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真人得道咒枣记
序
人心径寸尔,念善则仙品,念不善则凡品。仙凡岂蹊径哉?别在自撤藩篱而已。萨君,五代时人品,蜀西河编籍,昔仙矣。究其自琐琐一刀笔吏,既且易业轩岐,业犹未底三昧,更为法派者流,间关品味,非以时日计。顾志有所慕,利莫之疚;念有所专,欲莫之荡;神有所独注,险阻莫之沮,此其心纯然。古澹然者,虽儒之仲尼,释之牟尼,相伯仲也。是以功盖六幕,泽流九地,出入幽显,亭毒民物,天部乃陟之隶天枢。嗟!嗟!萨君何尝咽月华、茹日精、咀沆瀣、烹黄煮白、洗髓伐毛为耶?是不过事心焉耳。吾故曰:仙凡非蹊径,在自撤藩篱。藩篱撤,则克念圣;藩篱未撤,则罔念狂。仙之与凡,固人心管钥之欤。余暇日考《搜神》一集,慕萨君之油然仁风,摭其遗事,演以《咒枣记》。咒枣云者,举法术一事该其余也。是非徒为仙家阐玉笈,亦将为修心者尊神明矣。若以兹为不根论,簧鼓域中,佞甚也,则吾岂敢!则吾岂敢!
竹溪散人题,时万历癸卯季秋之吉
第一回 总叙天地间人品 萨真人前身修缘
诗曰:
秋光去也又逢春,乌兔忙忙似转轮。始信功名为外物,看来富贵若浮云。逢乐地,莫伤神,人生容易发边银。闲来试说当年事,且看仙家萨真人。
粤自浑沌初分,上有天,下有地,戴天履地有人。天、地、人,此名为三才。然夫人之生,林林总总。内中有王侯、公卿、大夫,且不要说他以外为士的也有,为商贾的也有,为行旅的也有,为医的也有,为阴阳地理的也有,为相师的也有,为卜者的也有,为工人的也有,为渔樵耕牧的也有,为琴师画师的也有。这些人品哪里数得他尽?但见一日之间万死万生,只是有一等戒行纯洁,不曾浊浪爱河,不曾流漂欲海.修着心,养着性,完着精,固着神.得长生不老者,此便叫做神仙。神仙住在何处?飞升之后尽在三十三天之上。有诗为证,诗曰:
一重天外一重天.重重天上有神仙。神仙自是凡夫做,特恐凡夫心未坚。
此一部书,却单单说神仙一事。当原先五代时.有一人姓萨名守坚,蜀西河人也,奏名真人,做了一个神仙,上帝敕令领了天枢之职,出入在通明殿中,玉皇驾下,与张天师、许真君等为了一个同僚,与三官四圣等为了一个班辈。普天之下哪一个不晓得这位仙人?然天上的神仙岂容易做得?盖由他修缘三世才得到这样地位。萨真人一世前身却是怎的修缘?
当初,只是做一个屠宰,姓吴名成,年少之时力气方刚。你看他杀着牛、宰着猪、剐着羊,手段方便,就有如苞丁解牛的手段,又有如朱评漫屠龙的方法。一日或杀牛一头二头,或剐羊三只四只,或宰猪五圈六圈。他就是阎王殿前一个速命的刽子,畜产类中一个催死的无常。年登三十,杀生害命也不知其数。一日,行至学馆,只闻得书声琅琅,念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喟然叹曰:“予此生误矣。”遂改弃前非,再也不去杀牛,再也不去宰猪,再也不去剐羊。每日清晨早起,只是烧一柱香,念几声佛,写着几句警语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不报,日子未到。”又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至花甲将周,乃以疾终。寿终之日.无常们先押至东岳府.见了天齐仁圣大帝。仁圣大帝以这个吴成前半世为屠宰,后半世念佛修行,不可令他经过地府,就写上一道公文迳递到冥府阎君处,道:“吴成三十年前屠宰杀戮众生,三十年后念佛修行,改恶从善,还要过轮回否?”阎君即道:此人已迁善改恶,即是好人。着令他不须到阴府来罢。”只命着二个引魂童子引在好地方处,富人家出世,使他一生衣食优游,三百庄田人百谷,清水鱼池大厦屋。那引魂童子引着这个吴成却投梁州地方姓陈的人家出世。此是萨真人第一世修缘的前身也。
却说萨真人第二世的修缘前身.姓陆名右。上也无兄,下也无弟。单单的享祖父一分家财,尽好受用。田地虽不连阡陌,亦有数百亩。负郭的膏腴钱虽不至贯朽,亦称得个腰缠十万贯。绣屏前虽没有十二金钗,亦有一妻并一妾。出入更仆,其食也不患乎无鱼,其出也不患乎无车。夏则衣以细葛,冬则衣以轻裘。虽不是大富翁之辈,却也尽做得个不求人之户。他人到这样地位,那一个不思量淫欲?或是偷韩寿之香,或是窃萧郎之玉,或是跳张生之粉墙。惟有这个陆右老老实实。一日,在庄子上居住,有一女娘,年可十七八岁,只见:
翠眉分八字柳叶,朱唇缀一点樱桃。娇滴滴文君面,细微微小蛮腰。袖中伸玉笋那指头儿纤纤嫩,裙底露金莲那脚踪儿步步娇。真个是,赛过昭君马上拨琵琶,秦女楼头吹凤萧。
这一位女娘归宁母家,行至一所庄前,疾风暴雨顿作。那云黑黑的似泼墨,那雨大大的似倾盆,那电轰天划地就如那激荐福碑的雷,那风摧竹折木就如覆吴江舟的风。那女娘无奈只得投庄子上躲避一回。只说待雨过之后就行,岂知那个雨自午时落至黄昏方才止息,及女娘欲去则路上黑懂懂的,只得在陆右庄上居宿。陆右见这女子不曾吃饭,又叫庄人宰一只鸡,炊一碗饭,又煮些甚么肴撰,这一位女娘口里吃饭心里思想,暗想道:“这一位君子恁般殷勤,今晚毕竟要寻思着我,我不若先把此意思对他。”言谈之间,就与那陆右亲亲密密一般。至饭后,陆右道:“小娘子,这庄上只是一个庄人,庄人有个妻子又在娘家去了,不然,安顿你与他一间歇息。今日男女同居,却有许多不方便处。”女娘道:“这不打紧。”陆右道:“此处只有两个正房,别处铺盖又不整齐,难教小娘子别寝。你只在我床上去睡。我又作区处。”那女娘见了这个陆右,人物也是后生,却又俊俏,春心儿早已动了。只待他同寝,就思量握雨携云,做一个邮亭一夜之眠。岂知这个陆右是个志诚之辈,效着关云长秉烛达旦的大节,剔起灯亮,吟有一首诗,云:
礼法昭于日,纲常重似山。谨防男女欲,莫溃圣贤闲。卓氏虽云美,相如未可言。人生须猛省,打破念头关。
却说那女子上了睡床,解却香罗带,脱下红袖袄,睡在红罗帐里,不觉的花心动也。时二更时分,禁不住欲火,翻来覆去,说道:“君子,你同来这里睡罢。”陆右道:“男女授受不亲,尚且不可,岂可以同寝乎?”那女娘见这个君子只管在灯儿下坐着,似没有惜花之心,乃复披衣而起,说道:“君子,妾今日此来,实非淫奔之女,却是天赐良缘。留宿贵庄,一见君子温润如玉,妾实爱之。君子何不与妾身贴胸而睡,交股而寝,两意和好,如鱼游春水之乐乎。”陆右道;“此事不可,小娘子是良家女流,自有丈夫。小生是故家儿子,自有妻室。小娘子要与小生们交好,怎忘得自己丈夫?小生要与小娘子交好,怎忘得自己妻室?此事决不可为。”女娘道:“妾今日来的不巧。与君子交好.人也是讲的,不与君子交好,人也是讲的,兀不是混离不分,鲢共鲤也?”陆右道:“真处还是真,假处还是假。独不闻:‘水清方见两般鱼’乎?”那女娘见这个陆右辞严义正,无如之奈,至天明辞去。此却不在话下。谁知陆右这一点好心,土地之神就申闻上界天曹并下界地府去了。
此却不打紧,又一日,陆右在后园之中,亲自锄地栽花。刚刚的掘着一窖金子,约有五百余两。陆右道:“吾家资已裕,何必更求羡余。此全须济人之贫乏者。”于是,把那窖金子掘将起来。次日,在十字街头广行表施。只见那些鳏寡孤独的,纷纷而来,塞满街市。陆右以其该舍一两的舍一两,该舍五钱的舍五钱,就把那五百两的金子一霎时表得罄尽,岂知,又有些破子、又有些瞎子、又有些驼子,跛的脚儿不方便,瞎的眼儿不方便,驼的背儿不方便,一步作两步而行,一里作两里而行,刚刚的到着十字街头,金已表散尽矣。陆右却着令家童们在自己家中取过五十两金子来添表,方才周完溥遍。那些受惠之人,人多口多,哪一个不说声“陆右官人好阴骘”,哪一个不说“陆右官人好心肠”。岂知这众人的声气,上达玄穹,下达幽冥。阴司又把一场善果也记上文簿去了。
却说陆右享年六十五岁,遂终正寝,寿终之日,无常们先带他去见东岳仁圣大帝。仁圣大帝以这个陆右在庄上逢女子共处不萌邪心,园中拾金五百两散给贫民,不可令他经过轮回,遂写了一角公文,递至冥司说道:“如此如此。”阎君令赏善罚恶二司细查文簿,果有二项事迹,遂说道:“此人见色不迷.见金不取.大孽障关头彼能摆脱,再更一世须作神仙.但要经历多故.看他戒行何如耳。若戒行皆严,即归正果。”于是,回一角公文迳到东岳府投下.叫仁圣大帝不消起解陆右来至阴府,只着令引魂童子引至阳间出世.备尝世故.便作神仙。此萨真人第二世修行的前身也。但不知此一回做神仙何如,下面分解。
第二回 萨君入衙门为吏萨君为医误投药
却说萨真人前身,既以二世修行,此复跟随着引魂童子来至蜀中西河县出世。时有一萨姓名如望者,妻曹氏,夫妻多种善根,年三十无子。曹氏遂心愫三年,忽一日身怀有孕。因与夫昼寝,梦有一飞凤集身,则见:
九苞贵异,五采辉煌。九苞贵异饮乾坤灵秀,五采辉煌焕天地文章,俨乎若虞廷之瑞,恍然比歧山之祥。谩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且看入奇梦而集,应昌期而翔。凤兮凤兮,览德辉而下之,凤兮凤兮,展羽翼而高扬。此凤呵,乃萨门兆兹仙胤,非秦楼乘被萧郎。
曹氏既梦此凤,言于夫君如望。如望亦说道:“余亦有些梦,此分明应一好子。”十月将期,只见大大的杜仲,小小的人参,萨员外却着令刘寄奴把乌头上取吊了金银花,乳香前解下了海带,将大腹皮揉了几揉,则见麦门冬大开。须臾之间,产下个丁香子来。如望夫妇不胜之喜,乃取名守坚。但见子之生,聪明天姿,颖异夙成。及为童,善读书,读的书,满腹藏,万卷一目下十行。又善写字。写的字,铁画银钩势,龙盘虎卧形。又善吟诗。吟的诗,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又善作文,作的文,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萨君既有这样学识,分明是一个神童,人皆谓:“取青紫如拾地中芥,决科第若摘额底髭耳。”岂知阎君欲试他戒行,多致变故。不想,他年方九岁,父先殂,母继死,丢得个萨君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茕茕孤独,就如那失哺鸦雏,咿咿哑哑真可怜悯哩!
及稍长时,衣食且不给。忽遇上司明文,着各县耆老保取子弟俊秀者,充取农吏。西河县的耆老就保了这个萨君。萨君辞之不可,只得就县中应役。萨君虽是个仁厚之辈,然应役不打紧,若佥在吏房管些文书也好,佥在礼房管些祭祀及迎送各官的下程也好,佥在户房管些钱粮也好,佥在工房管些工匠造作等事也好,佥在兵房管些军丁也好,偏偏的当着刑房。一入了这个刑房,出罪入罪,不得不使些机巧,弄些刀笔。一日,有一人夜入马厩,盗出骏马一匹。时新雨初歇。马主于次日清早跟寻着马踪踪迹,约行有二十余里,直在一人家寻出,就投明地方,送到官府。人人说道,此盗马之人毕竟是一个徒罪。盗马之人诉说,逸出之马是他收留的是实。官府命刑房查究,盗马人只得哀求萨君脱罪。萨君为他辩别,做一张申文说道:“既有盗马手段,岂无匿马机关?此马或系逸出,属某人收留是实。”只此数语,就说开盗马之人清清白白。官府遂将马主反坐。怎的叫做“反坐”?告人徒罪,自己得一徒罪是也。又一人,有一虚舟,无人看守,被一人顺流盗去,改造一舟撑驾。刚拆舟之际,被舟主寻见,经投地方,就将一纸状词告道:“其人夜至三更,鸣锣击鼓劫去客船一只,分散货物,遂将其船拆板,改造他船。”官府准理,审定“某某劫去货物,未至杀伤人命,减一等而问,拟以免死充军。”其人只得哀求萨君,洗脱军罪。萨君为之辩别,禀明于官,说道:“客船既载货物,岂无二三人看守?彼夜鸣锣击鼓劫船,人若走脱,即该喊叫两岸居民救护;人若走不脱,毕竟被贼人斩杀。今只告劫去客船,分散货物,并不言舟中有人,此虚船可知。以虚船为货船,以顺流取去为劫去,此不情之词。”你看,萨君为此人带了这几句不打紧,官府即明明白白超豁其人无罪,反把告状人反坐,拟以充军。此却不在话下。又一男子与一妇人相交约有三年,情甚密。后,其人又别交一女子,此的是新情既密旧爱遂疏。那前相交的女子却又不忿,屡屡的间阻其人,不要他到后交的女子家去。岂知恩多成怨,爱多成仇。那女子说男子一句,这男子亦说女子一句。那男子骂女子一声,这女子亦骂男子一声。那男子受不过,呕气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将那无情的拳头老狠的脚尖把个女子推倒在地,打了数十下拳头,踢了数十个脚尖,活活的把那女子打死。此正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从前恩爱反为仇。”那女子的丈夫自外而回,只见这个妻子被人打死,说道:“此不是别人,是奸夫某打死。”遂控告于官。时,里邻亦皆指证,女子死之日,有奸夫某果自伊家而来。官府即将其人拟以死罪。其人哀告于萨君,脱他的死罪。萨君即禀白于官,说道:“某既与女子交好,有交股贴胸之情,决无弄拳举脚之事;有握雨挂云之态,决无翻天覆地之惨。这女子性命,该非已成奸者打死,必未成奸者调戏不从而打死之也。”上官见此申文,遂豁了其人死罪,止以奸拟。反以亲夫告之不实,问以,“不合兼以卖奸罪”加之。此正是萨君弄刀笔处。忽一日,闻得问徒的死于站驿,问军的死于边塞,其夫问卖奸的活活气死。萨君乃大悟,曰:“吾活人一命又陷人一命,生此杀彼,是诚何心哉?”乃托以“下乡安辑地方”之故,遂弃了刀笔功名,逃往外邑,再也不敢回来。
萨君既不为其吏,又思“医道者乃是个仁术”,遂买了甚么神农的《本草》,王叔和的《脉决》,又买了甚么孙真人的《肘后方》,尽皆看熟。于是,扮了一个医人的模样,则见他:
业轩岐所传世之业,心天地所生物之心。究一种病根,必兼着望闻问切;诊三部妙脉,思识着虚实浮沉。祛痼活瘫,要如何如何用奇方妙剂;回生起死,思怎的怎的使法灸神针。爱苏耽泉涓涓清涵橘井,慕董奉花簇簇红满杏林。遇疾时,却想着济其民利其物;投药处,更期取补着阳滋着阴。鸣世欲传医国手,满腔都是活人心。
萨君既行医道,只见仁心洋溢,妙药如神。也医好了几个哑子可以发言,也医好了几个瞎子可以复视,也医好了几个驼子可以伸腰,也医好了几个跛子可以正步,也医好了几个五伤七病之病,也医好了几个左瘫右痪之症,也医好了几个小便大便闭塞不通,也医好了几个心气胃气疼痛不止,也医好了几个钉前的钉前、钉后的钉后疔疮根,也医好了几个坠左的坠左、坠右的坠右膀胱肾子。萨君既恁般高医,人皆称羡,说道;“这样医士,乃扁鹊重生,卢公再世。”岂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日,有一个男子病了大虚弱之症,遍身烧潮。此只好一服十全大补汤服之,他偏然下了一帖表药,一表即死。又一女子系产后潮热,这分明是些滞血作梗,去了这些滞血,自然好了。他偏然下了一帖大补之药,补住了那些滞血,其女子即死。又一小儿,病惊风之后喑不能言,此分明是虚弱宜补。萨君且说道:“此痰迷心窍,通之即愈。”因投了一服硝黄的通药,那小儿即死。萨君误此三命,拊膺大恸,仰天叹曰:“医道之难明,若此也。”既而又道:“三折肱乃为良医’,吾学此医非折肱来也。”又道:“‘医不三世不投其药’,吾学此医非世传业也。”遂投其药包于波,又付其药书于火。自怨自艾,乃吟诗一首云:
生意可磋鸠样拙,为医为吏两无功。吏非习正偏为狡,医不通明总属庸。药剂误投如鸩毒,笔刀轻舞胜矛锋。伤心最苦生灵命,一度思量一恨冲。
萨君既如此悔恨,且曰:“吾将复习何业以盖前愆?”既而自思.修道之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吾不若出家修道,忏雪前非,方免轮回之苦。萨君举此一念,此正是成仙根本处。且看后面分解。
第三回 萨君秉诚心修道三神仙传授法术
却说萨君既弃了医术,为一个道人,头上戴一幅道巾,身上穿一领破衲,腰间系一条麻绦,脚下着一双芒履。一入着玄关就悟些仙诀,以人生皆为这个皮囊牵缠受害。皮囊是甚么东西?即血肉躯也。人只有了这个包囊,便沉滞欲海,漂浪爱河。岂不是牵缠受害?萨君因唱个《叹皮囊谛语》云:
这皮囊,多窒碍,与我灵台为患害。随行逐步作机谋,左右教吾不自在。筋一团,肉一块,系缀百骸成四大。有饥有渴有贫穷,有病有灾有败坏。要饭喂,要衣盖,更要荣华贪世态。使我心上不得闲,为伊始下来生债。细思量,真难耐,招引群魔难禁戒。滋生五鬼及三尸,长养八邪并六害。屎尿躯.脉血聚,看来有甚风流处。九窍都为不净坑,六门尽是狼藉铺。堕三途,沉六趣,盖为皮囊教我做。如今识汝是冤家,所以教予生厌恶。问明师,求便路,得法方能自回互。只为生从爱欲来,欲心数尽无来去。断欲心,要坚固,休恋皮囊自失误。淡饭粗茶且给时,其馀更复生贪妒。主人公,休慕顾,识取其中玄妙处。内隐一颗大神珠,昼夜光明常显露。不拘言,难词诉,耳不能闻眼不觑。不空不有不中间,晃晃明明无定度。养皮囊,要纯素,纯素之中生解悟。忽尔心中解悟明,皮囊变作明珠库。放光明,遍法界,内外相通无挂碍。照见堂堂出世人,端严具足神通在。也无罪,也无福,也无天堂并地狱。一朝摆脱这皮囊,自在纵横无管束。也不来,也不去,来去中间无定住。荡荡嵬嵬烁天虚,谁能更觅成佛处。
萨君叹罢了《皮囊谛语》,又以为人心莫测,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乃口里又念不住的《心经》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思(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净(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破碍故死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缪多罗三藐三菩提。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缚呵。
却说萨君精心修行,又以为万法总归一,无师孰与传授?此时闻得江西广信府有个张虚靖天师,江西建昌府有个王方平,江西九江府有个葛仙翁,这三人皆道法高妙。萨君欲自蜀而下,先至九江谒葛仙翁,由九江往广信谒张虚靖,由广信过建昌谒王方平。合此三人为师,叩以妙道。
时乃桃红柳绿,出了九溪十八洞,又过了巫山十二峰,负着些碎米粟,迳来龙虎风云会的山,欲学取火炼丹也。只见他晓行夜宿,跋涉驱驰。行过了几多春水渡傍渡,又行过几多夕阳山外山,方才出得个峡口。时精神困倦,却在亭子歇息片时,忽见有三位道人而来,一位称“靖道人”,一位称“平道人”,一位称“翁道人”。此三道人正是乃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也。因见这个萨君诚心慕道,远来叩已,于是三人共议,就在半路之中传他妙法,刚刚的来至峡口亭。萨君见了这三位道丈,仙风道气,潇洒离生,连忙起身说道:“列位道丈,贫道稽首。”三道人亦连忙答礼,说道:“道丈休怪。”萨君遂问道:“三位道丈高姓贵名?贵地何处?”张虚靖道:“吾乃靖道人。”王方平道:“吾乃平道人。”葛仙翁道:“吾乃翁道人。俱系江西人也。”靖道人乃问着萨君:“道丈尊姓贵名?何方人氏?”萨君道:“贫道乃蜀郡西河人也,姓萨名守坚。”靖道人道:“道丈来此,今欲何往?”萨君道:“将往江西之地,去谒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师,叩以道法。”靖道人道:“虚靖,吾之道友,今已死矣。”萨君骇然,遂问道:“虚靖师既死,王方平师还在?”平道人道:“吾正建昌人,与王方平为邻,今方平亦死矣。”萨君又骇然,即问道:“张王二师既死,葛仙师可在么?”翁道人道:“葛仙翁又系吾之道友,亦死多年矣。”萨君闻得三师俱死,乃仰天叹息,说道:“某无缘至此也。”遂潸然泪下。靖道人道:“道丈不必悲伤。今虚靖虽死,虚靖之子现袭天师之职,道法亦高。吾与之有旧,吾今写有书信一封,正欲托人附去,今莫若付之与君。君往谒之,必当传以道法。”遂就袖中出书一纸,付与萨君。萨君领讫,乃问道:“此去江西信州,路有几许?”平道人道:“云山叠叠,江水泱泱,好远哩,好远哩。”翁道人道:“道丈此行路途之间多用盘费,吾教汝以咒枣之法。”萨君道:“怎么叫做咒枣之法?”翁道人道:“但念动咒语,其枣自然大颇如梨。一日但咒九枣,每食三枣,则有一日之饱,更不消食(餐)烟火食也。”遂教以秘语,令萨君如此如此咒之,说道:“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奄呵哞呢叭缚轰。”萨君依教而行,果然袖中默有枣子,但见此枣呵:
斐斐素华,高高赤色。脆若食饴,甘如食蜜。磊落比韩嫣金弹丸,甘甜例楚国赤萍实。孝表于思亲之曾参,廉传于去妇之王吉。曼倩因精于射覆固尝猜以来来,萧鞣为投以赤心岂不报以战傈。
却说萨君得咒枣之法,拜谢翁道人不尽。平道人道:“翁道人既传萨君以咒枣之法,吾无别授,今有棕扇一把可以治疾。一扇热退,二扇凉生,三扇毛骨竦然,其病即愈。且其扇又可以返卒死之魂,但人有暴死者,若未过花甲,从身上贴有几个符录,用此扇扇之,其人即活。故又名返魂之扇。”萨君道:“此一棕扇,焉得如此妙用?”平道人道:“此棕非别地所生,乃须弥山一石崖之上所生,历有数千劫。不知饱餐了上天几多雨露,熬过了岁寒几多霜雪,却是纯阴之质,乃天地间一宝贝。昔吾师虚无道人采来造成此扇,故有如此妙用,吾今传授于子。”遂又教以两道符录,萨君拜而受之,不胜感佩。靖道人道:“我三人同遇萨君,二君既有所授,我亦有生平法术当吐露之。”乃教萨君以“五雷大法”,教道他心内存神,口中呵气,手上运诀,脚下踏罡,遣雷神驱雷将,打动了五方蛮雷。又教他:亥为天门,在天门上起天火;坤为地户,在地户上起地火;卯为雷门,在卯上起雷火;戊子上起霹雳火;巳午未上起太阳三昧真火。运的雷轰轰烈烈,有惊天震地之势;起的火炎炎赫赫,有烈山燎原之威。以此法驱邪邪灭,慑祟祟伏,这便叫做“五雷法”也。萨君又拜谢不尽。
却说三道人既各授法于萨君,遂相辞而去。萨君不胜怏怏,但不知所传之法厥后验与不验何如,且看下面分解。
第四回 萨君沿途试妙法萨君收伏恶颠鬼
却说萨君既领了三道人之教,一路而行,将其法运用,果皆应验。怎见得应验?萨君一日至郧阳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觉的腹中饥馁,乃咒枣而食。用袖张之,果然其枣卒至。也不知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也不知是从地中涌出来的,也不知是鬼神送将来的。萨君取三枚食之,腹即不饥。
又行至襄阳地方,只见有一人家督促匠人做那送死的棺木。萨君问道:“做此棺木何为?”有一人答道:“吾父病重将欲死,故备此棺木待之。”萨君道:“何不请医人救活?”其人道:“服药多矣,并无效验。”萨君道:“吾为汝治之。”乃出其棕扇扇之。果然,一扇则热退,二扇则凉生,三扇则毛骨俱竦,其病即时愈矣。其人遂伏地而拜,说道:“吾父蒙活命之恩,天恩难报!”萨君忙扶起之,说道:“济人利物,乃我出家人本份,何必拜跪。”既而,其人又持白金十两奉谢萨君。萨君道:“吾出家人,无用此银之处。”竟不受而去。
又行不半日,忽闻得哭声甚哀,哭道:“少年儿,少年儿,曾参不能养曾皙,颜路反为颜回悲。”萨君闻之,此心徒然,说道:“此必丧子者哭也。”遂至其家,只见一老者,乃问曰:“老翁,恸哭为甚?”老者道:“吾五十岁始生一子,今才一十九岁,卒然而死,吾老无所终,是以悲哭。”萨君道:“令郎死几时矣?”老者道:“气绝未久。”萨君道:“既如此,老丈不必悲哭,吾能活之。”遂往死者身上贴了两个符录,用棕扇一挥,但见死者忽然转动,不一时复起。其父抱之大哭,说道:“吾以为父子不能相见矣,今何幸返魂乎。”既而问其子:“汝何能返魂归来?”其子道:“吾刚才去至冥司,忽有两使者追赶,说道:‘快回去,快回去。’既而觉得两腋风生,遂从使者飞身转来。”其父乃指着萨君,告于子曰:“此是这位先生救汝之功也。”于是,父子们双膝跪下,叩首再拜。萨君见这个老者跪拜,亦连忙答礼,说道:“汝吾父辈,请起,请起。”那老者复谢以金帛,萨君道:“吾出家人,何用此等财物,请还之。”遂相别而去。
一日行至武昌地方,又闻得哭泣之声,哭道:“少年夫,子则幼,妻则单,如何舍得归九泉。”萨君闻之,此心怆然而悲,遂至其家。只见一女子年可二十二三,姿容雅淡,泪眼长流,正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萨君问道:“小娘子,恸哭何为?”那女子拭干双泪,说道:“吾夫才二十三岁,今不幸而死,抛下幼子今才五岁,留下妾身伶仃孤苦,妾是以哭之。”萨君道:“尔夫君几时死的?”女子道:“死未久,只数刻也。”言罢又哭,萨君道:“小娘子,不须悲噎。尔夫君死既未久,吾能活之。”乃往死者身上贴了两个符录,用棕扇一挥,死者忽动,不一时复苏。你看那少年夫妇,妻子见了这个丈夫死里回生,丈夫见这个妻子眼中流泪,相抱而哭。此一哭更凄惨得紧,说道:“比翼鸟险被猛鹰分矣。”既而妻问其夫:“你怎的还魂转来?”其夫道:“吾已去到奈河桥边,将欲过之,又愁凶险,正踌躇间,忽见两使者卒至,执予之手,说道:‘转去,转去,’言未毕,只见两腋下清风忽起,故飞身而回。”时萨君在旁,其夫曰:“活君者,此先生力也。”夫妇遂双拜倒于地。其夫谓萨君曰:“先生,再生父母也。”萨君道:“此虽是吾之活汝,亦是尔夫妇宿缘未断。请起,不必下拜。”夫妇感萨君之恩,以为无物可报,其女将戴的首饰、穿的衣衫酬谢萨君。萨君道:“济民利物,乃吾出家人本等的事,岂用谢为?”乃还其首饰衣服,相辞而去。
萨君又行至九江地方,只见一人家,有一男子被魍魉鬼所迷,其人即颠魔起来,头上不戴帽子,身上不穿衣服,脚下不着鞋袜,赤身裸体,逢屎吃屎,逢尿吃尿,且动辄抱住人家的妇人作耍。其父母锁链于家,将桃枝柳棍乱打,自天光打到晚,身上并无痕迹,也不晓得疼痛。至晚,又开了锁链走出外去,其父母提得回来锁上加锁,链上加链,拘系于重门之内。次晚,又开了锁链并开那重门封锁,又走将出来。其父母无奈,只得请法师治之。乃着令家童们去请得一个法师,那法师就带有师兄师弟共有五人同来助法。时洋洋自得,内有一人云:“法师先生,这个鬼好凶狠哩。先生可要用心一分。”法师道:“吾法最高,吾法最妙,曾翻倒赵公之坛,曾打破晏公之庙。这样妖怪,消得我几多本事?”于是,立了两座高坛,一个法师正坛,一个法师副坛。那两个法师各炼了一团的火罡,吹起师角,吹的呜呜响;摇动师刀,摇的令令声;就召起五倡之神,五郎之神。只见那正坛的法师头顶着一个火碗,这副坛的法师手里拿着师鞭,同着那三个护法的师弟一齐拥护,进到颠鬼房里。只见那个颠鬼仰起头儿就相似猢孙之精,睁开一双眼睛,就相似金眼猛兽。那正坛的法师大喝一声,他也大喝一声。那法师大喝两声,他也大喝两声。那正坛的法师激得个红生脸上怒发心头,就将那所顶火碗“扑宠”一声打将过去。那颠鬼用口一吹,倒把那火星爆转。那正坛的法师到不曾烧得邪精,却把自己的头发眉毛烧得焦焦的。那正坛的法师无奈,遂吹动师角,招集猖家之兵,大助法力。不想被那颠鬼将手一剔,那师角就虚空的高高悬起,再也不曾下来。正坛的法师大恼,遂将师刀砍去,又被那颠鬼将手一撇,那师刀又高高的虚空悬起,哪里下来得。正坛的法师栽了一个筋斗,要打翻天关、摇动地轴,不想被那颠鬼用手一指就吊在东边。那副坛的法师见这正坛的法师被颠鬼吊了,却把那手中师鞭打去,也被那颠鬼将手一撇,仍旧悬在虚空。只得栽一个筋斗,翻天关、摇地轴,救将这个正坛法师,不想又被那颠鬼将手一指,又把这个副坛法师吊在西边。你看,这两个法师吊得丁丁当当,众人看之,又不曾见有绳索,只是悬空的吊在那里。吊了这两个法师不打紧,那颠鬼又弄些手法,把手儿撞了几撞,两个法师的头儿也撞了几撞,把手儿开了几开,两个法师的头儿也开了几开。这相似甚的?就相似吊起了两个擂槌,撞一下又开,开一下又撞,一开一撞,一撞一开,好耍子哩。这三个护法的师弟见了这正坛、副坛被颠鬼吊起,却都惊慌了,筋斗也不敢栽,火碗也不敢打,连忙的走出坛前,敲起令牌,说道:“天之将,地之兵,火之师,雷之神,庐山老母,茅山真君,五猖五郎,火速来临。”言未毕,只见那个颠鬼出来,把着那护法的,左手提一个丢在左边,右手提一个丢在右边。却又弄些手法,左边的头上着力一按,右边的头上着力一撩,就相似千斤杀压了一般,那里还会动哩。只有一个护法的,见了这个势头不好,慌慌忙忙走将出去。众人看的皆拍掌大笑,笑道:“好个翻倒赵公坛的法师!好个打破晏公庙的法师!法师到不曾赶去了颠鬼,倒被恶鬼赶去了法师。”那法师却也顾不得人笑,只管连跑,连跑刚走得两里路儿,遇着萨君。萨君问道:“法师,何忙忙然走也?”只见那法师气儿喘喘的说道:“那一村有一个人家,人家有一个颠鬼,我兄弟五人同去治他,不想道两个被他吊起,两个被他压倒,只有我一个不曾遭手,我从来不见这样的狠鬼。”萨君道:“你且转去,我代汝驱之。”那法师摇一摇头,说道:“老先生莫总承。那颠鬼口口声声要摆布我五个,五个之中只进出我一人,你要去正好凑数。”萨君道;“我的法不比你的法,只管去。”法师道:“我的法也高,只是这个鬼精又高我几倍。”萨君道:“你此去还敢转来么?”法师道:“鳌鱼脱了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遂逃窜而去。好一个萨君,闻得那些法师被邪鬼吊的吊、压的压,怎的不去救?一个生灵,好好的颠了,怎的不去治?遂独自到那颠鬼之家。果见其人发蓬蓬、眼黄黄,赤身裸体的。又见了两个法师高吊在虚空,两个法师压倒在地上。遂登了法坛,存了神,息了气,将掌心运动,运了东方甲乙木雷公,西方庚辛金雷公,南方丙丁火雷公,北方壬癸水雷公,中央戊己土雷公,又起着天火、地火、雷火、霹雳火、太阳三昧真火。只见雷有声、火有焰,雷有声惊天动地,火有焰灼物烧空,须臾之间,那火部雷司就把那颠鬼擒下。那颠鬼双膝跪下,叩头磕脑,说道:“仙师饶命!饶命!”萨君道:“你是何方鬼祟?好好招认真情。”颠鬼道:“我乃本村魍魉之精,三十年前搬财运宝,阴富这个人家。这个人家感我恩惠,年年供祭于我。今六、七年来并不曾酹一杯淡酒,烧一陌纸钱,是以小鬼不忿,因此为灾作祸,望仙师见饶。”萨君道:“据汝此说,罪非全在尔身,主家亦有责。我今令尔主家,仍如前祭。尔须要改行自新,勿得再如此为灾作祸。”颠鬼道:“再不敢了。”萨君道:“汝可放下两个吊的法师,扶起两个压的法师。”须臾之间,只见那颠鬼将手东一指,西一指,那两个吊的自虚空中缓缓的落下。又将手里左一剔,望右一剔,那两个压的自平地上徐徐的起来。不一时,又落下师角,又落下师刀,又落下师鞭。法师收讫,乃一齐拜谢萨君。不在活下。
却说这个邪鬼退了其颠,人就复了真性,不胜惶愧,连忙去梳了头,戴了帽,穿了衣服,着了鞋袜,亦来拜谢萨君,说道:“多蒙先生活命之恩。”萨君道:“汝有此灾,亦数也。但魍魉之鬼先年既得他阴护,自今以后再不可缺他之祭。”其人领诺而退。其父母感萨君之德,具银礼酬谢。萨君不受,但说道:“那四位法师为汝家此事受了一场的老大亏苦,谢他一谢便是。”其父母依萨君之言,酬谢礼毕。萨君遂辞了其家,迳往广信府来见天师。且看后面如何。
第五回 至上清见张天师参符录奏名真人
却说萨君治了魍魉之精,迤逦而行,来到江西广信府贵溪龙虎山。这一座龙虎山,果是一所福地。但见:山脉是迢迢递递的峰峦,流水是弯弯曲曲的河道。左边列的是蜿蜿蜒蜒的青龙,右边绕的是端端正正的白虎。山上腾起的是缥缥缈缈的祥云,洞前凝结的是氤氤氲氲的瑞霞。栽的松是苍苍翠翠的古松,种的竹是猗猗森森的劲节。飞的飞,舞的舞,是烨烨采采的紫莺;唳的唳,叫的叫,是昂昂藏藏的白鹤。芳的芳,菲的菲,是奇奇异异的琪花;柔的柔,软的软,是萋萋茸茸的瑶草。有三十六宫,宫宫的焚着馥馥芬芬麝脑龙涎;又有七十二观,观观的吹着咿咿哑哑凤笙象管。有诗为证,诗曰:
云拥芝房饱俗氛,琪花瑶草四时春。结庐高处无人到,夜半新鸾栖绿筠。
上清宫的景致,今且不提。萨君乃袖着靖道人一纸书札,迳来拜叩天师府。只见这天师府景致尤妙尤妙。门外有几湾流河,清清湛湛,地生成罗带;河外有数叠好山,嵯嵯峨俄,天开的画图。朱楼突突兀兀,高逼云霄;画阁虚虚明明,平分日月。萨君进着头门,只见头门上有对联云:
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
萨君进了头门又到二门,只见二门之上亦有对联云:
红云拥白鹤归来,即此地便是人间洞府。瑶草并琪花生出,更何方别求海上蓬莱。
萨君既进了此门,连登了几个阶级,遂至天师府堂之上。一见天师就叩头下拜,说道:“贫道自西蜀而来,途中遇有一个靖道人,言与真人爷爷有旧,寄有一纸书在此,伏望收下。”天师叫当直的接过了那书,命萨君退于廊下。遂拆书一看,只见是父亲虚靖的笔迹,遂放声大哭,不觉的就惊动了母亲元君。元君慌忙的走将出来,问道:“我儿何为恸哭?”天师乃将父亲之书递与元君,元君惊道:“此汝父之笔也。”亦放声而哭,既而问于天师:“此书从何处得来?”天师道:“适才一道人寄来。”元君道:“道人今在何处?”天师道:“今退在廊庑之下。”遂命人呼出问之。萨君见了元君,遂拜伏于地。元君问道:“尔从何处得此纸书来?”萨君道:“贫道蜀西河人氏,慕虚靖天师的高风,兼慕建昌王方平、江州葛仙翁三仙的道法,远来相叩。来至峡口亭,遇着三位道人,一人是靖道人,一人是平道人,一人是翁道人,言虚靖天师及王葛二先生皆死,三位先生各传贫道法术。此一封书,正是靖道人所寄来的。”元君道:“据尔所言,平道人乃王方平,翁道人乃葛仙翁,靖道人乃虚靖天师也。”萨君一闻此言,始骇悟,说道:“信然,信然。假若不是三师,焉得所受之法,咒枣枣来,救死死起,驱邪邪灭。”元君又与天师道:“且看尔父书中之语何如?”天师乃细念一遍,其书云:
父字达吾儿知之。吾尸解矣,遨游玉京,非死也。尔母子不必恸焉。尔袭天师之印,须尽乃职,克继尔祖仙风,不坠法教,吾所深望,勉之,勉之。蜀西河萨君,远叩于吾,吾与王方平、葛仙翁二仙,各以一法授之矣。尔当复与之佩参宝录,奏名真人,使其法愈显扬,此仙派之光也。吾所遗宝剑,可将一剑付之。来书无有别语,吾儿体念。
天师读罢父书,元君与天师曰:“尔父既然有命,为萨君奏名真人,尔可遵而行之。”天师谓元君道:“敢不如命。”元君遂退归香阁,萨君拜而谢之,此不在话下。
却说天师奏名一事,引了萨君同至三清殿上。怎么叫做“三清”?乃是“上清真境灵宝天尊”、“玉清圣境元始天尊”、“太清仙境道德天尊”,此三清乃道家之祖,故上清宫建有此三清之殿。时天师到了三清殿上,命着众道官们:提点官、知炉官、知磐官、表白官、写札官、奏乐官及一干道士之流,焚起了氤氤氲氲的香,点起了嵘嵘煌煌的烛,燃起了灿灿烂烂的灯,打起了丁丁东东的鼓,撞起了嗡嗡煌煌的钟,吹起了嘹嘹亮亮的笛,品起了咿咿哑哑的笙,又敲动了金钟、击动了玉磐、打动了云筝。天师披了法服,戴了法冠,手执象笏,演扬些法事,念道:“太极分高厚.轻清上属天。人能修至道,身乃作真仙。行益三千数,时丁数万年。丹台开宝莲.金口水留传。”既而又奏道:“臣张道陵玄孙衍派天师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为西蜀西河县萨守坚佩参宝录,奏名真人,使芳流法派,道衍仙宗,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具表以闻。”天师奏罢,遂将宝录缴焚。只见那一宗录呵:玉字全书丹凤舞,御香翰墨紫云凝。焚化之际,见一道烟光闪闪烁烁,燃成“真人”两个大字.悠悠扬扬直上天宫而去。时,萨君再拜仰望不胜之喜。天师奏名毕,遂卸下法衣法冠,回转府中。萨君拜谢不尽。
却说萨君既奏名真人,复欲回转蜀中,禀辞天师。天师未忍遽别,乃整了一个筵席为萨真人饯行。那个筵席列着甚么佳品?却是些清洁洁的仙桃,绿澄澄的仙酿,红灿灿的仙桃,滑溜溜的仙柑,圆净净的仙枣。又列着甚么香喷喷八珍之味,美盈盈七宝之羹。真个是,豹胎、熊掌、紫驼峰并皆佳炒,鹗胸、猩唇、金鲤尾各样稀奇。张天师做了一个主人,萨真人做了一个宾客,贤主佳宾两相酬劝,直饮得个月上梧桐,漏催银箭。不多时,天色明矣。萨真人遂辞天师而归。彼时,天师遵了父命,复取一口宝剑付与萨真人,说道:“此剑可以斩邪,可以护法,宜珍重之。”萨真人遂拜受讫。天师缱眷之情,不忍分手,复肩舆而出,送出于东郊之外。临行之际,因口占一诗云:
君自蜀中来,复往蜀中去。白云天际头,望君在何处。
时萨真人感天师眷恋之情,亦不忍分手,亦吟有一诗云:
八千里外谒瑶京,一到瑶京喜不胜。今日相逢复相别,碧云苍材总关情。
张天师、萨真人赠诗以毕,乃相揖而别。张天师回转府中,萨真人登于驿路,此各不题。但不知萨真人在于道路之间,遇着甚么恶神道与他做了对头,且看下面分解。
第六回 王恶收摄猴马精真人灭祭童男女
却说衡州府湘阴地方,南山之南有一个野猴精,北山之北有一个野马精。那野猴之精却怎的?则见:
光闪闪一双眼,乱茸茸一身毛。活腾腾一双手,软柔柔一尺腰。轻飘飘绕树走,便捷捷满山跑。狡猾猾孙行者,雄纠纠兽中妖。
那野马之精却又怎的?则见:
柔软软摆了尾,乱纷纷披了鬃。活腾腾一丈乌,便捷捷一阵风。笃速速赛赤兔,雄纠纠胜乌龙。威凛凛妖精兽,力猛猛欺霸熊。
这野猴之精与那野马之精,一据南山,一据北山,尽有本事,尽有神通。獐、麋、狐、鹿见了,哪个不战战兢兢叫声大王?就是老虎号为山君,一见了二精怪也要打个恭儿,自称晚辈。那精怪若弄起神通,却放着妖风,吐着怪气,冲天天昏,冲地地黑。人一挡着即时昏昏沉沉,就如吃了麻药一般,骨头都是软软的,哪里还会动哩。或有人被野猴精拖去的,或有人被野马精衔去的。每日之间,或野猴精拖去一个两个,或野马精衔去三个四个。只见那一乡的百姓,父亲去了儿子的,哭着儿子;妻子去了丈夫的,哭着丈夫;哥子去了弟郎的,哭着弟郎;弟郎去了哥子的,哭着哥子;哀恸之声彻于天地。但凡有人相聚之时,不说是我家被猴精拖去儿子,则说是我家被马精衔去了父亲;不说是我家被猴精拖去弟郎,即说是我家被马精衔去了哥子。此正是:“愁人休对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
时有一人姓王名恶,系本府土人,素性凶狠,膂力过人。一日,夜行山谷,见一道火光腾腾而起。王恶大声一喝,火即消灭。记其处,次日荷锄掘之,只见一窖的纯铁,约有百余斤。王恶取之归家,乃叫了几个铁匠,立了几座的炉,用了几百斤的炭,炼成一条铁鞭。则见:
杀气腾腾,寒光烈烈。锻炼而成是不文不武的炉中火,陶铸而就乃不金不银的土中铁。角棱属比那不大不小的器之斛,制精奇例那不疏不密的竹之节。挥之乃不轻不重的一条蛇,握之是不长不短的三尺雪。此鞭呵,可比着胡敬德打张士贵的无差。此鞭呵,又比着赵玄坛降鬼魅精的无别。
却说王恶叫匠人打成了此鞭,闻得湘阴地方有那样精怪,食人无数,乃奋然与人言曰:“昔日周处也只是一个常人,曾斩了义兴水中之蛟,又杀了南山白额之虎。今湘阴野猴之精,只好比义兴水中之蛟;野马之精,只好比南山白额之虎。周处有剑,我有鞭,我明日决要除此二害。”众人见王恶所言,有阻他去的,有激他去的。那阻他去的说道:“那样精怪,吐出妖气天也昏地也黑,你去惹他,兀的不是自去讨死?”有激他去的说道:“你是个堂堂勇士烈烈丈夫,终不然怕个猴精马精不成?你若不去,不算你是个英雄好汉。”好一个王恶,被人一激就激得口中出火鼻内生烟,遂穿着短短的衫、短短的裙、紧紧的袜,头包儿缚的定定,腰带儿系的牢牢,手中拿了一条钢鞭,迳投湘阴地方而来,先往南山之南除那猴精。又恐猴精不肯出来,乃扮作一个樵夫自歌自唱,说道:
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芳草路难寻。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转深。
那猴精在洞中闻得有人唱那歌声,正思量拖将进去,抽了筋、剥了皮,与那猴子、猴孙当一餐点心。走将出来,不想道撞坏个对头。只见这个王恶:手中拿有钢鞭,眼光光的就似个回回,须粗粗的就似着钢针,面乌乌的就似个雷公,人长长的就似着天神。倒有十分惧怕,既而又想道:“吾放出妖气,冲天天昏,冲地地黑,吃了人千千万万,哪里计较他不成?”也在洞中去拿了一般兵器,须臾之间,呵一口妖气就跑将出来。好一个王恶,拨开那一阵妖气,手提钢鞭就打着猴精。猴精亦弄出本事,手持铁棍就与王恶相敌。一个钢鞭呈武艺,一个铁棍弄神通,遂斗了数合。王恶力气刚强,明明的卖一个破绽,猴精一棍打下,王恶将钢鞭架开,却用鞭梢一点,猴精遂败阵而走。王恶赶到洞口,刚刚的赶上,遂用鞭一打,就把那野猴之精结果了讫。遂又进了岩洞里去,把那些猴子猴孙一鞭一个,打得个风送残云,一扫精光。
王恶既除了猴精,又到北山之北来除这个马精。等了多时,马精不见出来,王恶乃假作个牧童歌唱,唱道:
不慕功名入庙廊,茸茸草上卧斜阳。起来不见黄牛犊,寻到落花流水傍。
那马精听得洞外有牧子唱歌,暗说道:“此送死的,天堂路上不肯去,地狱门前撞进来。”正要走将出来衔他进了洞中,与那马子、马孙也当一餐点心。刚刚的走将出来,不想遇着这个王恶,手中拿一条钢鞭,眼儿光光的似个鸱枭,面儿黑黑的似个夷苗,声儿大大的似个张飞喝断霸陵桥,心下倒也惧怕。那精想道:“我放出妖气一口,吹得他骨头儿酸酸软软,冲得他眼睛儿昏昏迷迷,怕他不成?”遂呵动妖气跳将过来。好一个王恶!抖擞精神,虽撞那一口妖气,眼睛也不晓得昏一昏,骨头儿也不晓得酸一酸,就举起钢鞭望马精打去。好一个马精,挣力一跳高有二三丈,扑将下来要咬着这个王恶,又挣力一跳,高有二三丈,扑将下来要踢着这个王恶。如此之跳,四覆三番,被王恶的一条钢鞭左扑来左打,右扑来右打。那马精斗抵不过,却受了王恶一鞭。那马精疾忙走去,被王恶跟踪蹑迹赶至洞口边。那马精不想道王恶赶来,不曾躲避,被王恶又着力一鞭把这马精结果了毕。遂就进到洞去把那些马子马孙一个个打得皮破肉开,魂飞魄散,收拾得干干净净。王恶既除此二怪后,乡民来看,只见南山之南,猴精的洞里枯骨成堆;北山之北,马精的洞里枯骨重叠,哪一个不寒心。这个王恶虽收了二精,一则被妖气所冲,二则是过用气力,不一时亦气绝而死。乡中之民,哪个不说声:“这样英雄可惜,可惜。”于是备了衣衾棺椁,把这个王恶殡埋。此且不题。
却说湘阴县城隍以这个王恶为乡民除害而死,生既为烈士,死当作英神,遂申闻府城隍。府城隍申闻省城隍,省城隍乃奏闻玉帝,就敕令王恶为湘阴一个神道,血食一方,每年一祭。王恶既受了玉帝敕令,遵从湘阴地方显灵显圣。湘阴居民乃高建庙宇祀之,其庙取名“广福庙”,其神即号“广福王”。每至四月初三日,是王恶死的日子,乡中有百姓就宰了猪、杀了羊、烹了鸡、烧了鹅,摆列着祭品齐齐整整。你看这个庙中,到了祭赛之日,朝谒的男男妇妇不知来有几千,烧的香不知烧去了几担,焚的纸不知焚去了几船。岂知这个神道生前是个恶人,死后又是恶神。有一年临到祭赛之期,忽然言语,说道:“你众福户,我有功于汝一方,蒙玉帝敕旨,着令我血食兹土。每年只是吃猪、吃羊、吃鸡、吃鹅,味不见佳。今年祭赛,须把那童男童女我吃。”那些福户听见这样说话,一个个战栗。内中也有等英气之士,跪下庙前说道:“王爷,你乃是助福之神,保佑兹土,怎的又害了人家的童男童女?”神道听得此言,不胜之恼,说道:“尔等居民,不遵神旨,可恶,可恶。”须臾之间就弄出一阵大风,那风好猛呀:
一气怒呼号,摧林鸟失巢。岭前阴气瞑,江上浪头高。折尽章台柳,掀开杜屋茅。摇摇舟与辑,无限客魂销。
风过了又落得一陈雨来,那雨好大呀:
化日正当午,轰雷忽震惊。浓云从地合,骤雨满天倾。瀑泻银河浪,盆翻白帝城。郊原平陆地,倏作汉江横。
雨过了还不打紧,谁知又落下一番雹来。那雹好狠呀:
初疑蜥蜴吐,忽讶伏阴生。搅海翻江势,崩山裂石声。坚口银弹小,光比水晶明。莫道天垂异,还因鬼示惩。
这王恶神道弄的这风也不是风。别的风,只吹得叶、扫得花,纵大的,只折得木、拔得树、飞得沙,惟有这一番风,却把那石头滚下水,又把那人儿吹上天。就是那个雨也不是雨。往时的雨,只是洗着尘、破着块,纵大的只是打破芭蕉叶、淋落碧桃花,哪里见这样大雨,势如银汉倾天堑,疾似颓波泻海门。就是那雹也不是雹。往时的雹,只大如豆子、大如谷粒,纵大的,只如上苑樱桃颗,东国梅子形,哪里有大如斗,坚如石,一个足有五六斤。你看这个神道,只为争了那张嘴,风了又雨,雨了又雹,把那一个大乡村弄得树也没有一棵,禾也没有一丛,瓦也没有一片,在池中的鹅鸭,打得没有一只,在山上的鸟雀,打得没有一个,在路上的客旅,打得八有七伤,在郊外的牛羊,打的十有九死。雨雹止了,那王恶神道却又问道:“众福户们,可用童男女祭赛我否?”众福户见了这个势头,只得承认情愿用童男童女祭赛。那神道才息怒哩。
却说广福庙乡有十保,这十保福户,因用童男童女,第一保推第二保先祭,第二保推第三保先祭。左推右推,只得以拈阄为定,刚刚的该着第一保祭赛。那第一保的头首,问东家要个童男,东家道:“我的乖乖儿子,怎么舍得?”问西家要个童女,西家道:“我的娇娇女儿,怎么舍得?”众头家无奈。那是四月初一日,祭期又至。欲别处去买来,又怕误了祭期。适有一人姓刘名端,家甚富,养有婢女五六十余,小厮七八十余。那刘端是个不近人情的,小厮也不把配那丫鬟,丫鬟也不把配那小厮。(凡)女到十二三岁,欲窦已开,就晓得干那琵琶。内中有一个小厮,尽生得伶伶俐俐;有一个丫鬟,尽生得标标致致。那丫鬟见了那个小厮,就眉来眼去。小厮见了这个丫鬟,就意惹情牵。两个就走在那僻静所在,去干着那事。干到中间妙处,那丫鬟抱住小厮叫道:“心肝哥哥,干得我好快活也。”小厮也抱住丫鬟叫道:“心肝妹妹,干得我好松爽也。”你看他两个,左心肝,右心肝,唧唧哝哝,不想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刘端到着那个所在,听得分明,闻得仔细,乃大喝一声。原来是一个丫鬟、一个小厮,衣服儿脱得光光的,在那里打奸情哩。刘端却把那个丫鬟与那个小厮,叫家人们拿出厅前,说道:“你两个淫乱,按家法要活活打死。”那小厮丫鬟再三讨饶,刘瑞说:“也罢,而今广福庙正要童男女祭赛,莫若把你两个祭赛广福王去。”刘端开了这个口不打紧,只见那些值祭会首,三三两两就到刘端家来讨去了。这个丫鬟、这个小厮用香汤沐浴,至次日五鼓之初,送至庙中祭赛,仍旧摆了些猪羊酒礼,并用两个台盘盛着童男童女。这个神道,往时节祭赛却要十保的福户罗列跪拜,只因有了童男童女,就屏去众人,只用一两个福户在庙中奠酒。那福户们只说这神把童男童女摄去精魂,却无口吃之理。刚奠了两三杯酒,岂知这个神道,猪不吃、羊不吃、鸡鹅也不吃,单单的吃人,就把那童男童女上除了头发、下除了脚趾、内除了骨头、外除了皮肤,尽皆活活的享而用之。那一两个奠酒的福户吓得个魂不附体。这第一保祭了此一年不打紧,其后遂成了额例。每年到四月初三日,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祭赛。只见第二保轮该第三保,第三保轮该第四保,第四保轮该第五保。先间,第二保祭赛那童男童女还是别处买来的,一到了第三四保就要福户们自己亲生儿女,买来的不准帐。这却不是无此例不可兴此例,有此例灭不得此例。兀的是有例不可兴,无此例不可灭。
却说萨真人自上清宫远回,道经此地,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大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又有那乐声响亮。萨真人暗道:“此必人家做斋醮者。”遂转到那里看是甚么善信。忽有一老者见了真人,连忙迎接,邀至茶堂,行礼毕,老者就掇转个椅子请真人上坐,他却下陪。真人问道:“老丈高姓贵名?”老者道:“卑老姓高名表。”真人道:“老丈有几位昆仲?”老者道:“只有一舍弟名节。”真人又问道:“府上今做斋事,是做青苗斋么?还是做保安醮么?”高表道:“今日做个预备亡人斋。”真人道:“预备斋便是预备斋,亡人斋便是亡人斋,怎么叫做预备亡人斋?”那高老欠身道:“先生适从外来,可见那嵬嵬庙宇么?”真人道:“已曾望见,但未曾到那个所在。”高老道:“那座庙叫做广福庙,有一个灵感大王叫做广福王。先年间在此处收了个猴精,又收了个马精,上帝令他血食兹土,因此上叫做个灵感大王。”真人道;“未曾请老丈说何为灵感?”那高老乃忽然垂泪这:“先生呵,那大王‘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佑黎民。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
真人道:“施甘露落庆云,也是好意,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那高老跌足槌胸,叫了一声道:“先生呵!‘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只因要索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真人道:“那神道要吃童男女么?”高老道:“正是。每年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为灾降祸。今年祭赛正轮到舍下。”真人道:“老丈有几位令郎?”高老槌胸道:“可怜,可怜。说甚么令郎,羞杀我也。老拙今年六十三岁,舍弟今年五十九岁,儿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纳了一妾,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真人道:“怎么叫做‘一秤金’?”老者道:“我因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到生女之年,却好有过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作‘一秤金’。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出,今年七岁,取名唤作‘高关保’。”真人道,“这样取名何意?”老者道:“合下供养个关王爷爷,因在关爷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不期今年轮到我家祭赛,不敢不献,故此骨肉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小女舍侄们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人斋者,此也。”真人闻言止不住腮边泪下,说道:“老丈既无儿,膝前止有一女,令弟止有一子,怎么舍得他活生生祭赛?”老者道:“此也出乎无奈。”真人道:“买来的可替得么?”老者道:“这个神明,初祭时买来的他还享用,到如今只要亲生的儿女,买来的不要。”真人道:“你且抱着令爱出来看看。”那高表急入里面将一秤金拖出,马上又叫高节抱出了关保,放在厅前。那小孩儿家哪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哆哆嚼嚼,(霎时)又倒在高老怀中叫声“爹爹”。那高表兄弟见了忍不住眼泪说道:“儿儿,你而今是我的儿儿,明日是广福上的肴馔。”遂放声大哭起来。萨真人心中恻然,说道:“老丈不必恸哭,此两个儿女(原文缺)。”高老道:“先生怎么样救他?”直人道:“吾乃蜀中西河人,姓萨名守坚,修行慕道,曾遇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位仙师传授三种道法。我若用此雷法,此神道即可除,教他吃不得你(家儿)女。”高老道:“不耍当耍,好便是福,不好便是祸。”真人道:“定教你无祸有福,不教你无福有祸。”遂教高老兄弟抱着那两个娃子进去,明早不要送去,萨真人独自一人到那广福庙去。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面分解。
第七回 真人火烧广福庙城隍命王恶察过
却说萨真人迳到广福庙中,只见众福户撞钟擂鼓,摆列着香花灯烛,齐齐整整。那神道却又言语起来,问道:“今日系高表家中祭赛,怎么那祭品还不曾见来?”众福户道:“高表家想必摆着祭礼丰盛,故此来迟。”那神道又问:“童男童女可是高关保、一秤金么?”众福户道:“大王威灵,决不敢更换。”神道:“既如此,那两个嫩嫩的却堪受用。”言未毕,萨真人却站在庙门之外,用三台盖头,八卦护身,脚下踏定着贪巨禄文廉武破北斗之罡,手里掐着离旨火天尊胜南斗之诀, 遂运起五方蛮雷, 又剔起天火、地火、雷火、霹雳火及太阳三味真火,且吹了巽风一口。雷又轰,火又猛,风又大,就把那广福庙烧得一片通红。只见:
梁间出焰,柱上生炎,焰腾腾熏炙天地,炎赫赫照耀山川。先时节只闻得沉檀香扑鼻,到而今不见了锣鼓闹喧天。此好似咸阳初毁,此好比袄庙正燃。钟儿烧断蒲牢纽,香炉爆碎宝鸭弦。篝儿化成火发,签筒儿变作煤烟。烧得那判官们不能把笔,烧得那小鬼们不敢擎拳。广福王烧得焦头烂额,土地们烧的破面落肩。福户们惊得东逃西窜,庙主的唬得叫苦号冤。真个只为童男女,恼起活神仙。放出无情火,好个萨守坚。
却说广福庙火焰腾腾,福户们有儿子的抱着儿子而走,有弟郎的携着弟郎而逃。此时,哪里管甚么庙宇。为庙主的,东边去救件衣服,西边去救双鞋子,厨房下去救些饭锅、饭甑,匙筷碗碟,睡房中去救些草席、草垫、绵絮被单。此时,慌慌张张,哪里管什么菩萨。好一个菩萨,虽是木竹雕的,果有些灵感,见火光它近身边,奋身一跳,就跳出庙门。后来着眼一看,只见一个道人站在庙门之前,驱雷使火。这神道,激得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乃提起钢鞭,望空打来。好一个真人,见此神道来的不善,就挥起张天师所惠的宝剑,抵着钢鞭。那鞭从左边打来,剑从左抵;那鞭从右边打来,剑从右隔;那鞭从上头打下,剑从上隔;那鞭从下头打上,剑从下搪。那神道却也无奈,正要呼集部下兵卒,一齐助阵,却被真人又运起掌心蛮雷,劈头劈脑打去,剔动手中烈火,劈头劈脑烧去。那神道怎生当抵得住?遂问着庙中土地之神:“此是何人?灭我祭祀,烧我庙宇。”土地神道:“小神适才到高表家来,高家土地说与小神道,蜀中西河有一萨守坚,曾得了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仙人法术,又得了张天师所惠的宝剑,此剑飞来飞去上斩天神,下殊地煞。今日放火烧庙、灭童男女祭祀者,正此人也。”那神道闻得此语,此心默然叹道:“这人既有这样本事,我怎么奈得他何?但我当时为了广相王血食兹土,皆是湖广省下都城隍保奏,今不如去见城隍,看作何处。”
于是,驾一朵云雾迳来到湖广省下。只见一所庙中有一位神道,头戴的皂璞头,身穿的大红袍,腰系的黄金带,手拿的象牙笏板,且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傅粉的脸,三绺的髭髯。左边列的判官,右边列的小鬼,威风凛凛,杀气昂昂。广福王到着那里,只见庙前一个土地,乃问道:“此庙中乃是城隍爷爷么?”土地道:“正是。”广福王道:“此城隍爷爷姓甚名谁?”土地道:“你还不晓得他的来历?他乃姓纪名信,当日亲事汉高祖,为臣死忠,汉高祖得了天下,就封他为了城隍之职。”广福王道:“天下许多城隍,终不然都姓纪不成?”土地道:“天下两京十三省,哪一府、哪一州、哪一县不是姓纪的城隍?就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造下了城池,定下了庙宇,城隍都是姓纪的!”广福王道:“怎的这个城隍分外威严些?”土地道:“这个城隍乃是一省之主,省中的城隍比府上的城隍更威严些,府上的城隍比州中的城隍更威严些,州中城隍比县中的城隍更威严些。”此城隍来历兹且不题。却说广福王进到庙中来见了城隍爷爷,因他们职位崇尊,下了一个跪礼。参拜毕,城隍问道:“尔是何土之神?”广福王道:“小神乃姓王名恶,当年先在湘阴地方曾收了猴马二精,蒙湘阴县的城隍申闻爷爷,爷爷就在玉帝前保奏,敕令小神血食那方。不想道,蜀中西河有一人姓萨名守坚,烧了小神的庙宇,灭了小神的祭祀。此今小神们上无片瓦遮身,望爷爷见怜。”城隍道:“既是这个萨守坚,闻得他得了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位仙人的道法,而今奏名真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你岂奈得他何?今日与吾伸说亦是闲的。你莫若跟他一十二年,俟其有过,许尔用鞭打死,以复前仇,待我奏闻玉帝。彼若无过,尔敢妄自鞭打,罪及于汝。”广福王私心窃喜道:“萨守坚,萨守坚,莫说—十二年,一十二时就要复你前仇。一十二时复不得,一十二日也要复了。一十二日复不得,一十二月定要复了,决不到一十二年去。”城隍见王恶恁般欢喜,又恐他公挟私仇,妄自害了真人,却差了本部一个使者与王恶同行,做一个明府。萨守坚果若有过,许王恶鞭打;若无过,不得妄报私仇。王恶应诺而行,符使亦应诺俱往。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萨真人焚了广福庙,转到高表家来。那高表兄弟感他救了两个儿女,遂整顿厚席报谢真人。乃杀了一只刚生的的猪、一只柔毛的羊、一只司晨的鸡、一只红掌的鹅、一只绿头的鸭,又网了几尾锦鳞的鱼,摆列的齐齐整整。萨真人刚至其家,即问道:“此席面何为而设?”高表道:“蒙先生法力救了小女、小侄,聊备此席相酬。”真人大惊,说道:“为我一人,宰此数生,吾之罪也。”遂合掌忏悔,念不住(那)消灾灭罪之经。既而与高老道:“贫道乃出家之人,戒酒断荤,有劳盛设,请收了罢。”高表兄弟愕然,说道:“先生既吃斋,寒舍可没甚么殷勤。”真人道:“不消。吾要告辞而去。”高老道:“广福王烧了庙宇,先生一去,他若来奈何我家,怎生了得?先生可在此权住一二年去方好。”真人道:“那神道被吾烧毁,焉敢再来作祸?你只管放心。”高表兄弟再三留之,真人无奈,也只得权留一两个月。高表兄弟以这个先生既吃斋素,乃呼童去办那斋果斋菜。时四月天气,园中除了枇杷、李子、杏子、樱桃,没有甚么果品,只自己家中还藏的有新新鲜鲜的橘于、甜甜蜜蜜的甘蔗、圆圆净净的大栗、精精洁洁的土瓜。有了这些果品,却又南涧中采取芹菜,西园中掘取笋根,东山上寻取木耳,北山上讨着茅菰。又炊了香馥馥的箐精饭,煮了细嫩嫩的先春茶,开了碧澄澄的金华酒,煮了滑溜溜玉碜羹,把这些蔬菜、果品、饭食叫家童摆在桌上,高表兄弟自去客房中请着真人过午。真人道:“多蒙老丈厚爱,只是贫道受了葛仙翁仙师咒枣的法术,每咒三枣当饭一餐,咒九枣则度一日,这些果品、蔬食菜羹,贫道一发不用。”高老道:“依先生这般说来,一发辟谷了。”既而问道:“怎么叫做咒枣?”真人道:“但念起咒语,其枣自来,今借一小盒子置之席上,待贫道略咒几枚奉送二位贤昆仲。”高节道:“有此妙法。”随安置一盒子于桌上,真人念咒数语,说道:“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奄呵哞呢叭缚轰。”念咒才毕,只见数枣大如梨实,卒至盒中。高老大笑道:“先生之法妙哉,妙哉。”真人捧上高老兄弟,时高老取了一枚,高节取了一枚,高关保、一秤金一人一枚,高表的妻妾,高节的妻妾,也各人一枚,真人发散已毕。高表、高节食其枣,果然滋味异常,一食且饱,乃曰:“先生有此珍物,尚食此野藏山果乎?”遂撤去其席。
却说萨真人在高宅住有月余,一日,确欲辞去。高老不能强留,乃奉银一百两、金一百两、彩缎五十匹、铜铁五十串,酬其救了儿子之功,陈列于庭。时王恶从冥中察之,谓符使曰:“此人若受此重财,是以我做场买卖,必吃吾一鞭。”于是就举鞭欲挞之。符使道:“且看他受否何如?不要卤莽。”只见萨真人见此礼物,倒吃了一惊,说道:“老丈举此竟何为?”高老道:“小女小侄荷蒙救护之恩,特此奉谢,望乞笑纳。”真人道:“我出家人,上无父母供奉,下无妻子养育,我又不去为客为旅,我又不去纳吏纳粟,焉用此重货?请收之。”高老道:“昔有一黄雀,被鹞击之将死,蒙杨宝救之,后衔着双环以报。小老兄弟蒙先生厚恩,若不以金帛酬之,是人而不如一鸟。愿先生受之。”真人道:“老丈,以心相照足矣,足矣。若必欲谢以金帛,此非爱我,反累我也。贫道决然不受。”高表、高节乃双双跪下,定要真人受了这些礼物。真人亦跪下,说道:“请起,请起。”高老道:“先生,若不受此薄礼,愚兄弟就跪到明日。”真人道:“也罢,请起来,我受你一串钱去。”高老道:“请受下金银去。”真人道:“一串钱足矣。”高老又道:“请受下彩缎,做些衣服穿着。”真人道:“我有此衲头足过一生,还要甚么衣服?”遂相别而去。高老兄弟不胜感戴。时符使见了这个真人财毋苟取,乃谓王恶道:“此人轻财重义,好人,好人。”王恶道:“明府不要太夸奖他,前途去定有个破绽处,吾以鞭断送他只争迟早耳。”但萨真人此去不知往在何方?王恶神道察他甚么过失来?且看下面分解。
第八回 王恶察真人过失真人还客商明珠
却说萨真人离了高宅,遍处去云游,思欲救人利物。那王恶神道欲报前仇,东去东跟,西去西跟,只要有些过犯就下手打死他。一日,真人至辰州地方。时九月天气,只见一女子在野田之中拔着蔓青之菜。蔓青是甚么菜?即芜青也。只见那菜呵:
其根白白,其叶青青。种之于田饱上天之雨露,出之于土济下土之生民。既名芜青,又号蔓青。饥食之可以饱肠腹,渴嚼之可以生液津。此本是诸葛之菜,原不是野人之芹。
这菜怎么又叫“诸葛菜”?当初诸葛出师,兵车所止之处,辄令种此菜,故又名诸葛之菜。却说萨真人经过其处,那拔菜女子却是个贤惠的,见了他是个云游道人,即问道:“先生可用个芜青止渴么?”口里一边讲,手中就一边拿来,拿有两颗芜青,敬递将过来。王恶从后面看着,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今日可赏得他一鞭。”符使道:“且慢着,看他如何。”只见萨真人见那个女子送将芜青过来,忙说道:“小娘子,既承你好意,且放在地下,我自取之。”女子道:“你这个先生分外礼紧,别人在我手接去了千千万万,并没有甚么话说。”真人道:“嫌疑之际,不可不谨。”那女子只得将那芜青放在地下,真人遂拿过几文钱儿亦放在地下,说道:“娘子,请受贫道的铜钱.纳取价值。”那女子道:“这个先生,两颗芜青终不然要你买我,今日在这田中不知做了几多人情去哩。”真人道:“小娘子既不受铜钱.贫道亦不敢受芜青。”那女子见他恁般礼紧,只得受下。真人方才取了一颗芜青,说道:“多谢了。”那女子道:“先生,你拿那两颗去。”真人道:“一颗足矣.多取之则伤吾廉也。”遂拿了那一颗芜青,从清流上洗得洁洁净净,才啖而食之。符使着见,谓王恶道:“好知礼君子,难得,难得。”王恶道:“这次被他逃过此鞭,再跟上看,管教他死吾之手。”
却说真人一日到贵州界,地名龙津,有一溪大水,则见:
汪汪巨浸,渺渺层波。恰似四川中倾来峡水,恍如九天里泻下银河。深深的无底止,泛泛的有漩涡。不见那中流挠掉,只闻得隔岸渔歌。叫一声舟人,前也不见后也不见;望满溪水势,左不奈何右不奈何。真个是,滩前急水潺潺下,浪激渔矶飞白花。日暮江边无宿店,唤船人立渡头沙。
时天色已暮,这一边又无宿店, 欲过那一边去,又不见渡船。萨真人左寻右找,只见有一只渡船还系杨柳之中。原来是那渡子怕人撑他的船只,胡过乱过,故此远远的将垂杨维定。真人此时无奈,只得上了船只,解下垂杨,拿起—根竹篙,把那船儿就撑出柳阴之中来了。时王恶看见就举起钢鞭说道:“取物不问主,过渡不还钱。”就要当脑一劈,符使忙止之,说道:“不可莽撞,这样小事怎的胡乱打他?且看他过到那边去何如?”只见萨真人既撑出船来,水渐渐的深,浪渐渐的大了,乃放下竹篙将桨儿架上,着力荡上几荡,就荡到这一边岸来了。这岸仍有些柳树,真人跳下船去,就攀下那杨柳枝来,把船儿维系牢牢的,遂取过几文铜钱,放在船仓之中,作一揖而去。符使看见真人这般行移,乃连声称羡,说道:“‘不以善小而不为’,难得,难得。”王恶用:“明府,且不要称羡,谅他逃得我这次不打他,定逃不得下次。”此且不题。
却说萨真人一日又云游到榆溪,时乃九月之间,忽然起一阵狂风。那风呵,真个是:劈面来吹我,起眸不见他,过江千丈浪,折竹万竿斜。风起处,就下了一阵大而。那雨呵:随风淋滴滴,倾盆势不息。涌起沟渠水,打破芭蕉叶。萨真人正在途路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无个亭子歇息,却有几多不尴尬处,只得撑开着雨盖,遮一遮那风雨。不想被一阵狂风把那雨盖儿揭在空中而去,可怜这个真人,大雨淋头,水流满面,身上衲衣无一寸纱儿是干的。王恶跟着说道:“今日这个守坚被风吹雨淋,他若有呵风骂雨之心,定赏他一鞭。”符使道:“且慢着,看他怎的。”好一个真人,破雨而行,冒风而走,雨大淋头,泥且没胫,此正是: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难。说话他并无半句话儿嗟怨,只有一伙旅客约有十二三人,走忙忙的赶上真人,说道:“这位先生,怎的雨伞也没有?”真人道:“雨伞倒有,只适才被狂风揭去。”内有一客商道:“今日的风也不是风,今日的雨也不是雨。”又有一客商道:“这个时候,要这样大风怎的?终不然清明风、鱼苗风、桃花风。”又一客商道:“这个时候也没用这样大雨,终不然是豆苗雨、梨花雨、黄梅雨。”又一客商道:“我若做神仙时节,把那行风的风伯,行雨的雨师,吊在半空之中,每人打他一千。”你看,途路之中,人多嘴多,讲的话儿,真不真假不假,哪里有些儿正经。真人道:“你们列位老爷.此是天定事,不要这等怨三怨四。”内有一客商道:“你这先生,遍身湿湿的,还恁般心宽,全不想会黄肿病哩。”真人道:“人语讲得好:‘黄肿不打行路客,痰火不害苦力人。”这却不打紧,内又有一客商道:“雨若还不止,只愁你没有衣服换哩。”真人道:“谅此时没有久雨,这衲头今日是大雨淋湿,明日天晴,又是日头替我晒干,天公岂肯亏负我们?”内有一客商笑道:“这样的人,是个古老的君子。”萨真人虽是这等讲,只见那雨下的转大。那些客商们说道:“先生,雨转大了。你慢慢的行,我们向前走罢。”真人道:“不在忙上,前途亦有。”真人说便是这般说,只见“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风雨自巳时初起,到午时中就止了。遥望长空,云收雾散,一轮红日刚照当头。真人乃到了一亭子之上,脱下了衲头,止穿着身上短衣,把袖头扭去了水,对日曝干,自坐在亭子之上,乃吟诗一绝云:
雨骤风狂天地昏,长途旅客欲销魂。而今喜得阳和出,多谢苍天覆佑恩。
时符使看见这个真人,落雨之时淋得个孤孤凄凄,好似雨打寒鸡,破衲头一身是水,全无半点嗟吁,及天雾之时,又吟诗答谢天公,乃叹道:“此好人也,此好人也。”王恶道:“明府,明府,且不要恁般称羡他,自有不停当处,你看我结果着他。”
一日,真人又到永宁州,有一地名叫做濯濯乡,一连二十里并无一根树木。山无树木,此孟子所云:“是以若彼其濯濯也。”因此叫做濯濯乡。真人行至其处,忽然有大便,此乃紧急之事,哪里还忍得哩?王恶喜道:“此化日当空,若还秽污三光.须教他作鞭下之鬼。”符使道:“且看他怎的。”只见真人左寻右找,没一个厕屋,又没根树木,当空而便,恐秽污了三光。好个萨真人,前番被猛风揭去了雨伞,此时又买有新的,于是从田心中间,将那雨伞撑开,遮了日头,方才大便。便了即以手扒着土块,厚厚的掩之,然后撤去其伞,却从溪流中洗溜溜干干净净。又念了几句“九凤破秽”的神咒,再念几句“乾罗答那”及“常清常净天尊”解那厌秽。符使看见这等,乃与王恶道:“此人细行谨密,无一疵可指,你还打得他么?”王恶道:“明府,明府,打他不在今年,定在明年,你只等等看。”
却说真人一日又行到曲靖府甘兴驿,忽见歧路之傍遗有一颗明珠,那珠呵:
光光莹莹,团团圆圆,似参星商星之灿烂,如奎宿壁宿之光寒。赤水之遗以象罔而得,合浦之去因孟尝而还。此珠啊,曾系之骊龙颔下。此珠啊,曾蕴之老蚌腹间。魏惠玉尝悬以照乘,伍子胥且怀以过关。真个是圆似丹砂洗药井,光如露水走荷盘。蛇报隋侯真是异,蚁穿孔子实为难。
真人见了这一颗珠光亮亮的可爱,乃说道:“明月之珠委弃道侧,行者在过岂不按剑相视乎?”乃低着头捡将起来,指去其尘垢,遂以纸卷定,藏于袖子之中。王恶看见,乃举起钢鞭对符使言说:“道不拾遗,古之淳俗,守坚在路途之上捡人明珠,不打死他更待何时?”符使急止之,说道:“焉知他捡了此珠,把还人不把还人?”王恶道:“那一颗珠儿,他已曾将纸卷了放在袖子之中,尚把还人哩,我只是赏他一鞭。”符使道:“城隍爷爷叫我做明府,你若胡乱打死了人,我就与你做对头。”王恶无奈,只得忍住了性子。却说这个真人捡了这一颗明珠,却也不去,就坐在草坡之上等那失珠人来,好把原珠还他。左望望不见,右望望不来,时天色已晚,将欲投店家寻宿,又怕那失珠人走来。此又是十字之路,不知那失珠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却有些不尴尬处,只得在草坡之上权坐一夜。
却说那失珠的乃是江西一个客人,因走广东攒有五六百两银子,见了这颗明珠,就用去五百两银子买着这颗珠儿,用壹百两银子做盘缠,迳往云南省上去卖。不想路程又远,日子又久,珠囊儿放在胸前,日夜不曾取下,不觉的线脚儿绽裂。那囊儿既然绽裂,明珠是个滑溜溜的东西,就溜将出来,掉在道路之上。那客人行了半日并不知觉,到了黄昏时候,投店歇客,放下行囊就问那主人家买了两壶酒吃,软一软脚力。吃了酒,却解开胸前的珠囊,把那颗珠儿看一看,不想着这个明珠却做个“乌有先生”去了!那客人遂放声大哭。店主们倒吃了一惊,说道:“客官,你既然会发酒疯,少少的吃一壶也罢,谁叫你就吃两壶?”客人道:“主人家,不是我发酒疯,我穿的也在那个珠上,吃的也在那个珠上,娶妻子的也在那个珠上,买田地的也在那个珠上,做房子的也在那个珠上。今那个珠儿不见了。’店主道:“客官,你那个猪儿怎的就娶得妻子?又买得田地?又做得房子?恁般干得许多事儿?我前日宰一个大大的猪,不过值得一两二三钱银子,做一件衣服还不够些,到又卖了一个小猪儿贴凑。”客人道:“我的珠儿会走。”店主道:“我晓得了,岂有个猪儿不会走?我前日那个猪儿,刚放出圈来,他就跑有三四里路去,是我雇得几个健人才拿得转来。”客人道:“我不是养的猪,我是走盘的明珠。”店主道:“这等是个宝贝,你好不仔细。”客人道:“店主公,我把行囊交付与你,我星夜走转原路上寻一寻来。”店主道:“客官好不知事,我这个所在,深山茂密,蛇虫又多,老虎又多,山魁魍魉鬼又多,你若独自夜行,不是蛇伤就是虎咬,不是虎咬就是着鬼迷,只愁你没有十个性命。明日若死了时节又来贻累我店家,莫总承,莫总承。”客人无奈,只得等天明而行。那一晚,惺眼而坐,万种愁怀,口里念着那一颗明珠,心里想着那一颗明珠。此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既而忽闻得樵楼之上,鼓打五更,鸡儿拍翅而鸣,咿咿喔喔。客人乃辞着店主说道:“主人家,你替我看顾一看顾行李,等我去寻取珠来。”店主道:“天色敢怕还早。”客人道:“天将明矣。”遂出了宿店之中。
时残月未沉,晓星尤亮,那客人找寻旧路,过一长亭又过一短亭,一路上啼啼哭哭,逢人就问,说道:“我昨日在这条路上掉下了一颗明珠,若有人捡得,卖了珠,情愿把价钱与他平分。”其人答道:“昨日失珠,今日来寻,那里有这样善菩萨把还你?”那客人闻得这样说话,愈加烦恼。刚刚的日之将午,来近甘兴驿。萨真人坐在草坡之上,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得咽喉之中气乱喘,腮边两泪落千行,真个可怜。真人忙问道:“答官,你莫非昨日失珠的?”客人道:“吾正是,昨日掉下一颗明珠,不知甚人捡得?若有人发善心见还于我,情愿把珠价与他平分。”真人道:“你做买卖的人,好不仔细。我昨日午时节到此捡得此珠,等你半日,不见你来,夜间又在此坐了一晚,等你到今日。”遂从袖中取出原珠,说道:“此珠是否?”客人乃愁中变喜,忧里生欢,说道:“此珠正是。”真人遂慨然还之。客人道:“难得先生这样好心。可跟着小人去卖了此珠,将价钱均分。”真人道:“好说,我出家人一文不取。”客人道:“难得先生好意,等了我一日一晚,既不分小人珠价,请受着小人一礼。”真人道:“不消得。你若低着头拜我,我也跪着膝还你。只相揖而别就是。”客人遂与真人楫别,感激不尽。客人往南而去,真人望西而行,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符使在空中看见此事,乃连声称羡,说道:“此萨君,必是孔夫子出世,释伽佛重生,不然哪里得这一副好心肝。此人神仙少他的不得。好人,好人。”王恶见这个符使恁般羡他,说道:“明府,明府,我和你只跟他九年,还有三年。这三年你再看一看,看他该死不该死!”但不知此后王恶跟他何如,且听下面分解。
第九回 李琼琼不守女节萨真人远绝女色
却说萨真人一日云游至一地,名赛花村。怎么叫故“赛花村”?其村山形古怪,东西南北各有一岭,相似个美人仰卧,俗呼“美人赛花。”村故名其形曰赛花村。其村中女子多淫乱。有一李琼琼嫁与周天荣为妻,天荣有一契兄姓姚名九德,为四川成都府知府。天荣往其任所相访,姚九德一见天荣,此是他乡遇故知,不胜之喜,逐留于任所,二年不曾回来。其妻琼琼在家却交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刘娇郎,一个是沈俊郎。这娇郎、俊郎,总觉相好的朋友,且同窗读书,有管鲍分金之雅,效廉蔺刎颈之交。刘娇郎又与周天荣有姑表之亲,叫着李琼琼是个表嫂。一日,娇郎至天荣家中问表兄在成都去了,还有信回来没有。只见这个李琼琼就出来与姣郎相见,则见他,姿容雅淡,气质温佳,腰似嫩柔柔凝烟杨柳,貌如娇滴滴出水荷花。莫羡着秦弄玉楼头吹萧管,休夸着王昭君马上拨琵琶。娇郎一见,就深深唱一个偌儿,说道:“表嫂嫂拜揖。”那李琼琼连忙回礼,说道:“娇郎叔叔莫怪。”就问道:“娇郎叔叔,你自表兄去后再也不到我家,不知甚么事恼了你?”娇郎道:“岂有此说。只是宗师接临,考期在迩,我们要读些书,因此不曾来得。”这李琼琼因丈夫去了,不知辜负了几多佳期,一见了这个娇郎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不觉花心动也。这个刘娇郎是个少年子弟,一见了这个琼琼,“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也不觉的春心动也。真个是:“佳人貌美郎君俏,郎才女貌两堪夸。新柳恋莺莺恋柳,好花迷蝶蝶迷花。”那李琼琼就问道:“刘郎叔叔,今年可娶婶婶么?”娇郎道:“渐愧,渐愧,我婚姻未动,还早哩。”琼琼道:“有这样少年的才郎,哪里愁没有妻子。”娇郎见这个琼琼有怜惜之意,乃问道:“嫂嫂,你表兄去后,亏了你独睡,可不槌床倒枕么?”李琼琼但笑而不言。娇郎又道:“嫂嫂若不弃嫌于我,我今晚特来相陪。”琼琼又笑而不言。娇郎见琼琼有些意思,乃近前将琼琼搂抱,亲了一个嘴儿。你看他两个,淫兴俱发,如鱼戏水,似凤求鸾,就走进卧房之中,解了纽扣、松了罗带、脱了衣服,兴浓浓做一个握雨携云,好不快活也。云雨罢,娇郎乃告辞而去。李琼琼又约他夜间早来,两意踌蹰,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刘娇郎转到馆中就与沈俊郎讲及此事,说道如此如此,却引得沈俊郎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去了。至黄昏之后,刘娇郎与沈俊郎道:“你今晚一人睡罢,等我去与表嫂歇一晚来。”沈俊郎道:“你只管去。”他口里说便是这般说,心里却使个机关,等娇郎出门时节,他就蹑着脚踪儿同去。去到周家,只见李琼琼正坐在灯光之下,一见了娇郎,两个就搂抱起来,不住声的叫“心肝哩。”沈俊郎乃忽然走将出来:“好嫂叔,好嫂叔。”李琼琼吃了一惊,刘娇郎道:“天杀的,你却来怎的?”李琼琼遂问道:“娇郎叔,此是甚么人?”娇郎道:“是我结交的沈俊郎。”李琼琼方才与俊郎施个礼儿。沈俊郎见这个女子果然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脸似文君俊,丹青难画描。”止不住的神魂飞越。那李琼琼也见了这个沈俊郎标标致致,温温存存,却被那崔莺莺爱了张生,非但是汉相如喜着文君。沈俊郎就与刘娇郎说道:“契哥,契哥,今晚可平分风月,岂可独占上林春色乎?”刘娇郎:“我与你相好的人,有甚话说?只要问我琼琼嫂嫂。”琼琼道:“沈官人既是娇郎叔叔的心契,我也不好推辞。”于是三个人共着一张床而睡。李琼琼睡在中间,沈俊郎睡在里边,刘娇郎睡在外边。这一晚,却是沈俊郎先与李琼琼云雨。你看他两个是新相交的人,几多意思,几多温存,几多摩弄,亲个嘴儿舌尖上却是有糖的,闻着气息儿鼻孔里都是有香的。此正是:“乐莫乐兮新相知也。”沈俊郎云雨已罢,却轮到刘娇郎来。你看他两个,日上已交合一次,到此乃是爱上增爱,情上加情。刘娇郎叫不住“娇娇的嫂嫂”,琼琼叫不住“乖乖的叔叔”,何等的妙妙。既而,沈俊郎又问着琼琼:“事齐乎?事楚乎?”琼琼道:“我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于是,面朝着外边就抱住刘娇郎,面朝着里边就抱住沈俊郎。此正是:“洞房春似海,一刻值千金。”李琼琼好不快活哩,刘娇郎好不快活哩,沈使郎好不快活哩。自是两人夜去明来,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萨真人云游至赛花村,来时天色已晚。真人遥望着前村绝无烟火,欲向前进,又看见山高树密。刚刚的来到周宅门首,只见有一个槽门。真人却不敢惊动里面,悄悄的坐在槽门之下,意欲坐过了此一晚,明早好行。那知道李琼琼在里头望见,心里想道:“我今晚约了刘娇郎、沈俊郎来赴幽期,这个道人却又在门首,好不方便。”乃叫着一个小厮,名唤周保,这周保是天荣往成都时节雇着他供给柴水的。琼琼与他说道:“外面槽门下有个道人,你叫他进里面来睡罢。”那周保就去与真人说:“先生,天黑了,此间不好坐,请进里面去睡。”真人道:“我是出家之人,你这里又不是客店,我不好进去。”时李琼琼就在里面说道:“先生,那外面不方便,你只进来睡罢。”此时真人只说是这个人家贤惠,就跟着那小厮在里面去歇息,竟不曾问得他家中有男子没有。
却说沈俊郎与刘娇郎日上去酒家饮酒,饮到中间,刘娇郎道:“今晚到李琼琼家去,头一次云雨可让我先。”沈俊郎道:“我要先。”你看他两人相争前后,就在酒楼之上打将起来。沈俊郎把一个杯儿劈面打去,那杯儿破了,却把刘娇郎的面皮割破,鲜血长流。刘娇郎就拿起一双箸劈头打去,打得沈俊郎眼上青肿肿的。两个转到书馆,刘娇郎道:“今晚大家不要去。”就与沈俊郎封定衣襟,两个只对着一盏青灯,眼睁睁的对坐。不想道,李琼琼倚着个门儿长望短望,望着两个情人,自言自语,说道:“往夜两个双双而来,今夜却怎的一个也不来。刘娇郎不来,得沈俊郎来也好。沈俊郎不来,得刘娇郎来也好。”你看他转思转量,越愁越恼,真个是望得人眼儿穿,想得人肝肠断的。
说话时至三更,李琼琼思情难遏,欲火炎炎,乃骂道:“两个短命死的,害杀人也。”猛然间暗想道:“适晚来的那道人,丰姿潇洒,却也生得好个人品。莫若与他消遣一番,岂不是好?”乃提过个灯亮,走在萨真人睡处而来。时真人又不曾闩上房门,李琼琼一推就开。真人一见,遂欠身而起。李琼琼乃施着一个礼儿道:“先生休怪。”真人也只得作个揖儿回答于他。时王恶就举起钢鞭,磨拳擦掌,嚼齿咬牙,对符使道:“明府,明府,我跟了十年并不曾遇有此孽障,今晚该死了。他若少有邪曲,就赏他一鞭。”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他到四更。符使道:“这是个大关键,萨君若有不停当处,凭你处置。”此且不题。
却说萨真人回了那琼琼一揖,说道:“小娘子提亮来此,欲何为耶?”琼琼道;“适晚先生来,妇人不曾殷勤得,今特来相陪一陪。”真人道:“小娘子差矣,‘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嫌疑之际,不可不谨,请回避。倘有人知道,不当稳便。”琼琼道:“我的丈夫远去,公姑又无,只有个小厮而今睡得浓浓的,先生,你却要知趣些儿。”真人道:“妇人家,三从不失,四德无亏,才是好妇道。出家人六根俱净,五蕴皆空,才是个好道人。小娘子你让贫道做一个好道人,你却也做个好妇道罢。”言罢就要走出门去。不想道这个琼琼把定着门儿,说道:“先生,你进了我的房门,出不得我的房门,走哪里去。”真人道:“小娘子,看天面,贫道实不喜干着此事。”琼琼道:“青春易谢,佳遇难逢。今夜先生遇妾,不与妾相交一场也是先生蠢。妾遇着先生,白白的放先生脱去也是妾身痴。”遂挨就真人身傍,欲与交合。真人无奈,只得拔出所佩之剑,递与琼琼,双膝跪下,两泪长流,说道:“小娘子,你今晚必欲贫道交合,愿借小娘子之手,将贫道之剑,刎下头来。”琼琼见真人这般言语,心才休了,说道:“先生,你是个好人,恕贱妾戏谑之罪。”才提着灯亮出去。至天明,真人以这个妇道不德,却不辞而行。
符使看见摇一摇头,伸一伸舌,说道:“这样大孽障,亏萨君摆脱,难得,难得。”此时,王恶亦稍心服,说道:“这一个关头,准拟他吃我一鞭,不想他又逃脱去了。再跟他两年,看是怎的。”但不知此后何如,下面分解。
第十回 萨真人殓老惜幼用雷火驱治疫鬼
却说萨真人一日又云游至一地,名西浦。那西浦旷野之中死有一老者,恰有八、九十岁。遗有一幼者,可只是两三岁的孩子。彼时王恶与符使先至其处,王恶道:“萨守坚来此,若不怜惜死者,不看顾幼孩,此乃忍心害理,可要打他一鞭。”符使道:“惜幼怜死,到也是个大道理。他若没有此心,我也难教你莫打,只看他怎的?”言未毕,萨真人却前来也。只见歧路之上死有一老者,又遗有一幼者。那死的老者怎生可怜?则见:
长长的髯好比三冬之雪,短短的发偏疑九月之霜。圆净净的死不瞑目,赤喇喇的体精光。脚下无一双破破损损的旧袜履,身上无半件短短小小的好衣裳。此是何一方孤孤苦苦的父老之辈?这是哪一处巴巴结结的丈人之行?甚情由不好好生生终于正寝?那缘故却伶伶仃仃横尸于道傍?乌鸦见之欲伙伙群群飞下而共啄,黄犬闻得思三三两两帅众以相伤。这般呵令人凄凄惨惨,真个是死得凄凄惶惶。
那遗的幼者,却又怎生可怜?则见他:
泪眼儿点点滴滴,哭声儿呜呜呱呱。似伶伶仃仃的乏乳幼羝,例咿咿哑哑的失哺雏鸦。这不是邓伯道丢着亲嫡嫡的儿子,这不是刘氏女撇下着孤孤苦苦的娃娃。可惜他嫩嫩雏雏年两岁,为甚的啼啼哭哭路三叉?别人家儿女尚包包匝匝于襁褓,此处的孩子怎抛抛闪闪于泥沙?觑他的容颜却懒见嬉嬉笑笑,闻他的声气但只会叫着奶奶爹爹。哭奶奶的哀哀怨怨声哽哽,望爹爹的悲悲切切眼巴巴。试看他凄凄惶惶的行状,却令人伤伤感感的嗟呀。
却说那死的老者为甚的身上无衣,脚下无鞋?为因有个乞丐在此经过,见了这老的将死,就剥去了衣服鞋袜,所以身上光光的。真人来到此处,看见着老的无所终,幼的无所养,止不住愁积胸膛,泪流腮颊。又见这死者无衣无履,他就脱下了两个衫子,又脱下了脚下的鞋袜,缓缓的为死者着了。却又不忍这娃子啼哭,怕他饥饿,连忙的咒有一枚枣子,把与那娃子止饿。那娃子吃了那枣才不啼哭。真人思欲埋此老者,不能备副棺材,莫说备棺材,旷野之中就是要挖个土穴,也没有借一张锄头并一个簸抬儿处。没奈何的,只得将所佩法剑缓缓的把土儿锹着。锹的土多,却又把个衲衣襟包将出来。此好似甚的?就相似个“贤哉赵氏女,麻裙包土筑坟台”一般。土坑儿挖有两三尺,真人又将那法剑东去砍些树枝,西去砍些蕉叶,将那树枝蕉叶儿在土坑中先铺了一层,然后抱着死者放在枝叶之上,又把着蕉叶儿重重叠叠的盖了几层,遂又包着土将那尸骸掩覆。掩覆已毕.乃淬砺其剑,插入匣中佩之。遂背着这个娃子寻他的亲属,默想道:“此老者必是娃子的公公,这公公或抱着孙子往哪里去的,不想死于此地。这娃子谅必不出十里之外。”于是,往东村借问,东村无一人晓得。往北村借问,北村无一人知道。往西村借问,西村无一人招认。真人只得往南村而去,恰去到一个人家,有一位长者八十余岁,只见那长者:
拄一根不长不短的竹枝,服一件不黄不白的布袍。戴一顶不高不矮的绒帽,系一条不大不小的麻条。真个是香山五老中一叟,兀的是商岭四皓内二髦。虽不为清朝元老居廊庙,却原来陆地神仙隐蓬蒿。
这老者一见了这个娃子,就问着真人说道:“先生,此娃儿从何处抱来?”真人道:“贫道昨日在西浦,只见旷野之中歧路之上,死有一个老者,又遗有这个孩子。那老者是我埋了,今抱此娃子寻他的亲属,闯了一日怎的没有个下落。”老者闻言,即“呀”的一声,不觉那泪珠儿就掉下来。真人问道;“长者为何下泪?”老者道:”这死的却是郑德翁,此娃子是他的孙子。德翁一生积善,只因他住坏了居址,做坏了房子,招瘟惹灾,不想道今年合家染了个疫症,一个儿子一个媳妇病甚重笃,将欲气绝而死。这德翁恐这个孙子倘又被疫症所染就绝了后,想必抱这娃子到女儿家去躲逃。德翁到他女儿家里恰有三十里路程,德翁是个九十岁的人,一定行路不上,就死在西浦。可怜,可怜。”言罢,又凄然泣下。真人道:“敢问老丈姓名,与德翁是亲戚还是宗族?”老者道:“卑老姓杨名丰吉,却非德翁的宗族,亦非德翁的亲戚,只德翁幼与卑老同窗。今德翁死在西浦,卑老不曾葬埋得,先生葬埋;此一个娃子卑老不曾搭救得,先生搭救,难得先生恁般好意。”真人道:“说哪里话。”既而问着杨老道:“德翁之家住在那里?”杨老以手指前村道;“那一所房子便是他家,只是先生不可去。”真人道:“老丈,怎的叫贫道不要去?”杨老道:“吾料德翁儿媳今必死了,而今精怪们都聚在他家,莫说是夜间出现,就是白昼也出来现形。或在屋上打尾,或在楼上抛砖。那个所在,今有路没人行,有饭没人吃。”真人道;“贫道有些法术,颇能驱灭精邪,救活死病,去看一看不打紧。”杨老道:“先生既有妙法,去也无妨,但这个娃子只放在卑老家里罢。”真人道:“我抱去的还是。倘或他父亲母亲未死,若见着这个儿子就也宽心,可不减却些病症?”杨老道;“这也说的是。”真人乃辞别杨老而去。
刚去到郑氏之家,果然精怪纷纷,大的大、小的小、长的长、短的短,脸儿白白的也有、脸儿青青的也有,脸儿黑黑的也有,头发蓬蓬的也有,眼睛翻翻的也有。抛砖的抛砖,弄瓦的弄瓦,舞棍的舞棍,耍拳的耍拳。你看白昼之间尚如此出现,哪个人还有甚大胆,在此来行哩?好一个真人!把这娃子放在怀里,存了神,捏了诀,掌心上运动了蛮雷,手指上剔起着猛火.雷轰轰火烈烈,就把那些妖精怪物雷打得个魂飞魄散,火烧得个心寒胆裂。须臾之间,就象似个热汤浇雪一般,并不见些形影儿。真人逐进到房中,只见德翁的儿媳气奄奄欲绝。真人却将王方平仙师所授的棕扇,一扇退热,二扇生凉,三扇毛骨辣然,那夫妇死中回着个生儿来了。这夫妇,虽则是死中回生,他两个病了半月有余,粥汤也不曾吃有一口,又哪里有些气力。真人遂咒着枣儿说道:“羊角羊角,鹿卢鹿卢,安轰呢呵叭缚轰。”其枣遂自袖中而来,真人乃取将出来,每人与他两枚,那夫妇食之就觉的身体康健,遂下着床来。其娃子看见自己的父母,遂呱声而哭。真人乃解开怀中,抱出这个娃子,付还于他。其人问道:“先生,我的小孩缘何在你怀中?”真人道:“我昨日在西浦经过,见一老者死在路上,这娃子站在那老者尸傍啼啼哭哭。是我把那老者葬埋,因抱着这个娃子,访问他的亲属。适才遇着杨丰吉老丈,说道死的是你令尊,这娃子是你今郎,又说道你夫妇病重,却是我驱灭精邪,救活病症,今送着令郎还你们哩。”只见那夫妇闻得此言,放声大哭。其夫哭道;“我父不得其死矣。”其妻亦哭道;“险些儿断送我的娇儿。”夫妇乃双双伏地拜谢真人,说道:“吾父蒙埋葬之恩,吾儿蒙救护之德,吾夫妇蒙活命之惠,粉骨碎身无以为报。”真人见这个夫妇双双拜倒,乃连忙扶起着其夫,又叫那丈夫以手带起他的妻子,且说道:“我出家人,济民利物是我的本等,怎的言谢?但你令尊死,我只是草草的埋葬。你还要办着衣衾棺木葬过才是。”真人吩咐已罢,遂辞别而去。其夫妇送出大门,不胜怏怏。
符使看见真人恁般所为,乃叹曰:“萨君德行,古人鲜二,今世少双,神仙岂少得他的。”此时,王恶亦心服道:“此一节,却也是场最难的事。”既而,符使与王恶道:“吾与尔跟随萨君刚刚的一十二年,萨君无一毫可訾,诚真人也,不久必入仙阶。你可投他收录,为他部下一将,却不是好?”王恶道:“谨如教命。”符使道:“吾将回见城隍爷爷,今与汝别矣。”遂相辞而去。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真人一日至龙兴江,时暮秋天气,正是被水净而寒潭清的时节。真人见秋水澄湛,乃临流而羡,因吟诗一首云:
野水连天秋一色,西风不动碧波平。泓泓不许微尘汩,湛湛由来彻底清。万顷冷涵罗黛绿,一川寒漾鸭头青。人心若是无渣滓,自信胸中玉鉴明。
真人咏此诗句此,正是因水见心,因心见道。忽见水中有一神影,其神面方方的,头戴黄巾,身披金甲,左手拽袖,右手执鞭,现于真人之前。真人问道:“尔何神也?”其神答道:“吾乃湘阴广福庙之神,姓王名恶。当日索祭童男童女,被真人焚吾庙宇。今相随一十二年,暗中伺察,只候真人有过则报复前仇。今真人功行圆满,当录仙枢,愿乞为部下一将。”真人道:“汝乃凶恶之神,苟若坐吾法中,汝率意妄行,必损吾法,吾决不收尔。尔去,尔去。”其神道:“某今悔过前非,改邪归正,真人若不收录,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者安在?”真人道:“汝既这等说,能始终一节么?”王恶乃发下咒誓,说道:“我今日改邪归正,若不终始一心,轰雷乱劈,永劫堕于阴山之狱。”真人道:“既如此,可改尔名,易‘恶’字为‘善’字,自今以后只呼‘王善’。王善乃拜首而谢。真人道:“我今欲游酆都,济拔些幽魂游魄,尔能相从吾否?”王善道:“既蒙真人收录,半步不敢相离。真人若去酆都,小神亦愿与俱往。”真人道:“既如此,可随我同行。”但不知真人此到酆都如何,下面分解。
第十一回 萨真人往酆都国真人遍游地府中
却说酆都国乃是个鬼国,在地之尽处。萨真人是个生人,如何去得?盖缘他遇了葛仙翁仙师,每日咒枣而食,既辟了其谷,身体轻便,履高山如平地,浮深水如陆路,故此去得酆都。真人要去酆都作甚?他原先未学道时,为猾吏而陷死人命,做庸医而谋杀人命,未曾救度,心歉歉不安,故此要往酆都国里救度那一干死人。真人既去到那个所在,只见阴风飒飒,黑雾漫漫。见一个小城廓内有一青脸鬼使喝道:“甚么生人敢进此关?”真人道: “这叫甚关?”鬼使道:“不会起眼看看?”真人抬头一看,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真人道:“我云游道人,要往酆都国一游,鬼使可放我过去?”鬼使道:“你既是云游道人,我不接过关钱罢。可过去,可过去。”真人遂进了鬼门关。鬼使却见了王善形容古怪,手执钢鞭,乃问道:“此何神道?不要来混扰我冥司。”真人道:“此吾部下一将。”鬼使道:“这不要夹带奸细。”真人道:“不敢。”于是鬼使亦放王善过去。真人既过了鬼门关,行不数里,见一座楼台呵:
巍峨高耸通云汉,槛设一横白玉段。兽鼎香云袭御衣,绛纱灯火明宫扇。左边猛烈摆牛头,右畔峥嵘骡马面。接亡迭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唤作冥司总会门,阎君住的森罗殿。
真人在外面左观右看,时十代阎君正聚于殿上议事。是哪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伍官王、阎罗王、泰山王、平等主、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牛头马面一见了真人,乃禀于阎君说道:“森罗殿前有一个道人左顾右盼,却又是个生人,更带着一个神道,不知是哪里来的?”秦广王道:“此必蜀西河萨真人也。”宋帝王道:“尊王何以知之?”秦广王道:“日前湖广省城隍备述此人德行,此人佩参张天师符录,奏名真人,法力高显。当初烧了广福庙,真神王善跟他一十二年,欲报前仇。见其并无过犯,因求着真人收录为将,来此者必定是他,其神道乃王善也。”遂命判官崔玉问之。崔玉一见真人,乃相与稽了一个首,遂问道:“足下来此,愿通姓名。”真人道:“吾姓萨名守坚,蜀西河人也。来此欲见阎君。”崔环道:“此位神道何人?”真人道:“吾部将王善。”判官道:“既如此,少待。”遂回复阎君说道:“所来者果萨真人也。”十代阎君遂命着判官请进。真人一至殿下,十代阎君群然降阶迎接。真人与阎君相见礼毕,遂分宾主而坐。秦广王问道:“真人来此,有何见教?”真人道:“吾父吾母死在冥司,今贫道来此欲求一会。”阎罗王道:“令尊令堂生前的素行无疚,今已转轮于天堂国矣。”真人又道:“贫道五十年前不曾修行时节,曾为医为吏,不想到为医时误投些药饵,为吏时舞弄些刀笔,曾陷了几人性命。今者特叩尊王,愿施救拔,使这干枉死之鬼不归怨贫道。”阎君道:“这一干鬼而今倒不知转轮出世也未?真人可自枉死城访之。”真人道:“烦命一使引导何如?”秦广王道:“吾今令判官同行。”于是真人辞别了阎君,下了森罗宝殿。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崔玉判官引真人地府游玩,王善相随。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约有二十余丈高,左右两条路,右边的是上路,左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的上,下的下。上去的有些忧心悄悄,下来的着实两泪汪汪。真人问于判官说道:“崔先生,那是甚么台?”判官道:“真人有所不知,大凡人死时,头一日在当坊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圣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这酆都国里。到了这里,他心还不死。阎君有个号令,允许他上这高台望着家乡,各人哭一场,才死心塌地。因此这个台叫作‘望乡台’。”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约有二十余丈,却只是左边一路,台上并没有人行。真人问道:“那台是个甚么台?”判官道:“为人在世,只有善恶两途。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从这个台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真人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只一条路。”真人道:“怎的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走了一会,只望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一边山上刀枪森森。真人问道:“那两座山叫做甚么山?”判官道:“烟飞火爆的叫做‘火焰山’,刀枪森森的叫做‘刀枪山’。那火焰山有一个说法:为人在世,冷肠冷肚,冷语冰人的,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来,烧得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刀枪山也有个说法:为人在世,两面三刀、暗箭伤人、暗刀杀人及口蜜腹剑的,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刀枪山上来,乱刀乱枪砍砍,砍做一团肉泥。”正是:生前任你唆唇舌,死后难逃剑下灾。再走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有一座金桥、一座银桥、一座独木桥,那独木桥下,有人跌在水里,许多毒虫咬害。真人道:“此叫做甚么河?甚么桥?”判官道:“此叫做奈河桥。世上有一等圣人、一等贤人,死了时节,阎君着令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金桥上行过。有一等忠臣臣孝子、义夫节妇及光明正大之士,亦有幢幡宝盖接引他在银桥上行过。若为人在世,败坏人伦,背逆天理,心术奸险,则从独木桥经过,跌在血水河里,就有那金龙、银蝎、铜蛇、铁鳝都来咬害于他。真人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真人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然,阴风刮面,冷雨淋淋,凄惶人也。真人问道:“崔先生,此埂叫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埂’。凡在阴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垂倍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此叫做‘凄惶埂’。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的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一个口里说着“三枚”,一个口里道着“两谎”。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黄口黄,一个个攒着两个大拳头。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又一群五七个,眉不竖,眼不开,头往东,脚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不死,活不活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七八九个,仰睡于地,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翻,口又干。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一群十一二个,一个个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有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稍来没下稍,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瓢。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又一群六七个,肩上扛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提着一条绵索。真人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十四五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钱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凄惶埂上果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真人见一样问一样,判官问一样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但不知此去是甚么所在,且听下面分解。
第十二回 阴司立赏善行台真人游赏善分司
却说真人走过了凄惶埂,起头一看,只见一个总门,门楼上匾着“赏善行台”四个大字。那赏善行台,琼楼玉殿,碧瓦参差。左右两阶列着八所官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判官领真人走将进去,彩幢绛节,仙乐铿镪,瑞气缤纷,异香馥郁,说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同真人到府堂之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判官道:“此一位萨先生,系阳世人,奏名真人,因遨游地府,今日特来相访。”那几位道:“有劳光降了。”判官道:“萨先生可认得这几位老爷么?”真人道:“在下不曾相识。”判官道:“列位都是些笃孝君子。这位姓孟,尊讳宗。母疾,冬月思竹笋煮羹,因抱竹而哭,笋遂生,后朝廷旌奖为光禄大夫。这一位姓姜,尊讳诗。事母至孝,母爱饮江水、嗜鱼脍,舍傍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每日跃出双鲤,取以供母,后朝廷旌奖为中书丞。又这一位姓黄,尊讳香,年九岁,夏则扇枕,冬则温衾,后朝廷旌奖为御史大夫。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真人喏喏连声,乃问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司,默受天福。”真人道:“孝子这等尊哩。”遂拜辞而去。
至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悌之府”。崔判官领着真人进去,依前的仪从,依前的仙乐,依前的天花,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判官同真人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真人可相认么?”真人道:“其实眼小失认。”判官道:“列位都是善事兄长的君子,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姓姜,尊讳衮。令弟尊讳季江,适野遇盗,兄弟争死,贼释之而去。尝为大被共寝。这一位姓庾,尊讳衮。家大疫,长兄病亡,次兄复危殆,家人皆出避于外,衮独看其兄,不去。后,次兄病疫,公亦无恙。父老咸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一位姓田,尊讳真。这一位是他令次弟,尊诗广。这一位是他令幼弟,尊讳庆。其家人议分其财,庭前有紫荆树,欲砍而分为三树。一夕,忽枯死。他贤昆仲即抱树而哭,说道:‘草木无情,尚不欲分拆,况人乎?’贤昆仲遂不复分拆,紫荆复茂。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尽悌道的。”真人诺诺而退。
遂进到第三所宫殿,朱碑上写着“忠节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真人进到里面,依前的仪从,有几位乃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与崔判官一同见礼。判官道:“这几位都是为国忘家,忠臣烈士,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贫道略识得几位。那二位,可是周汉亚夫老爷与马伏波老爷么?”判官道:“是。”真人又道:“那二位,可是唐张睢阳老爷与颜平原老爷么?”判官道:“是。”判官随问及真人怎的独知此四位,真人道:“贫道在阳世,云游到几处功臣祠,塑有神像。内中有几位相似着四位老爷一般。”判官道:“其余列位都是些忠义之士,皆在这个忠节之府。”真人道:“原来这几位老爷还在阴司安享哩。‘雪霜万里孤臣老,光岳千年正气完’。诚然,诚然。”遂相辞而退。
及至第四所宫殿,朱牌上写着“信实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列位都是以实为实,守信的君子,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实不相识。”判官道:“我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姓朱,尊讳晖,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书左仆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这一位姓邓,尊讳叔通,聘夏氏女为婚,女以疾哑。或劝其更择婚,公谓:“业已聘矣,弃之如信何?”竟不更娶。其余列位,都是言而有信、笃实的君子,都在这个信实之府。”真人既辞而去。
又到第五所宫殿,朱牌上写着“谨礼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谦卑逊顺守礼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鲁恭士,尊讳池。行年七十不敢越恭,尝说:‘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学恭以除其刑。’鲁君岁赐钱万贯。这一位姓王,尊讳震,年六十四而终,阎君喜其谦厚有德,增寿一纪,寿至七十六。这一位姓狄,尊讳青尘,客酗酒大骂,至取杯掷其面,公唯唯谢罪,执礼愈恭,官至枢密使。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都在这个谨礼之府。”真人道:“‘谦受益,满招损’,宜乎。这几位在阴司安享哩。”
及至第六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尚义之府。”依前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真人可相认否?”真人道:“失认。”判官道:“这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说几位。这一位姓吴,尊讳达之。嫂死卖身营葬,弟夫妇自鬻于人,卖田十亩赎之归。齐高帝闻其仗义,赐田二百亩。这一位姓张,尊讳公艺。尝写着百个忍字,九世同居。这一位江州陈义门,亦九世同居的。家的百犬,同牢而食。一犬不至,百犬不食。南唐立为义门。其余列位皆是重义的君子,都在这个仗义之府。”真人道:“‘世间尽是贪心者,尚义疏财有几人’。这几位老爷该住在这仗义之府。”
第七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清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认得么?”真人道:“不敢欺说,今番略认得几位。”判官道:“真人认得那几位?”真人道;“那一位李学士,尊讳本。持身清白,奉使突厥,归,卒于途,止氆被而已。有诗云:‘覆身惟有黔娄被,垂囊应无陆贾金。’那一位孙副使老爷,尊讳恒。平生不事产业,案头惟有警编一帙。卒之日,无一钱尺帛遗子孙。又那一位是赵轨老爷,为齐州别驾,入朝,父老送之曰:‘公清如水,请前一杯水奉饯’。我认这几位老爷可真么?”判官道:“是。但那一位是前汉杨震老爷,为涿郡太守,暮夜辞金的。那一位是后汉刘宠老爷,为会稽太守,召还止受一钱的。那一位是晋邓倏老爷,为吴邵太守,惟饮吴江水的。真人还认不全哩。”真人道:“此前朝人物,贫道实未曾相认。”判官道:“再到第八所宫殿去看一看。”
只见朱牌上写着“纯耻之府”四个大字。真人随判官进去,依前的仪从,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此也略认得一两位。那一位是吴伯成老爷,为御史鞫狱,有德及于人,其人谢以黄金一锭,吴老爷说道:‘快拿去,不要羞了我眼睛’。又一位是王枢密老爷,尊讳朴。尝持节按行风俗,有郡官赠以金,王爷道:‘汝爱我耶,还是羞我耶?’坚执不受。”真人认了这两位,遂问于崔判官:“先生,贫道认这两位老爷,可真么?”判官道:“真。但前面的那一位是管学士,耻华服之污体,终身布衣;左边那一位是奉观察,耻车徒之污足,徒步而行;右边那一位是范枢密,耻华堂之污,居革门桑户。真人还未识哩。”真人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此皆汉唐人物,贫道实未识得。”遂相辞而去。
判官道:“走尽了这些仙府,我与真人还到‘罚恶行台’去瞧一瞧来。”真人道:“罚恶行台还是怎么样儿?”判官道:“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不悌、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都是一等恶人,都在那里受着禁持。”真人道:“既是恶人,不要去看他罢,自古道:‘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瞧他做甚么?”判官道:“我和你转到地狱门前去瞧一瞧,何如?”真人道:“地狱有几重?”判官道:“分数十八重,总数只是九重。”毕竟真人看地狱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萨真人游遍地狱关真君引回真人
却说崔判官引着真人至于阴山地狱,王善后随。及至阴山,此处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惨淡,冷风飓飕。周围都是铁壁铜城,前面一所门。门都是生铁汁灌着的,门上一面黑扁,扁上写着“普掠之门”四个大白字。判官走到门上,叫一声“开门”。话尤未了,两边走出两个小鬼来,都是牛头夜叉,形容古怪,口里喝声道:“突突。”开了门,打一惊,说道:“今日造化,只撞着这个做道人的鬼,哪里有许多钱与我。”夜叉道:“那个道人还不打紧,只这个方面大鬼更比我狠些。”判官喝道:“胡说!他是个生人,那位神道是他部将。今到地府,阎君着令我引他游耍,哪个敢讲甚么话。”夜叉闻得此言,哪个还敢做声哩。判官同真人走进去,就是第一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风雷之狱”四个大字。真人走近小门去一看,见里面立着一根铜柱,把个有罪汉子捆在铜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铜环,围着铜柱环上却是短小的尖刀。小鬼在铜环上打一鞭,风就呼呼的应声而响,风响得大,环转得快。环原是挨着人身上转的,环上安得有刀,环在转,刀在刺,转得快,刺得狠。一会儿,环底头一声雷响,把个汉子打成齑粉!打死之后,小鬼却又到环上打一鞭,这一鞭是个退法鞭,响了一声,雷收风静。地上慢慢的一阵漩涡风,左旋右旋,把那些残骸剩骨又聚作一个原身,依旧一个汉子。真人问道:“崔先生,这雷是甚么雷?这风是甚么风?”判官叫:“雷叫黑天雷,风叫冤业风。”真人道:“这都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阳世上十恶不赦的,要过此风雷之狱。”
既而到第二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金刚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走进小门里去看一看。只见地上一扇粗石磨盘,约有八尺方圆,四面八方。八方上坐着八个大鬼,一个鬼双手拿着一把铁锤,四面又站着四个大鬼。那四个鬼每人抓将一个汉子过来,一脚一踢,踢到磨盘之上,那八个鬼齐齐拿着八锤,把个汉子打得稀烂,做个柿饼模样儿。踢了一个,又打一个,打了一个,又踢一个。打到临了之时,一个小鬼说道:“只是做饼倒好了,他还要放转来磨难一磨难。”那四个大鬼,一个拿一个饼,放在烟头上烧了几烧。原来还是原来,依旧又是个汉子。真人看见,心腿都寒,说道:“崔先生,里面那个门,好怕人也。”判官道:“岂不闻‘人心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去是炉。’”
既而又到三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火车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走进小门去看。只见一轮车装着几个汉子,小鬼们哨着一声,那轮车飞涌而去。小鬼们呼一口气,那车下的火喷将出来。车走得快,火烧得大,一会儿,把个汉子烧得焦焦的,就是一块火炭。却又取将过来,洒上几点凉水,原来还是原来,依旧是个汉子。真人道:“那一轮车好狠火也,怎的烧了的人又会还原转来?”判官道:“此冤业相缠百千万劫。”
到四重地狱,扁上写着“溟泠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去瞧一瞧,只见小门里一口清水圆池,一班小鬼站在两边喝声道:“哇。”一手一个汉子丢在圆池之中,就是一个大鲇鱼张一个阔口,一口吞将下去。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哇。”又是一手一个汉子丢下去,又是一个鲇鱼吞将下去。丢十个才满一回。一回之后,满地里都是些鲇鱼游游荡荡,如醉饱之状。上面小鬼却又喝声道:“哇,还我原人来。”一声喝不至紧,就不见了这些鲇鱼。另是一班金丝鲤鱼,一个鱼衔着一个人,照池上一掼,依旧又是那些汉子,遍身水浸得冷飕飕的。真人道:“那池中鱼可是教熟的?”判官道:“非是。鱼因吞饵皆忘死,造恶之人总是愚。”
既而,又到第五重地狱,匾上写着“油龙之狱。”真人近前去瞧一瞧,只见小门里面列着几个将军,柱头上倒挂着一条龙,柱底下都绑着是有罪的汉子,汉子身上赤条条的,没有寸纱。小鬼们把柱头上一敲,龙口里就溜出滚油,直照着汉子头上泻来。皮是绽的,肉是酥的,那些汉子止剩得一把光骨头。到了光骨头时节,小鬼们把骨头浇一瓢冷水,原来还是个汉子。真人道:“好狠的油龙狱也。”判官道:“从来作恶天昭报,事到头来不自由。”
又到第六重地狱,匾额中写道:“虿盆之狱”四个大字。真人仍到小门外去看一看,只见门里是一个深土坑,土坑里面都是些毒蛇、恶蝎、黑虿等虫。小鬼们抓那有罪的汉子照坑里一掼,那些蛇虫“嗡”一声响,群聚而来,食肉的食肉,串皮的串皮,吸血的吸血,了无人形。小鬼又抓过一个汉子,又是一掼,又是各样的毒物串皮、食肉。抓过许多,掼着许多,直到末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喝声道:“上来。”手里拿着一管小笛儿吹上一声,果真的又是那些汉子走将上来,只是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哪个不叫疼哩?真人道:“坑里怎的有这些恶物?”判官道:“天地生成的一般。”真人道:“好磨折人也。”判官道:“说得这个话,‘恶人自有恶人磨,撞着冤家不奈何。’”
第七重地狱,匾额上写着“杵臼之狱”四个大字。真人又走近前去,也看一看。只见小门里面,当堂安上一个大杵臼,约有一丈之宽,四围站着四个小鬼,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大杵,把个有罪汉子丢在臼里面。只听得一齐杵响,须臾之间,捣成一块蒜泥的样子,就捏成一个大团儿放在返魂架上。连捣数个,连做数个大团,俱放在返魂架上。到了末后之时,架子一声响,原来还是原来,照旧是个汉子,只是皮不是皮,肉不是肉,却又好惨哩。
第八重地狱,扁额上写着“刀锯之狱”四个大字。真人走近前去瞧一瞧儿,只见小门儿里面,两片木板夹着一个有罪的人,或是男子汉,或是女人家。却有一班小鬼,两个拽着一张锯,从头上锯到脚跟下止,皮开肉破。也有锯作两半的,也有锯作三架的,也有锯作四绺的。锯到末后之时,又是一个小鬼做好做歹,一个个的拿起来用扫帚在浑身上扫一扫。一个还是一个,男子还是男子,妇女还是妇女。真人道:“好修,好惨,且转去罢。”判官道:“还有一狱,不如看完去罢。”
于是,又到第九重地狱,扁额上写着“镬汤之狱”四个大字。真人走近前去,也看一看瞧一瞧,只见小门内安着一口老大的铜锅,烧起赫赫的猛火,一班小鬼拿着个有罪之人,将刀左边割一块肉丢在锅里一煎,右边割一块肉丢在锅里一熬,割得个皮见肉、肉见筋、筋见骨,却熬熬煎煎,熬的一锅油。又将其人的骨头并心肝五脏丢在锅中,煮成一锅的羹。又有几个小鬼将铁瓢打上羹来,用水一碗,依然又是个汉子。真人看见此时,胆战心寒,崔判官只得引他出来。
又到那枉死城中一看。判官前走,真人后行,王善亦跟随同去。行不半里,却早到了枉死城中,只见二三个怨鬼扯住真人,说道:“萨守坚,你当初舞弄刀笔陷死我们,我们也有盼着你的日子。”言未毕,又有三四个枉死之鬼嘎嘎的走来,说道:“好了,好了,萨守坚来了。”那些鬼就成群结党打着真人,被崔判官连忙喝住:“我在此,不得无礼。”王善亦举鞭大喝道:“谁敢打我真人。”众鬼才不敢动手。时有枉死的主者年可八九十岁,闻得门外闹闹吵吵,走将出来,喝道:“你们众鬼不得争竞。”那些鬼说道:“主者有所不知,这个人是蜀中西河人,与我等同乡。当初做吏舞弄刀笔,教唆词讼,把我等陷死。我今日见他,恨他不是君子。”又有一干鬼道:“此人后又行医,胡医乱医,把我等下药误死。我今日见他,无毒不是丈夫。”主者忙问道:“此人姓甚名谁?”众鬼道:“此人姓萨名守坚。”那主者即忙低头下拜,两泪长流,说道:“此是我恩人。”真人竟不知其故。主者道:“卑老乃郑德翁,曾死于西浦,荷蒙埋殡之恩,小孙子又蒙救护,孩儿媳妇又蒙生全,不期今日得见。”众鬼见主者恁般拜跪,皆骇然,但曰:“我等今日做不得这个人情,只要他还我命来。”真人道:“我今日来此,皆是为枉死尔辈,特来求见阎君,寻取尔等超度。幸喜崔判官在此可证。”判官道:“我手中一管笔,生死由我,我今注尔转生罢。”众鬼道:“判官老爷虽肯注我等托生,其余各皂隶鬼卒要许多钱用人情,兼抄使老爷肯白白做人情哩。”主者道:“既如此,我日前家中做功德超荐于我,蒙阎君擢我为杠死城主者,我今有钱数签,你众鬼抬两签去分罢。我以此略略报谢真人。”真人道:“既无钱,我情愿还怨鬼之命,决不敢受此厚赐。”判官道:“此也无妨,你回阳世将此钱寄还主者就是。”真人道:“既如此,今只是见借一般,此还通得。”主者乃叫着那些枉死之鬼去抬着两签黄钱。那些鬼须臾抬来,真人又再三恳求崔判官好好的注这些人出世,此不在话下。
却说有一干童男童女之鬼,约有五六十个,望见王善就走将过来,大家说道:“此乃广福王,当年要我祭祀,坑我点点儿年纪早死,今日休放了他。”乃一齐扯着,打的打,骂的骂,要他偿命。此时,判官解劝,主者也解劝,真人也再三解劝,说道:“小男女,不要扯。此位乃判官老爷,我叫他好好注你们出世。”小娃子没正敬的,那里解劝得。扯的扯,拖的拖,拽的拽,只是要同他去见阎君。判官与德翁主者竟不知甚缘故。真人道:“此人姓王名善,当初为广福庙之神,年年要童男童女祭祀。是贫道灭了他的祭,毁了他的庙。他如今改行自新,跟随贫道。今日撞此冤家。此正是‘冤有头.债有主。’怎生是好?”判官道:“既如此,王神道也是一场大冤业,那些童男童女扯他去见阎君,尽有好多不方便处。”真人无奈,只得拜辞了德翁主者,去跟着王善到阎君处讨个方便。
岂知天下事有个凑巧的,去到半途,只见一位天神下来,那天神呵:
直耸耸两道卧蚕眉,雄纠到一丈虎躯腰。奔腾腾赤兔胭脂马,光闪闪青龙偃月刀。温润润系的碧玉带,鲜艳艳穿着绛红袍。
真人一看,乃是关真君。关真君怎的在酆都?只因当初与张道陵天师相挺,天师做了一角公文,叫真君解到酆都,实欲把关真君永堕酆都。途遇着普庵祖师,将公文拆开一看,原来是关云长自己解自己。普庵祖师乃替他改着“永镇酆都”,故此关真君在酆都之国镇守。真君见了萨真人就下马施礼。那些小娃子果是没正敬,一见关爷,大家就放了王善来看看关爷,又去看看那赤兔胭脂马。判官道:“真人,莫若相托关将军领你出此幽冥阎地府,同王善离了此处,免得小男女缠帐。”关将军乃点了一点头儿,也不跨马,只步行向前。真人遂别了判官,同王善跟着关将军出去,行了数步,真人乃回顾判官,说道:“崔先生,你为我多多拜上阎君,更为我超生这些小男女。”判官亦道:“不及远送了。”那童男女转头一看,走了王善,急欲追之,追之不上,便三三两两哭将起来。判官道:“小男女,不要啼哭。我带你到转轮王处去托生便了。”于是,那些童男童女跟着判官而去。关真君亦引着真人、王善从阴山径路而行,只见有万千怨鬼皆说道:“真人,真人,你既在幽府走了一遭,回到阳世可修个大大的斋供普度我等幽魂。”真人应诺而去。行不数里,转过阴山。此处阴风飒飒,黑洞洞的,关将军用刀头豪光照开冥路而行,再行数里,豁然开朗,关将军谓真人曰:“此阴阳界上矣,某不及远送。”遂分别而去。
真人乃同着王善回转阳世而来。于是,迳归西河做一个拔冥济苦道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真人建西河大供虚靖保真人上升
却说萨真人回至西河,其田园尚在,屋宇尚存。真人乃写了文契卖于人,所卖得的价钱遂做一个十日十夜大供,请着黄冠羽士烧了许多的清净香、自然香、无为香,设了许多的法喜食、甘露食、人天食,念了许多的《度人经》、《消灾经》、《救苦经》,拜了许多的慈悲忏、幽冥忏、拔亡忏。竖起一根旗幡,召着地府一切孤魂等。众男魂聚作一团,女魂聚作一团,老魂聚作一团,少魂聚作一团,疯瘫跏跛之魂聚作一团,每日三餐施食,好不齐整哩!但这样大斋感动了天上玉帝,玉帝恐有甚么狂精、猛怪、大妖、小魔阻挠道场,却令马灵官下界监着斋坛。每当施食之际,马灵官见有妖精魔怪纷纷乱抢,遂用三昧火烧去,把那所施的斋食烧得焦枯,连幽魂皆不得食。忽南海之中有一女菩萨知道。这女菩萨呵:
面如满月,貌似梨花。两鬓上珠翠不事,满胸前璎珞交珈。红孩儿浑身火焰,龙女子髻挽双丫。竹篮中一尾金鲤,净瓶内两朵莲花。紫竹林遥瞻水月,普陀岩深处为家。
这女菩萨乃是救苦救难观世音也。他在南海普陀岩,慧眼一看,只见萨真人设这样大供,诸鬼魂皆不得食,却是枉然。一念慈悲,计上心来,遂驾着一朵祥云,迳到西河,变成一个鬼王,三头六臂,青脸撩牙,混在斋坛中抢食。马灵官看见,放出三昧真火望鬼魂中一烧。好一个鬼王!用甘露水一洒,火乃灭绝。真个是:“万真环拱内,百亿瑞光中。”众鬼魂才得饱餐清净供,寒林无怨苦。你看,观世音此一念善哉,善哉!萨真人十日十夜斋供完成,却又化了许多的冥钱周济诸鬼。再化了两签冥钱,一角公文,直差符使迳送至枉死城中,交还郑德翁主者。功德圆满,众鬼魂乃欢天喜地而散。观世音亦现出本来面目驾一朵祥云回南海而去,忽半空中遇着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三位仙人。女菩萨却接住云头,与他稽了一首。张虚靖天师并葛、王二仙亦按住云头,遂问道:“大士从何方寻声,何处救苦而来?”观音道:“西河萨守坚建度亡大供,我从那里施甘露水来。”虚靖道:“善哉,善哉。”既而问道:“萨守坚而今功行圆成否?”观音道:“此人修行数十年,阳间救济生者,幽冥超度鬼魂,功德无量。君等当奉闻玉帝,升入仙班,使名书‘上清’可也。”三神仙道:“吾三人适从蓬莱山而回,正有此意,明日欲奏于玉帝,保举此人。”观音道:“闻君等当初已传其法,今复保举,此成始成终之美也。”遂相别而去。此且不题。
却说张虚靖、王方平、葛仙翁同到三天门外,时玉帝正当御殿。只见红云缭绕,瑞气氤氲,左列着日宫太阳帝君,右列着月府太阴皇后;左列着三官大帝,右列着四圣真君;左列着二十八位周天星宰,右列着三百六十感应天尊。张虚靖乃同了王葛二仙俯伏通明殿下,奏道:“蜀中西河县有一法流姓萨名守坚,修行数十余年,佩参符录,奏名真人。阳间救济群生,阴府超度众鬼,功行完满,当入仙班。伏望陛下降以一纸丹书擢居九天仙职,臣等无任激切屏营之至。”玉帝见奏,天颜大喜道:“萨守坚修行功满,合入仙班,即差绯衣使者驾赤虬持玉节取升天曹,授以仙职。”张、王、葛三仙谢恩毕,遂退出三天门外,送取绯衣使者下降天庭。此又不在话下。
却说萨真人自西河设供以毕,只在永泰寺居住,安以丹炉,烧炼“大还之丹”。以朱砂为父,水银为母,黑铅为子,用文武之火,收日月之精,七还九返,炼成了金丹。将欲出外云游,忽王善现形告曰:“天诏将临,召真人归领天枢,真人不必远去。”言未毕,只见碧天之上,彩云微茫,半空中异香飘下,百里之外俱香。仙乐一部,嘹嘹亮亮。少顷见绯衣使者驾有赤虬,持有玉节,迳到永泰寺中,出天书一纸,付与真人,说道:“真人修行功满,张虚靖天师、葛仙翁、王方平三仙长保奏真人归领天枢。天上极乐不苦也,真人可疾速而往。”须臾之间,真人气绝而死,遂与王善跟着绯衣使者迳上天宫而去。及到三天门外,张、王、葛三师已从彼处等候。真人一见喜不自胜,即稽首称谢,说道:“弟子萨守坚,昔蒙传法之教,今蒙保荐之恩,天恩难报也!”三师说道:“汝传吾法,汝演吾教,今不负吾所望,可喜,可喜!”言毕,王善复来稽首,天师问道:“此何人耶?”真人道:“此乃湘阴庙神王善,随弟子收录为将的。”张应靖即同王、葛二仙又领着真人同至通明殿下,朝见玉帝。张虚靖复启奏:“臣张虚靖同仙僚王方平、葛仙翁,并绯衣使者领着西河萨守坚跪伏天樨,乞降玉旨,佥授萨守坚何职?”玉帝道:“萨守坚功行圆,今又奏名真人,合领天枢之职,掌天曹文薄,出人联前。”萨真人谢恩讫,遂奏道:“臣守坚曾收有湘阴庙广福神王善部下为将,现在三天门外听候玉旨,今受何职?愿赐敕令。”玉帝见奏,宣道:“萨守坚既收王善为将,合受王善以灵官之职,永凭差遣。”萨真人又谢恩讫。于是张天师与王、葛二仙僚同真人下了通明宝殿,金童玉女各执幢幡宝盖,引真人入天枢之宫。众仙齐来贺喜。
真人彼时死在永泰寺中,寺僧具棺葬之。后尸亦不复见矣。始知真人尸解而去。予嘉其事,故为之作《咒枣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