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晬语
清·沈德潜
●卷上
辛亥春,读书小白阳山之僧舍,尘氛退避,日在云光岚翠中,几上有山,不必开门见山也。寺僧有叩作诗指者;时适坐古松乱石间,闻鸣鸟弄晴,流泉赴壑,天风送谡谡声,似唱似答,谓僧曰:“此诗歌元声,尔我共得之乎!”僧相视而笑。既复乞疏源流升降之故,重却其请,每钟残镫炧候,有触即书。或准古贤,或抽心绪,时日既积,纸墨遂多。命曰晬语,拟之试儿晬盘,遇物杂陈,略无诠次也,然俱落语言文字迹矣。归愚沈德潜题於听松阁。
△一
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汉以来,乐府代兴;六代继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声律日工,讬兴渐失,徒视为嘲风雪,弄花草,游历燕衎之具,而诗教远矣。学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穷其源,犹望海者指鱼背为海岸,而不自悟其见之小也。食虽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优柔渐渍,仰溯风雅,诗道始尊。
△二
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讬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覆唱叹,而中藏之懽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倘质直敷陈,绝无蕴蓄,以无情之语而欲动人之情,难矣。王子击好晨风,而慈父感悟;裴安祖讲鹿鸣,而兄弟同食;周盘诵汝坟,而为亲从征。此三诗别有旨也,而触发乃在君臣、父子、兄弟,唯其可以兴也。读前人诗而但求训诂,猎得词章记问之富而已,虽多奚为?
△三
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深前人声足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朱子云:“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真得读诗趣味。
△四
古人意中有不得不言之隐,值有韵语以传之。如屈原“江潭”,伯牙“海上”,李陵“河梁”,明妃“远嫁”,或忄亢慨吐臆,或沈结含凄,长言短歌,俱成绝调;若胸无感触,漫尔抒词,纵办风华,枵然无有。
△五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著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古来可语此者,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
△六
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徵引,者入咏歌,方别於潢潦无源之学(曹子建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
△七
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如碛沙僧解三体唐诗之类),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
△八
曾子固下笔时目中不知刘向,何论韩愈?子固之文,未必高於中垒、昌黎也,然立志不苟如此。作诗须得此意。
△九
贾生惜誓篇曰:“黄鹄一举兮,见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方员。”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源流升降之故,了然於中,自无随波逐浪之弊。
△十
诗不学古,谓之野体。然泥古而不能通变,犹学书者但讲临摹,分寸不失,而己之神理不存也。作者积久用力,不求助长,充养既久,变化自生,可以换却凡骨矣。
△十一
“康衢”、“击壤”肇开声诗。上自陶唐,下暨秦代,凡经、史、诸子中有韵语可采者,当歌咏之,以探其原。
△十二
三百篇中,四言自是正体。然诗有一言;如缁衣篇“敝”字“还”字,可顿住作句是也。有二言:如“鲿鲨”、“祈父”、“肇禋”是也。有三言:如“螽斯羽”、“振振鹭”是也。有五言:如“谁谓雀无角”、“胡为乎泥中”是也。有六言:如“我姑酌彼金罍”、“嘉宾式燕以敖”是也。至“父曰嗟予子行役”、“以燕乐嘉宾之心”,则为七言。“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则为八言。短以取劲,长以取妍,疏密错综,最是文章妙境。
△十三
二南,美文王之化也。然不著一脩、齐、治、化字,冲澹愉夷,随兴而发,有知如归人,无知如物类,同际太和之盛,而相忘其所以然,是王风皞皞气象。
△十四
诗有不用浅深不用变换,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於反覆■叹也。芣苡、殷其靁後,张平子四愁得之。
△十五
雄雉末章,进君子以身善世之道,犹所云万里之外,以身为本也。汉东门行:“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独自爱莫为非。”重言以丁宁之,去风人未远。
△十六
讽刺之词,直诘易尽,婉道无穷。卫宣姜无复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诗,止道其容饰衣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语逗露之。鲁庄公不能为父复雠,防闲其母,失人子之道,而猗嗟一诗,止道其威仪技艺之美,而章首以“猗嗟”二字讥叹之。苏子所谓不可以言语求而得,而必深观其意者也,诗人往往如此。
△十七
州吁之乱,庄公致之,而燕燕一诗,犹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七子之不令,而凯风之诗,犹云“莫慰母心”。温柔敦厚,斯为极则。
△十八
人有不平於心,必以清比己,以浊比人,而谷风三章转以泾自比,以渭比新昏,何其怨而不怒也?杜子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亦然。
△十九
匏有苦叶,刺淫乱也。中惟“济盈不濡轨”二句,隐跃其词以讽之。其馀皆说正理,使人得闻正言,其失自悟。
△二十
庄姜贤而不答,由公之惑於嬖妾也。乃硕人一诗,备形族类之贵,容貌之美,礼仪之盛,国俗之富,而无一言及庄公,使人言外思之,故曰主文谲谏。
△二十一
陟岵,孝子之思亲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与兄。盖一说出,情便浅也。情到极深,每说不出。
△二十二
政繁赋重,民不堪其苦。而苌楚一诗,唯羡草木之乐,诗意不在文辞中也。至苕之华明明说出,要之并为亡国之音。
△二十三
鸱鸮诗连下十“予”字,蓼莪诗连下九“我”字,北山诗连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觉音之繁词之衤复也。後昌黎南山用北山之体而张大之(下五十馀“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词,只是汉赋体段。
△二十四
颜之推爱“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谢玄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四语,予最爱东山三章:“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於垤,妇叹於室。”末章:“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後人闺情胎源於此。又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苍凉瀰渺,欲即转离,名人画本,不能到也。明陈卧子谓秦人思西周之诗,卓然特见。
△二十五
大小雅皆丰、镐时诗也。何以分大小?曰:音体有大小,非政事有大小也。杂乎风之体者为小,纯乎雅之体者为大。试咏鹿鸣、四牡诸诗,与文王、大明诸诗,气象<辶向>然各别。
△二十六
宣王,中兴主也,然其後或宴起,或料民,至废鲁嫡,杀杜伯,而君德荒矣。诗人於东都朝会时,终之以“允矣君子,展也大成”,何识之远而讽之婉也?汉人长杨、羽猎,那能有此?
△二十七
鹤鸣本以诲宣王,而拉杂咏物,意义若各不相缀;难於显陈,故以隐语为开导也。汉枚乘奏吴王书本此。
△二十八
斯干考室,无羊考牧,何等正大事,而忽然各幻出占梦,本支百世,人物富庶,俱於梦中得之,恍恍惚惚,怪怪奇奇,作诗要得此段虚景。
△二十九
巷伯恶恶,至欲“投畀有北”,何尝留一馀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发其羞恶之本心,使之同归於善,则仍是温厚和平之旨也。墙茨、相鼠诸诗,亦须本斯意读。
△三十
大东之诗,历数天汉牛斗诸星。无可归咎,无可告诉,不得不怅望於天;若此时之天,非西周盛王时之天者然。司马子长云:“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得之矣。
△三十一
文王七章,语意相承而下,陈思赠白马王诗,颜延之秋胡行,祖其遗法。
△三十二
古人祝君如卷司之诗,称道愿望至矣。而颂美中时寓责难,得人臣事君之义。魏人公宴,唐人应制,满简浮华耳。
△三十三
美德之形容,故曰颂。其词浑浑尔,穆穆尔,不同雅音之切响也。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故可以感格鬼神。
△三十四
鲁,诸侯也,安得有颂?至鲁有颂,且祀后稷以配天,非礼矣。今读駉以下四篇,皆僖公之诗。先儒谓季孙行父请於周而作颂。知东迁以上,鲁无颂也。即谓颂之变亦可。
△三十五
周颂和厚,鲁颂夸张,商颂古质,此颂体之别。
△三十六
离骚者,诗之苗裔也。第诗分正变,而离骚所际独变,故有侘傺噫郁之音,无和平广大之响。读其词,审其音,如赤子婉恋於父母侧而不忍去。要其显忠斥佞,爱君忧国,足以持人道之穷矣。尊之为经,乌得为过?
△三十七
楚辞讬陈引喻,点染幽芬於烦■忧之中,令人得其悃款悱恻之旨。司马之长云:“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深有取於辞之重节之衤复也。後人穿凿注解,撰出提挈照应等法,殊乖其意。
△三十八
骚体有少歌,有倡,有乱。歌词未申发其意为倡,独暨在和总篇於为乱。盖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反覆咏叹之也。汉人五言兴而音节渐亡;至唐人律体兴,第用意於对偶平仄间,而意言同尽矣。求其馀情动人,何有哉?
△三十九
天问一篇,杂举古今来不可解事问之,若己之忠而见疑,亦天实为之,思而不得,转而为怨,怨而不得,转而为问,问君加他人不得,不容不问之天也。此是屈大夫无可奈何处。
△四十
九歌哀而艳,九章哀而切。九歌讬事神以喻君,犹望君之感悟也。九章感悟无田,沈渊已决,不觉其激烈而悲怆也。
△四十一
卜居、渔父而篇,设为问答,以显己意,客难、解嘲之所从出也。词义显然,楚辞中之变体。
△四十二
屈原、微、箕,皆同姓之臣,离骚二十五与麦秀之歌,辞不同而旨同。(有诗说、离骚说另出,此录其大旨二十七则。)
△四十三
诗三百篇,可以被诸管弦,皆古乐章也。汉时诗乐始分,乃立乐府,安世房中歌,系唐山夫人所制,而清调、平调、瑟调,皆其遗音,此南与风之变也。朝会道路所用,谓之鼓吹曲;军中马上所用,谓之横吹曲,此雅之变也。武帝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与司马相如诸人略定律吕,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此颂之变也。汉以後因之,而节奏渐失。
△四十四
乐府之妙,全在繁音促节,其来于于,其云徐徐,往往於回翔屈折处感人,是即依永和声之遗意也。齐、梁以来,多以对偶行之,而又限以八句,岂复有咏歌嗟叹之意耶?
△四十五
乐府宁朴毋巧,宁疏毋炼。张籍短歌行云:“曹蒲花开月常满。”伤於巧也。无名氏木兰诗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後人疑为韦元甫假讬,伤於炼也。古乐府声律,唐人已失,试看李太白所拟,篇幅之短长,音节之高下,无一与古人合者,然自是乐府神理,非古诗也。明李于鳞句摹字仿,并其不可句读者追从之,那得不受人讥弹?
△四十六
四言诗缔造良难;於三百篇太离不不得,太肖不得。太离则失其源,太肖只袭其铣也。韦孟谕谏、在邹之作,难精难精穆穆,未离雅正。刘琨答卢谌篇,拙重之中,感激豪荡,准之变雅,似离而合。张华、二陆、潘岳辈,忄厌忄厌欲息矣。渊明停云、时运等篇,清腴简运,别成一格。
△四十七
风骚既息,汉人代兴,五言为标准矣。就五言中较然而体:苏李赠答,无名氏十九首,是古诗体;庐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类,是乐府体。
△四十八
五言古,长篇难於铺叙,铺叙中有峰峦起伏,则长而不漫;短篇难於收敛,收敛中能含蕴无穷,则短而不促。又长篇必伦次整齐,起结完备,方为合格;短篇超然而起,悠然而止,不必另缀起结,苟反其位,两者俱傎。
△四十九
庞言繁称,道所不贵,苏李诗言情款款,感悟具存,无急言谒论,而意自长,神自远,使听者油油善入,不知其然而然也,是为五言之祖。苏李之别,谅无会期矣,而云“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何怊惆而缠绵也!後人如何拟得!
△五十
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食覆言。初无可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是为国风之遗。
△五十一
庐江小吏妻诗共一千七百四十言,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口性情,真化工笔也。中别小姑一段悲怆之中,自足温厚。唐人弃妇篇直用其语云:“忆我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别小姑去,小姑如我长。”下节去“殷勤养公姥,好自相扶将”;而忽转二语云:“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轻薄之言,了无馀味,此汉唐诗中国之分。
△五十二
汉五言一韵到氐者多,而“青青河畔草”一章,一路换韵联折而下,节拍甚急,而“枯桑知天风”二语,忽用排偶承接,急者缓之,是神化不可到境界。
△五十三
文姬悲愤诗,灭去脱卸转接之痕,若断若续,不碎不乱,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视胡笳十八拍似出二手。宜范史取以入传。
△五十四
苏、李以後,陈思继起,父兄多才,渠尤独步。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邺下诸子,文翰鳞集,未许执金鼓而抗颜行也。故应为一大宗。
△五十五
陈思极工起调,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後谢玄晕“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极苍苍莽莽之致。
△五十六
阮公咏怀,反覆零乱,洽寄无端,和愉哀怨,俶诡不羁,读者莫求归趣,遭阮公之时,自应有阮公之诗也。笺释者必求时事以实之,则凿矣。刘彦和称:“嵇旨清峻,阮旨遥深。”故当截然分道。
△五十七
壮武之世,茂先、休奕,莫能轾轩;二陆、潘、张,亦称鲁卫。左太冲拔出於众流之中,胸次高旷,而笔力足以达之,自应尽掩诸家。锺记室嵘,季孟潘、陆间,谓:野於士衡,而深於安仁。太冲弗受也。过江以还,越石悲壮,景纯超逸,足称後劲。
△五十八
士衡旧推大家,然通赡自足,而绚采无力,遂开出排偶一家。降自齐、梁,专工队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陆氏为之滥觞也。所撰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言志章教,惟资涂泽,先失诗人之旨。
△五十九
汉、魏诗只是一气转旋,晋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此诗运升降之别。
△六十
陶公以名臣之後,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讬,不独咏荆轲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诗自能旷世独立。锺记室谓其原出於应璩,目为中品。一言不智,难辞厥咎已。
△六十一
晋人多尚放达,独渊明有忧勤语,有自任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有物我同得语,倘幸列孔门,何必不在季次、原宪下?
△六十二
诗至於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康乐神工默运,明远廉俊无前,允称二妙。延年声价虽高,雕镂太过,不无沈闷;要其厚重处,古意犹存。
△六十三
前人评康乐诗,谓:“东海扬帆,风日流利。”此不甚允。大约匠心独造,少规往则,钩深极微,而渐近自然,流览适中,时时浃理趣。刘勰云:“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游山水诗,应以康乐开先也。
△六十四
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谢诗经营而反於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陶诗胜人在不排;谢诗胜人正在排。
△六十五
鲍明远乐府,抗音吐怀,每成亮节。代东门行、代放歌行等篇,直欲前无古人。
△六十六
齐人寥寥,谢玄晖独有一代,以灵心妙悟,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元长(王融)诸人,未齐肩背。
△六十七
萧梁之代,君臣赠答,亦工艳情,风格日卑矣。隐侯(沈约)短章,略存古体;文通(江淹)、促仲言(何逊),辞藻斐然,虽非出群之雄,亦称一时能手。陈之视梁,抑又降焉,子坚(阴铿)、孝穆(徐陵),略具体裁,专求佳句,差强人意云尔。
△六十八
梁、陈、隋间,专尚琢句。庾肩吾云:“雁与云俱阵,沙将蓬共惊”、“残虹收宿雨,缺岸上新流”、“水光悬荡壁,山翠下添流”,阴铿云:“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江总云:“露洗山扉月,云开石路烟”,隋炀帝云:“鸟惊初移树,鱼寒欲隐苔”,皆成名句;然比之小谢“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痕迹宛然矣。若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中有元化自在流出,乌可以道里计?
△六十九
梁时横吹曲,武人之词居多,北音竞奏,钲铙铿锵;企喻歌、折杨柳歌词、木兰诗等篇,犹汉魏人遗响也。北齐敕勒歌,亦复相似。
△七十
北朝词人,时流清响。庾子山才华富有,悲感之篇,常见风骨。尔时徐、庾并名,恐孝穆华词,瞠乎其後矣。
△七十一
子山诗不专造句,而造句亦工。步虚词云:“汉帝看桃核,齐侯问枣花。”军行云:“塞<辶向>{番飞}榆叶,关寒落雁毛。”从军云:“地中鸣鼓角,天上下将军。”法筵云:“佛影胡人记,经文汉语翻。”酬薛文学云:“羊胁连九阪,熊耳对双峰。”少陵所云清新者耶?而武林陈允倩谓老杜不能青出於蓝,直是亦步亦趋。未免扬许失实。
△七十二
隋炀帝艳情篇什,同符后主,而边塞诸作,铿然独异,剥极将复之候也。杨素幽思健笔,词气清苍,後此射洪(陈子昂)、曲江(张九龄),起衰中立,此为胜、广云。
△七十三
古今流传名句,如“思君如流水”,如“池塘生春草”,如“澄江静如练”,如“红药当阶翻”如“月映清淮流”如“芙蓉露下落”如“空梁落燕泥”,情景俱佳,足资吟咏;然不如“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忠厚悱恻,得迟迟我行之意。
△七十四
唐显庆、龙朔间,承陈、隋之遗,几无五言古诗矣。陈伯玉力扫俳优,仰追曩哲,读感遇等章何啻黄初、正始间也?张曲江、李供奉断起,风裁各异,原本阮公。唐体中能复古者,以三家为最。
△七十五
苏、李十九首後,五言最胜。大率优柔善入,婉而多风。少陵才力标举,纵横挥霍,诗中国又一变矣。要其感时伤乱,忧黎元,希稷、Ι,生平抱负,悉流露於楮墨间,诗之变,情之正也。宜新甯高氏,别为大家。
△七十六
五言长扁,固须节次分明,一气连属。然有意本连属而转似不相连属者,叙事未了,忽然顿断,插入旁议,忽然联续,转接无象,莫测端倪,此运左、史法於韵语语中,不以常格拘也。千古以来,且让少陵独步。
△七十七
少陵新婚别云:“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傍。”近於怨矣,而“君今往死地”以下,层层转换,勉以努力戎行,发乎情止乎礼义也。羌村首章,与绸缪诗“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见此粲者”、东山诗“有敦瓜苦,在栗薪”同一神理。
△七十八
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七十九
才大者声色不动,指顾自如,太白五言妙於神行,昌黎不无蹶张矣,取其意规於正,雅道未澌。
△八十
孟东野诗,亦从风骚中出,特意象孤峻,元气不无斫削耳。以郊、岛并称,铢两未敌也。元遗山云:“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扬韩抑孟,毋乃太过?
△八十一
韩、孟联句体,可偶一为之,连篇累牍,有伤诗品。
△八十二
大风、柏梁,七言权舆也。自时厥後,如魏文燕歌行、陈琳饮马长城窟、鲍照行路难,皆称杰构。唐人起而不相沿袭,变态备焉。学七言古诗者,当以唐代为揩式。
△八十三
班史东方朔传云:“八言七言上下。”然东方诗不传,而八言体,後人亦无继之者。
△八十四
文以养气为归,诗亦如之。七言古或杂以两言、三言、四言、五六言,皆七言之短句也。或杂以八九言、十馀言,皆伸以长句,而故欲振荡其势,回旋其姿也。其间忽疾忽徐,忽翕忽张,忽氵亭氵萦,忽转掣,乍阴乍阳,屡迁光景,莫不有浩气鼓荡其机,如吹万之不穷,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长篇之能事极矣。四语一转,蝉联而下,特初唐人一法,所谓“王杨卢骆当时体”也。
△八十五
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黄河落天走东海”之势。以下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苍苍莽莽中,自有灰线蛇踪,蛛丝马迹,使人眩其奇变,仍服其警严。至收结处,纡徐而来者,防其平衍,须作斗健语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气促,不妨作悠扬曳语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论。
△八十六
转韵初无定式,或二语一转,或四语一转,或连转几韵,或一韵叠下几语。大约前则舒徐,後则一滚而出,欲急其节拍以为乱也。此亦天机自到,人工不能勉强。
△八十七
诗篇结局为难,七言古尤难。前路层波叠浪而来,略无收应,成何章法?支离其词,亦嫌烦碎。作手於两言或四言中,层层照管,而又能作神龙掉尾之势,神乎技矣。
△八十八
高、岑、王、李(颀)四家,每段顿挫处,略作对偶,於局势散漫中求整饬也。李,杜风雨分飞,鱼龙百变,读者又爽然自失。
△八十九
太白想落天外,局自变生,大江无风,涛浪自涌,白云卷舒,从风变灭,此殆天授,非人力也。集中笑矣乎、悲来乎、怀素草书歌等作,开出浅率一派,王元美称为百首以後易厌,此种是也。或云:此五代庸妄子所拟。
△九十
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钜鹿之战,诸侯皆从壁眉,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与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极;後贤未易追逐。夔州以後,比之扫残毫颖,时带颓秃。
△九十一
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侄王水评事篇中“上云天下乱”云云,“次云最少年”云云,初不说出某人,而下倒补云:“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此其法也。丽人行篇中,“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亦是此法。又有反接法,述怀篇云:“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後。”若云“不见消息来”,平平语耳,此云“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斗觉惊心动魄矣。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又月突接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澹沲秦东亭”,简薛华醉歌突接“气酣日落西风来”,上写情欲尽未尽,忽入写景,激壮苍凉,神色俱王,皆此老独开生面处。
△九十二
三句一转,秦皇峄山碑文法也,元冷饮店山中兴颂用之,岑嘉州走马川行亦用之,而三句一转中,又句句用韵,与峄山碑又别。
△九十三
歌行转韵者,可以杂入律句,借转韵以运动之,纯绵裹针,软中自有力也。一韵到底者,必须铿金锵石,一片宫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调也。不转韵者,李杜十之一二,(李如粉图山水水歌,杜如哀王孙、瘦马行类。)韩昌黎十之八九。後欧、苏诸公,皆以韩为宗。
△九十四
或问:“何者古诗中律句?”曰:“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何者别於律句?”曰:“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九十五
七字每平仄相间,而义山韩碑一篇中,“封狼生ァァ生貔”,七字平也;“帝得圣相曰度”,七字仄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
△九十六
昌黎豪杰自命,欲以学问才力跨李杜之上;然恢张处多,变化处少,力有馀而巧不足也。独四言大扁,如元和圣德、平淮西碑之类,义山所谓句奇语重,点窜涂改者,虽司马长卿亦当敛手。
△九十七
白乐天诗,能道尽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讽谕一卷,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亦风之遗意也。惟张文昌、王仲初乐府,专以口齿利便胜人,雅非贵品。
△九十八
仲初当窗织云:“当窗却羡青楼倡,十指不动衣盈箱。”人即无志节,何至羡青楼倡耶?文昌节妇吟云:“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赠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亵於罗敷之使君也,犹感其意之缠绵耶?虽云寓言赠人,何妨圆融其辞;然君子立言,故自有则。
△九十九
李长吉诗,每近天问、招魂楚骚之苗裔也;特语语求工,而波澜堂庑又窄,所以有山节藻之诮。杜牧之谓:“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可以奴仆命骚。”果末天假以年,所造遂止此乎?
△一○○
王元美云:“奇过则凡。”学长吉者宜知之。
△一○一
五言律,阴铿,何逊,庾信,徐陵已开其体;唐初人研揣声音,稳顺体势,其制乃备。神龙之世,陈杜沈宋,浑金璞玉,不须追琢,自然名贵。开、宝以来,李太白之明丽,王摩诘,孟浩然之自得,分道扬镳,并推极胜。杜子美独辟畦径,寓纵横排於整密中,故应包涵一切。终唐之世,变态虽多,无有越诸家之范围者矣。以此求之,有馀师焉。
△一○二
起手贵突兀。王右丞“风劲角弓鸣”,杜工部“莽莽万重山”、“带甲满天地”,岑嘉州“送客飞鸟外”等篇,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
△一○三
中联以虚实对、流水对为上。即徵实联,亦宜各换意境。略无变换,古人所轻。即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何尝不是佳句,然王元美以其写景一例少之。至“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宋人已议之矣。
△一○四
三四语多流走,亦竟有散行者;然必有不得不散之势乃佳。苟艰於属对,率尔放笔,是借散势以文其陋也。又有通体俱散者,李太白夜泊牛渚、孟浩然晚泊浔阳、释皎然寻陆鸿渐等章,兴到成诗,人力无与,匪垂典则,偶存标格而已。外是:八句平对,五六散行,前半扇对之式,皆极诗中变态。
△一○五
三四贵匀称,承上斗峭而来,宜缓脉赴之;五六必耸然挺拔,别开一境。上既和平,至此必须振起也。崔司勋赠张都督诗:“出塞清沙漠,还家拜羽林”,和平矣,下接云:“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杜工部送人从军诗:“今君度沙碛,累月断人烟”,和平矣,下接云:“好武甯论命?封侯不计年。”泊岳阳城下诗:“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和平矣,下接云:“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如此拓开,方振得起。温飞卿商山早行,於“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下,接“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周处士朴赋董岭水,於“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下,接“过衙山色远,近水月光低”,便觉直塌下去。
△一○六
中二联不宜纯乎写景。如“明月松间照,清泉不上流。竹喧归浣女,蓬动下渔舟。”景象虽工,讵为模楷?至宋陆放翁,八句皆写景矣。
△一○七
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本位收住。张燕公:“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就夜饮收住也。王右丞:“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从解带弹琴宕出远神也。杜工部:“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就画鹰说到真鹰,放开一步也。就上文体势行之。
△一○八
唐玄宗“剑阁横云峻”一篇,王右丞“风劲角弓鸣”一篇,神完气足,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此律诗正体。而太白:“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一气直下,不就羁缚。右丞:“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分顶上二语而一气赴之,尤为龙跳虎卧之笔。此皆天然入妙,未易追摹。
△一○九
大历後渐近收敛,选言取胜,元气未完,辞意新而风格自降矣。刘随州工於铸语,不伤大雅,然“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万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阳”,名俊有馀,自非盛唐人语。
△一一○
贾长江:“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温飞卿:“古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卑靡时乃有此格。後惟马戴亦间有之。
△一一一
七言律,平叙易於径遂,雕镂失之佻巧,比五言为尤难。贵属对稳,贵遣事切,贵捶字老,贵结响高,而总归於血脉动荡,首尾浑成。後人祗於全篇中争一联警拔,取青妃白,有句无章,所以去古日远。
△一一二
沈云卿龙池乐章,崔司勋黄鹤楼诗,意得象先,纵笔所到,遂擅古今之奇;所渭章法之妙,不见句法,句法之妙,不见字法者也。
△一一三
云卿独不见一章,骨高气高,色泽情韵高,视中唐“莺啼报新年”诗,味薄语纤,床分上下。
△一一四
维、李颀、崔曙、张谓、高适、岑参诸人,品格既高,复饶远韵,故为正声。老杜以宏才卓识,盛气大力胜之。读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不废议论,不弃藻缋,笼盖宇宙,铿戛韵钧;而横纵出没中,复含酝藉微远之致;目为大成,非虚语也。明嘉、隆诸子,转尊李颀。锺、谭於杜律中转斥秋兴诸篇,而推“南极老人自有星”月章,何啻艺!
△一一五
大历十子後,刘梦得骨气魄,似又高於随州。人与乐天并称,缘刘、白有倡和集耳,白之浅易,未可同日语也。萧山毛大可尊白诎刘,每难测其指趣。
△一一六
柳子厚哀怨有节,律中骚体,与梦得故是敌手。
△一一七
义山近体,襞绩重重,长於讽谕。中多借题摅抱,遭时之变,不得不隐也。咏史十数章,得杜陵一体。至云:“但须巢司阁,岂假鸱鸮在泮林!”不鬼读书人持论。
△一一八
温、李擅长,固在属对精工,然或而无意,譬之剪采为花,全无生韵,弗尚也。义山“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对句用逆挽法,诗中得此一联,便化板滞为跳脱。
△一一九
晚唐人诗:“鹭鸶飞破夕阳烟”、“水面风回聚落花”、“芰荷翻雨泼鸳鸯”,固是好句,然句好而意尽句中矣。又张洞庭湖诗:“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扑一溪烟。”绿杨一语,分明屯屯阝港小景,赋洞庭湖宜尔耶?“破”字“聚”字,“泼”字“扑”字,求新在此,不登大雅之堂正在此。
△一二○
长律所尚,在气局严整,属对工切,段落分明,而其要在开阖相生,不露铺叙转折过接之迹,使语排而忘其为提排,斯能事矣。唐初应制,赠送诸篇,王、杨、卢、骆、陈、杜、沈、宋,燕、许、曲江,并皆佳妙。少陵出而瑰奇鸿丽,一变故方,後此无能为役。元、白滔滔百韵,俱能工稳;但流工稳;但流有馀,裁未足,每为浅率家效颦。温、李以下,又无论已。七言长律,少陵开出,然清明等篇已不能佳,何况学步馀子?
△一二一
绝句,唐乐府也。篇止四语,而倚声为歌,能使听者低徊不倦;旗亭伎女,犹能赏之,非以扬音抗节有出於天籁者乎?著意求之,殊非宗旨。
△一二二
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澹,并入化机;而三家中,太白近乐府,右丞、苏州近古诗,又各擅胜场也。他如崔颢长干曲、金昌绪春怨、王建新嫁娘、张祜宫词等篇,虽非专家,亦称绝调。
△一二三
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
△一二四
王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风开露井桃”一章,只说他人之承宠,而己之失宠,悠然可思,此求响於弦指外也。“玉颜不及寒鸦色”两言,亦复优柔婉约。
△一二五
“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谒,而功不成,繇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防边筑城,起於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
△一二六
李沧溟推王昌龄“秦时明月”为压卷,王凤洲推王翰“蒲萄美酒”为压卷,本朝王阮亭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沧溟、凤洲主气,阮亭主神,各自有见。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柳宗元之“破额山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稍殊,亦堪接武。
△一二七
诗有当时盛称而品不贵者,王维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张谓之“世人结交须黄金”,曹松之“一将功成万骨枯”,章碣之“刘项原来不读书”,此粗派也。朱庆馀之“鹦鹉前头不敢言”,此纤小派也。张祜之“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之“薛王沉醉寿王醒”,此轻薄派也。又有过作苦语而失者,元稹之“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船窗”,情非不挚,成蹙蹶声矣。李白“杨花落尽子规啼”,正不须如此说。
●卷下
△一
宋初台阁倡和,多宗义山,名“西昆体”。(以义山为“昆体”者非是。)梅圣俞、苏子美起而矫之,尽{翻飞}科臼,蹈厉发扬,才力体制,非不高於前人,而渊涵氵亭氵畜之趣,无复存矣。欧阳七言古专学昌黎,然意言之外,犹存馀地。
△二
王介甫才力颇张,而意味较薄,桃花源一篇外,良苦互见矣。王逢力求生新,亦同时之铮铮者。
△三
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铅锡,皆归铸。其笔之超旷,等於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韩文公後,又开辟一境界也。元遗山云:“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嫌其有破坏唐体之意,然正不必以唐人律之。苏门诸君子,清才林立,并入寰中,犹之邾、莒已。苏诗长於七言,短於五言;工於比喻,拙於庄语。
△四
剑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独造境地,但古体近粗,今体近滑,逊於杜之沈雄腾踔耳。明代杨君谦、本朝杨芝田专录其叹老嗟卑之言,恐非放翁知己。
△五
放翁七言律,队仗工整,使事熨贴,当时无与比埒。然朱竹摘其雷同之句,多至四十馀联。缘放翁年八十馀,“六十年间万首诗”後,又添四千馀首,诗篇太多,不暇持择也。初不以此遂轻放翁,然亦足为贪多者镜矣。八句中上下时不承接,应是先得佳句,续成首尾,故神远气厚之作,十不得其二三。
△六
南渡後诗,杨廷秀推尤、萧、范、陆四家,谓尤延一(袤)、萧东夫(德藻)、范致能(成大)、陆务观(游)也。後去东夫,易以廷秀,称尤、杨、范、陆,萧几不能举其名氏,而诗亦散逸矣。传其咏梅云:“百千年藓著枯树,一两点花供老枝。”又云:“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意孑孑求新,而入於涩体者耶?
△七
朱子五言,不必崭绝凌厉而意趣风骨自见,知为德人之音。
△八
“西江派”黄鲁直太生,陈无己太直,皆学杜而未哜其炙者。然神理未浃,风骨独存。南渡以下,范石湖变为恬缛,杨诚斋、郑德源变为谐俗,刘潜夫、方巨山之流,变为纤小;而四灵诸公之体,方幅狭隘,令人一览易尽,亦为不善变矣。
△九
苏、李数篇,老杜奉为吾师,不朽之作,不必务多也。杨诚斋积至二万馀,周益公如之。以多为贵,无如此二公者;然排沙简金,几於无金可简,亦安用多为哉?
△一○
宋末谢皋羽集,意生语造,古体欲独辟町畦,方之元和时,在卢仝、刘叉之列。
△一一
宋诗中如“卷帘通燕子,织竹护鸡孙”、“为护猫头┺,因编麂眼篱”、“风来嫩柳摇官绿,云起奇峰涌帝青”、“远近┺争滕薛长,东西鸥背晋秦盟”,皆卑卑者。至“若见江鱼应恸哭,此中曾有屈原坟”,则怪矣。“脚跟头上丽两青天”、“月子湾湾照九州”,则俚矣。学宋人者,并无宋人学问,而但求工对偶之间,(如“木上座”、“竹夫人”、“赵盾日”、“展禽风”之类。)曲摹里巷之语,舍大声而爱折杨、皇,宜识者之不欲观也。扩清俗谛,以求大方,斯真宋诗出矣。“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何工於着景也!“客游儿废学,身拙妇持家。”何工於言情也!此种何尝不是宋诗?
△一二
谷音一卷,系宋遗民诗,皆不落尘溷,清锵可诵者。月泉吟社一卷,便不足观。
△一三
中州集,钱牧斋极为奖激。然可取者,元裕之小序。诗品薄弱,又在南宋诸公下也。集中所传,如:“好景落谁诗句里?蹇驴驼我画图间。”好句不过尔尔。王元美谓直於宋而大浅,质於元而是情。岂苛论哉?
△一四
元裕之七言古诗,气王神行,平芜一望时,常得峰峦高插涛澜动地之,又东坡後一能手也。绝句寄托遥深,如出都门、过故宫等篇,何减读庾兰成哀江南赋?
△一五
虞、杨、范、揭四家,诗品相敌,中又以“汉廷老吏”(伯生自评其诗。)为最。他如吴渊颖之兀,易之之流利,萨天锡之鲜耀艳,故应并张一军。赵、王、孙暨金华诸子,声价虽高,未宜方驾。
△一六
铁崖乐府,诋讠此者比於妖魅。然廉折棱,异於男子而巾帼服者。论宋元诗,不必过於求全也。铁门诸子中,玉笥生亦复可采。过此以往,近乎填词,等之自郐已。
△一七
元季都尚词华,刘伯温独标骨,时能规无杜、韩。高季迪出入於汉、魏让克、唐、宋诸家;特才调过人,步蹊未化,故变元风则有馀,追大雅犹不足也。要之,明初辞人,以二公为冠,袁景文(凯)次之,杨孟载(基)次之,张志道(以宁)次之,徐幼文(贲)张来仪(羽)又次之。高、杨、张、徐之名,特并举於北郭十子中,初非通论。
△一八
张志道送阮子敬一篇,连跗接萼,神似(饮马长城)诗。袁景文题苏李泣别图,神韵双绝,应在刘宾客、李庶子间。
△一九
高典籍(秉)长於五言,如:“海国霜气凉,秋声落遥野。飞雨霞际晴,夕阳雁边下。”风致疑出常建。闽中林子羽辈,未之或先。
△二○
永乐以还,崇台阁体,诸大老倡之,众人应之,相习成风,靡然不觉。李宾之(东阳)力挽颓澜,李(梦阳)、何继之,诗道复归於正。
△二一
李献吉雄浑悲壮,鼓荡飞扬;何仲默秀朗俊逸,回翔驰骤。同是宪章少陵,而所造各异,乎一代之盛矣。钱牧斋信口掎摭,谓其摹拟剽贼,同於婴儿学语。至谓读书种子,从此断绝。此为门户起见,後人勿矮人看■可也。两人学少陵,实有过於求肖处。录其钅长,指其所短,庶足服北地、信阳之心。
△二二
徐昌大不及李,高不及何,而倩朗清润,骨相崎,自能独尊吴体。边庭实、王子衡,同羽翼李何,而地位少下。康对山涉笔肤庸,一往易尽。七子之名,不必存也。
△二三
僧雪江送王伯安谪龙场驿丞云:“蛮烟瘦马经荒驿,瘴雨寒鸡梦早朝。”上句写远窜景色,人犹能之,下则文成之忠爱俱见矣。又赵鹤登岱云:“山压星辰从下看,海浮天地自东回。”胸中不知吞几云梦也!
△二四
杨用脩负高明伉爽之才,沈博绝丽之学,随物赋形,空所依傍。读宿金沙江、锦津舟中诸篇,令人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办。
△二五
五言非用脩所长,过於丽,转落凡近也。同时有薛君き(慧),稍後有高子业(叔嗣),并以冲淡为宗,五言古风,独饶高韵。後华子潜(宗)希韦、柳之风,四皇甫(冲、孝、氵方、濂)仰三谢之体,虽未穿溟氵幸,而氛垢已离,正、嘉之际称尔雅云。
△二六
王元美天分既高,学殖亦富,自珊瑚木难盈牛溲马勃,无所不有。乐府古体,卓尔成家,七言近体,亦会会见大方;而锻炼未纯,且多酬应牵率之态。
△二七
李于鳞拟古诗,临摹已甚,尺寸不离,固足招诋讠其之口。而七言近体,高华矜贵,脱去凡庸,正使金沙并见,自足名家。过於回护与过於掊击,皆偏私之见耳。
△二八
谢茂秦古体,局於规格,绝少生气。五言律句烹字炼,气逸调高。集中“云出三边外,风生万马间”、“人吹五更笛,月照万家霜”、“绝漠兼天尽,交河荡日寒”、“夜火分千树,春最短落万家”,高、岑遇之,行当把臂。七言送谢武选一章,随题转摺,无迹有神,与高青丘送沈左司诗,并推神来之作。
△二九
王、李既兴,辅翼之者,病在沿袭雷同;攻击之者,又病在{番飞}新吊诡。一变为袁中郎兄弟之诙谐,再变为锺伯敬、谭友夏之僻涩,三变为陈仲醇、程孟阳之纤佻;回视嘉靖诸子,又古民之三疾矣。论者独推孟阳,归咎王、李,而并认论李、何为作俑之始。其然,岂其然乎?
△三十
万历以来,高景逸(攀龙)、归季思(子慕)五言,雅淡清真,得陶公意趣。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三十一
诗至锺、谭诸人,衰极矣。陈大樽垦辟榛芜,上窥正始,可云枇杷晚翠。
△三十二
写竹者必有成竹在胸,谓意在笔先,然後著墨也。惨澹经营,诗道所贵。倘意旨间架,茫然无措,临文敷衍,支支节节而成之,岂所语於得心应手之技乎?
△三十三
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难字而已。
△三十四
点染风花,何妨少为失实?若小小送别,而动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云万里。登陟培{土娄},比拟华、嵩;偶遇庸人,颂言良哲。以至本居泉石,更怀Т世之思;业处欢娱,忽作穷途之哭。准之立言,皆为失体。记曰:“志之所所至,诗亦至焉。”本乎志以成诗,恶有数者之患?
△三十五
用意过深,使气过厉,揉藻过,亦是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
△三十六
意主浑融,惟恐其露;意主蹈厉,惟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弥旨;恐藏者尽而无馀。
△三十七
朱子云:“楚词不皆是怨君,被後人多说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故多忠爱之词,义山间作风刺之语;然必动辄牵入,即偶尔赋物,随境写怀,亦必云主某事,刺某人,水月镜花,多成粘皮带骨,亦何取耶?
△三十八
锺伯敬云:“但欲洗去故常语。然别开一径,康馗有弗践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杂陈;声不和律,艳讠失竞响。”此持论极善,且似自砭其失处。盖诗当求新於理,不当求新於径。譬之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未尝有两日月也。
△三十九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陈卷轴而转卑者。假如作田家诗,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
△四十
严仪卿有“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之说。谓神明妙悟,不专学问,非教人废学也。误用其说者,固有原伯鲁之讥;而当今谈艺家,又专主渔猎,若家有类书,便成作者,究其流极,厥弊维钧。吾恐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四十一
拟古咏怀,断不宜入近世事与近世字面,锦葛同裘,嫌不称也。若本叙述近事,即方言谣谚,不妨引入,顾用之何如耳。
△四十二
乐府中不宜杂古诗体,恐散朴也,作古诗正须得乐府意。古诗中不宜杂律诗体,恐凝滞也,作律诗正须得古风格。与写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写楷书宜入篆八分法同意。
△四十三
咏古诗未经阐发者,宜援据本传,见微显阐幽之意。若前人久经论定,不须人云亦云。王摩诘西施咏、李东川谒夷齐庙,或别寓兴意,或淡淡写景,以避雷同剿说,此别行一路法也。
△四十四
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後人粘着一事,明白断案。此史论,非诗格也。至胡曾绝句百篇,尤为堕入恶道。、
△四十五
怀古必切时地。老杜公安县怀古中云:“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简而能该,真史笔也。刘沧咸阳、邺都、长洲诸咏,设色写景,可互相统易,是以酬应为怀古矣。许浑稍可观,然落句往往入套。
△四十六
游山诗,永嘉山水主灵秀,谢康乐称之;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仆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却山川真面。
△四十七
咏物,小小体也;而老杜咏房兵曹胡马则云:“所向无空阔,真堪讬死生。”德性之调良,俱为传出。郑都官咏鹧鸪则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此又以神韵胜也。彼胸无寄讬,笔无远情,如谢宗可、瞿佑之流,直猜谜语耳。
△四十八
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後人可以为式。又如题画山水,有地名名可按者,必写出登临凭吊之意;题画人物,有事实可拈者,必发出知人论世之意。本老杜法推广之,才是作手。
△四十九
古人咏雪多偶然及之。汉人“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谢康乐“明月照积雪”,王龙标“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何天真绝俗也!郑都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是成底语?东坡尖叉韵诗,偶然游戏,学之恐入于魔。
△五十
咏梅诗应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苏东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为上。林和靖之“雪後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高季迪之“流水空山见一枝”,亦能象外孤寄;馀皆刻画矣。杜少陵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此纯乎写情,以事外赏之可也。
△五十一
东坡诗:“幽玉尽处见桃花。”又云:“竹外桃花三两枝。”自是桃花名句。
△五十二
隐侯云:“弹丸脱手。”固是诗家妙喻。然过熟则滑;唯生熟相济,於生中求熟,熟处带生,方不落寻常蹊径。
△五十三
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题数首,又合数首为章法。有起,有结,有结,有伦序,有照应;若阙一不,增一不得,乃见体裁。陈思赠白马王、谢家兄弟酬答,子美游何将军园之类是也。又有随所兴触,一章一意,分观错杂,总述累累。射洪感遇、太白古风、子美秦州杂诗之类是也。後人一题至十数章,甚或二三十章。然意旨辞采,彼此互犯,虽构多篇,索其指归,一章可尽,不如割爱之为愈已。
△五十四
诗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残冬立春,亦寻常意思,而王湾云:“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经锤炼,便或警绝,宜张曲江悬以示人。
△五十五
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故有看去极平,而断难更移者,安稳故也。安稳者,牢之谓也。杜诗:“悬崖置屋牢。”可悟韵脚之法。
△五十六
对仗固须工整,而亦有一联中本句自为对偶者。五言如王摩诘“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ぎ”,七言如杜必简“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ㄚ服照江东”杜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之类,方板中求活时或用之。
△五十七
律诗起句,可不用韵,故宋人以来,有入别韵者。然必於通韵中借入,如冬韵诗起句入东,支韵诗起句入微,豪韵诗起句入萧、肴是也。若庚、青韵诗,起句入真、文、寒、删;先韵诗,起句入覃、盐、咸,乱杂不可为训。
△五十八
写景写情,不宜相碍,前说晴,後说雨,则相碍矣。亦不可犯衤复,前说沅沣,後说衡湘,则犯衤复矣。即字面亦须避忌字同义异者,或偶见之,若字义俱同,必从更易。如“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终是右丞之累。杜诗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改则弊病去,长吟则神味出。
△五十九
诗中高格,入词便苦其腐;词中丽句,入诗便苦其纤,各有规格在也。然腐之为病,填词者每知之;纤之为病,作诗者未尽知之。
△六十
古人同作一诗,不必同韵,即同韵亦在一韵中,不必句句次韵也。自元、白创始,而皮、陆倡和,又加甚焉。以韵为主,而以意相从,中有欲言,不能通达矣。近代专以此见长,名曰和韵,实则<走尔>韵,宜血脉横亘,句联意断也。有志之士,当不囿於俗。
△六十一
毛犀黄云:“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淫亵等题,可无作也;诗必相韵,故拈险俗生涩之韵,可无作也。”昏昏长夜,得此豁然。
△六十二
杂体有大言、小言、两头纤纤、五杂组、离合姓名、五平、五仄、十二辰、回文等项,近於戏弄,古人偶为之,然而大雅弗取。
△六十三
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试思二雅中何处无议论?杜老古诗中,奉先、咏怀、北征、八哀诸作,近体中,蜀相、咏怀、诸葛诸作,纯乎议论。但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伧父面目耳。戎昱和蕃云:“社稷依明主,安危旋转妇人。”亦议论之佳者。
△六十四
不读唐以後书,固李北地欺人语。然近代人诗,似专读唐以後书矣。不如布帛菽粟,常足厌心切理也。
△六十五
钱、郎赠送之作,当时引以为重;应酬诗,前人亦不尽废也。然必所赠之人何人,所往之地何地,一一按切,而复以己之情性流露於中,自然可咏可歌,非幕下张君房辈所能代作。
△六十六
诗本六籍之一,王者以之观民风,考得失,非为艳情发也。虽四始以後,离骚兴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词则讬之男女,义实关乎君父友朋。自梁、陈篇什,半属艳情,而唐末香奁,益近亵,失好色不淫之旨矣。此旨一差,日远名教。
△六十七
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李太白子夜吴歌,本闺情语,而忽冀罢征。经下邳圮桥,本怀子房,而意实自寓。远别离,本咏英、皇,而借以咎肃宗之不振,李辅国之擅权。杜少陵玉华宫云:“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伤唐乱也。九成宫云:“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後。”垂夏、殷鉴也。他若讽贵妃之酿乱,则忆王母於宫中。刺花敬定之僭窃,则想新曲於天上。几斯讬旨,往往有之,但不如三百篇有小序可稽,在读者以意逆之耳。
△六十八
汉人羽林郎篇:“头上蓝田玉,耳後大秦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馀。”陌上桑篇:“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焦仲卿妻篇:“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何工於赋美人也!而其原出於硕人之美庄姜。古人重其行,兼及其容,妇容不与德、言、工并列耶?
△六十九
唐时五言,以试士,七言以应制。限以声律,而又得失谀美之念,先存於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难也。钱起湘灵鼓瑟、王维奉和圣制雨中春望外,杰作寥寥,略观可矣。
△七十
何景明明月篇序,大意谓:子美七言诗,词固沈着,而调失流转,不如唐初四子者音节可歌。盖以子美为歌诗之变体,而四子犹三百之遗风也。然子美诗每从风雅中出,未可执词调一节以议之。王阮亭论诗云:“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王杨卢骆当时体,莫逐刀圭误後贤。”能不被前人瞒过。
△七十一
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东坡则云:“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言外有馀味耶?
△七十二
王右军作字不肯雷同,黄庭经、乐毅论、东方画像赞,无一相肖处,笔有化工也。杜诗复然,一千四百馀篇中,求其词意犯衤复,了不可得,所以推诗中之圣。
△七十三
杜诗别於诸家,在包络一切,其时露败缺处,正是无所不有处。评释家必代为辞说,或周遮徵引以斡旋之,甚有以时文法解说杜诗,於提伏串插间者。浣花翁有知,定应齿冷。
△七十四
殷云:“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吾无取焉。”芮挺章云:“道苟可得,不弃於厮养;事非适理,何贵於膏梁?”真能特立不昧心语。
△七十五
高仲武以郎士元“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谓工於发端。然“暮蝉、落叶”石两景乎?“不可听、岂堪闻”有两意乎?此持论未当处。
△七十六
曹子建弃妇篇,笔妙何减长门?然二十四语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鸣”韵,二“成”韵。古人虽有之,不得引为口实。
△七十七
古人有误用事实处:弦高本犒秦师,谢康乐云:“弦高犒晋师。”庄子:“柳生左肘?”柳,疡类也。王右丞老将行云:“今日垂杨生左肘。”是以疡为树矣。又“卫青不败由天幸”句,误用霍去病事。而高常侍送浑将军出塞亦云:“卫青未肯学孙吴。”同时误用,未知何故?
△七十八
张承吉以金山诗折服徐凝,然中惟颔联稍胜。“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写景太窄;结语“因悲在城市,终日醉醺醺”,何村俗也!东坡贬徐凝“一条界破青山色”为恶诗,而不指摘承吉,或偶然未及尔?
△七十九
姜白石诗说一篇之妙,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又有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微妙语言,诸家未到。
△八十
唐诗选自殷、高仲武後,虽不皆尽善,然观其去取,各有指归。唯王介甫百家诗选,杂出不伦。大旨取和平之音,而忽入卢仝月蚀;斥王摩诘、韦左司,而王仲初多至百首,此何意也?勿怖其盛名,珍为善本。
△八十一
韦才调集选,固多明丽之篇;然如会真诗及“隔墙花影动”等作,亦采入太白、摩诘之後,未免雅郑同奏矣。奈何阐扬其体,以教当世耶?
△八十二
方虚谷瀛奎律髓,去取评点,多近凡庸,特便於时下捉刀人耳。鼓吹一书(嫁名元遗山者),尤为下劣。学者以此等为始基,汩没灵台,後难洗涤。昔康昆仑学琵琶,段师令其十年不近乐器,洗尽邪杂,方许受教。作诗家毋误入路头,为康昆仑之续也。
△八十三
司空表尽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严沧浪云:“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苏东坡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王阮亭本此数语,定唐贤三昧集。木玄虚云:“浮天无岸。”杜少陵云:“鲸鱼碧海。”韩昌黎云:“巨刃摩天。”惜无人本此定诗。
△八十四
韩子高於孟东野,而为云为龙,愿四方上下逐之欧阳子高於苏、霉,而以黄河清凤凰鸣比之。苏子高於黄鲁直,而己所赋诗云:“效鲁直体”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广大尔许。
△八十五
记曰:“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险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凡习於声歌之道者,鲜有不和平其心也。今人忌才扬己,揎拳露臂,观其意气,可觇所养矣。
△八十六
负罪引慝,思古无讠尤,际人伦之穷者,何厚於自责也?即涕泣美弓,情非得己,然惟馀怨艾之意,不闻诃让之词。乃有遭谗异於正则,处变异於小弁,而忿语讠孛情,动相讥议,小则见绝於友朋,大则获戾於君父,君子忧之矣。尽言翘过,国佐已然,缀文之士,其知所节焉。
△八十七
性情面目,人人各具。读太白诗如见其脱屣千乘;读少陵诗,如见其忧国伤时。其世不我容,爱才若渴者,昌黎之诗也;其壹笑怒骂,风流儒雅者,东坡之诗也。即下而贾岛、李洞辈,拈其一章一句,无不有贾岛、李洞者存。倘词可饣鬼贫,工同ひ,而性情面目,隐而不见,何以使尚友古人者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乎?
△八十八
美人、佳人,初无定称。简兮以西周盛王为美人,离骚以君为美人,汉武以贤士为佳人,光武称陆闳为佳人;而苏蕙称窦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又妇人以男子为佳人矣。
△八十九
九歌:“思夫君兮太息。”指云中君也。“思夫君兮未来。”指湘夫人也。孟浩然:“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指王白云也。夫读同扶音,犹“之子”之称,非妇人自其所天之谓。
△九十
乐府虾旦篇,旦同蝉,水族之细者,从旦不从且。李于鳞误用虾且,押入鱼、虞韵,後人读同疽音,不知其非也。古人造字,有旦无且,看说文等书自见。吴地有旦山,见越绝书,今亦误为且山。
△九十一
漕者,以水通输之谓,读去声。昌黎:“通波非难图,尺水乃可漕。善善不汲汲,後时徒悔懊。”可证也。惟泉水章:“思须与漕。”载驰章:“言至於漕。”属卫邑者当平声读。又雍字如时雍、辟雍、肃雍,作和字训者,俱平声。雍州之雍属地名者,从去声。
△九十二
人以忙遽为仓皇,然古人多作仓黄。少陵:“誓欲随君去,形势所仓黄。”“苍黄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柳州:“苍黄见驱逐,谁识死与生?”又云:“数州之犬,苍黄吠噬。”无作仓皇者。仓皇二字,应是後人误用,因仓卒皇遽而连及之也。欧公伶官传则云:“仓皇东出。”已属宋人文集矣。
△九十三
今人负恩为辜负。按:辜,{自辛}也,绝非此意。少陵:“孤负沧洲愿。”昌黎:“孤负平生志。”义山:“映书孤志业”之类,无用辜者。又李陵答苏武书,有“孤负陵心”、“陵虽孤恩”之句,更在唐人以前。
△九十四
中兴之中读去声。元凯左传叙云:“祈天永命,绍开中兴。”陆德明音:丁仲反。若当兴而兴,故谓之中,不必恰在中间也。杜诗:“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馀不可悉数。中酒之中,读平声。汉书樊哙传:“项羽既飨军士中酒。”师古注:“饮酒之中,不醒不醉,故谓之中也。”太白:“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东坡:“君独未知其趣尔,臣今聊复一中之。”亦不可悉数。後人中兴平读,中酒仄读,每每两失。
△九十五
张平子归田赋云:“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明指二月。谢诗:“首夏犹清和。”言时序四月,犹馀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後人误读谢诗,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相沿到今,贤者不免矣。试思“犹”字,竟作何解?
△九十六
楚辞:“逢此世之。”注谓急遽意。读同穰。韩昌黎文:“新师不牢,将逋。”杜牧之诗:“参军与尉簿,尘土惊。”白乐天诗:“委命不。”正得此意。後世误同赞襄,凡所造遣用,百不合一。
△九十七
少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云:“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音驼),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按乐府杂录谓:“剑器,健舞曲名。”唐书:“中宗引近臣宴集,宗晋卿舞浑脱。”则知剑器、浑脱皆舞名,後人误以剑器为舞剑,而以军脱二字与浏漓顿挫并读,未免使人笑粲。
△九十八
後汉逸民传序引扬雄言:“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注:篡,取也。陈射洪云:“弋人何篡?鸿飞高云。”用扬语也。惟张曲江诗:“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改篡为慕矣。然昌黎在曲江陵,赠人诗仍云:“肯效屠门嚼?久嫌弋者篡。”前贤读书,不肯一误再误如此。
△九十九
诗人每用澜熳字,玩诗意乃淋漓酣足之状。然考说文、玉篇等书,从无熳字,而王文考鲁灵光殿赋有“流离烂漫”句,韩昌黎南山诗有“烂漫堆众皱”句,皆烂旁从火,漫旁从水。改漫为熳,不知起於何时?焉乌成马,习焉不觉,殊可怪也。杜诗:“众雏烂熳睡。”俱从火傍。然是後代镌本所讹,不可引以为据(以上偶举大概,以枚数阖,何能遽尽,细心求之,其讹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