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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论

清 王夫之

宋论卷一    太祖

  〖一〗

  宋兴,统一天下,民用宁,政用乂,文教用兴,盖于是而益以知天命矣。天曰难谌,匪徒人之不可狃也,天无可狃之故常也;命曰不易,匪徒人之不易承也,天之因化推移,斟酌而曲成以制命,人无可代其工,而相佑者特勤也。

  帝王之受命,其上以德,商、周是已;其次以功,汉、唐是已。诗曰:“鉴观四方,求民之莫。”德足以绥万邦,功足以戡大乱,皆莫民者也。得莫民之主而授之,授之而民以莫,天之事毕矣。乃若宋,非鉴观于下,见可授而授之者也。何也?赵氏起家什伍,两世为裨将,与乱世相浮沉,姓字且不闻于人闲,况能以惠泽下流系邱民之企慕乎!其事柴氏也,西征河东,北拒契丹,未尝有一矢之勋;滁关之捷,无当安危,酬以节镇而已逾其分。以德之无积也如彼,而功之仅成也如此,微论汉、唐厎定之鸿烈,即以曹操之扫黄巾、诛董卓、出献帝于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刘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诛桓玄、走死卢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乃乘如狂之乱卒控扶以起,弋获大宝,终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呜呼!天之所以曲佑下民,于无可付托之中,而行其权于受命之后,天自谌也,非人之所得而豫谌也,而天之命之也亦劳矣!

  商、周之德,汉、唐之功,宜为天下君者,皆在未有天下之前,因而授之,而天之佑之也逸。宋无积累之仁,无拨乱之绩,乃载考其临御之方,则固宜为天下君矣;而凡所降德于民以靖祸乱,一在既有天下之后。是则宋之君天下也,皆天所旦夕陟降于宋祖之心而启迪之者也。故曰:命不易也。

  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试而悍将服,无旧学之甘盘而文教兴,染掠杀之余风而宽仁布,是岂所望于兵权乍拥、(守一)[寸]长莫著之都点检哉?启之、牖之、鼓之、舞之,俾其耳目心思之牖,如披云雾而见青霄者,孰为为之邪?非殷勤佑启于形声之表者,日勤上帝之提撕,而遽能然邪!佑之者,天也;承其佑者,人也。于天之佑,可以见天心;于人之承,可以知天德矣。

  夫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终以一统天下,厎于大定,垂及百年,世称盛治者,何也?唯其惧也。惧者,恻悱不容自宁之心,勃然而猝兴,怵然而不昧,乃上天不测之神震动于幽隐,莫之喻而不可解者也。

  然而人之能不忘此心者,其唯上哲乎!得之也顺,居之也安,而惧不忘,乾龙之惕也;汤、文之所以履天祐人助之时,而惧以终始也。下此,则得之顺矣,居之安矣,人乐推之而己可不疑,反身自考而信其无歉;于是晏然忘惧,而天不生于其心。乃宋祖则幸非其人矣。以亲,则非李嗣源之为养子,石敬瑭之为爱婿也;以位,则非如石、刘、郭氏之秉钺专征,据岩邑而统重兵也;以权,则非郭氏之篡,柴氏之嗣,内无赞成之谋,外无捍御之劳,如嗣源、敬瑭、知远、威之同起而佐其攘夺也。推而戴之者,不相事使之俦侣也;统而驭焉者,素不知名之兆民也;所与共理者,旦秦暮楚之宰辅也;所欲削平者,威望不加之敌国也。一旦岌岌然立于其上,而有不能终日之势。权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远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诛夷待勋旧;学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轻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惧以生慎,慎以生俭,俭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启以来,百年嚣陵噬搏之气,寖衰寖微,以消释于无形。盛矣哉!天之以可惧惧宋,而日夕迫动其不康之情者,“震惊百里,不丧匕鬯”。帝之所出而天之所以首物者,此而巳矣。然则宋既受命之余,天且若发童蒙,若启甲坼,萦回于宋祖之心不自谌,而天岂易易哉!

  虽然,彼亦有以胜之矣,无赫奕之功而能不自废也,无积累之仁而能不自暴也;故承天之佑,战战栗栗,持志于中而不自溢。则当世无商、周、汉、唐之主,而天可行其郑重仁民之德以眷命之,其宜为天下之君也,抑必然矣。

  〖二〗

  韩通足为周之忠臣乎?吾不敢信也。袁绍、曹操之讨董卓,刘裕之诛桓玄,使其不胜而身死,无容不许之以忠。吾恐许通以忠者,亦犹是而已矣。藉通跃马而起,闭关而守,禁兵内附,都人协心,宋祖且为曹爽,而通为司马懿,喧呼万岁者,崇朝瓦解,于是众望丕属,幼君托命,魁柄在握,物莫与争,(会)[贪]附青云之众,已望绝于冲人,黄袍猝加,欲辞不得,通于此时,能如周公之进诛管、蔡,退务明农,终始不渝以扶周社乎?则许之以忠而固不敢信也。

  然则通之以死抗宋祖者,其挟争心以逐柴氏之鹿乎?抑不敢诬也。何也?宋祖之起,非有移山徙海之势,蕴崇已久而不可回。通与分掌禁兵,互相忘而不相忌。故一旦变起,奋臂以呼而莫之应。非若刘裕之于刘毅,萧道成之于沈攸之,一彼一此,睨神器而争先获,各有徒众,以待决于一朝者也。无其势者无其志,无其志者不料其终,何得重诬之曰:通怀代周之谋而忌宋祖乎?

  夫通之贸死以争者,亦人之常情,而特不可为葸怯波流者道耳。与人同其事而旋相背,与人分相齿而忽相临,怀非常之情而不相告,处不相下之势而遽视之若无;有心者不能不愤,有气者不能不盈。死等耳,亦恶能旦颉颃而夕北面,舍孤弱而即豪强乎!故曰:贸死以争,亦人之常情,而勿庸逆料其终也。

  呜呼!积乱之世,君非天授之主,国无永存之基,人不知忠,而忠岂易言哉?人之能免于无恒者,斯亦可矣。冯道、赵凤、范质、陶谷之流,初所驱使者,已而并肩矣;继所并肩者,已而俯首矣;终所俯首者,因以稽颡称臣,骏奔鹄立,而洋洋自得矣;不知今昔之面目,何以自相对也!则如通者,犹有生人之气存焉,与之有恒也可矣,若遽许之曰周之忠臣也,则又何易易邪!

  〖三〗

  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呜呼!若此三者,不谓之盛德也不能。德之盛者,求诸己而已。舍己而求诸人,名愈正,义愈伸,令愈繁,刑将愈起;如彼者,不谓之凉德也不能。求民之利而兴之,求民之害而除之,取所谓善而督民从之,取所谓不善而禁民蹈之,皆求诸人也;驳儒之所务,申、韩之敝帚也。

  夫善治者,己居厚而民劝矣,谗顽者无可逞矣;己居约而民裕矣,贪冒者不得黩矣。以忠厚养前代之子孙,以宽大养士人之正气,以节制养百姓之生理,非求之彼也。捐其疑忌之私,忍其忿怒之发,戢其奢吝之情,皆求之心、求之身[也]。人之或利或病,或善或不善,听其自取而不与争,治德蕴于己,不期盛而积于无形,故曰不谓之盛德也不能。

  求之己者,其道恒简;求之人者,其道恒烦。烦者,政之所繇紊,刑之所繇密,而后世儒者恒挟此以为治术,不亦伤乎!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政刑烦而民之耻心荡然,故曰不谓之凉德也不能。

  文王之治岐者五,五者皆厚责之上而薄责之吏民者也。五者之外,有利焉,不汲汲以兴;有害焉,不汲汲以除;有善焉,不汲汲督人之为之;有不善焉,不汲汲禁人之蹈之。故文王之仁,如天之覆下土,而不忧万物之违逆。夫治国、乱国、平国,三时也。山国、土国、泽国,三地也。愿民、顽民、庸民,三材也。积三三而九,等以差;其为利、为害、为善、为不善也,等以殊;而巧历不能穷其数。为人上者必欲穷之,而先丧德于己矣。言之娓娓,皆道也;行之逐逐,皆法也;以是为王政,而俗之偷、吏之冒、民之死者益积。无他,求之人而已矣。

  宋有求己之道三焉,轶汉、唐而几于商、周,传世百年,历五帝而天下以安,太祖之心为之也。逮庆历而议论始兴,逮熙宁而法制始密,舍己以求人,而后太祖之德意渐以泯。得失之枢,治乱之纽,斯民生死之机,风俗淳浇之原,至简也。知其简,可以为天下王。儒之驳者,滥于申、韩,恶足以与于斯!

  〖四〗

  自太祖勒不杀士大夫之誓以诏子孙,终宋之世,文臣无欧刀之辟。张邦昌躬篡,而止于自裁;蔡京、贾似道陷国危亡,皆保首领于贬所。语曰:“周之士贵”,士自贵也。宋之初兴,岂有自贵之士使太祖不得而贱者感其护惜之情乎?

  夷考自唐僖、懿以后,迄于宋初,人士之以名谊自靖者,张道古、孟昭图而止;其辞荣引去、自爱其身者,韩偓、司空图而止;高蹈不出、终老岩穴者,郑遨、陈抟而止。若夫辱人贱行之尤者,背公死党,鬻贩宗社,则崔胤、张浚、李磎、张文蔚倡之于前,而冯道、赵凤、李昊、陶谷之流,视改面易主为固然,以成其风尚。其他如和凝、冯延己、韩熙载之俦,沉酣倡俳之中,虽无巨慝,固宜以禽鱼畜玩而无庸深惜者也。士之贱,于此而极。则因其贱而贱之,未为不惬也。恶其贱,而激之使贵,必有所惩而后知改,抑御世之权也。然而太祖之于此,意念深矣。

  昔者周衰,处士横议,胁侯王,取宠利,而六国以亡。秦恶其嚣,而坑儒师吏以重抑之。汉之末造,士相标榜,騺击异己,以与上争权,而汉以熸。曹孟德恶其竞,而任崔琰、毛玠督责吏治以重抑之。然秦以贾怨于天下,二世而灭。孟德死,司马氏不胜群情,务为宽纵,而裴、王之流,倡任诞以大反曹氏之为,而中夏沦没。繇此观之,因其贱而贱之,惩其不贵而矫之者,未有能胜者也。激之也甚,则怨结而祸深;抑之也未甚,则乍伏而终起。故古之王者闻其养士也,未闻其治士也。聪明才干之所集,溢出而成乎非僻,扶进而导之以兴,斯兴矣。岂能舍此而求椎鲁犷悍之丑夷,以与共天下哉!

  其在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周王寿考,遐不作人”。飞者,不虞其飏击也。跃者,不虞其纵壑也。涵泳于天渊之中,而相期以百年之效,岂周士之能自贵哉?文王贵之也。老氏之言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近道之言也。民不畏死,而自有畏者。并生并育于天地,独以败类累人主之矜全,虽甚冥顽,能弗内愧于心?况乎业已为士,聪明才干不后于人,诗书之气,耳已习闻,目已习见,安能一旦而弃若委土哉!

  夫太祖,亦犹是武人之雄也。其为之赞理者,非有伊、傅之志学,睥睨士气之淫邪而不生傲慢,庶几乎天之贮空霄以翔鸢,渊之涵止水以游鱼者矣。可不谓天启其聪,与道合揆者乎!而宋之士大夫高过于汉、唐者,且倍蓰而无算,诚有以致之也。因其善而善之,因其不善而不善之,以治一家不足,而况天下乎?河决于东,遏而回之于西,未有能胜者也。以吏道名法虔矫天下士,而求快匹夫婞婞之情,恶足以测有德者之藏哉!

  〖五〗

  语有之曰:“得士者昌。”“得”云者,非上(心)[必]自得之以为己(德)[得]也。下得士而贡之于上,固上之得也;下得士而自用之以效于国,亦上之得也。故人君之病,莫大乎与臣争士。与臣争士,而臣亦与君争士;臣争士,而士亦与士争其类;天下之心乃离散而不可收。书曰:“受有亿兆人,离心离德”。非徒与纣离也,人自相离,而纣愈为独夫也。人主而下,有大臣,有师儒,有长吏,皆士之所自以成者也。人主之职,简大臣而大臣忠,择师儒而师儒正,选长吏而长吏贤。则天下之士在岩穴者,以长吏为所因;入学校者,以师儒为所因;升朝廷者,以大臣为所因。如网在纲,以群效于国。不背其大臣,而国是定;不背其师儒,而学术明;不背其长吏,而行谊修。悉率左右以燕天子,群相燕也。合天下贤智之心于一轨,而天子之于士无不得矣。和气翔洽,充盈朝野,寖荣寖昌,昌莫盛焉。“得士者昌”,此之谓也。

  大臣不以荐士为德,而士一失矣;师儒不以教士为恩,而士再失矣;长吏不以举士为荣,而士蔑不失矣。乃为之语曰:“拜爵公门,受恩私室,非法也。”下泮涣而不相亲,上专私而不能广,亿兆其人而亿兆其心,心离而德离,鲜不亡矣。故人主之病,莫甚于与下争士也。

  自唐以来,进士皆为知举门生,终其身为恩故;此非唐始然也,汉之孝廉,于所举之公卿州将,皆生不敢与齿,而死服三年之丧,亦人情耳。持名法以绳人者,谓之曰不复知有人主。人主闻之,愤恚不平,曰:彼得士而我失之矣。繇是而猜妒刻核之邪说,师申、韩以束缚缙绅,解散士心,使相携贰,趋邪径,腾口说,以要人主。怀奸擅命之夫,自矜孤立,而摇荡国是。大臣不自信,师儒不相亲,长吏不能抚。于是乎纲断纽绝,而独夫之势成。故曰:“不信乎朋友,弗获乎上矣。”朋友不信,上亦恶得而获之哉!少陵长,贱妨贵,疏闲亲,不肖毁贤,胥曰:“吾知有天子而已。”岂知天子哉?知爵禄而已矣。

  夫士之怀知己也,非徒其名利也;言可以伸,志可以成,气以类而相孚,业以摩而相益。易曰:“拔茅茹以其汇。”拔不以其汇,而独茎之草,不足以葺大厦久矣。大臣,心腹也;师儒,耳目也;长吏,臂指也。以心应耳目之聪明,以耳目应臂指之动作,合而为一人之身,而众用该焉。其互相离者,不仁者也。不仁者痿以死,如之何君臣争士而靳为己得也!

  太祖之欲得士也已迫,因下第举人挝鼓言屈,引进士而试之殿廷,不许称门生于私门。赖终宋之世不再举耳。守此以为法,将与孤秦等。察察之明,悁悁之忿,呴呴之恩,以抚万方,以育多士,岂有幸哉!岂有幸哉!

  〖六〗

  太祖数微行,或以不虞为戒,而曰:“有天命者,任自为之。”英雄欺人,为大言耳。其微行也,以己之幸获,虞人之相效,察群情以思豫制,私利之褊衷,猜防之小智,宋德之所以衰也。野史载其乘辇以出,流矢忽中辇板,上见之,乃大言曰:“射死我,未便到汝。”流矢者,即其使人为之也。则微行之顷,左右密护之术,必已周矣。而谏者曰“万一不虞”,徒贻之笑而已。

  凡人主之好微行也有三,此其一也。其下,则狂荡嬉游,如刘子业诸君耳。其次,则苛察以为能,而或称其念在国民,以伺官箴之污洁、民生之苦乐、国事之废举者也。若此者,其求治弥亟,其近道弥似,其自信弥坚;而小则以乱,大则以亡。迄乎乱与亡而不悔其失,亦愚矣哉!何也?两足之所至,两目之所觇,两耳之所闻,斤斤之明,詹詹之智,以与天下斗捷,未有能胜者也。

  且夫人主而微行,自以为密,而岂果能密邪?趾未离乎禁闱,期已泄于近幸;形一涉乎通逵,影已彻乎穷巷;此之伺彼也有涯,而彼之伺此也无朕。于是怀私挟佞者,饰慧为朴,行谄以戆,丑正而相许,党奸而相奖,面受其欺,背贻其笑,激怒沽恩,而国是不可复诘矣。即令其免乎此也,一事之得,不足以盖小人;一行之疵,不足以贬君子;一人之恩怨,不足以定仁暴;一方之利病,不足以概海隅。而偶得之小民者,无稽弗询,溢美溢恶,遂信为无心之词,自矜其察微之睿,以定黜陟,以衡兴革,以用刑赏,以权取与,而群臣莫敢争焉。此尤不待奸人之诡道相要,而坐受其蠹。小之以乱,大之以亡,振古如斯,而自用者不察,良足悲已!

  夫欲成天下之务,必详其理;欲通天下之志,必达其情。然而人主之所用其聪明者,固有方也。以求俊乂,冢宰公而侧陋举矣;以察官邪,宪臣廉而贪墨屏矣;以平狱讼,廷尉慎而诬罔消矣;以处危疑,相臣忠而国本固矣。故人主之所用智以辨臧否者,不出三数人,而天下皆服其容光之照。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乡保。听乡保之情者,邑令也;听邑令之治者,郡守也;听郡守之政者,藩牧也。因是而达之廷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遗其小利,惩其大害,通其所穷,疏其所壅。于是而匹夫匹妇私语之情,天子垂旒纩而坐照之以无遗。天下之足,皆吾足也;天下之目,皆吾目也;天下之耳,皆吾耳也。能欺其独知,而不能掩其众著,明主之术,恃此而已矣。愚氓一往之情辞,不屑听也。而况宵人之投隙以售奸者哉!

  古之圣王,询刍荛、问工瞽、建鞀鼓、以达臣民之隐者,为己救过也,非以察人也。微行者反是,察愈密,听愈惑,自贻败亡而不悟。故曰良足悲已!故微行者有三,而皆君道之所恶。若宋祖者,即不微行,亦岂有攘臂相仍以夺其所夺于人者乎?则亦均之乎愚而已矣。

  〖七〗

  刘禅、孙皓之容于晋,非晋之厚也,诚有以致之也。刘先主以汉(主)[室]之裔,保蜀土,奉宗祧,任贤图治,民用乂安,尚矣。孙文台奋身郡将,讨董卓,复雒京,父子三世,退保吴、楚,民不受兵者百余年。天之所佑,人之所怀,司马氏弗能重违而绝其世,有不可绝者在也。禅虽闇,皓虽虐,非称兵首难、爚乱天纪者;降为臣仆,足偿其愆,而恶容殄灭乎?

  李煜、孟昹、刘鋹以降王而享国封,受宾恪之礼,非其所应得者也,宋之厚也。迹其先世,无积累之功,无巩固之守,存乎蓬艾之闲,偷以自王,不足以当白马之淫威久矣。其降为皂隶,可无余憾。而优渥之礼加乎其身,故曰:宋之厚也。

  虽然,责蜀、粤、江左之亢僭争衡,不夙奉正朔于汴、雒,而以俘虏之刑处之,则又不可。臣服者,必有所服也;归命者,必有所归也;有君而后有臣,犹有父而后有子也。唐亡以来,天下之无君久矣。朱温,贼也;李存勖、石敬瑭,沙陀之部夷也;刘知远、郭威,乘人之熸,乍踞其位,犹萤之耀于夜也。剖方州而称帝,仅得其十之二三。特以汴、雒之墟为唐故宫之址,乘虚袭处,而无识者遂题之以正统。如是而欲雄桀足恃者纳土称臣,以戴为共主,天其许之而人其顺之乎?故徐温、孟知祥、刘岩之与朱、李、石、刘相为等夷,而非贼非夷,较犹愈焉。则其后嗣之守土不臣,势穷而后纳款,固君子所矜,而弗容苛责者也。

  若夫因乱窃立,穷蹙而俘,宜膺王者之诛;则抑必首乱以劫夺,而非有再造之志者耳。项羽虽负罪有十,而诛秦犹因义愤,故汉高封鲁公以厚葬之,而不掩其功。王莽之乱,人心思汉,诸刘鹊起,而隗嚣、公孙述、张步、董宪之流,俶扰天纪,以殃求莫之民。杨广凶淫,民虽靡止,而窦建德、萧铣,徐圆朗乘之以掠杀既困之民;刘武周、梁师都、薛仁杲倚戎狄以戕诸夏;王世充受隋宠命,狐媚而售其攘夺。凡此者,皆首祸于天下,无已乱之情而利于乱者也。故虽或降附,而街之悬,邱民咸快。其与蜀、粤、江南,不可同日而语矣。王者上溯天心,下轸民志,操不爽之权衡以行诛赏,差等之殊,不容紊也。

  徐温佐杨行密以御毕师铎、秦宗权之毒,而江、淮安。江、淮之乱,非杨、徐始之也。刘岩坐拥百粤,闭关自擅,而不毒民以与吴、楚争强。孟知祥即不据蜀疆,石、刘惴惴以偷立,契丹外逼,诸镇内讧,救死不遑,固无能越剑阁以绥两川也。则此三方者,未尝得罪于天人,嗣子保其遗业,婴城以守,众溃而后降,苟非残忍惎害以为心,亦恶能以窦建德、萧铣之诛,违理而逞其淫刑乎!

  天之所怒者,首乱者也;人之所怨者,强争者也。仁有不可施,义有不可袭,必如宋祖之优处降王,而后可曰忠厚。

  〖八〗

  口给以御人,不能折也。衡之以理,度之以势,即其御我者以相诘,而固无难折。夫口给者,岂其信为果然哉?怀不可言之隐,相诱以相劫,而有口给之才,以济其邪说,于是坐受其穷。唯明主周知得失祸福之原,秉无私以照情伪之始终,则不待诘而其辩穷矣。曹翰献取幽州之策,太祖谋之赵普。普曰:“翰取之,谁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普曰:“翰死,谁守之?”而帝之辩遂穷。是其为言也,如春冰之脃,不待凿而自破,而胡为受普之御也!

  取之与守,其难易较然矣。劳佚饥饱之势既殊,而攻者处可进可退之地,人无固志,守则生死之争也。能夺之于强夷之手,而畏其不保乎?因其城垒,用其人民,收其刍粮,则蚁附者不能争我于散地。况幽州者,负西山,带卢沟,沓嶂重崖以东迤于海,其视瀛、莫、河朔之旷野千里,可恣[胡]骑(兵)之驰突者奚若?得幽州,则河朔之守撤;不得幽州,则赵、魏之野,莫非边徼。能守赵、魏,而不能守幽州乎?忧曹翰死而无能守幽州者,则姑置之,徒不忧守赵、魏之无人,抑将尽取大河南北而授之契丹也与?翰死而不能更得翰,则幽州之取愈亟矣。所患者,幽州不易得耳。既已得之,而使翰经理守之之事,则虽不如翰者,倚其所缮之营堡,食其所储之米粟,用其所备之甲兵,自可百年而屹然以山立。繇汉以来,踞燕山以北(边)[狄],岂人皆如翰,而短垣卒不可逾,又何忧翰之不再得哉?

  虑之远者,亦知其所可知而已。吕后问汉高以社稷之臣,至于一再,则曰:“非汝所知。”非独吕后之不知,汉高亦不知也。所可知者,育材有素,抡选有方,委任之以诚,驾驭之以礼,则虽百年以后之干城,皆早卜其勋名之不爽。何事于曹翰膂力方刚之日,而忧其难继哉?逆料后之无良将,而靳复其故宇;抑将料子孙之无令人,而早举中夏投之戎(敌)[狄],以免争战之劳与?

  故普之说,口诚给也;以其矛,攻其盾,破之折之,不待踟蹰,而春冰立泮。然而以太祖之明,终屈于其邪说也,则抑有故矣。谓谁能守者,非谓才不足以守也;谓翰死无能如翰者,非谓世无如翰之才者也。普于翰有重疑矣。而太祖曰:“无可疑也。”普则曰:“舍翰而谁可弗疑也?”幽燕者,士马之渊薮也。天宝以来,范阳首乱,而平卢、魏博、成德相踵以叛。不惩其失,举以授之亢衡强夷之武人,使拊河朔以瞰中原,则赵氏之宗祏危矣!呜呼!此其不言之隐,局蹐喔嘶于闺闱,而甘于朒缩者也。不亦可为大哀者乎!

  夫直北塞垣之地,阻兵而称乱者,诚有之矣。汉则卢绾、陈豨、彭宠、卢芳;唐则始于安禄山,终于刘仁恭父子。然方跃以起,旋仆以灭,亡汉唐者,岂在是哉?且其拥兵自保,而北(边)[狄]阑入之祸消,虽倔强不戢,犹为我吠犬以护门庭也。迨及朱温屠魏博,李存勖灭刘守光,而后契丹之突骑长驱于河、汴,而莫之能遏。御得其道,则虽有桀骜之夫而无难芟刈。即其不然,割据称雄者,犹且离且合,自守其疆域,以为吾藩棘。此之不审,小不忍而宁掷之敌人,以自贻凭陵之祸。四顾怀疑,密谋而安于弃割,弗能告人曰吾之忧在此也,则口给之言,入乎耳而警于心;普曰:“翰未可信也,继翰者愈可疑也”,则画河自守,鞭易及而马腹无忧耳。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贻六百年衣冠之祸,唯此而已矣。

  乃若普者,则又不仅是。以幕客之雄,膺元勋之宠,睥睨将士,奄处其上,而固无以服其心也。陈桥之起,石守信等尸之,而普弗与;下江南,收西川,平两粤,曹彬、潘美等任之,而普弗与;则当时推诚戮力之功臣,皆睨普而愤其轧己,普固有不与并立之势,而日思亏替之以自安。所深结主知以使倚为社稷臣者,岂计安天下以安赵氏哉?唯折抑武臣,使不得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故其受吴、越之金,而太祖曰:“彼以为天下事尽繇书生也。”则太祖亦窥见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

  惟然,而太祖之任普也亦过矣。不仁者,不可与托国。则他日之惎害其子弟以固宠禄,亦何不可忍也!诚欲崇文治以消桀奡与!则若光武之进伏湛、卓茂,以敦朴纯雅之风,抑干戈之气,自足以靖方夏而化强悍。若湛、茂等者,皆忠厚(之)[立]心,而无阴騺钳伏之小知者也。故功臣退处,而世效其贞。当宋之初,岂无其人,而奚必此怀椠倚门、投身戎幕之策士乎?弗获已,而窦仪、吕余庆之犹在也,其愈于普也多矣。险诐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纲维。呜呼!是可为天下万世痛哭无已者也。

  〖九〗

  曹翰之策取幽州,勿虑其不可守也,正惟欲取之而不克。何以明其然也?兵者,非可乍用而胜者也,非可于小康之世,众志惰归而能当大敌者也。宋承五代之余,人厌干戈,枭雄之气衰矣。江南、蜀、粤之君臣,弄文墨,恣嬉游,其甚者淫虐逞而人心解体,兵之所至,随风而靡,宋于是乘之以有功。彼未尝誓死以守,此未尝喋血以争,如项羽、公孙述、窦建德、薛举之几胜几负而始克者也。乃天下已收其八九,而将卒之情胥泮涣矣。以此而骤与强夷相竞,始易视之,中轻尝之,卒且以一衄而形神交馁。故太宗之大举北伐,惊溃披离而死伤过半。孰是曹翰之奋独力以前,而可保坚城之遽下邪?

  虽然,抑岂无以处此哉?汉高帝尝困于白登矣,至武帝而幕南可无王庭;唐高祖尝称臣于突厥矣,至太宗而单骑可使却走。夫汉与唐,未尝不偃戈息马以靖天下也;未尝不制功臣使蹲伏而不敢窥天位也;特不如赵普者惴惴畏人之有功,而折抑解散之,以偷安富贵。则迟之又久,而后起者藉焉,何忧天下之无英杰以供驱使哉?句践,一隅之君耳,生聚之,教训之,卒以沼吴。惟长颈鸟喙之难与共功,而范蠡去,文种诛,以终灭于楚。一得一失之几,决于君相之疑信,非繇天下之强弱,其(当)[亦]审矣。

  以普忮害之小慧,而宋奉之为家法,上下师师,壹于猜忌。狄青、王德用且如芒刺之在背,惟恐不除焉。故秦桧相,而叩马之书生知岳侯之不足畏。则赵普相,而曹翰之策不足以成功,必也。翰之以取幽州自任也,翰固未之思也。

  〖十〗

  记曰:“礼从其朔。”朔者,事之始也;从之者,不敢以后起之嗜欲狎鬼神也。又曰:“礼,时为大。”时者,情之顺也;大之者,不忍于嗜欲之已开,而为鬼神禁之也。是故燔黍而有敦黍,捭豚而有燔肉,玄酒而有三酒,太羹而有和羹。不废其朔,质也,而将其敬,不从其情,则文也;不违其时,文也,而致其爱,不蕲乎美,则质也。兼敦而互成,仁人孝子之以事鬼神者乃尽之。

  祭用笾、豆,周制也;夏殷以上,固有不可尽考者矣。不可考者,无自而仿为之,则以古之所可考者为朔。祭之用笾、豆、铏、俎、敦、彝,仿周制而备其器,所以从朔而将其敬,非谓必是而后为鬼神之所歆也。尊其祖而不敢亵,文治也,而质为之诎矣。太祖欲撤之,而用当时之器,过矣。过则自不能晏然于其心,而必为之怵惕,故未几而复用之。然而其始之欲用当时之器,以顺情而致养,亦未甚拂乎道也。歉然不惬,而用祖考之所常御;怵然中变,而存古人之所敬陈;皆心也。非资闻见以仿古,徇流俗以从时也。爱不忍忘,而敬不敢弛;质不忍靳,而文不敢替;故两存之。于其必两存者,可以察仁孝之动以天者矣。

  虽然,其未研诸虑而精其义也。古者天子诸侯之事其先,岁有祫,时有享,月有荐。荐者,自天子达于庶人,而祭以等降。祭以文昭敬,位未尊而敬不得伸;荐以质尽爱,苟其亲者而爱皆可致。夫祭必有尸,有尸而有献斯有酢,有酢斯有酬,有酬斯有绎,周洽弥纶,极乎文而不欲其相渎。故尊罍设,玄酒陈,血膋燔,牲升首,太羹具,振古如斯。而笾、豆、铏、俎、敦、彝,皆法古以重用其文,而后尊之也至;尊之也至,而后敬无不伸。若夫荐,则有不必其然者矣。荐非不敬,而主乎爱;主乎爱,则顺乎其时,而以利得其情。古之荐者,所陈之器、所献之味无考焉。意者唯其时而不必于古与!其器,习用而安之;其味,数尝而甘之;仁人孝子弗忍绝也,则于荐设之焉可矣。且夫笾、豆、俎、铏,亦非隆古之器矣;和羹、燔炙,亦非隆古之食矣;古今相酌,而古不废今,于祭且然,而况荐乎?汉、唐以下,所谓祭者皆荐也,未有舍今以从古者也。唯不敢不以从朔之心,留十一于千百,则笾豆相仍,用志追崇之盛。而古器与今器杂陈,古味与今味互进,酌其不相拂者,各以其候而递用之,极致其敬爱,必有当也。而太祖未之讲耳,卒然而撤之,卒然而复之,义不精而典礼不定,过矣。然而其易之之情、复之之心,则固诚有于中憬然而不容抑者存也。有王者起,推此心以求合精于义,而质文交尽,存乎其人焉。非可以意之偶发而废兴之也。

  〖一一〗

  省官以清吏治,增俸以责官廉,开宝之制,可谓善矣。虽然,有说。语云:“为官择人,不为人建官。”此核名实、求速效之说也,非所以奖人材、厚风俗、劝进天下于君子之道也。郡县之天下,其为州者数百,为县者千余。久者六载,速者三载,士人之任长吏者,视此而已。他则委琐之簿、尉,杂流兼进者也。以千余县岁进一人,十年而溢于万,将何以置此万人邪?且夫岁进一人之不足以尽天下之才也,必矣。古之建国也,其子、男之国,提封之壤,抵今县之一二乡耳。而一卿、三大夫、九上士、二十七中士、八十一下士,食禄于国,为君子而殊于野人者且如此。进而公、侯,又进而天子之廷,凡其受田禄而世登流品者,不可以纪。故其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以文王之德,且非是而无以宁也。育人材以体天成物,而天下以靖。故易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民志于民而安于利,士志于士而安于义,勿抑其长,勿污其秀,乃以长养善气,礼乐兴,风俗美,三代之所以敦厚弘雅,迎天地之清淑者;岂在循名责实、苟求速效之闲哉?

  士之有志,犹农之有力也。农以力为贤,力即不勤,而非无其力;士以志为尚,志即不果,而非无其志。士之知有善,犹工贾之知有利也。工贾或感于善,而既已知利,必挟希望之情;士或惑于利,而既已知善,必忌不肖之名。为人上者,因天之材,循人之性,利导之者顺,屈抑之者逆。学而得禄者,分之宜也;菀而必伸者,人之同情也。今使为士者限于登进之途,虽受一命,抑使迁延坷坎,白首而无除授之实,则士且为困穷之渊薮。则志之未果者,求为农而力不任,且疾趋工贾,以不恤旧德之沦亡。其黠者,弄唇舌,舞文墨,炫淫巧,导讼讦,以摇荡天下,而为生民之大蠹。然后从而禁之,乱且自此而兴矣。是故先王建国,星罗棋布,而观之于射,进之于饮,一乡一遂,皆有宾兴之典,试于司马而授之以事,岂其人之果贤于后世哉?所以诱掖而玉之成者,其道得也。

  夫论者但以吏多而扰民为忧耳。吏之能扰民者,赋税也,狱讼也,工役也。虽衰世之政,三者之外无事焉。抑考周官六典,任此以督民者,十不二三;而兴学校、典礼乐、治宾旅、莅祀事、候灾祥、庀器服者,事各一司,司各数吏,咸以上赞邦治、下修邦事,劝相之以驯雅之业,而使向于文明。固不能以其喜怒滥施于卑贱,贪叨猎取于贫民弱族也。则吏虽繁,而治固不棼;又何十羊九牧,横加鞭挞之足忧哉?任之以其道也,兴之以其贤也,驭之以其礼也,黜之陟之以其行也。而赋税、狱讼、工役之属,无冗员,无兼任,择其人而任之以专。则吏治之清,岂犹有虑;而必芟之夷之,若芒刺在体之必不能容邪?乃若无道之世,吝于俸而裁官以擅利,举天下之大,不能养千百有司。而金蚀于府,帛腐于笥,粟朽于窌,以多藏而厚亡。天所不佑,人所必仇,岂徒不足以君天下哉?君子所弗屑论已。

  〖一二〗

  军兴,刍粮、糗糒、器仗、舟车、马牛、扉屦、帟幕、械具,日敝日增,重以椎牛酾酒赏功酬谋之费,不可殚极,未有储畜未充而能兴事以图功者也。于是而先储其盈以待事,谋国者所务详也。虽然,岁积月累,希一旦而用,则徒以受财之累,而事卒不成。太祖立封椿库,积用度之余,曰:“将以图取燕、云。”志终不遂,而数传之后,反授中国于北(敌)[狄],则事卒不成之验也。积财既广,既启真宗骄侈之心以奉鬼神;抑使神宗君臣效之,以箕敛天下,而召怨以致败亡;则财之累也。

  财可以养士,而士非待余财以养也。谢玄用北府兵以收淮北,刘宋资之以兴;郭子仪用朔方兵以挫禄山,肃宗资之以振。岂有素积以贸死士哉?非但拔起之英,徒手号召,百战而得天下也。盖兵者,用其一旦之气也,用其相习而不骇为非常之情也,用其进而利、坐而不足以享之势也。恃财积而求士以养之,在上者,奋怒之情已奄久而不相为继;在下者,农安于亩,工安于肆,商安于旅;强智之士,亦既清心趋于儒素之为;在伍者,既久以虚名食薄糈,而苦于役;应募者,又皆市井慵惰之夫,无所归而寄命以糊口。国家畜积丰盈,人思猎得,片言之合,一技之长,饰智勇以前,而坐邀温饱,目睨朝廷,如委弃之余食,唯所舐龁,而谁忧其匮?一日之功未奏,则一日之坐食有名,稍不给而溃败相寻以起,夫安所得士而养之哉?锱铢敛之,日崩月坼以尽之,以是图功,贻败而已矣。

  且夫深智沉勇决于有为者,非可望于中材以下之子孙也。吾之积之,将以有为也,而后之人不能知吾之所为,而但守吾之所积,以为祖德。其席丰而奢汰者勿论矣;驯谨之主,以守藏为成宪,尘封苔蔽,数无可稽,犹责填入者无已。奸人乘之,窃归私室,而不见其虚。变乱猝生,犹将死护其藏,曾不敢损其有余以救祸。迨其亡,徒赠寇仇,未有能藉一钱之用,以收人心而拯危败者。财之累,于斯酷矣!岂非教积者之作法于凉哉?

  天下之财,自足以应天下之用,缓不见其有余,迫不见其不足。此有故存焉:财盈,则人之望之也赊;财诎,则人之谅之也定。见有余者,常畏其尽;见不足者,自别为图。利在我,则我有所恋,而敌有所贪;利不在我,则求利于敌,而敌无所觊。向令宋祖乘立国之初,兵狃于战而幸于获,能捐疑忌,委腹心于虎臣,以致死于契丹,燕、云可图也。不此之务,而窃窃然积金帛于帑,散战士于郊,曰:“吾以待财之充盈,而后求猛士,以收百年已冷之疆土”,不亦迷乎!翁妪之智,畜金帛以与子,而使讼于邻,为达者笑。柰何创业垂统思大有为者,而是之学也!

  〖一三〗

  宋初定开宝通礼,书佚不传。大抵自唐开元礼而上至于周礼,皆有所损益矣。妇服舅姑斩衰三年,则乾德三年从大理寺尹拙等奏也。本生父母得受封赠,则淳化四年允李昉之请,赠其所生父超太子太师、母谢氏太夫人始;而真宗天禧元年,遂令所后父母亡、得封本生父母,遂为定制也。斯二者,皆变古制,而得失可考焉。

  礼有不可变者,有可变者。不可变者,先王亦既斟酌情理,知后之无异于今,而创为万世法;变之者非大伦之正也。可变者,在先王之世,尊尊亲亲,各异其道,一王创制,义通于一,必如是而后可行;时已变,则道随而易,守而不变,则于情理未之协也。

  人之大伦五,唯君臣、父子、夫妇极恩义之至而服斩,兄弟则止于期矣,朋友则心丧而止矣,其他皆君臣、父子、夫妇之推也。舅姑虽尊,繇夫妇而推,非伦之正也。妇人不贰斩,既嫁从夫者,阴阳合而地在天中,均之于一体,而其哀创也深。夫死从子,其义虽同,而庶子不为其长子斩,庶子之妻亦如之,则非适长之不斩,不视从夫而重,虽夫殁无异,一姓之中,无二斩也。是则伉夫于父,而妻道尽矣。推而之于舅姑,不容不降也。异姓合,而有宾主之道焉。故妇初执笲以见舅姑,拜而舅姑答之。生答其拜,殁而服期,君子不以尊临人而废礼,所以昭人伦之辨也。

  今之夫妇,犹古之夫妇也。则自唐以上,至于成周,道立于不易,情止于自靖,而奚容变焉?若尹拙之言曰:“夫居苫块,妇被罗绮,夫妇齐体,哀乐宜同。”其言陋矣。哀乐者,发乎情,依乎性者也。人各自致,而奚以同于夫哉?妇之于夫,其视子之于父也奚若?父斩子期,亦云哀乐异致非父子之道乎?子之居丧也,非见母不入于内,则妇之得见于夫者无几。虽不衰麻,自有质素,祭不行,而无馈笾亚献盛饰之服,苟为礼法之家,亦何至被罗绮以与衰麻相闲乎?妇有父母之丧,夫不举乐于其侧,缘情居约,哀者哀,而哀已节者固不以乐乱之,亦无俟强与(固)[同]哀,而为不及情之贰斩矣。自宋失之,而相沿迄今,以渎典礼,此不可变者,变而失其正也。

  若夫为人后者,以所后之父母为父母,而不得厚其私亲,周礼也;非周之尽一天下万世于不可变者也。夫周则有厚道矣。天子诸侯则有世守,卿大夫则有世禄,仰承天职、上事宗庙者,相承也。抑有百世之宗,五世之宗,以合族而(勖)[饬]家政。故嗣国嗣位之适子与其宗子而未有子,则必豫择其昭穆之等亲且贤者以建为嗣。大位奸窥,危病邪伺,不豫则争乱繇此而作。汉之桓、灵,唐之武、宣,听废置于妇寺之手,其炯鉴已。立后以承统,而道壹于所尊,不得以亲闲之,示所重也。后世自天子而外,贵贱无恒,奋身自致,庙祧不立,宗子不尊。所谓为人后者,以私爱置,以利赖干,未尝见贵游之子出后于寒门,素封之支承嗣于窭室。又况鄫灭于莒、贾篡于韩之渎伦败化者,相仍以乱。则“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割其天性之恩,以希非望之获,何有于尊亲?而执古以律今,使推恩靳于罔极,不亦悖乎?

  若李昉者,吾不知其何以出后于人,而致青云、依白日,极人世之通显。或怀呴呴之惠,忘覆载之恩,曾不念位晋三公之身为谁氏之身也,其忍也乎哉!非以世禄而受荣名,非以宗祧故而为养子,前之失也,补过未晚也。且夫古非尽人而有为之后者也,故礼有无后之祭焉。苟非宗子与有世禄,庙祀不因己而存亡,从子可资以继祖,则子之有无,天也;人不可以其伪(于)[干]天而强为骈拇枝指者也。僭立后者非法,觊觎以忘亲为人后者非人,古所不敢不忍者也,奚容假古礼以薄于所生也哉?今之后,非古之后也。李昉之请,天禧之制,变之正也。

  是故因亦一道也,革亦一道也。其通也,时也;万古不易者,时之贞也。其塞也,时也;古今殊异者,时之顺也。考三王,俟百世,精义以中权,存乎道而已矣。

  〖一四〗

  将欲公天下而不私其子乎?则亦惟己之无私,而他非所谋也。将欲立长君、托贤者、以保其国祚乎?则亦惟己之知所授,而固不能为后之更授何人者谋也。故尧以天下授舜,不谋舜之授禹也;舜以天下授禹,不谋禹之授启也。授禹,而与贤之德不衰;授启,而与子之法永定。舜、禹自因其时、行其志,而上协帝心,下顺民志,尧、舜岂能豫必之哉?

  吴寿梦为四世之谋,而僚死于光;宋穆公为三世之谋,而与夷死于冯。杂公私以行其意欲,及乱之生,慝作于骨肉而不可止。宋太祖惩柴氏之托神器于冲人而传之太宗,可也。乃欲使再传廷美,三传德昭,卒使相戕,而大伦灭裂,岂不愚乎!我以授之太宗,我所知也。太宗之授廷美,廷美之授德昭,非我所能知也。臣民之不输心于太宗之子,而奉廷美、德昭,非我所能知也。尧、舜不能必之于舜、禹,而己欲恃赵普之一人,以必之于再传之后乎?

  变不可知者,天之数也;各有所怀而不可以强者,人之情也。以人而取必于天,以一人而取必于无定之臣民,则天人无权,而惟己之意欲;圣人之不为此也,所以奉天而顺人也。且使太宗而能舍其子以传之弟与从子也,不待吾之郑重也。如其不能,则骨已朽,言已寒,与闻顾命之赵普且笑我为误,而况拜爵衔恩于太宗之廷者乎?以己意期人,虽公而私;观之不达,虽智而愚;乃以不保其子弟,不亦悲乎!

  〖一五〗

  三代以下称治者三:文、景之治,再传而止;贞观之治,及子而乱;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凶危,登民于衽席,迨熙宁而后,法以斁,民以不康。繇此言之,宋其裕矣。夫非其子孙之克绍、多士之赞襄也。即其子孙之令,抑家法为之檠括;即其多士之忠,抑其政教为之薰陶也。呜呼!自汉光武以外,爰求令德,非宋太祖其谁为迥出者乎?

  民之恃上以休养者,慈也、俭也、简也;三者于道贵矣,而刻意以为之者,其美不终。非其道力之不坚,而不足以终也;其操心之始无根,而聊资以用,怀来之不淑,不能久掩也。文、景之修此三者无余力矣。乃其慈也,畜刑杀于心而姑忍之;其俭也,志存厚实而勤用之;其简也,以相天下之动而徐制其后也。老氏之术,所持天下之柄者在此,而天人不受其欺。故王道至汉而阙,学术之不贞者为之也。唐太宗之慈与俭,非有异心也,而无固志。故不为已甚之行以售其中怀之秘,与道近矣;然而事因迹袭,言异衷藏,蒙恩者幸承其惠,偏枯者仍罹其伤。若于简,则非其所前闻矣。繁为口说,而辨给夺人;多其设施,而吏民滋扰。夫惟挟恢张喜事之情,则慈穷而忿起,俭困而骄生,恶能凝静以与人休息乎?是三君者,有老氏处錞之术以亘于中,既机深而事必诡;有霸者假仁之美以著于外,抑德薄而道必穷。及身不偾,犹其才足以(待)[持]之,不能复望之后嗣,固其宜矣。

  宋祖则二者之患亡矣,起行闲,陟大位,儒术尚浅,异学不乱其心。怵于天命之不恒,感于民劳之已极,其所为厚柴氏、礼降王、行赈贷、禁淫刑、增俸禄、尚儒素者,一监于[夷狄盗贼]毒民侮士之习,行其心之所不安,渐损渐除,而苏其喘息。抑未尝汲汲然求利以兴、求病以去,贸愚氓之愉快于一朝,以不恤其久远。无机也,无袭也,视力之可行者,从容利导,而不尸自尧自舜之名,以矜其美,而刻责于人。故察其言,无唐太宗之喋喋于仁义也;考其事,无文、景之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也;而天下丝纷之情,优游而就绪;瓦解之势,渐次以即安。无他,其有善也,皆因心者也。惟心之绪,引之而愈长;惟心之忱,出之而不妄;是以垂及百年,而余芳未歇。无他,心之所居者本无纷歧,而行之自简也。简以行慈,则慈不为沽恩之惠;简以行俭,则俭不为贪吝之(谋)[媒]。无所师,故小疵不损其大醇;无所仿,故达情而不求详于文具。子曰:“善人为邦百年,可以胜残去杀。”或以文、景当之者,非也;老氏之支流,非君子之所愿见也。太祖其庶几矣!

  虽然,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于所厚,则慈亦非慈;侈者必夺于人,则俭亦非俭。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吴、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叶之荣皆浮荣矣。宋祖受太后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赵普密谮之言,且不忍著闻,而亟灭其迹。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孙之祸福,斫其恻怛之心;而不为之制,廓然委之于天人,以顺母而爱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汉、唐之主所安忍怀惭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无忧。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叶向荣矣。不忍于人之死,则慈;不忍于物之殄,则俭;不忍于吏民之劳,则简。斯其慈俭以简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虽粗而不精,略而不详,要与操术而诡于道、务名而远于诚者,所繇来远矣。仁民者,亲之推也;爱物者,民之推也。君子善推以广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于心。一人之泽,施及百年,弗待后嗣之相踵以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后,太祖其迥出矣。

宋论卷二    太宗

  〖一〗

  钱氏之归宋,与窦融之归汉,仿佛略同。宋之待之也,视光武之待融,固相若也,而宋加厚矣。融之初起,与光武比肩事主,从更始以谋复汉室,非有乘时徼幸之心也。更始既败,独保西陲,而见推为盟主,亦聊以固圉而待汉之再兴。其既得通光武也,绝隗嚣而助攻嚣之师,嚣亡,陇土归汉,融无私焉。则奉版图以入朝,因而礼之,宠以上公,锡以茅土,适足以相酬,而未有溢也。而钱氏异矣。乘唐乱以起于草泽,心固董昌之心也;要唐命以擅有东土,情亦杨行密之情也。徒以西有强吴与争而恐不敌,故假拜表以弹压众心,何尝有共主在其意中哉!唐亡而朱温篡,则又北面事贼,假温之力以掣吴之右臂:自王自霸,鲸食山海,而富无与匹。及宋之兴,虽曰奉朔,亦聊以事朱、李、石、刘者事宋,观望其兴衰而无固志。宋之攻江南也,名为助宋,而投闲抵巇,坐收常州为己有。僭伪向尽,乃始执玉以入庭;恋国主之尊,犹不自释也。太宗踵立,中原大定,始卷土以来归。宋之得之,岂钱氏之能授宋也哉?若然,则宋之加厚于钱氏也,不已过乎!

  夫置人之情伪,以审己之得失,则予夺正;洁己之愉怫,以谅人之从违,则恩怨平。斯二者,君子之道也,而宋其庶矣。钱氏虽僻处一隅,非宋敌也;而以视江南、粤、蜀,亦足以颉颃,而未见其诎。主无荒淫之愆,下无离叛之慝,画疆自守,奡岸有余;使不量力而闭关以谢宋,则必勤师远出,争战经时而后下之。使然,则白骨横野,流离载道,吴、越之死者积,而中国亦已疲矣。且夫钱俶者,非崛起卒伍,自我得而自我失者也。仰事其先,则宗庙之血食久矣;俯临其下,受禄而立庭众矣。一旦削南面之尊,就班联之次,委故宫于茂草,撤祖庙之榱桷,夫岂不有痛心于此者?则迟回依恋,不忍遽束手而降附,人各有情,谁能即决于俄顷。不得已而始率宗族子孙以思媚于一王,因以保先王留之赤子,俾安于陇亩,而无暴骨之伤;则不忍苛责以显比之不夙也,道宜然也。而宋能折节以勤恩礼,力修长者之行,固非骄倨自大者所能知,久矣。有可责而弗责也,可弗厚而必厚矣。故曰君子之道,而宋其庶矣。休养两浙之全力,以为高宗立国之基,夫诚有以贻之也。

  〖二〗

  不仁之人,不可以托国。悟而弗终托之,则祸以讫;不悟而深信,虽悟而终托之,乱必自此而兴。明察有余,而弗悟者不鲜,固有甚难知者在也。有人于此,与之谋而当,与之决而断,与之言而能不泄,察之于危疑之际而能不移;若此者,予之以仁而不得,斥之以不仁而亦不得,故难知也。虽然,自有(不)[弗]难知者在矣。处人父子、兄弟、夫妇之间,而投巇承旨以劝之相忮相戕者,则虽甚利于我而情不可测。盖未有仁未绝于心,而忍教人以忮害其天伦者也。持此以为券,而仁不仁之判,若水与火之不相容,故弗难知也。

  张子房、李长源之智也,求之于忠谨而几失之。而于汉高帝、唐肃宗、德宗父子猜嫌之下,若痛楚之在肺肝,曲为引譬,深为护持,以全其天性之恩。则求之于忠谨而不得者,求之于仁而仁亦至矣。乃汉、唐之主弗托以国也,使怀忧疑以去。若夫举宗祊民社委之以身后长久之图,则往往任之不仁者而不疑;于是而杨素、徐世绩、赵普之奸售焉。此三人者,谋焉而当,决焉而断,与之言而不泄,处危疑而不移者也。而其残忍以陷我于戕贼,则独任之而不恤。呜呼!天下岂有劝人杀其妻子兄弟而可托以社稷者乎?

  杨玄感之反,非玄感之狂也,素之志也。素不死,杨广在其目中,而隋之鹿素得之矣。徐敬业之起兵,非义师也,世绩之杀王后立武氏,欲以武氏乱唐而夺其蹊田之牛也。敬业之力不足以胜武氏耳。世绩不死,纵武氏而后操之,中宗之愚,且为司马德宗,而唐移于徐氏矣。夫赵普,亦犹是也。所与太祖誓而藏之金匮者,曰立长君、防僭夺也。廷美、德昭死矣,太宗一旦不保而普存,藐尔之孤,生死于普之股掌。然则所云防僭夺者,特以太祖死,德昭虽弱,而太宗以英姿居叔父之尊,己慝必不可伸;姑授太宗以俟其身后之冲人,而操纵唯己。故曰:普之情,一素于杨广、世绩于武氏之情。非苛摘之也。

  试取普之终始而衡之,其于子房、长源也奚若?而于素、世绩,其异者又几何也?导人以戕杀其天伦者为何等事,而敢于人主之前,无惮于心,无疑于口;非至不仁者,谁敢为之而谁忍为之乎?太宗觉之矣。酬赏虽隆,而终寄腹心于崛起之李昉、吕端,罢普以使死于牖下,故宗社以安。太祖未悟也,发吴、越之瓮金,受雷德骧之面愬,亦既备察其奸;犹且曰:此忠我者,仁足以托。恶知其睨德昭而推刃之心早伏于谮毁太宗不听之日邪?虽然,无难知也。凡普之进谋于太祖者,皆以钳网太祖之故旧元勋而敛权于己也。不仁之不可掩,已久矣。

  〖三〗  观于赵普、卢多逊进退之际,可以知普之终始矣。

  普在河阳上表自诉曰:“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实预闻皇太后顾命,岂有闲然?”太祖得表,手封而藏之宫中。夫所谓轻议者,议于太祖之前也。议与不议,太祖自知,普何庸表诉?苟无影迹,太祖抑可宣诸中外,奚必密缄以俟他日?然则欲盖弥章之心见矣。传弟者,非太祖之本志,受太后之命而不敢违耳。迨及暮年,太宗威望隆而羽翼成,太祖且患其逼,而知德昭之不保。普探志以献谋,其事甚秘,卢多逊窥见以擿发之。太祖不忍于弟,以遵母志,弗获已而出普于河阳,交相覆蔽,以消他日之衅隙。则普当太祖时以毁秦王者毁太宗,其术一也。

  太宗受其面欺,信藏表之言以为戴己。曾不念立廷美者,亦太后之顾命也,普岂独不预闻?而导太宗以置之死,又何心邪?普之言曰:“太祖已经一误。”普之情见矣。普于太祖非浅也,知其误而何弗劝之改图?则当日陈不误之谋于太祖而不见听,小人虽谲,不期而自发其隐,恶能掩哉?太宗亦渐知之矣,崇以虚荣,而不委之以机要;故宋琪以两全为普幸,普亦殆矣!特其胁顾命以临太宗,而又曲成其贼害,则心知多逊前此之谮,非普所本无,而弗能施以鈇锧也。

  杜后之命非正也;卢多逊守太后之命,始之欲全太宗于太祖之世,继之欲全秦王于太宗之世,则非不正也。太后之命虽不正,而疑妒一生,戈矛必起;天伦为重,大位为轻,爱子之私,不敌奉母之志;多逊之视普,其立心远矣。

  夫普则诚所谓鄙夫者耳。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患失而无不可为者,(诚)[识]之所及,志之所执,习之所安,性之所成,以是为利用安身之至要,而天下之道无出于此。切切然患之,若疾疢之加于身而不能自已。是故苟其所结之友,即以患失为待友之信,则友匿之。苟其所奉之君,即以患失为事君之忠,而君宠之。为友患失,而阿附朋党,倾危善类,以为友固其荣利。为君患失,而密谋行险,戕害天伦,以为君遂其邪心。夫推其所患以与君友同患,君与友固且怀之以没世;恶知迷以导迷,既陷于大恶而不能自拔;且患之之情既切,则进而患得者无涯;杨素、徐世绩之阴谋,不讫于子孙之援戈以起而不已,皆鄙夫之所必至者乎!

  唐亡以后,鄙夫以成奸之习气,熏灼天下而不可浣。普以幕客之雄,沉溺尤至,而机械愈深,虽见疑于英察之主,而终受王封,与冯道等。向非太(祖)[宗]亟进儒臣以荡涤其痼疾,宋且与五季同其速亡。周世宗之英断,岂出太宗下哉?然一传而遽斩者,鄙夫充位为之也。故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不可与友以事君,则君不可使之事己,所固然矣。

  〖四〗

  不教之兵,可使战乎?曰:“不可。”日教其兵,可使战乎?曰:“固不可也。”世所谓教战者:张其旗帜,奏其钲鼓,喧其呼噪,进之、止之,回之、旋之,击之、刺之,避之、就之;而无一生一死、相薄相逼之情形,警其耳目,震其心神。则教之者,戏之也。日教之者,日戏之也。教之精者,精於戏者也。勍敌在前,目荧魄荡,而尽忘之矣。即不忘之,而抑无所用之。是故日教其兵者,不可使战也。

  虽然,抑岂可使不教之兵以战哉?夫教战之道无他,以战教之而已矣。古之教战也,教之于四时之田。禽,如其敌也;获禽,如其杀敌也;驱逆,如其挑战也;获而献禽,如其计功以受赏也。趋利而唯恐失,洞中贯脑而唯恐毙之不速,众争追逐而唯恐其后于人,操必杀之心而如不两立。以此而教,行乎战之事矣。然而古之用兵者,邻国友邦之争,怒尽而止,非夷狄盗贼之致死于我而不可与之俱生,以禽视敌,而足以战矣。夫人与人同类,则不容视其死如戮禽而不动其心。敌与我争命,则不如人可杀禽,而禽不能制人之死命。以此为教,施之后世,犹之乎其有戏之心;但习其驰射进止之节,而不能鼓临事之勇,于战固未有当也。况舍此而言教战,黩武也;黩之以戏而已矣。

  夫营垒有制,部队有法,开合有势,伏见有机,为将者务知之,而气不属焉,则娴习以熟,而生死成败之介乎前,且心目交荧而尽失其素。况乎三军之士,鼓之左而左,鼓之右而右,唯将是听,而恶用知兵法之宜然哉!所恃以可生可死而不可败者,气而已矣。气者,非可教而使振者也。是故教战者,唯数试之战,而后气以不骇而昌。日习之,日教之,狎而玩之,则其败愈速。是故不得百战之士而用之,则莫若用其新。昔者汉之击匈奴也,其去高帝之时未及百年,凡与高帝百战以定天下者虽已略尽,而子孙以功世彻侯,皆以兵为世业,习非不夙,而酎金之令,削夺无余。武帝所遣度绝幕、斩名王、横驰塞北者,卫青、霍去病、李广、程不识、苏建、公孙敖之流,皆拔起寒微,目未睹孙、吴之书,耳未闻金鼓之节,乃以用其方新之气,而威行乎朔漠。其材官健儿以及数十万之众,天子未闻亲临大阅,将吏未暇日教止齐,令颁于临戎之日,驰突于危险之地,即此以教之而已足于用。故教战者,舍以战教,而教不如其无教,教者,戏而已矣。

  虽然,抑有说焉。有数战而不可使战者,屡试之弱敌,幸而克捷,遂欲用之于勍敌也;则宋之用曹彬、潘美以争幽州是已。此数将者,皆为宋削平割据以统一天下者也,然而其效可睹矣。刘鋹之虐也,孟曰永之荒也,李煜之靡也,狃于乍安,而尽弛其备,兵一临之,而如春冰之顿释;河东差可自固,而太祖顿于坚城之下,太宗复亲御六军,躬冒矢石,而仅克之;则诸将之能,概可知已。幸人之弱,成其平国之功,整行长驱,卧鼓偃旗,而敌已溃;未尝有飞矢流于目睫,白刃接于肘腋,凶危不测之忧也。方且以仁厚清廉、雍容退让、释天子之猜疑,消相臣之倾妒,迨雍熙之世而益老矣。畏以勋名见忌,而思保富贵于暮年之情益笃矣。乃使贸首于积强之契丹,岐沟之死伤过半;岂旌麾不耀云日,部伍不缀星辰,以致敌之薄人于无法哉?怙其胜小敌者以敌大敌,突骑一冲,为生平所未见,而所习者不与之相应,不熸何待焉。张齐贤曰:“择卒不如择将。”诸将之不足以一战也,夫人而知之矣。

  夫宋岂无果毅跅也之材,大可分阃而小堪奋击者乎?疑忌深而士不敢以才自见,恂恂秩秩,苟免弹射之风气已成,舍此一二宿将而固无人矣。岐沟一蹶,终宋不振,吾未知其教之与否,藉其教之,亦士戏于伍,将戏于幕,主戏于国,相率以嬉而已。呜呼!斯其所以为弱宋也欤!

  〖五〗

  数变之言,志士耻言之,英主恶闻之。其尚口而无所择也,已贱者也;(且)[其]诡随而无定操也,不令者也;其反激以相颠倒也,怀奸者也。张齐贤不失为伉直之臣,太宗非听荧之主,宜其免焉。乃当瓦桥战后,议者欲速取幽、燕,齐贤力陈其不可。越六年,齐贤与王显同任枢密,而曹彬、潘美等大举北伐,取岐沟之牧。帝谓齐贤曰:“卿等视朕今后作如此事否?”而齐贤愧咎不遑,则岐沟之役,齐贤实赞成之,何前后之相盭戾邪?齐贤不以反覆为耻,太宗不以反覆加诛,夫岂其愦愦之至斯哉?乃取齐贤前日之言而覆理之,则齐贤之志,未尝须臾忘幽、燕者也。

  其云“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择将而任之,岂徒以守内地而为偷安之计邪?而太宗卒不能庸。其于将也无所择;醇谨自持之曹彬已耳,朒缩不前之潘美已耳,因仍而委之,无所择也。其于人也不欲任;曹彬之谦谨而不居功,以避权也;潘美之陷杨业而不肯救,以避功也。将避权而与士卒不亲;将避功而败可无咎,胜乃自危;贸士卒之死以自全,而无有不败者矣。虽有都部署之名,而知上之任之也无固志,弗获已而姑试焉,齐贤亦知其不可而姑听焉。于是而齐贤久蕴之情,不容不降志以相从矣。

  夫齐贤既知其不可,而不以去就争之,何也?呜呼!舍此,而宋之事无可为矣。契丹之得十六州也,得其地,得其人矣。得其地,则缮城郭,列堡戍,修岩险,知宋有欲争之情,益儆而日趋于巩固。得其人,则愈久而其心愈不回也。当石晋割地之初,朔北之士民,必有耻左衽以悲思者。至岐沟败绩之岁,凡五十年,故老之存者,百不得一。仕者食其禄,耕者习其事,浮靡之夫,且狎其嗜好而与之俱流。过此无收复之望,则其人且视中夏为绝域,衣冠为桎梏,礼乐为赘疣,而力为夷争其胜。且唯恐一朝内附,不能与关南之吏民争荣辱,则智者为谋,勇者为战,而终无可复之期矣。故有志之士,急争其时,犹恐其已暮,何忍更言姑俟哉!

  且夫志于有为者,败固其所不讳也。汉高之夷项羽,武帝之攘匈奴,光武之破赤眉,郭子仪之平安、史,皆屡败之余,气不为苶,而惩其所失,卒收戡定之功。彬、美既衅而后,齐贤有代州之捷,尹继伦有徐河之胜;将非无可择,人非无可任,耶律隆绪屡胜之骄兵非无可挫。用兵者,胜亦不可恃也,败亦不可沮也。赞成北伐,何足以为齐贤病哉!而奚庸谏止焉?

  唯是太宗悔非所悔,宋琪、王禹偁相奖以成乎怯懦,齐贤于是亦无如此虚枵之君与大臣何;徒有孤出以当一面,少寄其磊砢之壮志而已。故知齐贤之始终以收复为心,而非游移数变无有定情者也。太宗亦深知其有忧国之忱,特不自胜其疑忌消沮之私,岂听荧乎?繇其言,察其情,君子是以重为齐贤悲也。

  〖六〗

  太宗修册府元龟、太平御览诸书至数千卷,命江南、西蜀诸降臣分纂述之任。论者曰:太宗疑其怀故国、蓄异志,而姑以是縻之,录其长,柔其志,销其岁月,以终老于柔翰而无他。呜呼!忮人之善而为之辞以擿之,以细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

  杨业,太原之降将也,父子握兵,死士为用,威震于契丹;谤书迭至,且任以边圉而亡猜。张洎、徐铉、句中正之流,浮华一夫,自诩不为之用,纵之壑而不足以游,夫人而知之矣。李煜降而不能有他,曹彬谅之,而任其归邸。已灰之烬,不可复炊,二三弄颖之士,固不屑为之重防也。张洎之视诸人,智计较为敏给,亦任之政柄,与参坐论,其余可知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

  乃其所以必授纂修之事于诸降臣者有故。自唐乱以来,朱温凶戾,殄杀清流,杜荀鹤一受其接纳,而震栗几死。陷其域中者,人以文藻风流为大戒,岂复有撩猛虎而矜雅步者乎?李存勖、石敬瑭皆沙陀之孽,刘知远、郭威一执帚之佣也。犷悍相沿,弓刀互竞,王章以毛锥司榷算,且不免噪啄于群枭。六籍百家,不待焚坑,而中原无遗矣。抑且契丹内蹂,千里为墟,救死不遑,谁暇闵遗文之废坠?周世宗稍欲拂拭而张之,而故老已凋,新知不启。王朴、窦仪起自燕、赵,简质有余,而讲习不夙,隔幕望日,固北方学士之恒也。唯彼江东、西蜀者,保国数十年,画疆自守,兵革不兴,水涘山椒,縢缄无损;故人士得以其从容之岁月,咀文苑之英华。则欲求博雅之儒,以采群言之胜,舍此二方之士,无有能任之者。太宗可谓善取材矣。

  光武之兴道艺也,雅乐仪文,得之公孙述也。拓拔氏之饰文教也,传经定制,得之河西也。四战之地,不足以留文治,则偏方晏处者存焉。蒙古决裂天维,而两浙、三吴,文章盛于晚季;刘、宋、章、陶藉之以开一代之治,非姚枢、许衡之得有传人也。繇此言之,士生礼崩乐圮之世,而处僻远之乡,珍重遗文以须求旧之代,不于其身,必于其徒,非有爽也。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下者,殆所谓自弃者与!道胜者,道行而志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奚必任三事、位彻侯,而后足以荣与?汉兴,功臣名多湮没,而申培、伏胜遗泽施于万年。然则以纂述为束缚英才之徽纆者,细人之陋也。以沮丧君子而有余疚已。

  〖七〗

  人之可信者,不贪不可居之名;言之可信者,不传不可为之事。微生之直,仲子之廉,君子察其不谌。室远之诗,漂杵之书,君子辨其不实。人恶其饰言饰行以乱德也,言恶其溢美溢恶以乱道也。君子之以敦实行、传信史、正人心、厚风俗者,诚而已矣。

  江州陈兢九世同居,而太宗岁赐以粟,盖闻唐张公艺之风,而上下相蒙以矜治化也。九世同居,天下亦多有之矣。其宅地广,其田牧便,其习业同,未可遽为孝慈友爱,人皆顺以和也。公艺之告高宗也,曰“忍”。夫忍,必有不可忍者矣。则父子之谇语,妇姑之勃溪,兄弟之交愈,以至于斁伦伤化者皆有之。公艺悉忍而弗较,以消其狱讼仇杀之大恶而已。使其皆孝慈友爱以无尤也,则何忍之有邪?故公艺之言,犹不敢增饰虚美以惑人,为可信也。传陈兢之家者曰:“长幼七百口,人无闲言”,已溢美而非其实矣。又曰:“有犬百余,共一牢食,一犬不至,群犬不食。”其诞至此,而兢敢居之为美,人且传之为异,史且载之为真,率天下以伪,君子之所恶夫乱德之言者,非此言哉?

  人而至于百,则合食之顷,一有不至,非按而数之,且不及察矣。犬而至百,坌涌而前,一犬不至,即智如神禹,未有能一览而知者,奚况犬乎?计其家七百口之无闲言,为夸诞之说,亦如此而已矣。

  尧、舜之有朱、均,文王之有鲜、度,天不能私其美于圣人之家。子之贤不肖,天也。天之化,未有能齐者也;何独于陈氏之家,使皆醇谨以若于长者之训耶?而曰:“自陈崇以至于兢,教之有方,饬之有道,家训立而人皆劝。”则尧之于子,既自以则天之德立范于上;而又使事舜于畎亩,以薰陶其气质;陈氏之德十百于尧,其教也十百于舜,庶乎可矣。不然,慧者、愚者、强者、柔者、静者,躁者、咸使整齐专壹,而无朱、均、鲜、度之梗化于中,陈氏何德以堪此?取尧、舜犹病之美,夸乡原非刺之无,兢之伪,史之诬,岂待辨而明哉?

  且以陈氏之族如彼其善矣,又何赐粟以后,九世之余,寂寂无足纪数;而七百口敦仁崇让之子弟,曾无一人能树立于宋世哉?当唐末以后之丧乱,江州为吴、楚交争之冲。陈氏所居,僻远于兵火,因相保以全其家,分数差明,而无讼狱仇杀之衅。陈氏遂栩栩然以自矜,有司乃栩栩然以夸异,太宗且栩栩然以饰为时雍之化,相率为伪,而犬亦被以荣名。史氏传其不足信者,而世信之;妄人售,而为父兄者恤虚名以渎伦纪;君子所以为世道忧也。

  夫君子之齐家,以化及天下也。不为不可成,不居不可久,责备贤者而善养不才,立异以使之同,昭辨以使之壹,贤者易以笃其恩,不肖无以增其慝。是以命士而上,父子异宫,不欲其相黩也;五世而降,功缌以绝,不欲其强饰也;立庭之训,止于诗礼;夜饮之戒,严于朝廷;三十授田,而田庐分处;八口以外,而饥寒自赡;无相杂也,则无相竞也。使九世可以同居,族以睦而分以明,则先王胡不立此以为制,而文昭武穆,必使有国有家各赐族以使自为纪哉?化不可骤,情不可强,天不可必,人不可不豫为之防。故伪行伪言不宣,上以诚教,下以诚应。同人之道,类族辨物,而于宗则吝;家人之义,嘻嘻失节,而威如以孚。垂世立教,仁之至、义之尽矣。俶诡之行,矜夸之说,荧惑(之)[天]下,饰大美以鬻名利,天性受诬而人纪以亡,读史者又何艳焉!

  〖八〗

  三代而下,遂其至性,贞其大节,过而不失其中,幽光内韫,垂五(十)[百]余年,人无得而称者,其楚王元佐乎!

  元佐,太宗之元子也。太宗遂其传子之志,则天下者,元佐之天下也。杜后之命曰:太祖传二弟,而旋授德昭。即令太宗恤遗命,全秦王而授之位,秦王立,其犹从母命也,德昭虽死,而惟吉存;使其不然,则秦王且私授其子,此吴光与僚先后得国之势也。元佐其犹夷昧、余祭之子,位不得而及焉,必矣。太宗挟传子之私,忌秦王而致之死,岂忧己位之不固哉?为元佐计,欲坐收而奄有之尔。故曰:如太宗之志,天下者元佐之天下也。于是而元佐憬然发其天性之恻悱,以质鬼神,以对天下,必欲曲全叔父,以免君父于不仁。愤太宗之不听也,激烈佯狂,纵火焚宫,示不可以君天下。进则有九五之尊,退则膺庶人之罚,万一父怒不测而死及之,亦且甘之如饴。呜呼!是岂三代以下教衰俗圮之得再见者哉?废为庶人,而元佐之心得矣。得其心者,得其仁也。是伯夷、泰伯之所以弁髦人爵,寝处天彝,而保此心以复于礼者也。

  东海王强之安于废,父不欲畀以天下也。宋王成器之屈于玄宗,弟有社稷之元功,己不得而居其上也。父志存焉,人心归焉,不敢与争,而仅以自保其王爵,议者犹且奖之。元佐以逸获之天下,脱屣而求惬其孤心,岂彼所能企及哉?乃廷无公论之臣,史无阐幽之笔,且以建储称寇准之忠,拥戴诧吕端之节,实录所纪,又为燕不得与及李后、王继恩谋立之说,曲毁其至德。故司马氏曰:“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世无君子,信流俗倾妒之口,掩潜德而曲诬之,后世之史,不如其无史也,多矣。

  太宗怒,欲安置之于均州,百官谏而止者,知其志之正而理之伸也。真宗立,复楚王之封,加天策将军之号,待以殊礼者,知其弃万乘以全至性,而李后之谋,必其所不就也。太宗愧之,真宗安之,而不能动廷臣国史之心;流俗之迷而不觉,有如是夫

  或曰:泰伯不欲有天下,逃之句吴,而元佐终受王封,何也?曰:周未有天下,而句吴为殷之蛮服;古有公子去国而为羁之礼,则有余地以听泰伯之徜徉。宋则一统六寓,而元佐奚适焉?若其终受王封也,藉令秦王立,惟吉继,而太宗既君天下,致(年)[平]康,则其元子固当为王;王者,元佐之应得也。不为天子而德已至,奚婞婞然致怒天伦,效陈仲子之为哉!

  乃于是而见宋之无人也。德昭之死,廷美之窜,大乱之道,太宗之巨慝也。立其廷者,以刚直称,则窦偁、姚坦;以昌言称,则田锡、张齐贤;以方正称,则李昉、吕端;皆所谓贤臣也。而俯首结舌,听其安忍戕性以行私,无敢一念开国之先皇者。仅一卢多逊卫太宗于前,护秦王于后,无忘金匮之言;而赵普之邪说一张,附致深文以窜死。昏霾掩日月之光,仅露孤光于元佐,有心者自知择焉。奚必孔子,而后可致伯夷于青云,存乎人心之不死者而已矣。

  〖九〗

  太宗谓秦王曰:“人君当淡然无欲,勿使嗜好形见于外。”殆乎知道者之言也夫!且夫人之有所嗜好而不能自已者,吾不知其何以然也。耳目口体于天下之物,相得而各有合,欲之所自兴,亦天也。匪徒小人之所依,抑君子之所不能去也。然而相得者,期于得而止;其合也,既合而固可无求。匪徒崇高富贵者之易于属猒,抑贫窭之子可致而致焉者也。

  故夫人之所嗜,亦大略可睹矣。居海国者,不嗜麕麋;处山国者,不嗜鳆蛤。未闻其名,则固不慕也;未尽其致,则固不耽也。然则世之有所嗜好而沉迷不反者,皆著见于外而物得乘之以相惑耳。繇是而销日糜月,滥喜狂怒,废事丧德,戕天物,耗财用,导慆淫,迩宵小,抵于败国亡家而不悟。岂果其嗜好之不可遏哉?群然取一物而贵之,则贵矣;群然取一物而安之,则安矣。有所贵而忘其贱,有所安而忘其本不足以安:时过事已,而不知当日之酷好者何心。若是者,吾又恶知其何以然哉?

  卫懿公之于鹤也,唐玄宗之于羯鼓也,宋徽宗之于花石也,达者视之,皆无殊于瓦缶之与块土凡虫也,而与之相守以不离。求其故而不得,设身而代为之思,盖触目喜新,偶动于中而著见于外,窥之者曲以相成,习闻数见,浮言胥动,随以流而不可止耳。口之欲止于味,而山珍海错者,非以味也,以其名也。体之欲止于适,而衣珠玉者,非以适也,以其名也。一夫偶以奇而炫之,无识者相因而和之,精而益求其精,备而益求其备;乃至胡椒之八百斛,杨梅仁之十石,不知何所当于嗜欲,而必汲汲以求者如此。呜呼!以口还口,而味亦靳矣;以目还目,而色亦靳矣;以耳还耳,而声亦靳矣;以体还体,而衣被器用游观之所需者亦靳矣。过此,则皆流俗浮游之言转相传述,溢于其分。而劳形、怵神、殃民、殄物,役役以奔走,至死而不释。呜呼!是其愚也,吾且恶知其何以然哉?

  故君子之无欲,不爽于理者,无他,耳目口体止于其分,不示人以殊异之情,则人言之沓至,稗官之妄述,导谀者之将顺,鬻技者之蛊惑,举不以易吾耳目口体之素。然则淡然无欲者,非无欲也;欲止于其所欲,而不以流俗之欲为欲也。

  夫流俗之欲而荡其心,夫人之所不能免也。奚以治之?其惟有以镇之乎!太宗曰“朕无他好,惟喜读书”,所以镇之也。镇之者,息其纷纭,抑其竞躁,专凝其视听而不迁;古今成败得失之故,迭至而相警,以域其聪明;其神闲,其气肃,其几不可已,其得不能忘。如是,而流俗之相荧者,不待拒而自不相亲。以是而形见于外,天下之饰美以进者,相奖以道艺。其人非必贤,其所习者抑不诡于正矣;其学非必醇,其所尚者固不损于物矣。因而精之,因而备之,而道存焉。故太宗之择术善矣。宋儒先以格物穷理为身、心、意、知之所自正,亦此道焉耳。

  虽然,但言读书,而犹有所患。所患者,以流俗之情临简编,而简编之为流俗用者不鲜也。故萧绎、杨广、陈叔宝、李煜以此而益长其慆淫。岂徒人主然哉?凡为学者皆不可不戒也。夫苟以流俗之心而读书,则读书亦嗜好而已。其销日糜月废事丧德也,无以愈。如是者其淫有三,不知戒而蹈之者众,故不可不戒也。物求其名,形求其似,夸新竞丽,耽僻摘险,以侈其博,如是者谓之色淫。师鲰儒之章程,殉小生之矩步,析音韵以求工,设机局以相应,曳声引气,意短言长,如是者谓之声淫。读可喜之言而如中酒,读可怒之事而如操戈,嬉笑以谐心,怒骂以快意,逞其气以击节于豪宕之篇,弛其志以适情于闲逸之语,心与俱流,情将日荡,如是者谓之志淫。此三淫者,非所读之书能病之也。风、雅兼贞淫之什,春秋有逆乱之书;远流俗,审是非,宁静以镇耳目之浮明,则道贞于一。轩輶之语,里巷之谣,无不可益也。非是而涉猎六籍,且有导人以迷者;况史册有繁言,百家有琐说乎?班固之核也,蔡邕之典也,段成式、陆佃之博也,苏轼、曾巩之辨也,以是而猎荣名,弋物望,又奚异于烂羊之关内侯、围棋之宣城守、宣淫之控鹤监乎?无他,以读书为嗜好,则适以导人于欲也?惟无欲而后可以读书。故曰:太宗之言,殆知道者之言也。

  〖十〗

  论治者佥言久任,为州县长吏言之耳。夫岂徒牧民者之使习而安哉!州县之吏去天子远,贤不肖易以相欺;久任得人,则民安其治;久任失人,则民之欲去之也,不能以旦夕待,而壅于上闻。故久牧民之任,得失之数,犹相半也。至于大臣,而久任决矣。

  国家之政,见为利而亟兴之,则奸因以售;见为害而亟除之,则众竞于嚣。故大臣之道,徐以相事会之宜,静以需众志之定,恒若有所俟而不遽,乃以熟尝其条理,而建不可拔之基。志有所愤,不敢怒张也;学有所得,不敢姑试也。受政之初,人望未归;得君之始,上情未获;则抑养以冲和,(待)[持]以审固,泊乎若无所营,渊乎若不可测,而后斟酌饱满,以为社稷生民谢无疆之恤。期月三年之神化,固未可为大贤以下几幸也。乃秉政未久,而已离乎位矣。欲行者未之能行,欲已者未之能已,授之他人,而局又为之一变。勿论其君子小人之迭进,而荑稗窃嘉谷之膏雨也。均为小人,而递相倾者,机械后起而益深;均为君子,而所学异者,议论相杂而不调。以两不相谋之善败,共图一事之始终,条绪判于咫寻,而得失差以千里。求如曹参之继萧何,守画一之法以善初终者,百不得一也。且惟萧何之相汉,与高帝相为终始,绪已成,而后洞然于参之心目,无所容其异同。向令何任未久而参代,亦恶能成其所未就以奏治定之功!况其本异以相攻,彼抑而此扬者乎!

  夫爰立作相者,非骤起衡茅、初登仕版者也;抑非久历外任、不接风采者也。既异乎守令之辽阔而不深知,则可不可决之于早,既任之而固可勿疑;奚待历事已还,而始谋其进退。故善用大臣者,必使久于其任,而后国是以不迷,君心以不眩。

  宋自雍熙以后,为平章、为参知、为密院、总百揆掌六师者,乍登乍降,如拙棋之置子,颠倒而屡迁。夷考其人,若宋琪、李昉、李穆、张齐贤、李至、王沔、陈恕、张士逊、寇准、吕端、柴禹锡、苏易简、向敏中、张洎、李昌龄者,虽其闲不乏侥幸之士,而可尽所长以图治安者,亦多有之。十余年闲,进之退之,席不暇暖,而复摇荡其且前且却之心,志未伸,行未果,谋未定,而位已离矣。则求国有定命之訏谟,人有适从之法守,其可得与?以此立法,子孙奉为成宪,人士视为故事。其容容者,既以传舍视黄扉,浮沉于一日之荣宠;欲有为者,亦操不能久待之心,志气愤盈,乘时以求胜。乃至一陟一迁,举朝视为黜陟之期,天子为改纪元之号;绪日以纷,论日以起,嚚讼盈廷,而国随以毙。垂法不臧,非旦夕之故矣。

  夫宋之所以生受其敝者,无他,忌大臣之持权,而颠倒在握,行不测之威福,以图固天位耳。自赵普之谋行于武人,而人主之猜心一动,则文弱之士亦供其忌玩。故非徒王德用、狄青之小有成劳,而防之若敌国也。且以寇准起家文墨,始列侍从,而狂人一呼万岁,议者交弹,天子震动。曾不念准非操、懿之奸,抑亦无其权藉;而张皇怵惕,若履虎之咥人,其愚亦可嗤也。其自取孤危,尤可哀也。至若蔡京、秦桧、贾似道之误国以沦亡,则又一受其蛊,惑以终身,屹峙若山,莫能摇其一指。立法愈密,奸佞之术愈巧。太宗颠倒其大臣之权术,又奚能取必于闇主?徒以掣体国之才臣,使不能毕效其所长。呜呼!是不可为永鉴也欤!

  〖一一〗

  自唐渔阳之乱,藩镇擅士自殖,迄于割据而天下裂。有数郡之土者,即自帝自王,建蚁封之国。养兵将,修械具,僭仪卫,侈宫室,立百官,益以骄奢,其用不赀。户口农田之箕敛,史不详其虐取者奚若,概可知其溪壑之难填矣。然而固不给也。于是而海国之盐,山国之茶,皆官榷卖;又不足,则榷酒、税农器之令,察及毫毛。迨宋之初,未能除也,皆仍僭伪之陋也。

  然就此数者论之,唯农器之税,为虐已甚。税兴而价必涌贵,贫民不赡,则器不利而土荒,民之贫,日以酷矣。榷酒者,官吏降为当垆之佣保,辱人贱行之尤也。而抑有可通之理焉。唯海之有盐,山之有茶,农人不得而有也,贫民不得而擅其利也,弃耒耜以营牢盆,舍原隰而趋冈阜,富民大贾操利柄以制耕夫之仰给,而军国之盈虚杳不与之相与;则逐末者日益富,力田者日益贫,匪独不均,抑国计民生之交蹙矣。故古者漆林之税,二十而五,车乘牛马,税之于商,先王之以敦本裕民,而持轻重之衡以低昂淳黠者,道莫隆焉。则斯二者多取之,以宽农田之税,仁之术,义之正也。虽偏方之主,立为程法,其迹若苛;而有王者起,又恶得而废焉?

  若夫酒,则尤有道存焉。古之为酒者,以疗疾,以养老,以将敬于宾祭。而过饮之禁,自禹以来,垂戒亟焉。天子所不敢耽,圣人所不敢旨,则愚贱贫寒之子,不敢恣其所欲,素封纨袴之豪,不得听其所嗜。故周官有萍氏之讥,恶人之易得而饮也。商贾贸贩之不可缺也,民非是无以通有无而赡生理,虽过徼民利,而民亦待命焉。若夫酒,则藉其无之,而民生自遂;且能永无之,而民气尤醇。乃其流既久,而不可以乍绝,则重税之,而酤者不得利焉。税重价增,而贫者不得饮焉。岂非厚民生正风俗者之所大快哉?然则税之已重,而不为民病者,莫酒若也。榷酒虽辱,而税酒则正,又何疑乎?百家之市无悬帘,则日暮无狺争之狂子;三时之暇无巷饮,则长夏无称贷之穷民;又何病焉!淳化五年,罢官卖而使输课,折衷之允得者也。新法行而官卖复行,乃至以歌舞诱人之沉湎,恶足以体太宗之至意乎?

  税不一,而莫先于酒,其次茶也,又其次盐也。三者之轻重,准诸道而可得其平。唯农器之税,至景德六年而后罢,太宗于此疏矣。

  〖一二〗

  古有云:“受降如受敌。”非但行陈之闲,诈降以诱我而覆我也。果于降而无以驭之,示以瑕而使乘,激其怨而使愤,益其骄而使玩,其祸皆深于受敌。受敌而不竞,一败而止,屡败而犹足以振,患在外也。受降而无以驭之,则患在内而无以解。梁之于侯景,身毙国倾,朱异受之也。唐之于河北,兵连祸结,仆固怀恩受之也。或激之,或骄之,祸一发而不知所以防。而不仅此也,无以激之,而无以绥之,犹激也;无以骄之,而无以服之,犹骄也。则宋之于李继捧是已。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无可归之主;衣被器具之需,仰给于中国者不赡,翘首以望内集者,固其情也。及是,河东之下三年矣。仅隔一水而即宋疆。僭伪削平,风声远讫,卷土而来,披襟而受之,易易也。而正未易也。银、夏之在西陲,士马精强,风俗犷戾,十九同于外夷,固非钱氏蹙处海滨、文弱不振之比也。则受之也,岂得以受钱氏者受之乎?太上之受远人也以德,其次以恩,其次以略,又其次以威。唯德与威,非一旦之积也。宋之德而既凉矣!其恩,则呴呴之仁,不足以抚骄子;其威,则瓦桥关之围,莫州之败,岐沟之衅,天子亲将,倾国大举,而死伤过半,亟议寝兵;李氏入而深测之矣。三者无得而待焉,则受之之略,不容不审也。

  继捧既移镇彰德,而四州易帅矣。帅之者,谁使而可邪?使能择虎臣以镇抚,鼓厉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图功名;继迁虽逃,无能阑入而摇荡之,四州安矣。乃岂无可遣之帅?而托非其人。非无可遣也,夙将如曹彬,而弭德超得行其离闲;血战如杨业,而潘美等得谤以叛离;固不欲付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于矫矫之臣也。夫既不能尔矣,则继捧虽奉版以请吏,而以恩怀之,使仍拥定难之节,无失其世守;薄收其贡税,渐设其佥判,以待其定而后易制之;且勿使迁居内地,窥我设施,以相玩而启戎心,不犹愈乎?且夫欲降者,继捧与其二三僚幕而已。其从之以入者,倔强之心,未尝一日而去于其怀。故继迁之走,旋起收之而乐为之用。还继捧于故镇,则部落民庶既得内附之利,而无吏治之扰。继迁无以蛊众心,而嚣张渐革,无难折棰而收之矣。

  是策也,唯乘其初附而销萌于未乱,则得也。迨继迁复振之后,守臣歼,疆土失,赵普乃用之以纵继捧而使归,则中国已在其目中,徒以长寇而示弱。则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降以缓敌;卒至帝制自雄,虔刘西土,掣中国以纳赂于北(敌)[狄],而日就亡削。谋之不臧,祸亦烈矣。乃当日者,处堂之君相,栩栩然曰:“天下已定,百年割据之远人怀音归我,披襟以受之,无难也。”不已妄乎?

  无其德,不建其威;恃其恩,不知其略;有陨自天之福,非其人不克承也。是故东汉之绝西域,宣德之靳交趾,诚有戒心焉。保天下以无虞者,唯不可动以小利而思其永,斯以得怀远招携之道,固非宋之所能胜任也。

  〖一三〗

  为君子儒者,亟于言治,而师申、商之说,束缚斯民而困苦之,乃自诧曰:“此先王经理天下大公至正之道也。”汉、唐皆有之,而宋为甚。陈靖请简择京东西荒地及逃民产籍;募民耕作,度田均税,遂授京西劝农使;陈恕等知其不可行,奏罢之,而黜靖知陈州。论者犹惜靖说之不行,为恕等咎。呜呼!非申、商之徒以生事殃民为治术者,孰忍以靖之言为必可行乎?圣王不作,而横议兴,取诗、书、周礼之文,断章以饰申、商之刻核,为君子儒者汨没不悟,哀我人斯,死于口给,亦惨矣哉!

  今姑勿论其言,且问其人。靖,太常博士也。非经国之大臣,无田赋之官守,出位以陈利害者何心?及授以陈州之民社,则尸位以终,于民无循良之绩,于国无匡济之能,斯其人概可知矣。故夫天下无事而出位以陈利国便民之说者,其人皆概可知也。必其欲持当国大臣之长短,思以胜之,而进其党者也;不则其有所忮忌于故家大族而倾之也;不则以己之贫,嫉人之富,思假公以夺人者也;不则迎君与大臣之意旨,希得当以要宠利者也。即不然,抑偶睹一乡一邑之敝,动其褊衷,不知天下之不尽然,而思概为改作者也。如是者,览其章奏,若有爱民忧国之忱;进而与之言,不无指天画地之略;及授以政,则面墙而一无能为。是其为浮薄侥幸之匹夫也,逆风而闻其膻,而皮相者乐与之亲。书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诚畏之也。

  乃若其言,则苟实求诸事理而其奸立见。唯夫国敝君贪,大臣无老成之识,于是而其言乃售。今取靖言而按之,所谓荒地者,非荒地也;所谓逃民产籍者,非逃民也。自汴、晋交兵,迄于契丹之打草谷,京东、西之凋残剧矣。张全义、成汭之仅为拊循,周世宗以来之乍获休息,乃有生还之游子,侨寓之羁人,越陌度阡,薄耕以幸利,而聊为栖息。当陈靖陈言之日,宋有天下三十二年耳。兵火之余,版籍错乱,荒莱与熟地,固无可稽;逃亡与归乡,抑无可据。则荒者或耕,逃者或复,幸有脱漏以慰鸿雁之哀鸣,百年大定以还,自可度地度人,以使服赋率。靖固知其非荒非逃,而假为募民之说,俾寸土一民,词穷而尽敛之。是役一兴,奸民之讦发,酷吏之追偿,无所底止,民生蹙而国本戕。非陈恕等力持以息其毒,人之死于靖言者,不知几何矣。唐之为此者,宇文融也,而唐以乱。宋之季世为此者,贾似道也,而宋以亡。托井地之制于周官,假经界之说于孟子,师李悝之故智而文之曰利民,袭王莽之狂愚而自矜其复古,贼臣之贼也。而为君子儒者,曾以其说之不行为惆怅乎?

  夫三代之制,见于典籍者,既已略矣,若其画地域民,而俾任土作贡者,则有以也。古之人民,去茹毛饮血者未远也,圣人教之以耕,而民皆择地而治,唯力是营;其耕其芜,任其去就,田无定主,而国无恒赋。且九州之土,析为万国,迨周并省,犹千有八百诸侯,自擅其土以取其民,轻重法殊,民不堪命。故三代之王者,不容不画井分疆,定取民之则,使不得损益焉。民不自为经界,而上代为之。非此,则择肥壤,弃瘠原,争乱且日以兴,芜莱且日以广。故屈天子之尊,下为编氓作主伯之计,诚有不得已也,夫岂以限万世而使必服其征哉!乃其所谓再易者,非必再易也;一易者,非必一易也;其莱田,非必莱也;存其名,不核其实,勤者不禁其广耕,而田赋(正)[止]如其素。故自上农以至下农,其获五等。岂百亩之所获,勤惰如是其差乎?莱地之耕否使然耳。

  及汉以后,天下统于一王,上无分土逾额之征,下有世业相因之土,民自有其经界,而无烦上之区分。至于兵火之余,脱锋刃而务灾畬者,或弱民有田而不敢自列于户,或丁壮有力而不但自垦其田。夫亦患田之不辟而民之不勤,百姓不足而国亦贫耳。无与限之,弗劳募也。名为募而实为综察,以与归飞之雁争稻粱,不已惨乎!

  夫如靖者流,妒匹夫匹妇之偷得一饱,而为富有四海之天子益锱铢升斗之利。孟子曰:“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于上刑。”非若此俦,其孰膺明王之鈇钺邪?不劝而自劝者,农也;劝农者,厉农者也。头会箕敛,而文之曰“劝”。夫申、商亦何尝不曰“吾以利民”哉!而儒者诬先王易简之德,以申、商之纤密当之,晋陈靖以与周公齿。道之不明,莫斯为甚矣。

宋论卷三    真宗

  〖一〗

  咸平四年,诏赐九经于聚徒讲诵之所,与州县学校等,此书院之始也。嗣是而孙明复、胡安定起,师道立,学者兴,以成乎周、程、张、朱之盛。及韩侂胄立伪学之名,延及张居正、魏忠贤,率以此附致儒者于罪罟之中,毁其聚讲之所,陷其受学之人,钳网修士,如防盗贼。彼亦非无挟以为之辞也。固将曰:“天子作君师,以助上帝绥四方者也。亦既立太学于京师,设儒学于郡邑,建师长,饩生徒,长吏课之,贡举登之,而道术咸出于一。天子之导士以兴贤者,修举详备,而恶用草茅之士,私立门庭以亢君师,而擅尸其职,使支离之异学,雌黄之游士,荧天下之耳目而荡其心。”为此说者,听其言,恣其辩,不核其心,不揆诸道,则亦娓娓乎其有所执而不可破也。然而非妨贤病国,祖申、商以虔刘天下者,未有以此为谋国之术者也。

  孔子之教于洙、泗,衰周之世也。上无学而教在下,故时君不能制焉。而孔子以为无嫌。彼将曰:“今非周纲解纽之代,不得尸上天木铎之权也。”呜呼!佞人之口给,不可胜穷,而要岂其然哉?

  三代之隆,学统于上,故其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然而声教所讫,亦有涯矣,吴、越自习文身,杞、莒沦于夷礼,王者亦无如之何也。若太学建于王都,而圻内为方千里,庠序设于邦国,而百里俭于提封;则春弦夏诵,礼射雅歌,远不违亲,而道无歧出;故人易集于桥门,士乐趋于鼓箧。迨及季世,上之劝之也不勤,而下有专师之函丈矣。况乎后世之天下,幅员万里,文治益敷,士之秀者,不可以殚计,既非一太学之所能容。违子舍,涉关河,抑立程限以制其来去,则士之能就学于成均者,盖亦难矣。若夫州县之学,司于守令,朝廷不能多得彬雅之儒与治郡邑,而课吏之典,又以赋役狱讼为黜陟之衡,虽有修业之堂,释菜之礼,而迹袭诚亡,名存实去,士且以先圣之宫墙,为干禄之捷径。课之也愈严,则遇之也益诡;升之也愈众,则冒之也愈多。天人性命,总属雕虫,月露风云,祗供游戏。有志之士,其不屑以此为学也,将何学而可哉?恶得不倚赖鸿儒,代天子而任劳来匡直之任哉?

  君子于此,以道自任,而不嫌于尸作师之权者,诚无愧也。道不可隐而明之,人不可弃而受之,非若方外之士,据山林以傲王侯也;非若异端之师,亢政教以叛君父也。所造者,一王之小子;所德者,一王之成人。申忠孝之义,劝士而使之亲上;立义利之防,域士而使之靖民。分天子万几之劳,襄长吏教思之倦;以视抡文之典,不足以奖行,贡举之制,不足以养恬,其有裨于治化者远矣。

  当四海一王之世,虽尧、舜复起,不能育山陬海澨之人材而使为君子。则假退处之先觉,以广教思,固其所尸祝而求者也。为君子者,又何愧焉?教行化美,不居可纪之功,造士成材,初无邀荣之志。身先作范,以远于饰文行干爵禄之恶习,相与悠然于富贵不淫、贫贱不诎之中。将使揣摩功利之俗学,愧悔而思附于青云。较彼抡才司训之职官,以诗书悬利达之标,导人弋获者,其于圣王淑世之大用,得失相差,不已远乎?

  然则以书院为可毁,不得与琳宫梵宇之庄严而并峙;以讲学为必禁,不得与丹灶刹竿之幻术而偕行;非妒贤病国之小人,谁忍为此戕贼仁义之峻法哉?宋分教于下,而道以大明,自真宗昉;视梁何胤钟山之教加隆焉,其功伟矣。考古今之时,推邹、鲁之始,达圣王之志,立后代之经,以摧佞舌,忧世者之责也,可弗详与?

  〖二〗

  汉武帝之告匈奴曰:“南越王头已县阙下,单于能战,可来”,而匈奴远遁。是道也,齐桓公用之,逾卑耳,伐山戎,为燕辟地,然后南次陉亭,而楚人服罪。故曰:“不战而屈人之兵。”非不战也,战功成于彼,而威自伸于此也。中国之自寻兵也,则夷狄必乘之以讧。非徒晋之八王争而刘、石起,即汉、唐之始,汉夷秦、项而冒顿益骄,唐平僭伪而突厥方骋。何也?斗不出于其穴,知其力之已疲也。若夫胥为夷狄矣,强弱之情势虽辽绝而不相知,抑以其意揣而类推之。谓犷戾驰突无制之勇,风飘雨骤而不可御者,彼犹我也。中国能以其长,破其阻,歼其众,得其君长,郡县其部落,则我亦犹彼,而何弗惴惴焉?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非夺之于方战之谓也。夺之于未战之前,不战而屈,即战而已先馁,其衄败可八九得矣。

  李继迁死,德明嗣立,曹玮上言:“国危子弱,愿假精兵擒德明送阙下,复河西为郡县。”此一时也,固宋室兴替之大机;而庸主具臣畏葸偷安,猥云德致,拒玮之谋,降诏招抚。悲夫!宋之自折入于(西北)[犬羊],为千古憾,虽有虎臣,其将如之何哉!玮之为将,非徒言无勇,徒勇无谋,稽其后效,概可睹矣。世为勋臣,宋抑待以肺腑,睥睨孤豚,游其几俎。诚假以精兵,推心授钺,四州斗绝一隅,孺子植根未固,功之夙成在玮心目闲,亦在天下后世心目闲也。德明知其不敌,且敛手归朝,而听我之建置西陲,以掣契丹之右臂;百年逋寇,平以一朝,威震贺兰而声驰朔漠。固将曰:今之中国,非昔之中国也。耶律隆绪其敢轻举以向澶州胁盟要赂乎?

  善用兵者,欲其攻瑕也,而又不欲攻其已瑕者也。舍瑕而攻坚,则挫于坚,而瑕者亦玩。怯于坚而攻其已瑕,则胜之不足为武,而坚者谅其无能。夫唯处于瑕不瑕之闲,而乘瑕以破其坚,则足以震勍寇之心,而制之以气。李继迁之强狡,固契丹之所惮也。而暴死之顷,弱子抚不辑之众,人心离而无为之效死,以为坚而有瑕可攻,以为瑕而人知其坚,不知其瑕。则功一就,而震叠迄于遐荒,其必然之势矣。

  且不但此也。宋之所以召侮于契丹者,气先苶也。昔之收巴蜀、入两粤、下江南,皆以众凌寡,乘其瓦解而坐获之。一试之白草荒原、控骑鸣镝之地,边声一起,而气已先夺。夫河西亦塞外矣,引置之凶危之地,而捷报以可就之功,则将视朔漠之骄子,亦犹是可走可馘之虏,气已先增十倍;而又得李氏数世之积,以使趋利而争进。且以士为吾士,人为吾人,士马为吾士马,使若玮者抚而用之,渡一苇以向云中,则幽、燕在其股掌,南取甘、凉,内撤延、环之守,关中固而汴、雒得西面之屏藩。何至澶州之警一闻,盈廷项缩,遽欲走金陵,走巴、蜀,为他日海门窜死之嚆矢哉?

  玮谋不行,德明之诏命一颁,而契丹大举之师逾年即至,其应如响,而宋穷矣。况德明不翦,延及元昊,蕞尔小丑,亢为敌国,兵衄将死,趣奉金缯,祸迄于亡而不已。一机之失,追救末繇。呜呼!谋国如斯,孰谓宋有人邪?周莹、王继英之尸位中枢,不足责也。张齐贤、李沆之咎,又奚辞哉?沆之言曰:“少有忧勤,足为警戒。”此士燮内宁外患之邪说也。沆者,宋一代柱石之臣也,而何是之述焉?

  〖三〗

  凡上书陈利病,以要主听,希行之者,其情不一,其不足听则均也。其一,大奸挟倾妒之心,己不言以避指摘,而募事外之人,讦时政之失,以影射执政,激天子以废置,掣任事者之肘而使去,因以得遂大奸之所怀。其一,怀私之士,或欲启旁门以幸进,或欲破成法以牟利,其所欲者小,其言之也大,而借相类之理以成一致之言,杂引先王之正训,诡附于道,而不授人以攻击。其一,小有才而见诎,其牙慧笔锋,以正不足,以妄有余,非为炎炎娓娓之谈,不足以表异,徼幸其言之庸,而身因以显。此三者,皆怀慝之奸,訹君相以从己,而行其胁持者也。

  非此,则又有闻君之求言也亟,相之好士也甚,踸踔而兴,本无定虑,搜索故纸,旁问涂人,以成其说;叩其中怀,亦未尝信为可行,而姑试言之,以耀人之耳目。非此,则又有始出田野,薄游都邑,受一命而登仕籍,见进言者之耸动当时,而不安于缄默,晨揣夕摩,索一二事以为立说之资,而掇拾迂远之陈言以充幅;亦且栩栩然曰:“吾亦为社稷计灵长,为生民拯水火者也”,以自炫而已矣。

  非此,则抑有诵一先生之言,益以六经之绪说,附以历代之因革,时已异而守其故株,道已殊而寻其蠹迹;从不知国之所恃赖,民之所便安,而但任其闻见之私,以争得失;而田赋、兵戎、刑名、官守,泥其所不通,以病国毒民而不恤。非此,则有身之所受,一事之甘苦,目之所睹,一邑之利病,感激于衡茅,而求伸于言路。其言失也,亦果有失也。其言得也,亦果有得也。而得以一方者,失于天下;得以一时者,失于百年。小利易以生愚氓之喜,隐忧实以怵君子之心。若此者,心可信也,理可持也,而如其听之,则元气以伤,大法以圮,弊且无穷。而况挟前数者之心以诬上行私,而播恶下士者乎?故上书陈利害者,无一言之足听者也。

  李文靖自言曰:“居位无补,唯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可以报国。”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此可以当之矣。道者安民以定国,至正之经也。秉道以宅心而识乃弘,识唯其弘而志以定,志定而断以成,断成而气以静,气静而量乃可函受天下而不迫。天下皆函受于识量之中,无不可受也,而终不为之摇也。大矣哉!一人之识,四海之藏,非有道者,孰能不惊于所创闻而生其疑虑哉?

  夫天下有其大同,而抑有其各异,非可以一说竟也久矣。其大同者,好生而恶死也,好利而恶害也,好逸而恶劳也。各守其大经,不能无死者,而生者众矣;不能无害者,而利者长矣;不能无劳者,而逸者达矣。天有异时,地有异利,人有异才,物有异用。前之作者,历千祀,通九州,而各效其所宜;天下虽乱,终亦莫能越也。此之所谓伤者,彼之所自全;此之所谓善者,彼之所自败。虽仁如舜,智如禹,不能不有所缺陷以留人之指摘。识足以及此矣,则创制听之前王,修举听之百执,斟酌听之长吏,从违听之编氓,而天下各就其纪。故陈言者之至乎吾前,知其所自起,知其所自淫;知其善而不足以为善,知其果善而不能出吾之圜中。蝉噪而知其为夏,蛩吟而知其为秋,时至则鸣,气衰则息,安能举宗社生民以随之震动?而士自修其素业,民自安其先畴,兵自卫其职守,贤者之志不纷,不肖之奸不售。容光普照,万物自献其妍媸,识之所周,道以之定。故曰:“天下之动,贞于一者也。”文靖之及此,迥出于姚元之、陆敬舆、司马君实之表,远矣。

  前乎此者丙吉,后乎此者刘健,殆庶几焉。其他虽有煌炫之绩,皆道之所不许也。以安社稷不足,而况大人之正物者乎?有姚元之,则有张说;有陆敬舆,则有卢杞;有司马君实,则有王安石;好言而莠言兴,好听而讼言竞。唯文靖当国之下,匪徒梅询、曾致尧之屏息也;王钦若列侍从而不敢售其奸;张齐贤、寇准之伉直而消其激烈;所以护国家之元气者至矣。文靖没,宋乃多故,笔舌争雄,而郊原之妇子,不能宁处于枲园瓜圃之下矣。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者,不易攀也;景者,无有歧也;道之所以覆冒万物而为之宗也。岂易及哉!岂易及哉!

  〖四〗

  澶州之役,寇平仲折陈尧叟、王钦若避寇之策,力劝真宗渡河决战,而日与杨大年饮博歌呼于帐中。故王钦若之谮之曰:“准以陛下为孤注”,其言亦非无因之诬也。王从珂自将以御契丹于怀州,大败以归而自焚;石重贵自将以追契丹于相州,诸将争叛而见俘于虏;皆孤注也。而真宗之渡河类之。且契丹之兵势方张,而饮谑自如,曾无戒惧,则其保天子之南归,而一兵不损,寸土不失,似有天幸焉,非孤注者之快于一掷乎?则钦若之谮,宜其行矣。

  呜呼!盈宋之庭,铮铮自命者充于班序,曾无一人能知准之所恃,而惊魂丧魄,始挠其谋,终妒其功,高琼、杨亿以外,皆巾帼耳。后之论者曰:“准以静镇之也。”生死存亡决于俄顷,天子临不测之渊,而徒以静镇处之乎?则论者亦冯拯、王钦若之流匹,特见事成而不容已于赞美,岂知准者哉?无所见而徒矜静镇,则景延广十万横磨之骄语,且以速败,而效之者误人家国,必此言矣。

  夫静镇者,必有所以镇而后能静也。谢安围棋赌墅,而挫苻坚于淝水,非但恃谢玄北府之兵也。慕容垂、朱序、张天锡之撑持实久矣。夫平仲所恃者奚在哉?按事之始终,以察势之虚实,则洞若观火矣。愚者自不察耳。

  观其形势,固非小有所得而遽弭耳以退也。乃增卅万之赂,遂无一矢之加,历之数十年,而无南牧之马。岂萧挞览之偶中流矢,曹利用之口给辩言,遂足戢其戎心哉?兵甫一动,而议和之使先至,利用甫归,而议和之使复来,则其且前且却、徜徉无斗志者,概可知也。契丹之灭王从珂也,石敬瑭为之内主;其灭石重贵也,杜威、赵延寿为之内主,契丹不能无内应而残中国,其来旧矣。此内之可恃者也。

  且今之契丹,非昔之契丹矣。隆绪席十六州之安,而内淫于华俗;国人得志于衣锦食粱,而共习于恬嬉。至是而习战之将如休哥辈者,亦已骨朽。其入寇也,闻李继迁以蕞尔之小丑,陷朔方,胁朝廷,而羁縻弗绝;及其身死子弱,国如浮梗,而尚无能致讨,且不惜锦绮以饵之使安。宋之君臣,可以虚声恐喝而坐致其金缯,姑以是胁之,而无俟于战也。则挟一索赂之心以来,能如其愿而固将引去,虏主之情,将士之志,三军之气,胥此焉耳矣。故其攻也不力,其战也不怒,关南之(士)[士],亦可得则得,不得则已之本情;兵一动而使频来,和之也易,而攻之也抑无难。平仲知之深,持之定,特兵谋尚密,不欲昌言于众以启哓哓之辩论耳。使乘其不欲战之情而亟攻之,因其利我之和而反制之,宁我薄人,必胜之道也。平仲曰:“可保百年无事。”非虚语也。此外之可恃者也。

  可恃之情形,如彼其昭著,六军之士,欢呼震野,皆已灼见无疑。唯钦若、尧叟、冯拯之流,闻边情而不警于耳,阅奏报而不留于目;挟雕虫之技,傲将吏而不使尽言;修鹄立之容,迨退食而安于醉梦;羽书洊至,惊于迅雷;金鼓乍闻,茫如黑雾;则明白显易之机,在指掌之闲,而莫之能喻。已而虏兵忽退,和议无猜,且不知当日之何以得此于契丹。则其云孤注者,虽倾妒之口,抑心所未喻,而亿其必然也。

  故体国之大臣,临边疆之多故,有密用焉,而后可以静镇。密者缜也,非徒其藏而不泄也。得将吏之心,而熟审其奏报;储侦谍之使,而曲证其初终;详于往事,而知成败之繇;察其合离,而知强弱之数。故蹲伏匿于遐荒,而防其驰突;飞镝交于左右,而视若虻蠓;无须臾之去于心者,无俄顷之眩于目。其密也,斯以暇也;其暇也,斯以奋起而无所惴也。谢安石之称诗曰:“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命定于夙而时以告,猷斯远矣。夫岂易言静镇哉!

  〖五〗

  王旦受美珠之赐,而俯仰以从真宗之伪妄,以为荧于货而丧其守,非知旦者,不足以服旦也。人主欲有所为,而厚贿其臣以求遂,则事必无中止之势,不得,则必不能安于其位。及身之退,而小人益肆,国益危。旦居元辅之位,系国之安危,而王钦若、丁谓、陈彭年之徒,侧目其去,以执宋之魁柄。则其迟回隐忍而导谀者,固有不得已于斯者矣。

  真宗之夙有侈心也,李文靖知之久矣。澶州和议甫成,而毕士安散兵归农,罢方镇,招流亡,饰治平之象,弛不虞之防,启其骄心,劝之夸诞,非徒钦若辈之导以恬嬉也。钦若曰:“唯封禅可以镇服四海,夸示外国。”言诚诞矣。然而契丹愚昧,惑于禨祥,以戢其戎心者抑数十年。则旦知其不可,而固有不能遏抑者也。钦若、谓之奸,旦知之矣。陈彭年上文字,旦瞑目不视矣。钦若之相,旦沮之十年矣。奉“天书”而悒怏,死且自愧,激而欲披缁矣。然而终不能已于顺非从欲之恶者,于此而知大臣之不易于任也。

  使旦而为孙奭,则亦可以“天岂有书”对也。使旦而为周起,则亦可以“毋恃告成”谏也。即使旦已处外而为张咏,亦可以乞斩丁谓争也。且使旦仍参政而为王曾,犹可以辞会灵宫使自异也。今既委国而任之我,外有狡虏,内有群奸,大柄在握,君心未厌,可以安上靖邦、息民弭患。而愤起一朝,重违上旨,虚位以快小人之速进,为国计者,亦难言之。故曰大臣不易任也。

  虽然,旦之处此也,自有道焉。旦皆失之,则彷徨而出于苟且之涂,弗能自拔,其必然矣。澶州受盟纳贿之耻,微钦若言,君与大臣岂能无愧于心?恬然以为幸者,毕士安葸畏之流耳。旦既受心膂之托,所用雪耻而建威者,岂患无术哉?任曹玮于西陲,乘李德明之弱而削平之,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使詟于威,可决策行也。兵初解而犹可挑,戍初撤而犹可置,择将帅以练士马,慎守令以实岩邑,生聚教训,举天下之全力以固河北而临幽、燕,可渐次兴也。能然,则有以启真宗愤耻自强之心,作朝气以图桑榆之效,无用假鬼神以雪前羞,而钦若不能逞其邪矣。

  如其才不逮,则其初膺爰立之命,不可不慎也。旦之登庸,以寇准之罢相也。钦若不能与同朝,则旦亦不可与钦若并用。乃钦若告旦以祥瑞之说,旦无以处之,而钦若早料其宜无不可。则旦自信以能持钦若,而早已为钦若所持。夫其为钦若持,而料其不能为异者,何也?相位故也。使旦于命相之日,力争寇准之去,而不肯代其位,则钦若之奸不摧而自折,真宗之惑不辨而自释,亦奚至孤立群奸之上,上下交胁以阿从哉?进退之际,道之枉直存焉,旦于此一失,而欲挽之于终,难矣!既乏匡济之洪猷,以伸国威而定主志;抑不审正邪之消长,以慎始进而远佞人;虽有扶抑之微权,而不容不诎。要而言之,视相已重,而不知其重不在位,而在所以立乎其位者也。

  宋之盛也,其大臣之表见者,风采焕然,施于后世,繁有人矣;而责以大臣之道,咸有歉焉。非其是非之不明也,非其效忠之不挚也,非其学术之不正也,非其操行之不洁也,而恒若有一物焉,系于心而不能舍。故小人起从而蛊之,巳从而玩之,终从而制之;人主亦阳敬礼而阴菲薄之。无他,名位而巳矣。夫君子乐则行,方行而忧,忧即违也;忧则违,方违而乐,乐又可行也。内审诸己,而道足以居,才足以胜,然后任之也无所辞。外度诸人,而贤以汇升,奸以夙退,然后受之也无所让。以此求之张齐贤、寇准、王曾、文彦博、富弼、杜衍诸贤,能超然高出于升沈兴废之闲者,皆有憾也。而旦适遇真宗眷注之深,则望愈隆,权愈重,所欲为者甚殷,所可为者甚赜;于是而濡轮曳尾以求济,而不遂其天怀,以抱愧于盖棺,皆此为之矣。

  呜呼!世教之衰,以成乎习俗之陋也。童而习之,期其至而不能必得,天子而下,宰相而已。植根于肺腑,盘结而不可锄。旦之幼也,其父祐植三槐于庭,固已以是为人生之止境,而更何望焉。后世之人材所繇与古异也,不亦宜乎!

  〖六〗

  宋初,吏治疏,守令优闲。宰执罢政出典州郡者,唯向敏中勤于吏事。寇准、张齐贤非无综核之才也,而倜傥任情,日事游宴;故韩琦出守乡郡,以“昼锦”名其堂;是以剖符为休老之地,而不以民瘼国计课其干理也。且非徒大臣之出镇为然矣。遗事所纪者,西川游宴之盛,殆无虚月,率吏民以嬉,而太守有“遨头”之号。其他建亭台,邀宾客,携属吏以登临玩赏,车骑络绎,歌吹喧阗,见于诗歌者不一。计其供张尊俎之费,取给于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狱讼征徭,且无暇以修职守;导吏民以相习于逸豫,不忧风俗之日偷,宜其为治道之木蟲也滋甚。然而历五朝、百余年闲,民以恬愉,法以画一,士大夫廉隅以修,萑苇草泽无揭竿之起。迄乎熙宁以后,亟求治而督责之令行,然后海内骚然,盗夷交起。繇此思之,人君抚有四海,通天下之志以使各得者,非一切刑名之说所可胜任,审矣。

  子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张弛之用,敬与简之并行不悖者也。故言治者之大病,莫甚于以申、韩之惨核,窜入于圣王居敬之道。而不知其病天下也,如揠苗而求其长也。

  夫(俭勤与敬)[俭与勤,于敬为近],治道之美者也。恃二者以恣行其志,而无以持其一往之意气,则胥为天下贼。俭之过也则吝,吝则动于利以不知厌足而必贪。勤之亟也必烦,烦则责于人以速如己志而必暴。俭勤者,美行也;贪暴者,大恶也;而獘之流也,相乘以生。夫申、韩亦岂以贪暴为法哉?用其一往之意气,以极乎俭与勤之数,而不知节耳。若夫敬者,持于主心之谓也。于其弛,不敢不张以作天下之气。于其张,不敢不弛以养天下之力。谨握其枢机,而重用天下,不敢以己情之弛而弛天下也,不敢以己气之张而张天下也。故敬在主心,而天下咸食其和。

  夫天有肃,则必有温矣;夫物有华,而后有实矣。上不敢违天之化,下不敢伤物之理,则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固非外儒术而内申、韩者之所能与也。以己之所能为,而责人为之,且以己之所不欲为强忍为之,而以责人;于是抑将以己之所固不能为,而徒责人以必为。如是者,其心恣肆,而持一敬之名,以鞭笞天下之不敬,则疾入于申、韩而为天下贼也,甚矣!

  夫先王之以凝命守邦而绥天下也,其道协于张弛之宜,固非后世之所能及。而得其意以通古今之变,则去道也犹近。此宋初之治,所以天下安之而祸乱不作者也。

  三代之治,其详不可闻矣。观于聘、燕之礼,其用财也,如此其费而不吝;饮、射、烝、蜡之制,其游民也,如此其裕而不烦。天子无狗马声色玩好之耽,而不以宵旦不遑者督其臣民;长吏无因公科敛、取货鬻狱之恶,而不以寝处不宁者督其兆庶。故皇华以劳文吏,四牡以绥武臣,杕杜以慰戍卒,卷阿以答燕游,东山咏结缡之欢,芣苜喜春游之乐,皆圣王敬以承天而下宜乎人者。其弛也,正天子之张于密勿以善调其节者也。

  宋初之御天下也,君未能尽敬之理,而谨守先型,无失德矣。臣未能体敬之诚,而谨持名节,无官邪矣。于是而催科不促,狱讼不繁,工役不(损)[扰],争(许)[讦]不兴。禾黍既登,风日和美,率其士民游泳天物之休畅,则民气以静,民志以平。里巷佻达之子弟,消其嚣凌之戾气于恬愉之下,而不皇皇然逐锥刀于无厌;怀利以事其父兄,斯亦平情之善术也。奚用矫情于所不堪,惜财于所有余,使臣民迫束纷纭,激起而相攘敚哉?易曰:“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不言利者,利之所以美也。内申、韩而外儒术,名为以义正物,而实道之以利也。区区以糜财为患者,守瓶之智,治一邑而不足,况天下乎!

  夫财之所大患者,聚耳。天子聚之于上,百官聚之于下,豪民聚之于野。聚之之实,敛人有用之金粟,置之无用之窖藏。聚之之心,物处于有余而恒见其不足。聚之之弊,辇之以入者不知止,而窃之以出者无所稽。聚之之变,以吝陋激其子孙,而使席丰盈以益为奢侈。聚之之法,掊克之佥人日进其术,而蹈刑之穷民日极于死。于是而八口无宿舂,而民多(穷)[捐]瘠;馈餫无趋事,而国必危亡。然且曰:“君臣上下如此其俭以勤,而犹无可如何也。”呜呼!劳形怵心以使金死于藏,粟腐于庾,与耳目口体争铢两以怨咨。操是心也,其足以为民上,而使其赤子自得于高天广野之中乎?

  夫官资于民,而还用之于其地,则犹然民之得也。贡税之入,既以豢兵而卫民,敬祀而佑民,养贤而劝民;余于此者,为酒醴豆边特赐之需,而用之于燕游,皆田牧市井之民还得之也。通而计之,其纳其出,总不出于其域,有(宽)[费]之名,而未尝不惠。较之囊括于无用之地者,利病奚若邪?

  子曰:“奢则不孙。”恶其不孙,非恶其不啬也。传曰:“俭,德之共也。”俭以恭己,非俭以守财也。不节不宣,侈多藏以取利,不俭莫大于是。而又穷日殚夕、汲汲于簿书期会,以毛举纤微之功过,使人重足以立,而自诧曰勤。是其为术也,始于晏婴,成于墨翟,淫于申、韩,大乱于暴秦;儒之驳者师焉。熙、丰以降,施及五百年,而天下日趋于浇刻。宋初之风邈矣!不可追矣!而况采薇、天保雅歌鸣瑟之休风乎?

  〖七〗

  宋之以隐士征者四:陈抟、种放、魏野、林逋。夫隐,非漫言者。考其时,察其所以安于隐,则其志行可知也。以其行,求其志,以其志,定其品,则其胜劣固可知也。

  抟之初,非隐者也。唐末丧乱,僭伪相仍,抟弃进士举,结豪侠子弟,意欲有为。其思复唐祚,与自欲争衡也,两不可知,大要不甘为盗窃之朱温、沙陀之部族屈,而思诛逐之;力不赡,志不遂,退而隐伏,乃测天地之机,为养生之术,以留目而见澄清之日。迨宋初而其术成矣,中国有天子,而志抑慰矣。闲心云住,其情既定,未有能移之者。而天子大臣又以处轩辕集者待抟,则不知抟也弥甚。但留其所得于化机之一端,传之李挺之、穆伯长以及邵氏。虽倚于数,未足以穷神化于易简而归诸仁义,则抑与庄周互有得失而不可废也。抟之所用以隐者在此。使其用也,非不能有为于世,而年已垂百,志不存焉,孰得而强之哉?

  若种放,则风斯下矣。东封西祀,蹑尸(爿乔)以随车尘,献笑益工,腼颜益厚;则其始授徒山中高谈名理者,其怀来固可知已。世为边将,不能执干戈以卫封疆,而托术于斯,以招名誉;起家阀阅,抑不患名不闻于黼座,诟谇交加,植根自固,恶足比数于士林邪!

  魏野、林逋之视此,则超然矣。名已达于明主,而交游不结轸于公卿;迹已远于市朝,而讽咏且不忘于规谏。(质)[贫]其义也,而安以无求;乐其情也,而顺以自适。教不欲施,非吝于正人也,以求己也。书不欲著,非怠于考道也,以避名也。若是者,以隐始,以隐终。志之所存,行则赴之,而隐以成。与抟异尚,而非放之所可颉颃久矣。

  乃以其时考之。则于二子有憾焉。子曰:“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云有道者,岂时雍之代,无待于我,但求明主之知以自荣哉?苟非无道,义不可辱,固将因时之知我不知而进退也。今二子者,当真宗之世,君无败德,相不嫉贤,召命已臻,受禄不诬;而长守荒山,骄称巢、许,不已过乎?前乎此者,郑云叟也;后乎此者,苏云卿、吕徽之也。皆抢攘之世,道在全身,而二子非其时也。

  乃以实考之,抑有不足为二子病者。真宗召命下征之时,宋有天下方五十年,而二子老矣!江南平、太原下之去此也,三十二年尔。则二子志学之始,固犹在割据分争之日也。惩无定之兴亡,恶乱人之去就,所决计以自命者,行吟坐啸于山椒,耿介之志一定,而所学者不及于他。迨天下之既平,二子之隐局已就,有司知而钦之,朝士闻而扬之,天子加礼而愿见之,皆曰:“此隐君子也。”夫志以隐立,行以隐成,以隐而见知,因隐而受爵;则其仕也,以隐而仕,是其隐也,以仕而隐;隐且为梯荣致显之捷径,士苟有志,孰能不耻哉?伊、吕之能无嫌于此者,其道大,其时危,沟中之民,翘首以待其浣涤,故莘野、渭滨,非为卷娄集膻之地。若二子之时,宋无待于二子也。二子之才,充其所能为,不能轶向敏中、孙奭、马知节、李迪而上之也。一日晋立于大廷,无所益于邱山;终身退处于岩穴,无所损于培塿。则以隐沽清时之禄,而卒受虚声之诮,二子之所不忍为,念之熟矣。岸然表异,以愧夫炫孤清而徼荣宠者,抑岂非裨益风教以效于天下与来世哉!

  君臣之义,高尚之节,皆君子之所重也。而要视其志之所存。志于仕,则载质策名而不以为辱;志于隐,则安车重币而不足为荣。苟非辱身贱行之伪士,孰屑以高蹈之名动当世而希君相之知乎?嗣是而后,陈烈以迂鄙为天下笑,邵康节志大而好游于公卿之闲,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伊川之不辞荐召,为直伸其志而无枉于道也。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

  〖八〗

  寇平仲求教于张乖崖,乖崖曰:“霍光传不可不读。”平仲读之,至“不学无术”而悟,曰:“张公谓我。”夫岂知其悟也,正其迷也?故善听言者之难,善读书者之尤难也,久矣。

  班史云学,吾未知其奚以学也;其云术,吾未知其术何若也。统言学,则醇疵该矣;统言术,则贞邪疑矣。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其云术者,贞也;则其云学者,亦非有疵也。奚以知其然邪?乖崖且死,以尸谏,乞斩丁谓头置国门,罢宫观以纾民命。此乖崖之术,夫岂摧刚为柔,矫直为曲,以希世免祸而邀荣之诡术哉?

  术之为言,路也;路者,道也。记曰:“审端径术。”径与术则有辨。夹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径,其共繇而正大者曰术。摧刚为柔、矫直为曲者,径也,非术也。平仲不审乎此,乃惩刚直之取祸,而屈挠以祈合于人主之意欲,于是而任朱能以伪造“天书”进,而生平之玷,不可磨矣。抑亦徒为妖人大逆之媒,而己且受不道之诛,谪死瘴疠之乡。则其惩霍光之失者,祸与光等,而污辱甚焉。术不如其无术,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夫人之为心,至无定矣。无学以定之,则惑于多歧,而趋蹊径以迷康庄,固将以蹊径为康庄而乐蹈之。故君子不敢轻言术,而以学正其所趋。霍光之无术,非无张禹、孔光之术也。其不学,非不如张禹、孔光之学也。浸令霍光挟震主之威,而藏身于张禹、孔光之术,则抑且为“伪为恭谨”之王莽,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渐台之天诛。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为此,即班史亦岂欲霍光之若彼哉?学也者,所以择术也,术也者,所以行学也。君子正其学于先,乃以慎其术于后。大学之道,正身以正家,正家以正天下。正身者,刚而不可挠,直而不可枉,言有物而不妄,行有恒而不迁,忠信守死以不移,骄泰不期而自远。光能以是为术,则虽有芒刺之君,无所施其疑忌;虽有悍妻骄子,不敢肆其凶逆;而永保令名于奕世矣。夫光立非常之功,居危疑之地,唯学可以消其衅。况平仲之起家儒素,进退唯君,无逼上之嫌者乎!伊尹之学,存乎伊训;傅说之学,存乎说命;周公之学,存乎无逸;召公之学,存乎旅獒。张禹、孔光掇拾旧闻,资其柔佞,以正若彼,以邪若此,善读书者其何择焉?平仲怏怏于用舍,一不得当,刓方为圆,扬尘自蔽,与王钦若、丁谓为水火,而效其尤。夫且曰吾受教于张公而知术矣。惜哉!其不得为君子,而自贻窜殛之灾。故曰:其悟也,正其迷也。

  君子之学于道也,未尝以术为讳,审之端之而已矣。得失者,义利之大辨;审之也,毫发不可以差。贞淫者,忠佞之大司;端之也,跬步不可以乱。禄不可怀,权不可怙,君恶不可以逢,流俗不可以徇,妖妄不可姑为尝试,宵小不可暂进与谋。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行之家而家训修,行之天下而天下之风俗正,行之险阻而险阻平;可荣可悴,可生可死,而心恒泰然。君子之以学定其心而术以不穷者,此而已矣。乖崖之言术者,此也。则意班史之言术者,亦应未远于此也。平仲所习闻于当世之学者,杨亿、刘筠,彼所谓浮华之士也,则固不足以知学者之术矣。恶足以免于疚哉?

  〖九〗

  小人之不容于君子,黜之、窜之、诛之,以大快于人心,而要必当于其罪。罪以正名,名以定法,法以称情。情得法伸,奸以永惩,天下咸服,而小人亦服于其罪而莫能怨。君子非求免怨于小人也,而怨以其理,则君子固任其愆。且使情不得而怨以其理者勿恤,则深文忮害之门启,而小人操此术以致难于君子也,靡所不至,遂以召罗织于无穷。故君子之治小人也,至于当其罪而止,而权术有所不用。不得,则姑舍而待其自毙。苟己无愆,得失治乱听之于理数,不得而无自失,不治而不酿乱,足以自靖而已矣。正大持理法之衡,刑赏尽忠厚之致,不可不慎也。

  王曾,宋之君子也。丁谓之为小人,天下允之,万世允之者也。真宗崩,嗣君始立,曾与谓分执政柄,两不相容。谓之怨毒满天下,公恶遍朝廷,必不容于执政者,可计日待也。即旦夕不可使尸辅弼之权,号于王庭而决去之,亦岂患无辞?曾欲去之,诱谓留身,密陈其恶于冲主,权也;亦权之不诡于正者也。乃以山陵改作,石穴水出,而为之辞曰:“谓欲葬真宗于绝地,使无后嗣。”致雷允恭于大辟,而窜谓于海外。呜呼!此小人陷君子之术,而柰何其效之邪?舍其兴淫祀、营土木、陷寇准、擅除授、毒民病国、妒贤党奸之大罪,使不得昭著于两观;而以诞妄亡实之疑案,杀不当杀者,以致谓于羽山之殛;则孰得曰曾所为者,君子之道哉?

  移山陵于水石之穴,以为宜子孙者,司天监邢中和之言也;信而从之者,雷允恭也;谓无能为异而听之,庸人之恒态也。苟当其罪以断斯狱,中和以邪说窜,允恭以党邪逐,谓犹得末减,而不宜以此谴大臣。曾乃为之辞曰:“包藏祸心,移皇陵于绝地。”其不谓之深文以陷人也奚辞?夫穿地而得水石,谓非习其术者,而恶能知之?石藏于土,水隐于泉,习其术者,自谓知之,以术巧惑人,实固不能知也。浸使中和、允恭告曾于石未露水未涌之时,而为之名曰宜子孙,曾能折以下有水石而固拒之乎?真宗既不葬于此矣,仁宗无子,继有天下者,非真宗之裔,又岂曾仍用旧穴之罪乎?中和以为宜子孙,妄也;曾曰绝地,亦妄也。两妄交争,而曾偶胜。中和、允恭且衔冤于地下,勿论谓矣。天下之恶谓怨谓,而欲其窜死也,久矣;一闻抵法,而中外交快。乃谓奸邪病国之辜,不昭著于天下以儆官邪,则君子不以为快。乘母后之怒,以非其罪而死谓于穷发瘴疠之乡,君子且为谓悲矣。谓以是而窜死,谓之荣也,而曾何幸焉?

  呜呼!宋之以“不道”“无将”陷人于罪罟者,自谓陷寇准始。急绝其流,犹恐不息,曾以是相报,而益长滔天之浸。嗣是而后,章惇、苏轼党人交相指摘,文字之疵,诬为大逆,同文馆之狱兴,而毒流士类者不知纪极。君非襁褓之子,臣非拥兵擅土之雄,父子兄弟世相及而位早定,环九州以共戴一王,宗社固若盘石,孰为“无将”?孰为“不道”?藉怀不逞之心,抑又何求而以此为名,交相倾于不赦之罗网?曾欲诛逐小人,而计出于此,操心之险,贻害之深,谁得谓宋之有社稷臣哉!其君子,气而已矣。其小人,毒而已矣。气之与毒,相去几何?君子小人之相去,亦寻丈之闲而已矣。天下后世之欲为君子者,尚于此焉戒之哉!

宋论卷四    仁宗

  〖一〗

  曹魏严母后临朝之禁,君子深有取焉,以为万世法。唐不监而召武、韦之祸,玄宗既靖内难,而后为之衰止。不期宋之方盛而急裂其防也。

  仁宗立,刘后以小有才而垂帘听政,乃至服衮冕以庙见,乱男女之别,而辱宗庙。方其始,仁宗已十有四岁,迄刘后之殂,又十年矣。既非幼稚,抑匪闇昏,海内无虞,国有成宪,大臣充位,庶尹多才,恶用牝鸡始知晨暮哉?其后英宗之立,年三十矣,而曹后挟豢养之恩,持经年之政;盖前之辙迹已深,后之覆车弗恤,其势然也。宣仁以神宗母,越两代而执天下之柄,速除新法,取快人心,尧、舜之称,喧腾今古。而他日者,以挟女主制冲人之口实,授小人以反噬,元祐诸公亦何乐有此。而况母政子政之说,不伦不典,拂阴阳内外之大经,岂有道者所宜出诸口哉?

  夫汉、唐女主之祸,有繇来矣。宫闱之宠深,外戚之权重,极重难返之势,不能逆挽于一朝。故虽骨鲠大臣如陈蕃者,不能不假手以行其志。至于宋,而非其伦矣。然而刘后无可奉之遗命,而持魁柄迄于老死而后释,孰假之权?则丁谓之奸实成之也。谓以邪佞逢君,而怨盈朝野,及此而事将变矣,结雷允恭以奉后而觊延其生命,则当国大臣秉正以肃清内外,在此时矣。王曾执政,系天下之望者不轻,曾无定命之谟,倡众正以立纲纪,仍假手乞灵于帘内,以窜谓而求快于须臾;刘后又已制国之命,而威伸中外,曾且无如之何。然则终始十年,成三世垂帘之陋,激君子小人相攻不下之势,非曾尸其咎而谁委哉?曹后之(贼)[悍]也,先君慎择付托之嗣子,几为庐陵房州之续,则刘后之逐宰相者,逐天子之竽也。微韩公伸任守忠之法,而危词以急撤其帘,浸使如曾,宋其殆矣!韩公一秉道,而革两朝之弊。后起之英,守成宪以正朝廷,夫岂非易易者?而元祐诸公无怀私之(恶)[慝],有忧国之心,顾且踵曾之失,仍谓之奸,倒授宰制之权于簪珥,用制同异之见于冲人,以不正而临人使正,不已懵乎!

  夫昔之人有用此者,谢安是也。安图再造之功于外,而折桓氏之权于内;苦势已重,不欲独任魁柄,以召中外之疑,贻桓氏以口实。抑恐群从子弟握兵柄,(泊)[治]方州,倚勋望以自崇,蹈敦、温之覆轨。故奉女主以示有所禀,而自保其臣节。元祐诸公,夫岂当此时、值此势,不得已而姑出于是哉?所欲为者,除新法也。所欲去者,章惇、蔡确邪慝之鄙夫也。进贤远奸,除稗政,修旧章,大臣之道,大臣之所得为也。奉嗣君以为之,而无可避之权,建瓴之势,令下如流,何求不得?而假灵宠于宫闱,以求快于一朝,自开衅隙以召人之攻乎?易动而难静者,人心也。攻击有名、而乱靡有定之祸,自此始矣。用是术者,自王曾之逐丁谓倡之。韩公矫而正之,而不能保其不乱。邪一中于人心,而贤者惑焉,理之不顺,势不足以有行,而世变亟矣。

  夫奉母后以制冲人,逆道也。躬为天子矣,欲使为善,岂必不能?乃视若赘疣,别拥一母后之尊,临其上以相钳束:行一政,曰:太后之忧民也;用一人,曰:太后之任贤也。非甚盛德,孰能忍此?即其盛德,亦未闻天子之孝,唯母命而莫之违也。且以仁宗居心之厚,而全刘氏之恩于终始,其于政事无大变矣。而刘后方殂,吕夷简、张耆等大臣之罢者七人,王德用、章德象俱以不阿附故,而受显擢。则元祐诸公推崇高后以改法除奸,而求其志道之伸,保百年之长治也,必不可得矣。太后固曰:“官家别用一番人。”而诸公不悟,旴豫以鸣,曾莫恤后灾之殆甚,何为者也?王曾幸而免此者,仁宗居心之厚,而范希文以君子之道立心,陈“掩小故以全大德”之言,能持其平也。观于此,而韩、范以外,可谓宋之有大臣乎?

  不可拂者,大经也;不可违者,常道也。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妇道之正也。虽有庸主,犹贤哲妇。功不求苟成,事不求姑可,包鱼虽美,义不及宾。此义一差,千涂皆谬,可不慎与!

  〖二〗

  仁宗之称盛治,至于今而闻者羡之。帝躬慈俭之德,而宰执台谏侍从之臣,皆所谓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夷考宋政之乱,自神宗始。神宗之以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已]亟,下之言治者已烦[尔]。乃(俞)其(臣)[召]下之烦言,以启上之佚志,则自仁宗开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时而已然矣。

  国家当创业之始,繇乱而治,则必有所兴革,以为一代之规。其所兴革不足以为规一代者,则必速亡。非然,则略而不详、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竞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时会之所凑,适可至于是;既至于是,而亦足以持国于不衰。乃传之数世而獘且生矣。獘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则归咎于法也,不患无辞。其为獘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实,民骄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奸也。有志者愤之,而求治之情,迫动于上,言治之术,竞起于下;听其言,推其心,皆当时所可厌苦之情事,而厘正之于旦夕,有余快焉。虽然,抑岂必归咎于法而别求治理哉?吏玩而不理,任廉肃之大臣以饬仕阶而得矣。士靡而亡实,崇醇雅之师儒以兴正学而得矣。民骄而不均,豪民日竞,罢民日瘠,人事盈虚之必有也;宽其征徭,疲者苏而竞者无所容其指画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无,伍有而战无,战争久息之必然也;无荐贿之将,无私杀之兵,委任专而弛者且劝以强劲矣。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无不可用。若十一千百之挂漏,创法者固留有余以养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妇祁寒暑雨之怨咨,猾胥奸民为鼠为雀之啄龁,恶足坏纲纪而伤教化?有天下者,无容心焉可矣。

  宋自建隆开国,至仁宗亲政之年,七十余岁矣。太祖、太宗之法,敝且乘之而生者,自然之数也。夫岂唯宋祖无文、武之至德,议道之公辅无周、召之弘猷乎?即以成周治教之隆,至於穆、昭之世,蛹蠹亦生于简策,固不足以为文、武、周、召病也。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时,愈改之,则弊愈丛生。苟循其故常,吏虽贪冒,无改法之可乘,不能托名逾分以巧为吹索。士虽浮靡,无意指之可窥,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诡遇。民虽强可凌弱,无以启之,则无讦讼之兴以两俱受毙,俾富者贫而贫者死。兵虽名在实亡,无以乱之,则无游惰之民以枭张而起,进则为兵而退则为盗。唯求治者汲汲而忧之,言治者啧啧而争之,诵一先生之言,古今异势,而欲施之当时,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见一乡保之利,风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乐从。神宗君臣所夜思昼作,聚讼盈廷,飞符遍野,以使下无法守,开章惇、蔡京爚乱以亡之渐者,其风已自仁宗始矣。前乎此者,真宗虽有淫祀骄奢之失,王钦若、丁谓虽有贪权惑主之恶,而李太初慎持之于前,王子明谨守之于后。迨乎天圣、明道之闲,老成凋谢已向尽矣。仅一直方简重之李迪,起自迁谪,而任之不专。至若王曾等者,非名节之不矜也,非勤劳之不夙也,以术闲道,以气矜刚;而仁宗(当)[耽]受谏之美名,慕恤下之仁闻,欣然举国以无择于听。迨及季年,天章开,条陈进,唯日不给,以取纲维而移易之;吏无恒守,士无恒学,民无恒遵,兵无恒调。所赖有进言者,无坚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为害于天下,岂待熙、丰哉?知治道者,不能不为仁宗惜矣。

  夫秉慈俭之德,而抑有清刚之多士赞理于下,使能见小害而不激,见小利而不歆,见小才而无取,见小过而无苛;则奸无所荧,邪无能闲,修明成宪,休养士民,于以坐致升平,绰有余裕。柰之何强饮疥癣之疾以五毒之剂,而伤其肺腑哉!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见矣。迹其谋国,则屡败于西而元昊张,启侮于北而岁币增。迹其造士,则闻风而起者,苏氏父子掉仪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习申、商之术;后此之挠乱天下者,皆此日之竞进于大廷。故曰神宗之兴怨于天下、贻讥于后世者,皆仁宗启之也。

  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从周。”非文、武之道隆于禹、汤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周未亡,王者未作,井田学校所宜遵者,周之旧也。官习于廷,士习于学,民习于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胜;慎求治人而政无不举。孔、孟之言治者,此而已矣。啧啧之言,以先王为口实,如庄周之称泰氏,许行之道神农,曾是之从,亦异于孔子矣。故知治者深为仁宗惜也。

  〖三〗

  仁宗有大德于天下,垂及今而民受其赐;抑有大弊政以病民者二百年,其余波之害,延于今而未已。盖其求治之心已亟,但知之而即为之,是故利无待而兴,害不择而起。

  其有大德于天下者,航海买早稻万石于占城,分授民种,是也。其种之也早,正与江南梅雨而相当,可以及时而毕树艺之功;其熟也早,与深秋霜燥而相违,可弗费水而避亢旱之害;其种之也,田不必腴而获不赀,可以多种而无瘠芜之田;皆其施德之普也。昔者周有天下,既祀后稷以配天,为一代之祖;又祀之于稷以配社,享万世之报。然则有明王起,饬正祀典以酬功德,奉仁宗以代周弃而享祀千秋,其宜也。惜乎无与表章者,史亦略记其事而不揄扬其美,则后王之过也。

  若其弊之病天下者,则听西川转运使薛田、张若谷之言,置交子务是也。交子变而为会子,会子变而为钞,其实皆敝纸而已矣。

  古之税于民也,米粟也,布缕也。天子之畿,相距止于五百里;莫大诸侯,无三百里之疆域;则粟米虽重,而输之也不劳。古之为市者,民用有涯,则所(为)[易]者简;田宅有制,不容兼并,则所赍以易者轻。故粟米、布帛、械器相通有无,而授受亦易。至于后世,民用日繁,商贾奔利于数千里之外;而四海一王,输于国、饷于边者,亦数千里而遥;转挽之劳,无能胜也。而且粟米耗于升龠,布帛裂于寸尺,作伪者湮湿以败可食之稻麦,靡薄以费可衣之丝枲。故民之所趋,国之所制,以金以钱为百物之母而权其子。事虽异古,而圣王复起,不能易矣。乃其所以可为百物之母者,固有实也。金、银、铜、铅者,产于山,而山不尽有;成于炼,而炼无固获;造于铸,而铸非独力之所能成,薄赀之所能作者也。其得之也难,而用之也不敝;输之也轻,而藏之也不腐。盖是数物者,非宝也,而有可宝之道焉。故天下利用之,王者弗能违也。唯然,而可以经久行远者,亦止此而已矣。

  交子之制,何为也哉?有楮有墨,皆可造矣,造之皆可成矣;用之数,则速裂矣;藏之久,则改制矣。以方尺之纸,被以钱布之名,轻重唯其所命而无等,则官以之愚商,商以之愚民,交相愚于无实之虚名,而导天下以作伪。终宋之世迄于[胡]元,延及洪、永之初,笼百物以府利于上,或废或兴,或兑或改,千金之赀,一旦而均于粪土,以颠倒愚民于术中;君天下者而(思)[忍]为此,亦不仁之甚矣!夫民不可以久欺也,故宣德以来,不复能行于天下。然而余害迄今而未已,则伤诏禄之典,而重刑辟之条,无明王作,而孰与更始?其害治亦非小矣。

  钞之始制也,号之曰“千钱”,则千钱矣。已而民递轻之,而所值递减,乃至十余钱而尚不售,然而“千钱”之名固(有)[存]也。俸有折钞以代米,乃至一石而所折者数钱;律有估物以定赃,乃至数金而科罪以满贯。俸日益薄,而吏毁其廉;赃日益重,而民极于死。仅一钞之名(成)[存],而害且积而不去,况实用以代金钱,其贼民如彼乎?益之以私造之易,殊死之刑日闻于司寇,以诱民于阱而杀之,仁宗作俑之愆,不能辞矣。

  是故君天下者,一举事而大利大害皆施及无穷,不可不审也。听言轻,则从善如流,而从恶亦如流。行法决,则善之所及者远,而恶之所被者亦长矣。以仁如彼,以不仁如此,仁宗两任之,图治者其何择焉?舜之大智也,从善若决江、河,而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以其大智,成其至仁,治道尽此矣。

  〖四〗

  大臣进位宰执,而条列时政以陈言,自吕夷简始。其后韩、范、富、马诸君子,出统六师,入参三事,皆于受事之初,例有条奏。闻之曰:“天下有道,行有枝叶,天下无道,言有枝叶。”以此知诸公失大臣之道。而明道以后,人才之寖降,风尚之寖卑,前此者(石)[吕]、李、向、王之风轨,不可复追矣。

  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以言者,始进之士,非言无以达其忱;上之庸之,非言无以知其志。故观其引伸,知其所学;观其蕴藉,知其所养;非必言之可行而听之行也。后世策问贤良,科举取士,其法循此,而抑可以得人;然而不能无不得之人矣。至于既简在位,或贤或否,则以功而明试之,非以言者之始测于影响,而下亦仅此以为自效之资也。且夫藉言以为羔雁者,亦挟长求进之士尔。其畜德抱道、具公辅之器者,犹不屑此。而况大任在躬,天职与共,神而明之、默而成之者,非笔舌之所能宣;而喋喋多言,以掩力行不逮之愆尤乎?

  即以敷奏言之,射策之士,谏议之官,言不容已也,而抑各有其畔,不可越也。将以匡君之过与?则即以一德之凉,推其所失而导之以改,无事掇拾天德王道,尽其口耳之所记诵者,罄之于一牍也。非是者,为鬻才之曲士。将以指政之非与?则即一事之失,极其害之所至,而陈其所宜,无事旁推广引,泛及他端之未善,以责效于一朝也。非是者,为乱政之辩言。将以摘所用之非人与?则即以一人之罪状,明列其不可容,无事抑此伸彼,滥及盈廷,以唯吾所欲废置也。非是者,为死党之憸人。将以论封疆之大害与?则即以一计之乖张,专指而征其必偾,无事胪列兵法,画地指天,以遥制生杀之枢机也。非是者,为首祸之狂夫。且夫一言出,而且俟君之行此一言也,则事不冗,而力以暇而有余。一言出,而君既行此一言矣,则意相得,而后可因而复进。故志行而言非虚设。行与不行,皆未可必之于君心;姑且言出如哇,而唯恐不充于幅,诚何为者?况乎一人之识,以察一理,尚虑其义不精,而害且伏于其隐。乃搦管经营,旁搜杂引,举君德、民情、兵、农、礼、乐、水、火、工、虞、无涯之得失,穷尽之于数尺之章疏。才之果胜与?念之果周与?发果以诚,而行果无不得与?问之心,而固不能自信;按之他日,而已知其不然。徒尔洋洋娓娓、建瓴倾水而出之,不少待焉;不怍之口,莫知其咎,亦孔之丑矣。则在怀才初进之士,与职司言责之臣,犹不可不慎也。而得君已深,历任已夙,居密勿以静镇四海者,尤勿论矣。

  明道以后,宰执诸公,皆代天工以临群动者也。天下之事,唯君与我坐而论之,事至而行之,可兴则兴之已耳,可革则革之已耳。唯道之从,唯志之伸,定命以辰告,不崇朝而遍天下,将何求而不得?奚待烦言以耸众听?如其微言而不悟,直言而不从,欲行而中沮,欲止而旁出;则有引身以退,免疚恶于寸心,而不待暴白以号于人曰:“吾已缕析言之,而上不我庸也。”此宰执大臣所以靖邦纪而息嚣凌之枢要也。在昔李太初、王子明以实心体国,奠七十余年社稷生民于阜安者,一变而为尚口纷呶之朝廷,摇四海于三寸之管,谁尸其咎?岂非倡之者在堂皇,和之者尽士类,其所繇来者渐乎!宰执有条奏矣,侍从有条奏矣,庶僚有条奏矣,有司有条奏矣;乃至草茅之士,有喙斯鸣,无不可有条奏矣。何怪乎王安石之以万言耸人主,俾从己以颠倒国是;而远处蜀山闻风跃起之苏洵,且以权谋憯险之术,习淫遁之文章,售其尉缭、孙膑之诡遇,簧鼓当事,而荧后世之耳目哉?

  姚元之之以十事要玄宗也,在未相之先,谓不可行而己不敢相也,是亦慎进之一术也。既已为相,则唯其行之而无复言矣。陆敬舆之详于论事也,一事竟而又及一事,因时之迫以答上问,而非阔(达)[远]迂疏以侈文章之富也。宰执之道,司听言以待黜陟耳,息浮言以正人心耳。言出而行浇,言长而忠薄,言之不已,而国事不可为矣。读者惑焉,诧为盛美,违山十里,蟪蛄犹闻,束宋人章奏于高阁,学术治道庶有瘥焉。俗论不然,宜中国之日疲以蹙也。

  〖五〗

  仁宗之生,以大中祥符三年,岁在庚申,及嘉祐二年乙酉,二十有六年,拟之于古,未逮乎壮有室之齿也。曹后之立,未及期月,则皇子之生,非所绝望。乃育英宗于宫中,使后拊鞠之。呜呼!念宗社之重而忘私,是岂非能为人之所不能,足为万世法者哉!

  三王以后,与子之法立,苟为适长,道不得而废焉。汉明虽贤,光武犹谓失德;晋惠虽闇,武帝不任其愆。故三代有豫教之法,尽人之所可为,而贤不肖治乱安危举而听之于天,亦且无如之何矣。乃无子而嗣未有定,以及乎危病之际,奸人妇寺挟私意以援立庶支,市德居功,而倒持魁柄,汉唐之祸,率繇此而兴。其近正者,则辨昭穆,审亲疏,弟与从子以序而登,斯亦可以止争而靖国矣。而于帝王慎重天位之道,固未协也。夫唯适长之不容变置,为百王之成宪,而贤不肖非所谋耳。无子而授之同产之弟与从子之长,古未有法,道无可执。则天既授我以选贤而建之权,如之何不自化裁,可诿诸后以任臣僚之扳立邪?英宗方四岁而鞠之宫中,察其情志,审其器量,远其外诱,习其家法,而抑受恩勤之德于中宫。他日曰:“宫中尝养二子,小者近不慧,大者可也。”帝之留心于国本,非一日矣。范、富、包、文、司马虽心是其请,且不欲授以援立之权,独托腹心于韩公,然抑闻命而始请其名,前此者亦未敢有所拟也。则熟筹密运于一人之心,又岂奸邪之得窥伺哉?

  在礼有之曰:“为人后者为之子。”非尽人无子而必为立后也。自大夫以上,有世禄、食采邑、建祖庙者,达乎天子。苟无子而必有后,则三代之兴,虽无子而固有子。豫立之典,虽不见于史策,而以为后之文推之,则苟有有世守,无无子者,必有子,而与子之法固不以无出而废也。抑在礼有之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期。”本非期而加以期之谓也。若以亲疏序及,而所立者从子之长,则所生父母虽降,而固有叔父之亲,不必加隆而固服期。[然]则功缌以降之族子,但使温恭之度形于早岁,皆择养而豫教之,无问亲疏亦明矣。汉、唐之君,轻宗社而怙其专私,未有能者。仁宗虑之早而断之决,以定百王之大法。于是高宗有所禀承,远立太祖之裔孙,而本支不敢妄争,臣民欣为推戴,两宫全其慈孝,社稷赖以小康,皆仁宗之贻谋为之先导也。

  虽然,义隐于三代,而法沮于汉、唐,仁宗创起而决策,以至正之举,而有非常之疑,故任守忠惑曹后以起衅,而仁宗无虑也。有韩公在,制守忠之死命,而曹后黜于其义也。高宗无可恃之大臣矣,于是而内禅以定其位。然则心苟无私,变通在我,居天位之尊,承皇天之命,仰先祖之灵,奉名义之正,无志不可行,无谋不可定。何畏乎(命异)[佥壬],何忧乎事变哉?

  〖六〗

  朋党之兴,始于君子,而终不胜于小人,害乃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宋之有此也,盛于熙、丰,交争于元祐、绍圣,而祸烈于徽宗之世,其始则景祐诸公开之也。

  国家刚方挺直之正气,与敦庞笃厚之醇风,并行而不相悖害。大臣任之,而非但大臣任之也。人主平其情,以不迫行其用舍,慎其听,以不轻动于人言;则虽有小人,不伤君子,其有君子,不患其有小人;而国是贞矣,而嚣凌息矣。前乎景祐者,非无丁谓、王钦若之奸佞也。而王旦沮钦若之登庸,马知节折钦若之匿奏,张咏且死请戮尸以贸丁谓之头,李迪誓死而斥丁谓之奸,王曾且独任窜谓之举,而不劳廷臣之交击。故钦若、谓非无邪党,亦以讦讼不行,而但偷容容之福;胡旦、翟马周、梅询、曾致尧之徒,或乍张而终替,或朒缩而不前。盖大臣以国之治乱、人之贞邪、引为己任,而不匿情于且吐且茹之交,授发奸摘伏之权于锐起多言之士。故刚而不挠,抑重而不轻,唯其自任者决也。而天子亦不矜好问好察之名,闻人言而轻为喜怒。则虽有繁兴之众论,静以听君相之从违,自非田锡、孙奭任谏诤之职者,皆无能骋其辩也。

  好善则进之,恶恶则去之,任于己以持天下之平者,大臣之道也。引之不喜,激之不怒,居乎静以听天下之公者,天子之道也。而仁宗之世,交失之矣。仁宗之求治也急,而性情之所偏倚者,宽柔也。宽柔者之能容物,人所知也。宽柔者之不能容物,非知道者不知也。至于前而有所称说,容之矣,未遽以为是,未遽以为非也。容之容之,而言沓至,则辩言者且将怒其所必怒,而终不能容。夫苟乐求人言,而利用其臧否,则君子小人莫能自必,而特以议论之短长为兴废。于是而小人之党,竞起争鸣;而自附于君子之华士,抑绰约振迅,饰其文辞,以为制胜之具。言满天下,蔚然可观,相传为不讳之朝。故当时士民与后世之闻其风者,所甚歆仰于仁宗,皆仁宗之失也。于是而宋兴以来敦庞笃厚之风,荡然不足以存矣。

  抑考当时之大臣,则耆旧已凋,所仅存者,吕夷简尔。夷简固以讪之不怒、逐之不耻、为上下交顺之术,而其心之不可问者多矣。其继起当国能守正而无倾险者,文彦博(矣)[也],而亦利用夷简之术,以自挫其刚方之气;乃恐其志不足以行,则旁求助于才辩有余之士,群起以折异己而得伸。韩、富、范、马诸公,虽以天下为己任,而不能自超出于此术之上。于是石介、苏舜钦之流,矫起于庶僚,而王素、唐介、蔡襄、余靖一唱百和,唯力是视,抑此伸彼,唯胜是求。天子无一定之衡,大臣无久安之计,或信或疑,或起或仆,旋加诸膝,旋坠诸渊,以成波流无定之宇。熙、丰以后纷呶噂沓之习,已早见于此,而君犹自信曰:“吾能广听。”大臣且自矜曰:“吾能有容。”士竞习于浮言,揣摩当世之务,希合风尚之归,以颠倒于其笔舌;取先圣之格言,前王之大法,屈抑以供其证佐。童而习之,出而试之,持之终身,传之后进,而王安石、苏轼以小有才而为之领袖;皆仁宗君相所侧席以求,豢成其毛羽者也。乃至吕惠卿、邓绾、邢恕、沈括、陆佃、张耒、秦观、曾巩、李廌之流,分朋相角,以下逮于蔡京父子,而后覆败之局终焉。呜呼!凡此訾訾捷捷者,皆李沆、王旦所视为土偶,任其掷弃山隅,而不使司祸福者也。而仁宗之世,亟导以兴。其刚方也,非气之正也。其敦笃也,非识之定也。置神器于八达之衢,过者得评其长短而移易之,日刓月敝,以抵于败亡。天下后世犹奖其君德之弘,人才之盛;则知道者之希,知治者之无人,抑今古之有同悲矣!

  按仁宗之世,所聚讼不已者,吕夷简、夏竦之进退而已。此二子者,岂有丁谓、王钦若蠹国殃民已著而不可掩之恶哉?夷简之罪,莫大于赞成废后。后伤天子之颊,固不可以为天下母,亦非甚害于大伦。竦之恶莫大于重诬石介。而介之始进而被黜,以争录五代之后,亦宋忠厚之泽过,而无伤于教化;矜气以争,黜之亦非已甚。而范、余、欧、尹遽群起以去国为高,投滴水于沸油,焰发而莫之能遏。然则吕、夏固不足以祸宋,而张逐虎之网,叫呼以争死命于兔,何为者邪?天子不慎于听言,而无恒鉴;大臣不自秉国成,而奖浮薄;一彼一此,以气势为荣枯,斯其以为宋之季世而已矣。读其书,言不可胜求也;闻其名,美不可胜传也。即而察之,外强而中枯;静而诊之,脉浮而筋缓;起伏相代,得失相参。契丹胁之,而竭力以奉金缯;元昊乘之,而兵将血于原野。当时之效,亦可睹矣,奚问后世哉!

  〖七〗

  (言)[古]者人得进谏于君,而谏无专官,不欲天下之以言为尚也。圣王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上下交责于己,而不攻人以求胜;治之所以定,功之所以成,俗之所以淳,乱之所以讫也。谏之有专官,自萧梁始,而唐因之。谏有专官,则以言为职矣。以言为职,则以言为尚矣。以言为职欲无言而不可;以言为尚,求所以言者,但可言而即言之。于是进不揆于理,退不信于心;利其所病,病其所利,贤其所不肖,不肖其所贤;时之所趋,意之所动,闻见之所到,曲折以蕲乎工,矫揉以成其是;科条繁而搏击鸷,枝叶盛而蔓延张,唯其所尚,以称其职,无不可言也。易曰:“乱之所繇生,则言语以为阶。”职此谓矣。

  乃唐之有专官也,隶于门下省,则与宰相为僚属,而听治于宰相,法犹善也。所以然者,天子之职,论相而已矣。论定而后相之,既相而必任之,不能其官,而唯天子进退之,舍是而天子无以治天下。夫天子无以博察乎人之贤奸而悉乎民之隐志,唯此一二辅弼之臣寄以子孙黎民者,为其所谨司。然而弗能审焉,则天子无以为天下君。若夫必置谏官以赞其不逮者有故:大臣者,一谏而善道之,再谏而昌言之,三谏而危言之;然而终不庸焉,则引身以退,大臣之道也。故唯宗社安危,贤奸用舍,生民生死之大司,宰相执之,以弼正天子之愆,而自度其去就。若夫天子一言之不合,一动之不臧,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见端于微,未形于大,宰相屑屑然以力争,争而不从,不从而不去,则辱其身;不从而急去,则遗其君。故宰相必靳于其小,而以封驳争论之权授之谏官,而后宰相得以持其大,而为进退之大经。故唐之制犹善也。

  宰相之用舍听之天子,谏官之予夺听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则举而听之谏官;环相为治,而言乃为功。谏官者,以绳纠天子,而非以绳纠宰相者也。天子之职,止此一二日侍密勿心膂之大臣,弗能决择而委之谏官,则天子旷矣。天子旷而繁言兴,如是而不乱者,未之或有。仁宗诏宰相毋得进用台官,非中丞知杂保荐者毋得除授,曰:“使宰相自用台官,则宰相过失无敢言者。”呜呼!宋以言语沓兴,而政紊于廷,民劳于野,境蹙于疆,日削以亡,自此始矣。

  且夫宰相之非其人,有自来矣。上之所优礼而信从者,必其所喜者也。下之诡遇而获上之宠者,必上之所歆者也。上喜察察之明,则苛烦者相矣。上喜呴呴之恩,则柔茸者相矣。上贪黩武之功,则生事者相矣。上利锱铢之获,则掊克者相矣。上耽宴安之逸,则擅权者相矣。上逐声色之欲,则导淫者相矣。上惑佛老之教,则妖妄者相矣。上寄耳目于宦寺,则结奄竖者相矣。上委国政于妃嫔,则交宫禁者相矣。天下不患无君子,而不能获上于所不好。天下不能无小人,而不能惑上于无所迷。故谏官以其犯颜无讳之危言,绳之于早,纠之于微,则木不腐而蠹不生,形不污而影不黯;宰相之可否,入明鉴之中,莫能隐蔽。又岂待谏官之毛举细过以加其上,而使不足以有为乎?

  是道也,自天子以至于修士,未有不以此为听言之经者也。言之益也,在攻其过,而诏以其所不知。然而有辨矣。或听言而悟,或听言而迷。刚愎以自用,则祸至而不知。无主而听荧,则衅生于不审。故曰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道之迹相背而实相成者,唯君子能辨之。

  有言于此,攻己之失而尽其辞,君子之所乐也。言虽不当,抑必有当焉者矣。即无所当,而不欲拒之以止人之忠告也。有言于此,攻人之失而发其隐,君子之所恶也。言虽非私,必有私者伏矣。即果无私,而不欲行之以启人之讦谤也。故君子之听言,止以自攻。

  岂徒天子之于宰相为然邪?百执之得失,有司之功罪,司宪者治之矣。天子以含弘之德临其上,育其才而进之以所未逮。人乃以自劝于修为,而乐效其职。而越位以持人之短长者,矫举纤芥,摘发暮夜,以败人之名节而使自弃,固明主之所必远。

  抑岂徒天子之听谏官为然邪?庶士之族,亦有亲疏;闾里之交,亦有此耦;其离其合,自以其伦而为厚薄。而浮薄之士,喜谈臧否者,攻其所不见,述其所未闻,以使猜疑,固修士之所必绝。

  且岂徒攻人之过以相排陷者为然邪?朝则有章,家则有法;先王之精意,不可以小利疑其不宜;先正之格言,不可以私心度其未至。而(积)[称]引繁杂,琐陈利害,快愚贱之鄙心以要誉,乘时势之偶然以改图。一人之识,而欲尽天下之理;一端之得,而欲强百致之齐。凭臆见以亏短成法,倚古语以讥驳时宜,言不如其心,心不如其理,穷工极变,以蛊人心而乱常道。尤有道者之所必绝,而不使敢干。

  夫君子所乐听人言者,嗜欲之不戢,器识之不弘,学问之不勉,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动止之不庄,出话之不正。勿惮我之威,勿疑我之拒,勿薄我为不足言,勿恕我以姑有待。如石攻玉,必致其精;如绳裁木,必壹于正。则薰沐以求之,拜稽以受之,而唯恐其易尽。如其刚直之气,不以加我而以加人,则小臣仆妾且将不可以一言入而刑赏及之,况仅此一二坐论之元臣,而授荣辱之大权于悠悠之心口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宰执与台谏分为敌垒,以交战于廷。台谏持宰执之短长,以鸷击为风采,因之廷叱大臣以辱朝廷,而大臣乃不惜廉隅,交弹而不退。其甚者,有所排击以建其所欲进,而巨奸且托台谏以登庸,害乃伏于台辅。宰执亦持台谏之短长,植根于内庭,而假主威以快其报复。于是或窜或死,乃至褫衣受杖,辱当世之士,而好名者且以体肤之伤毁为荣。其甚者,布私人、假中旨、以居掖垣,而自相攻击,害又中于言路。季世之天下,言愈长,争愈甚,官邪愈侈,民害愈深,封疆愈危,则唯政府谏垣不相下之势激之也。仁宗作法之凉,延及五百年而不息。求如唐之谏官宰相同寮而不忧其容隐者,且不可得。况古之无人不可谏,用匡君德,而不以尚口为习俗者,养敦庞刚正之元气以靖邦家,其得失岂寻丈之闲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吕夷简即以逐孔道辅等十人,而余靖、孙沔旬日再窜。廷臣水火之争,迄于徽、钦,无日无人不争为鼎沸。论史者犹以为善政,则甚矣一曲之士,不足与言治道也!

  〖八〗

  元昊之必反,弗待其后事而知之。今立于五百年之余,不揣而信其必然,况当日乎?粤自继迁之死,子弱国危,弗能制其死命,漫曰以恩致之,实则输锦绮以献笑,丐其不相凌暴而已。于是而西陲撤备,将帅戢身,戍兵束手者,垂三十年,而昊始反。计德明之世,无亡矢折 之患,拥盐池苑马之资,藉中国金缯之利,休养其人,以奡岸于河山险固之地,虽微元昊,且将鹰饱而飞;况昊以雄狡之才,中国久在其目中,而欲使弭耳以驯于柙也,庸可得乎?

  于是而宋所以应之者,固宜其茫然也。种氏以外,无一人之可将,中枢之地,无一策之可筹。仅一王德用之拥虚名,而以“貌类艺祖、宅枕乾冈”之邪说摇动之,而不安于位。狄青初起,抑弗能乘其朝气、任以专征,不得已而委之文臣。匪特夏竦、范雍之不足有为也。韩、范二公,忧国有情,谋国有志,而韬钤之说未娴,将士之情未浃,纵之而弛,操之而烦,慎则失时,勇则失算。吟希文“将军白发”之歌,知其有弗获已之情,四顾无人,而不能不以身任。是岂足与狡诈凶横之元昊争生死者哉?其所用以直前者,刘平、石元孙、任福阘茸轻脃之夫也。则昊之不能东取环、延,南收秦、陇,以席卷关中者,幸其无刘渊、石勒之才也。

  故韩、范二公之任此,良难矣。三十年闲,执国柄以赞庙谟者谁邪?李沆四方艰难之说,无可告语,而仅以属之王旦,旦亦弗能效也。曹玮忧元昊之状貌非常,不得昌言,而仅以语之王鬷,鬷固弗能信也。君饰太平以夸骄虏,臣立异同以争口舌,将畏猜嫌而思屏息,兵从放散而耻行枚。率不练之疲民,驭无谋之蹇帅,出入于夏竦、王氵公之间,吕夷简复以疲痹任心膂而可否其上,才即倍蓰于二公,亦弗能振宿萎之枝,而使翘然以起。则不能得志于一战,而俯首以和终,无足怪者。

  乃以其时度其势,要其后效,宋之得免于危亡也,二公谋异,而范公之策愈矣。任福之全军覆没也,范公过信昊之可抚而堕其术中也。韩公力主进兵会讨,策昊之诈,而自戒严以行边,则失在范,而韩策为长。然范之决于议抚者,度彼度此,得下策以自全者也。

  古今有定势焉,弱者不可骤(胜)[张]而强,强者可徐俟其弱。故有不必危亡之势,而自贻以危亡者,以不可张之弱尝试而争乍张之强也。夫前之自萎以积弱而养昊之强者,已如彼矣。然彼虽强,而未尝无所惮也。以一隅而敌天下,则贫富不相若。以孤军而抗天下,则众寡不相若。内患未起,而人利于安存,则撼我也难。内治犹修,而人不思外附,则诱我也无术。固本自强,以待其疲,犹足恃也。而无识者,蹶然而起,以希非望之功。驱积衰之众,糜无益之财,投进有可前、退有可却之散地,挑进则利、却则死(于)[之]狡寇,姑与薄侵其边疆,而堕其陷阱。一尝之而败矣,彼气增而我气折矣。再尝之、三尝之,而无不败矣,彼气弥增而我气折尽以无余矣。彼固未能如是其勇,我以勇贻之也。我且未必如是其怯,自教吾人以怯也。前之有所惮者,无可惮矣。有所疑者,无可疑矣。则虽有勇将劲兵以继其后,彼且无所惧,奋死以相搏,而势终不敌。元魏之于六镇,契丹之于女直,女直之于蒙古,皆是也。不然,以土地甲兵刍粮之富,率有余之众,卫久立之国家,以捍乍兴之小丑,奚其不敌,而瓦解以亡哉?

  使如韩公徇夏竦之策,并数路之兵,同出一道,用争胜负,人怀异心,而投之虏穴。彼尽锐以攻其瑕,一将衅而全军骇溃,内地更无坚守有余之兵,岂徒鄜、延、泾、原之不可保哉?关中糜烂,而汴、雒之忧亦棘矣。范公之镇延州也,兴营田、通斥候,修堡砦,种世衡城青涧以相策应,缓夏竦之师期,按兵不动,以观其衅。使得如公者以终其所为,财可充,兵可用,(术)[将]可择,俟之俟之,元昊死,谅祚弱,无难折棰以收为外臣。即未能然,而不驱尝试之兵,送腰领以增其骄悍,金城屹立,士气犹存,元昊虽强,卒不能渡河而有尺土。此范公之略,所繇愈于韩公者远也。

  可移者石也,不可移者山也。无土以障之,则河不决;无水以溅之,则油不炎。使汉高以武帝之兵临冒顿,则汉必危;抑使杨镐、王化贞以范公之策保沈、辽,则国必不毙。是道也,持于积弱之余,而以救其失者也。急庸人之所缓者,建威之弘略;缓庸人之所急者,定倾之成算。无事而嬉于堂,闻变而哄于市,今古败亡之券,可不鉴诸!

  〖九〗

  人之不能有全才也,唯其才之有所独优也。才之所规,遂成乎量。才所独优,而规之以为量,则量穷于所规,规之内有余,而规之外不足。呜呼!夫孰知不足者之能止于其分,而无损于道;有余者求盈于所规之外,治之而实以纷之也。观于韩、范二公可见矣。

  韩公之才,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为人之所不敢为,故秉正以临险阻危疑之地,恢乎其无所疑,确乎其不可拔也。而于纤悉之条理,无曲体求详之密用。是故其立朝之节,直以伊、周自任,而无所让。至于人官物曲之利病,吉凶变动之机宜,则有疏焉者矣。乃以其长用之于短,其经理陕西也,亟谋会师进讨,而不知固守以待时;多刺陕西义勇,而不恤无实而有害;皆用其长而诎焉者也。若法度、典礼、铨除、田赋,皆其所短者。而唯其短也,是以无所兴革,而不启更张之扰。

  而范公异是。以天下为己任,其志也。任之力,则忧之亟。故人之贞邪,法之疏密,穷檐之疾苦,寒士之升沈,风俗之醇薄,一系于其心。是以内行修谨,友爱施于宗族,仁厚式于乡闾,唯恐有伤于物,而恶人之伤(而)物也独切。故以之驱戎,无徼功之计,而致谨于缮修自固之中策。唯其短也,而善用之,乃以终保西陲,而困元昊于一隅。若其执国柄以总庶务,则好善恶恶之性,不能以纤芥容,而亟议更张;裁幸滥,核考课,抑词赋,兴策问,替任子,综核名实,繁立科条,一皆以其心计之有余,乐用之而不倦。唯其长也,而亟用之,乃使百年安静之天下,人挟怀来以求试,熙、丰、绍圣之纷纭,皆自此而启,曾不如行边静镇之赖以安也。

  繇是观之,二公者,皆善用其短,而不善用其长。故天下之不以用所长而成乎悔吝者,周公而后仅见其人也。夫才之所优,而学亦乐赴乎其途;才既优之,学且资之,喜怒亦因之而不可遗。喜(心)[怒]既行,而物之不伤者鲜矣。才注于斯,学效于斯,喜怒循斯以发,量之所规,不能度越乎斯,而欲以此概及乎规之所不至;则何如不足其所不足者,上怵心于天时,下增疑于物理,谨以待物之至,而治之以时,使可受益于天人,而量固未尝不弘远也。

  才之英发者,扩而充之,而时履于危,危而有所惩则止。故韩公之于西夏,主战而不终,其刺义勇也,已敝而终改。若其折母后,定储位,黜奸奄,匡幼主,无所三思以直行其道,则正以不劳形怵心于细故,而全其大勇。而范公忧之已急,虑之已审,乃使纤曲脂韦之士,得依附以售其术,固自天下己任之日,极其量而不得有余矣。

  苟为君子,则必知所敬矣。才所不足,敬自至焉。才所有余,不觉其敬之弛也。唯其敬也,是以简也。才所有余者,欲简而不能。才所不足者,欲不简而不得。简之必敬,敬则不容不简。以此而论二公,韩之蔽于所长者仅也,而范公已甚矣。天章阁开之后,宋乱之始也。范公缜密之才,好善恶恶之量为之也。是以缜密多知之才,尤君子之所慎用也。

  〖一0〗

  科举试士之法有三:诗赋也,策问也,经义也。宋皆用之,(并)[互]相褒贬,而以时兴废。夫此三者,略而言之,经义尚矣。策问者,有所利用于天下者也。诗赋者,无所利用于天下者也。则策问之贤于诗赋,宜其远矣。乃若精而求之,要归而究之,推以古先圣王涵泳之仁、濯磨之义,则抑有说焉。

  经义之制,自唐明经科之帖经始。帖经者,徒取其记诵,则其待士者已末矣。引而伸之,使演其精意,而著为经义,道之所以明,治之所以定,皆于此乎取之。抑使天下之士,成童以后,日紬绎于先圣之遗书,以厌饫于道腴,而匡其不轨。故曰经义尚矣。然而不保其不敝者,习之斯玩之,玩之斯侮之,以仁义中正之格言,为弋利掠名之捷径。而支离者旁出于邪,疲茸者偷安于鄙,雕绘者巧乱其真,拘挛者法伤其气,皆所谓侮圣人之言者也。则明经而经以晦,尊经而经以亵,末流之所必趋;纠之以法,而法愈以锢人之心。是其为獘也,已獘而后知之,未獘之前,獘伏而不觉。故君子不能豫度士风之日偷,而废之于先。

  而獘之显著于初者,莫诗赋若也。道所不谋,唯求工于音响;治所勿问,祗巧绘其莺花。其为无所利用于天下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能言之,则固不得与策问争长矣。策问之兴,自汉策贤良始。董仲舒天人之对,历数千年而见为不刊。嗣起者,竞起以陈当世之务,为得为失,为利为病,为正为邪,为安为危,人百其言,言百其指,以争效之于天子。天子所求于士以共理天下者,正在于斯。以视取青妃白之章,不亦远乎!然为此说者,抑未体乎先王陶淑之深心,以养士习,定国是,知永终之敝,而调之于早者也。

  夫先王之造士,岂不欲人抒其规画以赞政纪哉?乃汉之始策贤良也,服官之后,品行已征,成绩已著,三公二千石共保其为醇笃之儒,而后策之。始进之士,固不以此为干禄之径,而自献以言,夫亦有深意存矣。道莫乱于多歧,政莫紊于争讼,士莫恶于揣摩天下之形势而思以售其所欲为。夫苟以策问进之,则士皆于策问习之。陈言不适于时,则倚先圣以护其迂;邪说不准于理,则援往事以文其悖。足未越乎闾门,而妄计九州之盈诎;身未试乎壁垒,而辄争一线之安危。于是诡遇之小夫,心胥史之心,学幕宾之学,依附公门以察其条教,窥探时局以肆其褒讥。人希范、蔡之相倾,俗竞仪、秦之互辩,而淳庞简静之休风,斩焉尽矣。其用也,究以无裨于用也;其利也,乃以成其害也。言诡于下,听荧于上,而民不偷、国不仆者,未之有也。

  且夫诗赋,则亦有所自来矣。先王之教士而升以政也,岂不欲规之使圆,削之使方,檠之使必正,束之使必驯,无言而非可用,无动而非可法,俾皆庄肃如神,干惕如战,勤敏如疾风,纤密如丝雨,以与天下相临,而弘济艰难哉?然而先王无事此也。幼而舞勺矣,已而舞象矣,已而安弦操缦矣。及其成也,宾之于饮,观之于射,旅之于语,泮涣夷犹,若将远于事情,而不循乎匡直之教。夫岂无道而处此?以为人之乐于为善而足以长人者,唯其清和之志气而已矣。不使察乎天下之利,则不导以自利之私;不使揣于天下之变,则不动其机变之巧;不使讦夫天下之慝,则无余慝之伏于心;不使测夫天下之情,则无私情之吝于己。荡而涤之,不以鄙陋愁其心;泳而游之,不以纷拏鼓其气。养其未有用之心,为有用之图,则用之也大;矜其无可尚之志,为所尚之道,则其所尚也贞。咏歌忾叹于人情物态之中,挥斥流俗以游神于清虚和畅之宇。其贤者,进于道,而以容四海、宥万民、而有余裕;不肖者,亦敛戢其乔野鸷攫之情,而不操人世之短长,以生事而贼民。盖诗赋者,此意犹存焉。虽或沉溺于风云月露之闲,茫然于治理,而岂掉片舌、舞寸管,以倒是非、乱纲纪,贻宗社生民之害于无已哉?

  繇此言之,诗赋之视经义弗若也而贤于策问多矣。范希文奋起以改旧制,于是而浮薄之士,争起而习为揣摩。苏洵以孙、吴逞,王安石以申、商鸣,皆持之以进;而为之和者,实繁有徒,以裂宋之纲维而速坠。希文之过,不可辞矣。若乃执政之党人,摘策问之短,为之辞曰:“诗赋声病易考,策论汗漫难知。”此则卑陋已极,适足资希文之一笑而已。

  〖一一〗

  上书纠察之言,有直,有佞,有奸。是天下之公是,非天下之公非,昌言而无讳者,直也。迎时之所是而是之,不顾其非;迎时之所非而非之,不恤其是;曲言而善辩者,佞也。是天下之公非,非天下之公是,大言以胁上者,奸也。要其所言者,必明察其短长。或以为病国,或以为罔上,或以为侵权,或以为废事,引国计之濒危,指登进之失序,自言妨忌者何人,直摘失谋者何事,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虽佞且奸,亦托之爱君忧国之直,而不避怨以相攻击,则人君为其所动也,亦有繇矣。

  乃三者之外,有妖言焉。非徒佞也,非徒奸也,托之于直,以毁伤人之素履,言一发而无可避、无可辩也。若是者,于草为堇,于虫为蜮,于鸟为鵩,于兽为狐。风一倡,而所号为君子者,亦用其术以加之小人,而不知其不可为也。则其为妖也,不可辞矣。凡为此言者,其大端有四:曰谋为叛逆,曰诅咒诽谤,曰内行不修,曰暗通贿赂。呜呼!使直不疑、陈平不遇明主,则废锢终身;狄仁杰非有天幸,则族灭久矣。不幸而为其所惑也,君以杀其体国之臣,父以杀其克家之子,史氏且存其说,以污君子于盖棺之后。自春秋以来,历汉、唐而不绝,犹妖鸟蠥狐之不绝于林莽也,而宋为甚。王拱辰之以陷苏舜钦摇杜衍也,丁谓之以陷寇准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蒋之奇之以陷欧阳修也,章惇、苏轼之以互相陷也,莫非妖也。加之以“无将”之辟,则曰密谋而人不觉。污之以帷薄之愆,则曰匿丑而迹不宣。諠之以诽谤,则文字皆索瘢之资。讦之以关通,则礼际亦行私之迹。辱之以赃私,则酒浆亦暮夜之投。人所不能言者言之矣,人所不敢言者言之矣,人所不忍言者言之矣。于国计无与也,于官箴无与也,于民瘼无与也,于吏治无与也。大则施以覆载之不容,细亦被以面目之有腼。倾耳以听道路之言,而藏身托于风闻之误。事已白,而自谓责备之严;事无征,而犹矜诛意之效。无所触而兴,是怪鸟之啼于坐隅也。随其影而射,是蠥虫之藏于深渊也。虽有曲谨之士,无得而防;虽有善辩之口,无从而折。昏霾起而眉目不辨;疫厉兴而沿染无方,亦且终无如之何矣。

  呜呼!苟有明君,亦岂必其难辨哉?天下方定,大位有归,怀逆何望也?君不杀谏臣,士不惜直言,诽谤何为也?既以登朝,谁能拒戚畹近信而弗与接也?时方暇豫,谁能谢燕游欢笑而无所费也?至于宗族有谗人,而小缺在寝门,则闲言起。婢妾有怨望,而嫌疑在欬笑,则丑诋宣。明主相信以素履,相知以大节,度以势之所屈,揆以理之所无;则密陈之而知其非忠,斥言之而知其非直,面相质讦,而知君子之自爱,且代为之惭,而耻与之争。若夫人之为贤为奸,当其举之于乡,升之于朝,进而与之谋国;独契之知,众论之定,已非一日;何待怨隙开而攻击逞,乃俟宵人之吹索而始知哉?而优柔之主,无救日之弓以射妖鸟,则和颜以听,使尽其词。辱朝廷羞当世之士,既已成乎风气。于是自命为君子人者,亦倒用其术以相禁制。妖气所薰,无物不靡,岂徒政之所繇乱哉?人心波沸,而正直忠厚之风斩焉。斯亦有心者所可为之痛哭矣!

  王曾舍丁谓之大罪,而以山陵水石(诈)[诬]其有不轨之心。唐介所称“真御史”也,张尧佐之进用,除拟出自中书,责文彦博自有国体,乃以灯笼锦进奉贵妃,诋诃之于大廷。曾言既用,谓虽殛而罪不昭。介贬虽行,彦博亦缘之而罢相。然则仁宗所终始乐闻者,以暧昧之罪加人。而曾与介身为君子,亦利用妖人之术,行辛螫以快其心。风气狂兴,莫之能止。乃至勒为成书,如碧云騢诸录,流传后世,为怪诞之嚆矢。是非之外有毁誉,法纪之外有刑赏。中于人主之心,则淫刑以逞;中于士大夫之之心,则机械日张。风俗之恶,一邑一乡之中,狂澜亦日兴而不已。有忧世之心者,且勿以奸佞为防,而急正妖言之辟,庶有瘳与!

  〖一二〗

  传曰:“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莸,臭也,闲之以薰,则臭有所止息,而何以臭之十年邪?知此者,而后可与言治。

  仁宗自明道二年刘后殂始亲政,讫乎帝崩,三十年,两府大臣四十余人。夷考其人,韩、富、范、杜诸公之大节炳然者,若而人矣。抑若吕夷简、夏竦、陈执中、高若讷,清议所交谪者,抑繁有徒。他如晏殊、宋庠、王鬷、丁度之浮沉而无定守者抑与焉。其进也,不固进也,俄而退矣;其退也抑未终退也,俄而又进矣。人言一及而辄易之,互相攻击则两罢之;或大过已章而姑退之,或一计偶乖而即斥之。且诸人者,皆有所怀来,持以为用,一得位而即图尝试;而所与倡和以伸其所为者,勃然蹶起,乘所宗主者之大用,以急行其术。计此三十年闲,人才之黜陟,国政之兴革,一彼一此,不能以终岁。吏无适守,民无适从,天下之若惊若骛、延颈举趾、不一其情者,不知其何似,而大概可思矣。

  数进而数退者,或贤或佞,固不可保矣。则政之所繇乱,民之所繇伤,非但小人之亟代君子,君子之泽不及下逮也。以君子亟代君子,其同也,则何取乎代之?其异也,则亦旦之令不保于夕也。且以君子而亟代小人,吏民既已受小人之虐,而降心茹荼以从之,从之已夙,亦不得已而安之,而代之者又急反焉,则前劳费而后效亦不易收;且抑不敢信以为可久,而志愈惑,力愈诎矣。况以小人而亟代小人,小人者,各有其私以相倾而相制者也,则且托于锄奸革弊之大名以摇天下。为害之实相若也,而名与法,则纷纠杂出而不可纪。进者退矣,已而退者又进矣。输忠者无可释之忧疑,怀奸者挟危机以观望。自非清刚独立之端士,且游移以冀两容;虽以利病昭著之谋猷,亦乍行而无成绩。害者害,而利者亦害;邪者邪,而贞者不能固保其贞。举棋之不定也,筑室之不成也,以求社稷生民之安平巩固于百年也,其可得乎?

  夫天子之无定志也,既若此矣。持之以静正,养之以和平,需之以从容者,固将望之有学有守之宰执,与忧国如家之谏臣。深知夫善政虽行而不能永也,危言虽听而不能终也;无亦奉祖宗之成宪以折其狂兴,息搏击之锋铓以杜其反噬,犹庶乎其有定也。而为大臣者,席未暖于紫禁,剑已及于寝门。议磨勘矣,核任子矣,改科举矣,均公田矣,皇皇然若旦不及夕,而一得当以为厚幸。言路之臣,若蔡襄、唐介、孔道辅者,頳发于颜,发竖于额,以与当路争衡于笔舌,知不足以相胜也,而特以求伸于眉睫。乃至浮薄之士,心未喻君子之深衷,而闻风以遥和;身未试小人之沮害,而望影以争攻。一波乍兴,万波随涌。党邪丑正之徒,亦相师以相报。天子且厌闻之,而奸邪亦不以弹劾为耻。于是祖宗朝敦庞镇静之风日陵月替,而天下不可为矣。人知熙、丰以后,议论繁兴,毒痡四海,激盗贼,召(远敌)[夷狄];亦恶知滥觞之始,早在仁宗之世乎?

  伊尹之训曰:“咸有一德。”一者,慎择于先而谨司之于后也。王心载宁,而纲纪定,法守专,廷有亲臣,野无横议,天下永绥,外侮不得而乘焉。呜呼!三代以下,能以此言治者鲜矣。宜其举四海而沦胥之也。

  〖一三〗

  元昊死,谅祚初立,议者请饵其三将,破分其势,可以得志。程琳曰:“幸人之丧,非所以柔远人。”立说之非,人皆知之,诚哉其不可与谋也!春秋重伐丧之贬,予士匄之还,彼有取尔矣。邻国友邦,偶相失以相愈,兵临服罪,同好如初,则乖约肆淫,大伤人子之心,信不仁矣。元昊者,沦于夷之叛臣,为我蟊贼者也。死亦不足恤也。丧亦不足矜也。如其可削平,以休息吾民,巩固吾宇,恶容小不忍以乱大谋哉?故琳说之非,不可托春秋之义为之解也。

  虽然,宋至此而欲乘丧以图谅祚,谈何容易乎?昔者继迁死,德明弱,曹玮欲得精兵俘孤雏,郡邑其地;庙算无成,而元昊嗣之以逞。今元昊死,为破分其国之说,亦师玮之智,而奚谓其未可邪?夫所谓理势者,岂有定理,而形迹相若,其势均哉?度之己,度之彼,智者不能违,勇者不能竞,唯其时而已。

  继迁虽悍不内附,收众侵边,宋弗能讨而抚之,然犹定难一节使耳。德明嗣立,需宋之宠命以雄长其部落,君臣之分尚在,则予夺之政犹行。力诎归降,自有余地以相待。弗能为窦融也,犹不害为田兴;勿庸致死于我,而服之也易。元昊已俨然帝制矣,宋之待之者,名之曰“夏国”。则固不能以臣礼畜,而视为友邦矣。建郊庙,立宫阙,岂有一旦芟夷,俯首而从臣列。则谅祚虽孱,处于无可却步之势,其以死争存亡者,必也。且不徒谅祚已也。当德明之始,为之部曲者,亦节镇之偏裨,幕府之参佐也。元昊僭而百官设,中国叛人如张元辈者,业已将相自居。束身归阙,不诛不废,而抑不能与徐铉、杨业同升显列。则人怀有死无降之志,以为谅祚效,其情其势,岂可旦暮亟摧者哉?继迁之叛也,虽尝诱杀边臣,袭据银州,而宋不能惩;然未尝一与交兵,受其挫窘,张彼势而自见其弱也。及元昊之世,宋一败于延州,而刘平、石元孙骈首受刃;再败于好水川,而任福全军覆没。韩、范、王、庞分招讨之任,仅保残疆,无能报也。则中国落胆于西人,狡虏益增其壮气。元昊死而余威固在,度之彼势既然矣。

  且宋当德明之世,去平江南、下西蜀、破太原也未久,兵犹习战。而曹玮以知兵世将,奋志请缨,繇其后效,固知其足恃也。及仁宗之季,其夙将死亡殆尽,厢禁之兵,仅存名籍。王德用、狄青且颠倒于廷臣之笔舌。乃欲以机巧离其部曲,率屡败疲民以求逞,未有不自贻僵仆者矣。度之己者又然也。今之时非昔之时,而势可知已。势不相若,而安危存亡之理,亦昭然其不昧矣。

  抑以天下之大势言之,宋从曹玮之谋而克也,则威建而可折契丹之气,亦唯昔为然,而今不可狃也。当彼之时,宋与契丹犹相角而不相下,则宋苟平西夏,契丹且避其锋。及澶州之役一兴,而宋亟荐贿矣。刘六符片言恐喝,而益币称纳矣。契丹之得志于宋,不待夏人之援;而尽宋之力以争夏,则鹬蚌之持,契丹且坐乘其獘。即如议者之志,三大将离叛以卷土来归,一隅孤悬,契丹顺右臂而收之,一刘裕之俘姚泓,徒为赫连效驱除耳。关、陇且岌岌矣,奚能终有河西以临朔漠哉?宋于此时,急在北而不在西,明矣。岁币日增,力穷坐困,舍契丹以不虑,而外徼幸于斗绝之西陲,胜不足以立威,败则益增召侮。瘠牛偾于豚上,其如猛虎何邪?况乎利诱三将之策,尤童昏之智,祗为夏人玩弄以相倾覆也乎?以此思之,程琳之说非也,而有不能讼言以示弱者,故假于伐丧之义,以止妄人之辩,琳或有深心焉,未可知也。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德明方弱之日也;已去而不可追者,亦时也,元昊初丧之日也。齐桓陉亭之次,宋襄用之而兵败身伤;刘裕北伐之功,吴明彻效之而师歼国蹙。知时以审势,因势而求合于理,岂可以概论哉?

  〖一四〗

  功名之际,难言之矣。蔑论小人也,为君子者,道相谋,志相叶,好恶相若,进退相待,无不可视人若己者,而于此有不能忘者焉。非其宠禄之谓也。出而思有为于当世,得君而事之,才可以胜,志可以伸,心可以无愧,大功可以成,大名可以立,而不得与焉,退处于无能有为之地,则悁悁之情,一动而不可按抑。于是而于友不纯乎信,于君不纯乎忠,于气不纯乎和,于品不纯乎正,皆功名之念为之也。故君子贵道德而贱功名,然后坦然以交于上下,而永保其贞。呜呼!难言之矣!

  韩、富二公之相为辅车也,旧矣。富任中枢,而韩出安抚,不以为嫌也。富方报罢,而韩亟引退,深相信也。乃其后富有憾于韩,韩公死而不吊,隙末之衅,生死不忘,岂韩有以致之哉?仁宗之建储也,范蜀公诤言于廷,谏官交起以应之,而富公居中力劝其成,韩公尚未与也。已而韩公入相,富自以母丧去位,于是韩公面对,不恤恶怒,迫请英宗之名,起复之苫块之中,正名皇子,韩公固独任焉,而富不与。逾年而仁宗崩,英宗立,宦官构曹后以思废立,于是危言以镇压曹后,调和两宫,宗社无动摇之衅,韩公亦独任焉,而富不与。曹后无归政之志,韩公厉声迫请撤帘于衣裾尚见之余,韩公又独任之,而富不与。于是而富怏怏求罢,出守扬州,嫌却自此开矣。及乎英宗早折,韩公受凭几之命,请力疾书名以定神宗,而折太后旧窠求兔之邪心,富既出守,韩公自独任之,富固不得而与也。凡此数不得与者,自后而言,富以含愠去,而自不欲居其任。自前而言,富以子道在而固不得与闻。乃持此以开隙于趣向同归之益友,富于是乎不得允为君子矣。

  夫此二公者,或收功于西陲,或箸节于北使,出入两府,通显已极,人望咸归,君心式重,与乎定策而位不加崇,局外置(升)[身]而望不为贬,夫岂待是以收厚实哉?富亦辞荣有素,非有怀禄固宠之情也。然而捏目空花,青霄为障,几成张耳、陈余之晚节,无他,功不自己成,名不自己立,怀忠爱以求伸,不克遂其匡扶社稷之夙志,以正告天下后世,郁悒周章,成乎偏衷而不自释也。故曰功名之际,难言之也。是以君子以道义自靖其心,而贱功名为末节,诚有以也。

  或且以致疑于韩公曰:“大功之所就,大名之所居,君子于此,有让道焉。则前之定议于密勿者,胡不待富于服阕之后?后之抗争于帘前者,胡不留富于请外之时?幸得同心之侣,与协恭以允济,而消疑忌于未形,韩公有余歉焉。”之说也,其于君子之道,名取而不以诚者也。夫苟秉拓达光大之衷,则宗社之事,苟有任之者,奚必在我?韩公固不以狭小之量拟富之必出于此。而天位去留之际,国家祸福之机,当闲不容发之时,如其恤谦让之文,迟回而姑待,避怨憎之迹,作意以周旋;则事机一失,变故丛生。庸人误国以全身,胥此道耳。而公岂屑为之哉?且夫英宗之嗣,所欲决策者,仁宗之独断耳。英宗育于宫中二十八年矣,而皇子之名未正,仁宗之迟回而审可否者已熟。然而廷臣争请,牍满公车,未能决之一朝者,有闲之者也。曹后之情,任守忠辈宵人之计,已岌岌矣。则斯举也,独任之则济,分任之则疑。韩公他日或告以蹉跌而身不保。公叹曰:“人臣尽力事君,死生以之,成败天也,岂可豫忧其不济。”以此为心,忘其身矣,而何有于人?功可分,名可让,而死不可要人而与共;专死也,非专功也,何容轻议哉?

  夫富公固非有异志者,而观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故出使而发视国书,以免吕夷简之陷。则奋不顾身,以强人主,以犯母后,以折奸邪者,诚非富之所能与。使必相待而相让,不我沮也,而固不能我决也,且从容审量而授我疑也。仰质皇天,昭对皇祖,拊省梦魂,揭日月以正告于天下后世,可为则为之,可言则言之已耳。宾宾然以功为不可独成,名为不可独尸,期远怨于朋友而坐失事机,为社稷臣者岂若是?国家之不幸也多矣,伊尹迁桐,莱朱不与;周公破斧,君奭弗闻。富怀不平之心,自愧于君子,而韩公何憾焉?夫韩公不以功名之志期富,其待之也厚矣,惜乎富之未喻也。

宋论卷五    英宗

  〖一〗

  集思广益,而功不必自己立,大臣之道也。而抑有不尽然者,非光大宅心而忠忱不渝者,其孰能知之?夫博访于前,以尽人之才;分功于后,以奖人之善;是道也,则亦唯其当而已矣。用人则采公论,而后断之以其真;其合者,则曰此众之所允惬者也。行政则访群议,而后析之以其理;其得者,则曰此众之所襄成者也。此其所当者也。若夫宗社之所以安,大臣之所以定,奸邪窥伺于旁,主心疑贰于上,事机决于俄顷,祸福分于毫厘,则疏远之臣民,既非其所深喻;即同朝共事,无敢立异而愿赞其成者,或才有余而志不定,或志可任而才不能胜。徒取其志,则清谨自矜之士,临之而难折群疑;抑取其才,则妄兴徼利之人,乘之而倒持魁柄。如是者,离人而任独,非为擅也。知之已明,审之已定,握之于幽微之存主;而其发也,如江、河之决,不求助于细流。是道也,伊、周之所以靖商、周,慎守其独知,而震行无眚,夫孰得而与之哉?三代以还,能此者,唯韩魏公而已矣。

  霍光之敢于易位也,张安世、田延年之共成之也。所以然者,光于大臣之道未纯,而神志不足以充也。且其居功受赏之情,不忘于事后,则固断之以独而不可也。而韩公超然远矣。人主长矣,而母后之帘不撤;宵小持其长短,谤谮繁兴,以惑女主,而英宗之操纵,在其掌中。于斯时也,非独张升、曾公亮、赵概之不能分任其死生,即文、富二公直方刚大之气,至此而不充。故“决取何日”之言,如震雷之迅发,而叱殿司以速撤;但以孤忠托先君之灵爽,而不假片言之赞助。其坐政事堂,召任守忠,斥其恶而速驱以就窜,必不以告赵概,而制之以勿敢异同。呜呼!以如此事,而咨谋于庶尹,会议于堂皇,腾书于章奏,求其事之不偾也,几何哉?

  刘瑾一导淫之小竖耳,非有荧惑宫闱、动摇神器之危机也。韩文倡之,李梦阳成之,九卿随声而和之,刘、谢居中而应之;李东阳、王鏊俯仰其闲,亦非素结瑾以徼荣者;而参差(巨柄)[互持],竟以空朝廷而长宵人之气。况守忠所挟者,垂帘之母后,所欲动摇者,入继之嗣君。则天位危,而顾命大臣之窜死,在俄顷闲;此何如事,而呼将伯之助,以召不测之忧哉?韩公之独任于己也,其志之(真)[贞],盟于梦寐;其道之正,积于生平;其情之定,忘乎生死;其力之大,发以精神。功何必不自己成,名何必不自己立,而初无居功立名之心,可揭日月以告之天下。易曰:“或从王事,知如字光大也。”知光大者之独行而无所恤,乃可以从王事,臣道之极致也。文、富诸君子,且不难推而置之局外,而况他有所倚哉?赵汝愚之未能此也,非韩侂胄不足以立功,而事权失矣,虽有朱子,不能善其后也。

  夫韩公之坦然无惧而以为己任,非一日也。其请皇嗣也,仁宗曰:“朕有此意久矣!谁可者?”斯言也,在仁宗为偶然之语,而使顾瞻愿谨者闻之,必震栗失守而不敢争。公且急请其名,以宣示中外,视神器之所归,如献酬之爵,唯所应得者而揖让以将之。此岂文、富诸公所能任?而内无可援引之后妃,下无可居闲之宦寺,则即有奸邪,亦不能挟以为名而相忮害。为仁繇己,岂袭义者之所可与于斯乎?无乐取人善之虚衷,不足以经庶务;无独行其志之定识,不足以任大谋。刚愎自用者,及其临事而待命于人。斗筲之器,所受尽而资于瓶盎,必然之势也。

  〖二〗

  濮王典礼之议,古今之公论集焉。夫粗而论之,亦易辨矣;精而论之,言必有所衷,道必有所察,彝伦不容以毫发差,名义不可以形(势)[似]袭,未易易也。如苟古有可引而引之,言有可以夺彼而抗言之,则匪徒其邪也,其正者亦以斁天理而伤教本。岂易易哉?人之有伦也,有同焉者,有异焉者。同焉者,理之在天下者也。异焉者,理在夫人之心者也。胥天下而亲其亲,长其长,一也。统之于一,其义昭明,历古今、统上下、而不容异;无所异,则无所容其辩矣。乃人各亲其亲,非以天下之所必亲而亲之。人各长其长,非以天下之所必长而长之。则名同而实异,道同而德异,义理同而性情异。执彼以概此,辩愈繁而心愈离,非精义以悦心者,弗能与于斯。故曰“未易易也”。

  以汉宣之于史皇孙,光武之于南顿府君、例英宗之于濮王者,非也。汉宣虽继孝昭以立,而孝昭不以宣帝为子,宣帝亦未尝以孝昭为父。非若英宗早育于宫中,业已正皇子之名也。光武上继元帝,序七庙之昭穆而已。光武之生,不逮元帝,遭国中圮,奋起庶宗,自百战以复汉社稷,其不父元帝而必父南顿,尤烈于汉宣。故必正名南顿府君曰“皇考”,亲奉祀焉,不可委之伯叔之子而自忘其所生也。则固与英宗无中兴之功烈,而仁宗实为其祢,异矣。故以二帝拟英宗,而等仁宗于孝昭、孝元,不协于仁宗之心。不协于仁宗之心,则英宗之心亦不协。此温公欲以厚仁宗,而不知适以薄。故曰非也。

  若夫欧阳永叔缘“为其父母”之文,以正濮王皇考之称,其不中于礼,夫人而知之,而未知其所以非也。为其父母服期,此大夫以降世禄之家,为人后者,得伸于其所生尔。天子绝期,不得于此而复制期服。盖天子者,皇天上帝明禋之所主,七庙先皇禘祫之所依,天下生民元后父母之所托。故于伯叔父之应服期者,生而臣之,没而从为诸侯锡衰之礼,尊伸而亲屈,是以绝期。而出后于天子,则先皇委莫大之任于其躬,可以夺其所自生之恩德,固与世禄之子仅保其三世之祀者殊也。则使英宗立而后濮王薨,不得为之服;不得为之服,则父母之称,不足以立矣。而时无能以此折永叔之非也。

  温公曰“宜准封赠期亲尊属故事,称为皇伯,高官大爵,极其尊荣”者,亦非也。濮王之始繇节度使而封郡王,繇郡王而赠濮王,皆以英宗故而受殊礼。则仁宗之为英宗报本地也,久矣。益其封赠,不为加荣,即如其前,不为有阙。子不得以其尊加之于所生,而驭以爵禄;固心之所有惮,而实心之所弗忍者也。则封赠之说,不可行矣。以所生言之,则父也。以族属言之,则犹之乎凡为伯父者之为皇伯也。固为伯父,不待立名;实非伯父,名非繇我。而为之名曰皇伯,固不如无为之名而心可以安。故温公之说,亦曲就而非正也。

  至若王圭之言曰:“陛下所以负扆端冕,万世相承,皆先帝德也。”此言何为而至于人子之耳哉?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传之子孙为德,而不可忘;则是以富贵故,而父非其父;以富贵所不在故,而不父其父。见利忘恩,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泯矣。孝子于此,将有怀惭(自)[负]痛、追悔出继之非,敝屣天下,脱之而逃耳。以小人之心,议天伦之大,没天地祖宗之重任,怀荣其身、庇其子孙之私恩。圭乃昌言此不道之说于廷,而当时犹以为允,世教之衰,非徒小人之乱之矣。

  夫濮王既不可称考,抑不可称伯,此中书所为驳圭等议,而议以当称何亲?圭等穷矣。苟据典礼以求其允惬,自可不穷。濮王已薨,书召弗及矣。若祭,则天子于伯叔无丧毕致祭之礼。濮王自有子孙,世其爵,延其祀,俾奕世勿绝,则所以报本者已遂。而岁时修举,自属濮国之小宗,天子弗与焉。天子弗与,则称谓可绝,又何必致疑于名之何称,而徒滋聚讼哉?然而英宗有难处者于此:君子之守道也,不昧其初。濮王之薨,英宗尝执三年之丧矣。未为天子而父之,已为天子而不父,则始末不相应。而前之哀戚,以大位而改其素,安能不耿耿焉。此则仁宗之过也。业已方四岁,而育之宫中者二十五年,知之非不深矣。濮王超进大国之封,为英宗故,立之非不决矣。而不早正皇子之名,别为濮王立后,以定其世系。仁宗一犹豫,而授英宗以两不自胜之情。故以韩公之秉正,而俯仰以从欧阳之议,实有其难处者存也。处乎难处,而容以率然之心议之乎?求尽人伦之至者,研义以极其精,乃能存仁以无所憾。孤持一义,不研诸虑以悦诸心,其不胜于邪说也,必矣。况如王圭之以人欲灭天理者乎?

宋论卷六    神宗

  〖一〗

  言有大而无实,无实者,不祥之言也。明主知之,知其拓落而以是相震,则一闻其说,而屏退之唯恐不速。唯智小而图大,志陋而欲饰其短者,乐引取之,以钳天下之口,而遂其非。不然,望而知其为妄人,岂难辨哉?

  王安石之入对,首以大言震神宗。帝曰:“唐太宗何如?”则对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又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征、诸葛亮者,何足道哉?”呜呼!使安石以此对飏于尧、舜之廷,则靖言庸违之诛,膺之久矣。抑诚为尧、舜,则安石固气沮舌噤而不敢以此对也。夫使尧、舜而生汉、唐之后邪,则有称孔明治蜀、贞观开唐之政于前者,尧、舜固且揖而进之,以毕其说,不鄙为不足道而遽斥之。何以知其然也?舜于耕稼陶渔之日,得一善,则沛然从之。岂耕稼陶渔之侣,所言善言,所行善行,能轶太宗、葛、魏之上乎?大其心以函天下者,不见天下之小;藏于密以察天下者,不见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趋,方趋而言走,方走而言飞;步趋[走]犹相近也,飞则固非可欲而得者矣。故学者之言学,治者之言治,奉尧、舜以为镇压人心之标的;我察其情,与缁黄之流推高其祖以树宗风者无以异。韩愈氏之言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相续不断以至于孟子。愈果灼见其所传者何道邪?抑仅高举之以夸其所从来邪?愈以俗儒之词章,安石以申、商之名法,无不可曰尧、舜在是,吾甚为言尧言舜者危也。

  夫尧、舜之学,与尧、舜之治,同条而共贯者也。安石亦知之乎?尧、舜之治,尧、舜之道为之;尧、舜之道,尧、舜之德为之。二典具存,孔、孟之所称述者不一,定以何者为尧、舜之治法哉?命岳牧,放四凶,敬郊禋,觐群后,皆百王之常法。唯以允恭克让之心,致其精一以行之,遂与天同其巍荡。故尧曰“无名”。舜曰“无为”。非无可名,而不为其为也。求一名以为独至之美,求一为以为一成之侀,不可得也。今夫唐太宗之于尧、舜,其相去之远,夫人而信之矣。而非出号令、颁科条之大有异也。藉令尧、舜而举唐太宗所行之善政,允矣其为尧、舜。抑令唐太宗而仿尧、舜所行之成迹,允矣其仅为唐太宗而止。则法尧、舜者之不以法法,明矣。德协于一,载于王心,人皆可为尧、舜者,此也。道贞乎胜,有其天纲,汤、武不师尧、舜之已迹,无所传而先后一揆者,此也。法依乎道之所宜;宜之与不宜,因乎德之所慎。舍道与德而言法,韩愈之所云“传”,王安石之所云“至简、至易、至要”者,此也。皋、夔、稷、契以其恭让之心事尧、舜,上畏天命,下畏民碞。匹夫匹妇有一善,而不敢骄以所不屑,唐、虞之所以时雍也。顾乃取前人经营图度之苦心以拨乱扶危者,而凌躐之,枵然曰:“尧、舜之道至易,而无难旦夕致也。”商鞅之以胁秦孝公者,亦尝用此术矣。小人而无忌惮,夫亦何所不可哉?

  扬尧、舜以震其君,而诱之以易;揭尧、舜以震廷臣,而示之以不可攻。言愈高者(趋)[志]愈下,情愈虚者气愈骄。言及此,而韩、富、司马诸公亦且末如之何矣!曹丕曰“吾舜、禹也”,则舜、禹矣。源休曰“吾萧何也”,则萧何矣。奸人非妄不足以利其奸,妄人非奸无因而生其妄。妄人兴而不祥之祸延于天下,一言而已蔽其生平矣。奚待其溃堤决岸,而始知其不可遏哉?

  〖二〗

  君子之道,有必不为,无必为。小人之道,有必为,无必不为。执此以察其所守,观其所行,而君子小人之大辨昭矣。必不为者,断之自我,求诸己者也。虽或诱之,而为之者,必其不能自固而躬冒其为焉。不然,荧我者虽众,弗能驱我于丛棘之中也。必为者,强物从我,求诸人者也。为之虽我,而天下无独成之事,必物之从而后所为以成,非假权势以迫人之应,则锐于欲为,势沮而中止,未有可必于成也。以此思之,居心之邪正,制行之得失,及物之利害,其枢机在求人求己之闲,而君子小人相背以驰,明矣。

  夫君子亦有所必为者矣,子之事父也,臣之事君也,进之必以礼也,得之必以义也。然君子之事父,不敢任孝,而祈免乎不孝;事君不敢任忠,而祈免乎不忠。进以礼者,但无非礼之进,而非必进;得以义者,但无非义之得,而非必得。则抑但有所必不为,而无必为者矣。况乎任人家国之政,以听万民之治。古今之变迁不一,九州之风土不齐,人情之好恶不同,君民之疑信不定。读一先生之言,暮夜得之,鸡鸣不安枕而揣度之,一旦执政柄而遽欲行之,从我者爱而加之膝,违我者怒而坠诸渊,以迫胁天下而期收功于旦夕;察其中怀,岂无故而以一人犯兆民之指摘乎?必有不可问者存矣。夫既有所必为矣,则所迫以求者人,而所惛然忘者己矣。故其始亦勉自钤束,而有所不欲为;及其欲有为也,为之而成,或为之而不成,则喜怒横行,而乘权以逞。于是大不韪之事,其夙昔之所不忍与其所不屑者,苟可以济其所为而无不用。于是而其获疚于天人者,昭著而莫能掩。夫苟以求己、求人、必为、必不为之衡,而定其趋向,则岂待决裂已极而始知哉?

  故王安石之允为小人,无可辞也。安石之所必为者,以桑弘羊、刘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尧、舜之道;则固自以为是,斥之为非而不服。若夫必不可为者,即令其反己自攻,固莫之能遁也。夫君子有其必不可为者,以去就要君也,起大狱以报睚眦之怨也,辱老成而奖游士也,喜谄谀而委腹心也,置逻卒以察诽谤也,毁先圣之遗书而崇佛、老也,怨及同产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丧而舍宅为寺以丐福于浮屠也。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穷濒死而必不为者也。乃安石则皆为之矣。抑岂不知其为恶而冥行以蹈污涂哉?有所必为,骨强肉愤,气溢神驰,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则荆棘生于腹心,怨毒兴于骨肉;迨及一踬,而萎缩以沉沦,其必然者矣。

  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违者天之时;任民之忧,而不能拂者民之气。思而得之,学而知其未可也;学而得之,试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皆可矣,而人犹以为疑;则且从容权度以待人之皆顺。如是而犹不足以行,反己自责,而尽其诚之至。诚至矣,然且不见获于上,不见信于友,不见德于民;则奉身以退,而自乐其天。唯是学而趋入于异端,行而沉没于好利,兴罗织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则弗待迟回,而必不以自丧其名节。无他,求之己者严,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胜也。唯然,则决安石之为小人,非苛责之矣。

  或曰:“安石而为小人,何以处夫黩货擅权导淫迷乱之蔡京、贾似道者?夫京、似道能乱昏荒之主,而不能乱英察之君,使遇神宗,驱逐久矣。安石唯不如彼,而祸乃益烈。諓諓之辩,硁硁之行,奚足道哉!

  〖三〗

  神宗有不能畅言之隐,当国大臣无能达其意而善谋之者,于是而王安石乘之以进。帝初莅政,谓文彦博曰:“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此非安石导之也,其志定久矣。

  国家之事,相仍者之必相变也,势也。大张之余,必仍之以弛;大弛之余,必仍之以张。善治者,酌之于未变之前,不极其数;持之于必变之日,不毁其度。不善治者反此,而大张大弛,相乘以胜,则国乃速敝。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势且求张之日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是也,解散以休息之,则极乎弛之数,而承其后者难矣。岁输五十万于契丹,而俯首自名曰“纳”;以友邦之礼礼元昊父子,而输缯帛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宰执大臣、侍从台谏、胥在廷在野、宾宾啧啧以争辩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设而不可犯;国既以是弱矣。抑幸无耶律德光、李继迁騺悍之力,而暂可以赂免。非然,则刘六符虚声恐喝而魄已丧,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为石重贵者,何恃哉?于是而神宗若处栫棘之台,衋然不容已于伤心,奋起而思有以张之;固仁宗大弛之反,授之以决裂之资。然而弗能昌言于众,以启劲敌之心,但曰“养兵备边”,待廷臣之默喻。宰执大臣恶容不与其焦劳,而思所以善处之者乎?

  夫神宗之误,在急以贫为虑,而不知患不在贫,故以召安石聚敛之谋,而敝天下。然而无容怪也,凡流俗之说,言强国者,皆不出于聚财之计。太祖亦尝为此言矣。饱不宿,则军易溃;赏不重,则功不兴;器仗、甲胄、牛马、舟车、糗糒、刍、椎牛酾酒,不庀不腆,则进不速而守不固。夫孰谓其不然者,要岂有国者之忧哉?汉高起于亭长,无儋石之储,秦据六国之资,敛九州之赋于关中,而不能与争一战之生死,且以为兴亡之大数,置勿论也。刘裕承桓玄播乱、卢循内讧之余,以三吴一隅之物力,俘姚泓,缚慕容超,拓拔氏束手视其去来,而莫之敢较。唐积长安之金帛米粟,安禄山拥之,而肃宗以朔方斥卤之乡,崛起东向,驱之速遁。德宗匹马而入梁州硗确之土,困朱泚而诛夷之。则不待积财已丰,然后可强兵而挫寇,亦较然矣。

  若夫仁宗之过于弛而积弱也,实不在贫也。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识与?正告神宗曰:“以今日之力,用今日之财,西北之事,无不可为也。仁宗之休养四十年,正留有余、听之人心、以待后起之用。而国家所以屈于小丑者,未得人耳。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谁恃而可也?绥、延之能建威以制寇者,谁恃而可也?守先皇之成宪,而益之殷忧,待之十年,而二虏已在吾指掌。”则神宗不言之隐,早授以宅心定志之弘图,而戢其求盈无已之妄;安石揣摩虽工,恶能攻无瑕之玉哉?

  夫宋之所以财穷于荐贿,国危于坐困者,无他,无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毕士安撤备以后,置之若遗。西事一兴,韩、范二公小为补葺,辄贡“心胆寒裂”之谣,张皇自炫。二公虽可分阃,固不能出张子房、李长源之上。藉使子房执桴鼓以敌秦、项,长源佩櫜鞬以决安、史,势固不能。而其为彭、韩、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谋也。怀黄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岂无可恃之才哉?使韩、岳、刘、吴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闲,无以自振;黄天荡、朱仙镇、藕塘、和尚原之绩,岂获一展其赳雄邪?唯不知此,而早以财匮自沮,乃夺穷民之铢累,止以供无益之狼戾,而畜其所余,以待徽宗之奢纵。若其所恃以挑敌者,王韶已耳,徐禧已耳,高遵裕已耳,又其下者,宦者李宪已耳。以兵为戏,而以财为弹鹊之珠。当国大臣,无能以定命之訏谟,为神宗辰告,徒欲摧抑其有为之志,宜神宗之厌薄已亟,固必曰:“赞仁宗四十余年养痈之患者,皆此俦也。”言之徒长,祗益其骄而已。

  呜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难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张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渐张之,犹可为也,过此而愈难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进富公与谋,而无以对也。宋之日敝以即于亡也,可于此而决之矣。

  〖四〗

  王安石之未试其虐也,司马君实于其新参大政,而曰“众喜得人”,明道亦与之交好而不绝,迨其后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难,洵哉其难已!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夫知言者,岂知其人之言哉?言饰于外,志藏于中;言发于先,行成于后。知其中,乃以验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外易辨,而中不可测;后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则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见孝公而言三王,则固三王之言矣。王莽进汉公而言周公,则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为其所欺者,知鞅、莽之言,而不知三王与周公之言也。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见古人之心;尚论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归;详说群言之异同,而会其统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审其旨趣;然后知言与古合者,不必其不离矣;言与古离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终始以立本而趣时,不足以与于斯矣。

  立圣人之言于此以求似,无不可似也。为老氏之言者曰“虚静”。虚静亦圣人之德也。为释氏之言者曰“慈闵”。慈闵亦圣人之仁也。为申、韩、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赏”。二者亦圣人之用也。匿其所师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时君之所志,希当世之所求,以猎取彝训,而迹亦可以相冒。当其崇异端、尚权术也,则弁髦圣人以恣其云为。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进,则抑捃拾尧、舜、周公之影似,招摇以自诡于正。夫帝王经世之典,与贪功谋利之邪说,相辨者在几微。则苟色庄以出之,而不易其怀来之所挟,言无大异于圣人之言,而君子亦为之动。无惑乎温公、明道之乐进安石而与之言也。

  夫知言岂易易哉?言期于理而已耳,理期于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圣人本天,异端本心。”虽然,是说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论,非极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无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运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圣人见天于心,而后以其所见之天为神 之主。知 者,务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于心,则恻怛不生于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恶不警于志,言义者即义矣;饰其言于仁义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内以毁廉隅,皆隐伏于于内,而仁义之言,抑可不察。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绝而与之交者,此也。当其时,秀慧之士,或相奖以宠荣,或相溺于诗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戏豫,行不急于进取,则奉天则以鉴之,而不见其过;将以为合于圣人之言,而未知圣人之言初不仅在于此。乃揖而进之,谓是殆可与共学者与!实则繇言之隐,与圣人传心之大义微言相背以驰,尤甚於戏(渝)[豫]诡遇之徒。何则?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温公则愈失之矣,其于道也正,其于德也疏矣。圣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笃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确持者法。且其忧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则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征,善谈当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为不谬于圣人之言。于明道肃然敬之矣,于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于荡闲败度之苏氏,亦翕然推之矣。侈口安危,则信其爱国;极陈利病,则许以忧民;博征之史,则喜其言之有余;杂引于经,则羡其学之有本。道广而不精,存诚而不知闲邪,于以求知人之明,不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数矣。凡彼之言,皆圣人之所尝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于圣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义;则天之时,物之变,极乎深而研以其几。然后知尧、舜、周、孔之治教,初无一成之轨则,使人揭之以号于天下。此之谓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温公之所能及也。穷理,而后诡于理者远;尽性,而后淫于性者诎,至于命,而后与时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谓也。明道早失之,而终得之。温公则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于安石败露之余,而又与苏氏为缘。无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五〗

  熙、丰新法,害之已烈者,青苗、方田、均输、手实、市易,皆未久而渐罢;哲、徽之季,奸臣进绍述之说,亦弗能强天下以必行;至于后世,人知其为虐,无复有言之者矣。其元祐废之不能废,迄至于今,有名实相仍行之不革者,经义也,保甲也;有名异而实同者,免役也,保马也;数者之中,保马之害为最烈。

  保马者,与民以值使买马,给以牧地而课其孳生以输之官。洪武以后,固举此政于淮北、山东、而废牧苑。愚民贪母马之小利于目前,幸牧地之免征于后世,贸贸然而任之。迨其子孙贫弱,种马死,牧地徒,闲岁纳马,马不能良,则折价以输,一马之值,至二十五金,金积于阉寺,而国无一马,户有此役,则贫饿流亡、求免而不得,皆保马倡之也。夫马,非其地弗良,非其人弗能牧也。水旱则困于刍粟,寒暑则死于疾疫。唯官有牧苑,而群聚以恣其游息;官有牧人,而因时以蠲其疾;官有牧资,而水旱不穷于饲;则一虚一盈,孳产自倍。自成周以迄于唐,皆此制也。汉、唐车骑之盛,用捍边陲,而不忧其匮,柰何以诱愚民而使陷于死亡哉?行此法者,曾不念此为王安石之虐政,徒以殃民而无益于国马,相踵以行,祸延无已,故曰害最烈也。

  保甲之法,其名美矣,好古之士,乐称说之;饰文具以塞责之俗吏,亟举行之。以为可使民之亲睦而劝于善邪?则非片纸尺木之能使然矣。以为团聚而人皆兵,可以御敌邪?则寇警一闻而携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以为互相觉察而奸无所容邪?则方未为盗,谁能诘之;既己为盗,乃分罪于邻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为家有器仗,盗起而相援以擒杀之邪?则人持数尺之仗、蚀(镝)[锈]之铁,为他人以与盗争生死,谁肯为之?责其不援而加以刑,赇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贿,而民尤无告矣。如必责以器仗之精,部队之整,拳勇者赏之,豪桀者长之;始劝以枭雄,终任以啸聚。当熙、丰之世,乘以为盗者不一,而祸(危)[尤]昭著者,则邓茂七之起,杀掠遍于闽中,实此致之也。溺古不通之士,无导民之化理、固国之洪猷,宝此以为三代之遗美,不已愚乎!

  免役之愈于差役也,当温公之时,朝士已群争之,不但安石之党也。民宁受免役之苛索,而终不愿差役者,率天下通古今而无异情。驱迟钝之农人,奔走于不习知之政令,未受役而先已魂迷,既受役而弗辞家破,输钱毕事,酌水亦甘,不复怨杼柚之空于室矣。故免役之害日增,而民重困者,有自来也。自宇文氏定“租、庸、调”之三法以征之民也,租以田,庸以夫。庸者,民之应役于官,而出财以输官,为雇役之稍食也。庸有征而役免矣。承平久而官务简,则庸恒有余,而郡库之积以丰,见于李华所论清河之积财,其征也。及杨炎行“两税”之法,概取之而敛所余财归之内帑,于是庸之名隐,而雇役无余资。五代僭伪之国,地狭兵兴,两税悉充军用,于是而复取民于输庸之外,此重征之一也。安石唯务聚财,复行雇役之法,取其余羡以供国计,而庸之外又征庸矣。然民苦于役,乃至破产而不偿责,抑不复念两税之已输庸,宁复纳钱以脱差役之苦。繇是而或免或差,皆琐屑以责之民;民虽疲于应命,然止于所应派之役而已。朱英不审,而立“一条鞭”之法,一切以输之官,听官之自为支给。民乍脱于烦苛,而欣然以应。乃行之渐久,以军兴设裁减之例,截取编徭于条鞭之内,以供边用。日减日削,所存不给,有司抑有不容已之务,酷吏又以意为差遣,则条鞭之外,役又兴焉。于是免役之外,凡三征其役,概以加之田赋,而游惰之民免焉。至于乱政已亟,则又有均差之赋而四征之。是安石之立法,已不念两税之已有雇赀;而温公之主差役,抑不知本已有役,不宜重差之也。此历代之积弊已极,然而民之愿雇而不愿差者,则脂竭髓干而固不悔也。

  若夫经义取士,则自隋进士科设以来,此为正矣。纳士于圣人之教,童而习之,穷年而究之,涵泳其中而引伸之。则耳目不淫,而渐移其不若之气习。以视取青妃白,役心于浮华荡冶之中者,贞淫之相去远矣。然而士不益端,学不益醇,道不益明,则上之求之也亡实,而下之习之也不令也。六经、语、孟之文,有大义焉,如天之位于上,地之位于下,不可倒而置也。有微言焉,如玉之韫于山,珠之函于渊,不可浅而获也。极之于小,而食息步趋之节,推求之而各得其安也。扩之于大,经邦制远之猷,引伸之而各尽其用也。研之于深,保合变化之真,实体之而以立其诚也。所贵乎经义者,显其所藏,达其所推,辨其所异于异端,会其所同于百王,证其所得于常人之心,而验其所能于可为之事,斯焉尚矣。乃司试者无实学,而干禄者有鄙心,于是而王鏊、钱福之徒,起而为苟成利试之法。法非义也,而害义滋甚矣。大义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长;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隐;配之以比偶之词,络之以呼应之响,窃词赋之陋格,以成穷理体道之文,而使困于其中。始为经义者,以革词赋之卑陋,继乃以词赋卑陋之成局为经义,则侮圣人之言者,白首经营,倾动天下,而于道一无所睹。如是者凡屡变矣。而因其变以变之,徒争肥癯劲弱于镜影之中,而心之不灵,已濒乎死。风愈降,士愈偷,人争一牍,如兔园之册,复安知先圣之为此言者将以何为邪?是经义之纳天下于聋瞽者,自、成、弘始,而溃决无涯。岂安石之为此不善哉?

  合此数者观之,可知作法之难矣。夫安石之以成宪为流俗而亟改之者,远奉尧、舜,近据周官,固以胁天下曰:“此圣人之教也。”夫学圣人者,得其精意,而古今固以一揆矣。诗云:“思无疆,思马斯臧。”此固自牧畜之证,而保马可废矣。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此不责民以弭盗之证也,而保甲徒劳矣。周官行于千里之畿,而胥盈于千,徒溢于万,皆食于公田,此民不充役之验也。则差役之虐政捐,而免役之诛求亦止矣。记曰:“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则经义者,允为良法也。而曰顺者,明不敢逆也。为琐琐之法以侮圣言者,逆也。绌其逆,而士可得而造,存乎其人而已矣。诚得圣人之精意以行之,而天下大治。自立辟以扰多辟之民,岂学古之有咎哉?

  〖六〗

  老氏之言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言兵者师之,为乱而已矣。王韶请击西羌、收河湟、以图夏,王安石称为奇策而听之。诚奇矣。唯其奇也,是以进无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祸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济之,可以暂试,不可以常用;可以脱险,不可以制胜;可乘疲寇而速平,不可御强敌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后可奇也。舍正用奇,而恃奇以为万全之策,此古今画地指天之妄人,误人家国者所以积也。论者皆咎陈余之不用李左车也,使余用左车之策,韩信抑岂轻入其阱中者?前(车)[军]偶涉,伏起受挫,信亦自有以制之。以汉之强、信之勇,加脃弱之孤赵,井陉小蹶,四面环攻,余固无术以继其后,恶足以救其亡哉?一彼一此,一死一生,视其力而已矣。唯在两军相持而不犯,不须臾之顷,姑试其奇,发于其所不及防而震挠之,可矣。然而其不可震挠者,固自若也。议之于朝廷,传之于天下,明示以奇,而延之岁月以一试,吹剑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夏未尝恃西羌以为援,西羌未尝导夏以东侵,河、湟之于朔方,不相及也。拓拔、赫连端视刘裕之拔姚泓而不为之动,知裕之(道)[适]为己灭泓也。则使宋芟尽群羌,全有河湟之土,十郡孤悬,固不能守,祗为夏效驱除,其能乘风席卷,进叩谅祚之垒乎?如其能大举以西征与!择大将,整六师,压谅祚之疆以讨僭逆之罪,而谅祚据贺兰以自保,于是遣偏师掠西羌以溃其腹心,是或一策也,收蜀者栈道、剑门夹攻之术也。然而西羌各保其穴,固且阻顿而不能前。今一矢不及于银、夏,而远涉沙碛河、洮之险,薄试之于羌,一胜一负,一叛一服,且不能制羌之死命,夏人睥睨而笑之。然且栩栩自矜曰:“此奇策也。”安石之愚,不可砭矣。

  在昔继迁死,德明弱,傥从曹玮之请,捕灭之,可以震詟契丹者,彼一时也,席太宗全盛之余,外无澶州纳赂之辱,宋无所屈于契丹,内无军士各散居归农之令,兵虽力未有余,而尚未自形其不足。且继迁肉袒称臣,与契丹为唇齿,则威伸于德明而契丹自震,固必然之势也。抑谓兵不可狃于不战,而以征夏之役,使习勇而不倦;亦其时夙将犹存,部曲尚整,有可用之资,勿以不用窳之也。今抑非其时矣。弛不虞之防、狎安居之乐者,凡数十年。徒以群羌散弱,乘俞龙珂内附之隙,徼幸以图功;然且谋之五年而始城武胜,七年而始降木征。操弹雀之弓,欲射猛虎,恶足以自强,而使彼畏我以不相侵乎?木征之降未几,而孱懦之秉常且凭凌而起,宋之死者六十万人。其于正也,无毫发之可恃,而孤持一奇以相当,且其奇者,又非奇也。然而不败者,未之有也。

  是故奇者,举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将帅,不以议论为谋略,不以文法责进止。峙刍粮,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习击刺,严营陈,堂堂正正以临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争。诚有余也,而后临机不决,闲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将帅应变之权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赵充国曰:“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此之谓也。老氏者,持机械变诈以徼幸之祖也,师之者,速毙而已矣。

  〖七〗

  国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兴,足以病国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虽苛,犹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纵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渐平,而亦相习以苟安矣。惟是苛政之兴,众论不许,而主张之者,理不胜而求赢于势,急引与己同者以为援,群小乃起而应之,竭其虔矫之才、巧黠之慧、以为之效。于是泛滥波腾,以导谀宣淫蛊其君以毒天下,而善类壹空,莫之能挽。民乃益怨,衅乃倏生,败亡沓至而不可御。呜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贯、朱靦之所为,俾王安石见之,亦应为之发指。而群奸尸祝安石、奉为宗主、弹压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愿受。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则呼将伯之助于吕惠卿、蔡确、章惇诸奸,以引凶人之旅进,固势出于弗能自已,而聊以为缘也。势渐迤者趋愈下,志荡于始而求正于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败亡,非徒政也,与小人为类,而害乃因缘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谋,固后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无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虽尧、舜不能。其治也,则惟君子胜也。君子胜而非无小人。其乱也,则惟小人胜也。小人胜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则惟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皆小人,通国之无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兴,君子必力与之争;而争之之权,抑必有所归,而不可以泛。权之所归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大臣不能持之于上,乃以委之于群工,于是而争者竞起矣。其所争者正也,乃以正而争者成乎风尚,而以争为正。越职弗问矣,雷同弗问矣。以能言为长,以贬削为荣,以罢闲为乐,任意以尽言,而惟恐不给。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谬也;非能弗相剿袭也;非能无已甚之辞,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无蔓延之语,不然而强谓然也。挢举及于纤微之过,讦谪及于风影之传,以激天子之厌恶,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跃起而自矜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杂糅而莫能致诘。如攻安石者,无人不欲言,无言不可出,岂其论之各协于至正,心之各发于至诚乎?乃至怀私不逞之唐坰,反覆无恒之陈舜俞,亦大声疾呼,咨嗟涕洟,而惟舌是出。于是人皆乞罢,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辈兴,而言者寂然矣。通国无君子,何怪乎通国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当日也,非无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国是,若韩、富、文、吕诸公者,居辅弼之任,而持之不坚,断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询、曾致尧,王子明之抑王钦若、陈彭年,识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洁身引退,倒授其权于新进之庶僚,人已轻而言抑琐,不足耸人主之听,只以益安石之横。且徒使才气有裨之士,挫折沉沦,不为国用;而驱天下干禄者,惩其覆轨,望风遥附,以群陷于邪。诸公过矣,而韩公尤有责焉。躬任两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帘,斥权奄以独断,德威树立,亘绝古今。神宗有营利之心,安石挟申、商之术,发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独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琐琐者,何当荣辱,而引身遽退,虚端揆以待安石之纵横哉?韩公尤过矣!虽然,抑非公之过也。望之已隆,权之已重,专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则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权有不敢执,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争鸣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责也。斥曾公亮之奸,讼韩公之忠,以觉悟神宗安韩公者,文、富二公之责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无独立之操;富抑以顾命不与,怀同堂之忌;睨韩公之远引,而隐忍忘言。及安石之狂兴,而姑为缓颊,下与小臣固争绪论,不得,则乞身休老,而自诩不污,亦将何以质先皇而谢当世之士民乎?韩公一去,而无可为矣。白日隐而繁星荧,嘒彼之光,固不能与妖孛竞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云定银、夏之情,起仁宗之积弛,宋犹未敝,非不可图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冲之道。而筹之不素,问之莫能酬答,然且怀私以听韩公之谢政,安得谓宋有人哉?无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无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张;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马、范、吕诸公强挽已发之矢而还入于彀,宜其难已。然则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无人者,无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岂至此乎?

  〖八〗

  论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废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无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废言,而顾可以废功乎?论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谓之非,凡功皆谓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无能易,犹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乱天下者。”此之谓“不思其反”。以责小人,小人恶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诃诮而诃诮之;小人之不服,非无其理也,而又恶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无待辨者。其请经制湖北蛮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赏,宜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无待辩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闲,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迄今为文治之邑,与湖、湘诸郡县齿,则其功又岂可没乎?惇之事不终,而麻阳以西,沅、溆以南,苗寇不戢,至今为梗。近蛮之民,躯命、妻子、牛马、粟麦莫能自保。则惇之为功为罪,昭然不昧,胡为乐称人之恶,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义论之,则其为功不仅此而已也。语曰:“王者不治夷狄。”谓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辽海而东,天有殊气,地有殊理,人有殊质,物有殊产,各生其所生,养其所养,君长其君长,部落其部落,彼无我侵,我无彼虞,各安其纪而不相渎耳。若夫九州之内,负山阻壑之族,其中为夏者,其外为夷,其外为夏者,其中又为夷,互相襟带,而隔之绝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无可治,而非不当治也。然且不治,则又奚贵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别人于禽兽,而使贵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于其地者,皆导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于禽兽,而掊削诛杀,无闲于亲疏,仁人固弗忍也。则诛其长,平其地,受成赋于国,涤其腥秽,被以衣冠,渐之摩之,俾诗、书、礼、乐之泽兴焉。于是而忠孝廉节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气以生,夫岂非仁天下者之大愿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内者,人也。惟然,而取蛮夷之土,分立郡县,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内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万国,皆冠带之国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于是而山之陬,水之滨,其君长负固岸立而不与于朝会,因异服异制以趋苟简。至春秋时,莒、杞皆神明之裔,为周之藩臣,而自沦于夷。则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陆浑之戎,民皆中国之民,君皆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于非类耳。昭苏而衅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国既灭,归于侯服,永为文教之邦,而彝伦攸叙。故春秋特书以大其功。岂云王者不治,而任其为梗于中区乎?永嘉之后,义阳有蛮夷号,仇池有戎名,迨及荡平,皆与汴、雒、丰、镐无异矣。然则辰、沅、澧、靖之山谷,负险阻兵者,岂独非汉、唐政教敷施之善地与?出之泥滓,登之云逵,虽有诛戮,仁人之所不讳。而劳我士马,费我刍粮,皆以保艾我与相接壤之妇子。劳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职也。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诚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终不可以为罪。迄于今日,其所建之州县,存者犹在目也。其沿之以设,若城步、天柱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获平定,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乱,孰得孰失;征诸事,问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为清议,弗能夺也。虽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

宋论卷七    哲宗

  〖一〗

  极重之势,其末必轻,轻则反之也易,此势之必然者也。顺必然之势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顺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与天争,久矣。天未然而争之,其害易见;天将然而犹与之争,其害难知。争天以求盈,虽理之所可,而必过乎其数。过乎理之数,则又处于极重之势而渐以向轻。君子审乎重以向轻者之必渐以消也,为天下乐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动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复乱。夫天之将然矣,而犹作气以愤兴,若旦夕之不容待,何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审于生民涂炭之极,察其数之将消,居贞以俟,徐起而顺众志以图成。汤之革夏,武、周之胜殷,率此道也。况其非革命改制之时乎?

  汉武帝锐意有为,而繁苛之政兴,开边牟利,淫刑崇侈,进群小以荼苦其民,势甚盛而不可扑也。然而溢于其量者中必馁,驰于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浃于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罢兵息役,弛刑缓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图已改矣。其未能尽革以复文、景之治者,霍光辅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渐衰之势,待其自不可行而报罢。于是而武帝之虔刘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无他,唯持之以心,应之以理,一顺民志,而天下不见德,大臣不居功,顺天以承祐。承天之祐者,自无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终,盖类是矣。当其始也,开边之志,聚财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决也。王安石乘之以进,三司条例使一设,而震动天下以从其所欲。于是而两朝顾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尽言;通国敢言之士,但一鸣而即逢贬窜;群小揣意指而进者,喧不可息也。此势之极重者也,然而固且轻矣。安石之所执以必为者,为之而无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难废矣;青苗之收息无几,而逋欠积矣;保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废矣;民怨于下,土怨于廷,而彻乎上听矣。高遵裕之败,死尸盈野,弃甲齐山,而天子且为之痛哭矣。安石则不肖之子挠之于内,反面之党讼之于廷,神宗亦不复以心膂相信。邓绾、吕嘉问且婴显罚,王安礼纠兄之过,而亟进升庸。手实、方田,自安石创者,皆自神宗而报罢矣。使神宗有汉武之年,其崩不速,则轮台之诏,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谏。盖否极而倾,天之所必动,无待人也。几已见矣,势已移矣。则哲宗立,众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虑,抑其怒张之气以莅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无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为之修,弛而弗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叶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陨矣。而诸君子积怒气以临之,弗能须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论古先圣哲之调元气而养天下于和平哉?

  牛之斗虎,已毙而斗之不已,牛乃力尽而死。安石既退,吕惠卿与离叛而两穷。吕申公、司马温公以洎孙固、吴充,渐起而居政地。彼蔡确、章惇、王圭、曾布之流,无安石博闻强识之学、食淡衣粗之节,岂元祐诸公之劲敌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两立之权,而欲自居于畸重,则昔之重在彼者轻,而今之重在诸公者,能长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与天争,而天且去之矣,夫岂有苍苍不可问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势之顺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无此虑。”天非不祚宋也,谋国者失之于天,而欲强之于人以居功而树德者为之也。

  〖二〗

  毕仲游之告温公曰:“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钱粟,一归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余于财,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大哉言乎!通于古今之治体矣。温公为之耸动而不能从。不能从者,为政之通病也,温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废实,二曰防弊而启愚,三曰术疏而不逮。

  天子不言有无,大臣不问钱谷,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为天子惜,于是讳言会计,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说之义,而蒙之以为名也。不言有无者,非禁使勿知之谓也。不于有而言无以求其溢,不于无而计有以妄为经营。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内,不当言无也。不问钱谷者,非听上之糜之,任下之隐之,而徒以自标高致也。出入有恒,举其大要,业已喻于心,而不屑屑然问其铢累也。若乃宾宾然若将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为天子、可以为大臣乎?自矜高洁之名,而忘立国之本,此之谓惜名而废实。习以为尚,而贤者误以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为弼成君德之说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国之富也,知之则侈心生。于是而幸边功、营土木、耽玩好、滥赐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谓之导君以骄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怀不足之心,则不期俭而自俭。之说也,尤其大谬不然者。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岂忧财之不足而为之衰止哉?高纬、孟曰永、刘鋹仅有一隅,物力凡几,而穷奢以逞。汉文惜露台之费,非忧汉之贫也。奄有九州之贡税,即不详知其数,计可以恣一人之挥斥者,虽至愚暗,不虑其无余。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虚枵,抑且横征别出。夫颦眉坐叹而相戒以贫,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贻其笑。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则将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后可乎?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云,西防银、夏为忧,则亦立国之本图,固不当以守财坐叹,导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为谋已下也。

  乃若术疏而不逮,则虽博练如温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数、畜积之实者有故:方在青宫之日,既无以此为其所宜闻而详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乐而念不及之者勿论已;即在厉精之主,总其要不能察其详,抑以此为有代我以来告者,而弗容亟问也。若大臣则亦昔之经生,学以应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习,长之所游,政暇公余之所涉猎,即不以宴游声色荡其心,而所闻所知者,概可见矣。下者,词章也;进而上焉,议论也;又进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即及于天下之务,亦上推往古数千年兴废得失之数,而当世出纳之经制,积聚之盈歉,未有过而问者。故亿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亿其无,而不知其未尝无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几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几何也。虽以温公经济之实学,上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条条,一若目击而身与之;然至于此,则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见其东流,而不知归墟者何天之池矣。则虽欲胪列租税之所登,度支之所余,内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积,计其多寡,而度以应人主有为之需,固有莫扪朕舌而终以吃呐者。则学之不适于用,而一听小人之妄为意计也,其能免乎?

  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亿国帑之虚,而以桑、孔之术动人主于所不察。元祐诸公欲诎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则相惘相值,勿问贞邪,而各以时竞,何异两盲之相触于道,其交谇也必矣。夫唯大臣之不以此为务,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守之者,胥隶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纸也;湮沈而不可问,盗窃而不可诘。呜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获之,丝丝而织之,铢铢而经营之,以效立国久长之计,使获免于夷狄盗贼之摧残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无之中,与粪土均其委弃;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携杖观云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则孔子曰“足食足兵”,其为俗吏之嚆矢与?丁谓上会计录以后,至熙宁元年,六十年矣。中历仁宗四十一年之节俭,民无流亡,国之所积可知也。青苗、均输、农田、水利之所获,一部娄之于泰山。诸君子不能举此以胜安石之党,且舌挢而不能下,徒以气矜,奚益哉?

  〖三〗

  易曰:“天下之动,贞胜者也。”贞胜者,胜以贞也。天下有大贞三:诸夏内而夷狄外也,君子进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内也。各以其类为辨,而相为治,则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争)[贞]胜矣。若其所治者贞,而所以治者非贞也,资于不正,以求物之正;萧望之之于恭、显,刘琨之于聪、勒,陈蕃之于宦寺,不胜而祸不旋踵;小胜而大不胜,终以烖及其身,祸延于国。故君子与其不贞而胜也,宁不胜而必固保其贞。元祐诸公昧此,以成绍圣以后之祸。善类空,国事乱,宗社亦繇以倾,亦惨矣哉!

  新法之为民病,甚矣。诸公顺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谓其非贞也。即疑于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宪,以正先君之阙失,亦不可谓非孝之贞也。乃改之者,诸公不自任其责,嗣君不与闻其谋,举而仰听于太后。于是盈廷之士,佥曰后,尧、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后,尧、舜也;乃至传之史册,而后世道听之说,犹曰后,尧、舜也。取后而跻之尧、舜,曰后,尧、舜矣;其可抑尧、舜而匹之后,曰尧、舜,后邪?故曰:“拟人必于其伦。”伦者,不相夺也。诸公跻后而尧、舜之,群小抑后而吕、武之;以伦求之,吕、武虽不肖,犹其等伦,而尧、舜悬绝焉。则吕、武之说,足以争胜而亡忌。伦也者,类也;天之生是使别也。草与木并植,而芝兰之芳,不可以为梁栋;鸟与兽并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驾戎车;天子与后敌尊,而母后之贤,不可以制道法。非是者,自丧其贞,而欲以胜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辞也;天所弗佑,祖宗之灵所弗凭依,天下臣民亦怀疑而其情不固。不贞者之不胜,古今之通义,不可违也。

  哲宗之立,虽仅十龄,乃迨高后之殂,又七年矣。后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亲政,则此七年者,月之朗于夜,非日之昱于昼也。旦昼虽阴,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见者,视月远矣。天子虽幼,而以莅众,其能俾人信从者,视后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权重,可以唯其所为,然且惮于恶而强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夫为恶而恶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无所惮,而有委罪之路。为善而善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不能强,而徒挟不平之情。实则资己之权藉以为之,名则去之,严父不能得之于子,而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乐之败,悔不用王安礼之言。王安石子死魄丧,其志已衰。王雱、吕惠卿自相龁,而神宗已厌之矣。邓绾、吕嘉问秽迹彰明而见黜矣,蒲宗孟诋司马君实而见诃矣,孙固、吕公著渐进而登两府矣。则使当国者述神宗之志,以遗诏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马之孳生,缓保甲之练习,以次而待哲宗于识知之后,告以民(主)[生]之艰苦,示以祖法之宽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归牝鸡之啼曙,夫岂不可必得者?计不出此,拥女主以行其志,后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画诺,如秉笔之内竖,奉教而行。即以韩维、苏轼、刘挚、朱光庭辈处此,其能俯首以听焉否邪?故人谓温公守贞有道而未通乎变者,非也。温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贞也。贞之大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彝伦也,事之纲纪也。以阴御阳,以女制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国,以小人治君子乎?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当坤之初,阴无失德,非有坚冰之祸;而发端之始,与干相革,则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闲,而诡于其涂,不可以复暄和高朗之宇,固无待血战而始知其害也。温公胡不闻焉?

  呜呼!国之将乱也,黄发耆臣老死而无与继者。神宗之季年,韩、富二公先后而逝,文潞公虽存,年已迟暮,且仁柔以召物议,众望所不归也。使有秉国钧者,如韩公于英、仁二庙嗣立之初,持德威以翼戴,当元祐三四年闲,撤太后之帘,以兴革之权、进退之柄、归之天子;则群小无言可执,无隙可乘,而国定矣。温公权藉既轻,道亦逊焉,徒恃愚氓浮动之气,迁客跃起之情,迫于有为而无暇择焉,其能济乎?权轻者,非势之胜也;道逊者,非理之贞也。捷反捷覆,捷兴捷废,天下皆丧其贞,则女贞之失先之也。故曰古今之通义,不可违也。

  〖四〗

  置一说之短长,以通观一时之措施,则其治乱安危,可未成而决其必然于先,旷千载而信其所以然于后,无有爽也。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后者凡八年,哲宗亲政以还凡六年。绍圣改元而后,其进小人、复苛政,为天下病者,勿论矣。元祐之政,抑有难于覆理者焉。绍圣之所为,反元祐而实效之也。则元祐之所为,矫熙、丰而抑未尝不效之,且启绍圣而使可效者也。呜呼!宋之不乱以危亡者几何哉?

  天子进士以图吾国,君子出身以图吾君,岂借朝廷为定流品分清浊之场哉?必将有其事矣。事者,国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其急图,边疆也。其施于民者,视其所勤而休养之,视其所废而修明之,拯其天灾,惩其吏虐,以实措之安也。其登进夫士者,养其恬静之心,用其方新之气,拔之衡茅,而相劝以君子之实也。岂徒绍圣哉,元祐诸公之能此者几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独至之忱,超出于纷纭争论之外而以入告者,刘器之谏觅乳媪而已,伊川请就崇政、延和讲读,勿以暑废而已,范淳夫劝帝以好学而已。自是而外,皆与王安石已死之灰争是非,寥寥焉无一实政之见于设施。其进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唯熙、丰所贬斥之人,皇皇然力为起用,若将不及。岂新进之士,遂无一人可推毂以大任之,树百年之屏翰者;而徒为岭海迁客伸久郁之气,遂可无旷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频年岂无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岂无冤民?而清问不及;督行新法之外,岂无渔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触忤安石之余,岂无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败孔棘,不闻择一将以捍其侵陵;契丹之岁币屡增,不闻建一谋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则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祐诸公扬眉舒愤之区宇而已矣。

  马、吕两公非无忧国之诚也,而刚大之气,一泄而无余。一时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于蛮烟瘴雨之中,愔愔自得。(出)[上]不知有志未定之冲人,内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难仰诉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强敌,一举而委之梦想不至之域。群起以奉二公为宗主,而日进改图之说。二公且目眩耳荧,以为唯罢此政,黜此党,召还此人,复行此法,则社稷生民巩固无疆之术不越乎此。呜呼!是岂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对皇天,质先祖,慰四海之孤茕,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称大臣之职者哉?

  吾诚养君德于正,则邪自不得而窥;吾诚修政事以实,则妄自无从而进;吾诚慎简干城之将以固吾圉,则徼功生事之说自息;吾诚厘剔中饱之弊以裕吾用,则掊克毒民之计自消;吾诚育士以醇静之风,拔贤于难进之侣,为国家储才于百年,则奸佞之觊觎自戢,而善类之濯磨自弘。曾不出此,而夜以继日,如追亡子:进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退也;退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进也;兴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革也;革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兴也。然则使元祐诸公处仁、英之世,遂将一无所言,一无所行,优游而聊以卒岁乎?未见其有所谓理也,气而已矣。气一动而不可止,于是吕、范不协于黄扉,雒、蜀、朔党不协于群署,一人茕立于上,百尹类从于下,尚恶得谓元祐之犹有君,宋之犹有国也!而绍圣诸奸,驾驷马骋康庄以进,莫之能御矣。反其所为者,固师其所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无一日而不为乱媒,无一日而不为危亡地,不徒绍圣为然矣。

  当其时,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孙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祸,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汉宣北折匈奴之时会。乃恣通国之精神,敝之于一彼一此之短长,而弗能自振。呜呼!岂徒宋之存亡哉?无穷之祸,自此贻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为,其言洋溢于史册,以实求之,无一足当人心者。苟明于得失之理,安能与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称庆快邪?

  夫君子之自立也有节,而应天下也有道。心之无私,不待物之不我辱而后荣;为之有实,不待法之无所獘而后治。故入其朝,观其所为;读其书,观其所成。聚天下之聪明才力,以奉一人而理万物,不期正而无不正,然后其兴也,必也。此则君子以自靖而靖天下者也。岂徒伊、吕哉?两汉之盛,唐、宋之初,无有不然者。夫谁如哲宗在御之世,贸贸终日,而不知将以何为也!

宋论卷八    徽宗

  〖一〗

  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观,韩忠彦为之,而非韩忠彦之能为之也。未几而向后殂,任伯雨、范纯礼、江公望、陈瓘以次废黜,曾布专,蔡京进,忠彦且不能安其位而罢矣。锐起疾为而不能期月守,理乱之枢存乎向后之存没,忠彦其能得之于徽宗乎?循已覆之轨者倾,仗非其所仗者踬。以仁宗之慈厚居心,而无旁窥怀妒之小人,然且刘后殂,而张耆、夏竦不能复立于廷,王德用、章德象以与刘后异而急庸。若高后晨陨,群奸夕进,攻击元祐,不遗余力,前事之明鉴,固忠彦等所在目方新者。仍拥一母后以取必于盛年佻达之天子,仗者非所仗也。则邢恕、章惇、蔡卞虽已窜死,岂无继者?祸烈于绍圣,而贞士播弃终身,以恣噂沓之狂夫动摇社稷,后车之覆,甚于前车,亦酷矣哉!

  忠彦虽为世臣,而德望非温公之匹,任伯雨诸人亦无元祐群贤之夙望。一激不振,士气全颓,举天下以冥行而趋于泥淖,极乎靖康,无一可用之材,举国而授之(它人)[非类],无足怪者。将雪之候,先有微温,其温也,岂暄和之气哉?于是而诸君子之处此也,未易易矣。太后不可恃也,忠彦斯不可恃也;李清臣、蒋之奇之杂进,愈不可恃也;曾布之与忠彦互相持于政府,弥不可恃也。然而温诏之颁,起用之亟,固自朝廷发矣。范忠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责。”伊川曰:“首被大恩,不供职,何以仰承德意。”苏子瞻海外初还,欣然就道。夫固有不可恝于君臣之际者,知其不可恃,而犹欣跃以从,亦君子宅心之厚与!

  虽然,酌之以道,规之以远,持之以贞,而善调元气以使无伤,固有道焉。天下有道,道在天下,则身从天下以从道。天下无道,道在其身,则以道爱身,而即为天下爱道。以道爱身者,喜怒不轻动于心,语默不轻加于物,而进退之不轻,尤其必慎者也。执之仇仇,而知仇仇者之必不我力,不可得而执也。爱而加膝,念加膝者之无难投渊,不以身试渊也。夫且使昏庸之主,知我之不以欣欣而动,弗得以我为赖宠。夫且使邪佞之党,见我之迟迟以进,弗得疑我之力争。夫且使天下之士,惜其名节,念荣宠之非荣,而不辱身以轻试。夫且使四海之民,知世之方屯,隐忍以茹荼苦,而不早计升平,以触苛虐而重其灾。故范淳夫劝蜀公之不赴,而尹和靖疑伊川之易就,非独为二公爱其身也,为天下爱道,而道尚存乎天下也。

  以爱君之切,而不忍逆君之命;以忧国之至,而迫欲为国宣力;以恤民之笃,而辄思为民请命;则小人之占风而趋、待隙而钻者,固将曰:彼犹我也。一虚一实迭相衰王,而凶威可试,不遗余力,以捋采而尽刘之;昏庸之主,亦将曰:此呼而可来者,麾而可去,天下安得有君子哉?唯予言而莫违,否则窜之诛之,永锢而无遗种,亦不患国之无人也。后生者,不得与于直道之伸,亦将曰:先生长者,亦尝亟于进矣。则弗待君之果明,臣之果直,未进而获进焉,无不可也,奚必与世龃龉哉?于是而小人有可藉之口,庸主有轻士之情,人士无固穷之节。朝为无人之朝,野为无人之野。则大观以后,迄于靖康,醉梦倾颓,无有止讫,终无一人焉,能挽海宇之狂趋以救死亡,不亦痛与!

  宋之不靖也,自景祐而一变矣。熙宁而再变,元祐而三变,绍圣而四变,至是而五变矣。国之靡定,不待智者而知也。乃数十年来,小人迭进,而公忠刚直之臣,项背相依。然求其立难进易退之节,足以起天子之敬畏,立士类之坊表者,无其人焉。骐骥与驽骀争驾,明星与萤火争光,道已贬,身已媟,世安得而不波流,国安得而不瓦解哉?韩忠彦孤立以戴女主,而望起两世之倾危,诸君子何其易动而难静也!伊川贬,而尹和靖、张思叔诸学者皆罹伪学之禁。韩侂胄之恶,自此倡之。则非祸中于国家,而且害延于学术矣。建中靖国之初政,有识者所为寒心也,奚粲然可观之有?

  〖二〗

  政之善者,一再传而弊生,其不善者,亦可知矣。政之善者,期以利民,而其弊也,必至于厉民。立法之始,上昭明之,下敬守之,国受其益,人受其赐。已而奉行者非人,假其所宽以便其弛,假其所严以售其苛,则弊生于其闲,而民且困矣。政之不善者,厉民以利国,而其既也,国无所利,因以生害,而民之厉亦渐以轻。立法之始,刻意而行之,令必其行,禁必其止,怨怒积于下而不敢违,已而亦成故事矣。牧守令长之贤者,可与士民通议委曲,以苟如其期会而止,而不必尽如其法。若其不肖者,则虽下不恤民碞,上亦不畏国法,但假之以济其私,而涂饰以应上,亦苟且塞责而无行之之志。则其为虐于天下者,亦渐解散而不尽如其初,则害亦自此而杀矣。故即有不善之政,亦不能操之数十年而民无隙之可避。繇此言之,不善之政,未能以久贼天下;而唯以不善故,为君子所争,乃进小人以成其事,则小人乘之以播恶,而其祸乃延。故曰:“有治人,无治法。”则乱天下者,非乱法乱之,乱人乱之也。

  蔡京介童贯以进,与邓洵武、温益诸奸剿绍述之邪说,推崇王安石,复行新法。乃考京之所行,亦何尝尽取安石诸法,督责吏民以必行哉?安石之昼谋夜思,搜求众论,以曲成其申、商、桑、孔之术者,京皆故纸视之,名存而实亡者十之八九矣。则京之所为,固非安石之所为也。天下之苦京者,非其苦安石者也。是安石之法,未足以致宣、政之祸;唯其杂引吕惠卿、邓绾、章惇、曾布之群小,以授贼贤罔上之秘计于京,则安石之所以贻败亡于宋者此尔。载考熙、丰之时,青苗、保甲、保马、市易之法,束湿亟行,民乃毁室鬻子,残支体,徒四方,而嗁号遍野。藉令迄乎宣、政,无所宽弛,则天下之氓,死者过半,揭竿起者,不减秦、隋之季。乃绍圣踵行,又二十余年,而不闻天下之怨毒倍于前日。方腊之反,驱之者朱靦花石之扰,非新法迫之也。此抑可以知政无善恶,俱不足以持久,倚法以求赢,徒为聚讼而已矣。

  神宗之求治也迫,安石之欲售其邪僻之术也坚,交相骛而益之以戾气,力持其是,以与君子争,无从欲偷安之志以缓之,故行之决而督之严,吏无所容其曲折,民无所用其推移,则如烈火之初炎,而无幸存之宿草。及哲宗而以怠心行之,及徽宗而抑以侈心行之矣。则吏民但可有盈余以应诛求,饰文具以免勘督者,自相遁于下而巧避之。且如保甲之法,固可以一纸报成功;青苗之息,固可酒派于户口土田。醉梦之君,狭邪之相,苟足其欲,而以号于人曰:“神宗之所为,吾皆为之矣。”而民之害,亦至此而稍纾矣。

  繇此言之,政无善恶,统不足以持久。吏自有其相沿之习,民自有其图全之计。士大夫冒谴以争讼于庭而不足,里胥(牖)[编]户协比以遁于法而有余。故周公制六官,叙六典,纤悉周详,规天下于指掌,勒为成书,而终不以之治周。非不可行也,行之而或遁之,或乘之,德不永而弊且长也。

  人主而为国计无疆之休,任贤而已矣;大臣而为君建有道之长,进贤而已矣。所举贤,而以类升者,即不如前人之懿德,而沿流风以自淑,必不为蟊贼者也。所举不肖,而以类升者,岂徒相效以邪哉?趋而愈下,流而愈淫,即求前人之不韪而不可得。呜呼!安石岂意其支流之有蔡京哉?而京则曰:“吾安石之嫡系也。”诸君子又从而目之曰:“京所法者,安石也。”京之恶乃益以昌矣。故善治天下者,章民者志也,贞民者教也,树之百年者人也。知善政之不足恃,则非革命之始,无庸创立己法;知恶政之不可久,则虽苛烦之法,自可调之使驯。读一先生之言,欲变易天下而从己,吾未见其愈于安石也,徒为蔡京之口实而已。

  〖三〗

  靖康之祸,自童贯始。狡夷不可信而信之,叛臣不可庸而庸之,逞志于必亡之契丹,而授国于方张之女直。其后理宗复寻其覆轨,以讫其大命。垂至于后,犹有持以夷攻夷之说取败亡者,此其自蹈于凶危之阱,昭然人所共喻矣。而宋之一失再失以陨命者,不仅在此。藉令徽宗听高丽之言,从郑居中、宋昭之谏,斥童贯、王黼之奸,拒马植、张瑴之请,不以一矢加辽,而且输金粟、起援兵、以卫契丹,能必耶律淳之不走死乎?能必左企弓之固守燕山而不下乎?能使女直不压河北而与我相迫乎?能止女直之不驰突渡河而向汴乎?夫然,则通女直之与不通,等也;援辽之与夹攻,等也。童贯兴受其败,而宋之危亡,非但贯之失算也。

 辍夹攻之计以援辽,辽存而为我捍女直,此一说也,宋岂能援契丹而存之者?以瓦解垂亡之契丹,一攻之,而童贯败于白沟矣;再攻之,而刘延庆、郭药师败于燕山矣。攻之弗能攻也,则援之固弗能援也。不可以敌爝火将熄之萧干,而可以拒燎原方炽之粘没喝乎?拒契丹而勿援,拒女直而勿夹攻,则不导女直以窥中国之短长,守旧疆以静镇之,此一说也,近之矣。乃使女直灭辽,有十六州之地,南临赵、魏,以方新不可遏之锐气,睥睨河朔之腴士,遣一使以索岁币,应之不速而激其忿怒,应之速而增其狎侮。抑能止锋戢锐,画燕自守,而不以吞契丹者龁我乎?然则夹攻也,援辽也,静镇也,三者俱无以自全。盖宋至是而求免于女直也,难矣。

  自澶州讲和而后,毕士安撤河北之防,名为休养,而实以启真宗粉饰太平之佚志,兴封祀、营土木者十八载。仁宗以柔道为保邦之计,刘六符一至,而增岁币如不遑,坐销岁月于议论之中者又四十一年。神宗有自强之志,而为迂谬之妄图,内敝其民于掊克,而远试不教之兵于熙河。契丹一索地界,则割土以畀之,而含情姑待,究无能一展折冲之实算。元祐以还,一彼一此,聚讼盈廷,置北鄙于膜外者又二十余年。阃无可任之将,伍无可战之兵,城堡湮颓,戍卒离散。徽宗抑以嬉游败度,忘日月之屡迁。凡如是者几百年矣。则攻无可攻,援无可援,镇无可镇。请罢夹击之师者,罢之而已;抑将何以为既罢之后画一巩固之谋邪?故曰童贯误之,非徒童贯误之也。

  虽然,宋即此时,抑岂果无可藉以自振者乎?以财赋言,徽宗虽侈,未至如杨广之用若泥沙也。尽天下之所输,以捍蔽一方者,自有余力。以兵力言,他日两河之众,村为屯、里为砦者,至于飘泊江南,犹堪厚用。周世宗以数州之士,乘扰乱之余,临阵一麾,而强敌立摧,亦非教练十年而后用之也。以将相言,宗汝霖固陶侃之流匹也。张孝纯、张叔夜、刘子羽、张浚、赵鼎俱已在位,而才志可征。刘、张、韩、岳,或已试戎行,或崛起草泽,而勇略已著。用之斯效,求之斯至,非无才也。有财而不知所施,有兵而不知所用。无他,唯不知人而任之,而宋之亡,无往而不亡矣。

  不知犹可言也,不任不可言也。是岂徒徽宗之闇,蔡京之奸,败坏于一旦哉?自赵普献猜防之谋,立国百余年,君臣上下,惴惴然唯以屈抑英杰为苞桑之上术。则分阃临戎者,固以容身为厚福,而畏建功以取祸。故平方腊,取熙河,非童贯以奄宦无猜,不敢尸战胜之功。哓哓者满堂也,而窥其户,久矣阒其无人矣。虽微童贯挑女直以进之,其能免乎?汉用南单于攻北单于,而匈奴之祸讫;闭关谢绝西域,而河西之守固;唯其为汉也。庙有算,阃有政,夹攻可也,援辽可也,静镇尤其无不可也。唯其人而已矣。

  〖四〗

  奸人得君久,持其权而以倾天下者,抑必有故。才足以代君,而贻君以宴逸;巧足以逢君,而济君之妄图;下足以弹压百僚,而莫之敢侮;上足以胁持人主,而终不敢轻。李林甫、卢杞、秦桧皆是也。进用之始,即有以耸动其君,而视为社稷之臣;既用之,则信向而尊礼之;权势已归,君虽疑而不能动摇之以使退。故高宗置刀韡中以防秦桧,而推崇之益隆;卢杞贬,而德宗念之不衰;李林甫非杨国忠之怀忮以相反,玄宗终莫之轻也。而其时盈廷之士,无敢昌言其恶,微词讥讽而祸不旋踵矣。而蔡京异是。

  徽宗之相京也,虽尝赐坐而命之曰:“卿何以教之?”亦戏也。实则以弄臣畜之而已。京之为其所欲为也,虽奉王安石以为宗主,持绍述之说以大残善类。而熙、丰之法,非果于为也,实则以弄臣自处而已。其始进也,因与童贯游玩,持书画奇巧以进,而托之绍述,以便登揆席。其云绍述者,戏也。所师安石以周官饰说者,但“唯王不会”之一言,所以利用夫戏也。受宠既深,狂嬉无度,见安妃之画像,形之于诗;纵稚子之牵衣,著之于表;父子相仍,迭为狎客。乃至君以司马光谑臣,臣以仁宗谑君,则皆灼然知其为俳优之长,与黄幡绰、敬新磨等。帝亦岂曰此可为吾任社稷者?京、攸父子亦岂曰吾为帝腹心哉?唯帝之待之也媟,而京、攸父子之自处也贱,故星变而一黜矣,日中有黑子而再黜矣,子用而父以病免,不得世执朝权矣。在大位者侯蒙、陈显,斥之为蟊贼,而犹优游以去;冗散之臣如方轸,草泽之士如陈朝、陈正汇,诃之如犬豕,而犹不陷于刑。未尝有蟠固不可摇之势也。徽宗亦屡欲别用人代之矣。而赵挺之、何执中、张商英之琐琐者,又皆怀私幸进,而无能效其尺寸。是以宠日以固,位日以崇,而耆老不死,以久为贼于天下。计自其进用以迄乎南窜之日,君亦戏也,臣亦戏也。嗣之者,攸也、绦也;偕之者,王黼也、朱靦也、李邦彦也;莫非戏也。花鸟、图画、钟鼎、竹石、步虚、受箓、倡门、酒肆,固戏也;开熙河、攻交趾、延女直、灭契丹、策勋饮至、献俘肆赦,亦莫非戏也。如是而欲缓败亡之祸,庸可得乎?

  故有李林甫,不足以斩肃宗之祚;有卢杞,不足以陷德宗于亡;有秦桧,不足以破高宗之国。京无彼三奸之鸷悍,而祸乃最焉。彼之为恶者,犹有所为以钳服天下;而此之为戏者,一无所为也。彼之得君者,君不知其奸,而奸必有所饰;此之交相戏者,君贱之而不能舍之,则无所忌以无不可为也。即无女直,而他日起于草泽,王善、李成、杨么之徒,一呼而聚者百余万,北据太行,南蹂江介,足以亡宋而有余矣。撄狡强锐起之天骄,尚延宋祚于江左,幸也。虽然,唯其戏也,含诟忍耻以偷嬉宴,则其施毒于士民者亦浅,固有可以不亡者存焉。京年八十,而与子孙窜死于南荒,不得视林甫、杞、桧之保躯命于牖下也。足以当之矣。

  〖五〗

  杨龟山应诏而出,论者病之,亦何足以病龟山哉?君子之出处,唯其道而已矣。召之者以道,应之者以道,道无不可,君子之所可也。徽宗固君也,进贤者,君之道也。蔡京固相也,荐贤者,相之道也。相荐之,天子召之,为士者无所庸其引避。天下虽无道,而以道相求,出而志不行,言不庸,然后引身而退,未失也。龟山何病哉?当其时,民病亟矣,改纪一政而缓民之死,即吾仁也;国危迫矣,匡赞一谋而救国之危,即吾义也。民即不能缓其死,而吾缓之之道不靳于言;国即不能救其危,而吾救之之方不隐于心;则存乎在我者自尽,而不以事之从违为忧。君子之用心,自有弗容已者。徽宗虽闇,而犹吾君;蔡京虽奸,而犹吾君之相;相荐以礼,相召以义,奚容逆亿其不可与有为而弃之。病龟山者,将勿隘乎?

  虽然,试设身以处,处龟山之世,当重和之朝廷,而与当时在位之人相周旋,固有大难堪者。不知龟山之何以处此也?易于艮之三曰:“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曷厉乎?厉以其熏也。立孤阳于四阴之中,上无与应,熏之者莫非阴浊也,故危也。孔子之道大矣,非可凌躐而企及者。然而其出也,以卫灵公之荒淫,而固有蘧瑗、史鱼在也。则立乎其廷,周回四顾,而可与为缘者不乏,则群小之熏,不能乱君子之臭味。故季斯、公山弗扰、佛肸皆可褰裳以涉;而女乐一归,则疾舍宗国而不为忍。何也?奸邪者,君子之所可施其檠括;而同昏之朝,腥闻熺然,环至以相熏,则欲姑与之处,而无以自置其身。孔子且然,况不能为孔子者乎?龟山方出之时,何时邪?徽宗如彼矣,蔡京如彼矣,蔡攸、王黼、童贯、梁师成之徒又如彼矣。而一时人士相趋以成乎风尚者,章醮也,花鸟也,竹石也,钟鼎也,图画也。清歌妙舞,狭邪冶游,终日疲役而不知倦。观乎靖康祸起,虏蹂都城,天子嗁号,万民震栗,而抄剳金帛之役,洪刍、王及之辈,皆一时自标文雅之士,劫宫娥以并坐,歌谑酣饮,而不以死为忧。则当时岂复有奸邪哉?聚鸟兽于君门,相为蹢躅而已。龟山以严气正性之儒者,孤立于其闲。槐棘之下,谁与语者?待漏之署,谁与立者?岁时往还之酬答,谁氏之门可以报谒?栫棘及肤,丛锥刺目,彼则无惭,而我能自适乎?庄生曰:“撄而后宁。”亦必有以宁也,亦必相撄而后相拒以宁也。不能撄我,而只以气相熏染,厉而已矣,奚宁哉?念及此,则龟山之出,诚不如其弗出矣。

  于是而尹和靖之坚不欲留,尚矣。艮之上曰:“敦艮,吉。”超出群阴之上,与三异志,而时止则止,非道之必然,心之不得不然也。道生于心,心之所安,道之所在。故于乱世之末流,择出处之正者,衡道以心,而不以心仿道;无以熏其心而心泰矣。尚奚疑乎?

  〖六〗

  势极于不可止,必大反而后能有所定。故易曰:“倾否,先否后喜。”否之已极,消之不得也,倾之而后喜。惜其倾而欲善保其终,则否不倾而已自倾。谋国者,志非不忠,道非不正,不忍视君之琐尾、民之流离,欲因仍而补救之,其说足以耸动天下。乃弗能救也,而只甚其危亡,则唯惜倾而靳于倾者使之然也。

  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势,不可止矣。匪徒女直之强不可御也,匪徒童贯之借金亡辽之非策也,尤匪徒王黼受张瑴之降以挑狡虏也。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游之浪子,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无一而非必亡之势。于是而宇文虚中进罪己之言,吴敏、李纲定内禅之策,不可谓非消否之道也。乃汴都破,二帝俘,愈不可挽矣。内禅者,死守之谋也。死守则必有死守之具矣。任庙算者唯纲,纲之外无人矣;任戎阃者唯种师道,师道之外无人矣。尽纲之谋,竭师道之勇,可以任此乎?朱子固已论之曰:“不足恃也。”且微徒纲与师道也,婴孤城,席懈散之势,一日未亡,一日有处堂之计。人心不震,规画不新,虽诸葛孔明不能止荆州之溃,虽郭子仪不能已陕州之奔。何也?势已倾者不倾,而否亦不倾也。乱起于外者,制之以中;乱集于中者,制之以外。处于有余之地,而后可以自立;可以自立,而后可以御人。先王众建诸侯,以为藩屏,时巡其守,王迹以通,五服四方皆天子之外舍也。故幽王死于宗周,而襄王存于氾水。春秋记之曰:“天王出居于郑。”居者,其所宜居也。举天下而皆其所居,则皆其所自立矣。皆其所居,而拘挛于不可久居者以自困;则有余之地,皆非其地,有余之人,皆非其人,畏倾而倾必及之。否岂有自消之理哉?

  徽宗南奔以避寇,势迫而不容弗避,避之尚未足以亡也。以势言之,头不剸者命不倾;以理言之,死社稷者,诸侯之道也,非天子之道也。诸侯弃其国而无国,天子弃都城而固有天下,未丧其世守也,故未大失也。其成乎必亡者,内禅而委位于钦宗也。委位于钦宗,则徽宗非天下之君矣。本不可以为人之君,而又委位以自失其柄,为萧然休老之人。则处有余之地而非其地,抚有余之人而非其人。权藉之所归,据之以抗强虏者,犹然孑处危城之嗣主。是出奔犹未失,而内禅之失,不可救矣。唐玄宗走蜀,而太子北走朔方,犹太子也。玄宗犹隐系东南人心,而人知有主。太子虽立,而置身于外,以收西北之心,故可卷土重来以收京阙。钦宗受内禅之命,是天子固在汴京,走而东者,已非天子也。盈廷之士,类皆谗贼之余,婴城之众,徒恋身家之计。纲以此曲徇其意,拥钦宗以迟回于栈豆。为之名曰“效死弗去”。肩货贿以惜迁徙之愚氓,群起欢呼,以偷一日之安。怀、愍之覆辙,憯莫之惩,以冥行而蹈之,不亦悲乎!

  向令内禅不行,徽宗即出,人知吾君之尚在,不无奋死之心;帝持大柄以旁招,尚据河山之富;群小抱头以骇散,不牵筑室之谋;太子受钺以抚军,自效广平之绩;揆其时势,较康王之飘泊济州者,尚相什百也。唯纲昧此,惜此四面受敌之孤城,仍此议论猥繁之朝廷,率此奸邪怙党之佥壬,殉此瞻恋秾华之妇稚。虏兵乍退,歌舞仍前。夫且曰:“微纲之使有君而有国也,安得此晏处之休哉?是奠已溃之宗祊而宁我妇子也,功施不朽矣。”盘庚曰:“胥动以浮言。”非此谓与?

  徽宗以脱屣自恣之身,飘然而去,翩然而归,既不能如德宗之在奉天。钦宗以脃弱苟延之命,有召不应,有令不行,抑不能如肃宗之在灵武。都城官吏军民,以浮华安佚之累,倏然而忧,俄然而喜,终不能如朔方、邠、宁之军,愤起反攻,以图再造。祸在转盼,而犹为全盛之图,纲何未之思也!其在当日者,城连万雉,阙启千门,鸡犬方宁,市廛未改,不忍弃之一朝,而思奉一人以固守,夫岂非忧国恤民之至意?而目前之殷盛,一俄顷之浮荣;转盼之凋残,成灰飞之幻梦。卒使两君俘,六宫虏,金帛括尽,冻饿空城,曾不得逸出以谋生,而上下交绝其大命。如是而以为不忍,其忍也,不已惨乎?故所咎于纲者,有所惜而忘所大惜也。邪说行,狂夫逞,敷天之痛,纲其罪之魁与!

宋论卷九    钦宗

  〖一〗

  扶危定倾有道,于其危而扶之,不可得而安也;于其倾而定之,不可得而正也。倾危者,事势之委也,末也;所以致倾危者,本也。循其所以危,反之而可以安;矫其所以倾,持之而可以正。故扶危定倾者,其道必出于此。虽然,本之与末,有发端而渐启者,有切近而相因者。则正本之图,有疏有亲,有缓有急,必审其时而善持之。不然,则穷其本而不足以救其末,无益也。发端而渐启者,其始之弊,未至于此,相沿以变,而并失其旧,乃成乎切近相因之害;于此图之,而已得倾危之本。若其始之所启,虽害繇此以渐兴,而时移势易,无所复用其匡正,其本也,而固非其本矣。

  今夫河之为患,遏之于末流,不得也。神禹为之疏之,循其本矣。然载始者,壶口也,而冀州平。其横流于中州者,则抑以厎柱以东,出山而溢于荥、漯者,为众流之本。若其发源昆仑,在西极之表者,岂非河之大源哉?而于彼穷之,终不能已兖、豫之氾滥。故言治河者,未有欲穷之于其源者也。

  靖康之祸,则王安石变法以进小人,实为其本。而蔡京之进,自以书画玩好介童贯投徽宗之好,因躐大位,引群小导君于迷,而召外侮。其以绍述为名,奉安石为宗主,绘形馆阁、配食孔庙者,皆假之以弹压众正,售其佞幸之私而已矣。夫安石之修申、商之术,以渔猎天下者,固期以利国而居功,非怀私而陷主于淫惑,此其不可诬者也。安石之志,岂京之志,京之政,抑岂安石之政哉?故当靖康之初,欲靖内以御外,追其祸本,则蔡京、王黼、童贯、朱靦乱于朝,开衅于边,允当之矣。李邦彦、白时中、李棁、唐恪之流,尸位政府,主张割地,罢入卫之兵,撤大河之防者,皆京、贯辈同气相求、因缘以进者也。出身狭邪,共习嬉淫,志苶气枵,抱头畏影,而蕲以苟安,岂复知有安石之所云云者?师京、贯之术,以处凶危,技尽于请和,以恣旦夕之佚乐而已。京、贯等虽渐伏其罪,而所汇引之宵人,方兴未殄。则当日所用为国除奸者,唯昌言京、贯之为祸本,以斥其党类,则国本正,而可进群贤以决扶危定倾之大计,唯此而可以为知本矣。骨已冷,党已散,法已不行,事势已不相谋之安石,其为得为失,徐俟之安平之后而追正之,未为晚也。舍当前腹心之蛊,究已往萌檗之生,龟山、崔鶠等从而和之,有似幸国之危以快其不平之积者。而政本之地丛立者皆疲茸淫荡之纤人,顾弗问也。则彼且可挟安石以自旌曰:“吾固临川氏之徒也。弹射我者,元祐之苗裔,求伸其屈者,非有忧国之忱者也。”荧主听,结朋党,固宠利,坏国事,恶能复禁哉?

  杨国忠受戮于马嵬,而唐再造,无庸究李林甫之奸也。辨学术,正人心,善风俗,定纲纪,前不能伸于建中靖国之初,而事已大败,乃泄其久蕴之忿怒,所本者,非本矣。辽绝而不相及,泮涣而不相济,何为者邪?迨及建炎之后,安石之说不待攻击而自销亡,亦足以知安石之不足攻,而非靖康之急务矣。竭忠尽力,直纠京、贯之党,斥其和议之非,以争存亡于庙算,言不溢而事不分,此之谓知本。

  〖二〗

  女直胁宋以割三镇、割两河,宋廷之臣,争论不决,于其争论而知宋之必亡也。抑以知宋亡而贻中国之祸于无已也。李邦彦、聂昌、唐恪之徒,固请割地以缓须臾之死者勿论已。徐处仁、吴敏以洎李伯纪、杨中立之坚持不割之策,义正矣。虽然,抑有能得女直之情,而自善其不割之计者乎?不得其情,虽为之计无补也,况乎其无能为保固三镇、两河之计也。

  胁人以割地者,契丹之胁石晋也,秦人之胁三晋也,皆未能得而须其自割也。契丹胁石晋于求(缓)[援]之日,地犹王从珂之地,而两非所有。秦人之胁三晋,三晋虽弱,抑婴城固守,必覆军杀将、旷日持久而后得之,故胁其割而后得不劳。而女直之势异是。自败盟南侵以来,驰突于无人之境,至一城则一城溃,一城溃则一路莫不溃矣。欲三镇即可得三镇,欲两河即可得两河,何为哓哓然竞使命之唇舌,而莫能使其必从邪?呜呼!当时议者盈廷,曾无一人焉察及于此,中国之无人久矣,祸乃延及无穷而不可遏矣。

  辽之既灭,女直之志已得,未尝有全举中国之成心也。宋人召之挑之,自撤其防以进之,于是而欲逞志于宋,乃且无定情焉。而教之以胁地胁赂者,郭药师也。药师者,亦习乎契丹之所以加宋者,而欲效之女直,求地耳,求赂耳,求为之屈耳。是故终女直之世,止于此三者。而大河以南,国破君俘,城空千里,且举以授之张邦昌、刘豫而不欲自有,夫岂贪之有所止,而戢自焚之兵哉?永嘉以来,南北分而夷、夏各以江、淮为守,沿而习之,局定于此,志亦仅存乎此也。汴京破而立张邦昌、刘豫者,修石晋之故事也。和议成而画淮以守者,循拓拔氏之已迹也。盖自苻坚溃败以后,王猛之言,永为定鉴。故拓拔佛狸临江而不敢渡。正统之名,天式临之;天堑之设,地固限之;虽甚鸱张,罔有越志。然则宋持其不敢擅有中夏之情,苟须地必待我之割之也,则固有以处此矣。不割三镇,必有以守三镇。不割两河,必有以守两河。欲守三镇、两河,必固守大河以为之根本。欲守大河,必备刍粮,缮城堡,集秦、陇、吴、蜀、三楚之力以卫京邑。此之不谋,但曰“祖宗之疆土,不可与人”。即不与之,不能禁其不取。空谈无实,坐废迁延,而三镇、两河不待割而非己有矣。轻骑驰突于汴京,而宗祧永丧矣。疆土任人之吐茹,而何割与不割之有哉?

  然而女直之所欲者,且自三镇而止。彼且曰:“天以中原授中原之主,吾不得而力争。”故挞懒、兀术,人异其志,金山之匹马,且以得返为幸,完颜亮马一南牧,而群下叛离以致之死。然则处当日之情形,勿问三镇也,勿问两河也,抑可弗问汴京之守与不守也。名号存,呼召集,亲统六师以与相颉颃;充彼之欲,得河北而其愿已毕,气已折,力已疲,且安坐而饱饫以嬉游,天下事尚可徐图其大定。即令不克,亦岂授女直以意想不及之弋获,而无所讫止乎?意想不及之获,可以获矣。立邦昌,而邦昌不能有;立刘豫,而刘豫不能有;大河以南人无主,而戴之以为君,则江、淮以南,何不可戴之以为君?蒙古氏乃以知天之无有定情,地之无有定域,而惟力是视,可有者无不可有矣。呜呼!不测其不敢深求之情,弱者靡、强者嚣,纵使氾澜而流及于广远,天且无如人何,而万古之纲维以裂。故曰中国之无人,非一晨一夕之故也。

  谢安石之知及此矣,故以一旅抗百万之众而不慑。自立也有本,则持重以待之,而其锋自折。气矜取胜,茫然于彼己之情伪,徒为大言以耸众听,流俗惊为伟人,而不知其无当于有无之数也。是可为大哀也矣!

  〖三〗

  上与下交争者,其国必倾。惟大臣能得之于上,而不使与下争;惟君子能辑之于下,而不使与上争。听其争而不能止者,具臣也。以身为争之衡,而上下交因之以争者,自居于有为有守,而实以贻上下之烖。衰乱之世,恒多有之,是人望之归也,而有道者弗取焉。

  凡争之兴,皆有名可据,有故可循。而上不见信,下不相从,乃相持而不相下。迨乎争矣,则意短而言长,言顺而气烈。气之已烈,得失、利害、存亡、生死皆所不谋,而愤兴于不自已。故盘庚之诰曰:“而胥动以浮言。”言勿问是非,一浮而是者已非,有道者甚畏天下之有此,而岂其以身为之的乎?气之浮也,必乘乎权,而后其动也无所复惮。上之权,以一人而争天下,以其崇高也;下之权,以匹夫而争天子,以其众多也。权者,势之所乘;发以气,乘以势,虽当乎理,而亦为乱倡。故曰“其国必倾”。汉、唐之季,其倾也皆然,而宋为甚。上之争下也,斥之、诎之、窜之、禁之,乃至刊之于籍,勒之于石,以大声疾呼而告天下。自熙宁以后,一邪一正,皆归于此,而王安石、司马光实以身受其冲。于是而下之争起矣。登屋援树,喧呼以争命相之权者,其流风所鼓,乃至万众奔号,蹙君门而为李纲鸣其不平。上既违之,下乃愤之;下且竞之,上愈疑之。交相持,而利害生死俱所不恤。

  夫新法之病民,迫欲司马之相以蠲除之者,犹情理之正也。然而朝廷之用舍,国政之兴革,岂此喧呶一往之气所可取必者哉?至若纲之得众心者,惟请内禅,守京都,保市廛庐舍之鲜华,偷朝菌蟪蛄之宴乐。而他日者,括金帛,掠子女,百万生齿流离于雨雪洊至之下,死者过半,则固不如早捐其总于货贿之情,远避凶危,以保妻子,尚可生生自庸也。而妇人稚子感纲之德,交(质)[赞]于室,以动蚩蚩之众,攘臂而前,蔑君民之礼,践蹂宫门,国其尚可以安存乎?

  且夫司马之不得行其志者,正以此也。故哲宗亲政之后,天子厚其疑忌,以为是率乱民而胁上以相己者,固已目无君上。则勒名党碑之首,尽反元祐之为,以恣章惇、蔡京之奸,皆此致之。若纲,识虽不足,忠则有余,闇主奸臣,固无得闲以相为仇忌;而一窜再窜,志终不伸。迄高宗之世,可以白矣,而指为朋党,以宋世不再举之刑,施之陈东。无他,惟伏阙呼号者不逞,而与天子争权,迹已逆而心终不可白矣。

  温公律己之严,非有所召致,而引儿童走卒以为羽翼,固已。即在纲也,危亡在目,殷忧在心,抑必不操券以致陈东,使率众以颂己。其当众情沸腾之下,固且无如之何,而不足为二公病。虽然,君子静天下之人心以靖国者,固有道矣。尽忠以与君谋,其可赞以必行者,言不容长也。秉正以与僚友谋,其所引以自任者,旁无所待也。同乎我者受之,而得当以行,喜勿遽也。异乎我者听之,裁之在我,怒勿形也。退而缄之于心,不以忼慨之容动众,而使依己以为宗也。不用而奉身以退,不自暴白其心,而激人以归怨于上也。失职之士,怨恣之民,达其愤,恤其隐,而勿引之以使尽其不平之鸣也。夫然,则谋定而人不知,功成而言不泄。忠不行,道不试,而微罪以去,恒有余地以待君之悟,而无所激以成乎不可已之争。则朝野兵民,各居静以待命,虽有巨奸猾寇,亦弗能窥我之涯际,而闲宵小以起收其利。如其终不见信于天子,不胜于奸邪,则亦天也。吾之自靖自献者无尤,则一死以报宗祊而无愧。而士民嚣陵之戾气,无自而开,则祸亦不永。君子之以靖共尔位,邀神听之和平者,此而已矣。以此求之,岂徒纲哉?温公固未之逮矣。

  谢安石抗桓温,却苻坚,而民不知感。郭子仪戹于程元振,困于鱼朝恩,而众不为伸。种师道耄老无能,而褰帷呼跃。成败之殊,其持之者异也。已乱者先已其争,争不甚者危不亟,存乎任国事者之有道也。子曰:“君子无所争。”己且不争,况使君与民挟己以为争端乎?

  〖四〗

  曹操之雄猜也,徐庶以刘先主之故,终身不为一谋。操能杀荀彧,而不能杀庶,委顺可为也。然犹曰庶未尝触操之忌也。司马昭之很也,阮籍为草表,而以箕、颍之节期之。昭能杀稽康,而不能杀籍,隐默可为也。然犹曰微辞而未斥言之也。郅恽上书王莽,陈谶纬,谏其复汉室而归臣服。莽弗能杀,而及见光武之兴,婉曲可为也。然犹曰诡托符命以术制莽也。马伸于张邦昌之僭立,上申状以请复辟,至再至三而不已,邦昌惧而从之;弗畏于逆臣,弗惧于狡虏,弗忧于吴幵、莫俦之群小,志至气充,不知有死,而死亦终弗及焉。然则士苟有志,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夷、齐扣马之谏,奚必武王而后可施哉?

  呜呼!士不幸而生于危亡之世,君已俘,宗庙已墟,六宫尽辱,宗子无余,举国臣民寄死生于(他人)[异类]之手,而听其嚼啮,奸宄施施且拥叛逆而为主,不死而何以自堪。乃自梅执礼、吴革、刘韐、李若水、张叔夜之外,非有可死之几,死且无裨于名义。故张浚、赵鼎、胡寅唯匿形免污以自全,无死地也。伸居台谏之职,欲求死地以致命,则唯有直责邦昌使奉康王之一说,可以自慰其梦魂而无疚憾。忤邦昌者,死地也。邦昌之从己而避位,非伸之所取必者也。岂有人方求为天子,而助逆者又进骑虎之说以怵之,可以笔舌力争夺其尊富哉?故曰死地也。稍一迟回,而姑为隐忍矣。以死为心,以成败委命,以纲常名义自任,而不求助于人,则亦何不可揭日月以行,而言犹嚅嗫乎?

  子曰:“邦无道,危行言孙。”无道者,君不明,而犹故国之君;俗不美,而犹中国之俗;非国破君辱逆臣窃位之谓也。言孙者,道不可亟明,则以微言待后;志不可急白,则以谦让自居;非谈笑以道君父之危,缓颊而免乱贼之怒也。当伸之世,操伸之志,以为伸之所得为,岂谓此哉?且伸之言,亦未尝不孙也。其申状于邦昌也,仍以台官上申宰相之礼;其进说也,仍期以定策立元辅之功。则以视段秀实之笏击朱泚也,犹从容而不迫。非伸之气苶于秀实也,彼已成乎不可挽之势,而此则有可转之机也。然使邦昌怙恶而不从,群奸交怼其异己,则伸亦与秀实同捐其肝脑。其危也,孙也;而其孙也,未尝不危也。伸于是合乎刚柔之节矣。

  夫人之于义也,岂患不知哉?患无其志耳。抑徒患其志之不存哉?患其气之不充耳。邦昌之不可帝也,天子之不可听女直立也,为宋之臣民不可戴邦昌为君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亦有其心矣。若有所覆而不得露,若有所掣而不得舒,若有所隔而不得吐,皆气不胜也。故持其志者,以气配义,而志乃伸。

宋论卷十    高宗

  〖一〗

  光武跳身河北,仅有渔阳一旅,而平定天下者,收群盗之用也,故有铜马帝之号焉。宗汝霖之守东京以抗女直,用此术也。考之史册,光武所受群盗之降,几二千万。王莽之季,盗虽起,亦不应如彼其多。盖降而或复叛,归于他盗,已而复降,至于三四,以有此数。不然,则建武之初,斥土未广,何所得粟以饲此众邪?宗汝霖所收王善等之众二百余万,其聚而有此众者,亦非尽剽悍贸死之壮夫也。徽宗之世,河北之盗已兴。迨及靖康,女直破汴京而不有,张邦昌僭大号而不尸,高宗远处淮左而不能令。郡邑无吏,吏无法。游奕之虏骑,往来蹂践,民莫能自保其命。豪强者聚众砦处,而农人无可耕之土,市肆无可居之廛,则相率依之,而据太行之麓,以延旦夕之命。室无终岁之计。瓮无宿舂之粮,鸟兽聚而飞虫游,勿问强弱,合而有此数也。闻汝霖受留守之命,依以自活,为之美名曰“忠义”以抚之,抑岂诚为忠义者哉?故汝霖之用之也,欲其急也。

  光武之用群盗,唯知此也。故用之以转战,而不用之以固守。来者受之,去者不追,迨其有可归农之日,则自散归其田里。是以天下既定,此千余万者,不知其何往。用之以转战,而不用之以固守者,乘其方新之气也。来者受之,去者不追,可不重劳吾河内、宛、雒之民,竭赀力以养之也。汝霖之在当日,盖东京尚有积粟,可支二百万人一二岁之食,过此而固不能矣。是以汝霖自受命守京,迄于病卒者仅一年,而迫于有为,屡请高宗归汴,以大举渡河,知其乍用而可因粮于敌,不可久处而变生于内也。奸邪中沮,志不遂而郁邑以陨命。渡河之呼,岂徒恸大计之不成,抑且虑此二百余万人非一汴之所能留也。汝霖卒,而复散为盗,流入江、湘、闽、粤,转掠数千里,不待女直之至,而江南早已糜烂。非韩、岳亟起而收之,宋必亡矣。

  无食不可以有兵,无士不可以得食,不进不可以有土。(得)[待]食足而兴兵者,处全盛之宇,捍一方之寇,如赵充国之策羌是也。不可以用乌合之众,撄方张之虏,保已破之国,审矣。念吾之且必穷,知众之不久聚,忧内之必生变,更无余法以处此,唯速用其方新之气而已。急用而捷,所杀者敌也。急进而不利,所杀者盗也。鼓之舞之,使无倒戈内向者,则存乎主帅之恩威。夫此二百余万之盗,固皆有山砦可为退处之穴;而收吾简练之禁旅,进可为之援,退亦不恣其反噬。然此要非久留聚处,耗吾刍粟,扰吾农人,以生其狎侮之所能胜。是则汪、黄内蛊,高宗中馁,旷日迁延,迟回汴土,即令汝霖不没,而事亦渐难矣。群盗之流入内地者,韩、岳竭力以芟夷之,歼杀过半,弱者抑散而佣食于四方,然后收其仅存之可用者以为吾用。非尽此食葚之鸮,可帅之以所向无前也。故汝霖亦知独力任此之不足也,亟请高宗返驾京阙以弹压群桀,且可辇输东南之粟帛,调发入援之兵卒,而为可继之图。若孤恃汝霖之志义,而无刘裕匡复之(盛)[威]望以詟群雄,抑无郭子仪朔方之部曲以立根本,仰给不赀,徒贻怨玩,刘越石之困于段匹磾者,其前鉴也。上无君,内无相,始而盛者渐以衰,悲愤中来,坐视其败,虽欲不悒悒以自陨天年,其可得乎?

  故谓汝霖不死,凭恃此众可席卷燕、云者,非能知汝霖茹荼之苦心也。驭之必有其权,养之必有其具,然后此二百余万乌合之旅,可收其利而不逢其害。非光武之聪明神武,而欲驯扰不轨之徒,以与虎狼争生死,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二〗

  高宗之畏女直也,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直不可谓有生人之气矣。乃考其言动,察其志趣,固非周赧、晋惠之比也。何以如是其馁也?李纲之言,非不知信也;宗泽之忠,非不知任也;韩世忠、岳飞之功,非不知赏也;吴敏、李棁、耿南仲、李邦彦主和以误钦宗之罪,非不知贬也。而忘亲释怨,包羞丧节,乃至陈东、欧阳澈拂众怒而骈诛于市,视李纲如仇仇,以释女直之恨。是岂汪、黄二竖子之能取必于高宗哉?且高宗亦终见其奸而斥之矣。抑主张屈辱者,非但汪、黄也。张浚、赵鼎力主战者,而首施两端,前却无定,抑不敢昌言和议之非。则自李纲、宗泽而外,能不以避寇求和为必不可者,一二冗散敢言之士而止。以时势度之,于斯时也,诚有旦夕不保之势,迟回葸畏,固有不足深责者焉。苟非汉光武之识量,足以屡败而不挠,则外竞者中必枵,况其不足以竞者乎?高宗为质于虏廷,熏灼于剽悍凶疾之气,俯身自顾,固非其敌。已而追帝者,滨海而至明州,追隆祐太后者,薄岭而至皂口,去之不速,则相胥为俘而已。君不自保,臣不能保其君,震慑无聊,中人之恒也。亢言者恶足以振之哉?

  靖康之祸,与永嘉等,而势则殊矣。怀、愍虽俘,晋元犹足以自立者:以外言之,晋惠之末,五胡争起,乱虽已极,而争起者非一,则互相禁制,而灭晋之情不果。女直则势统于一,唯其志之欲为而无所顾也。以内言之,江南之势,荆、湘为其上游,襄、汉为其右臂。晋则刘弘夙受方州之任,财赋兵戎听其节制,而无所掣曳,顾、陆、周、贺诸大族,自孙氏以来,世系三吴之望,一归琅玡,而众志交孚,王氏合族拥众偕来以相扶掖。宋则虽有广土,而无绥辑之人,数转运使在官如寄,优游偃息,民不与亲,而无一兵之可集、一粟之可支。高宗盱衡四顾,一二议论之臣,相与周旋之外,奚恃而可谋一夕之安?琐琐一苗、刘之怀忿,遽夺其位而幽之萧寺,刘光世、韩世忠翱翔江上,亦落拓而不效头目之捍。自非命世之英,则孑然孤处,虽怀悲愤,抑且谁为续命之丝?假使晋元处此,其能临江踞坐,弗忧系组之在目前哉?故高宗飘摇而无壮志,诸臣高论而无特操,所必然矣。

  于是而知国之一败而不可支者,唯其孤也。有萧何在关中,而汉高泗水之败,得有所归。有寇恂在河内,而邓禹长安之败,散而复合。崛起者且如是矣。若夫唐室屡覆,而朔方有可藉之元戎,江、淮有可通之财赋,储之裕而任之人者勿猜,非一朝一夕之积矣。宋则奄有九土,北控狡夷,西御叛寇,而州无绥抚之臣,郡无持衡之长,军卫为罪人之梏,租庸归内帑之藏。吏其土者,浮游以需,秩满而飏去。一旦故国倾颓,窜身无所,零丁江介,俯海澨以容身。陈东、欧阳澈慷慨而谈,其能保九子仅存之一线,不随二帝以囚死于燕山乎?传曰:“周之东迁,晋、郑焉依。”言其必有依也。诗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外已久枯,而中存之勺水一涸而无余也。宋自置通判于诸州,以夺州镇之权,大臣出而典郡者,非以逸老,则为左迁。富庶之江南,无人也;岩险之巴、蜀,无人也;要之荆、襄,无人也;枢要之淮、徐,无人也。峨冠长佩,容与于天下,贤者建宫墙以论道,其次饰亭榭以冶游,其下攘民财以自润。天子且安之,曰:“是虽不肖,亦不至攘臂相仍,而希干吾神器者也。”则求如晋元以庸懦之才,延宗社而免江、淮之民于左衽,不亦难乎?故以走为安,以求和为幸,亦未可遽责高宗于一旦也。

  乃其后犹足以支者,则自张浚宣抚川、陕而奉便宜之诏始。宋乃西望而犹有可倚之形。且掣肘之防渐疏,则任事之心咸振。张、韩、岳、刘诸将竞起,以荡平群盗,收为部曲。宋乃于是而有兵。不絷其足者,不仆其身;不刘其枝者,不槁其本。故垂及秦桧椓削之余,而逆亮临江,高宗不为骇走,且下亲征之诏。则使前此者,有威望之重臣镇江、淮,以待高宗之至,亦未必气沮神销之至于如斯也。

  首其谋者,唯恐天下之不弱;继其后者,私幸靡散之无忧。国已蹙,寇已深,而尸位之臣,争战争和,(戚)[穴]中相讼,无一人焉,惩诸路勤王之溃散,改覆辙以树援于外。宋本不孤,而孤之者,猜疑之家法也。以天子而争州郡之权,以全盛而成贫寡之势,以垂危而不求辅车之援,稍自树立,而秦桧又以是惑高宗矣。和议再成,依然一毕士安之策也。岳飞诛死,韩世忠罢,继起无人,阃帅听短长于文吏,依然一赵普之心也。于是举中原以授蒙古,犹掇之矣。岂真天骄之不可向迩哉?有可藉之屏藩,高宗犹足嗣唐肃之平安、史;无猜忌之家法,高宗犹足似唐德之任李晟。故坏千万世中夏之大闲者,赵普也。以太祖之明,而浸润之言,已沁入于肺腑。况后之豢养深宫,以眇躬莅四海者乎?光武不师高帝之诛夷,上哲能之,非可期于中材以下也。

  〖三〗

  言有纲,道有宗;纲宗者,大正者也。故善言道者,言其宗而万殊得;善言治者,言其纲而万目张。循之而可以尽致,推之而可以知通,传之天下后世而莫能擿其瑕璺。然而抑必有其立诚者,而后不仅以善言著也。且抑必听言者之知循知推,而见之行事者确也。抑亦必其势不迫,而可以徐引其绪;事不疑,而可以弗患其迷也。如是,则今日言之,今日行之,而效捷于影响。乃天下之尚言也,不如是以言者多矣。疏庸之士,剽窃正论,亦得相冒以自附于君子之言;宗不足以为万殊之宗,纲不足以为万目之纲,寻之不得其首,究之不得其尾,泛然而广列之,若可以施行,而莫知其所措。天下有乐道之者,而要为鞶帨之华,亦奚用此喋喋者为哉?

  高宗南渡,李伯纪之进言数矣。其言皆无可非也。顾其为纲宗者,报君父之仇也,复祖宗之宇也。又进而加详焉,远小人,亲君子也;议巡幸,决战守也;择将帅,简兵卒也;抚河北,镇荆、襄也。如纲之言,循之推之,以建中兴之业,允矣其无瑕璺矣。故天下后世无有得议其非者,而咎高宗之不用。虽然,以实求之,而奚足以当纲宗哉?足以立纲宗而非其诚,则纲宗者,虚设之纲宗,固无当也。

  君父之痛,土宇之蹙,诚不容已者。然其容已与不容已,系乎嗣君之志而已。有其志,不待言也;无其志,言无益也。有其志而不知所以为之,弗示以方,固弗能奖也。故此二言者,人皆可言,人皆可信,而究止于空言也。进而加详,则固愿终其说以导之而出于迷涂,天下后世之所乐听,或亦高宗之所欲闻乎!其云亲君子,远小人,尚矣。苟非清狂不慧者,孰以为不然?乃君子小人,有定名而无定指者也。以小人为君子,而君子矣;以君子为小人,而小人矣。故诸葛出师表必目列其人以当之。今不直简贤而求其进,斥奸而请其退,则奚以知汪伯彦、黄潜善之非君子,而赵鼎、胡寅之非小人邪?议巡幸,决战守,急矣。而行伍之凭借,孰为干城?强敌之争趋,何从控御?刍粮何庤以不匮?器仗何取以求精?岂天子匹马以前,疲卒扶羸以进,遂足定百年之鼎,成三捷之功乎?择将帅,简兵卒,尤其要者。抑就莅戎行而数奔者择之邪?无亦求之偏裨,求之卒伍,求之草泽而择之邪?天子自择之邪?纲可代为之择邪?天子自择之,则亦非不有所任用矣。纲可代择之,则胡不心维口诵于坐论之下,如赵普之为太祖谋者,而但虚悬一择之之号,以听人之诡遇乎?惊奔之余,兵卒之不足久矣。集之必有其方;部之伍之,必有其制;教之练之,督之绥之,必有其将。河北之南来,闽海、楚、蜀之新募,必有其可使战可使守之势。合其散而使壹,振其弱而使强,必有其道。纲诚以一身任安危之寄,则躬任之,默识之,日积月累,以几于成,尤非大声疾呼,悬一榜、下一令之所能胜也。则尤不可以空言效也。抚河北,镇襄、邓,诚形势之不容缓矣。河北之待抚,岂徒号于上曰“吾不割也”,众志遂以成城乎?其吏民为朝廷守者,孰可任也?孰未可任,而急须别拣将帅以任之也?张所、傅亮固未足以胜任。即令任之,而所以安所、亮而使尽其力者何术也?襄、邓之财赋兵戎,其可因仍者何若?其所补葺者何从?专任而无旁挠者何道?凡此,皆就事而谋之,因势而图之,非可一言而据为不拔之策。国政在握,成败在于目睫,迫与天子谋之,进群策以酌之,固有密藏于夙夜而研几于俄顷者,岂建鼓而亡子可追哉?乃纲但琅琅乎其言之矣。一言而气已竭矣。则汪、黄之党且笑之曰:是老生之常谈,谓饥当食,而为无米之炊者也。恶足以拯吾君于危殆而措之安哉?于斯时也,二帝俘矣,两宫陷矣,自河朔以向江、淮,数千里城空野溃,飘摇徐、兖之郊,内顾而零丁孑处。纲以一身系九鼎之重,则宜以一言而析众论之归。犹且组练篇章,指未可遽行之规画,以祈免乎瑕璺。夫岂贾、董际汉盛时,高论以立令名之日?则言之善者,不如其无言也。

  夫宋之所以浸弱浸削至于亡者,始终一纲宗之言,坐销岁月而已。继纲而献策者,杨中立、胡敬仲犹是也。后乎此而陈言者,刘共父、真西山犹是也。乃前乎此而倡之者,景祐以来,吕、范诸公以洎王介甫之邪僻,苏子瞻之纵横,无非是也。以拟诸道,皆提其宗;以考诸治,皆挈其纲;孰得指其瑕璺者?而求其言之即可行,行之即可效者,万不得一焉。故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不怍者,可正告于天下后世,而不违于纲宗之大正者也。叩其所以为之而不得,则难矣。夫言也,而仅以祈免于怍也与哉?陆敬舆以奏议辅德宗,而反奉天之驾,一议为一事而已,非建立纲宗、统万殊万目于数纸之中也。斯则诚为善言者乎!

  〖四〗

  屈身逆乱之廷,隐忍以图存社稷,人臣之极致也,而抑视乎其所处矣。测其有可图之几,以待天下之变,姑且就之,两处于有余之地,以存其身与其禄位,而遽许之为行权以济险;则名义之途宽,而忠孝之防裂,君子所必严为之辨者也。其所处者可以置吾身,身虽危,犹安也。安其身而动,动而利,可以出君父于险;动而不利,不丧其身之所守;则生死成败,皆可以自靖,如是者尚矣。其次,则身非可安,而无可安之土,乃以身试不蠲,而思以济其志。志之得,则可以大有为于天下;志之不得,犹不以身为罪囮,而毁分义之防。故陈平、周勃俯仰于吕后之侧,非徒志在安刘也。惠帝崩,后宫之子,犹高帝之苗裔,可以为君者,依之以待吕氏之变,而伸其诛锄,固未尝一日辱其身于异姓也。王导之于苏峻,王坦之、谢安之于桓温,忍其熏灼,阳与相亲,贼未篡,吾君尚在,弗容立异以激祸之成。峻诛、温死,而其志伸;峻不诛,温不死,晋社已移,终弗能救,而后死之,未晚也。“苏武节”之诮,不足以为之病矣。狄仁杰之仕于伪周也,庙已改,君已囚,无可仕矣。而仁杰当高宗之世,未与大臣之列,则舍武氏不仕,而更无可执国柄、进忠贤、以为兴复之基。灼知其逆,而投身以入,不恤垢辱以与从逆之臣齿,非但一死之不惜,操心愈隐,怀贞愈烈,尤非夫人之所可托者也。审此,则吕好问、朱胜非无所逃其同逆之辜,不能为之掩覆矣。

  好问自中丞迁少宰,参国政久矣。张邦昌受虏册以篡大位,此何时也?马伸等犯死以争,而好问无言;赵鼎、胡寅洁身以逃,而好问不出。邦昌舞蹈以受冕旒,好问从容而充陪列。已知众志之不归,乃问邦昌曰:“真欲立邪?否邪?”邦昌遽有“不敢当”之对。则亦探邦昌不决之情,而姑为变计。然则高宗不系人望于济州,通国且戴邦昌以为主,好问受伪命之已久,又奚以自拔于逆廷哉?夫好问之心,固非若吴幵、莫俦之夸佐命也;亦非决志不污,如洪皓之誓死以不从刘豫也。权处于进可宋、退可邦昌之歧途,以因风而草偃;则募人通帛书于高宗,亦游移两全之巧,无往而不足以自容。及王宾擿发已穷,犹曰:“世被国恩,受贤者之责。”将谁欺邪?且使于邦昌无“真立”之问,于高宗无尺帛之书,宋遂终无如邦昌何哉?密奏不足为有无,嗣君非因其护戴,唯此七尺之躯,一污而终不可浣。好问曰:“闭门洁身,实不为难。”洁身而身存之非难,洁身而身死之岂易乎?果其为段司农不辱之身,则又能闭门而全其躯命邪?以此质之,好问之论定矣?

  若夫朱胜非者,尤不足齿于士类者也。苗、刘,二健卒耳。权藉不重,党类不滋,逆谋不夙,所欲逞志者,王渊、康履而止。浸淫及上,遂敢废人主而幽之萧寺。胜非躬秉大政,系百僚之望,使有不可夺之节,正色立朝,夫二贼者,讵敢尔哉?乃内禅之举,胜非且尸陪列之长,为下改元之诏。德不重,才不赡,志不固,贼之藐之也久,故其胁之也轻,而胜非之从也易。乃使其祸不惩,则宋之危也亦亟矣。夫二贼所挟持以逞者,其心可洞见也。女直临江而思渡,江东之不保在旦夕矣。二贼岂有为宋守吴、会之心乎?始立婴儿以待变,女直至,则弑高宗,执子旉以纳降;女直不至,则徐揽众权,要九锡而规篡。藉令三方之义师不星驰而至,贼势已成,虏兵且进,胜非其能事从中起,枭贼首以复辟乎?如其能之,则他日之自辩曰:“偷生至此,欲图今日之事。”固可解也。而悲愤始于张浚,成谋定于吕颐浩,奋勇决于韩世忠,胜非何与焉?其志欲图者,果何图也?察所怀来,一冯道、范质之心而已。胜非之生,无豪毛之益也。如其死也,则以明夫苗、刘之为贼,而激忠义之人心以起,诚重于泰山矣。无靖康之祸,有所奉之君,名义自己而立衡,存亡即于己而取决。事易于邦昌挟女直之势,而抑无好问通闲道之书。事定之余,优游以去,而贬窜不加焉,宋安得复有王章哉?

  士所出身以事者,君也;所以事君者,身也。身之已辱,功且不足以盖之,而况其不足以言功也。身之所履,因乎心之所安;心之所安,因乎时之所处。有以处身而心乃裕,有以处心而事乃贞。大白不缁,有其大白者存也。屈以求伸,有其必伸者在也。功名授之事外之人,节义存乎当局之正。好问死,不患拥戴康王之无将相;胜非死,不患革除明受之无义师。王蠋捐躯而齐复振,翟义夷族而汉复兴。死且非徒死而无益也,然而非果于义者之所期也。立身则有本末矣,立朝则有风裁矣,立志则有衾影矣。安能一日缓颊于乱贼之前,以观望其情,而徐图转计哉?留余地以待他日之辩,辩则辩矣,吾不知其启口之际,何以自扪其心也!

  〖五〗

  兀术渡江而南,席卷吴、会,追高宗于四明,东迤海滨;其别将追隆祐太后,南至于虔州之皂口,西掠楚疆,陷岳、潭,而武昌在其怀袖。当是时也,江南糜烂,宋无一城之可恃,韩、岳浮寄于散地,而莫能自坚。此苻坚所几幸而不得,拓拔佛狸所迁延而惮进者也。举天下而全有之,奚待蒙古于他日哉?然而兀术急于渡河而归,高宗且可画淮而守,此可以知国家安危之机,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女直之不能久处江东也,若有所怵惕,而梦寝不安。非其欲之有所厌也,非其力之不足恃也;攻有余而守不足者,无与故也。杜充之降,疑有与矣。而充不足以当有无之数,孑然自以其身降,而号令不能及众;则女直之不能凭借以有江、淮,深知之矣。深入国境而能因而据之者,必有拥众降附代为招集之人。故刘整、吕文焕降于蒙古,而后宋不能免于土崩。地非其地也,人非其人也,风土之刚柔,山川之险易,人心之向背,乍履其地而无以相知。安能孤军悬处,设守令,索刍粮,以无忧其困?师行千里而不见敌者,心必危;乌合以附而无任其安辑者,信之必不固。则兀术之方胜而惧,得地而不敢有,所必然矣。

  夫宋之得此,于天下虽无片土之安,而将帅牧守相持以不为女直用,固有以致之也。其于士大夫也,亦几失其心矣;然而诛夷不加也,鞭笞愈不敢施也。祖宗之家法定,奸邪虽逞,而天子不为之移,则奸邪亦知所禁而弗能播其凶德。其于武臣也,猜防之而不使展其勇略,是以弱也;然而有功而未尝故挫抑之,有过而未尝深求之,危困而未尝割弃之,败衅而未尝按诛之。待之也既使有余,而驭之也亦有其制。不使之擅部曲而听其去来,不使之幸寇存以胁吾权宠。不纵之于先而操之于后,则怨不深;不操之已穷而纵之使傲,则情不悖。故武人犹思媚于君,而部曲不从逆以靡。天下之大势,十已去其八九,而士心协,民志定,军情犹固;宋之所以立国百余年如一日,而滨危不改其恒也。

  至于史嵩之、贾似道起,尽毁祖宗之成法,理宗汶弱而莫能问,士心始离,民心始散。将帅擅兵,存亡自主,而上不与谋,然后望风瓦解。蒙古安驱以入,晏坐以抚,拾天下如一羽而无所疑。不然,刘、吕虽降,安能举我所豢养之吏士直前相搏,而乐附狡夷如其父兄也哉?斩刈亟,则小人易激;鞭笞用,则君子亦离。部曲众而封赏早,则去来自恣;孤旅危而应援绝,则反噬必深。上与下泮涣而不相知,敌乃坐收之,而反为吾腹心之患。宋之乱政,至蔡京当国、童贯临戎而极矣。而凡数者之病犹未剧也。是以高宗跳身航海而终不亡也。

  〖六〗

  人之为言也,贸贸而思之,绵绵而弗绝,天可指,地可画,圣人可唯其攀引,六经可唯其摭拾,而以成乎其说。违道之宜而以为德,大害于天下而以为利。探其所终,必不能如其言以行,而辄欲行之。时而有达情以体物、因势以衡理者,主持于上,必不听之以行。乃以号于天下曰:“吾说之不行,世衰道降,无英君哲相志帝王之盛治者使然也。”于是而有传于世,乃使殃民病国之邪臣,窃其说以文其恶,则民之憔悴,国之败亡,举繇乎此。要其徒以贼民而无能利国,则亦终莫能如其说以行也,祗为乱而已矣。

  当建炎之三年,宋之不亡如缕,民命之死生,人心之向背,岌岌乎求苟安而不得矣。有林勋者,勒为成书,请行十一之税。一夫限田五十亩,十六夫为井,井赋二兵一马,丝麻之税又出其外。书奏,徼一官以去。呜呼!为勋干禄之资,则得矣。其言之足以杀天下而亡人之国,亦惨矣!时亦知其不可而弗行,而言之娓娓,附古道以罔天下,或犹称道之弗绝。垂至于贾似道,而立限以夺民田为公田,行经界以尽地力而增正赋,怨讟交起,宋社以墟,盖亦自此启之也。

  古之言十一者,曰中正之赋。而孟子曰:“轻之者貉道也。”汉乃改之为三十而一。然则汉其貉乎?何以一人陶济万室之邑,历千年而不忧其匮也?夫以天下而奉一人,礼际禄廪宫室车服之费,则已约矣,非百里一邦,制度繁殷之比也。而不但此也,古者建国分土,民各输于其都,自远郊而外,道里之远者,即在王畿,亦五百里而近。莫大诸侯,不过二百余里而已。而大夫之有采地者,即其都邑以出纳。唯然,则名十一而实亦十一已耳。自汉合四海以贡天府,郡县去天子之畿,有逾于五千里者矣。其以输塞下养兵卫民者,又过于是。逆流而漕,车舆驴马任辇以行,其费不赀。使必盈十一以登太仓,三倍而不足以充。故合计民之所输将,名三十而实且溢于十一矣。且欲立取民之制,求盈于十一,民之膏脂尽于此,而尚足以生乎?今使勋计其亩田,令输十一于京、边,勋其能之而无怨邪?抑徒为此不仁之言,以导君于贪暴邪?况乎古之十一者,有田有莱,有一易再易之差,则亦名十而实二十。汉之更制,乃以革李悝之虐,而通周制之穷,百王之大法也。其何容轻议哉?

  至欲于一井四百五十亩之中,赋二兵一马,以充戎行,不知勋之将以何为也。将以战与?则驱愿懦之农人,以与闵不畏死之盗贼、乐杀无厌之(外)夷[狄],贸躯命于喋血屠肝之地,一兵死而更责一兵,不杀尽农人而不止。无诛夷之峻法以督之,则闻金鼓而骇溃,国疾以亡。将以戍与?则荷戈而趋数千里之绝塞,饥寒冰雪,仅存者其余几何?抑且重为征发,而南亩之余以耕者,又几何也?三代之兵,所戍者,百里之疆埸也;所战者,乍相怨而终相好之友邦也;所争胜负者,车中之甲士也;追奔不穷日,俘馘不尽人。乃欲以行之后世流血成渠之天下,虽微仁人,亦不禁为之恸哭矣。若马,则国有坰牧,而益以商贾之征,固未尝责农人供戎车之用。勋欲更取盈焉,商鞅、李悝所不忍为而欲为之,亦可谓覆载不容之凶人矣!

  夫勋固曰:“此先王之法也。”从而称之者,亦曰:“此先王之制也。”建一先王以为号,而胁持天下之口,诚莫有能非之者。而度以先王之时,推以先王之心,其忍此乎?抑使勋自行之,而保民之不揭竿以起乎?且使行之于勋之田庐,而勋不弃产以逃乎?夫亦扪心而自问乎?

  奉一古人残缺之书,掠其迹以为言,而乱天下者,非徒勋也。庄周之言泰氏也,许行之言神农也,墨翟之言大禹也。乃至御女烧丹之言黄帝也,篡国之大恶而言舜、禹也,犯阙之巨盗而言汤、武也,皆有古之可为称说者也。古先圣王之仁育而义正者,精意存乎象外,微言善其变通,研诸虑,悦诸心,征之民而无怨于民,质之鬼神而无恫于鬼神,思之慎而言之讷,恶容此吮笔濡墨求充其幅者为哉?前乎勋而为王安石,亦周官也;后乎勋而为贾似道,亦经界也。安石急试其术而宋以乱,似道力行其法而宋亡。勋唯在建炎惊窜不遑之日,故人知其不可行而姑置之。陈亮犹曰:“考古验今,无以加也。”呜呼!安得此不仁之言而称之也哉?

  〖七〗

  绍兴诸大帅所用之兵,皆群盗之降者也。高宗渡江以后,弱甚矣。张浚、岳飞受招讨之命,韩、刘继之。于是而范汝为、邵青、曹成、杨么之众皆降而充伍,乃以复振。走刘豫,败女直,风闻惊窜之情,因以有定。盖群盗者,耐寒暑,撄锋镝,习之而不惊;甲仗具,部队分,仍之而无待;故足用也。不然,举江南厢军配囚脃弱之众,恶足以当巨寇哉?

  乃考之古今,用群盗者,大利大害之司也。受其归者有权,收其用者有制。光武收铜马而帝,曹操兼黄巾而强,唐昭用朱温而亡,理宗抚李全而削。盗固未可轻用也。以弱而受强,则宾欺其主;以强而受强,则相角以机;以强而受弱,则威生其信。无故而来归者,诈也。挫于彼而归于此者,弗能为助者也。以名相服,而无其实者,乍合而终离也。故欲抚群盗者,必先之以剿;而群盗之欲降也,抑先战胜而后从。虽已为我之部曲,犹以强弱与我争主客之权。唐何挟以受朱温?宋何恃以受李全?温与全且睥睨我而倒持其制,翱翔自得,复将谁与禁之?唯绍兴诸帅之知此也,风驰雨骤而急与之争。一败之,再败之,无不可败之盗,而后无不可受。群盗岂徒畏我哉?抑信其可恃为吾主,而可无衅折死亡之忧矣。此其受之之权也。

  若夫所以用之者,尤有可用不可用之辨焉。均为盗,而既为之长矣,固袖然自大,而以为我有此众也。受命归降,而又崇其秩以统其众,则虽有居其上以控制之者,尊而不亲,而不能固保其尊。其来也,因之而来;则其去也,因之而去。其顺也,因之而顺;则其逆也,因之而逆。天子且拥虚名,元戎徒为旒缀。夫且肉袒而市我于敌,夫且怀奸而代我以兴,矧望其策心戮力以死相报乎?故盗可用,而渠帅不可用也。

  乃(竟)[尤]有固不可用者,即其戢志无他,而必不可图功。盖其初起也,皆比闾之俦伍,无权藉以相事使,而群推一人以为长;此一人者,何以能折奡傲之众使不离哉?固有工于为盗之术,而众乃弭耳以听。其为术也,非有规恢天下之略也;抑非智勇过人,而战无不胜也。不以败为忧,不以走为耻,不以旦此夕彼为疑。进之务有所卤获以饱众,退之知不可敌,而急去以全其军。得地而无固守之情,以善其规避;一战而不求再战,以节其劳疲;志在偷以求全其部曲,而不期乎功之必成。于是徜徉不幸之地,凭恃山川之险,以免其人于屠戮之苦,而有旁掠之利。于是贸贸而起者,乐推奉而戴之为尊。夫如是,欲使之争封疆于尺寸,贸身首以立功,未有能胜者也。败亦走,胜亦走,无所不走者,无所不掠。甚则坐视国家之倾危,而乘之收利。或叛或篡,皆其习气之无恒,熟用之而不恤者也。威不足以詟之,恩不足以怀之,非徒唐昭、宋理之无以驭之也;即光武亦奚能洗涤其顽诡,使媚己以共死生哉?故光武于赤眉之帅,诮以“铁中铮铮”,唯待以不死;曹操收黄巾之众,终不任以一将之功。而朱温、李全仍拥部曲,屹为巨镇,进则败而退则逆,为盗魁者,习与性成,终不能悛也。

  绍兴诸帅用群盗而废其长,张用、曹成、黄佐仅得生全,范汝为、杨么皆从斩馘,李成、刘忠宁使之北降刘豫,而不加收录。则根既拔者枝自靡,垢已涤者色以新。人皆吾人也,用唯吾用也,指臂相使之形成,以搏撠有余力矣。宋之抚有江、淮,贻数世之安,在此也。荡涤尽,则民力裕;战胜频,则士气张;大憝诛,则叛逆警;部曲众,则分应周;控制专,则进退决。故以走刘豫,挫兀术,而得志于淮、汴。垂及异日,完颜亮犹不能以一苇杭江而逞,皆诸帅决于灭贼之功也。非高宗之志变,秦桧之奸售,宋其兴矣。

  〖八〗

  上有不能言之隐,下有不能变之习,贤者且奉之以为道之纲,奸人遂乘之以售其忮害之术。迨乎害之已著,且莫知弊之所自,而但曰:“知人其难!”故贤为奸惑,而庸主具臣勿论也。夫岂然哉?

  尝读胡氏春秋传而有憾焉。是书也,著攘夷尊周之大义,入告高宗,出传天下,以正人心而雪靖康之耻,起建炎之衰,诚当时之龟鉴矣。顾抑思之,夷不攘,则王不可得而尊。王之尊,非唯诺趋伏之能尊;夷之攘,非一身两臂之可攘。师之武,臣之力,上所知,上所任者也。而胡氏之说经也,于公子翚之伐郑,公子庆父之伐于余邱,两发“兵权不可假人”之说。不幸而翚与庆父终于弑逆,其说伸焉。而考古验今,人君驭将之道,夫岂然哉?前之胤侯之于夏,方叔、召虎、南仲之于周;后之周亚夫、赵充国之于汉,郭子仪、李光弼之于唐;抑岂履霜弗戒,而必于“今将”也乎?“天下有道,征伐自天子出。”自出者,命自上行之谓也。故易曰:“在师中,王三锡命。”锡命者王,在师中者“长子”。在其中,任其事,而以疑忌置之三军之外,恩不浃,威不伸,乍然使之,俄然夺之,为“弟子”而已。弟子者,卑而无权之谓也。将而无权,舆尸之凶,未有免焉者也。唯胡氏之言如此,故与秦桧贤奸迥异,而以志合相奖。非知人之明不至也,其所执以为道者非也。

  然此非胡氏专家之说也。宋之君臣上下奉此以为藏身之固也,久矣。石守信、高怀德之解兵也,曹翰之不使取幽州也,王德用、狄青之屡蒙按劾也,皆畜菹醢之心,而不惜长城之坏。天子含为隐虑,文臣守为朝章。胡氏沿染余风,沁入心肾,得一秦桧而喜其有同情焉。呜呼!夫岂知疑在岳、韩,而信在滔天之秦桧,其子弟欲为之盖愆,徒触怒以窜死,而终莫能挽哉?

  桧之自虏归也,自谓有两言可以耸动天下。两言者:以河北人归女直,河南人归刘豫也。是其为说,狂騃而必不可行。匪直资千秋之笑骂,高宗亦怒而榜其罪于朝堂。然而胡氏以管仲、荀彧期之,高宗终委国而听之,虽不知人,宁至于是!夫桧所欲遣归女直、刘豫者,非泛谓沦处江东之士民也。凡扈从南来分节建旄诸大帅,皆夹河南北之部曲,各有其军。而高宗宿卫之旅,不能与较盈虚。高宗惩苗、刘之难,心惴惴焉。桧以为尽遣北归,则枝弱者干自强,而芒刺之忧以释。盖亦与胡氏春秋之旨相符。特其奸计未周,发言太骤,故高宗亦为之愕异。而韩、岳之勋名尚浅,高宗亦在疑忌相参之际,故不即以为宜。而胡氏促膝密谈,深相契合者,犹未可即喻之高宗也。

  已而群盗平矣,诸帅之军益振矣,屡挫女直之功日奏矣。三军之归向已深,万姓之凭依已审,士大夫之歌咏已喧,河北之企望已至,高宗之忌之也始甚。桧抑术愈工,志愈惨,以为驱之北而不可者,无如杀之罢之,权乃尽削而事易成。故和议不成,则岳飞之狱不可起,韩世忠之兵不可夺,刘光世、张俊不戢翼而效媚以自全。高宗之为计也,以解兵权而急于和;而桧之为计也,则以欲坚和议而必解诸将之兵;交相用而曲相成。在廷之臣,且以为子翚、庆父之祸可永杜于百年。呜呼!亦孰知桧之别有肺肠,睥睨宗社,使不死,乌可制哉?

  〖九〗

  高宗决策选太祖后立以为嗣,道之公也,义之正也,保固宗祧之大计也。而其议发于上虞丞娄寅亮。疏贱小臣,言出而天子之位定,大臣无与者,宋之无人久矣!寅亮之言,定一代之纲常,协千秋之公论,诚伟矣哉!顾其为人,前此无学术之表见,后此无德业之传闻,固非议定于诚,以天下为己任者也。高宗于此,犹在盛年,度以恒情,必逢恶怒。越位危言,曾不忧及罪罟,夫寅亮何以任此而无疑哉?盖高宗之畜此志久矣,其告范宗尹者明矣。故溢传于外,寅亮与闻而深信之,以为先发夫人之所未发者,功可必,名可成,有荣而无辱也。是谋也,宗尹闻之,中外传之,寅亮处下位而深知之。在位大臣充耳结舌,曾无有能赞一言者,故曰宋无人也。

  夫宗尹诚不足道矣。张德远新平内难,任授分陕,赵惟重系属本支,尊参坐论;君有志而不能知,君有美而不能成,君有宗社生民之令图而不能决。所谓“焉用彼相”者,责奚辞哉?故高宗之任二相也不专,谋和与战也不定,以其无忧国之忱也。乃使自虏来归之秦桧,一旦躐级其上,而执诛赏之大权,诚有以致之者,而不足深怪也。

  治末者先自本,治外者先自内。匡君之失者,必奖其善。欲行其志者,必有以大服君民上下之心。当其时,雪二帝之耻,复祖宗之地,正夷夏之防,诚切图矣,而抑犹其末也。阐太祖之幽,盖太宗之愆,立义自己,以感天人之丕应,付畀得人,以垂统绪于灵长者,本也。故张子房当草昧之初,而亟垂家法;李长源当扰乱之世,而决定嫌疑。然后天子知有忧国如家之忠爱,而在旁之浸润不入;宵人知我有赞定大策之元功,而瓯臾之流丸自止。自宫中以迄四海,咸知国家之祚胤方新。而谋自我成,道惟君建,则倾心壹志以待我之敷施。身居百僚之长,日与密勿之谋,曾此弗图,而借手望轻志末之小臣,进而与天子商天位之简畀,是犹足推诚委国,争存亡胜败于强敌者乎?

  张德远之不及此,犹有说也。皇子旉之速毙,有物议焉,不敢称立嗣于高宗之前,有所避也。赵惟重何为者,而亦懵然弗问耶?高宗之世,将不乏人,而相为虚设久矣。其贤者,皆矜气近名,一往而无渊停岳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几信几疑,而不见其可恃。故汪、黄、秦、汤术虽陋,志虽邪,而犹倾心吐意,以违众直行,敢于自任,无迟回濡待之情。是以去此取彼,而从之若崩。藉令得韩、范以为肺腑之臣,则引社稷之存亡于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谋皆夙,夫岂奸回之能遽夺哉?济济盈廷,而不能为寅亮之言,其为上所轻而斥之窜之,不伸其志,非其自处者之自致乎?

  〖十〗

  自宋以来,州县之庭立戒石铭,蜀孟曰永之词也。黄庭坚书之,高宗命刻石焉。读者佥曰:“励有司之廉隅,恤生民之疾苦,仁者之言也。”呜呼!儒术不明,申、韩杂进,夷人道之大经,蔑君子之风操,导臣民以丧其忠厚和平之性,使怀利以相接而交怨一方者,皆此言也。孟曰永僭伪亡国之主,无择而言之,可矣。君天下者,人心风化之宗也,而可揭此以正告天下乎?

  夫谓吏之虐取于民者,皆其膏脂,谓夫因公而科敛者也,峻罚其锾金者也,纳贿而鬻狱者也,市贾而无值者也。若夫俸禄之颁,惟王所诏,吏不自取也。先王所制,例非特创也。小人耕而以其有余养君子,君子治而受其食以勤民事。取之有经,班之有等,民不怨于输将,上不勤于督责。天尊地卑,而其义定;典叙礼秩,而其分明。若曰是民之膏脂也,则天子受万方之贡赋,愈不忍言矣。率此言也,必天下之无吏而后可也。抑将必天下之无君,而后无不可矣。是之谓夷人道之大经也。

  君子之道,以无伤于物者自旌其志,苟非人所乐与者,一介不取,弗待于人之靳之也。如其所受之禄,斥言之曰此民之膏脂矣,恶有君子而食人之膏脂者乎?上既酬而升之,揖而进之,寄之以民社,而谓之曰:“吾取民之膏脂以奉汝。”辱人贱行,至于此极,欲望其戒饬自矜,以全素履,其将能乎?是以谓毁君子之风操也。

  易动而难静者,民之气也。得利为恩,失利则怨者,民之情也。故先王惧其怀私挟怨之习不可涤除,而政之所扬抑,言之所劝戒,务有以养之,而使泳游于雍和敬逊之休风,以复其忠顺之天彝。故合之于饮烝,观之于乡射,逸之于大蜡,劳之于工作,叙之以礼,裁之以义,远之于利,禁之于争,俾怨讟不生,而民志允定。今乃揭而示之曰:“凡吏之受禄于国者,皆尔小民之膏脂也。”于是乍得其欢心,而疾视其长上。其情一启,其气一奔,则将视父母之食于其子者,亦其子之膏脂;趋利弃义,互相怨怒,而人道夷于禽兽矣。先王以君子长者之道期天下,而人犹自弃,则克己自责,以动之于不言之化。今置其土木、狗马、声色、宴游之糜民财者,曾不自省;而以升斗之颁,指为朘削,倡其民以嚣陵诟谇之口实,使贼其天良,是之谓导臣民以丧其忠厚和平之性也。

  迪君子以仁民者,教之有术也;进贤士以绥民者,选之有方也;饰吏治以勿虐民者,驭之有法也。仁不能教,义不能择,法不能整,乃假祸福以恐喝之曰:“上天难欺。”无可如何,而恃鬼神之幽鉴。惟孟曰永以不道之身,御交乱之众,故不得已而姑为诅咒,为人君者而焉事此乎?

  王者之道,无不敬而已。敬天,而念天之所鉴者,惟予一人而已,非群工庶尹之得分其责也。敬民,而念民有秉彝之性,不以怀利事其长上,务奖之以坦然于好义也。敬臣,而念吾之率民以养贤者,礼必其至,物必其备,辞必其顺,而与共尽天职勤民事也。天子敬臣民,臣民相胥以敬天子,而吏敬其民以不侮,民敬其吏以不嚣。无不敬者无不和,则虽有墨吏,犹耻讥非;虽有顽民,犹安井牧。畏清议也,甚于鬼神;贱货财也,甚于鞭挞。以宽大之心,出忠厚之语,平万族之情,定上下之纪,夫岂卞急刻峭之夫所得与也?君子出其言不善而千里违之,诅怨之言,何为在父母斯民者之庭哉?

  〖一一〗

  尽南宋之力,充岳侯之志,益之以韩、刘锜、二吴,可以复汴京、收陕右乎?曰,可也。由是而渡河以进,得则复石晋所割之地,驱女直于塞外;不得,亦据三关,东有沧瀛,西有太原,仍北宋之故宇乎?曰,不能也。凡得失之数,度之于彼,必察其情;度之于此,必审其势;非但其力之强弱也。情有所必争,力虽弱,未可夺也,强者勿论已;势有所不便,力虽强,未可恃也,弱者勿论已。

  以河南、陕右言之:女直之初起也,积怨于契丹而求泄,既胜以还,亦思夺其所有之燕、云而止。及得燕而俯视河朔,得云而下窥汾、晋,皆伸臂而可收也,遂有吞并关南之志。乃起海上,卷朔漠,南掩燕南,直数千里,斗绝而难于遥制,故乘虚袭取三河、两镇,而所欲已厌矣。汴、雒、关、陕,宋不能守,势可坐拥神皋,而去之若惊,不欲自有,以授之叛臣,则中原之土非其必争之地,明矣。朱仙一败,卷甲思奔,非但其力之不足也,情不属也。而宋自收群盗以后,诸帅愤盈,东西夹进,东清淮、泗,略梁、宋,有席卷之机;西扼秦、凤,指长安,有建瓴之势;岳侯从中而锐进,交相辅而不虑其孤,走兀术,收京阙,画河以守新复之疆,沛然无不足者,故可必也。

  以河北、燕南言之:女直自败盟而后,力未能得,而胁割于众,以其为燕之外护也,以其为刍粮金帛之所取给也,以其士马之可抚有而弥强也。郭药师一启戎心,而女直垂涎以歆其利,久矣为必争之地矣。军虽屡折,而宿将未凋,余威尚振。使宋渡河而北,则悉率海上之枭,决死以相枝拒,河阻其归,敌摧其进,求军之不覆没者,十不得一也。宋之诸将,位相亚,权相埒,力相等,功亦相次。岳侯以少年崛起而不任为元戎者,以张俊之故为主将,从中而沮之也。韩、刘、二吴,抑岂折节而安受其指麾?则雁行以进,麋骇而奔,功不任受,咎亦无归。故五国合从之师衅于函关,山东讨卓之兵阻于兖、豫,九节度北伐之军溃于河南,其不如刘裕孤军直进,擒姚泓、俘慕容超者,合离定于内,而成败券于外,未有爽焉者也。乃欲合我不戢,撄彼必争,当百战之骄虏,扼其吭而勿忧其反噬乎?若此,则虽高宗无疑畏之私,秦桧无腹心之蠹,张俊、刘光世无从旁之挠,且将忧为吴明彻淮北之续,退且河南之不保;而遥指黄龙,期饮策勋之爵,亦徒有此言,而必不能几幸者也。

  是故易言鬼方之伐,忧其难为继也;春秋许陉亭之次,谓其可以止也。自赵普沮曹翰之策,而燕、云不可问矣。自徽宗激郭药师之叛,而河北不可问矣。任诸帅阃外之权,斥奸人乞和之说,弃其所不争,攻其所不可御,东收徐、兖,西收关、陇,以环拱汴、雒而固存之;支之百年,以待兴王之起,不使完颜氏归死于蔡州,以导蒙古之毒流四海,犹有冀也。然抑止此而已矣。如曰因朱仙之捷,乘胜渡河,复汉、唐之区宇,不数年而九有廓清,见弹而求鸮炙,不亦诞乎!

  〖一二〗

  相臣而立武功,周公而后,吾未见其人也。帅臣而求令誉,吾未知吉甫之果能称焉否也?帅臣之得令誉也有三:严军令以禁掠夺,为软语以慰编氓,则民之誉归之;修谦让以谨交际,习文词以相酬和,则士之誉归之;与廷议而持公论,屏奸邪以交君子,则公卿百僚之誉归之。岳侯之死,天下后世胥为扼腕,而称道之弗绝者,良繇是也。唯然,而君子惜之,惜其处功名之际,进无以效成劳于国,而退不自保其身。遇秦桧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桧之奸而抑难乎其免矣。

  易曰:“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谓名之不可亟居,功之不可乍获也。况帅臣者,统大众,持大权,立大功,任君父安危存亡之大计,则求以安身而定上下之交,尤非易易矣。身不安则志不宁,交不定则权不重。志不宁,权不重,则力不足以宣,而挠之者起。挠之者起,则欲忘身以救君父之危,而不能毕遂其事;非但身试不测之渊而逢其沉溺也。君非大有为之君,则才不足以相胜;不足以相胜,则恒疑其不足以相统。当世材勇之众归其握,历数战不折之威,又为敌惮;则天下且忘临其上者之有天子,而唯震于其名,其势既如此矣。而在廷在野,又以恤民下士之大美竞相推诩。犹不审,而修儒者之容,以艺文抒其悲壮。于是浮华之士,闻声而附,诗歌咏叹,洋溢中外,流风所被,里巷亦竞起而播为歌谣,且为庸主宵人之所侧目矣。乃君之有得失也,人之有贤奸也,庙算之有进止也,廷臣无匡救之力,引己为援,己复以身任之;主忌益深,奸人之媢疾益亟,如是而能使身安以效于国者,未之有也。

  故汉之功臣,发纵指示,一听之萧、张,绛、灌无文,不与随、陆争春华之美。郭子仪身任安危,知李泌、崔祐甫之贤,而不与纳交以结君子之好;知元载、鱼朝恩之恶,而不相攻讦以触奸佞之机。李光弼改纪其军政,而不竞其长;仆固怀恩固属其部曲,而甘与为伍。乃以废斥之余,一旦跃起,而卒拯吐蕃之难。以是动,而动罔不利也;以是求,而求无不得也。岳侯诚有身任天下之志,以奠赵氏之宗祊,而胡不讲于此耶?

  宋氏之以猜防待武臣,其来已夙矣。高宗之见废于苗、刘而益疑,其情易见矣。张浚之褊而无定,情已见乎辞矣。张俊、刘光世之以故帅先达不能相下,其隙已成矣。秦桧之险,不可以言语争、名义折,其势已坚矣。而且明张纪律,柔声下气,以来牛酒之欢迎;而且缀采敷文,网罗文士,以与张九成等相为浃洽;而且内与谏臣迭相扬诩,以辨和议之非;而且崖岸自矜,标刚正之目,以与奸臣成不相下之势;而且讥评张俊,历诋群将,以折张浚之辨。合宰执、台谏、馆阁、守令之美,而皆引之于身,以受群言之赞颂。军归之,民归之,游士、墨客、清流、名宿莫不归之。其定交盛矣,而徒不能定天子之交;其立身卓矣,而不知其身之已危。如是而欲全其社稷之身以卫社稷也,庸可得乎?

  呜呼!得失成败之枢,屈伸之闲而已。屈于此者伸于彼,无两得之数,亦无不反之势也。故文武异用,而后协于一。当屈而屈者,于伸而伸,非迫求而皆得也。故进退无恒,而后善其用。岳侯受祸之时,身犹未老。使其弢光敛采,力谢众美之名;知难勇退,不争旦夕之功;秦桧之死,固可待也。完颜亮之背盟,犹可及也。高宗君臣,固将举社稷以唯吾是听,则壮志伸矣。韩、刘锜、二吴不惩风波之狱,而畜其余威以待,承女直内乱以蹑归师,大河以南,无难席卷。即不能犁庭扫穴以靖中原,亦何至日敝月削,以迄于亡哉?故君子深惜岳侯失安身定交之道,而尤致恨于誉岳侯者之适以杀岳侯也。悠悠之歌诵,毒于谤讻,可畏矣夫!知畏之,则所以弭之者,亦必有其道矣。

  〖一三〗

  岳鹏举郾城之捷,太行义社,两河豪杰,卫、相、晋、汾,皆期日兴兵以会北讨,秦桧矫诏班师,而事不成。然则桧不中沮,率此竞起之众,可以长驱河朔乎?曰:所可望者,鹏举屡胜之兵,及刘锜、韩世忠、二吴之相为掎角耳。若所谓豪杰义社者,固无能为也。奚以明其然邪?义兵之兴,始于翟义,嗣其后者为徐敬业,其志可嘉,而其成败固可睹矣。故定大略、戡大难、摧大敌、成大功者,无所恃于此焉。

  夫恃人者,无之而可恃也,久矣。所恃者强于己乎?则是己固弱也。己弱而恃人,盻盻然(目)[日]有所望,而其志不坚。弱者为主,强者为宾,敌且攻其弱而主溃;强者失主,而骇散以失其强,莫能救己也。所恃者弱于己乎?则弱固不可恃也。己不弱而犹资弱以自辅,弱者不能胜敌,敌一当之而靡,则势且先挫,而三军之气为之馁;敌人之气,以胜而益为之增;己虽强,气不胜而必倾矣。定大略、戡大难、摧大敌、成大功者,力足以相格,智足以相乘,气足以相震,一与一相当,有死无生,有前无却,上不恃天时,下不恃地利,而后可以决胜于白刃之下,复奚恃而可哉?

  况乎义兵者,尤其不足恃者也。义军之兴也,痛故国之沦亡,悲衣冠之灭裂,念生民之涂炭,恻怛发中而不惜九族之肝脑者,数人而已。有闻义之名,而羡之以起者焉;有希功之成,而几幸其得者焉。其次,则有好动之民,喜于有事,而踸踔以兴者焉。其次,则有徼幸掠获,而乘之以规利者焉。又其次,则有弱不能自主,为众所迫,不能自已者焉。又其次,则佃客厮养,听命于主伯,弗能自免焉。其名曰万,而实不得半也。即其实有万,而可战者,不得千也。可战者千,而能不大胜则前、小挫则却者,不得百也。无军令以整齐之,则游奕无恒;无刍粮以馈给之,则掠夺不禁。游奕无恒,则敌来而不觉;掠夺不禁,则民怨而反戈。故以王莽、武氏之易诛,而翟、徐旋起而旋仆,况女直之駤戾驰突而不易当者乎?梁兴渡河率之,而有垣曲、沁水之捷者,非其果足以胜也。义军之号,皆称“岳氏”,梁兴往而为之声援,女直不辨其非真,而为之震动。垣曲、沁水之守,抑河北初降之余烬,非海上鸷击之雄也,是以往而得志。浸令一试再试,情形尽见,女直且出锐师以捣之,则糜烂无余,所必然矣。一方既熸,而勃然以兴者,皆苶然以返;屡前屡挫,则吾三军之气,亦沮丧而失所凭依。当日之未至于此也,班师故也。今试设身而审女直与宋彼己之情形,其坌涌而前,翻飞而散,不炯然在心目之闲乎?义社恃大军以成,故鹏举一班师,而数十万人不知何往。大军恃义社以进止,则义社一败衅,而大军不足以孤存。两相恃则两相失,女直以专壹之兵,直前而无待,左披右靡,又恶足以当之?

  夫用众不如用独久矣。故谢安石力却桓冲入援之兵而胜,苻坚兼帅鲜卑、氐、羌、河西之众而亡。揭竿以为帜,挥锄以为兵,野食鹑栖以为屯聚,此群羊距虎之形也,而安可恃也?宗汝霖之用群盗,犹之可也。已为盗,则不畏死者也。因为盗,则自我洗涤之,其不任为兵者可汰也。为盗而有渠帅,则固可使就吾束伍也。去家为盗,则无身家之累,不以败为忧。故诸帅收之于江南,而藉其用。若义社,则既以义为名矣,汰之不忍其无归,帅之不能以行法。进退唯其意,而我不任为之主,则驭之也难矣。驭之且难,而况可恃之乎?宋之将亡也,江、湘、闽、广之闲,起者众矣,而终不救碙门之祸。文信国无可恃而后恃之,不得已之极思,非有可恃者之所宜恃也。

  〖一四〗

  势无所藉,几无所乘,一念猝兴,图度天下,而期必于为天子者,自古迄今,未之或有。帝王之兴也,无心干禄,而天命自归,先儒之言详矣,非虚加之也。帝尧之世,岳牧盈廷,九男非皆败类,耕稼陶渔者,而谓帝将禅我乎?武王养晦,年已耄矣,使大命未就而崩,非不寿也,冲人方弱,保国不遑,而况及天下?然且俟之十三年,而后秉钺以麾,假之年而赞其精魄,天也,非武王之可必也。故圣王无取天下之心,而乘时以御,因之而已。圣人且不可必,而况下此者乎?

  一介之士,策名于当时者,或为偏裨,或为文吏,目之所规,心之所成,虽拓落而不可涯量,而其大概可知也。生死屈伸,荣辱贵贱,且乘于不测之数。志所至者,望之而不能必至;志所未至者,姑试之而渐进焉,非其所期也。使方小得志之日,遽踸踔以跃起,曰:“吾将奄有方国,南面以驭四海之英尤,使俯首而称臣妾。”非狂人其孰念及此?藉其有此,必蹶然一起而疾就诛夷。故以知乱臣贼子之成乎篡夺者,亦初无此固获之情也。曹操之自言,“死而题征西将军之墓”,岂尽欺人哉?桥玄未尝期以天子,而操感其知己,则出身仕汉之初,无窥夺刘宗之志,明矣。知此,则人主之驭臣,防其所不必防,而不防其所防者,非明于豫防之道者也。

  秦桧专政之暮年,大起刑狱,将尽杀张、赵、胡、洪诸公,逮及宗室。当斯时也,诸公窜处遐方,不得复进一议,论和议之非,于桧无忤也。和已成,诸将之兵已解,桧总百揆,膺世禄,其所欲者无不遂也。桧死,而高宗忽释赵汾,召还迁客,则桧之深惎诸公,非必逢君也。桧之诛逐异己,不欲慭留一人者,岂仅快一时之忿忮哉?遍置其党于要津,而不使宋有一亲臣之可倚,骨鲠已空,发蒙振落者疾起而收之,桧之厚植其势者,势无不成也。高宗之年已耄矣,普安拔自疏远,未正嫡嗣之名;一旦宫车晏驾,桧犹不死,则将拔非所立之冲幼暂立之,旋起夺之;外有女直以为援引,内有群奸以为佐命,赵氏宗祊,且在其心目之中,易于掇芥。桧之志,岂待吹求而始见哉?

  乃当靖康之年,始立台端,与马伸等共请女直立赵后,未尝念及此也。及其自虏来归,受挞懒旨,力主和议,亦祗求和成而居功受赏已也。即至逢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师,解诸将之兵,独立百僚之上,犹未能遽取必于邪逆之成也。已而诸贤窜矣,岳侯死矣,韩世忠谢事闲居,刘锜、二吴敛手听命,张俊总领诸军之愿不遂,而亦废处矣。所欲为者,无不可为;所不可致者,无不致也。周回四顾,知天下之无能如己何,高宗亦惴惴然不知所以驭己;然后睥睨神器,而以诛逐先试其凶威。势之所激,鼠将变虎,亦奚待操心已久而后成乎大恶哉?故易曰:“履霜,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驯致者,初非所至而渐以成乎至也。

  呜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鉴陈桥之已事,惩五代之前车,有功者必抑,有权者必夺;即至高宗,微弱已极,犹畏其臣之强盛,横加锓削。乃桧以文墨起家,孤身远至,自可信其无他。而罅从中决,成巨浸以滔天,成乎萧衍、杨坚之势。高宗藏刃韡中,思与争死,而莫能自振,固非前此所能逆睹。则欲辨霜冰于早,亦奚辨而可哉?

  夫霜非冰也,而阴森惨冽之气,一夕流空,则怆然怵栗之情,自感人之志气,欲辨之,亦何难辨之有乎?不可辨者,志也;所可辨者,人也。志,无定者也。志于正者,势溢而志或以淫;志于邪者,力穷而志因以诎。人,有定者也。贤者之志虽已移,而必有所惮不敢为;奸人之志虽未萌,而必有所恃以操其利。故察之于始,桧非有操、懿之心,勿容苛论也。考之于其所行,不难为石敬瑭、刘豫之为者,岂有察之而不易知者乎?

  其被囚而北也,与何樐、孙傅、司马朴同系,而独不见杀;其羁于女直也,与洪皓、朱弁同留,而不与同拘;其脱身以返也,保有其妻孥,而尽室以安归;则其狎凶狠之骄虏,使帖然听己之徜徉者,可畏也。张浚、赵鼎、李纲、胡寅皆高宗患难之君臣,屡退屡进,而莫能相舍;朝野兵民众望所归,而共倚其成;桧一得志,而屏息窜逐,莫敢与争者,可畏也。岳侯所收群盗,力战中原,将士乐为之死,而削之、斥之、囚之、杀之,曾莫有敢为之鸣控者,可畏也。韩世忠抚数万之众,脱高宗于幽絷,上得君心,下孚群望;而独于桧不能一词相拒,俯首解兵,苟以自全者,可畏也。张俊位望最隆,与桧合谋,夷岳氏之族,思得其兵,而桧转盼相违,夺兵去位,曾不能以夙约责桧,而帖耳伏从,尤可畏也。挟此数可畏之才,欲为则为之,为之甫成而又进为之;力甚鸷,机甚巧,其锐往而无定情也甚狡,其执持要而操以必得也甚坚;则不必久怀篡夺之心,乘乎可篡而篡焉,复何所戢而中止乎?

  主和议者,前有汪、黄,后有汤、史,而人敢与争者,有可争之势也。君不固信者,无可信之术也。故旋用旋黜,而终不胜公论之归。桧独尽钳天下之口,尽反数十年之为,狡夷且入其牢笼,六军皆安其解散,爪牙角距,岂一旦之能快搏噬哉?当其时,觌其面目,观其设施,闻其言说,苟有庸心于鉴微知著者,奚问其志哉?即其人而知之有余矣。坚冰者,非霜志也,势也。或驯致之,或不终致之,存乎辨之者尔。弗庸猜防也,弗庸禁制也,尤弗进而问其心也,固已辨矣。胡康侯之为桧欺也,据目前之志,忘驯致之变,宜其惑已。

  〖一五〗

  以势震人者,其倾必速;震之而不震者,其守必坚。其闲必有非望之祸,与之相乘;非望之福,与之相就。非一幸而一不幸也,理之所必有,势之所必致也。楚虔之于干溪,夫差之于黄池,苻坚之于淝水,完颜之于瓜步,倾之速也,有合符焉。其恃威以震人者均,故其速倾均也。是以羊祜得西陵而固守,高颎闻陈丧而班师,拓拔佛狸临江而不渡,周世宗得淮南而许和。诚知夫极盛于外者,中且枵而难必起,自固其本,而后可徐图于后也。知此,则人震己以不可御之势,而凝立以待其自毙者,固必有道矣。

  德不足以绥,义不足以正,名无可执,衅无可乘,竭己之威力以加于人,是浮动之气也。气者,一浮而无乎不动者也;合数十万人而动其浮气,则一夫蹶起,而九军之情皆荡。况乎不恤其内之已空,而淫于外,授人以余地,使无惮以生其心,有不可坐而待其毙者乎?且其极乎盛以相震者,数十万人也。其士卒,则强与弱之相闲也;其将领,则忠与奸之相杂也。拊循不能周,而怨起于内也;迁延以相待,而进无所决也。功成而无所专归,则欲进而情已漫也;奔北而无能尽诘,则虽退而罪可避也。部分进而不相知闻,则无望其相援也。簇进而壅于道路,则名众而实亦寡也。交相倚而恃人,则自固之谋必(速)[疏]也。本以相震,而非以生死相贸,则不受其震而必自沮丧也。如是,则以我孤立之军,敌彼云集之旅,制在我而不在彼,明矣。故谢安谈笑而待捷书,虞允文乍至而决进战,非幸也,实有其可以相御之理也。

  然则晋、郑锐起而向楚虔,当无楚矣;赵鞅蹶兴而薄夫差,当无吴矣。然而不能者,为其所震而不知其不足震也。若夫公子比之入,句践之兴,慕容垂之叛,完颜雍之篡,岂可几幸其必然哉?而一往之气,不恤其归;必得之情,不防其失;则不可几幸者,固可期也。是故居整以御散,用独以制众,散者必溃,众者必离。处静以待动,奋弱以抗强,动者必折,强者必摧。无他,虚与实之分,祸与福之纽也。君子观于此,而知所以自求,知所以应天下矣。见可忧者非忧也,见可惧者非惧也。所忧者无可忧之形,所惧者无可惧之迹也。姤之危也,始于羸豕;剥之孤也,终以得庐。守其大常,以御其至变,贞胜者,胜之以贞而已。

  〖一六〗

  荣悴之际,难言之已。贫贱者,悴且益难胜也;崇高者,荣愈不能割也。故代谢之悲,天子与匹夫均,而加甚焉。太宗册立爱子,犹不怿,曰:“人心遽属太子,置我何地?”高宗之于孝宗,未有毛裹之恩也。乃年方盛,而(且)[早]育之宫中;天下粗定,而亟建为冢嗣;精力未衰,而遽授以内禅。迨其退养德寿,岁时欢宴,如周密所记者,和气翔洽,溢于色笑,翛然无累,忘其固有天下之荣,得不谓高人一等乎?

  人之于得失也,甚于生死。一介之士,身首可捐,而不能忘情于百金之产。苟能夷然澹定以处得失,而无悁忮之心,是必其有定力者也。则以起任天下之艰危,眷怀君父之隐痛,复何所顾惜,而不可遂志孤行以立大节?物固莫御也。然而高宗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称臣于骄虏,而无愧怍之色;虐杀功臣,遂其猜妨,而无不忍之心;倚任奸人,尽逐患难之亲臣,而无宽假之度。孱弱以偷一隅之安,幸存以享湖山之乐。惉滞残疆,耻辱不恤,如此其甚者,求一念超出于利害而不可得。繇此言之,恬淡于名利之途者,其未足以与于道,不仅寻丈之闲也。

  人之欲有所为者,其志持之已盈,其气张之已甚,操必得之情,则必假乎权势而不能自释。人之欲有所止者,其志甫萌而即自疑,其气方动而遽求静,恒留余地以藏身,则必惜其精力而不能自坚。二者之患,皆本原于居心之量;而或逾其度,或阻其几,不能据中道以自成。要以远于道之所宜而堕其大业,皆志气之一张一弛者为之也。夫苟弛其志气以求安于分量之所可胜,则于立功立名之事,固将视为愿外之图,而不欲与天人争其贞胜。故严光、周党、林逋、魏野之流,使出而任天下之重,非徒其无以济天下也,吾恐其于忠孝之谊,且有所推委而不能自靖者多也。诚一弛而不欲固张,则且重抑其情而祈以自保,末流之弊,将有不可胜言者矣。

  己与物往来之冲,有相为前却之几焉。己进而加乎物,则物且退缩而听其所御;御之者,有得有失,而皆不能不受其御也。己退而忘乎物,则物且环至而反以相临;临己者,有顺有逆,而要不能胜其临也。夫苟不胜其临矣,力不可以相御与?则柔巽卑屈以暂求免于害者,无所复(容)[吝]。力可以相御与?则畏之甚,疑之甚,忍于忮害以希自全。故庄生之沉溺于逍遥也,乃至以天下为羿之彀中,而无一名义之可恃,以逃乎锋镝。不获已而有机可乘,有威可假,则淫刑以逞,如锋芒刺于衾簟,以求一夕之安。惟高宗之如是矣。故于其力不可御者,称臣可也,受册可也,割地可也,输币可也。于其力可御者,可逐则逐之已耳,可杀则杀之已耳。迨及得孝宗而授之,如脱桎梏而游于阆风之圃,不知有天子之尊,不知有宗社之重,不知有辱人贱行之可耻,不知有不共戴天之不可忘。萧然自遂,拊髀雀跃于无何有之乡,以是为愉快而已矣。

  三代以下,人君之能享寿考者,莫高宗若也。其志逸,其气柔,其嗜欲浅,而富贵之戕生者无所耽溺,此抑其恬淡知足之自贻也。然而积渐以糜天下之生气,举皇帝王霸慭留之宇宙而授之异族,自此始矣。故曰:“无欲然后可以语王道。”知其说者,非王道之仅以无欲得也。退而不多取之利欲者,进而必极其道义之力。自非圣人,则乘权处势以免天下于凶危者,尚矣。是岂徒人主为然哉?鸡鸣不起,无所孳孳,进不为舜,退不为跖,行吟坐啸,以求无所染。迨其势之已穷,则将滥入于跖之徒而不自戢,所必然矣。窜李纲,斩陈东,杀岳飞,死李光、赵鼎于瘴乡,其为跖之徒也,奚辞?君子鉴之,尚无以恬然自矜洁己哉!

宋论卷十一    孝宗

  〖一〗

  汉之于匈奴也,高帝围,吕后嫚,掠杀吏民,烽火通于甘泉,文帝顾若忘之,而姑与款之。垂及于景帝,休养数十年,人心固,士马充,武帝承之,乃始举有余之力,拔将于寒微,任其方新之气,以绝幕穷追,而匈奴破败以遁。东晋之势,弱不能支,祖逖死,桓温败,廷议不及中原者数十年。谢安端默凝立,声色不显,密任谢玄练北府之兵,而苻坚百万之师披靡以溃。刘裕承之,俘姚泓,斩慕容超,拓拔、赫连无能与竞。使孝宗而知此,亦何至苻离一败,萎敝而不复振,以迄于宋之亡哉?

  孝宗初立,锐志以图兴复,怨不可旦夕忘,时不可迁延失,诚哉其不容缓已。顾当其时,宋所凭借为折冲者奚恃哉?摧折之余,凋零已尽,唯张德远之孤存耳。孝宗专寄腹心于德远,固舍此而无适与谋也。然而德远之克胜其任,未可轻许矣。其为人也,志大而量不弘,气胜而用不密。量不弘,用不密,则天下交拂其志,而气以盛而易亏。故自秦桧擅权以来,唯盛气以争得失,而不早自图惟:虏盟已败、桧奸已露之余,事权一旦归我,而何以操必胜之术?兵孰老而孰壮?将孰贤而孰奸?刍粮何取而不穷?马仗何从而给用?呼而即应者,何以得吏士之心?合而不乖者,何以成同舟之济?谋之不夙,则临事四顾而彷徨;信之不坚,则付托因人而即授。乃自其一窜再窜、颠倒于奸邪之手,君情不获,群望不归,观望者徙倚而谅其志之难成,媢嫉者侧目而幸其功之不就。当其飘摇远徙,祸切焚身,避影销声,于当世无周爰之咨访;虽曰老臣,而拔起迁谪之中,犹新进也。一旦勃兴,与天子订谋于内,遂欲奋迅以希莫大之功,率一往之情,无可继之略,岂秉麾建旆,大声疾呼,张复仇仇、驱匪类之义声,遂足以抗百战不摧之骄虏哉?一败而终不复兴,固其所必然者也。

  夫孝宗而果为大有为之君,德远而果能立再造之功也,则处此固有道矣。完颜亮南犯而自殪矣,完颜雍新抚其众而不遑远图,未有寻盟索赂之使,渡淮而南。则固可急修内治,择帅简兵,缮备积储,而从容以求必胜之术也。汤思退可逐而未逐;尹穑、王之望可窜而未窜;史浩可戒之以正,而听其浮沉;虞允文、陈康伯可引与同心,而未遑信任;朱元晦、刘共父可使秉国成,而尚淹冗散。如其进贤远奸,成画一之朝章,则国是定,而无伏莽之宵人乘小挫而进其邪说。于是而庙议辑矣,人心翕矣,犹无事遽尔张皇迫于求获也。杨存中、吴璘虽老,犹可就访所托之偏裨;张、韩、刘、岳部曲虽凋,犹可求惯战之材勇。将未得人,草泽不无英尤之士;兵虽已弛,淮、襄、川、陕自多技击之材。罢湖山之游幸,以鼓舞人心;严渔侵之奸欺,以广储刍粟。缮淮、泗、襄、汉之城堡,进可战而退可凭;简西南溪峒之蛮兵,气用新而力用壮。经营密定于深宫,威信无猜于阃外,竭十年生聚教训之劳,收积渐观衅乘时之效。然后绝其信使,责以駾奔。彼且怀忿而起不戢之兵,我固坚立以待狂兴之踬。如是以图之,燕、云即未可期,而东收汴、雒,西扫秦、川,可八九得矣。此之弗虑,猝起德远于摧抑之余,积不平之志气,视举朝如醉梦,而己独醒;却众议以愤兴,而激其妒忌。孝宗企足而望澄清,德远攘臂而争旦夕。孤遣一军,逍遥而进,横击率然之腰,姑试拚蜂之螫。李显忠万里初归,众无与亲;邵宏渊百战未经,怀私求试;则苻离之溃,虏不蹑迹而相乘,犹其幸也。

  萧思话一溃,而刘宋日削;吴明彻一奔,而陈氏族亡;契丹之送死于女直,女直之舆尸于蒙古,皆是也。宋之不亡,其能几乎?人言和而我言战,义足以相胜,名足以相压。而强敌窥见其无成谋,则气益振;异己者坐待其无成绩,而互相摇;天下亦共望其有成功,而终不可得。史浩曰:“一失之后,恐陛下不得复望中原。”未必非深识之言也。孝宗在位二十七年,德远虽没,未尝不可有嗣以图功者,惜哉其一仆而终不能兴矣。情愈迫者,从事愈舒;志愈专者,咨谋愈广;名愈正者,愈尽其实;断愈坚者,愈周其虑。大有为之君相,务此而已矣。

  〖二〗

  孝宗奉养德寿宫,极爱敬之忱,俾高宗安老以终寿考,三代以下,帝王事其亲者之所未有,为人后者为之子,道无以尚矣。夷考嗣立以后,多历年所,大典数行,徒于所生父母未闻有加崇之举。奉大义,尊正统,抑私恩,矫定陶、濮邸之失,其可为后世法乎?

  夫议道以垂大法、正大经者,固未可一概论也。礼曰:“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服期。”统之曰所生父母,则于所后者之族属,虽功缌以降,迄于服绝之远支而皆期也。名之曰父母,则尊之曰皇、曰帝,立庙以闲所后者之祖考,固不可也。而竟没其父母之实,夷之所疏远之族人,抑不可也。光武之于南顿,无所加尊,而不失其亲亲之报,情伸而义无不正,奚不可哉?然而礼以义起,而求遂其心之所安,非一概之论可执也。则孝宗于此,未可以英宗之例例之矣。其于秀王偁无追崇之典,可无遗憾也。

  王圭之谏英宗曰:“陛下富有四海,传之子孙,谁所贻而忍忘之?”鄙哉!其为小人之言也。仁宗以崇高富贵贻之己,而为父母;濮王无崇高富贵贻之己,而即非父母;然则利之所在,父母归之,而人理绝矣。而孝宗则异是。太祖之得天下虽幸也,而平西蜀,定两粤,下江南,距北狄,偃戈息民,布宽政,兴文治,以垂统于后,固将夷汉、唐而上之。其曰传长君以靖篡夺,法虽未善,而为计亦长。乃德昭不能保其躯命,其子以团练使降为疏属,是宋未亡;而太祖之亡久矣。幽明交恫者于兹六世,为其子孙者,弗能兴起,而聊长其子孙,是亦不容已于仁孝之心也。然则自秀王偁以上至于德昭,含不敢言之恤,以徯后之兴者,九原当无异心。高宗嗣子虽夭,徽宗八子虽绝,而自真宗以下,族属不乏贤者。乃创义以兴复之,而归神器于德昭之裔。是高宗者,非徒允为孝宗之父,实为太祖之云孙者也。秀王悦服,而愿以子孙为其子孙,情之至,即理之公矣。孝宗壹尽其忱,以致孝于高宗,即以追孝于太祖,则无所推崇于秀王也,庸何伤?

  知此者,然后可以通天下之变,斟酌典礼而无所遗憾于人心。不然,执一概之说,坚持一理以与天下争,则有隙以授邪说之歧,而为所屈服。故张璁、桂萼相反相激而极乎泛滥。故曰“唯忠信可以行礼”。谓尽己以精义,循物而无违其分也。研诸虑,悦诸心,准诸道,称诸时,化而裁之存乎变;而及其得也,终合于古人之尺度,而无铢絫之差。夫古人之尺度,固非执一概之说所可取合也,久矣。

  今且有说于此:藩王之子,入为天子之嗣,迨及践阼,王犹未薨,若仅高官大爵,称为伯叔,则天子之制臣诸父,将使三朝拜表,北面称臣,如咸丘蒙之说,而岂人子之所忍为乎?故执一概之说,未有不穷者也。诚使有此,而当国大臣,早为之虑,所不容事至周章而群起以争得失矣。则唯有一道焉,可以少安,而讲之不容不豫也。以先皇之遗诏,册王之次子嗣爵,以守侯度,而迎王入养于宫中,谢老安居,无所与闻,以终其寿[考],其薨也,葬以王,祭以天子,天子废绝期之制,而行期服于宫中,以是为恩义两全之大略,变而能通,心得而道可无违,其庶几乎!虽然,准诸大义,顺乎人子之心,犹未可以此为不易之经也。自非若孝宗之上缵太祖者,有父在,固不当贪大宝而出继天子也。

  〖三〗

  人才之摧抑已极,则天下无才;流及于百年之余,非逢变革,未有能兴者也。故邪臣之恶,莫大于设刑网以摧士气,国乃渐积以亡。迨其后,摧折者之骨已朽矣,毛击钳网之风亦渐不行矣,后起者出而任当世之事,宜可尽出其才,建扶危定倾之休烈;而熏灼之气挫其初志,逼侧之形囿其见闻,则志淫者情为之靡,而怀贞者德亦已孤。情靡者相沿而滥,德孤者别立一不可辱之崖宇,退处以保其贞;于是而先正光昭俊伟之遗风,终不可复。如是者,其弊有三,要以无裨于国者均也。

  其下,目之所睹,耳之所闻,皆见夫世之不可抗志以相撄也,而求一深渊之区宇,以利其游泳。正与邪迭相往复,无定势矣。而正胜邪,小人之蒙谴也浅;邪胜正,君子之受祸也深。则趋彼避此,以徼所行之利,虽有才可试,亦乐用之于诡随,而奚有于国事之平陂?

  其次,其志亦怀贞而不欲托足于邪途矣。以为士自有安身利用之术,进不贻君子之讥,退不逢小人之怒,可以处闲散,可以试州郡,可以履台端,可以位宰执。不导淫以蛊上,不生事以疲民,不排击以害忠良,不气矜以激水火。无必进之情,而进之也不辞;无必退之心,而退之也不吝。故当世习与相安,而获吉人之誉。如是,则才有所不尽效,而抑不求助于才以自辅。其究也,浸染以成风尚而不可问矣,始以容容,终以靡靡矣。

  又其上,则固允矣为秉正之君子矣。观其所志与其所为,天下之所想望,后世之所推崇,伊、傅之德业,舍此而不能与焉。故一时有志之士,乐就之以立风轨。然而终不能者,则惟德之孤也。天下无能与其德者,而德孤矣;视天下无能与其德者,因举天下置之德外,而德愈孤矣。其好善也笃,而立善之涂已隘;其恶恶也严,而摘恶于隐已苛。以义正名,名正而忘求其实;以言卫道,言长而益启其争。以视先正含弘广大之道,默以持之如渊涵,慎以断之如岳立,操扶阳抑阴之权,密用而奸邪自敛;受智名勇功之集,挹取而左右皆宜;其意似不欲然也,而考其所成,则固不能然也。欲托以伊、周耆定之元功而未逮,即以洁韩琦、李沆定国是、济危疑之大猷,而亦有所未遑及此者。使当休明之世,无奸邪之余威以激其坚忍,无诡随之积习以触其恶怒,无异端之竞起以劳其琐辩,无庸懦之波流以待其气矜,则道以相挟而盛,业以相赞而成,其所就者岂但此哉?故摧抑人才者,虽不受其摧抑,而终为摧抑,害乃弥亘百年而不息。故曰邪臣之恶,莫有大于此者也。

  宋自王安石倡舜殛四凶之说以动神宗。及执大政,广设祠禄,用排异己,其党因之搏击无已。迄于蔡京秉国,勒石题名,锢及子孙,而天下之士,有可用者,无不入于罪罟。延及靖康,女直长驱以入,二帝就俘,呼号出郭。而宋齐愈、洪刍之流,非无才慧,亦有时名,或谈笑而书逆臣之名,或挟虏以乱宫嫔之列。于是时也,虽有愤耻自强之主,亦无如此痿痹不仁者之充塞何矣!高宗越在江表,士气未复,秦桧复起而重摧之,赵、张、胡、李几不保其死,群情震慑,靡所适从,奸慝相沿,取天下之士气抑之割之者且将百年矣。士生而闻其声,长而见其形,泛泛者如彼以相摇荡也,岌岌者如此以相惊叹也,则求其扩心振气以夐出而规天下于方寸,庸讵能乎?

  故孝宗立,奋志有为,而四顾以求人,远邪佞,隆恩礼,慎选而笃信之,乃其所得者,大概可睹矣。陈康伯、叶颙、陈俊卿、虞允文,皆不可谓非一时之选也。内不失身,上不误国,兴可兴之利而民亦不伤,辨可辨之奸而主亦不惑。会君之不迷,幸敌之不竞,而国以小康。至若周必大、王十朋、范成大、杨万里之流,亦铮铮表见,则抑文雅雍容,足以缘饰治平而止。洁之往代,其于王茂弘、谢安石、李长源、陆敬舆匡济之弘才,固莫窥其津涘。即以视郗鉴之方严,谢弘微之雅量,崔祐甫之清执,杜黄裳之通识,亦未可与相项背也。下此,则叶适、辛弃疾之以才自命,有虚愿而无定情,愈不足言矣。

  推而上之,朱元晦、张敬夫、刘共父三君子者,岂非旷代不易见之大贤哉?乃惩奸邪之已淫,故崖宇必崇,而器使之途或隘;鉴风波之无定,故洁身念切,而任重之志不坚。正报仇复宇之名,时固本自强之道,亦规恢之所及,而言论之徒长,其洗心藏密之神武,若有不敢轻试者焉。呜呼!能不为乱世所荧,而独立不闷;然且终为乱世之余风所窘,而体道未弘。德之孤,宋之积渐以乱德者孤之也。不得不孤,而终不能不自孤其德,则天下更奚望焉?即使孝宗三熏三沐,进三君子于百僚之上,亦不敢必其定命之訏谟,廓清九有也。藉其摧抑之不深也,则岂但三君子之足任大猷哉?凡当日之能奉身事主而寡过者,皆已豫求尊俎折冲之大用,以蕲免斯民于左衽。惟染以熏心之厉,因其憩玩之谋,日削月衰,坐待万古之中原沦于异族。追厥祸本,王安石妒才自用之恶,均于率兽食人;非但变法乱纪,虐当世之生民已也。

  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如鸢之戾于天也,鱼之跃于渊也,各自得也。寿考作人,延及遐远。故周之衰也,鲁、卫多君子之器,齐有天下之才,乃以维中夏,攘四夷,延文、武之泽于不坠。世胄之子,不染患失之风;崛起之英,不抱孤危之恤。沉潜而能刚克,不荏苒以忘忧;强毅而能弘通,不孤清以违众。言可昌,而不表暴于外以(浅)[泄]其藏;节可亢,而不过于绝物以废其用,后世可无传书,天地且从其志气。作人者之用大矣!不知出此,而持申、商之法,以解散天下之心而挫其气。嚣然曰“天下无才也”,然后天下果不能有才也。斯可为痛哭者也!

  〖四〗

  乾道元年,和议再成,宋与女直无兵革之争者四十年。论者谓二主皆以仁恕宅心,而天下咸被其泽。呜呼!此偷安之士,难与虑始之民,乐怀利以罢三军,而不恤无穷之祸。流俗之言一倡,而天下交和,夫孰能听之哉?宋之决于和,非孝宗之心也。孝宗嗣立以来,宴寝不忘者兴复之举,岂忍以割地终之。完颜雍雄心虽戢,然抑岂有厌足之欲,顾江左而不垂涎者。故和者皆其所不得已,而姑以息民为名。贸贸者从而信之,交起而誉之,不亦愚乎?宋与女直,相枕而亡,其几兆于此矣。

  宋自秦桧持权,摧折忠勇,其仅免于死亡者,循墙而走,不敢有所激扬,以徯国家他日干城之用。诸帅老死,而充将领者,皆循文法、避指摘之庸材。其士卒,则甲断矛挠,逍遥坐食,抱子以嬉,视荷戈守垒之劳,如汤火之不可赴。其士大夫,则口虽竞而心疲,心虽愤而气苶;不肖者耽一日之娱嬉,贤者惜生平之进止;苟求无过,即自矜君子之徒,谈及封疆,且视为前生之梦。如是,则孝宗虽踸踔以兴,疾呼心亟,固无如此充耳无闻者何也!故苻离小衅,本无大损于国威,而生事劳民之怨谤已喧嚣而起。及其稍正敌礼,略减岁币,下即以此献谀,上亦不容不以自安;无可柰何,而委之于命,而一仆不能再起,奄奄衰息,无复生人之气矣。

  女直之初起也,以海上之孤军,跳梁而不可御,骎骎而有中夏者,恃其力之强也。以力立国者,兴衰视乎其力。至完颜亮之时,枭雄之将,敢死之兵,或老或死,而存者仅矣。逆亮又以猜忌之威,虔刘其部曲,牵率以南犯者,皆疲弱离心之下驷也。故采石问渡,虞允文以不教之兵折之而有余。完颜雍虽为众所推,实篡弑也。乘机委顺,徇众志以藏身,而幸保其富贵;夫岂能秉钺一麾,操生死以制人,使冒白刃以驰荡乎天下者?众胥曰:逆亮之毒我,而藉尔以图安也。雍亦曰:吾亦惩亮之佳兵而安尔也。遑问江左乎?且以海滨穴处之众,浮寄于中华,衣锦含甘,笙歌燕婉,荡其犊雏之心。雍方四顾彷徨,无可托以骋雄心而窥江海。则延首以待王之望之来,与宋共谋姑息,无可柰何之情,犹之宋也。讲敌国之礼,得四州之地,为幸多矣,而抑又何求!

  是则宋之为宋,一女直也;女直之为女直,一宋也。相效以趋于销铄,何贤乎?而岂果有不忍斯民之情,使脱干戈以安衽席乎?君为之名曰:“吾以息民也。”下之贡谀者佥曰:“息民者,大君之仁也。”贸贸之民,偷旦夕之安,争效其顺曰:“吾君与当国者之能息我也。”汝欲息,而有不汝息者旁起而窥之。一息之余,波流日靡,大不可息之祸,亘百余年而不息,自其所必致者,奚待祸之已烈而始知哉?乃害已烈,而论者犹不知其兆先于此矣,则甚矣古今之积惑,不可瘳也。故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安而忘战,其危可必;况在危而以忘战为安乎?

  女直则去其故穴,尽部落以栖苴于客土,耽卤获之乐,解骄悍之气,据广斥之中原,无江、淮之米粟,其危也如彼。宋则冀、代之士马不存,河山之险阻已失,抚文弱之江东,居海陬之绝地,其危也又如此。危之不惩,亡将何恃?系之苞桑,犹恐不固,而系之春华浮艳之卉草,奚待有识而后为之寒心邪?以既衰之女直,而宋且无如之何,则强于女直者,愈可知矣。以积弱之宋,而女直无如之何,则苟非女直,固将能如之何也。女直一倾,而宋随以溃,奇渥温氏谈笑而睥睨之,俟其羽翮之成而已。羽翮成而复能以旦夕延哉?

  使宋能深入以伐女直,则威伸于北方,而踵起者亦有惧心。宋不能大逞志于女直,而女直之兵不解,则女直日习于战,而不自弛其备。即使女直能窥宋而犯江、淮,宋亦知警而谋自壮之略,尚不至蒙古之师一临,而疾入于海以亡。故兀术之南侵亟,而岳、韩、刘、吴之军日增其壮。迫之者,激之成也。拓拔氏通好于齐、梁,宴坐雒阳,缘饰文雅,而六镇寇起,元氏之族以赤。骄之者,陷之溺也。乍然一息,而国既危,民且终不保其生。此有通识者之洞观,非流俗之所得与知也。

宋论卷十二    光宗

  〖一〗

  孝宗急传位于其子,何为者也?春秋方盛,国步未康,廷无心膂之臣,子有愚蒙之质,而遽以天下委之,诚不知其何为者也。以谓高宗崩,哀慕切,欲执三年之丧,谢绝庶政,日奉几筵,曾是以为孝,非其饰辞,则愚甚矣。古之宅忧于谅阴者,总百官以听冢宰,六官之常职无与闻耳。至于宗社安危,生民生死,大臣进退之大政,则天子固居大位,操大权,而不敢以先君之付畀委之人,而孤致其哭踊。且所听之宰,抑必绰有余裕于负荷之亲臣。夫岂不欲专致其哀哉?尽道以尽孝,初不相为妨也。况乎高宗之恩,均于生我者,唯其以天下授己也。则所以慰高宗于冥漠者,亦唯以社稷有主,为精爽之所凭依。则孝宗之视天下也,如视高宗,亦殚心竭力以奠安天下,而以报高宗者至矣。若夫几筵之侍,必躬必亲,则但不息心以燕处,不分志于声色,罢昏祭之吉礼,停庆赏之覃恩,正自有余日余力以伸馈奠。奚必塞耳闭目,一不与物相接,而后可终丧纪哉?故以为哀之至而不能复居天位者,吾未之能信也。

  夫身未耄倦,而遽传位于子,以自处于一人之上,于古未之前闻,始之者赵主父,继之拓拔弘而已矣。斯皆蔑礼败度,以亵大位者也。若高宗之内禅也,则又有说:己未有嗣,而孝宗以久废之宗支,七世之疏属,拔之于幼冲,膺元良之休命。高宗年垂六十,内禅时五十有七。为三代以后人君之所希有,国无可顾命之宗臣,一旦危病至而奸邪乘之,不容不早防其变。且于时女直寒盟,兵争复起,衰年益馁,抑无以支不固之封疆。知孝宗之可与有为也,用其方新之气,以振久弛之人情,则及身之存,授以神器,亦道之权而不失其中也。自非然者,天子者既至尊而无尚矣,积累而上之,又有人焉,以俯而相临;则天位不尊,而事权相错,持两端者得起而售其奸矣。亦唯孝宗之犹堪负荷也,故高宗得优游于琴书花鸟之侧,而国事一无所问。则两宫之欢,无有从中闲之。非此,而理乱安危不能尽释诸怀抱,小有箴砭,遂授宵人以离闲之隙。基累者必倾,栋隆者且挠,大耋之嗟,焚如之咎,必不能保其终矣。又况光宗者,愚顽之声音笑貌,千载而下,犹可想见其情形,抑非有杨广之奸,可矫饰以欺其君父,则其不可以高宗之付己者付光宗,灼然易见。而何造次之顷,遽委神器于浮沉邪?

  与子之法,定于适长,诚大常之经矣。然而汉武舍燕王旦而立昭帝,光武舍东海王强而立明帝,卒以允臧。则变而能通,未为失也。晋武帝拒卫瓘之谏以立惠帝,贾氏之恶以宣;唐太宗徇长孙之请以立高宗,武氏之祸以烈。则守而不变,未为得也。夫光宗之视晋惠,差辨菽麦耳,其于唐高,犹在层累之下也。孝宗即守成宪,而不以意废置乎?则辅以正人,导以正学,惩其宵小,饬其宫闱,迨及弥留之际,简德望之大臣,受顾命而总百揆;即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内蛊,无难施窜殛之刑;光宗虽闇,亦何至灭绝天彝,贻宗社以阽危之势哉?教之无方也,辅之无人也,俟之不待其时也,昏懦之习不察也,悍妻之煽无闻也。俄而使参国政矣,俄而使即大位矣。己已处于贵而无位、高而无民之地,乃恶李氏而有废之之语,嚅嗫于闲宫,以激其悖逆,岂非教不肖者以冥行乎?菀结而不永其天年,亦自贻之矣。

  高宗经营密勿者数十年,裁之以道,审之以宜,举以授之于己;己乃无所图维,急遽以授不肖之子,而坐视其败;孝宗之于孝也,抑末矣。汶汶无择,与其在位之用人行政,殊不相肖。繇今思之,诚不测其何心?意者嗣位之初,锐意有为,而功堕不就,故不欲居此位也已久;特以高宗在,而不容释,甫在苫次,迫欲脱屣,愤耻之余,激为卤莽。诚然,则亦悁悁悻悻,非君子之度矣。在位二十七年,民心未失,国是未乱,自可保遗绪以俟后人之兴。功不自我成,而能得守所付畀者,即其功也。亦何用此卞躁为也!

  〖二〗

  朱子知潭州,请行经界法,有诏从之。其为法也,均平详审,宜可以行之天下而皆准,而卒不能行。至贾似道乃窃其说以病民,宋繇是亡,而法终沮废。然则言之善者,非行之善,固如斯乎!盖尝探其原而论之,天下之理,思而可得也;思而不得,学焉而愈可得也。而有非思与学之所能得者,则治地之政是已。

  今试取一法而思之,无形而可使有形,无迹而可使有迹,张之使大,研之使密,委曲经营,即若有可绘可刊之图,了然于心目,如是者自信以为至矣。乃更端思之,又有一成型者,亦未尝不至也。则执其一以概见于施行,其不尽然者必多;而执其信诸心者坚,人固弗能辨也。故思者,利与害之交集也,故曰“殆”也。无已,其学乎!所学者,古之人屡言之矣。古人之所言者,亦既有行之者矣。然而言者非行也。古人之行,非我之行也;我之行,非天下之所行也。五味无定适,五色无定文,五音无定和。律吕在,而师旷之调,师延之靡也。规矩在,而公输之巧,拙工之挠也。古之人教我以极深研几之学,而我浅尝而躁用之,举天下万民之情,皆以名相笼而驱入其中,故曰“罔”也。

  所以然者,何也?天下之思而可得、学而可知者,理也;思而不能得、学而不能知者,物也。今夫[物]名(利)则有涯矣,数则有量矣。乃若其实,则皆有类焉,类之中又有类焉,博而极之,尽巧历之终身而不能悉举。大木之叶,其数亿万,求一相肖而无毫发之差者无有也,而名恶足以限之?必有变焉,变之余又有变焉,流而览之,一日夜之闲,而不如其故。晴雨之候,二端而止,拟一必然而无意外之差者无有也,而数恶足以期之?夫物则各有情矣。情者,实也。故曰:“先王以人情为田。”人情者,非一人之思所能皆虑,非古人之可刻画今人而使不出于其域者也。乃极其所思,守其所学,以为天下之不越乎此,求其推行而准焉,不亦难乎!

  今夫经界,何为者邪?以为清口分之相侵越者乎?则民自有其经界矣,而奚待于上?先世之所遗,乡邻之所识,方耕而各有其埒,方获而各计其获,岁岁相承,而恶乎乱?若其积渐匿侵,自不能理,乡邻不能诘;则以南北殊方、乍来相莅之文吏,唯辞是听,睹此山川相缪之广甸,亦恶能以一日之聪明,折群疑于不言之块土乎?徒益其争,而狱讼日繁,智者不为也。

  以为辨赋役之相诡射者乎?诡射者,人也,非地也。民即甚奸,不能没其地而使之无形。而地之有等,等之以三,等之以九,亦至粗之率耳。实则十百其等而不可殚。今且画地以责赋,豪民自可诡于界之有经,而图其逸;贫民乃以困于所经之界,而莫避其劳。如之何执一推排之法而可使均邪?故均者,有不均也。以不均均,而民更无所愬矣。

  以为自此而可限民之田,使豪强之无兼并乎?此尤割肥人之肉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而肥者毙矣。兼并者,非豪民之能钳束贫民而强夺之也。赋重而无等,役烦而无艺,有司之威,不可向迩,吏胥之奸,不可致诘。于是均一赋也,豪民输之而轻,弱民输之而重;均一役也,豪民应之而易,弱民应之而难。于是豪民无所畏于多有田,而利有余;弱民苦于仅有之田,而害不能去。有司之鞭笞,吏胥之挫辱,迫于焚溺,自乐输其田于豪民,而若代为之受病;虽有经界,不能域之也。夫岂必陻其沟洫,夷其隧埒,而后畸有所归哉?诚使减赋而轻之,节役而逸之,禁长吏之淫刑,惩猾胥里蠹之恫喝,则贫富代谢之不常,而无苦于有田之民。则兼并者无可乘以恣其无厌之欲,人可有田,而田自均矣。若其不然,恃一旦之峻法,夺彼与此而不恤其安,疲懦之民,且匿走空山而不愿受。无已,则假立疆畛,而兼并者自若,徒资姗笑而已。若夫后世为经界之说者,则以搜剔民之隐田而尽赋之,于是逐亩推求,而无尺寸之土不隶于县官。呜呼!是岂仁人君子所忍言乎?

  三代之制,有田有莱,莱者非果莱也。有一易,有再易,易者非果易也。留其有余以劝勤者,使竭力以耕,尽地利而无忧赋税耳。今彼此相推,而情形尽见,块泥(珠)[株]粟,无能脱也,夫是之谓箕敛也,奚辞哉?夫田为奸隐不入赋额者,诚有之矣。婢妾臼灶之奸,不足为富人病也,况仁君之抚四海者乎?抑有地本硗确,而勤民以有余之力,强加水耕火耨之功,幸岁之穰而薄收者;亦有溪江洲渚,乍涌为邱,危岸穹崖,将倾未圮,目前之鳞次相仍,他日之沈坍不保者;亦有昔属一家,今分异主,割留横亘于山隈水曲而不可分疆埸者;若此之类,难以更仆而数。必欲执一画定之沟封,使一步之土必有所归,以悉索而征及毫末,李悝之尽地力,用此术也。为君子儒,以仁义赞人君之德政,其忍之乎?是则经界之弊,必流为贾似道之殃民。仁邪?暴邪?问之天下,问之万世,必有审此者矣。

  夫原本周官,因仍孟子,不可谓非学也。规画形势,备尽委曲,不可谓未思也。乃抑思商、周之天下,其于今者何如哉?侯国之境土,提封止于万井;王畿之乡遂,采邑分授公卿。长民之吏,自酂鄙之师至于乡大夫,皆百里以内耳目相习土著之士。为利为病,周知无余,因仍故址,小有补葺而已定。今则四海一王,九州殊壤,穷山纾曲,广野浩漫。天子无巡省之行,司农总无涯之计,郡邑之长,迁徙无恒。乃欲悬一式以驱民必从,贤智者力必不任,昏暴者幸以图成。在天,则南北寒燠之异候;在地,则肥瘠高下之异质;在百谷,则疏数稚壮之异种;在疆界,则陂陀欹整之异形;在人民,则强弱勤惰之异质;在民情,则愿朴诡谲之异情。此之所谓利者,于彼为病;此之所欲革者,彼之所因。固有见为甚利,而民视之如荼棘;见为甚害,而民安之如衽席。学不可知也,思不可得也。言之娓娓,行之汲汲,执之愈坚,所伤愈大。以是为仁,其蔽也愚,而害且无穷,久矣!

  故善治地者,因其地而治之。一乡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邑;一邑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州;一州之善政,不可以行之四海。约略其凡,无所大损于民,而天下固已大均矣。均之者,非齐之也。设政以驱之齐,民固不齐矣。则必刑以继之,而后可齐也。政有成型,而刑必滥,申、商之所以为天下贼,唯此而已矣。若夫匹夫以锱铢之利,设诈以逃唯正之供,则唯王者必世后仁之余,自输忱以献,岂元后父母所宜与争论也哉?以君子竞小人之智,以王章察聚敛之谋,以鸡鸣梦觉所虚揣之情形,以闭户读书所乍窥之经史,束四海兆民而入于图缋之中。言之诚是也,行则非所敢也。虽然,亡虑也。言此者,未有能行之者也。

  〖三〗

  君拒谏以宣欲,臣嫉贤而献谀,其于正谏之士,名之曰“沽名”。夫亦念名之所自生乎?名者,义之所显也,天下后世公是公非之衡也。有名可沽,则名在谏者矣。自处于不可名之慝,而以名授谏者,使可沽焉,其为无道之尤也,奚辞?故沽名者,使人君知有名而不可干者也。君非无名,而沽者无可沽矣。

  虽然,人臣以此事君,而国又奚赖哉?君有巨慝,大臣任之;大臣不能言,而后谏臣任之;谏臣不能言,而后群工下至士民,皆可奋起而言之。若夫群然竞起,合大小臣民言之恐后,则首其议者,盖亦诚出于不容已。而相踵相附,未问从违,喧争不已,则其闲以沽名故喋喋相仍者,十有八九矣。于是而激庸主奸臣以不相下,言者且竞以削斥为荣,空国以去,置宗社于奸邪之掌,徒自奖曰:吾忠而获罪之正人也。则沽名之咎又奚逭邪?且夫君之过,不至于戕天彝,绝人望,犹可浣濯于他日,则相激不下,失犹小也。若夫天伦之叙斁,人禽之界,存于一线,一陷于恶,而终无可逸;是岂可雷同相竞,使处于无可解免之地者哉?

  子之事其亲也,仁之发也,即义之恒也。然岂以为义在当孝而始孝乎?其不孝者,固非谓宜于不孝而孝非义也。故称说孝道于孝子之前者,皆无当于孝子之心;称说孝道于不孝之前者,亦无能动不孝之心。无他,可言者,义之当然,而恻怛内动,絪缊不解之忱,固非言之所能及。其或利欲荧之,妇人宵小闲之,夺其心以背其初志,皆藏于隐微,非可以言言者也。故舜之孝也至矣,蔑以尚矣。而其以人伦授契教民者,曰“敬敷五教,在宽”。上不可以法绳其下,优而游之,乘罅而导之,去其荧之闲之者,以使自显其初心。则知悔者,若吾训以渐启仁爱之天怀;怙恶者,抑不相激以成人伦之大变。宽之用,大矣哉!而能以此导人主以全恩,李长源而外,难其人矣。长源始用之肃宗,继用之德宗,皆以父处子者也。涕泗长言,密移其情于坐论而不泄,独任其调停之责,而不待助于群言。其转移人主之积(怨)[忿],犹掇轻羽也。乃至于肃宗事父之逆,独结舌而不言,夫岂忘其为巨慝而吝于规正哉?力不与张良娣、李辅国争,则言且不听,而激成乎不测之衅;则弗如姑与含容,犹使不孝者有所惜,而消不轨之心。长源之志苦矣,而唐亦苟安矣。

  呜呼!人君之忍绝其心,公为不孝以对天下而无怍者,唯光宗独耳。岂光宗者,旷古弥今、人貌禽心之无偶者乎?于是而留正之咎,不能逃矣。叩阍牵衣,百僚庶士之喧争,无与弭之,而委大臣之责以倒授之。乃使宁宗之立不正,韩侂胄之奸得逞,毒流士类,祸贻边疆,其害岂浅鲜哉?盖哄然群起而争者,皆有名心,非能以推己之孝成尽己之忠者也。正之所自处者,谏不从则去而已。去者,名之所归也。君益彰其不孝之名,而己得洁身之名以去。天理民彝,争存亡于一闲,而心膂大臣,忍以覆载不容之名归之君父乎?若以去言,则光宗之不足相与为荃宰,灼然易见者也。知不可相,而不去之于早;其去也,又且行且止,反覆于郊关,以摇众志;举动之轻,适足资奸邪之笑,久矣。

  夫光宗之恶,非若刘劭之凶威不可向迩者也,悍妇宵人,噂沓而成否塞。正为大臣,上被孝宗之知遇,内有两宫太后之倚任,诚能忘生死以卫社稷,而救人伦之斁绝,夫不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家法乎?杨舜卿、陈源抑非有李辅国、鱼朝恩拥兵怙党之威,得两宫片纸,窜逐在须臾之闲尔。而正不能。如其不能,则留身密语,涕泣以道之,从容以引之,讳其大恶于外,而俾有可自新之路,李氏虽悍,而光宗易位,不能从中以起,则固未尝不可衔勒使驯者。而正又不能。如其不能,则姑已。唐肃之逆,猜嫌之甚,南内一迁,几有主父之危,而朝廷不为惊扰,国方乱而不害其固存。当是时也,强敌无压境之危,宗室无窥觎之衅,大臣无逼篡之谋,草泽无弄兵之变,静正之朝野,自可蒙安于无事。正乃无故周章,舍大臣之职,分其责于百僚,招引新进喜言之士,下逮太学高谈之子,一鸣百和,呼天吁地,以与昏主妒后争口舌之短长。不胜,则相率而奔,如烈火之焚身,须臾不缓,此何为者哉?昏悖之主固将曰:“吾不孝之名,大臣已加我矣,群臣已加我矣,海内士民莫不加我矣,无可谢于后世矣!即以身试危机,就两宫而见幽废,人且曰非吾之能事吾亲也;举国之人,以大义束我,而使修寝门之节、倚庐之文也。恶不可浣,而恶用浣为?彼分崩而去者,自少味而反,奚所恤而不任吾之高卧哉?”于斯时也,张皇失据者,若有大祸之在旦夕,而不知其固无妨也。疑愈深,人心愈震,而后易位之策突起,以诧再造之功。揆其所繇,非正使然而孰使然乎?

  人而与人争名,名得而实已亏矣;大臣而与君争名,名在己而害在国矣。况君子而与至不肖之人争名,争其所不待争,而徒启其争,为愈陋乎?一谏一去,又恶足以增益留正君子之名哉?故以正为宗社计,非也;宗社尚未有危,危之者,正之倡众以去国也。以正为大伦计,尤非也;光宗之不孝,光宗自致之,正莫能救之,宁宗之不孝,背父以立,则正实使之然也。且使盈廷呼号奔散之后,光宗惧而就苫次以执丧,其于不孝之名,十不能减其一二,不孝之实,百不能救其毫末。正乃引以自居曰:“此吾帅众以争之力也。”则谓之曰“沽名”,亦非求全之毁矣。

  奚以知大臣之能尽其道哉?不倚谏臣以兴雷同之议,则体国之诚至矣。奚以知谏臣之能尽其职哉?不引群臣士庶以兴沸腾之口,则直道之行伸矣。若留正诸人者,任气以趋名,气盈而易竭;有权而不执,有几而不审;进退无恒,而召物之轻;生死累怀,而不任其害。宜乎其为庸主、悍后、奄人所目笑,而不恤其去留者也。

宋论卷十三    宁宗

  〖一〗

  赵忠定不行定策之赏,致韩侂胄、赵彦逾之怨,窜死湖、湘,国乃危乱。或谓金日磾不受拥立之封,丙吉不言护养之劳,此君子之高致,不宜以望小人,薄酬以厌二竖之欲,国庶以靖。呜呼!是岂足以知忠定之心哉?忠定之言曰:“身为贵戚之卿,侂胄为椒房之戚,宣劳于国,不宜膺赏。”此其可以言言者也。乃若中心内蕴,有必不可以策功赏者,则不可以言言者也。

  光宗虽云内禅,其实废也。宁宗背其生父,正其不孝之罪;而急夺其位,且以扶立者为有大勋劳而报之,天理民彝,其尚有毫发之存焉者乎?宁宗以是感侂胄而重任之,加以不赀之荣宠。人知光宗之不孝,而不知宁宗之不孝,尤倍于光宗。忠定其忍以此自待,忍以此待其君乎?宁宗之立,忠定处于不得已之势,无可曲全,而行非常之事。揆其所自,非事势之必然,留正为之耳。于斯时也,廷臣空国而逃,太学卷堂而噪,都人失志而惊。乃亦何尝至此哉?光宗绝父子之恩,诚不足以为人君,而以视唐玄武之戈,南宫之锢,犹为末减。以害言之,唐且无宗社之忧,而况于宋。方其时,外戚无吕、武之谋,支庶无七国、八王之衅;李氏虽逆,而无外援;杨舜卿、陈源虽奸,而无兵柄。徒以举国张皇,遂若有不能终日之势,迫忠定以计出于此,而忠定之心滋戚矣。

  所冀者,宁宗而有人之心邪?婉顺以事父母,而消其嫌隙;抱愧以临臣民,而勤于补过;涂饰以盖君父之愆,隆恩以报孝宗之德。则宁宗可无疚于天人,忠定亦自安其夙夜。此之不务,施施然佩扳己者以为德,奖废父者以为功,若夺拱璧于盗贼之手,而勒其勋劳于旗常以告天下。则忠定之生,不如其窜死,宋室之安,不如其濒危矣。何也?无君有君,而父子之伦必不可灭也。桀无道而汤代以兴,犹曰惭德。父为桀,子为汤,为之臣者,居割正之功以徼荣利,是可无惭,则其违禽兽奚远哉!褚渊、沈约之所不敢为,而为君子者忍之邪?夫忠定不欲以禽兽自处,不敢以禽兽处君,且不忍以禽兽处同事之劳人,厚之至也。顾不能以此言告人者,一出诸口,而宁宗即无以自容也。故曰心滋戚矣。

  然则忠定之为相者,何也?曰:相非赏功之官也。忠定既决策造非常之举,扶危救弊,唯其任而不可辞也。光宗无释位之心,李后有骄横之力,嗣主童昏,奸回充塞,弗获已而引大任于躬,生死之不谋而又何多让焉!舍忠定而他求,为耆旧者则留正尔。时艰则逃之江上,事定则复立廷端,其不足以规正宫闱、詟服群小也,久矣。正而可任也,亦何至倒行逆施以致有今日哉?其复起也,聊以备员而已矣。然则其朱子乎!忠定则已急引而晋之,与共图宗社矣。资序未及而进以渐,其常也,贤者之所可受也。拔之于俦伍,跻之于上位,唯英主之独断,非大臣之自我而专之,抑贤者所必不受也。升居馆阁,以俟嗣己而兴,则亦唯己既相,而后志可伸也。利有所不徼,害有所不恤,嫌有所不避,怨有所不辞,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何足以议忠定哉!

  〖二〗

  小人蛊君以害善类,所患无辞,而为之名曰“朋党”,则以钳网天下而有余。汉、唐以降,人亡邦瘁,皆此之繇也。而宋之季世,则尤有异焉,更名之曰“道学”。道学者,非恶声也。揭以为名,不足以为罪。乃知其不类之甚,而又为之名曰“伪学”。言伪者,非其本心也。其同类之相语以相诮者,固曰道学,不言伪也。以道学为名而杀士,刘德秀、京镗、何澹、胡纮等成之,韩侂胄尸之,而实不自此始也。高宗之世,已有请禁程氏学者。迨及孝宗,谢廓然以程氏与王安石并论,请禁以其说取士。自是而后,浸淫以及于侂胄,乃加以削夺窜殛之法。盖数十年蕴隆必泄之毒,非德秀等突起而遽能然也。

  夫人各有心,不相为谋。诸君子无伤于物,而举国之狂狺如此。波流所届,乃至近世,江陵踵其戾气,奄党袭其炎威也,又如此。察其所以蛊惑天下而售其恶者,非强辨有力者莫能也。则为之倡者谁邪?揆厥所繇,而苏轼兄弟之恶,恶于向魋久矣。

  君子之学,其为道也,律己虽严,不无利用安身之益;莅物虽正,自有和平温厚之休。小人之倾妒,亦但求异于国事之从违,而无与于退居之诵说。亦何至标以为名,惑君臣朝野而共相排摈哉?盖君子之以正人心、端风尚,有所必不为者。淫声冶色之必远也,苞苴贿赂之必拒也,剧饮狂歌之必绝也,诙谐调笑之必不屑也,六博投琼、流连昼夜之必不容也,缁黄游客、嬉谈面谀之必不受也。凡此者,皆不肖者所耽,而求以自恣者也。徒以一厕士流,而名义相束,君子又从而饬之,苟逾其闲,则进不能获令誉于当官,退抑不能以先生长者自居于士类。狂心思逞,不敢自遂,引领而望曰:谁能解我之桎梏,以两得于显名厚实之通轨哉?而轼兄弟乘此以兴矣。

  自其父洵以小有才而游丹铅之垒,弋韩愈之章程,即曰吾韩愈也;窃孟子之枝叶,即曰吾孟子也。轼兄弟益之以氾记之博,饰之以巧慧之才,浮游于六艺,沉湎于异端,倡为之说曰:“率吾性,即道也;任吾情,即性也。”引秦观、李廌无行之少年为之羽翼,杂浮屠黄冠近似之卮言为之谈助;左妖童,右游妓,猖狂于花月之下。而测大易之旨,掠论语之肤,以性命之影迹,治道之偏端,文其耽酒嗜色、佚游宴乐之私。轩然曰:“此君子之直道而行者也。彼言法言、服法服、行法行者,皆伪也。”伪之名自此而生矣。于是苟简卑陋之士,以为是释我之缚而游于浩荡之宇者。欲以之遂,而理即以之得;利以之享,而名即以之成;唯人之意欲,而出可为贤臣,处可为师儒,人皆仲尼,而世皆乐利。则褰裳以从,若将不及,一呼百集,群起以(敌)[攻]君子如仇仇,斥道学如盗贼,无所惮而不为矣。

  故谢廓然之倡之也,以程氏与安石并论,则其所推戴者可知矣。视伊川如安石者,轼也。廓然曰:“士当信道自守,以六经为学,以孔、孟为师。”夫轼亦窃六经而倚孔、孟为藏身之窟。乃以进狭邪之狎客为入室之英,逞北里之淫词为传心之典;曰“此诚也,非是则伪也”。抑为钩距之深文,谑浪之飞语,摇闇君以逞其戈矛,流滥之极,数百年而不息。轼兄弟之恶,夫岂在共、欢下哉?姑不念其狐媚以诱天下后世之悦己者,乃至裁巾割肉,东坡巾,东坡肉。争庖人缝人之长,辱人贱行之至此极乎!眉山之学不熄,君子之道不伸,祸讫于人伦,败贻于家国,禁讲说,毁书院,不旋踵而中国沦亡,人胥相食。呜呼!谁与卫道而除邪慝,火其书以救仅存之人纪者?不然,亦将安所届哉!

  〖三〗

  孝宗升祔,赵丞相议祧僖、宣二祖,毁其庙,朱子力争以为非。繇此观之,朱子之讲祭法也,不用汉儒之说,刻画周制,禁后王之损益,多矣。

  汉儒之言周制,周固未尽然也。说周制者曰:“天子七庙,太祖一也,文、武二世室,三也,自祢至高祖,四世而已。递祔递祧,高祖以上,则撤榱桷更新之。”抑考周公定礼之日,武王已升祔矣,上至太王,四世已讫。而云“上祀先公,自组绀以上至于公刘”。则与“坛墠无祷乃止、去墠为鬼”之说,显相背戾。故六经之文不言毁庙,周公之遗典,孔、孟之追述,未有异也。言毁庙者,汉儒始之。郑玄、王肃互相竞诤,或七或九,或云藏之祖庙,或云瘗之阶闲。洵使其然,后王尚可损益;况其不然,何为安忍哉?

  古之有天下而事其先者,必推其所自出,立太祖之庙,非漫然也。古之天子,自诸侯而陟。其上世以元德显功,既启土受封而有社稷之事矣。则或守侯服,或膺大位,屈伸之闲,其为君一也。有天下而非骤享其荣,失天下而不终绝其食。则自太祖以后,世守其祀,绵延不绝,情以相引而升,理以相沿而格。而闲其中,断其续,则四世之祖上承太祖,(所)亦辽阔而不相为绍。亘塞陵躐,精气不联,其所以事太祖者,亦苍茫恍忽而不信之以心矣。若曰“继世之君,虽承大位,而德不足以享无涯之位”,则子孙之事其先,唯所评隲,而生我之德,不足以当一献之恩,固非人心之所忍自信也。况乎近者非无失德,远者或有累仁,固未可芟夷先世之休光,置若行路矣。且其言曰:“坛墠有祷则祭,无祷则止。”祷而能庇佑及我者,必其精爽之在希微,固有存焉者也。精爽未亡,待有祷而后谄之,山川土木之神且将厌恶,而况一本相嗣,子孙之于先祖乎?

  又其说曰:“诚之所至,祭乃可通。五世以上,生不相及,情不相慕,虽仁人孝子居崇高之位,度其精意不能昭格,无事以虚文为致孝。”此抑非也。情文之互相生起也,久矣。情生文者文为轻,文生情者文为重。思慕笃而祭行焉,情生文者也;思慕易忘,而因昭格之顷,感其洞洞属属之心,以思成而不忍斁,文生情者也。故禘所自出之帝,祖其始封之君,思慕不逮,而洋洋如在者,百世如旦夕焉。祭之为用大矣!而恶可以情所不逮,遂弃其文邪?且夫继世之君,非必有聿追之忱矣。中材之主,知有祢而不知有祖;其在下愚,则方在殡而情已暌。其抑将并虞祔之祭,问其情之奚若而后行乎?天子之祀,靡所不通,名山大川百神之享,身未履其域,心未谙其实,遥闻以耳,因循以旧,柴、禜、沈、狸,未尝废也。奚徒其祖而以远不相知澹忘若非有也?

  三代以降,与子法立,亲亲之道,尚于尊贤,上以事其先祖,下以传其子孙,仁至而义行焉,一也。自身以下,传之子,传之孙,传之曾玄以放,神器攸归,无所限止。徒于其祖,远而斥之坛墠,横于四世以上、太祖以下、为之割绝。何其爱子孙者无已,而敬祖考者易穷?度及此,能勿惨怛于中乎?呜呼!一代之兴,传至五世七世,祚运已将衰矣,百年内外,且有灭亡之忧。一旦天不佑而人不归,宗庙鞠为茂草,子孙夷乎舆皂,陌纸杯浆,无复有过陵园而酒涕者。乃此国步尚康之日,惜锱铢之牲帛,惮一日之骏奔,倡为以义裁恩之说,登屋椓削,弃主土壤,不待仁人孝子而可为寒心者矣!

  汉儒之丛喙以争,言祧言毁,奉一若信若疑之周制,割人心不忍背之恩,固君子所抚心推类而恶闻其说者也。汉高之祀,止于太上皇,或其先世之弗传也;光武之亲庙,止于四世,以其承汉之大宗也;抑叔孙通、曹褒保残守陋,不即人心,而以天下俭其亲也。恶足以为万世法哉?四世以上,相承而绍统者,为祖祢之所自出,则亲无与尚矣;保世滋大,以君万邦,则尊无与尚矣。亲至而不可谖,尊至而不可诎,曾不得与井莅之神、猫虎之鬼、历百世而享一朝之报乎?稽之圣训,未有明文,周道亲亲,其不然也必矣。

  天子有禘,诸侯有祫,大夫士有馈食,庶人有荐,降杀因乎其分,而积累弗绝者,因乎其情。则后世无毁庙,而同堂异室,以俭而可久;顺人情,合天理,圣人复起,当无以易也。朱子之欲复斯世于三代,言之详矣。独于祧庙之说,因时而立义,诚见其不忍祧也。则后之言礼者,又胡忍以喋喋辩言,导人主以薄恩邪?

  〖四〗

  韩侂胄立“伪学”之禁,以空善类,其必不两立者,留、赵二相,其次则朱子也。蔡季通隐处论学,未尝持清议以讥朝政,未尝作词章以斥权奸,其于侂胄远矣。乃朱子虽罢,犹得优游林泉,为学者师。而季通独婴重罚,窜死遐方,且为之罪名,“伪”不足以尽之,而斥之曰“妖”。夫真与伪,难诬者心,而可倒者言也。真者伪其所伪,伪者伪其所真,相报以相诬,而名亦可立。今所讲者日用彝伦之事,而题之曰“妖”,虽佞人之口给,其能无据而恣其狂词哉?盖季通亦有以取之,而朱子于此,亦不能无惑矣。

  侂胄之深怨朱子者,以争殡宫故也。当是时,侂胄勤劳方著,恶迹未彰,即欲防其奸而斥远之,亦无可施其宪典。唯殡宫一议,足以倾动宫府,置诸不赦之罪。王孝先以加诸丁谓而俯首以死海滨者,此而已矣。今朱子之言曰:“不为宗社血食久远之计。”侂胄之夺魄寒心,与朱子不并立之势成矣。朱子既以此为侂胄罪,而抑请广询术人以求吉地。其所欲询者谁也?蔡神与以葬师为世业,季通传其家学,而参之理数以精其说,推崇邵氏,以与濂、雒相抗;是季通者,儒之淫于小道,而为术人之领袖者也。殡宫之吉否,朱子未能知之,而季通自谓知之;朱子即知,而亦以季通之术知之。然则其云术人者,盖有季通之徒,挟术思售,而季通隐主其取舍也。礼曰:“假于时日卜筮以惑民者杀。”则挟指天画地之说,以挠仁人孝子之心者,谓之曰“妖”,亦奚不可哉?此季通所以授小人以名,而使戕士类,诚有以致之。故早自知其不免于祸,诚哉其不可免也。

  呜呼!学君子之学,使小人得加以恶名而不能辞,修遁世无闷之德,而情移于吉凶,覆以与凶相触而危其身。处乱世之末流,正学衰,邪说逞,流俗之好尚易以移人。苟欲立于无过之地,履坦道以守贞者,可亵其身心以殉游食者之言,而自罹于咎哉?

  夫道之与术,其大辨严矣。道者,得失之衡也;术者,祸福之测也。理者,道之所守也;数者,术之所窥也。大易即数以穷理,而得失审;小术托理以起数,而祸福淫。审于得失者,喻义之君子;淫于祸福者,喻利之小人。故葬也者,藏也。仁人孝子不忍暴其亲之形体而藏之也,知慎此而已矣。而喻利之小人,舍死者之安危,就生人之利害,则彝伦斁而天理灭矣。今有人焉,役其父母之手足,饰其父母之色笑,以取富贵,则鲜不以为禽兽矣。身已死,骨已寒,乃欲持此以求当于茫茫之士而希福焉,则是利其死以徼非望之获,为君子者,何忍出于此邪?

  且夫以祸福言,而其说之妄,亦易知矣。自古有天下而祚永者,莫周若也。诸侯世其国,大夫士世其禄,传家之永者,亦莫周若也。考之于礼,有墓大夫以司国君之墓,有墓人以司卿大夫之墓。正始祖之兆域于上,而后世以昭穆序葬于东西,非有择于形势也。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逾月。春秋:“雨,不克葬,日昃而葬。”非有择于时日也。而血食之长,子孙之庶,后世莫能及焉。岂徒后世之士,能以福泽被其尸而施及子孙乎?祈天永命者,德也;保世滋大者,业也。内政修,外侮御,而宗社必安;君不渔色,后不妒忌,而子孙必众。推以及乎士庶,厚以传家,勤以修业,则福泽自远。舍此不务,而以所生之骨骼,求大块之荣施,仁者所不容,尤智者所不齿也。

  小人之欲售其术也,必诡于道以惑君子。故为葬师之言者,亦窃理与气之迹似以藻帨之,而君子坐受其罔。乃乱道者,道之所必穷。故京房之谏邪佞,非不正也,而为幸臣所困;郭璞之折篡逆,非不义也,而为权奸所杀。妄言天者,天所不覆;妄言地者,地所不载;侮阴阳者,阴阳之灾必及之。房与璞之穷,自穷之也。充其说以浸淫于后世,于是而有委之野而不葬,以罹水火之灾者矣;于是有已葬复迁,割析之,焚烈之,以极乎惨毒者矣。导天下以枭獍之恶,而以获罪于天、卒陨其世者,接踵相继。夫君子方欲辟异端以闲先圣之道,柰之何尸琐陋之术,曾不足以望异端之后尘者,公言于朝廷,姑试之君父也!以季通之好学深思也,于以望道也近矣。而其志乱,其学淫,卒以危其身于桎梏。为君子者,不以一眚丧其大德,可弗慎哉!可弗慎哉!  

〖五〗  言期于相胜而已邪?则言之非难也。是之胜非,直之胜曲,正之胜邪,操常胜之势,揆之义而义存,建以为名而名正,何患乎其不胜哉?故言之也,无所复屈。其或时不能用,覆以得祸,而言传于天下,天下感之,言传于后世,后世诵之,其殆贞胜者乎?贞胜则无患其不胜矣。虽然,胜者,胜彼者也。彼非而胜之,则胜者是矣;彼曲而胜之,则胜者直矣;彼邪而胜之,则胜者正矣。是胜者仅以胜彼也,非贞胜也。且夫立两说而衡其得失,有定者也。就一事而计其初终,有恒者也。然而固无定而无恒也。特以庸主佞臣之所陷溺,而其为失也,天下交起而憎恶之;已而又有不然者,天下又起而易其所憎恶。故一事之两端,皆可执之以相胜。然则所以胜者之果为定论乎?

  定论者,胜此而不倚于彼者也。定论者,随时处中而自求之道皆得也。斯则贞胜者也。故言者以此而扶天下之危而定其倾,皆确乎其有不拔之守;推而行之,皆有不匮之业;不仅以胜彼者取天下后世之感诵,而言皆物也,故曰“君子之言有物”也。物也者,实也。言吾之是,非以折彼之非;言吾之直,非以辨彼之曲;言吾之正,非以争彼之邪。故曰“訏谟定命,远犹辰告”。唯其有定,故随时以告,而犹皆以致远,斯以为谟之訏者也。

  宋自南渡以后,所争者和与战耳。当秦桧之世,言战者以雪仇复宇为大义,则以胜桧之邪也有余。当韩侂胄之世,言和守者,以固本保邦为本计,则以胜侂胄之邪也有余。于是而为君子者,不遗余力而言之,以是而忤权奸,获罪罟;而其理之居胜者,煌煌奕奕,莫有能掩之者矣。乃诚如其言,绌秦桧而授之以兵柄,其遂能雪仇复宇邪?抑否也?斥侂胄而授之以国政,其果能固本保邦邪?抑否也?奚以知其未之逮也?其言也,至于胜桧与侂胄而止,而既胜之后,茫然未有胜之之实也。执桧之说,则可以胜侂胄矣,桧未尝不以固本保邦求当于君也。执侂胄之说,则可以胜桧矣,侂胄未尝不以雪仇复宇昌言于众也。反桧而得侂胄,反侂胄而又得史弥远。持之皆有故,号之皆有名,而按以其实,则皆义之所不许,名之所不称。故桧死,和议不终,苻离之师,先侂胄而沮败。侂胄诛,兵已罢,宋日以坐敝而讫于亡。无他,操议者但目击当国者之非,遽欲思反。而退求诸己,所以扶危定倾之实政、足以胜彼而大服其心、使无伺我之无成以反相嗤笑者,一无有也。不世之功,岂空言相胜之可坐致乎?侂胄倡北伐之谋,而岳飞之恤典行,秦桧之恶谥定;弥远修讲好之说,而赵汝愚之孤忠显,道学之严禁弛;是宜足以大快人心者,而人心益其危惧。徒相胜者,一泄而无余,天下亦何恃此清议哉?

  呜呼!宋自仁宗以后,相胜之习愈趋而下,因以相倾,皆言者之气矜为之也。始以君子而求胜乎小人,继以小人而还倾君子,继以君子之徒自起相胜,继以小人之还自相胜而相倾。至于小人之递起相倾,则窃名义以大相反戾,而宗社生民皆其所不恤。乃其所窃之名义,固即前之君子所执以胜小人者也。

  言何容易哉?言而不自省于心,为己之所有余,则是之与非,曲之与直,正之与邪,其相去也不远。何也?义在外,则皆袭取以助气之长者也。故君子知为之难而言之必讱。岂悬一义以为标准,使天下后世争诵之,遂足以扶三纲、经百世、无所疚于天人乎?熟虑之于退思,进断之于密勿,舍之而固有所藏,用之而实有所行。持至是之术,充至直之用,尽至正之经。有弗言也,言之斯可行之。经之纬之,斡之旋之,道备于己,功如其志。则奸邪之异己者不能攻,相倾者不能窃,斯以为贞胜也矣。

  〖六〗

  唐之中叶,祸乱屡作,而武、宣之世,犹自振起,御外侮,修内政,有可兴之几焉。宋则南渡以后,孝宗欲有为而不克,嗣是日羸日艹,以抵于亡。非其主之狂惑如唐僖、懿比也,唯其当国大臣擅执魁柄者,以奸相倾而还以相嗣,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蹑迹以相剥,繇辨及肤,而未尝有一思效于国者闲之也。然而抑有辨焉。春秋之法,原情定罪以为差等,同一恶而罪殊,同一罪而法殊。栾书、荀偃不与公子归生均服污潴之刑。齐之灭纪,晋之灭虞,不与卫毁灭邢等膺灭同姓之诛。知此,然后可以服小人之心,而元恶无所分咎。抑君子以驭小人,处置有方,足以弭其恶而或收其用。衡有定而权可移,权不可移,则衡弗能为准也。夫然,则取史弥远而等之三凶,未可也。且取韩、贾二竖而等之秦桧,抑未可也。

  秦桧者,其机深,其力鸷,其情不可测,其愿欲日进而无所讫止。故以俘虏之余,而驾耆旧元臣之上,以一人之力,而折朝野众论之公,唯所诛艾。藉其有子可授,而天假以年,江左之提封,非宋有也。此大憝元凶,不可以是非概论者也。韩侂胄、贾似道狭邪之小人耳。托宫闱之宠,乘闲以窃权,心计所营,不出于纳贿、渔色、骄蹇、嬉游之中。上不知有国之濒危,下不知有身之不保。其挑衅开边、重敛虐民者,皆非其本志,献谀之夫为之从臾,以分徼幸之荣利,彼亦惛焉罔觉,姑且以之为戏。则抑杨国忠、王黼之俦,而固不如桧之阴惨也。然以之而亡人之国有余矣。

  夫弥远则固有不然者。其一,擅置君之柄,以私怨黜济王竑而立理宗,非宁宗意也。然宁宗亦有以致之,而竑亦自有以取之也。仁宗之立英宗也,与韩魏公密谋之,韩公且不敢诵言其名,以须仁宗之独断。高宗之立孝宗也,以秦桧之挟权罔上,而不能与闻其事。宁宗则一任之弥远,而己无所可否,虚悬储位以听弥远之游移。弥远怀变易之心,然且密属余天锡、郑清之以徐察其德性;非若王莽、梁冀贪立童昏,以为窃国地,固欲远己之害,而不忘措国之安。等为支庶,而理宗之静,固贤于竑之躁也。是可原也。其一,函侂胄之首以媚女直,损国威而弛边防也。然诛止侂胄,而不及将领,密谋预备,固未忘北顾之忧。非若秦桧之陷杀人宗族,而尽解诸帅之兵,大坏军政,粉饰治平,延及孝宗而终莫能振也。其一,进李知孝、梁成大于台省以攻真、魏。而二公之进,弥远固推毂焉。及济邸难行,二公执清议以置弥远于无可自全之地,而激以反噬,祸福生死决于转移之顷,自非内省不疚者,未有不决裂以逞,而非坚持一意与君子为难,无故而空人之国者也。故弥远者,自利之私与利国之情,交萦于衷,而利国者不如其自利,是以成乎其为小人。平情以品隲之,其犹在吕夷简、夏竦之闲。以主昏而得逞,故恶甚于吕、夏;乃以视彼三凶者,不犹愈乎?

  君子之道,以人治人者也。如其人以治之,则诛赏之法允;如其人治之而受治,则驾驭之道得。不然,任一往之情,见天下无不可杀之小人,反激而成鼎沸之朝廷,此汉、唐以来乱亡之阶也。而奚足尚哉?故使明主秉鉴于上,大臣持正以赞之,而酌罪以明刑,则唯秦桧者,当其履霜而早谨坚冰之戒。自虏来归,巧行反闲,其膺上刑,不宜在宋齐愈之下。盖其阴鸷之才,抑之而彼自伸,远之而彼自近。严以制之,而不敌其怀虿之毒;柔以化之,而适入其网阱之中;则非服上刑,莫之能戢。若侂胄、似道,则世固不乏其人矣。不(投)[授]以权,则亦与姜特立、张说均为佞幸,弗能为天下戎首也。若弥远,则檠之使正,导之使顺,损其威福,录其勤劳,邪心不侈,而尺效可收;固弗待于迸逐,而恶不及于宗社。驭之之术,存乎其人而已矣。

  秦桧擅,而赵鼎、张浚不能遏;侂胄专,而赵汝愚、留正不能胜;似道横,而通国弗能诘;君子之穷也。当弥远之世,君子未穷,而自趋于穷,亦可惜也夫!亦可惜也夫!

宋论卷十四    理宗

  〖一〗

  济王竑之死,真、魏二公力讼其冤,责史弥远之妄杀,匡理宗以全恩,以正彝伦,以扶风化,韪哉其言之也!弗得而訾之矣。虽然,言之善者,善以其时也,二公之言此也,不已晚乎?

  潘壬诛,湖州平,济王之于此也危甚。弥远积恨而益之以惧,理宗隐忧而厚用其疑。夫诚欲全竑以敦厚道,固当乘其未即杀竑之时,迪天良以诏理宗,明大义以告弥远,择善地、简守令以护竑,而俾远于奸人,则竑全而理宗免残忍之愆。如其不听,引身而退,无可如何而聊以自靖,君子之道,如斯而已。竑既杀矣,复其王封,厚其祭葬,立嗣以世奉其祀,皆名也。涂饰之以掩前慝,非果能小补于彝伦也。而竑之受诬既白,则弥远擅杀宗亲之罪不可逭。弥远之罪不赦,则必追论其废立之恶,以为潘壬昭雪。追论废立之非,则理宗不可无所受命,听弥远之扳己,而遂为天下君。引其端者,必竟其绪,以此而望之庸主与不令之臣,其将能乎?

  夫潘壬之起,其祸亦酷矣。使李全如壬之约,举兵内向,则与何进之召董卓也奚殊?宋之宗社,不一旦而糜烂也,几何哉?天下方岌岌焉,而我咎既往以起风波。言则善矣,抑将何以保其终也?夫以竑先之以避匿,继之以入告而讨壬,谓其无心争立而终可无他者,非也。李嗣源为乱兵劫以同反,嗣源跳出,会师以讨反者,亦未尝遽与同谋,不思自拔。而其后竟如之何也?竑之始,亦与壬有勿伤太后及官家之约矣。李全不至,哄然起者皆太湖渔人,知事不成,而后改图入告,以势为从违,非以义为逆顺。竑可弗杀,而岂必其不可杀乎?

  若夫废立之故,宁宗汶汶而委之弥远,当其时亦未有昌言为竑定策者。且竑之不足以为人子,即不足以为人君,西山亦既知之矣。均之为宗支也,以族属言,则更有亲焉者;以长幼言,则更有长焉者。知其不可,而更易之于未册立之前,非夺适乱宗,道法之不可易者也。均可继,而择之也唯其人。理宗无君人之才,而犹有君人之度。竑以庶支入嗣,拒西山之谏,而以口舌笔锋睨弥远而欲致之死,其为躁人也奚辞?躁人而能不丧其匕鬯者,未之前闻。孝宗之锐志恢复,为皇子时,非无其志。秦桧乘权,而缄默以处;岳飞入见,交相信爱,抑视其死而不争。乃至李林甫之奸,迫胁肃宗,忧生不保,形容槁悴,妃孕而欲堕之;然不敢斥林甫之奸,以恤投鼠之器。为人子者,道固然也。梁昭明小有同异,而怀郁以死;戾太子致恨江充,而身膺国刑。竑曾不察,而忿戾形于声色,且以未受誓命之国储,延眄宫车之晏驾,以逞志于君父之大臣,见废固其宜也。潘壬,乱人耳。名曰义举,何义哉?匹夫不逞,挟贼兴戎,竑弗能远,则其死也,较之子纠,尤为自取。其视涪陵废锢,背约幽冥,推刃同气者,不愈迳庭乎?君子于此,姑置之可也。弥远病国之奸,欲为国而斥远之也,不患无名。乃挟此为名,伸竑以抑弥远,则弥远无所逃其死,理宗亦不可居人上。己论伸而国恶彰。将孔子为司寇,掌国刑,亦必追季氏逐君之恶,俾定公不安其位,而后变鲁以至道哉?言不可以无择,情不可以不平。奉一义以赫赫炎炎,而致人于无可容之地,岂非君子之过与?

  〖二〗

  自史弥远矫韩侂胄之奸,解道学之禁,褒崇儒先,而请谥、请赠、请封、请录子孙、请授山长,有请必得,迄于蒙古渡江,旦夕垂亡之日而不辍,儒者之荣也。呜呼!以此为荣,而教衰行薄,使后世以儒为膻,而儒为天下贱,胥此启之也。夫君子之道异于异端者,非徒以其言,以其行也。非徒以其行,以其心也。心异端之所欲,行异端之所尚,以表章儒者之言,而冀以动天下之利于为儒,则欲天下之弗贱之也,不可得已。

  古之治教统于一,君师皆天子之事也。天子建极以为立教之本,而分授于司徒、师保、司成,皆设官以任教,非因其能教而宠之以官。人习于善,士习于学,学成而习于教,各尽其职分之所当为,无假于宠,而抑岂人爵之所能宠哉?周衰教弛,而孔子不用于天下,乃以其道与学者修明之,不得已而行天子之事,以绍帝王之统。故上不待命于宗周,下不假权于鲁、卫。其没也,哀公以下大夫之礼诔之曰尼父而无谥,子思自列于士而无世官。非七十子之不能请,而哀公缺于尊贤也。君子之道,行则以治邦国,不行则以教子弟。以治邦国,则受天位而治天职;以教子弟,则尽人道以正人伦。其尤重者,莫大于义利之分。受天位者,利之所归,而实义之所允,极乎崇高而非有所让。尽人道者,义之所慎,而必利之所远,世虽我贵,而必有所不居。崇廉耻,谨取舍,导天下以远于荣利,俾人知虽在衡茅,而分天降下民宠绥以善之重任,斯孔子所以德逾尧、舜而允配乎天也。孔子没,七十子之徒,学散而教淫,于是有异端者兴,若田骈、惠施之流,道不足以胜天下之贤智,乃假借时君之推尚,以诱人之师己。故齐王欲以万钟养弟子,而孟子斥为垄断之贱夫,退而著书以开来学。其视世主之尊礼,如尘垢之在体,而浣濯之唯恐不夙。存义利之大闲,而后不辱君子之道,严哉!舜、跖之分,其不容相涉久矣。

  老子之学,流而为神仙,其说妖,其术鄙,非得势不行也。故文成、五利之于汉,寇谦之之于拓拔氏,赵归真、柳泌之于唐,王老志、林灵素之于宋,锡以师号,加以官爵,没而祀之,而后天下之趋黄冠也如骛。浮屠之学,流入中国,其说纤,其术悖,非得势不行也。故佛图澄之于石虎,鸠摩罗什之于苻坚,宝志之于梁,智顗之于隋,乃至禅学兴而五宗世继,擅名山之利者,必倚诏命,锡以金紫,宠以师号,没而赐以塔庙,加以美谥,而后天下之趋缁流也如骛。柰之何为君子儒者,一出登朝,急陈其所师者推为教主,请于衰世之庸君奸相,徼一命以为辉光,与缁黄争美利,而得不谓之辱人贱行乎?

  夫君子之道,弘传奕世,非徒以迹美而名高也。使后起之君相,知之真,行之力,学其所学,以饬正其身;行其所行,以治平其天下;则旷百世以相承,而君子之志得矣。如其不能,而徒尚以名,则虽同堂而处,百拜以求,登之于公辅,而视之无异于褐夫;禄之以万钟,而视之无殊于草芥。则身没以后,片语之褒,一官之命,以莛叩钟,漠乎其不相应也。为之徒者,弗能推此志以尊其师。而营营汲汲,伏伺于辇毂,奔走于权门,迨其得之,乃以骄语于俦伍。身辱者,自取之也;辱其所师以辱道,不已甚乎!

  夫为此者之志,大可见矣。志之未壹也,业之未崇也,大义弗能服躬也,微言弗能得意也。委琐因仍以相授受者,非浸淫于异教,则自比于蒙师。所恃以自旌于里塾,曰吾理学之正传,推所渊源,而天子尊之矣,天下其何弗吾尚也?非是,则丰屋之下,三岁而不觌一人,其为儒也亦鲜味矣。耀枯木之余焰,续白日之光辉,故朱子没而嗣其传者无一人也,是可为长太息者也!理宗之为理也末矣。则朱门之儒为山长者,愈不足道矣。宜其借光于史弥远、贾似道之灶炀也。

  〖三〗

  会女直以灭契丹,会蒙古以灭女直,旋以自灭,若合符券。悬明鉴于眉睫而不能知,理宗君臣之愚不可瘳,通古今天下未有不笑之者也。虽然,设身以处之,理宗之应此也亦难矣。

  会女直以灭契丹,非女直之为之也。女直无藉援于宋之情,亦无遽思吞宋之志。童贯听赵良嗣闲道以往约,而后启不戢之戎心。使宋闭关以固守,则女直不能测宋之短长以思凌夺。且宋之于契丹也,无君父之仇,则援而存之以为外蔽,亦一策也。不此之虑,而自挑之,其咎无可委也。会蒙古以灭女直,则宋未有往迎之心,而王楫自来,其势殊矣。蒙古之蹂女直也,闻之则震,当之则靡,左驰右突,无不逞之愿欲。其将渡河而殄绝之,岂待宋之夹攻而后可取必?然且闲道命使,求之于宋者,其志可知矣。女直已归其股掌,而涎垂及宋,殆以是探其情实,使迟回于为欣为拒之两途,而自呈其善败。故曰宋之应此亦难矣。

  藉不许其约而拒之与?则必有拒之之辞矣。有其辞,抑必有其践之之实矣。拒之而不以其理,则辞先诎;如其辞之不诎,而无以践之,则为挑衅之媒,而固艹然不敢尽其辞。

  将应之曰:“金,吾与国也,世与通好,盟不可寒。今穷而南依于我,固不忍乘其危而规以为利。”如是以为辞,而我诎矣。君父囚死于彼,宗社倾覆于彼,陵寝发掘于彼,而以迫胁要盟之约为信,抑将谁欺?明恃女直为外护,以缓须臾之祸,而阳托不忍乘危以夸志义;怯懦之情不可掩,而使其谋我之志益坚,则辞先诎,而势亦随之以诎矣。惟其不可,故史嵩之亦无可如何,宁蹈童贯败亡之轨而不容已于夹攻之约。昏庸之臣主,势所不能自免也。

  诚欲拒之而善其辞,必将应之曰:“金,吾世仇也,往者我有不令之臣,听其诈诱,资之兵力以灭辽,谓举燕、云以归我;辽命既剿,猝起败盟,乘我不备而倾我宗社,吾之不与共戴天久矣。徒以挫折之后,国本未固,姑许之和,以息吾民而用之。今者生聚于数十年之余,正思悉率师武臣力以洒前耻,而天假于彼,驱之渡河,使送死于汴、蔡。今河北之地,彼且渐收之以入版图,河南为吾陵寝之土,我固将起而收之,俘守绪而献之祖庙。定河北者,在彼有余力而可不须我也;河南者,固在我运筹之中,而抑可不重烦于彼。吾视吾力以进,各以所得为疆域;待之金孽尽殄,封畛相联,然后遣使修好,讲睦邻之盛事。今方各有中原之事,未遑将币,信使之来,钦挹嘉问,敬闻命矣。”如是以答之,则我义既伸,彼奸亦擿。辞不诎矣,而实不足以践之,狡焉思逞之猾虏,岂可以虚声詟服者哉?志不定,胆不充,固呐焉不能出诸口也。

  虽然,宋于此时,诚欲践此言,抑岂无可恃之(甚)[具]哉?童贯之夹攻契丹也,与刘延庆辈茸阘之将,率坐食之军,小入则小败,大入则大溃,残辽且竞起而笑之。祸已成,势已倾,所仰望以支危亡者,又种师道之衰老无能者也。及理宗之世而势屡变矣,岳、韩、刘、吴之威,挫于秦桧,而成闵、邵弘渊、王权、张子盖习于选懦,故韩侂胄蹶起而旋仆。乃(至)[自]侂胄之乐进武人而重奖之也,于是而虔矫之才亦为之磨厉。孟宗政、赵方、孟珙、余玠、彭大雅之流起,而兵犹足为兵,将犹足为将,战犹有以战,守犹有以守,胜犹非其徼幸,败犹足以自持。左支右拒于淮、襄、楚、蜀之闲,不但以半割残金,而且以抗衡蒙古。垂至于将亡之际,而西川之争,旋陷旋复,襄、樊之守,愈困愈坚。吕文焕、刘整反面倒戈,而驰突无前,率先阿术、伯颜以进。如使君非至闇,相匪甚奸,则尽东南之力,以扑灭分崩之女真而收汴、雒,固其可奏之功。以视昔之闻声而栗、望影而奔者,强弱之相差亦远矣。诚奉直词以答蒙古,奚患言之不践,徒资敌笑乎?

  君国者,理宗也;秉成者,史嵩之也;继之者,贾似道也。通蒙古亦亡,拒蒙古亦亡,无往而不亡,则虽欲善为辞以应之,而固无可应。不得已而姑许之,明悬一童贯、王黼之昭鉴,为异日败亡之符券,而有所不能避,固其必然矣。通而计之,酌时势而度之,固有可不亡之道。而要非徒拒蒙古会师之约,可以空言为宋救也。空言者,气矜而不以实者也。

  〖四〗

  尝论之曰:浮屠氏以生死为大事。生死者,一屈一伸之数,天之化,人无得而与焉,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而可矣,恶足以当大事哉?君子之大事,在仕与隐。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方仕而隐,伸而必屈也,而唯己自屈,物不能屈焉。方隐而仕,伸其所屈也,而唯己自伸,物不能伸焉。有可以仕,有不可不仕;有可以隐,有不可不隐。持之以大贞而存其义,酌之以时宜而知其几。生以之生,死以之死,生不虚而死不妄。不轻以身试天下,不轻以天下试其身。终身守之,俄顷决之,皆存乎一心。故曰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

  君子之道,仕者其义也,隐者其常也,知仕则知隐矣。故君子之仕,其道非一,而要皆以可于心者为可于道,则一也。天下待以定,民待以安,君待以正,道诚在己,时不可违,此其不可不仕者也。鲁两生之德,不足以胜之,而高自骄语,无谓也。其次,则天下已治安矣,出而无以大异于出也,而君以诚求,贤以汇升,治以赞襄而益盛,则义在必仕而时顺之,虽可以隐弗隐也。周党、严光、魏野、林逋之欲自逸者,非也。其次,则治与乱介,而国是未定;贤与奸杂,而流品未清;君子急将伯之呼,小人深侧目之妒,可弗仕也。而自牖之约可纳,同声之应不鲜,志诚贞而忧患诚不能以中辍,则出入于风波之中,而犹可不为之葸退,固志士之自命者然也。其下,则君昏而不察,相奸而不容,怀悲愤以愍颠隮,忤权臣而争邪正,于是斥之、罢之、窜之、逐之,乃至诬以罪罟,罗以朋党,而伏尸于都市,此诚不可仕矣。而业已在位,无可避之鈇钺,则逢、比之遗烈,未尝不可追,而勿为挟全躯保妻子之谋,以引身佚处。仕与死相因,死不可畏,仕亦不可为之中沮矣。

  呜呼!小人之杀君子,君子弗避焉者,假以君之威灵,诬以国之刑典,既分义之不可逃;而其死也,昭昭然揭日月以正告于天下,则奚必死之愈于生哉?凡小人之贼贤以乱国者,类出于此。唯理宗之世,史嵩之当国,其杀人独异于是。忌之也愈甚,而仇之也愈隐。议论弗争也,禄位弗夺也,酬酢如相忘也,宴笑如相好也,投酖于杯酒盂羹之中,仓卒以死,而片语不能自伸。天子莫能测其械,盈廷莫能讼其冤。若此者,犹与之共立于朝以相抵啎,是抱蝮以寝而采堇以茹也。则诚所谓岩墙者矣。焉有君子而陨其生于杯酒盂羹者乎?需迟顾眄,不勇退于崇朝,不亦惑乎?

  不可死,则不可仕。不可仕而不谋隐,可不死而不贵生,死有轻于鸿毛,徐元杰、刘汉弼、杜范当之矣。乃于时环顾在廷,无有引身而去者,则当时之人才亦大可见矣,尚望其能扶人之社稷之亡而致之存哉?呜呼!不可仕而犹可隐,以视进不可仕、退不可隐者,又奚若邪?嵩之杀士之日,去宋之亡犹三十余年,则知命贵生以不自辱,固有余地以置此身。若嵩之者,不与争权而毒亦释矣。过此而愈难矣。谢皋羽、龚圣予、郑忆翁、汪水云诸子者,仕既无君,隐亦无土,欲求一曲之水,一卷之山,散发行吟,与中原遗黎较晴雨、采橡梠而不可得,然后君子之道果穷。如之何可隐不隐,而以死殉簪绂也哉!

  〖五〗

  不仁者不可与言,不可与言而言,失言。不仁之尤,冒不孝之恶,为清议所攻,犹多其口说以相拒,恶至斯而极矣。如是,而可执名义以与之争得失哉?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以招言者之攻击,自史嵩之始,而李贤、张居正、杨嗣昌仍之。徐元杰抗论以强抑之而死于毒,至不仁者为蛇蝎以螫人,无足怪也。然则罗彝正、邹尔瞻、黄幼元之昌言名义,娓娓而不穷,不已赘乎!夫子之斥宰予也,曰:“女安,则为之。”弗与争也。但言安,而其天良之剿绝,不可复容于覆载。君子一字而烈于鈇钺,自此以外,无足与不仁者辨矣。

  先王之使人子终丧而后从政,岂以禁制之哉?以仁人孝子之道相期,深愍而慰安之,意良厚也。以为子之所致于亲者已穷矣,但此三年之内,可薄效其哭踊奠送之忱,创钜痛深,有毁瘠灭性之忧,不忍复以国事相劳而重困之也。是上之所以待之者,方举而登之君子之堂;而顾自灭裂之以陷于禽兽之阱,则恻隐之心亡,而羞恶之心亦绝矣。夫至于羞恶之心绝,则莠言自口,谁扪其舌,而立身扬名、移孝作忠之说,皆唯其口给以与人相啮蹄,复何所忌,而尚可与之正言乎?

  且夫庸主之徇其邪心,而必欲逆众论以起复之也,岂果谓此一人者不可旦夕不立于廷哉?藉其触严寒、犯炎暑、五日不汗以死,而社稷遂无所托邪?盖不仁者之得此于庸主,亦非易易也。或侧媚宫闱以倾主志,或结交宦寺以窥主心,或援引邪朋以称其才,或簧鼓吏民以颂其功。当父母尚存之日,早亿其且死,而为不可去之情形,胁上以祸福,留未了之残局,待己以始终。汶汶者遂入其囮而坚信之,曰:是诚不可使旦夕去我者也。夫然,则其为此也亦劳矣。而起复在位之日,腼颜以居百僚之上,气必有所沮,事必有所掣,终不能昂首伸眉,若前此之得志而骄。

  夫终丧之日短,而仕进之日长,亦何吝此三年之姑退,以需异日之复兴。然而决忍于禽兽之为,亦有繇已。持大权,居大位,与闻国之大计,而进退绰然,可因时以任己志者,唯君子能也。否则居心以坦,制行以恪,无险陂刻核之政,可寡过以免于弹射者也。旦进之而夕可退矣,夕退之而旦又可进矣。任事数十年,而决去一朝,可矣;投闲已久,而复起一朝,可矣。若夫不仁者,褊妒以妨贤,其积怨者深也;饰奸以罔上,其匿情者多也;擅权以远众,其欲相代以兴者伙也。所恃以钳盈廷之口、掩不轨之情者,唯魁柄在握,日得与宫廷相接纳,而欲指摘之者不得其要领耳。非无同恶之淫朋,而两奸相匿者,必隐而相倾。则一离乎其位,大则祸亟随之,小亦不能以更进。故史嵩之一退,而徐元杰果大反其所为。不得已而以酖毒杀正士,以自全也。不然,嵩之误国之辜,其不为丁谓、章惇之窜死也几何哉?

  知小人之情出于此,则知其灭绝天彝之繇,实为国家之大蠹。直揭其所以求容之隐,勿但以求君子者责之于仁孝,奸无所容,而恶亦戢矣。宾宾然取仁人孝子孺慕之哀,天经地义人禽同异之理,与之相折,使得逞违心之邪说,蒙面以相诘,复恶从而禁之?斩蛇者,不责其大之吞小也,防其毒也;驱枭者,不责其子之食母也,恶其妖也。为毒为妖,足以当一死矣。是故诸君子之以仁孝攻史、李、张、杨也,亵道而失言,不如其已之也。

  〖六〗

  刑具之有木棓、竹根、箍头、拶指、绞踝、立枷、匣床诸酷具,被之者求死不得,自唐武氏后,无用此以毒民者。宋之末年,有司始复用之。流及于今,法司郡邑下至丞尉,皆以逞其暴怒,而血肉横飞,不但北寺缇帅为然也。呜呼!宋以此故,腥闻于上天,亟剿其命,不得已授赤子于异(姓)[类],而冀使息虐,亦惨矣哉!宋之先世以宽仁立国,故其得天下也不正,而保世滋大,受天之祐,不期后之酷烈至此也!揆其所繇,自光宗以后,君皆昏痿,委国于权奸;吏以贿升,恣行其污暴。虽理宗制“疾痛犹己”之刑箴,降“延及无辜”之禁令,而不为之式遏。祖宗矜恤之至意,炳于日星,数小人殄灭之而有余。小人之害亦烈矣!

  虽然,端本清源,以究其害之所自兴,则不但自小人始也。大臣之不法,小臣之不廉,若唐之有韦保衡、路岩,宋先世之有蔡京、秦桧,恶岂减于史、贾哉?而有司不为之加暴。故知淫刑之害,不但自小人始也。

  异端之言治,与王者之道相背戾者,黄、老也,申、韩也。黄、老之弊,掊礼乐,击刑政,解纽决防,以与天下相委随,使其民宕佚而不得游于仁义之圃。然而师之为政者,唯汉文、景,而天下亦以小康。其尤弊者,晋人反曹魏之苛核,荡尽廉隅,以召永嘉之祸。乃王导、谢安不惩其弊而仍之以宽,卒以定江左二百余年五姓之祚,虽有苻坚、拓拔宏之强,莫之能毁。盖亦庶几有胜残去杀之风焉。

  若申、韩,则其贼仁义也烈矣。师之者,嬴政也,曹操也,武曌也,杨坚也,其亡也忽焉。画一天下而齐之以威,民不畏死,以死威之,而民之不畏也益滋。则惟惨毒生心,乐人之痛彻心脾,而自矜其能也。以君子慎修畏咎之道责小人,小人固不能喻;以小人愚惰顽恶之禁禁君子,君子亦所不防。以闺房醉饱之愆,督人于名义,而终陷于污;以博弈嬉游之失,束人于昏夜,而重困其情。于是薄惩之而不知戒也,则怒激于心,忿然曰:“此骄悍之民,恃其罪之不至于死,而必不我从;则必使之惨彻肌肤,求死不得,而后吾法可行焉。”其为说亦近似乎治人之术也。而宋之为君子者,以其律己之严,责愚贱之不若,隐中其邪。顾且曰:“先王之敕法明刑,以正风俗、起教化者,必是而后不与黄、老之解散纲维者等。”于是有狡悍不输情实之奸民,屡惩不知悛改之罢民,触其愤懑,而以酷吏虐民之刑具施之;痛苦亦其所宜也,瘐死亦其自取也,乃更涣然释其悁疾之心,曰:“吾有以矫恶俗而(沮)[正]之矣。”

  夫惟为君子者,不以刑为不得已之事而利用之,则虐风乘之以扇,而酷吏益以此市威福而导天下以乐祸之情。懦民见豪民之罹此,则快矣;愚民见黠民之罹此,则快矣;贫民见富民之罹此,则快矣;无藉之民,见自矜之民罹此,则抑快矣。民愚而相胥以快也,乃反栩栩然自慰曰:“吾之所为,大快人心也。”呜呼!人与人为伦,而幸彼之裂肌肉、折筋骨以为快,导天下以趋于残忍,快之快之,而快人者行将自及,抑且有所当悲闵而快焉者,浸淫及于父子兄弟[之]不知。为政者,期于纾一时愚贱之忿疾而使之快,其率天下以贼仁也,不已甚乎!毒具已陈,乱法不禁,则且使贪墨者用之以责苞苴,怀毒者用之以报睚眦;则且使饮食之人用之以责厨传,淫酗之夫用之以逞酒狂。避道不遑,而尸陈于市廛;鸡犬不收,而血流于妇稚。为君子者,虽欲挽之而莫能,孰知其自己先之哉?

  帝王之不得已而用刑也,恶之大者,罪极于死,不使之求死而不得也。其次,流之也有地,释之也有时。其次,杖之笞之也有数,荆竹之长短大小也有度。所以养君子之怒,使有所止而不过,意甚深也。无所止,而怒虽以理,抑且以覆蔽其恻隐之心,而伤天地之和。审是,则黄、老之不尚刑者,愈于申、韩远矣。夫君子之恶恶已甚,而启淫刑之具,岂自以为申、韩哉?而一怒之不止,或且为申、韩之所不为。故甚为宋之君子惜,而尤为宋以后之愚民悲也。虔刘已亟,更投命于异类,有王者起,其尚念之哉!

  〖七〗

  世降道衰,有士气之说焉。谁为倡之?相率以趋而不知戒。于天下无裨也,于风俗无善也,反激以启祸于士,或死或辱,而辱且甚于死。故以士气鸣者,士之荑稗也,嘉谷以荒矣。夫士,有志、有行、有守,修此三者,而士道立焉。以志帅气,则气正;以气动志,则志骄;以行舒气,则气达;以气鼓行,则行躁;以守植气,则气刚;以气为守,则守窒。养气者,不守其约,而亟以加物,是助长也。激天下之祸,导风俗之浇,而还以自罹于死辱;斯其为气也,习气而已矣。

  且夫气者,人各有之,具于当体之中,以听心之所使,而不相为贷。不相为贷者,己之气,不以人之动之而增;人之气,亦非己气之溢出以相鼓动而可伸者也。所谓士气者,合众人之气以为气。呜呼!岂有合众气以为气而得其理者哉?今使合老少、羸壮、饥饱、劳佚之数十百人,以哄然与人相搏,其不为敌所挠败者鲜矣。故气者,用独者也。使士也以天下为志,以道义为行,以轻生死、忘贫贱为守;于以忧君父之危,伤彝伦之斁,恤生民之苦,愤忠贤之黜,而上犯其君、下触权奸之大臣以求直;则一与一相当,捐顶踵以争得失,虽起草茅(于)[干]九阍,越其畔矣,而气固盈也。乃忧其独之不足以胜,贷于众以袭义而矜其(君)[群],是先馁也。于己不足,而资哄然之气以兴,夫岂有九死不回之义哉?以为名高,以为势盛,惟名与势,初无定在,而强有力者得乘权以居胜地。于是死与辱及其身,而益彼之恶,以为天下害,斯岂足为士气之浩然者乎?

  宋之多有此也,不审者以为士气之昌也,不知其气之已枵也。当李伯纪之见废,而学宫之士哄然一起矣;逮史嵩之之复起,哄然再起矣;徐元杰、刘汉弼以毒死,而蔡德润等哄然三起矣;丁大全之逐董槐,而陈宜中等哄然四起矣。凡其所言,皆忧国疾谗、饬彝伦、正风化者也。理以御气,而气固可伸;乃以理御气,而气配理,亦从乎人之独心而已。己正而邪者屈,己直而枉者伏。乃凡此群竞而起者,揣其志,果皆忧国如家,足以胜诸奸之诬上行私者乎?稽其行,果皆孝于而亲,信于而友,足以胜诸奸之污辱风化者乎?度其守,果皆可贫可贱,可穷可死,而一介必严,足以胜诸奸之贪叨无厌者乎?倡之者,或庶几焉。而闻风而起,见影而驰,如骛如奔,逐行随队者之不可保,十且八九也。诸奸且目笑而视之,如飞鸟之集林;庸主亦厌听之,如群蛙之喧夜。则弋获国士之名,自诩清流之党,浸令任之,固不足以拯阽危之祸,国家亦何赖有此士哉?政之不纲也,君之不德也,奸之不戢而祸至之无日也,无能拯救。而徒大声以号之,怨诅下逮于编氓,秽迹彰闻于强敌,群情摇动,而堕其亲上死长之情。则国势之衰,风俗之薄,实自此贻之矣。辑辑翻翻,游谈之习胜,物极必反,烖必逮身。迨至蒙古入杭,群驱北徙,瘃足堕指,啼饥僦食于原野;曾无一人焉,捐此蟪蛄之生,就孔子之堂,择干净土以为死所。则向之浮气坌兴、山摇川决者,今安往邪?

  先王之造士也,宾之于饮,序之于射,节之以礼,和之以乐。其尊之也,乞之而后言;其观之也,旅而后语。分之于党塾、州序,以静其志;升之于司马,而即试以功。其以立国体也,即以敦士行也。驯其气而使安也,即以专其气而使昌也。使之求诸己而无待于物也,即以公诸天下而允协于众也。故虽有乱世暴君、奸人逆党,而不能加以非道之刑戮。战国之士气张,而来嬴政之坑;东汉之士气竞,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气嚣,而召蒙古之辱。诚以先王之育士者待士,士亦诚以先王之育士者自育,岂至此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各安于其所,而作人之化成。鱼乱于下,鸟乱于上,则网罟兴焉。气机之发,无中止之势,何轻言气哉!

  〖八〗

  恃险,亡道也;弃险,尤必亡之道也。恃险而亡,非险使之亡也。任非其人,行非其政,民怨而非其民,兵窳而非其兵,积金粟而糜之,非其金粟,险无与守,均于无险,恃险之亡,亦弃险亡之也。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是故守国者,不可以不知险。知险者,明乎险与非险之数,非一山之岝崿,一水之波涛,足以为险也。有可据之险,而居高积厚,以下应乎广衍之神皋,如手足处末而卫其头目,夫是之谓真险。善攻者期于争此,善守者亦守此而已矣。

  江东自孙氏以来,东晋、南宋因之以立国者皆百余年。长淮、大江为其障蔽,“天堑”之号,繇此而兴。而以实求之,险固不在是也。曹魏临濡须而退,石勒至寿春而返,苻坚渡淝水而奔,拓拔饮江水而止,周世宗破滁阳而罢,完颜亮窥采石而溃,则既已全有长淮而分江之险。乃至兀术直捣建康,立马金山,东陷四明,南驰豫章,终以寝不安席,遽求北走。盖一苇之可杭,无重关之足,江东之险,不在此悠悠之带水明矣。

  险不在此,则其立国而不可拔者,固有在也。昭烈有汉中,而曹仁乃却;刘弘镇襄、汉,而琅邪乃兴;桓温缚李势,而氐、羌不敢内犯;张浚督荆、襄,二吴争秦、巩,而女直息其南窥。其亡也:秦灭巴蜀,而捍关破,鄢郢举,走楚于吴,而楚以熸;魏灭蜀汉,迫西陵,王浚因以兴师东指,而孙氏以亡;宇文氏灭萧纪,下萧岿,而隋人南渡之师长驱无忌;宋俘孟昶,下高季兴,而南唐之灭易于摧枯。以是验之,江东之险在楚,楚之险在江与汉之上流。恃大江者非所恃,弃上流者弃其所依。得失之枢,未有爽焉者也。

  盖吴、越,委也;江、汉之上流,源也。以攻者言,从源而输于委,顺也;不得其源而求诸委,逆也。应援之相踵,刍粮之相济,甲仗车牛之相辅,顺以及之,而军无中匮之忧。顺而下攻,易也;逆而上退,难也。知进之易于攻,而退之难于却,则人有致死之心。此横江而渡者之无成功,而凭高以下者之得胜算也。以守者言,击其头而手足应,制其手足而头不能援。江与汉之上流,刍粮之所给也,材勇之所生也。故吴、越虽已糜烂,而巴、蜀、湘、粤,可阻险以争衡;上游已就沉沦,则吴、会、越、闽,先魂夺而坐毙。苏峻据石头,而陶侃、温峤率江、湘之义旅,掩取之如笼鸟;侯景陷台城,而王僧辩、陈霸先以脃弱之粤人,网举之如游鲦。险在千里之外,而机应于桴鼓之捷,古今辙迹,无有不同焉者。

  然则宋当理宗之世,岂其必亡哉?弃险以自亡,而贾似道之罪,不可胜诛。非但其纳款(拖雷)[忽必烈]而背之以召寇也。以贿赂望阃帅,以柔媚掌兵权,以伉直为仇仇,以爱憎为刑赏;于是余玠死而川蜀之危不支,刘整叛而川蜀之亡以必,吕文焕之援绝而阳逻之渡不可复遏。迨及临安已破,江南瓦解,扬州之守犹岿然而存。江、淮之堑,不足以固江东,势所不趋,非存亡之纽明矣。故知险者,知天下之大险也,非一山一水在眉睫之闲,见为可恃,以使人骄玩者也。以南为守,而失汉中、巴、蜀,以孤江、湘;以北为守,而失朔方、云中,以危河朔。北倚南之资粮,而徐、泗无衔尾之运;南恃北之捍蔽,而相、魏无屯练之兵;虽英主不能以抚中夏,况中材而际运会之屯者乎?故险者,非可恃也,尤非可弃也;此千秋之永鉴也。

宋论卷十五    度宗

  〖一〗

  宋迨理宗之末造,其亡必矣。然使嗣立之主,愤耻自强,固结众志,即如刘继元之乘城坚守,屡攻而不下,犹有待也。抑不能然,跳身而出,收溃散之卒,勉以忠义,如苻登之誓死以搏姚苌,身虽死,国虽亡,犹足为中原存生人之气。而偷一日之安富,怀拥立之私恩,委国以授之权奸,至于降席稽颡,恬不知怍,而后赵氏之宗祊瓦解灰飞,莫之能挽。呜呼!迹其为君,盖周赧、晋惠之流,得死牖闲,犹为幸矣。

  晋惠之立也,议者犹咎武帝之托非其人。以分则适,以年则长,嗣国之常经在焉,苟非通识,莫能易也。而度宗异是。理宗无子,谋立之于吴潜,潜曰:“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夫岂言之无择而卤戆若斯哉?度宗之不任为君而足以亡宋者,臣民具知之矣。出自庶支,名位未正,非有不可废者存也。选于太祖之裔孙,岂无愈者,而必此是与;则理宗晚多内宠,宦寺内荧,奸臣外拥,度宗以柔选无骨,貌似仁孝,宵小以此惑上,幸其得立,而居门生天子之功也。故吴潜以为不可者,正似道之所深可。一立乎位,而屈膝无惭,江万里莫能掖止,果以遂小人之愿欲,其所以得立者可知已。河山虚掷,庙社邱墟,岂似道之所置诸怀抱者乎?则甚矣理宗之愚以召亡也。

  夫选贤以建元良,谋之大臣,以致慎也。而决之于独断者,大臣不敢尸焉。故与闻定策以相翼戴,虽优以恩礼,而必不可怀之以为私恩。非是,则权柄下移,而祸必中于家国。故昭子不赏竖牛,而叔孙太去安。汉文之于周勃,汉宣之于霍光,虽曰寡恩,亦宰制纲维之大义,不可徇矣。天子者,极乎尊而无上者也。有提之携之以致之上者,则德可市,功可居,而更临其上。故小人乐以其身任废立之大权,而贪立菲才,以唯己之志欲。乱之所繇生,莫可救药,必然之券也。

  且夫拔起而登天位,遗大投艰于眇躬,亦甚难矣。况在强寇压境之日,其难尤倍。锦衣玉食处堂之嬉,亦奚足为惠而怀之?即令膺祚以及子孙,抑亦宗庙之灵,先君之义,天下臣民之所推戴,岂赞我[以]立者之可鬻贩以为厚德哉?自宁宗委废立于弥远,而理宗感之以为恩;弥远以享厚利,奸人垂涎而思效之,无足怪者。吴潜曰“臣无弥远之才”。非无其才也,无其市天位以擅大权之奸谋也。夫弥远避祸之情,深于邀福。虽怀私以废济王,犹知密访理宗之器识以冀得人。故理宗虽闇,早岁之设施,犹有可观者。其隙既开,其流愈下,似道乃利建此行尸坐肉之童昏,匍伏以听己;于是而一丝九鼎之残疆,唯其所弃掷,而莫敢谁何。要其祸之所自生,则宁宗始之,理宗成之,非旦夕之(效)[故]也。夫以韩魏公之公忠,而两朝定策,引退不遑,岂可望之史、贾之流者乎?孝宗嗣而娄寅亮、张焘之赏不行。小人怀惠,而天下随倾,亦烈矣!故王圭之言曰:“陛下有富贵传子孙,皆先帝之恩。”君子甚恶其言。以有天下享崇高之奉,而感之以为恩,此乡里小生得一举而感举主者,尊之为师,戴之如父,寒乞之情也。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恭宗 端宗 祥兴帝

  〖一〗

  文信国之言曰:“父母病,知不可起,无不下药之理。”悲哉!身履其时,为其事,同其无成,而后知其言之切也。今夫父母之病,当其未笃,则无妄之药,不敢轻试;无所补而或有所伤,宁勿药也。故春秋传曰:“于许世子止,见孝子之至。”言孝子之情,不敢不慎也。迨及革矣,望其愈而终不可愈,冀其生而不可得生。于斯时也,苟有以疗之者,不以药之珍而患贫也,不以炮制之难而惮劳也,不以迂而罔济而忽之也,不以缓而弗及而辍之也,不以前之屡试无功而中沮也,不以后之追悔太过而怀疑也。其求之也,瞿瞿乎其若贪也;其营之也,惘惘乎其若愚也。夫岂不知有命自天之不可强哉?欲已之,而心不我许,抑竭力殚心以为其所能为而已矣。然而或为之谋者,留鸡刲豕,以媚山巢妖狐之神而乞命,则孝子弗为。其弗为也,非有所吝也,不敢以辱吾亲,不忍以辱吾亲也。

  夫忠臣于君国之危亡,致命以与天争兴废,亦如是焉而已。当德祐时,蒙古兵压临安,亡在旦夕,求所以存宋者终无术矣。诚不忍国亡而无能为救,则婴城死守,君臣毕命以殉社稷,可也。奉君出走,收余烬以借一,不胜,则委骨于原隰,可也。死不我值,求先君之遗裔,联草泽之英雄,有一日之生,尽一日之瘁,则信国他日者亦屡用之矣。乃仓卒之下,听女主乞活之谋,衔称臣纳贡之命,徼封豕长蛇之恩,以为属国于江介。爱君而非所以爱,存国而固不可存,信国之忠,洵忠而过矣。

  曾元请及旦以易篑,而曾子斥之曰:“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姑息云者,姑贷须臾之安,以求活鲋于沾濡,妇寺之忠孝也。以堂堂十五叶中国之天子,匍伏丐尺土于他族,生不如死,存不如亡,久矣。信国自处以君子,而以细人之道爱其君乎?且夫为降附称臣之说,其愚甚矣。即令蒙古之许之与!萧岿臣于宇文,以保一州,而旋以灭亡;钱俶臣于宋,以免征伐,而终于纳土。朝菌之晦朔,奚有于国祚之短长?况乎徐铉之辨言,徒供姗笑;徽、钦之归命,祗取俘囚。已入虎吻,而犹祝其勿吞,词愈哀,志愈辱,其亡愈可伤矣!信国之为此也,摇惑于妇人之柔靡,震动于通国之狂迷,欲以曲遂其成仁取义之心,而择之不精,执之不固,故曰忠而过也。

  或曰:句践之请命于吴也,自请为臣,妻请为妾,而卒以沼吴。信国之志,其在斯乎!而奚为不可?

  曰:巽以行权者,惟其理也;屈而能伸者,惟其势也。吴之与越,以爵土言,皆诸侯也;以五服言,皆蛮夷也;以先世言,一为泰伯之裔,一为大禹之胄也。春秋之世,友邦相伐,力不敌而请降者多矣。受其降者,不得而臣之,已而复与于会盟,仍友邦也。上有守府之天子,其以强大相役属,同是冠带之伦,而义可以相服者也。故句践即不沼吴,而终不为吴之臣妾。宋之于蒙古,岂其比哉?宋之亡,亡于屈而已。澶渊一屈矣,东京再屈矣,秦桧请和而三屈矣。至于此,而屈至于无可屈。以哀鸣望瓦全,弗救于亡,而徒为万世羞。时异而势异,势异而理亦异。句践之所为,非宋所得假以掩其耻也。故杨后之命可以不受,而后信国之忠,纯白而无疵。择义以行仁,去其姑息者而得矣。

  〖二〗

  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是岂徒徽、钦以降之多败德,蔡、秦、贾、史之挟奸私,遂至于斯哉?其所繇来者渐矣。

  古之言治者,曰“觌文匿武”。匿云者,非其销之之谓也,藏之也固,用之也密,不待觌而自成其用之谓也。故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竞之不大,栋折榱崩,欲支之也难矣!其竞之也,非必若汉武、隋炀穷兵远塞而以自疲也。一室之栋,一二而已,欂、栌、榱、桷,相倚以安,而不任竞之力。故用之专者,物莫能胜;守之壹者,寇莫能侵。率万人以相搏,而其相敌也,一与一相当,而群无所用。自辽海以西,迄于夏、朔;自贺兰以南,垂于洮、岷;其外之逐水草、工骑射、好战乐杀、以睥睨中土者,地犹是地,人犹是族,自古迄今,岂有异哉?

  三代之治,千有余岁,天子不以为忧,其制之之道,无所考矣。自春秋以及战国,中国自相争战,而燕、赵独以二国之力,控制北陲。秦人外应关东,而以余力独捍西圉,东不贷力于齐,南不藉援于韩、魏。江、淮以南,则尤耳不闻朔漠之有(天)骄[虏]也。及秦灭燕、代,并六合,率天下之力以防胡,而匈奴始大。汉竭力以御之,而终莫之能抑。至于灵、献之世,中国复分,而刘虞、公孙瓒、袁绍,不闻有北塞之忧。曹操起而抚之,鲜卑、匈奴皆内徙焉。蜀、吴不相闻也。晋兼三国,而五胡竞起。垂及于唐,突厥、奚、契丹相仍内扰。及安、史之乱,河北叛臣各据数州之土以抗天子,而蓟、云之烽燧不闻者百年。繇此言之,合天下以求竞而不竞,控数州以匿武,而竞莫加焉。则中国所以卫此觌文之区者,大略可知矣。

  东汉之强,不敌西汉,而无北顾之忧者,有黎阳之屯在也。天宝以后,内乱方兴,不敌开元以前,而无山后之警者,有魏博之牙兵在也。外重渔阳、上郡、云中之守,而黎阳承其后;外建卢龙、定难、振武之节,而魏博辅其威。以其地任其人,以其人守其地。金粟自赡也,士马自简也,险隘自固也,甲仗自营也。无巡边之大使以督其簿责,无遥制之廷臣以掣其进止,虽寡而众矣,虽弱而强矣。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四裔之边臣各自守,而不待天子之守之也。牵帅海内以守非所自守之地,则漫不关情而自怠;奔走远人以战非所习战之方,则其力先竭而必颓。然而庸主具臣之谋,固必出于此者,事已迫,则不容不疲中国以争;难未形,则唯恐将帅之倚兵而侵上也。

  呜呼!宋之所以裂天维、倾地纪、乱人群、贻无穷之祸者,此而已矣。其得天下也不正,而厚疑攘臂之仍;其制天下也无权,而深怀尾大之忌。前之以赵普之佞,逢其君猜妒之私;继之以毕士安之庸,徇愚氓姑息之逸。于是关南、河北数千里阒其无人。迨及勍敌介马而驰,乃驱南方不教之兵,震惊海内,而与相枝距。未战而耳目先迷于向往,一溃而奔保其乡曲。无可匿也,斯亦无能竞也。而自轩辕迄夏后以力挽天纲者,糜散于百年之内。呜呼!天不可问,谁为为之而令至此极乎?向令宋当削平僭伪之日,宿重兵于河北,择人以任之,君释其猜嫌,众宽其指摘,临三关以扼契丹;即不能席卷燕、云,而契丹已亡,女直不能内蹂。亦何至弃中州为完颜归死之穴,而召蒙古以临淮、泗哉?

  人本自竞,无待吾之竞之也,不挫之而亦足以竞矣。均此同生并育于声名文物之地,以相为主辅,而视若芒刺之在背。威之弗能也,信之弗固也,宰之弗法也。弃其人,旷其土,以榱支宇,而栋之折也已久。孰令宋之失道若斯其愚邪?天地之气,五百余年而必复。周亡而天下一,宋兴而割据绝。后有起者,鉴于斯以立国,庶有待乎!平其情,公其志,立其义以奠其维。斯则继轩辕、大禹而允为天地之肖子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