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卺楼
第一回 不胡涂醉仙题额 难摆布快婿完姻
词云:
寡女临妆怨苦,孤男对影嗟穷。孟光难得遇梁鸿,只为婚姻不动。久旷才知妻好,多欢反觉夫庸。甘霖不向旱时逢,怎得农人歌颂?
右调《西江月》世上人的好事,件件该迟,却又人人愿早。
更有“富贵婚姻”四个字,又比别样不同,愈加望得急切。照世上人的心性,竟该在未曾出世之际,先等父母发财;未经读书之先,便使朝廷授职;拣世上绝标致的妇人,极聪明的男子,都要在未曾出幼之时,取来放在一处,等他欲心一动,就合拢来,连做亲的日子都不消拣得,才合着他的初心。却一件也不能够如此。陶朱公到弃官泛湖之后,才发得几主大财;姜太公到发白齿动之年,方受得一番显职。想他两个少年时节,也不曾丢了钱财不要,弃了官职不取;总是因他财星不旺,禄运未交,所以得来的银钱散而不聚,做出的事业塞而不通,以致淹淹缠缠,直等到该富该贵之年,就像火起水发的一般,要止也止他不祝梁鸿是个迟钝男子,孟光是个偃蹇妇人,这边说亲也不成,那边缔好也不就。不想这一男一女,都等到许大年纪,方才说合拢来。迟钝遇着偃蹇,恰好凑成一对。两个举案齐眉,十分恩爱,做了千古上下第一对和合的夫妻。虽是有德之人原该如此,却也因他等得心烦,望得意躁,一旦遂了心愿,所以分外有情。世上反目的夫妻,大半都是早婚易娶,内中没有几个是艰难迟钝而得的。古语云:“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
事事如此,不独婚姻一节为然也。
冒头说完,如今说到正话。明朝永乐初年,浙江温州府永嘉具有个不识字的愚民,叫做郭酒痴。每到大醉之后,就能请仙判事,其应如响。最可怪者,他生平不能举笔,到了请仙判事的时节,那悬笔写来的字,比法帖更强几分,只因请到之仙都是些书颠草圣,所以如此,从不曾请着一位是《淳化帖》上没有名字的。因此,合郡之人略有疑事,就办几壶美酒,请他吃醉了请仙。一来判定吉凶,以便趋避;二来裱做单条册页,供在家中,取名叫做“仙帖”。还有起房造屋的人家,置了对联匾额,或求大仙命名,或望真人留句。他题出来的字眼,不但合于人心,切着景致,连后来的吉凶祸福都寓在其中。当时不觉,到应验之后,始赞神奇。
彼时学中有个秀才,姓姚名戬,字子□,髫龄入泮,大有才名。父亲是本县的库吏,发了数千金,极是心高志大。见儿子是个名士,不肯容易就婚,定要娶个天姿国色。直到十八岁上才替他定了婚姻,系屠姓之女;闻得众人传说,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下聘之后,簇新造起三间大搂,好待儿子婚娶。造完之后,又置了一座堂匾,办下筵席,去请郭酒痴来,要求他降仙题咏。一来壮观,二来好卜休咎。
郭酒痴来到席上,手也不拱,箸也不拈,只叫取大碗斟酒,“真仙已降,等不得多时,快些吃醉了好写。”姚家父子听见,知道请来的神仙就附在他身上,巴不得替神仙润笔,就亲手执壶,一连斟上几十碗,与郭酒痴吃下肚去。他一醉之后,就扪口不言,悬起笔来竟像拂尘扫地一般,在匾额之上题了三个大字、六个小字。其大字云:十卺楼。
小字云:九日道人醉笔。
席间有几个陪客,都是子□的社友,知道“九日”二字合来是个“旭”字,方才知道是张旭降乱。“只是一件:十卺的‘卺’字,该是景致的‘景’。或者说此楼造得空旷,上有明窗可以眺远,看见十样景致,故此名为‘十景楼’。为何写做合卺之‘卺’?”又有人说:“合卺的‘卺’字倒切着新婚,或者是‘十’字错了,也不可知。凡人到酒醉之后,作事定有讹舛,仙凡总是一理。或者见主人劝得殷勤,方才多用了几碗,故此有些颠倒错乱,也未可知。何不问他一问?”姚姓父子就虔诚拜祷,说:“‘十卺’二字,文义不相联属,其中必有讹舛,望大仙改而正之。”酒痴又悬起笔来,写出四句诗道:十卺原非错,诸公在见疑。
他年虚一度,便是醉之迷。
众人见了,才知道他文义艰深,非浅人可解,就对着姚姓父子一齐拱手称贺,道:“恭喜,恭喜!这等看来,令郎必有一位夫人、九房姬妾,合算起来,共有十次合卺,所以名为‘十卺楼’。庶民之家哪得有此乐事?其为仕宦无疑了。子为仕宦,父即封翁,岂不是个极美之兆!”姚姓父子原以封翁仕宦自期,见众人说到此处,口虽谦让,心实欢然,说:“将来这个验法,是一定无疑的了。”当晚留住众人,预先吃了喜酒,个个尽欢而别。
及至选了吉期,把新人娶进门来,揭起纱笼一看,果然是温州城内第一个美貌佳人。只见她:月挂双眉,霞蒸两靥;肤凝瑞雪,髻挽祥云。轻盈绰约不为奇,妙在无心入画;袅娜端庄皆可咏,绝非有意成诗。地下拾金莲,误认作两条笔管;樽前擎玉腕,错呼为一盏玻璃。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
姚子见了,惊喜欲狂,巴不得早散华筵,急归绣幕,好去亲炙温柔。当不得贺客缠绵,只顾自己贪杯,不管他人好色。
直吃到三更以后,方才撤了筵席,放他进去成亲。
一入绣房,就劝新人就寝,少不得内致温存,外施强暴,以绿林豪客之气概,遂绿衣才子之心情。替她脱去衣裳,拉归衽席。正要做颠鸾倒凤之事,不意变出非常,事多莫测,忽以人生之至乐,变为千古之奇惊!这是什么缘故?有新小令一阕,单写他昔日的情形,一观便晓:好事太稀奇!望巫山,路早迷,遍寻没块携云地。玉峰太巍,玉沟欠低,五丁惜却些儿费。漫惊疑,磨盘山好,何事不生脐!
右调《黄莺儿》原来这位新妇面貌虽佳,却是一个石女。
子□一团高兴,谁想弄到其间,不但无门可入,且亦无缝可钻。
伸手一摸,就吃惊吃怪起来,捧住她问道:“为什么好好一个妇人,竟有这般的痼疾?”屠氏道:“不知什么缘故,生出来就是如此。”姚子□叹息了一声,就掉过脸来,半晌不言语。
新妇对他道:“你这等一位少年,娶着我这个怪物,自然要烦恼,这是前生种下的冤孽,叫我也没奈何。求你将错就错,把我当个废物看承,留在身边,做一只看家之狗,另娶几房姬妾,与她生儿育女。省得送我还家,出了爷娘的丑,连你家的体面也不好看相。”姚子□听了这句话,又掉过脸来,道:“我看你这副面容,真是人间少有,就是无用,也舍不得休了你。少不得留在身边,做一匹看马。只是看了这样的容貌,就像美食在前不能入口,叫我如何熬得住?”
新妇道:“不但你如此,连我心上也爱你不过。当不得眼饱肚饥,没福承受,活活地气死!”说到此处,不觉掉下泪来。
姚子□正在兴发之时,又听了这些可怜的话,一发爱惜起来。
只得与她搂作一团,多方排遣。到那排遣不去的时节,少不得寻条门路出来发舒狂兴,那舍前趋后之事,自然是理所必有,势不能无的了。新妇要得其欢心,巴不得穿门凿户,弄些空隙出来,以为容纳之地,怎肯爱惜此豚,不为阳货之献?这一夜的好事虽不叫做全然落空,究竟是勉强塞责而已。
第二日起来,姚子□见了爷娘,自然要说明就里。爷娘怕恼坏儿子,一面托几个朋友请他出去游山解闷,一面把媒人唤来,要究他欺骗之罪。少不得把衙门的声势装在面上,官府的威风挂在口头,要逼他过去传说。欺负那位亲翁是个小户人家,又忠厚不过,从来怕见官府,最好拿捏,说:“他所生三女,除了这个孽障,还有两女未嫁,速抬一个来换,万事都休。不然,叫他吃了官司,还要破家荡产!”媒人依了此言过去传说,不想那位亲翁先有这个主意。因他是个衙门领袖,颇有威权,料想敌他不过,所以留下二女不敢许亲,预先做个退步;他若看容貌分上,不来退亲,便是一桩好事,万一说起话来,就把二女之中拣一个去替换。见媒人说到此处,正合着自己之心,就满口应承,并无难色;只要他或长或幼自选一人,省得不中意起来,又要翻悔。
姚子的父亲怕他长女年纪太大,未免过时;幼女只小次女一岁,就是幼女罢了。订过之后,就乘儿子未归,密唤一乘轿子,把新妇唤出房来,呵叱一顿,逼她上轿。新妇哭哭啼啼,要等丈夫回来,面别一别了去。公婆不许,立刻打发起身,不容少待。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又不犯“七出”之条,只因裤裆里面少了一件东西,到后来三摈于乡,五黜于里,做了天下的弃物。可见世上怜香惜玉之人,大概都是好淫,非好色也。
第二回 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
却说姚家的轿子送了一个回去,就抬了一个转来。两家都顾惜名声,不肯使人知道。只见这个女子与前面那位新人虽是一母所生,却有妍媸粗细之别,面容举止总与阿姊不同。只有一件放心,料想一门之中生不出两个石女。
姚子□回家的时节,已是一更多天,又吃得荗?烂醉,倒在牙床就昏昏地睡去,睡到半夜还不醒,那女子坐不过,也只得和衣睡倒。
姚子□到酒醒之后,少不得要动弹起来,还只说这位新人就是昨夜的石女,替她脱了衣裳,就去抓寻旧路。当不得这个女子只管掉过身来,一味舍前而顾后。姚子□伸手一摸,又惊又喜:喜则喜其原该如是,惊则惊其昨夜不然。酒醒兴发之际,不暇问其所以然,且做一会楚襄王,只当在梦里交欢,不管她是真是假。及至到云收雨散之后,问她这混沌之物忽然开辟的来由,那女子说明就里,方才知道换了一个。夜深灯灭之后,不知面容好歹,只把她肌肤一摸,觉得粗糙异常,早有三分不中意了。及至天明之后,再把面庞一看,就愈加憎恶起来,说:“昨日那一个虽是废人,还尽有看相。另娶一房生子,把她留在家中,当做个画中之人,不时看看也好。为什么丢了至美,换了个至恶的回来?用又不中用,看又不中看,岂不令人悔死!”
终日抱怨父母,聒絮不了。
不想这位女子,过了几日又露出一桩破相来,更使人容纳她不得。姚子成亲之后,觉得锦衾绣幔之中,不时有些秽气。
初到那几夜,亏他□麝熏兰,还掩饰过了。到后来日甚一日,不能禁止。原来这个女子是有小遗病的,醒时再不小解,一到睡去之后,就要撒起尿来。这虽是妇人的贱相,却也是天意使然,与石女赋形不开混沌者无异。姚子□睡到半夜,不觉陆地生波,枕席之上忽然长起潮汛来,由浅而深,几几乎有中原陆沉之惧。直到他盈科而进,将入鼻孔,闻香泉而溯其源,才晓得是脏山腹海中所出。就狂呼大叫,走下床来,唤醒爷娘,埋怨个不了,逼他:“速速遣回,依旧取石女来还我!”爷娘气愤不过,等到天明,又唤媒人来商议。媒人道:“早说几日也好。那个石女,早有人要她,因与府上联姻,所以不敢别许。
自你发回之后,不上一两日,就打发出门去了。如今还有个长的在家,与石女的面容大同小异,两个并在一处,一时辨不出来。你前日只该换长,不该换幼。如今换过一次,难道又好再换不成?”姚子□的父亲道:“那也顾他不得,一锄头也是动土,两锄头也是动土,有心行一番霸道,不怕他不依。他若推三阻四,我就除了状词不告,也有别样法子处他。只怕他承当不起!”媒人没奈何,只得又去传说。那家再三不步,说:“他换去之后,少不得又要退来,不如不换的好。”媒人说以利害,又说:“事不过三,哪有再退之理。”那家执拗不过,得只应许。
姚子□的父母因儿子立定主意只要石女,不要别人,又闻得她面貌相似,就在儿子面前不说长女代换的缘故,使他初见的时节认不出来,直到上床之后才知就里,自然喜出望外。不想果应其言。
姚子□一见此女,只道与故人相会,快乐非常。这位女子又喜得不怕新郎,与他一见如故。所以未寝之先,一毫也认不出来。直到解带宽裳之后,粘肌贴肉之时,摸着那件东西,又不似从前混沌,方才惊骇起来,问她所以然的缘故。此女说出情由,才晓得不是本人,又换了一副形体。就喜欢不过,与她颠鸾倒凤起来,竭尽生平之乐。此女肌体之温柔,性情之妩媚,与石女纤毫无异,尽多了一件至宝。只是行乐的时节,两下搂抱起来,觉得那副杨柳腰肢,比初次的新人大了一倍;而所御之下体,又与第二番的幼女不同,竟像轻车熟路一般,毫不费力。只说她体随年长,量逐时宽,所以如此。谁想做女儿的时节,就被人破了元身,不但含苞尽裂,葳锁重开,连那风流种子已下在女腹之中,进门的时节已有五个月的私孕了。但凡女子怀胎,五月之前,还看不出,交到六个月上,就渐渐地粗壮起来,一日大似一日,哪里瞒得到底。
姚子□知觉之后,一家之人也都看出破绽来。再过几时,连邻里乡党之中都传播开去。姚氏父子都是极做体面的人,平日要开口说人,怎肯留个孽障在家,做了终身的话柄?以前暗中兑换,如今倒要明做出来,使人知道,好洗去这段羞惭。就写下休书,唤了轿子,将此女发回母家,替儿子别行择配。
谁想他姻缘蹭蹬,命运乖张,娶来的女子,不是前生的孽障,就是今世的冤家;容颜丑陋、性体愚顽都不必讲起,又且一来就病,一病就死,极长寿的也过不到半年之外。只有一位佳人,生得极聪明、极艳丽,是个财主的偏房,大娘吃醋不过,硬遣出门。正在交杯合卺之后,两个将要上床,不想媒人领着卖主,带了原聘上门,要取她回去。只因此女出门之后,那财主不能割舍,竟与妻子拼命,被众人苦劝,许她赎取回去,各宅而居。所以赍聘上门,取回原妾;不然定要经官告理,说他倚了衙门的势,强占民间妻校姚家无可奈何,只得受了聘金,把原妾交还他去。姚子□的衣裳已脱,裤带已解,正要打点行房,不想新人夺了去,急得他欲火如焚,只要寻死。
等到三年之后,已做了九次新郎,不曾有一番着实。他父子二人无所归咎,只说这座楼房起得不好,被工匠使了暗计,所以如此。要拆去十卺楼,重新造过。
姚子□有个母舅,叫做郭从古,是个积年的老吏,与他父亲同在衙门。一日商量及此,郭从古道:“请问‘十卺搂’三字是何人题写,你难道忘记了么?仙人取名之意,眼见得验在下遭。十次合卺,如今做过九次,再做一次就完了匾上的数目,自然夫妻偕老,再无意外之事了。”姚氏父子听了这句说话,不觉豁然大悟,说:“本处的亲事都做厌了,这番做亲,须要到他州外县去娶。”郭从古道:“我如今奉差下省,西子湖头必多美色,何不教外甥随我下去,选个中意的回来。”姚子□道:“此时宗师按临,正要岁考,做秀才的出去不得。母舅最有眼力,何不替我选择一个,便船带回与我成亲就是。”郭从古道:“也说得是。”姚氏父子就备了聘礼与钗钏衣服之类,与他带了随身。自去之后,就终日盼望佳人,祈求好事。
姚子□到了此时,也是饿得肠枯、急得火出的时候了,无论娶来的新人才貌俱佳、德容兼美,就遇着个将就女子,只要胯间有缝,肚里无胎,下得人种进去,生得儿子出来,夜间不遗小便,过得几年才死,就是一桩好事了。不想郭从古未曾到家,先有书来报喜,说替他娶了一个,竟是天下无双、人间少二的女子。姚子□得了此信,惊喜欲狂。及至仙舟已到,把新人抬上岸来,到拜堂合卺之后,揭起纱笼一看,又是一桩诧事!
原来这位新人不是别人,就是开手成亲的石女。只因少了那件东西,被人推来攮去,没有一家肯要,直从温州卖到杭城,换了一二十次的售主。郭从古虽系至亲,当日不曾见过,所以看了面容极其赞赏,替他娶回来;又不曾做爬灰老子,如何知道下面的虚实?姚子□见了,一喜一忧。喜则喜其得遇故人,不负从前之约;忧则忧其有名无实,究竟于正事无干。
姚氏父子与郭从古坐在一处,大家议论道:“这等看起来,醉仙所题之字,依旧不验了。第十次做亲,又遇着这个女子,少不得还要另娶。无论娶来的人好与不好,就使白发齐眉,也做了十一次新郎,与‘十卺’二字不相合了。叫做什么神仙,使人那般敬信!”大家猜疑了一会,并无分解。
却说姚子□当夜入房,虽然心事不佳,少不得搂了新人,与她重温旧好。一连过了几夜,两下情浓,都有个开交不得之意。
男子兴发的时节,虽不能大畅怀来,还亏他有条后路,可以暂行宽解,妇人动了欲心,无由发泄,真是求死不得,欲活不能,说不出那种苦楚。不想把满身的欲火合来聚在一处,竟在两胯之间生起一个大毒,名为“骑马痈”。其实是情兴变成的脓血。
肿了几日,忽然溃烂起来,任你神丹妙药,再医不好。一夜,夫妻两口搂作一团,却好男子的情根对着妇人的患处,两下忘其所以,竟把偶然的缺陷认做生就的空虚,就在毒疮里面摩疼擦痒起来。在男子心上,一向见她无门可入,如今喜得天假以缘,况她这场疾病原是由此而起,要把玉杵当了刀圭,做个以毒攻毒;在女子心上,一向爱他情性风流,自愧茅塞不开,使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巴不得以窦为门,使他乘虚而入,与其熬痒而生,倒个若忍痛而死,所以任他冲突,并不阻挠。不想这番奇苦,倒受得有功,一痛之后,就觉得苦尽甘来,焦头烂额之中,一般有肆意销魂之乐。这夫妻两口得了这一次甜头,就想时时取乐,刻刻追欢。知道这番举动是瞒着造物做的,好事无多,佳期有限,一到毒疮收口之后,依旧闭了元关,阴自阴而阳自阳,再要想做坎离交篹之事就不能够了。两下各许愿心,只保佑这个毒疮多害几时,急切不要收口。
却也古怪,又不知是天从人愿,又不知是人合天心,这个知趣的毒疮竟替她害了一生,到底不曾合缝。这是什么缘故?
要晓得这个女子,原是有人道的,想是因她孽障未消,该受这几年的磨劫,所以造物弄巧,使她虚其中而实其外,将这件妙物隐在皮肉之中,不能够出头露面。到此时魔星将退,忽然生起毒来,只当替她揭去封皮,现出人间的至宝,比世上不求而得与一求即得的更稀罕十倍。
这一男一女,只因受尽艰难,历尽困苦,直到心灰意死之后,方才凑合起来,所以夫妇之情,真个是如胶似漆。不但男子画眉,妇人举案,到了疾病忧愁的时节,竟把夫妻变为父母,连那割股尝药、斑衣戏彩的事都做出来。
可见天下好事,只宜迟得,不宜早得;只该难得,不该易得。古时的人,男子三十而始娶,女子二十而始嫁,不是故意要迟,也只愁他容易到手,把好事看得平常,不能尽琴瑟之欢、效于飞之乐也。
十巹樓
第一回 不糊塗醉仙題額 難擺佈快婿完姻
詞雲:
寡女臨妝怨苦,孤男對影嗟窮。孟光難得遇梁鴻,只爲婚姻不動。久曠才知妻好,多歡反覺夫庸。甘霖不向旱時逢,怎得農人歌頌?
右調《西江月》世上人的好事,件件該遲,卻又人人願早。
更有“富貴婚姻”四個字,又比別樣不同,愈加望得急切。照世上人的心性,竟該在未曾出世之際,先等父母發財;未經讀書之先,便使朝廷授職;揀世上絕標致的婦人,極聰明的男子,都要在未曾出幼之時,取來放在一處,等他欲心一動,就合攏來,連做親的日子都不消揀得,才合著他的初心。卻一件也不能夠如此。陶朱公到棄官泛湖之後,才發得幾主大財;姜太公到發白齒動之年,方受得一番顯職。想他兩個少年時節,也不曾丟了錢財不要,棄了官職不取;總是因他財星不旺,祿運未交,所以得來的銀錢散而不聚,做出的事業塞而不通,以致淹淹纏纏,直等到該富該貴之年,就像火起水發的一般,要止也止他不祝梁鴻是個遲鈍男子,孟光是個偃蹇婦人,這邊說親也不成,那邊締好也不就。不想這一男一女,都等到許大年紀,方才說合攏來。遲鈍遇著偃蹇,恰好湊成一對。兩個舉案齊眉,十分恩愛,做了千古上下第一對和合的夫妻。雖是有德之人原該如此,卻也因他等得心煩,望得意躁,一旦遂了心願,所以分外有情。世上反目的夫妻,大半都是早婚易娶,內中沒有幾個是艱難遲鈍而得的。古語雲:“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閒看。”
事事如此,不獨婚姻一節爲然也。
冒頭說完,如今說到正話。明朝永樂初年,浙江溫州府永嘉具有個不識字的愚民,叫做郭酒癡。每到大醉之後,就能請仙判事,其應如響。最可怪者,他生平不能舉筆,到了請仙判事的時節,那懸筆寫來的字,比法帖更強幾分,只因請到之仙都是些書顛草聖,所以如此,從不曾請著一位是《淳化帖》上沒有名字的。因此,合郡之人略有疑事,就辦幾壺美酒,請他吃醉了請仙。一來判定吉凶,以便趨避;二來裱做單條冊頁,供在家中,取名叫做“仙帖”。還有起房造屋的人家,置了對聯匾額,或求大仙命名,或望真人留句。他題出來的字眼,不但合于人心,切著景致,連後來的吉凶禍福都寓在其中。當時不覺,到應驗之後,始贊神奇。
彼時學中有個秀才,姓姚名戩,字子□,髫齡入泮,大有才名。父親是本縣的庫吏,發了數千金,極是心高志大。見兒子是個名士,不肯容易就婚,定要娶個天姿國色。直到十八歲上才替他定了婚姻,系屠姓之女;聞得衆人傳說,是溫州城內第一個美貌佳人。下聘之後,簇新造起三間大摟,好待兒子婚娶。造完之後,又置了一座堂匾,辦下筵席,去請郭酒癡來,要求他降仙題詠。一來壯觀,二來好蔔休咎。
郭酒癡來到席上,手也不拱,箸也不拈,只叫取大碗斟酒,“真仙已降,等不得多時,快些吃醉了好寫。”姚家父子聽見,知道請來的神仙就附在他身上,巴不得替神仙潤筆,就親手執壺,一連斟上幾十碗,與郭酒癡吃下肚去。他一醉之後,就捫口不言,懸起筆來竟像拂塵掃地一般,在匾額之上題了三個大字、六個小字。其大字雲:十巹樓。
小字雲:九日道人醉筆。
席間有幾個陪客,都是子□的社友,知道“九日”二字合來是個“旭”字,方才知道是張旭降亂。“只是一件:十巹的‘巹’字,該是景致的‘景’。或者說此樓造得空曠,上有明窗可以眺遠,看見十樣景致,故此名爲‘十景樓’。爲何寫做合巹之‘巹’?”又有人說:“合巹的‘巹’字倒切著新婚,或者是‘十’字錯了,也不可知。凡人到酒醉之後,作事定有訛舛,仙凡總是一理。或者見主人勸得殷勤,方才多用了幾碗,故此有些顛倒錯亂,也未可知。何不問他一問?”姚姓父子就虔誠拜禱,說:“‘十巹’二字,文義不相聯屬,其中必有訛舛,望大仙改而正之。”酒癡又懸起筆來,寫出四句詩道:十巹原非錯,諸公在見疑。
他年虛一度,便是醉之迷。
衆人見了,才知道他文義艱深,非淺人可解,就對著姚姓父子一齊拱手稱賀,道:“恭喜,恭喜!這等看來,令郎必有一位夫人、九房姬妾,合算起來,共有十次合巹,所以名爲‘十巹樓’。庶民之家哪得有此樂事?其爲仕宦無疑了。子爲仕宦,父即封翁,豈不是個極美之兆!”姚姓父子原以封翁仕宦自期,見衆人說到此處,口雖謙讓,心實歡然,說:“將來這個驗法,是一定無疑的了。”當晚留住衆人,預先吃了喜酒,個個盡歡而別。
及至選了吉期,把新人娶進門來,揭起紗籠一看,果然是溫州城內第一個美貌佳人。只見她:月挂雙眉,霞蒸兩靨;膚凝瑞雪,髻挽祥雲。輕盈綽約不爲奇,妙在無心入畫;嫋娜端莊皆可詠,絕非有意成詩。地下拾金蓮,誤認作兩條筆管;樽前擎玉腕,錯呼爲一盞玻璃。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
姚子見了,驚喜欲狂,巴不得早散華筵,急歸繡幕,好去親炙溫柔。當不得賀客纏綿,只顧自己貪杯,不管他人好色。
直吃到三更以後,方才撤了筵席,放他進去成親。
一入繡房,就勸新人就寢,少不得內致溫存,外施強暴,以綠林豪客之氣概,遂綠衣才子之心情。替她脫去衣裳,拉歸衽席。正要做顛鸞倒鳳之事,不意變出非常,事多莫測,忽以人生之至樂,變爲千古之奇驚!這是什麽緣故?有新小令一闋,單寫他昔日的情形,一觀便曉:好事太稀奇!望巫山,路早迷,遍尋沒塊攜雲地。玉峰太巍,玉溝欠低,五丁惜卻些兒費。漫驚疑,磨盤山好,何事不生臍!
右調《黃鶯兒》原來這位新婦面貌雖佳,卻是一個石女。
子□一團高興,誰想弄到其間,不但無門可入,且亦無縫可鑽。
伸手一摸,就吃驚吃怪起來,捧住她問道:“爲什麽好好一個婦人,竟有這般的痼疾?”屠氏道:“不知什麽緣故,生出來就是如此。”姚子□歎息了一聲,就掉過臉來,半晌不言語。
新婦對他道:“你這等一位少年,娶著我這個怪物,自然要煩惱,這是前生種下的冤孽,叫我也沒奈何。求你將錯就錯,把我當個廢物看承,留在身邊,做一隻看家之狗,另娶幾房姬妾,與她生兒育女。省得送我還家,出了爺娘的醜,連你家的體面也不好看相。”姚子□聽了這句話,又掉過臉來,道:“我看你這副面容,真是人間少有,就是無用,也捨不得休了你。少不得留在身邊,做一匹看馬。只是看了這樣的容貌,就像美食在前不能入口,叫我如何熬得住?”
新婦道:“不但你如此,連我心上也愛你不過。當不得眼飽肚饑,沒福承受,活活地氣死!”說到此處,不覺掉下淚來。
姚子□正在興發之時,又聽了這些可憐的話,一發愛惜起來。
只得與她摟作一團,多方排遣。到那排遣不去的時節,少不得尋條門路出來發舒狂興,那舍前趨後之事,自然是理所必有,勢不能無的了。新婦要得其歡心,巴不得穿門鑿戶,弄些空隙出來,以爲容納之地,怎肯愛惜此豚,不爲陽貨之獻?這一夜的好事雖不叫做全然落空,究竟是勉強塞責而已。
第二日起來,姚子□見了爺娘,自然要說明就裏。爺娘怕惱壞兒子,一面托幾個朋友請他出去遊山解悶,一面把媒人喚來,要究他欺騙之罪。少不得把衙門的聲勢裝在面上,官府的威風挂在口頭,要逼他過去傳說。欺負那位親翁是個小戶人家,又忠厚不過,從來怕見官府,最好拿捏,說:“他所生三女,除了這個孽障,還有兩女未嫁,速擡一個來換,萬事都休。不然,叫他吃了官司,還要破家蕩産!”媒人依了此言過去傳說,不想那位親翁先有這個主意。因他是個衙門領袖,頗有威權,料想敵他不過,所以留下二女不敢許親,預先做個退步;他若看容貌分上,不來退親,便是一樁好事,萬一說起話來,就把二女之中揀一個去替換。見媒人說到此處,正合著自己之心,就滿口應承,並無難色;只要他或長或幼自選一人,省得不中意起來,又要翻悔。
姚子的父親怕他長女年紀太大,未免過時;幼女只小次女一歲,就是幼女罷了。訂過之後,就乘兒子未歸,密喚一乘轎子,把新婦喚出房來,呵叱一頓,逼她上轎。新婦哭哭啼啼,要等丈夫回來,面別一別了去。公婆不許,立刻打發起身,不容少待。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又不犯“七出”之條,只因褲襠裏面少了一件東西,到後來三擯於鄉,五黜於裏,做了天下的棄物。可見世上憐香惜玉之人,大概都是好淫,非好色也。
第二回 逞雄威檀郎施毒手 忍奇痛石女破天荒
卻說姚家的轎子送了一個回去,就擡了一個轉來。兩家都顧惜名聲,不肯使人知道。只見這個女子與前面那位新人雖是一母所生,卻有妍媸粗細之別,面容舉止總與阿姊不同。只有一件放心,料想一門之中生不出兩個石女。
姚子□回家的時節,已是一更多天,又吃得荗?爛醉,倒在牙床就昏昏地睡去,睡到半夜還不醒,那女子坐不過,也只得和衣睡倒。
姚子□到酒醒之後,少不得要動彈起來,還只說這位新人就是昨夜的石女,替她脫了衣裳,就去抓尋舊路。當不得這個女子只管掉過身來,一味舍前而顧後。姚子□伸手一摸,又驚又喜:喜則喜其原該如是,驚則驚其昨夜不然。酒醒興發之際,不暇問其所以然,且做一會楚襄王,只當在夢裏交歡,不管她是真是假。及至到雲收雨散之後,問她這混沌之物忽然開闢的來由,那女子說明就裏,方才知道換了一個。夜深燈滅之後,不知面容好歹,只把她肌膚一摸,覺得粗糙異常,早有三分不中意了。及至天明之後,再把面龐一看,就愈加憎惡起來,說:“昨日那一個雖是廢人,還盡有看相。另娶一房生子,把她留在家中,當做個畫中之人,不時看看也好。爲什麽丟了至美,換了個至惡的回來?用又不中用,看又不中看,豈不令人悔死!”
終日抱怨父母,聒絮不了。
不想這位女子,過了幾日又露出一樁破相來,更使人容納她不得。姚子成親之後,覺得錦衾繡幔之中,不時有些穢氣。
初到那幾夜,虧他□麝薰蘭,還掩飾過了。到後來日甚一日,不能禁止。原來這個女子是有小遺病的,醒時再不小解,一到睡去之後,就要撒起尿來。這雖是婦人的賤相,卻也是天意使然,與石女賦形不開混沌者無異。姚子□睡到半夜,不覺陸地生波,枕席之上忽然長起潮汛來,由淺而深,幾幾乎有中原陸沈之懼。直到他盈科而進,將入鼻孔,聞香泉而溯其源,才曉得是髒山腹海中所出。就狂呼大叫,走下床來,喚醒爺娘,埋怨個不了,逼他:“速速遣回,依舊取石女來還我!”爺娘氣憤不過,等到天明,又喚媒人來商議。媒人道:“早說幾日也好。那個石女,早有人要她,因與府上聯姻,所以不敢別許。
自你發回之後,不上一兩日,就打發出門去了。如今還有個長的在家,與石女的面容大同小異,兩個並在一處,一時辨不出來。你前日只該換長,不該換幼。如今換過一次,難道又好再換不成?”姚子□的父親道:“那也顧他不得,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有心行一番霸道,不怕他不依。他若推三阻四,我就除了狀詞不告,也有別樣法子處他。只怕他承當不起!”媒人沒奈何,只得又去傳說。那家再三不步,說:“他換去之後,少不得又要退來,不如不換的好。”媒人說以利害,又說:“事不過三,哪有再退之理。”那家執拗不過,得只應許。
姚子□的父母因兒子立定主意只要石女,不要別人,又聞得她面貌相似,就在兒子面前不說長女代換的緣故,使他初見的時節認不出來,直到上床之後才知就裏,自然喜出望外。不想果應其言。
姚子□一見此女,只道與故人相會,快樂非常。這位女子又喜得不怕新郎,與他一見如故。所以未寢之先,一毫也認不出來。直到解帶寬裳之後,粘肌貼肉之時,摸著那件東西,又不似從前混沌,方才驚駭起來,問她所以然的緣故。此女說出情由,才曉得不是本人,又換了一副形體。就喜歡不過,與她顛鸞倒鳳起來,竭盡生平之樂。此女肌體之溫柔,性情之嫵媚,與石女纖毫無異,盡多了一件至寶。只是行樂的時節,兩下摟抱起來,覺得那副楊柳腰肢,比初次的新人大了一倍;而所禦之下體,又與第二番的幼女不同,竟像輕車熟路一般,毫不費力。只說她體隨年長,量逐時寬,所以如此。誰想做女兒的時節,就被人破了元身,不但含苞盡裂,葳鎖重開,連那風流種子已下在女腹之中,進門的時節已有五個月的私孕了。但凡女子懷胎,五月之前,還看不出,交到六個月上,就漸漸地粗壯起來,一日大似一日,哪里瞞得到底。
姚子□知覺之後,一家之人也都看出破綻來。再過幾時,連鄰里鄉黨之中都傳播開去。姚氏父子都是極做體面的人,平日要開口說人,怎肯留個孽障在家,做了終身的話柄?以前暗中兌換,如今倒要明做出來,使人知道,好洗去這段羞慚。就寫下休書,喚了轎子,將此女發回母家,替兒子別行擇配。
誰想他姻緣蹭蹬,命運乖張,娶來的女子,不是前生的孽障,就是今世的冤家;容顔醜陋、性體愚頑都不必講起,又且一來就病,一病就死,極長壽的也過不到半年之外。只有一位佳人,生得極聰明、極豔麗,是個財主的偏房,大娘吃醋不過,硬遣出門。正在交杯合巹之後,兩個將要上床,不想媒人領著賣主,帶了原聘上門,要取她回去。只因此女出門之後,那財主不能割捨,竟與妻子拼命,被衆人苦勸,許她贖取回去,各宅而居。所以齎聘上門,取回原妾;不然定要經官告理,說他倚了衙門的勢,強佔民間妻校姚家無可奈何,只得受了聘金,把原妾交還他去。姚子□的衣裳已脫,褲帶已解,正要打點行房,不想新人奪了去,急得他欲火如焚,只要尋死。
等到三年之後,已做了九次新郎,不曾有一番著實。他父子二人無所歸咎,只說這座樓房起得不好,被工匠使了暗計,所以如此。要拆去十巹樓,重新造過。
姚子□有個母舅,叫做郭從古,是個積年的老吏,與他父親同在衙門。一日商量及此,郭從古道:“請問‘十巹摟’三字是何人題寫,你難道忘記了麽?仙人取名之意,眼見得驗在下遭。十次合巹,如今做過九次,再做一次就完了匾上的數目,自然夫妻偕老,再無意外之事了。”姚氏父子聽了這句說話,不覺豁然大悟,說:“本處的親事都做厭了,這番做親,須要到他州外縣去娶。”郭從古道:“我如今奉差下省,西子湖頭必多美色,何不教外甥隨我下去,選個中意的回來。”姚子□道:“此時宗師按臨,正要歲考,做秀才的出去不得。母舅最有眼力,何不替我選擇一個,便船帶回與我成親就是。”郭從古道:“也說得是。”姚氏父子就備了聘禮與釵釧衣服之類,與他帶了隨身。自去之後,就終日盼望佳人,祈求好事。
姚子□到了此時,也是餓得腸枯、急得火出的時候了,無論娶來的新人才貌俱佳、德容兼美,就遇著個將就女子,只要胯間有縫,肚裏無胎,下得人種進去,生得兒子出來,夜間不遺小便,過得幾年才死,就是一樁好事了。不想郭從古未曾到家,先有書來報喜,說替他娶了一個,竟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女子。姚子□得了此信,驚喜欲狂。及至仙舟已到,把新人擡上岸來,到拜堂合巹之後,揭起紗籠一看,又是一樁詫事!
原來這位新人不是別人,就是開手成親的石女。只因少了那件東西,被人推來攮去,沒有一家肯要,直從溫州賣到杭城,換了一二十次的售主。郭從古雖系至親,當日不曾見過,所以看了面容極其讚賞,替他娶回來;又不曾做爬灰老子,如何知道下面的虛實?姚子□見了,一喜一憂。喜則喜其得遇故人,不負從前之約;憂則憂其有名無實,究竟於正事無干。
姚氏父子與郭從古坐在一處,大家議論道:“這等看起來,醉仙所題之字,依舊不驗了。第十次做親,又遇著這個女子,少不得還要另娶。無論娶來的人好與不好,就使白髮齊眉,也做了十一次新郎,與‘十巹’二字不相合了。叫做什麽神仙,使人那般敬信!”大家猜疑了一會,並無分解。
卻說姚子□當夜入房,雖然心事不佳,少不得摟了新人,與她重溫舊好。一連過了幾夜,兩下情濃,都有個開交不得之意。
男子興發的時節,雖不能大暢懷來,還虧他有條後路,可以暫行寬解,婦人動了欲心,無由發泄,真是求死不得,欲活不能,說不出那種苦楚。不想把滿身的欲火合來聚在一處,竟在兩胯之間生起一個大毒,名爲“騎馬癰”。其實是情興變成的膿血。
腫了幾日,忽然潰爛起來,任你神丹妙藥,再醫不好。一夜,夫妻兩口摟作一團,卻好男子的情根對著婦人的患處,兩下忘其所以,竟把偶然的缺陷認做生就的空虛,就在毒瘡裏面摩疼擦癢起來。在男子心上,一向見她無門可入,如今喜得天假以緣,況她這場疾病原是由此而起,要把玉杵當了刀圭,做個以毒攻毒;在女子心上,一向愛他情性風流,自愧茅塞不開,使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巴不得以竇爲門,使他乘虛而入,與其熬癢而生,倒個若忍痛而死,所以任他衝突,並不阻撓。不想這番奇苦,倒受得有功,一痛之後,就覺得苦盡甘來,焦頭爛額之中,一般有肆意銷魂之樂。這夫妻兩口得了這一次甜頭,就想時時取樂,刻刻追歡。知道這番舉動是瞞著造物做的,好事無多,佳期有限,一到毒瘡收口之後,依舊閉了元關,陰自陰而陽自陽,再要想做坎離交篹之事就不能夠了。兩下各許願心,只保佑這個毒瘡多害幾時,急切不要收口。
卻也古怪,又不知是天從人願,又不知是人合天心,這個知趣的毒瘡竟替她害了一生,到底不曾合縫。這是什麽緣故?
要曉得這個女子,原是有人道的,想是因她孽障未消,該受這幾年的磨劫,所以造物弄巧,使她虛其中而實其外,將這件妙物隱在皮肉之中,不能夠出頭露面。到此時魔星將退,忽然生起毒來,只當替她揭去封皮,現出人間的至寶,比世上不求而得與一求即得的更稀罕十倍。
這一男一女,只因受盡艱難,曆盡困苦,直到心灰意死之後,方才湊合起來,所以夫婦之情,真個是如膠似漆。不但男子畫眉,婦人舉案,到了疾病憂愁的時節,竟把夫妻變爲父母,連那割股嘗藥、斑衣戲彩的事都做出來。
可見天下好事,只宜遲得,不宜早得;只該難得,不該易得。古時的人,男子三十而始娶,女子二十而始嫁,不是故意要遲,也只愁他容易到手,把好事看得平常,不能盡琴瑟之歡、效于飛之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