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迷帚
掃迷帚 清·壯者著
第 一 回 挈領提綱全書大旨,開宗明義箴世名言
第 二 回 駁命數大儒口吻,辟神道末俗針砭
第 三 回 嗤討替語語解頤,斥祈禳言言動聽
第 四 回 鬼出會滿城鬼氣,瞎算命一片瞎談
第 五 回 辨吳諺通人多識,說女界志士傷心
第 六 回 拜僧成習婦德失修,爲妓毀妝情絲益固
第 七 回 鰥夫賺孀婦女巫弄權,弱質羨宜男蔔人私語
第 八 回 官惑堪輿徒資嗢噱,神醫疾病實駭聽聞
第 九 回 學使媚神侈陳儀仗,邑令修塔浪擲金錢
第 十 回 青陽遇祟一派胡言,黑夜偷油霎時露迹
第十一回 建仙祠奸徒斂財物,證白骨開驗破群迷
第十二回 說對臍大會無遮,乞開鎖立關廣募
第 十三 回 怪現象嬌女□張,真晦氣同人說破
第 十四 回 信左道返魂乏術,灌穢汁厚報親嘗
第 十五 回 進香求福堪笑冥頑,宣卷禳災大傷風化
第 十六 回 賽大會釀成械鬥,養巨害妄禱山神
第 十七 回 閻王請吃肉語涉詼諧,閏月屏訛言事征疇昔
第 十八 回 談厭勝幻說惑人,述巫覡惡風遍地
第 十九 回 演劇迎神托言祈賽,懸燈結彩粉飾太平
第 二十 回 遭疫癘向瘟部乞憐,沿陋習請僧尼禮懺
第二十一回 舊城隍神像遭殃,新狐仙香煙成市
第二十二回 猛將神坐踞堂皇,張天師技窮狼狽
第二十三回 試白刃作法戕己,照紅鸞沖喜成災
第二十四回 修志書獨出心裁,施棒喝頓開茅塞
第一回 挈領提綱全書大旨, 開宗明義箴世名言
看官,須知阻礙中國進化的大害,莫若迷信。你們試想,黃種智慧,不亞白種,何以到了今日相形見絀!其間必定有個緣故。乃因數千年人心、風俗、習慣而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大凡草昧初開之世必借神權,無論中西,皆不能越此階級。
中國唐虞以來,敬天祭鬼,祀神尊祖,不過借崇德報功之意,檢束民志。自西漢諸儒創五行之論,以爲禍福自召,而災祥之說大熾,於是輾轉附會,捏造妄言,後世變本加厲,謂天地鬼神,實操予奪生死之權,順之則吉,逆之則凶。由是棄明求幽,舍人媚鬼,淫祀風靡,妖祠麻起。自宮廷以至外臣,自士夫以至民庶,一倡百和,舉國若狂。日醉心于祈禳禱祝,其遺傳之惡根性,牢不可破。雖今日地球大通,科學發達,而億萬黃人,依然靈魂薄弱,羅網重重,造魔自迷,作繭自縛。雖學士大夫,往往與愚夫愚婦同一見識。最可笑者,極狡黠之人而信命,極奸惡之人而佞佛,不信鬼神之人而討論風水,極講鑽營之人而又信前定。惝怳迷離,不可究詰。中國之民智閉塞,人心腐敗,一事不能做,寸步不能行,荊天棘地,生氣索然,幾不能存立於天演物競之新世界。視西人之腳踏實地,憑實驗不憑虛境,舉一切神鬼妖狐之見,摧陷廓清。天可測,海可航,山可鑿,道可通。萬物可格,百事可爲,卒能強種保國者,殆判霄壤。
故欲救中國,必自改革習俗入手。欲改革習俗,而不先舉層層關鍵,一拳打破,重重藩籬,同時沖決。使自今以後,合四萬萬同胞,人人鼓勇直前,從實理闡起,實事作起,則膠黏絲縛,障礙多端,竊恐再更三百年,中國猶如今日,這豈不是最可憂慮的事麽?話休絮煩。如今先敘那江蘇吳江縣有一布衣,姓卞,名至元,號資生,家居縣城偏西古儒林裏。少承父師教訓,長受朋友切磋,上下縱橫,學兼新舊。其胸襟磊落,思想高尚,真有空前絕後之概。生平專講實踐,最恨鬼神、仙怪、星相、卜筮諸說,謂此實陷害人群進化的蟊賊。因此於書室座右,高貼格言一紙,藉以自警。他有一子,系夫人林氏所生,年方八歲,小名瑞兒。資生眼裏看出來,沒有可從的好師,只得自行督課,閑時即舉那格言講解。其詞曰:多讀有用書,少作無益事。
救人莫如醫,惑世莫如巫,南人信鬼,故二者連稱,其實巫醫那得並論。
做人當從陽面做起,勿從陰面做起。
光明世界,但有實象,斷無幻境。
世果有神仙,則秦皇漢武,可以不死。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鬼與死爲聖人所不言,聖人不言,而我人必昌言,是謂背聖。
盡人事乃真君子,諉天命必非丈夫。
賽會迎神,懸燈演劇,人視爲熱鬧道場,我視爲昏暗世界。
開山築路,而曰礙風水,則外國鐵軌如織,礦產紛開,何以國勢勃興?豈風水行於中而不行於西。
人藏其心,不可測度,相自相,心自心,相由心生,真術士欺人之語。
這幾條格言,雖寥寥百餘字,資生的學識志氣,已見一斑。好在不徒空言,並能實行。他一家之人,爲所感格,無一個沾染惡風。有欽佩他的,便有四句話贊他道:“僧道無緣,星蔔不入,塵障一空,男讀女織。”這資生有一個中表弟,姓楊,字心齋,單名德,家住鎮江府城內,小資生三歲。說他的本領,八股以外,絕無事業,是一個頑固不通,充數兒的秀才。因此把這因果祈禱之說,看作聖經賢傳,身心性命之事。心齋幼時,隨母至舅家,盤桓動經數月,與資生極爲親昵。不幸母氏去世,他因支援家計,無暇出門,彼此闊別,不覺荏苒五載。某年七月上浣,忽然買舟往訪,到岸時日已西沈。相遇之下,略敘寒暄,即請出嫂氏相見,不免治饌款待。那資生平日見他書信來往,諸多迷罔,思趁此多留幾日,慢慢的把他開導。豈知心齋之來,也懷著一種意見,他不曉自己不通透,反笑資生爲狂妄。
亦欲乘機問難,以折其心,一聞挽留,正中下懷。兩人雖是親戚,此時卻宗旨不同,各懷著一個不相下的心思。
心齋餐後,閑步室中,見架上所列之書,都是科學的鉅冊,壁間所懸之畫,都是世界的新圖,爲生平所從未夢見,已自大不滿意。忽又擡起頭來,見書案右首,貼著那格言一紙,勉誦一過,不禁哈哈大笑道:“表兄不是我多嘴,你這一張格言,實所未解。”資生正欲置答,適僕人送來遠友的信函,因倚榻拆看,擡頭對心齋道:“表弟,且坐,容少緩奉問。”
第二回 駁命數大儒口吻 辟神道末俗針砭
資生閱信既畢,即問心齋未解的所在,心齋道:“表兄說諉天命者非丈夫,我且問你:孔子雲,不知命無以爲君子,王充有命祿之篇,李康有運命之論,子果以爲是耶否耶?”資生道:“弟試論之。”心齋道:“命之一說,不外貧富貴賤死生六字。然而淫人累千金,賢士家徒四壁,鄙夫登三事,大儒身無一命,閭巷長者多髦期,而善人或早夭,誰爲爲之?非命而何?”資生笑應道:“不然。太上之初,言德不言命,故善惡分而貧富應之,賢愚分而貴賤應之,惠逆分而死生應之。在華封人之祝曰,祝聖人富,不祝巢許。在舜之命禹曰,汝陟元後,不命共驤,在文王之告武王曰,夢帝賜九齡,不賜管蔡,是也。
顧夷齊仁而貧,陶猗反富,孔孟聖而賤。驤賈反貴,顔子貧而夭,盜蹠反壽。人之言德者,求其說而不得,則相與歸之天。
曰命耳!命耳!此命之說所由昉。雖然命何名哉?冥焉爾,令焉爾。謂冥冥者不可知,而天有以令之爾。使天而果有以命之,則至尊且明,必不貧夷齊而富陶猗,賤孔孟而貴驤賈,夭顔子而壽盜蹠。且使天而果有以命之,則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銅陵金穴,可不召而來。苴茅分虎,可不求而得。黃?鮐背,可不祈而至。何以貨殖之子。傳販脂賣漿之業。
幹祿之士,操負鼎販牛之策。養生之家,求煦噓呼吸之術哉?
吾觀夷望同志,而東海異於西山,憲賜同學,而結駟異於露肘,柴由同仕,而出走異於覆醢。然則執鞭而求,貧可致富。投竿而謁,賤可邀貴。啓門而逃,死可幸生。豈天之命人使若是耶?
抑亦人自爲之耳?假使夷齊而權子母,則墨胎之封,埒于齊楚,孔孟而行苞苴,則鄒魯之席,豔于金張,顔子而習詘伸偃仰,則陋巷之年,高於喬松,又使陶猗不倚市門,則操瓢鼓瑟,必不能鳴鍾鄰里,賈不媚色笑,則稱先道古,必不能紆佩侯門。
盜蹠不聚徒行劫,則蒙袂輯履,必不能沒齒東陵。然而夷齊諸人,安之若素。陶猗諸人,亢之不疑。使天而有以命之,是命能行于夷齊諸人,不能行于陶猗諸人也,有必不然矣。是故太上立命,其次制命,最下者聽命。修德不望報,以行其心之所安,立命之謂也。命而可立,何命之有?子言不受命,李泌言造命,制命之謂也。命而可制,更何命之有?晉魯褒有言,死生無命。富貴在錢,此言雖駭人聽聞,亦足爲世之不自競爭。
徒槁吾身,灰吾心,俯首聽命,慕他人之顯榮,悲自己之淪落的當頭棒喝。要知天命之說一熾,則君必輕其國,臣必怠其職,農不事耕稼,婦不事織,士不事學業,天下衣食之源,富強之機,必至立窒,其與蔔筮瞽人之害,寧有異耶?”
心齋默然良久道:“命不足憑,敬佩名論。至鬼神則究未可竟辟。明有神,幽有鬼,載於古籍。宋儒張子謂鬼神者二氣之良能,紫陽承其意而更辟一說,謂至而伸者爲神,反而歸者爲鬼,其實一物。觀春秋時已有鄭伯、有齊彭生故事。厥後蘇子瞻喜人談鬼而鬼至,阮瞻論無鬼而鬼亦至,不可謂白楊青塚間,必無披荔帶蘿之輩。《易》曰:‘精氣爲物,遊魂爲變。’鬼之爲言歸也。自古無生而不死者,即無死而不爲鬼者。賢如巢許,聖如周孔,般倕之技,賁育之勇,王侯將相,後先接踵,累累蓬顆之間,皆斯人之逋逃藪矣。表兄必並此辟之,毋乃過當。”資生正色道:“表弟,你道我沒有真見隨口胡說麽?可怪弟泥古不化,知其一不知其二,吾儒不斥鬼神,西人亦有靈魂之說,此宗教家藉以警世之微意,非必實有此事。表弟,你征引古書,認虛作實,未免爲古人所愚。你看那湘靈山鬼,見於《楚詞》固騷人比興之作。外此若東方《神異》之經,唐人《宣室》之志,侈言仙佛,語並無征,怪誕離奇,寓言八九,書又安在可盡信?而古今來亂民奸賊,又大率借此惑衆,號召一切,陳勝之鳴狐,張角之妖書,大都肆荒誕之言,行煽惑之計,一般無識之民,皆受其欺而不覺,其弊之極,乃至流爲庚子之拳匪。吾謂人死則譬諸燈滅,形影俱息,安得有鬼?俗語說得好,疑心生暗鬼,可知神鬼二字,是由疑心生出來的。方今格致日明,不出百年,中國士民將無一談鬼神之說者。表弟,我與你數年不見,方冀你學識大進,刮目相看。卻原來塵腐依然,連這個鬼神二字尚不能勘破,豈不可怪!”
心齋受了一場奚落,欲再強辯,已覺理屈詞窮,只得將他話岔開。那時自鳴鍾正錚錚的敲了十下,資生忙起身道:“時已不早,表弟遠來跋涉,宜即安寢。愚兄失陪了。”遂告辭而入。
第三回 嗤討替語語解頤 斥祈禳言言動聽
心齋一夢醒來,早已東方放白,在枕上思想昨日光景,自言自語道:“我那表兄,不信命又不信鬼神,我欲難他,反被他一番議論,說得我啞口無言,但是我終不輸服,須再尋一二事與之辯難。”
正在起身,資生已踱將進來,難免又有數聲套話。飯罷無事,心齋偶翻日報消遣,忽檢著一紙內有蘇城童稚,連日被溺一則,略謂童稚被溺,系此地溺鬼討替所致,並有某少年撰一短篇文字,刊於報首。心齋閱畢,喜有同志,因故意把這篇文高聲朗誦道:地非臨濟,何來妒婦之,津境異瀟湘,詎赴靈妃之召。而乃無端而效徐貞之負石,學屈子之沈淵,誦公無渡河之句,能無爲蘇城被溺之童稚代籲無辜耶?
吾雖不文,敬賦公無渡河以吊之曰:“公無渡河公竟渡,馮夷震懾老蛟怒,狂夫白首且不可,婉戀之年毋乃誤。”
心齋且讀且歎,及偷眼看資生時,但微微含笑,置若罔聞。
心齋不能複耐,把報紙示資生道:“表兄,你看上面所載,這種溺鬼,己欲溺而溺人卻也可恨。”資生道:“童子失足溺死。
亦是常事。這討替之說,哀溺之文,皆好事者爲之,弟何憤爲。
”心齋道:“據理而論,有人於此,忽入罟護陷阱之中,無術自解,則後之來者,不必皆爲其鄉党朋友,即嘗有睚眥之怨,苟非必欲其死,無不大聲疾呼,遙相告語,使救其命。一爲鬼則不然,無論死於火、死于水,死於縊,死於鴆,皆有所謂討替者。豈一入鬼道,即居心殘忍,雖行路之人,皆將引爲同調,而亦使其死于火,于水、于縊、於鴆而後快耶?抑非討替不得再轉輪回,閻羅老子亦糊塗昏瞆,一任斯人之蹈覆轍者,迴圈不已,不一過問耶?是誠冥冥中之大疑竇,令人索解不得,兄能出一言判其理否?”
資生笑道:“可又來昨既力斥鬼神,又安有所謂溺鬼?既無溺鬼,又安有所謂討替?憶昔人有遇縊鬼者,鬼以繩結環相示,誘此人引頸就縊,此人佯爲不能,徐以一手置環中,鬼曰:‘誤矣。’乃縮回其手,而以一足置環中,鬼又曰:‘誤矣。’此人笑曰:‘汝誤才有今日,我不誤也。’鬼大哭而滅。又袁簡齋《續齊諧》中,有豁達先生者,遇一縊鬼,欲討替。先生大聲喝曰:‘好大世界,無遮無礙,死去生來,有何替代?要走便走,豈不爽快!’說者謂豁達數語,可將一切討替鬼立時喚醒,作大解脫。吾謂以上二則。都是寓言,謔浪盡致,非謂世上真有討替鬼,實欲喚醒一切信討替鬼之人,諷誦一過,應自默會,子何猶惑於討替之說耶?”
言次,忽一女僕取茶點進,口稱奇事奇事。資生問他何事驚怪?女僕道:“方才遇見一同鄉人,說及他鄰家有某甲得罪神道不肯祈禳,終竟死了,臨死口叫懊悔不絕。”心齋不待說完便插嘴道:“如何!如何!可知祈禳之事尚不可廢。即鬼神之說,不盡無憑。”
資生哼了一聲道:“屢言不悛,表弟何頑固若此。可見吾中國這班士子實不中用。手孔孟之書,膝程朱之席,而膠執鮮通,不明真理,殆皆我弟一流人物。鄙意人當疾病纏身,只有節飲食,慎起居,求醫服藥,勉盡人事,除此別無他法。無如積習相沿,難以理喻,一遇疾痛,輒謂鬼神作祟,信巫覡僧道等胡言,百般祈禱,幸而獲安,不以爲病本可不死,以爲其術之神,實足挽回造化。若輩遂得飽所欲而去,設仍不諱,非特無片言一斥其謬妄,反悻悻然謂此因不早祈禳,以至觸怒鬼神,愚夫愚婦,如醉如癡,妄費鉅資,在所不恤。那曉得人之壽夭,斷非此等人可主宰其間。苟或生死之權,果由若輩操之,則與其臨渴掘井,不若未雨綢繆,人何不於未病之先豫倩其專誠祈禱,以免夭劄。則凡擁資財,挾權勢者流,又皆可恃此無恐,長生不死,有是理乎?明此而祈禳之說,不攻自破。更堪笑者,民間或築墳,或造屋,其鄰近之人,設抱微恙,家人輩必相聚議說,是必動土觸犯太歲神所致,急宜延巫祈禳,或請僧道作福,庶保無虞。不知冤各有主,太歲有靈,自當於築牆造屋之家,肆其荼毒,何致殃及無辜,無理取鬧。其尤甚者,則以鄰近並無土木之興。師巫無可藉口,乃逞其搗鬼伎倆,以爲是必飛來土煞所致。無論並無土煞,就令有之,既可飛來,即可飛去,何妨任其來去自由,置諸度外?或謂天狗、騰蛇、白虎等星,亦能在人間作祟,實在並無此星,何所謂祟。其說荒謬絕倫,更可付諸一笑。或又謂祖先作祟,理宜祈禱追薦,以妥幽靈,于理尤覺不順。祖先果有知,必加意護佑子孫,使永無災悔,安肯無端作祟,自害後嗣。至異姓鬼魂,生既與之無隙,死豈轉爲尋仇,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殊堪怪歎?”
心齋側著耳朵,覺得此段議論入情入理,不禁連連點首,蹶然起敬道:“表兄,你的說話甚是真切,今而後如夢初覺,可不爲一切幻說惡俗所迷。”
第四回 鬼出會滿城鬼氣 瞎算命一片瞎談
中國民俗,每逢七月下浣大都斂錢做那盂蘭盆會。日則紮就燈彩鬼像,沿街跳舞。夜則延請僧道,拜懺唪經,搭台施食,各處大同小異,而以蘇州爲最著。心齋自月初到卞家,轉瞬已是旬余,在鎮江時頗慕蘇州盂蘭會之名。一日午後,與資生說起,欲至蘇一觀,以作談資。資生雅不願往,而又不好拂表弟之意。想道:聞今歲蘇州盂蘭會較往年更勝,當必窮形盡相,能令人發一大噱。若同彼前往,一則略盡地主之誼,二則能使表弟觸目驚心,倒也一舉兩得。當即滿口應允,喚僕人雇定船只,先期同舟赴蘇,寓居胥門外某客棧。
蘇人好遊,凡遇三節會前一二日,各處已極熱鬧。翌晨,二人連袂出城至虎邱一帶遊覽,但見七裏山塘,遊人似織。迨夕陽西下,畫舫輕搖,燈火通明,管弦嘈雜,誦昔人“木蘭之楫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之句,覺樂事賞心,風光美滿,此時此景,仿佛似之。麋台鹿囿間,風景固自不惡。及興盡歸來,則已玉露初零,魚更數躍矣。倦極假寐,一宵無話。
明日恰是會期,二人朝餐後,同至元妙觀前,先啜茗於雲露閣,小飲於老萬全,領略蘇垣風味。俄而萬頭攢動,空巷出觀,都道會來會來。資生等亦逢場作戲,隨衆觀看。計前導有金鼓、有燈牌、有十景旗傘、有茶擔、玉器擔、香亭、鑼鼓、十番棚等項。次則扮出各種鬼相,如大頭鬼、小頭鬼、摸壁鬼、無常鬼、兩面鬼、獨腳鬼、長子鬼、矮子鬼、胖子鬼、瘦子鬼、脹死鬼、餓死鬼,以及刻薄鬼、勢利鬼、強橫鬼、懦弱鬼、說謊鬼、驕傲鬼、色鬼、酒鬼、脅肩諂笑鬼、招搖撞騙鬼。末後有焦面大王鬼,擺來踱去,全是官樣,是鬼是官,令人莫辨。
又有小孩數十,身穿號衣,手持各樣軍器,裝作鬼兵。另有一童,翎頂翹然,騎馬按轡,裝作鬼將,押解鬼餉,冥鏹紙帛,高積如山。更有一巨鬼,匍匐作求乞,演出借債鬼的模樣,以上諸鬼,卻都興高采烈,鬼混鬼鬧,鬼笑鬼跳,一路人看鬼,鬼看人,應接不暇,兩人看著大笑不止。看時辰表時正在三點余鍾,尚可暢遊,遂步入元妙觀。此處爲江湖賣技人聚集之所,把戲場,西洋鏡,拆字攤,相人館,無所不有。
忽一處喧嘩嘈雜,聚看的人圍了數重,近前逼視,一鄉下農人扭住算命的狂毆不已。算命的雙目皆瞽,不回手,不開口,一任毒打。看的人恐釀人命,齊聲喝止。問其緣故,鄉人怒目切齒道:“我是城外農人,家中父母雙全,耕田度日頗可溫飽。今因趕熱鬧進城,適在此處遊玩,這廝百計兜攬,因費錢百文,令推算流年。可恨這廝屈指一輪,便開口向我道:‘尊造刑克重重,命硬得很,必定父母早亡,難享蔭下之福。’那時我尚不發怒,惟正言相告道:‘你誤了,我父母康健無恙,你怎說此話咒他老人家?’這廝聽了我言,並不轉風,卻反板著面孔道:‘我的推算極准,從來不曾瞎說,照你的八字,父母決已不在,你還說康健,難道你要想他人做父母麽?’列位爺們,這廝的話叫我那裏忍得住?列位且閃開些,讓我索性打死那人,出這一口鳥氣。”
說罷,又欲轉身舉手。此時資生實在看不過,大聲喝道:“你這人也太呆了,星相地卜,原是騙人財物,無一語可信的。
即有一二句道得准,不是他隨口撞著,便是他設法探聽,察言辨色得來的,又何必與此等人認真?你恨他咒你父母,須知你父母決不會被他咒死,照你這樣毒打,萬一失手,釀成命案,官司臨門,那時你父母真要嚇死氣死,後悔也來不及了。你有錢百文,不喝酒去,卻與這廝胡纏,這是你的大錯,又何苦一誤再誤呢。”
說到此處,那鄉人已恍然大悟,連聲稱謝,便拱拱手一溜煙去了。那些看客亦口稱有理,一哄而散。看那算命時已是頭面青紫,不成模樣,一塊半新半舊的白布落在桌下,俯首視之,兀自似通非通的寫著幾句道:“推算星命,傳自異人,斷決休咎,應驗如神。焚香卜易,必要誠心。所占之事,靈應十分。
諸君賜教,到館面陳。”二人不覺啞然一笑,相與大踏步而去。
第五回 辨吳諺通人多識 說女界志士傷心
卞楊二人一路說說笑笑,回到寓中早已是黃昏時候。棧主人搬出夜飯,二人食畢閒談。心齋初次到蘇,聽得吳中人士,無論男女老幼,那口音都與鎮江不同,恍然於方言俗語,各處歧異。因記起他母親在日,曾說道:“吳人言語,忌諱最多,習俗所尚,父老所傳,多有不可解者。”因開口問資生道:“表兄,你是吳人,定習聞吳語,吾聽得先母說,吳地諺語不一而足。今夕無事,欲懇兄一一明告,並剖析其理由,使弟異日回鎮江後多一談笑之資,也是弟出門半月。到過蘇州的一大紀念。”資生聞言,躊躇半晌,方答道:“表弟,這又何苦!你既不思作方言記,不必把此沒要緊的事問及愚兄。不瞞表弟,兄雖吳人,這種俗諺因其荒誕不經,無關實用,卻也不大理會,叫兄從那處說起?”他中表兩個正在一問一答,不防隔壁有一寓客,忽哈哈大笑起來,聲震窗戶,繼又輕輕的說道:“吾久聞吳江卞生,是當代博物君子,那知連這本地風光諺語也不懂得,被人問倒,還要左支右吾,豈不可笑!”資生歷歷聽得,心頗不悅。然他究系虛心自下的大儒,不是那一得自封的頂名兒秀才。細思道:“此人話中有因,或尚可與談,不免儘先施之禮,與他一敘。因此偕心齋同走過來。
那人正憑案觀書,忽見二人進來,連忙離座出迎道:“適才狂言多多得罪。磊落如兄,諒不我責。”資生忙應道:“小弟不才,正欲請教。即蒙兄直言指斥,感且不朽,敢問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汪,名梧鳳,字學海,昆山縣人。因事到蘇。昨見二君舉止不凡,詢及棧主,始知兄即吳江卞某。此弟生平最敬佩的人,敢問此位名姓。”資生一一代答,並求教言。
學海道:“一物不知,儒者之恥。适才聽兄答令親之言,不免沾染一二分虛驕氣,據弟看來各處俗諺,以誤傳誤,於風俗人心實大有關係,須得吾輩讀書明理之人隨時洞察,隨處道破,轉移而感悟之。若鄙爲不屑措意,聽其謬說流行,這就是大大的不是了。以我兄之通達一切,似尚見不及此,此弟所以浩然長歎也。兄謂俗語不必深求,不知俗語未可厚非,特世人誤傳之,致陷入迷信一派爲可恨耳。即如吳諺雲:‘二八勿打竈。’吳人因此謂二月、八月不可作竈說最不通,豈知二八乃籬笆之誤。言竈近籬笆,恐防火燭也。又雲:‘正九勿搬場。’遷移家宅者,遂避去此兩月,此亦無謂之至。其實正九乃針灸之誤。言針灸科遷移,生意必不好也,‘弗到黃河心弗死,到了黃河死不及’世之將錯就錯者,每援爲口實,無理可笑,莫甚於此。蓋黃河乃橫禍之誤。言人不犯橫禍,則不肯死心塌地,及犯了事,則身爲囚犯,欲死不及,乃勸人及早改過的意思。
‘吃酒包婆娘,亦空三千糧,摘醋咬生薑,亦空三千糧’,浪擲金錢者,每以此數語爲口頭禪。奢儉一致,必無此理。要曉得上之亦空,乃一空之誤。下之亦空,乃一供之誤。千字系天字之誤。言吃酒包婆娘,一天空三天之糧,摘醋咬生薑,則一天可供三天之糧。諸如此類,不可不辨。吾兄以爲然否?”
資生欣然答道:“妙論。妙論。得未曾有可作吳諺中新校正掌故了。”學海謙讓不遑道:“這不過一知半解,算得甚麽?
資生兄,你可曉得俗語之害人猶不止此,受其毒者,以粗人及女子爲最多。粗人姑不論,那女子爲四百兆國民之母,關係頗重,中國女智不開,而又有一種輾轉誤會之妄語,深入腦經,此真不可救藥的事。俗例重男輕女,謂生女則屋檐低三尺,新嫁娘忌在母家過冬至,謂母家過一冬,夫家死一公,已出閣之女,必在夫家度歲,謂非此則不利母家。他如耳朵熱,則謂有人說他。眼睛跳,則謂是非將到。鼻打嚏,則謂報信不爽。得夢兆則妄測吉凶,睹物象則妄分休咎,以及日月之爲兄妹,雷電之有公母,鴨之腦有秦檜之靈,鵂鶹之鳥是冥王之婿,見寸星之蛇而謂吾祖,見燈火之花而曰有喜,此皆無理之尤者。婦女彼此告語,不以爲怪。無論村姑鄉婦,即大家婦女,幾沒有一個不染此種囈語,津津樂道的。乃知《女界鍾》所謂朝尋賣蔔之人,夕念消災之咒。朔望茹齋,報雙親之豢養;元宵聽鏡,決良人之登科。與夫請紫姑,拜地藏,占鵲噪,作筷仙,起牙牌數之類,猶事之小焉者也。”資生道:“吾兄高見極是。中國女界,如此腐敗,真真可怪。”
言次,學海忽作色相告道:“資生兄,這事猶我國女子普通弊病,但使女學大興即可無慮。你可知我姑蘇婦女,近日更有一大玷惡,喧騰日報,內之爲各省所譏笑,外之爲各國所賤視麽?”資生聽了不覺一驚道:“這卻未知,望兄明示。”學海方欲置答,只聽得擊柝之聲,遠遠而來,其時已三鼓了。遂訂明日再敘,各各告別安寢。
第六回 拜僧成習婦德失修 爲妓毀妝情絲益固
資生與心齋,因急欲聽學海議論,明晨起來,忙忙的用了早餐,方欲舉步,忽見學海已掀簾走進,怡然色喜道:“今日可與二兄長談了。”兩人齊聲答道:“願聞妙言。”坐定,心齋先婉問道:“昨夕我兄所說蘇城婦女,究系何事?”學海道:“此事說來自講陰騭家言之,卻像談人閨閣,要墜甚麽拔舌地獄。然揆諸現情確實如此。若緘口不言,更不足爲鑒戒之資。
聞近來蘇州紳衿婦女,每喜拜和尚爲師,此倡彼和,相習成風。
公行無忌,莫能檢束,美其名曰佛門徒弟,以爲如此皈依,則可超登極樂世界。這豈不是一段奇聞麽?那婦女平素在家,見了生人即遮遮掩掩,做出百般羞態,獨于和尚跟前,無不放浪形骸,往來極密,其親熱更勝骨肉。凡遇寺中作佛會,及開光、傳戒、齋僧、施食等事,皈依徒弟,多呼姨挈妹,到寺隨喜,就在僧房內用茶用點。和尚百十分的殷勤,低言輕笑,做出許多的醜態。凡大叢林中皈依女弟子竟有多至百數十人,種種曖昧之事,實屬不可勝言。風俗淫靡,一至於此,深堪浩歎!此等淫僧之罪,固擢發難數,爲地方官者,果能雷厲風行,嚴禁力杜,違者罪坐家長,並重懲僧人之犯法者,則此風或可稍息。
乃竟熟視無睹,任其妄爲,可爲駭異。尤可憤者,僧人中每有自誇法術,哄騙資財,相傳本城世家子某甲,短衣白襪,窄袖青衫,一望而知爲紈褲子弟。去年八月,因赴金陵鄉試,往釣魚巷獵豔,與妓女玉蘭有齧臂盟,從此數月不歸,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意。事爲甲母所悉,愀然不樂,時甲新婚未幾,其妻怨懟更不必言。有某僧者,自謂有秘術,甲母曾拜爲師,一日適以事來,甲母告以故,並請用術離間之。僧初有難色,及賂以重資,始許一試。因索一紅綾餅,呵氣於背,又索小布袋一,口中念念有詞。中藏一針,謂甲母曰:‘持此餅與甲及妓食,並以此袋私納甲衣縫中,必有效驗。可使妓美變爲醜,不能複合。’甲母乃作函促甲回裏,甲得書遂別妓整裝歸。其母絕不責駡,但謂曰:‘妓有何好處,而癡心若此?’甲乃言妓之多情。且雲:‘若不得爲小星,寧披發入山,與世長謝。’妻亦佯笑曰:‘郎言妓多情如此,儂亟欲見之。’遂代懇於母,授金脫其籍。母沈吟良久,出餅置桌上,謂甲曰:‘汝言妓真心,汝試持此餅與之同啖。謂內有毒藥,因不能脫汝籍,與其生抱別恨,不如死葬雙魂。妓肯啖之,則真心矣,贖之可也。’隨與以鉅資及餅。其妻已將小袋隱納甲行衣中。甲茫然不知,欣欣前往。妓訝其太速,甲以母言告,即擘餅令啖。妓遲疑不決,甲笑曰:‘焉有鴆人羊叔子哉!實告卿,我言卿良,而母與妻皆不信,故以此相試耳。如其否也,胡以資來。’遂以金示妓。
妓信,乃分啖焉。是夜甲與妓同宿,細語喁喁,樂而不倦,久亦了無他異。甲竟挈妓而行,買棹旋家。母與妻見之,懊惱殊甚。急飭人覓僧,則已杳如脫兔,不知去向。這僧借術騙財,你道可恨不可恨?”
資生道:“僧固可恨。然甲母與妻信其妄言,亦屬咎由自龋”時已鍾鳴十一下。資生道:“我們何不向外邊走走,得些空氣。”乃相與攜手出門。
第七回 鰥夫賺孀婦女巫弄權 弱質羨宜男蔔人私語
那三人且行且說,走有一二裏路遠近,只見一座酒樓裝飾精雅,妙在隔絕鬧市,有半城半郭景象。資生道:“好個酒肆,我們何不小酌談心,消此長日?”二人點首,遂相率躡足登樓,喚酒保道:“你把那頂好京紹燉上幾斤,有清潔的果菜只管搬來,卻不要多問。”酒保答應道:“是。”他三人在當窗一張小桌子坐定,便淺斟細酌起來。飲未數巡,那學海先開言道:“二位長兄,弟有近事兩則,頗覺新鮮,說給二位,爲今日下酒之品可好不好?”資生道:“妙極。妙極。我與表弟先各浮一大白,洗耳恭聽。”說罷,二人各舉觴一飲而盡。
學海道:“我邑鄰縣新陽人陸道基,年逾不惑,家道赤貧。
數年前在縣城某家訓蒙,僅堪饣胡口,近因鰥居無偶,心緒不寧,日復一日,竟想出一個急計。一日商之素所稔熟之女巫,囑爲賺一佳婦,巫許諾。未幾,有青年孀婦,風姿甚麗,家業亦饒,適往女巫處,占問終身休咎,女巫心中默忖道:‘這魚兒要上鈎了。’屈指把八字一掄,佯作吃驚之狀道:‘娘子不出百日將有災難。’婦驚曰:‘如何?如何?不識可有禳解之方否?’巫假意沈吟一番道:‘只有一法,別無妙術,但恐娘子未必允從?’婦固詰之,女巫道:‘惟得陸姓者而醮之,庶保無恙。’婦曰:‘世上不乏陸姓,但未識是何等人?倘貌美固我所願。’女巫道:‘癡娘子此爲禳災而求偶,尚何暇擇妍媸老少?我早爲你推算定了,某日清晨,獨起開門,見一男子走過,即問其姓,果姓陸,則得其人矣。如或錯過,則大災莫解。’婦受教而歸。至期如法等候,果得陸某。告以欲嫁,陸徉爲不知,以齊大非偶,再以年貌懸殊,故意峻拒。婦強曳而入,結爲夫婦。
床第之間,猶感激該巫不置,此人與弟素熟,幾無言不告。以上情形皆被弟饣石出來的,卻千真萬確。這事奇也不奇?”
資生道:“此真奇聞。可見巫蔔之輩,慣弄玄虛,世人迷而不悟,趨之若驚,這真中國極大的怪事。敢問再有一則,卻是何事?”學海道:“此系弟所目見者。今年三月,因本地將辦學堂,到上海購買書籍儀器。購畢無事,閑遊各處,偶至一廟門前,問本處人知名紅廟。方徘徊門外,忽睹一靚妝少婦,後隨小婢,自廟中出,頗似大家閨閣。在門口測字攤上,隨手拈得一字,拆字者詢其何用,少婦赧然答道:‘求子’。測字者即正襟危坐,將字拆開,瞎說一番,旋謂少婦道:‘照字拆看難得麟兒。然人定勝天,倘能不惜小費,當爲想一厭禳之法,以求必得。’少婦默然片時,問道:‘如何做法?未知要費錢幾許?’拆字者附少婦之耳,喁喁數語,第見少婦頷首者再,悠然有會而去。以少婦求子公然形諸口,已屬奇事既求之不得,該拆字者又可以爲之代謀,而少婦竟鼓舞歡欣而去,斯誠奇之又奇,不可思議。”
資生狂笑道:“其中隱情,不言而喻,這又聞所未聞了。
此等現象,日觸於吾輩腦筋,如何耐得?吾不怪女巫與拆字者,吾獨怪我中國人人爲所眩惑顛倒,竟沒有一個能抱定識,具毅力把他覰破。向使我中國人民無一過問,那女巫、拆字輩也就要絕迹人間了。”說罷浩然長歎,連連拍案。
學海知他已有醉意,故道著世態,分外感傷,便婉言道:“資生兄,吾等六尺之軀,百年之壽,也愁不得許多,酒已夠了,可就此出外罷。”
第八回 官惑堪輿徒資嗢噱 神醫疾病實駭聽聞
那資生酒量本不甚豪,今因知己歡聚,暢談薄俗,不免多喝了幾杯,因此腳高步低,竟有不能支援之勢。心齋與學海看天色尚早,想著茶能解酒,便步入一茶肆中,博士湊趣,泡上三碗濃茶。三人喝了一回,津津有味,已清醒了許多。聞得那隔壁桌上兩人對坐,正在齗齗爭辯,各執一見。
原來這兩人一姓李名曰輝,號有光,一姓蔡名沅,號明辨,都是本城人。那有光專信風水。明辨專信神佛。主義不同,因此互逞詞鋒。有光道:“天下只有風水,沒有神佛。”
明辨道:“神佛是實有的,那風水卻是作不得准的。”
有光道:“你那裏曉得,風水一道,如今的官場中尚多信服,吾輩小民,豈可訾議。我聞金陵上元縣署,據堪輿家言,爲仙鶴之形,故照牆例用木壁,恐磚石壓傷鶴頂也。握此篆者,控鶴淩雲,騎鶴致富,風水所系,往往有征。前年某大令攝上元,不信風水,於頭門外添建告示遊廊,砌以磚壁,又設太平水缸數具,皆不利於鶴形。後聞本任某令回任,以其故違定章,擅興土木,擬詳稟大憲。嗣經某當道力勸,始不出詳。又聞常州陽湖署,近籌款改造,落成而後,經地師勘驗,言須壞七官,代理縣事某,至不敢入衙。而在後署理之某令,本爲風水專家,即豫至署內外,將羅盤針縱橫察看,聲言須改造若干處。由此可知風水之說,不獨愚民深信。他們翎頂輝煌,身任百里侯的且看重此道,你何必輕加駁議呢!”
明辨道:“你休再講這話。我聞諸新黨家言,中國因風水二字阻止鐵路,阻止開礦,以及爭墳地則闔族械鬥,覓葬地則棺木暴露,種種禍端,指不勝屈。可見風水有害無利,不若神鬼之實能福人。”
有光道:“何以見得?”
明辨道:“人於神祇,不可不尊。你不信,但想那施相公能爲人治瘡毒,那觀音、竈君等更各有仙方仙丹,以療人疾玻尤奇者,皖省安慶城內絕少良醫,其土人亦不信醫而信神,謂神能醫病也。聞前年有某候補道,原籍江蘇,分發安徽,因母病劇,所延諸醫,皆甚庸劣,不能奏效。有人告以某鄉某神最靈異,何不往求。某道因與那人及仆同往,後語同鄉人謂求醫之法,先具疏於神,言病狀至明日,然後叩首求籤,詢神可治與否。簽許可治,則寫方,其法於幾上敷以香灰,數人肩神轎,扶轎竿頭於灰中,書字寫方畢,複肩神轎,曆各村一周,或過一家,神轎忽重,必神向其家索藥也。然後其家將所有各物,一一相告,言至某物而神轎輕,則其家舉某物相贈。聞服其藥,多有驗者。病者於夜間,亦輒有夢神來診病者。故信神之心益堅,而醫亦由是愈加庸劣。”
那有光不待說完,即冷笑道:“都是胡言,我兄偏信,真可謂愚極了。某聞西國十五世紀以前,醫學未興,有病者諉諸神權,托諸星士,此實野蠻時代的舉動。中國至今日而尚有此習,可愧之至。此事害人不淺,所謂仙丹者,燥烈之香灰而已。
所謂仙方者,不對症之藥味而已。治病不足,增病有餘,怎反說有功效呢?”有光講到此處,又連聲大笑不止。
此時滿室之人,皆側耳聽他兩個辯議,卻靜悄悄無一人言語,好似在說書場一般。時資生醉意全解,聽他二人所說,到也均有見解,惟未免各有偏弊,因隔桌插嘴道:“二位息爭,自吾觀之,那風水神佛二說,均不可信。無形無迹之神佛,果能爲人治疾病,則天下可以無醫生,其荒唐概可想見。至風水二字,大率起于古之葬者,蓋謂墓地不爲風所侵,水所入耳,後人緣飾附會,致有種種不經之說。使其說而然,何以郭璞爲千古葬師之祖,而不能保其身?後世擅青鳥術者,其子孫亦不聞致身富貴。虛誕僞妄,不辨自明。即如日本不講風水,而國盛民安。歐洲不講風水,而富強甲五洲。然則風水斷斷不足憑信。你們因官長尚且信從,便尊而重之,其實那官長也是平民做的,他的見識或反不及平民,豈不聞《左傳》雲:‘肉食者鄙□麽?二位不信,聽我也述一二事與二位解圍何如?”
第九回 學使媚神侈陳儀仗 邑令修塔浪擲金錢
資生接說道:“二位,試想我中國官場,名貴的莫如翰林,望重的莫如督學。士爲四民之首,學政又爲全省士人的表率。
比那抛一、二萬兩銀子,捐得來的候補道,這豈可同日而語?
然平心思之,他們也都從八股帖括進身,並沒有別的擅長,所以大半腐氣薰蒸,心地庸陋,求知識略略開通的,十人中竟無一二。近聞友人傳說,有某省學政酷信鬼神,相傳其視學某省時,署中偶有一青蛙,躍至案下,伏著不動,此本不足爲奇,豈知那學政甚爲昏憒,毫無定識,平日習聞僕從讕言,謂本城某廟之神,時化身作青蛙,所至之處,皆有喜慶隨之。今一旦惠臨署中,真是求之不可得的。便狂喜不置,疑爲神降,竟率眷屬多人,衣冠叩拜,並備牲酒祭獻。納入盤中,用玻璃罩蓋之,舁蛙於彩輿中。傳集鼓吹,以己之銜牌執事前導,派一差官蟒服執香,擁護青蛙,送至廟中。道旁觀者咄咄稱怪,以爲今日學政署中,豈忽有婚娶之事,不然何如是之排場闊綽?及聞送青蛙事,則又一人傳十,十人傳百,百人傳千,沸沸揚揚的說道:‘這個學政,必指日高升,他的後福,不可勝言,故青蛙降臨。’又有一種人說道:‘青蛙神十分靈異,聞有三頭六臂神通,巍巍學政,尚如此敬重,我們芥子般的小百姓,豈可反輕視他呢?’二位他身爲學政,竟荒謬至是。昔人雲:‘道高一丈,魔高十丈。’吾請易之曰:‘官高一級,愚高十級。
’二位以爲是不是?至相信風水,惑於望氣、驗脈、認龍、點穴、擇土、潑沙諸說,尊視青囊、赤雹家者,豈僅上元陽湖兩縣令爲然。吾恐普天下學士大夫,殆無一不信此道,你們又少所見多所怪了。即如前歲某日報,載有湖南桃源縣建塔一事,略謂隸該縣治七八裏,有溪流一道,爲陵鄉各溪匯流之區,出口入河之地,曰延溪口。是地兩岸平蕪,土人以種植豆棉爲事。
某令勒捐苛罰,無可報銷。除修治衙署及北街房屋各廟宇外,借此培植文風。因於是地建修浮屠九級,以爲文峰,謂可豫兆科名之顯達。落成之日,加頂於上,雇有菊部一班,金鼓喧天,以避土木之煞。城鄉內外,紅男綠女,白叟黃童聯袂往觀者,何止千萬人,衆口嘵嘵,各具一見。有謂‘某令建此浮圖,實與地方大有裨益,將來振起文風,實此塔的功效’。有謂‘某令剝削民財,妄興工作,況縣境有塔二座,一居對河,一在廉泉山頂。他如文昌閣、奎星樓,均爲培植文風起見。今科名中只有一孝廉,系刀筆名手,某令亦幾弄巧成拙了’。由前之說,使愚夫愚婦。因此迷信益深,謬說益滋。由後之說,以有用之錢作無益之舉,這豈不又是一怪現象麽?吾勸二位。從此不必再爭,但各將向來所不信的愈堅其志,將從前所誤信的,一概掃除。辟辟實實,由光明正大一路行去,把一切誕罔不經之事,付諸一笑,那就不負我今日一番饒舌了。如今話已說完,你等聰明人,諒必豁然貫通。天色已晚,我們就此告辭。”
說畢,便揚長的出來,那兩人連忙立起,拱拱手道:“承教,承教,容俟後會。”
第十回 青陽遇祟一派胡言 黑夜偷油霎時露迹
蘇城盤門外青陽地,前年許日本開作租界,頓成鬧市,轂擊肩摩,遊人如織。然往往有因遊玩回家,得病不起者,吳儂好事,詫爲奇怪。於是謠言四起,物議沸騰,僉謂遇祟所致,視作畏途,相戒裹足不前。那資生與心齋自到蘇垣以來,習聞街上行人三三兩兩傳說紛紜,早已略有所聞,不過一笑置之。
那日三人從茶肆連袂而出,早已是五點鍾的光景,一路行行且止,踱將轉來,離寓門約有五丈路遠近,猝見一叢人攢聚街心,紛紛攘攘,圍著一人閒話,正不知說些甚麽。三人不覺立住了腳,惟聞七嘴八舌都稱怪事。中間那人聲嘶氣急,指手畫腳的說道:“我的連襟某人,昨日朝飯後出城遊覽,身體本甚強健,並無病症。豈知晚間由青陽地回來,陡發寒熱,旋即人事不醒,囈語大作。家人知其遇祟,急於外修,不暇裏補。
然冤業不解,已來不及,天尚未明,竟一命歸天了。奉勸列位,青陽地鬼怪極多,是斷斷不可往來的。”衆人連聲稱是。
內有一個意不能平。答道:“老兄此話太不中聽。那鬼魅是何形象?曾否見過?與令親究有何深冤?定要索命。據小弟看來,那令親之死,正因家人瞎做,不早請醫服藥,竟是被先外修後裏補之邪說所誤,清天白日有甚麽鬼?有甚麽怪?老兄六尺鬚眉,何苦同婦人女子一般識見,造言惑衆,說得天花亂墜,鑿鑿有據呢?俗語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那疾病不疾病,是保不來的。如兄所說,凡自青陽地歸者,必無一人患病,無一人病死,而後可免物議,是青陽地將成洞天福地。且彼終歲杜門不出,閉戶獨居,亦不免有疾病死傷者,又當何說?況赴青陽地閒逛者,每日何止數千百人,何嘗人人得玻吾聞西國歧黃家言,凡地氣久悶鬱之處,一旦發掘炭氣外泄,或身素怯弱,或臟腑已感外邪,偶然觸此鬱勃之氣,遂致傷及腦筋,無端發病,這是理之所或有。若雲鬼魅爲祟,你只好騙三歲小兒,不能惑吾輩也。”
那人聽了,早已無言可答,卻猶勉強蠻辯道:“你這人好沒來由,我說我的話,幹你屁事。你不見棺木不哭爺,有一日你的眷屬或到青陽地遇了祟,喪了命,那時方曉得老子說話是不錯的,恐懊悔也無濟了。”
正言間,忽有一人婉勸道:“某兄,我勸你勿強詞奪理,此位所說也自有見。天下豈真有鬼魅之事?”那人聽了,舉目一觀,不覺驚異道:“這又奇了。某兄你平日最喜談神說鬼,我記得去歲令正患病,尚叫喜保福、問蔔、齋神的鬧個不休。
足下兩額角碰得一塊紫,一塊青,這是我親見的,何以今日大變初心,反助起他來?”那人道:“這也不足爲奇,前在夢中,如何能不惑神鬼?現已大醒,如何肯再信神鬼?我兄今日仍在夢中,而強已醒者使同夢,這是斷斷不能的。此事原因說來甚長。前日我家來一遠親,是浙江紹興人。他於晚間說起紹興某鎮,上月曾遭大火,焚斃多人,慘不忍言。數日之後,忽有某乙,自稱能白日見鬼,謂鎮人曰:‘某家焚斃諸鬼,我日見之,焦渴殊甚,行將爲禍。若每夜設水缸數具,滿存清水,再用淨麻油十余斤浮於水面,以供諸鬼之飲,便可安寧無事,否則降禍不淺。’鎮人信之,果醵資設桶,儲水及油,悉如其法。次日視缸中水油均淺,鹹服其言之驗。忽一夜,該鎮有一婦將娩,深夜差人去接穩婆,路過此處,則見乙適在桶邊取油,遁避無及。明晨述之於人,乃知向之托鬼惑人者,實爲夜間偷油之計。
由此觀之,幸而某乙之計一朝敗露,倘無人覰破,則油必被其偷盡。該鎮之人且益信其真能見鬼,而某乙亦必大肆煽惑之伎倆。吾是以知中國各省,凡謂能通鬼神者,無一非騙油之類,凡妄信鬼神者無一非受騙之人,這就是我如夢初覺的大紀念。”
那人見話不投機,便似睬不睬道:“承教了。”說罷就揚揚的走開。學海拉著資生道:“他二人倒說得痛切,我們也可就此回寓了。”
第十一回 建仙祠奸徒斂財物 證白骨開驗破群迷
三人入門各歸寓室,資生便向心齋道:“表弟,我等來蘇多日,明晨擬欲旋裏,弟意何如?”心齋道:“表兄可獨自回府,弟擬由蘇乘輪返家,不復再至府上,較爲便捷。”資生道:“這又何必?弟須同返舍間,再敘幾日,然後回鎮,亦不爲遲。
”心齋只得應允。當行檢點行裝。明晨起來,一面喚棧使雇舟,一面算清房錢,辭別學海,遂下船解維而去。住了幾日,心齋倦遊思返,情見乎詞,學海(資生)不能再留,只得擇日餞行。
酒酣對心齋道:“表弟的胸懷如今不比從前,但那改良風俗,維持社會是我輩專職,弟歸府後幸勿忘懷。”心齋一一答應。
翌晨告別,兩下未免依依,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心齋歸後,他的好友徐守仁成德、龔心虞壯抱二人的住室,離楊宅都不及一裏,原時朝夕過從,最爲親密的,如今聽得心齋已返,便約同來訪。久別初逢,自有一番談論,那徐、龔二人宗旨性情與前日的心齋差不多,心齋由吳返鎮後,即以所得于卞、汪者,薰陶徐、龔,漸漸移步換形,也就合同而化了。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轉瞬之間早已是冬盡春來。那心齋鑒於出門之得益,便也志在四方。一日慕三竺六橋勝景,忽動遊杭之興。知成德無暇同往,因思單約壯抱。遂徑入壯抱書齋,見有一人正和壯抱暢談,細看時像是賣書客人一般。那人見心齋進來,便立起招呼,不復再言。心齋道:“客人有話,只管談講,也得與聞一二。我們是老友,常常相見的,你不要拘文拘禮,爲我打斷了談興。”
說罷那客人重對著壯抱道:“适才先生問我安徽奇事,這事距今已有多年,憶安省英山縣西鄉,有一女子姓柯,年十五六,向有癡疾,輒十餘日不食,自雲不餓,因此日就尫嬴竟死。
鄰近有術士某,創言柯女已仙,將降福鄰里,不當以常人殮,宜用兩缸對合封固,爲立廟,置廟內,則軀可不朽。鄉愚無知,信從其說,爭斂錢建祠,由是男女具香燭進廟者,不絕於途。
湖南之羅田、黃梅、廣濟人,尤爲崇信。往昔荒村,頓成鬧市。
女之父兄伯叔等,即就廟斂金,歲入不貲,藉以購美宅,置良田,出入衣服花美,一鄉中爭相稱羨。稱其父曰仙父,兄曰仙兄,伯曰仙伯,叔曰仙叔,久之愈傳愈廣,來者日衆,漸有貴官大紳,轎馬赴禱。安慶省城僧某,本一無賴,聞其事以爲可借此斂資,赴英山附女父兄,益神其說,香火愈盛,遠方窮民遂有攜家於廟之兩旁,支蓋茅屋,售香燭食物,以謀饣胡口者。
附廟十裏,舟車轎馬終日絡繹。女之父兄伯叔得僧輔助,斂錢益多。鎮有某巡檢,豔其父兄之驟獲多金,遣心腹致意,謂能饋贈如禮,當爲保護,使可常享其利。那父兄人極愚戇,竟不答應。巡檢因羞且怒,立即赴城告變,謂僧即白蓮教餘黨,在鄉借教斂錢,蠱惑鄉愚,集衆制械,期以某日舉事。今恐甚,即欲通稟省垣,調兵剿捕。其時有縣尉顧某,長厚有識,縣令飭仆持刺往邀入署,詢其辦法。顧某道:‘請勿造次,中必有故。若遽通稟省憲,派兵前來,事倘子虛,其何以應?恐不止得鹵莽罪也。’縣令道:‘誠然,但究作何辦法,能爲我勾當此重公案否?’顧某道:‘有委敢不即行,請先赴鄉察視。’縣令道:‘此去需役幾何?”顧某道:‘數十人已足。’於是擇差隸捕役有膽力者,得三十餘人同往。
先遣人下鄉,諭其父兄,定某日當來廟拈香。鄉人知縣尉出城,事必有變,均相約,官果拈香,無他事則已,若欲毀吾廟,則誓與爲難。當時顧某自忖鄉愚不可猝諭。若驟帶多人下鄉,彼不知此意,易釀大禍,因複遣人至南鄉某董家,言定某日下鄉,當主其家。己則挈三十餘人,潛赴東鄉某董家暫駐,明日挈兩仆先至廟,餘衆隨至,鄉民猝見縣尉,頗爲驚駭,均叩頭求勿毀廟,謂恐遭仙怒,降災本鄉。顧某道:‘餘此來特爲保全汝衆性命,汝等無懼。’頃刻間,鄉民麇集,環視若堵,蓋恐其毀廟也。顧某對衆宣言道:‘汝輩不過信奉女神,並非有異志,女父兄伯叔及僧等,亦不過借此斂錢,更非有異志,我豈不知。然汝亦知有怨者告變,省中將調大兵來此剿捕。’衆人道:‘吾等良民,本不謀反,何懼大兵?’顧某道:‘大兵一至,玉石俱焚。汝謂不反,百口難辯。我此來實憫汝等無辜,將明汝等不反。又知汝等之愚不能悟。並又惜女既成仙,反遭此劫,不能降鄰里福,適爲鄰里禍也。今我擬將女之缸揭視,果已成仙,屍體必然不朽,我當據此稟複上臺,以明汝等非妄,且表揚仙女靈應,汝等以爲何如?’父兄聽了,連連叩頭曰:‘女仙去時囑道:我仙去年餘,將有大難,有官來欲揭視凡軀,萬不可聽。須俟後五百年,我正果已成,始可無礙。’當時衆人同聲都道:‘不可揭視,恐觸仙怒。’顧某曰:‘倘有災禍,吾當身任。’衆人不答。適所帶三十餘人亦至,顧某即督令將缸開看,衆人正欲攔阻,早已揭開,但見臭水滿缸,白骨數十根而已,衆人面面相覷,不敢複語,旋即散去。顧某即將女之父兄伯叔及僧人等一併拘送縣署,各笞數百釋去。該僧人驅逐出境,不得逗留英山。又數年,縣令及尉調往他處,巡檢複修舊怨,新令信了巡檢一面之詞,飭役將柯女之父兄等拘案下獄。若輩所斂之錢已于平時爲人訛索殆盡,獄卒複向索錢,百般淩虐,不堪其苦,服毒自盡。”
心齋歎道:“愚民之愚,一至於此,不有縣尉,鄉人危矣。
柯女父兄之不得其死,孽由自作,固不足惜。那巡檢因索賄不遂,一再輕事重報,這便狗彘不若了。”
第十二回 說對臍大會無遮 乞開鎖立關廣募
壯抱不待心齋說完,便又問那客人道:“天下事無奇不有,兄系安徽人,必多知安徽事。英山縣柯女一事,余昔亦曾有所聞,特不若君言之詳盡。但吾又聞安徽全省陋俗,以蕪湖爲最甚。相傳有齋公道姑一流,既不類沙門,亦不同羽士,惟事持齋念佛,功課最虔,信從者衆。無論少女孀婦,俱堪入會,與善男雜處。就中幻說惑人,足令人噴飯者,莫如對臍一事。其法以齋男齋女,赤體對坐,能相視莫逆,漠不動心,甚至臍腹相摩相蕩,若能行所無事者,則謂道行已高,得最上上乘法,將來必升大羅仙班云云。似此罕聞之事,豈傳者附會,抑實有此風?君必有所聞,乞明以告我。”
那客人道:“此事我耳中卻亦熟聞。但我蝸舍去蕪湖尚遠,且又終年在外謀生,故無暇一至其處。專意調查。大約事則實有,特未必如傳者所述之甚。實告先生,我們做這體面別腳生意,浪迹天涯,那社會上奇聞怪事。與此事相仿佛的,也說不盡許多。後會有期,再當劇談。”
言罷,那客人便說聲多擾,急急的負書而去。心齋當下述明來意,謂欲邀遊杭州以擴眼界。壯抱也自歡喜,便一口應承,訂期同往。
到了那日,他二人同舟赴浙。在路遊山玩水,耽擱了好幾日,方至杭州,泊舟松毛場。先泛西湖,繼尋天竺、雲棲、飛來峰、小吳山之勝。兩人詩酒流連,樂而忘倦。一日思購些杭貨,歸贈親友。便由湧金門進城,正行走間,那壯抱向前面一望,不覺吃了一驚道:“心齋兄,你看這個模樣,是甚麽事?”
資心齋擡頭,只見禿子十余個,在空曠地方支蓋布篷,中間設一木籠,籠門上下釘有五金鎖數百具,中站一僧,赤足踏刀,外更有三四僧,口喃喃不知作何語。又高貼黃牒,言蘇州閶門外能仁寺,欲建大殿,來浙募修。該僧自願捨身立關,站籠七日夜,以示募建之誠。另有數人沿街敲擊大木魚,震的那居民耳畔聒噪,心煩意亂,卻又不敢說聲討厭恐招罪戾。二人細問旁人,答:以如有人行善舉者,可開一鎖,每鎖價目,自四元、八元至百數十元不等。若能將上下鎖全行開罄,則該僧始免外難,否則必至立斃而後已。連日人山人海,四方士民,咸相勸戒,務必捨身以救,雖貧而無力者,亦典貸以應。立才才三日,所施已逾二千金。”
心齋聽到此處,啞然失笑道:“原來如此。這是他們騙錢極妙新法,比那官場的得錢松刑,會匪的擄人勒贖,奸人的故作哀黨,更爲得訣。可憐這些百姓,竭涓滴以供禿奴,無論那奸僧得財私用,未必果造廟宇,就使真真造廟,也是以有用的金錢,作無謂的舉動。我中國梵刹重重,要來何用?不過供那班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僧人享受,爲藏嬌匿罪的巢窟。袞袞諸公,曾有改寺觀爲學堂的條議,卻未能實見施行,化無用爲有用,致他們興高采烈,更欲推波助瀾的是可恨。”壯抱道:“不安管他,我們且再前行,看有什麽奇事;以作笑談罷了。”
第十三回 怪現象嬌女□張 真晦氣同人說破
杭州一城是東南絕大都會,那奇奇怪怪可笑的事。也較他處爲多。他兩個迤邐行來,彎彎曲曲,不覺已經過了許多街市。
剛剛走到三元坊兩浙會館南首,忽見一間屋內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女子,頗有幾分姿色,也不挽髻,拖著松股大辮。偏應著那金一《女界鍾》所說的女子入學讀書,與其風鬟霧鬢,盤髻重重,甯姑從辮發以閏便的話。所惜者不用之入學讀書,竟用之斂財惑人,爲可慨耳。門前高挂女中和緩巾幗華陀等牌,並羅列草藥包無數,好似那南貨鋪內,當歲底居民爭購什物之時,豫先封好各小包,堆積滿架,以應買客的樣子。
二人不覺立住了腳,細細的向內一望,見那女子面前置涼水一碗,榾柮一爐,指手畫腳說能以符咒爲人治病,手到病除,如不見信,請來一試。聽他說話,是一口四川土音。有請其治病者,女即以水灑其面,複以火薰之,口中喃喃念咒,弄出許多怪像。旁邊觀看的人,都稱此女爲仙姑,說治病如何靈驗,因而門庭如市,獲利無算。壯抱看了一回,對心齋道:“此女動作頗有些奇異。”心齋道:“有何奇異?這又不過是左道旁門,借書符念咒惑衆騙錢罷了。只有用醫藥退病的道理,沒有用符咒去病的證據。此與那亂說:《西遊記》所述唐僧用甚麽緊箍咒制孫行者的瞎說,有何分別?”
正言之時,忽一儒冠的人從旁插口道:“此位所說的話一些不錯。前月杭城到過一人名簡濟緣,自稱擅白水神符,爲人驅鬼治玻寓居三橋堍,遍貼招紙,一時間踵門求治者,絡續不絕。或服其藥,或吞其符,終日不下數百號。懸匾獎譽者,時有所聞。那城中聲名最著的時醫,被他奪了許多生意,反相形見絀起來。不料合當敗露,一日該醫偶與同事失和,同事憤不能平,出告於人曰:‘簡某來歷可瞞杭人,不可瞞我。其人並無法術,曾在各鄉捉牙痛者,後因生意清淡,衣食不給,遂假作書符治疾,哄騙鄉愚。至丸藥之類,皆麥粉樹皮做成,有何靈驗?’此言一出,聞者大嘩,門庭之間,頓形寂靜。該醫十分懊惱,自知立足不牢,旋即他往。聞簡某系蜀人,而此女亦是蜀人,可謂無獨有偶。惜此女尚無人發覆,所以狐狸尾巴還未顯出。不然恐將如簡濟緣無地自容,急急的抱頭鼠竄去了。”二人聽他的說話,卻甚透闢,不覺點首稱是。心齋見紅日將沈,夕陽西下,便不復前進,與壯抱緩緩歸來。到了船中,心齋道:“我前回同表兄在蘇州耳聞神仙醫病的事,今日在杭州又目睹妖人托神仙符咒治玻我中國的人不信實而信虛,真不可救治了。”壯抱道:“我們一日間觸目者,已有兩樁怪現象。他處似此類者,更不可勝數。惜舟中只你我兩人,又同在一處,不能各舉所知,以消永夜。”
言次,忽船尾一舟人插口道:“爺們所說的話,我也聽出些頭緒,我們弄船的,到處往來,倒頗有些奇事見著。如不嫌絮煩,可以略道一二。”心齋道:“好極,好極,你且說來。”
第十四回 信左道返魂乏術 灌穢汁厚報親嘗
那舟子帶笑帶怒的說道:“說也可怪,我近來新聞的,有兩件怪事,較爺們所講的更覺可駭。一件出在揚州,一件出在蘇州,那出在楊州的,是一個外省候補人員,寓在揚州城內,他的住宅在蔡官人巷。日前他兒子身染重病,已經斷氣。家人正在哭泣,忽來一和尚,自稱能起死回生,但須捐洋若干,繳到地府,他略施法術,死者可以重生。那官兒痛子慘切,便信了他的話。和尚裝出百般形狀,伏地默禱,說地府需洋一百二十元,可使爾子增壽三紀,遂書券焚化,又喃喃祝告道:‘此子半日內必能一躍而起,言笑如常,我寓在某處,因尚有要事,請暫別,少頃當再造府,賀令郎重生。’取洋徑去。那知一去杳然,此子終返魂無日。某既喪子,又破財,放聲大哭。爺們,你想人死不能複生,誰不曉得。那官兒甘做呆鳥,致人財兩失,豈不可笑。
那出在蘇州的,卻是一個妖道作怪。這道士姓陶,名宗王,設壇中街路百花巷,招搖撞騙,煽惑愚民,自稱法師,能知陰司諸事,並可書符療玻故患病之家,一至藥石無靈,莫不虔誠邀請。這陶宗王凡一出門,必要婪索轎錢號金及一切名目,至數十元數百元不等。或雲須建太平保安等醮祈禱,則所索更大。及錢既到手,便道:‘你家沒有積德,不能挽回。’否則說:‘前世冤愆,今生罪孽。’這些人受了他的欺騙,吃了苦還是相信的。
前日有僦居大成坊巷之某貧戶,因他家裏人患病垂危,請這陶道來治,竟以糞汁一杯,雜符咒令病人服下。那知一服後立時氣絕。道士仍向索洋若干酬勞。某被他騷擾不過,遍向親友懇借,勉強付他。你道可憐不可憐。他又說能驅捉鬼怪,有患癲疾的,其家延他看治,他說有鬼爲祟。慘酬以重金,乃爲設壇誦經,假作驅捉模樣,用熾炭潑醋,教兩人扶著病者,強使聞臭。道士持劍故現惡相。這醋炭之氣味,刺鼻難堪,病者觸著這味,畏縮欲逃,旁人看著以爲果然有鬼,因道士要拿捉他,所以懼怕。如是者數次,病者筋骨酸軟,無力發癲。道士用小瓶,書符封口,埋在屋角,謂所捉之鬼在此。病者奄然歸臥,必數日後方能起來,或癲狂如故,或病本已將退,竟得痊愈,遂以爲道士果有法力。
又有某秀才不知如何,忽患此症,神昏痰迷,不能自主。
家人以服藥不能愈,亦延道士來治。道士曉得他家道殷實,便說此鬼甚爲兇惡,不易拿捉,非用道士十余人,設壇誦經若干日,病不能愈,當需費數百金。家人應允,先給以半。道士于是設壇念經,正在念得興頭的時候,某突出不意,提溺壺直灌道士的頭頂,弄得淋漓盡致,道士只恨沒地洞鑽。某大笑不置,從此癲疾竟好了。這一溺壺的溺,恍與大成坊某貧戶的糞汁報仇,你道這妖道該殺不該殺?”心齋、壯抱二人,皆悼歎不置。
第十五回 進香求福堪笑冥頑 宣卷禳災大傷風化
心齋、壯抱二人來杭之時,正值二月下浣,他們盤桓逗留了旬餘,早已是三月暮春天氣。那杭州寺院極多,香市最盛,一年頂熱鬧的,卻在此時。各廟所得香火錢,動以千萬計。連日香舶接踵而至,鑼聲不絕。那各處船隻,或大或小,或集衆合雇,或一家獨喚,漸漸的停泊攏來。船尾都斜拖黃旗,書“天竺進香”字樣。舟中貴的、賤的、富的、貧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俏的、蠢的、專誠祈禱的、請丹還願的、乘便求簽的、借佛遊村的、趕熱鬧嬲女的,一窩蜂攜著香籃,挈著伴侶,紛紛擾擾,都到那城惶天竺等山進香。或乘軒,或騎馬,或使著那兩腿的勁,整日跑個不了。有往返不及,並可酌給錢文,在僧房度夜,俗呼宿山。沿路小本經營者,羅列各貨物攤,以供香客購買,名曰趕香市。最可笑者,那集資合雇的大船,內中必有一香頭,糾著那不三不四的男子五六輩,高聲宣念劉香香山等懺,沿途唪誦不絕,好似那送喪的船,用著僧道一般。
舟中蟻聚蜂屯,滿載著那村嫗鄉婦,高念《阿彌陀佛高王經》,好似那送喪的婦女,號啕哭泣。上岸之日,人人手握念珠,頸懸布袋,身著披風,一路喃喃誦念佛號。
壯抱看著哈哈的笑起來道:“心齋兄,他們不是赴試的考生,也學著那班酸秀才窮措大,懸挂布袋子,裝模裝樣。可見科舉風氣的時毛也還未減。我又想他們攜著念珠,念著佛號,其實口是心非。他們舟中閑時的講話,一定也不過是些罵媳婦,贊女兒,做媒婆,騙錢財的勾當。猶憶某小說中載有寓言一則,有誦經者,念珠偶沾腥穢,爲貓所銜,老耗子見了,對衆耗子道:‘貓口銜念珠,想已慈悲了,我等稍可方便。’遂相與往來,不甚回避。不料貓方瞥見,放下念珠,捕一大耗子大嚼起來。衆耗子吃驚道:‘原來他是個假慈悲。’那班香客大抵此類。”心齋道:“我兄可謂善於詼諧。”兩個因有志調查,重又上山,見那良家婦女,及各寮娼妓,冶容豔色,躑躅僧房。輕薄少年,多於廟前廟後評頭品足。擁擠喧嘩不成模樣。惡少饞渴的形狀,蕩婦扭捏的神態,和尚涎臉的怪相,都浸入他二人的眼簾。
兩個在人叢裏逐隊了兩日,有些不耐煩了,當即下山,飭舟子解纜開船,初思徑反鎮江,壯抱在船中忽對學海道:“兄前次同令親到蘇,增了幾許識見,我們今番何不便道往訪令親,約他偕至蘇城,暢遊數天,也叫小弟見見世面。俗語道:‘蘇杭不到枉爲人。’今日我既遊杭,又去遊蘇,那就可免此姍笑了。”心齋自然應允,即命舟子向吳江古儒林裏進發。不數日,到岸泊舟,二人整衣而入。卻好資生正在書齋,久別忽逢,又新識了一個名士,他們都系胸襟灑脫的人,不過彼此略道姓氏,說些仰慕的話,便自不拘禮數,推誠相與起來。不比那腐儒鄉願,見了生人便自打拱作揖,尊姓大名的鬧個不了。
坐定後,心齋說及來意,資生道:“二位紆道來訪,理應奉陪前往,只因近日吾邑修輯邑志,合縣紳士,公舉我爲總撰述,想這雖一縣的小事,實即中國的縮影,也須仿東西新歷史體裁,實實的將風俗文化關於人群的現狀,詳細搜載,一洗那舊志專記掌故,不列民事的陋習,爲中國改良歷史之先導。故一二日後,即須親歷各鄉鎮,確切調查,雖欲奉陪,其如分身不開。奈何?今有個兩盡之法,二位到蘇,爲的是采風問俗,好在愚兄于蘇垣現狀,自經那學海先生一番警惕之後,卻時時的留心探訪。今願一面將近來習聞者,縷述情況,爲二位元聞知之助,比身曆吳門,或反詳盡。姑蘇之行,便也可有可無。一面屈留數日,偕愚兄同曆各處,略識我吳江的現況,並借重高才,襄助一二,這豈不是一舉兩得麽?”二人連聲答應。
資生道:“二位,近來我胥江省垣,新添出一種無業遊民,編造七言俚語,圍坐歌唱,名曰宣卷,婦女最喜聽的,人家有壽誕疾病,必招之來家,謂可禳災造福。往往男女雜遝,夜聚曉散。此輩近來不獨在人家演唱,專一糾同僧道尼姑,假託神誕,邀請婦女來庵,借念經祈福之名,爲斂錢分肥之計。傷風敗俗,莫此爲甚。較之道士正場完後,必唱昆曲數出,並不加擇,但取各人所長,如《下山》、《樓會》等出,並與那唱攤簧的必唱《打齋飯》、《買橄欖》等劇,使內眷女賓,環坐傾聽,同一惡風,可怪得很。”
講到此處,方欲往下再說,只見僕人請用中膳,話才中止。
第十六回 賽大會釀成械鬥 養巨害妄禱山神
三人膳畢離座,啜茗解渴。那壯抱是個燥烈性子的人,不能少待,當下即催問資生道:“兄說蘇州近狀尚有何事?希即賜教。”資生道:“我兄不要性急,待弟慢慢說來。不然一時一刻說完了,往後便沒有消閒的法子。”壯抱不覺嗤的一聲。
資生喝了一口茶,便又豎著一指道:“那事不出在蘇城,是吳縣地界的事,因這場官司打到縣裏,也好算是蘇城的事。
江南信畏五通,匪伊朝夕,向來此風甚熾。自從那剛方勁直的湯文正巡撫江蘇時,赫然震怒,毀像滅祠,其怪遂不見述於人口,居民亦鮮有崇奉之者。惟洞庭西山王氏,猶尊之若神明,不敢稍慢,相傳只餘一通,即俗所謂四老爺者是。然究亦無人見過,總是沒頭腦的妄話。不意彼處鄉愚,近竟創議集資,於三月初旬,賽會三日以媚之。由是互相哄動,男女若狂,會中儀仗之多,綿亙五六裏許。故凡經過之處,必將道旁樹木斬除一空。時有某姓老嫗所植之石榴樹,並不礙道,亦被會中人伐去。老嫗氣忿,遍訴同村,群起與會首爲難,各糾集三百餘人奮勇爭持,血肉相薄,如臨大敵。致嫗黨中有一人身受重傷。
翌日,倩人擡至城中,投吳縣署,求請驗傷。會首亦聯名具稟,巧自掩飾。二位試想那淫祀妖廟,久幹例禁,今日五通餘一,而鄉愚者流,猶挾之以作威福,卒釀成械鬥之禍,重煩南面者多添案卷一宗。咄咄怪事,中國前途,真堪痛恨。”
壯抱聽了也自連聲稱奇。心齋接著問道:“表兄,你的記性比前益好,妙在逐事說來,頭緒一些不亂。那學海一激之功,卻也不校如此看來表兄竟是一個雜貨鋪,色色俱全。敢問蘇州之外,表兄亦有所聞否?”
資生道:“這更不少。我聞山西沁水一縣,山嶺叢雜,狼患最甚,殆與交城相伯仲。近年以來,沁之南鄉與陽城相接之境,約百餘裏內死於狼者,不下百餘人,不惟幼童稚子,遭其荼毒。即精壯之夫,亦被狂噬,死傷日有所聞。鄉人出門俱有戒心,雖三五人成群結隊,狼可攫一以去。甚至鄉民賽社時,鑼鼓旗傘,嘗百數十人迎神於道,而亦爲狼所噬。則此處鄉民,正宜急備精銳火器,糾合多人以爲殲除巨害之計,而無識者反異議沸騰,妄相推測,謂此狼殆由天降,不可以人力抗之。受害之人多諉爲天數,其幸生者,或禱之山神,以求免禍。且有居城關之某女巫,欲借此斂錢,僞託有神附體。”號於衆曰:‘天狗下降,此方劫數甚重,欲免患者,苟共出佈施,我當爲衆禳之。’於是信者甚多,女巫斂資無算。未幾該女巫出門,竟爲狼所食。而愚民仍冥然不悟,如夢如癡。最可怪者,縣令某,以狼爲民害,亦惟日禱神祠,冀能倖免,而絕無弭患之方。
乃祈禱愈虔,狼患愈甚。旋有一狼夜入縣署上房間壁,捕食雞鴨,幸爲巡警兵擊殺,官眷未遭波及。衆人聞悉又以爲神實顯靈,至死不悟,出人意外,沁民之愚,竟至如是,此真駭人聽聞之事也。”
心齋、壯抱聽了這一番話長歎不已。
第十七回 閻王請吃肉語涉詼諧 閏月屏訛言事征疇昔
資生說了一回,稍停片刻,又接著說道:“二位尚有一事。
人之生老病死,壽命久暫,豈不是全由那先天元氣的厚薄,後天體質的強弱,非空言所能挽回麽?世人不知此理,但留心於趨避忌諱,這又何益?中國各省,於人之壽數,禁忌最多,有百日關,有千日關,有痘花關,有四柱關,有四季關,有閻王關,有鬼門關,有鐵蛇關,有急腳關,有鳥飛關,有落井關,有斷橋關,有羅漢關,種種關煞,指不勝屈。子平之法,偏官爲關,偏財爲煞,取生辰之數斷之,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且如甲見庚煞,乃四五歲關。丙見壬煞,一六歲關。戊日甲煞,三八歲關。庚日丙煞,二七歲關。壬見戊煞,五十歲關。陰乾亦如此推。據術士所言,人之一身,幾無年、無月、無日、無時能免災悔厄難之虞。而世之最忌者,尤莫如將軍箭及明九、暗九之說。將軍箭者,謂春忌丙戌辰,夏忌未卯子,秋忌午寅醜,冬忌亥申巳。一箭傷人則三歲殤,二箭傷人則六歲亡,三箭傷人則九歲死,四箭傷人則十二歲難活。明九者,九歲、十九歲、二十九歲等是也。暗九者,二九十八歲,三九二十七歲,四九三十六歲等是也。明九、暗九外,又有所謂‘六十六閻王請吃肉’者,倘犯此忌,如有脅,則必舉家皇皇,視爲危險,且聚訟紛紜,一若其必不得起,豈非咄咄怪事?新陽有李翁者,僦居江陰某街,家道小康,頗可自給。李今年六十六,適犯吃肉之忌,乃於前歲小除夕,用梅紅紙大書特書曰:‘自元旦始,不論至親好友,遇請飲宴,一概辭謝不到’云云。
防其說出吃肉二字。其子女亦遍告戚友,囑勿邀請,免觸忌諱。
入歲以來,精神煥發,毫無疾病,私心竊喜,坦然無憂。前月下浣,有某大令初從俄國旋華,系翁總角之交,折柬邀翁宴敘,情不可卻,應命而往。眷屬大驚,歸咎於某大令,屢命僕人打轎往接,大有生去死歸之懼。推其意,既無理可講,又無憑驗可據,而相率風靡,其愚孰甚。幸而某翁無恙,否則某令必大受責讓,而輾轉附會,請吃肉中,將又加一新掌故矣。”心齋聽到此處,不覺微笑一聲。
那壯抱觸緒關心,俟資生說畢,複更端問道:“我兄,你曉得去年中國各處,又有一絕大訛言,其不經與此相仿否?”
資生道:“何事?”壯抱道:“就是爲著那今歲的閏月,說是不利天下,訛言四起,其始欽天監亦奏明改移,後又查明並無不利,乃奏勿改。”
資生道:“據我兄之見,明歲閏八月有無妨礙?”壯抱道:“閏月妨礙,自是胡說。閏八月本屬常事,並無利不利之說。
欽天監無庸查明,亦不必陳奏。即本朝康熙庚申閏八月,三藩將次勘定。康熙戊戌閏八月,其時四海太平。咸豐辛亥閏八月,亦在赭寇稱亂之後。同治壬戌閏八月,適值安慶克復之時。不三年而東南肅清。可見閏八月並無所妨,不必致疑。雖今年變起京津,拳洋交哄,說者鹹謂閏八月不利之明征,然此系端剛之失策,即不稱閏八月,而如此妄爲,亦豈能倖免,與閏八月全無干涉。”資生連連稱是。語休絮聒。
那心齋、壯抱二人在卞府住了兩日,明辰卻是資生調查各鎮之期,當晚向二人重申前說,懇其一同前往,以伴寂寥,二人欣然應命。
第十八回 談厭勝幻說惑人 述巫覡惡風遍地
三人到了明日,鼓棹前行,舟中無事,仍不過靜坐談心。
那壯抱忽然想著厭勝之說,便對資生道:“中國人有工作,不論造屋作墳,苟薄待匠人則必暗弄蹊蹺,不利主家。或陰造小棺木,或幻捏人形,種種幻法,匿諸屋脊壙穴之中,使其子孫世世不吉。而民間凡值未婚夫死,男家之惡作劇者,多以其妻庚帖納入棺中,謂生不能同室,死必使同穴。故娶望門寡者,每有戒心。若遇不解之冤家,則又以黃紙書其人姓名,私納神像足底,使人拜之而速其死。或紮就草人,日日鞭撻,設一切惡毒方法制之以苦其身。病人當沈屙莫挽時,亦必紮一假人,被以本人衣服,書明本人年庚而送之,名曰‘替身’。失去巨物,弊由內起,而又無術以確知其人,每請術士作法,壞其眼目,使成殘廢,名曰‘圓光’。慮隔壁算之肆毒,多有榷易經》及官印之紙張,赤體之春宮,納入笥中,謂法可破而物可保。他如治瘧之有捉法,卻疫之挂黃袋,煎湯藥之必蓋鐵器,補賊壁之多納頭髮,門上之貼符貼卦,床前之懸劍懸錢,繈褓之子,出行必懸憲書。婚娶之時,新人每匿暗具,焚冥帛之撒米麥綠豆,使野鬼搶不動。保嬰兒之用項鍵索鎖,使幼時少關煞,以及出姓期小孩之長成。反鎖防生人之觸犯。大病置壽具,稱曰充喜,出棺碎窯器,義取碰祝童子拜師之日,先生必握堅拳。小徒上學之時,枙上必結繡袱,與夫建醮、安座、淨宅、接眚種種怪名目,怪態度,我兄亦以爲然否?”
資生連連搖首道:“此更如癡人說夢話,不值一笑。難得你確鑿指點,竟把這些迹狀傾筐倒篋而出,也算得是個博物名家。”壯抱道:“不要取笑。如今還要請問我兄,東南巫覡之風,日甚一日,兄博聞多識,不識可縷述情形否?”
資生道:“舉要而言,約分兩種。有稱跳馬跛者,此男巫也。其人以身代馬,寓爲神騎坐之意。有病之家,倩彼入宅,恐怕流氓拆梢,必于深夜作法。忽雲茅山神附身,忽雲將軍神附身,裝瘋裝狂,令人欲嘔。有嚼燭、吞香、盤鐵鏈、斫胸腹等幻術,種種惡態,,見之噴飯。事畢酬銀一二元。遇柔懦可欺之鄉愚,則所索較大。
吳江之東境。與松屬之青浦縣境,業此者甚多。有稱私娘者,此女巫也。大抵借淫鬼陳三太太名以騙利。有看香頭照水碗之舉。看香頭者,慘遣人至彼住宅,渠觀香頭而斷休咎,妄言某鬼某神爲祟。急應如何祈禱,索價較照水碗稍廉。照水碗者,慘延之入室,彼用水碗,取米投入碗中,謂能召祖先魂魄,與生人對語,亦名‘關亡’。亦有關而不至者,名曰‘不上亡’。維時該巫閉目凝神,喃喃有詞,始言土地附體,繼言陳姑娘附體,終言先祖附體,胡言亂語,醜態畢呈。去後必於是夕請道士祈禱。香燭紙馬酒肉茶果之費,動以五六千文計。祝畢,鳴鑼送出,俗呼‘看垃圾’。即就常熟與我邑計之,女巫各有百餘人,聲價最高,門庭若市者,如常熟則高丘、湖田、退星橋、烏船頭等女巫,我邑如太平圩、鶴腳扇、撒網港、帶方港、北珠一帶女巫,皆非重金不到,索價有多至一二十元者。上自搢紳,下而編氓,皆以若輩爲操生死之大權,解衣散錢,篤信不疑。貧者犯病,雖挪借典貸,亦所不恤。富者並多拜之爲母,認之爲親,以圖其叩求盡力。勢焰大張,效尤日衆,豈不可駭?
”
言次,忽舟人啓艙報道:“爺們,舟行已十餘裏,那右岸一村,現正演春劇,好不熱鬧,可否停船一觀?”資生道:“這又何妨?”
第十九回 演劇迎神托言祈賽 懸燈結彩粉飾太平
那三人泊舟登岸,緩步來前,但見紅男綠女牽手偕行,敗果濁醪,設攤當路。當台有猛將棚,棚外有旗、有傘、有扇,神前有茶酒,有果筵,有紛紛合十膜拜之蠢男婦。臺上有小調,有梆子調,有昆徽雜奏調。三人看了一回,總不過是些誨盜誨淫降妖降怪的戲劇,也沒甚麽趣味,便即相率歸船。命舟子即時解纜。
壯抱向資生道:“吾向聞吳江戲會燈市,甲于蘇府,以窮鄉僻壤,猶爲是無益耗費,可見此言是不謬的。”資生道:“我邑戲劇,幾於無處無之。各鄉則分年輪當,由會首計田派捐,於正月間豫定戲期。十年以前,尚有演文班戲者。近則非徽班,即武班,昆腔雅曲如霓裳鈞天,已絕世界。演戲之期,多寡不同,或一二日,或三四日,因圩有大小貧富之故。有但演春劇者,有兼演秋劇者,惟春時搭台,而秋日則用舟。屆時無不女罷織機,男抛耒耜,廢時失業,相習成風。其本村人家則曰‘當方’,更必邀親覓友,沽酒烹肥,謂之留吃戲飯。合一縣計,惟偏東一帶略減,此外則竟無不做戲之村。通年合算,所費甚鉅。至各鎮戲劇,較鄉村更多,有誕日戲,有開印戲,有罰款了願戲,有謝火神及店家齊行戲,又有各種特別之戲。其款或抽米捐,或由公集,或一家獨任,或數人糾合,一歲所費,爲數更大。至於賽會,各鄉村每歲正月初旬,例有猛將出巡之舉,會中除尋常執事外,有拜香、提爐、扮犯、喝道、串龍諸惡態。
神轎之後,殿以鄉女村姑數十人,執香相從,了無羞恥,俗稱‘會尾巴’。而春秋佳日,則又有水會之舉,名曰‘搖快船’。
或用赤膊船,或巧擬戲名,略加點綴,擊鈸鳴鑼,手舞足蹈。
其資各家分認,亦屬可觀。若各鎮神會,形式較鄉村整齊,有點卯、發牌、放告諸禮,有鸞駕、官屬、沖風、灣號等舉,荒唐僭妄,莫此爲甚。除每歲例行之路頭、中元等會外,如黎裏之中秋,盛澤之七月十五,同裏之八月初七、初八,莘塔之三月十五,蘆墟之八月初十、十一、十二,爲各該鎮特別最熱鬧之時。類皆燈彩輝煌,親朋宴集,又有雇畫舫,設酒席,士約知心,女偕閨友,相與蕩槳中流,彼此相覰,全無顧忌,名曰‘遊市河’。若年逢大熟,市面興盛,則又有於正月之終,扮演馬燈,由本地無賴少年爲首,每晚百般裝點,鬥勝爭奇,紮就台閣多架,選美秀幼童,扮成《蕩湖船》、《買胭脂》等戲劊高坐臺上,舁之而出,五光十色,熱鬧異常,因此盜賊生心,乘其家內人盡外出,撬門穿壁,將所有搬運一空。及至會散回家,只落得搶地呼天,追悔無及。本來想尋歡樂,卻不道樂極生悲。又有扒手乘鬧把扮戲的童子及看燈的女眷首飾珠寶,施展空空妙手,使他不翼而飛。致借貰來的東西,賠償不出,往往有情急自盡的。至於流氓肆擾,酗酒打降都在此時,趁著熱鬧無所不至。總而言之,戲會燈市,滋遊惰之風貽文明之玷,作奸盜之媒,長嬉戲之習,有百害而無一利。當此時局阽危,民窮財竭,尚複作此無益之事,豈不可笑可憐。苟以此項資財,開辦學堂,及地方自治各政,一轉移間,化無益爲有益,詎不甚善?無如習俗相沿,牢不可破,相彼小民,既醉生夢死,沈迷不悟,紳衿官吏亦熟視無睹,漠不關懷。一二負開通知識,有改革風化實心之志士,則又苦於權力之不逮,愛莫能助。”
說罷,不禁長歎一聲。
第二十回 遭疫癘向瘟部乞憐 沿陋習請僧尼禮懺
我中國人民醫學不講,污穢成習,各處遺矢積垢,糞壅泥淤,口鼻吸觸,釀爲疾玻平時昧衛生之學,臨事無防疫之方。
觀歷年大疫流行,內地死亡接踵,而租界以整潔之故,獨少傳染。則避疫之道,固自有在。可怪中國之人,不求實際,惟尚妄爲,一遇疫癘,輒以爲神實使然,訛言紛起,謠諑沸騰,禱祀多方,不可終日。
那三人自某村開棹後,周曆各鄉鎮,卻值時疫大行,居民人人自危,朝不保暮,甚有闔家染斃,無一人得免者。死傷枕藉,棺價大增,匠人木工,昕夕從事。使西人處此,那驗病之所,免疫之方,保身之法,潔清街道,設立醫院之事,不知要加幾許慎重,增幾許規劃。中國則不在此而在彼。一路行來,但聽得無知愚人,紛紛談神說鬼。而廟祝香火、妖巫與走陰差諸人,凡依附鬼神以活命者,複一再捏造裝點,過神其說。不曰“某廟神祇,某夕與疫鬼酣鬥,”即曰“瘟神向某神借人數千,某神但許助資,不允借人,囑裏人速助財帛。”於是愚夫愚婦,爭齎冥鏹焚化,名曰“解錢糧”。
尤可笑者,民間以疫鬼爲瘟將軍所司,每遇疫氣盛行,必爭先禱祀,甚且開捐募資,於夜間舁春申君出巡,俗稱現身會,謂此會出後,可以免癘氣,祛惡鬼。扮囚犯隸役及種種鬼怪醜態者,有數十百人之多。或執鋼叉,或握藤鞭,或拖鐵練,凡過人家門首,每當戶亂搠亂擊,謂可嚇鬼退鬼。當道者不惟不加禁止,反多捐廉提倡,並於賽至各署時,設筵祭偶,犒賞隨從,謂此實爲民除疫之大德政。說者謂華官不以祛疫爲政,將計就計,卸責於神,不啻易地以處,使神爲民牧,己爲傀儡,立于無職任之地位,此誠五洲惟一之巧宦,可謂善謔不虐。而斯時之非常忙碌,幾至應接不暇者,莫如僧尼。
先是吳江習俗,人死必請女尼伴靈,名曰“紀念”。浮蕩輕薄惡少年,每相率調戲,最爲陋習。男僧需用尤繁,有焰口、普佛、誦經、拜懺等名目,自新死、五七、斷七、清明、中元、撤幾,多延僧作佛事。更有人未殞命而禮懺者,名曰“壽懺”。
死已多時而禮懺者,名曰“幾周年”。子孫將授室而禮懺者,名曰“薦祖”。各懺正場告竣後,又有鋪地獄、點樹燈、齋十王諸名。此外更有散經一法,或用男僧,或用女尼,或分用男女僧尼,率在死後五七時爲之。間有人未死而散經者,則謂之“散壽經”。凡已散壽經者,忌入孕婦房及新婚房,謂懼觸穢氣,經典不靈,可發一笑。
是年因疫癘大行,死亡相續,不獨男僧生意大爲增色,即女尼價值亦頓加數倍。而巫瞽蔔筮及紙貨、香燭、冥器等鋪,凡相因而及者,亦複獲利倍蓰。三人行過各處,觀察種種現象,不勝太息。一日船泊黎裏,壯抱登岸未返,心齋顧資生道:“吳江風俗,已見大略。改革化導,全在表兄。”
資生道:“弟言固是。其實中國全境,又何在非與吳江一般呢?我輩下手,原也只好各就桑梓,分擔責任。雖不比那文明政府,一旦決行,風從草偃的魄力,然苟抱定方針,慢慢地做起,卻自有個好結果。兄當永佩嘉言。”
二人正在問答,忽見壯抱自市上歸船,三腳兩步大聲吆喝著道:“資生兄,你們吳江的前途可望了。”
第二十一回 舊城隍神像遭殃 新狐仙香煙成市
資生正與心齋閒談,猛聽得壯抱之言,倒不覺吃了一驚,忙問道:“兄言吳江前途可望,究何所見而雲然?”壯抱道:“弟今晨起身極早,二位尚在睡鄉,不敢驚擾清夢,卻又無以消遣,便自己一人沒精沒采的上街走去。偶擡頭見一茶室,便走將進去,其時天色尚早,各座上都靜悄悄的,惟有那靠牆一桌上,先坐著三個文縐縐的書生,煮茗清談,都口呼異事不止。
一人道:‘如今的少年竟弄得膽大妄爲,無天無地至此。去歲蘇州定慧寺,既爲新黨所毀壞,今吳江城內,又出此事,可怪之至。我恨那神道,也自欺軟怕硬,絕無影響。若顯些報應,叫這班狂妄後生,稍知戒懼,豈不是好?’一人道:‘我兄,那神道雖極威靈,卻那肯與此等無知晚輩作對,這正俗語所謂大人不記小人過。神之所以爲神者在此,你怎好反怪他呢?’此時弟側耳靜聽,已略略有些曉得,卻未能悉其詳細,便起立致詰道:‘列位說吳江城內究出何事?可否略道顛末?’只見內中一年長的答道:‘吳江城外有一學堂,堂內學生雖略得新學的皮毛,卻都沾染習氣。前日放夏假後,該學生等竟敢闖入本城城隍廟,將廟內神像任意抛擲。你想如今的官府,尚且歲時拜祭,那班後生家竟公然如此慢神,真是豈有此理,不可教訓的。’那時我聽了此言,心中很不舒服,卻又不犯著同這班糊塗東西講大道理,便自冷冷的答道:‘據弟愚見,學生好事任氣,誠所不免。若全說是無知識的舉動,當作三歲小兒破壞泥美人一般,卻未免小覰了他。那泥塑木雕,只好嚇嚇智慧未開的愚人,老朽無能的俗吏。自今以往,事事悉憑實驗,一切紙糊的老虎,將盡被人戳破,不值一文。貴縣有此學生,雖似浮動,卻正是貴縣一線光明,將來的大幸。怎列位反惱起他們來?”那三人見話不投機,便顧而言他。我急急歸來,報與足下,這豈不是吳江前途可望的真據麽?”資生方欲對答,瞥睹一中號帳船,掠舟而過,本船舟子,素與熟識,遙問道:“老哥,今日到何處去?”舟人且搖且答道:“載客莘塔求狐仙去。”
資生聽了,不覺詫異道:“莘塔乃吳江東境,卻從未聽得有狐仙,此事從何說起?”欲喚舟子詳問,而船去已遠。因想此間離莘塔不過三十餘裏。我今爲修縣誌事,親歷各鎮,既有此新怪像,何不徑至莘塔,確查究竟。想罷,便命舟子向該鎮開行。卻遇順風,揚帆直駛,下午酉刻,船已抵岸。資生負士林重望,到處聞名,只因懶于酬應,故所至各地,不使人知。
今欲細查狐仙事,便獨自上岸,去訪一位舊友。
這位舊友姓張名炳,字熱誠。那人智慧有餘,膽量不足,卻是個科學的名家,也算吳江一位人物。相見之下,備極殷勤。
詢及狐仙一事,則曰“敝鎮不幸,自本年四月某日,此間新街某宅,忽一再無端起火,隨援隨熄。裏人震驚不已,以爲仙子降臨,慫恿主人,設位供養。曾未多日,哄動四方,求籤請丹還願之人,接踵而至。爆竹喧耳,男女駢闐,酒醴果品堆積幾筵。離此不及一裏,弟當偕兄前往,一覘其處。”說罷,即聯袂同行。
至則門外遺尿滿地,穢氣沖天。資生顧而笑道:“狐仙豈逐臭者,曷爲樂此不疲?”及入門,則見一室空空,暗無天日。
俄而拾級登樓,見外間懸一畫軸,複有一僅堪容膝之斗室中供塑像,以座亭盛之。神前稍有陳設,亦極草率,略視一過,便即下樓,複至張宅。
資生責熱誠道:“我兄負一鄉之望,乃上之不能先聲奪人,阻止設位,攘斥狐仙,力辟謬說。次之不能化導愚蒙,隨時演說,使人稍知覺悟,以遏其焰。下之又不能因而爲利,請于居停,令進香者各繳銀錢,爲開辦地方公事之助,坐使遠近若狂,喧闐不已。於舊染積習外,更多一特別迷人之處,雖衆醉獨醒,事難見功,我兄究安得盡辭其責耶。”熱誠點首謝過,遂即告別反舟。
第二十二回 猛將神坐踞堂皇 張天師技窮狼狽
那吳江東境,蘆墟莘塔北庫三鎮之間,有莊家圩猛將廟。
愚民輾轉附會,以爲靈驗無匹。於是遐邇偕來,香煙熾盛。所奇者神像入宅,他處均以爲不利,故每遇賽會時,凡不肯助資之居民,首事者有擡神挾制,藉端索擾之舉。獨于莊家圩猛將,則民間不以神像到門爲忌,而以神像升堂爲榮。其命意或因患病,或因求福,相率擊鼓鳴鑼,迎之入宅,陳供品,雇奏班,終日而畢。或送歸廟內,或即由明日請神之家,就近接去,頗有席不暇暖之概。無論農工商賈,及一切下等社會之人,莫不歡迎。即搢紳之家,詩書之族,亦爭先效尤,不以爲怪。廟中有神像三,俗以接得最大者爲幸事。往往有同日迎神,因此打降。或中路劫奪。其不能接得者,雖一帽一靴,亦複齎歸崇奉,以爲神實憑依。
那心齋、壯抱二人,自資生登岸,開窗閑眺,忽睹此種情形,不勝駭異。及資生返舟,二人忙問道:“此等爲著何事?”
資生道:“此風相沿已久,不自今始。俗呼‘接老爺’。或曰‘待佛’。聞廟祝香火諸人,因以爲利,終年恃此給衣食供揮霍者,何止十數人。除張皇哄騙外,更有納賄匿神伎倆。相傳迎神之家,欲必得大老爺而款之者,可先期賄該廟祝等,將該像暗匿他處,留以有待,毋爲他家所得。一泥木偶人,有何靈異?而崇敬如此,真有百思而不得其故者。此又吳江的一大怪象也。”是晚,即泊舟莘塔。
明晨,資生等方才起身,那熱誠早已到舟奉訪,邀入艙內,與心齋、壯抱互道姓名。熱誠見艙中?,即邀三人登岸茗聚。
坐定後,談了一回,無非是痛心時事的話。
言次,熱誠忽勃然變色道:“列位,可曉得中國東南近來又出一怪現象麽?”資生道:“願聞其詳。”熱誠道:“我兄連日在外,那報紙想已多日不看,故尚未知悉。近來江西張天師,忽發南遊之志,由申到蘇,由蘇到杭,據聞每到一處,儀仗喧赫,轎前用民壯八人,狀甚赳赳,皆著青褂,綴以紅字,上曰‘大真人府’,下曰‘民壯’。用罩頭紅蓋,身坐綠呢大轎,頂用五嶽朝天,花翎藍頂,轎後有長隨二人,皆乘馬,或曰‘法官’。其公館前高懸正乙真人、八台諸神免參、龍王免朝等牌。逐日拜謁當道,招搖過市,出售財神、避火、治并鎮煞、保身、免疫、五雷、五將等符,價目高下互殊,自十二元至數十元不等。各符黃白綾,皆須自辦。照價繳加賬房費二成,用印費一成。更向各道觀硬奪軟騙,無所不至。一醮三百金,一懺四百金,授意于道紀司爲之兜攬。頑蠢如豕之紳宦富戶,爭先問津。複有具稟呈告被鬼怪所擾者,張均示價千金起碼,爲之捉妖。定期設壇召將,限先三日繳銀。謂捉獲之妖,即須當日押送出境,藉以脫身。行同誑騙,其計甚狡,到杭後愈出愈奇,人欲瞻仰顔面者,須費十四文,爲挂號金,每日亦動以數十千文計。
“杭人有何某者,一日在天師廟內雲,欲責以哄騙之罪,勢甚洶洶。經執役者極力攔阻,衆詢之,雲:‘畫財神符時,天師語以此次湖北票。必中大彩。今既不中,誑騙無疑。即天師不出見,符洋必須見還。’時旁觀甚衆,複慫恿之,幸經警察兵驅散,何某無法將其價目虎頭牌等碎之而去,聞天師甚狼狽雲,各報載之歷歷,當非子虛。亦中國特別之醜狀也。”
資生歎口氣道:“黑暗世界,無一好消息,奈何!奈何!”
說罷,起身告辭道:“弟等出門多日,現急於返舍,容俟後會。
”熱誠殷殷送至船邊,各道珍重而別。
第二十三回 試白刃作法戕己 照紅鸞沖喜成災
三人調查既畢,仍回至古儒林裏,心齋、壯抱久客思歸,因即買棹返鎮。到家之後,行裝初卸,便走訪成德。成德自二人去後,苦無知己,也不甚出門,把那家中所有的書一塊兒搬出來,已閱者溫理一過,未閱者按日研究。有了定課,光陰便過得很快,日復一日,到也不覺寂寞。
這日正獨自一人在書房用功,忽見二人到來,久別猝逢,不覺喜形於色。成德先問出遊情景,二人一一對答畢,然後心齋詢問成德,近日鎮江有無怪事?成德道:“弟從二位開棹後,塵俗惡態,實見不慣,因此久未出門,只得以載籍消遣,尚友古人,那鎮江的近狀,不大留心。惟二位開船十日後,同一敝親在前街清明閣酒樓小酌過一次,酒後偶與酒保閒談,始知鎮江近有一種香火會,裝束不男不女,當街搭台,跳舞歌唱,此風素盛於揚州。凡人家起造房屋,有病失火,無不事後做會,或一日或三日不等。自前江都某令嚴禁,此風稍殺。不料鎮江忽然興起,男女擁擠,日夜不絕。幸經地方官覺察尚早,飭差簽拿,香火笞責,地保枷示,事遂解散。這也不必細述。惟內有一陳姓,綽號橡皮阿三者,從前樂近匪類,甘入下流,惟資質靈敏,見稱朋儕。適有術士某乙,善於敕勒,往來江湖,藉符咒以賺資財。阿三從學盡得其術,每詡詡自得。謂雖槍械不能損傷,其實卻未試過。阿三有姊嫁城外某鄉富室,阿三每賭敗囊空,即向借貸,前日又向其姊需索百金,以供孤注。姊以欲壑難填,嚴詞峻拒。阿三惱羞成怒,適甥自外至,甲即縶而拔刃對其姊道:‘不予我金,我當先自殺,然後殺甥,勿怪無渭陽情也。’言罷,反刃欲自斫。其姊懼怕求懇,銀兩不足,繼以衣飾,阿三始釋甥而去。其姊泣訴于甥伯某丙,某丙笑道:‘天下豈有已自殺尚能殺人之理?此後倘再來肆擾,聽其自殺可也。’不數日阿三再至索錢,其姊即遣人召丙,阿三又摯縛其甥,嚇唬如前。某丙便道:‘聽你自殺,看你如何還能殺人?
’阿三自以爲得某乙異術,只要念起咒來,自己用刀劈斫,可以不死,且一霎時毫無傷損,便大膽一試。那知血流如注,疼痛異常。曉得上了某乙的當,只好狂奔逃去。後來竟成廢人,傳爲笑柄。
“又有某街婦人洪氏,病瘵已三易寒暑。前日疾又大作,醫藥罔效,奄奄一息,勢將待斃,有好事者獻策曰:‘此疾非紅鸞星臨門,不能見效。’即俗所謂充喜者。是時適其幼子聘而未娶,洪深然之,立遣冰人向坤宅關說,擇於某日迎娶。迨花燭進門,新人行合巹禮甫畢,正擬送入洞房,新郎一足方跨入檻內,不料一個倒栽蔥,倒跌在地。喜娘向前攙扶,但見新郎面如土色,雙目上泛,口鼻流涎,昏迷不知人事。不得已,相將扶入洞房。移時寒熱大作,四肢冰冷,闔家驚慌失色。謂此子素無疾病,何以至此?殊不可解。忽有老嫗雲:‘必系沖犯花煞所致,須邀羽士禳解,方可無事,否則恐有性命之憂。’主人聽其言,於是延道士,雇樂部,爲款待花煞之舉,更覓得貓一犬一,雙雙交拜,名曰貓狗做親,耗費多金,異常忙亂,謂此病當可速痊,孰知病竟不起。其家因病而充喜,反因充喜而得病,以致於死。其母病中痛子,登時氣絕。新婦自傷命薄,屢欲覓死。罪魁禍首,不得不痛恨於慫恿充喜之人,及勸請解煞之老嫗。真害人不淺。而愚民聽信無稽之談,以致自取其禍,可爲浩歎。以上兩事,亦可見我鎮江民智之有退無進也。”三人談了片時,便各各分手而歸。
第二十四回 修志書獨出心裁 施棒喝頓開茅塞
那資生自心齋、壯抱去後,便靜坐書齋,酌定體裁,將那縣誌悉心修輯起來。缺者補之,略者詳之,無關緊要者刪削之,有益社會者發明之。與那昔人志乘重官事忽民俗的陋見,真有上下床之別。不期一日正揮毫繕寫間,突來一不知姓名、寬衣博袖、滿臉腐氣的老儒。那人跨進書室,並不向主人致禮,便坐在那靠東椅子上,嗤的一笑道:“好,好。‘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你這少年,公然充起著述名家來,怪極,怪極。”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向衣襟上又舊又汙的布袋內摸出一京料鼻煙壺,且傾且嗅,旁若無人。資生雖是個新學界的鉅子,卻深明進化原理,謂人生知識,實隨世運爲升遷,故於那些老人家,卻從未無端得罪。今見這等模樣,也自按捺不下。便冷冷的說道:“這又奇了。老哥你在那裏吃了虧,卻來我處無理取鬧?那學問二字是講不得年紀的。賈生弱冠,上《治安疏》,長吉七齡作《高軒過》,禰衡、陸贄年未二十,而孔融、張鑒皆與作忘年交。如今小弟才疏學淺,雖比不得那禰、陸,老哥的尊齒,好似已逾孔、張,驕妄如此,這器度就多多不及了,他更何論?”
那人聽了也覺自己過於冒昧,難怪資生不平,便盡情的吐露道:“我之責你,也有一段原理。聞得你此次修志,竟添入迷信一門,將全縣風俗描摩盡致。你可曉得神道設教,是古人救時的妙計,今被你一一道破,從此沒有畏懼,這班蚩蚩者氓,一發要旁馳橫決,肆行無忌了。”
資生聆了此言,方知那人心本無他,也是個保守派的本色,便正色的答道:“老哥,這猶似是而非的見解,顧亭林有言:‘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方今世界文明,日有進步,那神權兩字,必不能行於二十世紀以後。何苦自設羅網,作種種掩耳盜鈴的下策,致於政界、學界、實業界、生計界,隱隱中並受無窮窒礙呢?若慮迷信一破,道德墜落,必以保存爲得計,此又何異欲止渴而飲鴆,欲療瘡而剜肉?竟是自害自的勾當。小弟愚見,原思雙管齊下,一邊將迷信關頭重重戡破,一邊大興學堂,歸重德育,使人格日益高貴。這就是萬全無弊的上策,並非有摧毀而無補救。老哥,此可不必多慮的。”
那人聽了,便恍然大悟道:“辱承教言,頓開茅塞。适才無理,敬求鑒原。弟姓王,名存中,字執一,世居吳江城內,久聞大名,卻未深信,今聽了此一席話,可見足下竟是個知行合一、補偏救弊的偉人,比那借新黨名頭哄騙世人的,竟有霄壤之判。此不特吳江莫大之幸也。敢問縣誌業已起稿,那學堂一事可有眉目?”
資生道:“數日之前,弟已擬就啓文,布告闔邑士紳,各就本地籌款興辦,現陸續接有允辦回信,並托擬章程課目等事。
大約明歲正月,均可開學。言未已,忽郵局遞到一信,上書昆山沈緘字樣。資生狂喜道:“此學海先生之覆函也。”說罷,便拆開與執一同閱道:資生先生知己,吳門握別,轉瞬多年。兄以盧牟六合之才,施改革一方之計,其勝任愉快可知。垂虹亭畔,幸有我公,去舊播新,非異人任。前讀手函,知足下運龍門手筆,補鱸鄉紀聞,明歲正月,又有提倡宗風,遍開學堂之事。通儒舉動,迥不猶人。臨穎神馳,不勝蟻慕。仆事與願違,頻呼將伯,幾經唇焦舌敝,昆山學務,始稍稍可觀,一線光明,卑何足道。
近以民愚俗陋,有觸於中,擬成《醒迷文》一篇,冗碌屬稿未畢,容續塵覽。即候著安。梧鳳上。
資生閱畢,執一在旁道:“學海先生聞名久矣。頃兄言興學啓迷,須雙管齊下,貴友既著有《醒迷文》,俟寄到時,明歲開設學堂,可鈔貼各鄉鎮講堂,以便教習隨時講解,俾學生觸目驚心。”
資生道:“君言甚是,弟當謹記。”執一閑坐片刻,便也告辭而出。此後各事,詳載續編,茲不復贅。
扫迷帚
扫迷帚 清·壮者着
第 一 回 挈领提纲全书大旨,开宗明义箴世名言
第 二 回 驳命数大儒口吻,辟神道末俗针砭
第 三 回 嗤讨替语语解颐,斥祈禳言言动听
第 四 回 鬼出会满城鬼气,瞎算命一片瞎谈
第 五 回 辨吴谚通人多识,说女界志士伤心
第 六 回 拜僧成习妇德失修,为妓毁妆情丝益固
第 七 回 鳏夫赚孀妇女巫弄权,弱质羡宜男卜人私语
第 八 回 官惑堪舆徒资嗢噱,神医疾病实骇听闻
第 九 回 学使媚神侈陈仪仗,邑令修塔浪掷金钱
第 十 回 青阳遇祟一派胡言,黑夜偷油霎时露迹
第十一回 建仙祠奸徒敛财物,证白骨开验破群迷
第十二回 说对脐大会无遮,乞开锁立关广募
第 十三 回 怪现象娇女□张,真晦气同人说破
第 十四 回 信左道返魂乏术,灌秽汁厚报亲尝
第 十五 回 进香求福堪笑冥顽,宣卷禳灾大伤风化
第 十六 回 赛大会酿成械斗,养巨害妄祷山神
第 十七 回 阎王请吃肉语涉诙谐,闰月屏讹言事征畴昔
第 十八 回 谈厌胜幻说惑人,述巫觋恶风遍地
第 十九 回 演剧迎神托言祈赛,悬灯结彩粉饰太平
第 二十 回 遭疫疠向瘟部乞怜,沿陋习请僧尼礼忏
第二十一回 旧城隍神像遭殃,新狐仙香烟成市
第二十二回 猛将神坐踞堂皇,张天师技穷狼狈
第二十三回 试白刃作法戕己,照红鸾冲喜成灾
第二十四回 修志书独出心裁,施棒喝顿开茅塞
第一回 挈领提纲全书大旨, 开宗明义箴世名言
看官,须知阻碍中国进化的大害,莫若迷信。你们试想,黄种智能,不亚白种,何以到了今日相形见绌!其间必定有个缘故。乃因子千年人心、风俗、习惯而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大凡草昧初开之世必借神权,无论中西,皆不能越此阶级。
中国唐虞以来,敬天祭鬼,祀神尊祖,不过借崇德报功之意,检束民志。自西汉诸儒创五行之论,以为祸福自召,而灾祥之说大炽,于是辗转附会,捏造妄言,后世变本加厉,谓天地鬼神,实操予夺生死之权,顺之则吉,逆之则凶。由是弃明求幽,舍人媚鬼,淫祀风靡,妖祠麻起。自宫廷以至外臣,自士夫以至民庶,一倡百和,举国若狂。日醉心于祈禳祷祝,其遗传之恶根性,牢不可破。虽今日地球大通,科学发达,而亿万黄人,依然灵魂薄弱,罗网重重,造魔自迷,作茧自缚。虽学士大夫,往往与愚夫愚妇同一见识。最可笑者,极狡黠之人而信命,极奸恶之人而佞佛,不信鬼神之人而讨论风水,极讲钻营之人而又信前定。惝怳迷离,不可究诘。中国之民智闭塞,人心腐败,一事不能做,寸步不能行,荆天棘地,生气索然,几不能存立于天演物竞之新世界。视西人之脚踏实地,凭实验不凭虚境,举一切神鬼妖狐之见,摧陷廓清。天可测,海可航,山可凿,道可通。万物可格,百事可为,卒能强种保国者,殆判霄壤。
故欲救中国,必自改革习俗入手。欲改革习俗,而不先举层层关键,一拳打破,重重藩篱,同时冲决。使自今以后,合四万万同胞,人人鼓勇直前,从实理阐起,实事作起,则胶黏丝缚,障碍多端,窃恐再更三百年,中国犹如今日,这岂不是最可忧虑的事么?话休絮烦。如今先叙那江苏吴江县有一布衣,姓卞,名至元,号资生,家居县城偏西古儒林里。少承父师教训,长受朋友切磋,上下纵横,学兼新旧。其胸襟磊落,思想高尚,真有空前绝后之概。生平专讲实践,最恨鬼神、仙怪、星相、卜筮诸说,谓此实陷害人群进化的蟊贼。因此于书室座右,高贴格言一纸,藉以自警。他有一子,系夫人林氏所生,年方八岁,小名瑞儿。资生眼里看出来,没有可从的好师,只得自行督课,闲时即举那格言讲解。其词曰:多读有用书,少作无益事。
救人莫如医,惑世莫如巫,南人信鬼,故二者连称,其实巫医那得并论。
做人当从阳面做起,勿从阴面做起。
光明世界,但有实象,断无幻境。
世果有神仙,则秦皇汉武,可以不死。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鬼与死为圣人所不言,圣人不言,而我人必昌言,是谓背圣。
尽人事乃真君子,诿天命必非丈夫。
赛会迎神,悬灯演剧,人视为热闹道场,我视为昏暗世界。
开山筑路,而曰碍风水,则外国铁轨如织,矿产纷开,何以国势勃兴?岂风水行于中而不行于西。
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相自相,心自心,相由心生,真术士欺人之语。
这几条格言,虽寥寥百余字,资生的学识志气,已见一斑。好在不徒空言,并能实行。他一家之人,为所感格,无一个沾染恶风。有钦佩他的,便有四句话赞他道:“僧道无缘,星卜不入,尘障一空,男读女织。”这资生有一个中表弟,姓杨,字心斋,单名德,家住镇江府城内,小资生三岁。说他的本领,八股以外,绝无事业,是一个顽固不通,充数儿的秀才。因此把这因果祈祷之说,看作圣经贤传,身心性命之事。心斋幼时,随母至舅家,盘桓动经数月,与资生极为亲昵。不幸母氏去世,他因支持家计,无暇出门,彼此阔别,不觉荏苒五载。某年七月上浣,忽然买舟往访,到岸时日已西沉。相遇之下,略叙寒暄,即请出嫂氏相见,不免治馔款待。那资生平日见他书信来往,诸多迷罔,思趁此多留几日,慢慢的把他开导。岂知心斋之来,也怀着一种意见,他不晓自己不通透,反笑资生为狂妄。
亦欲乘机问难,以折其心,一闻挽留,正中下怀。两人虽是亲戚,此时却宗旨不同,各怀着一个不相下的心思。
心斋餐后,闲步室中,见架上所列之书,都是科学的钜册,壁间所悬之画,都是世界的新图,为生平所从未梦见,已自大不满意。忽又抬起头来,见书案右首,贴着那格言一纸,勉诵一过,不禁哈哈大笑道:“表兄不是我多嘴,你这一张格言,实所未解。”资生正欲置答,适仆人送来远友的信函,因倚榻拆看,抬头对心斋道:“表弟,且坐,容少缓奉问。”
第二回 驳命数大儒口吻 辟神道末俗针砭
资生阅信既毕,即问心斋未解的所在,心斋道:“表兄说诿天命者非丈夫,我且问你:孔子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王充有命禄之篇,李康有运命之论,子果以为是耶否耶?”资生道:“弟试论之。”心斋道:“命之一说,不外贫富贵贱死生六字。然而淫人累千金,贤士家徒四壁,鄙夫登三事,大儒身无一命,闾巷长者多髦期,而善人或早夭,谁为为之?非命而何?”资生笑应道:“不然。太上之初,言德不言命,故善恶分而贫富应之,贤愚分而贵贱应之,惠逆分而死生应之。在华封人之祝曰,祝圣人富,不祝巢许。在舜之命禹曰,汝陟元后,不命共骧,在文王之告武王曰,梦帝赐九龄,不赐管蔡,是也。
顾夷齐仁而贫,陶猗反富,孔孟圣而贱。骧贾反贵,颜子贫而夭,盗跖反寿。人之言德者,求其说而不得,则相与归之天。
曰命耳!命耳!此命之说所由昉。虽然命何名哉?冥焉尔,令焉尔。谓冥冥者不可知,而天有以令之尔。使天而果有以命之,则至尊且明,必不贫夷齐而富陶猗,贱孔孟而贵骧贾,夭颜子而寿盗跖。且使天而果有以命之,则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铜陵金穴,可不召而来。苴茅分虎,可不求而得。黄?鲐背,可不祈而至。何以货殖之子。传贩脂卖浆之业。
干禄之士,操负鼎贩牛之策。养生之家,求煦嘘呼吸之术哉?
吾观夷望同志,而东海异于西山,宪赐同学,而结驷异于露肘,柴由同仕,而出走异于覆醢。然则执鞭而求,贫可致富。投竿而谒,贱可邀贵。启门而逃,死可幸生。岂天之命人使若是耶?
抑亦人自为之耳?假使夷齐而权子母,则墨胎之封,埒于齐楚,孔孟而行苞苴,则邹鲁之席,艳于金张,颜子而习诎伸偃仰,则陋巷之年,高于乔松,又使陶猗不倚市门,则操瓢鼓瑟,必不能鸣钟邻里,贾不媚色笑,则称先道古,必不能纡佩侯门。
盗跖不聚徒行劫,则蒙袂辑履,必不能没齿东陵。然而夷齐诸人,安之若素。陶猗诸人,亢之不疑。使天而有以命之,是命能行于夷齐诸人,不能行于陶猗诸人也,有必不然矣。是故太上立命,其次制命,最下者听命。修德不望报,以行其心之所安,立命之谓也。命而可立,何命之有?子言不受命,李泌言造命,制命之谓也。命而可制,更何命之有?晋鲁褒有言,死生无命。富贵在钱,此言虽骇人听闻,亦足为世之不自竞争。
徒槁吾身,灰吾心,俯首听命,慕他人之显荣,悲自己之沦落的当头棒喝。要知天命之说一炽,则君必轻其国,臣必怠其职,农不事耕稼,妇不事织,士不事学业,天下衣食之源,富强之机,必至立窒,其与卜筮瞽人之害,宁有异耶?”
心斋默然良久道:“命不足凭,敬佩名论。至鬼神则究未可竟辟。明有神,幽有鬼,载于古籍。宋儒张子谓鬼神者二气之良能,紫阳承其意而更辟一说,谓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观春秋时已有郑伯、有齐彭生故事。厥后苏子瞻喜人谈鬼而鬼至,阮瞻论无鬼而鬼亦至,不可谓白杨青冢间,必无披荔带萝之辈。《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鬼之为言归也。自古无生而不死者,即无死而不为鬼者。贤如巢许,圣如周孔,般倕之技,贲育之勇,王侯将相,后先接踵,累累蓬颗之间,皆斯人之逋逃薮矣。表兄必并此辟之,毋乃过当。”资生正色道:“表弟,你道我没有真见随口胡说么?可怪弟泥古不化,知其一不知其二,吾儒不斥鬼神,西人亦有灵魂之说,此宗教家藉以警世之微意,非必实有此事。表弟,你征引古书,认虚作实,未免为古人所愚。你看那湘灵山鬼,见于《楚词》固骚人比兴之作。外此若东方《神异》之经,唐人《宣室》之志,侈言仙佛,语并无征,怪诞离奇,寓言八九,书又安在可尽信?而古今来乱民奸贼,又大率借此惑众,号召一切,陈胜之鸣狐,张角之妖书,大都肆荒诞之言,行煽惑之计,一般无识之民,皆受其欺而不觉,其弊之极,乃至流为庚子之拳匪。吾谓人死则譬诸灯灭,形影俱息,安得有鬼?俗语说得好,疑心生暗鬼,可知神鬼二字,是由疑心生出来的。方今格致日明,不出百年,中国士民将无一谈鬼神之说者。表弟,我与你数年不见,方冀你学识大进,刮目相看。却原来尘腐依然,连这个鬼神二字尚不能勘破,岂不可怪!”
心斋受了一场奚落,欲再强辩,已觉理屈词穷,只得将他话岔开。那时自鸣钟正铮铮的敲了十下,资生忙起身道:“时已不早,表弟远来跋涉,宜即安寝。愚兄失陪了。”遂告辞而入。
第三回 嗤讨替语语解颐 斥祈禳言言动听
心斋一梦醒来,早已东方放白,在枕上思想昨日光景,自言自语道:“我那表兄,不信命又不信鬼神,我欲难他,反被他一番议论,说得我哑口无言,但是我终不输服,须再寻一二事与之辩难。”
正在起身,资生已踱将进来,难免又有数声套话。饭罢无事,心斋偶翻日报消遣,忽检着一纸内有苏城童稚,连日被溺一则,略谓童稚被溺,系此地溺鬼讨替所致,并有某少年撰一短篇文字,刊于报首。心斋阅毕,喜有同志,因故意把这篇文高声朗诵道:地非临济,何来妒妇之,津境异潇湘,讵赴灵妃之召。而乃无端而效徐贞之负石,学屈子之沉渊,诵公无渡河之句,能无为苏城被溺之童稚代吁无辜耶?
吾虽不文,敬赋公无渡河以吊之曰:“公无渡河公竟渡,冯夷震慑老蛟怒,狂夫白首且不可,婉恋之年毋乃误。”
心斋且读且叹,及偷眼看资生时,但微微含笑,置若罔闻。
心斋不能复耐,把报纸示资生道:“表兄,你看上面所载,这种溺鬼,己欲溺而溺人却也可恨。”资生道:“童子失足溺死。
亦是常事。这讨替之说,哀溺之文,皆好事者为之,弟何愤为。
”心斋道:“据理而论,有人于此,忽入罟护陷阱之中,无术自解,则后之来者,不必皆为其乡党朋友,即尝有睚眦之怨,苟非必欲其死,无不大声疾呼,遥相告语,使救其命。一为鬼则不然,无论死于火、死于水,死于缢,死于鸩,皆有所谓讨替者。岂一入鬼道,即居心残忍,虽行路之人,皆将引为同调,而亦使其死于火,于水、于缢、于鸩而后快耶?抑非讨替不得再转轮回,阎罗老子亦胡涂昏瞆,一任斯人之蹈覆辙者,循环不已,不一过问耶?是诚冥冥中之大疑窦,令人索解不得,兄能出一言判其理否?”
资生笑道:“可又来昨既力斥鬼神,又安有所谓溺鬼?既无溺鬼,又安有所谓讨替?忆昔人有遇缢鬼者,鬼以绳结环相示,诱此人引颈就缢,此人佯为不能,徐以一手置环中,鬼曰:‘误矣。’乃缩回其手,而以一足置环中,鬼又曰:‘误矣。’此人笑曰:‘汝误才有今日,我不误也。’鬼大哭而灭。又袁简斋《续齐谐》中,有豁达先生者,遇一缢鬼,欲讨替。先生大声喝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说者谓豁达数语,可将一切讨替鬼立时唤醒,作大解脱。吾谓以上二则。都是寓言,谑浪尽致,非谓世上真有讨替鬼,实欲唤醒一切信讨替鬼之人,讽诵一过,应自默会,子何犹惑于讨替之说耶?”
言次,忽一女仆取茶点进,口称奇事奇事。资生问他何事惊怪?女仆道:“方才遇见一同乡人,说及他邻家有某甲得罪神道不肯祈禳,终竟死了,临死口叫懊悔不绝。”心斋不待说完便插嘴道:“如何!如何!可知祈禳之事尚不可废。即鬼神之说,不尽无凭。”
资生哼了一声道:“屡言不悛,表弟何顽固若此。可见吾中国这班士子实不中用。手孔孟之书,膝程朱之席,而胶执鲜通,不明真理,殆皆我弟一流人物。鄙意人当疾病缠身,只有节饮食,慎起居,求医服药,勉尽人事,除此别无他法。无如积习相沿,难以理喻,一遇疾痛,辄谓鬼神作祟,信巫觋僧道等胡言,百般祈祷,幸而获安,不以为病本可不死,以为其术之神,实足挽回造化。若辈遂得饱所欲而去,设仍不讳,非特无片言一斥其谬妄,反悻悻然谓此因不早祈禳,以至触怒鬼神,愚夫愚妇,如醉如痴,妄费钜资,在所不恤。那晓得人之寿夭,断非此等人可主宰其间。苟或生死之权,果由若辈操之,则与其临渴掘井,不若未雨绸缪,人何不于未病之先豫倩其专诚祈祷,以免夭札。则凡拥资财,挟权势者流,又皆可恃此无恐,长生不死,有是理乎?明此而祈禳之说,不攻自破。更堪笑者,民间或筑坟,或造屋,其邻近之人,设抱微恙,家人辈必相聚议说,是必动土触犯太岁神所致,急宜延巫祈禳,或请僧道作福,庶保无虞。不知冤各有主,太岁有灵,自当于筑墙造屋之家,肆其荼毒,何致殃及无辜,无理取闹。其尤甚者,则以邻近并无土木之兴。师巫无可借口,乃逞其捣鬼伎俩,以为是必飞来土煞所致。无论并无土煞,就令有之,既可飞来,即可飞去,何妨任其来去自由,置诸度外?或谓天狗、腾蛇、白虎等星,亦能在人间作祟,实在并无此星,何所谓祟。其说荒谬绝伦,更可付诸一笑。或又谓祖先作祟,理宜祈祷追荐,以妥幽灵,于理尤觉不顺。祖先果有知,必加意护佑子孙,使永无灾悔,安肯无端作祟,自害后嗣。至异姓鬼魂,生既与之无隙,死岂转为寻仇,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殊堪怪叹?”
心斋侧着耳朵,觉得此段议论入情入理,不禁连连点首,蹶然起敬道:“表兄,你的说话甚是真切,今而后如梦初觉,可不为一切幻说恶俗所迷。”
第四回 鬼出会满城鬼气 瞎算命一片瞎谈
中国民俗,每逢七月下浣大都敛钱做那盂兰盆会。日则扎就灯彩鬼像,沿街跳舞。夜则延请僧道,拜忏唪经,搭台施食,各处大同小异,而以苏州为最着。心斋自月初到卞家,转瞬已是旬余,在镇江时颇慕苏州盂兰会之名。一日午后,与资生说起,欲至苏一观,以作谈资。资生雅不愿往,而又不好拂表弟之意。想道:闻今岁苏州盂兰会较往年更胜,当必穷形尽相,能令人发一大噱。若同彼前往,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二则能使表弟触目惊心,倒也一举两得。当即满口应允,唤仆人雇定船只,先期同舟赴苏,寓居胥门外某客栈。
苏人好游,凡遇三节会前一二日,各处已极热闹。翌晨,二人连袂出城至虎邱一带游览,但见七里山塘,游人似织。迨夕阳西下,画舫轻摇,灯火通明,管弦嘈杂,诵昔人“木兰之楫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之句,觉乐事赏心,风光美满,此时此景,仿佛似之。麋台鹿囿间,风景固自不恶。及兴尽归来,则已玉露初零,鱼更数跃矣。倦极假寐,一宵无话。
明日恰是会期,二人朝餐后,同至元妙观前,先啜茗于云露阁,小饮于老万全,领略苏垣风味。俄而万头攒动,空巷出观,都道会来会来。资生等亦逢场作戏,随众观看。计前导有金鼓、有灯牌、有十景旗伞、有茶担、玉器担、香亭、锣鼓、十番棚等项。次则扮出各种鬼相,如大头鬼、小头鬼、摸壁鬼、无常鬼、两面鬼、独脚鬼、长子鬼、矮子鬼、胖子鬼、瘦子鬼、胀死鬼、饿死鬼,以及刻薄鬼、势利鬼、强横鬼、懦弱鬼、说谎鬼、骄傲鬼、色鬼、酒鬼、胁肩谄笑鬼、招摇撞骗鬼。末后有焦面大王鬼,摆来踱去,全是官样,是鬼是官,令人莫辨。
又有小孩数十,身穿号衣,手持各样军器,装作鬼兵。另有一童,翎顶翘然,骑马按辔,装作鬼将,押解鬼饷,冥镪纸帛,高积如山。更有一巨鬼,匍匐作求乞,演出借债鬼的模样,以上诸鬼,却都兴高采烈,鬼混鬼闹,鬼笑鬼跳,一路人看鬼,鬼看人,应接不暇,两人看着大笑不止。看时辰表时正在三点余钟,尚可畅游,遂步入元妙观。此处为江湖卖技人聚集之所,把戏场,西洋镜,拆字摊,相人馆,无所不有。
忽一处喧哗嘈杂,聚看的人围了数重,近前逼视,一乡下农人扭住算命的狂殴不已。算命的双目皆瞽,不回手,不开口,一任毒打。看的人恐酿人命,齐声喝止。问其缘故,乡人怒目切齿道:“我是城外农人,家中父母双全,耕田度日颇可温饱。今因赶热闹进城,适在此处游玩,这厮百计兜揽,因费钱百文,令推算流年。可恨这厮屈指一轮,便开口向我道:‘尊造刑克重重,命硬得很,必定父母早亡,难享荫下之福。’那时我尚不发怒,惟正言相告道:‘你误了,我父母康健无恙,你怎说此话咒他老人家?’这厮听了我言,并不转风,却反板着面孔道:‘我的推算极准,从来不曾瞎说,照你的八字,父母决已不在,你还说康健,难道你要想他人做父母么?’列位爷们,这厮的话叫我那里忍得住?列位且闪开些,让我索性打死那人,出这一口鸟气。”
说罢,又欲转身举手。此时资生实在看不过,大声喝道:“你这人也太呆了,星相地卜,原是骗人财物,无一语可信的。
即有一二句道得准,不是他随口撞着,便是他设法探听,察言辨色得来的,又何必与此等人认真?你恨他咒你父母,须知你父母决不会被他咒死,照你这样毒打,万一失手,酿成命案,官司临门,那时你父母真要吓死气死,后悔也来不及了。你有钱百文,不喝酒去,却与这厮胡缠,这是你的大错,又何苦一误再误呢。”
说到此处,那乡人已恍然大悟,连声称谢,便拱拱手一溜烟去了。那些看客亦口称有理,一哄而散。看那算命时已是头面青紫,不成模样,一块半新半旧的白布落在桌下,俯首视之,兀自似通非通的写着几句道:“推算星命,传自异人,断决休咎,应验如神。焚香卜易,必要诚心。所占之事,灵应十分。
诸君赐教,到馆面陈。”二人不觉哑然一笑,相与大踏步而去。
第五回 辨吴谚通人多识 说女界志士伤心
卞杨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寓中早已是黄昏时候。栈主人搬出夜饭,二人食毕闲谈。心斋初次到苏,听得吴中人士,无论男女老幼,那口音都与镇江不同,恍然于方言俗语,各处歧异。因记起他母亲在日,曾说道:“吴人言语,忌讳最多,习俗所尚,父老所传,多有不可解者。”因开口问资生道:“表兄,你是吴人,定习闻吴语,吾听得先母说,吴地谚语不一而足。今夕无事,欲恳兄一一明告,并剖析其理由,使弟异日回镇江后多一谈笑之资,也是弟出门半月。到过苏州的一大纪念。”资生闻言,踌躇半晌,方答道:“表弟,这又何苦!你既不思作方言记,不必把此没要紧的事问及愚兄。不瞒表弟,兄虽吴人,这种俗谚因其荒诞不经,无关实用,却也不大理会,叫兄从那处说起?”他中表两个正在一问一答,不防隔壁有一寓客,忽哈哈大笑起来,声震窗户,继又轻轻的说道:“吾久闻吴江卞生,是当代博物君子,那知连这本地风光谚语也不懂得,被人问倒,还要左支右吾,岂不可笑!”资生历历听得,心颇不悦。然他究系虚心自下的大儒,不是那一得自封的顶名儿秀才。细思道:“此人话中有因,或尚可与谈,不免尽先施之礼,与他一叙。因此偕心斋同走过来。
那人正凭案观书,忽见二人进来,连忙离座出迎道:“适才狂言多多得罪。磊落如兄,谅不我责。”资生忙应道:“小弟不才,正欲请教。即蒙兄直言指斥,感且不朽,敢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汪,名梧凤,字学海,昆山县人。因事到苏。昨见二君举止不凡,询及栈主,始知兄即吴江卞某。此弟生平最敬佩的人,敢问此位名姓。”资生一一代答,并求教言。
学海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适才听兄答令亲之言,不免沾染一二分虚骄气,据弟看来各处俗谚,以误传误,于风俗人心实大有关系,须得吾辈读书明理之人随时洞察,随处道破,转移而感悟之。若鄙为不屑措意,听其谬说流行,这就是大大的不是了。以我兄之通达一切,似尚见不及此,此弟所以浩然长叹也。兄谓俗语不必深求,不知俗语未可厚非,特世人误传之,致陷入迷信一派为可恨耳。即如吴谚云:‘二八勿打灶。’吴人因此谓二月、八月不可作灶说最不通,岂知二八乃篱笆之误。言灶近篱笆,恐防火烛也。又云:‘正九勿搬场。’迁移家宅者,遂避去此两月,此亦无谓之至。其实正九乃针灸之误。言针灸科迁移,生意必不好也,‘弗到黄河心弗死,到了黄河死不及’世之将错就错者,每援为口实,无理可笑,莫甚于此。盖黄河乃横祸之误。言人不犯横祸,则不肯死心塌地,及犯了事,则身为囚犯,欲死不及,乃劝人及早改过的意思。
‘吃酒包婆娘,亦空三千粮,摘醋咬生姜,亦空三千粮’,浪掷金钱者,每以此数语为口头禅。奢俭一致,必无此理。要晓得上之亦空,乃一空之误。下之亦空,乃一供之误。千字系天字之误。言吃酒包婆娘,一天空三天之粮,摘醋咬生姜,则一天可供三天之粮。诸如此类,不可不辨。吾兄以为然否?”
资生欣然答道:“妙论。妙论。得未曾有可作吴谚中新校正掌故了。”学海谦让不遑道:“这不过一知半解,算得甚么?
资生兄,你可晓得俗语之害人犹不止此,受其毒者,以粗人及女子为最多。粗人姑不论,那女子为四百兆国民之母,关系颇重,中国女智不开,而又有一种辗转误会之妄语,深入脑经,此真不可救药的事。俗例重男轻女,谓生女则屋檐低三尺,新嫁娘忌在母家过冬至,谓母家过一冬,夫家死一公,已出阁之女,必在夫家度岁,谓非此则不利母家。他如耳朵热,则谓有人说他。眼睛跳,则谓是非将到。鼻打嚏,则谓报信不爽。得梦兆则妄测吉凶,睹物象则妄分休咎,以及日月之为兄妹,雷电之有公母,鸭之脑有秦桧之灵,鸺鹠之鸟是冥王之婿,见寸星之蛇而谓吾祖,见灯火之花而曰有喜,此皆无理之尤者。妇女彼此告语,不以为怪。无论村姑乡妇,即大家妇女,几没有一个不染此种呓语,津津乐道的。乃知《女界钟》所谓朝寻卖卜之人,夕念消灾之咒。朔望茹斋,报双亲之豢养;元宵听镜,决良人之登科。与夫请紫姑,拜地藏,占鹊噪,作筷仙,起牙牌数之类,犹事之小焉者也。”资生道:“吾兄高见极是。中国女界,如此腐败,真真可怪。”
言次,学海忽作色相告道:“资生兄,这事犹我国女子普通弊病,但使女学大兴即可无虑。你可知我姑苏妇女,近日更有一大玷恶,喧腾日报,内之为各省所讥笑,外之为各国所贱视么?”资生听了不觉一惊道:“这却未知,望兄明示。”学海方欲置答,只听得击柝之声,远远而来,其时已三鼓了。遂订明日再叙,各各告别安寝。
第六回 拜僧成习妇德失修 为妓毁妆情丝益固
资生与心斋,因急欲听学海议论,明晨起来,忙忙的用了早餐,方欲举步,忽见学海已掀帘走进,怡然色喜道:“今日可与二兄长谈了。”两人齐声答道:“愿闻妙言。”坐定,心斋先婉问道:“昨夕我兄所说苏城妇女,究系何事?”学海道:“此事说来自讲阴骘家言之,却像谈人闺阁,要坠甚么拔舌地狱。然揆诸现情确实如此。若缄口不言,更不足为鉴戒之资。
闻近来苏州绅衿妇女,每喜拜和尚为师,此倡彼和,相习成风。
公行无忌,莫能检束,美其名曰佛门徒弟,以为如此皈依,则可超登极乐世界。这岂不是一段奇闻么?那妇女平素在家,见了生人即遮遮掩掩,做出百般羞态,独于和尚跟前,无不放浪形骸,往来极密,其亲热更胜骨肉。凡遇寺中作佛会,及开光、传戒、斋僧、施食等事,皈依徒弟,多呼姨挈妹,到寺随喜,就在僧房内用茶用点。和尚百十分的殷勤,低言轻笑,做出许多的丑态。凡大丛林中皈依女弟子竟有多至百数十人,种种暧昧之事,实属不可胜言。风俗淫靡,一至于此,深堪浩叹!此等淫僧之罪,固擢发难数,为地方官者,果能雷厉风行,严禁力杜,违者罪坐家长,并重惩僧人之犯法者,则此风或可稍息。
乃竟熟视无睹,任其妄为,可为骇异。尤可愤者,僧人中每有自夸法术,哄骗资财,相传本城世家子某甲,短衣白袜,窄袖青衫,一望而知为纨裤子弟。去年八月,因赴金陵乡试,往钓鱼巷猎艳,与妓女玉兰有啮臂盟,从此数月不归,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意。事为甲母所悉,愀然不乐,时甲新婚未几,其妻怨怼更不必言。有某僧者,自谓有秘术,甲母曾拜为师,一日适以事来,甲母告以故,并请用术离间之。僧初有难色,及赂以重资,始许一试。因索一红绫饼,呵气于背,又索小布袋一,口中念念有词。中藏一针,谓甲母曰:‘持此饼与甲及妓食,并以此袋私纳甲衣缝中,必有效验。可使妓美变为丑,不能复合。’甲母乃作函促甲回里,甲得书遂别妓整装归。其母绝不责骂,但谓曰:‘妓有何好处,而痴心若此?’甲乃言妓之多情。且云:‘若不得为小星,宁披发入山,与世长谢。’妻亦佯笑曰:‘郎言妓多情如此,侬亟欲见之。’遂代恳于母,授金脱其籍。母沉吟良久,出饼置桌上,谓甲曰:‘汝言妓真心,汝试持此饼与之同啖。谓内有毒药,因不能脱汝籍,与其生抱别恨,不如死葬双魂。妓肯啖之,则真心矣,赎之可也。’随与以钜资及饼。其妻已将小袋隐纳甲行衣中。甲茫然不知,欣欣前往。妓讶其太速,甲以母言告,即擘饼令啖。妓迟疑不决,甲笑曰:‘焉有鸩人羊叔子哉!实告卿,我言卿良,而母与妻皆不信,故以此相试耳。如其否也,胡以资来。’遂以金示妓。
妓信,乃分啖焉。是夜甲与妓同宿,细语喁喁,乐而不倦,久亦了无他异。甲竟挈妓而行,买棹旋家。母与妻见之,懊恼殊甚。急饬人觅僧,则已杳如脱兔,不知去向。这僧借术骗财,你道可恨不可恨?”
资生道:“僧固可恨。然甲母与妻信其妄言,亦属咎由自龋”时已钟鸣十一下。资生道:“我们何不向外边走走,得些空气。”乃相与携手出门。
第七回 鳏夫赚孀妇女巫弄权 弱质羡宜男卜人私语
那三人且行且说,走有一二里路远近,只见一座酒楼装饰精雅,妙在隔绝闹市,有半城半郭景象。资生道:“好个酒肆,我们何不小酌谈心,消此长日?”二人点首,遂相率蹑足登楼,唤酒保道:“你把那顶好京绍炖上几斤,有清洁的果菜只管搬来,却不要多问。”酒保答应道:“是。”他三人在当窗一张小桌子坐定,便浅斟细酌起来。饮未数巡,那学海先开言道:“二位长兄,弟有近事两则,颇觉新鲜,说给二位,为今日下酒之品可好不好?”资生道:“妙极。妙极。我与表弟先各浮一大白,洗耳恭听。”说罢,二人各举觞一饮而尽。
学海道:“我邑邻县新阳人陆道基,年逾不惑,家道赤贫。
数年前在县城某家训蒙,仅堪饣胡口,近因鳏居无偶,心绪不宁,日复一日,竟想出一个急计。一日商之素所稔熟之女巫,嘱为赚一佳妇,巫许诺。未几,有青年孀妇,风姿甚丽,家业亦饶,适往女巫处,占问终身休咎,女巫心中默忖道:‘这鱼儿要上钩了。’屈指把八字一抡,佯作吃惊之状道:‘娘子不出百日将有灾难。’妇惊曰:‘如何?如何?不识可有禳解之方否?’巫假意沉吟一番道:‘只有一法,别无妙术,但恐娘子未必允从?’妇固诘之,女巫道:‘惟得陆姓者而醮之,庶保无恙。’妇曰:‘世上不乏陆姓,但未识是何等人?倘貌美固我所愿。’女巫道:‘痴娘子此为禳灾而求偶,尚何暇择妍媸老少?我早为你推算定了,某日清晨,独起开门,见一男子走过,即问其姓,果姓陆,则得其人矣。如或错过,则大灾莫解。’妇受教而归。至期如法等候,果得陆某。告以欲嫁,陆徉为不知,以齐大非偶,再以年貌悬殊,故意峻拒。妇强曳而入,结为夫妇。
床第之间,犹感激该巫不置,此人与弟素熟,几无言不告。以上情形皆被弟饣石出来的,却千真万确。这事奇也不奇?”
资生道:“此真奇闻。可见巫卜之辈,惯弄玄虚,世人迷而不悟,趋之若惊,这真中国极大的怪事。敢问再有一则,却是何事?”学海道:“此系弟所目见者。今年三月,因本地将办学堂,到上海购买书籍仪器。购毕无事,闲游各处,偶至一庙门前,问本处人知名红庙。方徘徊门外,忽睹一靓妆少妇,后随小婢,自庙中出,颇似大家闺阁。在门口测字摊上,随手拈得一字,拆字者询其何用,少妇赧然答道:‘求子’。测字者即正襟危坐,将字拆开,瞎说一番,旋谓少妇道:‘照字拆看难得麟儿。然人定胜天,倘能不惜小费,当为想一厌禳之法,以求必得。’少妇默然片时,问道:‘如何做法?未知要费钱几许?’拆字者附少妇之耳,喁喁数语,第见少妇颔首者再,悠然有会而去。以少妇求子公然形诸口,已属奇事既求之不得,该拆字者又可以为之代谋,而少妇竟鼓舞欢欣而去,斯诚奇之又奇,不可思议。”
资生狂笑道:“其中隐情,不言而喻,这又闻所未闻了。
此等现象,日触于吾辈脑筋,如何耐得?吾不怪女巫与拆字者,吾独怪我中国人人为所眩惑颠倒,竟没有一个能抱定识,具毅力把他觑破。向使我中国人民无一过问,那女巫、拆字辈也就要绝迹人间了。”说罢浩然长叹,连连拍案。
学海知他已有醉意,故道着世态,分外感伤,便婉言道:“资生兄,吾等六尺之躯,百年之寿,也愁不得许多,酒已够了,可就此出外罢。”
第八回 官惑堪舆徒资嗢噱 神医疾病实骇听闻
那资生酒量本不甚豪,今因知己欢聚,畅谈薄俗,不免多喝了几杯,因此脚高步低,竟有不能支持之势。心斋与学海看天色尚早,想着茶能解酒,便步入一茶肆中,博士凑趣,泡上三碗浓茶。三人喝了一回,津津有味,已清醒了许多。闻得那隔壁桌上两人对坐,正在龂龂争辩,各执一见。
原来这两人一姓李名曰辉,号有光,一姓蔡名沅,号明辨,都是本城人。那有光专信风水。明辨专信神佛。主义不同,因此互逞词锋。有光道:“天下只有风水,没有神佛。”
明辨道:“神佛是实有的,那风水却是作不得准的。”
有光道:“你那里晓得,风水一道,如今的官场中尚多信服,吾辈小民,岂可訾议。我闻金陵上元县署,据堪舆家言,为仙鹤之形,故照墙例用木壁,恐砖石压伤鹤顶也。握此篆者,控鹤凌云,骑鹤致富,风水所系,往往有征。前年某大令摄上元,不信风水,于头门外添建告示游廊,砌以砖壁,又设太平水缸数具,皆不利于鹤形。后闻本任某令回任,以其故违定章,擅兴土木,拟详禀大宪。嗣经某当道力劝,始不出详。又闻常州阳湖署,近筹款改造,落成而后,经地师勘验,言须坏七官,代理县事某,至不敢入衙。而在后署理之某令,本为风水专家,即豫至署内外,将罗盘针纵横察看,声言须改造若干处。由此可知风水之说,不独愚民深信。他们翎顶辉煌,身任百里侯的且看重此道,你何必轻加驳议呢!”
明辨道:“你休再讲这话。我闻诸新党家言,中国因风水二字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以及争坟地则阖族械斗,觅葬地则棺木暴露,种种祸端,指不胜屈。可见风水有害无利,不若神鬼之实能福人。”
有光道:“何以见得?”
明辨道:“人于神祇,不可不尊。你不信,但想那施相公能为人治疮毒,那观音、灶君等更各有仙方仙丹,以疗人疾玻尤奇者,皖省安庆城内绝少良医,其土人亦不信医而信神,谓神能医病也。闻前年有某候补道,原籍江苏,分发安徽,因母病剧,所延诸医,皆甚庸劣,不能奏效。有人告以某乡某神最灵异,何不往求。某道因与那人及仆同往,后语同乡人谓求医之法,先具疏于神,言病状至明日,然后叩首求签,询神可治与否。签许可治,则写方,其法于几上敷以香灰,数人肩神轿,扶轿竿头于灰中,书字写方毕,复肩神轿,历各村一周,或过一家,神轿忽重,必神向其家索药也。然后其家将所有各物,一一相告,言至某物而神轿轻,则其家举某物相赠。闻服其药,多有验者。病者于夜间,亦辄有梦神来诊病者。故信神之心益坚,而医亦由是愈加庸劣。”
那有光不待说完,即冷笑道:“都是胡言,我兄偏信,真可谓愚极了。某闻西国十五世纪以前,医学未兴,有病者诿诸神权,托诸星士,此实野蛮时代的举动。中国至今日而尚有此习,可愧之至。此事害人不浅,所谓仙丹者,燥烈之香灰而已。
所谓仙方者,不对症之药味而已。治病不足,增病有余,怎反说有功效呢?”有光讲到此处,又连声大笑不止。
此时满室之人,皆侧耳听他两个辩议,却静悄悄无一人言语,好似在说书场一般。时资生醉意全解,听他二人所说,到也均有见解,惟未免各有偏弊,因隔桌插嘴道:“二位息争,自吾观之,那风水神佛二说,均不可信。无形无迹之神佛,果能为人治疾病,则天下可以无医生,其荒唐概可想见。至风水二字,大率起于古之葬者,盖谓墓地不为风所侵,水所入耳,后人缘饰附会,致有种种不经之说。使其说而然,何以郭璞为千古葬师之祖,而不能保其身?后世擅青鸟术者,其子孙亦不闻致身富贵。虚诞伪妄,不辨自明。即如日本不讲风水,而国盛民安。欧洲不讲风水,而富强甲五洲。然则风水断断不足凭信。你们因官长尚且信从,便尊而重之,其实那官长也是平民做的,他的见识或反不及平民,岂不闻《左传》云:‘肉食者鄙□么?二位不信,听我也述一二事与二位解围何如?”
第九回 学使媚神侈陈仪仗 邑令修塔浪掷金钱
资生接说道:“二位,试想我中国官场,名贵的莫如翰林,望重的莫如督学。士为四民之首,学政又为全省士人的表率。
比那抛一、二万两银子,捐得来的候补道,这岂可同日而语?
然平心思之,他们也都从八股帖括进身,并没有别的擅长,所以大半腐气熏蒸,心地庸陋,求知识略略开通的,十人中竟无一二。近闻友人传说,有某省学政酷信鬼神,相传其视学某省时,署中偶有一青蛙,跃至案下,伏着不动,此本不足为奇,岂知那学政甚为昏愦,毫无定识,平日习闻仆从谰言,谓本城某庙之神,时化身作青蛙,所至之处,皆有喜庆随之。今一旦惠临署中,真是求之不可得的。便狂喜不置,疑为神降,竟率眷属多人,衣冠叩拜,并备牲酒祭献。纳入盘中,用玻璃罩盖之,舁蛙于彩舆中。传集鼓吹,以己之衔牌执事前导,派一差官蟒服执香,拥护青蛙,送至庙中。道旁观者咄咄称怪,以为今日学政署中,岂忽有婚娶之事,不然何如是之排场阔绰?及闻送青蛙事,则又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千,沸沸扬扬的说道:‘这个学政,必指日高升,他的后福,不可胜言,故青蛙降临。’又有一种人说道:‘青蛙神十分灵异,闻有三头六臂神通,巍巍学政,尚如此敬重,我们芥子般的小百姓,岂可反轻视他呢?’二位他身为学政,竟荒谬至是。昔人云:‘道高一丈,魔高十丈。’吾请易之曰:‘官高一级,愚高十级。
’二位以为是不是?至相信风水,惑于望气、验脉、认龙、点穴、择土、泼沙诸说,尊视青囊、赤雹家者,岂仅上元阳湖两县令为然。吾恐普天下学士大夫,殆无一不信此道,你们又少所见多所怪了。即如前岁某日报,载有湖南桃源县建塔一事,略谓隶该县治七八里,有溪流一道,为陵乡各溪汇流之区,出口入河之地,曰延溪口。是地两岸平芜,土人以种植豆棉为事。
某令勒捐苛罚,无可报销。除修治衙署及北街房屋各庙宇外,借此培植文风。因于是地建修浮屠九级,以为文峰,谓可豫兆科名之显达。落成之日,加顶于上,雇有菊部一班,金鼓喧天,以避土木之煞。城乡内外,红男绿女,白叟黄童联袂往观者,何止千万人,众口哓哓,各具一见。有谓‘某令建此浮图,实与地方大有裨益,将来振起文风,实此塔的功效’。有谓‘某令剥削民财,妄兴工作,况县境有塔二座,一居对河,一在廉泉山顶。他如文昌阁、奎星楼,均为培植文风起见。今科名中只有一孝廉,系刀笔名手,某令亦几弄巧成拙了’。由前之说,使愚夫愚妇。因此迷信益深,谬说益滋。由后之说,以有用之钱作无益之举,这岂不又是一怪现象么?吾劝二位。从此不必再争,但各将向来所不信的愈坚其志,将从前所误信的,一概扫除。辟辟实实,由光明正大一路行去,把一切诞罔不经之事,付诸一笑,那就不负我今日一番饶舌了。如今话已说完,你等聪明人,谅必豁然贯通。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告辞。”
说毕,便扬长的出来,那两人连忙立起,拱拱手道:“承教,承教,容俟后会。”
第十回 青阳遇祟一派胡言 黑夜偷油霎时露迹
苏城盘门外青阳地,前年许日本开作租界,顿成闹市,毂击肩摩,游人如织。然往往有因游玩回家,得病不起者,吴侬好事,诧为奇怪。于是谣言四起,物议沸腾,佥谓遇祟所致,视作畏途,相戒裹足不前。那资生与心斋自到苏垣以来,习闻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传说纷纭,早已略有所闻,不过一笑置之。
那日三人从茶肆连袂而出,早已是五点钟的光景,一路行行且止,踱将转来,离寓门约有五丈路远近,猝见一丛人攒聚街心,纷纷攘攘,围着一人闲话,正不知说些甚么。三人不觉立住了脚,惟闻七嘴八舌都称怪事。中间那人声嘶气急,指手画脚的说道:“我的连襟某人,昨日朝饭后出城游览,身体本甚强健,并无病症。岂知晚间由青阳地回来,陡发寒热,旋即人事不醒,呓语大作。家人知其遇祟,急于外修,不暇里补。
然冤业不解,已来不及,天尚未明,竟一命归天了。奉劝列位,青阳地鬼怪极多,是断断不可往来的。”众人连声称是。
内有一个意不能平。答道:“老兄此话太不中听。那鬼魅是何形象?曾否见过?与令亲究有何深冤?定要索命。据小弟看来,那令亲之死,正因家人瞎做,不早请医服药,竟是被先外修后里补之邪说所误,清天白日有甚么鬼?有甚么怪?老兄六尺须眉,何苦同妇人女子一般识见,造言惑众,说得天花乱坠,凿凿有据呢?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那疾病不疾病,是保不来的。如兄所说,凡自青阳地归者,必无一人患病,无一人病死,而后可免物议,是青阳地将成洞天福地。且彼终岁杜门不出,闭户独居,亦不免有疾病死伤者,又当何说?况赴青阳地闲逛者,每日何止数千百人,何尝人人得玻吾闻西国歧黄家言,凡地气久闷郁之处,一旦发掘炭气外泄,或身素怯弱,或脏腑已感外邪,偶然触此郁勃之气,遂致伤及脑筋,无端发病,这是理之所或有。若云鬼魅为祟,你只好骗三岁小儿,不能惑吾辈也。”
那人听了,早已无言可答,却犹勉强蛮辩道:“你这人好没来由,我说我的话,干你屁事。你不见棺木不哭爷,有一日你的眷属或到青阳地遇了祟,丧了命,那时方晓得老子说话是不错的,恐懊悔也无济了。”
正言间,忽有一人婉劝道:“某兄,我劝你勿强词夺理,此位所说也自有见。天下岂真有鬼魅之事?”那人听了,举目一观,不觉惊异道:“这又奇了。某兄你平日最喜谈神说鬼,我记得去岁令正患病,尚叫喜保福、问卜、斋神的闹个不休。
足下两额角碰得一块紫,一块青,这是我亲见的,何以今日大变初心,反助起他来?”那人道:“这也不足为奇,前在梦中,如何能不惑神鬼?现已大醒,如何肯再信神鬼?我兄今日仍在梦中,而强已醒者使同梦,这是断断不能的。此事原因说来甚长。前日我家来一远亲,是浙江绍兴人。他于晚间说起绍兴某镇,上月曾遭大火,焚毙多人,惨不忍言。数日之后,忽有某乙,自称能白日见鬼,谓镇人曰:‘某家焚毙诸鬼,我日见之,焦渴殊甚,行将为祸。若每夜设水缸数具,满存清水,再用净麻油十余斤浮于水面,以供诸鬼之饮,便可安宁无事,否则降祸不浅。’镇人信之,果醵资设桶,储水及油,悉如其法。次日视缸中水油均浅,咸服其言之验。忽一夜,该镇有一妇将娩,深夜差人去接稳婆,路过此处,则见乙适在桶边取油,遁避无及。明晨述之于人,乃知向之托鬼惑人者,实为夜间偷油之计。
由此观之,幸而某乙之计一朝败露,倘无人觑破,则油必被其偷尽。该镇之人且益信其真能见鬼,而某乙亦必大肆煽惑之伎俩。吾是以知中国各省,凡谓能通鬼神者,无一非骗油之类,凡妄信鬼神者无一非受骗之人,这就是我如梦初觉的大纪念。”
那人见话不投机,便似睬不睬道:“承教了。”说罢就扬扬的走开。学海拉着资生道:“他二人倒说得痛切,我们也可就此回寓了。”
第十一回 建仙祠奸徒敛财物 证白骨开验破群迷
三人入门各归寓室,资生便向心斋道:“表弟,我等来苏多日,明晨拟欲旋里,弟意何如?”心斋道:“表兄可独自回府,弟拟由苏乘轮返家,不复再至府上,较为便捷。”资生道:“这又何必?弟须同返舍间,再叙几日,然后回镇,亦不为迟。
”心斋只得应允。当行检点行装。明晨起来,一面唤栈使雇舟,一面算清房钱,辞别学海,遂下船解维而去。住了几日,心斋倦游思返,情见乎词,学海(资生)不能再留,只得择日饯行。
酒酣对心斋道:“表弟的胸怀如今不比从前,但那改良风俗,维持社会是我辈专职,弟归府后幸勿忘怀。”心斋一一答应。
翌晨告别,两下未免依依,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心斋归后,他的好友徐守仁成德、龚心虞壮抱二人的住室,离杨宅都不及一里,原时朝夕过从,最为亲密的,如今听得心斋已返,便约同来访。久别初逢,自有一番谈论,那徐、龚二人宗旨性情与前日的心斋差不多,心斋由吴返镇后,即以所得于卞、汪者,熏陶徐、龚,渐渐移步换形,也就合同而化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瞬之间早已是冬尽春来。那心斋鉴于出门之得益,便也志在四方。一日慕三竺六桥胜景,忽动游杭之兴。知成德无暇同往,因思单约壮抱。遂径入壮抱书斋,见有一人正和壮抱畅谈,细看时像是卖书客人一般。那人见心斋进来,便立起招呼,不复再言。心斋道:“客人有话,只管谈讲,也得与闻一二。我们是老友,常常相见的,你不要拘文拘礼,为我打断了谈兴。”
说罢那客人重对着壮抱道:“适才先生问我安徽奇事,这事距今已有多年,忆安省英山县西乡,有一女子姓柯,年十五六,向有痴疾,辄十余日不食,自云不饿,因此日就尫嬴竟死。
邻近有术士某,创言柯女已仙,将降福邻里,不当以常人殓,宜用两缸对合封固,为立庙,置庙内,则躯可不朽。乡愚无知,信从其说,争敛钱建祠,由是男女具香烛进庙者,不绝于途。
湖南之罗田、黄梅、广济人,尤为崇信。往昔荒村,顿成闹市。
女之父兄伯叔等,即就庙敛金,岁入不赀,藉以购美宅,置良田,出入衣服花美,一乡中争相称羡。称其父曰仙父,兄曰仙兄,伯曰仙伯,叔曰仙叔,久之愈传愈广,来者日众,渐有贵官大绅,轿马赴祷。安庆省城僧某,本一无赖,闻其事以为可借此敛资,赴英山附女父兄,益神其说,香火愈盛,远方穷民遂有携家于庙之两旁,支盖茅屋,售香烛食物,以谋饣胡口者。
附庙十里,舟车轿马终日络绎。女之父兄伯叔得僧辅助,敛钱益多。镇有某巡检,艳其父兄之骤获多金,遣心腹致意,谓能馈赠如礼,当为保护,使可常享其利。那父兄人极愚戆,竟不答应。巡检因羞且怒,立即赴城告变,谓僧即白莲教余党,在乡借教敛钱,蛊惑乡愚,集众制械,期以某日举事。今恐甚,即欲通禀省垣,调兵剿捕。其时有县尉顾某,长厚有识,县令饬仆持刺往邀入署,询其办法。顾某道:‘请勿造次,中必有故。若遽通禀省宪,派兵前来,事倘子虚,其何以应?恐不止得卤莽罪也。’县令道:‘诚然,但究作何办法,能为我勾当此重公案否?’顾某道:‘有委敢不即行,请先赴乡察视。’县令道:‘此去需役几何?”顾某道:‘数十人已足。’于是择差隶捕役有胆力者,得三十余人同往。
先遣人下乡,谕其父兄,定某日当来庙拈香。乡人知县尉出城,事必有变,均相约,官果拈香,无他事则已,若欲毁吾庙,则誓与为难。当时顾某自忖乡愚不可猝谕。若骤带多人下乡,彼不知此意,易酿大祸,因复遣人至南乡某董家,言定某日下乡,当主其家。己则挈三十余人,潜赴东乡某董家暂驻,明日挈两仆先至庙,余众随至,乡民猝见县尉,颇为惊骇,均叩头求勿毁庙,谓恐遭仙怒,降灾本乡。顾某道:‘余此来特为保全汝众性命,汝等无惧。’顷刻间,乡民麇集,环视若堵,盖恐其毁庙也。顾某对众宣言道:‘汝辈不过信奉女神,并非有异志,女父兄伯叔及僧等,亦不过借此敛钱,更非有异志,我岂不知。然汝亦知有怨者告变,省中将调大兵来此剿捕。’众人道:‘吾等良民,本不谋反,何惧大兵?’顾某道:‘大兵一至,玉石俱焚。汝谓不反,百口难辩。我此来实悯汝等无辜,将明汝等不反。又知汝等之愚不能悟。并又惜女既成仙,反遭此劫,不能降邻里福,适为邻里祸也。今我拟将女之缸揭视,果已成仙,尸体必然不朽,我当据此禀复上台,以明汝等非妄,且表扬仙女灵应,汝等以为何如?’父兄听了,连连叩头曰:‘女仙去时嘱道:我仙去年余,将有大难,有官来欲揭视凡躯,万不可听。须俟后五百年,我正果已成,始可无碍。’当时众人同声都道:‘不可揭视,恐触仙怒。’顾某曰:‘倘有灾祸,吾当身任。’众人不答。适所带三十余人亦至,顾某即督令将缸开看,众人正欲拦阻,早已揭开,但见臭水满缸,白骨数十根而已,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复语,旋即散去。顾某即将女之父兄伯叔及僧人等一并拘送县署,各笞数百释去。该僧人驱逐出境,不得逗留英山。又数年,县令及尉调往他处,巡检复修旧怨,新令信了巡检一面之词,饬役将柯女之父兄等拘案下狱。若辈所敛之钱已于平时为人讹索殆尽,狱卒复向索钱,百般凌虐,不堪其苦,服毒自尽。”
心斋叹道:“愚民之愚,一至于此,不有县尉,乡人危矣。
柯女父兄之不得其死,孽由自作,固不足惜。那巡检因索贿不遂,一再轻事重报,这便狗彘不若了。”
第十二回 说对脐大会无遮 乞开锁立关广募
壮抱不待心斋说完,便又问那客人道:“天下事无奇不有,兄系安徽人,必多知安徽事。英山县柯女一事,余昔亦曾有所闻,特不若君言之详尽。但吾又闻安徽全省陋俗,以芜湖为最甚。相传有斋公道姑一流,既不类沙门,亦不同羽士,惟事持斋念佛,功课最虔,信从者众。无论少女孀妇,俱堪入会,与善男杂处。就中幻说惑人,足令人喷饭者,莫如对脐一事。其法以斋男斋女,赤体对坐,能相视莫逆,漠不动心,甚至脐腹相摩相荡,若能行所无事者,则谓道行已高,得最上上乘法,将来必升大罗仙班云云。似此罕闻之事,岂传者附会,抑实有此风?君必有所闻,乞明以告我。”
那客人道:“此事我耳中却亦熟闻。但我蜗舍去芜湖尚远,且又终年在外谋生,故无暇一至其处。专意调查。大约事则实有,特未必如传者所述之甚。实告先生,我们做这体面别脚生意,浪迹天涯,那社会上奇闻怪事。与此事相仿佛的,也说不尽许多。后会有期,再当剧谈。”
言罢,那客人便说声多扰,急急的负书而去。心斋当下述明来意,谓欲邀游杭州以扩眼界。壮抱也自欢喜,便一口应承,订期同往。
到了那日,他二人同舟赴浙。在路游山玩水,耽搁了好几日,方至杭州,泊舟松毛场。先泛西湖,继寻天竺、云栖、飞来峰、小吴山之胜。两人诗酒流连,乐而忘倦。一日思购些杭货,归赠亲友。便由涌金门进城,正行走间,那壮抱向前面一望,不觉吃了一惊道:“心斋兄,你看这个模样,是甚么事?”
资心斋抬头,只见秃子十余个,在空旷地方支盖布篷,中间设一木笼,笼门上下钉有五金锁数百具,中站一僧,赤足踏刀,外更有三四僧,口喃喃不知作何语。又高贴黄牒,言苏州阊门外能仁寺,欲建大殿,来浙募修。该僧自愿舍身立关,站笼七日夜,以示募建之诚。另有数人沿街敲击大木鱼,震的那居民耳畔聒噪,心烦意乱,却又不敢说声讨厌恐招罪戾。二人细问旁人,答:以如有人行善举者,可开一锁,每锁价目,自四元、八元至百数十元不等。若能将上下锁全行开罄,则该僧始免外难,否则必至立毙而后已。连日人山人海,四方士民,咸相劝戒,务必舍身以救,虽贫而无力者,亦典贷以应。立才才三日,所施已逾二千金。”
心斋听到此处,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这是他们骗钱极妙新法,比那官场的得钱松刑,会匪的掳人勒赎,奸人的故作哀党,更为得诀。可怜这些百姓,竭涓滴以供秃奴,无论那奸僧得财私用,未必果造庙宇,就使真真造庙,也是以有用的金钱,作无谓的举动。我中国梵刹重重,要来何用?不过供那班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人享受,为藏娇匿罪的巢窟。衮衮诸公,曾有改寺观为学堂的条议,却未能实见施行,化无用为有用,致他们兴高采烈,更欲推波助澜的是可恨。”壮抱道:“不安管他,我们且再前行,看有什么奇事;以作笑谈罢了。”
第十三回 怪现象娇女□张 真晦气同人说破
杭州一城是东南绝大都会,那奇奇怪怪可笑的事。也较他处为多。他两个迤逦行来,弯弯曲曲,不觉已经过了许多街市。
刚刚走到三元坊两浙会馆南首,忽见一间屋内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也不挽髻,拖着松股大辫。偏应着那金一《女界钟》所说的女子入学读书,与其风鬟雾鬓,盘髻重重,宁姑从辫发以闰便的话。所惜者不用之入学读书,竟用之敛财惑人,为可慨耳。门前高挂女中和缓巾帼华陀等牌,并罗列草药包无数,好似那南货铺内,当岁底居民争购什物之时,豫先封好各小包,堆积满架,以应买客的样子。
二人不觉立住了脚,细细的向内一望,见那女子面前置凉水一碗,榾柮一炉,指手画脚说能以符咒为人治病,手到病除,如不见信,请来一试。听他说话,是一口四川土音。有请其治病者,女即以水洒其面,复以火熏之,口中喃喃念咒,弄出许多怪像。旁边观看的人,都称此女为仙姑,说治病如何灵验,因而门庭如市,获利无算。壮抱看了一回,对心斋道:“此女动作颇有些奇异。”心斋道:“有何奇异?这又不过是左道旁门,借书符念咒惑众骗钱罢了。只有用医药退病的道理,没有用符咒去病的证据。此与那乱说:《西游记》所述唐僧用甚么紧箍咒制孙行者的瞎说,有何分别?”
正言之时,忽一儒冠的人从旁插口道:“此位所说的话一些不错。前月杭城到过一人名简济缘,自称擅白水神符,为人驱鬼治玻寓居三桥堍,遍贴招纸,一时间踵门求治者,络续不绝。或服其药,或吞其符,终日不下数百号。悬匾奖誉者,时有所闻。那城中声名最着的时医,被他夺了许多生意,反相形见绌起来。不料合当败露,一日该医偶与同事失和,同事愤不能平,出告于人曰:‘简某来历可瞒杭人,不可瞒我。其人并无法术,曾在各乡捉牙痛者,后因生意清淡,衣食不给,遂假作书符治疾,哄骗乡愚。至丸药之类,皆麦粉树皮做成,有何灵验?’此言一出,闻者大哗,门庭之间,顿形寂静。该医十分懊恼,自知立足不牢,旋即他往。闻简某系蜀人,而此女亦是蜀人,可谓无独有偶。惜此女尚无人发覆,所以狐狸尾巴还未显出。不然恐将如简济缘无地自容,急急的抱头鼠窜去了。”二人听他的说话,却甚透辟,不觉点首称是。心斋见红日将沉,夕阳西下,便不复前进,与壮抱缓缓归来。到了船中,心斋道:“我前回同表兄在苏州耳闻神仙医病的事,今日在杭州又目睹妖人托神仙符咒治玻我中国的人不信实而信虚,真不可救治了。”壮抱道:“我们一日间触目者,已有两桩怪现象。他处似此类者,更不可胜数。惜舟中只你我两人,又同在一处,不能各举所知,以消永夜。”
言次,忽船尾一舟人插口道:“爷们所说的话,我也听出些头绪,我们弄船的,到处往来,倒颇有些奇事见着。如不嫌絮烦,可以略道一二。”心斋道:“好极,好极,你且说来。”
第十四回 信左道返魂乏术 灌秽汁厚报亲尝
那舟子带笑带怒的说道:“说也可怪,我近来新闻的,有两件怪事,较爷们所讲的更觉可骇。一件出在扬州,一件出在苏州,那出在杨州的,是一个外省候补人员,寓在扬州城内,他的住宅在蔡官人巷。日前他儿子身染重病,已经断气。家人正在哭泣,忽来一和尚,自称能起死回生,但须捐洋若干,缴到地府,他略施法术,死者可以重生。那官儿痛子惨切,便信了他的话。和尚装出百般形状,伏地默祷,说地府需洋一百二十元,可使尔子增寿三纪,遂书券焚化,又喃喃祝告道:‘此子半日内必能一跃而起,言笑如常,我寓在某处,因尚有要事,请暂别,少顷当再造府,贺令郎重生。’取洋径去。那知一去杳然,此子终返魂无日。某既丧子,又破财,放声大哭。爷们,你想人死不能复生,谁不晓得。那官儿甘做呆鸟,致人财两失,岂不可笑。
那出在苏州的,却是一个妖道作怪。这道士姓陶,名宗王,设坛中街路百花巷,招摇撞骗,煽惑愚民,自称法师,能知阴司诸事,并可书符疗玻故患病之家,一至药石无灵,莫不虔诚邀请。这陶宗王凡一出门,必要婪索轿钱号金及一切名目,至数十元数百元不等。或云须建太平保安等醮祈祷,则所索更大。及钱既到手,便道:‘你家没有积德,不能挽回。’否则说:‘前世冤愆,今生罪孽。’这些人受了他的欺骗,吃了苦还是相信的。
前日有僦居大成坊巷之某贫户,因他家里人患病垂危,请这陶道来治,竟以粪汁一杯,杂符咒令病人服下。那知一服后立时气绝。道士仍向索洋若干酬劳。某被他骚扰不过,遍向亲友恳借,勉强付他。你道可怜不可怜。他又说能驱捉鬼怪,有患癫疾的,其家延他看治,他说有鬼为祟。惨酬以重金,乃为设坛诵经,假作驱捉模样,用炽炭泼醋,教两人扶着病者,强使闻臭。道士持剑故现恶相。这醋炭之气味,刺鼻难堪,病者触着这味,畏缩欲逃,旁人看着以为果然有鬼,因道士要拿捉他,所以惧怕。如是者数次,病者筋骨酸软,无力发癫。道士用小瓶,书符封口,埋在屋角,谓所捉之鬼在此。病者奄然归卧,必数日后方能起来,或癫狂如故,或病本已将退,竟得痊愈,遂以为道士果有法力。
又有某秀才不知如何,忽患此症,神昏痰迷,不能自主。
家人以服药不能愈,亦延道士来治。道士晓得他家道殷实,便说此鬼甚为凶恶,不易拿捉,非用道士十余人,设坛诵经若干日,病不能愈,当需费数百金。家人应允,先给以半。道士于是设坛念经,正在念得兴头的时候,某突出不意,提溺壶直灌道士的头顶,弄得淋漓尽致,道士只恨没地洞钻。某大笑不置,从此癫疾竟好了。这一溺壶的溺,恍与大成坊某贫户的粪汁报仇,你道这妖道该杀不该杀?”心斋、壮抱二人,皆悼叹不置。
第十五回 进香求福堪笑冥顽 宣卷禳灾大伤风化
心斋、壮抱二人来杭之时,正值二月下浣,他们盘桓逗留了旬余,早已是三月暮春天气。那杭州寺院极多,香市最盛,一年顶热闹的,却在此时。各庙所得香火钱,动以千万计。连日香舶接踵而至,锣声不绝。那各处船只,或大或小,或集众合雇,或一家独唤,渐渐的停泊拢来。船尾都斜拖黄旗,书“天竺进香”字样。舟中贵的、贱的、富的、贫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俏的、蠢的、专诚祈祷的、请丹还愿的、乘便求签的、借佛游村的、赶热闹嬲女的,一窝蜂携着香篮,挈着伴侣,纷纷扰扰,都到那城惶天竺等山进香。或乘轩,或骑马,或使着那两腿的劲,整日跑个不了。有往返不及,并可酌给钱文,在僧房度夜,俗呼宿山。沿路小本经营者,罗列各货物摊,以供香客购买,名曰赶香市。最可笑者,那集资合雇的大船,内中必有一香头,纠着那不三不四的男子五六辈,高声宣念刘香香山等忏,沿途唪诵不绝,好似那送丧的船,用着僧道一般。
舟中蚁聚蜂屯,满载着那村妪乡妇,高念《阿弥陀佛高王经》,好似那送丧的妇女,号啕哭泣。上岸之日,人人手握念珠,颈悬布袋,身着披风,一路喃喃诵念佛号。
壮抱看着哈哈的笑起来道:“心斋兄,他们不是赴试的考生,也学着那班酸秀才穷措大,悬挂布袋子,装模装样。可见科举风气的时毛也还未减。我又想他们携着念珠,念着佛号,其实口是心非。他们舟中闲时的讲话,一定也不过是些骂媳妇,赞女儿,做媒婆,骗钱财的勾当。犹忆某小说中载有寓言一则,有诵经者,念珠偶沾腥秽,为猫所衔,老耗子见了,对众耗子道:‘猫口衔念珠,想已慈悲了,我等稍可方便。’遂相与往来,不甚回避。不料猫方瞥见,放下念珠,捕一大耗子大嚼起来。众耗子吃惊道:‘原来他是个假慈悲。’那班香客大抵此类。”心斋道:“我兄可谓善于诙谐。”两个因有志调查,重又上山,见那良家妇女,及各寮娼妓,冶容艳色,踯躅僧房。轻薄少年,多于庙前庙后评头品足。拥挤喧哗不成模样。恶少馋渴的形状,荡妇扭捏的神态,和尚涎脸的怪相,都浸入他二人的眼帘。
两个在人丛里逐队了两日,有些不耐烦了,当即下山,饬舟子解缆开船,初思径反镇江,壮抱在船中忽对学海道:“兄前次同令亲到苏,增了几许识见,我们今番何不便道往访令亲,约他偕至苏城,畅游数天,也叫小弟见见世面。俗语道:‘苏杭不到枉为人。’今日我既游杭,又去游苏,那就可免此姗笑了。”心斋自然应允,即命舟子向吴江古儒林里进发。不数日,到岸泊舟,二人整衣而入。却好资生正在书斋,久别忽逢,又新识了一个名士,他们都系胸襟洒脱的人,不过彼此略道姓氏,说些仰慕的话,便自不拘礼数,推诚相与起来。不比那腐儒乡愿,见了生人便自打拱作揖,尊姓大名的闹个不了。
坐定后,心斋说及来意,资生道:“二位纡道来访,理应奉陪前往,只因近日吾邑修辑邑志,合县绅士,公举我为总撰述,想这虽一县的小事,实即中国的缩影,也须仿东西新历史体裁,实实的将风俗文化关于人群的现状,详细搜载,一洗那旧志专记掌故,不列民事的陋习,为中国改良历史之先导。故一二日后,即须亲历各乡镇,确切调查,虽欲奉陪,其如分身不开。奈何?今有个两尽之法,二位到苏,为的是采风问俗,好在愚兄于苏垣现状,自经那学海先生一番警惕之后,却时时的留心探访。今愿一面将近来习闻者,缕述情况,为二位闻知之助,比身历吴门,或反详尽。姑苏之行,便也可有可无。一面屈留数日,偕愚兄同历各处,略识我吴江的现况,并借重高才,襄助一二,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么?”二人连声答应。
资生道:“二位,近来我胥江省垣,新添出一种无业游民,编造七言俚语,围坐歌唱,名曰宣卷,妇女最喜听的,人家有寿诞疾病,必招之来家,谓可禳灾造福。往往男女杂沓,夜聚晓散。此辈近来不独在人家演唱,专一纠同僧道尼姑,假托神诞,邀请妇女来庵,借念经祈福之名,为敛钱分肥之计。伤风败俗,莫此为甚。较之道士正场完后,必唱昆曲数出,并不加择,但取各人所长,如《下山》、《楼会》等出,并与那唱摊簧的必唱《打斋饭》、《买橄榄》等剧,使内眷女宾,环坐倾听,同一恶风,可怪得很。”
讲到此处,方欲往下再说,只见仆人请用中膳,话才中止。
第十六回 赛大会酿成械斗 养巨害妄祷山神
三人膳毕离座,啜茗解渴。那壮抱是个燥烈性子的人,不能少待,当下即催问资生道:“兄说苏州近状尚有何事?希即赐教。”资生道:“我兄不要性急,待弟慢慢说来。不然一时一刻说完了,往后便没有消闲的法子。”壮抱不觉嗤的一声。
资生喝了一口茶,便又竖着一指道:“那事不出在苏城,是吴县地界的事,因这场官司打到县里,也好算是苏城的事。
江南信畏五通,匪伊朝夕,向来此风甚炽。自从那刚方劲直的汤文正巡抚江苏时,赫然震怒,毁像灭祠,其怪遂不见述于人口,居民亦鲜有崇奉之者。惟洞庭西山王氏,犹尊之若神明,不敢稍慢,相传只余一通,即俗所谓四老爷者是。然究亦无人见过,总是没头脑的妄话。不意彼处乡愚,近竟创议集资,于三月初旬,赛会三日以媚之。由是互相哄动,男女若狂,会中仪仗之多,绵亘五六里许。故凡经过之处,必将道旁树木斩除一空。时有某姓老妪所植之石榴树,并不碍道,亦被会中人伐去。老妪气忿,遍诉同村,群起与会首为难,各纠集三百余人奋勇争持,血肉相薄,如临大敌。致妪党中有一人身受重伤。
翌日,倩人抬至城中,投吴县署,求请验伤。会首亦联名具禀,巧自掩饰。二位试想那淫祀妖庙,久干例禁,今日五通余一,而乡愚者流,犹挟之以作威福,卒酿成械斗之祸,重烦南面者多添案卷一宗。咄咄怪事,中国前途,真堪痛恨。”
壮抱听了也自连声称奇。心斋接着问道:“表兄,你的记性比前益好,妙在逐事说来,头绪一些不乱。那学海一激之功,却也不校如此看来表兄竟是一个杂货铺,色色俱全。敢问苏州之外,表兄亦有所闻否?”
资生道:“这更不少。我闻山西沁水一县,山岭丛杂,狼患最甚,殆与交城相伯仲。近年以来,沁之南乡与阳城相接之境,约百余里内死于狼者,不下百余人,不惟幼童稚子,遭其荼毒。即精壮之夫,亦被狂噬,死伤日有所闻。乡人出门俱有戒心,虽三五人成群结队,狼可攫一以去。甚至乡民赛社时,锣鼓旗伞,尝百数十人迎神于道,而亦为狼所噬。则此处乡民,正宜急备精锐火器,纠合多人以为歼除巨害之计,而无识者反异议沸腾,妄相推测,谓此狼殆由天降,不可以人力抗之。受害之人多诿为天数,其幸生者,或祷之山神,以求免祸。且有居城关之某女巫,欲借此敛钱,伪托有神附体。”号于众曰:‘天狗下降,此方劫数甚重,欲免患者,苟共出布施,我当为众禳之。’于是信者甚多,女巫敛资无算。未几该女巫出门,竟为狼所食。而愚民仍冥然不悟,如梦如痴。最可怪者,县令某,以狼为民害,亦惟日祷神祠,冀能幸免,而绝无弭患之方。
乃祈祷愈虔,狼患愈甚。旋有一狼夜入县署上房间壁,捕食鸡鸭,幸为巡警兵击杀,官眷未遭波及。众人闻悉又以为神实显灵,至死不悟,出人意外,沁民之愚,竟至如是,此真骇人听闻之事也。”
心斋、壮抱听了这一番话长叹不已。
第十七回 阎王请吃肉语涉诙谐 闰月屏讹言事征畴昔
资生说了一回,稍停片刻,又接着说道:“二位尚有一事。
人之生老病死,寿命久暂,岂不是全由那先天元气的厚薄,后天体质的强弱,非空言所能挽回么?世人不知此理,但留心于趋避忌讳,这又何益?中国各省,于人之寿数,禁忌最多,有百日关,有千日关,有痘花关,有四柱关,有四季关,有阎王关,有鬼门关,有铁蛇关,有急脚关,有鸟飞关,有落井关,有断桥关,有罗汉关,种种关煞,指不胜屈。子平之法,偏官为关,偏财为煞,取生辰之数断之,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且如甲见庚煞,乃四五岁关。丙见壬煞,一六岁关。戊日甲煞,三八岁关。庚日丙煞,二七岁关。壬见戊煞,五十岁关。阴干亦如此推。据术士所言,人之一身,几无年、无月、无日、无时能免灾悔厄难之虞。而世之最忌者,尤莫如将军箭及明九、暗九之说。将军箭者,谓春忌丙戌辰,夏忌未卯子,秋忌午寅丑,冬忌亥申巳。一箭伤人则三岁殇,二箭伤人则六岁亡,三箭伤人则九岁死,四箭伤人则十二岁难活。明九者,九岁、十九岁、二十九岁等是也。暗九者,二九十八岁,三九二十七岁,四九三十六岁等是也。明九、暗九外,又有所谓‘六十六阎王请吃肉’者,倘犯此忌,如有胁,则必举家皇皇,视为危险,且聚讼纷纭,一若其必不得起,岂非咄咄怪事?新阳有李翁者,僦居江阴某街,家道小康,颇可自给。李今年六十六,适犯吃肉之忌,乃于前岁小除夕,用梅红纸大书特书曰:‘自元旦始,不论至亲好友,遇请饮宴,一概辞谢不到’云云。
防其说出吃肉二字。其子女亦遍告戚友,嘱勿邀请,免触忌讳。
入岁以来,精神焕发,毫无疾病,私心窃喜,坦然无忧。前月下浣,有某大令初从俄国旋华,系翁总角之交,折柬邀翁宴叙,情不可却,应命而往。眷属大惊,归咎于某大令,屡命仆人打轿往接,大有生去死归之惧。推其意,既无理可讲,又无凭验可据,而相率风靡,其愚孰甚。幸而某翁无恙,否则某令必大受责让,而辗转附会,请吃肉中,将又加一新掌故矣。”心斋听到此处,不觉微笑一声。
那壮抱触绪关心,俟资生说毕,复更端问道:“我兄,你晓得去年中国各处,又有一绝大讹言,其不经与此相仿否?”
资生道:“何事?”壮抱道:“就是为着那今岁的闰月,说是不利天下,讹言四起,其始钦天监亦奏明改移,后又查明并无不利,乃奏勿改。”
资生道:“据我兄之见,明岁闰八月有无妨碍?”壮抱道:“闰月妨碍,自是胡说。闰八月本属常事,并无利不利之说。
钦天监无庸查明,亦不必陈奏。即本朝康熙庚申闰八月,三藩将次勘定。康熙戊戌闰八月,其时四海太平。咸丰辛亥闰八月,亦在赭寇称乱之后。同治壬戌闰八月,适值安庆克复之时。不三年而东南肃清。可见闰八月并无所妨,不必致疑。虽今年变起京津,拳洋交哄,说者咸谓闰八月不利之明征,然此系端刚之失策,即不称闰八月,而如此妄为,亦岂能幸免,与闰八月全无干涉。”资生连连称是。语休絮聒。
那心斋、壮抱二人在卞府住了两日,明辰却是资生调查各镇之期,当晚向二人重申前说,恳其一同前往,以伴寂寥,二人欣然应命。
第十八回 谈厌胜幻说惑人 述巫觋恶风遍地
三人到了明日,鼓棹前行,舟中无事,仍不过静坐谈心。
那壮抱忽然想着厌胜之说,便对资生道:“中国人有工作,不论造屋作坟,苟薄待匠人则必暗弄蹊跷,不利主家。或阴造小棺木,或幻捏人形,种种幻法,匿诸屋脊圹穴之中,使其子孙世世不吉。而民间凡值未婚夫死,男家之恶作剧者,多以其妻庚帖纳入棺中,谓生不能同室,死必使同穴。故娶望门寡者,每有戒心。若遇不解之冤家,则又以黄纸书其人姓名,私纳神像足底,使人拜之而速其死。或扎就草人,日日鞭挞,设一切恶毒方法制之以苦其身。病人当沈屙莫挽时,亦必扎一假人,被以本人衣服,书明本人年庚而送之,名曰‘替身’。失去巨物,弊由内起,而又无术以确知其人,每请术士作法,坏其眼目,使成残废,名曰‘圆光’。虑隔壁算之肆毒,多有榷易经》及官印之纸张,赤体之春宫,纳入笥中,谓法可破而物可保。他如治疟之有捉法,却疫之挂黄袋,煎汤药之必盖铁器,补贼壁之多纳头发,门上之贴符贴卦,床前之悬剑悬钱,襁褓之子,出行必悬宪书。婚娶之时,新人每匿暗具,焚冥帛之撒米麦绿豆,使野鬼抢不动。保婴儿之用项键索锁,使幼时少关煞,以及出姓期小孩之长成。反锁防生人之触犯。大病置寿具,称曰充喜,出棺碎窑器,义取碰祝童子拜师之日,先生必握坚拳。小徒上学之时,枙上必结绣袱,与夫建醮、安座、净宅、接眚种种怪名目,怪态度,我兄亦以为然否?”
资生连连摇首道:“此更如痴人说梦话,不值一笑。难得你确凿指点,竟把这些迹状倾筐倒箧而出,也算得是个博物名家。”壮抱道:“不要取笑。如今还要请问我兄,东南巫觋之风,日甚一日,兄博闻多识,不识可缕述情形否?”
资生道:“举要而言,约分两种。有称跳马跛者,此男巫也。其人以身代马,寓为神骑坐之意。有病之家,倩彼入宅,恐怕流氓拆梢,必于深夜作法。忽云茅山神附身,忽云将军神附身,装疯装狂,令人欲呕。有嚼烛、吞香、盘铁链、斫胸腹等幻术,种种恶态,,见之喷饭。事毕酬银一二元。遇柔懦可欺之乡愚,则所索较大。
吴江之东境。与松属之青浦县境,业此者甚多。有称私娘者,此女巫也。大抵借淫鬼陈三太太名以骗利。有看香头照水碗之举。看香头者,惨遣人至彼住宅,渠观香头而断休咎,妄言某鬼某神为祟。急应如何祈祷,索价较照水碗稍廉。照水碗者,惨延之入室,彼用水碗,取米投入碗中,谓能召祖先魂魄,与生人对语,亦名‘关亡’。亦有关而不至者,名曰‘不上亡’。维时该巫闭目凝神,喃喃有词,始言土地附体,继言陈姑娘附体,终言先祖附体,胡言乱语,丑态毕呈。去后必于是夕请道士祈祷。香烛纸马酒肉茶果之费,动以五六千文计。祝毕,鸣锣送出,俗呼‘看垃圾’。即就常熟与我邑计之,女巫各有百余人,声价最高,门庭若市者,如常熟则高丘、湖田、退星桥、乌船头等女巫,我邑如太平圩、鹤脚扇、撒网港、带方港、北珠一带女巫,皆非重金不到,索价有多至一二十元者。上自搢绅,下而编氓,皆以若辈为操生死之大权,解衣散钱,笃信不疑。贫者犯病,虽挪借典贷,亦所不恤。富者并多拜之为母,认之为亲,以图其叩求尽力。势焰大张,效尤日众,岂不可骇?
”
言次,忽舟人启舱报道:“爷们,舟行已十余里,那右岸一村,现正演春剧,好不热闹,可否停船一观?”资生道:“这又何妨?”
第十九回 演剧迎神托言祈赛 悬灯结彩粉饰太平
那三人泊舟登岸,缓步来前,但见红男绿女牵手偕行,败果浊醪,设摊当路。当台有猛将棚,棚外有旗、有伞、有扇,神前有茶酒,有果筵,有纷纷合十膜拜之蠢男妇。台上有小调,有梆子调,有昆徽杂奏调。三人看了一回,总不过是些诲盗诲淫降妖降怪的戏剧,也没甚么趣味,便即相率归船。命舟子实时解缆。
壮抱向资生道:“吾向闻吴江戏会灯市,甲于苏府,以穷乡僻壤,犹为是无益耗费,可见此言是不谬的。”资生道:“我邑戏剧,几于无处无之。各乡则分年轮当,由会首计田派捐,于正月间豫定戏期。十年以前,尚有演文班戏者。近则非徽班,即武班,昆腔雅曲如霓裳钧天,已绝世界。演戏之期,多寡不同,或一二日,或三四日,因圩有大小贫富之故。有但演春剧者,有兼演秋剧者,惟春时搭台,而秋日则用舟。届时无不女罢织机,男抛耒耜,废时失业,相习成风。其本村人家则曰‘当方’,更必邀亲觅友,沽酒烹肥,谓之留吃戏饭。合一县计,惟偏东一带略减,此外则竟无不做戏之村。通年合算,所费甚钜。至各镇戏剧,较乡村更多,有诞日戏,有开印戏,有罚款了愿戏,有谢火神及店家齐行戏,又有各种特别之戏。其款或抽米捐,或由公集,或一家独任,或数人纠合,一岁所费,为数更大。至于赛会,各乡村每岁正月初旬,例有猛将出巡之举,会中除寻常执事外,有拜香、提炉、扮犯、喝道、串龙诸恶态。
神轿之后,殿以乡女村姑数十人,执香相从,了无羞耻,俗称‘会尾巴’。而春秋佳日,则又有水会之举,名曰‘摇快船’。
或用赤膊船,或巧拟戏名,略加点缀,击钹鸣锣,手舞足蹈。
其资各家分认,亦属可观。若各镇神会,形式较乡村整齐,有点卯、发牌、放告诸礼,有鸾驾、官属、冲风、湾号等举,荒唐僭妄,莫此为甚。除每岁例行之路头、中元等会外,如黎里之中秋,盛泽之七月十五,同里之八月初七、初八,莘塔之三月十五,芦墟之八月初十、十一、十二,为各该镇特别最热闹之时。类皆灯彩辉煌,亲朋宴集,又有雇画舫,设酒席,士约知心,女偕闺友,相与荡桨中流,彼此相觑,全无顾忌,名曰‘游市河’。若年逢大熟,市面兴盛,则又有于正月之终,扮演马灯,由本地无赖少年为首,每晚百般装点,斗胜争奇,扎就台阁多架,选美秀幼童,扮成《荡湖船》、《买胭脂》等戏刽高坐台上,舁之而出,五光十色,热闹异常,因此盗贼生心,乘其家内人尽外出,撬门穿壁,将所有搬运一空。及至会散回家,只落得抢地呼天,追悔无及。本来想寻欢乐,却不道乐极生悲。又有扒手乘闹把扮戏的童子及看灯的女眷首饰珠宝,施展空空妙手,使他不翼而飞。致借贳来的东西,赔偿不出,往往有情急自尽的。至于流氓肆扰,酗酒打降都在此时,趁着热闹无所不至。总而言之,戏会灯市,滋游惰之风贻文明之玷,作奸盗之媒,长嬉戏之习,有百害而无一利。当此时局阽危,民穷财竭,尚复作此无益之事,岂不可笑可怜。苟以此项资财,开办学堂,及地方自治各政,一转移间,化无益为有益,讵不甚善?无如习俗相沿,牢不可破,相彼小民,既醉生梦死,沉迷不悟,绅衿官吏亦熟视无睹,漠不关怀。一二负开通知识,有改革风化实心之志士,则又苦于权力之不逮,爱莫能助。”
说罢,不禁长叹一声。
第二十回 遭疫疠向瘟部乞怜 沿陋习请僧尼礼忏
我中国人民医学不讲,污秽成习,各处遗矢积垢,粪壅泥淤,口鼻吸触,酿为疾玻平时昧卫生之学,临事无防疫之方。
观历年大疫流行,内地死亡接踵,而租界以整洁之故,独少传染。则避疫之道,固自有在。可怪中国之人,不求实际,惟尚妄为,一遇疫疠,辄以为神实使然,讹言纷起,谣诼沸腾,祷祀多方,不可终日。
那三人自某村开棹后,周历各乡镇,却值时疫大行,居民人人自危,朝不保暮,甚有阖家染毙,无一人得免者。死伤枕藉,棺价大增,匠人木工,昕夕从事。使西人处此,那验病之所,免疫之方,保身之法,洁清街道,设立医院之事,不知要加几许慎重,增几许规划。中国则不在此而在彼。一路行来,但听得无知愚人,纷纷谈神说鬼。而庙祝香火、妖巫与走阴差诸人,凡依附鬼神以活命者,复一再捏造装点,过神其说。不曰“某庙神祇,某夕与疫鬼酣斗,”即曰“瘟神向某神借人数千,某神但许助资,不允借人,嘱里人速助财帛。”于是愚夫愚妇,争赍冥镪焚化,名曰“解钱粮”。
尤可笑者,民间以疫鬼为瘟将军所司,每遇疫气盛行,必争先祷祀,甚且开捐募资,于夜间舁春申君出巡,俗称现身会,谓此会出后,可以免疠气,祛恶鬼。扮囚犯隶役及种种鬼怪丑态者,有数十百人之多。或执钢叉,或握藤鞭,或拖铁练,凡过人家门首,每当户乱搠乱击,谓可吓鬼退鬼。当道者不惟不加禁止,反多捐廉提倡,并于赛至各署时,设筵祭偶,犒赏随从,谓此实为民除疫之大德政。说者谓华官不以祛疫为政,将计就计,卸责于神,不啻易地以处,使神为民牧,己为傀儡,立于无职任之地位,此诚五洲惟一之巧宦,可谓善谑不虐。而斯时之非常忙碌,几至应接不暇者,莫如僧尼。
先是吴江习俗,人死必请女尼伴灵,名曰“纪念”。浮荡轻薄恶少年,每相率调戏,最为陋习。男僧需用尤繁,有焰口、普佛、诵经、拜忏等名目,自新死、五七、断七、清明、中元、撤几,多延僧作佛事。更有人未殒命而礼忏者,名曰“寿忏”。
死已多时而礼忏者,名曰“几周年”。子孙将授室而礼忏者,名曰“荐祖”。各忏正场告竣后,又有铺地狱、点树灯、斋十王诸名。此外更有散经一法,或用男僧,或用女尼,或分用男女僧尼,率在死后五七时为之。间有人未死而散经者,则谓之“散寿经”。凡已散寿经者,忌入孕妇房及新婚房,谓惧触秽气,经典不灵,可发一笑。
是年因疫疠大行,死亡相续,不独男僧生意大为增色,即女尼价值亦顿加数倍。而巫瞽卜筮及纸货、香烛、冥器等铺,凡相因而及者,亦复获利倍蓰。三人行过各处,观察种种现象,不胜太息。一日船泊黎里,壮抱登岸未返,心斋顾资生道:“吴江风俗,已见大略。改革化导,全在表兄。”
资生道:“弟言固是。其实中国全境,又何在非与吴江一般呢?我辈下手,原也只好各就桑梓,分担责任。虽不比那文明政府,一旦决行,风从草偃的魄力,然苟抱定方针,慢慢地做起,却自有个好结果。兄当永佩嘉言。”
二人正在问答,忽见壮抱自市上归船,三脚两步大声吆喝着道:“资生兄,你们吴江的前途可望了。”
第二十一回 旧城隍神像遭殃 新狐仙香烟成市
资生正与心斋闲谈,猛听得壮抱之言,倒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兄言吴江前途可望,究何所见而云然?”壮抱道:“弟今晨起身极早,二位尚在睡乡,不敢惊扰清梦,却又无以消遣,便自己一人没精没采的上街走去。偶抬头见一茶室,便走将进去,其时天色尚早,各座上都静悄悄的,惟有那靠墙一桌上,先坐着三个文绉绉的书生,煮茗清谈,都口呼异事不止。
一人道:‘如今的少年竟弄得胆大妄为,无天无地至此。去岁苏州定慧寺,既为新党所毁坏,今吴江城内,又出此事,可怪之至。我恨那神道,也自欺软怕硬,绝无影响。若显些报应,叫这班狂妄后生,稍知戒惧,岂不是好?’一人道:‘我兄,那神道虽极威灵,却那肯与此等无知晚辈作对,这正俗语所谓大人不记小人过。神之所以为神者在此,你怎好反怪他呢?’此时弟侧耳静听,已略略有些晓得,却未能悉其详细,便起立致诘道:‘列位说吴江城内究出何事?可否略道颠末?’只见内中一年长的答道:‘吴江城外有一学堂,堂内学生虽略得新学的皮毛,却都沾染习气。前日放夏假后,该学生等竟敢闯入本城城隍庙,将庙内神像任意抛掷。你想如今的官府,尚且岁时拜祭,那班后生家竟公然如此慢神,真是岂有此理,不可教训的。’那时我听了此言,心中很不舒服,却又不犯着同这班胡涂东西讲大道理,便自冷冷的答道:‘据弟愚见,学生好事任气,诚所不免。若全说是无知识的举动,当作三岁小儿破坏泥美人一般,却未免小觑了他。那泥塑木雕,只好吓吓智能未开的愚人,老朽无能的俗吏。自今以往,事事悉凭实验,一切纸糊的老虎,将尽被人戳破,不值一文。贵县有此学生,虽似浮动,却正是贵县一线光明,将来的大幸。怎列位反恼起他们来?”那三人见话不投机,便顾而言他。我急急归来,报与足下,这岂不是吴江前途可望的真据么?”资生方欲对答,瞥睹一中号帐船,掠舟而过,本船舟子,素与熟识,遥问道:“老哥,今日到何处去?”舟人且摇且答道:“载客莘塔求狐仙去。”
资生听了,不觉诧异道:“莘塔乃吴江东境,却从未听得有狐仙,此事从何说起?”欲唤舟子详问,而船去已远。因想此间离莘塔不过三十余里。我今为修县志事,亲历各镇,既有此新怪像,何不径至莘塔,确查究竟。想罢,便命舟子向该镇开行。却遇顺风,扬帆直驶,下午酉刻,船已抵岸。资生负士林重望,到处闻名,只因懒于酬应,故所至各地,不使人知。
今欲细查狐仙事,便独自上岸,去访一位旧友。
这位旧友姓张名炳,字热诚。那人智能有余,胆量不足,却是个科学的名家,也算吴江一位人物。相见之下,备极殷勤。
询及狐仙一事,则曰“敝镇不幸,自本年四月某日,此间新街某宅,忽一再无端起火,随援随熄。里人震惊不已,以为仙子降临,怂恿主人,设位供养。曾未多日,哄动四方,求签请丹还愿之人,接踵而至。爆竹喧耳,男女骈阗,酒醴果品堆积几筵。离此不及一里,弟当偕兄前往,一觇其处。”说罢,即联袂同行。
至则门外遗尿满地,秽气冲天。资生顾而笑道:“狐仙岂逐臭者,曷为乐此不疲?”及入门,则见一室空空,暗无天日。
俄而拾级登楼,见外间悬一画轴,复有一仅堪容膝之斗室中供塑像,以座亭盛之。神前稍有陈设,亦极草率,略视一过,便即下楼,复至张宅。
资生责热诚道:“我兄负一乡之望,乃上之不能先声夺人,阻止设位,攘斥狐仙,力辟谬说。次之不能化导愚蒙,随时演说,使人稍知觉悟,以遏其焰。下之又不能因而为利,请于居停,令进香者各缴银钱,为开办地方公事之助,坐使远近若狂,喧阗不已。于旧染积习外,更多一特别迷人之处,虽众醉独醒,事难见功,我兄究安得尽辞其责耶。”热诚点首谢过,遂即告别反舟。
第二十二回 猛将神坐踞堂皇 张天师技穷狼狈
那吴江东境,芦墟莘塔北库三镇之间,有庄家圩猛将庙。
愚民辗转附会,以为灵验无匹。于是遐迩偕来,香烟炽盛。所奇者神像入宅,他处均以为不利,故每遇赛会时,凡不肯助资之居民,首事者有抬神挟制,藉端索扰之举。独于庄家圩猛将,则民间不以神像到门为忌,而以神像升堂为荣。其命意或因患病,或因求福,相率击鼓鸣锣,迎之入宅,陈供品,雇奏班,终日而毕。或送归庙内,或即由明日请神之家,就近接去,颇有席不暇暖之概。无论农工商贾,及一切下等社会之人,莫不欢迎。即搢绅之家,诗书之族,亦争先效尤,不以为怪。庙中有神像三,俗以接得最大者为幸事。往往有同日迎神,因此打降。或中路劫夺。其不能接得者,虽一帽一靴,亦复赍归崇奉,以为神实凭依。
那心斋、壮抱二人,自资生登岸,开窗闲眺,忽睹此种情形,不胜骇异。及资生返舟,二人忙问道:“此等为着何事?”
资生道:“此风相沿已久,不自今始。俗呼‘接老爷’。或曰‘待佛’。闻庙祝香火诸人,因以为利,终年恃此给衣食供挥霍者,何止十数人。除张皇哄骗外,更有纳贿匿神伎俩。相传迎神之家,欲必得大老爷而款之者,可先期贿该庙祝等,将该像暗匿他处,留以有待,毋为他家所得。一泥木偶人,有何灵异?而崇敬如此,真有百思而不得其故者。此又吴江的一大怪象也。”是晚,即泊舟莘塔。
明晨,资生等方才起身,那热诚早已到舟奉访,邀入舱内,与心斋、壮抱互道姓名。热诚见舱中?,即邀三人登岸茗聚。
坐定后,谈了一回,无非是痛心时事的话。
言次,热诚忽勃然变色道:“列位,可晓得中国东南近来又出一怪现象么?”资生道:“愿闻其详。”热诚道:“我兄连日在外,那报纸想已多日不看,故尚未知悉。近来江西张天师,忽发南游之志,由申到苏,由苏到杭,据闻每到一处,仪仗喧赫,轿前用民壮八人,状甚赳赳,皆着青褂,缀以红字,上曰‘大真人府’,下曰‘民壮’。用罩头红盖,身坐绿呢大轿,顶用五岳朝天,花翎蓝顶,轿后有长随二人,皆乘马,或曰‘法官’。其公馆前高悬正乙真人、八台诸神免参、龙王免朝等牌。逐日拜谒当道,招摇过市,出售财神、避火、治并镇煞、保身、免疫、五雷、五将等符,价目高下互殊,自十二元至数十元不等。各符黄白绫,皆须自办。照价缴加账房费二成,用印费一成。更向各道观硬夺软骗,无所不至。一醮三百金,一忏四百金,授意于道纪司为之兜揽。顽蠢如豕之绅宦富户,争先问津。复有具禀呈告被鬼怪所扰者,张均示价千金起码,为之捉妖。定期设坛召将,限先三日缴银。谓捉获之妖,即须当日押送出境,藉以脱身。行同诳骗,其计甚狡,到杭后愈出愈奇,人欲瞻仰颜面者,须费十四文,为挂号金,每日亦动以数十千文计。
“杭人有何某者,一日在天师庙内云,欲责以哄骗之罪,势甚汹汹。经执役者极力拦阻,众询之,云:‘画财神符时,天师语以此次湖北票。必中大彩。今既不中,诳骗无疑。即天师不出见,符洋必须见还。’时旁观甚众,复怂恿之,幸经警察兵驱散,何某无法将其价目虎头牌等碎之而去,闻天师甚狼狈云,各报载之历历,当非子虚。亦中国特别之丑状也。”
资生叹口气道:“黑暗世界,无一好消息,奈何!奈何!”
说罢,起身告辞道:“弟等出门多日,现急于返舍,容俟后会。
”热诚殷殷送至船边,各道珍重而别。
第二十三回 试白刃作法戕己 照红鸾冲喜成灾
三人调查既毕,仍回至古儒林里,心斋、壮抱久客思归,因即买棹返镇。到家之后,行装初卸,便走访成德。成德自二人去后,苦无知己,也不甚出门,把那家中所有的书一块儿搬出来,已阅者温理一过,未阅者按日研究。有了定课,光阴便过得很快,日复一日,到也不觉寂寞。
这日正独自一人在书房用功,忽见二人到来,久别猝逢,不觉喜形于色。成德先问出游情景,二人一一对答毕,然后心斋询问成德,近日镇江有无怪事?成德道:“弟从二位开棹后,尘俗恶态,实见不惯,因此久未出门,只得以载籍消遣,尚友古人,那镇江的近状,不大留心。惟二位开船十日后,同一敝亲在前街清明阁酒楼小酌过一次,酒后偶与酒保闲谈,始知镇江近有一种香火会,装束不男不女,当街搭台,跳舞歌唱,此风素盛于扬州。凡人家起造房屋,有病失火,无不事后做会,或一日或三日不等。自前江都某令严禁,此风稍杀。不料镇江忽然兴起,男女拥挤,日夜不绝。幸经地方官觉察尚早,饬差签拿,香火笞责,地保枷示,事遂解散。这也不必细述。惟内有一陈姓,绰号橡皮阿三者,从前乐近匪类,甘入下流,惟资质灵敏,见称朋侪。适有术士某乙,善于敕勒,往来江湖,藉符咒以赚资财。阿三从学尽得其术,每诩诩自得。谓虽枪械不能损伤,其实却未试过。阿三有姊嫁城外某乡富室,阿三每赌败囊空,即向借贷,前日又向其姊需索百金,以供孤注。姊以欲壑难填,严词峻拒。阿三恼羞成怒,适甥自外至,甲即絷而拔刃对其姊道:‘不予我金,我当先自杀,然后杀甥,勿怪无渭阳情也。’言罢,反刃欲自斫。其姊惧怕求恳,银两不足,继以衣饰,阿三始释甥而去。其姊泣诉于甥伯某丙,某丙笑道:‘天下岂有已自杀尚能杀人之理?此后倘再来肆扰,听其自杀可也。’不数日阿三再至索钱,其姊即遣人召丙,阿三又挚缚其甥,吓唬如前。某丙便道:‘听你自杀,看你如何还能杀人?
’阿三自以为得某乙异术,只要念起咒来,自己用刀劈斫,可以不死,且一霎时毫无伤损,便大胆一试。那知血流如注,疼痛异常。晓得上了某乙的当,只好狂奔逃去。后来竟成废人,传为笑柄。
“又有某街妇人洪氏,病瘵已三易寒暑。前日疾又大作,医药罔效,奄奄一息,势将待毙,有好事者献策曰:‘此疾非红鸾星临门,不能见效。’即俗所谓充喜者。是时适其幼子聘而未娶,洪深然之,立遣冰人向坤宅关说,择于某日迎娶。迨花烛进门,新人行合卺礼甫毕,正拟送入洞房,新郎一足方跨入槛内,不料一个倒栽葱,倒跌在地。喜娘向前搀扶,但见新郎面如土色,双目上泛,口鼻流涎,昏迷不知人事。不得已,相将扶入洞房。移时寒热大作,四肢冰冷,阖家惊慌失色。谓此子素无疾病,何以至此?殊不可解。忽有老妪云:‘必系冲犯花煞所致,须邀羽士禳解,方可无事,否则恐有性命之忧。’主人听其言,于是延道士,雇乐部,为款待花煞之举,更觅得猫一犬一,双双交拜,名曰猫狗做亲,耗费多金,异常忙乱,谓此病当可速痊,孰知病竟不起。其家因病而充喜,反因充喜而得病,以致于死。其母病中痛子,登时气绝。新妇自伤命薄,屡欲觅死。罪魁祸首,不得不痛恨于怂恿充喜之人,及劝请解煞之老妪。真害人不浅。而愚民听信无稽之谈,以致自取其祸,可为浩叹。以上两事,亦可见我镇江民智之有退无进也。”三人谈了片时,便各各分手而归。
第二十四回 修志书独出心裁 施棒喝顿开茅塞
那资生自心斋、壮抱去后,便静坐书斋,酌定体裁,将那县志悉心修辑起来。缺者补之,略者详之,无关紧要者删削之,有益社会者发明之。与那昔人志乘重官事忽民俗的陋见,真有上下床之别。不期一日正挥毫缮写间,突来一不知姓名、宽衣博袖、满脸腐气的老儒。那人跨进书室,并不向主人致礼,便坐在那靠东椅子上,嗤的一笑道:“好,好。‘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你这少年,公然充起著述名家来,怪极,怪极。”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向衣襟上又旧又污的布袋内摸出一京料鼻烟壶,且倾且嗅,旁若无人。资生虽是个新学界的巨子,却深明进化原理,谓人生知识,实随世运为升迁,故于那些老人家,却从未无端得罪。今见这等模样,也自按捺不下。便冷冷的说道:“这又奇了。老哥你在那里吃了亏,却来我处无理取闹?那学问二字是讲不得年纪的。贾生弱冠,上《治安疏》,长吉七龄作《高轩过》,祢衡、陆贽年未二十,而孔融、张鉴皆与作忘年交。如今小弟才疏学浅,虽比不得那祢、陆,老哥的尊齿,好似已逾孔、张,骄妄如此,这器度就多多不及了,他更何论?”
那人听了也觉自己过于冒昧,难怪资生不平,便尽情的吐露道:“我之责你,也有一段原理。闻得你此次修志,竟添入迷信一门,将全县风俗描摩尽致。你可晓得神道设教,是古人救时的妙计,今被你一一道破,从此没有畏惧,这班蚩蚩者氓,一发要旁驰横决,肆行无忌了。”
资生聆了此言,方知那人心本无他,也是个保守派的本色,便正色的答道:“老哥,这犹似是而非的见解,顾亭林有言:‘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方今世界文明,日有进步,那神权两字,必不能行于二十世纪以后。何苦自设罗网,作种种掩耳盗铃的下策,致于政界、学界、实业界、生计界,隐隐中并受无穷窒碍呢?若虑迷信一破,道德坠落,必以保存为得计,此又何异欲止渴而饮鸩,欲疗疮而剜肉?竟是自害自的勾当。小弟愚见,原思双管齐下,一边将迷信关头重重戡破,一边大兴学堂,归重德育,使人格日益高贵。这就是万全无弊的上策,并非有摧毁而无补救。老哥,此可不必多虑的。”
那人听了,便恍然大悟道:“辱承教言,顿开茅塞。适才无理,敬求鉴原。弟姓王,名存中,字执一,世居吴江城内,久闻大名,却未深信,今听了此一席话,可见足下竟是个知行合一、补偏救弊的伟人,比那借新党名头哄骗世人的,竟有霄壤之判。此不特吴江莫大之幸也。敢问县志业已起稿,那学堂一事可有眉目?”
资生道:“数日之前,弟已拟就启文,布告阖邑士绅,各就本地筹款兴办,现陆续接有允办回信,并托拟章程课目等事。
大约明岁正月,均可开学。言未已,忽邮局递到一信,上书昆山沉缄字样。资生狂喜道:“此学海先生之覆函也。”说罢,便拆开与执一同阅道:资生先生知己,吴门握别,转瞬多年。兄以卢牟六合之才,施改革一方之计,其胜任愉快可知。垂虹亭畔,幸有我公,去旧播新,非异人任。前读手函,知足下运龙门手笔,补鲈乡纪闻,明岁正月,又有提倡宗风,遍开学堂之事。通儒举动,迥不犹人。临颖神驰,不胜蚁慕。仆事与愿违,频呼将伯,几经唇焦舌敝,昆山学务,始稍稍可观,一线光明,卑何足道。
近以民愚俗陋,有触于中,拟成《醒迷文》一篇,冗碌属稿未毕,容续尘览。即候着安。梧凤上。
资生阅毕,执一在旁道:“学海先生闻名久矣。顷兄言兴学启迷,须双管齐下,贵友既着有《醒迷文》,俟寄到时,明岁开设学堂,可钞贴各乡镇讲堂,以便教习随时讲解,俾学生触目惊心。”
资生道:“君言甚是,弟当谨记。”执一闲坐片刻,便也告辞而出。此后各事,详载续编,兹不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