝、萧后面前,深深的裣衽而拜。炀帝又惊又喜,慌忙同萧后起身答礼道:“仙子莫非月殿嫦娥?”那仙女道:“妾非嫦娥,乃嫦娥侍儿,嫦娥闻皇帝得一佳梦,特令妾来奉贺。”炀帝大喜道:“嫦娥乃月殿天仙,朕不过人间帝主,仙凡迥异,何敢当如此用情!”仙女道:“人间帝主,非有仙骨,不能得也,何分彼此?”炀帝见仙女神情潇洒,了无尘俗之韵,不觉淫心勃动,便笑笑说道:“既蒙仙子下临,就同此一坐何如?”仙女道:“君不可亵,使不可狎,这个如何使得!”炀帝笑道:“何敢狎?不过片时相亲耳!”遂要将手来搀。仙女道:“皇帝休忙,嫦娥将自来也。”炀帝急抬头看时,那仙女早已跨上彩鸾而去。正是:

  意荡花能作祟,情痴月亦迷人。

  岂是外来妖孽,总由自己精神。

  仙女临去,不知更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怨春偏侯夫人自缢   失佳人许廷辅被收  

  词曰:

  妾薄命,红颜自古成孤零。容兮貌兮何所凭,妍兮兮本无定。长门桃李不知春,嫩草承舆偏有兴。君不见,昭君千载恨画师,青冢黑河流不竟;又不见,庄姜悄怀忧心,绿衣黄里空悲咏。嗟哉岂是天有私,到底也非君薄幸。有才无命伤如何,茂陵秋雨相如病。

  话说炀帝在秋声院赏月饮酒,忽见仙女自月中飞下,正要戏她,不期被她哄回头,便跨彩鸾飞起在碧梧之上,说道:“皇帝戏侮仙使,岂不得罪嫦娥!”炀帝慌忙笑谢道:“冒触仙子,朕虽得罪,但好色乃人之常情,嫦娥或亦相谅。”仙女道:“皇帝宫中,自有嫦娥,尚不能识,却又妄想天上嫦娥,何舍近而求远也!”炀帝道:“宫中拽括尽矣,哪有嫦娥遗下?”仙女笑道:“不久将自知也。就是皇帝的十年梦兆,亦先见于此人身上。”说罢,叱彩鸾腾空飞去。炀帝欲再问时,已高入云中,不可见矣。炀帝与萧后众人就像梦一般惊讶了半晌,说道:“有这等奇事!”萧后道:“莫非是谁弄的幻术?”梁夫人道:“大家明明眼见,如何是幻术?”炀帝道:“昔传西王母降于汉宫,萼绿花降于羊权家,麻姑降于蔡经家,只以为妄诞之前,若以今日之事看来,信不诬矣。”大家十分欢喜,只痛饮到到月色西沉,方才各各处散去。正是:

  天低露冷彩鸾飞,仙子乘鸾月下归。

  恨不随风逐明月,凭谁问取是耶非。

  次日,炀帝因夜来彩鸾栖在碧梧之上,遂改秋声院为栖鸾院。又因仙子说宫中自有嫦娥,又叫宦官许廷辅吩咐道:“朕久不游后宫,恐有冶容艳色,尘埋其中,你可前去细细采选一番,如有美貌者,即时送入西苑备用,不许遗失一人。”许廷辅领了圣旨,随即到后宫来采选。原来许廷辅是个好利之人,炀帝差他选天下美女时,专一诈骗民财。有图女儿富贵要入选的,他却嫌长道短,不肯选入;有舍不得女儿入宫的,她却坐名拽索,定要来选,也不知诈骗了天下多少金钱。回朝时,炀帝说他选女有功,又加官厚赏。因此出入随朝,十分兴头。这一日恰又差他后宫采选,他因前番得利,这次焉肯白选!到了后宫,便装模做样,立起规矩:有礼物送他,方来一看;若是没有礼物,任他毛嫱、西子,也都高高搁起。况那后宫最大,殿掖颇多,嫔妃彩女,就如云屯猥集一般,便少选了几人,也没处查帐。因此这些宫女,凡略有几分颜色,便没奈何,只得除簪珥,下道饰,或是珠翠,或是金玉,都暗暗央人送他,方求得他来一顾。选不上的,只当认晦气白送;若是选上了,便出题目要上许多礼物,方才替她列上一个名字。选了月余,只选有百十多名。送到西苑来见炀帝。炀帝看见都是中人之资,便胡乱拨到各处应用。心下只道后宫没有十分绝色,也就罢了。谁知真正有色的妇人,就像真正有才的男子,宁甘玉碎珠沉,决不肯枉道去买嘱小人,以图幸进。故往往死得可怜可惜,为千古伤心。却说这后宫有一个侯夫人,生得天资国色,百媚千娇,果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且赋性聪慧,识字能诗。自十五岁选入宫来,自倚着有才色,又正值炀帝好色怜才,只以为阿娇的金屋,飞燕的昭阳,可计日而到。谁知才不敌命、色不如时,进宫三年,从未曾一见君王之面。终日只是焚香独坐,终宵只是掩泪孤吟。妆束得花香柳绿,毕竟无人看见;打点得帐暖衾温,仍旧是独自去眠。过了黄昏,又是长夜;才经春昼,又历秋宵。也不知捱了多少凄凉,也不知受了几何寂寞!天晴还好支撑,到了那凄风苦雨之时,真个魂断骨惊,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过。日间犹可强度,到了那灯昏梦醒的时候,真个一泪千行,哪里还知有性命!正是:

  世间多少伤心境,唯有长门最可怜。

  无命有才空堕泪,不如一死谢苍天。

  侯夫人起初犹爱惜颜色,强忍死去调脂弄粉,以望一时的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一日一日只管空度过去。不觉暗暗的香消玉减,虽有几个同行的姊妹时常来劝慰,怎奈愁人说与愁人,未免倒转添一番凄惨。后来闻得炀帝有旨亲选后宫,侯夫人又空喜欢了一番。不期只选得一两宫,因不中意,又停止了。这一遍又听得许廷辅来选,侯夫人未免又动了一片望幸的念头,谁知许廷辅必要礼物方肯来选。侯夫人听知此信,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天既生妾这般薄命,何消又生妾这样容颜!”一个心腹宫人说道:“夫人何必自苦!有的是珠玉,何不拿几件去送他,得能够见了万岁,便不愁富贵矣!”侯夫人道:“妾闻汉王昭君,宁甘点痣,必不肯以千金去买嘱画师;虽一时被害,远嫁单于,后来琵琶青冢,倒落了个芳名不朽。谁不怜她惜她,毕竟不失为千古的美人。妾纵然不及昭君,若要将珠玉去贿赂小人,以邀宠幸,其实羞为。”宫人道:夫人若如此拗性,岂不辜负了这般容颜!”侯夫人含泪说道:“妾岂不知!但恨生来命薄,纵使见君也是枉然,到不如猛拼一死,做个千载伤心之鬼,也强似捱这宫中寂寞。”宫人知强她不得,只得听命。又捱了数日,早闻知许廷辅已选了百十余人,送入西苑去。侯夫人情知又是一番虚话,遂大哭一场,说道:“妾此生终不能见君矣!若要君王一顾,或者倒在死后。”说罢又哭。这一日茶饭都不去吃,倒走到镜台前,妆束得齐齐整整,又将自制的几幅乌丝笺,把平日寄兴感怀诗句,捡了几道,写在上面。又将一个小锦囊来盛了,系在左臂之上,其余的诗稿尽投在火中烧去。又孤孤零零的四下里走了一回,又呜呜咽咽的倚着栏杆哭了半晌,到晚来静悄悄掩上房门,又哭个不止。虽有几个宫人陪伴,因见她悲伤惯了,也不甚至在心。侯夫人捱过三更之后,熬不过那伤心痛楚,遂将一幅白绫悬于梁上,自缢而死。正是:

  人生最苦是伤心,心到伤时苦莫禁。

  酸入肺肠犹可转,痛沉骨髓更千寻。

  香魂已断愁还在,玉貌全销怨尚深。

  试吊长门风与月,悲悲冷冷到如今。

  又云:

  仇仇造物恨苍天,玉美如何不保全!

  既是合如云影薄,不应颜比月华鲜。

  闲追旧中真堪痛,细读新诗更可怜。

  谩道君王能好色,宫中失却小婵娟。

  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慌忙跑进来救。解得下时,早已香消玉碎,呜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不敢隐瞒,捱到次早,只得来报与萧后。萧后随差宫人来看,宫人在左臂上捡得一个锦囊,送与萧后。萧后打开看时,却是几首诗句,遂照旧放在囊中,叫人送与炀帝。这日炀帝正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谈论古今的得失,炀帝道:“殷纣王只宠得一个妲己,周幽王只爱得一个褒姒,就把天下坏了,朕今日佳丽成行,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沙夫人道:“妲己、褒姒的颜色,不顾天下,天下遂由此渐渐破坏。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国,天下岂不安泰!至于万机之暇,宫中行乐,妃妾虽多,褒姒二人之恩,亦厚极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谓之私爱,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此纣、幽所以败坏,而陛下所以安享也。”炀帝大喜道:“妃子之论,深得朕心!朕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奇姿异色,朕都一样加厚,从未冷落了一人,使她不得其所。故朕到处欢然,盖有恩而无怨也。”二人正谈论的快畅,急见萧后差宫人送锦囊来,就报知侯夫人之事。炀帝也只道是寻常妃妾,死个把没甚要紧,还笑笑的开锦囊来看,及打开时,见是几幅绝精的乌丝笺纸,齐齐整整写着诗词,又且字体端楷,笔锋清劲,心下便有几分恻然动念。先展开一幅来看,却是《看梅》诗二首。

  其一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其二云: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炀帝看了大惊道:“宫中如何还有这般美才妇人!”忙再展开第二幅来看,却是《妆成》一首、《自感》三首。

  《妆成》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自感》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

  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其二云: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其三云: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成雨露多。

  炀帝见了,连连顿足说道:“可惜可惜!”再展第三幅看时,却是《自伤》一首。云: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清,独卧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也不曾读完,就泫然掉下泪来说道:“是朕之过也!朕何等爱才,不料宫闱中倒自失了一个才妇,真可痛惜!”再拭泪展第四幅看时,却是《遗意》一首云:

  秘洞扃仙卉,雕窗锁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炀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来是这厮误事!”沙夫人问题:“是谁误事?”炀帝道:“朕前日曾叫许廷辅到后宫采选,他如何不选此人!其中一定有弊。这诗又说‘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明明是怨许廷辅不肯选她,故含愤而死。”便要叫人拿许廷辅。沙夫人劝道:“许廷辅只知观看容貌,哪里识得她的才华。侯夫人才华固美,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是颜色寻常,罪还可赦;倘才貌俱佳,再拿他未为迟也。”炀帝道:“若不是个绝色佳人,哪有这般绵心绣口!既是妃子如此说,待朕亲自去看,遂别了沙夫人,随即乘辇还宫。萧后接住,遂同到后宫来看。进得宫来,只见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虽然死了,却妆束得齐齐整整,颜色尚然如生;腮红颊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炀帝看了,也不怕触污了身体,走近前,将手抚着她尸骨之上,放声痛哭道:“朕这般爱才好色,宫闱中却失了妃子;妃子这般有才有色,咫尺之间却不能遇朕。非朕负妃子,是妃子生来的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朕生来的缘悭。妃子九泉之下,慎勿怨朕。”说罢又哭,哭了又说,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十分凄切。正是:

  圣人悲道,常人哭色。

  同一伤心,天渊之隔。

  萧后劝道:“死者不能复生,愿陛下保重。”炀帝方才住声说道:“这都是许廷辅这厮,误我大事!”遂传旨叫拿了下狱,细细审问定罪。一面叫人备衣衾棺椁,安葬侯夫人,又叫宫人寻遗下的诗稿。宫人回奏道:“侯夫人做诗极多,临死这一日,哭了一场,都尽行烧毁,并无所遗。”炀帝痛惜不已。萧后忙治酒来解恼。炀帝一边饮酒,一边将侯夫人的诗笺放在席上,看了又看,读了又读。看一遍,说一遍可惜;读一遍,道一遍可怜,十发珍重爱惜。随吩咐朱贵儿、杳娘、雅娘众美人,翻入乐谱,时时歌唱。萧后见炀帝怏怏不乐,只是将酒来劝。炀帝吃到半酣之际,更觉思念情深。随叫取纸笔,自制祭文一篇去祭她。祭文道:

  呜呼妃子,痛哉苍天!

  天生妃子,胡为不全?

  容兮佼佼,才兮仙仙。

  奈何无禄,不享以年。

  十五入宫,二十归泉。

  长门五载,冷月寒烟。

  既不朕遇,谁能妃怜!

  呜呼痛哉,一旦自捐!

  览诗追悼,已无及焉。

  岂无雨露,痛不妃沾。

  虽妃之命,实朕之愆。

  悲抚残玉,犹如花鲜。

  不知色笑,何如嫣然!

  泪下成血,心伤如煎。

  纵有美酒,食不下咽。

  非无丝竹,耳若充悬。

  妃不遇朕,长夜孤眠;

  朕不遇妃,遗恨九泉。

  朕伤死后,妃苦生前。

  死生虽隔,情则不迁。

  千秋万岁,愿化双鸳。

  念妃香洁,酹妃兰荃。

  妃其有灵,来享兹筵。

  呜呼哀哉,痛不可言!

  炀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诵了一遍,连萧后不觉也堕下泪来,说道:“陛下何多情若此!”炀帝道:“非朕多情,情到伤心,自不能已。”随叫一个太监赐祭一坛,就将祭文烧在她灵前。十六院夫人,闻知炀帝厚治侯夫人的葬礼,也都备了礼物来祭吊。萧后见众夫人来祭,也只得拿些香蚀纸帛,差人去赐吊。炀帝又差人相择高原之地,卜吉厚葬。又敕郡县官厚恤她家父母。侯夫人虽生前不曾受用,死后倒也一时之荣华。正是:

  莫道红颜金薄命,人情到底惜芳魂。

  生前纵未君王宠,死后犹沾雨露恩。

  炀帝厚葬侯夫人不题。却说许廷辅拿在狱中,被刑官三拷六问,熬炼不过,只得将索骗金钱礼物,方肯来选的事情一一招出。刑官得了真情。忙具本奏和炀帝。炀帝大怒道:“这厮原来如此大胆!”就要叫发去东市腰斩,却亏众夫人再三苦劝。原来十六院夫人,都是许廷辅选入来的,今日亲承恩宠,未免念他旧功,故竭力替他劝解。炀帝道:“若不斩他,何以谢侯妃于地下!既是众妃苦劝,免他身首异处,一刀之苦。”遂批旨赐许廷辅狱中自尽。正是:

  只倚权贪利,谁知财作灾!

  虽然争早晚,一样到泉台。

  又云:

  何物貂#贱,伤残白玉枝。

  百身犹莫赎,一死更何辞!

  炀帝既将许廷辅赐死,只是思念侯夫人不已。众夫人百般劝慰,炀帝终有几分不畅。萧后道:“日前仙使曾说宫中自有嫦娥,今其言已验。但侯夫人既死,思之无益,何不还到后宫去选?或者更有美色,也未可知。”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同到后宫来选,怎奈后宫有千宫万殿,一时怎能够遍选!来选的未必色美,色美的未必来选。炀帝心生一计,叫传旨各宫,不论夫人、贵人、才人、美人、嫔妃、彩女、或是有色,或是有才,或是能歌,或是善舞,凡有一才一伎之长,都许报名自献,俟朕亲览录用。有能荐拔一人者,赏千金;误报者不罪。自此旨一出,不数日,也有论诗的,也有善画的,也有能吹弹歌舞的,也有会投壶蹴的,都纷纷来献伎。炀帝大喜。随命值酒在显仁宫大殿上,召萧后与十六院夫人,都同来面试众人。这一日,炀帝与萧后并坐在上面,众夫人都罗列坐在两旁;下面却排下几张长书案,尽将笔墨纸砚和笙箫弦之类放在上面。能诗的,炀帝就出题目,叫她吟咏;会画的,炀帝就说个景致,叫她摹写;能吹的,就叫她吹;能唱的,便叫她唱。一霎时,笔墨纵横,珠玑错落,宫商递奏,鸾凤齐鸣,真个是一时之胜。怎见得?但见:

  簇簇宫娃,团团闺秀。各逞奇思,如文场之鏖战;咸夸长伎,似武士之争衡。临风索句,逞咏雪之才情;对景濡毫,施泼云之妙墨。龙蛇竞笔,落纸千行;风雨鸣弦,瑶琴一曲。舞低秋月,绝胜杨柳纤腰;歌罢春风,不减樱桃小口。投壶处,玉轻飞银箭;蹴场,金莲乱缀明珠。琵琶半面,塞下流来;玉笛一声,月中飞出。真个皓齿生香,娥眉吐媚。莫言无处不销魂,若个有情能不死!

  炀帝看见一个个伎艺超群,容颜出众,满心欢喜道:“这一番遴选,方不虚也!”随各各赐酒三杯,随查了名字,或封美人,或赐才人,共选有二百余人,都一一送入西苑供用。查到临了,单单剩下一个美人,也不作诗,也不写字,也不歌,也不舞,立在半边,默默不语。炀帝再仔细将她一看,只见那女子:

  貌风流而品异,神清俊而骨奇。

  不屑人间脂粉,翩翩别有丰姿。

  炀帝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别人都献诗献画,争娇竞媚,你为何不言不语,立在半边?”那美人见炀帝开口问她,她不慌不忙,慢慢的走上前来答应。只因这一问,有分教:昏君短气,淫主惊心。正是:

  国运潜消灭,天心暗改移。

  昏昏都不识,却有慧心知。

  那美人毕竟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明霞观李   北海射鱼  

  词曰:

  君莫悼,国家兴亡皆有兆。举头不独乾象垂,一草一木能先告。君莫疑,国家成败自有时。不必蓍龟与四体,一禽一鱼皆前知。愿君细细观与察,莫向苍天逞狡猾。有言不听谓之聋,有机不见谓之瞎。江山谩道已成灰,修德天心尚可回。好笑愚痴终不悟,纵淫纵欲自家催。

  话说炀帝与萧后、众夫人面试宫女,尽将佳丽选入西苑。选完了,单剩了一个美女,不歌不舞。炀帝见她举止有异,忙叫到面前细细的盘问。那美人不慌不忙的答道:“妾姓袁,小字叫做紫烟。自幼入宫,从未一睹天颜。今蒙圣恩采选,故敢冒死上请”。炀帝道:“你既来见朕,定有一长之伎,何不当席献上,待朕与娘娘赏鉴。”袁紫烟道:“妾虽有微能,却非艳舞娇歌,可以娱人耳目。”炀帝道:“既不是歌舞,却是何能,可细与朕言。”袁紫烟道:“妾自幼好鉴玄象,故一切女工,尽皆弃去。故今别无他长,只能观星望气,识五行之消息,察国家之运数。”炀帝大惊道:“此圣人之学也!你一个朱颜绿鬓的女子,如何得能参透!”袁紫烟道:“妾为儿时,曾遇一老尼,说妾生得眼有神气,可以观天。遂教妾璇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又诫妾道:‘熟习此,后日当为王者师。’妾因朝夕仰窥,故得略知一二。”炀帝大笑道:“朕自幼无书不读,只恨天文一道,不曾穷究;前曾召台官来问,怎奈他们指东划西,只是糊糊涂涂,不肯明言。故他们往往奏灾祥祸福,朕也不甚听他。今日你既能识,朕即于宫中起一高台,就封你为贵人,专管内司天台事,朕亦得时时仰观乾象,岂不快哉!”袁紫烟慌忙谢恩。炀帝即赐她列坐在众夫人下首。萧后贺道:“今日之选,不独得了许多佳丽,又得袁贵人一内助,皆陛下洪福所致也。”炀帝大喜,与众人直饮到夜深方散。

  次日,炀帝即传旨,叫有司在显仁宫东南上起造一座高台,宽阔高低,俱照外司在台式样。众官领旨。真个是朝廷有倒山之力,不旬日,台已造完。炀帝见了大喜,随命治酒台上,这一夜即召袁紫烟同登高台,上观玄象。袁紫烟领旨,与炀帝并席而坐。先指示了三垣,又遍分了二十八宿。炀帝道:“何谓三垣?”袁紫烟道:“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也。紫微垣,乃天子所都之宫也;太微垣,乃天子出政令朝诸侯之所也;天市垣,乃天子主权衡聚积之都市也。星明气朗,则国家享和平之福;彗孛干犯,则社稷有变乱之忧。”炀帝又问道:“何谓二十八宿?”袁紫烟道:“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按东方苍龙之象;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按北方玄武之象;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按西方白虎之象;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按南方朱雀之象。二十八宿,环绕天中,分管天下地方。如五星干犯何宿,则知何地方有灾,或是兵变,或是水丧。俱以青、黄、赤、白、黑五色辨之。”炀帝又问道:“帝星安在?”袁紫烟用手向北指着道:“那紫微垣中一连五星,前一星主月,太子之象;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独大者,即帝星也。”炀帝看了道:“为何帝星这般摇动?”袁紫烟道:“帝星摇动无常,主天子好游。”炀帝笑道:“朕好游乐,其事甚小,如何上天星文便也垂象?”袁紫烟道:“天子者,天下之主,一举一动,皆上应天象。故古之圣帝明王,常凛凛不敢自肆者,畏天命也。”炀帝又细细看了半晌,问道:“紫微垣中为何这等晦昧不明?”袁紫烟道:“妾不敢言。”炀帝道:“上天既已有象,妃子不言,是欺朕也。况兴亡自有定数,妃子不妨明对朕言。”袁紫烟道:“紫微晦昧,但恐怕国祚不永。”炀帝沉吟良久道:“此事尚可挽回否?”袁紫烟道:“陛下若修德禳之,何患天心不回!”炀帝道:“既可挽回,则不足深虑矣。妃子言天甚祥,论理甚当,真女中丈夫也。朕得之以为内助,时时警省,何忧国祚哉!”遂命近侍敬酒。二人就在星光之下笑谈欢饮,饮到夜分之际,东山上忽然升起一轮素月,掩映得夜景清幽。炀帝一时高兴,便索笔长吟古风一首道:

  团团素月净,夕景清。谷泉惊暗石,风松动夜声。披衣出荆户,蹑履步山楹。欣睹明堂亮,喜见泰阶平。觜参犹可识,牛女尚分明。更移斗柄转,夜久天河横。徘徊不能寐,参差几种情。

  炀帝吟完,袁紫烟方才捧诵。忽西北上一道赤气,就如龙纹一般冲起来。袁紫烟猛看见,着了一惊,忙说道:“此天子气也,何以至此?”炀帝忙回头看时,果然见赤光缕缕,团成五彩,照映半天,十分奇怪。真个是:“珠藏玉润便光辉,风虎云龙自不违。谩道真人难物色,赤光先已斗牛飞。”炀帝看了,不觉地惊讶起来,因问道:“何以知为天子气也?”袁紫烟道:“五彩成纹,状如龙凤,如何不是!气起之处,其下定有异人。”炀帝道:“此气当应在何处?”袁紫烟以手指着道:“此乃参井之分,恐只在太原一带地方。”炀帝道:“太原去西京不远,朕明日即差人去细细缉访。倘有异人,拿来杀了,便可除灭此患。”袁紫烟道:“此天意也,恐非人力能除;唯愿陛下慎修明德,或者其祸自消。”炀帝道:“虽然天意,亦在人为。若能知其姓氏,除之便不难矣。”袁紫烟道:“昔老尼曾授妾偈言三句,说道:‘虎头牛尾,刀兵乱起,谁为君王木之子。’若以‘木’‘子’二字详来,‘木’在‘子’上,乃是‘李’字。然天意微渺,实难以私心揣度。”炀帝道:“天意既定,忧之无益。这等良夜,且与妃子及时行乐,有何不可!”遂起身下台,竟到袁紫烟宫中宿了。正是:

  淫乱终难改,昏迷唤不醒。

  眼看天意变,犹自醉娉婷。

  炀帝次日方才起来梳洗,忽见明霞院杨夫人差一个太监来奏道:“昔日酸枣邑进贡的李树一向不甚开花,昨一夜忽然叶枝扶疏,开花无数,清阴素影,交映有数亩之远。一阵风来,满院皆香,大是祥瑞,伏望万岁爷亲临赏玩。”炀帝因昨夜袁紫烟说“木”“子”是“李”字,今又见报玉李茂盛,心下先有几分不快。沉吟了一会,方问道:“这玉李树久不开花,忽然茂盛,必定有些奇异。”太监奏道:“果是有些奇异,昨夜满院中人俱听得树下有几个神人说道:‘木子当盛,吾等皆宜扶助。’奴婢等都不肯信,不料清晨看时,果然开得花叶交加,十分繁衍,此皆万岁爷洪福齐天,故有这般奇瑞。”炀帝听言,愈加不喜。正踌躇间,忽又见一个太监来奏道:“奴婢乃晨光院周夫人遣来,院中旧日西京移来的杨梅树,昨一夜忽满树开花,十分茂盛。特请万岁父御驾亲临赏玩。”炀帝听说杨梅盛开,合着他自家的姓氏,方才转过脸来欢喜道:“杨梅却也盛开,妙哉妙哉!”因问道:“为何一夜就开得这等茂盛?”众官奏道:“昨夜花下忽闻得有许多神人说道:‘此花气运盛极,可一发开完。’故今早看时,树上树下,无一处不开得烂烂漫漫。”炀帝道:“杨梅这般茂盛,却比明霞院的玉李何如?”太监道:“奴婢不曾看见玉李。”炀帝又问明霞院的太监道:“你看见杨梅么?”太监道:“奴婢也不曾看见杨梅。”炀帝忽见王义立在旁边,便叫王义道:“你可到两院去,看杨梅比玉李,毕竟还是哪一树更胜。”王义领旨,慌忙到两院去看。去不多时,即来回旨。炀帝心下巴不得他说杨梅盛似玉李。只见王义说道:“两树俱开得茂盛。然玉李颜色鲜妍,大有神气;杨梅不过花蕊稠密,精采却似发泄太尽。以臣看来,杨梅虽茂,终不如玉李之盛。”炀帝不悦道:“你们这些肉眼,如何认得?待朕亲自去看。”遂上了金舆,竟到西苑来。早有杨夫人、周夫人接住奏道:“二院一齐开花,大是奇异。”炀帝问道:“杨梅乃西京移来,原是宿根老本,固该十分茂盛;这玉李乃外邑所献,不过是浮蔓之姿,如何也忽然茂盛?”二夫人道:“正是这般奇怪,玉李转盛似杨梅。杨梅的茂盛虽比往年大不相同,却还是人间有的;玉李开得没枝没叶,一层一层都堆将起来,真若有神肋一般。”炀帝道:“哪里便道如此!”二夫人道:“圣目亲看便知。”须臾驾到了明霞院,杨夫人便要邀炀帝进看玉李。炀帝不肯下辇道:“先去看了杨梅,再来看它。”杨夫人不敢勉强,只得让辇过去,自家转随到晨光院来。炀帝进了院,竟到杨梅树下来看。只看花枝簇簇,果然开得茂盛。怎见得?有《梅花引》词一首为证:

  红一团,绿一团,上下高低簇锦盘。花攒攒,叶攒攒,焕彩蒸霞,浑如锦一般。千花万蕊都开遍,不留一杂藏春艳。莫浪看,莫浪看,只恐伤残,繁华再继难。

  炀帝看了,十分欢喜道:“果然开得茂盛,果然开得茂盛!国家祥瑞,不卜可知也。”须臾,各院夫人闻知二院花开,也都来看。看见了杨梅茂盛,皆极口称赞。炀帝大喜,便要排宴赏花。众夫人不知炀帝的心病,一齐说道:“闻知玉李开得更盛,陛下何不一往观之?”炀帝笑道:“不必去看,料没有杨梅这等繁盛。”众夫人道:“盛与不盛,大家去看看何妨?”炀帝被众人催逼不过,只得同到明霞院来,才进得院门,早闻见浓浓郁郁的异香扑鼻。及走到后院,开了轩窗一望,只见奇花满树,异蕊盈枝,就如琼瑶造就,珠玉装成,清阴素影,掩映的满院中祥光万道。瑞霭千层,真个有鬼神赞助之功,与杨梅树大不相同。怎见得?有《踏莎行》词一首为证:

  白雪横铺,碧云乱落,明珠仙露浮花萼。浑如一夜气呵成,果然不假春雕凿。天地栽培,鬼神寄托,东皇何敢相拘缚。风来香气欲成龙,凡花谁敢争强弱!

  炀帝看见玉李金光璀璨,也不像一枝树木,就似什么宝贝放光一般,吓得炀帝目瞪口呆,半晌开口不得。众夫人不知其中就里,只管称扬赞叹。众内相宫人也不识好歹,这一个道:“大奇大奇!”那一个便道:“茂盛茂盛!”都乱纷纷称扬不绝。炀帝气了半晌,忽然大声说道:“这样一枝小树,忽然开花如此,定是花之妖也!留之必然为祸。”随叫左右快用刀斧连根斫去。众夫人听了,都大惊道:“开花茂盛,乃是国家祥瑞,为何转说是妖,倒要伐去?望陛下三思。”炀帝道:“众妃子哪里晓得?只是快快斫去为妙。”众夫人再三苦劝,炀帝哪里肯听。那许多太监,人人皆爱惜此花,捱来捱去,不忍动手,正要斫,忽报娘娘驾到。

  原来萧后听得二院开花茂盛,故来赏玩。到了院中,见了炀帝,众夫人接住就说道:“这样好花,万岁转说是妖,倒要伐去,望娘娘劝解。”萧后仔细将玉李一看,果然是雪堆玉砌,十分茂盛。心下也沉吟了一会,因问炀帝道:“陛下为何要伐此树?”炀帝道:“御妻明白人,何必细问!”萧后道:“此天意也,非妖也,伐之何益!陛下若威福不替,则此皆木德来助之象也。”炀帝道:“御妻所见极是。”方才不叫伐树。杨夫人见不伐树,就要排宴来赏。炀帝随起身道:“且同御妻去看杨梅。”大家依旧一齐同到晨光院来。萧后看那杨梅虽然茂盛,怎能敌得玉李!然萧后终是个乖人,晓得炀帝的意思,只得勉强说道:“杨梅香清色美,得天地之正气,玉李不过是鲜媚之姿。以妾看来,二花还是杨梅为正。”炀帝方笑道:“终是御妻有眼力。”随命取酒来赏。须臾酒至,大家就在花下团坐而饮。饮了半晌,真个是观于海者难为水,只因看过玉李繁衍,故把杨梅都看得平常。大家口里虽然赞美,心中都有一点不足之意,故此饮酒不十分起兴。就是炀帝自家看了一会,也觉得没什趣味。忿然走起身说道:“这样的时节,春光明媚,大地皆是文章,五湖中有多少风景不去游赏,何苦却守着一枝花树吃酒。”萧后道:“陛下之论有理,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炀帝道:“要去索性过北海一游,好豁豁这胸襟眼界。”众夫人听了,忙叫近侍将酒席移入龙舟,须臾安排妥当。炀帝与萧后大家一齐同上龙舟,望北海去游。只见风和日暖,春天的风景,比四时更觉不同。有诗纪证:

  御苑东风丽,吹春满碧流。

  红移花覆岸,绿压柳垂舟。

  树影依山殿,莺声度水楼。

  今朝天气好,宜向五湖游。

  又云:

  君王行乐处,别自有芳菲。

  禁鸟啼如笑,宫花堕欲飞。

  寒添新酿酒,暖试薄罗衣。

  敕赐教歌舞,留春不放归。

  又云:

  宫中三二月,景物百般新。

  娇鸟天然曲,佳人自在春。

  水波青荡漾,山色紫嶙峋。

  闻道过湖去,龙舟箫鼓陈。

  炀帝与萧后、众夫人在龙舟中把帘幕卷起,细细的赏玩那些山水之妙。又叫新选的美人来歌舞作乐,欢欢笑笑。不多时,早游过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脚下,大家一同登岸。正待上山,忽听得波心里跳跃的水声响亮,齐回头看时,只见海中一个大鱼翻波逐浪游戏而来。起初犹在中间扬鼓鬣,后渐渐逼近岸边。炀帝见那鱼有些古怪,便不上山,转同萧后走回海边来看。那鱼见了炀帝,就如认得一般,也不避去,也不沉入,只管在岸边水面上游来游去。炀帝定睛细看,却是一个大鲤鱼,有一丈四五尺长短,浑身上锦鳞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几百万点金星。真个是:

  非现非潜跃在渊,半波半浪戏长川。

  分明已具龙鳞甲,只待风雷便上天。

  炀帝见那鱼生相有些奇异,又长又大,心下也有几分惊讶。又见它游来游去,再不肯沉入水中;又是个鲤鱼,与“李”字音义相同,心下着实不畅。看了半晌,狄夫人忽指道:“陛下看那鱼额上隐隐像有一个红字一般。”炀帝再细看时,只见那鱼额上,是朱红写的一个“角”字,偏在半边。炀帝看了又看,忽然想起说道:“原来就是此鱼。”萧后忙问道:“此是何鱼?”炀帝道:“御妻记不得了?朕昔日曾与杨素在太液池钓鱼,有一个洛水渔人,持一尾金色鲤鱼来献。朕见它有些奇相,就放在池中。后来虞世基凿海,要引入活水,遂与池相通。不知它几时便走到海中,养得这般大了!”萧后道:“陛下如何认得?”炀帝道:“朕放入池时,因它无名,曾将朱笔题‘解生’二字在额上。今日‘生’字俱已浸去,只有‘解’字半边一个‘角’字在上,岂不是它?”萧后道:“鲤鱼有角,非凡物也!陛下不可不知。”炀帝笑道:“朕为天子,岂不知此?待联展屠龙之手,除此心腹之患,与御妻看。”随叫近侍取弓箭。近侍们忙到蓬莱山餐霞殿中,取了一张气胎雕弓,几支赤茎羽箭,奉与炀帝。炀帝接弓在手,引箭当弦,展起袍袖,觑定了那鱼肚腹之上,“飕”的放一箭去。说时迟,行时快,箭刚发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阵风来,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就像有几百万鱼龙在波中踊跃的模样。浪头的水沫直喷上岸来,连炀帝与萧后、众夫人衣裳,尽皆打湿。吓得众人一个个都魂飞魄散,往后倒退。正是:

  天生神物不寻常,弓箭如何得中伤。

  好笑君王不思忖,翻叫波浪溅衣裳。

  炀帝被风浪扑面卷来,吓了一惊,立脚不定,慌忙与萧后、众夫人避入殿中。因说道:“此鱼虽大,不过还是一鲤,又未成龙,如何能作这般大风大浪?”萧后道:“此鱼虽未成龙,定然是个龙种,决非池中物也。”炀帝道:“朕方才箭刚发去,风浪就起,也不知可曾射着?萧后道:“若是射着,决不能起这样风浪。”炀帝道:“昔日杨素倒曾劝朕杀它,以免后日风雷之患,朕不曾听,岂知今日果应其言。”众夫人道:“纵是成龙,也无甚大事,何足介意!”大家又谈论了半晌,波浪方才宁静。炀帝吃了这惊,也无兴上山游览,依旧同萧后、众夫人上龙舟往北海摇回。方登南岸,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奏称有紧急表文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天下兵权,尽归真主;宫中歌舞,迷杀昏君。正是:

  天心一有属,人事便分张。

  一任君王忌,名偏达未央。

  段达不知有何表文来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袁宝儿赌歌博新宠   隋炀帝观图思旧游  

  诗曰:

  君德虽云否,苍天亦毒哉!

  笙歌令耳障,锦绣引情呆。

  任彼荒淫性,成他奢侈才。

  江山将尽矣,犹送美人来。

  又云:

  社稷已摇动,君王只好游。

  才听新柳曲,便想古扬州。

  世事何时了,人情不肯休。

  兴亡多少恨,明月照邗沟。

  话说炀帝与萧后等游北海回来,方才上岸,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手捧着几道表文奏道:“边防有紧急表章,臣不敢耽阻,谨进上御览定夺。”炀帝笑道:“当今四海承平,万方朝贡,有什么紧急事情,要这等大惊小怪!”遂叫取上来看。左右慌忙先将第一道献上。炀帝拆开看时,上写道:“为边报事:弘化郡以至关右一带地方,连年荒旱,盗贼蜂起,郡县不能御治。伏乞早发良将,剿捕安集,庶不至猖獗等情。”炀帝道:“天下这等太平,如何还有盗贼!这都是郡县官员假捏虚情,后日平复了好冒功请赏。”萧后道:“此等之事,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陛下只遣一员能将去剿捕便了。”炀帝取第二道表文来看,却是吏、兵二部“为推补事:关右一十三郡盗贼生发,郡县告请良将。臣等会推得卫尉少卿李渊,才略兼备,御众宽简得中,可备弘化郡留守,提兵剿捕盗贼,伏乞圣佛定夺”。炀帝看了,就批旨道:“李渊既有才略,即着备弘化郡留守,总督关右一十三郡兵马,剿除盗贼,安集生民,俟有功另行升赏,该部知道。”炀帝批完,即发与段达。段达因见是边防紧急事务,不敢耽搁,随即令跟随传与吏、兵二部去了。

  炀帝才批完,猛想起李渊是陇西人,又姓李,恐怕应了天文与谶语,如何反假他兵权?心下只管沉吟,欲要追回成命,又见疏已发出;欲要改委一人,又因一时没有良将。也是天意有定,炀帝正踌躇未决,段达忽又献上一道表来。炀帝慢慢的展开看时,却是长安令献美人的奏疏。炀帝见了,心下一喜,就连李渊的事情都忘记了。因问段达道:“既是献美人,美人却在何处?”段达奏道:“美人现在苑外,未奉圣旨,不敢擅入。”炀帝即传旨叫宣。不多时,将美人宣入院中。那美人见了炀帝与萧后,慌忙轻折纤腰,低垂素脸,俯伏在地。炀帝将那美人仔细一看,真个生得娇怯怯一团俊俏,软温温无限驻骚,比那些脂唇粉面,大不相同。有诗为证:

  浣雪蒸霞骨欲仙,况当十五正芳年。

  画眉窗下骄新月,掠鬓风前斗晚烟。

  桃露不堪争半笑,梨云何敢压双肩。

  更余一种憨呆态,销尽人魂实可怜。

  炀帝见那女子生得十分娇情,满心欢喜,因亲用手将她扶起,问道:“你今年十几岁?叫什名字?”那美人答道:“妾姓袁,小字叫做宝儿,今年才一十五岁。妾家父母闻知万岁选御车女,故将贱妾献上,望圣恩收录。”炀帝笑道:“放心,放心!决不退回。”遂同萧后带了宝儿,竟到十六院来。众夫人见炀帝新收宝儿,忙治酒来贺。大家又吃了半夜,单送萧后还宫。炀帝就留在院中与宝儿宿了。原来宝儿年纪幼小,犹未谙风情,与炀帝交欢,当不得蜂揉蝶采,做尽了百般娇怯。炀帝满心畅快,愈加怜惜。次日起来,就赐她为美人。自此以后,行住坐卧,皆带在旁边伺候,倒有十分宠幸之心。宝儿却无一点恃宠之意,终日只是憨憨的耍笑,也不骄人,也不作态,炀帝更加爱她。就是十六院夫人,也都喜她温柔款。炀帝又叫乐人教她歌舞吹唱,也是她福至心灵,教着便知,学着便会。不多时,歌喉舞态,比众美人更觉有几分轻扬婉转之妙。

  一日,炀帝在院中午睡未起,袁宝儿私自走出院来,寻着朱贵儿、韩俊娥、杳娘、妥娘众美人去耍子。杳娘道:“这样春天,百花开放,我们去斗草,何如?”妥娘道:“斗草左右是这些花,大家都有的,不好耍子,倒不如去打秋千,还有些笑声。”韩俊娥道:“不好不好,秋千怕人子,我不去。”朱贵儿道:“打秋千既不好,大家不如同到赤栏桥上去钓鱼罢。”袁宝儿道:“去不得,倘或万岁睡醒寻我们时,却如何晓得?莫若还到院后去演歌舞耍子,还不误了正事。”大家都道:“说得是。”遂一齐走进院来,同到西轩中坐下。一递一个,把那些新学的词曲共唱演了半会。朱贵儿忽然说道:“这些曲子,只管唱它,没有什么趣味。如今春光明媚,你看窗前的杨柳青青,好不可爱。我们各人,何不自出心思,即景题情,唱一支杨柳词儿耍子。”杳娘说道:“既如此,便不要白唱。唱得好的,送她明珠一颗;唱不来的,罚她一席请众人,何如?”美人都道:“使得,使得。”妥娘道:“还该哪个唱起?”朱贵儿道:“这个不管,但有的就先唱。”说未了,韩俊娥便轻敲檀板,细啭莺喉,先唱道:

  杨柳青青青可怜,一丝一丝拖寒烟。

  何须桃李描春色,尽出东风二月天。

  韩俊娥唱罢,众人都称赞道:“韩家姐姐唱得这样清妙,真个是阳春白雪,叫大家如何开口!”韩俊娥道:“姐姐们不要笑我,少不得要罚一席相请。”说未了,只见妥娘也启朱唇,翻贝齿,娇滴滴唱道:

  杨柳青青青欲迷,几支长锁几支低。

  不知萦织春多少,惹得宫莺不住啼。

  妥娘唱毕,大家又称赞了一会。朱贵儿方才轻吞慢吐,嘹嘹呖呖唱将起来道:

  杨柳青青几万枝,枝枝都解寄相思。

  宫中哪有相思寄,闲桂春风暗皱眉。

  贵儿唱完,大家都说道:“还是贵姐姐唱得有些风韵。”贵儿笑道:“勉强塞责,有什么风韵在哪里?”因将手指着杳娘、宝儿说道:“你们且听她两个小姐姐唱来,方见趣味。”杳娘微笑了一笑,轻轻的调了香喉,如箫如管的唱道:

  杨柳青青不挽春,春柔好似小腰身。

  谩言宫里无愁恨,想到秋风愁杀人。

  杳娘唱罢,大家称贺道:“风流蕴藉,又有感慨,其实要让此曲。”杳娘道:“不要羞人,且听袁姐姐的佳音。”宝儿道:“我是新学的,如何唱得?”众人道:“大家都胡乱唱了,偏你能歌善唱的,倒要谦虚。”宝儿真个是会家不忙,手执红牙,慢慢的把声容镇定,方才吐遏云之调,发绕梁之间,婉婉啭啭的唱道:

  杨柳青青压禁门,翻风挂月欲销魂。

  莫夸自得春情态,半是皇家雨露恩。

  宝儿唱了,大家俱各称赞。朱贵儿说道:“若论歌喉婉啭音律不差,字眼端正,大家也都差不多儿。若论词意之妙,却是袁姐姐的不忘君恩,大有深情。我们皆不及也!大家都该取明珠相送。”宝儿笑道:“朱姐姐休得取笑,得免罚就够了,还敢要什么明珠。羞死,羞死!”杳娘道:“果然是袁姐姐唱得词情双妙,我们大家该罚。”众美人正争嚷间,只见炀帝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笑说道:“你们好大胆,怎敢瞒了朕在这里赌歌。”众美人看见炀帝走来,都笑将起来说道:“妾们在此赌胡诌的歌儿耍子,不期被万岁听见。”炀帝道:“朕已听见多时矣。”原来炀帝一觉睡醒,不见了宝儿,忙问左右,左右对道:“在院后轩子里与众美人演唱去了。”炀帝遂悄悄走来,将到轩前,听到众美人说也有,笑也有,恐打断了她们兴头,遂不进轩,倒转折过轩后,躲在屏风背后,让她们耍子。故这些歌儿,俱一一听得明白。当下说道:“你们不要争论,快来待朕替你们评定。”众美人真个都走到面前,炀帝看着朱贵儿、韩俊娥、妥娘、杳娘四人说道:“你们四个词意风流,歌声清亮,也都是等闲难得的。”又将手指着袁宝儿说道:“你这个小妮子,能学得几时唱就晓得遣词立意,又念皇家雨露之恩,真个聪明敏慧,可爱可喜也!”宝儿也不答应,只是憨憨的嘻笑。炀帝又道:“你们倒耍得有趣,都该重赏。”遂叫左右取吴绫蜀锦,每人两端。宝儿加赏明珠二颗。说道:“你既念皇家的雨露。朕皇家雨露,不得不偏厚于你。”宝儿与众美人都一齐谢恩说道:“万岁评论极公。”

  炀帝大喜。正要叫看宴,忽见王义来奏道:“萧娘娘见木兰庭上百花盛开,遣臣请万岁御驾赏玩。”炀帝对众美人说道:“木兰庭上,倒也有些景致,朕昔时日日在里面游戏。自从有了西苑,倒许多时不曾去游。今日既是花开,萧娘娘来请,朕就请你们大家去一赏,却也是片时的的行乐。”众美人道:“妾等之幸也!”炀帝大喜,遂起身带了宝儿等五人,同上玉辇,竟回宫来。萧后接住说道:“妾偶见木兰庭上万花齐放,故差王义迎请陛下一赏。”炀帝道:“朕久不到此,正要一游,不想御妻有同心也。”二人一边说,一边走,须臾之间,早到了木兰庭上。炀帝四围一看,只见千花万卉,簇簇俱开。真个是皇家春色,十分富丽。怎见得?但见:

  殿庭弘敞,窗户玲珑。双双乳燕,乱逐珠帘;簇簇夭桃,分遮绣幕。锦屏列阆苑名花,玉砌堆瑶池异草。东风杨柳正妆成,迟日海棠初睡起。凤阁春深,千门里一群娇鸟啼花;龙楼日暖,半空中百丈游丝绕树。蝴蝶香浓飞不起,流莺声滑叫还低。真个是皇家富贵如天地,御苑繁华胜万方。

  炀帝与萧后带领着众美人,四下里游赏了半会,方才到庭上来饮酒。饮了数杯,萧后因问道:“陛下在苑中作何赏玩?却被贱妾邀来。”炀帝道:“不曾作什么。朕偶然睡起,只见他们五个躲在院后轩子赌唱歌耍子,被朕窃听了半日,倒唱得有趣味。”萧后道:“怎样有趣?”炀帝遂把众美人如何唱,如何赌,与自家如何评定,都一一对萧后说了。萧后因看着众美人说道:“你们既有这等好歌儿,何不再唱一遍,待我听一听,看万岁爷评定的公也不公?”炀帝道:“有理有理!也不要你们白唱,唱一支,朕与娘娘饮一杯。”众美人不敢推辞,只得照旧将杨柳词儿,一家一个,又重新唱了一遍。萧后俱称赞不已。末后轮到袁宝儿唱时,炀帝正要卖弄她“皇家雨露”之句,留心侧耳而听。不想她更逞聪明,不袭旧词,又信着口儿唱道:

  杨柳青青娇欲花,画眉终是小宫娃。

  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

  炀帝听了,又惊又喜道:“你看这小妮子,专会作怪!她因御妻在此,便唱:‘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这明明是以宫娃自谦,见她不敢专宠之意。”萧后大喜道:“她年纪虽小,倒有些才情分量。”因叫到面前,亲自把一杯酒递与她吃,说道:“你小小年纪,倒知高识低,晓得事务。既念皇恩,又不敢夸张,真可谓淑女矣。”又将自带的一副金钏取下来赏她。宝儿谢恩受了,也不做声。只是憨憨的嘻笑。炀帝大喜,一连满饮了数杯,不觉微有醉意。遂起身到各处去闲耍,偶走上殿来,只见殿中间挂着一幅大画。画上都是细泥金笔画的,也有山水,也有人物,也有楼台寺院,也有村落人家。炀帝见了,便立定脚细细而看,半晌并不转移。萧后见炀帝注看多时,恐劳神思,便叫贵儿去请他饮酒。贵儿去请,炀帝也不答应,只是注目看画。萧后见炀帝请不来,又叫宝儿拿了一种新煎的龙图细茶,送与炀帝吃。炀帝只顾看画,并不接茶。

  萧后见炀帝看得有些古怪,连忙立起身,慢慢的走到面前,徐徐问道:“这是哪个名人的妙笔?”炀帝道:“哪里名人,什么妙笔!”萧后道:“既不是名人妙笔,陛下何劳这般爱他,恋恋不舍?”炀帝道:“朕哪里是爱这幅画儿,只是思想旧游之处,故越看越觉有些伤神。”萧后道:“这画上是何处?乞陛下说与妾知。”炀帝道:“这画乃是一幅广陵图,朕见此图,忽想起广陵风景,故有些恋恋不舍。”萧后道:“此图与广陵可有几分相似?”炀帝道:“若论广陵山明水秀,柳媚花娇,那一段秀美风景,这图儿如何描写得出?若只论地方的宫殿寺宇,形胜之处,一指顾间,都历历如在目前。”萧后就将手指着问道:“此一条是什么河道?有这些舳舻舟楫在内?”

  炀帝见萧后问他详细,遂又走近一步,将左手伏在萧后肩上,把右手指着画上细细说道:“这不是河道,乃是杨子江也。此水自西蜀三峡中流出,奔流万有余里,一直竟到海中,由此遂分了南北。古今所谓天堑者,皆由此江得名也。”萧后道:“沿江这一带,都是山川?炀帝道:“这正面一带,是甘泉山;这左边的,乃是浮山。昔大禹王治水,曾经此山,至今山上还有一个夏禹庙。左边这一座,却叫做大铜山,因汉时吴王濞在此处铸钱,故引得名。那背后一带小山叫做横山,昔昭明太子曾在此处读书。这四边散出的是,乃是瓜步山、罗浮山、摩诃山、狼山、孤山等处,俱是广陵的门户。如今在画中看来,不过只见些形迹。若到广陵一望,真个郁郁葱葱,甲天下之秀美。”萧后又问道:“中间这座城池,却是何处?”炀帝道:“这叫做芜地,又叫做古邦沟城,乃是列国时吴王夫差的旧都。旁边这一带水,也是吴王凿了护此城池。此城居于广陵之中,大得这些山川拱卫。朕意要另建一都于此,以便收揽江都秀气。”萧后道:“这小小一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炀帝笑道:“御妻在画上看了觉小,若到那里,尽宽尽大,可以任情受用。”因以手指着西北一块地方说道:“只此一处,便有二百余里,与西苑大小争差不多。朕若在广陵建都,此处定要造十六处宫院,与西苑一般。”又四下里乱指道:“此处可以筑台,此处可以起楼,此处可以造桥,此处可以凿池。”炀帝说到兴豪之际,不觉手舞足蹈,欣然快畅起来。后人有诗感之曰:

  隋家天子爱风流,抛掷江山意浪游。

  情到动时持不住,心当放处岂能收。

  纷丝飞絮茫无定,野马尘埃乱未休。

  识得繁华成梦后,夕阳衰草已含愁。

  萧后见了笑道:“陛下只如此说说,便有喜色,若陛下真建都于此,还不知何等快乐!”炀帝忽然又长叹一声说道:“朕前日幸江都时,便要在此建都,不期回京,日有万机,羁绊此身,竟将岁月都蹉跎过去,久不能遂朕之心。”说罢,便觉有惨然不乐之意。萧后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就要去一游,也是易事,何必便愁苦起来!”炀帝道:“朕为天子,岂不知游幸易事!但患道路迂远,一去便有千里之遥。到了那里游赏不得几时,记念御妻,又要思想回来。去一千里,回来又一千里,只管在道路上奔波,殊为不便。又且独自一个游览,亦觉寂寂寞寞,没有十分兴趣。”萧后道:“既如此,陛下何不挈带贱妾,并领了十六院夫人、众美人,同去一游,岂不胜概!”炀帝道:“朕实有此心,只奈这是一条旱路,沙尘扑面,车马劳顿,御妻如何吃得这样辛苦!”萧后道:“妾闻有四十九座离宫别馆,一路上俱有住扎,哪里便见得辛苦!”炀帝道:“虽有离宫别馆,只在晚间住了歇宿,日间不得一程一程要往前进发,那些车尘马足的劳攘,甚是闷人。再带领了许多妃妾们,七起八落,如何得能个快活!”萧后道:“陛下所虑极是。何不寻一条水路,多造些龙舟,则妾等皆可安然而往矣。”炀帝笑道:“若有水路,也等不到今日。朕又何消这样算计!”萧后道:“难道就没有一条河路?方才那条扬子江,恐怕有路可通?”炀帝笑道:“太远太远,通不得,通不得。”萧后道:“陛下不要这般执拗,明日宜群臣商议,或者别有水路,也未可知。今日且去饮酒,莫要只管愁烦,为后日的风光,倒误了眼前的行乐。”炀帝笑道:“御妻之言是也。”遂携了手,依旧到庭上来饮酒。正是:

  欲上还寻欲,荒中更觅荒。

  江山磐石固,到此也应亡。

  不知与群臣商议,毕竟有什河道,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耿纯臣奏天子气   萧怀静献开河谋  

  诗曰:

  为德浑无象,昏迷便有形。

  色心如野马,欲念似风萍。

  鏊足撑难起,雷声唤不醒。

  只余歌与舞,相对眼偏青。

  又曰:

  国家谁最毒,独有小人臣。

  行险唯求利,贪功不顾名。

  是非三寸舌,黑白一张唇。

  天下已枯骨,犹思问水滨。

  话说炀帝与萧后要思想水路游幸广陵,再无计策,在木兰庭上饮了半晚酒方散。次日起来,正要聚集群臣商议,忽一个小黄门来奏道:“司天监台官耿纯臣,口称有机密事要面奏万岁。”炀帝笑道:“最是这些台官,专会轻事重报。有什么机密事,要他来奏。”萧后道:“陛下一见知。”炀帝遂起身上辇,竟坐了便殿,宣耿纯臣进见。

  耿纯臣到了殿前,望见炀帝,先行过那五拜三叩头的大礼,然后俯伏在地奏道:“微臣职司占验,连见天象有异,不敢不奏闻陛下。”炀帝道:“天象有何变异?赐卿平身,慢慢的奏上。”耿纯臣道:“臣观得睢阳地方,不时有王气隐隐吐出,直上冲于房心之间。或结成龙纹,或散作凤彩,此名为天子之气。事关国家运数,臣不敢不奏闻。”炀帝道:“朕闻山川皆能吐气,况气乃虚无缥缈之象,如何便定得吉凶!”耿纯臣道:“气虽虚无缥缈,其实有凶有吉,种种不同。”炀帝道:“你就说有哪几种不同。”耿纯臣道:“有一种似烟非烟、似云非云,郁郁纷纷,现红黄二色,状若龙形,这叫做瑞气;瑞气见,则人君当有祥瑞之事。有一种白若练絮,晦昧不明,乍有乍无,其状类狗,这叫做妖气;妖气见,则天下不有大丧,即有兵变。有一种中赤外黄,有丝有缕,若欲随风飞舞之状,这叫做喜气;喜气见,则朝廷有非常之喜。有一种状若长虹,冲天直上,中吐赤光润泽者,叫做胜气;胜气见,则天子威加四海。有一种状若人形,而白色蓬蓬不动者,叫做尸气;尸气见,则其分野之下民,当有流离伤亡之灾。有一种赤纹飞舞,团团曲曲,有如冠缨之状,或如笔锋牙笏之状,皆叫做宰相气;所见之方,当出贤相。有一种如虎如豹,如熊如罴,精光四射若火者,叫做将军气;所见之方,当出名将。唯此团团如盖,青、黄、赤、白、黑五色皆备,或现龙纹,或结凤彩,方叫做天子气。其余还有金银

  之气,珠玉之气,剑气、蜃气,种种不同。臣故敢冒死上奏。”

  炀帝道:“这些气,从古来也曾有人应验否?”耿纯臣道:“历历皆验,如何没有?昔周昭王时,有五色云气贯入紫微,其年昭王南狩,不意被楚人诈献胶舟,遂溺死于汉阴,此一验也。汉高祖未发时,隐于荒砀山泽中,常被吕后寻着;避到一处,又被吕后寻着。

  高祖惊问其故,吕后道:‘但是到处,皆有五色云气罩在上面,故能寻着。’后范增劝项羽杀高祖,亦说道:‘吾使人望其气,皆成龙纹五色,此天子气也,急击之勿失。’后高祖果然成了帝业。此又一验也。梁承圣四年,庾秀才讨梁主说道:‘去年八月太阴犯心中星,今年又有赤气贯于北斗,恐有大兵入江陵。’不久后魏遣宇文护,竟灭了魏国、杀了梁主,此又一验也。还有张华丰城的剑气,卞和荆山的玉气,此皆载在史书,斑斑可考,非妄诞之言也。望陛下审察!”炀帝道:“古来帝王称贤称圣,未有过于伏羲、神农、尧、舜、禹、汤、文、武者,何不闻有天子气见?偏是后世这些中主,倒有许多奇异!”耿纯臣道:“古来圣帝明王,皆有祥瑞,但不定是天子气耳。故伏羲时有龙马负图于河;大禹时有神龟献书于洛;尧舜时荚生于阶下;文武时凤凰鸣于歧山。种种都是上天垂象,再没个无祥瑞的圣君。”炀帝道:“既是睢阳有天子气,则睢阳地方当出天子。卿既能望气,必能识人,朕就差卿到睢阳地方去,察访一察访何如?”耿纯臣道:“气虽先见,其人尚未生也。叫臣何处去访?”炀帝道:“几时方生?”耿纯臣道:“自古明良之兴,皆以五百为期。以此度之,五百年后当有真人生于其地,愿陛下早早修德禳之。”

  炀帝听了,忍不住大笑道:“卿忒苦虑了些,五百年后的事情,便这般着急。”耿纯臣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臣职司占验,见有此气,不敢不奏。”炀帝笑道:“卿但能观天文,却不料理人事,人生宇宙间,一岁之中,也不知多少变迁,况五百年后之事,如何能预期明算?或者朕后世子孙,徒都于此,也未可知。卿且退去,安心做官受用,不要替古人担忧。朕还有别事商量。”因看着左右近侍,嘻嘻哂笑,羞得个耿纯臣面颊都红,唯唯的退出朝去。正是:

  忠臣虑国在千年,荒主图身只眼前。

  莫怪说来全不听,祚长祚短实由天。

  又云:

  谈天论理争嗤腐,虑本图根尽笑迂。

  试吊兴亡千古上,蓍龟四体几曾诬?

  炀帝见耿纯臣退出,随宣丞相宇文达、翰林学士虞世基、内使舍人封德彝、司农卿宇文弼、朝散大夫高德儒诸大臣便殿议事。不多时,都宣到殿前。朝贺毕,炀帝便开言说道:“朕有一事,要宣诸卿来商议,不期被耿纯臣这个腐儒缠了半日,只管说睢阳有天子气,要朕修德禳他。及朕细细询问,原来却说的五百年后之事,岂不好笑。”宇文达奏道:“腐儒不达世务,往往捕风捉影,当为实中,大言不惭。若不是圣上宽恩,此时已不保首领矣。”炀帝道:“朕念他是先朝旧臣,又且老迈,故不加罚。”宇文达奏道:“陛下宣诏臣等,不知有何旨意?”炀帝道:“语云‘登泰山而小天下’。朕自游江都之后,觉天下的山川花柳皆无颜色,故芜城一片土往往劳人梦想。朕昨日在木兰庭上饮酒,偶见一幅广陵图,忽然想起旧游,情兴勃勃,故宣卿来商议。”虞世基道:“陛下思忆广陵,只消发车再一游幸,何等必要费圣心筹算!“炀帝道:“游幸固是易事,只是朕从来受不得寂寞,欲尽将宫中妃妾带去,以为长游之计,却嫌这一条旱路劳攘辛苦,不便往来。若得一条水路,多造些龙舟,一路上逍遥游览而去,便大块朕心。卿等可细细商量,看有什么河道通得广陵。”众臣答道:“自东京至于广陵,千有余里,皆是旱路,并不闻有河道相通。陛下要尽带宫妃,也只消多发人夫,便可前去;况一路上有离宫别馆,尽可停舆驻跸,以臣等愚见,还是旱路为便。”炀帝道:“这些宫馆,朕已厌游,若依旧往旱路去,何消与卿等商量。卿等还须再三筹策,必另得一条河道方妙。”众臣闻说,俱各面面相觑,无言回答。大家捱了一会,只得奏道:“臣等愚昧,一时不能通变,伏望陛下宽限,容臣等退出,会同该部与各地方官细细查明回旨。”炀帝依奏,随传旨散朝,先起身退入后宫不题。

  却说众臣出得朝门,不敢散去,都一齐到会议堂来商量此事。随又知会各部,不多时,大小官员都会集在一堂。宇文达先说道:“圣上欲游幸广陵,不喜经由旱路,要寻一条河道泛舟而去,故命学生会集列位先生商议,不知有何妙策?”众官一齐说道:“别事还可参得智谋,这河道之事,千有余里,明明白白,有便有,无便无,非人谋所能添设。只消烦工部河道衙门先生,将地理志书查一查便见端的。”当下有工部河道官出位说道:“有便有一条水路,只是道途迂远,风波凶险,圣驾如何去得?”宇文达忙问道:“莫管迂远凶险,且说这一条路由何处而去?”河道官说道:“再无别路,除非从洛水转入黄河,再从黄河转入大海,由海中东入于淮河,方能到得广陵。算起程途,将有一万余里;又且孟津一带水势紧急,沧海中波浪拍天,如何敢蹈引圣驾,出此不测之渊!”宇文达道:“虽然险远,必不可往,但只是圣意谆谆,有此一条路儿,明日大家便好塞责回旨。”大家都说道:“老大人见教极当。”遂齐打一恭,各各散出不题。

  却说炀帝退入后宫,萧后接住便问道:“耿纯臣所奏何事?”炀帝道:“这腐老儿殊可笑,说睢阳有天子气见,五百年后当生真命天子,叫朕早修德禳他。”萧后笑道:“五百年后天子,便先有气见,像陛下当代帝王,其气遍满宇宙矣。”说罢,二人嘻嘻哂笑。只见王义奏道:“臣闻圣贤从不虚生,气机皆有先兆。昔关门令尹,望见紫气东来,便知有贤人出关,后老聃果至。汉陈太丘携子侄过访荀朗陵父子,太史便奏五百里内德星聚。荆轲刺秦,则长虹贯日;严子陵足加光武,则客星犯帝座。由此观之,耿纯臣之言,未必无所据也。陛下亦当加察。”炀帝道:“有据无据,当察不当察,只消宣袁紫烟来一问便知。”随即叫宣袁紫烟。

  不多时,袁紫烟宣至。炀帝问道:“今日台官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不知果然有无?”袁紫烟道:“果然有之。”炀帝道:“既有,妃子何不奏朕?”袁紫烟道:“此事虽有,然逮远不在萧墙,非陛下所宜忧也,故妾不敢渎奏,以乱圣怀。”炀帝点头道:“妃子之言是也。”萧后道:“陛下且放开这五百年的远话,不知今日商量的水路何如?”炀帝道:“与群臣商量了半日,再商量不出,如今领旨去查,多分也不能有。”萧后道:“事不可知,众臣既去查,一定还有别路,且待他们回了旨意,再作区处。”炀帝道:“朕性最不能耐,但念头动了,便焦躁难过。”萧后道:“就到江都,也过是游幸耍子,陛下何苦思量未来,误了眼前。闻得第十五绮阴院中,晚花新柳,十分可人,何不到花下去叫袁宝儿、朱贵儿,唱几个新词游赏一番,多少快乐,何必这般抱闷!”炀帝笑道:“御妻倒会排遣,也说得是。”遂同萧后驾辇,竟到绮阴院来。到了院中,院主夏夫人接住,同到各居去游赏。只见鸟啼花落,日淡风恬,春夏之交的光景,真个清幽可爱。怎见得?有《风入松》词一首为证:

  莺声未老燕初归,嫩绿新肥。谩道春还红瘦也,留春还有花枝。架上蔷薇开处,枝头梅子酸时。  不寒不暖日迟迟,绝好佳期。更有杨花飞满院,伴落英红白芳菲。娇影时时堆砌,疏香阵阵侵衣。

  炀帝赏玩多时,心下十分快畅。因对萧后说道:“早是御妻邀来赏玩,不然便将这样好风光都错过了。”夏夫人忙安排上宴来,炀帝饮了数杯,忽问道:“袁宝儿众人如何不见?”众内相听了慌忙去叫,却都不在院中。只得分头各处去寻。寻了半晌,一个个方才慌慌忙忙,乱走将来。炀帝见她们举止失常,便问道:“你这几个小妮子,躲在何处?这半日方才走来,却又这般模样?”众美人料道隐瞒不过,只得一齐跪下说道:“妾等在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剑耍子,不知万岁与娘娘驾到,有失随侍,万死万死!”炀帝道:“是谁舞剑?”袁宝儿说道:“是薛冶儿舞剑。”炀帝道:“薛冶儿从不曾说她会舞剑,敢是你们说谎?”萧后道:“谎不谎有何难见,只叫薛冶儿来一舞,便知端的。”炀帝点点头,先放了众美人起来,随即叫内相去叫薛冶儿。不多时,叫到面前。怎生打扮?只见她:

  穿一件淡红衫子,似薄薄朝霞剪就;系一条缟素裙儿,如盈盈秋水裁成。青云教绾,头上髻松盘百缕;碧月充作,耳边珰斜挂一双。宝钗低金凤飞,绣带轻飘彩鸾舞。梨花高削两肩,杨柳横拖双黛。绝无尘气,恍疑天上掌书仙;别有风情,自是人间豪侠女。

  炀帝见薛冶儿,便说道:“你个小妮子,既晓得舞剑,如何不舞与朕看,却躲在背后卖弄。”薛冶儿答道:“舞剑原非韵事,今日被众美人逼勒不过,偶然舞了耍子,聊话一时之兴,有何妙处,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施展。”炀帝笑道:“美人舞剑,乃千古美观,如何反说不韵!”萧后道:“自谦之词,不得不如此。”炀帝道:“谦不谦,且舞一回与朕看。”萧后道:“舞剑壮事,须先赐酒三杯,方才有兴。”炀帝笑道:“御妻十分凑趣。”随叫左右斟酒赐与薛冶儿。薛冶儿不敢推辞,饮了酒,只得取了两口宝剑,走到阶下,也不揽衣,也不挽袖,便轻轻的舞将起来。起初时一往一来,还袅袅婷婷,就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逞弄那些美的姿态;后渐渐舞得紧了,便看不见来踪去迹,只见两口宝剑寒森森的,就像两条白龙在上下盘旋,再舞到妙处,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见冷气飕飕,寒光闪闪,一团白雪在阶前乱滚。炀帝与萧后看见,喜得眉欢眼笑,拍手打掌,称好道妙,叫不绝口。薛冶儿舞了半晌,忽然徐徐收住,恍如雪堆销尽,忽现出一个美人的模样。薛冶儿舞罢,轻轻将双剑放下,气也不喘,面也不红,丝发一根也不散乱,阶前并无半点尘灰飞起。走到面前,依旧是衣衫楚楚,笑容可掬。真个是:

  能臻化境真难测,会到精时妙入神。

  试看玉人浑脱舞,梨花满院不扬尘。

  炀帝将冶儿唤到面前,用手去她身上一摸,却又香温玉软,柔媚可怜,就像连剑也拿不动的,心下十分欢喜。因对萧后说道:“冶儿美人姿容,英雄伎俩,非有仙骨,不能到此;若非今日,朕又几乎错过。”萧后道:“果然难得!陛下不可不饮。”遂叫左右进上巨觞。炀帝因心中欢乐,也不推辞,左一盅,右一盏,只管大嚼。吃到酩酊之时,竟忘了萧后在座,遂将冶儿抱入怀中,取笑戏耍。萧后见炀帝有醉幸冶儿之意,遂暗暗的起身去了。炀帝醉后全不料理,只与冶儿说说笑笑,接杯交饮。这一夜只吃得十分大醉,就留冶儿同在绮阴院宿了。正是:

  莫诧君恩漆与胶,须知遇合有前茅。

  阶前不是龙蛇舞,宫里安能鸾凤交。

  炀帝次日醒来,问冶儿道:“昨夜娘娘如何回宫去的?”冶儿道:“娘娘见万岁醉了,遂暗暗起身回去。”炀帝沉吟半晌,恐怕萧后怪他,忙梳洗了,就上辇回宫。才到午门,只见宇文达领了一班文武,正来回旨。炀帝遂不退入后宫,竟坐便殿问道:“卿等曾查明什么水路?”宇文达对道:“据河道官,虽查有一条河道,只是迂远凶险,恐非圣驾临幸之地。”炀帝问道:“却是何处?”宇文达道:“这条路,要从洛水转入黄河,黄河转入大海,再从海中东入淮河,方能到得广陵。此去路途万有余里,又有孟津、沧海之险,臣等不敢擅便,伏乞圣旨裁度。”炀帝闻奏,沉吟了半晌,又问道:“除了这条,可还有别路?”众臣一齐奏道:“并无别路。”炀帝道:“既无别路,只得要往此去。”宇文达道:“陛下要由此路,须敕下工部,大大的多造些海船,下边用木筏屯土,土上造船,船上盖起宫殿,方可避得风涛之险。”炀帝道:“此法甚妙。”遂要传旨着工部造船。只见班部里闪出一个大臣,头戴豸冠,身穿秀衣,手执象简,忙忙俯伏在地,奏道:“这一条路如何去得?”炀帝定眼一看,不是别人,乃萧后之弟萧怀静也,现任谏议大夫之职,又是国舅。炀帝一见,便传旨叫平身。因问道:“此路为何去不得?”萧怀静道:“这一条河路,孟津的水势就如倒峡一般,沧海中蛟龙出没,浪头起处与泰山相似。海船虽大,难保无撼荡之忧。陛下在西苑中花迎柳送,犹不欢意,万一遇了逆风,不能前进,孤舟泊在海中,烟水茫茫,陛下却何以为乐?陛下若随带许多宫嫔,旱路尚虑辛苦,如何倒受得海中这般惊怕?其不可去一也。况一往有万里之遥,将约一年,方才到得,若朝中有紧急公事,圣驾却飘流在大海之中,叫臣下到何处来奏闻?其不可去二也。又且海中盗贼甚多,四边非夷即虏,万一有些惊动陛下,又不统兵索将,彼时将何策御之?

  其不可去三也。陛下要游幸广陵,不过是揽挹山川之秀,以图行乐,奈何转以万乘之尊,下临不测之地!臣窃为陛下不取也。”炀帝道:“卿之所论最善,但只恨再无一条别路可往。”萧怀静道:“依愚臣短见,倒有一条河路可通广陵,又不险,又不远,又可除灭不祥,不知陛下肯行否?”炀帝大喜道:“卿既有路,何不细细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隋家江山瓦解,又活倾了几百万生灵。正是:

  昏主唯图乐,谀臣唯顺君。

  不思薪火起,燕雀共巢焚。

  不知萧怀静毕竟有何奏上,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麻叔谋开河   大金仙改葬  

  词曰:

  世事浮沤,叹年华迅速,逝水东流。荣华能几日,鬓发不禁秋。才雨过便云收,一霎儿到头。细思量、乾坤傀儡,天地蜉蝣。  问君着什来由?向矮人场里攘攘营求。不知身是梦,苦与命为仇。些个事,不甘休,便欲起戈矛。到五更,钟敲鸡唱,月冷风愁。———调寄《意难忘》

  话说炀帝正与群臣商议要泛海游幸江都,忽萧与静细奏不可,又说别有一路。炀帝大喜,再三询问。萧怀静答道:“此去大梁西北,有一条旧河道,秦时大将王贲曾在此处掘引孟津之水,直灌大梁,今岁久湮塞不通。荐肯广集兵夫,从大梁起首,由河阴、陈留、雍丘、宁陵、睢阳等处,一路重新掘开,却引孟津之水,东接淮河不过一千里路,便可直达广陵。臣又听得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见,昔秦始皇时,金陵亦有王气出现,始皇使人凿断砥柱,后来王气遂灭。今掘河必要从睢阳境中穿过,天子之气必然挖断。此河一成,又不险,又不远,又可去此一段后患,岂不美哉!臣鄙见若此,不知圣意以为何如?”炀帝听毕,大喜道:“好议论,好议论!非卿有才智,有识见,决不能思想及此。”遂传旨诏以征北大总督麻叔谋为开河都护,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从大梁起首,由睢阳一带直掘通淮河。许调天下人夫,自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要赴工。如有隐匿者诛三族。圣旨一下,谁敢进谏。众臣只得默默领旨而出。该衙门随即移文催麻叔谋、李渊上任。原来麻叔谋为人性最残忍,又贪婪好利,一闻升开河都护,便满心欢喜,即日前来赴任。

  却说李渊,即大唐神尧高祖,乃是创业之君,晓得开河要坑害生命,如何肯来!便上表称病辞任。炀帝差李渊,原是要解他的兵权,及见他称疾不赴,心下也有几分不快。却因天下正盛,也就罢了。遂改敕以左屯卫将军令孤达代李渊为开河副使。令狐达得了旨意,随会同麻叔谋移到大梁住扎。先于乐台北道造一所开渠公署,因近卞梁,就叫卞渠。炀帝闻知说道:“如今要引河水入卞,敕赐‘卞’字加三点水,以后俱要写做‘汴’字。”麻叔谋领旨,遂改了‘汴渠’。一面发文书号召人夫,不旬月天下人夫皆齐集于汴渠。麻叔谋与令孤达二人细细查点,选得开河丁夫共三百六十万人。又选得少年骁勇五万余人,为节级队长,催督各工。其余或老或幼,或妇人,皆令供送饮食。共计动天下五百四十三万余人。二人点齐丁夫,又择了吉日,先从上源河阴古河道挖起,又号令众丁夫二百名为一队,一千名为一营,都一字儿排开。这四五百万人夫,倒排有数十里远近,都照着王贲的旧河道一齐动手。真个是锹锸成云,筐篮如雨。须臾之间,横郊遍野尘扬沙播,土走泥飞,从古来动役人夫,未有如此之盛。正是:

  君王切莫爱风流,一爱风流民便休。

  苦役生民五百万,只供天子一时游。

  众丁夫既充工役,只得拼其性命,一锹一秋去挖。一日挖到晚,毫厘不敢偷工躲懒。只挖得腰折背驼,力尽筋疲。苦稍迟延,不是捆了重打,就是拿去枭首,哪一个不心惊胆颤!天微亮就要动工,只挖到乌天墨地,方才住手。夜间又没个房屋居住,河边泥草地上就是安身之处。晴天日晒犹可,若到了落雨时节,就直立在雨中开挖,就像泥拌千鳅。若有疾病,又不许告假替换,直挖死了方才住手。好不苦恼,好不伤惨!麻叔谋看了,犹嫌慢恨迟,不住的鞭笞捶挞。可怜众丁夫,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人读史至此,有诗感之曰:

  否泰虽云转,江河去不回。

  主昏天下苦,世乱万民灾。

  虞夏终难返,唐尧不再来。

  开河工役惨,千载使人哀。

  按下众人夫受苦不题。却说一队人夫,开到一处,才挖有丈余深浅,忽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众人看了,都惊讶起来。只得随着屋脊,一层一层,慢慢的挖将下去。挖到下面看时,却是一所古时的堂屋,约摸有三五间大小,四周都是白石砌成,十分坚固。正中间有两扇石门,关得严严稳稳,全没有一毫罅漏。众人推那门时,却又关得死紧,不能得开。众夫商量道:“这屋定是古时帝王的坟墓,其中必有金钱宝物,我们大家何不打开了,各人拿些?也是辛辛苦苦一场。”有几个丁夫说道:“这个恐怕拿不得,我们人多嘴多,明日嚷得官府知道,其罪不小。”又有几个丁夫说道:“老哥们忒也忠厚,我们是奉圣旨开河的人夫,又不是暗暗偷盗坟墓,又不是白日打枪。这石屋拦着官河,我们原该挖去,挖开了有什么金银财宝,大家随便拿些,有何罪过?”众丁夫齐应一声:“老哥说得有理,该挖该挖!”遂一齐将锹锄铲插,望着石门,没上没下的乱捣乱掘。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一般,任众人百般掘打,莫想动得分毫。众人打了一会,都吃惊道:“却也作怪,这不过是两扇石门,怎么许多铁器一毫也打它不动?”有几个说道:“还是我们众人命薄,不该得这一注横财,故天不容我们开。”

  只因众夫说有金宝,早轰动了各营人夫,都一齐拢来,指望得横财。这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那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也有上屋凿打的,也有着底掘地的,大家忙了半日,终不能有一痕入路。众夫见轰得人多,恐怕弄出事来,慌忙报知队长。队长也不敢隐瞒,随即报知麻叔谋。麻叔谋听了,心下暗想道:“此中定有宝物。”遂不会令孤达,竟独自个骑了一匹马,到河中来看。看见是一间石屋,便问道:“你们为何不开了进去?”众人答道:“百般掘打,俱不能开。”麻叔谋道:“此乃白石制成,极坚极硬,你们这些软铁锹锄,如何打得它开?若用铁锥铁錾,一顿凿,何愁不开。”随传令叫石匠。不多时,石匠叫到,麻叔谋吩咐叫把石门凿开。众石匠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凿了半会,全不曾凿了一个痕露在门上。麻叔谋看了大怒道:“你们何不用力狠凿?”众石匠只得尽平生气力,凿将下去。轻凿犹可,凿重只凿得火星往外乱迸。石门上毫忽也不见动。麻叔谋见了,十分大怒道:“难道是两扇石门就打它不开?”遂叫许多军士搭起一个木架,用绳索将绝大的石柱石板挂将起来去撞,撞碎了一块,又换一块,只撞得轰轰隆隆,就如雷鸣一般,也莫想得动分毫。麻叔谋见这般撞也不能开,心下方才着慌道:“这也蹊跷,就是一块生铁,也要撞动,如何两扇石门就这般坚固?”心下十分沉吟惊惧。正是:

  饶君心述奸如鬼,只好欺君与害民。

  三尺神明殊凛凛,越奸越狡越伤身。

  麻叔谋寻思无计,只得差人请令狐达来商议。令狐达闻请,随即便来。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令孤达又细细看了一回,因说道:“老先生你看这一座坟墓,周围造得这样精工坚固,若不是古帝王的陵寝,定然是仙家的矿穴。就是凡人到此田地,也有几分神气,如何轻易便用锥凿去撞打?”麻叔谋道:“若不撞打,如何开得!”令孤达道:“若依学生的愚见论来,此中非神即仙,只该宣皇上的旨意,具礼焚香拜求,或者有可开之理。”麻叔谋笑道:“撞打尚不能开,拜求如何有用?就是神仙,今已成冢中枯骨,未必便有灵若此!”令狐达道:“鬼神之事,难以臆度,老先生不可忽略。”麻叔谋心下虽不深信,然无可奈何,只得依着令孤达,叫左右安排香案,与令孤达各穿了公服,同望着石屋门口,焚香再拜。拜罢,亲祝道:“开河都护麻叔谋同开河副使令孤达,奉大隋皇帝圣旨开挖淮河,道遇尊神仙矿,不能前进,伏望尊神垂鉴,开放墓门,容某等另选高原吉地,厚加迁葬,庶不负朝廷明旨,某等亦可免唐突之愆。”祷祝未完,只见香案前忽然卷起一阵风来,刮得寒森森、冷飕飕,着实有些怕人。怎见得?但见:

  就地几旋,无影无踪卷起;漫天一阵,扑头扑面吹来。一霎时,满目沙灰飞作雾;须臾里,接天尘土滚如烟。刮过去,心骨俱寒,疑有一团鬼气;飘将来,毫毛尽竖,岂无百丈神威。冷冷飕飕,逼迫的红日无光;冥冥晦晦,荡漾的阴云有势。四围刮杂,哪里辨东西南北;一气盘旋,如何分春夏秋冬。也不是虎啸而生,也不是谷虚而起;也不乘一万里之长波,也不传廿四番之花信。只见如悲如泣如有声,来往墓门荡魂魄。

  当下冷风卷起,麻叔谋吓得魂不附体,只是抖衣而战。不多时,风过处,只听得一声响亮,两扇石门轻轻闪开。麻叔谋见了,更觉惊慌,方信鬼神不可不敬。定了定神,方才同令孤达带领众人进石屋来看。先看那两扇石门,里面又无闩,又无撑,再关过来看,却又轻便好开。不知为何那般撞打,丝毫不动。众人看了,一个个都凛然骇怕。麻叔谋再走进来,只见里面有几百盏漆灯点得雪亮,屋中照耀如白昼一般。四壁上皆是五彩画成的影致,两边都画奇花异草,怪兽珍禽。画的那蛟龙虎豹,就宛然如生。上面却画许多鬼神的形象,也有千手千眼的,也有三头六臂的,点缀得十分庄严肃静。

  使人不敢不敬,不敢不畏。再走进第二层,只见正当中放着一个石匣,有四五尺长短,上面都是细细凿的花纹。麻叔谋见了,因心下有几分惧怯,便不敢轻易来开看。又转进看后一层,却是小小的一个圆洞。洞中却笔直的停着一个石棺材。麻叔谋与令孤达商量道:“这个棺材,一定要开看,方知端的。”令孤达道:“开便要开,只是不可亵渎。”麻叔谋仍旧叫排下香案,二人又将前言拜祝了一回,方叫左右将棺材抬出,轻轻把盖儿揭开。二人上前细看,只见里面仰卧一人,容貌颜色犹红红白白,就像未死的一般;浑身肌肤,却肥肥胖胖,洁白如美玉;一头黑发,从头上、脸上、腹上一直盖将下来,直盖到脚下,倒又从身后转绕生上去,只生到脊背中间方住。手上的指爪都有尺余长短,自然是个神仙的模样。有诗为证:

  仙人遗蜕,遂于大明。

  冥冥窈窈,常抱至精。

  颜如玉美,貌若花荣。

  发长绕足,指爪手盈。

  有形有相,无臭无声。

  若真若幻,不死不生。

  莫言羽化,大道忆成。

  麻督谋看了这些奇形异状,料是得道仙人的骨相,不敢轻易打动,仍叫左右将棺盖上。又与令狐达商议道:“看此一段光景,若要迁移动了,又要得罪神明;若照旧葬下,这河道却如何区处?”令狐达道:“老先生切莫要忙,我们且去把前边那个石匣开了看看,再作计较。”二人遂折出前一层,叫众人把石匣的盖儿揭起。只见里面并无别物,只有三尺来长、一尺来阔的一块石板。上面写着许多字迹,都是蝌蚪鸟迹篆文,茫茫一片,辨它不出。令狐达道:“此石板定是个碑铭偈赞之类,须是看明了,方知它出处下落。”麻叔谋道:“这些上古籀文,一时不能辨认,却是如何?”令狐道:“人多智广,或者众人之中有能识的,也未可知。”麻叔谋遂传令道:“不论官吏,不论丁夫,不论老幼男女,如有识得石上篆文者,即免其差役。”

  发下令来,大家都巴不得要脱苦役,略认得几个篆字的,也来看上一会。怎奈这篆文,乃仙家妙用,这些愚民俗子,如何得能识破?你猜张字,我猜王字,大家译了一场,终莫能辨。麻叔谋满心焦躁。令狐达道:“不必心焦,隐逸之中,定有高人,可着人四下去访。”麻叔谋又只得传下令说道:“不论军民人等,有能访得高贤隐士识此篆文者,丁夫免役,其余重赏。”才发下令来,只见一个丁夫向前禀道:“小的认得一人,可以识此。”麻叔谋问道:“此人是谁?”丁夫道:“小的乃下沛人,此人与小的同乡。这下沛地方,汉时曾有个神仙,叫做黄石公。此人因慕黄石公为人,就自家起一个号,叫做白石老人。这一村因他,遂顺口呼为白石村。

  村中相传说他有百十余岁。据小人的祖父说,他百十年前就是这个模样。如今鹤发童颜,步履如飞。此人无书不读,凡说的话,往往有些应验,其实像有几分仙意。这篆文若叫他看,定然认得。”麻叔谋大喜道:“你就与我叫来,如认得出,我重重有赏。”丁夫道:“此人道高德重,小人如何叫得他来?还求老爷差人去唤,或者肯来。”令狐达道:“这话说得有理,山中有道之士,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须加优礼相待,还该差人去请才是。”麻叔谋遂拨了两匹马,发了一个名帖,又差两个吏人同丁夫去请。去了半日,只见丁夫同了一个老人,也不骑马,竟步行而来。将到面前,麻叔谋与令狐达将那老人仔细一看,怎生模样?只见他:

  鹤发蓬松,经莫有七八十岁的年纪;童颜鲜美,还不上十七八岁的姿容。两支黑瞳子,深入眼中;三缕白胡须,长垂腹下。眉棱骨高高耸起,手指甲曲曲蟠来。一双大耳轮,直压肩头;两道长眉毛,竟连鬓角。一顶破方巾,高罩寿星头;两只烂皂靴,斜穿仙鹤腿。文绉绉似东鲁夫子行来,慢腾腾如南极老人降下。

  那白石老人见了麻叔谋、令狐达二人,也不行礼,竟只是朝上一个长揖。二人见他仙风道骨,料不是凡庸之人,慌忙答礼”白石老人道:“老朽乃山谷野人,无知无识,蒙二位大人呼唤,不知有何吩咐?”麻叔谋道:“我等奉朝廷严旨,开掘淮河,不期才掘得数里,忽有一石穴拦路,穴中有一个仙人遗蜕,我等不敢轻动。今幸搜得一个石碑,若认得碑上篆文,便有了出处下落。怎奈这篆文乃仙家字迹,下官等不能辨识。闻老翁多学有道,必知仙家玄奥,乞为指教。”白石老人道:“石碑在于何处?”麻叔谋随叫左右将石碑取至当面。老人近前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此乃是个石铭。”麻叔谋道:“既是石铭,求老翁读一遍与下官等听。”老人道:“上边有大人的尊讳,老朽不敢唐突。”令狐达道:“既如此,敢劳抄译出来。”随取纸笔,老人一一写出。二人细看上面说道: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

  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

  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

  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

  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惊讶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机。又服老人能识仙字,因复问道:“我等开河,得成大功否?”老人道:“大人奉当今天子明旨,威权加于海内,大功何患不成。”麻叔谋又问道:“成功后富贵如何?”老人道:“富贵小事,还有二金之喜。”麻叔谋道:“何谓二金?”老人道:“后来自知。”遂不肯说。麻叔谋大喜,随取彩缎二匹,白金十两,以为谢礼。老人笑道:“山僻野人,要此何用!”竟不肯受,依旧是一揖辞去。正是:

  山中抱道人,性命有至宝。

  世上黄白金,视之同粪草。

  麻叔谋见白石老人去了,随与令狐达商议道:“大金仙既前知今日之事,则我等替他改葬,料无妨矣。”令狐达道:“改葬自然无妨,还须捡块好地。”麻叔谋不敢亵狎,亲到城西,选择了一带又丰隆、又茂盛的高原,另具棺椁,将大金仙加礼厚葬于上。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正是:

  不怕奸谋海样深,一临仙术便寒心。

  千年遗蜕知灵否?厚礼高高葬碧岑。

  不知大金仙改葬之后,毕竟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留侯庙假道   中牟夫遇神  

  词曰:

  人世堪怜,被鬼神播弄,倒倒颠颠。才教名引去,复以利驱旋。船带纤,马加鞭,谁能得自然!细看来,朝朝尘土,日日风烟。  饶他狡猾雄奸,向火坑深处抵死胡缠。杀身求富贵,服毒望神仙。枯骨朽,血痕鲜,方知是罪愆。能几人、超然物外,独步机先?

  话说麻叔谋既改葬了大金仙,遂催督人夫开挖河道。原来王贲这条旧河,只有十数里远近开完了,便都是人家的田地房产。或是坟墓陵寝,或是庵观寺院;或是郡县,或是城池。麻叔谋总不顾它,只是取直了河道,竟自挖去。遇人家挖人家,遇城廓挖城郭,遇坟墓挖坟墓,一毫也不做人情。若有人说半个不字,便请过圣旨来,或打或杀,定要害他性命。故此一路上任他横行,无一人来阻挡。只可怜那些沿河的百姓,平空里将好家好当都挖做一条河道,就如遭丧失火一般,一个个抱男负女,各处去逃生。一路上挖得坟墓中的骨榇都堆积如山,好不凄惨!正是:

  杀人一命犹须报,百万生灵却奈何!

  不是君臣能作孽,由来天道有平陂。

  麻叔谋催督人夫开挖,一日将挖到陈留地方,众夫正往前挖,忽然乌云陡暗,猛风和箭,骤雨翻盆。冰雹子就如卵石一般,一阵一阵的乱打将来,打得那些丁夫跌跌倒倒,往后倒退;再打慌了,一个个都拖锹曳锄,跳上岸,往树林里去躲。原来这风雨冰雹,虽然凶狠,却只打得里余远近,众人跑远了就打不着。麻叔谋正在后边催督,只见前面丁夫乱纷纷禁扎不住的都往后退,慌忙问道:“为何这等乱退?”众人说道:“前面风雨大,冰雹子打慌了,故往后退。”麻叔谋大骂道:“这样胡说!这等晴天,哪里来的风雨冰雹?”众人禀道:“小的们上万人同被打伤,难道敢一齐说谎!”麻叔谋犹不肯信,忙叫搭轿亲临去看。麻叔谋上了八人显轿,前面张着一把黄凉伞盖,犹气昂昂的不在心上。不期才到得界边,忽然一阵狂风猛雨劈面刮来,冰雹子就如飞蝗,从半空中乒乒乓乓打将下来。黄凉伞先被风刮作几截,伞衣都东一片,西一片,碎碎飞去。抬轿众人被冰雹子打得头破血出,立脚不住,一声响,把麻叔谋跌下地来,纱帽圆领,尽行打得稀烂。

  雨又大,风又紧,冰雹子又凶,麻叔谋在地下扒来扒去,挣了半晌,也挣不起来。还亏自家一个得力家人,叫做黄金窟,有些膂力,看见主人这般模样,慌忙跑到面前将麻叔谋抱将起来,往后拖了便走。麻叔谋哪里还敢停留,将两只手蒙着头,奔命一般飞走。距离了百十余步,风雨方才稍缓。黄金窟见没有风雨,就叫道:“老爷慢走,没风雨了!”麻叔谋被打慌了,哪里就敢住脚!又跑有二三十步,方才歇住。急放下手来看时,头发俱已打散,纱帽都不知去向,眉角上被冰雹子打伤了一块,微微的流出血来。立了半晌,众跟随才赶去拿了一顶巾,牵了一匹马来。麻叔谋到此田地,顾不得羞惭,只得按上方巾,骑了马,惶惶恐恐的走将回来。正是:

  谩道天无眼,从来有鬼神。

  猛风兼雨雹,偏要打奸臣。

  麻叔谋到得行营,着实有几分没趣。只得重新收拾,换了衣服,忙着人请令狐达来商议。不多时,令狐达来到。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令狐达思想道:“这样晴天,却有风雨冰雹,又只在一处,并不打远,此必是地方什么土神护守疆界,不容开河,故弄这些神通惊骇众人。”麻叔谋道:“就是土地神,却也没处查考。”令狐达道:“只消唤几个乡民来问便知。”麻叔谋随吩咐左右道:“你到附近乡村中捡知事老成的乡民叫几个来,我有事要问他。”

  左右去不多时,带领了十数个乡民来见。麻叔谋忙问道:“你这地方有什么神道最为灵显。”众乡民道:“此去不上二三里,有一座留侯庙,乃汉代张良老爷的香火。这位老爷,十分灵显。小人这乡村中,若是干旱去求雨,立刻就有雨来;若是水潦时求晴,立刻就云开日出。就是男妇有什么疾病,若是诚心去祈祷许愿,也不日就好。此乃是陈留一郡至灵至圣的一位古神。”令狐达问道:“这庙宇是民间私自创盖的,却是朝廷敕赐的?”众乡民道:“这庙乃历朝敕建的,郡中老爷春秋皆来祭祀。”令狐达问明端的,遂发放了乡民,与麻叔谋说道:“汉留侯乃是一位正神,既受了这方血食,自然要为地方护守。”麻叔谋道:“如此却怎生区处?”令狐达道:“还须是老先生与学生备了香烛,穿了公服,前到庙中,将皇上的圣旨宣读一遍,拜祷留侯,求他假道,方可过去。”麻叔谋被打怕了,听见还要他去,便摇头道:“极该如此!只是学生实去不得,敢烦老先生代走一遭吧。”令狐达道:“老先生是正,学生是副,礼该同去,如何代得?”

  麻叔谋没奈何,只得依着令狐达,叫人安排香烛纸马祭礼,又穿了公服,也不抬轿,同令狐达骑了两匹马,带领跟随,到留侯庙来烧香假道。谁想神明赫赫有灵,麻叔谋的马才到得界口,忽一阵猛风大雨,冰雹子又一齐卷来。却也作怪,那风雨冰雹,就是认得人的一般,一毫也不打到令狐达身上,偏只望着麻叔谋没头没脸的打来。麻叔谋心下原十分骇怕,只看见风雨一起,他也不顾令狐达,带转马头,加上一鞭,飞星一般跑了回去。令狐达见麻叔谋跑回,又不好独去,也只得兜马转来。到得营中,对麻叔谋说道:“风雨乃神明肃杀之气,不过是祛涤人之邪心,无十分厉害,老先生为何就忙忙走回?”麻叔谋道:“有大害无大害,学生是断然不去的,只烦老先生另作一处罢。”令狐达沉吟了半晌道:“老先生既不肯去,只得写表申奏朝廷,只说神明显赫,我等职卑不能祈祷,求圣上差官致祭,假道前来。”麻叔谋道,“这个使得。”随写成表章,连夜差人奏入东京。炀帝这一日正在仪凤院与袁宝儿、薛冶儿投壶赌酒耍子,忽见奏章,看了其中详细,说道:“留侯乃汉代良臣,又为我朝正神,不可亵渎。”遂命翰林院官做了一道祝文,尚宝官打了一颗国宝,又取白璧一双,叫有司具少牢的祭祀,差太常卿牛弘前去陈留留侯庙中致祭,求他假道,以成开河之功,各衙门领了圣旨,随即将祭祀打点停当。牛弘奉旨不敢迟延,登时取道望陈留而来。到了行营,麻叔谋、令狐达二人慌忙接住,叙了寒温,问了来意,随将祭祀着人抬到庙中。牛弘随后上马去祭。麻叔谋中心毕竟骇怕,推有足疾不便行礼,不敢同去。只有令狐达一人相陪而往。真个是天子威权,非同小可。二人到了界口,哪有什么风雨冰雹!正是:

  莫笑君无德,君王位至尊。

  一身持社稷,三足并乾坤。

  道法传千古,威权彻九阍。

  鬼神虽显赫,莫敢不承人。

  令狐达陪着牛弘到了庙前,细细观看殿宇,甚是庄严。庙门上横着一个匾额,上写着“敕建汉留侯庙”六个大金字。甬道旁种着两行柏树,阴阴森森,十分严肃。正殿上供奉着留侯的神像,两廊上都画着张良出身的故事。左边画的是募力士,锥秦始皇于博浪沙中;右边画的是遇黄石公,圯桥三进履;下边一带却画着烧绝栈道,卖剑,说韩信,囊沙擒龙且,辟谷从赤松子游,各样故事,装饰的甚是庄严齐整。后殿上却供养着黄石公在内。真个是汉代出类拔萃的豪杰,与众不同。后唐人李太白过此,有诗赞之曰: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锥秦博浪沙。

  报韩虽未成,天地皆震动。

  潜游匿下沛,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余徐泗空。

  牛弘与令狐达二人看了一回,见有些显赫,不敢怠慢,随命左右将祭礼排下,点起香烛。牛弘拜了四拜,然后将白璧一双,献与圣座之前。自家却将炀帝要开河的旨意细细宣了一遍。令狐达也将奉旨开河之事,再三拜祷。二人拜祷毕,遂同出殿外,到纸炉边来焚帛奠酒。帛焚未完,只见正殿内卷起一阵风来,刮得窗棂门扇都铮铮有声。香炉中的烟气一霎儿喷吐如雾,风雾中就像有无数鬼神往来之状。正是:

  风声连屋响,得雾满庭飞。

  莫道幽明隔,神灵自有威。

  众跟随人役,一个个都吓得胆战心惊。幸喜得牛弘与令狐达二人有几分胆量,敬立在丹墀下面,毫不退动。不多时,风烟平息。二人复进殿来看时,一对蜡烛依旧照得明明亮亮,毫厘不曾吹动。圣座前一双白璧,早已不知去向。二人见灵异倍常,更加谨凛,又同拜了几拜,忙叫左右收拾过祭礼,退还行营。麻叔谋接住,闻知这般灵应,心中着实骇怕,又不好说出,只得勉强支撑,叫备酒与牛弘送行。牛弘因事已毕,不敢久留,吃过酒,随辞了二人,回东京复旨不题。

  却说麻叔谋终有几分心怯,到次日依旧要催督人夫开河,他却只躲在后面,定要推令孤达上前。令狐达知道他骇怕,便凑趣不来睬他,竟自带领人夫向前开挖。真个鬼神有灵,自从祭祀过了,便无风无雨,大家安然挖将过去。不数日就挖过了陈留地方。麻叔谋见过了陈留,不在留侯境内,心下不怕,便换了令狐达到后营,他依旧到前面来逞威使势的催督。原来令狐达为人宽厚,虽然督工不懈,若是遇人夫有病,便将他换到后面调理,待好了再补入队中。因有这一段空处,有一丁夫,乃是中牟人,人就顺口叫他中牟夫。这中牟夫偶患心气疼,不能开挖,也是他造化好,刚刚遇着令狐达在前营,遂将他换到后边调理。不期这一日中牟夫疼痛难禁,行走不得,遂躲出营外,在一棵树根上坐了歇息。众人因他有病,也不来催他,遂一阵一阵的都去了。这中牟夫坐了一会,因神情困倦,不觉竟昏昏睡去。及至醒来,早已东方月上。中牟夫着了一惊,忙走起看时,挖河人夫也不知去了多远,又不知晚了几时。幸喜得腹中疼痛好了,只得抖擞精神,趁着月光,沿着那条新挖的河道一直赶来。走不上二三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许多人马之声呼喝而来。中牟夫寻思道:“这山野地方,又是半夜三更,如何还有官府往来?”

  正惊疑之际,只见人马执事早已走到前面,一队一队,甚是尊严,不像郡县官府模样。过去了许多仪从,然后正中间簇拥着一位贵人出来。那贵人头戴一顶有簪有缨的金冠,身穿一件半龙半蟒的衮服,骑了一匹白马,左右跟随都是锦衣花帽,中牟夫定睛细看,见是个王侯气象,方才慌了,忙忙的要往树林中去躲。不期早被那贵人看见,叫一声“拿来!”左右不由分说,便将中牟夫带到面前。中牟夫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下,半字也不能说出,只是战兢兢不住的磕头。那贵人吩咐道:“不要着慌,不难为你。只要你带件东西还你家皇帝,就说我还他白璧一双,十二郎当宾于天。”中牟夫听了忙说道:“小人乃开河的夫役,如何得见皇帝,带白璧还他?贵人道:“只交付与你本官就是。你若隐瞒不报,我定拿来杀了!”随叫左右将白璧付与中牟夫。中牟夫接璧,再要问时,那贵人早已跃马往西而去。去不上三五十步,一阵风过,那些灯火人马,俱忽然不见。中牟夫吓了一身冷汗,方知是遇着神道。幸得月色皎洁,还有一二分仗胆,定了定神,因思道:“莫非做梦?”却又一双白璧明明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没做道理处,只得硬胆迎着月色向东而走。

  原来那些丁夫虽然过去了,因人众牵牵连连,却去不甚远。中牟夫走不上一里多路,早望见后营灯火,心才放下几分。又走有半里多路,方才走到。他将白璧好好收了,悄悄地寻着自家的队伍,也不惊动众人,竟自睡了。到次早不敢隐瞒,一径到麻叔谋营中来报。见了麻叔谋,因说道:“小人昨夜因病行不上,落在后边,忽遇一位神道,与小人白璧一双,叫小人带还皇帝。又说道:‘白璧一双,十二郎当宾于天。’小人不敢隐瞒,故报知老爷。”

  麻叔谋听了大怒,骂道:“你这厮在令狐爷面前推病躲懒,不知在哪里去快活了几日!恐怕我查点出来,故造此一篇谎来瞒我。我且问你,如何叫做‘十二郎当宾于天’?”中牟夫道:“小人如何晓得,他是这般说,小人只得这般报知老爷。”麻叔谋道:“他既对你说,你为何不细细问明?”中牟夫道:“老爷,他是个神道王侯一般的服饰,左右人马簇拥,好不赫赫怕人。小人彼时已惊倒在地,哪里还敢问他长短?若是小人说谎,这一双白璧,却是哪里来?”随将白璧送上。麻叔谋接璧看时,认得是炀帝祭留侯之物。心下便明白昨夜的神道,乃是张良,只不晓得“十二郎当宾于天”是何意思。原来这是句隐语,炀帝只实做了十二年天子,就被弑死了。故此说“十二郎当宾于天”,只到后来方才解得,此时如何得知?麻叔谋思想了一会,欲要奏知炀帝,又舍不得这双白璧,既到手又送了出去;欲要藏起白璧,竟不奏闻,又恐怕中牟夫乱传出去,将后来炀帝知道不便。又揣度了半晌,心下只贪图白璧哪里还顾得中牟夫的性命!遂变转面皮大怒道:“什么神道!什么白璧!分明是躲避差役,诡言惑众,都像你这般见神见鬼,这河道几时方能挖通?”叫左右快推出枭首示众。中牟夫忙上前分辩,怎挡得麻叔谋拍着几案大叫如雷,总不容他开口,一刀枭了。可怜中牟夫一条无辜的性命,明明被麻叔谋贪财害了。正是:

  人逢利处难逃,心到贪时最硬。

  只因两块石头,害了一条性命。

  麻叔谋既杀了中牟夫,遂将一双白璧收入私囊。又吩咐左右不许乱传。如有漏泄者,以中牟夫为样。左右都畏惧麻叔谋,谁敢管他闲事!因此竟无一人得知,只到后来麻叔谋事败众人方才说出。后话休题。且说麻叔谋吩咐才完,忽前队队长来报道:“前面雍丘地方有一带大林,树木交加,林中有一所坟墓,坟墓上有一座祠堂,正碍着开河的道路。小的们不敢擅自挖毁,请老爷钧旨施行。”麻叔谋随上马亲自来看,到了林中,只见坟墓与祠堂虽不甚大,却周围护卫,隐隐约约觉有几分灵气。麻叔谋因在留侯庙吃过一番亏,知道神明不是好惹的。故见此坟墓,也不敢轻易动手。随叫左右唤乡民来问。不多时,乡民唤到。麻叔谋因问道:“这是谁家坟墓?”众乡民答道:“这不是如今人家的坟墓,乃上古高人的矿穴。也不知多少年代,也不知姓张姓李,这一方都相传叫他做隐士墓。这个死的神道,最是灵验。近村放的牛羊,脚踪儿也不敢走到墓上,就像有人看守一般。”

  麻叔谋听见说是隐士墓,便不放在心上,随发放了众乡民,登时叫人夫上前开掘。众人夫得令,不管好歹,大家拖锹拽锄,一齐动手。拆祠的拆祠,掘墓的掘墓;这一队起石,那一队筑土,把一座坟墓挖得七坑八缺。挖下去三五尺,忽然露出一层石板,石板缝里都长起灵芝瑞草,异香扑人。麻叔谋见了,却也忍心,不管什么,只是叫掘。众人夫谁敢停留,乒乒乓乓,把那一层石板尽行挖去。不期挖了一层,下面又有一层。麻叔谋道:“就是一百层,也要挖将下去。”众人一齐努力,不多时,又将这一层挖去。到了第三层,四边都是土地,唯正中间是一块石板。这块石板,却也不小,周围约有五六丈大小,四四方方,盖在上面。麻叔谋只倚着自己人多,又吩咐道:“石板大,挖不起,就凿碎了罢。”众人在上面,蜂屯蚁聚,你一锥,我一凿。霎时间,将一块石板打得粉碎。不料石板下是个大空穴,大家凿破了石板,忽然一声响亮,就如山崩地裂之状,连人连石板都坠将下去。正是:

  不是天崩,也非地塌。

  天地杀机,实由人发。

  不知众人跌入穴中,毕竟有何奇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狄去邪入深穴   皇甫君击大鼠  

  诗曰:

  不是天差与地讹,当时劫运自生魔。

  乘权狐鼠千般横,窃位豺狼百样苛。

  人事谩言争不得。鬼神亦莫敢相呵。

  不须感叹生民苦,否泰循环可奈何!

  却说麻叔谋率领丁夫掘隐士墓,挖到第三层石板上,不防下面是个空穴。打碎了石板,连人连石板,都一齐跌入穴中。忙忙救得起来,人撞石板,石板压人,伤的伤,死的死,也不知损坏了多少丁夫!麻叔谋吃了一惊,忙差的当人役下穴去探看这穴中有多大。众人役忙用绳索系将下去,四面探看,只见这穴有些奇怪,直落去止有二三丈深,到了下面,便有一个横穴进去,进去不止十数步,便又是一个直穴。众人趴到穴边,望下一看,只见穴中黑暗就如深井一般,也不知有许多深浅。大家再要系将下去,却又没有这样大胆,都只在穴上转来转去。正商议间,忽听得穴中隐隐约约有钟磬之声,众人大惊;再往穴中一看,只见穴底下,荧荧煌煌一派灯火,照得雪亮,一直望将下去,就像枯海一般,其深无底。

  众人见这般奇怪,谁敢自作主张,只得又系将上来,报与麻叔谋知道。麻叔谋寻思道:“下边既有钟磬灯火,非神即仙,必定有些古怪,须得一个勇敢大胆之人,系入穴中,探看明白,方好开挖将去。”因问道:“你众人有胆大能入穴探看的,吾当重重赏赐,决不食言。”众人就像哑了一般,哪个敢出来答应?麻叔谋见无人答应,又指名叫几个健汉,要他们入去。众健汉都一齐哭将起来禀道:“小的们虽然叫做健汉,不过止多几斤膂力,实没有什么本事。若是平地上差役还可挣扎,这穴中有百丈之深,下面都是鬼怪出没地所在,小的一个活人,能有多大气魄,如何敢去!只望老爷超拔。”麻叔谋知道强众人不得,随喝退众健汉,忙叫左右去后营请令狐达来商议。不多时,令狐达请到。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后,道:“如今只苦没个胆大之人。敢去探看。”令狐达道:“这不难,有一人尽可去得。”麻叔谋忙问道:“此人是谁?”令狐达道:“此人平素好剑术,常自比荆轲、聂政为人,有胆气,有智略,姓狄,名去邪,是个武官出身,现任武平郎将。如今现在一营管督粮米。若差此人,他定然去得。”麻叔谋听了大喜。随叫左右去请。却说狄去邪,正在后营查点粮米,忽见麻叔谋来请,忙换了公服,随着左右来见。不多时到了前营。麻叔谋将狄去邪上下一看,果然生得像一个好汉。怎见得?但见:

  八尺身长,十围腰大。双眸中灼灼生光,满面上堂堂吐气。天生成肮肮脏脏之骨相,自炼就磊磊落落之胸襟。不学书而学剑,爱谈侠而谈兵。血可沥,头可断,咸知有慕义之心;虎可暴,河可凭,尽道有包身之胆。真是万人必往吾何惧,报到睚眦谁敢当!

  狄去邪进得营来,忙参见麻叔谋、令狐达二人。二人因用人之际,俱出位答礼。参见毕,麻叔谋便说道:“请将军来,别无他事,因前面隐士墓,挖出一个大穴,穴中有灯火荧煌,不知是何奇异。闻将军胆勇兼全,敢烦入穴中一探,便是开河第一大功。明日奏知圣上,自有重用。”狄去邪道:“末将乃无用之人,既蒙二位老大人差遣,敢不效力。但不知穴在何处?”麻叔谋见狄去邪一口应允,满心欢喜。随起身与令狐达、狄去邪,同到穴边来看。狄去邪看了一回,因说道:“既要下去,便斯文不得。”遂脱去公服,换上一件紧身细甲腰间悬了一口宝剑,又叫左右取几十丈长索,一个大竹篮,以便系将下去。又在索子上拴了许多大铃,欲要上来时,以摇得铃响为号。

  不多时,打点停当。狄去邪辞了麻叔谋、令狐达二人,遂同一班人役,先系下穴中。再转入横穴,然后将竹篮放在大穴口里。又叫众人用圆滚木为轴,横在穴上,系好了索头,竟自坐入篮中。众人扶定滚木,一节一节慢慢的放将下去。这条索子,接了又接,足放有五七十丈方才到底。狄去邪起初在上面看时,见底下辉煌照耀,像有灯火一般。到了下面,哪有什么灯火,四围都是黑暗暗一毫也看不见。狄去邪真有主意,也不慌,也不忙,倒将眼睛闭了。存息一会,再睁开看时,便觉微微有些亮影。他方才轻轻的走出篮来,也不辨东西南北,就真着那些亮影儿慢慢的摸将去。摸不上十数步,渐觉有几分光亮。再走得三五十步,忽然通到一处,猛抬头看时,也是有天有日,别是一个世界,与人间无二。狄去邪看了这段光景,不觉恍然叹道:“人只知在世上争名夺利,苦恋定了阎浮尘土,谁知这深穴中,又有一重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家妙用无穷。”

  心下早把功名之念,看淡了几分。又信着步儿往前走去,转过一带石壁,忽见一座洞府,四围都是白石砌成;中间一座门楼,门外列着两个石狮子,就像人间王侯的第宅。狄去邪真也大胆,不管是好是歹,竟走进门来,东西一看,并不见有人在内,只见向南一层石门紧紧关着。狄去邪不敢轻易去敲,只得站在旁边等候,指望有人出来。立了一会,人倒不见,忽听得东边一间石房里,得得有声。狄去邪忙走近前从窗眼里一张,只见里面四角上,立了四根石柱,石柱上有铁索一条,系着一个怪兽在中间,那怪兽把蹄儿突了几突,故外面听的得得有声。那怪兽生得有些奇异,尖头贼眼,脚短体肥,仿佛有一个牛大,也不是虎,也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日晌,再认不出,猛然想了一想,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个大老鼠。狄去邪着惊道:“老鼠有这般大,还不知猫有多大,此中断非人世间矣。”正踌躇间,忽见正南两扇石门开放,走出一个童子来。那童子生得:

  皙皙清眉秀目,纤纤白齿红唇。双丫髻煞有仙风,黄布衫颇多道气。若非野鹤为胎,定是白猿作骨。

  那童子看见狄去邪便问道:“将军莫狄去邪乎?”狄去邪大惊道:“正是,正是!仙童何以得知?”童子道:“皇甫君待将军久矣,此时方来,何不快快进去?”遂邀狄去邪同入。狄去邪见有些奇怪,不敢推辞,只得随着童子入来。进得门来,始见殿宇峥嵘,厅堂弘敞,不是等闲气象。将至殿前,再往上一看,只见殿上坐着一位贵人,身穿蟠龙绛服,头戴八宝云冠,垂缨佩玉,俨然就是一个王者。左右排列着许多官吏,阶下侍卫着两班武士。狄去邪见这般赫赫扬扬,知是皇甫君,忙肃衣容进前再拜。皇甫君也不开言,也不答礼,只等狄去邪拜完,方才叫一个绿衣吏,将狄去邪领到西边廊下站着。狄去邪不敢问他长短,只得随了绿衣吏,到西阶站下。忽听皇甫君传旨,叫把阿摩牵来。只见几个武士,生得形容丑恶,又长又大,领了令旨,忙往外走。去不多时,就将石房内那个大老鼠牵来。狄去邪原是在京官员,晓得炀帝小名叫做阿摩。乃见牵进鼠来,心下暗想道:“当今皇帝,终不成是个老鼠精变的?”又不敢做声,只得侧着耳朵细听。皇甫君见大鼠牵到,遂责它说道:“阿摩,我念你驯养日久,姑与你脱去皮毛,为一国人王帝主,便是你莫大之福,有何亏负于你?你却不遵天道,苦苦的穷奢极欲,虐害生民。”那大鼠也不哀叫一声,倒把头往上摇了几摇,尾巴向后摆了几摆。皇甫君看见更大怒道:“你这畜生,如此荒淫,尚不知悔,留下你未免要殃害黎民。”遂叫武士将大棒拦脑门着实痛打。武士得令,举起大棒没头没脑,尽力打将下来。一声响亮,就如山崩地裂。那大鼠疼痛难禁,咆哮大叫,浑似雷鸣。武士方要举棒再打,忽半空中降下一个童子,手捧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对皇甫君说道:“上帝有命。”皇甫君听了,大惊失色,慌忙趋下殿来,俯伏在地。童子遂转到殿上,宣读天符道:“阿摩国运原该一纪,今已七年,更候五年,可将练巾系颈赐死,以偿荒淫之罪。今日暂免其楚之苦。”童子读罢天符,依旧冉冉腾空而去。皇甫君复上殿,说道:“好了你这个畜生,若不是上帝好生,活活的将你打杀。今还有五年受享,你若不知改悔,也终难免颈上之苦。”说罢,叫武士照旧牵出去锁了。

  武士领旨牵去,皇甫君才叫狄去邪到面前问道:“你看得明白么?”狄去邪道:“某乃尘凡下愚,仙机安能尽识!”皇甫君说道:“你但记了,后日自然知道。此乃九华堂上,你非有仙缘,也不能到此。”狄去邪道:“某奉麻叔谋之命,入穴探取吉凶,不期误入仙府,今进退茫茫,伏乞神明指示。”皇甫君道:“你前程有在,但须澄心猛省,不可自甘堕落。麻叔谋小人得志横行,罪在不赦。你可对他说我感他伐坟墓之情,无以为谢,明年当以二金刀相赠,勿谓酬劳之轻。”说罢,又吩咐一个绿衣吏道:“你可引他出去。”狄去邪在威严之下,不敢细问,只得拜谢而出。绿衣吏引着狄去邪不往旧路来,转过几株大树,走不上一二百步,绿衣吏用手往前一指说道:“前边林子里却是大路。”狄去邪抬头一看,只见树木交加,并不见什么大路。急回头问时,绿衣吏早已不见。

  狄去邪胸中狐疑不定,再转身看时,连那座洞府,都不知哪里去,越觉骇然道:“神仙之妙,原来如此!”只得一步一步,奔进林子中来。过了林子,却是一带山岗,虽不十分险峭,却也崎岖狭隘,不好行走。狄去邪只得攀藤附葛,慢慢的走将过去。转过山岗,前面便是平坦坦的大路,路虽然好走。狄去邪却终有些恍惚。又不知是已出穴外,又不知是否在穴中,只得照着大路,一径走来。又走有二三里田地,忽见几株乔木,环绕成村,村里面一带疏篱,掩映着数间茅屋,倒有些幽雅景致。怎见得?但见:

  青山四五叠,茅屋两三家。

  傍水柴门小,临溪石径斜。

  老松蟠作壁,新竹织成笆。

  鸡犬鸣深巷,牛羊卧浅沙。

  一村多少石,十亩足烟霞。

  春韵闻啼鸟,秋香吹稻花。

  宅垂陶令柳,畦种邵平瓜。

  西渚鱼堪钓,东邻酒可赊。

  山翁与溪友,相对话桑麻。

  狄去邪望见路旁有一带人家,心才稍稍放下些。说道:“有问路的所在了。”遂忙忙奔入村中,见一家篱门半开半掩。狄去邪遂挨身入去立了一歇,并不见有人出来。狄去邪只得轻轻的咳嗽几声,早惊动了一只小花狗儿,在篱笆旁边汪汪的乱叫。叫了半晌,里面方才走出一个老人来问道:“是谁在此?”狄去邪忙闪睛一看,只见那老人生得:

  雪白头颅雪白须,婆娑真有百年余。

  莫言野老身康健,步履全凭拄杖扶。

  狄去邪见了老者,慌忙上前施礼道:“下官迷失道路,特造宝庄,敢求老翁指教。”那老者看见狄去邪身上穿甲,腰间挂剑,慌忙答礼道:“将军贵人,为何徒步到此荒村?”狄去邪不敢隐瞒,遂将入穴遇皇甫君,及棒打大鼠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老者听了,又惊又喜,笑嘻嘻说道:“原来当今皇帝,是个老鼠变的,大奇大奇!怪道这般荒淫无度,全没些人君气象。”狄去邪说道:“某自入穴,心下彷徨,不知此间是何地方,到雍丘还有多远?”老者道:“将军不必心焦,此间乃嵩阳少室山中,沿大路往东去,只三里便到宁陵县中,不消又往雍丘去了。将军入穴这半日,想不曾用饭,若不弃嫌野人的精粝盘餐,稍进一箸,再慢慢回去,未为迟也。”狄去邪走了半日,腹中实是饥饿,又见说道宁陵只三里,心下早已放宽。因说道:“虽承翁丈厚意,只是打搅不便。”老者道:“乡下家常饭,只好充饥,何搅之有!”遂将狄去邪邀入草堂,随叫一个老苍头去收拾饭馔,因对狄去邪说道:“据将军今日所见之事,看将起来,当今皇帝,料没多时光,就是麻叔谋,只怕其祸也不甚远。我看将军一貌堂堂,满怀义气,如何随波逐流,与这一班虐民的权奸为伍!”狄去邪听了,羞的满脸通红。因逊谢道:“承翁丈良言指教,某非不知开河乃虐民之事,只恨官卑职小,不敢不奉令而行。”老者笑道:“做官便要奉令而行,不做官他须令将军不得。”狄去邪闻言解意,连连点头道:“翁丈金玉之言,某虽不才,当奉为蓍龟矣。”老者道:“狂言唐突,望将军勿罪!”

  须臾,老苍头摆上饭来,不过是塘里的鱼,自养的鸡,与家园的蔬菜之类。狄去邪腹中正饥,放开肚饱餐了一顿,然后起身称谢辞别而出。老者亲拖了一条拄杖,直送到大路口上,因说道:“日色尚早,不要着忙。转过前边那个山嘴,便望得见县中了。”狄去邪再三称谢而别。才走了十数步,再回头看时,哪里有个老者,哪里有什么人家,两边都是些长松怪石,历历落落。狄去邪看见又吃了一惊,心中暗想道:“今日却也作怪,遇着的事情,都有些蹊跷。难道青天白日,铁铮铮的汉子见鬼不成?”一头想,一头走,不多时转过山嘴,果然就望见宁陵县的城池楼阁。自家又想一想暗笑道:“须要留心看着,莫一过歇儿,连宁陵县都不见了。”心下又像梦,又像醒,只走到县中,见城市人民挤挤簇簇,方才信道是真。及寻问挖河人役,都说道:“还未曾挖到此处。”狄去邪遂不肯复走回来,随报知县官,竟自在公馆中住了等候不提。

  却说麻叔谋自差狄去邪入墓,在穴上等了一会,猛然一声响亮,那个横穴忽崩坍倒了,将许多拽绳索的人夫,都压死在下面。麻叔谋吃了一惊,忙叫各队丁夫,都一齐来挖,要将崩坍的浮土掘去,照旧露出穴口。好等狄去邪上来。众丁夫左挖也挖不见穴口,右挖也挖不见穴口,将一所坟墓都掘光了,已成一条河道,也不见什么穴口。麻叔谋心下不乐,还要叫人挖找。令狐达道:“不必寻穴口了,竟自开河去罢;就寻着穴口,狄去邪也料不能生矣。”麻叔谋方才传令,不要寻穴,照旧开河前去。众人夫得令,一径望宁陵县开挖将来,又开了七八日,方才到宁陵县界口。这一日,麻叔谋才起来查点人夫,忽左右报道:“营外狄将军要禀见老爷。”麻叔谋大惊道:“狄去邪已死在穴中,如何又有一人来禀见?”左右道:“明明一个狄将军,现在营外。”麻叔谋暗想道:“前日令狐达原说此人能剑术,莫非前日隐遁开了,不曾入去?”随传令叫请进来。狄去邪进营参见才完,麻叔谋就问道:“前日将军一入穴后,穴即崩坍,都以为死生难保,正要表奏朝廷,追封高义,不知将军从何处得能安全到此?”狄去邪道:“某自入穴,也不知遇了多少奇事。”遂将遇童子,见皇甫君,责罚大鼠,天符下降,与赠金刀。绿衣吏送出,后来又逢老人留饭,上项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某到宁陵中,已经七日矣。”

  麻叔谋听了,似信不信的答道:“赠我什么金刀?”狄去邪道:“某也不解其意。但皇甫君说道:‘感老大人伐坟墓之情,明岁当以二金刀相曾。’某不敢不据实报知。”麻叔谋笑笑说道:“这鬼神有影无形的说话,哪里十分当得正经。”狄去邪道:“依末将看来,恐怕倒有几分玄妙,老大人不可认为虚诞。”麻叔谋见狄去邪谆谆说奇说怪,心下愈疑前日剑术遁开,不曾进去,今日故造出许多谎言来说,也不答应,只是微微而笑。

  狄去邪道:“老大人含笑,似疑末将之言为虚。末将却亲身经过,亲眼见过,安敢不信以为实?”麻叔谋笑道:“将军见过,故信以为实;我未曾见过,自然疑其为虚。然实者自实,虚者自虚,将军心下岂不明白?”狄去邪道:“某若是妄诞之言,欺哄老大人,这样百十丈的深穴,又崩坍倒了,某非神非仙,如何得能出来?”麻叔谋笑道:“将军虽不妄诞,或者鬼神妄诞也不可知。将军如何包得许多!将军自穴中出来,又步行了许多路程,一定辛苦,且请后营歇息歇息,神鬼的事情,自有造化主张,不必我与将军细辩。”狄去邪见话不投机,不敢再言,只得打了一恭,退出营来。正是:

  赤心难见,忠言被疑。

  金刀验日,悔之已迟。

  不知狄去邪退出,毕竟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美女宫中春试马   奸人林内夜逢魑  

  诗曰:

  小人得志谩猖狂,莫道冥冥没主张。

  天地若雠应获罪,鬼神一怒便为殃。

  贪淫好色难完局,极欲穷奢易散场。

  何以君臣同道德,享名享寿国全昌。

  话说狄去邪被麻叔谋疑他说谎,抢白了一场,退回后营,自家思想道:“我本以忠言相告,他却以戏言见侮,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何与这奸雄同干害民之事!便挖完了这条河路,分到我身上,能有多少功绩!料不能封妻荫子。”又想起皇甫君与嵩阳老人劝他之言,遂省悟道:“国家气运,已自有限,我何苦在奸佞丛中,恋此鸡肋!倒不如托个狂疾,弃了这顶纱帽,归隐于终南山中,修心辨道,倒得个逍遥自在。”算计定了,次早遂递两张呈子:一张递与麻叔谋,一张递与令狐达。称说道:“自入穴还营,偶得狂

  疾,不能料理事务,请愿挂冠回籍调理,伏乞批允施行。”令狐达见了呈子,还要留他。麻叔谋说道:“这哪里是什么狂疾,只怕倒是说谎之病。他既要去,留之何益。”遂将呈子批准。

  又另委了一员官吏,管督粮米。狄去邪见准了呈子,遂收拾行李,带领了两个旧苍头,竟回家乡去了。行到路上,因想起皇甫君呼大鼠为阿摩,心中委决不下道:“岂有中国天子,却是老鼠之理!若果然是,则前日大棒打时,也该有些头疼脑热,鬼神之事,虽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便道往东京探访一个消息,便知端的。”遂悄悄来京探访不题。

  却说炀帝日日在西苑与袁宝儿、朱贵儿、杳娘、妥娘、各院夫人,纵淫无度。这一日吏部侍郎裴矩在张掖与西域胡人开市,换得大苑一匹名马,浑身雪白,神骏异常,遂差人献与炀帝。炀帝见裴矩献马,遂同了各院夫人、众美人,到翠光湖堤边来看。左右将马牵至堤上,炀帝仔细一看,只见那匹马生得促蹄高,竹批双耳,浑身毛片就如白雪剪成一般。真个是千金买骏,万里嘶风,无价之宝。后人有诗赞之曰:

  宝马权骑出未央,雕鞍照耀紫金装。

  春草初生驰土苑,秋风欲劲戏长扬。

  鸣珂屡度章台侧,细蹀经向濯龙旁。

  徒令汉将连年去,宛城今已献明王。

  又云:

  鸳鸯赭白齿新齐,晚入花中散碧蹄。

  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炀帝看了,满心欢喜,不住口的称赞道:“果然好马,果然好马!”秦夫人道:“此马外边的毛片真实可爱,但不知行步如何?”炀帝笑道:“毛片既好,必定善走,就如美人一般,容颜秀丽,自然聪慧有才。朕小时最爱骑射,因天下太平,深宫安享,这些弓马之伎,都久生疏了。今日见此骏马,心下不觉有几分伎痒。待朕走试一回,与众妃子看何如?”众夫人未及答,只见王义跪在地下奏道:“胡马新来,未经操练,不知驯烈;陛下奈何以万乘之尊,临此不测之险以为戏也!”炀帝笑道:“朕不比那些娇脆之主,往常时,任它如何烈马,也曾骑过;况今日御苑之中,骑了耍子,又是这样良马,放一辔,不过半里一里,有何险处!”就将身上的龙袍脱下,换了一件最轻软五彩蟠龙的便衣,也不戴金纱帽,只戴一顶软翅纱巾,脚下换了一双天蓝软底靴儿,拿了一根金鞭子,便盘鞍上马。众夫人慌忙取酒来,奉上说道:“陛下慢放马,且满饮三杯助兴。”炀帝欢喜道:“拿来拿来。”随接酒在手,一饮而干。众夫人又斟上两杯,炀帝也不推辞,俱笑嘻嘻的吃了。吃完三杯,两个牵马的内相将马缓缓的领到堤中。

  炀帝左手挽定了丝缰,双膝夹紧鞍辔,右手将金鞭轻轻在马尾上打了一下,那马果然有些奇异,见金鞭打下,也不惊,也不跳,放开四蹄,悠悠扬扬的望前跑去,只跑尽了这条长堤。炀帝把丝缰一勒,那马便徐徐勒住。众夫人、美人与宫娥、太监见炀帝跑去跑回,坐在马上,风流飘逸,毫无惊惧之色,大家都齐呼万岁。炀帝跳下马来,洋洋得意对众夫人说道:“朕之走马何如?”众夫人都称羡道:“陛下既能文,又能武,这样英雄,古今帝王真莫能及。”随又献上酒来。炀帝道:“朕虽善骑,此马亦自不凡;骑在上面,又平又稳,又解人意,要东就东,要西就西,毫不费人驾驭之心,果然是匹良马。朕自跑不见驰骤之状,你们宫娥中,不拘是谁善跑的,跑一回与朕看看下酒,岂不妙哉!”众宫人你看我,我看你,无一人答应。炀帝笑笑说道:“这苑中三千粉黛,八百妖娥,难道就没一个女中男子,能骑马与朕看?”朱贵儿在旁边说道:“薛冶儿既善舞剑,一定便会走马。”炀帝听了大喜道:“这个想得有理。”

  薛冶儿正立在炀帝背后,听见朱贵儿举她跑马,慌忙走出来说道:“朱贵儿专会攀人,妾只晓得舞剑,几时又会跑马!”炀帝半笑半耍的说道:“是人的伎俩,都要在人的面前卖弄,偏你会的只说不会,能的只讲不能,不罚你个烂醉,你也不怕。”随叫左右取过一个顶大的犀觞来说道:“你若不会跑马,便要罚这三巨觞酒才饶你。”薛冶儿也笑说道:“妾若跑马,这三巨觞酒却是谁吃?”炀帝喜道:“你若跑马,朕就饮此三觞何如?”薛冶儿料道推辞不得,只得说道:“跑得不好,万岁与列位娘娘不要见笑。”遂把凤头弓鞋紧兜了一兜,腰间又添束上一条鸾带,徐徐的走到马前,将一只白雪般的纤手,扶住金鞍下边,也不踏镫,轻轻把身躯往上一纵,早不知不觉的骑在马上。炀帝看了,喜不自胜,对众夫人说道:“这个上马势儿,便是会骑的了。朱贵儿所举不差,快拿酒来我吃。”众夫人忙斟上一巨觞,奉与炀帝。炀帝因心下快畅,拿起来不多几口,就吃干了。又叫筛一金杯,与冶儿在马上吃了壮胆好跑。左右筛了,递与冶儿,冶儿接酒吃了。又在内相手中取了金鞭,连打几下,那马就如飞一般跑去。冶儿也不挽丝缰,两只手高高的调弄那根金鞭,坐在马上,左顾右盼,百般样卖俏。跑尽了那条长堤,也不用手兜转,只将身躯略略的往半边一斜,那马就折回头来又跑。起先炀帝跑时那马还慢,不知怎么冶儿骑上就如掣电一般。炀帝与众夫人远远望着,并分不出是人是马,只见上边一片红云,下边一团白雪,飞滚将来,一霎时,眼也不及转睛,早已跑回。真个会家不忙,将近面前,略把双膝一夹,那马便立住不动。

  炀帝看见,鼓掌大笑道:“跑得好,跑得好!”便要自家上前接她下马,脚还未动,冶儿早已下马走到面前。炀帝将手携住说道:“美人走马最是奇观,今日得了匹良马,恰又有美人这般善骑,真可谓之双绝也。”众夫人道:“果然跑得可爱。”炀帝又道:“朕跑时还用手挽丝缰;你这小妮子,小小年纪,是哪里学得缰绳也不带,只将身躯婉转,跑得这等翩跹飞舞,有韵有致!”冶儿道:“贱妾不过是游鳞舞燕,怎知万岁有龙凤翥之妙。”炀帝听了,一发大喜。冶儿道:“好不好,跑已跑了。万岁还有这两巨觞酒,却是如何?”炀帝道:“谁赖你的?就斟来我吃。”众美人斟上,炀帝接酒在手说道:“冶儿走马甚妙,众妃子也该赏鉴一杯。”众夫人道:“妾等愿陪。”说说笑笑,一霎儿,两巨觞炀帝早已吃将下去。因说道:“冶儿有伎不献,该罚一杯;贵儿荐贤不差,该赏一杯。”二人吃了,又各斟一杯,奉于炀帝,说道:“万岁赏罚至公,也该庆祝一杯。”大家你缠我,我缠你,不多时,炀帝早已昏昏醉矣。正是:

  神迷佳丽应难醒,情温柔莫不昏。

  休怪君王易沉醉,玉人试马易销魂。

  众夫人见炀帝醉了,慌忙扶上香舆,就近推到迎晖院房中去睡。此时日色才午,众夫人打点炀帝睡下,又恐怕一时醒来呼唤,都不敢散去,就在外边轩子里或下棋,或弹琴,或饮酒,或说闲话耍子,只叫众宫娥在房中伺候。众夫人才坐了不上一个时辰,忽听得炀帝在房中山摇地震的吆喝起来。

  众夫人各各大惊,都慌跑入房中来看,只见炀帝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紧紧的将两手抱着头,口中不住的吆喝:“打杀我也,打杀我也!”众夫人慌做一堆,忙上前问道:“陛下为何这般惊悸?”炀帝昏昏迷迷一毫也不明白,只是叫:“打杀我也!”众夫人吓得手脚无措,只得差宫人飞马来报与萧后。萧后闻言,顿时飞辇来看,到了床前,连问数声,俱不答应,只是叫“打杀”不住口。萧后着了忙,只得传懿旨宣太医院火速来看。众内相领旨,不敢怠慢,顷刻间,即将一个太医院令宣到面前。那太医令姓巢名元方,乃西京人氏,积祖精医,原是太医院一个吏目;因指下十分明白,用药如神,故渐渐升做太医院令。当下朝见过萧后,随即进房,先将炀帝面色一看,次即将两手脉,细细把过,因奏道:“圣上六脉平和,唯阳明经数而且急。这圣恙,非外感,亦不是内伤,又将两手抱额,以臣看来,定是梦寐中受了惊魇,头脑之中作痛,故如此叫唤不住。只消用安神止痛汤,服数剂,自然无事。”萧后道:“既如此,可快用药来。”

  巢元方退出院外,忙配了一剂煎药,送入院来。萧后也不托人,亲自煎了来与炀帝吃。炀帝此时十分昏沉,只是叫痛,哪里晓得吃药。萧后没法,只得与众夫人扶起炀帝,轻轻的灌将下去。真个药用当而通神,哪消半个时辰,炀帝忽然醒转来说道:“打杀我也!”萧后忙扶着说道:“陛下请苏醒,谁人敢打陛下!”炀帝睁开眼,看见萧后坐在床面前,因说道:“御妻,我好苦也!”萧后见炀帝渐渐明白,忙叫再煎药来。众夫人忙命巢元方撮了二剂流水煎来。炀帝吃了二剂,便恍然明白,说道:“痛杀我也,几乎与御妻等不得相见。”萧后问道:“闻陛下好好地饮酒而睡,为何忽然疼痛起来?”炀帝道:“朕因酒醉,昏昏睡去,忽梦见一个武士,生得狞恶异常,手执大棒,不由分说,照脑门打一下,打得朕昏晕几死。如今虽挣扎转来,只是头脑之中,还如破了的一般,痛不可忍。”萧后道:“梦中被打,不过是虚惊,非真有之事。陛下宽心静养,这疼痛自然就止。”随又叫巢元方用药止痛。

  炀帝这一病,早惊动了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到西苑中来问安;闻知是梦中被打伤脑,无甚大事,才各各散去。不一日满东京都纷纷扬扬宣传此事。却说狄去邪到了东京,访得这个消息,心下甚是凛然;又细问炀帝病头之日,恰正是狄去邪见鼠之日,惊得痴呆了半晌,方信鬼神之事,毫厘不爽。因此,把世情都看得冰冷,遂一意往终南山访道。正是:

  鬼神指点原精妙,只奈愚人识见粗。

  若把世情都看破,道门已是半工夫。

  狄去邪在终南山修道,后来果然得了大事。这是闲话休题。却说炀帝在西苑中一连疼痛了七八日,方才全止。这一日病好了。萧后与众夫人都来称贺。炀帝因问道:“前日朕初病时,在梦中昏昏迷迷,就如死去一般,再不能够醒来,不知是吃哪个的药,才得救转。”萧后道:“亏了太医令巢元方,他一看了,便说陛下六脉和平,没有别病,只是梦中被魇,头脑疼痛,连忙用安神止痛之药,只一贴,陛下就恍然明白。”炀帝道:“有这样神医,就晓得是梦中被魇,难得,难得!”遂传旨叫宣来重赏。左右方才去宣,忽见段达捧了一道表章来奏。炀帝接表,展开一看,乃是麻叔谋的奏疏。上面写着:

  开河都护臣麻叔谋,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臣自奉命开河,日夜催督丁夫,不敢稍懈。赖皇上洪福齐天,今幸掘至宁陵县地方,功已成十分之七。不期臣拮据过劳,积久成病,今忽患头痛,一日昏晕数次,不能料理事务。伏乞陛下另选良臣,代臣之任,庶不有误河工,以辜圣望。臣不胜待命之至。

  炀帝看了,大惊道:“麻叔谋如何也病头痛?河工既开了十分之七,怎生又换得他人?”正踌躇间,只见左右已将巢元方宣至。巢元方见了炀帝,慌忙俯伏朝贺。拜毕,炀帝说道:“朕梦中暴患头痛,赖卿妙药得安,此功不可不报。”遂叫近侍取白金百两、黄金五十两、彩缎十匹、白璧一双,以为赏赐。巢元方辞谢道:“圣体天佑,微臣何功之有,敢受这般重赏!”炀帝道:“酬劳之意,不必过辞。”巢元方谢恩受了。正要辞出,炀帝忽想道:“麻叔谋也是头痛,何不即着此人去医;倘医好了,也省得一番更换。”遂对巢远方说道:“开河都护麻叔谋,今日有表来奏说,他也头痛,不能开河。朕望河工甚急,卿可望奉旨前去一医;医好了,朕当另有升赏,”巢元方道:“君父之命,焉敢辞劳。”遂领旨而出。到家里收拾了行李药物,随即起身望宁陵县来。到了界口,早有人报知麻叔谋。麻叔谋知他奉旨前来,不敢轻慢;自家又动身不得,随央令狐达出来迎接。不多时,令狐达将巢元方邀入营中。

  此时麻叔谋病在床上不能出来,只得叫请进房内去看。巢元方到了房中,将麻叔谋两手脉细细看了,便说道:“老先生的贵恙,有些奇怪;虽然是外感,但所感却不是寻常的风寒暑湿。以学生据脉息看来,乃是为鬼风所吹,邪气入于头颅,不曾吃得散药。如今又转入胸臆,所以老先生头痛而数数昏晕。”麻叔谋听见说出为鬼风所吹,看着了他的病源,连加点首称是道:“老先生真神医也!”原来麻叔谋一夜在星月之下,审视河道,忽见林子中放出一道光来,他心下疑有宝物出现,遂撇了跟随,竟独自步入来看。到了林子中间看时,光倒没有,只见一群鬼坐在石头上相对而哭。麻叔谋看见,吃了一惊,又不敢忙忙走出,只得将身闪在石崖旁边窃听。

  少顷,只听见众鬼呜呜咽咽地说起话来。这一个道:“我一个好好坟墓,都被麻叔谋那奸臣挖去,教我大男小女,都无处栖身。”那个道:“我齐齐整整的尸骸,被麻叔谋那杀才弄得七零八落,不得周全。”这个也恨麻叔谋,那个也怨麻叔谋,吓得麻叔谋抖衣而颤,魂不附体,又立了一会,忽见一个鬼说道:“此人离此不远,我们何不拿他出来杀了,以报此仇,又可绝其后患!”众鬼齐哭道:“怎奈他奉着皇帝敕命,还有一年阳寿不尽,因此杀他不得。”那个鬼怒道:“就杀他不得,拿出来痛打一顿,也可以出气。”众鬼都道:“说得有理。”遂一齐走起来要拿麻叔谋。麻叔谋听见众鬼来拿,吓得胆颤心惊,魂魄俱无,又没处躲避,只得舍着性命往林子外乱跑。才跑不上十数步,忽一阵阴风没头没脸的吹来,阴风中啼啼哭哭,有无数的鬼魂来捉拿,吓得他骨软筋酥,大叫一声,就昏扑在地,幸得跟随人役,在林子外听得麻叔谋叫喊,慌忙跑入来看,见麻叔谋晕倒在地,只得扶回营中,用滚汤灌醒。麻叔谋醒来,恐失观瞻,不好说是被鬼迷了,只推偶然头痛,昏晕起来。今日却被巢元方看出病根,故连声称赞神医。正是:

  小人识见一何愚!病入膏肓犹自诬。

  不是神医明看破,谁人知被鬼揶揄。

  不知巢远方看破病源,毕竟用何药调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陶榔儿盗小儿   段中门阻谏奏  

  词曰:花酒迷魂犹浅,坑人唯利为深。多少贪夫图富贵,断头折骨寒心。但顾一生快乐,管谁怨恨沉沉。莫道九阍可叩,休言上帝遥临。若要掩他天下目,只消几镒黄金。闲吊斯民惨祸,潸然涕泪难禁!———调寄《何满子》

  话说麻叔谋被巢元方看破病源,连称神医。因问道:“学生贱恙,老先生已洞见肺肝,但不知何药可以疗治?”巢元方道:“贵恙乃鬼气所射,比他症不同,须用初生的嫩羊羔蒸熟,伴了末药,日日吃它几次,方可除根;若单用药饵,恐怕沾了阴风,又要复发。”麻叔谋听了大喜,随叫左右到民间去寻取羔羊,一面治酒款待巢元方,就留在营中居住。真是妙用通灵,一连吃了两三日,便也不头痛,也不昏晕,竟自照旧起来行走。巢元方见病好了,便要辞别回京复命。麻叔谋不敢久留,随整酒送行,又厚厚地备了一副礼要谢。巢元方吃了酒,受了礼,一径回京而去不题。

  却说麻叔谋自从医病吃了羊羔,遂每日家做成了个定例,一日之间,必要杀上几只小羊方够。起初伴药吃,犹不觉其妙,后来药吃完了,竟将五味调和起来,更觉香甜肥嫩,美不可言,每日叫庖人整整煮烂,用大盘子盛到面前,自家亲用箸子,细细剖碎而吃。因滋味甚美,又替它起个美名,叫做“含酥脔”。日日寻买羔羊的,或城或乡,无处不到。因此,麻叔谋好吃羊羔的名声,轰动了远近。先还要差人去买,后渐有人来献。麻叔谋因好吃它,要邀买来献的人心,故此凡是献羊的,都厚赏其价;该一倍,就与他两三倍。这些乡村小民因有厚利,无一处的羔羊,不寻将来献。只因这一件口腹之好,就驱动了数千人奔走。正是:

  馋夫贪口腹,小人为利役。

  彼此皆有求,如何得知足。

  只因麻叔谋好吃羊羔,又惹出一件事来,不知坑了多少性命。原来这宁陵县有个下马村,村中有个陶家;这陶家有弟兄三人,大哥叫做陶榔儿,二哥叫做陶柳儿,三哥叫做陶小寿。弟兄三人皆是不良之徒,专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业。手下养着无数的好汉,都能飞檐走壁。不论远乡近村,但是富豪之家,都是他们的好买卖。靠天地保佑,也是他兄弟们造化,做了一生盗贼,并不曾被人看破,你道为何?原来他家祖坟上的风水甚好,曾有高人题破道:

  水暗流,山暗过,下边有个贼龙卧。沙不扬,风不播,任是神仙识不破。只嫌水口露刀锋,若要杀人便有祸。

  陶家因得了这个风水,故此整年屡月,弟兄们轮班出去做生意,再没些风吹草动。因此日积月累,竟做了大富之家,不想麻叔谋来开河,这条河路,一毫也不偏,正在他祖坟上穿过。弟兄们着了忙,日日焦愁。

  欲要去求免,王侯家陵寝也不知挖去多少,如何肯免他家;欲要行凶阻挠,又是朝廷的事情,如何拗得他过?千思万想,再没一个好法儿可以解得。忽打听得麻叔谋好吃羊羔,乡民都寻了去献,陶柳儿因想道:“麻叔谋既好吃羊,我们何不将上好小羔儿,蒸几只去献?若赏价时,我们只是不要。今日也献,明日也献,献久了,又不要赏,他必然欢喜。然后将真情告他,或者可免,也未可知。”陶小寿道:“我闻得麻叔谋是个贪而无厌之人,他门下献羊的,一日有上千上百,哪里就稀罕我们这几只?就是不要赏,几只羊能值多少银钱,他便欢喜,就替你改移河道?”陶柳儿道:“依你这样说,难道一个祖坟,就是这样束手待毙,凭他挖去?好歹也要设个法儿,去求他一番。拿羊去献,虽值不多,或者投其所好,他一时欢喜起来,也不见得。”小寿儿道:“若要他欢喜,除非是天下都绝了羊种,只是我家里有,方才能够。”弟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管争执起来。陶榔儿全不理论,只是低了头想。陶柳儿道:“大哥,你为何也不做声?”陶榔儿道:“非我不做声,我正在这里想主意。”陶柳儿道:“想得什么好主意么?”陶榔儿道:“你二人之言,俱各有理,若不拿羊去献他,却没个入门之路;若真个拿羊去献他,几只羊能值多少,怎能够得他欢喜?”小寿儿道:“依大哥,却怎生区处?”榔儿道:“麻叔谋既好吃羔羊,必定是个贪图口腹之人。我闻得人肉至美,何不将三四岁的小孩子,寻他几个来,斩了头,去了足,蒸得透熟,煮得稀烂,将五味调和的绝精绝美,拿去当羔羊献他,他吃了见滋味好,想着甜头,自然欢喜,要来寻我们。那时与他鬼混熟了,再随机应变,或多送他些银子,或拿捏他的短处,要他护免祖坟,却不怕他不肯。兄弟,你道我主意如何?”二人拍手打掌的笑将起来道:“好计,好计!真有鬼神不测之妙!”榔儿道:“此计若妙,便事不宜迟。”柳儿道:“须今夜寻了孩子,安排端正,明日绝早献去,赶他未吃饮食方妙。”小寿儿道:“有理,有理1”三弟兄计议定了,遂叫手下几个党羽去盗。那些人,都是偷鸡摸狗的英雄,一个个都有盗狐白裘手段。叫他去盗小儿,一发是寻常之事,真个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去不多时,早偷了两个又肥又嫩三四岁的小孩子来。他三兄弟得了孩子,便拿出狠心,活漓漓的杀了,把头脚丢开不用,骨头俱细细剔出,身上的好肉,切得四四方方,加上五味椒料,连夜安排的喷香烂熟。次早起个绝早,早用盘盒盛了,陶榔儿骑了一匹快马,竟望麻叔谋营中而来。正是:

  要保自家宗祖墓,却教别个子孙殃。

  谁知天道无多远,保得坟存身亦亡。

  陶榔儿到了营前,见过守门人役,即将肉献上。这营前因日日有人献惯,门上人也不作难,就一面叫人拿了进去,一面拿出个簿子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快说出来好登簿。”陶榔儿道:“小的乃乡下小人,又不是尊客来拜,为何要上门簿?”那门役笑道:“上了门簿,老爷好来回拜。”陶榔儿道:“休得取笑,端的为何?”门役道:“上了簿子,好便领赏。此时天色早,献羊的还少,再过一歇,来的人众,哪个记得许多!”陶榔儿道:“原来如此!小人乃下马村人,叫做陶榔儿。”那门役依着写在簿上。二人正说话,只见营内走出一个人来问道:“方才献熟羊羔的人在哪里?”门役遂指陶榔儿说道:“这不是!问他怎的?”那人道:“老父叫他。”门役道:“叫他做什?”那人道:“哪个晓得!”遂将陶榔儿带入去。陶榔儿暗喜道:“此人有几分着鬼了。”原来麻叔谋才梳洗毕,正要吃饭,忽献进羔羊来,遂就着盘子,拿到面前去吃。只见香喷喷,肥腻腻,鲜美异常,就是龙肝凤髓,也不过如此。麻叔谋恣意饱食,十分欢喜。因问道:“这蒸羊羔是谁献的?这等香美可爱,快叫他来问。”故有人出来叫他。陶榔儿进得营来,看见麻叔谋,慌忙叩头。麻叔谋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这羊羔如何蒸得这等甘美?”陶榔儿答道:“小人叫做陶榔儿,就是这宁陵县下马村人。闻知老爷爱吃羊羔,故蒸熟献上,聊表小人一点孝敬之心。但恐乡村疱治,不堪上用。”麻叔谋道:“羔羊虽日日有人来献,但无这等滋味,难为你费心了。”

  随叫左右取过三两银子来赏他。陶榔儿忙辞道:“小人原要孝敬老爷,这厚赏决不敢领。”麻叔谋道:“赏以酬劳,自然该的,你为何不受?”陶榔儿道:“若领了厚赏,就不见小人的孝敬了。”麻叔谋道:“你既不受赏,我若再要时,就觉有些不便。”陶榔儿道:“老爷若不嫌粗,小人情愿日日献来孝敬;若要赏赐小人,就是图利了,倒转不敢来献。”麻叔谋道:“难得你这一片好心,怎生消受!既是你执意如此,也罢,到后来再一总谢罢。”遂将银子收回。陶榔儿见麻叔谋收回银子,倒转上前磕一个头,说道:“谢老爷抬举。”麻叔谋笑起来道:“世上有这等的好人!你明早必须要来!”陶榔儿道:“既蒙老爷抬爱,安敢不来。”说罢,遂收拾了盒子,欣然回去。正是:

  香饵不虚投,贪夫容易动。

  既已受其私,自然为他用。

  陶榔儿回到家中,与柳儿、小寿说知此事,弟兄都喜不自胜。遂日日去偷盗小孩子,蒸熟了来献。麻叔谋自吃惯了孩子,便觉那些羔羊,都无滋味。凡有人来的,都一概谢绝不受,只将陶榔儿献来的尽心受用。一日三,三日九,麻叔谋只为贪这些口腹,倒与陶榔儿做成了一个相知。但是陶榔儿来时,必定要留茶留饭,营门上也没人拦阻,任他走出走进。一日,麻叔谋说道:“难为你日日送来,我甚不过意。你又不肯受赏,我又缺它不得。你何不将这个烹疱法儿,教了我的厨役,也免得你日日奔波,我又吃得安心,岂不两便?”陶榔儿道:“小人情愿日日蒸来,老爷不必挂心。”麻叔谋道:“我如今在宁陵地方开河,你好送来,再过几时,我开到别处去,你如何送得许多?羊倒舍得,一个蒸羊的方儿,倒恁般舍不得。”陶榔儿道:“不是小人舍不得,只是这方儿有些干系;说破了,若提防不密,不独小人有祸,就是老爷也有几分不便。”麻叔谋笑道:“一个蒸羊方儿,又不是杀人做贼,怎么连我也不便。”陶榔儿道:“老爷便与不便,小人也不得知,只是小人委实不敢说破。”麻叔谋道:“你若不说,连许多时献蒸羊的好意都是虚了。”

  陶榔儿沉吟了一歇,说道:“老爷毕竟要小偏差,须求退了左右。”麻叔谋笑道:“乡里小人,不知世事,这等胆小!”因对左右说道:“也罢,你们就都出去,看他说些什么?”左右连忙避出。陶榔儿见众人都出去,便把眼揉一揉,假作悲伤,先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麻叔谋道:“我问你蒸羊方儿,你为何啼哭?”陶榔儿含泪说道:“老爷,哪有蒸羊方儿,只有个蒸小孩子的方儿。”麻叔谋听见蒸孩子,便大惊失色道:“怎么蒸孩子?”陶榔儿道:“实不敢瞒老爷,前日初次来献的,就是小人的亲生儿子,今年才三岁。因闻得老爷喜吃羊羔,故假充羊羔来献。后来家中没了,其余都是各乡村偷盗来的。”麻叔谋道:“胡说!小孩子可是轻易杀的,我不信你谎言!”陶榔儿道:“小人怎敢在老爷面前说谎!偷盗的人家姓名,小人都有一本帐,记得清清白白,就是孩子的骨榇,现今都在。老爷如不信,只消差人去看便知。”

  麻叔谋听见是真,心下也有几分惊惧,因说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又无统属,你何苦干此惨毒之事,取悦于我?”陶榔儿道:“小人的苦情到此田地,也隐瞒不得了。小人一族有百十余丁人口,都共着一所祖坟;这祖坟曾被仙人题破,甚是灵验。若坟上动了一块砖,一块土,小人合族便或灾或病,害得七损八伤,只从新收拾好了,方才免得。今不幸这祖坟恰恰在河道界限中间,这一掘去,小人合族百丁,料应都是死了。欲要恳求老爷,苦于无门而入,故小人情愿将幼子杀了,充作羊羔以为进身之地。今侥天之幸,得蒙老爷青目,也是千载奇逢,只求老爷开天地之恩,将河道略委曲得三五丈地,便救了小人合族百十余条蚁命。”说罢,又呜呜的哭倒在地。

  麻叔谋心中暗想道:“此人为我害了许多性命,也是绝后之计。若不依他,他是亡命之徒,拼着一死,一顿猖狂起来,真有几分不便。”又想着小孩子的滋味甚美,若绝了,便再吃不成。因说道:“保护祖坟,便要违背圣旨,实是难事。但念你情意十分殷勤,不得不为人保全了。只是这蒸羊羔,我须缺他不得。”陶榔儿道:“老爷既肯开恩,真是重生父母。这蒸羊羔,小人便赴汤蹈火,也要日日寻来上献。”麻叔谋大喜,随叫左右进来,暗暗传令与众丁夫,下马村地方,河须横开一曲,不许挖动陶榔儿的祖坟。正是:

  既忍食人子,何难背君旨。

  东海掘波涛,不足赎其死。

  陶榔儿既得保全祖坟,便千恩万谢的辞出。回到家中,与柳儿、小寿说知。弟兄三人,欢喜不尽。只是每夜去偷盗孩子来报恩。先叫人去偷,一时偷不来,便自家去偷。先只在近村去偷,近村偷完了,便远村去偷,或招穷人偷了来卖,或着人四处去买。可怜宁陵县以至睢阳,这一路乡村市井,三四岁的小孩子也不知被他偷盗了多少!这家不见了儿子,那家失脱了女儿,处处含冤,村村抱怨。初犹不知下落,后访知是陶榔儿盗了献与麻叔谋,都恨不可言。也有到县中告状鸣冤的,也有到郡中公呈出首的;也有约齐了众人,打到陶榔儿家中的。被害之家,纷纷攘攘。陶榔儿着了忙,只得求麻叔谋做主。麻叔谋大怒道:“几个百性,焉敢如此横行?莫说偷孩子没有形迹,便吃了几个孩子,待要怎么?”便叫拿帖子到郡县中去讲。郡县都晓得麻叔谋是炀帝的宠臣,谁敢不依!只得转将这些告状的百姓拿去,打的打,夹的夹,问罪的问罪,弄得哭声遍地,怨气冲天。正是:

  天下只权势,为官谁得情。

  明知冤与屈,犹自重加刑。

  众百姓受苦不过,大家齐声道:“我们儿女被他盗去吃了,还要受楚问罪,天理难容!郡县料敌他不过,除非到皇帝面前鸣冤,方得个明白。就拼一死,也说不得了!”遂三三五五,都相聚往东京去告御状。麻叔谋闻知此信,心下也有几分追悔骇怕。怎奈骑在虎背上,下来不得。只得忍着肚痛,收拾了白金千两,写书一封,差心腹家人黄金窟到东京来弥缝此事。因吩咐他道:“虎贲郎将段爷,现为中门使,掌管四方奏章。他与我平素交厚,你可将此书并礼投上,就说宁陵县百姓要阻挠河工,妄造诬言,毁谤上官。今进京来告御状,求段爷千万为情,不要奏上。段爷若承应了,我就将天下的孩子吃完了,这些百姓也没法奈何。”

  黄金窟领了主人之命,连夜望东京而来。到了段达私宅前,先将官书投上。段达接书,看知来意。又见写着白金千两,将黄金窟叫入后堂。黄金窟见了段达,忙磕了一个头,随将白金铺在地上说道:“家爷因一路民刁,开河甚难,久失修候。今聊具代仪些须,以表敬意。望老爷笑纳。”段达道:“你家老爷开河辛苦,我时常相念,正愧无以为情,如何倒以厚礼见惠!就是书中所说的这些小事,你老爷与我们这等相厚,自然要用情,如何好收礼的?”黄金窟道:“薄礼不足展敬,望老爷勿拒。只是这些刁民若得重处一番,便是老爷的厚恩了。”段达想一想说道:“我若不受礼物,你老爷倒转疑心。我权且收下,你回去多拜上老爷,只管放心开河前去,凡事都在我身上。莫说几个百姓的御状,就是参劾的表章,也不与他传上。”黄金窟道:“若是如此,感恩不浅。”段达一面叫人收礼,一面叫款待黄金窟酒饭,一面打发回书。黄金窟领了回书,竟到宁陵县来回复麻叔谋,不在话下。

  迟了两日,只见宁陵与睢阳的百姓,乱纷纷都到东京来,御状就似雪片一般,都是告麻叔谋蓄养大盗陶榔儿,偷盗孩子作羔羊蒸吃,一路被盗孩子三五千人,白骨如此,惨莫可言,伏乞追究等情。段达收了御状,随叫众百姓来审道:“麻爷乃朝廷大臣,焉肯为此参毒之事?皆是你这起刁民,要阻挠河工,故造此诬言毁谤。”众百姓道:“小人们乃穷乡下邑的百姓,又无坟墓田地与河道相碍,何苦要阻挠大工?小人们只为自家的儿女受此惨祸,故来鸣冤!”段达道:“胡说!两三岁的孩子,日间必有人看管,夜间必有父母同寝,如何得能家家偷去?就偷了三五千人?这等诬言,不问可知。若不严治,刁风愈炽。”遂不由分说,将众百姓每人毒责四十,解回原籍问罪。正是:

  世法陂如此,人心惨莫言。

  乾坤空浩大,无处吐民冤。

  不知众百姓毕竟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司马施铜刑惧佞   偃王赐国宝愚奸  

  诗曰:

  尽道小人奸狡,偏予独笑他痴。日向利名寻死路,昏昏认作便宜。不得希贤希圣,自甘为魅为魑。  伎俩竿头进步,机关雪里埋尸,一旦奸雄都使尽,凭谁保骨留皮?回想从前富贵,可怜能几何时!———调寄《何满子》

  话说段达自受了麻叔谋的贿赂,便不管好歹,倒将那些告御状的百姓,每人痛打四十,押回原籍问罪。可怜众百姓有屈难申,只是叫天叫地的啼哭,一路上也不知死了多少。麻叔谋闻知此信,大喜道:“处得痛快!”心下一发没有忌惮。遂日夜叫陶榔儿去偷孩子。陶榔儿先还暗暗去偷,后来得了志,竟明明抢劫,毫不在意。一边偷来,便一边蒸熟去献。旧时的骨骸还掩藏了,恐人看见;如今竟四下乱投,全不骇怕。众百姓无可奈何,只得家家打一个木柜,把孩子锁在中间,大家围绕看守,保得一日无事,便举家欢喜,众亲皆来庆贺。若稍疏虞,就被偷去,百姓们苦莫能言。打听得令狐达为人耿直,只得约齐了众人,来见令狐达,将这些苦楚下情,细细哭诉一番,求他转达劝止。

  令狐达见了,甚是不忍,因说道:“这事情我尽知道,时常相劝,他哪里肯听!除非上疏奏明,又恐怕伤了同官体面。今既到这个田地,也说不得了!你们好好回去,我明日即上本替你们鸣冤。”众百姓大喜,拜谢退出不题。却说令狐达真写了一道表文,细细开列麻叔谋的过恶。叫人暗暗赍到东京呈上。谁想段达受了贿赂,竟高高搁起,并不奏闻。令狐达等不见消息,遂一连上了三疏,就如石投水中,全没有影响;欲要到京面奏,却又不敢离任。心下又气又恼,遂暗暗叫人将小孩子的骨榇,收藏在一处,以为后日证见。正是:

  九重一有私人蔽,便似天阍叫不开。

  收骨且留功罪案,待他不幸一齐来。

  按下令狐达收藏骸骨不题。却说这条河道挖至睢阳界口,若要一直掘去,就连城廓人民都要掘坏;若要回护此城,便要迂回二十里路。麻叔谋倚着圣旨在上,哪管什么人民,竟一直定了界桩,刚刚从城心中挖过。慌得满城百姓儿啼女哭,郡县官员又不敢禀。城中豪富之家,闻知麻叔谋残忍而贪,大家遂共凑了三千两金子送他,要回护此城,只恨无个进路,却说麻叔谋一日正催督丁夫,忽左右报道:“前边大林子中,有一所古墓拦路,不敢轻挖,乞钧旨定夺。”麻叔谋亲自来看,只见墓旁立着一碑,上镌着:“宋司马华元之墓”。麻叔谋道:“亡国之臣,管他做什!”遂叫丁夫挖去。才挖得七八尺深,便是一间石屋。屋中有漆灯明亮,照见里面的棺柩帐幔都宛然如新。麻叔谋惊讶道:“宋到如今,二千余年,如何还不烂坏?”忽一阵风来,再看时,早已化成灰烬,只有正中间四四方方一件东西,挺然不坏。麻叔谋忙走到面前去看,原来是一个小石碑儿,上有两行石铭,说道:

  睢阳土地高,竹木可为壕。

  若也不回避,奉赠二金刀。

  麻叔谋看了道:“这都是惑人的诈言,何足深信,可尽情挖去。”众丁夫一齐动手,不多时,将一间石屋竟挖成了一条河路,相去睢阳城只有十数里。此时日已黄昏,麻叔谋还要催督人夫连夜挖去。忽然一阵麻木,浑身困倦起来,慌忙退入营中去歇息。到了床上,还不曾合眼只见一个使者,绿衣花帽,忙走将来说道:“大王在殿上立召将军,有事商议。”麻叔谋恍惚之中,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随他前去。忽到一处,宫殿巍巍,俨然一王者之居。那使者竟将麻叔谋领到殿前,麻叔谋抬头一看,只殿上早有一人坐在中间。怎生模样?但见:

  面方耳大,眼细眉长。一双手长垂过膝,三缕髯低压过脐。眸子飞日月之光,肩臂耸虎龙之势。衣衮龙之绛绡,非王即帝;戴进贤之冠冕,乃圣乃神。

  麻叔谋见威仪严肃,不敢环视,慌忙拜伏于地。那王者亦起身答礼。麻叔谋拜罢,那王者说道:“寡人乃春秋时宋国襄公,奉上帝之命,坐镇此土,已经二千年矣。今汝主为游佚开河,便要挖伤城郭,寡人不得不为民守护,故请将军来商议。若能保全此城,则满城老小皆荷将军之厚德矣。”麻叔谋道:“此事乃皇上之命,小臣不过奉旨效力,怎敢擅移河道?”襄公道:“就是护城,亦非寡人私意。盖因上帝有命,此地五百年后当笃生五者,建万世之业,岂可因一人荒佚游乐之故,倒把一条真正龙脉穿凿坏了。”麻叔谋道:“大王为五百年后王者,便要回护城池;当今天子之命,却教小臣休以违背!”

  正说未了,忽见左右报大司马华元要进见。襄公叫宣。不多时,左右引入一人,身穿紫罗袍,头戴金幞冠,生得龙眉广颡,须卷如虬,面貌十分凶恶。参拜过襄公,便指着麻叔谋问道:“此何人也?”襄公道:“此乃阿摩差来开河的麻都护,司马可与相见。”麻叔谋便要上前施礼,华元全然不睬。转身对襄公说道:“臣闻此人乃奸佞之徒,不当加以礼貌。”襄公道:“寡人因要他回护城池,故屈体相待。”华元道:“护城之事,他曾允否?”襄公道:“寡人再三致上帝之命,他只是推辞不允。”华元道:“臣原晓得他乃愚昧之人,只知贪财好利,虐害小民,哪里知上帝之命。主上只该严刑重法,痛加拷打,他才知惧;若以礼相待,他一发狂妄起来。”襄公点首道:“司马之言有理。”因问道:“拷打刑法,不知何者最苦?”华元道:“他刑虽重,俱只伤得皮肤。此人心术不正,当以铜汁烧溶,从口中灌入,叫他肠胃俱烂,此为第一。”襄公依允,遂传旨道:“众武士何在?”只见阶出拥出两班武士。怎生打扮?

  柳绿包巾抹额,茜红短袄随身。黄金罩甲起鱼麟,挺带腰间束紧。  恶刹不殊厉鬼,狰狞好似凶神。一声吆喝便拿人,皮骨尽成齑粉。

  众武士一齐出来禀道:“大王有何使令?”襄公道:“麻叔谋不遵上帝敕命,汝等可将铜汁烧化,灌他肠胃。”众武士齐吆喝一声领旨,遂一阵跑上殿来,将麻叔谋不由分说横抱倒曳的扯下阶去,把衣冠先剥一个干净,下边只存一条裤子遮体。又将径寸粗的麻索将他绑在铁柱之上,拿一把大铁勺,将铜汁烧得沸滚,一个武士拿起来,就要往麻叔谋口中直灌。吓得麻叔谋魂飞魄散,就如杀猪一般,连声吆喝道:“大王饶命,愿保城池。”众武士哪里管他死活,见他叫得紧兜嘴,便是两掌。还亏襄公道:“且住,听他叫些什么?”众人禀道:“他叫道‘饶命,愿保城池’。”襄公道:“他既愿保城池,且放他转来。”众武士领旨,方才把绳子解了。麻叔谋挣得起来,浑身上下早已绑得麻麻木木,半晌行动不得。襄公又叫将衣冠还他。麻叔谋虽穿了衣服,然心胆俱已吓碎。走上殿来,哪里还敢之乎者也!称陛下,道微臣,竟直直的跪在地下说道:“情愿回护城池,只望大王饶命。”华元看了笑道:“这样愚人,只等刑法临身,方才骇怕。”襄公道:“既肯回护地脉,也就罢了。”随叫请起。

  麻叔谋走起来,慌慌张张,便要辞出。襄公道:“你既肯护城,便是有功之人,当赐你黄金三千两。若再执迷不悟,下次拿来,性命不能保矣。”随叫前使者照旧送出。麻叔谋因心慌胆怯,只要脱身,哪里敢细问,连声喏喏而退。及走到外面,心渐渐放了,便想道:“明明许我三千两金子,如今却在哪里?”因问使者道:“方才大王说的金子,想是叫你拿着。”使者笑道:“谁拿金子?”麻叔谋说道:“方才大王明明说,当赐黄金三千两,如何赖得没有?”使者又笑道:“将军不要忙,这金子有个下落。”麻叔谋道:“有下落却在何处?”使者道:“都在睢阳百姓家,明日就有人来献。”麻叔谋道:“百姓献的,如何当得大王人情?”使者道:“这叫做阴注阳受,因阴间注定了,阳间才有人送来。”

  麻叔谋犹不醒悟,还只管金子长,金子短的絮聒。使者道:“将军且不要问金子,那些武士又来拿了。”麻叔谋听见武士来拿,又吃了一惊。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梦虽醒了,形神颜色,自觉憔悴了一半。痴痴呆呆过了一夜,到次早方才起来,只见家奴黄金窟带领着两个人,抬了两个油坛,悄悄的走到面前说道:“这二人乃睢阳城中百姓,恐挖河伤损城池,合城豪富之民,只有一百八十户,共凑了黄金三千两,情愿献与老爷,求老爷开恩回护此城。小人不敢自专,故引这两个为首的来见老爷。”那两个百姓跪在地下,慌忙磕头说道:“求老爷天恩,救合城的性命。”麻叔谋心下惊讶道:“果有三千两金子,则昨夜之梦,不可不信。”想起梦来又怕,见了金子又喜,不由他不要保护城池。因对二人说道:“为你们要安居,倒叫我违背圣旨。我若不依,又说我执法,如今往西南穿去罢,只是造化了合城的百姓。”那两个百姓听见肯了,便连连磕头道:“蒙老爷天恩,真是代阴功。”麻叔谋道:“依便依了你们,只是不许在外面胡讲!快去罢!”两个百姓道:“蒙老爷厚恩,感佩不尽,还敢讲些什么!”遂叩头而出。麻叔谋见百姓去了,遂叫黄金窟将黄金一坛一坛的拿进里面。打开一看,果然是:

  累累赤气惊贪眼,耀耀精光动欲心。

  试问古来名利客,几人到此不情深。

  麻叔谋既受了黄金,遂传令将睢阳城中的界桩拔去,却将河道改往西南转转折折而掘,只掘过了刘赵村,方才照旧向东挖去。这一逶迤,足远了有二十余里。令狐达见麻叔谋改移了河道,又闻知受民间黄金,心下恨怒不过,又写了一道奏疏,叫人去上。怎奈段达把持定了,半字儿也不能到炀帝面前。麻叔谋晓得了,一发放肆起来。一路上横行无忌,并不将令狐达放在心上。一日挖到彭城地方,又有一座大坟拦路,四周松柏森森,十分茂盛。麻叔谋看了,随叫乡民来问道:“这是何人的坟墓?”乡民道:“远近相传,都叫他做偃王墓,但不知是何代帝王。”麻叔谋道:“自周汉以来,并没有什么偃王,想是分封的亲王了。不要管它,可尽力掘去。”众丁夫得令,一齐动手。才掘下去三四尺,便挖不动。麻叔谋道:“一个泥土之地,又无石块,如何挖不动?再不用力的,捆打四十。”

  众人听说要打,便大家没性命的举起锹锄,往下乱筑。不筑犹可,筑狠了,只听得下面铮铮有声。大家慌忙住手观看,原来是一所生铁铸成的坟墓,十分坚固,任百般锥打,毫莫能动。麻叔谋看了道:“你们不要乱打,虽是生铁铸成,也须有门;寻着了门,便容易打了。”众人沿着铁墓挖将下去,向东南角上,果然露出两扇石门。用手推时,里面却关得紧紧。众人便要将锹锄去锥打,麻叔谋忽想起大金仙的石墓,百般锥打,俱不能开,后来还是以礼拜求,方才开了。今又见是一所铁墓,料不是寻常陵寝,必定有几分神气,锥打必定无用。遂叱退了众人,独自一个走到墓前来看。看了一会,没法区处,只得朝着墓门深深一揖,祷祝道:“我麻叔谋奉旨开河,路遇仙茔,不能前进。伏乞尊神降鉴,此乃朝廷之事,开放墓门,容某别选高原,迁葬遗蜕,庶为两便。”祷祝罢,忽见两扇石门轻轻闪开。麻叔谋满心欢喜,往里一看,只见内中天光云影,朗然透亮,不似墓中景象。遂举步走将进去。却也作怪,才走进去,那扇门儿,早依然关上,跟随众人。见麻叔谋拜开了墓门,走将进去,忙来跟时,墓门已闭上多时。众人慌做一团,说道:“明明两扇石门开了,怎么老爷才走进去,却又闭上?这分明是被鬼迷了,青天白日,如何有这样灵鬼?这进去,多凶少吉,怎生区处?”也有用锥凿打门的也有用石头撞墓的,大家乱做一堆不题。

  却说麻叔谋进得墓门,四下一看,原来不是坟墓,却是一条白石砌成的大路,两边都种着绝高的杉树,树外便是粉墙围绕。往前望去,隐隐约约,就如有宫阙一般。心下虽有几分惊疑,却见这等齐齐整整,便也不甚骇怕。遂信步往前观看,走不上五七十步,只见两个青衣童子,对面迎来说道:“麻将军,如何此时才来?偃王等候多时了。”麻叔谋着惊道:“仙童何以知我姓氏?”二童子笑道:“当朝贵人,如何不知。”麻叔谋又惊又喜,遂跟定童子,向前走来。过了一道石桥,便望见门楼。不多时,早到了宫前。只见殿阁巍峨,十分弘丽。怎见得?但见:

  朱门隐隐,紫阙沉沉。琉璃瓦耀日辉星,玳瑁梁冲云压汉,香飘合殿九重深,烟锁飞甍千丈起。巍然焕然,锦绣模糊;庄如肃如,珠玑错落。罘思拥陛,分明乃天子宸居;金马当门,果然是帝王宫阙。

  麻叔谋随了二童子,直到殿前。童子说道:“将军稍待,容进去通报。”童子去不多时,只见正殿许多侍卫簇拥着一位贵人出来。那贵人头戴着一顶通天玄冠,身穿着一件大红衮服,垂缨佩玉,明明是一个王侯气象。麻叔谋望见,知是偃王,忙倒身下拜。偃王也答半礼。拜罢,偃王传旨叫赐座。麻叔谋道:“大王在上,微臣焉敢坐!”偃王道:“有事相托,请坐了好讲。”左右随取过一颗锦墩,放在旁边,麻叔谋依旨坐了。偃王说道:“寡人不幸,这所陵寝实当河道之中。将军奉旨开河,其权在手,若能为寡人保全,实山岳之大幸也。”麻叔谋欲要承应,恐怕迂曲了河道,日后难回旨意;欲要不允,又恐怕像宋襄公一般,发起怒来,讨个没趣。

  正沉吟未及答,偃王又说道:“将军不必踌躇,寡人也不虚劳将军,若肯保全,当以一至宝相酬。”随传旨叫取宝来,送与将军。只见左右将一个四四方方的朱红盒子拿到麻叔谋面前,麻叔谋打开一看,却是一方玉印。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乃是帝王传国受命之宝也。麻叔谋接宝在手,因说道:“大王圣谕,非臣不遵,但恐得罪于当今皇上。今既蒙大王再三吩咐,微臣虽死,亦当竭力保全。但只是这颗玉玺,乃帝王传国之宝,小臣何以克当。”偃王道:“此宝非轻易可得,必有天下者,方才能遇,今日送与将军,将军可好好收藏,日后自有应验。”麻叔谋大喜道:“小臣能常保富贵,已为侥幸,如何敢有他望?偃王道:“将军虽不望,然此乃天数,决不能逃。当再三保惜,此刀刀之兆也。”麻叔谋道:“微臣愚蠢,不知刀刀是何缘故?”偃王道:“此乃天机,安可说破?将军但准备受用,明岁自然便知。”麻叔谋满心欢喜,忙拜谢受了玉玺,就要辞出。偃王道:“将军公冗在身,不敢久留,但所托坟墓,万望保全。”麻叔谋道:“大王请放心,小臣回去,即叫丁夫照旧筑完。偃王道:“若得如此,感将军之德多矣。”仍复叫两个童了送将出来。

  才走到廓下,只见许多官吏在那里造册籍。麻叔谋问童子道:“这些人造什么册籍,这等慌忙?”童子答道:“造的是天下盗贼的册籍。”麻叔谋道:“方今天下太平,哪有盗贼,要造册籍?”童子道:“数日之前,上帝有旨道:“新天子五年后当立,先要着盗贼群起杀戮一番,然后大定。故要造册籍以便稽查。”麻叔谋既得了国宝,又听见说新天子五年后当立,心下暗暗欢喜道:“莫非我有天子之分?”遂走进廊房,将那些造成的册籍,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一处一处写得甚是分明。上写着:

  杨玄感起兵于黎阳;

  翟让起兵于瓦岗寨;

  刘元进起兵于晋安,僭称皇帝;

  刘武周起兵于山后;

  林士弘起兵于豫章;

  朱粲起兵于南阳,僭号楚帝;

  汪华起兵于新安;

  罗艺据守于幽州;

  李子通起兵于海陵,僭号楚王;

  高开道据守于北平;

  张长悬据守于五原;

  邵江海起兵于岐州,僭号新平王;

  周洮据守于上洛;

  杨士林居守于山南;

  徐圆朗据守于兖州;

  薛举起兵于金城,僭号西秦霸王;

  杨仲逵据守于豫州;

  张善相据守于伊汝;

  王要汉据守于汴州;

  郭子和起兵于榆林,僭号永乐王;

  王德仁起兵于邺,僭号太公;

  李义满据守于平陵;

  綦公顺据守于青莱;

  窦建德起兵于河间,僭号长乐王;

  淳于难占据于文登;

  徐师顺占据于任城;

  蒋弘度占据于东海;

  王须拔起兵于定恒,僭号漫天王;

  杜伏威起兵于淮南,僭号吴王;

  王薄据守于齐郡;

  蒋善合占据于郓州;

  李密起兵于洛阳,僭号魏公;

  左才相起兵于齐郡,僭号博山公;

  田留安据守于章丘;

  张青持据守于济北;

  臧君相据守于海州;

  冯盎据守于高罗,僭号总管;

  梁师都据守于朔方,僭号大丞相;

  殷恭邃据守于舒州;

  周法明据守于永安;

  苗海潮据守于永嘉;

  孟海公占据于曹州,号录事;

  周文举据守于淮阳,号柳叶军;

  梅知岩据守于宣城;

  邓文进据守于广州俚酋;

  杨世略据守于循潮;

  冉安昌据守于巴东;

  宁长真据守于郁林;

  萧铣据守于巴陵。

  麻叔谋看了,大惊道:“如何有许多盗贼?”众官吏说道:“这才几个,还有许多,未曾造完。”麻叔谋还要再看,二童子说道:“天色晚了,不宜耽搁。”麻叔谋只得依了童子走出。不期才走到门前,忽然一阵阴风扑面卷起,只见阴风中有无数小孩子的鬼魂,一齐拥来说道:“麻叔谋哪里去?还我命来!”麻叔谋看见,吓得魂不附体。这正是:

  奸人不畏天,杀人当儿戏。

  狭路上相逢,却从何处避?

  不知众孩子鬼魂将麻叔谋围住,毕竟如何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王弘议选殿脚女   宝儿赐司迎辇花  

  诗曰:

  天子风流不让仙,看花特地泛龙船。

  绿荫两岸垂杨度,红袖千行锦缆牵。

  丽胜西池羞穆主,富于牛斗笑张搴。

  君王岂不欣欣乐,只是斯民实可怜。

  却说麻叔谋,才走出偃王的阙门,忽见阴风里有无数小孩子的鬼魂,拥将来讨命。麻叔谋吓得面如土色,心胆俱碎。幸亏两个童子,将他扯到一间屋里,说道:“且躲一躲,再作区处。”麻叔谋着了忙,急急往里便走;走得进来,童子就关上了门。原来这间屋,没有窗牖透亮,里面竟然是黑暗暗的,一毫也看不见。那些小鬼魂,赶到门外,见门关了,就守着门,乱叫:“麻叔谋还我命来!”麻叔谋惊慌道:“这些小冤家,怎生得去!我几时方能回营?”童子道:“将军不要慌,这里边有一个方便门儿,送你去罢。”麻叔谋道:“门在哪里?”童子道:“这里来。遂将手拽着麻叔谋的衣袖而行。

  麻叔谋心下又慌,屋内又黑,地又不平,在里面走一步跌一跌。童子说道:“开了门,将军就快跑,不要被他们看见,又抄近路来赶。”麻叔谋道:“这个不必嘱咐,若有一线生路,我自然就急急跑了。”童子道:“如此方好。”遂跌跌倒倒将麻叔谋领到一层门边,一个童子把门扇曳开,一个童子即拦腰往外一推,说道:“还不快跑,更待何时!”麻叔谋因内中黑暗,不曾防备,被童子这一推,隔门限翻了跟斗,一跤跌将出来。那两扇门儿,早已双双关上。麻叔谋因怕鬼魂来赶,着了忙,也不敢看是何处,爬起来,忍着痛,就往前跑。还未曾动脚,只见许多人拥将来,一齐吆喝道:“好了!老爷出来了。”麻叔谋又吓了一跳,众人慌忙扶起。再抬头看时,方认得是自家的跟随人役,心下才稍稍放了。

  然着这一惊,却也不小,心下就如擂鼓一般乱跳,痴痴呆呆,宁定了半晌,神志方才清楚。再细看时,乃知就是墓门之外,心下暗暗想道:“又不是半夜三更,又不是做梦,如何朝廷一个臣子,青天白日,明明着鬼!”因问道:“我入墓去,你们怎么不跟着进来。”众人道:“老爷拜墓时,叫小人们走开;及墓门开时,老爷脚才进去,那门随即闭上。小的们急急赶到,已无路可入。小的们着了慌,用锥击门,将石打墓,毫厘莫想得动,慌忙了这一日,也不曾住手。幸老爷吉人天相,又重生出墓。”麻叔谋思量一歇,晓得是神明灵验,不干众人之事,遂不追究。因传令道:“这铁墓料难开掘,可照旧用土填好,另定河道。”众丁夫听了令,倒将铁墓重新收拾好了。麻叔谋回营安息了一夜,到次日起来,另画了一条河道,往正南上绕去,迂回有一里之遥,方才照旧向东开掘。麻叔谋因受任日久,在路耽延,恐怕炀帝见罪,过了彭城,遂不分晓夜的开掘。

  正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因一路无辞,不月余,竟把这条淮河掘做通渠。麻叔谋见河工已成,满心欢喜,遂一面写表飞奏炀帝,一面检点人夫,序功请赏。初起手下丁夫原是三百六十万人,今只剩得一百一十余万,早死亡伤损过二百五十万人。节级队长原是五万人,今只剩得二万七千人,已死亡过二万三千余人。其余供饮食老幼妇女,零零星星,剩不上二三万人。这一场河工,总算将来,共死亡过天下将三百万人。正是:

  贤君圣主为民悲,杀一无辜便不为。

  何事坑人三百万,只图几日宴游期。

  麻叔谋见死亡太多,便不开报名数,只葫芦提请功请赏。又分出令狐达在淮扬收拾未了的残工,自家便乘驿连夜进京,面见炀帝复旨。炀帝大喜道:“淮河既通,广陵可安然而游矣。卿功殊不小也!”麻叔谋道:“此皆陛下福德所致,鬼神效灵,小臣不过效拮据奔走之劳,何功之有!”炀帝道:“河既挖完,可即引水入淮,以看深浅何如。”麻叔谋领了旨,依旧带众丁夫,将孟津口一顿掘开。果然孟津的水势,比内河高有几丈。口一掘开,那水便翻波作浪,滔滔地往内河奔来,自河阴、大梁、汴梁、陈留、睢阳、宁陵、彭城一直向东,竟达于淮。不两日,清波荡漾,早成了一条有源有尾的淮河。正是:

  治水禹王力,开渠炀帝功。

  共为千载利,仁惨不相同。

  炀帝见河渠已成,喜不自胜。遂召集群臣商议道:“河渠既成,便要打造龙舟,不知多少只数,方够供用。”丞相宇文达出班奏道:“头号龙舟,须造十只,以为陛下与娘娘们的行殿;二号龙舟,须造五百只,与十六院夫人并众美人嫔妃乘坐,以备陛下不时的游豫;其余杂船,须造得一万只,方够这些中官及应役有司来往之用。”炀帝大喜道:“卿言甚有条理,不知谁人可当此任?”宇文达道:“黄门侍郎王弘,此人谨慎多才,若一意委任,自能不日奏功。”炀帝依允,遂批旨着王弘就江淮地方,制造头号龙舟十只,二号龙舟五百只,杂船一万只。钱粮各州县取给,限三月完工;完工日,另行升赏。王弘领了旨意,不敢怠慢,忙到江淮地方,发文书各州县,派造龙舟。也有造三百只的,也有造二百只的,也有造一百只的,俱照州县大小分开。那州县官员,又照上、中、下户,派与百姓。也有大户一家造一只的,也有中户三五家共造一只的,也有下户几十家共造一只的纷纷派开。怎奈龙舟要造得富丽,每一只动辄要上万的银两,方能造起。

  可怜众百姓,就是上户,能有多少银子如何够朝廷的用度?中户下户,一发不消说起,这江淮一带地方,一家家、一户户,无一人不受其祸。或是亡家,或是破产,或是卖男卖女,坑害得万民百姓,十室九空。王弘没有什么善处之法,只是一味严刑重法,追逼众百姓的膏血。或迟了期限,或欠少钱粮,或制造不工,拿将来,也不管有力无力,都打得皮开肉绽,要他限日完工。可怜众百姓,死亡相继,惨不可言。正是:

  君王一有欲,便是万民灾。

  莫诧龙舟丽,都从膏血来。

  真个是饶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众百姓虽然穷苦,禁不得今日拷,明日打,没奈何去剜心割肝,连夜制造。不上三四月,十只大龙舟、五百只中龙舟、一万只杂船,俱造得齐齐整整。王弘造完了龙舟,忙奏知炀帝。炀帝大喜。随叫排宴在龙舟上,带领文武百官,发驾望汴渠而来。一来看河道,二来看龙舟,三来就赏劳这些有功诸臣。不多时驾到了汴渠,炀帝细细将河渠一看,只见碧波初涨,一色澄鲜,水势萦洄荡漾,一望渺然无际。真个是千秋之利,后人有诗单道淮河之妙,曰:

  石曲沙湾一千里,迢迢隐隐接江都。

  隋家天子今何在?春水依然绕舳舻。

  炀帝看了十分欢喜,又驾登龙舟。原来这头号龙舟长有二十丈,阔有三丈,正当中造三间大殿,殿上起楼,楼外造阁。殿后又造一层后宫,四围都是画栏曲槛,窗户玲珑,壁间尽以金玉装饰,五彩图绘,锦幕高张,珠帘掩映。真个是金碧辉煌,精光璀璨。后人有诗单道龙舟之妙,曰:

  牙作帆樯锦作缆,兰为橹楫桂为桡。

  繁华不信人间有,疑是龙宫蜃气高。

  炀帝看了又看,爱了又看,说道:“真个造得精工富丽,大称朕心。”随命排宴,君臣共乐。因萧怀静有献议之功,麻叔谋有开掘之功,王弘有造船之功,宇文达有赞相荐贤之功,俱亲自赐酒三盅,又每人赐黄金百两,彩缎十匹。又敕吏部加升一级。四人谢过恩,然后与众臣同入席饮酒。君臣们欢饮到半酣之际,宇文达忽说道:“龙舟制造得富丽非常,实千古所无。臣只虑太长太阔,就如宫殿一般,篙撑不动,橹摇不动,桨划不动,未免濡滞,不能前进。”炀帝道:“如此却怎生区处?”王弘道:“不消陛下费心,臣已将蜀锦制就锦帆,乘风东下,何愁迟缓。”炀帝道:“锦帆之制最妙,但须有风才好,若使无风,却又奈何?”王弘道:“臣筹之熟矣,已曾将五色彩绒,打成锦缆,系在殿柱之上,倘若无风,便叫人夫牵挽而去,就像殿之有脚,何怕不行?”炀帝听了大喜道:“卿真有用之才也!”又赐酒三杯。

  王弘吃了酒,又说道:“锦缆虽好,臣但恐人夫牵挽,不甚美观,陛下何不差人往吴越地方,选取十五六岁的女子,打扮做宫女模样,无风叫她牵缆而行,有风叫她持楫绕船而坐。陛下凭栏观望,方有兴趣也。”炀帝大喜道:“此议更妙,但不知要选多少女子方够?”王弘道:“一船有十条锦缆,一缆须用十名女子,十缆共用一百名女子,十只大龙舟,共计要选一千女子,方才足用。”炀帝笑道:“这样一只大船,百十名柔媚女子,如何牵得他动?除非再添些内相相帮,才不费力。”王弘道:“用女子牵缆原要美观,若添入男人便不韵矣;若虑女子牵挽不动,臣还有一计。”炀帝道:“还有何计?”王弘道:“古人以羊驾车,亦取美观,莫若再选一千嫩羊,每缆也是十只,就像驾羊车的一般,与美人相伴而行,岂不美哉,不知圣意以为何如?”炀帝大喜道:“卿言深得朕心!但选女作何名色?”王弘道:“名须陛下御定。”炀帝道:“锦缆就如龙舟的殿脚,美女要她牵缆,就叫殿脚女何如?”众臣一齐应道:“好一个殿脚女!最相宜也。”

  炀帝遂一面差高昌几个得力的太监,往吴越地方,选取美女一千,充作殿脚女;又一面令有司选好毛片的嫩羊一千只,以备牵缆。高昌与各有司俱领旨而去。炀帝复同群臣尽情欢饮,只吃得大家沉醉,炀帝方才传旨,令百官散去。众美人嫔妃,见炀帝有几分酒意,忙忙扶上玉辇回宫。炀帝虽有些酣酣之态,因心下快畅,还支持得住,在辇上一路儿与众美人只是嬉笑耍子。车驾才到半路,只见黄门官拦街奏道:“有洛阳县令,差人进贡异花等旨。”炀帝听见进贡异花,遂带酒传旨,叫取花来看。黄门领旨,随将花传与宫嫔,宫嫔捧到玉辇上。

  炀帝睁开醉眼,模模糊糊的一看,只见那花只有三尺来高,种在一个白玉盆里。花朵儿生得鲜艳可爱,外边是深深的紫色,里边却洁白如雪,腻腻滑滑,就如美人的肌肤一般,十分可爱。几丝细细的红心儿,直深含在着里,叶圆而长,枝柔而翠,凡是一个蒂儿,上面都是两枝花,香气浓馥侵人。炀帝看了大喜,随叫摘下一朵,亲手拿到鼻上去嗅。原来炀帝此时,已有八分醉意,未免昏昏思睡。不想这花奇怪,嗅了一嗅,酒气便醒去一半。再嗅一嗅,就恍然清醒起来,竟不思睡。炀帝又惊又喜道:“这花原来能醒酒醒睡,因将差人叫至辇前问道:“此花有何好处,献来与朕?”差人奏道:“这花香气耐久,一沾人衣,便经数日不散香气,又能醒酒,又能醒睡,有此几种奇处,故敢上献。”炀帝心中暗想道:“果然如此灵验。”又问道:“叫什么名字?”差人道:“此花乃嵩山坞中采来,因与凡花不同,又有几种奇异,随即进贡,实不知名。”炀帝道:“这花方才迎着朕辇而来,又都是双朵,既没有名,朕即替它取一个,就叫做‘合蒂迎辇花’罢。”遂传旨厚赏差人,又敕吏部加封洛阳令的官职。正是:

  不论为臣忠与佞,只须有术致君欢。

  洛阳令尹无他计,一朵花枝博好官。

  炀帝将迎辇花拿在手中,连嗅几嗅,便觉宿酒俱醒,神情爽快,心下十分爱惜,不忍释手。不多时,驾到了西苑。众夫人接住问道:“陛下今日赐宴群臣,庆贺龙舟,定然君臣欢饮,如何归来,全无酒意?”炀帝说道:“朕已大醉,不期路上适遇洛阳令献一种奇花,朕只闻了几闻,不觉酒都醒了。”众夫人道:“有这等奇花?”随问花在何处,左右忙从辇上移将下来。众夫人看了,见鲜妍香媚,与众花大不相同。你也喜,我也爱,都赞不绝口。这个道:“此花待贱妾养去,包管茂盛。”那个道:“这花等贱妾浇灌,方得新鲜。”

  众夫人都要夺这花管。炀帝笑笑说道:“这花众妃子都不可管,惟一人管了,方才相宜。”众夫人问道:“哪个管便相宜?”炀帝四围看一看,将手指着袁宝儿说道:“非此人不可。”众夫人听了,都气不悦道:“贱妾等偏不可管,如何独袁美人管了便相宜?”炀帝笑道:“众妃子不要怪,袁宝儿原是长安进贡来御车的,这花朕取名叫迎辇花,御车女管了迎辇花,岂不相宜!”遂叫袁宝儿将花领去。又吩咐道:“这花苑中无第二棵,你既做了司花女,便要看管好了。”袁宝儿领旨,憨憨的笑着,把迎辇花移了进去。由此满苑中,都叫她做司花女。正是: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花枝能几许?自觉有光辉。

  袁宝儿自司花之后,便日日摘一枝儿,拿在手里,到处跟定炀帝。炀帝因花能醒酒醒睡,时时离花不得,便时时离袁宝儿不得,因此袁宝儿更加宠幸。次日,萧后闻知,忙移宴来赏玩。炀帝吃到半酣之际,说道:“朕得此花,就如得了一种仙丹。”萧后道:“为何却像仙丹?”炀帝笑道:“此花吃醉了,闻一闻便醒;吃得一千盅的量,便吃得二千盅。此花闻了,再不思睡;受用了一百年,连夜里算将来,便是二百年,岂不是一种仙丹!”萧后笑道:“这等说来,能饮酒不睡的,便是神仙了。”炀帝又笑笑说道:“长享富贵不是神仙,哪里更有神仙!”

  二人说说笑笑,饮酒甚畅。炀帝忽想道:“洛阳近地,便有了这等奇花,边防外国,岂无异宝!或者外国,欺我中国不知,故不贡献;或者贡献了,边臣藏匿也未可知。明日须细查一番,倘有奇怪之物,带去江都助兴,岂不美哉!”次日遂坐便殿,宣百官来问道:“这两年为何外国不见进贡?”宇文达奏道:“陛下不问,臣也不敢奏闻。往时大宛进名马,高昌贡宝剑、珠玉、犀象,络绎于道,近年只因辽东高丽反了,不曾征讨,故各国看样,都渐渐不来进贡。陛下若要外邦照前纳款,除非讨平了辽东,方可惮压诸蛮夷之心。”炀帝大怒道:“辽东高丽,不过是近边小国,有何狡谋,辄敢抗逆天朝,不来进贡!若不大发精兵,捣平巢穴,何以彰中国的天威?”遂传旨,着兵部选练兵马,候御驾择日亲征。

  旨意方才传下,只见班部内闪出一人,姓刘名炫,俯伏在地奏道:“方今河道初完,船工才罢,东南民力已竭,若又兴动兵马,天下岂能支持!伏望陛下洪天地之量,为四海惜民力,若虑辽东不服,只消遣一能言大臣,前往安抚,彼高丽小国,自然向化,何烦大动人马!”炀帝道:“辽东反了,虽然事小,怎奈西北一带胡夷,都看样不朝。若不征剿,中国的体面安在?”刘炫道:“就要征剿,也只消遣一员良将,何必要劳御驾?”炀帝道:“遣将兴师,往往虚费无功,朕若亲临,自当捣平,一劳永逸,岂不妙哉!”刘炫道:“陛下亲征,固是胜算,但六军一动,便要天下去征兵征饷,臣恐这些剥削伤残的穷百姓,一时支持不来,逃亡散失,势所必至。若再加追捕,那时相聚为盗为贼,祸害不小。今辽东不贡,不过是癣疥之忧,如何轻本而务末?伏望陛下三思也!”炀帝道:“礼乐征伐,乃天子之大事,如何省得?况且征兵征饷,国家自有常例,何须又去骚扰?朕意已决!卿勿多言。”

  刘炫再要奏时,只见宇文达奏道:“陛下要亲征,自是圣天子英武,正名分的作用;然刘炫爱民,亦未为不是。臣有一计,可以两全。”炀帝道:“卿有何计,可以两全?”宇文达道:“陛下少不得要游幸江都,依臣愚见,莫若以征辽为名,以幸江都为实也。不消征兵,也不必征饷,只须先发一道征辽的诏书,播告四边,只说圣驾不日就至,却遣一员良将,少带兵马,前往辽东,虚张声势,彼辽东小国,闻知圣驾亲征,自然革面。陛下只消坐在江都受用。此一举,又不废了天朝的名分,又不必骚扰百姓,不知圣意以为何如?”炀帝闻奏大喜道:“卿言甚是有理,就依卿所奏而行。”遂一面收回选练兵马的旨意,一面差中官催选殿脚女,不日就要征辽。正是:

  朝廷自不修文德,边境偏思服远人。

  尺土一民争不得,锦宫绣阙已成尘。

  不知毕竟如何征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虞世南诏题诗   王令言知不返  

  诗曰:

  彼苍万事有安排,不必忧疑不必猜。

  曼倩冷讥皆赘语,长沙热泪亦空哀。

  苑中风景犹相待,殿上丝纷尚欲裁。

  不料琵琶泄天意,被人看破不归来。

  却说炀帝准了宇文达的奏议,遂以征辽为名,游幸江都为实。一面差人催选殿脚女,一面命翰林院官草征辽诏书,各官领旨而去。炀帝退回后宫,与萧后查点带去的宫女。宫中查点完了,又到西苑来查点。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次日翰林院官草成征辽诏书,先来呈稿。炀帝看了,不甚中意,发下去重作。翰林院官一连更改了几遍,便不中炀帝之意。炀帝心中不悦,因说道:“翰林院许多官员,就没个出类的才人,作一道好诏书,震压华夷!”遂带了袁宝儿自到观文殿来,要御制一篇,夸耀臣下。谁想看时容易,作时却难。炀帝拿起笔来,左思右想,再写不下去。思想了一歇,刚写得三四行,拿起看时,却也平常,不见有新奇警句,心下十分焦躁。遂把笔放下,立起身来四下里团团走着思想。

  袁宝儿在旁边看了,微微笑道:“陛下又不是词臣,又不是史官,何必如此费心?”炀帝道:“非朕要自家费心,怎奈翰林这些官员,就没有一个有真才学的,能当此任。”袁宝儿道:“翰林院既负虚名,或者散官中倒有。”炀帝道:“若要有,除非在古人中去寻。”遂将手到书架上要翻古人的文集来看,不期信手抽出一本,却不是古人,就是当今秘书郎虞世南的文集。炀帝见了,又惊又喜道:“几乎忘了此人。”袁宝儿道:“此人是谁?”炀帝道:“此人乃越州余姚人,就是翰林院学士虞世基的兄弟,叫做虞世南,现任秘书郎之职。此人大有才学,这本文集,就是他的著作。只因他为人不肯随和,故此数年来,并不曾升迁美任。今日这道诏书须宣他来面试一番。”

  随叫两个小黄门去宣虞世南,立等西苑见驾。黄门去不多时,随将虞世南宣至。原来虞世南生得风流儒雅,为人沉静寡欲。自小几无书不读,又且记性超人,但读过的书便终身不忘,下笔才思湍飞泉涌,如有神助。只是生性儿有些古怪,好的是方正,怕的是诡随。与虞世基虽是同胞弟兄,任世基以谄谀官居清要,他却甘守下僚,绝不起一个夤缘的念头,每日只是读书作文取乐而已。后来炀帝被宇文化及杀了,并要来杀世基。世南再三抱持痛哭,情愿以身代死。宇文化及说道:“我只杀奸臣,不杀好人。”必不肯听,竟把世基杀了。唐太宗登基之后,晓得虞世南为人正直,又有文名,遂起为弘文阁学士,言必行,计必听,竟成了大唐一代的名臣。正是:

  佞臣只道为官易,谁料为臣佞有殃。

  何似良臣随分去,有荣无辱享名长。

  又云:

  十年不调尽嫌迟,君子胸襟苦不知。

  只待万红零落后,青青方显雪霜枝。

  按下后话休题。却说虞世南见了炀帝,朝贺毕,炀帝便说道:“近日辽东高丽恃远不朝,朕今亲往征讨,先要草一道诏书,播告四方,见得远东小国抗逆天朝,法在必征;怎奈翰林院众官连草几道都不达意,朕思卿才学兼优,必有妙论,以彰天朝威武,故召卿来,可展渊云妙笔,为朕一草。”虞世南道:“微臣菲才,止可写风云月露,何堪宣至尊德意。”炀帝道:“不必过谦。”遂叫黄门,另将一个案儿,抬到左侧首帘栊前放下,上面铺设了纸墨笔砚。又赐一颗锦墩,与世南坐了。真个是会家不忙,虞世南谢过恩,磨得墨浓,掭的笔饱,展开御纸,也不思想,直头便写。那支笔就如龙蛇一般,在纸上风行云动,毫不停辍。哪消半个时辰,早已草成了一道征辽诏书,献将上来。炀帝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大隋皇帝,为辽东高丽不臣,将往征之。先诏告四方,使知天朝恩威并著之化。诏曰:朕闻宇宙无两天地,古今惟一君臣。华夷虽限,而来王之化,不分内外;风气即殊,而朝宗之归,自同迩遐。顺则绥之以德,先施雨露之恩;逆则讨之以威,聊代风雷之用。万方纳贡,尧舜取之鸣熙;一人横行,武王用以为耻。是以高宗有鬼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有涿鹿之征,何辞百战!薄伐狁,周元老之肤功;高勒燕然,汉骠骑之大捷。从古圣帝明王,未有不兼包胡蛮夷狄,而共一胞与者也!况辽东高丽,近在甸服之内,安可任其不庭,以伤王者之量,随其梗化,有损中国之威哉!故今爰整干戈,正天朝之名分;大彰杀伐,警小丑之跳梁。以虎贲之众,而下临蚁穴,不异摧枯拉朽;以弹丸之地,而上抗天威,何难空幕犁庭。早知机而望风革面,犹不失有苗之格;倘恃顽而负固不臣,恐难逃楼兰之诛。莫非赤子,容谁在覆戴之外;同一斯民,岂不置怀抱之中。六师动地,断不如王用三驱;五色亲裁,卿以当好生一面。款塞及时,一身可赎;天兵到日,百口何辞!慎用早思,无遗后悔。故诏。      大业八年月

  炀帝细看了一遍,满心欢喜,大笑说道:“笔不停缀,文不加点,卿真奇才也!古人云:‘文章华国’。今日这一道诏书,真足华国矣!此去平定辽东,卿之功劳非小。久屈卿于下僚,明日即当加升。”虞世南奏道:“微臣浮蔓之词,不足以壮天威,尚望陛下睿思裁定。”炀帝道:“卿不必过谦,就烦卿一写。”遂叫近侍将一道黄麻诏纸,铺在案上。虞世南不敢抗旨,随提起笔来端端楷楷而写。炀帝因诏书作得乐意,甚爱其才,要称赞他几句,又因他低头写诏,不好说话。此时只有宝儿侍立在旁,遂侧转头来,要对宝儿说话,不料头才转过,话还未曾说出,只见宝儿一双眼珠也不转,痴痴的看着虞世南写字。

  炀帝看见,遂不做声,任她去看。原来袁宝儿见炀帝自做诏书,费了许多吟哦搜索,并不能成,虞世南只一挥便就。心下因想道:“无才的便那般吃力,有才的便如此风流!”又见世南生得清清楚楚,瘦不胜衣,故憨憨的只管贪看。看了一歇,忽回转头,却见炀帝清清的看着自己。若是宝儿心下有私,未免便要惊慌,或是面红,或是蹴。只因她出于无心,故声色不动。看着炀帝,也只是憨憨的嘻笑。炀帝因知她素常原是这等憨态,却也不甚猜疑。不多时,虞世南写完了诏书,献将上来。炀帝看他写的端严有体,十分欢喜。随叫左右赐酒三杯,以为润笔。

  虞世南再拜而饮。炀帝说道:“文章一出才人之口,便觉隽永可爱。但不知所指事实,亦可信否?”虞世南道:“《庄子》的寓言,《离骚》的托讽,固是词人幻化之笔,君子感慨之谈,当别有商量;若是见于经传,事虽奇怪,恐亦不妄。”炀帝道:“卿言大是。朕观赵飞燕传,称她能舞于掌中,翩跹轻盈,风欲吹去,常疑是词人粉饰之句,世上妇人,哪有这般柔软!今观袁宝儿的憨态,方信古人摹写,亦依稀仿佛不尽虚也。”虞世南道:“袁美人有何憨态?”炀帝道:“袁宝儿素多憨态,且不必论;今见卿挥毫潇洒,便在朕前注目视卿,半晌不移,大有怜才之意,非憨态而何?卿才人勿辜其意,可题诗一首嘲之,使她憨态与飞燕轻盈并传,也见得这一段光景。”虞世南闻旨,也不推辞,也不思索,走近案边飞笔题诗四句,献与炀帝。炀帝展开细看上写道: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袖大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常把花枝傍辇行。

  炀帝看了大喜,因对袁宝儿说道:“得此佳句,不负你注目一段憨态矣。”又叫赐酒三杯。虞世南饮了,便起身辞出。炀帝道:“劳卿染翰,另当升赏。”虞世南谢恩退出不题。却说炀帝先见虞世南草诏称旨,心下十分爱他,便要加升官职;后因他题诗敏捷,大胜于己,忽然又忌起才来,故连金帛也不曾赏赐,只说了两句好听话儿,遂打发出来。次日吏部不知就里,闻得虞世南草诏有功,炀帝御口许他加升。遂上一本说翰林院缺侍制学士,推秘书郎虞世南。炀帝看了,也不批允,也不批不允,只是留在阁中,竟不发下。正是:

  无才每被君王谴,不道君王又忌才;

  才与不才都见斥,朝廷东阁为谁开!

  按下虞世南因炀帝忌才、不得升迁不题。却说炀帝有了诏书,遂传旨命幽州总管元弘嗣提兵三十万,以为前部先锋,直压辽东境地。就将诏书播告四方,声言御驾随后亲征,誓必讨平高丽。元弘嗣领旨,就在教场中点集兵马粮草,往辽东进发不题。炀帝又与萧后商议道:“这一番游幸,乃新河道、新龙舟,朕又新选一班殿脚女,必须叫乐人再制得一部新乐,方才相称。”萧后道:“要新乐,必须陛下自谱一曲翻调,叫众伶官演习方有趣处。若叫乐人自制,新煞了还是这些常套,如何得中圣意?”炀帝道:“这也说得是。”遂一面取酒来饮,一面叫朱贵儿、袁宝儿一班善吹弹的美人,都到面前。大家同吃了几杯,将到微醺之际,却叫众美人各尽所长,或是箫,或是管,或是筝,只捡新奇的吹弹了听。炀帝就中或一声,或两声,但凡巧妙的都采取出来,凑成一曲。炀帝又倚着自家识些音律,且照着宫商角徵羽的五音,太簇、姑洗、蕤宾、林钟的十二律,细细随着迟疾紧慢,抑扬高下,摹写入谱。哪消半日工夫,早已制成一曲翻调突公子曲。正是:

  治国偏无术,荒淫便有才。

  一声翻调起,千古令人哀。

  炀帝制成翻调,遂叫众美人将各样乐器,照着谱儿奏起来。真个是丝清竹脆,管媚弦娇,别是一番声响;虽则是靡靡之音,倒其实流丽好听。萧后听了,连声称赞道:“陛下真圣人也!能精通音乐如此!”炀帝大喜,又连饮了数杯。即叫近侍将新谱传出,叫乐人连夜打出,以备游幸供用。众乐人领了旨意,遂聚集一处,各分乐器连夜演习。却说内中一个伶人,叫做王国风,祖传惯弹胡琵琶。这一日领了旨意,另抄出一个谱儿,日夜在坊中演习。忽一日有事回家,又恐怕演习不熟,就偷空儿在堂前把胡琵琶细细的弹演。

  原来这王国风,有个父亲叫做王令言,原是有名知音律的乐人;只因炀帝嫌他年老,遂退出不用。这日正养病睡在房里,忽听得外面儿子弹琵琶之声,音律与往日大不相同,遂吃了一惊,说道:“大变大变!如何有这样声调?”连忙跳起身来,扶着病走到堂前,问王国风道:“你这琵琶出了几时,从何处学来?”王国风见父亲问得古怪,连忙答道:“此曲出不上五七日,就是当今皇爷,御制了要游幸江都,叫做翻调突公子曲。”

  王令言听了,不觉呜呜的哭将起来,说道:“先皇爷东征西战,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方挣得这座江山,不想只享得二三十年,便一旦要亡家破国也。”说罢,两眼中泪如雨下。王国风慌忙止住道:“此曲乃欢乐之词,父亲听了,为何倒悲伤起来?”王令言道:“你哪里知道?此曲调虽欢乐,然声音淫厉,不出二三年,必有干戈起于四方,天下杀伤殆尽。此曲又乃宫声,为君之象;宫声往而不返,皇爷这一番游幸,断不能重转东京矣。你千万不可从行;若要从行,定做他乡之鬼矣!”说罢,又嚎啕痛哭。王国风晓得父亲洞达音律,见说得剀切,也自着忙,因说道:“父亲这话要谨慎,倘然皇爷知道,其祸不小。儿子只是不去便了。”王令言道:“我们倒无大祸,只恐怕皇爷倒有大祸。”王国风再三劝解,王令言方才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犹含泪叹息道:“好社稷,忽然至此,可惜,可惜!”正是:

  天心莫道深难测,一曲新声识者窥。

  试问当时忧国者,谁知野老泪先垂。

  王国风次日依了父亲言语,竟自托病辞退。众乐人又选了一个补了演习不题。却说炀帝急急要游幸江都,在宫中各色俱打点齐整,只等殿脚女一到便要起身,连连差中官催促。一日,高昌忽飞马来报道:“殿脚女一千名,俱已选到汴渠,候旨亲选定夺。”炀帝听了,大喜道:“时日迫切,不必亲选,就差你分派定了。一缆十人,一船百人。一千殿脚女,分派在十只大船舟上,有风时挂起锦帆,只叫她各持镂金兰楫绕船而坐;若是无风,便要牵缆而行。可忙忙教她习熟,其美恶待朕登舟之后,再加选择。”高昌领旨,依旧飞马而去。炀帝因诸事俱备,遂传旨着越王一个守国,留一半君臣辅助,又命礼官选了一个吉日起行。

  到了这日,炀帝同萧后龙章凤藻,打扮出一个天子家气象,共坐了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辇,率领着十六院夫人、三千美女、无数宫嫔,都驾着七香车,围绕在前前后后。众内相都是蟒衣玉带,骑在马上,左右随侍。又因借征辽的名色出门,銮舆前面,又有许多兵马排列。真个是龙旗招展,凤带飘摇,从古帝王游幸,哪有这般富贵!后人有诗吊之曰:

  帝王都有好风流,谁肯因荒便送休!

  独有隋家慨天子,江山只换一遨游。

  炀帝打点齐整,正要发辇,忽听得辇旁哀哀哭声。炀帝忙看时,只见一人俯伏在地哭奏道:“奴婢送驾!”不是别人,却是西苑令马守忠也。炀帝见了道:“好生看守西苑,不消送罢!”马守忠奏道:“万岁銮舆已发,料难挽留。只望万岁早还车驾,奴婢不胜望。”说不完便哽哽咽咽,腮边泪如雨下。炀帝道:“朕偶然游幸,何必这般伤悲?”马守忠道:“奴婢想万岁造这一座西苑,穷年屡月,千工万匠,也不知费多少心机,也不知花多少金钱,方盖得成五湖、北海、三神山、十六院,这般风景,不异天宫,何殊仙岛?今万岁一旦弃之而去,致令园林冷落,殿院萧条,臣对景伤心,故不禁欷泣下。伏望万岁再思而行!”炀帝道:“朕非不恋西苑,这也是天意如此,偶然思想江都,要去游赏。只要你好好看守,不要差池了,被人笑朕弃甜桃而寻苦李也。”真个兴亡自有先兆,炀帝一边说着,也不觉惨然于色,就像要哭的一般。马守忠道:“奴婢尽心收拾西苑,断不敢荒芜;但不知万岁车驾何日方还?”炀帝道:“朕浮萍断梗,飘零无定,还京之期,焉能有日!”左右见炀帝说话颠倒,俱骇然惊叹。还是萧后看不过,代说道:“车驾游幸江都,多也只一年半载,就要回銮,何必这等恋恋?”马守忠不敢再言,含着眼泪,磕一个头,退将下来。二人一段依依光景,就像死别生离、再不见面一般。正是:

  社稷兴亡自有机,机来不觉露其微。

  谁知万乘欢腾日,忽有阉臣泪湿衣。

  马守忠方才退下,銮舆正要拥卫而行,忽又一派哭声,从宫中涌出。只见上千宫女,聚做一阵,乱跑将来,拦定车辇,不容前进,齐声说道:“万岁弃了我们往哪里去?”原来炀帝的宫女最多,虽有无数龙舟,毕竟装载不尽,只带得一半,还留下一半守宫。这一半宫女不得随行,因此拥住车驾,不肯放行。炀帝见了,忙吩咐道:“朕前往征辽,乃朝廷大事,如何强留得住!”众宫女道:“辽东小国,何须要御驾亲征?”炀帝道:“亲征别有妙算,非汝等所知,不须苦苦拦阻。朕平定辽东,车驾即当回也。”众宫女道:“辽东几时得平,车驾几时得回?只望万岁不要去罢!”只因炀帝平素待宫女有情,故今日一个个不顾好歹,拼死命上前挽留。也有攀定帏幔苦劝的,也有拖住轮辕不放的,也有扒上辇来分说的,也有跪在地上啼哭的。炀帝百般安慰,众宫女百般劝留。这一阵道:“我们也愿随去。”那一阵道:“我们死也不放。”乱哄哄的都嚷做一团。正是:

  娇攀媚挽不胜愁,只愿君王行处留。

  莫道江山游乐尽,尚遗一种好风流。

  不知众宫女如何得退,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种杨柳世基进谋   画长黛绛仙得宠  

  词曰:

  雨云尤,香温玉软,只道魂销已久。冤情孽债,谁知未了,又向无中生有。撺情掇趣,不是花,定然是酒。美语甜言笑口,偏有许多引诱。   绵缆才牵纤手,早种成两堤杨柳。问谁能到此?唯唯否否。正好快心荡意,不想道、干戈掣人肘。急急忙忙,怎生消受!———调寄《天香》

  却说炀帝銮舆,被众宫女拦阻定了,不能前进。说又不理,讲又不听。炀帝没奈何,只得拿出狠心来,叫左右驱辇竟行。左右领了旨意,便不顾宫女死活,推动轮鞅,往前竟进。那些宫女虽然团做一阵,终是柔媚女子,能有多大气力,怎挡得驾辇内相,都是强健之人,一齐向前推动,如何拦挡得住!可怜众宫人立脚不牢,跌的跌、倒的倒,或触伤了纤指,或擦损了冰肌,鲜血淋漓,霎时间将辇上的锦帷绣幕都染红了。炀帝去心甚急,只推掩面不看。众宫女无计挽留王辇,都一齐向东啼哭起来。正是:

  如花宫女哭攀车,血染征轮泪似麻。

  不是君王不回顾,车中更有胜如花。

  炀帝在辇中,听得后面众宫女一派啼哭之声,心甚不忍。随叫近侍取纸笔,就在辇上飞笔题了二十个字,叫左右传与众宫女,不消啼哭。众宫女得了诗,都围拢来看,却是一首绝句。说道: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众宫人看了诗,没法奈何,只得一个个凄凄惨惨回宫而去不题。却说炀帝车驾离了东京,竟往汴渠而来。行不多时,早有虞世基、麻叔谋、王弘一班心腹大臣,前来接住。炀帝也不落行宫,御驾竟发上船,自同萧后就坐了十只头号的大龙舟。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却分派在五百只二号龙舟之内。一万只杂船,拨一分装载内相,拨一分装载乐人,又拨一分供应饮食。文武百官,带领着兵马,都在两岸立营驻扎,非有诏旨,不许轻易上船。自家的十只大龙舟用索接连起来,居于正中。五百只二号龙舟,分一半在前、一半在后,簇拥而进。每船俱插绣旗一面,编成字号,众夫人、美人都照着字号居住,以便不时宣召。各杂船也插黄旗一面,又照龙舟上字号分一个小号,细细派开供用,毫厘也不许参前落后。大船上一声鼓响,众船便要鱼贯而进;一声金鸣,各船就要泊住,就如军法一般,十分严肃。又设十名郎将为护缆使,叫他周围巡视。这一行虽然有万余只龙舟,几十万人役,把一条淮河俱填塞满了。然天子的号令一出,俱整整肃肃,无一人敢喧哗错落。真个是:

  至尊号令等风雷,万只龙舟一字开。

  莫道有才能治国,须知亡国亦由才。

  炀帝将龙舟分派定了,只见高昌引着一千殿脚女来见炀帝。炀帝看见众女子,吴越装束,一个个风流窃窕,十分可爱,满心欢喜,因问道:“她们曾分派定么?”高昌道:“分派倒定了,只是不曾经万岁选过。”炀帝道:“不消选了,就等明日牵缆时朕凭栏观看罢!”众殿脚女领旨,各各散去。这日天色傍晚,开不得船,就在船殿中排起宴来,先召群臣饮了一回,群臣散去。又同萧后、众夫人,只吃到半夜方睡。次日起来,传旨击鼓开船。恰恰这一日风气全无,挂不得锦帆。众人只得将锦缆拴起,先把一千头羊驱在前边,随叫众殿脚女一齐上岸去牵挽。众殿脚女都是演习定的,打扮得娇娇媚媚,上了岸,各照前后次第而立,船头上一声画鼓轻敲,众女子一齐着力,那十只大龙舟,早被一百条锦缆悠悠漾漾的扯将前去。炀帝与萧后,在船楼中细细观看,只见两岸上锦牵绣挽,玉曳珠摇,百样风流,千般袅娜。真个从古以来,未有这般富丽。怎见得?但见:

  蛾眉作队,粉黛分行。蛾眉作队,一千条锦缆牵娇;粉黛分行,五百双纤腰挽媚。香风蹴地,两岸兰半麝氤氲;彩袖翻空,一路上绮罗荡漾。沙分岸转,齐轻轻侧转金莲;水涌舟回,尽款款低横玉腕。袅袅婷婷,风里行来花有足;遮遮掩掩,月中过去水无痕。羞煞凌波仙子,笑她照水嫦娥。游龙偃态,分明无数洛川神;黛色横秋,仿佛许多湘汉女。似怕春光去也,故教彩线长牵;如愁淑女难求,聊把赤绳偷系。正是:珠围翠绕春无限,更把风流一串穿。

  炀帝看了,喜不自胜。因对萧后说道:“朕今如此行乐,也不枉了为天子一场。”萧后道:“陛下能及时行乐,真可谓达天知命。”炀帝说了几句闲话,又同萧后扶着栏杆细看。只见众殿脚女,走不上半里远近,粉脸上都微微透出汗来,早有几分喘息不定之意。你道为何?原来此时乃四月初旬,天气新热,初起的日色,又在东边,正照当面,这些殿脚女不过都是十六七岁的娇柔女子,如何禁当得起!故走不多路,便喘将起来。

  炀帝看了,心下暗想道:“这些女子,原是要她妆饰美观,若是一个个都流出汗来,喘嘘嘘的行走,便没一些趣味。”慌忙传旨,叫鸣金住船。左右领旨,忙走到船头上“当”的一棒金鸣,两岸上众殿脚女,便齐齐的将缆绳挽住不行。又一棒金鸣,众女子都将缆绳一转一转的绕了回来。又一声金响,众女子都收了缆绳,一齐走上船来。萧后见了便问道:“才走得几步路,陛下为何又住了?”炀帝道:“御妻岂不看见这些殿脚女才走不上半里便气喘起来?若再走一会,一个个流出汗来,成什么光景?想是天气热,日色炎之故耳,故朕叫她暂住,必须商量一个妙法,免了这段光景方好。”萧后笑道:“陛下原来爱惜她们,恐怕晒坏了。妾倒有一个法儿,不知可中圣意?”炀帝道:“御妻有何妙计?”萧后道:“这些殿脚女,两只手要牵缆绳,又遮不得扇子,又打不得伞,怎生免得日晒?依妾愚见,倒不如在龙舟上,过了夏天,等待秋凉再去,便晒她们不坏。”炀帝笑道:“御妻休要取笑,朕不是爱惜她们,只是这段光景,实不美观。”萧后笑道:“妾也不是妒忌她们,只是这段光景再没法区处。”

  炀帝低着头,想了半晌,真个没有计策,只得宣群臣来商议。不多时,群臣宣至。炀帝走出殿来,君臣拜过。炀帝即问道:“目今天气新热,这些殿脚女,叫她们在日色中行走,殊不美观,卿等有何妙计,可以免此?”众臣想了一会,都不能应。只有翰林院学士虞世基奏道:“此事不难,只需将这两堤上,尽种了垂柳,清荫交映,便苍苍凉凉,不忧日色矣。且不独殿脚女可以遮蔽,柳根四下长开,这新筑的河堤,盘结起来,又可免崩坍之患。况且摘下叶子,又可饱饲群羊。”

  炀帝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只是这两条河堤,有千里之远,一时怎便将种得许多柳树?”虞世基道:“若分地方,叫郡县栽种,宫女杂行,攀挽在一处,殊属不雅,更嫌你推我捱,耽延时日。陛下只消传一道旨意出去,不论官民人等,有能种柳一株者,赏绢一匹。这些百姓好利而忘劳,自然连夜种将起来。臣料不出五七日,便能成功。”炀帝喜道:“卿真有用之才也!”遂传旨着兵工二部火速写告示,飞马晓谕近两堤的乡村百姓,有能种柳树一棵者,赏绢一匹。又叫许多太监督同户部官,装载无数的绢匹银两,沿途照树给散。真个钱财有驱神役鬼之功,只因这一匹绢赏的重了,那些百姓便不顾性命,大大小小,连日夜都来种树。也有一人独种一棵的,也有几人共种一棵的。掌绢官不管他人多人少,只见一颗柳树栽在地下,便当面给绢一匹。众人见赏的绢快,种了一棵,又赶着挖一棵来种,生怕别人种完了,没得到它,往往来来,络绎不绝。近处没有柳树,三五十里远的都挖将来种,小柳树种完了,连一人抱不来的大柳树都连根带土扛了来种。真个是:

  神不能差,鬼不能遣。

  一被利驱,便如磨转。

  炀帝在船楼上望见种柳树的百姓蜂拥而来,心下十分快乐,因对群臣说道:“昔周文王有德于民,故民为他起造台池,就如子之事父一般,千古以为美谈。你看今日这些百姓,一个个争先赶快,何异昔时光景!”众臣奏道:“陛下德高三皇,功过五帝,不必细述其他,只这一段种柳光景,便可永垂不朽矣。臣等不胜庆幸。”炀帝道:“这样好光景不可虚过,朕也亲种一株,以见君臣同乐的盛事。”遂带领群臣走上岸来。众百姓望见炀帝,都慌忙跪在地下,七上八下的乱磕头。炀帝遂传旨叫百姓起来,因说道:“劳你们百姓种树,朕心甚不过意,朕也亲栽一棵,以见恤民之意。”遂自家走到柳树边,选了一棵,亲自用手去移。手还不曾到树上,早有许多内相移将过来,挖了一个坑儿栽将下去。炀帝只将手在上面摸了几摸,就当他种了一般。群臣与百姓看见,都齐呼万岁。炀帝种过几棵,大臣也依次儿各种一棵。众臣种完,只见众百姓齐声喊叫起来,又不像歌,又不像唱,随口儿编出几句谣言来,说道:

  栽柳树,大家来。

  又好遮荫,又好当柴。

  天子自栽,然后百姓栽。

  炀帝听了满心欢喜,又取了许多金钱赏赐百姓,然后上船。众百姓得了厚利,一发无远无近都来种树,哪消两三日工夫,这一千里的堤路早已青枝绿叶,种的像柳巷一般。清荫覆地,碧景参天,风来袅袅生凉,月上离离泻影。后人读史至此,有诗单道隋堤之妙,曰:

  两堤杨柳绿丝丝,记得隋皇新种时。

  低压龙舟金作缕,乱牵红袖锦堆枝。

  万条舞影留烟织,千里飞花当雪吹。

  今日夕阳春系马,风风雨雨不胜悲。

  炀帝同萧后凭栏而看,满心欢喜。因说道:“垂柳之妙,一至于此,竟当得一条漫天青幔。”萧后道:“青幔哪有这等风流潇洒?”炀帝道:“昔秦始皇封禅泰山,一时风雨骤至,无处躲避,幸亏五株大松遮盖。始皇以为有功,就封它为五大夫松。朕今日游幸江都,亏了这些柳树遮蔽日色。亦大有功,朕要赐他一个外官职衔,却又与众臣难辨,朕今就赐它御姓,姓了杨罢。”萧后笑道:“陛下赏草木之功,亦自有体。”炀帝大喜。随叫近侍取纸笔,就御书“杨柳”两个大字,叫左右挂在树上,以为旌奖。又传旨众人,以后都要叫它做杨柳,不许单叫柳树。萧后道:“今日陛下得了这个同姓的功臣,也该庆贺。”随命左右看上酒来,奉与炀帝。炀帝接酒笑道:“真可当得一个功臣。”

  饮了几杯,随命击鼓开船。船头上一声鼓响,众殿脚女依旧手持着锦缆,走上岸去牵挽。然这一回亏种了这两堤杨柳,碧影沉沉,一毫日影也透不下来,又时时有清风扑面吹来,甚是凉爽可人。这些殿脚女,自觉快乐,不大费力,便一个个逞娇斗艳,在堤上嬉笑而行。炀帝看见殿脚女走得舒舒徐徐,毫无矜持愁苦之色,心下十分欢喜。因说道:“此皆虞世基教朕种杨柳之功也,不可不赏。”随叫左右取黄金百两,彩缎十端,御酒十樽,赐与虞世基。又排宴在龙舟上召十六院夫人与众美人,都来赏玩。炀帝吃到半酣之际,不觉淫心荡漾,遂带了袁宝儿,到各龙舟上绕着雕栏曲槛,将那些殿脚女细细的选看。只见众女子绛绡彩袖,翩翩跹跹,从绿杨影中行过,一个个都觉风流可爱,忽看到第三只龙舟,只见一个女子,更生得十分俏俊。但见:

  腰肢柔媚,似风前垂柳纤纤;体态风流,如春后梨云冉冉。一双眼,秋水低横;两道眉,春山长画。白雪凝肤,而鲜妍有韵;乌云绾髻,而滑腻生香。金莲款款,而行不动尘;玉质翩翩,而过疑无影。莫言婉转都堪死,更有销魂不在容。

  炀帝看了大惊道:“这女子娇柔秀丽,有西子、毛嫱之美,如何杂在此中?”袁宝儿道:“万岁真能赏鉴,这女子果与众人不同。”炀帝看了又看,相了又相,就倚着栏杆立了半晌。萧后良久不见炀帝,便叫朱贵儿、薛冶儿来请去吃酒。炀帝哪里肯来,只是目不转睛的贪看。朱贵儿请炀帝不动,只得报与萧后。萧后笑道:“皇帝又不知着了哪个的魔了。”遂同十六院夫人,一齐都到第三龙舟上来看。只见那女子果然娇美异常。萧后说道:“怪不得陛下这等注目,此女其实有几分颜色。”炀帝笑道:“朕几曾有错看的!”萧后笑道:“陛下且不要忙,远望虽然有态,不知近面何如,何不宣她上船一看?”

  炀帝大喜、随叫人去宣。不多时,宣到面前,炀帝起初不过只见她风流袅娜的态度,及走到面前,画了一双长黛,就如新月一般,更有明眸皓齿,黑白分明,一种芳香直从骨髓中透出,炀帝看了,喜得眉欢眼笑,忍不住对萧后说道:“不意今日又得这一个美人。”萧后笑道:“陛下该享风流之福,故天生佳丽,以供赏玩。”炀帝随问那女子道:“你是何处人,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羞涩涩的答道:“贱妾乃姑苏人,姓吴,小字叫做绛仙。”炀帝又问道:“今年十几岁了?”绛仙答道:“十七岁了。”炀帝道:“正是妙龄。”又笑问道:“曾嫁丈夫么?”绛仙听了,不觉害羞,连忙把头低了下去。萧后笑道:“不要害羞,只怕今夜就要嫁丈夫了。”炀帝笑道:“御妻倒像个媒人。”萧后道:“陛下难道不像个新郎?”众夫人道:“妾们少不得会有亲酒吃了。”

  大家笑说了一会,不觉天色已晚,炀帝传旨叫泊船。一声金响,锦缆齐收,众殿脚女都走上船来。须臾之间,左右排上夜宴。炀帝与萧后并坐在上面,十六位夫人列坐在两旁,众美人都侍立在左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团团欢饮。炀帝吃几杯,一心只系恋着吴绛仙,恐怕冷落了她,欲要叫她来坐,又因众美人都是侍立,不好意思。拿着酒杯儿,只管沉吟,萧后见这般光景,早已猜透八分,因说道:“陛下不必沉吟,新人比不得旧人,吴绛仙才入宫中来,何不叫她就坐在陛下的旁边,吃一个合卺卮儿!”炀帝被萧后一句道破他的心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萧后随叫绛仙斟了一杯酒送与炀帝。炀帝接了酒,就将她一双尖松松的手儿牵了,说道:“娘娘赐你坐在旁边好么?”绛仙道:“妾贱人得侍立左右,已为万幸,焉敢坐。”炀帝大喜道:“你倒知礼!坐便不坐,酒难道也吃不得?”遂叫左右斟了一杯赐与绛仙。绛仙不敢推辞,只得羞羞涩涩的吃了。

  众夫人见炀帝有几分狂荡,把持不定,便都凑趣。你奉了杯,我献了杯。不多时,炀帝早有几分醺然之意。每吃一杯,就将绛仙脸儿细看一回。萧后看了,只是微微冷笑。炀帝又吃得几杯,忍耐不住,便立起身来,一只手挽着绛仙的肩头,竟往后宫去寝。萧后见了,也有些心下不喜,又不好说出,只得勉强又与众夫人吃酒。却说炀帝到得房中,就是得了一件异宝,千欢万喜,将绛仙抱到龙床上,百般狂肆。绛仙娇啼婉转,苦不能胜。这一夜受用,真个是:

  春魂欲断凭谁续,花魄揉残不自持。

  休讶荒唐云雨事,巫山入梦已多时。

  炀帝因绛仙柔滑如脂,抱在怀中就是软玉一般,不忍放手。次日直睡到晌午,犹不肯起床。还是绛仙说道:“妾蒙万岁收录,少不得时时随侍,若垂爱太过,恐怕娘娘见罪。”炀帝道:“娘娘是再也不吃醋的。”绛仙道:“虽不吃醋,也要各尽其礼。”炀帝道:“这也说得是。”方才起身来梳洗。萧后见炀帝日午不起,心下不大欢喜,走来说道:“陛下初幸新人,正好穷日夜之欢,如何这时节就起来?”炀帝道:“绛仙柔媚可人,朕昏昏贪睡,不觉起迟,御妻休罪。”萧后心下虽然不喜,然晓得炀帝性儿,不敢十分作恶。只得勉强笑说道:“得此美人,以安圣怀,妾心不胜之喜,如何言罪!”炀帝大喜。因回头对绛仙说道:“我说娘娘贤德,今何如?”萧后笑道:“陛下也不要太赞过了,且看后来何如?”大家齐笑起来。遂回到殿中去吃早膳。正是:

  丈夫不好色,妇人自不妒;

  好色有同心,妒亦非无故。

  不知绛仙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木鹅开   河金刀斩佞  

  词曰:

  濯世清襟,撑时硬骨,试问世人有几?欲火难浇,柔魂易荡,大半愿为情死。饿心馋眼,况又遇明眸皓齿。既得花调柳笑,怎不莺怡燕喜!  谩道好非君子,犹恐怕消他不起。管什鼠有皮,人而无礼!只恨子规声急,催促春光归去矣。满目繁华,忽焉如洗!———调寄《天香》

  却说炀帝同萧后正吃早膳,只见十六院夫人都走过大龙舟来向炀帝说道:“陛下昨夜幸新美人得意,妾等特来称贺。”炀帝笑道:“昨夜美人还是新的,今日已弄做个旧美人了。”萧后笑道:“陛下今日若肯起早些,还是半新不旧的美人。”大家听了,都一齐笑将起来。炀帝道:“绛仙别处犹可,朕最爱她这两道长蛾眉画得有趣。”说未了,忽一个黄门来奏道:“波斯国差人献螺子黛候旨。”炀帝大喜道:“来献的恰好,正好赐与绛仙画长蛾眉。”

  遂一面传旨,着礼部官款待夷人,就一面叫近侍将螺子黛打开,取了一斛,赐与绛仙。此时绛仙因起迟了,还在里面梳洗,未曾出来。近侍捧着螺子黛,就要送将进去,炀帝叫住近侍道:“你对她说,这螺子黛乃外国宝物,画眉最绿,故独赐与她画长蛾眉,叫她快画完了出来与大家赏玩。”近侍领旨,忙送了进去,就将炀帝的言语一一对绛仙说了,就要等绛仙同出来回旨。绛仙说道:“画眉还有半晌,你哪里等得同去?”近侍道:“不同去如何回旨?”绛仙道:“这不难。”就在御案上取了一幅笺纸,信笔写了四句诗,递与近侍说道:“你先拿去回旨,说我随后即来谢恩。”近侍忙将诗献与炀帝。炀帝展开一看,却是一首绝句。云:

  蒙恩赐螺黛,画出春山形。

  岂是黛痕绿,良由圣眼青。

  炀帝看了大喜道:“又有这般才思,真美人也!”遂将诗传与萧后及众夫人看。众人看了,无不称奇羡美。炀帝道:“绛仙诗句清新,不减汉时班婕妤,朕意下也要将他拜为婕妤,不知御妻以为何如?”萧后道:“拜婕妤固当其才,只是闻她曾许嫁玉工万群为妻,恐怕外官听了不雅。”炀帝晓得是萧后不肯,便不做声。不多时,绛仙收拾完了,走将出来,先向炀帝谢了恩,后拜见萧后与众夫人。绛仙昨日还是草草妆束,今日既经炀帝幸过,便珠膏玉沐,更觉鲜妍;又兼螺子黛画了双蛾,真个容光飞舞,飘飘欲仙。炀帝看了,心下十分宠爱。

  绛仙立了一歇,便要照旧去充殿脚女。炀帝道:“朕既幸过,如何又去牵缆!”绛仙道:“今日有风,只消在船上持楫。”炀帝想一想说道:“也罢,朕正要看你持楫的风流态度;只持这一次,以后就不消了。”绛仙领旨便要去持,炀帝道:“且不要忙,可赐酒三杯以助兴。”绛仙饮了,炀帝又说道:“昨日原派在第三只龙舟上。今日可升为龙舟首楫,就在朕坐的这一只上罢。”绛仙谢了恩,便柳嫣花媚的走到船边,照众殿脚女,也持一把镂金兰楫,逞弄划水之态。真个一经雨露,便不寻常。这一回比昨日大不相同,众殿脚女看着她就如登仙一般。因听得炀帝喜他画得长蛾眉有趣,遂大家也都学她画将起来。正是:

  西施爱捧心,东邻便效颦。

  借问越溪女,承恩有几人?

  炀帝同萧后众夫人凭栏观看,见绛仙袅娜轻盈,就似一枝映水芙蓉,与众殿脚女自是不同。因说道:“古人云:‘秀色可餐’。以朕看来,如绛仙这般颜色,真可以疗饥矣。”萧后道:“果然秀美。”炀帝又看了一会,爱之不已,不觉诗兴发作,遂朗吟持楫篇一首,以赐绛仙。吟道:

  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

  将身傍轻楫,知是渡江来。

  炀帝吟完,遂叫左右抄了,分头传与众殿脚女,叫她们念会了,一齐当做吴歌唱起来。左右领旨,忙传与众人。哪消半个时辰,众殿脚女早已念会,一齐打着吴下的乡音,唱将起来。唱了一遍,又唱一遍。炀帝听了,满心欢喜,遂传旨召回绛仙说道:“朕要拜你为婕妤,怎奈你许嫁玉工万群为妻,恐外官听了不雅;如今只封你做崆峒夫人罢。”绛仙道:“如何叫做崆峒?”炀帝道:“因你有了丈夫,就取空同你一场恩爱之意。”绛仙笑笑,谢了圣恩。自此以后,炀帝在船上日日宠幸绛仙,时刻不离。舟行了十数日,将到雍丘地方,忽见虎贲郎将护缆使鲜于俱来奏道:“前面雍丘地方,河窄水浅,行舟甚难,伏乞圣旨定夺。”炀帝道:“一样掘的河道,为何此处独浅?”

  随传旨宣麻叔谋与一班臣子来问。不多时宣至,麻叔谋奏道:“臣定的界限,都是一样阔,一样深,不知为何浅窄,连臣也不知。”宇文达忙替他回护道:“想是地脉灵又长起来。”炀帝道:“地脉哪里长得这等快!这都是开河的丁夫偷工躲懒,不曾挖得妥当。如今浅住,却怎生区处?”麻叔谋道:“容臣再去开挖,将功赎罪。”炀帝道:“若只一处还易为力,只怕前途还有浅处。”宇文达道:“须先差人一路探试,若有浅处,便作速叫人开挖,省得圣驾到了,又要耽延。”炀帝道:“卿言有理。”就要差人去探试。黄门侍郎王弘忙奏道:“前面宁陵、睢阳地方,水势紧急,人又不能下去,篙又打不到底,怎生探试得明白?”炀帝道:“如此却将奈何?”

  君臣们思想了半晌,皆无计策。只见翰林学士虞世基奏道:“微臣倒有一法,可以探试明白。”炀帝忙问道:“卿有何法?”虞世基道:“可制些大木鹅,下边却用一丈二尺长的铁脚,从上流头放下,木是浮的,铁是沉的。若有淤浅,必然阻住不行,只消教人但看木鹅止处,便是浅处。”炀帝大喜道:“此法甚妙,还是学士有才。”随传旨着右翊将军刘岑,制造铁脚木鹅,一路探试浅处。刘岑领了旨意,随即制造起三十只木鹅,从上流头一排排放将下去。自家却坐了一只小船,随从探看。果然有些妙处,下边略有些淤泥碍着铁脚,便齐齐的歇在中流,任是水势紧急,却也冲他不动。刘岑于浅处都定起桩来记了,方才叫人拿起木鹅,另放一路,细细探来,也有浅三五丈的,也有浅十数丈的,也有浅一里二里的,刘岑都一一记号明白。

  自雍丘探至灌口,总共一百二十九处淤浅,随开明地方,报知炀帝。炀帝大怒道:“怎便有许多淤浅,明明是丁夫们侮慢上命,不尽心开掘,致误朝廷大事。不严法处死,何以震压天下,何以泄联之恨!”遂传旨着刘岑于木鹅住处,将两岸不尽心开挖的丁夫,根究查明,尽数倒埋于岸下,教他生做开河夫,死为抱沙鬼,不许私放一人。炀帝旨意一下,两班无数臣僚就如泥塑木雕,谁敢为民请命,谏止一声!任凭炀帝大行惨毒之事。正是:

  容悦偏多术,谗谀便有才。

  若为民请命,钳口不能开。

  刘岑领了旨意,点起一万兵士,到淤浅之处。哪里去根究,如何得查明!也不管是他开不是他开,也不问谁尽心谁不尽心,只苦了近两岸住的百姓。但凡贴着淤浅,都拿将来用麻绳捆了,活活的挖个坑儿,倒埋在岸下。埋了一处,又埋一处,这一百二十九处又活埋了五万余人。正是:

  荒淫既如彼,惨杀又如此。

  不必问天心,天心可知矣!

  麻叔谋见坑杀了许多人,也有几分寒心。遂连夜摧督人夫,千方百计将淤浅之处开掘通了,请龙舟进发。炀帝因船上有了一个绛仙,日日只是穷淫极欲,贪欢爱笑,故不十分催促程途,一日行三十里也罢,二十里也罢,十里也罢。因此,麻叔谋得有工夫,将多处的淤浅掘开。一日到了睢阳地方,炀帝忽想起耿纯臣奏有天子气,如今挖断了,想必可以消除,因召麻叔谋问道:“睢阳地方曾掘去多少城廓,几许人家?”麻叔谋因回护城池得了三千两金子,心原是虚的,又见炀帝突然问起,十分着忙,又不好说谎,口里结塞了一会,方才应道:“睢阳的城廓人家,俱未敢掘动。”炀帝听了,便微微有些怒色,说道:“朕原有旨,要挖断龙脉,为何俱不敢动?”麻叔谋道:“陛下的旨意,小臣焉敢不遵!只奈睢阳一带,地脉甚是灵显,往往有鬼神保守,不可干犯,若要掘动,必有不祥之事。臣不得已,故曲为回护。”炀帝大怒道:“朕为天子至尊,百灵皆当听命,有什么不祥之事?怎么信暗昧鬼神,倒将圣旨违了!这等看来,这河道一定迂回远了。”

  麻叔谋没得回答,一时间要遮饰,只得谎奏道:“睢阳城廓虽已回护了,河道其实不远。”

  原来麻叔谋自从开了这条河道,炀帝以为有功,甚加宠眷,故于河道淤浅,只难为丁夫,并不罪及麻叔谋。今听他说,河道不远,心下便有几分回意,因想一想说道:“若是河道不远,其罪也还可赦。”遂叱退麻叔谋,随差刘岑去查看远也不远。刘岑领旨,坐了一只小舟,用步弓随弯就弯的丈量将去,又从城中心一路量回,两边准折一算,足差二十里远近。次日奏知炀帝。炀帝大怒道:“差了二十里路,还说不远!明明欺朕,此中定有情弊。”遂一面差人将麻叔谋拿下,睢阳狱中监了,一面急宣令狐达来问其备细。原来令狐达自上疏恼了麻叔谋,麻叔谋在炀帝面前谮说他不尽心开河,只是假惜民之名以市己恩,故炀帝序开河功绩,并不曾赏及令狐达。令狐达因知麻叔谋为炀帝宠信,有权有势,故不敢辩明,只得含忍在心。这一日,也是冤家路窄,恰恰炀帝宣他来究问。正是:

  只道自能言,谁知人有口!

  当时任我谗,今日听他剖。

  令狐达见了炀帝,便奏说道:“陛下不问,臣也不敢上奏。麻叔谋自到了宁陵县地方,便大为不法之事,起初因夜见林中有赤光,贪以为宝物出现,独自去寻来,不期被鬼风吹了,故患头痛。蒙陛下差医官来看,因说要吃羔羊方好,便日日叫各乡村小民来献。下马村一个大盗,叫做陶榔儿,因要回护祖坟,遂将人家小孩子偷来斩去头足,蒸熟了当做羔羊来献。麻叔谋吃了,以为美品,便替他回护祖坟,只叫他偷孩子以为报恩。可怜这宁陵、睢阳一带的小孩子,都被他偷吃完了。到睢阳地方,因家奴黄金窟,受了民间三千两金子,便擅改了河道。”炀帝大怒道:“难道有这等事情!”令狐达道:“陛下若不信,现有小孩子的骨榇为证。”遂叫跟随将收藏的骨榇挖了,抬到龙舟边,请炀帝亲验。炀帝看了,十分大怒道:“怎敢如此妄为!罪不容于死矣!”又责令狐达道:“你既晓得,为何不上疏奏明?”令狐达道:“臣为他食小儿,连上了三疏;为他受金子改河道,又上了一疏。前后共上了四疏。俱被中门使段达扼定,不肯进呈。百姓苦不过,进京告御状,又被段达每人痛责四十,解回原籍问罪。此皆历历可查,非臣不奏。”炀帝听了,怒恨不已,随传旨差刘岑去搜麻叔谋行李,看有何赃。

  刘岑去不多时,即将麻叔谋囊橐中收藏的金银宝物,尽行呈到御前。炀帝亲同众臣子一一检看,其余金银不论,只见三千两金子,还未曾动。又见献留侯的白璧也在里面。检到底下,忽检出一颗历朝受命的玉玺来。炀帝看了大惊道:“此事却又奇怪!?众臣子不知就里,俱各竦然而问。炀帝道:“此宝乃朕传国玉玺,前日忽然不见。朕在宫中,寻觅遍了,并无踪影。朕因自家收藏不密,也不好对众卿说的,不期却在他囊橐之中。这些金子与白璧还是小事,朕这颗国宝,如何得落他手!”宇文达奏道:“必是遣人偷盗来的。”炀帝道:“宫闱之中,至深至密,哪个就有这样手段!”令狐达道:“陶榔儿兄弟三人,俱是大盗,飞檐走壁如神。人家孩子日夜有人看守,他还偷来,又何怕宫闱深密!以此看来,这国宝一定出榔儿之手。”炀帝大惊道:“陶榔儿有这般手段,今日盗朕的国宝,明日便可盗朕的首级矣!危哉,险哉!早是今日天败其奸,犯露出来,若再养成,后当为害不小。”遂传旨着荣国公来护儿、内使李百药、太仆卿杨义臣,三人就在睢阳城中,另置衙门推勘麻叔谋并拿陶榔儿全家,审问盗国宝等情,务要尽法。三个大臣,同领了旨意。随差一个郎将,带领一千军校,飞马到下马村,连村围了,捉拿陶榔儿全家。真个是天网恢恢,一报还一报。陶榔儿全不知消息,被众军校围住了村口宅门,合族大小共计八十七口,都被拿住,不曾走了一人。还有许多党羽,也被捉来,同解到睢阳城里。正是:

  当时偷去瓮中鳖,今日拿来釜里鱼。

  一报到头还一报,始知天网不曾疏。

  来护儿同李百药、杨义臣三人,在睢阳城中择一个大衙门坐了。奉起圣旨,先提麻叔谋来,审问盗国宝情由。麻叔谋道:“不消三位大人费心,食小儿,为医病;改河道,畏神灵;受金子,从民便也,原俱是有的。只是国宝委实不曾偷盗。”来护儿道:“既不曾偷盗,为何得在囊中?”麻叔谋即将掘入铁墓遇偃王赐玉印的情节,细细说了一遍。来护儿道:“此乃鬼神虚谬之言,无有凭据,如何回得圣旨?”因念同官体面,遂不动刑,依然监了候旨。随后将陶榔儿兄弟三人,并家奴黄金窟拿将进去,严刑拷打,要他招盗国宝情由。陶榔儿起初犹抵辩不认,后来受不过刑法,只得将无作有,一一招成。

  黄金窟被打昏了,连送白金千两与段达拦阻奏疏,也都招将出来。来护儿审问明白,遂逐款开了,同李百药、杨义臣回奏炀帝。炀帝细细看了,大怒道:“段达为何也这般作弊!”遂叫段达到面前问道:“朕以你为心腹之人,故升你为中门使,管出入奏章,你如何受他白金千两,便欺瞒朕躬?”段达吓得汗流浃背,一字也不能说出。忙将纱帽除下,只是俯伏在地下叩头不已。炀帝因念当初谋夺东宫,十分亏他,故不忍加害。遂传旨道:“段达受贿欺君,本当斩首,姑念旧有功劳,免死降官为洛阳监门令。一应奏章事情;俱着虞世基带管。”段达得饶了性命,再三谢恩而去。

  炀帝随问宇文达道:“麻叔谋如此不法,当拟何罪?”宇文达道:“麻叔谋有大罪四条:一不合食人之子,二不合受人之金,三不合擅改河道,四不合偷盗国宝。据法当用极刑处死,以警奸贪。但其子孙或诛或免,此望圣恩裁定,臣等不敢预拟。”炀帝道:“麻叔谋有四大罪,难免刀下之苦。”即着来护儿监督腰斩。其子孙姑念开河有功,俱免收戮。陶榔儿全家枭首示众,其余党羽尽流远方。来护儿领旨,随带领军士来监中取麻叔谋一干人犯。却说麻叔谋,虽然下狱,还恃炀帝宠幸,未必便死。这一夜忽梦见一个童子,自天上飞下来,对麻叔谋说道,“将军认得我么”麻叔谋惊讶道:“像是认得,却思量不起。”童子道:“我乃宋襄公与华司马遣来的。”麻叔谋道:“正是,正是!但不知来此何干?”童子道:“宋襄公与华司马感将军回护城廓之功,去年所许二金刀,今日特遣我送来。”麻叔谋道:“金刀却在何处?”童子将手向外一指道:“那不是金刀来了!”

  麻叔谋急抬头看时,被童子推了一跌,忽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醒来腰项间隐隐痛疼。麻叔谋方才慌了,对家人说道:“此梦不祥,我的腰项恐不能保矣。”说未了,早有许多军士拥进监来,将麻叔谋并陶榔儿全家,俱用大绳绑了,一齐驱至河口。大家都面面相觑,眼中流血,追悔无由。来护儿读了圣旨,一声鼓响,众军士将麻叔谋颈下一刀,腰下一刀,斩为三段,方应验了二金刀之说。陶榔儿全家俱枭首示众。正是:

  谩道陶家坟墓好,试看麻老二金刀。

  奸人纵有千般计,到底难逃这一遭。

  炀帝既斩了麻叔谋、陶榔儿,不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静夜闻谣   清宵玩月  

  词曰:

  世事不可极,极则天忌之。试看花开烂漫,便是送春时。况复巫山顶上,岂堪携云握雨,更上最高枝。莫倚月如镜,须臾残蛾眉。  百恩爱,千缱绻,万相思。急喉易醉,岂能饮此长命卮?打破五更热梦,送我一寒土,此际冷飕飕。丝竹尚在室,已被他人吹。———调寄《水调歌头》

  却说炀帝腰斩了麻叔谋,枭示了陶榔儿,削贬了段达,睢阳、宁陵一带的百姓闻知,尽鼓掌称快道:“只说天没眼睛,谁知也有今日!”男男女女都到河边来看。见了尸首,你一砖,我一瓦,顿时打成肉酱。炀帝因民心快畅,知道为食子之故。随差刘岑将麻叔谋私受的三千两金子,分赏众百姓,以慰民情。众百姓得了金子,都一齐叩谢,欢声振地。炀帝望见,亦觉欢喜。只看众百姓散去,方才退入船宫。萧后接住问道:“此事如何处了?”炀帝即将斩麻叔谋、百姓快乐及赏金子的事说了一遍。萧后道:“麻叔谋食小儿、盗国宝,其实该斩。怎样保护睢阳城池,却也是罪?”炀帝道:“御妻记不得了?昔时耿纯臣曾奏睢阳有天子气,故叫他凿损龙脉,以除灭此气;他回护城池,便不伤龙脉,岂不是罪?”萧后道:“原来为此!妾倒也忘记了。但不知这天子气,端的有无?”炀帝道:“据耿纯臣是这等说,连朕也不知。”萧后道:“陛下自识天文,今又近在睢阳城下,晚间何不登龙舟阁上,观看一回,便知此等事情,是虚是实。”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

  随叫安排夜膳,酒只略饮几杯,也不叫吴绛仙、袁宝儿们来劝,只等一黑便登阁望气。不多时,红日西沉,早换上一天星斗。此时乃四月尽间,夜气正清,炀帝与萧后同登舟阁之上,四周一望,月虽未上,只见银汉斜横,疏星灿烂,一派夜景,其实清幽。有诗为证:

  露下烟消夜气清,星河指槛转分明。

  令严万乘不闻语,野鹤惊舟时一声。

  又云:

  野旷天低云影薄,危栏隐隐接高辰。

  不知明月在何处,落落疏星来照人。

  炀帝同萧后灯也不点,悄悄的凭栏而坐。起初还似黑暗,略坐了一歇,便觉明亮。炀帝因得紫烟传授,晓得些星辰步位,便用手一个一个指示与萧后看。萧后看了,却又问长问短。二人闲话了半晌,渐近二更。此时河里,虽有万余龙舟,两岸虽有无数军马,只因炀帝性暴法严,无人敢犯他的旨意,故四下静悄悄,绝无一人敢言语喧哗。炀帝徘徊良久,四下里观看,并不见什么天子气出现。因笑对萧后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腐儒之谈,安可尽信?”萧后道:“今日看了,方见明白;若不如此,终久有些疑惑。”二人又立了一回,渐渐风露逼人,有个凉意。二人正要下楼,忽听得岸上隐隐有悲泣之声。炀帝忙移步到栏杆边来细听,却不是悲泣,乃是人在岸上唱歌,声音唱的凄惨,却就像哭泣的一般。先还觉远,又听了一歇,渐渐的歌到船边,竟听得明明白白。其歌道: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

  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

  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

  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炀帝细细听了大怒道:“此歌明明怨朕征辽游幸,不爱惜军士,什人敢高声大气,竟到朕龙舟边来唱?”随即叫左右近侍快赶去拿住。左右领了旨,二三十人作一阵忙往下跑。跑到船外,尚听见歌声未完。及赶上岸看时,莫要说人,就连鬼影也没一个。二三十个内相在两岸上分作四头乱赶。不一刻,各龙舟上听得有旨拿人,众内相就有三五百,都灯笼火把,一齐跳上岸来,四围赶捉,哪里有一毫踪影?炀帝大惊道:“却又作怪!歌声还未曾了,朕就叫人去拿,如何这等躲的快,就没一毫形迹?”又叫人到各营去寻,众内相寻了一回来奏道:“各营俱静悄悄的,哪里有一人动静!”炀帝又问道:“你们众人可曾听见歌声?”众内相道:“奴婢俱明明听见,赶到船外,还隐隐歌声未绝。及走上岸,就不见了。”

  炀帝沉吟了半晌,对萧后说道:“莫非是鬼,怎敢来讥诮寡人!”萧后见炀帝彷徨着急,只得好言劝解道:“宇宙中古往今来,奇奇怪怪,何所不有!俗语说得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歌声任他是人是鬼,只不睬他,他自然消灭。就是耿纯臣奏天子气,以今日看来,气在哪里?”炀帝道:“御妻言虽有理,只是朕心终有些狐疑不安。”大家乱了一会,不觉一钩残月,早从东山上吐出。萧后见了说道:“此时月出有四更多了,阁上风露重,请陛下且去安寝,管这些有声无形的事做什!”炀帝没法,只得依着萧后走下楼来,又吩咐众人道:“你们还要去寻,只怕倒躲在草里或近水之处。”众内相答应了,炀帝方退入寝宫去睡。众内相领了旨意,不敢怠惰,忙又上岸到各处寻觅,就像见鬼的一般,东张张,西望望,你来我去,大家乱纷纷只闹到大天白亮,方才住手。正是:

  谣声岂出凡民口?字字分明上帝心。

  寄语君王不须捉,举头何日不予临。

  炀帝虽然去睡,这一夜毕竟恍恍忽忽不能安寝。次日起来,萧后知道炀帝心下不畅,忙叫吴绛仙、袁宝儿来随侍。二人走到面前,略与炀帝说几句没要紧的闲话。炀帝满肚皮犹疑,早不知不觉冰消了一半。正是:

  见面即生喜,开言便不嗔。

  君王何以乐?赖有解愁人。

  绛仙与宝儿,也不管炀帝心下有事没事,只是笑吟吟讲他戏耍的话儿。炀帝插在中间,混了半晌,哪里还记得什么歌声!再过一歇,萧后排上酒来。大家欢饮一阵,便依旧昏昏沉沉,只思量快乐。欲心一荡,就如野马一般,何处去挽缰收辔?今日吴绛仙,明日袁宝儿,早起朱贵儿,晚间韩俊娥,或是这院夫人,或是那院宫女,炀帝在五百一十只大龙舟上串来串去,就如穿花的蝴蝶、戏水的鸳鸯,无一日不甜蜜蜜在个中领略。这些美人,不是丝竹管弦将炀帝迎来,就是锦绣绮罗将炀帝引去。一路上穷奢极欲,比在西苑中更胜。锦帆过处,香气闻数十里远近,说不尽的繁华富贵。

  正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炀帝在龙舟中正天长地久的受用,早不知不觉的到了江都。众臣忙报知炀帝。炀帝大喜道:“朕的游兴,还未曾遍,忽然到了,有趣有趣!此皆开河兴龙舟之功也。”遂传旨一面打扫离宫,一面收拾车辇,明日就要登岸。众官领旨,各各分头打点。一日百事俱整理齐备。到次日,炀帝依旧同萧后乘了逍遥宝辇,众夫人、美人依旧坐了七香车,众内相依旧骑了马,众军士依旧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将车驾迎入离宫。原来炀帝前一次来时,带得人少,离宫便觉宽大好住;这一回宫娥无数,如何居住得下?炀帝与众妃妾一齐拥入,顿时将一座离宫,填塞得密满。炀帝与萧后住了正宫,众夫人分居了傍宫,吴绛仙、袁宝儿一班宠妾,俱住在后宫楼上。其余美人宫女,或是前轩,或是后殿。住不下的,连亭台池榭里都分散开了。

  住便住了,炀帝十分不快。随即宣宇文达、虞世基、封德彝几个心腹大臣来商议道:“这一所离宫,如何容得许多妃妾?朕当日原要在芜城中起造宫苑,因匆忙回去,故未曾如愿。今日合宫既都到此,再无不起盖之理!卿等可火速料理,免叫朕挤塞在此不畅。”宇文达道:“陛下明旨,臣等敢不竭力。但恐工、户二部及郡县钱粮,一时不能凑手。”炀帝道:“不要拘定工、户二部,不管天下,但有钱粮,俱可调用。如有违旨者,便拿来处斩。”宇文达道:“若得如此,便不难矣!但不知这宫苑要如何起盖?”炀帝道:“也不要十分太大,只照西苑式样就罢了,只以速完为主。”群臣不敢再奏,只得领旨而出。遂一面差人天下调取钱粮,一面审视地形,一面采选料物,一面召集工匠。话休絮烦,左来右去,只苦了这一带的百姓。不半年早又造成一所穷奢极侈的宫苑。原来这宫苑,就连在一处,前面是宫,后面就是苑。苑中也有十六所别院,苑外东边因有一块闲地,形势极高,又盖了一所月观。进宫去的路上,又造了一道大石板桥。苑旁边又挖了一个九曲池,十分有趣。后宋文人苏辙有诗一首,单感叹九曲池之事。诗云:

  嵇老清弹怨广陵,隋家水调寄哀音。

  可怜九曲遗音尽,惟有一池春水深。

  宇文达等造完了宫苑,忙奏知炀帝。炀帝大喜,随即乘辇来看。到了宫苑中,只见楼台富丽,殿阁峥嵘,一层层都是锦装绣裹,一处处无非玉映金辉。也有十六院,又添出月观与九曲池,比西苑倍觉有许多幽奇景致。炀帝看了喜之不胜。随即传旨,将萧后与众夫人、美人,一齐都移入宫来。萧后原住了正宫,众夫人、美人,仍旧照十六院分开,惟吴绛仙独赐他住于月观。其余殿脚女,都发入月观,就当做宫女供用。炀帝宫苑分派即定,便日日带领许多美人,各处去寻山问水,览胜探奇,无一时一刻能离了妇人与酒杯丝竹。正是:

  快心若个能知足,得意谁人肯掉头?

  只待戏场收拾起,凄凄冷冷大家休。

  一日正值三月三日,天气清爽,春光明媚。炀帝对萧后说道:“晋永和时节,但遇今日,大家小户都要临水饮酒,以为修楔。朕与御妻,何不借这个名色,往江头游玩一番,也不虚负春光。”萧后道:“及时行乐,陛下之意最善。”随叫近侍打点酒肴,又传旨安排龙舟凤舸,往江头候驾。炀帝与萧后同上玉辇,带领众美人,笙箫弦管,竟到江头来取乐。不期江中发起风来,波浪大作,不便上船。遂同到江楼上坐下饮酒,却观看那长江一派风景。

  众美人歌的歌,舞的舞。炀帝欢饮了半晌,忽见一只凤帽船,被风浪将缆绳掀断,竟流到江中间去了,又无人在船上支撑,随着风浪,一颠一播,再不能定。炀帝与众人看见,都一齐笑将起来说道:“倒也有趣。”萧后道:“何不叫人去救了回来?”炀帝道:“这样大风,如何去救?”说未了,只见那只船,一头起,一头落,在波浪中就如跌跳一般。炀帝指着问道:“你们看这船摇来摇去,像个什么东西?”美人也有说像一只大鞋的,也有说像一片莲叶的。袁宝儿说道:“以妾看来,还像个大鲤鱼。”炀帝笑道:“果然还像鲤鱼。”萧后笑道:“既像鲤鱼,陛下何不钓他起来。”炀帝笑道:“钓倒要钓,只是没这等长大丝纶。”一时高兴,遂提起笔来,就在江楼粉壁之上题诗四句,说道:

  三月三日到江头,正见鲤鱼波上游。

  意欲持竿往钓取,恐是蛟龙还复休。

  炀帝题这四句诗不打紧,识者看来以鲤鱼应着李渊,早已知是亡国的谶语。自家哪里晓得?炀帝题完,萧后看了,称赞不已。众美人复进上酒来,炀帝吃了半日,只等玉山颓倒,方才住手还宫。到了宫中,十六院夫人接住,依旧又弹丝品竹的欢饮。正是:

  歌舞又相劝,君王尚未醒。

  莫言沉醉也,犹如伴娉婷。

  一夜月色甚明,炀帝厌那些丝竹聒耳,遂同萧后与十六院夫人,带领了四五个美人,携了一樽酒,几个小盒儿,同到新造的石板桥上看月。此时夜已三更,一轮明月正照着当头。炀帝道:“不要设座,就将锦毯铺在桥上,大家席地而坐,更觉有趣。”众夫人都笑道:“果然有趣。”遂不分大小,都随便团团坐下;连袁宝儿几个美人,也赐她坐了。大家清言调笑,欢饮了一会。炀帝说道:“我们这等清坐看月,岂不强似那些笙歌闹吵。”萧后说道:“斯时若是玉箫吹一两声,却也不妨。”炀帝道:“月下吹箫最是妙事,御妻想得有理。”遂对朱贵儿说道:“你可单吹一曲,与大家赏鉴,吃杯酒儿。”朱贵儿笑笑说道:“我吹我吹。”随取了一管紫竹萧,拿在纤手里,启朱唇,轻吞慢吐的吹将起来,悠悠扬扬,其实好听。真个是:

  珠圆莺滑逗秋凉,别是风流宫与商。

  几字细来青汉近,一声松去碧天长。

  寒云漱齿声俱冷,白雪调喉韵欲香。

  不道无情三尺竹,月中吹出断人肠。

  大家听了无不快畅。萧后道:“妾出的这题目如何?”炀帝道:“好题目。有此一曲箫声,我们桥头看月一段风流,方才摹写得出。”萧后道:“这座桥叫什名字?”炀帝道:“没有名字。”萧后道:“既没名字,陛下何不就今日光景起它一个,留以为后日佳话?”炀帝道:“说得有理。”遂低头想一想,又周围数了一遍说道:“景物因人而胜,古人有七贤乡、五老堂,皆是以人数著名。朕因御妻与十六个妃子,连袁宝儿、吴绛仙、朱贵儿、薛冶儿、杳娘、妥娘六个,共是二十四人在此,就叫它做二十四桥,岂不妙哉!”大家各欢喜道:“好个二十四桥!足见陛下无偏忘之意。”遂一齐奉上酒来。炀帝十分快畅,接杯在手,饮满而酌。后唐人杜牧过此,吊其遗迹,作诗一首感之。诗曰: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炀帝同众人尽量欢饮。只吃到十分酩酊,方才起身,同萧后携手踏月还宫。自此以后,今日赏花,明朝玩柳;一日亭台,一日池榭。不多时,又将一所锦绣宫苑游幸厌烦了。一日驾幸月观,吴绛仙梳洗未完,炀帝遂走进房来,移一张椅儿坐在镜台旁,看她画长蛾眉。绛仙笑道:“哪些好看,劳万岁这般垂盼?”炀帝道:“看美人窗下画眉,最是美观。只可恨这些宫殿,盖得旷荡,窗牖又高又大,恐显不出你这般风流态度。若得几间曲房小室、幽轩短槛,与你们悄悄冥冥相对,便可遂朕平生之志。”绛仙道:万岁要制造几间却也容易,何消说得这样艰难!”炀帝道:“制造几间,可知容易。难只难于没一个有奇思之人会调度。若叫外边这些臣子去造,他依旧盖些直笼统的宫殿,有何趣味?”

  正说未了,忽见旁边转过近侍高昌,跪在地上奏道:“奴婢倒有一个朋友,常自说能造精巧宫室,不知可中圣意?”炀帝道:“此人是何处人?叫什名字?”高昌道:“此人姓项名升,乃浙人,与奴婢原是同乡,奴婢因此晓得。”炀帝道:“既有此人,可就叫他来见朕。”高昌领旨,随飞马去叫。项升闻旨,不敢滞留,忙跟了高昌来月观中见炀帝。炀帝随问道:“高昌荐你能制造宫室,朕嫌这些宫殿没有逶迤转折之妙,你可尽心制造几间有韵趣的宫室,朕当重赏。”项升奏道:“小臣虽晓得制造,只恐不当圣意,容臣先画一个图样进呈,候万岁裁定了方敢动手。”炀帝道:“这也说得是,只不可耽迟了。”项升退出,遂连夜画写图样,直画了三四日,方才画完了。

  寻着高昌,同献与炀帝。炀帝接了展开细看,只见上面画了一间大楼,中间却千门万户,有无数的房屋。左一转、右一折,竟看不出是哪里出入。炀帝大喜道:“你这般巧心,朕有这样一所宫室,也不负为天子一场,尽可老死其中矣。”随先赏赐项升许多彩缎金银,专督其事。一面敕工部选四方的材料,一面诏户部发天下的钱粮,又差封德彝监督催办:“如有迟缓,即指名参奏,朕当严刑重处。”项升同封德彝各有司,领了旨意出来。随即相视地形,动工起手。朝廷旨意一下,谁敢不遵?只得剜心割肝去支应。怎奈这一次比前不同,内帑外库,俱已空虚,天下百姓的膏血已尽,哪里还禁得又起一场大工?只因这一番土木,有分教:干戈四起,盗贼蜂生;黎民保不得性命,朝廷坐不稳江山。这正是:

  世乱自遭兵,民穷定为盗。

  任有万木撑,江山要重造。

  不知这场大工,毕竟如何得成?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幸迷楼何稠献车   卖荔枝二仙警帝  

  词曰:

  拭泪问造物,造物一何乖!尽道祸淫福善,暗里有安排。请看独夫残暴,为什刀兵水火,只作小民灾!惨血终日沥,劳骨何时埋!  歌击壤,游鼓腹,安在哉?无情土木,不知磨碎几多骸!谩道江山将破,楼上清歌妙舞,犹自醉金钗。天意已如此,世事不胜哀。———调寄《水调歌头》

  话说封德彝领了催督钱粮旨意,便日日发文书到天下各郡县去催调。你想天下能有多少钱粮?怎禁得数年之内,这里起宫,那里盖殿,东京才成,又造西苑;长城刚了,又动河工;又兼开市征辽,也不知费过多少钱财!便有神输鬼运,也不够这样耗散。就能点石成金,也不禁这般泼撒。况这些小民出产有限,供给自家身口,尚且艰难,怎当得千苛百敛、无了无休!有的时节,虽然舍不得,还要保全性命,只得剜心割肝拿了出去,到后来没的时节,好也是死,歹也是死,便持着性命去为盗为贼。此时天下已十分穷困,怎禁得又兴大工!故这些穷百姓,没法支撑,只得三五成群,相聚为盗。这里一起,那里一阵,渐渐聚集起来,小盗遂成大盗。中间少不得有几个乱世英雄豪杰。故窦建德在漳南作乱,李密在洛阳猖狂;瓦岗寨有翟让聚义,山后有刘武周称雄。盗贼纷纷蜂起,炀帝全然不知,终日还只是严旨催造宫室。正是:

  民已归渊久,君犹为獭驱。

  不然千万世,何以只须臾。

  按下百姓纷纷为盗不题。且说项升在宫苑东边,选了一块高敞之地,终日命工调匠,照着图样细细的起造。只因宫室要造得精美,里边的逶迤转折处多,工程浩繁,把一个府库都调得干干净净,天下的骨髓都刮完了。整整兴了一年工役,方才制造得完。虽然费了钱粮,却也造得精工华美,穷极天下之巧。外边远望,只见楼阁高低相映,画栋与飞甍,隐隐勾连。或斜露出几曲朱烂,或微窥见一带绣幕,珠玉的光气,映着日色,都漾成五彩。乍看见,只道是大海中蜃气结成,决不信人间有此。到了里边,一发稀奇,正殿上花榱绣桷,不要说起。转进去到了楼上,只见幽房秘室,就如花朵一般,令人应接不暇,前遮后映,各有一种情趣。这里花木扶疏,那里帘栊掩映。转过去,只有几曲画栏,依依约约,折转来,早斜露出一道回廊。走一步,便别是一天;转转眼,就另开一面。前轩一转,忽不觉就到了后院。

  果然逶迤曲折,有愈入愈奇之妙。况又黄金作柱,碧玉为栏,瑶阶琼户,珠牖琐窗,富丽无比;千门万户,回合相通。人若是错走进去,就转一日,也莫想认得出来。真个是天上少,世间稀,古今没有。有诗为证:

  天子行宫幽且奇,琐窗绣户压雕帷。

  香风曲曲吹难到,碧月深深照不知。

  魂纵未销应断续,梦虽有主亦逶迤。

  君王尽日贪欢耍,行过回廓也自疑。

  项升制造完了,忙请炀帝亲临。炀帝车驾一路行来,遥望见形势新奇,缥缈间就像神仙洞府一般,十分幽异,一片游魂,先引得悠悠荡荡。及到了里面,见锦遮秀映,万折千回。幽房与邃室婉转相通,一步步皆有花迎柳引之妙。炀帝游赏了半日,只见这里一派洞天,那里一片福地,竟不知身在何处,直喜得他七颠八倒,不知着落。因对项升说道:“你如何有这等巧心,真可夺天地造化之工矣!”项升道:“还有许多秘密之处,万岁尚未曾游到。”炀帝道:“却在哪里?”项升又将炀帝引了入去,左一穿,右一折,又不知有多少幽奇去处。

  到了一处,分明水穷山尽,不知怎么一曲,又有许多妙境,炀帝大喜道:“此楼曲折之妙,不要说世人到此沉冥不知,就使真仙来游,亦当自迷也。可取一名,就叫做‘迷楼’。”随叫项升领众宫人,细细地记认了来踪去迹,又叫左右传旨吏部,赐项升五品官职,又叫太监到内库支绢一千匹,赏与项升。项升谢恩,欢喜辞出。

  炀帝这一日竟不还宫,就自在迷楼中住了。随诏吴绛仙、袁宝儿一班美人来承应,又发诏选良家十二三岁的幼女三千,到迷宫充作宫女。又在楼殿上铺了四副宝帐,都是象床雕枕,绣褥锦茵,百般奇异服饰。在内又起四个美名,第一帐叫做散春愁,第二帐叫做醉忘归,第三帐叫做夜酣香,第四帐叫做延秋月。不分日夜,与众美人逞淫纵欲,只除了吃酒,其余无一时一刻不在四帐中受用。又叫宫女,将上好的水沉香、龙涎饼,四角上烧将起来,烟气霏霏,使外边望着就像云雾氤氲之状。炀帝常笑说道:“便是瑶池琼岛、神仙境界,料也不能过此。”不多时,幼女三千俱已选到。炀帝看了,就都是些乳莺雏燕,嫩柳新花,满心欢喜。都叫她穿上轻罗薄纱,打扮得袅袅婷婷,就如仙子一般,分散于幽房秘室之内,叫她焚香煮茗,伺候圣驾,不时游幸。正是:

  深宫幽邃日迷春,已觉风光萃此身。

  尚有游魂销未尽,重教选入断魂人。

  炀帝自得三千幼女,欲心愈荡,便日日到各幽房去玩耍,快不可言。只恨这幽秘去处,都是逶逶迤迤,曲曲折折,穿花拂柳的径路,或上或下,或高或低,乘不得车,坐不得辇,抬不得肩舆,都要自家走来走去。炀帝日夜游幸,虽然快乐,也未免行走费力,然没法奈何,也只得罢了。谁知名利之下,偏有许多逢迎献媚之人。只因项升造迷楼,便做了美官,早又打动了一个人的利心。这人姓何名稠,原是献御女车与炀帝的何安的兄弟。因打听得炀帝宫中游幸,只是步行,他便弄聪明、逞奇巧,制了一个转关车儿来献。这车儿下面,用滚圆的轮子,左右暗藏消息,可以上,可以下,登楼转阁都如平地一般,转弯抹角一一皆如人意,毫无滞涩之弊。又不甚大,一人坐在上面,紧紧簇簇,外边的轮轨,一些也不招风惹草。又极轻便,只消一个人推了,便可到处去游幸。又制得精工富丽,都用金玉珠翠缀饰在上面,其实是一件鬼斧神工的妙物。正是:

  莫道天工巧,人心有鬼神。

  谩愁宫径曲,请上转关轮。

  何稠制成了,忙推到迷楼来献与炀帝。炀帝见了大喜,随坐在上面叫了一个内相推着试看,果然快便如风。左弯右转,全不消费人气力,上楼下楼比行走还快三分,炀帝喜之不胜。随叫何稠说道:“朕造这迷楼,幽奇深邃,十分可爱。只苦于行走艰难,今得此车,可以任意逍遥,皆汝之功也。”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何稠奏道:“微臣叫做何稠。”炀帝猛想起说道:“朕向日初幸江都,有一个何安,曾献一驾御女车,此人可是一家?”何稠说道:“就是臣亲兄。”炀帝道:“原来就是弟兄,难怪此车造得巧妙。”何稠奏道:“向日臣兄所进御女车,取其宽大。只好途中御女,若要宫帏中用,还不见妙。容臣再另造一驾上用。”炀帝欢喜道:“但凡巧妙的,都制了献来,朕自当重赏。”随叫左右先取千金赐与何稠,俟御女车来,再加官职。何稠谢恩而去不题。

  却说炀帝有了转关车,便叫一个小内相推了,终日在迷楼中行乐,就像嫩柳中一个黄鹂穿梭来往,也不知几时为日,也不知几时为夜,经旬履月,只是昏昏沉沉与众美人宫女淫荡取乐。一日,炀帝因请萧后赏花,多饮了几杯,醉后又被淫事伤了,次日忽然病起酒来;一个头就像有几十斤重的一般,再也抬不起来。心下只是泛泛要呕吐,睡在床上,十分难过。正是:

  吟诗快活愁,害酒风流病。

  莫言今日苦,昨夜却高兴。

  炀帝苦不过,忙叫袁宝儿将迎辇花拿了来闻,指望醒酒。谁知脾胃被酒淘坏,又兼淫欲过度,精神疲惫,支持不起。花的气力浅薄,如何解得满肚皮烂糟丘,正所谓一杯水救不得车薪之火。炀帝将花拿到鼻子上,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全然没些应验。弄了一会,转觉恶心上来,只得把花丢去,依然睡倒。只睡到晌午时,忽思想闽中的鲜荔枝吃,随叫近侍去寻。近侍奏道:“这江都地方,去闽中二千余里,如何一时能有?”炀帝道:“你只传旨去寻,江都乃繁华之处,或者民间也有。”

  近侍不敢再奏,只得传旨叫三五十个内相,分头去寻。众内相领了圣旨,忙到都市中,东家也访访,西家也问问。都回说道:“不要说隔着两三千里路程一时不能得来,荔枝是秋天出的,如今方春,荔枝才开花,就到闽中,也不能有。”众内相寻了一会,没奈何只得折转身来回旨。刚走到宫门前,忽见一个道人,生得长长大大,一个道姑生得标标致致。两人都打扮做神仙模样,飘飘然从对面走来,手中拿了一把大掌扇,扇上写着两行大字道:“出卖上好醒酒鲜荔枝。”

  众内相看见,忙走上前问道:“老师父鲜荔枝在哪里?我们要买。”道人笑说道:“荔枝有便有,只是价高,恐怕你们买不起。”众内相笑道:“老师父要多少钱一斤,就买不起?”道人道:“俺这荔枝,与众不同,不论斤卖,要一千两银子一个。”众内相俱大笑道:“怎么就要许多银子?”道人道:“我说你们买不起。”摇着扇子便要走去,众内相慌忙拦住道:“老师父不要性急,一千两银子一个也是小事,你且把荔枝拿与我们看看。”道人道:“有了银子,便与你看。”众内相道:“老师父你不要看错了,这荔枝乃当今万岁爷要买,难道怕少了银子不成!你若只管争价,万岁爷晓得了,恼将起来,恐怕连性命也难保。”道人笑道:“俺们乃神仙弟子,方外之人,又不食他的水土,要管俺们,好一难哩!”众内相道:“你虽出了家,难道皇帝就管你不着?”

  道人正待开言,只见那道姑说道:“既是当今皇帝要,就送了他罢,何必只管争论!”众内相都喜欢道:“还是这位女师父说得有理,若肯送与万岁爷,万岁爷吃了欢喜,少不得也要赏你银子,决不白要。快拿出来,万岁爷等久,我们要去回旨。”道人说道:“既然要送,必须当面方见个人情。”内中有两个内相就要领他进迷楼去,又有两个暗暗说道:“你看这两个道人,都是随身衣服,单单薄薄,又没个篮儿罐儿,荔枝放在哪里;或者是听见我们寻荔枝,故意写这个招子在扇子上捉弄我们。倘然带了进去,一时没有荔枝,皇帝面前,不是儿戏的!”又有几个说道:“我们空手正难回旨。莫若且借他去搪塞一回,有荔枝没荔枝,现有扇子作证,料不是我们说慌,怕怎的!”在家都说道:“讲得有理。”遂一齐簇拥着道人同进宫来。

  到了殿上,留几个看守道人,分几个进去报与炀帝。炀帝此时渴想荔枝,恨不得一时到口,却又自料必无。忽听见两个道人有的卖,心下十分欢喜。又说道:“既是道人有,卖也罢,送也罢,何不竟拿进来与朕吃。”众内相奏道:“道人扇上虽写着出卖,却二人都是空身,不知放在何处?及问他取,他只说要亲见万岁方有。奴婢等没法,只得奏知万岁。”炀帝听了,只得忍着头眩,叫众美人扶在转关车上推了出来;到得殿上,只见许多太监簇拥着一个道人,一个道姑,立在阶下,炀帝定睛一看,只见那道人,生得魁伟轩昂,飘然有出世之姿,与寻常的黄冠羽士,大不相同。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柳叶云巾荡漾,梅花鹤氅翩跹。黄丝绦子带云烟,草履天涯踏遍  碧眼一双湛若,长髯三缕飘然。分明琼岛散神仙,不得道人颜面。

  炀帝再将那道姑一看,虽道妆雅素,不点铅华,然一种婷婷仙骨,自胜似人间万万。也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姑射紫芝作骨,瑶池白雪为肤。丹霞缥缈貌仙姑,不许红尘点污。  青汉行来风驭,碧天归去云扶。伴她明月不嫌孤,别有玄中夫妇。

  众内相看见炀帝驾到,随将道人、道姑拥上殿来。他二人见了炀帝,也不行礼,只将两只手合起来,把腰略弯一弯,头微点一点,说道:“道人稽首了。”炀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虽然是玄门弟子,见朕也该行个大礼。”道人道:“野人行礼不惯,望陛下恕罪。”炀帝道:“这也罢了。朕今日病酒,偶思鲜荔枝,你既有的卖,可拿出来,朕买你的。”道人道:“陛下的帑藏有限,不消买了,贫道相送罢!可将盘子来盛。”炀帝因想荔枝甚急,也不管他语带讥讽,随叫左右拿盘来盛。左右慌忙取了一个白玉冰盘,用双手捧到道人面前。道人也不慌,也不忙,随将手到袖中去一个一个取将出来。不多时,早取了一盘,都就像枝上才摘下来。左右献与炀帝,炀帝仔细一看,只见:

  金盘滴滴排朱果,红壳莹莹裹玉浆。

  不独桃花好颜色,脂凝膏滑有余香。

  炀帝看见颜色红鲜可爱,满心欢喜。随叫美人用纤手剥了来吃。剥开时,就如水精,吃在口里,就如绛雪。到得舌上,不消咀嚼,便都化了,其味馨香,甘美异常。炀帝吃了一个又一个,须臾之间,一盘有三五十个,不觉都吃完了,甜甜美美,喜不可言。一霎儿满腔宿酒都不知往哪里去了。炀帝心下十分爽快,随对道人说道:“这荔枝十分鲜美,你道人家如何得有?”道人笑道:“陛下说差了,道人家的乾坤原大,帝王家没有的,自然是道人家有,怎么讲如何得有?”炀帝笑道:“惯是道人家要说大话,你偶有了几个荔枝,便连朕帝王富贵都褒贬起来。你且看朕这迷楼中,是何等富贵,不要说你两个云游道人,梦也不曾梦见,就是世间真真有一个神仙,实实有一个蓬莱阆苑,恐怕也到不得这样田地。”道人笑道:“古语说得好:冰虫不可言夏,蝼蛄不知春秋。陛下不曾认得神仙,如何知道神仙家的受用。今日守着这几间木雕泥画的房子,便夸张做偌大事业,不知入了俺道人们眼中,只好付之一笑。”炀帝笑道:“这些套话儿,都是道人们在山谷中,啃草根树皮时,演习来的,料想富贵无分,不如转把富贵说坏了倒还好听,也还好哄骗愚民。若使这些繁华富贵真叫他受享半日,只怕魂要断、骨要消,这张寡嘴再开不得了。”

  说罢,对着众美人哈哈地大笑起来。道人道:“陛下说的都是假的,若以俺两个道人看来,这些不耐久的膏脂,容易尽的锦绣,就要把人迷惑,还只怕不能够。”炀帝道:“真与假一时也辨不出。只朕这迷楼中,有一十二重台阁,二十四座亭池,三十六间秘室,七十二处幽房,一百零八所雕闱,三百五十六层绣闼,还有无数的曲槛回廊,还有许多的朱栏翠幌,内中千门万户,都是婉转相通,逶迤相接。朕常说就有真仙来游,亦当自迷,故起名叫做迷楼。你两个道人,既会说大话,必定有几分手段。朕今日就与你打一个赌赛何如?”道人道:“陛下要打什么赌赛?”炀帝道:“就与你赌游迷楼。这迷楼中,你若有本事,一层层,一处处,都去游遍,不许少了一间,不许重了一处,走得进去,又转得出来,清清白白毫不昏迷,朕就认你是真神仙,另盖一所观宇与你住,岁给禄米千石,免你云游抄化之苦。若是进不去,出不来,转的头昏眼花,那时却不要怪朕,就问你一个狂言罔上之罪,剥去道衣,发回原籍,养马当差。这个道姑还生得俊俏,便要没入宫来,备朕的枕席。”

  道人听了,嘻嘻地笑着,连说道:“这个使得,这个使得!”只见道姑对道人说道:“我们好意送荔枝与他,他倒胡缠,说起疯话来。此时唐天子在晋阳楼上,与旧宫人吃酒作乐,兀自不知,却要思想别人。我们何不去了,只管在醉人面前说醒话怎么!”道人道:“游戏片时,却也无碍。”炀帝听了,对众美人大笑说道:“他们思量要走了,如今却怎生去得!”随叫近侍催促去游。正是:

  君王不识神仙妙,苦认繁华当一奇。

  好似花房蝴蝶恋,不教春色与人知。

  不知道人与炀帝赌游迷楼毕竟谁赢,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任意车处女试春   乌铜屏美人照艳  

  诗曰:

  春到迷楼亦太浓,锦香绣月万千重。

  笑他金谷能多大,羞杀巫山只几峰。

  屏鉴照来真富贵,车帷度去实从容。

  只愁云雨遭兵火,若个佳人留得侬。

  话说炀帝与道人赌游迷楼,叫道人与道姑走在前面,自家坐下转关车,紧紧随着。其余宫人内相,俱跟在后头,不许一人开口。那道人对炀帝打一个稽首说道:“贫道告唐突了。”遂用手携定道姑,二人逍逍遥遥,信着步儿往里便走。却也作怪,就像走过几千万遭一般,四下里都是透熟,逢着转弯便转弯,遇着抹角便抹角,该上楼就上楼,该登阁就登阁。门关着,他竟用手推开;屏拦着,他便侧身转入。无一个幽微曲折之处,不被他串到;无一层锦闱绣闼之中,不被他游来。不多时,将一座夸天宫诧仙府的迷楼,早已团团游遍,不曾遗了一处,仍旧转到殿上来说道:“陛下还有什么幽房邃室,请再赐贫道一游。”炀帝惊得呆了半晌,不能答应。正是:

  世间哪有迷人物,原是痴人自着迷。

  试看神仙迷不得,迷楼何似武陵溪。

  炀帝见二人有些奇异,因惊问道:“你二人姓什名谁?”道人笑道:“俺们道人家,草木形骸,哪有什么姓字。”炀帝道:“姓字既无,必有一个乡贯住坐。”道人道:“天上的白云,山中的野鹤,便是俺们的乡贯住坐了。”炀帝道:“既如此无个定踪,朕盖一所庵观与你住好么?”道人笑道:“好便好,只恐怕不长远些。”炀帝道:“朕钦赐盖的,你便徒子徒孙终身受用,如何不长远?”道人笑道:“陛下怎么算得这等长远,此时天下还有谁来盖观?就有人来,只怕陛下也等不得了。倒不如随俺两个道人,到深山中去出了家,还救得这条性命。”炀帝笑道:“这道人为何一会儿就疯起来,朕一个万乘天子,放着这样锦绣窠巢,倒不受用,却随着两个山僻道人去出家,好笑,好笑!”道人道:“陛下不要太认真了。这些蛾眉皓齿,不过是一堆白骨;这些雕梁画栋,不过是日后烧火的干柴;这些丝竹管弦,不过是借办来应用的公器。有何好恋之处?况陛下的光景,月已斜了,钟已敲了,鸡已唱了,没多些好天良夜,趁早醒悟,跟俺们出了家,还省得到头来一段丑态。若只管贪恋火坑,日寻死路,只恐怕一声锣鼓住了,傀儡要下场去。那时节却怎生区处?”

  炀帝笑道:“这一篇话儿,人都会说,说来倒也中听,只是天地间,哪有个不死的仙方,长生的妙药?你只看,秦始皇、汉武帝,何等好神仙!到头来毫厘无用,这便是个样子。”道人道:“秦始皇错用了徐福,汉武帝偏信了文成五利,故没有功效。俺二人却非其类,陛下不要当面错过,后来追悔。”炀帝笑道:“朕这里琼宫瑶室,便是仙家;奇花异草,便是仙景。丝竹管弦,又有仙乐;粉香色嫩,又有仙姬。朕游幸其中,已明明是一个真神仙。你们山野之中,就多活得几岁年纪,然身不知有锦绣,耳不知有五音,目不知有美色,却与朽木枯树何异?”道人笑道:“山中倒也颇不寂寞,只怕陛下没有造化去游。若肯随俺们去出了家,管你受用不尽。”炀帝道:“你且说山中有何景界?朕就没造化去游。”道人笑道:“是陛下也不知,待贫道略说一二:

  居住的是瑶宫紫府,出入的是碧落元穹。吃的是碗胡麻饭,怕的是庖龙烹凤;饮几杯紫琼浆,爱的是交梨火枣。穿一个黑霞百补衣,冬不寒,夏不暖,春秋恰好;戴一顶日月九华巾,风不增,花不减,雪月相宜。霓裳羽衣,常奏于不谢花前;小玉双成,时伴在长春帐里。要游时,白云为车,天风作浪,一霎儿苍梧北海;要睡时,高天为衾,大地作席,顷刻间往古来今。哪计是非,并无荣辱。羞他世上,马牛不识死生;谁知寿夭,笑煞人间短命。”

  炀帝听了呵呵大笑道:“纯是一派胡言。其余一时还考校不出,你既说天风为御,白云为车,为何两只草鞋都走穿了?”道人道:“因要劝陛下出家,故信步而来。陛下既不醒悟,贫道只得去了;只怕明日白龙围绕之时,好苦楚也。”说罢,向天叫一声:“彩云何在?”忽见半空中悠悠漾漾,飞下两片云来,炫然五色。道人与道姑走在上面,说道:“陛下请了!后日火起时,思想贫道只怕迟了。”炀帝慌忙走下殿来,霎时那两片彩云,早已飘然腾空而起,渐入云霄,倏忽之间,就不见了。正是:

  神仙到处皆游戏,只见凡夫认未真。

  金马滑稽翻不信,文成五利转相亲。

  炀帝见二仙乘彩云而去,又惊又喜,又有几分追悔。因对众美人说道:“大奇,大奇!不知他是两个真神仙,倒是朕当面错过了。”袁宝儿道:“便不错过,却也无益。”炀帝道:“为何无益?”袁宝儿道:“你要万岁随他去出家,万岁肯舍了这些繁华富贵,向深山穷谷中粗衣淡饭去修心炼性么?”炀帝道:“修炼实难,繁华富贵却也舍他不得,只好送朕一丸丹药吃了,作个现成仙人,依旧同你们在宫中受用方妙。”美人等一起笑起来,说道:“万岁便说得这等容易,不修不炼或者还可,只是天下哪有个好女色的仙人?”炀帝笑道:“若好不得女色,仙人苦于凡人多矣。早是放了他去,不曾被他误了,弄做个一假货的神仙。”说罢,大家都笑做一团,笑了一会,炀帝仍旧上了转关车,推入迷楼中去。正是:

  肉可销魂骨可怜,人生只恐不当前。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炀帝进了迷楼,也不管到了何处,任着车儿推去。推到一层绣阁之中,只看几种幽花,俱压着一带绿纱窗儿,十分清幽有趣。炀帝认得叫俏语窗,见窗下一个幼女在那里煎茶。炀帝见了便下了车,走到窗下坐了。那幼女真个乖巧,便慌忙取了一只碧玉瓯子,香喷喷斟了一瓯龙团新茗,将一双尖松松的纤手,捧了送与炀帝。炀帝接了茶,将幼女仔细一看,只见她生得莺雏燕娇,柳柔花嫩,袅袅婷婷只好十二三岁;又且眉新画月,髻乍拖云,一种孩子风情,更可人意。炀帝看了,早有几分把持不住,因问道:“你今年十几岁?叫什么名字?”幼女答道:“小婢今年十三岁,小名叫月宾。”炀帝笑道:“好一个月宾!朕今日与你做一个月主何如?”月宾虽然年小,却是吴下人,十分伶俐,见炀帝调戏她,便嘻嘻笑答道:“万岁若做月主,小婢焉敢当?只情愿做个小星罢。”炀帝说道:“做个小星,便要为云为雨,只怕禁当不起。”月宾道:“云雨虽则难当,雨露却易消受。”炀帝见她答应甚巧,喜得心花都开。遂一把将她楼在怀中,说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就晓得这般戏谑,真可爱也!”

  一时高兴起来,就有要幸月宾之意;又虑她年纪甚小,恐难胜大任。心下尚恍惚,遂叫取酒来吃。左右忙排上宴来,炀帝不放月宾下怀,就将她抱在膝上坐了,靠着脸儿同饮。炀帝吃了几杯,问道:“这绣阁中只有你一人在此,还有别人?”月宾道:“只小婢一人,再无别个。”炀帝笑道:“朕今夜相伴何如?亏你一个人在此,倒不害怕!”月宾笑道:“就害怕也奈何没法,谁个肯来相伴?”炀帝笑道:“朕与汝伴。”月宾道:“万岁相伴的人甚多,正好轮不到小婢;小婢也没有这样造化。”炀帝满肚皮要幸月宾,只恐年幼惧怯,不期她全不在心,言来语去转挑拨炀帝,炀帝喜不自胜。又笑道:“你要造化,却也不难,但不知道临期,是造化是晦气?”月宾说道:“万岁只管讲它怎的,且请吃酒。”随斟了一杯奉与炀帝。炀帝吃了半杯,剩半杯与月宾,说道:“你不吃,单叫朕吃,有什意趣?”月宾笑着吃了,又斟一杯奉与炀帝。说道:“这一杯却不单了。”炀帝笑道:“你也吃一杯,才算不单。”二人说说笑笑,倒吃得十分有趣。正是:

  莫言野马难收辔,缚束鲲鹏只藕丝。

  小小宫娃才一笑,九重天子已情痴。

  二人欢饮多时,不觉天色昏暗。左右慌忙掌了灯来,把琐窗闭上。炀帝被月宾脂香粉嫩在怀中偎倚了半日,情兴荡漾已久。再吃到醺醺之际,一发把持不住。抱了月宾,低低说道:“朕醉了,同去睡罢!”月宾孩子气,只要勾引君主,不知道风流苦楚。见炀帝调戏她,便含笑说道:“这里睡不打紧,恐怕误了万岁别处的好受用。”炀帝笑说道:“这里的受用难道不好?”遂不吃酒,走起身来,携了月宾,竟进寝房去睡。众宫女见炀帝注意月宾,寝房中早将鸳衾象枕打点的端端正正。炀帝到了房中,便解衣就寝。月宾要君宠幸,口里虽十分承应,然终是女孩儿家,及到临寝,叫她解衣,忽又羞涩起来,倚着床帏半晌不动。炀帝情兴勃然,连催数次,只是延捱不肯脱衣。

  炀帝叫得缓些,月宾声也不做;若是叫得急了,月宾只叫“万岁可怜罢”。若将手去拉她时,月宾便号号地哭将起来。炀帝没法奈何,欲要以力强她,却又不忍;若要让她睡了,又熬不住火。只将手在她身上抚摸一番,又在她耳边甜言美语地央及半晌。月宾只是骇怕,不敢应承。急得个炀帝翻来覆去,左不是,右不是,捱了半夜,情兴愈急,便顾不得怜香惜玉,只得使起势来,将身子欠起,用力强去迫她。月宾见炀帝性起,慌做一团,又不好十分推拒,其实痛苦难胜,慌得只得栗栗而战。炀帝虽是用力,终有爱惜之心,被她东撑西抵,毕竟不能畅意;又缠了半晌,不觉精神困倦,忽然睡去。正是:

  猛经风雨花魂碎,虚把芳香蝶梦痴。

  欲避不能侵不得,快活时是可怜时。

  月宾见炀帝睡了,心才放下。又怕醒来缠她,不敢十分睡着,只朦朦胧胧的捱了一夜。到得次早,日影才照上窗纱,便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又不敢走远,就在锦幔里面立了一会。炀帝一觉醒来,余兴未已,还有个找零之意。忙向被窝中一摸,早已不见了月宾。忙爬起身子看时,只见月宾不言不语地立在旁边。炀帝见了,又好恼,又好笑,假意地作嗔说道:“你这小妮子好大胆,也不等朕睡醒就先爬了起来,既是这样害怕,昨日谁叫你这般应承?”月宾说道:“小婢自知万死,然情非得已,只望万岁饶恕。”一边说,一边就跪下去。炀帝原是爱她,又见她这般模样,更觉可怜。连忙穿了衣服,走下床来,将月宾搀住,说道:“昨夜之事,就依你饶了;今夜若再如此,便饶你不得。”月宾道:“万岁肯饶,除非饶了今夜;若只是昨夜,便亦不要万岁饶了。”炀帝笑道:“饶了你便要弄嘴。”二人笑说了半晌,方同到镜台前去。梳洗毕,左右进上早膳。炀帝就叫月宾同吃。刚吃完了,见一个太监来报道:“前日献转关车的何稠又来献车,现在宫外候旨。”炀帝听了,即到大殿上来见。

  何稠朝见毕,随献上一架小车,四周都是锦绣帷幔,底下都是玉毂金轮。炀帝看了,便问道:“此车制得精工小巧,倒也美观,不知有何妙处?”何稠道:“此车无他妙处,只是行幸童女最便。”炀帝问幸童女有何便处,何稠道:“此车虽小,却是两层。幸童女只消将车儿推动,上下两旁,便有暗机,碍其手足,毫不能动。又且天然自动,全不费行幸之力。”遂将手一一指示与炀帝看。炀帝看了,大喜道:“卿之巧思,一何神妙若此!”因问道:“此车何名?”何稠道:“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望万岁钦赐一名。”炀帝道:“卿既任意而造,朕复任意而乐,就取名叫任意车吧。”随传旨照项升一样,也赐何稠五品官职,以酬其劳。何稠谢恩退出不题。却说炀帝得了此车,快不可言,哪里等得到晚?随即推到绣闼中来哄月宾,说道:“何稠献一小车,倒也精致可爱。朕同你坐了,到各处去闲耍。”月宾不知是计,随走上车儿。炀帝忙叫一个内相推了去游。那车儿真制得巧妙,才一推动,早有许多金钩玉轴,将月宾手足紧紧拦住。炀帝看了笑道:“有趣有趣,今日不怕你走上天矣。”随将手来解衣。月宾先犹不知,见炀帝来解衣,忙伸手去搪,哪里动得一毫?方才慌起来,只叫万岁可怜。炀帝笑道:“正好出昨夜之气。”月宾含颦带笑,一段痛楚光景,就像梨花伤雨。软软温温,比昨夜更觉可人。怎见得?但见:

  心惊香玉战,喘促乳莺低。

  红透千行汗,灵通一点犀。

  虽生娇欲死,带笑不成啼。

  谩惜花揉碎,蜂痴蝶已迷。

  炀帝因月宾是吴人,说的吴语好听,便口口声声,也学吴语讲话。自家转不称孤道寡,只是侬长侬短。自此之后,淫情愈不可制。便日夜捡有容色的幼女,到任意车中来受用。终日淫荡,弄得那些幼女痛楚难胜,方觉快畅。这个尝过滋味,便换那个;那个得了妙处,又更这个。也不论日,也不论夜,尽着性命,在迷楼中受用。怎奈迷楼中选了三千幼女,这个似桃红,红得可爱;那个像杨柳,绿得可怜。一人能有许多精力,如何得能享尽。淫荡的不多时,早已精疲神敝,支撑不来。一日正与幼女观图戏耍,忽有太监来奏道:“宫外有一人叫做上官时,自江外得乌铜屏三十六扇献与万岁。”炀帝道:“什么乌铜屏?快抬进来看。”

  太监领旨,不多时将乌铜屏抬入。炀帝定睛一看,只见那铜屏有五尺来高,三尺来阔。两边都磨得雪亮,就如宝镜一般,辉光相映,照得彻里彻外皆明,下面俱以白石为座。炀帝看了大喜,随命左右一扇一扇地排将起来。三十六扇团团围转,就像一座水壶,又像一间瑶房,又像一道水晶屏风。外面的花阴树影,映入其中;又像一道画壁,人走到面前,须发形容,都照得明明白白。炀帝看了十分喜欢道:“琉璃世界,白玉乾坤,也不过如此!”遂叫了吴绛仙、袁宝儿、杳娘、妥娘、朱贵儿、薛冶儿、月宾一班美人幼女,同到中间坐了饮酒取乐。众美人你来我去,一个人也不知有多少影儿。炀帝在中间左顾右盼,但见容光交映,艳色纷飞竟辨不出谁真谁假。因大笑说道:“何其美人之多乎!令人应接不暇。”袁宝儿道:“美人未尝多,还是万岁的眼多。”炀帝大喜道:“眼倒不多,自是这一片柔情多耳。”大家说说笑笑,尽情欢饮。炀帝饮到陶然之际,见众美人娇容体态,映入屏中,更觉鲜妍可爱。一时情兴勃勃,把持不定。遂叫宫人将锦茵绣褥,移入屏中,亲同众美人幼女把衣裳脱去,裸体相戏。众美人这个含羞,那个带笑,你推我,我扯你,大家在屏中,欢笑做一团。那些淫形欲状,流入鉴中,纤毫不能躲避。真个是荒淫中一段风光。有《鹊桥仙》词一首为证:

  香肌泼墨,玉容染翰,形儿影儿难辨。君王痴眼醉模糊,但只见春光一片。镜中花貌,烟中粉黛,画出莺莺燕燕。娇深媚浅不争些,便胜似丹青无限!

  炀帝满心欢畅,因说道:“绘画的春图,不过只描写大意,怎如鉴屏中活活泼泼,神情态度,都摹画出来,真令人销魂欲死也!此铜屏胜似春图何止万倍?上官时之功,不可不赏。”遂传旨赐上官时千金,升官一级。正是:

  只为风流影,全销浪荡魂。

  君王拚性命,来博佞臣恩。

  不知炀帝得此乌铜屏,毕竟又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方士进丹药   宫女竞冰盘  

  诗曰:

  迷花岂不太欢娱?只恐柔魂不耐酥。

  天下红颜消未尽,一身白骨已先枯。

  要寻死路人偏有,欲觅仙丹世却无。

  好色不须求妙药,安排陵寝省工夫。

  话说炀帝日日与众美人幼女行乐,怎奈精神有限,一日一日只管疲惫将来。每日家只靠笙歌与酒杯儿挟住,若一空闲,便昏昏思睡。一日初睡起,正在琐窗下看月宾扑蝴蝶耍子,忽一个内相来报道:“蕃厘观琼花盛开,敢奏闻万岁。”炀帝大喜道:“琼花直到今日,方才看着。”随传旨排宴蕃厘观,一面差人宣萧后共十六院夫人到迷楼中来,好同去赏琼花。不多时,萧后与众夫人宣到。炀帝说道:“琼花乃是江都一种异花,天下再无第二株。朕从来不曾看见,今日闻得正在开花,特召御妻与众妃子同去一赏,庶不负江南好景。”萧后道:“琼花名占江都,陛下前一次来,为何不曾看见?”炀帝道:“朕前次来时,刚刚开过,故未曾看见,朕心深以为愧!不期守到今日,一般也有守着的时候。”萧后道:“守便守着了,也亏陛下好耐性儿。”炀帝笑道:“耐不得,却也没法。只好今日到花下多饮几杯,以消年年渴想。”萧后道:“有理有理。”炀帝遂命发驾,自同萧后上了玉辇,十六院夫人及众美人幼女,都是香车,一齐望蕃厘观而来。正是:

  金舆玉辇七香车,络绎纵横道路遮。

  试问六龙何处去?蕃厘观里看琼花。

  炀帝与萧后,到了观中,进得殿来,只见大殿上供养着三清的圣像。殿宇虽然宏大,却东颓西败,不十分庄严齐整。圣像也都狼狼狈狈,不令人起敬。萧后终是个妇人家,敬信神明。看见圣像,便要下拜。炀帝忙止住说道:“朕与你乃堂堂帝后,如何去拜此土木偶像!”萧后道:“神明赫赫有灵,人皆赖此庇佑,陛下不可不信。”炀帝笑道:“御妻不必论他有灵无灵,且看他的殿宇形象;若能庇人,何不自庇一庇?”萧后道:“神明只恐皮相不得。”炀帝道:“今日且皮相他一遭,看他有何灵显?”因问左右道:“琼花在于何处?”左右道:“在后边台上。”原来江都这株琼花,乃一仙人道号蕃厘,因谈仙家花木之美,世人不信,他遂取白玉一块,种在地下,须臾之间,长出一树,开花与琼瑶相似;又因种玉而成,故取名叫做琼花。后仙人去了,乡里诧为奇怪,遂盖起一所蕃厘观来,以纪其事。此花只有一丈多高,花色如雪,蕊瓣团团就如八仙形状。香气芬芳异常,与凡花俗草,大不相同。故此擅了江都一个大名。当日炀帝与萧后才转过后殿,早远远望见一座高台上,琼堆玉砌地白了一片,异香阵阵扑面飘来,炀帝满心欢喜,对萧后说道:“果是名不虚传,今日见所未见矣。”满肚皮打点到花下去痛饮。不期事有凑巧,将走近到台边,忽然花丛中卷起一阵香风,甚是狂骤。怎见得?但见:

  乱卷非无意,不知谁指挥。

  吹来寒扑面,飘去冷侵衣。

  细逐浓香舞,纷驱淑气飞。

  盖缘花作祟,故此弄春威。

  众宫人太监见大风起,慌忙用掌扇与御盖团团将炀帝与萧后围在中间,只等风过,方才展开。炀帝再抬头看花时,只见花飞蕊落,雪白的推了一地,枝上要寻一瓣一片却也没有。炀帝与萧后看了,惊的痴痴呆呆,半晌作声不得。还是萧后说道:“才进去时,还望见满树是花,如何一阵风就都吹落,有这等奇事!”炀帝大怒道:“一树好花,朕也不曾看个明白,就落得这般模样。殊可痛恨!殊可痛恨!”回头又见台上搭起一座赏花时的锦篷,篷中的筵宴俱安排的齐齐整整,两边簇拥着笙箫歌舞,甚是兴头。只奈台上琼花落得干干净净,十分扫兴。

  欲要竟自回去,却又辜负来意;欲要坐下饮酒,又殊觉没有情致。沉吟了半晌,心下一发气将起来,对萧后说道:“这哪里是风吹落,都是花妖作祟,不容朕见。不尽情斫去,何以泄胸中之恨!”随传旨叫左右斫去。众夫人忙劝道:“琼花天下只此一株,若斫去,便绝了天下之种。何不留下,以待来年?”炀帝怒道:“这琼花,朕一个巍巍天子,既看不得,却留与谁看?今已如此,安望来年?便绝了此种,有什要紧!”连声叫斫。众太监谁敢违拗,就将仪仗内的金爪钺斧,一齐动手。登时将一株天上少、世间稀的琼花,连根带枝都砍得粉碎。正是:

  琼花本是仙人种,不与庸愚流浪看。

  寄语君王休怒斫,香魂满地已先拚。

  炀帝既斫倒琼花,也无兴饮酒,遂同萧后上了玉辇,便叫发驾还迷楼。萧后在舆中对炀帝说道:“这花明明看见,忽然就落,莫非是方才戏侮了神明,神明弄神通来显应陛下。”炀帝笑道:“朕为天子,乃人神之主,谁敢在朕面前来弄神通!若果如此,朕就连这所蕃厘观都拆毁了,看他如何?!”萧后道:“这观中乃玄门,与鬼神不同,或者什么仙人来游戏,也未可知。”炀帝笑道:“御妻看得仙人这般容易,哪里就有在观中?”二人正闲论处,忽许多军卫簇拥了一个道人来奏道:“这道人拦了大路,不肯回避,又口出胡言,故拿来请旨。”炀帝将那道人上下一看,只见:

  穿一件破衲头,七拼八补;戴一顶旧唐巾,前矮后高。绦子腰间,接而复接;麻鞋脚下,穿之又穿。背上药葫芦,大大小小;手中水火扇,缕缕丝丝。虽然是草木形骸,却无一点尘俗之韵;纵然非庙堂气象,倒有几分山野之风。若非教世乞儿,定是度人仙客。

  那道人拿到面前,全不为礼。炀帝便问道:“朕一个天子,乘舆所至,神鬼皆惊。你一个游手小民,如何不肯回避?”道人道:“俺方外之人,只晓得长生,只知道不死,哪管什么天子?谁问什么乘舆?”炀帝道:“你既是方外人,不知天子乘舆,就该原在山中修你的心,炼你的性,又到这辇毂之下,来做什么?”道人道:“因见世人贪淫好色,自送性命,俺道人在山中无事,偶采百花合了一种丹药,要救度世人,故此信步来卖。”炀帝道:“丹药有何好处?”道人道:“固精最妙。”炀帝正因精神疲惫,不能快意。听见说丹药固精,就回嗔作喜,连忙说道:“丹药既能固精,不消卖了,可献来与朕。若果有效,朕当重重赏你。”道人道:“这个使得。”遂将一个小小葫芦解下,倾出几粒丸药递与近侍,近侍传与炀帝。炀帝看那丸药,只有黍米大小。数一数,刚刚十颗。炀帝笑道:“这药又小又少,能固得多少精神?”道人道:“金丹只消一粒,用完了,再当相送。”炀帝道:“你在何处居住?用完了,好来寻你。”道人道:“寻俺却也不难,只到蕃厘观来问便知。”

  说罢竟长揖一声,摇摇摆摆向东而去。炀帝因得了他的丹药,便不与他理论,收好了药,方叫回銮。须臾之间到了迷楼,炀帝与萧后众夫人,同入楼中坐下。因在蕃厘观中不曾吃酒,随叫看宴。不多时排上宴来,大家围坐而饮。饮不多一会,炀帝因得丹药,一心要去试验,便无兴饮酒,巴不得萧后散去,又不好明说,只是连连将酒来劝。指望灌醉了萧后,便好起身。不期自家心里甚急,萧后却转情闲;又有许多夫人,未免也要应酬。你一杯,我一盏,吃来吃去,不多时,炀帝倒先自醉了,倒在席上,不能动弹。萧后忙叫吴绛仙、袁宝儿、众美人扶上转关车,送入散春愁帐中去睡。萧后与众夫人又重新呼卢浮白,直痛饮到日色沉西,方才上辇回宫散去。

  却说炀帝酣酣一觉,及睡得醒时,早已漏下二鼓矣。炀帝一醒来便问道:“娘娘几时回宫的?”众美人道:“傍晚方回。”炀帝就要爬将起来,不料人是虚的,又因春睡未解,头才竖起,忽然就要昏晕,慌忙依旧睡下。众美人随取了一杯新茗来吃。炀帝心下急思量要试药,见害起酒来,十分着急。略睡了一睡,毕竟欲火按纳不下,随取一粒丹药,噙在口中,随吸了一口茶去化他。谁想那丹药有些妙处,拿在手中,就如铁硬,及放到舌上,浑如一团冰雪,也不消去咀嚼,早香喷喷化做满口津液。一霎时精神焕发,春兴勃勃,再坐起身子来看时,哪里昏晕?一头宿酒都不知消向何处,精神陡长,比平日何止强壮百倍!炀帝满心欢喜,甚羡丹药之妙。又捱了一会,挡不得满腔火热,便顾不得好歹,伸手将吴绛仙拖了帐中去作乐。尚还不足,更把袁宝儿、杳娘、妥娘、朱贵儿等十数个宠爱美人,俱已幸遍,又传旨宣韩俊娥。原来韩俊娥因萧后要她相伴,故留在苑中,未曾带来。众内相听得要召,慌忙飞马而去。

  此时已有四更天气,宫中俱已睡熟,内相隔宫门传进旨去,一层一层,直传到十六院。此时韩俊娥已在梦魂中,忽被宫人唤醒说道:“皇爷有旨,立时宣召。”慌忙走起身来,蒙蒙胧胧穿了衣服,也来不及收拾,就走出宫,骑上马,随着众内相到迷楼中来。炀帝看见韩俊娥衣衫散乱,云髻歪斜,一段睡的光景,甚觉妩媚撩人。一到面前,炀帝随斟一大杯,赐与韩俊娥;韩俊娥饮了,炀帝又叫再斟。韩俊娥一连饮了三杯,炀帝也吃了一巨觞。酒饮完,二人情酣意畅,交颈而眠。这一觉香香甜甜,只睡到日色沉西,方才醒了起来梳洗。及左右排上早膳,众美人走拢来时,宫中又报掌灯矣。大家吃了饭,各处去闲耍半晌。炀帝见没什事做,依旧将丹药噙了一粒。

  那丹药真个神奇,噙在口里,哪消半个时辰,便发作起来。药一发作,炀帝便按捺不住,照旧例从吴绛仙、袁宝儿一个个细幸起来。幸到临了,依旧是韩俊娥结局收功;睡到次日,仍旧是傍晚才起。起来只吃了酒饭,便依旧噙了丹药,与众美人淫荡。接连数日,俱是穷日夜之功,以纵淫乐,哪里管江山瓦解,社稷冰消!此时天下,黎阳已反了杨玄感,洛阳已反了李密,马邑已反了刘武周,豫章已反了林士弘,河间已反了窦建德,南阳已反了朱粲,榆林已反了郭子和。其余盗贼纷纷蜂起,不能尽载。羽檄如雪片一般,都乱传到江都来。虞世基知道炀帝恶闻盗贼,但按下不敢奏闻。炀帝满心只道天下有泰山之安,终日只是狂淫浪欲,以图快乐。正是:

  天下已危如累卵,宫中犹恨不风流。

  谁知兵燹临身日,一片全尸不可求。

  炀帝与众美人日夜尽兴为欢,乐不可言。不期几粒丹药吃完了,精神便照旧消索。再要去狂逞时,哪里还有那般本事。炀一炀便化,换一换就酥。行幸得一度,便有一二日不得鼓舞,殊觉十分扫兴。忽想起道人说在蕃厘观中,忙差前日跟随认得这道人的几个太监,前去寻访取药。众太监寻访不出,只得要回宫复旨。不期刚走出观门,只见对门照壁墙上画着一个道人的像儿,忙近前看时,却与前日卖药的一般模样。手中也拿着蒲扇,背上也挂着葫芦。众太监都着惊道:“原来前日的道人是个神仙!”欲要拿像儿去回旨,却又画在墙上,扛抬不动。忽见旁边题诗四句,遂抄写了来奏知炀帝。炀帝接诗一看,只见上写着:

  治世休夸天子尊,须知方外有玄门。

  赠君十粒灵丹药,销尽千秋浪荡魂。

  后写着蕃厘道人题。炀帝看了,又惊又喜道:“原来就是蕃厘仙人,怪道丹药这等灵验!以此看来,前日琼花吹落,一定也是仙人游戏了。”随传旨叫画院官去临摹那个像儿。及画院官到得照壁边要临摹时,那像儿早已渐渐磨灭,须臾之间,不可见矣。众人奏知,炀帝一发惊讶不已。因想道:“前日送荔枝,也是仙人;昨日卖丹药,也是仙人。可见仙人世上原有,何不差人各处去访?或者又遇着一个有丹药的仙人,也未可知。”遂吩咐众内相道:“你们可到各处寻访,不论道人羽士,但有丹药卖的都一一买来,不可错过。”众内相领旨,忙分头四下里去寻访。真个天下事,无假不成真。只因炀帝有旨寻求丹药,早惊动了一班烧铅炼汞的假仙人,都将麝香附子,诸般热药制成假仙丹,来哄骗皇帝。也有羽衣鹤氅,装束得齐齐整整,到门首来献的;也有破衲头,腌腌装做疯魔之状,在街市上卖的。这个要千金、那个要宝换,并没一个肯白送。众内相因炀帝要得紧,又恐是真仙人一时恼了飞去,没处跟寻,只得下高价逢着便收。

  不多时,丹药就如粪土一般,流水的送入宫来。炀帝得了,也不管是好是歹,竟左一丸,右一丸的服了,与众美人狂荡。原来那药一味都是兴阳之物,吃下去了倒暖暖烘烘,有些熬炼。炀帝满心欢喜,只认作仙家妙药,今日也吃,明日也吃,不期那些热药发作起来,弄得口干舌燥,齿裂唇焦,心胸中就如火烧一般,十分难过;见了茶水,就如甘露琼浆,不住口的要吃。一日到晚,吃上几百盅犹不畅意,心下着忙,只得宣御医来看。此时巢元方留在东京,不曾带来,只有御医莫君锡闻旨,慌忙到迷楼中来看。看了脉,随奏道:“陛下圣恙,皆由热药服多,五内烦躁,须用清凉之剂慢慢解散,方能万安;又且真元太虚,不宜饮水,恐生大疾。”随撮了两贴解热散火的凉药献上。炀帝道:“朕心烦燥之极,药力恐缓,却将奈何?”莫君锡道:“内用药治,外面可多取些冰盘,放在案上,时时玩视,亦除燥解烦之一术也。”炀帝大喜,随传旨叫取冰。

  不多时,取了几大盘冰,放在面前。炀帝细细注视,心下稍稍安些,便行住坐卧,俱不离冰。众美人见了,都去买冰堆作大盘,放在案上,以邀炀帝来游幸。一个买动,个个都买。这迷楼中有千房万闼,无一处不推列冰盘。须臾之间,冰价涌贵。藏冰之家,皆获大利。正是: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死且不复惜,冰盘可知矣!

  不知后来又引出何种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王义病中引谏   雅娘花下被擒  

  诗曰:

  花愿消磨酒愿酲,不然何以谢柔情。

  谩言野老身康健,乐死强他寂寞生。

  又云:

  春藏月底疑无影,笑过花来忽有声。

  不信宫中浪蜂蝶,无香无色也多情。

  话说炀帝为丹药所伤,烦燥难当。因御医莫君锡说冰盘可以解除,众美人遂一房房、一院院,都买冰为盘以邀宠幸。一霎时将迷楼上堆得像一个冰窖,走进去凉阴阴、冰森森,十分清爽。炀帝日日注目玩视,又吃解热降火之药,不觉渐渐平复。病虽好了,只是元气虚损,精神疲惫,不能任情淫荡。要去饮酒消遣,才吃得几杯,便昏昏沉沉醉矣。及自醒来,又要头昏眼花害酒,心下甚是不畅,遂传旨召光禄要造一种淡酒陶情。光禄忙奏道:“中国之酒,皆用曲蘖;虽至淡至薄,多饮亦醉,醉深亦病。惟胡人一种玉薤酒,乃是用水谷所制,味醇而性冽;虽多饮亦不醉,虽大醉亦不病。”炀帝大喜道:“此酒最妙!朕记得巡狩蓟北时,虏帐中一班胡女轮流来献,朕放量痛饮,何止千觥万爵,殊不觉醉,真美酒也!可速速造来。”光禄领旨,忙忙去造玉薤酒不题。

  却说炀帝因精神虚耗,每日只是昏昏贪睡。一日在夜酣香帐中睡起,正凭栏看花,忽一阵风从鬓发间吹来,吹得肌肤寒栗,慌忙避入帐中,大有畏怕之意。忽长叹一声说道:“朕三五年来,朝朝纵饮,夜夜追欢,从不怕什么春霜秋露。今正当强壮之时,不知何故,忽然精神疲惫,一阵风吹来,便觉有几分寒意。”众美人强解道:“今日春风乍寒,妾等亦觉衣单,非精神之过也。”炀帝道:“天气既寒,亦足怪矣。”言未毕,忽旁边转过王义,俯伏在地奏道:“臣有一言,不识忌讳,望赦臣万死,敢一一奏上。”炀帝道:“有何事奏脱?可细细敷陈,赦汝无罪。”王义奏道:“臣乃远方田野废民,幸入贡得备除扫之役,蒙圣恩怜念,特加宠异,臣不胜感激,故愿净身以图报效。今出入禁闼,常觐天颜,实远人之大幸也!誓不敢以谄谀之言蒙蔽圣聪。臣近来窃睹圣躬,见精神消耗,无复往时充实。此无他,皆亲近女色之故也。”炀帝道:“朕亦常思及此。朕初登及时,精神强旺,日夜为欢,并不思睡。必得妇人女子,前后抱持枕藉,方能合眼,才得入梦。一有所触,便恍然惊悟。今一睡去,便昏昏冥冥,不能得醒,想亦为色欲所伤也。但好色乃欢乐之事,极快心畅意,不知形神何以得疲?”王义奏道:“人生血肉之躯,全靠精神扶养;精神消耗,形体自然衰惫。就如花木一般,必有水土之养,雨露之滋,方鲜妍茂盛;若一失干枯,便憔悴不荣矣。”

  炀帝道:“朕虽好近女色,然春秋才三十有余,又非老迈,为何就精疲神耗?”王义道:“人之精神有限,养之则充足,耗之则虚损,原不可以老少论也。故有青年消竭之人,亦有白首康强之叟。臣闻陛下潜龙晋府时,清心寡欲,亲近善人,屏弃女色,故龙体康强,天颜华泽,寒不入、暑不侵,可以通宵无寐。自登大宝之后,垂拱日少,游豫日多,两京十六院及江都迷楼,非蛾眉皓齿不列于前,非笙歌罗绮不拥于后。目所见者,无非佳丽;耳所闻者,无非巧笑。情所钟,心所爱,身所眷恋而不肯顷刻离者,无非此温香软玉,雨残云也。所为若此,欲求其精神强实,安能得也?且从无一时半刻,与贤人君子,谈论道德,以养身心性命。虽逢时遇节,偶一临朝,然坐不移时,便退入后宫与美人妃妾为欢取乐。朝朝彩袖夜夜红裙,非不畅悦圣心。

  然古语云:‘蛾眉皓齿,伐性之斧。’日消月耗,安保其不有伤圣体也!故今日怯寒贪睡,不为无故矣。”炀帝道:“汝言虽是,然舍此何以为乐?”王义道:“臣闻昔时有一野叟,独自歌舞于磐石之上,欣欣然乐。有人问他道:“汝既不富,又不贵,何乐如此之多乎?’野叟说道:‘吾有三乐,人皆不知。人生难遇太平世界,吾今不见兵革,此一乐也;人生难得肢体完全,吾今身体康健不有疾病,此二乐也;人生难得享大寿,吾今耳聪目明,年已八十矣,此三乐也。安得不乐?’问者大加赞赏而去。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名教中无限乐地,仍谓无乐;却舍龙凤之姿,金玉之体,浪荡消磨于花酒,是陛下之保身,转出于野叟下矣!倘调养失宜,一旦疲惫,彼时虽有佳丽,却何以享之?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一时说得情词激切,不觉欷泣下,俯伏在地,悲不能已。炀帝看了亦觉惨然。忙叫左右将王义扶起说道:“汝不必悲,其言容朕思之。”正是:

  为义为忠不论人,隋家岂少股肱臣!

  如何泣涕相规谏,只有遐荒一矮民?

  又云:

  听来字字长沙相,玩去言言国土心。

  莫怪朝廷思义士,士如有义自情深。

  炀帝被王义极谏一番,心下正要寻思理义,不期又被众美人说说笑笑哄诱了到蕊珠轩去斗百草;斗了一会,依旧又去饮酒;酒吃醉了,依旧又去宣淫纵欲。炀帝虽在沉湎之时,然因王义情词恳恳,谏得激切,未免也有几分回想,又正被色欲弄得疲疲惫惫,也支撑不过。到了次日,爬起来,即唤王义来说道:“朕昨一夜细细思汝之言,甚觉有理。人生不过图畅快此身,若此身不健,虽有富贵,亦不能享。汝真忠臣也!汝真爱我者也!”王义道:“臣谬蒙圣恩宠幸,诚杀身难报。故不避斧钺,上逆天颜;但知之非难,行之为难。望陛下稍加静养,实社稷生民之福。”炀帝道:“汝既道破,朕安忍复为。汝可回到后宫,选一间幽静宫院,待朕回来潜养。内里只用小黄门随侍,宫人彩女一个也不许出入。饮食供应,俱要清淡。”王义领旨,忙到后宫去选。选了半日,选得一间文思殿。内中图书四壁,花木扶疏,甚是幽静。虽然皇城中,却别是一天,尽可怡情悦性。王义选定了,随来回奏炀帝。

  炀帝遂与众美人说道:“朕一人乃天下社稷之主,不可不重。因贪欢过度,近来形体殊觉疲倦,今选得文思殿幽静,朕且去调摄些时,待精神充足,再来与你等行乐。”众美人虽然要留炀帝,然见炀帝念头已决,留之不住,只得说道:“万岁静养龙体乃大事,妾等安敢强留?但朝夕承恩,今一旦寂寞,愿假杯酒,再做片时欢笑。”炀帝道:“朕亦舍汝等不得,但念保身,不得不如此;既以酒相劝,可取来痛饮为别。”众美人慌忙取酒献上说道:“万岁今日回宫,不知几时方可重来?”炀帝道:“朕回宫不过暂时调摄,非久远之别。少则一月,多则百日耳!精神一复,即当重来。汝等可安心相待。”说罢,大家共痛饮了一回,又徘徊留恋了半晌,炀帝方才起身上辇还宫。正是:

  儿女情既长,英雄气应短。

  不知淫欲坑,几时填得满!

  炀帝回到宫中,萧后接住问道:“闻陛下在迷楼行乐甚畅,何忽有移宫静养之意?”炀帝道:“昨因王义再三泣谏,朕想其言大是爱朕,故有此意。”萧后笑道:“此意固善,但恐陛下天纵风流,独宿不惯。”炀帝道:“英雄作事,要行则行,要止则止,有何不惯!”萧后道:“若果如此,诚国家之庆也。”随叫看酒相送。不多时,十六院夫人也都来说道:“闻陛下移宫保养龙体,妾等不胜欣慰,特来奉贺。”炀帝道:“暂避纷嚣,有甚可贺!”萧后随命左右斟上酒来,大家直痛饮到深夜,炀帝方才起身。萧后又叫点了许多灯笼,亲同众夫人送炀帝入文思殿。到了殿门,炀帝说道:“朕就从今日为始,恐怕坏例,倒不敢邀御妻与众妃子入去。”萧后笑道:“只愿陛下始终如一。”遂各各分手回宫苑而去。

  却说炀帝到了殿中,只见服御的都是些小黄门,并无一个嫔妃彩女。炀帝因有几分酒意,竟自解衣安寝。次日起来梳洗毕,吃了早膳,独坐无事,随起身到各处看看花儿,又去架上取几册书史来观。怎奈乍谢繁华,神情不定,才看得两行,便困倦不喜。因想道:“静养正好勤政。”随叫小黄门传旨,取多时积累的奏疏来看。不多时,小黄门取了一堆奏疏进来,放于龙案之上。炀帝展开观看,不期头一道就是奏杨玄感兵反黎阳,以李密为谋主,引兵攻打洛阳甚急。炀帝大惊道:“杨玄感乃杨素之子也,如何敢横行如此!洛阳乃东京根本之地,不可不救。”遂批旨遣宇文述、屈突通领兵讨之。再展第二道看时,乃是奏刘武周斩太原太守王仁恭,取兵万余人,自称太守,据住汾阳宫,十分强横。再看第三道,却是韦城人翟让,亡命于瓦岗寨,聚集群盗万有余人,同郡单雄信、徐世皆附之。再看一道,又是奏薛举,自称西秦霸王,尽有陇西之地。再看一道又是奏杜伏威起兵历阳,江淮盗贼蜂起相应。再看一道,又是奏李密兵据洛口仓,所积粮米,尽行夺去。

  一连看了二十余道奏疏,皆是奏盗贼反叛等情。炀帝大惊道:“天下如此有许多盗贼,虞世基也该早早奏闻,为何竟不提起!”遂批出旨来切责虞世基。虞世基慌忙具疏回奏道:“传闻盗贼不过是鼠窃狗偷之辈,无甚大事;郡县捕捉,自当殄灭,何足有乱圣心!”炀帝看了,复喜道:“我就说天下这等太平富庶,哪有什么盗贼,不过是鼠辈耳。好笑这些郡县,便奏得猖獗如此!”心下虽然放了,却也没什兴趣。遂把其余奏疏堆在一边,立起身来闲步,东边走一回,又到西边走一回,殊觉无聊。须臾左右排上午膳,炀帝拿起酒来欲要吃,独自一个却又没兴;欲待不吃,又无以消遣。只是勉强一杯一杯的灌将下去。怎奈闷酒难饮,又无人歌,又无人舞,吃不上一二十杯,便颓然醉矣。也不吃饭,就连着衣服,倒在床上去睡。只见袁宝儿来说道:“万岁独居寂寞,长春殿芍药盛开,吴绛仙、朱贵儿众美人已备酒肴,何不前去一游?”炀帝道:“朕去倒要去,只怕萧娘娘得知要笑。”袁宝儿道:“瞒着萧娘娘往后边去就是。”炀帝道:“这个使得。”遂走起身来,随袁宝儿转过后殿,只见一个小黄门,早推了车儿来接。炀帝上车,须臾之间,忽推到长春殿,只见吴绛仙、朱贵儿、韩俊娥、薛冶儿、杳娘、妥娘、月宾一班美人,笙箫歌舞来迎接道:“妾等与万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见芍药盛开,聊具一樽,私请万岁来赏玩。”炀帝道:“朕孤寂至甚,正要瞒了娘娘来游,不期汝等多情,大快朕心。”说罢,众美人献上酒来。炀帝因寂寞了一日,遂放量雄饮。

  大家说说笑笑,正吃到欢娱之际,忽见萧后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大声说道:“好静养,好静养!昨晚连殿门也不准我进去,今日却躲在此处饮酒,是何道理?何欺妾之甚也!”炀帝猛然看见,着了一惊,忽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连忙爬将起来,早已黄昏时候。心下暗想道:“朕自要静养,为何又做这等乱梦?”又想道:“说便是这等说,还是梦中快活。”又想道:“朕原为保养精神,梦中行乐,却又不费精神,倒不如多做几个好梦,也是快事。”遂照旧倒身去睡,不料酒醒了,翻来覆去再睡不着。翻覆了一会,心下不快,又爬起来东走西走,就如害相思的一般,倒有几份凄凉难过。正是:

  入骨风流病,如何寂寞医。

  心猿羁愈跳,意马系偏迟。

  荒志应难定,狂魂岂易持。

  只愁孤枕上,难度五更时。

  不多时,天气昏黑,左右点上灯来。炀帝倚着龙案闷坐,欲要吟诗遣兴,却又情景索然,只得又叫拿酒来吃。众黄门忙将夜膳排上。炀帝没奈何,把闷酒拿着苦捱,才吃得十数杯,早依然又醉,再吃得三两杯,便榻伏在案上,昏昏沉沉睡去。朦胧之间,忽梦见一个女人,生得梨花容貌,杨柳细腰,袅袅婷婷的走到面前,说道:“妾邯郸女也,见陛下独处凄凉,愿荐枕席。”炀帝大喜道:“美人素不识面,何多情若此,真妙人也!”慌忙抱到床上,将衣带松开,不料那美人忽把炀帝往上一推,炀帝不曾防备,连忙将双手去撑,撑了一个空,忽然惊醒,几乎将龙案都推倒。众黄门见炀帝梦惊,慌忙上前扶定。炀帝定了定神,追想梦中女子,甚是懊悔,就有个要到十六院去的意思。忽抬头只见一个小黄门站在面前,止有十六七岁,倒生得唇红齿白,有几分俊俏。怎见得?有诗为证:

  妙年同小吏,姝貌似朝霞。

  谩道非佳丽,风流实可夸。

  炀帝忽见小黄门俊俏,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黄门答道:“奴婢叫做柳青。”炀帝道:“你会吃酒么?”柳青才知道炀帝有意,见问吃酒,慌的不敢做声。炀帝笑道:“不要着慌,朕问你乃好意也。”随叫赏他一杯。柳青不敢推辞,忙磕一个头起来吃了。原来柳青不会吃酒,才吃得一杯酒,早微微地红上脸来。炀帝看了一发可爱,随亲手将他头上的排帽除去,露出一头乌云般的黑发,直披到肩上,更觉可人,因此很得炀帝的宠幸。炀帝这一夜,也不知有多少胡梦乱梦。到了次日起来,梳洗毕,也等不得吃早膳,上了香车,竟望中宫而来。王义闻知,慌忙赶来谏道:“陛下潜养龙体,为何又轻身而出?”炀帝忿然道:“朕乃当今天子,富贵无穷,安能悒悒居于此中?此与幽室何异!”王义奏道:“居此静养,可多得寿耳。”炀帝道:“若只是这等闷闷独坐,虽活千岁,亦何为也!”王义默然而退,不敢再谏。

  炀帝到了中宫,萧后接住笑说道:“陛下潜养了这一两日,不知养得多少精神?”炀帝笑道:“精神倒未曾养起,思想欢娱,梦魂颠倒,反不知费了多少精神。”萧后道:“也不必闭宫静养,只是时时节省淫欲,便是养也。”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萧后便要看酒来吃,炀帝道:“朕闷了两日,此处只好吃饭,若要吃酒,还须得个疏旷所在,豁豁心胸方快。”萧后道:“月观中倒久不去游,闻里面蔷薇开得有趣,去看一看何如?”炀帝道:“最妙最妙。”左右排上早膳来,炀帝同萧后吃了,遂同到月观来看蔷薇。到了月观中,早有吴绛仙接住。此时乃四月望后,蔷薇果然开得满架,香气袭人,十分可爱。炀帝又传旨宣袁宝儿一班美人来侍宴。须臾排上酒来,大家共饮,就像离别了许多时,今日才乍会的一般。你酬我劝,倒吃得比平日畅快几分。歌一回,舞一回,整整吃了一日方住。炀帝酒后不放萧后还宫,就留在月观中同住。众美人也不放回。此时天气初热,炀帝不肯入房,就在大殿上铺了一榻,与萧后同寝。这一觉直睡到三鼓后,二人方才醒转。及睁开眼看时,万籁俱静无声,朦朦的月色已照入殿来。炀帝与萧后说道:“月临宫殿,清幽澄彻,朕与御妻同榻而寝,何异于仙!”萧后笑道:“想昔日在东宫时,日夕皆侍奉枕席,如此光景,不以为异。今老矣,不能如少艾亲昵,偶蒙圣恩一幸,真不异仙也。”炀帝道:“朕与御妻,夫妻天长地久,安有老幼之分?”

  正说未了,忽听得阶下吃吃笑声。炀帝惊讶道:“是谁在此戏笑?”萧后道:“只怕是哪个美人戏耍。”炀帝慌忙穿上单衣,悄悄地走起来看。走到帘栊前,往阶下定睛一看,此时月不甚明,只见蔷薇花外,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交动。炀帝望见影儿瘦怯怯的,心下只疑是袁宝儿与谁有私,忙跑下阶来,直到花丛边去擒拿。原来不是袁宝儿,却是小黄门柳青与宫婢雅娘调戏,衣带被蔷薇刺抓住,再解不开,故此笑声吃吃不住。二人抬头,忽看见炀帝跑来,慌做一团,没处躲藏。炀帝看见不是袁宝儿,也不说长短,竟自大笑走回殿来。萧后也穿了衣服,迎下殿来问炀帝道:“是哪个?”炀帝笑道:“朕只当是袁宝儿有私,不期是柳青与雅娘两个调戏。”萧后笑道:“既不是袁宝儿,陛下空费了一番心力矣。”炀帝道:“花荫私会,大是妙境。朕往年在东京十六院中,私幸妥娘时,光景正如今晚相似,风流佳境,历历可想者也。今夜与御妻相对情景,又是后日一段风流佳话也。”萧后道:“往日曾有一夜,在西京太液池纳凉,花荫月影,正如今夜相似,陛下还记得否?”炀帝道:“怎么记不得?朕那夜曾效刘孝绰为杂忆诗二首,念与御妻,御妻只怕倒忘了。”萧后道:“不忘、不忘。”即信口诵道:

  忆睡时,待来刚不来。卸装仍索伴,解佩更相催。博山思结梦,沉水未成灰。忆起时,投签初报晓。被惹香黛残,枕隐金钗袅。笑动上林中,除却司晨鸟。听之咨嗟云。

  炀帝听完说道:“御妻倒还记得不忘,好快日月,回首一思,又是几年事矣。”萧后道:“当时天下承平,故时光易过;近闻得外方群盗蜂起,陛下亦当图之。”炀帝笑道:“御妻何必过虑?人生天地间,其寿能有几何!且图眼前欢笑,后日纵有他变,侬终不失为长城公,御妻亦不失为沈后。今日忧之,不亦过乎?”萧后闻之,默然不语。正是:

  宁可不为天子,安能负此风流。

  笑杀杞人邻妇,无端空替人愁。

  不知炀帝与萧后,毕竟又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赐光绫萧后生妒   不荐寝罗罗被嘲  

  诗曰:

  莺喜绸缪燕喜亲,花枝亦愿领芳春。

  谁能冷落温柔里,却让风光属别人!

  又云:

  冷眼角中难放火,热心窝里肯容冰。

  巫山岂少留浓梦,只恐留时云雨憎。

  话说炀帝同萧后在月观,半夜里追论往事,良久方寝。次日起来说道:“昨夜光景清幽,殊快人意。”萧后道:“亏柳青与雅娘,这一段点缀得有趣。”不多时,吴绛仙、袁宝儿与众美人俱走来,闻知此事,都笑做一团。炀帝随叫过柳青与雅娘来问道:“你二人有何情趣,昨夜那等高兴?”二人跪在地下没得说,只是嘻嘻的笑。萧后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各得其乐也!陛下哪里就断得他们没情趣?”炀帝笑道:“就有也是些干清寡趣。”大家又笑了一回,炀帝方将二人放起,说道:“不要因他们误了我们这样好天气,且商量到何处去饮酒方畅。”萧后道:“此观中最疏敞有趣,何必又思别处?”炀帝道:“正是。”就有个留住念头。只见袁宝儿说道:“迷楼中绿肥轩看新绿,倒也应时。”炀帝道:“朕倒忘了,还该去看新绿。”遂传旨绿肥轩排宴,就要往迷楼中去。原来这月观与宫相连,虽赐吴绛仙住,萧后可以据得。炀帝若在月观,少不得要与萧后同寝;若到迷楼,乃淫荡之处,姬妾众多,未免近狎,不便后住。故萧后只愿炀帝在月观中游玩。

  谁知炀帝一心却要到迷楼去淫纵,听见袁宝儿说看新绿便就着机儿要去。萧后,不知炀帝有心,只恨袁宝儿多嘴。此时虽不说破,腹中却有二十分不喜。袁宝儿出于无心,见炀帝依了她的主意,便欢欢喜喜,叫人打点。不料萧后在旁冷眼相看,只道她恃宠骄矜,更加不快。不多时,众宫人打点停当来请。炀帝就要同上辇去,萧后道:“妾不去罢。”炀帝道:“御妻为何不去?”萧后道:“妾去恐怕众美人游的不畅。”炀帝道:“御妻说得好笑,朕与御妻同乐,怎么管他们畅不畅?”萧后道:“不是妾多管他们不畅,陛下如何得畅?”炀帝笑道:“御妻倒也多心,朕哪里是这样人。”萧后笑道:“妾本要凑趣,陛下倒疑妾多心。”大家又笑了一会,方才同上辇望迷楼来。到了绿肥轩前,只见落红满地,树树枝上,都换了碧玉般初生的嫩叶。炀帝临轩一望,果然是黄深绿浅,十分可爱。怎见得?有诗为证:

  春去应无几?园林事已非。

  乍观红寂寂,一望绿依依。

  叶叶含烟嫩,枝枝带雨肥。

  谩愁颜色浅,流影更芳菲。

  炀帝赏玩良久,大喜道:“新绿倒这等好看,就如美人脱去艳服,换了浅淡妆束一般,别有一种风情,令人目爽。”萧后道:“果然清幽,胜于月观中多矣。袁宝儿之功多矣。”须臾排上宴来,二人并坐而饮。众美人一齐歌舞,袁宝儿因见萧后言语有醋意,知道怪她多嘴,哪里还敢做声,只随众歌舞献酬。众美人见袁宝儿不开口,大家也不敢十分多讲。炀帝饮了半晌,虽与萧后说些闲话,然不见众美人调笑,殊觉冷淡。再饮得数杯,便有几分醉意。随立起身来到各处闲走。原来这迷楼中,最是委曲,转一转便另开一个世界,虽相去咫尺,却急忙寻觅不见。

  炀帝闲走了一会,等萧后望不见,竟转到一层幽房中,叫一个宫人悄悄将袁宝儿唤来,说道:“你今日为何没兴?”袁宝儿道:“因有兴多嘴,说了看新绿,惹娘娘怪到如今未了,哪里还敢有兴!”炀帝道:“娘娘不曾说什么,如何就知是怪你?”袁宝儿道:“娘娘先说恐怕众美人不畅,又说不如月观多矣,又说看新绿是妾之功,不是怪妾是怪哪个?”炀帝道:“怪也凭她,有朕做主,料不敢十分难为你;且出去将她耍醉了,送她还宫去,好让大家快活吃酒。”袁宝儿道:“要耍娘娘吃酒,须叫吴绛仙他们去,妾是不敢;倘然识破,一发怪深了难处。”炀帝道:“这也说得是。”遂叫宫人又将吴绛仙叫了来,说道:“朕急欲同你们畅欢一番,不期日日都被娘娘恋定,你可出去灌她一醉,好送了回去。”吴绛仙说道:“万岁不要没情,娘娘平日待妾等最好,岂可因今日一句讥诮之言,便生冷淡之心。”炀帝道:“朕也不是冷淡,只要同你们玩耍,娘娘在此,未免不便,故有此意。”吴绛仙道:“万岁与妾们朝夕皆可玩耍,何必在此一时工夫,定要灌醉了娘娘。”

  正说未了,“呀”的一声门响,萧后忽然走到面前。原来萧后忽不见了炀帝,初犹道是去净手,过了一歇不见来,方疑心是躲。一歇儿又不见了袁宝儿,再一歇又不见了吴绛仙,心下便愤然不快,随亲自到各处来找寻。正寻不见,不期事有凑巧,才走得几步,忽见一个狮子猫,赶着一个蝴蝶儿乱扑;那蝴蝶儿翩翩地往前飞去,狮子猫紧紧的在后面赶来。萧后遂信步随着猫与蝴蝶走来,偶到了一层幽房,听得里面隐隐有人说话,急忙用手推开门看,只见袁宝儿立在一旁,吴绛仙站在炀帝面前,指手划脚地说话。刚刚听得“灌醉娘娘”四字,只道是吴绛仙算计她,哪里知原是一团好意?便忍不住大声嚷道:“吴绛仙,我待你也不薄,为何在背后算计要灌醉我?”炀帝与吴绛仙、袁宝儿猛看见萧后突然走来,先觉有十分没趣,又见萧后发出话来,甚不好处。吴绛仙虽然说的都是好话,心下不慌,但一时没有答应,又不好分辩是炀帝要灌醉,我在此劝;又不好推不曾说,只得低了头不敢做声。

  萧后见吴绛仙不做声,一发认真了是算计她,便又嚷道:“你们整年累月,在此受用,我半字儿也不管闲事,那些碍暇,倒要将我灌醉!”炀帝没奈何,陪着笑脸说道:“御妻不要错怪了人,其实不曾说御妻什么。”萧后道:“好端端饮酒,不是说妾,陛下三人却私自在此何干?”炀帝道:“朕因醉了,散步至此,偶与宝儿、绛仙相遇,何敢谈论御妻!”萧后道:“妾亲耳听见,亲眼看见,又不是谁人搬唆是非,如何赖得没有?”炀帝道:“话虽说了两句,实是称赞御妻贤德之处。”萧后道:“若肯称赞,倒不要将妾灌醉了。”炀帝道:“‘灌醉’二字,有个缘故。朕因自家醉了,故对绛仙说道:‘娘娘全不曾吃酒,须灌醉了方不辜负这样好天气。’绛仙道:‘娘娘待我们最厚,怎敢大胆灌醉?’不期御妻走来,只听见‘灌醉’二字,不由不作恼。”萧后道:“恼有何用?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自不该来讨人奚落。”炀帝道:“哪个敢奚落御妻?御妻不要多心。”萧后道:“妾原不肯来,也是陛下自不是假意邀来,倒误了与二位美人这半日快活。妾再不早去,只等着灌醉了方走,便太觉没趣。”说罢竟抽身要回去。吴绛仙慌忙说道:“娘娘请息怒,贱妾等蒙娘娘何等看觑,时时感激不尽,焉敢在背后说长道短,此心惟天日可表,望娘娘细察。”炀帝又帮说道:“吴绛仙实乃好意,朕可以代她发誓,看来都是朕的不是了。望御妻宽恕罢!”萧后虽然不快,见炀帝再三小心,也没法奈何。只得说道:“既不是说妾,倒是妾误听了。”正说未了,忽一个内相来奏道:“光禄寺造成玉薤酒献来,现在宫外等旨。”炀帝大喜道:“献来得正好,快开了,待朕与娘娘赔礼。”内相领旨。不多时开了酒,又排上宴来,众宫女忙忙斟了献上。只见那酒果然清香异常,十分可爱。怎见得?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玉瓮酿成醺,小槽滴出珍珠,光浮琥珀漾珊瑚,不异琼奖仙露。味冽好和兴趣,清香可助欢娱。不醒不醉暖模糊,添得芳春无数。

  炀帝看见玉薤酒清香扑鼻,爱之不已。随满斟一杯奉与萧后说道:“御妻不要恼了,朕陪罪罢。”萧后接酒说道:“只望陛下免嘲笑足矣,如何言罪。”炀帝道:“何曾嘲笑御妻?说杀也不肯信。只是朕已谢罪,御妻干此杯,再不消题了。”萧后道:“既蒙圣谕,安敢再言。”遂将酒饮干,也斟一杯奉与炀帝说道:“妾狂瞽不能曲揣圣意,尚望陛下海涵。”炀帝饮干,吴绛仙又斟一杯跪下奉与萧后道:“妾犯嫌获罪,望娘娘赦宥。”萧后忙扯起说道:“我一时听差了,倒辜负美人好意。”又赐酒一杯,大家同饮干了。炀帝同萧后方才入座。众美人歌一回,舞一回,依旧欢然而饮。正是:

  情到深时妒亦深,不情不妒不知心。

  妒来尚有情堪解,情若痴时妒怎禁!

  原来这玉薤酒,味醇而性冽。饮到口里清香可爱,吃下肚去但觉有些微醺之意,再不能沉酣烂醉。炀帝与萧后痛饮半晌,何止百杯千盏,情愈觉豪畅,并不见十分醉态。炀帝大喜道:“此酒色又清,味又美,多饮又不伤人,真酒之宝也!朕得此,可谓欢乐场之一助。”也是合当有事,正说话间,忽听得流莺一声,啼过轩去,那莺声真个啼得又娇又媚,十分好听。真个是:

  花边啼过柳边迷,如管如簧高复低。

  斗酒双柑何处听,一声流丽入香闺。

  炀帝听见忙说道:“莺声倒啼得流丽可爱,我们何不携酒到绿烟亭上去一听,也是快事。”萧后道:“有趣有趣。”袁宝儿说道:“二三月间乳莺好听,此时绿肥红瘦,莺声老矣,听它有何趣味?”炀帝笑道:“时候虽过,其声尚自呖呖,怎见得就老,便去听一听何妨?”吴绛仙笑道:“万岁既不嫌老,何妨一听?”遂叫众内相打点去听。谁知说话无心,听话有心。萧后见大家你也说老,我也说老,又都哂笑不已,只以为有心借莺声打觑她,满心大怒。欲要当面发作,料道有炀帝在前,嚷闹不行;遂推有事,走起身上了辇,竟还宫中而去。炀帝正要携酒去听莺,忽宫人来报道:“娘娘大怒还宫去了。”

  炀帝着惊道:“又来作怪,好好吃酒,为何竟不辞而去!”吴绛仙与袁宝儿俱惊呀道:“这是为何?”只见杳娘说道:“不消说了,一定是袁姐姐方才说莺声老,娘娘疑心嘲笑她,故含怒而去。”炀帝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个缘故。”袁宝儿着忙道:“妾无心说莺,娘娘如何认话!若果如此,却怎么区处?”炀帝道:“不要管她,且去听莺吃酒耍子。”袁宝儿道:“这个使不得,娘娘既恼了,急须去解方妙;若竟自不理,无心倒做了有心。娘娘那时要加害于妾,却将奈何?”炀帝道:“依你说,难道朕又回去求她?”吴绛仙道:“必得如此才好。”炀帝犹捱了不肯就行,被袁宝儿、吴绛仙再三催逼,方才上辇还宫。到了宫中,竟不见萧后来迎。炀帝直入寝宫,只见萧后连衣睡在床上,全然不睬。炀帝走近面前问道:“御妻为何事怪朕,竟不别而还?”萧后道:“妾虽老,也是个中宫皇后,袁宝儿那贱婢,安敢巧借莺声讥诮于我!”炀帝陪笑道:“御妻不要着恼,她也是一时戏言,出于无心。”萧后道:“怎么无心?她倚着陛下的宠幸,明欺我难为她不得,故敢这等放肆。陛下虽然爱她,也不要只管奚落于妾,伤了朝廷体统。”炀帝笑道:“御妻何出此言?妃妾们不过叫她们供耳目之玩,有什么宠幸,就敢在御妻面前放肆!”萧后道:“她焉敢放肆,皆因陛下不将妾在心,故至如此!”炀帝笑道:“御妻倒也好笑,为何又缠到朕身上来了。也罢,就认做朕的不是。朕既来陪礼,御妻也该好了。”遂亲用手将萧后扶起。萧后虽然恼怒,当不得炀帝曲意周旋,气也渐渐平了。因说道:“不是妾侮触圣心,袁宝儿、吴绛仙欺妾太甚,其实可恨!陛下既要笃夫妇之情,除非绝了这两个贱婢,妾方甘心。”炀帝道:“御妻不消恼,朕只是不用她便了。”萧后听说,才欢喜走下床来。

  炀帝虽满心要到迷楼去,然到此田地,开口不得,只得叫看酒来吃。不多时,排上宴来,萧后要与袁宝儿、吴绛仙打斗,酒席之间,便拿出少年的风流手段,尽情与炀帝调笑戏耍。炀帝不觉吃得大醉,同入鸳帏而寝。炀帝与萧后一连欢畅了数日,大家渐渐忘情,便一个一个,依旧召众美人来侍宴。先召韩俊娥,次召杳娘,再召妥娘、朱贵儿,召到临了,连吴绛仙、袁宝儿也都召来供用。忽一日,有越溪野人献耀光绫二匹,绫上花纹突起,光彩射人,十分奇异。炀帝大喜道:“此绫何处得来?这等精美?”遂叫野人来问。野人奏道:“小人乃越溪人,偶乘小舟过石帆山下,忽见岸上异光飞舞,只道是宝物,忙舍舟登岸去看。到了放光处,不见什么宝物,只有野蚕茧数堆,遂收回叫小人女儿织成衣穿。忽夜梦神人说道:“此野茧不可轻看,乃禹穴中所生,三千年方得一遇,即江淹文集中,所称璧鱼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纹,可持献天子;若轻贱天物,必有大罪。”醒来犹不深信,不料织成绫子二匹,果有奇纹突起,光彩射人。遂取名叫做耀光绫。因忆神语,不敢自私,特来献上万岁。

  炀帝听了大喜道:“原来有许多奇处,朕就知非等闲之物。”遂厚赏野人,叫宫女拿进宫来。萧后看见,满心欢喜道:“果然好两匹绫子,天生云锦不过如此;做件衣裳穿穿,倒也有趣。”炀帝道:“御妻要可就拿去收了。”萧后大喜道:“多谢多谢!”也不曾拿,也不曾收,因有别事,遂走了开去。不期萧后才走开,吴绛仙与袁宝儿便走来,看见耀光绫,俱惊喜道:“是哪里来的这样好绫?”炀帝道:“是越溪野人献的。”遂将野茧出处缘故,说了一遍。二人十分欢喜,将绫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爱了又爱,不忍放手。萧后虽说要,却不曾拿去,炀帝只认做没什要紧;又见二人恋恋不舍,一时凑趣,遂说道:“你二人既喜,就每人赐你一匹。”二人不知是萧后要的,满心欢喜,慌忙谢恩受了。正是:

  莫道君王心不私,偷情换趣哪有移!

  分明许与光绫子,又作新恩赐爱姬。

  宝儿与绛仙得了耀光绫,便欢欢喜喜,拿去收藏。及萧后来时,龙案上已不见了绫子,忙问道:“陛下赐妾的耀光绫,放在何处?”炀帝佯作惊道:“耀光绫朕赐御妻,御妻不要,朕已又赐别人。御妻为何复问?”萧后含怒道:“此绫妾深爱之,谁说不要?”炀帝转埋怨道:“御妻既要,何不就收了去?却丢在此处,朕不知又误赏赐了人,却怎生区处?”萧后见炀帝说得慌忙,便信以为真,心下还不甚恼。因问道:“赏了哪个?”炀帝自觉口涩,回答不出,捱了半晌,方应道:“总是朕的不是,误赏了人,御妻何必细问。”萧后道:“误赏也罢,毕竟是谁,何妨明讲?”炀帝被逼不过,只得说道:“方才吴绛仙、袁宝儿二人走来,只管翻弄,朕一时没主意,遂赏了她去。”萧后听见又是此二人,哪里还忍耐得住!急得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昂昂的大怒道:“陛下欺妾太甚!专一宠这两个贱婢,欺压于我,是何道理?”炀帝忙劝道:“哪里敢欺压御妻?总是朕一时糊涂,失于检点,御妻不要多心。”萧后道:“袁宝儿要看新绿,便依她看新绿;吴绛仙要灌醉我,反说我错听;大家打觑妾老,又说是无心。这都罢了,方才两匹绫子,明明是妾要了,却故意赐给两个贱婢,以羞辱于妾。妾虽丑陋,也是一朝王母,倒受辱于两个贱婢,叫妾何以为人!”

  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炀帝慌得左不是,右不是,再三劝慰,哪里肯住。没法奈何,只得叫宫人去召十六院夫人来劝。众夫人闻召,都来说道:“陛下也忒忘怀,贱妾等不瞅不睬,忘怀罢了;怎么连许了娘娘的绫子,也忘怀又赐别人?”炀帝笑道:“朕央众妃子来劝解娘娘,倒乘机儿讥诮起朕来。”众夫人齐笑道:“讥诮陛下,正是解劝娘娘。”因对萧后说道:“万岁也是一差二误,娘娘不要恼罢。”萧后带哭说道:“什么一差二误,怎再不差与别人,偏只差在这两个贱婢身上?”炀帝道:“朕实是差了。这耀光绫,御妻若要,如今取回,却也不难。”萧后道:“取回来也不香了。只杀了这两个贱婢,方才泄我之气。”秦夫人暗暗对炀帝说道:“只是这等空劝,娘娘之气如何消得?陛下可将二美人暂贬一贬,方好收头。”炀帝低头沉吟,犹舍不得。秦夫人道:“贬不过是个虚名,消此一时之气;过一两日,娘娘气平了,便好召回。”

  炀帝没奈何,只得依着秦夫人,传旨将吴绛仙贬回月观,袁宝儿贬入迷楼,俱不许随侍。因对萧后说道:“贬了二人,御妻便可见朕的心迹了。”萧后道:“贬虽贬了,只怕心中还有些放不下。”众夫人齐说道:“万岁既贬了她两个,娘娘再要搜求,就太过了。”萧后方才拭泪不语。众夫人忙叫取酒。须臾排上宴来,众夫人各奉一杯说道:“万岁与娘娘满饮此杯,闲话再不消题了。”炀帝吃干说道:“朕再没得说,只怕御妻还要多心。”萧后道:“妾倒不多心,只怕陛下要多事。”众夫人笑道:“多心多事,皆为多情耳。”大家说说笑笑,你一杯,我一盏,依旧又欢然而饮。正是:

  花争调笑柳争嗔,难得风光处处亲。

  谩道消除心上恨,须知断绝意中人。

  自此之后,萧后与炀帝时刻不离,绝不放炀帝到月观、迷楼中去游,每日家只在宫中行乐。一日,炀帝乘萧后午睡未起,遂独自信步到后宫闲耍。才转过一架绣屏风,只见一个美人梳妆正完,手持着两面宝镜在珠帘下细细照看,左顾右盼,十分风流俊俏。后人有诗单赞美人帘下对镜之妙云:

  妆成不自喜,鸾镜下帘随。

  影落回身照,光分逐鬓窥。

  梨花春对月,杨柳晚临池。

  已足销人魄,何须更拂眉!

  炀帝看那宫人生得烟轻月瘦、雪韵花妍,百般娇媚,心下又惊又喜道:“宫中哪里又来了这一个美人!”忙走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萧后心腹宫婢罗罗也。原来这罗罗披发时,炀帝就注意爱她,后来长成更觉美丽。萧后恐怕炀帝见了宠幸,故将她藏在后宫,不容见面。不期这一日恰恰撞着。炀帝吃惊道:“罗罗长成了,倒这等鲜妍,可喜,可喜!”罗罗忙将宝镜放下,袅袅婷婷磕了一个头。炀帝随用手挽起问道:“为何许久再不见你?”罗罗答道:“万岁倒还记得贱婢!”炀帝道:“怎么记不得,你披发时,朕最爱你这一双眼生得秀美,今日春山远黛,斜簇双蛾,种种风流,又不独一秋波矣。”罗罗谢道:“贱人陋质,焉敢当万岁嘉评。”炀帝一边说着,一边遂走进帘来坐下。罗罗恐怕萧后看见,忙问道:“娘娘在何处?却放万岁独行至此?”炀帝笑道:“朕难道自来不得,定要娘娘放来?”罗罗笑道:“万岁来是来得,只怕放不放还在娘娘。”炀帝笑道:“你这妮子就看得朕这般骇怕,你且过来耍一耍,看朕怕也不怕?”遂用手来抱罗罗,罗罗慌忙推辞说道:“娘娘实在何处?万岁虽不怕,贱婢未免要怕。”炀帝道:“实对你说罢,娘娘午睡未起,朕悄地走来,并没人看见,戏耍片时何妨?”遂将罗罗抱入怀中,坐于膝上,百般偎倚。罗罗半推半就,低头不语。

  二人正调戏间,忽疏辣辣的一阵风来,将珠帘掀起,就像有人走来一般。罗罗猛然看见,只道是萧后来寻,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跳起身来躲避,连炀帝也吃了一惊。及走到帘前看时,哪里有个人影?再回身看罗罗时,早吓得满脸通红,走不是,立不是,只管失惊打怪。炀帝笑道:“怎么这等胆小!”罗罗慌做一团,哪里答应得出?炀帝看了又爱又怜,一时情兴勃发,就要私幸罗罗,忙近前来抱搂。罗罗慌躲开说道:“这个使不得,娘娘知道,不当稳便。”炀帝道:“娘娘此时睡熟,哪里便得知道?”罗罗道:“娘娘多心,一醒便要来寻,倘然撞见,这羞惭怎当!”炀帝缠了一歇,见罗罗不肯顺从,因笑道:“好一个痴东西,朕一团好意,却这等千推百阻,殊可笑也!”罗罗闪来闪去,只不敢近身。炀帝忽见案头有笔砚,遂信手题诗四句嘲之,说道:

  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蛾。

  幸得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

  炀帝题完,遂念与罗罗听。罗罗听了,说道:“万岁恩宠,岂不望沾,但恐娘娘得知,未免又是吴绛仙、袁宝儿之续也。”正说未了,忽见萧后悄悄的走到面前问道:“你二人在此何干?”二人惊慌无措。正是:

  并立虽无事,相依若有情。

  任他湘水碧,亦自洗难清。

  不知萧后撞来,炀帝与罗罗毕竟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来梦儿车态怡君   裴玄真宫人私侍  

  诗曰:

  谩道车为态,休言肉作床。

  纵然来好梦,也不及黄梁粱。

  又云:

  世已归新主,君犹认旧臣。

  不须三叹息,天道善人亲。

  话说炀帝正调戏罗罗,忽被萧后撞来问道:“陛下,在此何干?”炀帝笑道:“朕因御妻睡熟无事,偶闲步至此。忽遇罗罗,朕无心戏她两句。她遂认以为真。千推万阻,慌得颜面俱红,殊可笑也!”萧后道:“陛下自幼爱她,难道无心;她既得逢君,为何推阻?”炀帝道:“不瞒御妻,实是如此。”萧后将罗罗一看,只见脸上红一会,白一会,甚是羞惭,心下愈觉不信。便嗔说道:“妾又不管,便实说何妨?”炀帝笑道:“御妻若不信,幸有诗为证。”遂将写与罗罗的诗句递与萧后。萧后接了一看,见后有“不留侬住意如何”之句,心下方才释然欢喜。回对罗罗说道:“不意你倒这等有规矩。”罗罗道:“贱婢下人,焉敢乱娘娘宫闱雅化?”萧后道:“非此诗,则尔之心迹何由得明?”炀帝笑道:“罗罗心迹既明,则朕之心迹亦明矣。”萧后笑道:“陛下的心迹明倒明了,只是有些不尊重。”炀帝道:“朕若尊重,便不显罗罗的好处了。”大家正说笑间,忽一个太监慌忙报道:“西京代王差一近侍,有紧急表文奏上。”炀帝随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留守西京代王臣侄侑,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自圣驾南迁,忽有景城人刘武周杀马邑太守王仁恭,得众万余,袭破楼烦郡,进据汾阳宫,十分强盛。前又掳略宫女,赂结突厥;突厥得利,遂立武周为定杨可汗,兵威益震。近又攻陷定襄等郡,自称皇帝,改元天兴。又与上谷贼宋金刚、历山贼魏刁儿连和一处,甚是强横。目今又斩雁门郡丞陈孝意,窃据离宫,大有雄吞天下之心。侄侑懦弱,又无精兵良将,西京万不能守,屡疏求救,未蒙天鉴。今亡在旦夕,特遣宦臣面叩天颜。伏望皇上念先皇社稷之重,早遣能臣,督兵援救,犹可支大厦之倾;倘再延时日,则关右一十三郡,非国家有矣。侄侑仓惶无措,谨具表上闻。不胜时刻待命之至!

  炀帝看了大惊道:“朕只道是一班鼠贼,为何结连胡奴,这等猖獗起来?”遂驾临便殿,宣虞世基众文武来商议道:“西京危亡至此,尔等何不在意!”虞世基奏道:“刘武周原系小贼,皆因边将无才,不用心剿捕,故养成其势。今必须严责边将,再遣在朝亲信大臣,保守西河重地,则长安自无虞也。”炀帝道:“边将是谁?”宇文达道:“关右一十三郡兵马,皆卫尉少卿唐公李渊提调。”炀帝大怒道:“李渊乃独孤太后从子,与国有亲,朕故付以边疆重权,何得丧地折兵,养成贼势?其罪不容诛矣!”遂传旨着使臣赍诏至太原,囚执李渊来江都问罪;又传旨差朝散大夫高德儒为西河郡丞,多调兵马,内保西京,外讨群贼。众臣各各领旨而去不题。

  却说炀帝退入后宫,萧后忙接住问道:“西京事体如何区处了?”炀帝道:“朕已遣高德儒领兵前去救援,料不日可恢复矣。”萧后道:“刘武周结连突厥,其势浩大;高德儒庸愚之辈,怎生救援得来?”炀帝笑道:‘御妻不须忧虑,天下大矣,朕有东京以为根本,江都以为游览,尽够朕与御妻行乐。便失了西京,亦不过只少得长安一片土,也不伤十分大事,何必恼乱心曲!且取酒来饮,以尽眼前乐事。”萧后不敢再言,真个叫左右看上酒来。二人相对而饮。正是:

  江山社稷原无用,土地人民值几何?

  只有樽前一杯酒,时时刻刻要消磨。

  炀帝与萧后正笑谈饮酒,忽又一个内相来奏道:“东京越王遣近侍有表文奏上。”炀帝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留守东京越王臣侄侗,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陛下:

  去岁杨玄感兵反黎阳,蒙遣将宇文述、屈突通以彰天讨,幸已败亡。但玄感虽死,而谋主李密统有其众,愈加猖狂。先夺回洛仓,后据洛口仓,所聚粮米尽遭其掳。近又遍张檄文,毁辱天子,攻打东京,十分紧急。伏乞早发天兵,以保洛阳根本;如若迟延,恐一旦有失,则圣驾何归?臣侗不胜急切待命之至!外檄文一道,附呈御览。

  炀帝再将李密檄文展开一看,上写道:

  大将军李密,谨以大义布告天下:隋帝以诈谋坐承大统,罪恶盈天,不可胜数。紊乱天伦,谋夺天子,罪之一也;弑父自立,罪之二也;伪诏杀兄,罪之三也;迫奸父妃陈氏,罪之四也;诛戮先朝大臣,罪之五也;听信奸佞,罪之六也;开市骚民,征辽黩武,罪之七也;大兴宫室,开掘河道,土木之工遍天下,虐民无已,罪之八也;荒淫无度,巡游忘返,不理政事,罪之九也;政烦赋重,民不聊生,毫不知恤,罪之十也。有此十罪,何以君临天下?可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密今不敢自专,愿择有德,以为天下之君;仗义讨贼,望兴仁义之师;共安天下,拯救生灵之苦。檄文到日,速速奉行!

  炀帝看了大惊道:“李密何人也?来窥伺东京。又出此狂言,罪不容于死矣。”欲要调兵救援,却又没有良将。思量了一歇,遂将表文放下,沉吟不语。萧后道:“东西两京受困,天下事亦自寒心。”炀帝忽长叹一声道:“天意若在朕,鼠贼安能为也,两京自然无忧!且将酒来饮,莫要负此好景。”众宫人忙斟巨觞献上。炀帝因心下不畅,勉强连饮数杯,要解愁闷。怎奈酒不解真愁,吃来吃去,情景终觉索然。正是:

  天下已如冰与雪,君王犹把酒杯浇。

  谁知玉液都倾尽,一种真愁不得消。

  自此以后,两京告急文书,就如雪片一般乱纷纷都打到江都来。炀帝无可奈何,只是将酒与萧后众美人强自支撑。口里虽说些大话,然寸心中甚不能自安。每日里也不冠裳,但头戴幅巾,身穿短衣,在宫中百般淫纵,以为消遣,一日与萧后同寝后宫,忽思量往事,睡不能安。在床上左一翻,右一覆,毕竟不能合眼。半夜里复穿了衣服,走起来同众美人到各处闲行。步了一会,殊觉无聊。众美人要解圣怀,只得又将酒献上,炀帝强饮几杯,带些酒意,又拥了众美人去睡。先同杳娘睡一歇,睡不安,又换了朱贵儿;同朱贵儿睡一歇,睡不安,又换了月宾;换来换去,总睡不安。才蒙胧一霎,又忽然惊觉。炀帝十分焦躁,又要换韩俊娥来睡,韩俊娥道:“万岁要得安寝,必依妾一计方可。”炀帝道:“你有何计?”韩俊娥道:“须叫众美人奏乐于外,不许停声,万岁枕妾寝于帐中,包管成梦。”炀帝道:“这个容易。”遂叫众美人笙箫弦管,先奏起乐来,然后同韩俊娥同入帐中而寝。韩俊娥到得帐中,但见流苏乱战,兰笋频摇,枕席之间,嘎嘎有声,就如云雨一般。哪消一刻工夫,炀帝早已甜甜睡去。正是:

  痴魄全仗笙歌慰,荡魂多亏佳丽怡。

  不是玉人车作态,宫中哪有梦来时。

  炀帝沉沉一觉,直睡到次早红日三竿,方才醒来,众美人奏乐犹不曾住。炀帝大喜,对韩俊娥道:“朕得一夜安寝,皆美人之功也。”韩俊娥道:“得慰圣心,妾之幸也。安敢言功!”炀帝披衣而起,方叫众美人住乐。自此以后,遂做成个定例,夜夜皆要如此,方得睡着。若换了一人,便彻夜不寐。虽与萧后恣行淫荡,睡到半夜之后,必要韩俊娥抱持而寝,方得沉沉睡熟。炀帝由此甚爱俊娥,时刻不离。因说道:“朕亏俊娥方得成梦。”遂另赐一名叫“来梦儿”以为宠荣。只有萧后心下不快,暗暗叫人窥看韩俊娥用何法得能安寝。众宫人打听回道:“韩俊娥临睡放下帐幔,不知用何妙法,只见床帐摇动,就如交会一般。不多时万岁爷便鼾呼而睡。”

  萧后再三思量,不得其意。一日乘炀帝不在面前,遂私唤韩俊娥问道:“万岁爷苦不能睡,美人能曲意安之,心有善媚之术。可明对我说。”韩俊娥答道:“贱妾蒙娘娘宽恩,得侍御床,衾稠之内,淫亵之事,焉敢渎奏!”萧后道:“是我问你,非你之罪也,便说何妨!”韩俊娥欲待不言,恐萧后见怪。只得说道:“万岁爷圣心好动不好静,前次妾从游江都时,万岁在何安御女车中行幸宫女,见车行高下,女态自摇,便十分畅快。近又在迷楼御童女车中昼夜纵欲,皆是车摇女动,享天然之乐,习以为常。今安眠寝榻,支体不摇,又加戎事惊心,故不能寝。妾非有善寝之术,不过窃效车中态度,使万岁四体摇动,所以安然而寝也。”萧后道:“你虽非善媚,迎合上意,用心亦太过矣!”韩俊娥道:“妾非迎合,皆善体娘娘之意也!”萧后笑道:“我之意非汝所能体也!且去且去!”

  韩俊娥自知失言,不敢再语,随默默而退。萧后心下暗想道:“皇上爱悦车态,从未说出。韩俊娥便能细细揣摩,令其宠幸,不在袁宝儿、吴绛仙之下,若不早早谮去,明日说破车态由我而止,皇上重想迷楼,其害不小。遂屡屡在炀帝面前,谈论韩俊娥的过失。一日,打听得炀帝将进宫来,便假作悲伤之状,背倚着雕栏凄凄惶惶堕泪。见炀帝走来,只推不知。炀帝看见忙问道:“御妻有何事萦心,这般烦恼?”萧后随转过身来拭泪,答道:“妾遭蒙圣恩,待罪中宫,有何烦恼?”炀帝道:“御妻明明堕泪,如何掩饰得过?”萧后道:“说来陛下未免要疑心妾妒,不如忍些气恼罢,说他怎么?”炀帝道:“朕与御妻,何等恩爱!还说这等客话,有什缘故,何不明对朕言?”萧后道:“韩俊娥欺妾太甚,妾忿恨不胜,又不敢明言,故在此伤心堕泪。”炀帝大惊道:“韩俊娥最得御妻之爱,朕故一向留在宫中,陪伴御妻,就是今日宠幸她,又因看御妻面上,不知为何反欺御妻?”萧后道:“韩俊娥平素极小心谨慎,妾故爱她;不期近日得了枕席之功,蒙陛下钦赐嘉名,宠冠一时,日夜不离,她便放肆起来,在妾面前,十分无礼。又笑陛下好静不好动,又怪陛下恩宠不隆,又夸口道:‘陛下非她断不能合眼而睡。’又说陛下许她夺妾之位,妾故忿恨凄凉。只望陛下念夫妇之情,与妾作主。”炀帝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无礼?”又沉吟半晌道:“韩俊娥朕见她也还老实,此言莫非有误?”萧后道:“疏不间妾,妾就知陛下宠眷正浓,此言说了必定生疑,故隐忍不言,今果不出妾所料,可叹可叹!”说罢,又堕下泪来。炀帝忙止住道:“御妻不必悲伤,朕哪里是宠幸她?只因图一觉好睡,故离她不得。既是这等狂妄无知,朕定当去她,必不令御妻受气。”萧后道:“若得如此,则妾幸甚。”过了数日,萧后见炀帝与韩俊娥夜夜安眠,十分相得,并无贬去之意,又乘间对炀帝说道:“前日之言,陛下想忘之矣。”炀帝道:“御妻之言,如何得忘?但恐去之不能安寝耳。”萧后道:“陛下肯去俊娥,妾包管陛下有安寝之术。”炀帝道:“倘不效奈何?”萧后道:“若不效,再诏俊娥,有何难哉?”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即当去之。”过了两日,炀帝犹豫不决。萧后又来催促道:“俊娥日出谤言,陛下若舍她不得,倒不如去了妾罢。”炀帝明知是萧后妒忌,不关俊娥之事,当不得萧后再三催逼,没奈何,只得将俊娥贬入迷楼,不许随侍。正是:

  谩道君恩似水流,须知妒忌苦为仇。

  可怜抱里温和暖,一夜凉风便似秋。

  萧后既去了韩俊娥,满心快畅,便邀炀帝同寝。炀帝睡半晌,醒半晌,终有几分思想俊娥;但碍着萧后,总不敢提起。一日闲坐无聊,忽对萧后说道:“朕许久不到迷楼,偶思一游,不知御妻允否?”萧后答道:“陛下要游,有何不可?妾当奉陪。”遂同炀帝并辇,望迷楼中来。炀帝初意原要离了萧后,去寻袁宝儿、韩俊娥行乐,不期萧后同来,又不好推辞。到了迷楼中,不得十分畅意。游了半日,愈觉思念俊娥、宝儿,一时忍耐不住,诗兴发作,遂取笔砚在迷楼东南柱上题诗二首,以表相思之怀。

  其一云:

  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

  不信长相忆,丝长鬓里生。

  闲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

  炀帝题完,萧后看了微哂道:“陛下有所思邪,有所怨邪?将置妾于何地?”炀帝道:“朕无所思,亦无所怨,只因连日国事不宁,故信笔写怀,却与御妻无涉。”萧后道:“西京近日不知如何?”炀帝道:“朕前日差人囚执李渊来江都问罪,为何还不见到?”萧后道:“李渊与国有亲,为何要囚执问罪?”炀帝道:“朕因有亲,升他为太原留守,督领关右一十三郡兵马,专兵讨贼。今被刘武周雄据离宫,进不能征,退不能守,若不拿来问罪,何以警诫边士?”萧后道:“原来为此!”正说未了,旁边忽转过王义来奏道:“李渊如何拿得?一拿李渊,社稷危矣!”炀帝道:“李渊不能讨贼,自然要拿,怎么就危社稷?”王义道:“李渊固有大罪,但兵权在手,万岁优诏督其后效,或者尚思图报;若差官囚来问罪,李渊未必纯忠。彼度势不能免,倘据太原也叛逆起来,是又添一刘武周也,岂保全社稷之计?臣愚憨不识忌讳,伏望天恩加察。”炀帝想一想道:“汝言殊有理,但囚执李渊之诏,前已差人去了奈何?”王义道:“这不难,万岁只消再发一道诏书,赦其旧罪,责其新功便了。”炀帝连连点首,遂传旨驰驿赦李渊之罪,仍着其火速进兵讨贼,以赎前愆。各官领旨不题。

  却说李渊自领弘化郡提调关右兵马,便日以讨贼为事,选兵练将。后因差他开河,他不忍虐民,托病辞了。又因民谣图谶,皆言李氏当王天下,炀帝无故杀了李金才一族,恐疑忌到他,便深自晦藏。曾有相士史世良相李渊道:“公骨法非常,异日必为人主。愿自保重,勿忘鄙言。”李渊闻之甚喜,次子世民,生得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乃命世奇才。因见隋家天下败坏,盗贼蜂起,遂结纳豪杰,阴有图天下之心。恐李渊不从,遂与素所善晋阳宫监裴寂商量道:“隋政乖乱,天下愁苦,我欲起义兵,乘时东下,以救斯民倒悬,但恐吾父不从,乞贤公善言劝勉;若能挽回父意,后日富贵当共之。”裴寂道:“当今国乱民疲,正汤武受命之时,公子之言,允合天心人意。尊公固执,吾当设计劝之,公子可勿虑也。”世民道:“贤公有何妙计?”裴寂向世民附耳道:“只消如此而行,不患其不从矣。”世民大喜而退。

  裴寂次日设席晋阳宫,差人来请李渊。李渊素与裴寂交好,闻请即来。二人相见,裴寂并不提起世民之事,只以酒相劝。李渊吃到沉酣之际,裴寂道:“闷酒难饮,有二美人,不识可乎?”李渊笑道:“知己相对,正少此耳,有何不可!”裴寂遂叫左右去唤。不多时,内中环佩叮当,麝兰香霭,走出两个美人来,生得十分佳丽。李渊定睛一看,果然是:

  花嫣柳媚玉生香,镂月裁云浅淡妆。

  自是尘埃识天子,非干云雨恼襄王。

  二美人到了筵前,随参见李渊,李渊慌忙答礼。裴寂就叫取两个坐儿,坐在李渊侧首。李渊酒后糊涂,竟不问来历,因见二美人佳丽,便放量快饮。二美人曲意奉承,裴寂再三酬劝,李渊不觉顿时大醉。裴寂不放李渊回去,就留在宫,暗暗叫二美人陪伴去睡。李渊醉后把持不定,竟同二美人任情云雨,在宫中宿了。正是:

  倡义兴师自有名,何须私侍乱宫庭。

  谩言济变权宜计,一代淫讦化灰成。

  又云:

  花能索笑酒能亲,更有蛾眉解误人。

  莫笑隋家浪天子,乘时豪杰亦迷津。

  李渊一觉醒来,见被中拥了两个美人,忽想起昨夜之事,心下惊疑道:“此晋阳宫中,安有美人?”连忙问道:“汝二人是谁?”二美人笑道:“大人休慌,妾二人非他,乃宫人张妃、尹妃也。”李渊大惊道:“宫闱贵人,何以得同枕席?”张、尹二妃道:“圣驾南幸不回,群雄并起,裴公属意大人,故令妾等私侍,以为异日计。”李渊大惊,慌忙披衣而起,说道:“裴玄真误我。”遂要忙忙趋出,才走到殿前,裴寂早迎将入来,说道:“深宫无人,明公何故这等惊慌?”李渊道:“虽则无人,心实不安。”裴寂道:“英雄为天下,哪里顾得许多小节。”随叫左右取水梳洗。李渊梳洗毕,裴寂又看上酒来同饮。

  饮到数杯之后,裴寂因说道:“今主上无道,百姓困穷,豪杰并起,晋阳城外,皆为战场。明公手握重权,二郎已阴蓄士马,何不举义兵,伐暴救民,建万世不朽之业?”李渊大惊道:“公何出此言?欲以灭族之祸加我耶?我李渊素享国恩,岂可变志?”裴寂道:“当今上有严刑,下有盗贼,明公若守小节,危亡无日矣。不若顺民心,兴义兵,犹可转祸为福。此天授公时,幸勿失也。”李渊道:“此事难料,公慎勿再言。吾奏知皇上,恐取罪未便。”裴寂笑道:“昨夜以宫人私侍明公者,正恐明公不从,为此急计耳!若事发,当并诛也。此皆与二郎斟酌已定,故敢如此,非孟浪之举也。明公宜听从之。”李渊道:“吾儿必不为此,公何陷人于不义也?”正说未了,只见旁边闪过一人,头戴束发金冠,身穿团花绣袄,慌忙说道:“裴公之言,深识时务,大人宜从之。”李渊仔细一看,乃第二子世民也。因大惊道:“逆子,汝亦出此狂言,吾当执汝以告官。”世民道:“儿睹天时人事,天下已非隋有,故为此言。大人若肯听从,外揽豪杰,内抚百姓,北招戎狄,右收燕赵,济河而南,以据秦雍,此汤武之业也。大人若不肯从,必欲执儿告官,儿亦不敢辞死。”李渊道:“吾岂忍告汝,但我堂堂臣子,必不为背君之事。”世民道:“大人差矣,古书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今皇上,日造宫室,荒淫酒色,天下受其虐害不已。大人若起义兵,拯苍生于倒悬涂炭之中,正英雄救民之事,非背君也。”李渊道:“天下大事,岂可轻议?慎勿狂言,以取大祸。”世民不敢再言。裴寂道:“公子之言,诚当今急务。明公宜思之,不可忽略。”随又奉上酒来。李渊被二人说得恍恍惚惚,心下不安,吃了几杯,便辞别回府。不期事有凑巧,才到得府中,还不曾坐稳,早有探事军人来报道:“老爷,不好了,朝廷怪老爷不能讨贼,遣使臣赍诏来单取老爷到江都去问罪。天使旦夕就到,乞老爷上裁准备。”李渊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忙唤众将官商议。

  只见旁边转过世民说道:“大人不必惊慌,儿有一计,可保无虞。”只因这一计,有分教:南北江山,一朝换主。正是:

  亡国多由荒主,开基必有贤君。

  一到天心改变,自然人事纷纭。

  不知世民毕竟有何妙计,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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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提供】《隋炀帝艳史》36-40(完) 作者:[明] 齐东野人 著

作者:l4z5(xxx.xxx.xxx.xxx) 2003/06/27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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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下西河世民用计   赐双果绛仙献诗  

  诗曰:

  祸福有先机,天心夫岂微!

  如何明眼者,屈指古今稀。

  又云:

  恩情虽在我,离合实由天。

  谩道鸾胶好,无由续断缘。

  话说李渊闻有诏囚执问罪,惊慌无措。见世民说有计可救,忙问道:“汝有何计可速速言之。”世民道:“圣旨既下,进皆死途,退无生路。惟昨日之言,可以免祸。”李渊道:“此事非同小可。幸而成功犹可,倘事不济,岂不受万世骂名?倒不如赴诏而死,还不失君臣大义。”世民道:“大人差矣!世治守经,世乱用权,当今天子荒淫,万民愁苦,若举义兵而东,如大旱时雨,不数载而帝业成矣,有何不济!安肯受单车之囚,自取灭亡!”李渊低头不语。世民又说道:“事已至此,若不早决,死亡在旦夕也。”李渊犹豫不能决。忽左右又报道:“使臣已到了。”李渊一发着忙,不敢出来接旨。只推暴得重病,不能起床。先着属官邀使臣公廨住下,候病好开读。使臣因李渊兵权在手,无法奈何,只得住下等候。世民说道:“此等计策,正好延捱时日;若不速建大计,身膏斧钺终不免也。”

  李渊不肯听,退入后堂,一连数日不出。使者再三催逼,李渊无奈,只得私集几个心腹将士来商议。众将士齐说道:“公子之议,允合天心人意,明公不可不从。”李渊道:“本非盛德之事,奈今进退无计,正须从之耳。”众将士皆大喜,便要商量动手杀使臣。忽左右来报道:“老爷恭喜,朝廷又有诏书到了。”李渊道:“诏书又到,多是催逼,有何可喜?”左右道:“诏书不是催逼,乃是赦老爷之罪,仍着火速讨贼,以赎前罪。”李渊听了,方才欢喜。安排香案出来接旨。接过诏,随修一道表文,付两个使臣带到江都去谢恩,又治酒管待使臣。使臣公事毕,忙辞回复旨不题。却说李渊见炀帝已赦其罪,便不思量起兵。世民又乘间说道:“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前日推病不接旨,机关已露,祸不旋踵而至。大人何不早早为计!”李渊道:“今日奉诏讨贼赎罪,岂可复生他想?”世民道:“当今烟尘四起,盗贼遍天下皆是。大人奉诏讨贼,贼可尽乎?贼不能尽,则大人之罪,依然在身,即能尽贼讨平,而功高招忌,身益危矣。大人不可不深为之虑。”李渊沉吟半晌道:“容吾思之。”遂退入后堂。正是:

  臣节休悲不克终,天心属意便当从。

  但须怀取忧民意,揖让征诛一样功。

  李渊思量了一夜,次日唤世民说道:“吾一夕思汝之言,亦大有理。今日行之,破家忘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世民道:“大人既承天命,便当速定大计。”李渊随请裴寂商议道:“吾儿世民苦苦劝我起义兵,今不得已而从之;但恐力薄,不足扫群雄而安天下。”裴寂道:“晋阳士马精强,宫监积蓄巨万,代王冲幼、关中豪杰皆属意明公。明公若鼓行而西,抚有长安,正如探囊取物耳,更何忧哉?”李渊道:“不知将士之心若何?”裴寂道:“群情已协,惟候明公发令,便可长驱也。明公若不信,只消聚集众将士,公共谋议,人心便可见矣。”李渊道:“公言有理。”遂传令召集一班谋臣智士来议事。不多时召至。李渊道:“当今人主荒淫无度,盗贼群起,百姓坐于涂炭。我欲建救民之计,不知诸公以为何如?”问未完,只见大理司直夏侯端出位打一恭,说道:“今帝座欲移,天心有属,必有真人崛起。某观参墟得岁,其应已在明公。若肯建救民之计,天意良不虚矣。”

  言未毕,又有一人出位大声说道:“天辅有德,若不乘机速发,将来必有后悔。”李渊视之,乃司马许世绪也。因问道:“不发有何后悔?”许世绪说道:“隋政不纲,天下无主,辅世长民,必须有德。今明公手携五郡之兵,身据四战之冲,天且姓氏以应民谣。若收揽英俊,为天下倡大义,帝王之业,一举可定也。倘无奇计,拘挛小节、迁延不发,一旦为高材捷足者先得之,宁无后悔?”司铠武土奇与勋卫唐宪等,纷纷出位,俱劝李渊起兵。李渊见众人同心合义,共谋大事,满心欢喜,遂决意兴师。因说道:“诸公既如此见推,焉敢有辜众望!誓必扫清寰宇,以拯斯民。”众将齐说道:“若得如此,则天下幸甚!”李渊遂传令,一面挂招军旗,招纳豪杰,一面开仓赈济贫民,大行仁义之事。百姓欢悦,不旬月招集得附近郡县人马,共有二十五万。

  李渊大喜,又与世民商量,自号为大将军;以裴寂为长史,掌理记录,参赞军务;以刘文静为司马,议论军情,运筹帏幄;以唐俭、温大雅为记室,备修词命,主行文檄;以刘政会为司寇参军,随理机密,以备顾问;以崔善为司户参军,占候风云,卜推敌贼;以张道源为户曹参军,掌理军数,前后提调;以姜谟为司功参军,审察地势,排军布阵;以殷开山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以长子顺德为骁卫,攻城略地,剿杀成功;以刘弘基、窦琮、王长谐、姜宝谊、杨屯俱为左右统军,如有缓急以备救援。其余文武,俱随才授任。以次子世民为领军都督,统管三军。分拨已定,便择日出师,先旁略郡县,后取关中。真个是旌旗招展,盔甲鲜明,进退坐作,井井有方,十分强盛。后史官有诗赞之曰:

  隋室日沦亡,英雄起晋阳。

  谶图先应李,民志已趋唐。

  旗展龙蛇动,营开罴虎张。

  试看时雨沛,一扫正封疆。

  李渊一面发檄文,布告天下;又遣刘文静为使,交结突厥为援,竟领兵杀奔关中而来不题。

  却说炀帝见天下搅乱,心绪不宁;又贬了袁宝儿、吴绛仙,无人消遣,情景愈觉不畅。每日只勉强寻些事儿,饮酒作乐。一日与萧后在宫中小饮,只有朱贵儿、杳娘、罗罗随侍,饮到半酣之际,炀帝说道:“闷酒吃不下去,我们行一个口令儿何如?”萧后道:“最妙!就请陛下起令。”炀帝道:“朕要就眼前人名,拆一字为二三字,要顺文理,取可离可合之意。说得来大家贺一杯,说不来自罚三巨觞。”萧后与众美人都说道:“妙,妙!”炀帝道:“朕就取杳娘的‘杳”字为十八日。”萧后用手在案上写了看道:“十八日合来果是个‘查’字,说得有理,该贺。”大家同吃了一杯。炀帝道:“朕说过,该到御妻了。”萧后一时想不起,因说道:“不必论先后,有的就说罢,容妾再想一想。”炀帝道:“既是娘娘要想,你们有的就说。”杳娘道:“妾就取罗罗的‘罗”字为‘四维’,不知可好?”炀帝道:“好一个四维。亏你亏你!也贺一杯。”大家又吃了一杯。罗罗道:“好的都说了去,妾没得说,情愿罚一杯罢。”炀帝道:“此令无甚深意,胡乱说一个,只要通得去便罢,何必先罚!”罗罗笑道:“妾就取朱贵的‘朱’字,为‘八牛’何如?”炀帝道:“也罢也罢!大家也吃一杯。”朱贵儿道:“妾就取皇帝的‘皇’字为‘白主’罢。”炀帝笑道:“略勉强些,也还赖得去,准了准了。”大家吃完了酒,只少萧后不曾说。炀帝道:“御妻思久,定有妙意。”萧后道:“妾一时说不出,就步武陛下,单取个‘李’字为‘十八子’罢。”炀帝见说李字,沉吟半晌道:“‘李’字离合之意虽说好,但座中无李姓,殊觉不切。”萧后道:“要取在座之姓,只剩妾一‘萧’字,怎生离合得来?”炀帝道:“离合不来,许御妻添除罢。”萧后道:“若许添除,便除去上边草头半个,左边添一水旁,凑成一个‘渊’字何如?”

  炀帝听见先说李字,已有十分不快;又见说出渊字,不觉怫然变色。你道为何?又因兵权属于李渊,又见前日推病不肯接囚执之诏,心下十分疑忌。今恰恰道出他的姓名,以为谶语,故怫然变色。萧后见炀帝失惊作色,因说道:“妾说的不好,愿罚一杯。陛下何须惊怪!”炀帝叹一口气道:“此天意耳,非御妻之过也!”萧后犹漠然不知。正要再问,忽几个掌朝太监慌慌张张来报道:“万岁爷,不好了!唐国公李渊,率领关右一十三郡兵马,在晋阳招纳豪杰,赈济穷民。天下英雄,望风皆归。又北连突厥,兵威十分大振。今杀奔关中,西京旦夕莫保,伏望圣旨定夺!”炀帝大惊道:“李渊果然反了,吾不知此事宁有鬼神耶?何先验若此!”萧后道:“李渊既反,西京必然有失,如之奈何?”炀帝道:“朕前已遣高德儒为西河郡丞督兵讨贼,今只消差人再加一道敕书,着他并拿李渊至江都问罪。”萧后道:“既如此,宜速不宜迟。”

  炀帝随传旨兵部,着高德儒火速进兵征讨李渊。兵部领了旨意,忙差人连夜飞马传到西河来。且说高德儒,乃亲尉校尉,原无才智,自报彩鸾之瑞,得骤升朝散大夫,渐以谗谄得幸。不期太原反了刘武周,差他为西河郡丞,征讨群贼,不敢推辞,只得赴任。到了西河,见四境兵戈扰攘,十分畏惧。每日只闭城困守,哪里敢征讨谁人。不料李渊又兴义师,移檄四境征兵,远近豪杰风从云屯,民心向慕如水就下。不旬月,聚集人马二十五万,长驱而西,直指关中。高德儒探知消息,吓得魂不附体。料不敢议战,只准备作坚守之计。忽兵部报马传旨催他进讨李渊,慌得手足无措。欲要进讨,自知势力不及;欲要闭城紧守,又怕违悖圣旨。正踌躇不决,忽哨马来报道:“李世民领兵二万,飞奔西河而来,人马十分骁勇,请老爷钧旨定夺。”高德儒惊慌不已,忙聚集众将商议。正是:

  螳臂挡车势不支,虎临羊穴自然危。

  笑他谗谄奸贪辈,安敌堂堂仁义师!

  不多时,众将齐集。高德儒说道:“目今唐兵压境,尔诸将有何妙计,可以破敌?”只见阶下闪出一人,高声说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有何妙计?不过操练精兵,开城迎敌耳。”高德儒定睛一看,认得乃部将廖元也。因问道:“迎战固是,但唐兵势大,如何抵挡得住?”廖元道:“主帅奉诏讨贼,安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某虽不才,愿假精兵三千,必斩李世民之首,掷于麾下。”高德儒见廖元说得雄壮,满心欢喜道:“得将军如此,吾无忧矣。”遂发精兵三千,付廖元操练,准备出城迎战。次早报唐兵已临城不远下寨,廖元忙领了三千人马出城,也扎了一个营盘。高德儒亲自在城头略阵。两阵对圆,唐阵上拥出一位少年公子,头带束发金冠,身穿镗猊细铠,手执定唐宝刀,生得天日之姿、龙凤之表,果然是一个创业天子,比众不同。怎见得?但见:

  隐隐君王相,堂堂帝主容。

  薄云残雾里,行处显真龙。

  两边排列着一班战将,都金盔耀白,剑戟横空,十分整肃。廖元远远望见,知是李世民,忙兜马出阵,厉声高叫道:“来将莫非李世民?”世民答道:“汝是何人?既识大名,何不早早纳命。”廖元道:“吾乃高德儒部将廖元。汝父子乃天子至戚,世受国恩,委以重权。今不思报补,反领兵犯境,是何道理?”世民道:“朝廷被汝等奸佞盅惑,以致天下倒悬。吾起义兵救民,皆顺天心人望,岂汝小人所能知也!”廖元大怒,挺枪便刺。世民侧首,闪出一员大将殷开山,举宣化斧劈面相还。战不数合,殷开山拨马便走。廖元以为战胜,招动军士,一齐掩杀过来。

  李世民看见,忙把令旗一展,忽一声号炮齐响,左胁下涌出一员大将刘弘基,右胁下涌出一员大将长孙顺德,将隋兵冲作两段,首尾不能相顾。殷开山复领兵杀回,廖元情知中计,忙拼死命杀回。比及杀出重围,三千军士,早已损伤大半。高德儒望见,不敢领兵救援,只得开放城门,让廖元败入,然后紧紧关上。唐兵追至城下,一声炮响,将城四面围了,日夕攻打。高德儒十分忧惧,又聚集众将商议:“廖元恃勇取败,几失此城。如今唐兵四下围绕,进战不能、退守无计,却将奈何?”参谋宋仁说道:“战与守俱恨众寡不敌,必须求一支救兵,内外夹攻,方可解围。”高德儒道:“燕地薛世雄与吾交最厚,若求救于他,三日之内,必肯统兵相救。但恨团团围住,谁能杀出重围,前去求救。”廖元说道:“某愿前往,将功赎罪。”高德儒道:“层层都是唐兵,如何可去!”廖元道:“只须半夜缒下城去,悄悄偷过唐营,便好前去。”高德儒大喜道:“此计甚妙,但事不宜迟,便可速行。”随修文书付与廖元。又叫众军士,用长绳将廖元乘黑夜系下城去。廖元自缒城之后,一去三日,并无消息。高德儒在城中十分焦躁,每日上城窥望。

  但见唐兵围得铁桶相似,毫不见燕军动静。到得第四日,将约二更时候,忽听得城外金鼓震天,杀声动地。高德儒慌忙登城观看,只见城下火炬接连,就如白日一般,火光中廖元带领着一支人马,尽打薛世雄旗号,杀得唐军纷纷倒退,竟奔城下而来,大叫道:“薛世雄救兵已至,快快开城。”高德儒认出廖元,满心欢喜,慌忙上马出城迎接。才至壕边,忽背后突出一将大叫道:“佞贼哪里去?吾殷开山等候久矣。”高德儒忙回头看,见是唐将,吃了一惊。急要回马入城,早被殷开山舒开猿臂,轻轻提过马去。众军一涌进城,谁人抵挡得住?原来廖元缒城偷走,被唐兵捉住,搜出文书,知是求救,要斩廖元。廖元事急,情愿投降。故李世民将计就计,令廖元假作薛世雄人马赚哄城门,先着殷开山伏于壕边,以便抢入。高德儒仓促之中,不辨真假,故被世民一鼓而下西河。正是:

  兵家多妙算,实实与虚虚。

  愚昧无知者,徒教社稷墟。

  次日李世民入城安民,殷开山缚高德儒来见。世民细细数骂道:“汝指野鸟为鸾,以欺惑人主而取高官,乃侥幸小人。今日被擒,有何理说?”高德儒道:“某虽不德,乃朝廷大臣。尊公起义兵,不过为救民耳,焉可诛戮大臣,以伤仁望?”世民道:“吾起义兵,正为诛佞人也,岂可留此谗谄之辈!”遂令军士牵出辕门,斩首示众。可怜高德儒以献媚得官,何等兴头,终不免刀头结果。正是:

  当时野鸟指为鸾,全仗区区佞得官。

  不料明王独诛佞,十年谀谄一朝残。

  李世民既取了西河,诛了高德儒,兵威愈觉大震。早有飞马报到江都,报与炀帝。炀帝闻知此信,甚是惊慌。萧后道:“时事渐非,如之奈何?”炀帝低头不语。萧后又道:“两京若失,陛下与妾便无家可归矣。”炀帝沉吟良久,急叹息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一日之福,且享一日之乐,况天子四海为家,何必定恋两京?”遂同萧后日日只寻取乐事为欢,并不理论国事。一日,炀帝独步宫楼,见四围春山如画,忽思想起吴绛仙,因叹息道:“此春山浓秀,恍如吴绛仙的长蛾眉相似,久不得见,殊令人怀想!”正徘徊间,忽一郎将自瓜州公干回,得合欢水果一双,献与炀帝。那水果乃时新果品,层层垒成,上边俱是玲珑花草,中间却制成连环之状,故名合欢水果,十分工巧。炀帝看了大喜道:“此果名色甚佳,可赐吴绛仙,以见不忘合欢之意。”就叫一个黄门,将水果走马到月观,赐与吴绛仙,立等回旨。黄门领旨,不敢迟缓,上了马,加一鞭,飞奔月观而来。到了观中,只见吴绛仙不梳不洗,悄凭栏杆而立,甚有寂寞不堪之意。后人有《小重山》宫词一首,单道宫女蠲弃之苦,云: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情立,宫殿欲黄昏。

  吴绛仙看见黄门手捧一物,匆匆而来,忙问道:“手中何物?你来必有事故。”黄门答道:“皇爷思念贵人,特赐合欢水果一双,以表不忘合欢之意。”吴绛仙闻说,忽愁颜变喜道:“自从遭贬,只道秋风纨扇,再无温暖之时,不意皇爷尚垂恩盼。”黄门道:“皇爷立候回旨,贵人可快快谢恩收了。”吴绛仙惟排香案,向北再拜,谢了圣恩。将合欢水果连盘接来一看,不期黄门走马太急,内中合欢巧妙之处,俱已摇散。吴绛仙看了大惊道:“名为合欢,实不合矣。皇爷以此赐妾,是明明弃妾也。”

  说罢,早盈盈流下泪来。黄门忙解劝道:“贵人不必疑心,此果在御前赐来时,原丝毫无伤。只因旨意催促太急,走马慌张,以致摇散,实非皇爷以破果赐贵人也。”吴绛仙道:“好好赐来,到此忽散,纵非皇爷情解,亦乃天意如此,妾之命也。”黄门再三劝慰,吴绛仙终有几分惆怅不喜。黄门道:“贵人且莫过虑,有何言语吩咐,好去回旨。”吴绛仙欲待不传一语,又恐逆了圣意;欲竟自殷勤致谢,一腔幽怨之心,又不能达;欲细细说与黄门,又委曲不能尽。沉吟了半晌,忽想道:“如此方好。”因拿出一幅红笺小简,饱染霜毫,尽将满怀心事,题诗一首,封了付与黄门道:“好为妾致谢皇爷。”黄门接了红笺,依旧飞马回宫献与炀帝。炀帝展开一看,只见上面题诗四句道:

  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

  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炀帝看了大惊道:“细观此诗,忧怀百种,离恨千端。朕一团好意赐她双果,绛仙来辞,何悲怨之深也?”因问黄门道:“吴绛仙为何题诗,内有怨意?”黄门情知隐瞒不得,慌忙俯伏在地奏道:“奴婢该万死。”炀帝道:“怎么你该万死?”黄门道:“奴婢因圣旨严紧,走马匆忙,一路将合欢水果摇散,吴绛仙见了,只疑万岁爷有心赐她散果,故题诗微有怨意。”炀帝道:“既是为此,你就该辩明原是整的。”黄门道:“奴婢已细细说明,吴绛仙又道:‘纵非皇爷情解,也是天意如此。’只管嗟咨叹息不已。”炀帝道:“绛仙可谓深于情矣。”随放走黄门,复将诗句颠倒细看。忽又赞叹道:“绛仙不独美貌绝世,只此诗句,意切词工,亦何愧于左贵嫔乎?真可称女中相如也!”正把玩间,忽背后闪出一人,劈手将诗句夺去说道:“是谁淫词?陛下这等称赞!”炀帝猛然回头,吃了一惊。正是:

  意好翻成妒,情深忽作痴。

  个中真切处,唯有自心知。

  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水饰娱情   鉴形失语  

  诗曰:

  世事忌到头,到头光景恶。

  月落影渐昏,花飞红自薄。

  国家残败时,气运自萧索。

  鸡鸣开鼎耳,龙流殿角。

  莫言草木微,衰荣系强弱。

  国事一差池,乾坤便无托。

  任他铁石人,到此也错愕。

  寄语治世君,盛时当斟酌。

  话说炀帝正看吴绛仙诗句,忽背后一人夺去,急回头看时,却是萧后。忙问道:“御妻为何悄悄走来,叫朕吃一惊。”萧后道:“妾走来,何尝悄悄?还是陛下用心在诗上,不曾看见。”炀帝笑道:“诗虽然看到,实不曾用心。”萧后也将诗细细看了,说道:“陛下好意赐她双果,她倒将这怨词来侮慢陛下,还只管思想这贱婢怎么?”炀帝道:“不是侮慢,其中有个缘故。”就将黄门马急摇散双果的话对萧后说。萧后道:“侮慢也罢,不侮慢也罢,只要陛下当得起,妾不管这些闲事。今日乃上巳佳辰,杜宝学士制成水饰图经十五卷,皆备言水中之事;并献黄衮所造水饰七十二种,皆以木人为之。木人长二尺许,衣以罗绮,装以金碧,内有暗机,尽能运动如生。其余禽兽鱼鸟,无一件不穷极天人之巧。妾已陈设在九曲池中,欲请陛下去游览一番,不期陛下又思想吴绛仙,未有闲心肠去行乐。”炀帝笑道:“御妻专会取笑,怎见得朕没心肠!”遂同萧后上辇,竟望九曲池来。

  到了池边,只见众宫人内相,早将许多水饰,都排列得齐齐整整。原来那水饰,用十二只方船装载,一船一船,次第而排。船上木人,或傍山,或临水,或据磐石,或据宫殿,装成七十二般故事。船一移动,则木人笙箫弦管齐齐奏乐,皆成美曲。或为百戏,抡枪舞剑,百般跳跃,与生人无异。又有妓船十二支,杂于水饰船中,亦皆木人制成,专司行酒。每一船一木妓擎杯,立于船头,又一木妓执壶斟酒于旁,又一木妓撑船于梢后,又二木妓荡桨于中央,围绕送酒,循环奉觞。每到客位前,便停船不去,献上酒来,候客饮干,方才移动。酒若不完,终不肯去。机械悉在水中,绝看不见,真个是穷神入圣,十分巧妙之极。有诗为证:

  木茑飞去争言巧,鸭杓能回尽道奇。

  何似池头陈水饰,神工鬼斧夺天机。

  炀帝细细看了,满心欢喜道:“世间如何有这等巧人?真夺天地之造化矣!”遂叫移酒席到池边,同萧后并座而观。只见那水饰一船一船的流将过去,都装扮着一桩桩、一件件近水的故事,共有七十二般,其实巧妙。你道是哪七十二般?

第一、乃神龟负八卦出河,授于伏羲;

第二、乃黄龙负图出河;

第三、乃玄龟衔符出洛水;

第四、乃鲈鱼衔图出翠妫之水,并授黄帝;

第五、乃黄帝斋于玄扈,凤鸟降于河上;

第六、乃丹甲灵龟衔书出洛,授于苍颉;

第七、乃赤龙载图出河,授于尧;

第八、乃龙鸟衔甲文出河,授于舜;

第九、乃尧与舜游河,值五老人;

第十、乃尧见四子于汾河之阳;

第十一、乃舜渔于雷泽、陶于河滨;

第十二、乃黄龙负黄符玺图出河,授于舜;

第十三、乃舜与百工相和而歌,鱼跃于水;

第十四、乃白面长人而鱼身,捧河图授禹,舞而入河;

第十五、乃禹治水,应龙以尾画地,导决水之所出;

第十六、乃禹凿龙门;

第十七、乃禹过江,黄龙负舟;

第十八、乃玄夷苍水使者,授禹山海经;

第十九、乃禹遇两神女于泉上;

第二十、乃黄鱼双跃,化为黑玉赤文;

第二十一、乃姜于河滨履巨人之迹;

第二十二、乃弃后稷于寒冰之上,鸟以翼覆之;

第二十三、乃文王坐灵沼於鱼跃;

第二十四、乃太子发渡河,赤文白鱼跃入王舟;

第二十五、乃武王渡孟津、操黄钺以麾阳侯之波;

第二十六、乃成王举舜礼荣光幕河;

第二十七、乃穆天子奏钧天乐于玄池;

第二十八、乃猎于澡津获玄貉白狐;

第二十九、乃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

第三十、乃过九江鼋鼍为梁;

第三十一、乃涤修国献昭王青凤丹鹄,饮于洛溪;

第三十二、乃王子晋吹笙于伊水,凤凰降;

第三十三、乃秦始皇入海见海神;

第三十四、乃汉高祖隐芒砀山泽,上有紫云;

第三十五、乃汉武帝泛楼船于汾河;

第三十六、乃游昆明池,去大鱼之钓;

第三十七、乃游洛水,神上明珠及龙髓;

第三十八、乃汉桓帝游河,值青牛自河而出;

第三十九、乃曹瞒浴谯水击水蛟;

第四十、乃魏文帝兴师,临河不济;

第四十一、乃杜预造河桥成,晋武帝临会,举酒劝预;

第四十二、乃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

第四十三、乃仙人酌醴泉之水;

第四十四、乃金人乘金船;

第四十五、乃苍文玄龟衔书出洛;

第四十六、乃青龙负书出河,并献于周公;

第四十七、乃吕望钓蟠溪得玉璜文;

第四十八、乃钓汴溪获大鲤鱼,腹中得兵铃;

第四十九、乃齐桓公问愚公名;

第五十、乃楚王渡江得萍实;

第五十一、乃秦昭王宴于河曲;

第五十二、乃金人捧水心剑造之;

第五十三、乃吴大帝临钓台望乔玄;

第五十四、乃刘备跃马跳檀溪;

第五十五、乃周瑜赤壁破曹瞒;

第五十六、乃澹台子羽过江、两龙负舟;

第五十七、乃甾丘与水神战;

第五十八、乃周处斩蛟;

第五十九、乃屈原遇渔父;

第六十、乃卞随投颍水;

第六十一、乃许由洗耳;

第六十二、乃赵简子值津吏女;

第六十三、乃孔子值洛河女子;

第六十四、乃秋胡妻赴水;

第六十五、乃孔愉放龟;

第六十六、乃庄惠观鱼;

第六十七、乃郑弘樵径还风;

第六十八、乃赵炳张盖过江;

第六十九、乃阳谷女子浴日;

第七十、乃屈原沉汨罗水;

第七十一、乃巨灵开山;

第七十二、乃长鲸吞舟。

  各船中歌舞递作,又有许多妓船不住往来献酒。炀帝赏玩良久,十分畅快。因说道:“帝王之福,朕与御妻亦享尽矣。”萧后道:“但保得两京无恙,方可谓之全福。”炀帝道:“朕为天子一十二年,朝朝罗绮、夜夜笙歌,若无厚福,安能如此!谅这些鼠窃群盗,安能摇动金瓯?”正说未了,忽东京越王杨侗近侍赵信哭拜于地。炀帝忙问道:“你到此何干?”赵信奏道:“东京亡在旦夕,越王殿下遣奴婢潜身逃遁来奏知万岁爷。”炀帝道:“东京兵马既多,钱量又广,即有李密窥伺,平之亦易,为何这等紧急?”赵信奏道:“万岁爷有所不知,若单拒李密,也还易为。不幸近日抹权皆左仆射王世充执掌,王世充为人奸险,外虽矫饰,内实有阴谋篡逆之心。凡百所为,皆出其意。越王殿下,惟拱手听从,毫不能自主,进退实为狼狈。故遣奴婢奏知万岁爷,伏望早发良臣,前去救援,犹可瓦全万一;若弃而不理,不为李密所夺,定为王世充所有矣。”炀帝道:“朕江都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定要东京?既如此危亡,可置之度外勿问矣。”赵信奏道:“先皇爷创业艰难,如何舍得?还须发兵救援为上。”炀帝道:“得失自有天数,岂汝小人所知!”赵信不敢再奏,只得叩一个头退将下来。

  炀帝想一想,又叫住说道:“我且问你,西苑中近来风景何如?”赵信道:“万岁不问,奴婢也不敢奏闻。西苑自圣驾东游,内中台榭荒凉,园林寂寞,朱户生尘,绿苔绕砌,十分冷落萧条,无复当时佳丽矣。”炀帝道:“湖海中鱼鸟想犹如故?”赵信道:“余者如故,只有万岁爷昔年放生的那个大鲤鱼,二月内,一日风雨骤至,雷电交加,忽化为一条五色金龙,飞上天去,在半空中盘旋不已。京城内外,人皆看见。”炀帝惊讶道:“那鱼毕竟成龙而去,大奇大奇!”萧后道:“游北海时,妾见他头上有个角度,便有几分疑心,故劝陛下射他,不料天生神物,人力必不能害。”炀帝又问道:“花木一定无恙。”赵信道:“各种俱平常,唯有酸枣邑献的玉李树,近来一发茂盛。”炀帝听见鲤鱼化龙,又见玉李茂盛,不觉打动心事。忙问道:“晨光院的杨梅树比旧何如?”赵信道:“一月以前已枯死矣。”炀帝大惊道:“杨梅果然枯死?”赵信道:“果然枯死。”炀帝忽拍案大叫道:“有这等事!天意乃如此耶?”吓得个赵信汗流浃背,不知为甚缘故。唯萧后知道炀帝素以杨梅合姓,观其荣枯以卜兴亡。今闻其死,不觉失声,慌忙宽慰道:“无情草木,何关人事,陛下岂可认真!”炀帝道:“事虽无据,亦自恼人,东京纵不残破,朕也无心归矣。闻得江东风景秀美,丹阳、会稽、永嘉、余杭一带山水奇特,朕欲另治宫室,徙都丹阳,同御妻恣意,以娱此身,料天下必不能舍我为君也!”萧后道:“江东虽僻,晋、宋、齐、梁、陈五代,皆相继建都,风景想亦不恶,陛下之言是也。”

  炀帝大喜,也无心复理水饰,竟出便殿,召集群臣商议道:“两京皆为盗贼所据,朕不愿复归,意欲退保江东,以为子孙之计,不知众卿以为何如?”虞世基奏道:“退保江东,不独立子孙万世之业,而以逸待劳,又可俟中原之自定,诚救时权宜之妙算也。”炀帝大喜,随传旨:“丹阳重治宫阙,再挖新河以通永嘉、余杭,限不日要成大功。”传旨未毕,只见御阶下闪出一人,俯伏在地奏道:“江东何可守也?望陛下再思。”炀帝视之,乃门下录事李桐客也。因问道:“江东五代建都,为何不可守?”李桐客奏道:“江东卑湿,土地狭隘,岂天子建都之所?五代偏安,已为五世笑,陛下巍巍天子,奈何效之?况禁卫士卒皆关中之人,日夜思归甚切,若再过江,安保其不为乱!以臣愚见,圣驾宜速返长安,会集勤王之兵,东诛李密,西扫李渊,克复两京,方见圣君贤主之作用也。”炀帝道:“朕岂不知两京易复,但朕不欲北归,汝安得逆朕意也。”李桐客再要奏时,早有御史陈立出班劾之,说道:“圣论已定,在廷大臣尚不敢议,李桐客小官,何得越职而忤圣意!当谪官以警其余。”炀帝准奏,即削李桐客官职,谪居岭表,不许复还。正是:

  谀言能得主,忠口易休官。

  谩道今日好,须知结局难。

  炀帝既贬了李桐客,群臣遂领旨,开河的开河,治宫殿的治宫殿,各自去虐民祸国不题。却说炀帝退入后宫,甚觉无聊,欲要到月观、迷楼去游戏,又因萧后不允,遂带领宫人去游雷塘。原来雷塘在江都西北,虽无奇特山水,然平原旷野,树木交加,蓊然蔚然,别有一种疏性赏心之处。炀帝游赏良久,颇觉快畅,遂与众美人尽兴痛饮。饮到半醉之时,忽说道:“此处地脉丰隆,两京既失,就死埋于此,却也无妨。”众夫人皆惊说道:“万岁贵为天子,春秋正盛,何出此言!”炀帝笑道:“偶戏言之,不足听也。”大家依然又饮,只吃到日色沉西,方才起身还宫。

  炀帝此时已有十分酒意,不喜乘辇,骑了一匹逍遥马,带领两个内相,竟自放辔先归。行到半路,忽然见一所台榭,松柏阴森,十分茂盛;墙垣虽则半颓,然规模阔大,不像个民间园圃。因问道:“此是何处?”内相答道:“此乃吴公宅,叫做鸡台,乃春秋时吴王夫差行乐之处。”炀帝道:“朕倒从不曾游,今既相遇,何不入去一观!”遂跳下马,步行入来。只见内中虽然荒芜,尚有玩月楼、藏春阁、养鱼池、驯鹤径、木香亭、樱桃圃许多游赏之处。炀帝一层一层的看将入来。将到大厅,忽听得内中有人笑语,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人软翅纱巾,团花氅衣,同一艳妆妇人,在里赋诗饮酒耍子。看见炀帝,遂迎下阶来说道:“陛下别来无恙?”炀帝定睛一看,原来是陈后主与张丽华也。炀帝一来酒醉,二来精神恍惚,便记不起往日之事,因笑道:“卿与贵妃,为何在此?”陈后主道:“与陛下会晤不远,特在此相候。”炀帝遂同走入厅来,只见案上杯盘狼藉,笔墨淋漓,因笑说道:“卿与贵妃这等受用,樽前得何佳句?何不献朕赏鉴!”陈后主道:“因前陛下开河功绩,为万世之利,聊述短章,宣扬圣德。但词俚意鄙,恐不堪御览。”炀帝道:“卿才华藻,何必太谦。”陈后主随于袖中取出一诗献上。炀帝接了细看,只见上写道:

  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太赊。

  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咨嗟。

  水殿不复返,龙舟成小虾。

  溢流随陡岸,独浪喷黄沙。

  两人迎客至,三月柳飞花。

  日脚沉云外,榆梢噪瞑鸦。

  如今游子俗,异日便天家。

  且乐人间景,休寻海上槎。

  人喧舟舣岸,风细锦帆斜。

  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炀帝看了一遍,见内中言言带讽,字字含讥,便大怒道:“死生,命也;兴亡,数也,汝安知我开河为后人之利?”陈后主道:“殿下不必怒,臣在江南,只造得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便以为太侈。殿下即当恤民节俭,致治在尧舜之上,为何土木繁兴,荒淫不已,亦为此太侈之事?大抵人生天地,幸得为君,自然各图快乐,当时何见罪之深也?三十六封书,使人至今怏怏不悦,殿下宁不记忆乎?”炀帝道:“汝何人?今日尚敢呼我为殿下!”陈后主笑道:“今日与昔日何异?便呼一声殿下,却也不妨。”炀帝忽醒悟道:“陈叔宝死久矣,汝乃鬼也,何得在此迷人?”遂大声叱之,倏忽之间,陈后主与张丽华寂然不见。炀帝吃了一惊不小,连酒都吓醒,痴呆了半晌。此时天色渐晚,炀帝不敢再游入去,慌忙上马离了吴公宅,竟自还宫,对萧后说知此事。萧后劝慰道:“巍巍天子,此等亡魂,何足畏也!”炀帝道:“虽不足畏,然亦非祯祥之事。”萧后道:“陛下在东京北海上亦曾相遇,数年以来,有甚不祯祥?”炀帝道:“御妻言之有理。”

  口虽如此说,心下终有几分不安。萧后忙又将酒来劝。炀帝勉强吃了几杯,自觉神情萧索,遂叫宫人将镜来照。宫人取了一面菱花宝镜送到炀帝面前。炀帝随低头一照,只见形神憔悴,满脸上都是酒色之气。自惊讶道:“何以消瘦若此?”萧后凑趣道:“正所谓渣滓日去,清虚日来也。”炀帝细视良久,忽自抚其颈叹息说道:“朕这般一个好头颈,不知谁当斫之!”萧后大惊失色道:“陛下是何言也!”炀帝又仰天大笑道:“御妻好不达,贵贱苦乐,人递为之,亦复何伤哉?”左右近侍闻此言者,无一人不惕然惊讶。正是:

  良心不泯时时见,天理难消处处明。

  谩道世人都是矫,人之将死见真情。

  炀帝不以为异,只索酒与萧后对饮。只吃到酩酊之时,方才住手去睡。怎奈心绪多端,睡不多一歇,便又醒来;醒在床上,无聊无赖。正唤醒萧后,要以云雨消遣,忽听得宫门之外隐隐约约,就像有人唱歌,其声甚悲。炀帝惊讶道:“是谁唱歌?这等凄楚!”遂侧耳细听。听了一歇,模模糊糊,不甚明白。随披了衣服,起来细听。走到帘栊之下,只见几个宫人围着一个宫人,听她唱新歌。那宫人立在中间,也不慌也不忙,改口唱道:

  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实自然成。

  那宫人唱了一遍,众宫人齐声称赞。炀帝心下大惊道:“杨花李花,分明指我与李渊。一成一败,见乎辞矣。宫闱之中,何有此歌?”连忙走出叫那宫人来问。宫人原是无心唱了耍子,不期炀帝叫住问她,惊慌无措。炀帝道:“不要惊慌。我且问你,此歌是谁教你唱的,还是你自家编了唱的?”宫人答道:“此歌乃道路儿童听歌,非贱婢自编。”炀帝道:“儿童之歌,你何由得知?”宫人道:“贱婢有个兄弟在民间闻得,流传入宫,故此得知?”炀帝询知是实,忽大叫道:“罢了,罢了,此天启之也!此天启之也!”萧后听得炀帝叫唤,忙起来问道:“陛下为何不悦?”炀帝道:“歌声可恶,殊令人忿忿!”萧后道:“无根之言,何足信也?不如去安寝罢。”炀帝道:“此等光景,教人如何安枕?怎生帖席?唯酒可忘忧耳。”众宫人听得,半夜里又慌忙取上酒来。炀帝也不逊让,拿起大杯,没好气的往口中乱吞。一连吃了三四杯,愈觉怒气冲冲,又立起身来在殿上走了数遍,又仰首向天咄咄了几声,依旧去拿酒吃。又吃了两杯,情景无聊之极,忽大声歌唱起来。歌道:

  宫木阴阴燕子飞,兴衰自古谩成悲。

  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

  炀帝歌罢,禁不住凄凄楚楚,两目中流下泪来。萧后忙劝慰道:“陛下为何这等悲切?”炀帝道:“朕亦安能自知?岂天不欲朕欢娱耶!”萧后道:“陛下歌中之意,妾殊不解。”炀帝道:“御妻休问,他日当自知也。且痛饮灯前,消此长夜,成败祸福听于天矣。”说罢拿起酒来又饮,直吃到沉沉烂醉方扶到宫中去寝。正是:

  运去多方见谶,哀来无故兴悲。

  总是天心好恶,岂曰人力能为!

  炀帝睡去,不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观天象袁克进言   陈治乱王义死节  

  诗曰:

  纯中一片心,大节三尺剑。

  同是衣与冠,平时何以辨。

  岁寒松柏知,盘错利器见。

  不经板荡秋,谁知金百炼。

  佞臣好口舌,谀臣好颜面。

  求之肝胆中,反覆有如电。

  问谁生不迁,问谁死不变?

  所以义士心,古今人所羡。

  话说炀帝半夜悲歌之后,情景十分萧索。坐便是痴痴,立便是呆呆;就是饮酒欢乐,毕竟不比往时兴豪。虽欲强打精神,当不得今日报盗贼夺了郡县,明日报守将失了城池。中原地土,尽属他人。炀帝料到争他不来,每日只是严旨催治丹阳宫,要徙都江东。旨意日下,并不见告成消息。炀帝等得不耐烦,遂坐便殿召一班臣子来问道:“往时造迷楼十六院,俱顷刻而成;丹阳宫殿,为何这等难造?”封德彝奏道:“往时天下太平,钱粮凑手,又有外国进贡奇花异草,故盖造容易。今因东西两京,被盗贼割据,少了大半钱粮,外国进贡之物,毫厘全无,只靠得江都人民之力,故成功甚难。”炀帝大怒道:“两京盗贼割据,钱粮少些犹可,怎么连外国进贡也都不来!”虞世基奏道:“此皆前日征讨高丽,不曾得胜,故皆效尤,因循不贡。今欲其重驿来朝,必须大发天下之兵,各路征讨。彼畏威怀德,自然进贡。”给事郎许善心奏道:“富强之日,屡岁征辽,尚不能平,此时天下,安得尽平各国?”虞世基道:“外国纵不能平,亦可震压海内盗贼,见得夷道遐荒,尚彰天讨,况近在畿辅之内者乎?此亦御外宁内之一术也。”许善心道:“该征不该征,且不必论。但盗贼充满天下,郡县残破,将土丧亡,兵将从何处去调?”虞世基道:“兵与将原在天下,或势败因而从贼者有之,今若有旨调其征讨胡夷,彼得自新之路,自然来归,何患其无也?”炀帝大喜道:“若得如此,则天下盗贼不战而自孤矣。卿言大是!”遂传旨诏天下,十三道俱要进兵,征剿各胡不朝者。又差封德彝连夜催督丹阳治宫殿,并开河至永嘉,限一月毕工,如再迟缓,定行处斩。

  各官不敢再奏,俱领旨而出。到了朝门外,都纷纷拦住虞世基问道:“当今天下,四分五裂,诏书行到何处去?叫谁人领兵?从哪一路出师?调何项钱粮?敢乞老先生指教。”虞世基笑道:“列位先生,好不通变。皇上圣意不安,下官聊以此安之,何必见之实事!只葫芦提应允便了。”众官闻言,俱各默默而退。也不发诏,也不兴师。只有封德彝领了催督之旨,因有钦限,不敢迟缓。连夜过江东,依旧拿出造离宫的旧手段,百般催逼。当日造离宫时,天下犹富庶太平,民虽辛苦,还支撑得来;今民穷财尽,又且兵戈扰攘,再兴开河造殿之役,可怜众百姓苦不能言,十分之中逃窜二三分,死亡二三分,剩不上二三分百姓,终日搬泥运土,磨得项踵都消,筋骨俱碎。封德彝不顾死活,拿出一片狼心,迟了就打,慢了就杀,生辣辣又造起丹阳一所宫殿;又自丹阳以至余杭,开挖成八百里河道。这一场工役,又不知坑害了多少性命。正是:

  否泰有时转,荒淫无日终。

  金瓯成瓦解,犹自造离宫。

  按下封德彝造成宫殿不题。且说炀帝自知天下搅乱,社稷欲倾,终日闷闷不乐。萧后劝慰道:“国运有一时衰旺,天心未必遽转。陛下且图欢笑,何必十分愁烦!”炀帝忽想道:“御妻此言甚是。天心若在,任他鼠窃狗盗,有何伤哉?今晚登凌霄台一观天象,便可见矣。”原来这凌霄台在西苑中,高有数十丈,台上可望三百里,十分高爽旷阔。众内相听得炀帝要登台观象,慌忙收拾打扫,伺候圣驾。不多时,金乌西坠,碧汉中早换上一天星斗,禁苑中一派夜景,别是清幽。怎见得?但见:

  禁柳烟光弄螟痕,龙楼凤阁乍黄昏。

  一声宫漏珠帘下,院院烧灯待至尊。

  炀帝见天色已晚,随带了几个内相宫人,竟上凌霄台来。到了台上,四周一望,只见星斗灿烂,银汉分明,夜气甚清。炀帝因得了袁紫烟传授,认得星辰方位。先抬头往紫薇垣中一看,只见帝主旁边现出一颗大星,色赤而芒,闪闪摇动,去帝座只有一尺,便着惊道:“此何星也?这等光芒可畏!”再细细审看,却认他不得。袁紫烟又留在东京不曾带来,欲召台官问,又是半夜,宫中不便。炀帝看了半晌,知道不是好光景,心下十分不快,手凭着栏杆,只是痴痴不语。忽朱贵儿与杳娘走来说道:“娘娘说台上风露冷,请万岁爷回宫罢。”炀帝方才移身下台,到得寝宫,萧后问道:“陛下观得天象如何?”炀帝道:“天象甚觉不妙。且太微垣中,忽见一怪星,又大又放光芒,逼近帝座,不知何名?甚非佳兆。可惜不曾带袁紫烟来,看个明白,殊觉闷人。”萧后道:“天道甚微,一时难窥。此星或是祥瑞也未可知,何必烦恼?明日召台官一问便知端的,且共饮一杯,以消此良夜。”左右随进上酒来,二人相对而饮,饮至夜分方寝。正是:

  人意不为善,天心便作灾。

  若要挽天意,须从人心来。

  人心不自转,天意何能回?

  天意苟如此,江山已矣哉!

  次日炀帝起来,即坐便殿召台官来问。原来耿纯臣因年老留在东京,这台官姓袁名克,闻召慌忙趋入。朝拜过,炀帝即问道:“近日天象如何?”袁克见问,随俯伏在地悲哭起来。炀帝道:“朕问你天象,为何悲泣?”袁克道:“星文太恶,臣不敢上奏,故不胜凄怆。”炀帝道:“成败祸福,俱有一定莫逃之数,卿不妨直奏。”袁克道:“臣连见贼星犯帝座甚急,又见日光四散如流血,恐旦夕有不测之祸。愿陛下遽修明德以灭之。”炀帝道:“何以知为贼星?”袁克道:“出入无常,或潜或见者,贼星也。”炀帝道:“为祸大小何如?”袁克道:“星大者祸大,星小者祸小。今大而有芒,愿陛下以非常备之。”炀帝道:“想是有关国运。”袁克又泣下道:“迫近帝座,又日光流血,恐为祸犹不独国运也。”炀帝闻奏,默然良久,心下十分不悦。随发出袁克,闷闷独坐,也不退回后宫。坐了半晌,忽见王义立在旁边,因问道:“王义,汝知天下将乱乎?”王义见问,不觉扑簌簌堕下泪来答道:“天下已乱,臣知之久矣。”炀帝道:“汝既知天下已乱,何故省言而不告我?”王义泣而对道:“臣乃远方废民,得蒙上贡以膺圣泽,又因自宫以近龙颜;天下大乱,固非今日之事,履霜坚冰,其来旧矣。臣料大祸,必不能救。非臣不早言,臣若早言,臣死已久,安得随万岁至今日乎?”说罢涕流如雨。炀帝亦怆然泣下说道:“朕自幼无书不读,长于用兵,明于治国,自揣平生无大过失。不知何故,忽酿而成祸?汝可为朕细陈成败之理,纵然无益,亦可知得失。”王义道:“臣口拙不能细奏,愿假笔舌上呈御览。”炀帝道:“有则直言,不必隐讳。”王义惨然领旨而出,炀帝方退入后宫。次日,王义尽将炀帝平生过失,录成一疏,奏与炀帝。炀帝展开细看,只见上写道:

  备役驱使臣王义稽首顿首,奉表于皇帝万岁:臣本南楚侏儒,幸逢圣明为治之时,故不爱此身,愿从入贡。幸因自宫,得出入左右,积有岁时。浓被恩私,侍从乘舆,周旋台阁,皆逾素望。臣虽至鄙至陋,然素性酷好穷经,颇知善恶之源,略识兴亡之故。又且往还民间,周知利害。深蒙顾问,故敢舒诚沥血,次第敷陈。自万岁嗣守元符,休临大器,圣神独断,规谏弗从,自发睿谋,不容人献。大兴西苑,两至辽东,开无益之市,伤有用之财,龙舟逾于千艘,宫阙遍于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辽者百不存十,死葬者十无一人;帑藏全虚,谷粟涌贵;乘舆四出,行幸无时;兵人侍从,常役数十万: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有家之村,寥寥可数;有人之家,寂寂无多。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土泥;死尸如岳,饿殍盈郊;狗彘咽人之肉,乌鸢食人之余;臭闻千里,骨积高原;血膏草野,狐兔尽肥。阴风吹无人之墟,野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万民剥落,莫保朝昏。父遣幼子,妻保故夫;孤苦何多,饿荒尤甚。乱离方始,生死孰知?仁主爱人,一何至此!陛下恒性刚毅,谁敢上谏?或有鲠臣,又令赐死。臣下相顾钳结,以自保全,虽龙逢复生,比干再世,安敢议奏!左右近侍,凡阿谀顺旨,迎合帝意者,皆逢富贵;万岁过恶,从何得闻?方今盗贼如麻,兵戈搅攘,社稷危于春雪,江山险于夏冰;生民已久入涂炭,官吏尽怀异心。万岁诚思:世事至此,若何为计?虽有子房妙算、诸葛奇谋,亦难救金瓯于已破也!近闻欲幸永嘉,不过稍延岁月,非有恢复大计。当时南巡北狩之神武威严,一何销铄至此!又闻诏征不朝,虽天子威灵,然时事已非,谁为用命?不过涂饰眼前耳目,究竟于天下无补。两京将失,欲行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侍卫莫从。当此之时,何以自处?万岁虽欲发愤修德,加意爱民,然大势已去,时不再来,天下已难复得。所谓巨厦之倾,一木不能支;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已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伏乞圣明采择,臣不胜死生荣幸之至!

  炀帝细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说道:“汝言虽则有理,然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乎?”王义大哭奏道:“万岁今日至此,犹蔽饰已过。万岁常言:‘吾当跨三皇、超王帝,下视商周,使万世不可及。’今日请看时势,车辇尚不能回,能跨三皇乎?能超五帝乎?能下视商周乎?能使万世不可及乎?”炀帝听了,不觉泣下数行,说道:“汝真忠臣也,言何退切若此,朕悔之迟矣!”王义道:“臣昔不言,诚爱生也;今既奏明,死复何憾!愿以此身,报万岁数年知遇之恩。天下方乱,愿万岁努力自爱。”遂磕一个头,滋泣辞出。炀帝只道是悲伤感悟之意,也不在心。不料去不多时,忽有几个内相来报道:“王义退出,大哭一场,自刎死矣。”炀帝听了,大惊道:“有这等事?是朕负王义也!王义真忠臣也!”不觉潸潸泪下不止。萧后劝道:“王义既死,悲伤无益。”炀帝道:“朕看满廷臣子,皆高爵重禄,曾无一人能如王义,真可痛惜!真可痛惜!”随命有司具礼厚葬。正是:

  忠孝本性成,爵禄不能得。

  嗟彼满廷臣,几人能死国!

  炀帝既葬了王义,悲伤不已。萧后劝解道:“此乾坤何等时,为欢尚恐不足,况乃戚戚忧乎?”炀帝忽醒悟道:“御妻之言有理,时势既不能挽,忧之徒乱人心。不如急急寻欢,受用一日,便宜一日。”遂传旨一切国事,俱不许渎奏,如有报两京消息者斩。一面大排筵宴,召十六院夫人共饮,又叫众美人一齐奏乐,要作胜游。须臾,众夫人齐集。左右献上酒来,殿上八音并举,炀帝与萧后放量痛饮。真个是:

  苦中作乐终非乐,悲里寻欢未必欢。

  好似处堂群燕雀,嘻嘻只顾一时安。

  大家饮了半日,忽秦夫人说道:“院中今春桃花开得灿烂,陛下有兴去一看否?”炀帝道:“怎么没兴?”随叫移宴院中,亲同萧后众夫人往看。到了花下,只见高一树,低一树,或临水,或沿溪,或倚石,或背檐,无数桃花开成一片红锦。炀帝看了,不觉想起往事,说道:“桃花茂盛,不减东京清修院矣。”秦夫人道:“清修院不知何日重游?”炀帝忽叹口气说道:“重游想无日矣。”萧后道:“世事固不可知,勤王之师一集,自然扫清群贼,迎请圣驾北归也。”炀帝道:“普天下虽皆臣子,义士能有几人?朕也不望勤王,为一日天子,且畅饮一日美酒。北归也可,不北归也可,一听之天矣。”说罢声容俱惨,连连索酒而饮。饮了数杯,不觉酣然。大叫:“拿纸笔来,待朕题诗。”左右慌忙奉上。炀帝信手写词一首道:

  琼瑶宫室,金玉人家,珠帘开处碧钩挂。叹人生一场梦话,休错了岁岁桃花!奈中原离黍,霸业堪嗟。干戈满目,阻断荒遐。梨园檀板动新雅。深痛恨,无勤王远将銮舆迓,须拚饮、顾不得繁华天下。

  炀帝题完,叫众美人宫女,歌唱起来。萧后与众夫人听了,都不觉凄然泪下,说道:“本欲为欢,陛下何吐辞之悲也!”炀帝亦堕泪道:“朕亦不知其然而然,殆天意乎?”遂罢宴不饮。忽近侍报封德彝治丹阳宫成,缴旨,现在午门外候驾。炀帝大喜,随驾临便殿召见。封德彝奏道:“臣奉圣旨严行催督,今幸宫殿俱已造完。新河由丹阳至余杭,计八百里,亦俱开成。惟候圣驾择日幸临。”炀帝大喜道:“卿有干才,能如朕意,其功不小也!”遂传旨各有司并侍卫衙门,俱要整顿车驾军马,限一月内择日迁都丹阳宫,并游幸永嘉,有迟延不备者斩。又命近侍取许多金帛表礼,赏赐封德彝。封德彝谢恩辞出,炀帝退入后宫不题。且说旨意一下,各有司俱纷纷打点。内中有几个郎将,一人复姓司马,名德勘,一人姓元名礼,一人姓裴名虔通,皆关中人氏。因思乡欲归,见炀帝有旨又要渡江游幸永嘉,心下十分不愿。大家聚集在禁营中商议。司马德勘说道:“我等离家数载,日夜思乡。近闻刘武周雄据汾阳宫,又闻李渊打破关中,不知家中父母如何,妻子如何?寸心中苦不可言!今有诏又幸永嘉,这一去南北阻隔,是再无还乡之期也,为之奈何?”元礼道:“永嘉必不可去,莫若会齐禁兵,将此苦情奏知主上,求免渡江之役。”裴虔通道:“此非算也!主上荒淫无道,只

  图酒杯妇人快乐,江山社稷尚且不顾,岂肯管我等苦情!以我愚见,不如瞒了主上,私自逃回西京,与父母妻子相见,岂不干净!”司马德勘与元礼齐应道:“此言甚善。”遂要打点作逃归之计。不想路上说话,草里有人,早被一个宫人听见,忙报知炀帝道:“郎将司马德勘、元礼与直阁裴虔通,三人在禁营说西京盗贼强横,思念家乡,都打点要逃遁还乡。奴婢偶然听见,敢奏知万岁。”炀帝听了大怒道:“朕有旨不许人言国事与两京消息,你为何敢来渎奏?况郎将直阁,皆朕亲信侍卫之人,安有逃遁之理!不杀汝何以绝此妄言!”遂叫左右牵出打杀。可怜宫人一片好心,无由分说,白白打死。正是:

  国家气运衰,忠言自不听。

  若肯听忠言,何以陨其命。

  炀帝既打杀宫人,众内相虽再听见,也不敢管闲事。内中有一郎将姓赵名行枢,闻知其事,心甚不安。遂私自来拜一人商议。那人复姓宇文,名智及,现在少监,执掌禁兵。见赵行枢来拜,慌忙迎入。赵行枢说道:“将军知众军士近日之意乎?”智及说道:“不知也。”赵行枢道:“众军士不肯随驾渡江,纷纷商议,俱欲逃归。吾亦欲如此,特来请教。”宇文智及道:“若依此计,性命俱不保矣。”赵行枢惊问道:“为何性命不保?”宇文智及道:“主上虽然无道,威令尚行。若私自逃奔,不过只身,又无军士;朝廷得知,遣将追捕,却何以应之?岂不弃此性命!”赵行枢道:“若如此,却将奈何?”智及道:“今隋纲不振,天下英雄并起,四海盗贼蜂生。我与汝所掌禁兵已有数万。依吾之见,莫若因众人有思归之心,就中取事。或挟天子而令诸侯,或诛无道而就有道,皆可成万世业也,安肯为亡命徒耳?”赵行枢大喜道:“闻公言诚所谓拨云雾而睹青天,令人爽然悟矣。敢不拜教!”宇文智及道:“虽如此说,但恐人力不齐。尚须得二三同心,共匡大事,方可万全。”赵行枢道:“司马德勘与元礼、裴虔通既欲逃归,定有异志,何不邀来共谋?倘肯顶力,人力便齐矣。”宇文智及欢喜道:“公言是也!”随差人去请。不多时,三人请到。相见礼毕,赵行枢先开口说道:“主上不日游幸永嘉,诸公行李打点的如何?”司马德勘道:“逃归之议,人人皆知。公犹问幸永嘉行李,何相欺也?!”赵行枢道:“非欺公也,聊相戏耳!”裴虔通道:“既称同官知己,何必戏言?主上钦限严紧,若要逃归,须急急收拾行李;倘迟延落后,恐生他变。”宇文智及说道:“逃归虽好,但路途遥远,非一步可到。主上遣兵追捕,却往何处躲避?”

  司马德勘三人闻言,皆相顾错愕道:“我等实不曾思量及此,却将奈何?”赵行枢道:“诸公勿忧,宇文将军已有妙计在此,但恐诸公心不齐,不肯从耳!”裴虔通三人齐说道:“我等皆关中人,日夜思归,寸心俱断。既有妙计,安敢不从!如有异心,不得其死。”赵行枢大喜道:“得诸公如此,复何忧也!”遂将宇文智及之言,细细对三人说了。三人俱大喜道:“将军等既图大事,吾三人愿效一臂之力。”宇文智及道:“列位将军,若肯同心戮力,不患大事不成矣!”司马德勘道:“校尉令狐行达、司马文举,皆吾心腹之人,邀来皆可助用。”赵行枢道:“既是心腹,多一人得一人之力,便可请来。”司马德勘随差人去请。不多时,二人齐至。司马德勘将前议实说了一遍,二人俱道:“列位将军之命,敢不听从。”宇文智及大喜道:“众人志向既同,吾事济矣。但禁军数万,非可轻举妄动,必须立一人为盟主,大家听其约束,方有规模不乱。”司马德勘道:“吾举一人可为盟主。”赵行枢忙问道:“此人是谁?”只因说出这人,有分教:兵临寝殿,血溅宫庭。正是:

  肘腋非无祸,萧墙亦有仇。

  君王须慎德,敌国在同舟。

  不知二人举谁为盟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宇文谋君   贵儿骂贼  

  词曰:

  兴衰如九转,光阴速,好景不终留。记北狩英雄、南巡富贵,牙樯锦缆,到处遨游。忽转眼斜阳鸦噪晚,野岸柳啼秋。暗想当年,追思往事,一场好梦,半是扬州。可怜能几日花与酒?酿成千古闲愁。谩道半生消受,骨脆魂柔。奈欢娱万种,易穷易尽,愁来一日,无了无休。说向君、如不信,试看迷楼。———调寄《风流子》

  话说众郎将议立盟主,司马德勘首举一人,赵行枢忙问是谁,司马德勘道:“吾遍观众人,虽各有才智,然不足以压众,唯宇文将军令兄讳化及者,及许国公之子,见任右屯卫将军之职,气概雄豪,方可为也。”裴虔通与众人齐说道:“非此人不可,司马将军言之是也。但事不宜迟,便可速行。”遂一齐到宇文化及私室来见。

  原来宇文化及乃宇文述之子,为人色厉内荏、好贪多欲。当日闻众人来见,慌忙接入问道:“诸公垂顾,未知有何事故?”赵行枢说道:“今主上荒淫酒色,游逸过度,弃两京不顾,又欲再幸江东。今各营禁军,思乡甚切,日望西归,皆不愿从。我等众人意欲就军心有变,于中图事,诛杀无道,以就有道,此帝王之业也!必须立一盟主,钳束军士。众议皆以将军位尊望重,可为盟主,故特来奉请。”宇文化及闻言,大惊失色,慌得汗流浃背,忙说道:“此灭族之祸也,诸公何议及此?”司马德勘道:“各营禁军,皆我等执掌,况今人心摇动,又兼天下盗贼并起,外无勤王之师,主上势已孤立,谁能灭我等之族!”宇文化及道:“外虽如此,满朝臣子岂无一二忠义智勇之士?倘倡义报仇,却将奈何?诸公不可不虑。”裴虔通道:“吾观在廷臣子,皆谄谀之人,不过贪图禄位而已,谁肯倾心吐胆,为朝廷出力!即间有一二人,忠者未必有才,才者未必能忠。只一杨义臣,忠勇素著,近又削职去矣,谁能与我等为仇?将军请放心为之,万无一失也。”

  宇文化及又沉吟半晌道:“公言固是,但主上大驾在此,玄武门骁健宫奴,尚有数百人,纵欲为乱,何由得人?倘先知觉其事,我等难免诛戮也!”众人闻言,一时答应不出,俱面面相觑。只见宇文智及说道:“此事何难?宫奴皆司宫魏氏所掌,魏氏最得主上亲信,今只消多将金银贿结魏氏,叫他请主上驱放宫奴;主上在昏聩之时,必然听从。宫奴一放,再无虑矣。”众人皆大喜道:“此等谋算,不减汉之张子房,何忧大事不成也!”宇文化及说道:“既蒙诸公见推,今不得已而从之,祸福唯命也!”众人大喜道:“得将军俯从众望,可计日而富贵矣!”裴虔通道:“大议既定,便事不宜迟,须先贿结魏氏,请放宫奴。”宇文化及道:“谁人可往?”令狐行达道:“某不才愿往。”遂领了许多金银帑帛,潜身送与魏氏。原来这魏氏乃一妇人,专掌司宫之职,管领着一班骁勇宫奴,守卫玄武门,以备不虞。这日得了众人许多贿赂,便入宫奏于炀帝道:“玄武门守御宫奴,日日侍卫,再无休息之期,甚觉劳苦。伏乞圣恩放出一半,令其轮班替换,分值上下,则劳者得逸,逸者不劳,实朝廷休息军士之洪恩也。”炀帝道:“这些宫奴,日日守御,亦殊太劳,又且无用。就依汝所奏,放出一半,其余分值上下,以见朕体恤军士之意。”魏氏忙叩头谢恩道:“万岁爷洪恩,真天高地厚矣。”炀帝大喜道:“待朕亲制一诏,使各营军士咸知朕意。”遂命近侍取过笔砚,信手写道:

  “寒暑递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息之谈,农夫有休息之节。咨尔髦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溢于爪发,虮虱结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番,从便亿戏,无烦方叔滑稽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亦可谓恩矣。故诏。”

  魏氏领了旨意,随将宫奴放出一半,令其轮班更换。众宫奴得此一空,便都懈怠躲避,不来守御。司马德勘等闻知此事,皆暗暗欢喜。遂同裴虔通密召禁军晓谕道:“今主上不恤群下,流连忘返,纵欲无度;两京残破,不思恢复。又欲东幸永嘉,若再从其巡游,则尔等老死于他乡,父母妻子,此生不能见矣。今许国公宇文将军,欲倡大义,指挥左右,复返长安,与尔等息其劳苦,不知尔等众人心下肯听从出力否?”众人说道:“某等离家数载,日夜思归,况主上荒淫无已,我等劳苦无休。将军若倡大义,提挈还乡,我等唯命是从。”司马德勘等大喜,遂定约于四月中,举火为号,内外接应,共图大事。正是:

  民为水兮君为鱼,水如枯涸鱼何居?

  谩夸万乘威权重,须信一民能胜予。

  又云:

  从来兵将犹如火,戢治无方便自焚。

  试看隋家劳士卒,纷纷攘攘共谋君。

  按下众人议定日期动手不题。且说炀帝在宫中,国事全不理论。每日只打点要徙都丹阳,再幸永嘉,以图欢娱。一日,与萧后同游十六院,多饮了几杯酒,因是四月天气乍长,一时困倦起来,就在第十院中龙榻上,投身而睡。才蒙胧睡去,恍惚之中,忽见越国公杨素青衣小帽走来奏道:“陛下好受用!整整一十二年,今日才来,叫臣等得好苦!”炀帝猛抬头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与卿久别,为何这等模样?不知等朕有何事故?”杨素道:“陛下还不知,当时遣张衡入侍寝宫,与假诏杀太子,二事俱发矣,今日单等陛下来三曹对案,看是何人之罪?”炀帝道“此皆卿设谋不善,朕有何罪?”杨素道:“谋虽是臣设,然皇帝是谁做?主意是谁出?陛下如何推得这等干净!”炀帝道:“是卿也罢、是朕也罢,此乃往事,今日为何提起?”杨素道:“陛下快活的日子多,往事想都忘怀了。臣也不与陛下细辩,只同去,自有人与陛下见个明白。”

  炀帝初犹捱住不肯去,被杨素催逼不过,只得随杨素而来。到了一处,仿佛就像西京仁寿宫的模样。走到阶前,往上一看,只见正中间,端端正正,坐着一人,头戴冲天冠,身穿蟠龙绛袍,十分严肃。炀帝心下暗想:“如何又有一个皇帝在此!”忙定睛一看,却认得是先皇文帝也。吃了一惊不小,转身往外便走,脚才移动,只听得文帝大叫道:“杨广哪里去?不来见我!”炀帝吓得魂魄俱无,手足失措。只得走进殿来,俯伏在地说道:“儿久违膝下,时切孺慕;不期今日复睹慈颜。”文帝怒骂道:“你这杀父畜生,已到今日,尚敢花言巧语欺谁?”炀帝道:“篡逆之谋,皆杨素、张衡二人所设,与儿无干。”杨素忙说道:“谋虽臣设,臣设谋却为何人?这还赖得,难道奸父妃,也是老臣?”炀帝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回答。文帝骂道:“你这畜生,罪恶滔天,不容于死!今日相逢,焉能饶你!”遂向近侍手中,取了一口宝剑,亲自起身来斩炀帝。炀帝吓得汗流浃背,魂不附体。正无计奈何,忽屏风后面,转出一人拦住道:“陛下息怒,且慢动手。”炀帝忙抬头一看,乃独孤皇后也。连忙叫道:“母亲快救儿性命!”文帝遂缩住手问道:“斩此不肖畜生,御妻为何拦阻?”独孤后道:“阿摩罪固当死,但上帝已有案在皇甫君处,陛下焉可轻斩!且放他回去,少不得要明彰天罚。”文帝犹怒气不息道:“既如此,只是好了这个畜生!且去且去!”炀帝听了一声叫去,犹如拾到了一条性命,哪敢再言,慌忙趋出。直走到宫外,心下方才稍定,却又认不得归路。正踌躇间,忽背后一人叫道:“杨广哪里去?快还我命来!”

  炀帝急回头看时,只见太子杨勇,手提一把大钢刀,大踏步赶来,吓得魂魄全无。正待上前分剖,杨勇怒气冲冲不管好歹,举起钢刀照顶梁骨斫来。炀帝躲闪不及,吆喝一声道:“不好了,吾死也!”杨勇的刀才下去,只听得头顶上一声响亮,现出一个怪物,生得十分丑恶,张牙舞爪,如虎般竟扑杨勇。炀帝偷眼一看,非熊非罴,却是一个牛大的老鼠。炀帝又着了一惊,忽然惊醒,吓得满身上冷汗如雨。萧后看见炀帝神情怪异,忙斟了一杯香茗奉上,问道:“陛下为何惊悸?想是有什梦兆。”炀帝定一定神说道:“朕得一梦,大是不祥。”萧后道:“有何不祥?”炀帝就将梦中所遇,一一细说了一遍。萧后道:“梦寐乃精神所结,此皆陛下注意两京、追思先帝,故有此梦。”炀帝道:“头上飞出大鼠,不知何故?”萧后道:“或者应在四方,这些鼠贼当平耳。”炀帝道:“纵是贼平好兆,朕也几乎惊杀!”

  此时天色已晚,院中掌上灯来。院妃吕夫人又排上宴来,大家依然又饮。饮不多时,忽听得宫门外喊声震地,就如军马厮杀之状。炀帝遂同萧后走出院外来看。只见东南上一派火光烛天,照耀的满天通红。炀帝着惊道:“此是为何?”随叫众太监去探望。众太监领旨,忙要跑到宫外去看。才走到宫门口,只见直阁裴虔通领了许多军士拦住宫门问道:“列位要往哪里去?”众太监道:“奉旨看是哪里火起,为何有许多人声呐喊?”裴虔通道:“乃城东草房中失火,外面军民救火,故如此喧嚷。列位不必去看,即以此回旨便了。”众太监信以为真,便都车转身跑到第十院来报与炀帝。炀帝道:“原来是草房中失火。”遂不放在心上,仍旧同萧后众夫人到院中去饮。大家饮得沉沉酣酣,方回正宫去寝。正是:

  酒杯岂是存身地?裙带应非避世场。

  何事愚君不思忖,临危犹向此中藏!

  炀帝一觉醒来,天还未明。只听得一派杀声喊入宫来,不知何故?慌忙叫人去看。原来司马德勘与赵行枢、裴虔通约定日期,内外举火为号,各领禁军团团将皇城围住。各要害之处,俱着兵把守。见天色微明,便领了数百骑,一齐杀入宫来。此时骁勇宫奴,俱被魏氏放出,无一人在宫。各殿守御将士,皆为裴虔通等诏谕去了。唯有屯卫将军独孤盛与千牛备身独狐开远二人,这一日正守宿内殿,听得外面军声闹嚷,情知有变。独孤盛忙率了千余守宿兵士出来迎敌。刚遇着司马德勘杀将入来,独孤盛拦住大骂道:“背君逆贼,休得无礼,有吾在此!”司马德勘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今圣上荒淫无度,游逸虐民,我等倡大义诛杀无道,汝何不反戈相助,富贵共之?”独孤盛大怒道:“主虽无道,君也,汝何人?敢妄希富贵!不要走,吃吾一刀!”遂举刀劈头砍来。司马德勘挺枪相迎。二人战未数合,忽裴虔通从左掖门杀来。独孤盛不曾防备被裴虔通斜刺一刀,将头斫下。众军看见主将被杀,哪有心恋战?又无处躲逃,都一齐喊叫起来。司马德勘与裴虔通乘势乱杀,闹得宫中就如鼎沸一般,好不惨毒!正是:

  郎将与禁兵,驱役如草芥。

  一旦反操戈,祸有天来大。

  独孤开远听得独孤盛被杀,欲要再引兵来战,又虑众寡不敌,只得转进宫来,要请炀帝亲出督战,以弹压军心。此时炀帝已闻知兵变,惊得手足无措,忙叫将阁门紧紧闭上。独孤开远到了阁门,见门紧紧关闭,事在仓促,也分不得宫闱内外,遂同众兵齐声喊奏道:“贼兵变乱入宫,军心惧怯,请万岁天威亲临督战,则众贼必然震慑。臣等效一死战,则祸乱可顷刻定也。”内中传旨道:“万岁爷龙心惊怖,不能临战,着将军等尽力破贼,当有重赏。”独孤开远奏道:“万岁不出,则贼众我寡,臣等虽肝胆涂地,亦无用也。请圣驾速出,犹可御变;若再稍迟,贼兵一到,便玉石俱焚,悔之不及矣!”内中又传旨道:“圣驾安肯轻临不测?且暂避内宫,着将军努力死守。”独孤开远奏道:“此时掖庭已为战场,贼兵一到,岂分内外?万岁往何处可避?若不肯出,社稷俱不能保矣。”

  说罢,首触阁门,嚎啕痛哭。近侍忙报与炀帝。炀帝惊慌得目瞪口呆,听得独孤开远竭力苦请,便要出来。萧后忙拦住道:“众兵既已为乱,岂认君臣!陛下出去,倘战不利,如之奈何?莫若暂避宫中,天色亮了,百官闻之,少不得有勤王之兵,那时便好区处。”炀帝道:“有理有理。”就要去躲。此时慌慌张张,也没工夫梳洗,蓬着头,止同萧后并两三个美人,竟躲入内宫一座西阁中去。独孤开远在阁门外,哭叫了一会,见内中并无消息,情知炀帝不肯出,事不能济。因回顾左右大叫道:“众人有忠义能杀贼者随我来!”众兵见炀帝不出,料敌不过,无一人敢应,皆渐渐散去。独孤开远正无法奈何,只见喊声动地,司马德勘、裴虔通、令狐行达一班贼党,俱杀奔阁门而来。独孤开远挺枪大骂道:“逆贼终年食朝廷厚禄,今日乃敢反耶?”裴虔通亦骂道:“我等杀无道以就有道,乃义举也。尔不识天命,徒自取死。”举刀劈面斫来,司马德勘与令狐行达俱一齐动手,大家混杀一场。独孤开远纵然骁勇,当不得贼兵人多势众,如何搪抵得住!不多时,已为乱兵所杀。后人有诗单赞其忠义云:

  叩阁孤忠在,临危独力支。

  谩嗟身被戮,终是烈男儿!

  众人既杀了独孤开远,便一齐领兵涌到阁门。见阁门紧闭,便不管好歹,乒乒乓乓登时打开,竟往内中杀入。吓得众宫人、内相魂胆俱丧,这里躲死,那里逃生,都乱窜做一堆。司马德勘等杀入寝宫,不见炀帝,便领兵各处寻觅。怎奈宫中深远,左一会,右一会,哪里寻觅得了!大家寻到永巷中,忽然撞见一个美人儿抱了许多宝物,要往冷宫去躲,被裴虔通一把拿住问道:“主上今在何处?若不实说,一刀两段。”那美人初还推说不知,见裴虔通举刀要杀,势头不好,料想回他不过,只得说道:“望将军饶命!皇爷实躲往西厢阁中去了。”裴虔通询知是实,方才把美人放了。同众人一涌径到西阁中来。到了阁下,听得上面有人声,知是炀帝。令狐行达遂拔刀先登,众人相继而上。只见炀帝与萧后相对垂泪,炀帝看见众人便说道:“汝等皆朕之臣,朕终年厚禄重爵,给养汝等,有何亏负于汝?却为此篡逆之事,相逼于朕!”裴虔通道:“陛下只图自乐,并不体恤臣下,故有今日之变。”

  炀帝无言可答。只见背后转出朱贵儿来,用手指定众人说道:“圣恩浩荡,尔等安得昧心?不必论终年厚禄,只三日前,因虑汝等侍卫春寒,诏宫人装裹絮袍絮,以赐汝等。万岁亲身临视催督,数千袍只两日就令完工。前日赐汝等,汝等岂不知也?圣恩如此,尚谓并不体恤,是无人心也!”炀帝遂接说道:“朕不负汝等,何汝等负朕也?”司马德勘道:“臣等实负陛下;但今天下已叛,两京皆为贼据,陛下归已无门,臣等生亦无路。且今日已亏臣节,虽欲改悔,其可得乎?唯愿得陛下之首,以谢天下!”朱贵儿听了大骂道:“逆贼焉敢口出狂言!万岁纵然不德,乃天子至尊,为一朝君父,冠履之名分凛凛。汝等不过侍卫小臣,何敢逼胁乘舆,妄图富贵,以受万世乱臣贼子之秽名!趁早改心涤虑。万岁降旨赦汝等无罪。”裴虔通道:“骑虎之势,安得下也!汝掖庭贱婢,何敢巧言相毁!”朱贵儿大骂道:“背君逆贼,汝倚兵权在手,辄敢弄兵禁庭!今日纵然不敌,然隋家恩泽在天下,天下岂无一二忠臣义士,为君父报仇!勤王之师一集,那时将汝等碎尸万段,悔之晚矣!”令狐行达大怒道:“淫乱贱婢,平日以狐媚蛊惑君心,以致天下败亡,今日乃敢巧言毁辱义士,不杀汝何以谢天下!”遂挥乱兵一齐动手。朱贵儿大骂道:“人谁无死?我今日死万岁之难,香名万世,不似汝等逆贼,明日碎尸万段,也不免臭名千载!”骂不完,乱兵刀剑早已齐上。可怜朱贵儿玉骨香魂,都化做一腔热血。后人读史到此,有诗悲之道:

  须眉男子偏为逆,柔脆佳人知报恩。

  世事不堪三叹息,千秋万岁吊芳魂。

  令狐行达既杀了朱贵儿,便一手执剑,一手竟来要扶炀帝下阁。炀帝见杀了朱贵儿,惊得魂不附体;又见来扶下阁,慌得大声叫道:“扶朕有何事,这等相逼?!”令狐行达道:“吾不知有何事?汝只去见许公。”炀帝道:“今日之事,是谁为首?”司马德勘道:“普天同怨,何只一人?”炀帝捱了不肯下阁,被众兵一齐上前推拥而行。炀帝原不曾梳洗,被众人推来推去,弄得蓬头跣足,十分狼狈。萧后看见如此形状,赶上前抱住放声痛哭道:“陛下为了半生天子,何等富贵!不期今日落在众奸人之手!这般模样,妾心痛不可言!”炀帝亦大哭道:“今日之事,料不能复活矣!只此就与御妻是永别了。”萧后哭道:“陛下先行,妾尚不知命到何时,料亦不能久矣!”令狐行达大叱道:“许公有命,便可速行,哭有何益!”炀帝与萧后犹把持不舍,被众兵分开萧后,拥逼炀帝往前殿而去。正是:

  十年富贵穷天下,一旦刀兵不保身。

  自是天心压淫乱,非干侍卫敢欺人。

  众人拥逼炀帝而去,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弑寝宫炀帝死   烧迷楼繁华终  

  词曰:

  天子至尊也,因何事,却被小人欺?纵土木繁兴,荒淫过度,虐民祸国,天意为之。故一旦宫庭兵变乱,寝殿血淋漓。似锦江山,如花宫女,回头一想,都是伤悲。何如仁义主,恭与俭、为民节省膏脂。创立千秋事业、万世洪基,痛欲穷奢侈,为欢不足,亲躬道德,乐也无涯。试看黄唐虞夏,熙熙。———调寄《风流子》

  话分两头。且说司马德勘等,一面逼勒炀帝出殿,即一面带领甲兵,迎请宇文化及入朝为政。此时天色才明,宇文化及闻知消息,惊慌得抖衣而战,半晌不能言语。裴虔通道:“将军不必迟疑,大事已成,请速速入朝,以理国政。”宇文化及见事已至此,料道推辞不得,只得内里穿了暗甲,外面蟒袍玉带,打扮得齐齐整整,就像汉平帝时的王莽,汉桓灵时的董卓、曹瞒,满脸上都是要篡位的模样,同众人竟入朝来。到了殿上,一班贼党,都齐齐来参见。宇文化及说道:“今日之事,须先聚集文武百官,令知改革大义,方可震定中外人心。”司马德勘道:“将军之议有理,可速发令,晓谕百官。”宇文化及遂传出令来道:“大小文武百官,限即刻俱赴朝堂议事,如有一人不至者,定按军法斩首示众。”众文武闻知消息,吓得魂魄俱无;欲要会齐讨贼,一时又无兵将。观禁兵重重围住皇宫,料已有定谋,敌他不过;欲要逃走出城,又见各门俱有人把守不放;欲要闭门不出,又恐逆宇文化及的将令,差人来捉,没处躲避;欲要入朝顺贼,又不知炀帝消息如何,恐事不成,难免诛戮。

  大家你捱我、我捱你,你打听我的举止,我打听你的行踪。捱了好一会,早有几个只顾眼前、不管身后、看势使风的官员,竟穿了吉服,入朝来贺喜。一个走动,便是两个,两个来了,便是三个、四个,络绎不绝。不消半个时辰,这些文武早来了十分之九。众官到了朝中,只见宇文化及满脸杀气,端端正正立在殿上。司马德勘、裴虔通、赵行枢一班贼党都是戎装披挂、手执利刃,排列两旁。各营军士,都刀斧森森,分作三四层围绕阶下,好不怕人!众官看了,一个个都吓得战战兢兢,吐舌相视,谁敢轻发一语?宇文化及说道:“主上荒淫酒色,重困万民。两京危亡不思恢复,又要徙都丹阳,再幸永嘉。此诚昏愚独夫,不可以君天下。军心有变,皆不愿从,吾故倡大义以诛无道,举行伊尹、霍光之事。汝等当协力相从,以保富贵。”

  众官俱面面相觑,不敢答应。只见众官丛中,先闪出二人,各朝上打一恭说道:“主上无道虐民,神人共怒;将军之举,诚合天心人望,某等敢不听命!”众人一看,原来一人是礼部侍郎裴矩,一人就是内史舍人封德彝也。都暗暗惊讶道:“主上所为荒淫奢侈之事,一大半皆此二贼在中间引诱撺掇。今日见势头不好,就变转脸来争先献媚,诚无耻之小人也!”都咨嗟叹息不已。正是:

  十年谀谄宠何深?一旦危亡势便侵。

  闲吊世间谁最险,大行不似小人心。

  宇文化及见封德彝说得凑趣,满心欢喜道:“汝等既知天意,便不愁不富贵矣。”正说未了,只听得宫后一派人声喧嚷啼哭而来。将到面前,只见炀帝蓬头跣足,被令狐行达与许多军士推推拥拥,十分狼狈,不像模样。

  宇文化及远远望见,甚觉焦急不安。恐怕到了面前,不好打发;又恐怕百官见了动念,遂忙忙挥手止住道:“何必持此物来?快快领去。”令狐行达便不敢上前,依旧将炀帝簇拥进寝宫中去。司马德勘恐宇文化及要留炀帝,忙上前说道:“势不两立,姑留不得。”宇文化及道:“此等昏君,留之何益?可急急下手。”司马德勘得了令,忙到寝宫来对炀帝说道:“许公有令,臣等不能复尽节矣!”遂拔出剑来,怒目相视。炀帝叹一口气说道:“我得何罪?遂至于此!”贼党马文举说道:“陛下安得无罪?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则穷兵黩武,内则纵欲逞淫。土木之工,四时不绝;车轮马迹,天下几遍。致使丁壮尽死锋刃之下,幼弱皆填沟洫之中。四民丧业,盗贼蜂生。专任谀佞之臣,一味饰非拒谏。过恶历历不胜数,何谓无罪?”炀帝道:“朕好游佚,实负百姓,至于汝等,高位重禄,终年荣宠,从未相负,今日何相逼也!”马文举道:“众心已变,非一人所能论恩仇也。”

  炀帝正要再言,忽抬头只见封德彝慌慌张张走进宫来。你道为何?原来宇文化及知道封德彝乃炀帝心腹佞臣,今日头一个又是他先趋附,心下疑他有诈。因心生一计,对他说道:“昏君过恶,犹不自知,汝可到后宫,细细数说一遍,使他死而无怨,便是汝之功也。”封德彝欲待推辞,见宇文化及甲兵围绕,倘然一怒,性命难保;欲要进宫数说炀帝,却又难于见面,不好启齿。心下暗想道:“宁可做面皮不着?性命要紧!”遂应道:“将军之言是也,某愿往。”随即拿出小人心肠,竟大踏步往入后宫。正是:

  廉耻人人皆有,奸臣何独无之!

  只要保全富贵,不妨抓碎面皮。

  炀帝看见封德彝忙忙走来,自以为待他极厚,只道是好意前来解救,连忙叫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封德彝到了面前,徉徉说道:“陛下穷奢极欲,不恤下民,故致军心变乱,各怀异心。今事已至此,即死谢天下犹为不足,教臣如何可救?”炀帝见封德彝也说出这等话来,心下不胜忿恨,遂大叱道:“侍卫武人,不知君臣名分,敢于篡逆犹可;为何汝一士人,读诗书、识礼义,也来助贼欺君!况朕待汝不薄,乃敢如此,诚禽兽之不如也!”封德彝被炀帝痛骂了这一顿,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默默而退。正是:

  君王纵无道,臣子岂应求!

  谩道一身富,难当满面羞。

  此时宫内的宫人内相,逃的逃、躲的躲,俱各寻生路,不知去向。炀帝跟前,唯幼子赵王杨果,乃吕妃所生,才一十二岁,跟定不离。见炀帝蓬头跣足,仓惶无计,便扯住衣服,号淘痛哭,不能住声。炀帝亦哭道:“汝父不德,今日不能保身,与汝童稚无干。汝可速去!”赵王哪里肯去,扯着炀帝,只是痛哭。裴虔通道:“左右是死,哭杀也不能生,何不早早动手!”遂走上前,扯过赵王照头一剑,可怜金枝玉叶的一个王子,竟死在逆贼之手。正是:

  上不能保身,下不能保子。

  试问其故何,荒淫遂至此。

  裴虔通杀了赵王,一腔热血溅了炀帝一身,吓得炀帝心胆俱碎,半晌做不得声。裴虔通那管好歹,便乘势儿提着剑,竟奔炀帝。炀帝见势头来得恶,慌忙大叫道:“休得动手!天子死自有法,汝岂不闻诸侯之血入地,天下大旱?诸侯尚且大旱,况朕巍巍天子乎?可将鸩酒来。”马文举道:“鸩酒不如锋刃之速,何可得也。”炀帝大哭道:“朕为天子一场,乞全尸而死,勿使彰露。”令狐行达随取白绢一匹进上,炀帝接绢大哭道:“昔日院妃庆儿,梦联白龙绕颈,今其验矣。”司马德勘道:“陛下请速速自裁,许公等久。”炀帝犹延捱不舍。令狐行达遂叫众武士一齐动手,将炀帝拥了进去,用白绢生生缢死,时年三十九岁。后人读史至此,有诗吊之曰:

  隋家天子系情偏,只愿风流不愿仙。

  遗臭谩留千万世,繁华占尽十三年。

  耽花嗜酒心头病,#粉沾香骨里缘。

  却恨乱臣贪富贵,宫庭血溅实堪怜。

  又云:

  千株杨柳拂隋堤,今古繁华谁与齐!

  想到伤心何处是,雷塘烟树夕阳低。

  史臣断曰:

  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于是矫情饰貌,肆厥奸回。故得献后钟心,父皇革虑。大方肇乱,遂登储位,践峻极之崇基,承丕显之休命也。地广三代,威振八;单于顿颡,越裳重驿。赤仄之泉,流溢于都内;红腐之粟,委积于塞下。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狭殷周之制度,尚秦汉之规模。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盛冠服以饰其奸,除谏官以掩其过。淫荒无度,法令滋章;教绝四维,刑参五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受赏者莫见其功,为戮者不知其罪。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工不息。频出朔方,三驾辽左。旌旗万里,征税百端。猾吏侵渔,民不堪命。乃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然海内骚然,无聊生矣。

  司马德勘等缢死炀帝,随报之宇文化及。宇文化及道:“斩草不可留根。”遂令裴虔通等,勒兵杀戮宗戚。蜀王杨秀、齐王杨陈,以及各亲王,无论少长皆被诛戮。唯秦王杨浩,素与宇文智及往来甚密,故智及一力救免,方得保全。宇文化及既杀了各王,随自带甲兵直入宫来,要诛戮后妃,以绝其根。不期刚走到正宫,只见一妇人,同了许多宫女,在那里哀哀啼哭。宇文化及看见,忙厉声喝道:“汝是何人,在此啼哭?”那妇人慌忙跪倒说道:“妾乃帝后萧氏,望将军饶命!”宇文化及因见萧后花容月貌,大有姿色,心下十分眷爱,便不忍下手。因说道:“主上无道,虐害百姓,有功不赏,众故杀之,与汝无干。汝弗惊怖,我虽擅兵,亦不过除残救民,实无异心。倘不见嫌,愿共保富贵。”

  此时萧后已在九死一生之际,得宇文化及声口留情,便涕泣说道:“主上无道,理宜受戮;妾之生死,全赖将军。”宇文化及说道:“但放心,此事在我为之,料不失富贵也。”萧后道:“将军既然如此,何不立其后以彰大义?”宇文化及道:“臣亦欲如此。”遂传各官道,奉皇后懿旨,立秦王杨浩为帝。自立为大丞相,总摄百揆。封其弟宇文智及与裴矩为佐仆射,封异母弟宇文士及右仆射,长子承基、次子承祉,俱令执掌兵权。其余心腹之人,俱各重重封赏;又杀牛宰马,大宴群臣。酒行数巡,因说道:“吾本无压众之心,汝等谬推为主。我自谅德薄,不足以当大位,故仍立新君。但一番更始,与旧不同。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罚。国有常刑,军有纪律,各宜遵守,勿得违犯。”众臣齐声应道:“丞相之命,谁敢不遵?”宇文化及大喜。又命进酒,大家尽欢方散。次日又传出令来道:“主上无道之事,皆奸臣虞世基、裴蕴、来护儿等数十人所为。今日昏君既诛,奸人岂容在侧!可收戮于市,以警后人。”司马德勘与裴虔通等得了令,遂带领甲兵,将数十个助桀为虐的奸臣,都一齐拿至市中同戮。虞世基之弟虞世南,闻知此事,慌忙跑到市中抱住世基,号淘痛哭,请以自身代死。左右报知宇文化及。宇文化及传令道:“昏君之恶,皆此贼积成,岂可留之!且吾倡大义,只除奸佞,安可殃及好人?”竟不听。可怜众奸臣,献谀献媚,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方得高官厚禄,能享用得几日,便一旦同被诛戮,身首异处,好不苦恼。正是:

  奸人得志弄权时,只道天心再不移。

  岂料一朝机局变,身膏斧钺臭名遗。

  宇文化及既杀了众奸臣,又传旨查在廷臣僚,昨日有几人不至。赵行枢等查了回复道:“大小官员俱至,唯仆射苏威与给事郎许善心,二人不到。”宇文化及道:“二人素有重名,可恕其一次。再差人去召,如仍不前来,即当斩首示众。”却说苏威因谏炀帝罢选美女与修筑长城,被炀帝削职罢归。后来虽又起官,终然有几分侃直之名,当日闻炀帝被弑,竟闭户不出。次日见有人来召,自思逆他不得,遂出往见。宇文化及大喜,遂加其官为光禄大夫。后人悲其直节不终,作诗伤之曰:

  当时直谏言殊凛,今日如何屈膝行!

  总是头颅拚不得,前忠后佞负虚名。

  且说许善心字务本,乃高阳新城人。九岁而孤,惟母范氏,殷勤鞠养成人。仕隋为礼部侍郎,因屡谏忤旨,遂降为给事郎。闻宇文化及之变,因闭门痛哭,不肯入朝。次日化及差人来召,许善心必不肯往。其侄许弘仁劝之说道:“天子已崩,宇文丞相总摄大政,此亦天道人事代终之常,何预叔事?乃固执如此,徒自苦也。”许善心说道:“食君之禄,当死君之难;虽不能死,焉能屈膝而拜逆贼乎?”早有人报知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大怒道:“许善心何人,乃敢倔强如此!”遂差军士拿捉入朝。

  众人得令,遂蜂拥而去。不移时,即将许善心绑缚入朝来。宇文化及大怒道:“吾举大义,诛杀无道,乃救民也,满朝臣子,莫不听从。汝何等之人,乃敢与吾相抗!”许善心道:“人各有志,何必问也!”宇文化及怒气不息,亏众臣齐劝道:“昔武王伐纣,不诛伯夷叔齐。今许善心虽违号令,然情有可原,望丞相恕之,令其谢罪改过。”宇文化及道:“既是众臣相劝,且饶其死。”遂叫左右解去其缚。许善心走起来,抖一抖衣冠,也不拜谢,也不开言,竟辄转身昂昂然走出朝去。宇文化及看了大怒道:“吾好意放他,焉敢如此不逊!”复叫拿回。众人又上来劝。宇文化及道:“此人太负气,今不杀之,后必为祸。”遂命其党牵出斩之,时年六十一岁。后史官有诗赞其忠云:

  砥柱狂澜强硬少,严霜弱草萎靡多。

  从来独有忠臣骨,烈烈轰轰不可磨。

  许善心被戮,其母范氏,年九十二岁,临丧不哭。人问其故,范氏说道:“彼能死国难,吾有子矣,复何哭焉!”因不食数日而终。后人有诗吊之曰:

  能死国家知有子,临棺不哭意悠然。

  隋家帝后多佳丽,试问何如范母贤!

  宇文化及既诛了许善心,威权愈重。知众皆畏惧,便十分恣意,竟将少帝杨浩另自迁居一宫,将兵围守。凡有政事,俱自裁议定了,但令其书敕发诏而已。自家遂移入禁院,占据六宫,日与萧后及十六院夫人,恣行淫乱。月观、迷楼时时游幸。吴绛仙、袁宝儿一班美人,皆不时召御。其余自奉,一如炀帝。在江都纵恣月余,因从众议,复返长安。遂逼勒少帝,并拥了六宫妃妾及传国玉玺西回。一路侍卫,竟用炀帝的车辇仪仗,其余宫人珍宝金银缎帛,尽用骡马车辆装载。不足用的,就沿途抢夺。军士的车甲行李,俱着其自负而行。在路上百般狂纵,毫不恤下。军士疲劳,皆生怨心。

  将至彭城,赵行枢对司马德勘等说道:“当时隋主不仁,天下离乱,民不聊生。我等故求拨乱之主而立之,将欲转祸为福,改辱为荣也。不期所推宇文化及乃暴戾之人,立之为主,今日苦虐尤甚,反致六宫抱恨。不久诸侯起兵诛叛,此贼必死。我等从人为贼,焉能得免?若不早图出脱,后日死无葬身之地也。”司马德勘道:“诸公勿忧,众既怀怨,明早入朝,只消袖藏匕首刺之,有何难哉!”众人计议定,不期事机不密,早有人报知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大怒,遂将计就计,埋伏武士于帐下。次日,赵行枢、司马德勘、裴虔通、元礼、令狐行达、马文举一班贼党俱袖藏利刀,将欲行刺。才入帐,宇文化及早大声呼武士拿下,各人身边都搜出利器,知是真情。遂大怒,俱令押赴市曹,将二十余人,一齐斩首。正是:

  君虽无道冠居首,岂是为臣所敢欺!

  今日同时俱备戮,始知天意不差池。

  宇文化及既杀了众人,一发横暴起来。行至魏县,忽想道:“千日为臣,不如一日为君。”遂将药酒鸩杀少帝,自即皇帝之位,国号许,改元至道元年,颁诏四方。不多时,早报入长安。唐王李渊闻知,大惊道:“逆贼弑君,不可不诛。”遂发檄文召集英雄,各路进兵。不旬月间,早有夏王窦建德、郑主王世充、魏公李密,与炀帝旧臣杨义臣俱领兵杀进魏县,要拿宇文化及报仇。宇文化及连战不胜,遂退入聊城困守,被杨义臣会合窦建德之兵,日夜攻打。城破,遂生擒宇文化及。窦建德先迎萧后,御正殿自以臣礼拜之,随设炀帝、少帝二灵位,会集隋室旧臣,将宇文化及斩首剜心,沥血以祭之。正是:

  强梁横暴终何用?狼戾奸贪亦是空。

  谩道为君一日好,到头难免血痕红。

  窦建德既诛了宇文化及,其余贼党尽被杀戮。又差一千余骑兵,护送萧后还江都,复立炀帝之孙杨政道为勋国公,又追谥炀帝为炀。此时李渊已立代王杨侑为恭帝,改元义宁。王世充亦奉越王杨侗为帝,改元皇泰,皆不能兴,不一年而隋室遂亡。后来李渊扫平天下,李世民提兵至江都,寻访炀帝灵柩,仍用帝王之礼,葬于雷塘。见迷楼繁华奢侈,因说道:“此皆小民脂膏所为,何可令后世人见?”遂命举火焚之,火经月不息。至此方知炀帝醉后悲歌道“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即此谶也。

  不年余,李世民成了帝业,躬行节俭,痛除炀帝之习,重立大唐三百年之天下,别有传记,故不复赘。可惜隋文皇驱逐五胡,半生征战,创成南北一统江山,被炀帝风流浪荡了一十三年,遂冰消瓦解,身命俱不能保。后人过其离宫,感叹其事,作诗悲之,曰:

  此地曾经翠辇过,浮云踪迹竟如何?

  香消南国美人尽,怨入春风芳草多。

  残柳宫前空露叶,夕阳江上浩烟波。

  行人遥起广陵思,古渡月明闻棹歌。

  又云:

  隋堤风物已凄凉,堤下仍多旧战场。

  金镞有苔人拾得,芦衣无土鸟衔将。

  愁声暗促河声息,野色遥连日色黄。

  独上寒城更愁绝,戍鼙惊起雁行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