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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情

山水情   佚名 编撰

 

  序

  (上缺)又知只在水间耳。其未知为有耶,无耶,而实非真也。此特借宋玉文人、子建才士为千古美谈。殆亦有其心而不必有其事,有其事而不必有其人矣。斯《山水情》者,若诚有其事,是固非梦也;若诚有其人,是可为真也。则夫笔灵神会,可追踪子建,攀驾宋玉,又何难与唐人并驱也哉!

  倬庵主人漫题

  目  录

  第 一 回 俏书生春游逢丽质 

  第 二 回 痴情种梦里悟天缘 

  第 三 回 卫旭霞访旧得新欢 

  第 四 回 美佳人描真并才子 

  第 五 回 太白星指点遇仙丹 

  第 六 回 摄尼魂显示阿鼻狱 

  第 七 回 东禅寺遇友结金兰 

  第 八 回 闹花园蠢奴得佳扇 

  第 九 回 三同袍入试两登科 

  第 十 回 出金阊画铺得双真 

  第十一 回 同榜客暗传折桂信 

  第十二 回 归故里逃婚遇仙渡 

  第十三 回 斗室中诗意传消息 

  第十四 回 闯仙阙赐宴命题诗 

  第十五 回 递芳庚闻信泪潸然 

  第十六 回 对挑绣停针闻恶信 

  第十七 回 义仆明冤淑媛病 

  第十八 回 金昆联榜锦衣旋 

  第十九 回 樱桃口吞丹除哑症 

  第二十 回 莫逆友撮合缔朱陈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荣登任 

  第二十二回 解组去辟谷超仙界 

  第 一 回 俏书生春游逢丽质

  上巳踏青佳节,红芳着处争妍。行春游子厌喧填,觅静寒山逢艳。  借意千金淑媛,赚成云雨连连。蜂狂蝶闹乐无边,惹得芳心转焰。   右调寄《西江月》

  话说人生夫妇一伦,乃是五伦中第一件。假如没有夫妇,那里有父子?没有父子,那里有兄弟?没有父子兄弟,那里有君臣朋友?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天地,大夫妇也;夫妇,小天地也。以天地比夫妇,夫妇岂不是人生第一件?后面许多姻亲眷属,都在这里起头的。所以人生在世,无论极大的事,即如小小遇合,那一件不是姻缘?而独是夫妇叫做姻缘?姻缘者,有所缘而方始成姻也。姻缘一事,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那里说得尽也!有以所见为缘的,也有以所闻为缘的,也有以所想为缘的,也有以所梦为缘的,也有以有缘为缘的,也有以无缘为缘的。缘之所在,使人可以合,使人可以离;使人可以生而死,死而生。总之,不出小子所说“平平常常,稀稀奇奇,古古怪怪”十二个字中。

  我如今说一桩姻缘故事:郎才女貌,两下相当,娶的愿娶,嫁的愿嫁,中间又有人作合,又无不知情的父母从中阻隔,又无奸谋强图兴波作浪,乃不知为甚么缘故,天公偏不许你容易凑就,曲曲折折,颠颠倒倒,直到山穷水尽时节,方始相合。这也是稗史中一桩好听的事。

  那件故事,却在宋熙宁间。姑苏县洞庭东山,有一个姓卫名彩字旭霞的年少秀才。其父卫轕,字匡国,是个贡士出身,做过孝丰县知县。夫人是苏州蔚溪杜家之女,止生得这旭霞一子。旭霞在十七岁上,不幸父母相继而亡。既无叔伯,又鲜兄弟,茕茕孤守,唯一主一仆居于长圻十里梅旁之村舍。为人潇洒脱俗,胸储二酉,学富五车,面庞俊俏,人材飘逸。每每出去游玩,男人见了则称羡不已,女子见了则向慕靡穷。

  一日,渡湖到郡去探望母舅,住下几日,恰遇三月上巳,踏青佳节,同了表兄杜卿云,步出阊门,去游支硎。一路上喜得风和日暖,桃柳芳菲;来往游人,舟舆络绎,士女骈阗。

  两人也不乘轿,走到观音街上,摩肩擦背的挤至殿中,玩了一会。见这起人挨挤得狠,旭霞对卿云道:“我们何苦也在人丛中挤轧?寻一个僻静所在去坐一回,倒也适意。”卿云道:“使得。待我领表弟到寒山去,有个尼姑静室在那边。这所在幽闲僻静,妙不可言。更于这庵主了凡是相认的,此去自然有茶吃。”旭霞道:“既如此,乃极妙之事。表兄何不早说?但可有标致尼姑在里边么?”卿云道:“不瞒表兄说,这了凡师兄弟两个,真正俊俏得紧,只怕表弟见了要动火,空咽涎唾哩!”旭霞道:“休得取笑,我们快去!”

  说罢,两人出了山门,携手缓步走到近庵的所在,见一石上摹勒“寒山”二字。旭霞看过,乃惊讶道:“原来唐时杜牧有‘远上寒山石径斜’之作,就是此处。果然幽雅,名不虚传。”

  两人互相赞叹了一回,遂同走到尼庵门首。但见禅扉洞启,轻轻的步入回廊。恰好尼姑听得犬吠走出来,劈面撞着了两个俊俏书生,乃道:“杜相公许久不见,今日何缘得到草茅?请到佛堂里去随喜。”杜、卫二人见了这尼姑丰姿秀美,体态幽闲,暗里顿觉动情,喜不自胜;一径随了尼姑步入佛堂去,假惺惺的参拜了大士,起身来向了凡作过揖坐下。

  卿云启口道:“师父一向好么?”了凡乃叹口气道:“蒙相公问及,但小尼因前世不修,得陷入空门,日夜受清苦,有甚好处?”卿云道:“既如此,今世着实修修,行些方便,结些善缘,来世自然不复入空门受孤单了。”了凡道:“休得取笑。敢问这位相公尊姓?”卿云道:“是我的表弟,姓卫,字叫旭霞。”了凡又道:“尊居住那里?”卿云道:“住在洞庭东山,年方弱冠,尚未曾有室。师父替他做个媒人。”了凡道:“相公们俱是名门旧族,怕做媒的少,要小尼做?休得又来取笑。”卿云道:“今年我们表弟进京去乡试,倘得中了,荐他来做护法可好么?”了凡道:“相公此去,自然名登金榜的,但是怎肯到荒山来做护法?”说罢,了凡只管注目相盼旭霞。旭霞亦不免着眼了凡,两边眉来眼去一回。

  了凡去拿茶吃过,正欲引进斗室中去,再用果茶,却见外面气纛纛的跑一个老苍头进来。仔细一看,竟是杜家使者。那老苍头见了家主乃道:“我那一处不寻到?早是我记着相公年年游山,要到这里来吃茶的。不然,这样人山人海的所在,就是仙人也难寻着。”卿云道:“家中有恁急事,特着你来?”苍头道:“不要说起。大相公才出得门,不知大娘娘因甚忽然放死起来;叫唤多时,方得苏醒。老相公分付:请相公速速回去。”卿云听了,遂吃一惊,乃对旭霞道:“游兴正浓,闻此急信,只得回去了,怎处?”旭霞道:“游玩本非正事,表嫂之恙要紧,还该作速回去。”卿云道:“但因弟之事,而扫表弟之兴,奈何?”旭霞道:“这个何妨?目下喜得天色尚早,不若表兄同尊价先归,让弟独自畅游一回,抵暮步回。此实为两便者。”卿云道:“如此倒好。但是失陪莫罪。”说罢,竟自别过,慌慌忙忙的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庵。

  不道是了凡乍会间竟看上了旭霞,见得卿云去了,也竟不在心上,仍旧留这卫旭霞进去,说道:“如今请到里面去坐,待小尼打饼来吃。”旭霞道:“初会怎好相扰?”了凡道:“不瞒相公说,那杜相公时常来吃的,只是荒山淡薄,有慢莫怪。”说罢,遂领了旭霞曲曲折折走到斗室中去,教他坐下,自己拽上了门,往厨下去了。

  旭霞独在室中,思想这尼姑古怪,在那里走来走去的忖度。瞥见壁后另有一室,在门缝里悄悄偷瞧,庭中红芳烂漫。轻轻推开了门,挨身进去。这室中精雅莫比。走下庭阶,见一树海棠开得娇媚,实为可爱。玩过一回,复入室来,又见一榻铺设得华丽非常,罗帐金钩,锦衾绣枕,此时惊骇无已,遂暗想道:“不信这尼姑如此受用!”又想一想道:“出家人不该用这艳丽之物。”正迟疑间,走近桌边细玩,真个窗明几净,笔砚精良。见这桌上押着一片笺儿,上面写着“赋得露滴花梢鸟梦惊”之句,又暗想道:“此更奇怪了!这样雅致诗题,难道那尼姑也晓推敲的?只恐不是。如今我也不管,也恰好有笔砚在此,又值我诗兴方浓,不免趁此题做两首在上,少不得有着落的。”想罢即研墨润笔,吟成二首,写于笺上,诗曰:

  露滴花梢鸟梦惊,纸窗斜月正微明。

  凄凄恒忆巫山女,独卧萧萧听竹声。

  其二:

  月落窗虚竹影横,龙涎缭绕看云生。

  短檠明灭闲相照,露滴花梢鸟梦惊。

  写毕又念过一遍,仍旧押于桌上,悄悄的拽上了门,原到斗室中坐下,踌蹰费想。

  只见那了凡同着一个婆子,掇了茶果饼食,自己捧了一壶茶,出来同旭霞对面坐下。吃过几杯,旭霞道:“贵庵有几位师父?”了凡道:“还有一个师弟云仙,便是两个住下。”旭霞又问道:“两位的青春几何了?”了凡笑一笑道:“小尼今年二十四岁了,师弟止得二十岁来。”旭霞道:“可惜这样年少,都出了家。方才说令师弟,可肯请出来一会么?”了凡道:“今日出去了。”旭霞道:“小生缘浅,恰好不相值。”了凡道是就来的。旭霞道:“到那里去了?”了凡道:“近日昆山有个姓邬老爷的夫人同了素琼小姐在小庵作寓,镇日出去游玩的。今早师弟同他们到花山去了。”旭霞道:“昆山那个姓邬的乡宦?”了凡道:“小尼一时记不起他表号。就是广州韶州府乐昌县做知县,因水土不服,去得三个月,就死于任所的。”旭霞道:”原来就是邬吉甫老先生。”了凡道:“还是相公读书人相知广,倒晓得他的号儿。如今他的奶奶又没儿子,只有这素琼小姐作伴,年年春里要到小庵来的。”旭霞道:“敢问他的小姐几岁了?容貌何如?曾适人否?”了凡道:“若问那小姐的年纪,正得十七岁,尚未曾适人。若要说他的容貌,教小尼怎个形容得尽?待我慢慢的说与相公知道。那小姐真正生得眼含秋水,眉分翠羽,杏脸桃腮,柳腰藕臂。更于那柔荑十指,出袖纤纤;娇软金莲两瓣,落地稳稳无声;且又词赋都佳,琴棋书画,靡一不精者,就是古时的王嫱、西子,小尼虽不曾见,谅来也不过如斯。不要说男子们见了魄散魂消,就是小尼辈见了,也觉可爱。”旭霞道:“依师父说来,是个倾国倾城之色了。”了凡又道:“相公,这个小姐是贵人之女,聪明娇好,也是当然的,不必去羡他。谁知他有一个侍女春桃,相貌大略与小姐不相上下,兼且从幼同小姐读书写字,今虽不能勾一般吟诗作赋,启口惯要谈今说古。相公,你道好不诧异,好不动人情也!”旭霞道:“世间不信有此二妙!倘他归庵时,可能赐小生一面否?”了凡道:“这个容易,在小尼身上,包你相见。”旭霞道:“小生若得他的芳容一睹,来日就死,也不教做虚生人世了。”了凡道:“相公小小年纪,说出色中饿鬼的话来。”旭霞道:“师父,小生还有一言熟商。他们归来,见我是个男子,就要生疑了。”了凡定睛一想,道:“有了!不如我与你权认了姊妹,便于相见那时好从中帮衬,尽教你眉来眼去,使那老夫人不生疑虑之心。”旭霞道:“若得如此,不要说认姊妹,就是拜师父做娘,小生也情愿!”说罢,即将双膝跪于地下。那了凡见如此光景,满身都麻了,竟自一把抱住旭霞,亲上几个嘴。旭霞此时意思,也觉着魔的,但是心里存着要求功名的念头,道是替尼姑做了事,终身蹭蹬的,只得硬妆乔的推开了。

  了凡乃道:“好个嫩猫儿。有荤在口边不要吃!”遂暗想道:“待我停一回,算个妙计,今晚留他住下,不怕他不上我的钩。难道与他歪缠了半日,白白里放他去了,倒教我害相思不成?”

  想罢,正欲复谈,只听得外面叫一声:“师兄,奶奶、小姐回来了!”了凡答应一声,忙叫婆子收了茶果,打扫干净了,抽身走到殿上,见了老夫人,乃道:“奶奶、小姐回来了。今日花山之游可畅么?”老夫人道:“幸喜游人稍稀,亏这云仙师父引道,都遍游到了。”说罢,遂问道:“师父在里边有恁政事?”了凡道:“今早小尼的弟子来探望,陪他在里边,故尔失迎了。”老夫人道:“原来如此。令弟几岁了?”了凡道:“今年甫弱冠,是个有名的少年秀才,但境处孤贫,尚未受室。”夫人道:“我一向不曾晓得师父有这样一个好令弟在那边。”云仙听得了,暗里也觉好笑,乃接口道:“连小尼同住的也是。”了凡对着云仙,把眼色一丢,云仙便缩了口。了凡道:“待我去唤他出来见奶奶的礼。”老夫人道:“不消惊动他了。”了凡道:“岂有在这里不出来相见的?”说罢,竟自进去。夫人道:“既如此,小姐退后些儿。”素琼听了母亲之言,叫了春桃,同躲在遮堂后边。

  谁知了凡领了旭霞,倒开了正门,竟从遮堂后走出来,劈面撞着了素琼小姐,急得他没处躲避。了凡道:“小姐不要跼促,待舍弟去见了奶奶,少不得也要作揖的。”遂引上殿去。旭霞见了老夫人,深深的作过揖,思想要亲近他小姐,启口就奉承他几句道:“晚侄的家姐蒙奶奶护法,使彼衣食有赖,得固守清规,皆奶奶覆庇之恩。不要说家姐感激,就是晚侄,亦当效衔结。”老夫人谦逊了几句,了凡即对旭霞道:“随我来,一发见了小姐的礼。”老夫人一把扯住道:“这个不消了!”了凡道:“奶奶不妨,必然要相见的。”老夫人被强不过,只得放手。那卫旭霞犹如得了赦书的,喜孜孜走到遮堂后去。见了素琼,仔细一看,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大家偷瞧一回。旭霞撤身转来,又与云仙相见过。

  老夫人见得在佛堂里男女混杂,殊觉不雅,遂叫了两尼,一同竟到里面去了。只剩得旭霞在外,于壁缝里东张西望,虚空摹拟,好不寂寞!真个是:

  暮地里撞着了五百年风流孽冤,

  忽然间别去了瑶池上袅娜天仙。

  却说夫人、小姐进去,就坐在旭霞先前吃茶的所在,吃点心。不道那小姐出去游玩了半日,一到里边,急忙走入卧室去。走近桌边,开了镜台,整整头面,瞥眼转来,只见这片笺儿写满楷书在上。素琼此时吓呆了,想道:“这诗题昨晚是我拟的,正欲推敲,因神思困倦,搁笔而睡。今早又值母亲催促起身,所以不曾收拾得。不知何人敢尔大胆,闯入此室。待我细看笺上便知端的。”乃念过一遍,知是两首绝句;后面款落“洞庭卫彩”,更觉惊疑不已。暗想道:“这诗字字清新自然,是个风流人品做的。但那人何由得窃进此室来?难道这了凡晓得我的卧榻在此,放人进来不拦阻他?真正使人莫解。且俟明日悄地细细盘问他,必有分晓。”正费解之际,只听外面有请。把这笺儿藏好了,出去坐下。不题。

  却说那旭霞见神仙归洞天去了,真正进退无门的难过,在殿上自忖道:“目下天色已暮,欲待归去,又舍不得那婵娟;住下,又恐这尼姑是诳言。如今不免在蒲团上打盹片时,死着心儿牢等那了凡出来,探其动静,再作区处。”正是:

  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功夫。

  却说那了凡同老夫人、小姐吃了点心,安置云仙陪着,一径走到外厢来,暗想道:“不知这书呆子可在殿上了?我算起来,这样一个标致男子,特地到此,不怕他不中我意。目下出去时和盘托出了,他倒要生疑起来也未可知。若先说个谎,作难他一番,看渠怎生模样。”想着走到殿上去,只见旭霞在蒲团上打瞌睡,悄悄地走过去,把他当头一拍,吓得他直跳起来。旭霞只道有人跟在了凡后边,原叫一声:“姐姐来了么?好人哩,丢我在此,等得一个不耐烦。”了凡道:“如今天色已暮,我道你去了,不想还在这里,谁让你等?”旭霞听了这句话,犹如青天里一个霹雳,几乎吓死,只得上前求告道:“方才许我成其美事,怎地又变了卦了?”了凡道:“我许你眉来眼去,这就教做‘成其美事’了。莫非你得陇望蜀,思想别样勾当?若欲如此,我出家人做了这样迷天大事,要堕阿鼻地狱的。况若被老夫人知觉了,我这条性命可是不要活的。你既要我帮衬,方才我有意于你,怎么全然不睬,妆乔推阻?目今纵有好机会,也不干我事了。”旭霞此时,急得满身冷汗,四顾周遭并无一人,连忙跪下去道:“适间是得罪了,幸宽恕了我这一回。后来凭你要怎么,当一一领命。”了凡上前扶起旭霞,道:“不要着忙,你既许了我,待我尽力设计,听我言,目下也不该在这里坐了,倘有人看见,诸多不便。”旭霞道:“这便怎处?不若待我藏在这佛堂廊下罢。”了凡乃笑一笑道:“这像什么话来?我有一间暗房在里边,领你进去,反锁在内,待计成之后,放你出去行事,可不妙哉?”旭霞道:“极妙!极妙!”说罢,遂引了旭霞,转转曲曲走进暗室,真个反锁他在内,自己转身进去,暗想道:“如今是我几上的釜中鱼了。”正是:

  不施芳饵下深谭,怎得金鳞上我筌?

  云雨今宵准有分,安排牙爪试良缘。

  那了凡反锁了门,自进去了。旭霞在暗室中,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在里边走来走去,摸着了一张榻床,想道:“左右此时尚早,恰好困倦得紧,不免就此榻上少睡片时。倘他算计得就,清醒白醒的去摩弄他一番。”想罢,便于榻上纛纛的一憩。

  正欲觉来,只听得门上锁响,且跳下榻,揩揩眼睛,摸到门口。那了凡已自走进门来,低声哑气的说道:“事已成了,但还要略等一等。”旭霞道:“怎的还要等?”了凡道:“岂不晓得‘要吃无钱酒,全靠功夫守’?”旭霞道:“敢问师父的妙计怎样行的?”了凡道:“也是你的天缘。这小姐夜夜同老夫人睡的,今夜不知为何,老夫人叫云仙去伴他,叫这小姐到我房里来睡。喜得他会饮酒的,被我烫一壶酒,灌得他酩酊已入醉乡,昏昏沉沉的卸了衣妆,没头没脑的睡在被窝里。你若去的时节,不要掀他的头面,出来竟掀开了下半截,轻轻行事,不可惊醒了他,切须牢记。”旭霞道:“蒙师父指教,自当一一小心。”

  说罢,了凡引旭霞到房门口去,将自己的卧塌指点与他记了,又分付道:“完事之后,一径原到暗室中等我,还有计较,切不可久留在房中。”旭霞记了,原到暗室中等着。那了凡进房去,脱了衣服,藏过了这只小小僧鞋、吹灭了灯,没头没脑的把被包好了这光头,假睡在那边。

  却说旭霞心惊胆战的扶墙摸壁,走近床前,轻轻揭开帐子,细听一回,但闻得被窝中鼾“之声,遂信了尼姑之言,认真是醉睡在那边。悄悄的将手去掀开了下半截被儿,把这牝户摸一摸,滑滑润润的好一件宝贝,遂脱裤解衣,魂不附体的扒上床去,轻轻松松开了两肢。此时还自认真道是小姐,恐怕不曾经风浪的,弄痛了他觉了转来,着实把些津唾抹了龟头,在户口溜了三四次。谁知引了尼姑的淫水出来,把卫旭霞这件利物一滑滑了进去,直抵花心。一个明里通畅,一个暗地酥麻。谁知那旭霞欲火动了这一日,上玉坡去不多时,竟自雨收云散了。恐怕惊醒了他,轻轻的抽身下床,穿了裤子,仍旧替他盖好了,难割难舍的摸到暗室中去。横卧榻上,思量这件东西的好处,更自懊恨心慌意乱,不曾捻弄他的金莲一番。

  正在那边放心不下,谁知那尼姑打过这遭脱冒,不但不能畅其欲心,反搔动了他的痒筋。只等旭霞出来了,把这牝户揩拭得干净了,连忙拿着被儿出来,铺于榻上,叫旭霞一声道:“作成得你可好么?该感激我哩!你日里说的来领教了。”旭霞道:“这样恩德,是生死难忘的了。如今凭你要怎的,小生敢开口道个‘不’字?”了凡道:“这还是有信行的人。你后来的大事都在我身上。”两人脱了衣服,睡在榻上,你摸我弄了一回,各自动兴起来,遂上阵交锋,放胆大战,更余,不分胜负的睡了。

  到得天晓,各自起身着衣。了凡对旭霞道:“趁早该去了。倘你表兄家来寻觅,露出马脚来,不但我的体面不好,你后来的大事就难图了。”旭霞道:“去便去,只是教我怎割舍这一夜恩爱?”了凡道:“停两日可以再来得的。小姐之事,你去后待我悄悄说向他知道,观其动静。倘复有好机会,立时报你知道。”说罢,去轻轻的开了后门,送他出去。两人各自恋恋不舍而别。正是:

  一朵残花雨地飘,奇谋撮赚假妆乔。

  终宵云雨阳台上,惹得淫心越发骚。

  那卫旭霞被这了凡计赚,一宵连战,魂飘胆消的去了。但不知这素琼小姐得了卫旭霞两首绝句,毕竟不知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之见素琼,邂逅适愿,自是了凡之力。一赚一失,只是和尚亦可,勿谓搠元宝也。

  第二回 痴情种梦里悟天缘

  金屋娇娃,惟吟味卫郎珠玉。随记取、萍逢识面,霎时分目。无限忧思,向谁宣读?忽睡魔障眼逼人来,流苏帐,鸳鸯枕,梦鼾熟。  伽蓝至,从头嘱。遣风流到此,恩情得续。花下订成鸾凤友,起来倚翠偎红肉。正浓交鸳颈,无情棒,紧相逐。   右调寄《青玉案》

  却说那素琼小姐,因得了笺上的两首诗,道是来得古怪,踌躇费想,更兼日里见了尼姑的弟子风流可爱,虚空思慕,足足里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明,起来唤春桃伏侍。梳洗过,遂启匣子,取出这诗儿着实玩味,觉得诗中意思精雅,捻在手里,不忍释去。真个是:

  有情来下种,想杀俏多娇。

  那素琼只管把这诗儿翻来覆去的念个不住,听得了凡说话进来,遂藏过了,不情不绪的坐于榻上。了凡走近身说道:“小姐何不再睡睡?因甚事起身恁早?头也梳得光滑滑了。”素琼道:“正是。我亦欲再睡片时,只缘:

  日移花影横窗上,风送禽声入耳来。

  被他惊醒了,觉得复睡不着,所以起来了。”乃问道:“师父,昨日我们花山去了,可有人来游玩么?”了凡道:“没有。”素琼道:“不信没有。你想一想看,只怕忘却了。”了凡道:“有是有一个来的,也是我们表兄。因小尼舍弟无人作伴,是他同了来,家中有人来找寻,才吃一杯清茶,先回去了。以外更无别人到此。”素琼道:“只因昨日出去得促,这头门儿忘却锁好,恐有闲杂人闯进来,故尔动问。”了凡道:“小姐但放心,小庵再没有人进来的,况且昨日又是舍弟坐在此间半日。”素琼道:“原来令弟坐于那门口的,自然无人进来,也不必说了。敢问令弟如今在那里去了?他叫什么表号?”了凡道:“叫做卫旭霞。昨日因奶奶、小姐在这里住,小尼恐不稳便,遂打发他去了。”素琼道:“尊居在何处?”了凡道:“住在洞庭东山。”素琼道:“闻得洞庭山离此有几十里之遥,只怕归去不及了。”了凡道:“他是在城里表兄家住下。”素琼道:“这便还好。但是他特来探望,本欲要叙阔情,为我们在此,使彼一面而退,不能罄其衷曲,他心上自然要怨及我们。”了凡道:“小姐说那里话?舍弟怎敢怨及?他是个风流张绪,美少潘安,为人庸洒脱俗的,岂是这样小见之人?”素琼道:“正是。我昨日略睹其庞儿态度,便晓得人品必佳的了。闻得他年甫弱冠,不曾受室,是否?”了凡道:“舍弟因负了自己有才有貌,执下性儿必要亲眼相中一个美貌佳人,方可缔姻,故尔高低难就,蹉跎至今。”素琼道:“这便是风流才子的气概。但是人家的女子各自深藏闺阁,那有得与他看见?若必要亲自拣择,也觉难些。”了凡道:“我想起来,原论不得的,各自有一个缘分在内。即如小姐住在昆山,舍弟居于洞庭,两山相去百里,昨日在小庵萍聚,大家竟得识荆,岂不是天作之合?这个就是缘了。今蒙小姐赞美舍弟,焉知舍弟不也在那边想慕小姐?”素琼听了尼姑这一番话,想道:“他说得是,但难启齿答应。”竟默默不复一言。正是:

  欲知惜玉怜香思,尽在含羞不语时。

  那尼姑说了这些打动人情的话儿,见着素琼含着芳唇,绝口不谈一言,道是他害羞了,遂转口道:“闻得奶奶、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小姐来了数日,尽日在外游玩,不曾到小园去赏鉴,此时趁奶奶熟睡在那里,待小尼陪小姐进去,尽意游一回儿。也当春风一度。待明日归去了,又要到来春相会矣!”素琼道:“这个也好。但是相会也不消来春,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还要来做预修。”了凡道:“正是!小尼倒怎忘却了!”说罢,素琼唤了春桃随着了,到后园去。

  原来那园背后就靠着万笏天平峻岭,素琼出了园门,凝眸一望,真个雅致非凡。只见:

  巉岩(山则)(身单),腾腾碧气冲霄;虬于螺(虫可),郁郁青阴覆地。鸟啼林里,嘤嘤唤友;莺啭枝头,交交寻匹。风吹飘锦绣,水动乱文章。游蜂对对携香去,舞蝶双双扑鬓来。若去摘花摇日影,偶然移日动云根。

  真个好一个圜山带涧的园,不亚石家金谷也!

  那了凡携了小姐的手,走到红芳盛处去,瞥见一对鹁鸠儿在树上打雄,忙指向素琼道:“小姐,你看这对鸠儿在花丛中倒也作乐,真个人而不鸟如。”素琼看了一看,觉得不雅,遂红了脸,别转头儿,不去答应。那个春桃倒来凑这尼姑的趣,说道:“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气,这些飞鸟也觉动春心的。我道师父们遇了春里也难过的呢!”了凡道:“春桃姐,你如今也说不得嘴,休得取笑我!”素琼听见了乃道:“小贱人,你没些规矩说什么!”倒是了凡见小姐发嗔起来,乃道:“他不曾说恁的,是小尼与他取笑呢!不干春桃姐事。小姐,我们到池边去看看金鲫鱼来。”

  素琼遂轻移莲步,走到池边,坐于石凳上。见池中金鲫鱼着实你赶我赶,送来送去。素琼不解其意,问了凡道:“那鱼儿怎的是这样赶来赶去?”了凡道:“小姐你不晓得,这是雌鱼赶骚。这雌鱼撒不出子,要这雄鱼打雄了,就好撒子出来。”素琼觉不雅,也不答应,又是春桃对了凡道:“若依师父说起来,你们没有雄的打雄,肚里的子倘撒不出,可不要胀死了么?”素琼听见了,又把春桃骂了一句:“成何体统!”又坐了片时,对了凡道:“此时奶奶想起来也,我们该进去了。”了凡随行了。小姐慢慢的移步进去。

  素琼走到园门口,见阶缝里一堆萱草,新发嫩芽,绿得可爱,乃问了凡道:“这是什么草?”了凡道:“是忘忧草。”又抬头起来,见墙角一树花开得有趣,又问道:“这是什么花?”了凡道:“是消恨花。”素琼道:“那两种花草的名头正宜出家人种的。”了凡道:“正是。小尼倘遇忧恨之际,看看此两种花草,便可忘忧消恨了。”素琼道:“只怕师父说谎。点点花草,怎消得出家人万千忧恨来?”了凡道:“小姐好嘲!”素琼道:“言出无心,莫要认真。”了凡道:“小尼怎敢?”说罢,一径到里面去。

  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过,坐在那边,见了素琼、了凡走到面前,问道:“你们在那里游玩多时?”了凡道:“偶同小姐在园里看看花儿。”老夫人道:“园里我也倒不曾去。”了凡道:“吃了早饭,待小尼同奶奶进去,看看那些花木,不比往年了呢。”夫人道:“原来如此。”正话间,里面掇出朝饭来吃过,老夫人同了两尼到园里赏玩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经早上盘问了尼姑一番,知道两首诗就是昨日这风流情种做的,心上顿起相思念头;更被那了凡引入园中,见了这些红芳烂漫,物类感人;又听了了凡这一番挑动春心的话儿,遂进房去,取出笺来,细加玩味,觉得心火升起来,口渴难过,叫春桃拿一壶茶来吃了几杯。见春桃出去了,又对着这两首诗轻轻的道:“卫旭霞,不知你何由得窃进此室,遗这珠玉于笺上,以至费我寻思;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暖!今日若得你在这里,就此海棠花下订了姻盟,解我心中想慕之切,也不枉生世一番。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诗,教我怎生样丢这念头?真个是害相思不浅的冤孽也!苍天苍天,我邬氏素琼若不得卫旭霞为夫,誓不别缔姻盟!拼一死永辞人世,到阴司去也罢!”当时愁情如缕,幽恨如山,只得把园中即景咏一首诗,解解闷怀。遂研浓了墨,蘸饱了笔,取出纸来铺于桌上,援笔构思,咏就七言一律。诗曰:

  羡杀池鱼戏水涯,悉将幽怨度韶华。

  阶前空睹忘忧草,树上徒观消恨花。

  京兆未盟眉懒画,寿阳应睡髻偏斜。

  依依柳线侵窗绿,系我愁肠闷转加。

  写毕,念过一遍,藏于匣中,长吁短叹了一回,觉得神思困倦起来。

  恰好春桃走到面前,对他说道:“你自去看看奶奶,待我略睡片时。”春桃答应而去。素琼掩转了门,走到卧榻前,揭起流苏,掀开锦帐,朦朦胧胧的睡入温柔乡去了。

  看官们,你道好不古怪!那素琼小姐因私想欲与卫旭霞为夫妻,怨天尤人了一番,岂知惊动了普门大士,命伽蓝土地来托梦于素琼。那伽蓝走近床去道:“素琼、素琼,我乃本庵伽蓝神圣是也。领大士法者,特到小姐跟前嘱付,当细细听我道来。昨日相会的洞庭才子卫彩,原来与你曾订三生石上姻缘有分,故掌婚司遣他到来,题诗挑动,应与汝私盟订姻。岂知中途遇着了一个色中饿鬼的尼姑,冒去云情雨意,少不得还要奏闻玉帝。今大士见汝在此怨天尤人,特差我去摄那卫彩的神来,同汝会晤一遭,以安杂想。”

  说罢,只见卫旭霞飘飘拽拽的立在素琼面前,道:“昨日略睹芳容,便觉神魂飞越,但别后不知更何以为情耳!”素琼道:“我亦如此。得会英才,亦欲略悉片言,叵耐家慈在侧,不便启齿,使我柔肠似绞。今复获把臂,以舒积衷,实出望外。”旭霞道:“小姐不须愁烦得的,我与你必有一段天缘前定,故得萍水相逢,或者异日更有相会之期亦未可知。今所喜者,难得小姐独自在此,两人的心曲当趁早罄尽。倘有人来,小生就要去了。”素琼道:“闻郎君年甫弱冠,尚未缔姻亲者。”旭霞道:“正是。”素琼道:“我想起来,今日与你相亲相近,大家有心向慕,不是有夫妻之缘的,谅难如此。欲与郎君就此海棠花下,以缔百年之好,未审尊意若何?”旭霞道:“小生亦有此意,实不敢启齿。今既蒙小姐有怜香之意,小生难道反无惜玉之情?”说罢,两人走下阶去,在花前深深对拜,各自立誓过,走进室来。素琼道:“目下虽订姻盟,更不知何日欢会!”旭霞道:“小姐若肯预赐交颈,小生亦何乐而不为?”两人遂于绣榻上去欢合起来。

  素琼梦中正处得意之际,恰好春桃推开了门,走近榻来,看见小姐梦中喜笑,口里咿咿咽咽,似有魇的意思。春桃忙叫一声,掀开被儿去推醒他。只见素琼口中连连叫道“旭霞”。春桃见得如此光景,不解其故,乃道:“小姐,碧霞这丫头在家里,叫他做什么?我是春桃,不要认差了。”素琼心神恍惚的把眼拭开,下床来着了凤鞋,见是春桃立在面前,乃道:“暖!好一场大梦也。”遂走到桌边,推开了窗儿一看,但见碧天如洗,落红满径,暗里感叹道:“好梦难成!正处欢情浃洽之际,却被春桃这厌品唤醒了。”正是:

  无端耳畔声声唤,一枕鸳鸯梦不完。

  想罢,乃转身问春桃道:“你方才推醒我的时节,怎生模样?”春桃道:“说起来连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不知与家里碧霞这丫头在梦里有恁好处,觉转来连连叫他。”素琼道:“这桩事情,你不要说与奶奶得知,我归去时重重赏你。”春桃道:“说也不好说,赏也不要赏。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过失来,求小姐不要打骂就够了。”说罢,春桃自出去了。素琼独坐室中,想着梦中情事。不题。

  却说老夫人到园中去,尽意游玩了一回,进来看见素琼懒垂垂的坐在那边,问了几句。吃过点心,又同到佛堂里去,坐谈片晌。倏焉日没咸池,星辉河汉,大家进去吃了夜膳,各自睡了。

  到得次早起来,卷了铺盖,发下船去。老夫人叫了凡陪归,四五个人一齐登舟,望昆山去了。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正是:

  游春归去恨无边,何日重来续梦缘。

  果是三生曾有订,伽蓝嘱语应非愆。

  不知那素琼小姐这样思想卫旭霞,到家时作何状貌;更不知那卫旭霞何日到尼庵来问信,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正已在园中做梦,到房中来反是醒时事了。莫认错。

  迷离曲折。“草桥惊梦”、“牡丹寻梦”之后,得此而三。

  第三回 卫旭霞访旧得新欢

  独坐悄灯前,摹拟婵娟。匣中简得薛涛笺,写取沉鱼落雁,貌如并香肩。  剥啄询优禅,十月意传,前缘不识新欢。一夜凤鸾颠倒乐,分袂情牵。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清早被了凡促出门来,到了卿云家里。卿云出来盘问宿于何处,夜里情由。旭霞亦自左支右吾了几句;是日因卿云妻病未痊,在家赛神眼药,勉强住下帮衬了一日;到得夜来,独坐空斋,想着庵中这两度风流,更信了尼姑诳骗,认真初次偷情实是素琼小姐,乃思想道:“这两番云雨,真个喜自天降,虽尚未入蔗境,被他空腹促回,苦不可言。如今值此更静无人之际,对着这盏孤灯,要去睡,只恐又难入梦;待坐在此,又当不得这样凄凉景况,不免虚空摹拟他一番,以消长夜寂寞。”想罢,乃叹口气道:“素琼小姐,我卫旭霞不知有何缘分,到此得睹芳容,近香肌。这段光景教我怎生割舍?若是我会丹青的,就想你的仪容出来描于扇上,时刻亲近呼叫一番,也可疗饥充渴。为今之计,描画既是不能,难道不记他芳姿一二,以存后日物色追想玩味?”想毕,乃道:“有理!”遂在卿云案头翻了一回,拣出一卷纸来,仔细看时,恰好都是薛涛笺儿,取一张来摊于桌上,挑明了灯,援笔沉吟,写一个题头于笺首云:

  三月上已,洞庭卫彩,游支硎山,驻足尼庵,萍逢昆山美姝邬氏素琼。因别后思慕之切,渴欲再见,故摹写芳容,以留后日物色。

  态若行云,姿同玉立。纤腰袅娜,弱体轻盈。朱唇缓启,堪同解语娇花;美目漫扬,浑似寒思秋水。双眉翠分柳叶,不经张敞描来;两颊红晕桃花,宛似杨妃睡醒。香肩斜倚,栏于外、影上云中惊雁落;玉臂轻舒,池沼里、光摇波面骇鱼沉。绰约嫦娥,避出广寒;娉婷仙子,谪下瑶池。舌尖未启,香气远飘,馥郁几同喷兰麝;凌波初动,苔痕印迹,依稀恰似贴金莲。赠人以心而不赠人以物,将行无杂佩之遗;示我以心而又示我以形,临去有秋波之转。实女中之倾国而阃内之淑媛也。

  写毕,朗诵一遍,不觉神魂飘荡,痴态迷离,遂手舞足蹈的道:“那素琼小姐被我写他的花容月貌出来,真个是仙姿国色也。玩味时,宛如立在月前,怎不教人暗地相思而神往妆台左右也。”如此者想了一回,把笺折好,系于汗巾头上。此时想到痴境,几乎掉下泪来,乃又叹道:“我卫旭霞若不得素琼小姐为妻,纵生于人世也是枉然的了,必要千方百计的去图。或者是我的姻缘,故尔尼姑赚得成此计,被我破瓜。不然,这个事体就有通天手段,怎做得这样事来?况前日那尼许我,倘复有好音来时,报你知道。或者他贪着自己也有甜头,为我说向他知道,更有可会之期,亦未可知。不免作一妄想,明日再到他庵里探问一番,好歹也释了心上的忧愁。”正想间,忽听得谯楼鼓已三敲,只得脱衣睡了。

  挨到天明,起身梳洗,吃过朝饭,谢别了母舅、表兄,竟出了阊门,三脚两步的走至支硎山下,也竟无心去探望景处,慌慌忙忙的轧出人丛,走到尼庵门首。只见:

  双扉紧闭松阴里,孤犬横眠竹荫边。

  旭霞见得庵门深扃,阒寂无人,此时心里顿起惊疑,乃道:“前日来的时节,门儿洞开的,今日为何牢扃在此?莫非他们通陪着夫人、小姐出去游玩了?”又想一想道:“今日若会他不着,消息从那里去询问?如今也不要迟疑得,且扣他一下,就晓得在也不在。”想罢,四顾一望,恰好无人行走,轻轻的扣了几下,侧耳细听,绝无人声答应;乃坐于石上一回,立起身来又扣了三下。

  原来,这些尼姑院里扣门,若乱敲时,纵你敲得臂疼,只是不答应的。岂料那旭霞第二次竟敲着他们的暗号,里面听见了剥啄声,遂叫香火婆子起来启了门,见得是旭霞,乃道:“原来就是前日来的小相公,请里面去。”旭霞见了这婆子,启口遂问道:“大师父可在么?”婆子道:“出去了。有二师父在庵。相公请坐,待我去叫他出来。”

  那婆子进去不多时,云仙走出来道:

  “圆关寂静深深扃,何处游人扣入来?”

  云仙见了旭霞,打个问讯道:“原来是师兄认下的弟子。卫相公,今日什么风儿又吹得你转来?”旭霞道:“仙姑休得取笑。小生特拗路进来,谢别两位一声,要渡湖归去了。”云仙道:“除非师兄有好处加于相公身上,小尼并不曾敬顺些儿,何须并言谢乎?”旭霞道:“在贵庵叨扰,总是一般的了。”云仙道:“惶愧!惶愧!”旭霞乃问道:“令师兄何处去了!”云仙想一想道:“小尼去拿茶来吃了对相公讲说罢。”说罢,转身进去,暗地思忖道:“我想前日他来的时节,恰好我到花山去了。他与师兄坐在里边不知做了什么勾当。遂认他为胞弟,以诳那老夫人,骗这小姐与他相见。谅必是上了手,故尔如此肝胆相照。不然,素无相识的,为何叫他弟子起来?那一日,我几乎破了他的网,又是师兄眼色丢得快,才解其意,缩了口。不想他今日又来,恰好我在庵中,师兄他出。或者是天公不偏,遣他来与我们两个互相作乐,亦未可知。这里且再说师兄远出不归,他与我又不甚浃洽,倘或竟自去了,真个是‘天与不取’!况且世间的男子虽多,谅难得似他这样风流俊雅,岂可当面错过?如今出去,只说他在近侧,就回来的,淹他住下牢等,到夜来,促他上挤,亦一美策也。但是可惜我年二十,虽然出家,身尚未破,何可以一时欲念之萌而丧终身之行?论起来只是不可。”又想一想道:“呸!我的出家,原为父母将身错许蠢子,怨命立志,投入空门。真个什么‘身具佛骨,心种佛心’,必要修彻上西天的,对着这样俊俏郎君,白白里放他过去。我如今暂学那陈妙常的故事一遭再处。”主意定了,遂拿了茶,走到外面,递与旭霞。

  旭霞接了道:“仙姑缘何进去多时?”云仙道:“茶炉上火已息了,小尼自去动起火来,故尔迟了些,失陪莫罪。”旭霞道:“原来为小生在此,仙姑特地动起火来,是小生累仙姑了。”说罢,吃了茶,乃问道:“令师兄真个那里去了?”云仙道:“在近侧,就回来的。相公要会他,请到里面去坐。略等一等,待我原去闭了门进来奉陪。”

  旭霞听了,一径走到斗室中去坐下,定睛细看,只见海棠花这间房里洞开在此。移步进去,仔细一看,乃惊讶道:“前日这些艳丽铺设怎的都不见了?止剩得张空榻,一树开残的海棠。我想起来,与题诗的时节止隔得三日,缘何凋落至此?这也古怪。只待云仙进来,细细问他,必有分晓。更不知我在此题这两首诗落于何人之手?亦必要询出根由。才释我心中犹豫。”看了一回,又暗想道:“这个云仙我前日仓促相会,未曾细看其丰姿;目下看起来,倒比了凡俏丽几倍。双眉固结,玉峰未耸,像个不曾破体的优尼。待他来时,调戏他一番,观其动静。若引得他动心,趁这了凡不在,左右我前日已破过戒的了,也收他在部下,旭霞的风流案中,又增一名绝色也!”

  正在那里自言自语,云仙换了素服淡妆,妖妖娆娆的走来道:“卫相公在此凝睛细想些什么?”旭霞道:“不想恁的。见这间壁里有海棠花谢得零零落落,暗地感伤他。”云仙道:“相公真个是痴男子!有了这棵树,自然要开花的;开了花,难道教他不要谢的?可晓得‘花无百日红’,感伤他则甚?”旭霞道:“仙姑,你有所不知。岂不闻‘人身小天地,盛衰与花木同’的?古人道得两句极切:

  红颜始丽,早随桃李嫁东风;

  白面未衰,莫堕桑榆嗟暮景。

  我想世上人之形骸姿质,皆天所赋,与树木一体的。设使男子生就一个潘安的美貌,自然该寻一个佳人作配;女子生就一副西施的态度,亦须要拣一个才子成双,大家荣艳一番。犹这棵海棠花,品贵色娇,遇了春里,开出这样锦绣来,摇摇摆摆几日,也当春光一度。即系人生年少时,貌也娇好,性也风流;到得老来,性子也颓了,容貌也枯了,何异花之凋谢?这时节要荣华,非其时矣!怎不教人触景伤情?不是小生冒渎仙姑,说可惜你这样青年美貌,就转几百世人身,也难得生就这样十全的形体,将来削落了这一头青丝细发,放大这两瓣金莲,颈里挂了一串缚性子的数珠,手中捻着一个冷肚肠的木鱼,对着这些泥塑木雕、有影无形的佛像,终日念这几卷骗施主的经文,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木鱼敲夜月,朝朝铁马响晨风,好不凄楚,好不伤情!谅要荣华的时节,今生莫要去想他,竟与这不开花的朽木一般了。”

  云仙被这旭霞一说,心里恻然凄惨起来,不觉也长叹一声。旭霞道:“仙姑这一声叹息,也道是小生讲得明白,不无所感耶?”云仙道:“小尼心里一向便是这样懵懂过了。今日听相公讲得透彻,一来为自己陷入空门无超生处;二来记着前日那个素琼小姐住于此房中,终日对着这海棠花儿长吁短叹,想必也是那个缘故。小尼蠢然一物,不会其意,故发此叹。”旭霞听得说“素琼”二字,心里想道:“我正要问及,并这两首诗的下落,不想倒自他说起。我如今不免乘机问去,倒也觉得不着相。”乃道:“今日这小姐在何处去游玩了?”云仙道;“昨朝已回去了。”旭霞听得“回去”二字,忽然呆了半晌的道:“原来这小姐已归去矣!方才仙姑说他下榻在此间的么?”云仙道:”正是。”旭霞道:“这棵海棠花被他赏得彀了。”云仙道:“相公,你前日虽则相见,尚未识其内才,是聪明得紧的呢!出去游玩了归来,静坐在此,手不释卷的看书,倘看到有兴之际,遂寻笺润笔,做首诗儿,画幅画儿,悦性陶情。即如小尼前日见他拟一个诗题,写于笺上,真个十分雅致。”旭霞道:“怎见得呢?仙姑如今可记得否?”云仙道:“些小事情,不记得还好?”乃念道是“露滴花梢鸟梦惊”。旭霞遂吃了一惊,乃道:“实是清雅莫比。”又问道:“仙姑见了诗题之后,曾赏鉴他这首诗么?”云仙道:“这倒不在意,未曾请教他。”旭霞乃暗想道:“我说这些艳丽铺设,自然不是尼姑用的,却原来是这个缘故。但我那两首诗是匆忙立就的,或有不妥处,怎能入得有才有貌的慧眼,只恐他见时被他嘲笑怎处?”正定睛凝神之际,云仙会其意思,有慕小姐之情,故意问他道:“相公又想什么来?”旭霞道:“在这里想那话题,恨不能睹其佳作,识其才情!”云仙道:“相公要识他的才情倒也不难,前日他咏一首玉兰诗送与小尼,见今贴在房里,相公不妨进去细看一回,便可知了。”旭霞道:“仙姑的绿房紫舍,小生焉敢轻造?”云仙道:“只恐室陋,不堪佳士所临。倘肯一顾,必然蓬荜生辉。”说罢,旭霞遂跟了云仙,喜孜孜的步进房去。

  云仙乃随手掩上了门,走到壁边,指着笺儿道:“这就是了。”旭霞仔细着眼,竟是一手绝细钟、王妙楷。前面写着题目,后面落款是“昆山素琼题并书”,曰:

  坐选奇葩细细看,高枝十尺玉为攒。

  压檐花密遥先见,小径香多色未残。

  试饼何郎欺白粉,淡妆虢国怯风寒。

  只愁霪雨来相妒,故惜冰姿常依阑。

  念毕,乃赞叹不已道:“这样风藻天葩,真锦心绣口也。”赞过记熟了,乃道:“小生若得与你做了一处,明窗净几之下,诗词唱和,你我二人不亚于蓬莱阆苑之仙也!如今便在此想,只怕今生连这会晤也不能彀了。”云仙道:“相公要会他,真个是水中捞月、火里求泉的难!若肯请我,包你再撮合来相会。”旭霞道:“敢问仙姑,有何妙计撮合得来?”云仙道:“你不要管,请了我对你说。”旭霞道:“此时要请,身边又不曾带得杖头钱。不若待小生先作一揖,转一转限,说明白了,容日盛些请你罢”

  旭霞就向云仙作揖下去。云仙用力一把抱住了,将自己的面孔贴于旭霞面上。谁知那旭霞此时手段已猾,竟自捧了云仙的嘴亲了几个。此时云仙欲火勃然,不知不觉的将个舌头送放旭霞口中,旭霞遂吮咂了一回。云仙伸手去摸旭霞的玉茎,竟是翘然坚举。旭霞亦插手去摸那云仙牝户,亦是翕然频动。两人俱脱了衣服上床去,将要交锋,旭霞记起云仙所言了凡不久就回,恐他来撞见了,乃问道:“倘你师兄归来见了怎么处?”云仙道:“不妨。方才是耍你,实是同了老夫人到昆山去了,还要住数日的,你是放心。”旭霞依了云仙,遂不惊不怕地趴上身去,入温柔乡里。有阕《西江月》词为证,俯见他:

  两乳嫩如软玉,双眸黑漆撩人。丁香檀口绛桃唇,肤滑犹同酥润。  白璧无瑕牝户,内含杏蕊花心。坚枪利戟整行军,上下欲心皆盛。

  旭霞见了云仙粉白身躯,犹似饿虎扑羊,恨不得连皮带骨做一口儿吞下肚。又认错是做尼姑的自然破过体的,把他两脚耸起,望里面一攻进去。不上寸余,云仙直跳起来道:“好好里呢!斯文人何可如此粗卤!你不要认差了,我还似黄花闺女的器具,怎受得你恁般冲突?”旭霞听了乃道:“小生凡夫肉眼,一时不识,唐突了仙姑,不要着恼,以后待小生缓缓行事,奉承你一番,以盖前愆罢了。”云仙道:“那个恼你?但今番斯文些儿,渐入佳境,大家有趣。”旭霞听了吩咐,遂萌惜玉之心,慢慢的、轻轻的进退抽提。约有半个时辰,见这云仙两颊微红,双眸渐闭,口鼻气粗,牝户渐渐促凑何上来,道是他已入妙境,似有要丢之意,放大了胆,以手拍开双股,紧紧的抵住了花心,用尽平生之力的抵了百来抵。云仙口里咿咿哑哑的道:“怎的要死起来?”旭霞此时,被这云仙的骚态也括动了自己的狂兴,索性顶住了,一个抽,一个送,准准又是百来上下。丢的丢、泄的泄了,两人搅做一团,滚了一回,渐觉苏醒转来。

  旭霞伏于云仙身上,把自己的面孔挨他玉峰膛中。喘息了一口,大家起来,穿上了衣服。旭霞道:“如今把这样好东西与你开了荤,也当得情了。小姐的会期赐教了罢。”云仙道:“左右师兄不在,今夜要你住在这里,做个通宵之乐,方对你说。”旭霞道:“只怕你哄我。”云仙道:“那个哄你!”旭霞乃暗想道:“今我此来,要会了凡,不过是为探素琼的消息。了凡又不在此,云仙又肯与我传消递息,我亦何可执拗?况且归去又是晚了,乐得宿于此间,享一夜之欢娱,有何乐而不为哉?”乃对云仙道:“蒙仙姑留宿,谨依命了。”

  云仙道:“你既肯住,我对你说了罢。不是什么设计撮合。那老夫人今年十月十五五十寿诞,前者叮嘱师兄,此时准同小姐到庵来拜忏还寿主。你到这时,无意闯来,就可会了。”旭霞道:“承仙姑传此好音,小生三生之幸了!但屈指到小春尚有五六个月,怎好教人归去饿眼望将穿也!”云仙道:“你不要轻觑了。大凡人家的千金小姐,深藏闺阁,任你有想慕之思,那得影儿与你看见?如今这小姐,亏杀那老夫人是疏散的人,又是师兄与你乍会,不知有什么前世不了之缘,认做胞弟,他不提防得与你觏面,近身作揖,眉来眼去。若是别家的,师兄倘又不认,只好做个梦儿想想。”旭霞道:“小生实是晓得这个缘故的,所以时刻感激两位仙姑。”说罢,云仙同了旭霞,走到庭中一看,你道好不咤异,两人扭捏了这一回,竟是月上桑榆的时候了。

  云仙出去,检点些夜膳来吃过,径来打发那婆子睡了。闭好了门,走进房去,倒替旭霞脱了衣服,自己也脱得赤条条的,勾住了旭霞的颈,立于银蜡之下,你看我,我看你,恰像似一块粉做成的,十分有趣。此时两个亲嘴摸奶了一回,不觉淫兴大发起来,遂上床去。这番云雨,真个你贪我爱,颠鸾倒凤,比日里大不相同了。弄到体倦,各自睡睡再动,实实里做了个通宵之乐。

  睡不多时,只听得鹊噪枝头,日穿窗隙。云仙吃一惊道:“不好了,卫生快起来。”旭霞在梦里听得声“不好了”,只道有人来捉破绽,吓得牙齿捉对,连忙去摸衣服来穿,颠颠倒倒,手忙脚乱的,衣穿不上身。云仙见他如此光景,乃安慰他道:“不要慌张,这里是没人来的。”旭霞此时才得凝神定志。云仙道:“今日要归去的,起身得迟了怎处?”旭霞道:“不妨。只求快些朝饭吃了,赶到木渎乘船,谅也正妙。”

  云仙即忙到厨下去,安排停当,搬到房中,闭上了门儿。待旭霞吃过,然后约定再会之期。一径送他出门,此时两人恰似长亭送别,难割难舍的分袂去了。

  一宵云雨两情投,分袂凄凄在西楼。

  (下却页)

  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并才子

  春寂寞,芳园绿暗红零落。红零落,佳人成对,平添憎恶。  倚阑想起情离索,菱花照写双真乐。双真乐,不禁挥洒,俏庞成却。  右调寄《忆秦娥》

  却说那老夫人与女儿素琼,在支硎挈了了凡归来,住下又将旬余。这一回,了凡要归,老夫人检点些盘费,兼之要念受生经的劳金、香炷之资,一并送与他。了凡欣然收了,谢别而归。正是:

  若无慈悲,饿杀此辈。

  得了经钱,也当忏悔。

  不题。

  却说素琼小姐自那日见了卫旭霞,得了这两首诗,更兼这场痴梦,归将半月,镇日闷闷昏昏,茶饭都无心绪去吃。至于那些琴棋书画、刺绣挑花的事,都阁过一边。

  偶一日,同了春桃到后园去消遣,又逢初夏天气了,见得红芳零落,鋿绿阴阴;池面鸳鸯交颈,枝头杜宇空啼,愈觉心思撩乱,没情没绪的坐于太湖石边,睹着游蜂作对,舞蝶成双,来去蔷薇架上,连连的叹口气道:“我如今正是:

  愁心只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泪痕。”

  春桃见了素琼叹气,乃道:“小姐今日到园中来,本是要赏玩取乐,为着恁的连连叹气,道此两句,生出许多愁容忧思来?”素琼道:“你这丫头,怎晓得我的心上事情?一来为老爷没得早了,又无子嗣;奶奶今年又是五十岁了,渐入桑榆暮景;单靠着我闺中柔质,形孤影只,家道日以消索,事体渐渐促迫拢来,又没个亲房长进的侄儿主张。便是一个外祖吉家,又住于苏州,路途遥远,不便照管朝夕。当此境界,你道怎的不要着恼?”春桃道:“我的小姐,为恁般心事愁烦若是?为着家中之事,少不得还有奶奶撑持,未必要轮着你来担忧,也还略可缓些。至于老爷乏嗣,事已如此,今间愁他也无益了。后日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也可作半子之分。那时家事有人撑持,小姐有人作伴,何必今日预为忧虑?倘愁些什么病来,不惟不能替奶奶分忧,反增他一场烦恼。我道小姐还该保重自己的身躯、慰悦奶奶的心情为上。”素琼道:“这丫头倒也说得伶俐。但你说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我想世间所易者金银币帛,所难者才子佳人,便使均有于世,倘一在天之涯,一在海之角,此时才子要求佳人作配,佳人要择才子成双,岂不难哉?”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要邂逅相遇,原是容易的;即如我们前日在支硎山尼庵里,会着那个了凡的弟子卫生,我看他起来,倒像一个风流才子。生得眉分八采,唇若涂脂;面如敷粉何郎,态侧瘦腰沈约。天既赋他恁样一个俊俏身材,难道不成就他聪明伶俐之姿?我想起来,前日那尼姑与奶奶说他年纪尚在弱冠,又未曾娶妻的,已是进过学的了。这样人材,后日必然要发达的。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与小姐作配,倒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小姐你道春桃的话儿差也不差?”素琼听了春桃这一番开心花的话儿。竟与自己的意思相合;又想他倒是一双识英雄的慧眼,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乃故作嗔道:“小贱人,没头没绪的说些什么来?早是奶奶不在,若是他听见了,你讨一顿好打!”春桃见小姐假作嗔怒,也会意了,随转口道:“小姐到园中玩耍长久了,恐奶奶在里边冷静,进去了罢。”

  素琼立起身来,轻移莲步,走进厅堂,转入老夫人房里;恰好熟睡榻上,竟不去惊动他,遂到自己绣房中去坐下。侍女碧霞见得小姐进来,即捧一壶香茗摆在桌上,道一声:“小姐,园中赏玩多时了,若口渴,茶在此,吃一杯儿。”说罢,自进去了。素琼乃吃了几杯,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在那里细想旭霞这两首诗与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风流、身材俊雅,正凝神定思之际,春桃乃道:“小姐,待我取骕子绒线过来,做洒线消闲,可好么?”素琼道:“洒线今日不耐烦做。你晓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动笔,恐生疏了。等我在匣中拣一把上号泥金扇来,再找我净好砚子配匀了颜色,待我温温笔路,消遣消遣。”春桃听了分付,即寻匙钥启匣,取了金扇,把颜色调匀了,砚子净好了,摆于桌上;更去拨醒了兽炉中宿火,添上些龙涎速香,乃道:“小姐分付都已停当了,请坐了思想动笔。”

  紊琼遂走到桌边,坐于椅上,踌躇暗想道:“我今日想那卫旭霞,真个是虚空的单相思也。倘若我在这里玩味他的诗章,想慕他的仪容;他在那边道萍水相逢,又道我是宦家闺女,虽然一面难于希冀,或竟付之东流。可不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我如今不免将他的容貌细细摹拟出来,画于扇上;再把菱花镜照写自己的芳容,这般朝夕亲近,岂不还胜似无根蒂的胡思乱想。”想罢,欲要动笔,又怕春桃这丫头窥看出来,乃对春桃道:“奶奶此时不识可曾睡醒?你自出去看看来。”春桃答应而去。

  素琼见春桃出去了,遂沉思润笔,闭着双眸,暗想了一回。正欲下笔,只听得檐头群鸟乱叫,素琼乃道:“端的这鸦儿古怪得紧!难道画了他,有什么口舌是非在里边?”又想一想道:“古语有云:‘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如今不要信这些阴阳,且待画去,再作区处。”想毕,遂下笔画出一个卫旭霞,点这双俊俏含情之眼,勾出他的八彩双眉,腔就何郎粉面,写成沈约腰肢,头上画一顶软翅纱帽巾,身上染一件紫色袍,脚下加一双粉底靴,描成一个飘飘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样。素琼阁笔,细看一番,立起身来,喜不自胜的赞道:“我想那卫旭霞不过是尼庵半面,却怎生描得这样十分形肖,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态度?这也奇怪。就是古时的顾虎头传神写照,对面坐下落笔,也不能勾如此妙绝。”乃启菱花宝镜,又勾好了颜色,对镜坐下,细看真了自己的芳容,下笔点睛。正欲勾出桃腮杏脸,只听得外厢老夫人与春桃说话进来。

  素琼慌忙藏过了扇儿,掩了镜台,把一张云母笺摊于桌上。那老夫人走进房来道:“我儿在这里做什么女工?”素琼尚未答言,老夫人见得桌上摆设的,都是丹青器具,略觉有些不悦,且又是娇养女儿,不好去责罚他,乃道:“我儿,你年纪长成了,还该攻些刺绣挑花,这便是女子分内的事。那些丹青词赋,是文人韵士之学,也不必去精他。”素琼道:“母亲之言,岂敢有违?因女儿两日觉得身子有些不快,懒于挑绣。偶见这幅纸白得可爱,欲以此画一幅大士像来供养。”夫人道:”画大士像也是你的发心,是该画的。至于那些狂蜂浪蝶,野草闲花,切记不可去画他。”说罢,遂道:“既如此,你自画去,我到外厢去也。”

  素琼送了老夫人出房,转身进来,要复将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叵耐这春桃在侧,难于动手,左思右想的要打发他出去。谁知那春桃也在那里暗想道:“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于桌上,见奶奶来,把这扇子藏过,将那纸来掩饰;不知为着恁的?”又想道:“我家小姐是伶俐的,自己独坐在此,痴心妄想,动了春心,难于摆布,毕竟是画些春宫架子作乐消闲,故尔见老夫人进来藏过了。我今且悄悄问他一声,看他的言语,自然晓得其中之意了。”乃道:“小姐,方才这柄扇子,可是画完了?今又要图大士像么?”素琼道:“扇子还未曾落墨,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画了。”春桃道:“却原来如此。方才我出去这一回,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素琼道是春桃讥诮他,乃又发怒道:“小贱人,谁个由你管!如今你还不出去?好好的烹一壶茶来与我吃!”春桃道是小姐嗔怒,就出去烹茶了。

  素琼见春桃出去后,乃道:“这丫头,倒也古怪,只管来查问我的扇子。我若与他看了,他又是认得卫生的,被他看在眼里,这伙丫头们的口儿,是没遮拦的。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说出来,播扬到外面去,那时我的声名是一块有瑕之玉了。方才我瞒过他,实是有理得紧。”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想罢,仍旧拿这扇儿摊于桌上,复去启了宝镜,对着细看一回,遂研脂匀粉,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染成桃腮杏脸,点就绛唇。理清乌云宝髻,画一个窈窕身躯,增上两只凤头弓鞋。画完,复细看一番,不住的叹道:“我谓世间的佳人才子,欲要亲近,如隔霄壤之难。依此时看起来,顷刻之间,相聚扇头。虽云镜花水月,也是旷古奇逢之事,岂不快哉!但如今补什么景在上边?”又想了一回道:“有了!一年四季,惟春景觉得红芳撩乱,绿柳飘扬,蜂狂蝶闹,语燕歌莺,比这三季的景色更富的几倍。”想罢,正欲下笔,忽然阁住,乃又想道:“虽云春景佳致,然必着落一处所在,方无破绽,我思今日描那卫生的俊雅仪容,原系在支硎尼庵,会面之后想慕他,故有此举。若画了别处的景,又不相合了。不若就把这尼庵前后一派青山碧涧、曲径圆关补上,倒也觉得雅致清幽。我与卫生立于丘壑之中,飘然欲仙,岂不美哉!”捻管挥毫,竟画成一扇天正春晓图。山麓就画一带花木,丛丛深处,藏一所尼庵;里面点缀了曲栏石坡,围住两人在内,原添上一枝娇娇媚媚的海棠花,透出花墙,宛如相会卫生的景界。完了,将来捻于手中,走来走去的暗想摹拟。忽然想入化境,将卫旭霞的脸儿近了自己的鼻尖,嗅了两嗅,乃道:“卫生,卫生,怎得你活动一活动,走下扇来,和你并香肩偎红倚翠,消遣一番,胜似登仙界也!我今日费了多少心思,画就你的风流态度并自己的粗容,免不得借景题一首来落款。”想罢,遂吟成七言一绝:

  佳人才子乍相逢,恰遇芳菲景色中。

  若得有情来种玉,蓝桥有路自能通。

  吟毕,写于扇上,后面落款“昆山邬氏素琼画并题”;又打上两个印章,更自出神细玩,呼叫一番。藏过匣中,复取出卫生“露滴花梢鸟梦惊”之作。正在那里玩味,忽见春桃进来,又把诗笺藏过。

  看官们,你道春桃出去烹茶,为何去得恁般长久?这丫头也是乖巧的,见那素琼打发他出去的时节,似有欲速之状,就解其意,道是毕竟要画些看不得的画儿,省得进来又惊他停笔取厌,索性在外面淹搭了半日;更兼又是老夫人唤去,吩咐了一番说话,所以竟慢慢的烹了一壶茶,走进房来。

  那时,素琼藏过了诗笺,见春桃立在面前,对他道:“春桃,你缘何出去了半日?”春桃道:“小姐叫我去烹茶,不道是水又混,炭又湿;等得水清火活,奶奶又叫去吩咐说话,故尔来迟了。”说罢,春桃遂筛一杯递与小姐。等得那素琼接来吃了,乃问道:“春桃,方才奶奶呼你吩咐什么话?”春桃道:“奶奶说,十月十五日五十寿诞拜忏还受生,要画几幅吊挂去送了凡,教小姐趁闲,预先画就了。”素琼道:“原来为此,待我改日持斋熏沐了就画。”说罢,素琼知道要他同去还受生的法事,不由想道:“若是去的时节,再能见那卫生一面,今日画这把扇子,竟是一件有用之物了。”乃对春桃道:“天色晚了,我同你到老夫人那边去闲话片时,吃了夜膳进来。”那春桃跟了素琼,步出了绣房,到外厢去。但不知这厢旭霞又在洞庭作何行止,且听下回分解。

  描真寄想,自是有情人思路。但出自佳人之手,更以自己芳照配之,为尤难得矣。曲曲折折,缠绵情绪,为之摹写得趣。

  第五回 太白星指点遇仙丹

  特遣长庚下九天,悉将帝命嘱床前。人间万恶淫为首,柱史星何染罪愆?  轻爵禄,播姻缘,雨花台畔去寻仙。紫阳隐语传丹药,偏恨藏机不显言。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那卫旭霞自与云仙会这一番,见过素琼这首玉兰诗,又得了小春月会佳人之期,渡湖归家之后,只有个家僮山鹧儿形影相随,镇日废寝忘餐的思想,几乎害起病来,丧了这条风流俊俏的命儿。

  忽一日,于香雪亭中叫山鹧儿烹茶,闲坐想起了自己形单影只之况,乃长叹道:“我思天赋人以七尺之躯,一般生在世界,也有享荣华富贵的,也有处贫穷孤苦的,故不平若此!即如我卫彩这样一个人材,竟使我家徒壁立,一主一仆,箪餐瓢饮,虚度年华,好不伤感人也!更有两件吃紧的事情,牵挂在心:一者所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未审何时得遂求凰之愿,兆梦熊罴以嗣宗祧;二者又不知命中可能勾选中青钱,腰金衣紫,上得封报父母,下得荣荫妻子。”想罢,复又自解道:“我如今这两件事,虽人生必不可无的,但亦非人力所能致者。假如我这样一个孤苦寒儒,要求佳偶,要显达成名,真个是磨杵作针之难。那有识英雄的眼睛,肯把千金淑媛配我?那有拔孤寒的主司,肯把一生富贵付我?”乃又想道:“若依我今日之论,难道终身无佳人作配了?又难道老于这腐儒了?我且不免学那董仲舒,不窥园奋志一番。今科入试,倘得侥幸一捷,不怕没有玉人作匹。那时或者去图这素琼小姐,有成就之机,亦未可料也。”正是:

  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

  乃对山鹧儿道:“有茶取过来吃。”鹧儿道:“茶已烹熟多时了,见相公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思想,不敢来惊动,只怕冷了,且先吃杯儿,待我再去烹来吃罢。”

  旭霞将来吃了,乃道:“鹧儿,你道我在此思想些什么来?”鹧儿道:“小奴也度得出相公的心事一二。如此闲着眼睛的思想,必非是别样事情,自然是前日到苏州去游玩,看上了人家烧香女子,眉来眼去了一番,害相公相思。”旭霞道:“呸!难道我为着这样没正经,也值得去费神思?是为着功名之事。目下要用功一番,倘后日去应试,得一举成名,不枉老爷昔日望我之意。”鹧儿道:“原来如此。相公若得肯用功,不似平日这样喜欢闲游,读几年书,做了个官儿,不但耀祖荣宗,连这小奴也兴头兴头。”旭霞道:“我今晚就要看书了。你去拂拭好了书案,安排些夜膳来吃。”鹧儿答应而去。

  旭霞又取出那芳姿遗照来玩味过,又口诵他的玉兰诗一遍,赞叹不住道:“素琼小姐,我这里时刻想慕你的闭月羞花之貌,剪冰裁雪之才,只怕你拿我这两首诗去看不上眼,倒不以我为念。我如今砺志书诗,磨穿铁砚,倘能功成名就了,图得你为妻,卫彩生平之愿足矣!”正想间,鹧儿进来道:“相公吩咐,书房已经扫干净了,请吃过夜饭去看书。”

  旭霞进去吃了,便走到书房中去,点青灯,埋头芸案,悬梁刺股的吟诵书史,直坐到山鸡初唱,觉得身子困倦,和衣而卧在床,才”“的睡去,竟做出一个梦来。

  看官们,你道卫旭霞做的是甚么梦儿?竟是玉帝遣太白金星下降,要指点戒谕他而来。那金星的妆束,道他怎生打扮?有一阕《西江月》词为证,但见他:

  头戴东坡巾样,身穿白色镶袍。黄丝绦系枉风飘,粉底儿靴踹着。  雪鬓花须银面,素鬃拂麈频摇。鸠筇连击嘱哓哓,点破迷途免学。

  那太白金星摇摇摆摆的走到旭霞床前,嘱咐道:“卫彩,细细听我道来。我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天帝遣我来戒谕你一番,更要指点你前途休咎。你本是玉皇殿上的柱史星儿,因与人间记功书过差了,谪贬为凡。原付你有封侯之分的,但不该去淫那两个尼姑,扰乱清规。伽蓝奏疏,上帝见之发指。颠播你姻缘,降你爵禄,后来只好发个科甲,做个平常官儿了。你的姻缘当在百里之内,三九之年,自然圆聚,但还有一番周折。明日可到山南雨花台去,求一游仙,他自然发付你来。切须牢记!我自去也。”嘱罢,竟自去了。

  却说那旭霞梦中,被这太白金星嘱咐了这一番,((胧胧的醒转来,见得灯又灭了,鹧儿又熟睡在那边,只得立起身来。走到窗前,仔细看时,且喜月尚未落檐头,还有微光,遂临窗坐下,暗想道:“这个梦儿来得古怪,怎的上苍遣这太白长庚来托梦,说我原是天上谪星,又是有封侯之分的,为着淫了尼姑,颠播姻缘,降减爵禄。我想起来,淫了尼姑尚然罪透天门,难道破了素琼小姐的身,是一个黄花闺女,玉帝反不责罚,金星倒不说起?我道此夜毕竟是那了凡有些跷蹊在内。莫非算个金蝉脱壳之计来哄我?如今总之不要去细推详了。古语有云:‘万恶淫为首’。这样事体原不是要巴出身的人做的。”乃叹口气道:“也是命该如此。那日同了杜卿云一齐回去了,是一桩好事。不知为什么独留在庵,被他勾入迷魂阵里,失于操持,害了终身。目今喜得还有一半好处在后边。原许有科甲之分,又指点我姻缘在百里之内;但是有什么‘一番周折”,教我去寻游仙指示。我想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待天明了,须索悄悄的走一遭,或者果然有遇,也不可知。”

  正想间,只听得鸡声三唱,宿鸟喧林,月落檐头,东方开曙,渐渐的天明了,乃叫鹧儿一声:“起来。”鹧儿在梦里,听得呼唤,慌忙的爬起来,穿了衣服,走到跟前道:“相公平昔夜里不读书,要睡到日上三竿。昨夜用了功,今日为何倒起来得恁早?”旭霞道:“我要出去会一朋友,趁早打点朝饭来吃。”鹧儿道:“莫非相公才读得半夜书,又没心想了,要出去游山玩景?”旭霞道:“不要你管!你自去收拾。”鹤儿答应而去,不一时将面水来与家主用了,即摆茶饭来吃过。整好衣冠,吩咐鹧儿一声,遂步出门儿,望外走去跋林寻径。

  过了虾撤岭,来到山南雨花台前。寻踪觅迹,竟不见有什么仙人的影儿。旭霞气”“的盘山度岭,约莫走了数里路,觉得腿酸脚软,见一株大松树下,遂坐于石上,在那里思想。又见一个樵夫远远唱歌而来,旭霞侧看双耳细细听他。你道唱的是什么歌儿?竟是几句警世之言,歌曰:

  朝樵苏,暮樵苏,布衣粗粝乐妻孥。奸淫犯罪无我分,富贵荣华也任他。一日十二时中多少风波险,偏是樵夫稳稳过。

  那樵夫一头走一头唱,见了旭霞坐于石上,乃道:“前面山坡上一个戴巾穿道袍的,坐在那边,这里又是一个。”

  旭霞听得了,乃疑想道:“莫非就是仙人?”欲要问一声儿,可怪他飞奔的去了,只得立起身来,依这樵夫的来路,走上前去。只听得松林深处冬冬的响,有似唱道情的声音。一步步走近松林里去,只见一块大石坡上坐着个人儿。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纶巾,恰似孔明模样;身穿道褶,浑如回道形儿。腰间系一条丝绦,挂一个斑点葫芦在上。脚下着一双棕色芒鞋。左手执一筒渔鼓,右手捻两爿竹片。打坐于石坡之上,在那里高高低低的唱。

  旭霞见了,心里想道:“这样打扮,自然是仙人无疑了。”听他唱毕,遂走近身去,深深下拜道:“凡子卫彩,今日特来寻访大仙。幸得相遇,乞求指点。”那人道:“我乃一云游散人,怎敢叨个‘仙’字?文士请起。敢问家居何处?怎的晓得贫道在此,重蒙赐顾?”旭霞道:“凡子家居本山长圻,梅林茅舍。只缘童年早失怙恃,齑盐守困,埋迹芸窗。昨夜五更时分,朦胧睡去,梦中忽见太白金星,立于面前,指点前途,戒谕以往,道卫彩后来婚姻有一番颠沛周折,教我来求大仙指示。”那人道:“原来是上苍遣星指点来的,不如与你直说了罢。我乃天台山石榴洞张紫阳是也。今日偶尔云游到此,不道又被天公漏泄,使你来问。你婚姻之事,果然天公罚你一番,颠沛迟延。中间更有一段风波,起于平地,也少不得我于中效劳一番。我今先付与你丹药一丸,牢佩在身,后来自有应验。”说罢,即于葫芦中倾出一粒金衣丹药,授予旭霞,乃道:“那丸丹药是完聚你婚姻之事的。”旭霞受了丹药,作揖下去,及至抬头起来,那张紫阳的影儿也不见了。旭霞此时,心上惊疑不已,乃道:“昨宵得梦,今日准准的遇着仙人,这也真个古怪!想我后日也还略有些好处。”原由来路,欢天喜地的过岭而归。

  到了门首,恰好鹧儿在外,山扉洞启在那边,一径走到书房中去坐下。鹧儿见了家主,忙去收拾茶饭来吃了,乃问家主道:“相公今日出去了大半日,要会朋友,可会得着否?”旭霞道:“是会着的。”鹧儿道:“还是男朋友女相知?曾留相公吃些点心么?”旭霞道:“痴奴才,胡说!”鹧儿见家主骂了一句,还转身出去,走到门道,劈面撞着了杜卿云到来。鹧儿道:“杜相公,今日恁风吹得到我家?”卿云道:“特来望望你们相公,可在家里么?”鹧儿道:“相公绝早出去了,才回来得,在书房中看书。”

  卿云一径直到书房里面,见了旭霞乃道:“表弟在此用功么?”旭霞忽见卿云立在面前,喜不自胜,连忙走来作了揖,启口道:“外日连扰而别,倏焉两月余矣。日日相慕,恨一水之隔,犹如海角天涯。迩来母舅两大人并阖宅起居得意么?”卿云道:“也没有什么好,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照旧平平。但表弟孤单独处,家严、家母常在舍思想着了,觉得寝食不安,着实在家怜惜表弟。”旭霞听了卿云这两句话,忽然间想着了父母,遂潸潸然的流下泪来,拭干了乃道:“为外甥的处此孤苦之境,连累尊长牵挂,害他寝食不安,都是我之罪也。”卿云道:“这是至亲骨肉,出于肺腑之情,一毫勉强不得的。”旭霞道:“正是休戚相关,自是彼此同然,岂是寻常人所可比者?”说罢乃道:“今日正处寂寥,蒙表兄降重,以叙亲情,慰我渴想,真快事也!但敝处荒僻,更兼家窘,一味山蔬野菜,简慢怎处?”卿云道:“表弟何得讲这样话儿!弟此来非为贪于宴饮,一者举家牵挂,道是表弟久不入城,来探望一面;二者为秋闱在即,家严道是表弟在家看书无伴,特命我寻下一所僻静僧房,要表弟同去用功,彼此有兴。后日进场,倘图得个侥幸,也是好的,故尔特造高斋。”旭霞道:“蒙母舅大人垂念,又承表兄见爱,实弟之幸也。但弟阮囊如洗,去的时节,亦必略带几金,少贴薪水方好。”卿云道:“表弟差矣!若是家严与弟两人平日有悭吝之意的,今日也不来拉表弟了。”旭霞道:“既蒙如此厚爱,功名又是己事,焉敢有违?自当同去便了。”说罢,吃过了茶,备些蔬肴夜膳来吃了。两人在灯火之下,又叙谈了一回,便抵足而睡了。正是:

  客来随分家常饭,唯薄酒三杯两盏。

  到得天明,二人起来梳洗过,吃了朝饭,同卿云游山玩水一回,归来宿了。明日遂收拾了琴剑书箱,吩咐鹧儿看好家里,乃一齐登舟,出了长圻。

  恰好风恬浪静,湖光山色,潋滟空藴。两人在舟,对景谈心,你道好不豪兴!正是:

  一叶扁舟泛水滨,两人促膝话衷情。

  浮鸥沉没湖光里,荡漾轻帆破浪行。

  那旭霞、卿云二人一齐渡湖到郡去了。不知到什么庵观里去用功,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婚姻事亏了表兄,功名事亏了母舅,今人便少此等好亲眷。旭霞认了凡作素琼,到此时方才疑起。长庚星不已笑得齿冷耶?

  第六回 摄尼魂显示阿鼻狱

  削发为除烦恼,空门自有清规。胡行邪念触天威,诏仰阴司深罪。  鬼刹勾魂白日,冥途哀苦徘徊。阎罗殿鞫法无亏,指示阿鼻显畏。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了凡在昆山邬老夫人家,载了这些斋粮经钱香烛之资,自这日归庵之后,心里也道是难消受,不免遇了雨天,闲暇无事,原与他诵几卷受生经儿。

  一日,与云仙商量道:“我这里施主少,斋粮淡薄。昨夜困在床上思想,不若印些佛图出去,沿村一派,做个西资会儿,收些钱线米麦之类,混帐混帐,可好么?”云仙道:“好是好的,只怕这样事不雅了。”了凡道:“管什么不雅?却不晓得世上这起尼姑、和尚看经说法,总不过是骗施主的钱钞,能有得几个顾着体面,为人忏悔消灾的?”主意定了,停过一日,买了纸张,印就无数佛图,出去沿村派过。还扎下一只小小莲船。

  到了五月朔日,请着几个道友,原供了几张鲜明纸马,菜品蔬食,摆设得齐齐整整。拉到这起干瘪婆子,挨肩擦背的坐了一堂,做起西资会来。你道好不热闹!但见得:

  香烟袅袅,燃的是沉檀速降;钟磬锽锽,敲的是紧慢十八。俊俏优尼,诵声菩萨,宛如莺啭深林;干瘪老妪,念句弥陀,浑似牛号空谷。更有一班蓬松黄发,歪嘴田螺眼的丫头,要修来世,抱着两只木红布的鞋皮,妆做金莲缓步;穿上一件浆便补的布袄,假学杨柳腰肢。伸出只只粗手,黑漆灰扒无二;矗起对对酥胸,连蒂扁蒲一样。吃多了茶忙寻坑厕,包满了饭撒屁连声。

  真个是:

  山魈水怪出现,夜叉罗刹呈形。

  看这起婆子、丫头们,听得一声钟磬齐敲,连忙立起身来,随着尼姑摆一个长蛇阵势,到外面山坡上串莲船去了。不题。

  却说了凡、云仙在里边执事,云仙值香积厨,了凡管库房。恰好云仙要配齐了茶点心,等这起串莲船的进来吃。走到库房里去,与了凡讨茶果,岂知了凡一时头眩起来,速速叫了声“不好过”,竟自面如土色,瞑目而逝了。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此时吓得云仙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呼叫起来。遂惊动了外边这起念佛的、奔走的都来看,人人惊骇。也有说撞了急神的,也有去摸他身上,说:“还是热的,想是什么恶星辰过度,少不得还要醒转来。”如此挨挨挤挤,乱嚷嚷了一回,都觉扫兴,各自零零落落的归去了。单剩得一个云仙,两个相好的道友,看这死了凡在那边。正是:

  虔心来佛会,扫兴一齐归。

  不题。

  却说那了凡死的时节,你道他怎生受苦?岂料牛头马面在庵里赶来赶去了半日,只等这起人出去了,提个空儿,把这黑索来下手,套上了凡头里,扯到黑暗黄泉路上,着实乱打。了凡哀求道:“饶了小尼罢!”鬼卒道:“你这乱清规的淫尼,那个饶你!你道这个所在是受苦了?要汝去游遍地狱,只怕叫不得这许多苦恼讨饶哩!”说罢,遂牵着了凡,行了一程,走到第一殿阎罗天子殿前。但见夜叉罗刹,分班布列;枷械刑具,森森摆出。乃暗想道:“怎的我今日受这样苦楚?”正暗想间,被那鬼卒一把拖了,望殿上一丢道:“禀上大王,阳间犯规的尼姑勾拿到了。”阎王道:“今日我这里上界发下一起夫妻忤逆的人犯,要凌迟碎剐,不得功夫审这尼姑了,已发到转轮龙图包大王了。你可速速带去。”

  鬼卒领了钧旨,拖下了凡,上了脚镣手佇,绑缚定当,遂解到转轮王殿前。但听得击鼓吆堂,一班鬼卒拥着龙图王出来坐了殿。鬼卒们参见毕,遂分班立定。牛头马面带这了凡上殿,禀过,销了勾拿票儿。龙图王启口道:“你就是不规不法的了凡么?”了凡道:“大王爷详察,小尼从幼出了家,今年二十三岁了。在庵中朝诵经文,夜念弥陀,苦守清规,并不曾做什么私情勾当的呢。”龙图道:“你不做的时节,伽蓝、土地怎的无因就上奏天庭玉帝?何由发到地府勾拿,还要嘴强!叫皂隶与我掌嘴二十!”掌过,了凡含着苦痛辩道:“那个伽蓝神圣,或者是小尼于初一月半忘敬了,他怪着小尼,捏奏天庭,今日害小尼受苦。”龙图道:“胡说!难道你与那洞庭卫彩淫媾,也是伽蓝捏出来的?你自去想来!”了凡道:“这个事情,实不敢瞒着大王爷,但也是那卫彩来勾引小尼,原不是小尼乐从的呢。求大王爷原情饶恕。”龙图道:“你认他做弟子,是乐从的了。又把那素琼小姐设计,做了妆头,骗那卫彩上手,难道也是他来勾引你么?”了凡听那大王这一番说活,心中畏怖,真个是舌头抵了牙齿,竟强辩不出了,低着头儿,伏于地下。龙图又道:“好好里一个卫状元,要封侯的,被你诱入迷魂阵,使他恋恋于心;后来复入庵中,淫污云仙,犯了逆天大罪。上帝降了他的爵禄,颠沛他的姻缘。又有一件最恶的事,好好里一个黄花闺女,把他假妆说骗,暗地坏他的声名。这样罪恶,本该堕入阿鼻,永不超生;还亏你阳寿未绝,玉帝批下来,只要罚你游遍地狱,戒谕将来之事,放你回生。”了凡听见龙图王这番说话,道是原许释放回生,此时虽放他游遍地狱,也是甘心的了。乃磕头如捣蒜的拜谢。龙图道:“如今罚你去游遍了地狱,放你回生去做尼姑,须要虔守清规,不可复萌故态。你可晓得,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那日月之光是瞒他不得的呢。若再犯出来,必要陷入阿鼻狱中,受千般苦恼,万般刑罚,切须牢记。”遂吩咐牛头马面道:“你可押那尼姑去,先把那阿鼻狱教他细看一番,然后引到别地狱去游遍了,好好还他生魂,领归庵去,不可有误。”

  鬼卒听了钧旨,仍旧牵了尼姑,走出殿来,果然引到阿鼻地狱边去。了凡见着,吓得魂飞魄荡。但见此狱,周匝有七重铁城,七重铁网罗覆其上,更有铁刀团团为林。无量猛火,纵广八万四千由旬,罪人之身,遍满其中,如活鱼在熬油锅里,无处躲身之苦。复有无数铁嘴飞鸟,往往来来,啖啄罪人之肉。了凡此时,乃暗想道:“原来阿鼻地狱这样惨伤苦楚的。今番回生去的时节,总算遇了最难熬之事也!只得硬着心肠,忍一忍了,再不去胡思乱想,瞒天瞒地的作出孽来,堕入此狱受苦了。”鬼卒见那了凡看过地狱苦状,似有畏惧之形象,遂替他放了刑具,引到诸地狱去,层层游过,乃对他道:“我们两个送你回去,若肯大大把我们些使用,不引你到旧路上过了。”了凡道:“若得如此,我回庵去的时节,多拉几个道友拜见部忄干,化些金银锭帛,报你恩德。”鬼卒听见了凡出口许过,遂引他出了地府之门,教把门将军销了号簿,到一条花花世界的路上行走。

  了凡此时,觉得心中快活,行过一程,远远望见许多长幡宝盖,拥着一个披袈裟的而来。了凡定睛一看,你道好不古怪!那来的非别,竟是了凡的师父。见了乃道:“师父,你成了善果。在这样好处,救救徒弟!”那师道:“要我救你,倒也不难。但你不学长进,做出这样事来,败坏我的山门,丧自己的终身,受这样羞辱苦楚。你如今回生去时,及早悔过迁善,立下苦志,或者后来略有一线出头日子。”了凡此时,只管哀求。那师道:“你此时求我,也没用,但目不忍见你出身露体。待我把一件衣服与你穿了回去。待寿终之时,我自有个道理来护你。”说罢,遂教了凡闭了目,念过一声咒语,倏然化成一件旧袈裟来,与了凡穿了;又吩咐了几句。了凡拜谢而别。

  那鬼卒见他师徒别后,遂引着了凡又走一程,顷刻之间到了尼庵门首。了凡的魂儿见得庵门洞开在那边,如飞的一奔,竟入库房去了。

  此时云仙与几个道友,正在那里商量,道是这样夏天,已死过一日一夜,心头虽则是热的,该备衣裳棺木郭了。云仙道:“待我再去探看一回,整顿未迟。”说罢,云仙同了一个道友,走进库房里去,伸手到了凡胸膛中去一摸,只见这死尸直跳起来,吓得这两人魂不附体,道是走尸了,都跑到外边立做一堆,错愕惊骇。又停过刻余,不见动静,复走进去。你道好不诧异!那了凡竟爬起来坐在那边了。此时众人越觉稀奇。云仙欲要进去,心上又畏缩害怕,立于门外,叫一声:“师兄。”了凡竟尔轻轻的答应道:“你们不要惊怕,我还魂了。那牛头马面在山门外要使用,替我快快多化些纸钱在门首,打发他去。”说罢,众人见他将身运动,面色渐渐红活起来。那时云仙与这几个道友,也不惊疑了,都欢天喜地,走入库房里去看。谁知那了凡此时,虽则还魂醒来,还是被这起夜叉鬼卒吓浑在那边的,故尔见了人去问他,心神恍惚,不言不语。云仙见得如此光景,乃想道:“莫非真个有什么牛头马面在外要使用、不能够清爽?”急忙走到厨下,安排两碗素菜饭食,拿些金银锭帛,送至山门外去烧化了。转身进来,只见了凡与道友在那里说话了。云仙喜不自胜,也走过来问长问短。

  一时惊动了满村男男女女,道是新闻,顷刻挨挤了一庵,都来穷究他死去到地府的事。了凡倒说遇了好处放回的言语,哄骗得众人沸沸扬扬,千声弥陀,万声喝采,道是吃素修行这样好的。你说我说了一回,各人都自散去了。正是:

  隐恶假言善,哄众弥陀念。

  若吐出真情,难见江东面。

  却说了凡原是不曾生病死的,回生转来,竟行动如常,一径走到佛堂里去,稽首了一回,起来就拜谢了这几个道友,乃对云仙道:“我有一心愿要商量。一来当报天恩,做一个水陆道场。拜些经忏,超度众生;二来这西资会因我这场不测,遂中止了,明日不免原去请这起女菩萨来,念完了佛。”云仙接口道:“正是原该完成胜果,不可有头无尾。但这莲船已化了,怎处?”了凡道:“这是总之要化的。”说罢,云仙自到厨下去,安排点心来与众道友吃过,留他住下。

  到得明日,真个先做完了佛会。又隔一日,遂从新备办做水陆道场酬荼再生之恩。正是:

  不受一番死复生,怎得优尼发志诚。

  启口就云开水陆,自新改过并酬恩。

  有分这番水陆道场做了,教这了凡如禁锢终身的一般,再不敢哄人来取乐了。不知他后来果然作何状貌,更不知卿云到郡的行止,且听下回分解。

  了凡不过与卫生取乐,为何犯这般重罪?了凡道是伽蓝见怪,轻事重报,极是极是。了凡骗老夫人无数斋粮、经钱,又骗沿村一派许多米麦、线草,龙图偏不问起。可见僧尼募化,原是阴府许他做的,所以今日宰官长者日日为人开缘簿也。

  第七回 东禅寺遇友结金兰

  僦寓梵王宫,埋迹钻研铁砚中。更尽灯残犹刺股,心雄,互对伊晤彻晓钟。  天遣俊才逢,谊结金兰志道同。窃得梦中题记取,加工,犹有挥毫作稿浓。  右调寄《南乡子》

  却说这杜卿云自那日到洞庭长圻去拉了卫旭霞,泛湖而归。旭霞到了卿云家里,见过母舅、舅母,住下几日。

  一日,杜老促迫儿子卿云,唤一个家僮平头儿,先到东禅寺里去打扫了赁下的僧房,铺下床帐,然后检点日用盘费,发到寺里,遂教平头儿住下炊煮。卿云、旭霞二人,收拾了书箱,唤老苍头挑了,一齐步到寺中,参拜了佛像。

  那住持和尚已晓得了,走出来迎接,作揖过,坐定,吃了一道茶,互相叙谈片刻。别了和尚,随即到那书室中去。你道这所房子,怎样精致僻静?但见得:

  禅房深处,花发天然文锦;曲径幽闲,鸟鸣自在笙簧。满架荼蘼白雪,沿阶苔藓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摇窗风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槛户生光。蝶入粉墙来,翻飞难出;燕穿画栋去,刷掠偏宜。真个好一所人迹罕到的幽闲避喧处也!

  旭霞进去见了,对卿云道:“表兄何以觅得这样好所在,挈带做表弟的受用?”卿云道:“我在家中看书,最厌人来缠扰。这寺住持,向与我相知。偶一日闲步到此,倒是他说起,遂慨然诺许。恰好又合了家严命我寻坐地之意,故特来屈表兄作伴耳。”旭霞道:“原来如此,也是表兄与他有缘。”说罢,遂各自去铺好了书案,相对坐下,伊晤一番。

  恰值那平头儿烹茶进来,两人桌上各摆了一壶,又焚起一炉好香来,那时,愈觉清幽得紧。正是:

  茶熟香清可喜,风声竹韵幽然。

  各自倾出佳茗,悠悠自在的吃过几杯,又去埋头芸案一回。觉得天色将暮,昏钟声起,宿鸟争枝的时候了,乃唤平头儿收拾夜膳吃过,点起青灯,吟哦的用功,直到更漏将尽始睡。到得天时起来,依旧是这样矢志下帷,量梁刺股的研究。

  光阴迅速,倏焉又是半个多月。一日,卿云归家去了,旭霞独自在此,想起那素琼小姐与张紫阳丹药这两桩事,细细的摹拟了一回,觉得心中焦躁,闷坐无聊,走到外面殿上,正值寂寂无人,在那里踱来踱去,口诵他的芳姿遗照。忽见左厢门内走出一个飘飘拽拽的年少来,旭霞遂停了口,仔细一看。欲要去启齿亲近,又恐怕是个狂妄的人,被他不睬,殊为不雅。但在那里冷眼看他的行动。谁知旭霞不敢去亲近他,倒是这少年一步步的走上殿来,见了旭霞,遂作一揖,乃道:“兄长何处?”旭霞见他先来施礼,就道是个文人韵士,可亲近的了,答应道:“小弟洞庭长圻人氏,贱姓卫,小字旭霞。”那少年道,“洞庭长圻是个有山有水去处,弟素所慕者,但从未有到,深以为恨。”说罢,又问道:“兄长今日有何贵冗,到这寺来?”旭霞道:“蒙舍亲相挚,在此作伴看书。”年少道:“莫非就是西房用功的两位么?”旭霞道:“正是。”亦问道:“尊姓贵表,家居何处?亦有何事在此?”少年道:“小弟姓吉,字彦霄,舍下就在双塔寺左缘。试期渐近,亦在此寺东房效颦避喧。”旭霞道:“弟处初到,不晓得珠玉在左,有失请教。”吉彦霄道:“小弟亦尚欠拜,容日当竭诚谒寓领诲。”说罢,各自作别。

  说那卫旭霞在里边想着了素琼之事,心中焦躁,故尔出来散步遣怀。岂料遇着那洛阳年少,叙谈了这一回,心事都忘却了,急忙忙走到里面,吃过几杯茶,就去攻读书史了。正是:

  与君一席话,解却万般愁。

  却说杜卿云归去,理了些政事,过宿一夜,即到寺来。旭霞见了,把这殿上遇见吉彦霄之事,在那里述与卿云听。恰好这吉彦霄写了两个社弟的名帖,教平头儿传将进来。两人见了,即忙倒屣迎进,作揖逊坐,唤平头儿点茶吃了。

  卿云启口道:“小弟这里尚未进谒,反蒙先施。”彦霄道:“小弟坐在此月余矣。前者住持兰若,谈及两兄在这里下榻用功,日欲识荆请教,又恐进来惊动两兄窗课,故尔延挨至今。偶然昨日在殿廊闲步,得遇令亲卫兄,不弃卑鄙,乃赐叙谈,所以今日敢于轻造。”说罢,又点茶吃过,遂起身别去。到得明日,卿云与旭霞也写了帖子去答拜了。以后你来我往,会文讲究,竟成莫逆。

  那吉彦霄独处一室,始初不曾相遇杜、卫二人的时节,倒也不觉冷静;已后来来往往了这几遭,竟自不瞅不睬的难过。一日,走过来与杜、卫二人商量好了,索性把自己的书籍铺盖、日用盘费都搬至卿云寓中来了。三人一同住下,后来竟学刘、关、张桃园故事,同拜鸡坛,结为义社。兄弟胶漆相投的又过了旬余。

  岂知杜老在家牵挂儿子、外甥用功辛苦,竟备了些酒食,使老苍头到寺来道:“老相公请两位相公归去一次。”旭霞对卿云道:“母舅唤我们回去怎的呢?”卿云道:“家严自然有什么老诚见识,要教导你我,必非无事。”旭霞道:“自然同兄去走一遭,但是这彦霄兄独自在此怎处?”彦霄道:“卫兄差矣!令母舅相请,为着小弟,违尊长之命,还该就去才是。”旭霞、卿云道:“这便得罪了。”说罢,二人竟同了老苍头,一径出门去了。

  却说那吉彦霄送他出门,转身进来,坐于室中,不免去搜今博古一番。到得夜来,平头儿支值停当去睡了。彦霄直坐到更阑人静的时候,偶然翻出旭霞的草课来看,只见一片薛涛笺儿夹在草稿中心。揭开看时,念过一遍,那时心中惊骇不已,更加玩味,知是写着素琼的轻盈态度,切骨切髓的肉麻,乃道:“昆山邬氏素琼是我姑家表妹,难道是同姓同名的?恰好又是个小姐,只恐没有此事。”细想了一回,乃叹一声道:“决然是我表妹无疑了。我想起来,这都是我们姑娘不是。岂不闻古语有云:慈母之护真女,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居必重闺,衣必,结。不使行路之情得以入之也。而今乃引他出去游玩,被人如此轻薄,真个是‘冶容诲淫’了。更可笑那卫旭霞是个名教中人,岂不闻《诗》之所云‘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之句?也不该见了人家的闺女,费这样瞎心机,虚空思慕,望风怀想。倘然害出无着落的相思病来,从何处去说苦?真个是轻薄狂妄,可笑之极。我如今欲待袖起了以灭其迹,恐他来时寻觅,必然疑虑着我,致生忿恨。不若原替他藏于故处,只做个不知便了。若是他有心向慕的,不晓得我与他家是亲,少不得还要自露圭角出来,那时我便乘机诮他几句;若不说起,也不必去搜求他的过失,致伤友谊。”想毕,原把这笺夹好,仍旧替他押了;乃剔起孤灯,又看了一回书儿,觉得身子困倦,更有几个蚊虫来缠扰,只得解却轻衫,自去睡了。

  明日起来梳洗过,到得饭后,但见那杜、卫二人,一齐步至,彦霄接见了道:“两兄回府,尊大人说些什么来?卿云、旭霞道:“竟没有什么话说,道是我们两个在这里看书辛苦,把些酒食慰劳一番,有偏彦霄兄了。”说罢,各自坐定清谈。旭霞乃道:“如今已是六月中了,到七月初各要归去,收拾进京了,那得还有工夫作文?目下虽处炎夏,喜得此室幽深高敞,绝无暑气相逼。不得悠悠忽忽,蹉跎过了日子,该拟几个题目,大家辛苦做一番,后日入场去,文思熟溜,也是自己得便宜处。”卿云道::“有理。”三人一同拟了几个题目,各自写出,贴于案头壁上。定了一日三篇的课规去做,做完了誊出,互相讲究批点。如此者又将旬余。

  忽一日,彦霄同卿云出去闲步。旭霞无意中走到彦霄案头,去翻他的文籍,只见这簿面里夹着一个红单帖儿,仔细一看,见前面写着:“三月十五夜,梦魁星指示乡场题目。”旭霞此时,惊喜无狂;又看到后边,竟是完完全全的三场试题写于这帖上。旭霞遂牢牢记熟了,乃想道:“他毕竟道是‘天机不可泄漏’,故尔藏好在此。平日再不见他说起。岂知今日天使我见了,被我记熟在心,或者也有些际遇亦未可知。我如今也不可说向人知,待早晚乘空把来做就了,细细改好,记着进场去。倘或他的梦儿果然有应,出着了,不费心思的录于卷上,那时,步蟾宫,攀桂枝,十有八九之分矣!”想罢,恰好那两个进来。旭霞悄悄地替他藏好了,急忙走到自己案边坐下,假做埋头看书的模样。彦霄见了乃道:“卫兄这样用功,后日应试,自然是个榜首无疑了。”旭霞道:“小弟如此庸姿,就是夜以继日的用功,怎比得吾兄天才敏捷?独步蟾宫定是吾兄了。”三人仍旧坐了,看书做文,孜孜勤勉。

  一日,旭霞想着了这几个题目,欲要做就文字,又道他两个碍眼,难于举笔,踌蹰了半日。恰好是夜卿云与彦霄有兴,猜拳掷色,多吃了几杯酒,先去睡了。那时正中旭霞之意,遂唤平头儿烹了一壶茶来,使他去睡了,独自坐于灯火之下。这时候,觉得四无人声,精神清爽得紧。正是:

  更深万籁沉,窗静灯花翠。

  旭霞先将这几个《四书》题来,摹拟一番,研墨润笔,手写口吟,准准直做到鸡唱五更,谯楼鼓绝,几篇稿儿竟做完了。将来念过一遍,又改了几句,觉得妥贴了,此时心中暗喜道:“这几篇今夜幸尔凑巧,被我做完。容日再捉个空儿,一发把那经题后场都做完全,将来念熟,岂不快哉?”想罢,把这草稿藏好于护书匣中,也去脱衣睡了。正是:

  胸储二酉珠玑足,倚马成文不待思。

  到得明日起来,又各自去辛勤肄业。

  不道是光阴易掷,倏焉是七月初了。旭霞这几篇经文后场,又捉空做就。那时三人一同择定白门长行吉日,都合在卿云斋头,会集起程。大家收拾了书籍,封些房金,谢了两房住持,你东我西的归去了。正是:

  乍结陈雷谊,心同如断金。

  互相资丽泽,胶漆订山盟。

  但不知那三个宾兴客何日起程到建业去乡试,且听下回分解。

  卫与杜是表亲,吉与邬氏又是表亲,随手生波,文心妙绝。

  吉翻卫书,寻出素琼诗来;卫翻吉书,寻出魁星题来。通是要紧事,两人何不藏好?

  第八回 闹花园蠢奴得佳扇

  婢窃扇头佳画,独潜金谷偷瞧。惊疑男子并多娇,生出千般讥诮。正尔踌蹰嗟叹,耳边频唱歌谣。蠢奴忽至恶言调,失却丹青二妙。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这素琼小姐,自那日画完了这把扇儿,不时去取出来细玩一番,想慕卫旭霞风姿,如饥思食,如渴思饮,几乎害出病来。一日,想着了老夫人吩咐,要送这尼庵几幅吊挂,乃道:“向者母亲叫我画,我缘愁情如海,恹恹体倦,所以延至今日尚未曾落墨。前日母亲偶然问及,已自支吾过了;如今还受生的日期渐渐近来,若再蹉跎日子,归去时没有得应付怎处?今日不免熏沐了,打就稿子画去。”正是:

  愁心不耐拈针线,勉强研脂写画图。

  愁心不耐拈针线,勉强研脂写画图。说罢,对春桃道:“你去取一盆热水来,我要净手。”春桃答应而去,少顷遂捧一盆进来,说道:“小姐,水在此。”素琼取了一丸肥皂,去净了手;又对春桃说:“替我再焚一炉好香,把这些颜色盆儿摆在桌上。”春桃道:“莫非小姐又要画扇子哩?”素琼道:“贱人,胡说!”春桃遂去收拾停当,道:“小姐要画什么画儿?不若画这几幅吊挂罢。后日奶奶要起来没有,得与他烦恼几句,那时就不美了。”素琼道:“我原是为此。”又对春桃道:“替我在护书里拣四幅上号云母单条过来。”春桃听了,忙向匣中翻了一回,准准的择了四幅。见得一把金扇在内,取来揭开看时,竟然画得红红绿绿的。春桃暗想道:“莫非就是前日画的那把?待我悄悄的袖他出去看看,不知他画些什么在上。”春桃回头一顾,只见素琼背地坐着,竟将这扇子藏于袖中,拿了单条,闭着护书,将来付与素琼道:“小姐,纸在此。”素琼接来,铺于案上,乃对春桃道:“你住在那边与我磨墨研脂。”春桃此时正欲出去细看扇上的画,听见说要他住下服事,心上有些不愿,乃作奸计道:“前日小姐画扇,要打发春桃出去,今日缘何要春桃住下研脂和粉?况且奶奶吩咐,不知要春桃去做什么事来。”素琼道:“你要去就去,谁个毕竟要你?在那里胡言乱语!”说罢,春桃竟自出去了。素琼自去调匀脂粉,润笔构思的画了。正是:

  欲图二十诸天像,费尽千金淑媛思。

  却说这春桃袖了这把扇子,走到外厢来,一径开了角门到花园里去,坐在太湖石边,便向袖中取出。揭开时,仔细着眼,竟是一对风流俊俏在上。此时春桃见了,乃惊骇暗想道:“这个男子明明像那了凡的弟子,那女人又像小姐的容貌,怎的这样像得十分?这也有些古怪。”春桃乃对着这把扇儿摩拟,又想过一回,乃道:“原来如此。我前日再想不起为什么见了老夫人来,藏过了扇子,只说要画大士像。如今又不见画什么大士像。连我那时也错认了,道是毕竟画些春画消遣,岂知乃是这个缘故。咳,小姐小姐,你是个千金闺秀,怎的这样胡思乱想!那卫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他乡游子,怎的见了一面,又不曾眉来眼去,言语相亲,这样思慕他,就值得把自己的花容月貌、贵重身躯,画来与他相并?我想小姐痴也不是这样痴。如此看起来,我前日在这里对他说不若央了凡为媒、赘他归来这番说话,岂知小姐此时嗔怒,竟是假意;倒也合他心意的。”想毕,又道:“今日这柄扇子,喜得是我见了,自然与你包荒。倘然落在老夫人手里,他看见一男一女相并扇头,男人像卫生,女人像小姐,自然道尼庵会过了一次。那时教老夫人好不气死!”想罢,正欲细细再看一番,只听得角门口悠悠扬扬唱歌出来。

  春桃袖了扇子,侧耳听着,乃是这瘌痢柳儿。你道他唱的什么山歌?竟是一只旧《挂枝儿》,歌道:

  东南风起打斜来,好朵鲜花叶上开。后生娘子弗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来。

  那柳儿唱罢,走进园中一看道:“半个月日不曾进来,一个花园,弄得这样七零八落的光景了。思量我老爷存日,未曾出去做官的时节,日日请了几个朋友坐在亭子上,猜拳行令,吃酒作乐,收拾得园里花锦团生。岂知去做了一任官,不得还乡。而今奶奶日日同这起尼姑、道婆,出去烧香念佛,不管家里。不要说老爷平昔相交朋友,见了这个园里要嗟叹,就是我这样一个瘌痢家奴,蠢然一物,思量着了肚里也觉有些难过。”乃道:“待我走到池边去看,可有荷花了。”遂走到假山边去。只见春桃坐于太湖石上,劈头撞着,吓得柳儿乱嚷乱跳起来,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荷花池里狐狸精妖怪出现了。”春桃道:“啐,瘌奴才,眼花了,是我!”柳儿仔细一看,认是春桃,遂走近身去道:“我只认是什么妖怪,把我一吓,却原来是春桃姐姐。为何独自在此?倘然撞着了鬼,被他迷死了怎处?”春桃道:“不要胡说?你方才唱这样山歌,再唱只与我听听。”柳儿道:“这样山歌,道是好听,又教我唱。但这山歌虽然弗是钱买个,也要工夫去学来。你要我唱,可拿些东西请我请请,还有极好的在这里,唱与你听。”春桃道:“今日不曾带得什么东西。你唱了,待我别日拿些糕饼之类来赏你。”柳儿道:“糕饼我不要吃的,要你下半截这件好东西来尝一尝。”春桃发怒道:“狗奴才,我去对老夫人、小姐说了,打死你这狗头!”柳儿道:“春桃姐,不要气,让我唱好些的与你听罢。”春桃道:“只要唱得好,饶你这次。”

  柳儿乃把手一拍,遂唱道:

  二十去了念一来,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去了花易谢,双手招郎郎弗来。

  唱罢,对春桃道:“唱得好么?”春桃心里道是他油嘴,故意唱这样歌儿来调戏他,乃假惺惺的道:“唱得不好。”柳儿道:“我请问你那里这一句不好?待我解说与你听。即如春桃姐姐,目下这样青春年少,妖妖娆娆,花扑扑的一个好面孔,壮馒馒一个好身体,不肯做些人情替别人活搭活搭,到得老来,面孔又皱,牙齿又落,身体又只管干瘪起来,那个时节,总铺满银子贴了别人。双手去扯人上身,不要说别人不肯,就是我这样一个瘌痢男儿,一世里不见这件好东西的,也不动火了。”春桃听了这一番说话,不觉怒从心起,骂不绝口的望外就走。

  柳儿见他要走出去了,乃赶上去一把抓住道:“姐姐好人,今日园里幸喜无人在此,我与你做一做好事,也是大家有趣的呢。”说罢,扭住再不肯放。将去亲嘴,被春桃两个大巴掌摆脱了,飞奔的进角门而去。谁知春桃身子便摆脱了,袖中那把金扇,被柳儿歪缠得慌了,竟落在巷堂里地上。

  那柳儿见他去了,又赶不着,口里连连骂了他几声,一径也望外边而走。只见地下横着一把扇子,柳儿拾起来看了一看,乃道:“自然是这臭花娘的,被我赶得急了,袖子里突了出来,也不晓得。我两日因老夫人道是观音山尼姑在那边替他念受生经,家里吃了素,终日是这些白榻豆腐,缠得口中淡杀来。且拿去换些芝麻糖来甜甜再作区处。”遂慌忙奔出巷堂,一径到街上去。恰好一个糖担歇在巷口,柳儿四顾一望,见得无人走来,袖中取出,望糖担一丢。那卖糖的人拿来看了一看,见得柳儿慌张失志,毕竟道是偷出来的,也是手忙脚乱的,叉二三十根芝麻糖付与柳儿。

  柳儿接来袖了,也不争论,心满意足的回去,坐在大门槛上,在那里细细的吃。只见春桃面如土色的走来道:“柳儿,你方才在园中可见一把扇子么?”柳儿见得春桃来问他,把这吃剩的糖藏好袖中,做不知,睬也不去睬他。春桃又问道:“柳儿哥,你若曾拾得我的扇子,情原出赏钱,还了我。”柳儿立起身来道:“扇子是长的短的?可曾交付与我?只管唠唠叨叨。可惜我也不曾拾;就拾了,你方才这样可恶,也没得还你了。”春桃道:“瘌奴才,园中并无别人,不是你拾是那个拾了去?”柳儿道:“臭花娘,你自己不小心,倒来寻我?我如今索性同你到奶奶面前去讲明白了,大家放落了念头。”说罢,柳儿一把拖了春桃,要到老夫人那边去。那时春桃虽是失落了扇子,连小姐也不知的,见柳儿扯去见老夫人,恐怕露出马脚来,连累小姐,倒吓得魂不附体,乃道:“柳哥,你不见就罢了。什么大事,值得到奶奶面前去说?”柳儿道:“你方才狠头狠脑,道是值百拾两银子的,冤我拾了,思量起来,怎的不毒?我柳儿一向老爷在日,道我不偷东摸西,比别人欢喜加倍。今日你这丫头,倒来冤我做贼!若不到奶奶处去说明,后日不见了些东西,尽道是我偷了!”春桃一发着了忙,竟自飞奔进去。柳儿道:“这个臭花娘去了,我且到外边吃完了几根糖再处。”柳儿一头吃,一头走,竟自到街上去了。不题。

  却说这春桃不见了扇子,心惊胆战的去见柳儿,倒被他歪缠了多时,真正急得进退无门。只听得碧霞叫一声:“春桃姐,小姐道你半日不在面前,在那里发怒,要打哩!”春桃听得了,连忙走进房去,不言不语,来于素琼面前,心中犹如小鹿撞的一般。素琼道:“你在外边做恁的?去了半日。”春桃此时,只得说个慌道:“老夫人唤去煎茶服事了一回。”素琼道:“既如此,不计你了。吊挂已画完了,替我拿去与老夫人看。若不中意,待我再画。”春桃将来卷好,一径到外厢去了。

  却说素琼独坐无聊,忽然想着了卫生,乃道:“我久不见那风流才子之面,趁这春桃不在,不免去取笺、扇出来,玩味一番,以消寂寞。”想罢,向匣中去取翻了一转。谁知单单剩得这笺在内,扇子的影儿也不见了。此时素琼道是古怪,心中暗想道:“这柄扇儿,明明是我前日看了,放在这匣里的,为何不见了?况且我房中之物,并无闲杂人进来,难道是那个偷了去?”又向别个箱笼中寻了一回,觉得没处寻了,连这诗笺索性也不看了,闷闷昏昏,凭于栏杆上思想。

  恰好春桃拿这画去与老夫人看了,走进来回覆道:“小姐画在此,老夫人中意的了。要小姐放在洁净所在,去日来取。”素琼此时,正处忧闷之际,答应道:“你且放在桌上。”春桃将来,放于桌上。见得小姐如此光景,暗想道:“莫非晓得这扇不见了,在那里闷闷不乐?倘然问我起来怎处?”春桃正暗想间,素琼启口道:“春桃,你方才取纸的时节,匣中可见我一柄扇子么?”春桃道是不好了,急得两颊通红,硬着嘴儿对道:“小姐方才教我匣中拣纸,并不见什么扇儿。”素琼道:“明明是我经手放在里边的,房中又无别人进来,怎的就不见了?毕竟是你拿起在那边。快些拿出来,不要没些正经,将来遗失了。”春桃见小姐说得明明白白,要着在他身上,暗想道:“决没寻处的了。”急得浑头浑脑,假意去翻箱倒笼一回,遂含着泪眼道:“小姐不要冤枉春桃,真个不曾拿呢!”素琼道:“你不曾拿,难道这把扇子飞了出去?还要嘴强!”春桃此时,越发急得进退无门,不觉放声大哭起来。素琼见得春桃这样光景,暗想道:“凡事不可造次。或者失记在别的箱笼里也未可知。况且这丫头平日再无偷窃之行,此时何苦去枉逼他?”乃道:“春桃,不见了扇子,难道不要寻的?如今又无人打骂你,为何倒哭起来?但你若真个不曾拿,也要细细的替我寻着了,自然赏你。如今且把这吊挂来藏过了,再收拾好了这些颜色盆儿,那扇子明日寻罢。”春桃听了这几句话,犹如得了恩赦的一般,拭干了眼泪,自去小心收拾了。但素琼说便如此说,只是心中忧闷,竟向床上去睡了。正是:

  无端窃去意中真,恼杀深闺二八人。

  顷刻一腔愁似海,难将心事对人论。

  但不知这把扇子那卖糖的换去,究竟作何着落?且听下回分解。

  扇在素琼笥中,如何得到卫生手里?春桃一偷,柳儿一拾,全部关目在此。

  第九回 三同袍入试两登科

  发掉葑溪开锦缆,同人逸兴翩翩。美淡雅笑赛神仙。片帆乘浪去,偕愿中青钱。  共跃龙门防点额,场题梦应无愆。两生切着祖生鞭。蟾宫折桂后,并慰向隅怜。  右调寄《临江仙》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在东禅寺里别了彦霄,遂同卿云到家住过一宿,于明日起身,渡湖而归。住下几日,设处了些盘缠,到卿云家来。见过了母舅、舅母,遂与卿云作过揖。卿云道:“表弟回宅,家中事体,想都吩咐尊使了。”旭霞道:“表兄深知做表弟的一贫如洗,身外并无余物,甚是容易支持的。但些须进京盘费,倒设处了两三日。”卿云道:“这样小事,难道做表兄的不出,值得自去费心?”旭霞道:“功名己事,何敢累兄?”只见门外吉彦霄亦自徐徐步至。三人揖过,卿云即拱彦霄、旭霞到书室中去坐下叙谈,自己进去吩咐,收拾了些酒肴摆列出来,与三人作祖饯。卿云陪了行令、猜拳,极其畅饮。直至抵暮,彦霄起身谢别了。

  到得明日,彦霄亦作东,邀杜、卫二人,宴饯一番。至起程吉日,同雇了一只画舫,止带杜家一个平头儿,装下行李盘费,扬扬得意,下船而去。正是:

  今朝发初白门去,各欲青钱中选回。

  却说三人聚首在舟,觉道意气相投,志同道合,有时饮酒笑谈一回,有时论文讲学一回。唯卫旭霞常常想着了素琼小姐,与这仙授丹药不能穷究其理,心上带着几分不快,笑谈之际,只得勉强和之。

  一路你说我话,倏焉到了丹阳地面。泊了船,宿过了夜,明日清早吃过饭,打发来船,检点行李,各自雇了牲口,行了一日,抵暮到句容上饭店宿了。到得明日起身,骑了牲口,直抵建业,择了一所寓处,赁来住下。

  卿云唤平头儿收拾酒饭,三人一齐吃了,觉得天色尚早,卿云乃道:“我们今日不免在城中略步一步,看看土风,明日用功罢。”旭霞、彦霄道:“这也使得。”说罢,一齐出寓。先到贡院前去走过一次,以后着处领略。恰值抵暮,忙忙归寓。吃过夜饭睡了。

  明日起来,俱铺设了书史,各自用功。旭霞有时偷闲,把这几篇做就的草稿,又加润色、熟诵一番。在寓有兴,三人同到街上去闲游散步,到寓来原是这样钻研文课。

  过了几日,乃是八月上旬头场试期了,一起进了场,都入号房坐下,等候题目。你道好不诧异,主考出的题竟是那彦霄梦中者。那时彦霄见了,心中暗喜无任,乃道:“世间有这样奇事!想是神灵护佑,故先使那魁星来托梦。幸喜得不泄漏天机,先依题做就,记熟在此。”乃道:“待我改出来,细细再加改削一番,从从容容誊于卷上,这个月中丹桂不怕不让我先攀了。”彦霄自言自想,乃磨墨动笔,在那里写了。再说卫旭霞道是应着吉彦霄之梦,遂了自己的愿,也在号房里欣喜,暗想道:“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尽有,这吉彦霄与我素无相识的,忽然使他来结社结盟,写出梦里三场题目,暗中凑巧,使我知之,预先做就,今日遂应其梦,莫非是祖宗有幸?今番这遭该步蟾宫,故得天使其然耳。但是心上有件过意不去:卿云表兄这样厚情,当时不曾相闻得他,是我薄幸了。”乃道:“苍天苍天,若是三场的题俱应验了,倘得标名榜上,回去时那个有才有貌的素琼小姐是我的掌中物了。”旭霞暗地思想,遂徐徐动笔,把这几篇文点出;又加改削一番,誊在卷上。此时场中,惟有这吉、卫二人欢天喜地、力也不费的安逸,岂知那卿云在号房中苦思力索,直做到合场都撤过卷,慌慌忙忙的写完了,乃得一齐出来。

  到了下处,备了些酒肴,三人畅饮。明日起来,各去写出试作,互相批看,你赞我赞一回。停过一日,走到贡院前去看时,贴出者甚多,喜得这三人不在其内。

  复进第二场去。吉,卫二人又出着了梦中之题,乃似前场不费心机的誊在卷上。卿云这日也觉文思熟络了,亦是一挥而就,候撤卷过,同出场来。原是前日一般的吃了些酒食。为这两番辛苦,三人觉得体倦,都去睡了。明日又把试作写出来看过。

  喜得二场原不贴出,俱进第三场去。出的竟是梦中之题,一字不差。卫、吉二人俱扬扬得意的誊满卷子,与众一起出了贡院,归寓住下,只等揭晓时名登金榜了。正是:

  平居学得穿杨技,指望朱衣一点头。

  那三人考试已毕,镇日在寓饮酒作乐。

  过了数日,一日,正遇天气晴朗,卿云对旭霞、彦霄道:“我们三人都是今科初次观场,到达帝都地面,岂可兀坐窄寓,不出去游玩一番,以广闻见?”旭霞、彦霄道:“这也是极妙的。正为这些古迹处但闻其名,未睹其实,即如这麾扇渡,晋时陈敏据建业,军临大航岸,顾荣以白羽扇挥之,其军遂溃,这去处不可不去一观。雨花台在长干里南,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于此,感天雨花,亦一大古迹处,亦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卿云道:“拚却几日工夫,是古迹处都去畅游,亦一大快事也。”说罢,三人吃了朝饭,带了杖头,吩咐平头儿看了下处,出了门儿,随处游玩。到了佳胜所在,各自随意领略,准准游了三四日,城内城外这些名胜之地,都被这三人游遍了。

  一日,又到这院子里去识荆过几个妓者,卿云出脱了些钱钞,徐步归寓。谈今说古一回,饮些酒几,都去睡了。偏是旭霞心上,又想着了姻缘之事不知落在何处,更想着了张紫阳的丹药隐语,再揣摸不出未知何日应验,在那里劳心焦思,卧不贴席。挨到谯楼鼓绝、鸡鸣报晓的时候,朦朦胧胧正欲睡去,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沸。旭霞侧耳听着,停过刻余,忽然敲门打户起来。这时节,沉睡之人都惊醒了。那平头儿径自去开了门儿,竟自拥一起人进来,乱嚷道:“这里可乃是苏州相公的尊寓么?”那时三人慌慌忙忙地穿了衣服,都是战战兢兢地立做一堆,不敢答言。倒是这起报录的人道:“相公们不要着忙,我们是报房里,借问这里可是苏州卫相公的尊寓么?”那三人听见称一声“卫相公”,道是旭霞中了。卿云即上前去问道:“列位要寻这卫相公,莫非他中了?”报录的道:“正是。”卿云道:“有是有一个在这里。”报录的道:“既是在这里,三位中是那一位尊讳是彩,中了解元。”那时听得了“解元”两字,三人倒觉得惊呆了。停过一回,旭霞走近前来道:“卫彩是我,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列位不要认差了。”报录的道:“那有认差之理?请相公先拿些喜钱出来香香手,同去吃了宴,再领大赏罢。”此时卿云自己中与不中,尚在未定,先见得表弟中了解元,心上也有八九分欢喜,见这起人在那里争论要报喜钱,想着了旭霞身边纵有些许,那能得他彀?即忙自去开了护书,取出十两纹银,付与他们。那报录的接了袖着,随拥他到贡院赴宴去了。正是:

  桂折一枝先付我,杨穿三叶始惊人。

  说那杜卿云与吉彦霄赞叹了一回,独是彦霄暗想道:说那杜卿云与吉彦霄赞叹了一回,独是彦霄暗想道:“怎的这魁星托梦,示以三场题目,及到场中,都应验了。难道我这几篇文字做得不好?我想起来,虽不指望拔解,一个举人谅也粗粗中得,如何此时不见动静?”

  彦霄正在那里躁急心热,只见又拥一起穿青的人进来。杜卿云见得是报录的打扮,心里只道是自己中了,慌慌张张的走近前来询问。那报录的道:“这里有一位姓吉名潢的苏州相公中了第二名经魁,是那一个?”吉彦霄听得了,也喜欢得魂不附体,走出来道:“吉潢是我。”这起报录的遂拥住了讨些钱钞,竟自一把拖着彦霄,如蜂拥的去了。单单剩得一个杜卿云独坐寓中,还在那里痴心妄想,等候报录的来。

  谁知等了一回,竟尔绝无影响。卿云乃思想道:“怎么他两个通报都中了,独空了我不中。”心中愧恨,遂走到贡院前去一看,只见贴的榜儿扯得零零落落在那边了。只听得这些人在那里说:“今年某州中几个,某府中几个,唯有苏州府七县一州便中得这一解一魁。”卿云站着,听见了这一番说话,明明道是自己没有分了,觉道意兴萧然,垂头丧气的回寓去,睡在榻上。那个平头儿见他们两个中了,自己家主不中,心上也有些没兴,乃走近榻来对卿云道,“此时不见来报,只怕相公今科不能彀中了。”卿云道:“这个大事,岂是勉强得的?幸喜卫相公中了解元,是我一家至戚,还算不得扫兴。”

  主仆两个正说话间,外面一双新贵,宴罢鹿鸣,得意扬扬的进门而来。卿云见了,即忙立起身来,道个恭喜。旭霞遂作一揖下去,谢卿云道:“表弟若没有母舅、表兄二亲提拔教诲,焉得有今日?但是表兄这样高才厚德,不知主司为何埋没了。”卿云道:“弟之愚卤庸才,本该在孙山外的。”说罢,彦霄也谦逊几句。卿云叫平头儿买办酒肴,与二人贺喜。卿云倒也脱放的,竟不以功名为念,一样欢喜畅饮。直吃到三更才睡。

  独有这卫旭霞,此时中便中了,有那素琼在心里,觉有些心绪如麻。杜、吉二人都”“的睡了,偏是他翻来覆去的再睡不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回去,拜谢了母舅、舅母,毕竟要到尼庵里报知了凡,倩他去说向素琼小姐得知,然后央媒去通言于老夫人。或者道我是一个新解元,竟自一诺无辞,也未可知。”想罢,又踌躇道:“倘然我回去的时节,那个小姐被他人聘去了,教我怎生设处?这条穷性命就要付还阎罗天子了。”想了更余,觉得神思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的沉入黑甜乡了。到得明日起来,同彦霄去拜谢了座师、房师。

  归寓来又停一日后,三人各自买了些金陵土仪,收拾行李,一同出城。唤平头儿雇了牲口,原行到句容宿了,明日直抵丹阳,唤船而归,愈加扬扬得意。那杜卿云虽是下第之客,也不当十分优虑,原是一样的在舟吃酒笑谈,共相作乐。如此在路行了两日,入关到郡了。正是:

  三人共济诣蟾宫,丹桂香偏付二公。

  点额成龙真有异,一番寒苦岂云同。

  那三人已自到家,但不知那吉彦霄作何兴头状态,卫旭霞可真到尼庵去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摹写得意处,个人手舞足蹈。处处点缀旭霞心事,笔底缜密之极。

  第十回 出金阊画铺得双真

  为想佳人梦寐长,偏于相隔怨参商。金阊买得双真面,摹拟明珠暗里藏。  随落日,到尼堂。信音无诉思+惶。题诗斗室聊传意,黑夜寻岐泣路傍。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柳儿那日在花园中拾了那把金扇,将来换在糖担上去了,害着素琼小姐翻箱倒笼,搜寻不出,几乎闷死;更连累春桃逼得泣涕涟涟,都是那不做美的蠢奴干这样短寿命的事情。岂知那卖糖的人一总摸了些名人书画,单条古轴,连这把画扇,竟尔拿到苏州专诸巷内收古董的店上,卖了许多银子,回家去了。

  那店主人叫做史老实,将这些书画,一一看过,摆列在摊头上。那个史老实幼时原读过几行书,粗粗识几个字儿,见了这扇上诗句、款儿,就道是闺阁娇娃有意之笔,在那里暗喜道:“这柄画扇,倘遇着了豪华公子,爱这样情种的,不怕不卖他几两银子。但是原要妆饰得他贵重,使人起眼。”遂把一个五色绞镶匣子放在里边,外边贴个红票头,写着“昆山邬氏素琼画扇”,竖于橱内。正是:

  价重连城赵壁,须逢识者怀归。

  却说那杜、卫、吉三人,是日金陵归家后,各自去料理诸务。吉家拜客设宴,兴头得紧。惟卫旭霞在母舅家住过几日,忽然思量着那尼庵报信之事,只说要归。杜老乃赠他几两回家盘费之资。旭霞拜谢而别,出门来,一径由金阊而走。正是:

  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岂知在专诸巷内经过,见得这些店家书画古轴摆设得齐整非常,旭霞见了,逐到店上细细看玩,赞叹不已。又走到史老实古董店前,见摊头上铺设更加精美,也都件件看过。直看到店里去,见挂一个轩辕镜在内,去照照头面,见得镜中照着一口橱里,匣上标着“昆山邬氏素琼画扇”八字,暗里惊骇。瞥眼转来,橱里实是有个扇匣,明写着几个字在上,乃细想道:“前者那云仙说他是会丹青的。难道是一个宦家闺女,轻意就肯画扇出来售与别人?只恐不是。”乃道,“目下也不必狐疑得,替他讨来一看,便知端的了。”遂对店中史老实道:“橱里这把画扇,借来一观。”史老实道:“这把画扇,不是轻意借人看的。兄若要买,拿来看;不要买,单是赏鉴,非是小人得罪,不敢从命。”旭霞道:“老人家差了。这把扇子,就欺我买不起,看也不容先看一看?”史老实道:“小人有罪了,但是小店规矩,若是贵重古董,一定要先见了银子,看货还价。”旭霞遂从袖中取出母舅所赠之银,交付与他。那史老实收了,遂去启匣取扇,付与旭霞。

  旭霞接过扇来,轻轻揭开,先看落的款,见是“昆山邬氏素琼画并题”几字在上,顿觉呆了一回;又看前面画题是“支硎春晓”回字;更将这诗念过一遍,越发惊骇无已,乃暗想道:“那把扇子自然是他今春游了支硎写景的笔无疑了。但是这首诗,意味似有炫玉求售的口气。难道他先有下了意中人儿在那里想慕了,我想起来,既是有情之作,也不该在这店铺里了。真个使人莫解!”仔细一看,竟是娇娇滴滴活见的一个素琼小姐立于红芳丛里。此时吓得魂不附体,痴态迷离,不觉失声大笑道:“今日怎的有缘,得复睹娇娃之面!我想昔日尼庵乍会的时节,岂容尽意顾盼;目下虽云镜花水月,究是曩时光景,被我执于手中,亲近不已,实是梦想所不到者,倒也使人魂消魄散。我想要写自己的容貌,原是一桩难事,不知他何以描得这样妙绝!更未喻他何以写就轻盈娇貌,傍着才人,其中必有跷蹊缘故。待我再细看那男子的庞儿。”正想间,那史老实道:“先生这样津津有味,想必中尊意的了。快些称足了银子,拿回府上,慢慢的赏玩。”旭霞道:“待再看一回,就称银便了。”又定睛细看,心中暗想:“恰像自己的眉目。”道是诧异,抬头起来向轩辕镜一照,你道好不古怪:自己的面貌却与扇上的紫衣年少一般。旭霞此时,真个入了化境,遂手舞足蹈的道:“还好!还好!我始初见了这几句诗,疑他另有想慕,不免吃醋拈酸。如今喜得相并的竟是我,补的景又是尼庵前后一派,苍峦碧涧,红芳绿树,是春间会时即景。这段疑心,此时终得释去。但不知他一面之顾,怎样看得真切,背后就摹想出来?真个是绝世无双的聪明伶俐人也!”想罢,乃叹一声道:“我卫彩有何福分,重蒙千金淑媛垂爱不忘。这样造化,教我怎消受得起!”那史老实见他只管自言自语,如醉如痴的看个不了,乃又道:“相公也看得彀了,不该得罪取笑说小店一日这样主顾遇了两三个,不要说不做得生意,就是小人陪着,也没工夫吃饭。”说罢,竟向旭霞手中夺来收好了,藏过匣中,取这银子放在柜上道:“相公,若要买就买,不要买请收了银子。”旭霞被那史老实劈手夺去,倒吓了一吓,乃低声下气的道:“老人家,你是老做生意了,为何恁般性急!敢问要许多价钱?”史老见他像了要买的光景,放下脸来道:“不是小人唐突,原看得久了。这把扇子,在相公面前怎敢讨虚价?只要得五两。”旭霞道:“可让得些么?”史老实道:“小老浑名叫做史老实,再不肯说谎价的。”旭霞此时,惟恐史老实再说出“不卖”两字来,乃讨等子来称这包银子,准准恰好五两,双手付与史老。史老接在手里一看,块块细丝;略称一称,道是不少,心里暗喜无任,遂去连匣取来,揭落了票头,授与旭霞道:“相公,就是这个绢匣,也是名手做的,原值五六钱银子,不要轻觑了他。”旭霞接在手中,心里喜不自胜,忙把扇儿藏好匣中,袖了,飞奔的出了阊门。

  由枫汶而走,迤逦而行。到了支硎山下,喜得日尚未落,一径上山,步至庵前。但见那禅门半开半掩在那边,悄悄的挨至佛堂上,觉得阒寂无人,心里踌躇了半晌,乃作咳嗽一声。香火婆子听得了,走出来见了旭霞,乃道:“原来就是卫相公,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晚?”旭霞答应过,问道:“你们两位师傅可在庵里么?”婆子道:“今日俱在昆山去了。”旭霞听得了这句话,蓦地里吓得进退无门,心中惶惑了一回,又问道:“有什么正经去的?”婆子道:“不要说起!近日,我们了凡师傅生出一场急病来,死去还魂。如今要坐关受戒,去化那邬老夫人,做一斋筵进关。又要去约他还受生这一项,故此今早去的。相公若要到那里去的,不是我催出门,目下晚了,快快该去。”旭霞想一想道:“我要到洞庭山去,拗路进来望你们两位师父。不道无缘,恰不相遇。如今教我到那里去?”婆子道:“相公不要怪我,是他们两个出去时吩咐道:“不论男女,认得的,不认得的,一概不许作主招留过宿。”旭霞听了这番说话,更见得红日西沉,乃想道:“我今本为要尼姑传信而来,原欲急于归去的,岂知为着这把扇子,淹搭了这大半日,急急忙忙走到这里,不道又是这个局面。那婆子执性得紧,我那里不去借宿了,何苦与他歪缠?”对婆子道:“我自去也,你关好了门。”说罢,遂欲动足。忽然想道:“我若一径去了,要他传示我中解元的信儿,可不竟成虚话?如今不免持素琼扇上所题之诗和他一首,写于斗室壁间;更于款上明写出折桂意思,待他们来还受生时,少不得那素琼小姐原要到这室中下榻的,使他见了,一则暗暗传知折桂消息,二则这把扇儿晓得着落于我,不以我为无情浪子,安慰他芳心一番,也是一桩美事。”乃对婆子道:“你可晓得有笔砚在那里?”婆子道:“笔砚想是里面斗室中有,相公是认得的。要写什么,请进去写。”旭霞答应一声,径自曲曲折折的走到斗室中去,真个端端正正摆于桌上。喜得砚地中有水,随研起墨来,蘸饱了笔,捻管细想,步成一绝,书于壁上:

  一晤天潢难再逢,相思海样积于中。

  蓝田应去求双壁,莫许牛郎窃驾通。

  写毕,念过一遍,遂落了“洞庭解元卫彩和答前韵并书”的款,阁了笔。走到外面,见得天色昏黑起来,对婆子道过一声,走出山来。

  此时正是九月下旬,金乌已是西坠,仰见星河灿烂,静听落叶凄其,四顾无人,路径难辨,旭霞不觉心中凄怆起来。正想间,远远望见天平拗里,一盏路灯徐徐下岭,乃三脚两步的趋迎上去,劈面撞着一个和尚。旭霞道:“我是读书人,因天暮途穷,失路无投,正在此凄惶无措。”那和尚举灯一照,见是一个怯怯书生,启口道:“居士,你要到那里去?”旭霞道:“小弟要到木渎去的,因有事盘桓,路径又生,走了许多屈路,行至此间。”和尚道:“既如此,居士,你不要忙,我就在咫尺白云庵中,不嫌卑鄙,可同到小庵去宿了,明日早行何如?”旭霞接应道:“若得师父不弃,提救穷途之苦,当图衔结以报。”说罢,随了和尚,步至庵中,互相作揖,通名道姓一回。旭霞不免说出是新科解元。这起和尚们是最势利的,忙去收拾了些佳肴美酒,将来奉承。旭霞此时,正处枵腹之际,见和尚又是殷殷相劝,直吃到酩酊而睡。

  到得天明起来,又留过朝饭,旭霞作揖而别。出了山门,一径到木渎市西,上了航船,渡湖而返。正是:

  穷途客况足徘徊,进出无门天涯者。

  绝处常逢接引去,叹为观止得安排。

  不知那粉壁上的诗儿,后日素琼看时怎样举止,且听下回分解。

  卫生买扇,罄尽囊中之金换来,我以为值极矣。暗中自有神灵襄助矣,卫生乐不可言。

  第十一回 同榜客暗传折桂信

  巫女相思远,萧郎企慕遥。丹青难觅恨春桃。彀谷课非迢。暗示登科信,明言拜告娇。起来怀愧询春桃,反被话相嘲。  右调寄《巫山一段云》

  却说那了凡与云仙两个,要到昆山县邬老夫人家去,化他设斋进关、做预修这两项事,备下四盒素品,雇下一只小船,双双登舟,解维而行。正遇着了顺风,不一日到了。泊船上岸,叫一个舟人挑了盘盒,一径走进门去。

  恰好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在厅上闲玩,见了云仙、了凡两个进去,老夫人不胜之喜道:“两位师父,今日何缘到此?”了凡、云仙俱问讯过,了凡启口道:“一向牵挂奶奶、小姐,日欲到来亲近,因有事碌碌,疏失至此。更兼五月初生出一场急病来,死了一日一夜,还魂转来,几乎不能见夫人、小姐之面。今日小尼是余生了。”老夫人道:“敢问师父患什么病症,急骤若此?”了凡道:“说起来甚是话长,待小尼细细的述与老夫人听。小尼欲做一西资会,一日,与云仙替老夫人诵了几卷受生经,闲坐佛堂,商量定了。停过两日,支值停当。到五月朔日,请了道友,拉了念佛的来到堂中诵经拜忏。至日中之时,小尼忽然头眩起来,竟自死了。老夫人,你道死去的时节怎生害怕?到十八层地狱重重游遍,受尽千般惊骇。幸遇龙图大王查我阳寿未绝;更考功过格簿,并无作孽之事,竟是释放回生,乃得重立人世。”

  老夫人道:“原来师父受此一番疾苦。我这里因2远了,影儿也不晓得,有失问候。正处不安,今日为何倒要备礼送来,使我受之不当?”了凡道:“些须小菜粗果,送来与老夫人、小姐吃茶。”老夫人道:“如此只得权收了,容日补答罢。”说罢遂叫春桃收过一边。又问道:“所烦的受生经儿,不知诵过许多了?”了凡道:“小尼同师弟朝夕课诵,一总诵过是矣。”老夫人道:“重劳之极。但是生日已近,还是几时到庵来好。”了凡道:“小尼今日到来,原非为别事。一来要问老夫人主意,二来尚有一事干渎。不知老夫人肯发心否?”老夫人道:“什么事体,莫非要装塑佛像么?”了凡道:“不是。”莫非要改造庵宇么?”了凡道:“又不是。是小尼一件分内之务,恐老夫人不允,所以不敢轻易出口。”老夫人道:“一向是相知的,有事尽说,何必如此?”云仙在坐,乃替了凡对老夫人道:“师兄说的也不是装塑,也不是改造,是思这场疾病,死而复生,感激天恩,目下要苦志受戒,欲做一个斋筵进关,苦无护法资助,意欲要老夫人喜舍。恐言之取厌,故将言不言耳。”老夫人道:“既如此,也是了凡师父一片诚心,修行善果。不要说我曾与两位往来的,就是素无相识者,去募化他,自然也要乐助。这个小事,你但放心。我来做预修的时节,替你备斋便了。”了凡听见慨然而诺,遂立起身来,问讯谢了。

  老夫人正欲再商量还受生事,只见外面走两个穿青的进来,立在阶下道:“我家相公来拜奶奶。”老夫人知是苏州侄儿中了举人来拜望,乃对素琼道:“你表兄来了,可同两位师父到汝房中去坐。春桃住在这里,服事一回,就叫他进来。”素琼听了吩咐,领着两尼一径到绣房中去了。

  却说吉彦霄恭恭敬敬的穿了公服,走到厅上,深深的拜了四拜,立起身来,卸去公服侍坐了,乃启口道:“一向疏失姑娘,望乞恕罪。”老夫人道:“侄儿恭喜!尚尔欠贺,今日又要劳你。”彦霄道:“岂敢。”老夫人道:“前日这报喜的来时,晓得侄儿中了,快活了一回。想你这样青年,就能耀祖荣宗,你父母两个也是有造化之人了。”彦霄道:“偶然侥幸。论起做侄儿的才学来,那得有个中日?”老夫人道:“这个也不要谦逊。比着解元差得一名了。”彦霄道:“若看起那解元来,是同寓的。他的文字也与侄儿不相上下,不知为什么被他占了头名。”老夫人道:“今年解元是何处人,得与侄儿同寓?”彦霄道:“就是苏州府人,住在洞庭山长圻,姓卫名彩,号旭霄,是一个青年。向与侄儿曾在东禅寺看书,结过盟的。”老夫人道:“原来也是苏州人。”说罢乃对彦霄道:“我同你到里面去坐,待我吩咐厨下,收拾点心。”彦霄立起身来,叫家僮住在外厢,自己随着姑娘,一径到内堂中去坐下。

  老夫人到厨下去了,彦霄在内,想起那卫旭霞芳姿遗照一事,乃暗里思索道:“怎的方才说他,姑娘略不谈起?想是原不认得的。既如此,我想那卫旭霞是虚空想思,不过是走马看花。又何由晓得姓字,又何由看得如此切骨切髓,又知是昆山人?这段狐疑,真个使人莫解。我道其中必有一个缘故。”正思想间,老夫人忽然走进来,引了彦霄到书房中去坐下,自己陪了,掇进酒肴,极其丰美。姑侄两个在那里说说话话的饮酒。不题。

  却说那春桃站在老夫人旁边,听了彦霄说了卫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因老夫人在坐,只做不晓,不敢搭言,暗中自付道:“他说是洞庭山人,姓名又是了凡弟子一般的,莫非就是他?如其有此事,那了凡这尼姑时运到了,待我进去报与他们知道。”遂飞奔的走到小姐房里,对了凡道:“师父,我得一喜信在此,可要说与你听?”素琼见得春桃气”“的,说:“小贱人,又来没些规矩!你有什么喜信?”春桃道:“小姐,不是诬言,实实是个喜信。只恐说了不但老师父们要快活,就是小姐也要快活的呢!”素琼道:“小贱人,你莫非见了鬼了!”了凡道:“小姐不要骂他,待春桃说来。”春桃道:“师父方才在外边,看见来的客人是我家老夫人的侄儿,住在苏州,因中了举人来拜望。他与老夫人在厅上闭话,说起今年解元是洞庭山长圻人。”素琼听得春桃说,乃接口道:“姓甚名谁,那吉相公可曾说明白么?”春桃道:“怎的不说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诧异,竟是春间相会了凡的弟子。”素琼、了凡、云仙三人听了春桃之言,一时惊喜无任。了凡道:“不信有这等奇事?我们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春桃道:“那吉相公见在外边,若不信去问他就是。”他还说向者与他结盟弟兄,今日又与他同下处考的。”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里来报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惊动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个举人,我们做尼姑的,也不便去问他。”素琼道:“这个何妨?但是此时也不必性急得的。”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素琼道:“师父,倘令弟中了,你虽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尽矣!”云仙道:“小姐,说便如此说,但目今世态炎凉之极,他或者道是我们师兄是个尼姑了,恐玷辱他们,竟不肯复来认为姊妹,亦未可料。”了凡听了云仙之言,道是讥诮他,乃对着云仙番个白眼。素琼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师令弟来,不是这样薄幸人品,不必疑虑到这个地位。”了凡道:“难道他是这等薄情?况且他有怀佳丽,尚欲藉我帮衬。”素琼道:“什么佳丽,要你帮衬?”了凡道:“这句话与小姐说不得的。”素琼道:“怎的说不得的?倒要求教。”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启口直言,因云仙、春桃二人在侧,恐素琼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栏干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间与小姐相会,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门的时节,他询我来,我对他道:小姐尚未许嫁。舍弟此时嘱付小尼道:若有寸进之日,要我与小姐做媒。”素琼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实是暗喜,却不好明言回答,只红着脸儿,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边忽送投机话,欲答含羞不敢言。

  却说老夫人进去陪彦霄吃过点心,也点检几簋素肴与两尼吃了,随到绣房中来,安放他们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发付侄儿回家,又与了凡商量,做预修设斋之事。约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这四幅吊挂送与他,也打发归庵去了。唯有素琼小姐问了卫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顿起相思,镇日寝食不忘,几乎害起病来。

  一日,恰好老夫人烧香出去了,素琼独坐绣房,把他的诗笺玩味一番。忽然想着了画扇,乃叹息道:“这世间的事情,吉凶必有一个先兆的。我想这日画扇的时节,才要动笔落墨,只听得檐外鸦鸣几声,此时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虑了一回,岂知今日遗失了,兆应若此。”正思想间,春桃走进来,见得小姐长吁短叹,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自然道是在那里愁这把扇儿,心上也觉着呆,乃不言不语的立于跟前。素琼见了,启口道:“教尔寻扇,缘何不肯与我寻着?真个可恨之极!”春桃心上又吃一惊,只得硬着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里变出来还小姐呢?”素琼暗里也道春桃说得是,竟不疑虑他,遂道:“依你如此说来,真个没寻处了。我如今无可奈何,想着一计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里,替我到门首去,看一个卖卜先生,唤他进来问一课儿,有无就好放下念头了。”

  春桃答应而去,走到门首,立过一回,等得脚酸腿软,并不见有什么起课的来。正欲转身进去回覆,忽听得一声报君知响,乃走出门去,东西两头一望,见一个带巾的瞎子走来。春桃叫一声:“算命先生,可会占卦的么?”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这两样通会的。”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课,请进来。”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阶头,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厅堂,教他坐下,慌忙进去报与素琼知道。

  素琼遂于盆中净了手,包了钱方银子,轻移莲步的走到厅上。见得是个双瞽的,也不去回避他,遂叫春桃点了炷香儿,讨出金钱,接来暗中祷告过,付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来放在课筒里,摇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风3。瞎子问道:“是何用的?”春桃道是失物。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么?”春桃道:“是一把扇子。”瞎子道:“我晓得了。问卦先须看用神,失物以才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发动,是远方人得去了,似乎难寻着的。喜得日辰合着动爻,卦体又是以阴遇阳之象,不知为什么道路爻动,又临文曲青龙,依我看起来,是一个贵人得在那边。目下秋归冬旺,子孙卦身临第二爻亥宫,又是伏才属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间,水能生木,扶出才爻,当有着落之兆也。”素琼道:“若得先生之卦灵应,就好了。”瞎子道:“不瞒小姐说,小子是苏州人,浑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个个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后日应验起来,自然道我不是夸口了。如今闲话少说,课金只要一钱纹银,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担搁小子的工夫。”素琼遂将这纸包叫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在手里,捻过一捻,觉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门去了。

  春桃转身进来,收拾了香案,随了素琼到绣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课不知可着否?”素琼道:“他说在十月间当有着落之兆。我想起来,何由得到外厢去?他说是远方人得着了,又是什么贵人,那几句话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见竟没有了,连这十月间之言也是虚话耳。”春桃乃假意劝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烦了。我道这把扇子值得几何?今日倒出脱了钱方银子。且到十月里看应验不应验,再作区处。”素琼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厢去看看来。”春桃答应一声,竟自出去了。

  且说素琼在闺中,闲思杂想。想着了自己年方及笄,尚无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语的道:“古礼有云:‘男大须婚,女大须配。’可笑我家母亲竟然日日与这起尼姑、道婆他来我往,烧香念佛,全不以择婿配婚为念,使我忧心如醉。未审何日得遂桃夭之愿也。依我想来,那了凡说他的弟子在那里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个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说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确否?若非讹传,他果然有意于我,竟央了凡来做媒,或者我母亲势利他是一个解元,指望后边发达,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称的。只怕我命薄,没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个落落书生,那时节,纵使有心向慕,央媒说合,母亲毕竟鄙薄他不相称,决不肯俯就的。这便怎生是好?”想罢,乃道:“苍天苍天,求你撮合他来成就百年姻眷?”素琼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觉的屈下双膝,深深礼拜。

  恰好春桃进来,被他见了,乃道:“小姐为何在此拜天?”素琼忽然惊起,觉得惭愧无地,问道:“春桃,你几时来的?可听得我祝告些什么来?”春桃见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见小姐礼拜,并没有听见祝告。”素琼亦假意说道:“我也没有什么祝告来。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寿诞,在此祝告苍天,愿他身躬康健,寿命延长。”春桃道:“小姐缘何倒忘却了自己?依我起来,也当祝告一番。”素琼道:“当祝告恁般?”春桃道:“愿配一个美貌才人,朝夕偎红倚翠,得遂芳心,这也是小姐身上毕竟要祝告的。”素琼道,“小贱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归来,不回覆我,倒讲这派乱言!”春桃见得小姐发怒了,乃慌忙接应道:“老夫人已回,请小姐出去,商量择日起程到支硎山去。”素琼听得,急急的踅转到老夫人那边去了。正是:

  一闻卫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肠九回。

  那素琼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择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彦霄传卫生解元消息,了凡传卫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画。

  春桃甚灵甚快,所云绰约丫头也。

  第十二回 归故里逃婚遇仙渡

  闲坐山亭心事绕。想起佳人,对扇频呼叫。痴情正浓奴至扰,朋侪入幕情偏恼。  计赚成婚洞房闹。花烛相辉,照耀鸳鸯好。五夜坐怀不曾乱,孤帆渡去湖滨渺。  右调寄《蝶恋花》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后归家,未免到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边,通去投刺拜过,我往他来,准准也闹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独坐,想到了窃题作稿,自己中了,背着卿云,如坐针毡的不安,心里着实懊恨道:“为人在世,负义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辙!那母舅、表兄,就如儿子、兄弟一般待我,况且若无他牵引去看书,那里有凑巧处?我这日自然该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岂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于心何忍!”想罢,又道:“目下因这些应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却了,不免去取那素琼小姐的画扇,并这芳姿遗照出来,亲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遗照,念过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亲笔真容,这几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着矣!”随即袖了,将那画扇轻轻揭开,仔细一看,不知不觉的乱呼乱叫起来,道:“小姐,小姐,这样千娇百媚的芳容,与小生并着香肩,立于红芳曲径之中,好一幅‘刘阮入天台’也!”正想入痴境,忽见山鹧儿进来报道:“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过,遇春启口道:“前承新贵光顾,因有事往云间,致失倒屣,兼拜贺迟了,今特告情。”旭霞道:“尊驾枉过,茅舍生辉。”寒温过,乃道:“遇春兄几时不曾到凤老先生处去了?”遇春听见旭霞启口就问及凤来仪,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晓得凤老要与他联姻,有所慕而问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机说去,这个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罢,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来。敢问旭霞兄,问凤来仪怎么?”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见他园中橘有千头之富,不亚巴邛乐境。”遇春道:“吾兄还不曾到他内园去,真个竹林药圃,有灵仙之乐。中有四宜堂,春则杏花疏雨,杨柳轻风;夏则竹阴漏日,桐影抉云;秋则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冬则积雪初晴,疏林开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间赏玩,亦可称陆地神仙矣!”旭霞道:“这也是他修来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间之事,尽有许多不平处。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与他一个儿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与他往来,倒不晓得他无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过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个瑞珠小姐,年将及笄,意欲招赘,正在那里拣择。”旭霞道,“也是他正经处,原不可造次的。”遇春道:“他的拣择,非一日了。向来原有许多巨富豪华,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择一风流才子。这起膏粱子弟,纵衣文绣之美,不过是羊质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轻诺。如今不知那里想着了吾兄尚未求凰,竟尔属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执柯,不识尊意可否?”旭霞道:“这也是蒙他垂爱。但小弟孤贫,枯朽茑萝安敢仰附乔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个折桂客,看遍长安花在即日矣,何谦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与当道轩冕联姻,不愿与退归林下者缔秦晋耳!”旭霞道:“遇春兄说那里话来!弟虽侥幸,亦何足道?岂不闻‘饥来一字不堪煮,寒到何书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误了他令爱的终身了?”遇春道:“依愚意来,若俯就了,后日真个享用不尽的呢!不是得罪说,莫要当面错过了。”旭霞道:“承兄雅爱,极该从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会试,纵允也不及了。来春场后归家,再作区处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缓几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过洞房花烛的小登科,到京去赶这金榜题名的大登科,岂不是人生的至乐之境?”旭霞道:“本非我之坚执,其实还有个隐情,故尔不敢轻诺。”遇春道:“什么隐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么?”旭霞道:“小弟也粗知书理的,这样桑间濮上、私期密约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轻薄待弟?”遇春见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谑浪之言,冒渎了。看起尊意来,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强,只怕凤老先怎肯息念?”旭霞道:“幸为决辞,勿再劳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别了。”旭霞遂送他出门。遇春闷闷不乐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旭霞转身进来,暗中思想道:“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想这凤来仪倒也好笑,蓦地叫这花遇春来做媒。看他的言语,似欲急于成就的意思。我想起来,他原是一个富宦,虽则是赋归去来的,拚取赔家私招女婿,那一处没有?为何见爱我一个穷举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赞美他,暗中打动从臾成事。殊不知我卫旭霞,可是贪得之徒?若说他的女儿是绝世无双的美貌,犹可动我痴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缘,有邬氏素琼为念,这些言语,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正是:

  饶君搬尽澜翻舌,难夺心中向慕私。

  却说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这头媒人,满意发一次大财,岂知卫旭霞铁铮铮的辞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门,在路上自言自语,数说那旭霞道:“我想这个穷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饭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样。如今幸得中了解元,凤来仪势利你,要送家私美女与你。若照旧是个穷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个梦儿想想。”一头说,一头走,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进去。恰好凤来仪也在外边探望回音,见了遇春到来,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问道:“所烦执柯可有几分允意么?”遇春道:“领尊命去,不想那个小子竟尔一派设辞,执意不诺。”来仪道:“他设辞恁的来?”遇春道:“他说自己贫乏,不敢仰攀,恐误了令爱的终身。目下又要上京,待来春场后,归家再商。更有无数虚浮之言,难以尽述,总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来春再商之言,明明里是推辞了。”来仪道:“他虽则是个解元,我原是一个甲科,谅起家声来也不为玷辱了他,何竟却我,实为可恶!”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烦恼,若决欲招他为婿,晚生倒有一计在此。”来仪道:“学生也不是什么必属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闲,配不得那些豪华公子,谅他是个孤寒拔解,无骄傲之气者,也是相称的,故发此念。敢问遇春兄有何妙策?”遇春道:“依愚见起来,莫若老先生与尊夫人、令爱商量通了,择一吉日,排下筵席,唤齐乐人掌礼的在外俟候,写一个名帖,唤尊使送去,只说请他饯行。待晚生促他到来,至了席,到黄昏时,鼓乐的鼓乐,掌礼的掌礼,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这时节难道还怕他推辞么?”来仪道,“妙是极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谈论。”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羡,那个敢谈论呢?”

  来仪道:“待我进去与拙荆商量。”遂到里面去了。不一时,走出来对遇春道:“学生进去,说兄妙计与老荆听了,着实称赞算计得好,遂与小女说明了。即取历日看时,你道好不凑巧!明日竟是黄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机密事,以速为贵。若停留长久,就难成了。”来仪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备酒,一面烦兄去拉。”说罢,来仪即抽身进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诘朝,遂写一个午刻求叙的帖子,唤家僮随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扬扬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计,花遇春下半世不愁无吃穿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一时,到了旭霞门首。只见双扉深扃,落叶封楹,阒寂无人。遇春心里顿然吃惊,想道:“我昨日来时,门儿大开,今日为何牢闭在此?莫非他远出了?若是不在家里,哄这凤老备酒热闹,真个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这便要被人谈齿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里,亦未可知。”想罢,遂扣了几声。那山鹧儿在里面听得剥啄频频,走出来启门,见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为什么事又来?”遇春道:“要会你家相公。可在家么?”鹧儿道:“在里边。”遇春听得山鹧儿回言“在家”,心上这个惊块顿然脱去,喜孜孜的一径走到书房中去。

  正值旭霞隐几而卧,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来,仔细看时,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着惊,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来歪缠了。”遇春启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梦见周公么?”旭霞道:“小弟怎能学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说罢,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为弟辞脱了。”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领命而返,细细述与凤老先听了。他始初似有不悦之色,被弟委曲一说,然后乃得释然。如今招赘之意,绝口不谈起了。闻兄即日荣行,今特遣使者致简,奉屈祖饯。恐兄鄙弃,不屑枉驾,又命小弟随至相拉。”即去接这请帖,递与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辞了他的婚,自然要怪着我,何特然来招饮?其中必有缘故,也不是轻举妄动的。我道还是辞了他为上策。”想罢,对遇春道:“小弟无知,违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复有何颜赴召?此断然难去相见的。亦必要烦吾兄为弟辞了,容日当请谢凤老先生堂阶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请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驾饯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辞了,道是吾兄新贵,鄙薄他退归林下之人了。心里连这辞婚的懊恼,又要提起来,就要存芥蒂了。还该速速命驾,去领情才是。”旭霞被花遇春这一番奸巧之言,说得心里犹豫不决,又想道:“我若去的时节,又恐怕辞婚之事未必渠心释然,被他当面诮让几句怎处?我若不去,真个恼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正在踌蹰之际,遇春乃道:“小弟与兄,素称莫逆,难道有什么哄骗,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实汗颜难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辞。”遇春道:“那凤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却,故嘱小弟来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辞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请想一想:还是代辞得,代辞不得?”说罢,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时倒没主张,谅难推脱了,乃道:“承兄雅爱,待小弟进去换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见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着手,让旭霞走到里面,换了新巾华服,袖好了这把不离身的画扇,走出来吩咐了鹧儿一声,遂同遇春步出门庭。说说话话,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遇春先着使者进去通报过,然后拱旭霞进了头门。

  那凤来仪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进厅,各施礼毕坐下。堂后即点茶来吃罢,旭霞乃启口道:“蒙老年伯垂爱,年侄转展思之,实颜厚难于赴召的。缘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却之不恭,故敢斗胆轻造。”来仪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轻亵了,所以不果。今闻尊驾荣行在即,特备蔬肴,聊作祖觞,幸勿鄙罪。”说罢,随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赏玩,又于园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觉阳乌西坠的时候了。恰好他家僮进来,请去坐席。来仪、遇春两个陪了旭霞,原到正厅上去。只见列酒三桌,摆设甚是华丽。旭霞暗地踌蹰,乃对凤来仪道:“何必这样过费?敢问老年伯还有什么尊客么?”来仪道:“学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牵枝带叶,请来混帐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这便见凤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发不安了。”说罢,来仪把盏定过席,大家坐了,觥筹交错。

  饮过几巡,来仪送过令,又自畅饮一回,竟值黄昏时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别,忽听得后堂鼓乐齐奏,人声喧沸起来,道是古怪,乃问遇春:“这酒席已阑,是告止的时候了,怎的反作乐起来?”遇春道:“不瞒兄说,昨日尊性坚执,今日谅难再辞了。”旭霞听了遇春之言,吓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来道:“怎么今日难辞?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凤老先生道是昨日却了他的尊意,恋恋于心,恐怕吾兄别缔姻盟,失却英俊,举世难觅了,故画此策,倩弟拉兄到来成亲,并不干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岂可造次逼得的?况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对兄说得。先人灵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际遇,先行了葬亲大事,然后自己觅婚,岂可目下灭理违天,草草而就。”正与遇春在那边讲论,凤老捉空进去,与颜老夫人俱换了公服,乐人、掌礼的一齐拥了新人出来,拖单厅上,唱起礼来。

  旭霞仔细一看,但见一个娉婷小姐,立于猩红单上,此时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欲要逃走,怎奈拦阻者多,真个计无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愿的圭角,使他们知觉了,就要防闲看守起来。不若倒做一个大模大样,且行权宜之术,顺从他结了亲。入了房的时节,暂学那柳下惠坐怀不乱,一宵挨到天明,捉个空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他门。随到苏州母舅处住下,等那素琼小姐到尼庵来面会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计,好计!”乃对遇春道:“六礼未成,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凤老先生之意要从权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帐些罢。”说毕,那花遇春唤那宾相唱起礼。

  旭霞此时,谅难推阻了,只得勉强应承;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心上只想着意中人儿。这时,纵使那凤小姐有千娇百媚之容,也不去亲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凤小姐又是深闺淑媛,年轻面重的,见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启口。

  两人默默对坐,挨到东方将曙之际,旭霞竟自撇了小姐,俏俏的步出洞房,走到日里间玩的园亭静处。四顾一望,寂无人声。见得墙角边有两扇竹扉,轻轻的开了;走出园门,喜得天色渐明,路径有辨,三脚两步的出了深林僻径。认真了路一径到家里来,吩咐了鹧儿一声,启了护书,取出张紫阳的丹药来,佩在汗巾头里,带了几钱银子,恐他们追至,连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细一看,岂知日日装载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儿也不见有。但见扁舟一叶,坐个白头老翁在上。旭霞启口道:“老官儿,你的船可是摇载的么?”老翁答应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苏州去的。”老翁道:“既如此,请上船来。”旭霞走到舱里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风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请安置里边,待我摇去。”说罢,把芦席冒了前后。旭霞睡在舱里,随波逐浪的去了。

  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不题。

  却说那凤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鱼似水的欢娱,谁知蓦地里起出这样风波来。那凤来仪夫妻两个晓得了,都气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画的策,也觉呆了,恐怕缠出是非来,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实信,知是去了,谅无复来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径不去报知来仪,亦自抱头鼠窜的去了。凤家不见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几个家人,到卫家追问,询得苏州去的实情,来回覆过。

  却说那凤小姐知道了,暗地里埋怨父母,恨着自己命薄,竟自把这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这时节,凤来仪夫妇闻之,也只好暗里气闷。正是:

  为惜英才开雀屏,岂知坦腹似展禽。

  鸡晨潜遁逢仙渡,笑杀周郎计不灵。

  那卫旭霞不知着落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绝妙口才,虽为凤老设计,然在卫生处亦不毒。

  卫生逃婚,在凤老、花生处通不妨,但难为小姐耳!

  第十三回 斗室中诗意传消息 

  禅关重到,诗中传意,犹豫双真闷坐。灯前共语小春桃,便惹起相思无数。仙尼又启,风流曾订,未识有何沉误。两情若个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  右调寄《鹊桥仙》

  却说那了凡师兄弟两个,是日在昆山归庵,见了壁上的诗,晓得旭霞真个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欢喜。知是他来的时节已抵暮了,被这香火婆子促他出门,使彼受凄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几句。朝朝在庵望他到来,替他商量计较,以图素琼姻事。

  一日,想着邬府老夫人所约做预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来,一时整顿不及,在那里打扫佛堂,摆器具。两个正忙得热闹,只见山门外肩舆齐至。走近看时,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来。了凡、云仙就似见了嫡亲娘一般,叫出千声奶奶,万声小姐,迎接进来。等他母女两个参拜了佛,然后双双问讯了,原拱到里面斗室中去坐下,由云仙陪着。了凡忙向厨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启口对云仙道:“前日简慢归庵,几时到的?只怕晚了。”云仙道:“蒙奶奶垂念,这日且喜遇了顺风,到庵的时节,尚未夜深。”老夫人道。“这便还好。”云仙道:“今日奶奶几时起身的?到得恁早。”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云仙道:“原来如此。”正叙谈间,了凡领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盘茶果、两壶香茗进来,摆在桌上,说说话话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来,同了了凡到外厢去检点带来这些物件,止留云仙与素琼坐在室中。

  素琼抬头起来,只见壁上几行草字。仔细看时,竟是洞庭卫彩所题,后面明写出“解元”两字。素琼此时愕然,暗想道:“前日春桃说吉家表兄之言,竟尔不谬,如今果然中了解元,但不知几时来题的诗。那了凡在我家时,尚未知之。且待我看他是什么诗儿?”遂念一遍,不觉蓦地惊呆了。又暗想道:“这个韵脚是我题于画扇上的,他们何以知之?况他诗中又是和答我诗之意。后两句明明是有意于我,教我等他来求,莫许他人窃聘。我想起来,若然不是,又难道我题的诗倒是暗合他人陈句的?这段狐疑,便就是仙人也难测度。”

  素琼正尔出神入化的思想,云仙亦正欲启口说明卫旭霞到庵来的缘由,恰好那了凡与老夫人在外收拾了行李物件进来坐下。不一时,掇点心来吃了。老夫人启口对了凡道:“你们的令弟,这几时可曾来望你么?”了凡道:“不要说起。前日小尼到老夫人府上来了,他在南京乡试,中了解元。回来想是来报我知道,到庵时已是抵暮了。那婆子不晓世事,坚意回了他出门。不知此夜栖宿何处,至今小尼心上牵挂他。”夫人道:“原来令弟中了解元,正是前日我们吉家侄儿在我面前说过一次,道与他极相知的,乡试时一同在京作寓,但这时忘却了他的姓字,竟不想着师父的令弟来。如此恭喜庵中有个护法了。但是那老妪怎的不留他过宿,使他出去受穷途之苦?”了凡道:“因为如此。”老夫人道:“了凡师父,明日要打点做佛事了,请问你进关日期可曾择定么?”了凡道:“小尼因为奶奶要做预修,不得不在外支值。又承奶奶许替小尼做斋筵,所以择的吉日是预修完满后一日。”老夫人道:“这也倒觉便些。”

  两人叙谈了这一回,不觉红日西沉,了凡去收拾铺盖,原安置在海棠花这间房里。铺叠好了,一同叫了夜膳,服事老夫人先睡了,与小姐闲话片时,随即进去。止剩得素琼、春桃两个未睡,坐在银5之下。春桃觉得老夫人睡着了,乃对小姐道:“那了凡方才说他的弟子真个中了解元。”素琼假意道:“他中与不中,不干我事。但目下有一种可怪的,教人难测,怎处?”春桃道:“敢问小姐,才到得庵,已有什么事情缠扰芳心?”素琼道:“我们一向所画这把扇子,曾题诗一首于上,今日见那壁上题咏,是了凡的弟子之作,不在他酬和那个人儿的,合我诗中之意,韵脚又是毫厘不差,似乎见过扇子步韵者,岂不使人难解?”春桃道:“依小姐说起来,不信这把扇子在我家房里失的,这时节卫生正在金陵乡试,何由得到他手中?”素琼道:“我也为此费想。”春桃又假意思想一回,遂作戏言道:“我想起来,小姐也不必细想的,世间的事情奇奇怪怪者尽有,即系小姐讲,这唐时张僧繇画龙点睛飞去的故事,想是有的。莫非小姐这把扇儿画得出神入化,自然飞出深闺,落于识者之手,故得晓诗中意味,和韵题壁也。”素琼道:“痴丫头,讲这样(享单)话!但更有一希奇想头:前日那卜者曾说在十月间,当有着落之兆;又说是远方一个贵人得去了。如今那卫生新贵,倒也是合着这课的。正是这扇儿何由得到远方去?虽则他诗韵、意思雷同,我原不信。”春桃见小姐说他题的诗与扇上合意,疑惑这扇儿是飞得去,心上暗地惊疑道:“明明是我袖到园中看过,被柳儿歪缠急了,一霎时失落的,怎得又到外面去?我道小姐在这里闲思杂想,谅来绝无此事的。”主婢两个,正在那里你思我想,恰好老夫人睡觉转来,见他两人坐于灯前,尚尔唧唧哝哝的闲话,不免说了几句,催他们去睡了。正是:

  有心题壁传消息,害却娇娃费远思。

  到得明早,大家起来梳洗了,吃过朝膳,老夫人把些银子付与了凡,去置足了货,遂请下几个优尼,俱到庵来住下。

  明晨起身熏沐过,摆设齐整道场,做起朝功课来,擂鼓作乐,开经起忏,热闹之极。那了凡先同了老夫人出来参拜了。随后春桃服事素琼小姐,轻移莲步,到佛堂里来,折下柳腰,轻轻顶礼。参拜过,起来坐在堂中闲玩。但见外面挤一班游人进来,老夫人、小姐都走到里面去回避了。

  看官们,你道这游人是谁?竟是杜卿云与吉彦霄带了许多仆从,入山来看枫叶,又是卿云领他们来探望,故尔特地到此。那卿云见得庵中热闹,对彦霄道:“今日来得凑巧,竟有无数标致尼姑在里边拜忏,又有一个美貌佳人在侧。喜得那庵主了凡是认得我的,同兄速去,尽意随喜一回,以畅今日之游。”说罢,卿云领了彦霄,直走进去。了凡见得是杜卿云到来,即忙下阶迎接道:“杜相公,今日何缘到此?请到方丈坐了吃茶。”卿云道:“你自去治政,不消费心。但问你这做道场的是那一家?”了凡道:“是昆山县邬乡宦家老夫人,今年是五十岁,同素琼小姐在敝庵做预修。”彦霄听得了,遂问道:“如今这老夫人在那里去了?”了凡道:“见两位相公进来,回避在里边。”卿云乃对彦霄道:“既如此,我们在这里混扰不便,出去了罢。”彦霄道“卿云兄不妨。这家主就是家姑娘。”卿云道:“不信有这样偶凑,又遇着了令亲。”

  了凡听得彦霄这句话,心里暗想一想,道,“莫非就是吉相公?”彦霄道:“师父怎的认得我来?”了凡道:“老夫人处说起,一向是晓得的,但从未有亲近相公。既如此,两位相公请坐,待小尼进去报与老夫人知道。”说罢,一径进去了。一回,走出来道:“老夫人说,吉相公有外客相陪,不便出来相见,倒要请相公到里面去。”彦霄道:“如此说,卿云兄请坐一坐,待小弟进去拜见了,就出来的。”说罢,随着了凡一径到斗室中去揖了姑娘,然后与素琼表妹相见过,坐下,启口道,“今日又是到此地会着了,不然,明日父亲要同侄儿到姑娘家来捧觞了。”老夫人道:“这个不消了。”彦霄道:“请问姑娘来过几日了?”老夫人道:“才到三日。”彦霄道:“怎的不到我家来?”老夫人道:“因约了师父今日起忏。家里有事盘桓,来得迟了,恐到你家来,又要担搁,所以索性到了庵里,俟忏满后,归家顺路来探望。”

  正说话问,彦霄瞥眼转去,见得粉壁间有两行草字在上,仔细着眼,竟是卫旭霞的款在后边,心中疑惑,乃念过一遍。味他的诗意,知是一首和答私情之作,遂想起:“夏间见他草稿中的芳姿遗照题头上边写着‘支硎尼庵萍逢素琼’。恰好今日他有题咏在庵,表妹又在这里,事上相符,我想这段情由是千真万真,不必狐疑的了。他如今明写出‘解元’两字,毕竟是这起尼姑与他相好,走漏了来做预修的消息,道我表妹必至,故题此诗,作蜂媒蝶使,暗中打动他。”正踌躇暗想之际,不道了凡出去支值素斋,搬到室中。彦霄见了辞道,“蒙师父盛意,有敝友在外,不便偏他,请收了去。”了凡道:“相公远来,粗点心虽不中用,略请些须,见了小尼之意。”彦霄再三推辞,望外就走,连老夫人也来留彦霄。彦霄一头走,一头说道:“容日望姑娘到来,侄儿访得极好的一头亲事在那边,要替表妹做媒。左右姑娘在月下要到我家来,今日不及说了。”说罢,一径走出来,同了卿云,别过尼姑,出了门,走下寒山僻径。

  卿云在路上问彦霄道,“吾兄方才进去见令姑娘,缘何如此长久?”彦霄道:“与家姑娘相见了,叙过一番寒暄,即欲出来奉陪。不道又见了一出奇事,费想了一回。”卿云道:“什么奇事,可肯相闻否?”彦霄道:“不知为何,令表弟竟有题咏在尼庵内室壁上。看起来又是私情酬和之作,后边落款又写出‘解元’两字,是他中后去题的。莫非与那些尼站有些来历?”卿云道:“题的诗可记得么?”彦霄道:“怎不记得?”说罢,遂念出来。卿云听了,不觉呆了半晌,乃道:“便是今春三月三日,我同他踏青游玩,去得一次。从来不相认的,何由得与他相知来往,潜地去题诗?这也古怪。”说罢,暗想道:“一定是这个缘故了。”彦霄道:“是什么缘故呢?”卿云道:“小弟疑想他也是‘莫须有’之说,或者未必实然。方才说弟同他去的时节,因贱内在家忽患急症起来,差人来寻,他说待我畅游一回,抵暮步归,使弟先返舍了。及至到抵暮时,弟在舍侯他,竟尔不归,直至明午来家。彼时已曾查问何处借宿的情由,他便左支右吾了一番。弟因此日正在家赛神服药,也无心去细细盘问,便是这样丢开了。或者此日被这尼姑勾搭上了,住在此间,做些歹事,亦未可知。”彦霄听见卿云说了这一番合符之言,不觉颜面失色,默默不语。

  卿云见得彦霄听言之后,似有惊愕之态,乃问道:“为何说了家表弟,倒要吾兄忽生不乐之容?”彦霄道:“也没有什么不乐,只为其中有一桩不明白的事情,教人难解,故尔心中犹豫。”卿云道:“什么事体?”彦霄道:“是说不得的,总之令表弟少年轻薄,做事可笑。”卿云道:“他做何轻薄之事,弟尚且不知,吾兄何以知其详细?一定求明言,使弟亦得闻其过。后日见他的时节,教家严戒喻他一番也好。”彦霄只得把他遇了表妹,写下芳姿遗照,寺里盟后窃见这段情由,细细说与卿云听了。卿云此时心中也道他不是,不免在彦霄面前说他几句,乃道:“今既已如此,他的诗云‘蓝田自去求双璧,莫许牛郎窃驾通”,明明里是两边向慕说出。令表妹未曾许字的,吾兄何不就与两边做一古押衙,撮合了他,亦千古美事也。”彦霄道:“我原有此意,省得他们隔地相思。方才临别家姑娘时,已道过一言,俟他望后到舍来,当启齿也。”卿云道:“若得吾兄海涵,反肯不弃,岂特家表弟感德,就是愚父子亦知厚恩者。”彦霄道:“你我三人,实为异姓骨肉,何以说此客话?”两人在路细谈,缓步到了泊船的所在。一齐下船,解维而归。到家时,明月已在东了。正是:

  游山不觉归来晚,深夜重门带月敲。

  却说那老夫人与彦霄闲话了片时,待他去后,原领了素琼到禅堂中来,拜佛闲玩。直至夜来看这些尼姑做了夜功课,一同吃了散堂斋儿,各自去睡了。

  又是素琼、春桃两个未睡,坐在灯下,你说我话一回。春桃想起日里吉彦霄之言,对素琼道:“一向再没有人说起替小姐做媒,今日那吉相公缘何特发此念,方才对奶奶说,但不知可是那卫生?”素琼听了春桃之言,心里也是这样思想,又想着了吉彦霄闻得与卫生相知,莫非就是他?十分希冀踌蹰,暗忖了更余,叫春桃服事上床去睡。

  到得明朝起身梳洗,原同了老夫人到佛堂中礼拜了一回,走到里面去,独坐斗室中。恰好此时云仙执事稍闲,走进来叙谈过。云仙忽然想着了卫旭霞与他欢合时,再三询问小姐到来之信,“我约定方去。目今佛会已做过两日,竟尔不至,此何意也?”又想一想道:“莫非是前日来的时节,被那婆子拒却出去,怨恨我们,连这小姐会期也丢了念头,断绝往来了?只看今日若然不到,必是这个缘故了。”素琼见得云仙与他闲话正浓,顿停了口,凝睛细想,心里疑惑,乃问道:“师父,你想什么来?”云仙道:“不想什么。便是春间来的师兄这弟子,小姐归去后,他复来探望。是日师兄在府上,小尼留他吃茶,说及小姐,乃念小姐这首玉兰诗与他听了。口里唧唧赞个不住,顿起想慕之心,说道:‘今生若得再见小姐一面,就死也甘心。’小尼斗胆与彼约定目下这两日到来。不知何故,竟尔不至。”素琼道:“你适间说,曾念我的诗与他听过。我想他是有才之人,这样俚鄙之言,可是入得他眼的?出我之丑,真个不做好事的。”云仙道:“小姐又来太谦了。”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有事呼唤云仙,自出去了,只剩素琼坐在那边,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卫生,方才云仙说,曾约定他的,缘何不来?莫非上京去了?又莫非是我命薄,是他缘浅,旦夕之间,生出病来,为此羁留失约?”想罢乃道:“卫生,卫生,你若不来,今番这个机会失了,再要凑巧晤面,只好相逢于冥途间了。”素琼想到此境,几乎掉下泪来,乃对着壁上的款儿,低低呼叫几声道:“若得你即刻飞舄到庵,面会一番,决绝了两下虚空相思,就死也无怨了。”

  正思想间,了凡忽走进来道:“小姐独坐在此,不怕冷静么,我们舍弟即日到来,就要替小姐做媒了。昨日吉相公之言,千万叫奶奶不要听他。”素琼听了了凡之言,心里是喜悦的,但娇羞不好答应。了凡又道:“老夫人等小姐吃斋,请出去罢。”素琼乃勉强放下愁心,同着了凡到方丈一同坐下,吃过了斋,立起身来,又到佛堂中闲玩。少顷,这些优尼俱净了手,出来到佛堂中诵经拜忏。素琼陪坐,直至更深而散。

  到得明日,拜过了忏。至十五日,做一个水陆焰口完满。十六日,又来替了凡设了受戒斋筵,送他进过关。又住下一日,斋值了这些忏会,随即别了两尼,一径到吉家去了。正是: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却说那吉彦霄同杜卿云游山归家,把这尼庵遇着姑娘、表妹,并要到他家来探望之说,述与父亲听了,在家俟候。至十八下午,真个一齐到来。吉家迎接进去,相见毕,坐下,大家叙了亲亲之情。款待过,到晚宿了。

  明日起来,彦霄与姑娘说了,要替卫旭霞请庚作伐。老夫人应承了,约定吉期。又住下一日,然后起身,一齐归家。此时素琼暗地闻信,欢喜不胜。正是:

  一番愁闷一番欢,只为酬诗藏谜难。

  果得雀屏开射筵,何忧鸾风不团圆。

  不知这吉彦霄何日去请庚作伐,又不知可去寻卫旭霞否,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猜画扇缘故,彦霄猜题诗缘故,通是暗中揣摸,依稀仿佛,若远若近,一片迷离境界。

  第十四回 闯仙阙赐宴命题诗

  误入云林宫阙,意悬故土焦劳。揭开画扇慰心苗,忽听棋声杳杳。  踪步玉阶寻访,两仙对下琼瑶。报知召宴奏云霓,命赋园花草草。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那早在凤来仪家逃婚而出,至湖滨摆渡,见一白头老翁泊舟水涯,旭霞招而渡之。

  看官们,你道那白头翁是谁?竟是旭霞昔日雨花台遇的张紫阳。因春间见旭霞颇有道骨仙风,知旭霞目下有难,故尔化作舟人模样,驾此轻笄来渡他去,同到一石室中。旭霞此时,心中惊愕,询其来历,张紫阳只是不肯说明,唯安慰几声。

  一日。紫阳对旭霞道:“汝本凡子,余乃仙流。今渡汝到此,一来为余这起仙女,闻汝品格才学不凡,有所向慕;二来你在这目下有难,故我特来引汝到山,游玩一回,避脱灾厄,送你回去,成就功名,姻眷后来再作道理耳。”说罢,一同走出石室。紫阳引道,旭霞随后,曲曲折折,走到一巍峨峻岭之下。但见古柏森森,乱松郁郁,石势硿礲,涧形屈曲。举头仰视山顶,宫阙凌霄,足有万仞之高。此时心上惊骇,乃问紫阳道:“此是何处?”紫阳道:“是王母第十三女媚兰云林夫人,居在此间。你闭了眼,待我引你去游玩一番。”旭霞道:“既蒙大仙要引凡子去游玩,何故反要合眼?”紫阳道:“看此虽近,上去有二三百里之高。又要在一虎狼穴过,恐汝害怕故尔。”

  旭霞遂合着双眼,耳畔若闻波涛汹涌之声,刻余听得紫阳一声“开眼”,遂张目而视,见得自己身躯立于万仞山椒之上;回顾一望,那张紫阳竟不见了。心中惊惧,凄惶无措,乃叹口气道:“我之不辞远道,一来为着素琼小姐,要到庵去践云仙之约,见他一面,询其画扇来历;二者要收拾上京会试,故急忙夜奔渡湖。不道目下倒弄得东不着东,西不着西,这样高山峻岭、人迹罕到之所,不知是何处?被他引至,丢我而去,怎能彀有归家的日期?倘然遇着了些虎豹豺狼,只好葬于他腹中了。方才他说渡我脱难,如今倒是引我来投难了。”想到此境,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回,拭干了眼,乃道:“待我取出素琼的画扇来亲近亲近,以消凄惶之苦。”遂于袖中取出,揭开细细玩味。只听得茂林之内,隐隐人声相近,即忙袖了扇子,一步步的走上前去探望。并不见有什么人儿,但见巍巍宫阙冲霄,冉冉彤云护殿。前有牌坊一座,浑似水晶玉石装成,嵌上扁额一方,竟是火齐宝珠穿就中间,篆着“隔尘”二字。旭霞见了,惊骇无已,乃暗想道:“怎的我这样一个皮囊凡俗,得到这仙境来游?莫非是卢生一梦那?且从容走上前去观看。”遂移步进了牌坊,直至甬道仙阶,见得两旁绮树银花,紫芝碧草,生光耀目;斑鹿素鹤,身处其间,道是蓬莱阆苑无疑了。又走进几步,到一转湾所在,见块巧石旁边,两个美人对坐,子声丁丁,竟在那里敲棋。

  旭霞观见,心中暗骇,欲要近身去看,又恐怕去不得的。正欲前不前之际,那二仙回转头来,见了卫生,乃叱声道:“汝何等凡子,敢尔大胆,来闯云林娘娘宫阙!谁人引你来的?”旭霞听得两仙女叱声,吓得魂不附体,即忙跪下双膝,启口告道:“小生卫彩,是苏州洞庭解元,因登舟渡湖,被那操舟老翁诱至此地,他自去了。小生正忧进退无门,怎敢故意轻薄,闯进探望?乞原谅之。”二仙道:“原来如此。不是你故犯,容君无过,请起来。你说是个解元,且试你胸中才艺一试。若果然好,传与娘娘知了,宣你进去游赏。”旭霞听了二仙女之言,徐徐的立起身来道:“小生虽识几个字,敢在仙姬面前胡乱弄斧?”二仙道:“不必太谦。”乃道:“汝即将我对弈为题,快作一首诗来。”旭霞想一想,念道,诗曰:

  花姨月姊斗痴娇,对下楸棋赌翠翘。

  纤手漫谈争广狭,秋波同审计亏饶。

  声惊青鸟来王母,影乱彤云下子乔。

  机巧自娴藏石室,周天一局列琼瑶。

  两仙听旭霞念毕,徐声赞道:“解元作性如此敏捷,于意又无不妥贴处,看来原是一个聪明年少。我们收拾了棋局,一同到里面去,念与娘娘听。”说罢,遂收拾过棋子,飘飘然的进去了。

  旭霞立在石坡之上,细细想道:“那两个女仙怎的生得这样标致?自然比凡女不同的。我想起来,那个素琼小姐足有仙凡之异,谅他容貌自可仿佛也。”复忖道:“他们两个记了我这首诗进去,念与什么云林娘娘听了。倘然中意,又要我去做些恁般难题目,此时正处惶惶无措,那有心去苦思力索?况且这起不食烟火的神仙,聪明天纵,那里与他歪缠得来?”

  踌蹰间,正要仍旧走出故道,忽听宫殿之中鼓乐齐奏,声音彻天。背后倏有人言,“解元你那里走?我们娘娘知你诗做得好,宣你入宫相见。”旭霞听得了,回头看时,见是对弈二仙,乃道:“适蒙二仙命题,不敢过却,斗胆口占几句。词不达意,何足为你娘娘道哉?承召决不敢轻造仙阙,冒犯娘娘者,幸为我辞之。”二仙女道:“怎的辞得?即刻启阙垂帘,张乐迎君了。”说罢,只听得启宫门响,二仙即从旭霞走到九级之下。见得宫门大开,仰上看时,是“蕊珠宫”三字,真个穹窿高敞,碧瓦雕甍,丹楹绣闼,凤吻龙吞,飞鸟莫及其上,彤云垂护于下。旭霞见了,正尔暗生惊骇,岂知走出一班仙童仙女来,异样妆束,各执乐器,随行逐队的吹弹到外,来迎接旭霞。

  旭霞只得战战兢兢,步随作乐,到第二进流霞阁下,驻足阶前,俟候宣召。不一刻,珠帘里闪出一个凤冠霞帔的女仙,来启口宣召。命作乐者,先走进去,鹭序:班的立定,徐徐鼓吹。旭霞垂头缓步,上阶至阁,俯伏帘外。那云林夫人命撤起珠帘,教生抬头。旭霞抬头起来一看,只见那云林夫人身穿紫金绣丝百凤镶袍,裙施五色萧湘画景,头顶百宝盘龙花髻,足踹珠缀凤头乌靴,手执一柄水晶如意,高高坐起,觉得心中诚惶诚恐,不免似朝君似的稽首顿一回。夫人道:“解元是儒者,请抬身。”旭霞听命,即起身侍立帘下。夫人道:“这里渡海面有一万八千里,不是飞仙,难得到此。我辈居于此山,若论人世的年月,准准的二千余年了,再没有凡间子弟来游。不识解元有何仙缘,仗谁渡来?”旭霞听了云林夫人之言,想及家乡路遥,不但失了试期,兼爽云仙之约,道是今生难返故园,去图素琼姻事了,顿觉心中凄怆,乃含泪而告道:“仙母娘娘听启:凡子卫彩,因本山凤来仪家有女瑞珠,逼去成婚。凡子恐非姻眷,于心不愿。入洞房后,坚坐一宵,黎明遁去,欲渡湖到苏。岂料遇一老翁,泊舟水涯,凡子招而渡之。不想被他引过广大海面,而到此间,使凡子进退无门,来犯仙阙。”云林夫人道:“我晓得了。那凤家小姐原是我的书记,因他做了一首思凡的诗被逐出。他堕凡几年,与解元亦有姻缘之分的,但非目下在凡间成就者,到后来还有应验。方才解元听我讲了路途遥远,潜思故乡生处,掉泪起来,这个也不消凄惶得的。再停几天,少不得那人原来渡你回去的。目下这里设宴苑中,十二楼下,且放心进去游赏游赏,亦不枉到仙家一度也。”旭霞道:“小子凡鄙,怎敢叨仙母娘娘赐宴?”

  说罢,云林夫人命众童子作乐于后,自己下座,引旭霞进到苑中,真个琼楼十二,雕栏玉砌;满园奇花异卉,灿烂夺目。又见得梅、杏、桃、莲、葵、兰、蓉、菊,四时的花一同都开在苑,心里疑惑想道:“莫非剪彩缀成的?”仔细看时,竟是天然开就者。旭霞不懂仙家化巧,道是古怪,呆了一回,启口道:“敢问仙母娘娘,怎的这一个苑中,开就四时名花呢?”云林夫人道:“这里原叫‘四时苑’,有四个花仙执掌,一时都要开花结果,各斗鲜妍,以供我赏玩的。少不得停一回儿,宣他们出来奉陪解元。”旭霞乃赞叹道:“若非仙家,怎的有这样神巧?”正细想暗羡,众仙拱入楼下去坐席,其果品肴馔,自然是冰桃火枣,麟脯鹿羹,胡麻仙饭,琼浆玉液,也不必尽述了。

  且说云林夫人真个宣了四花仙来,定了旭霞之席,各自分班随尊坐定,众童女作乐进酒。旭霞饮过几杯,觉得酒味香美,大异人间。正尔在那边惊喜,但见云林夫人命桃仙出席,奉爵进酒上来。旭霞恭恭敬敬的接了,桃仙即于席前起舞。舞罢,云林夫人道:“这敬酒的叫做桃姑,乞解元以桃花为题,请教赋诗。”旭霞道:“凡子才肤,不敢献丑。”云林夫人道:“适才对弈之作,句意甚佳,幸勿吝教。”旭霞想了一想;只得咏七言一律,乃朗朗的念道:

  灼灼芳姿阆苑开,人间能得早春来?

  光摇仙子霓裳袖,色映琼筵红杏腮。

  灿烂肯容蜂蝶采,婀娜不被雨风灾。

  千年结就长生果,进献瑶池王母台。

  旭霞念毕,云林夫人听了,乃赞道:“解元这样捷才,真个难得!”赞罢,各自饮过一巡。旭霞出席回敬了,坐下。

  云林夫人又命莲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在手,莲仙亦于席前起舞。舞罢,云林夫人又道:“这敬酒的叫做莲姑。解元亦即以莲花为题请教。”旭霞亦想了一回,咏就了,念道:

  曲沼清清入夏凉,嘉莲开遍炫仙妆。

  乘风绰约涵娇影,映日轻盈露嫩房。

  色射琼宫随凤辇,香飘玉殿和霞觞。

  淤泥不染心偏洁,一遇谦溪品愈芳。

  念毕,云林夫人听了,又赞叹过,命众作乐。旭霞照旧回敬了去坐下。云林夫人又命桂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接杯饮尽。桂仙亦于席前起舞。舞罢,云林夫人又道:“这敬酒的叫做桂姑,解元亦即以桂花为题请教。”旭霞乃暗想道:“花名甚多,仙子甚众,若是每一色一杯酒,倒也还吃得下;但是这诗一时教我怎的做得出许多?”想罢,遂道:“量来是推不脱的。如今也不要管什么好歹,胡乱再做一首去看。”只得咏就念道,诗曰:

  桂枝本是广寒栽,独步蟾宫折得来。

  金粟乍舒含玉露,芳心未启隐仙阶。

  飘香云外盈青琐,覆影庭除掩翠苔。

  姮娥不靳遗丹种,付与燕山五子才。

  念毕,云林夫人听了,乃道:“这首诗隐隐说着自己折桂伎俩,可称妙绝。”旭霞谦了几句,复出席答敬了。

  云林夫人又命梅仙出席,去敬旭霞。旭霞此时推逊了一回,接了。梅仙于席前也不起舞,竟于袖中取出玉笛一枝,吹起一套落梅调来,真个声音清亮。旭霞赞道:“梅仙这一部宫商,岂李;、独孤之吹可得而媲美哉?”吹罢,拂笛而坐。云林夫人道:“这弄笛者叫做梅姑,解元当以梅花为题请教。”旭霞乃道:“闻了如此佳音妙律,不赋一首赠之,辜负仙才矣!”说罢,遂敲就一律,念道,诗曰:

  玉笛横吹玳瑁筵,冰魂引到凤楼前。

  清香和入宫商细,疏影横移舞就翩。

  调就麟羹佳味美,传来。使故情虔。

  广平昔日心如铁,一睹飘零也自怜。

  念毕,云林夫人乃道:“解元作诗,到后来不怯,可称长才矣。”旭霞又谦了几句,原答敬了。众仙童女一齐起舞作乐,传花而饮。坐至酒阑乐撤,罢席。

  云林夫人又引旭霞各处仙境都游遍了。恰好那张紫阳驾鹤腾空而下,同旭霞原归石室去了。正是:

  一到仙家十二楼,果然锦绣耀凡眸。

  筵开玳瑁霓裳舞,奏罢云璈幻境游。

  那旭霞宴罢,不识他何年何月归凡;又不知那凤家找寻新女婿不着,怎的住头;吉彦霄几时到姑娘处做媒;这两处不知作出何状貌来,且听下回分解。

  卫生佳诗,云林夫人大□□□□□□□□□者,只好与魑魅为伍。

  卫生见仙一段,序次如□不□□□□□□朝仪。

  第十五回 递芳庚闻信泪潸然

  亲亲情谊浓,远递芳庚去,渺渺湖滨一望悠,漫渡长圻处。  剥啄山扉暮,奴启将情诉。请出潜踪始未由,人不见,心惊怖。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吉彦霄是日约了姑娘去请庚作伐。停过两日,备些蓂酒之类。这日因严君有事,无暇出门,只有彦霄一人,同了几个仆从,到姑娘处捧觞过,即请了素琼的八字回来。

  一日,恰好是吉日,唤家僮掇了庚盒,一同到卿云斋头。正遇卿云在家,进去报知,出来迎接到厅坐了。彦霄启口道:“别后不觉又盈旬矣。前日所云家姑娘处表妹,欲与令表弟作伐。不道家姑娘到舍来,弟即乘空言之,竟尔慨然,约定吉日。昨特到他家,请得年庚在此。弟本该与兄同造旭霞兄处才是,目下有一小事,必要弟在家支值的,只得要烦兄转送去了。”卿云道:“这是家表弟之事,有烦大驾往返,向未少尽,弟处亦方抱不安,何得反加一‘烦’字于弟?真个使人汗颜了。”说罢,点茶吃过。卿云道:“这头姻事,蒙令亲不弃家表弟贫陋,更承吾兄赞褒,俯赐芳庚,乃至美之事。但目下两人俱要进京去,怎处?”彦霄道:“这也不妨。若令表弟情愿与舍亲缔结彩萝,只消弟去说定了,就是来春场后归家送聘,谅无出入者。”卿云道:“前日兄说他曾有诗词唱和,自然是有心向慕的了。今闻是吾兄令亲,又欲与他撮合,喜出望外,难道反有不愿之理?”彦霄道:“正是。但令表弟怎的再不见他到郡来呢?”卿云道:“因为如此,家父家母,日逐在此牵挂,正欲差小弟去探望,不道又有此喜事去相闻他,实为两便之举。”说罢,即留彦霄到里面去,置肴款待,欢饮而别。

  卿云在家,又停过一日,即驾船而去。喜得风恬浪静,不一日到了长圻嘴,收港,泊船上岸。平头儿捧了庚盒,随着家主,穿林度径的到了旭霞门首。但见:

  斜桥寂寂闻流水,曲径潇潇望远山。

  竹户不开尘满径,疏林有鸟去来闲。

  卿云见了如此冷落,乃暗想道:“怎的中了一个解元,景况越觉凄凉了?如何日里把门儿牢闭在此?不知他在家里否?”叫平头儿敲了几下。

  那山鹧儿在里面打盹,惊醒听得了,乃想道:“自从相公出去多时,这门日日闭在那里,并没有人来扣打。今日不知是谁,莫非是相公回来了?待我出去开着门儿看。”遂走到外面,启了双扉,见得不是家主,是杜卿云主仆两个,遂问道:“杜相公在那里起身的,不同了我家主一起回来呢?”卿云听了鹧儿之言,亦惊问道:“你家主在何处去了,教我同他归来?”鹧儿道:“家主到杜相公家来,将及一月了”。卿云道:“这那里说起?自从他中后归家了,从未见他到城里来,因此老相公、亲娘牵挂。今日又要来替他做媒,故尔特教我来。这也可怪!”鹧儿道:“若依相公说起来,城里又没有别家亲眷,出去了这许多日子,杳无音信,必然是这日起身得早,被人路上谋害了。”鹧儿说到此境,遂放声大哭起来。

  卿云见得鹧儿如此光景,心上也觉惨伤,几乎也掉下泪来,乃劝鹧儿道:“目下也尚未可知。你且住了哭,说他出门时的来历与我听。”鹧儿拭干了泪眼道:“相公这日,在城归时,到这些相知朋友处,都去望过。一日独坐亭子里闲玩,有一个花遇春答拜,闲话了半日别去。到得明日,又是他同了凤老爷家家僮,拿了请帖来请饯行。相公原是不肯去的,却被那花遇春抵死相逼,扯了去。去的时节,竟做出一桩新闻事来。”卿云道:“什么新闻呢?”鹧儿道:“说起了真个好笑!岂知那凤家有一个小姐在家,要招女婿。想必道是我家相公人材生得出众,又是个新解元,做下圈套,立刻逼去吃酒。挨至黄昏时分,鼓乐喧天起来,竟扯这小姐来做了亲,送入洞房。两个动也不动的坐了一夜。到得早起,相公竟自不别而行,逃出后园,急忙忙的到了家里,在书房中去了一次。他说有吃紧的事情,要到相公家来,连饭也等不及,收拾去的。怎生不见了?”说罢又道:“方才这些说话,相公出去时,从没有对小奴说的呢。”卿云道:“既是不曾说,你从那里晓得来?”鹧儿道:“小奴到山坡上去砟柴,见这起樵夫们在那里你说我说,讲量我家相公呆,道白白里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万金家私送与他不要,坐了一夜,原封不动的弃还他家,黑早逃出去了。故尔小奴得知。”卿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以后那凤家可曾来找寻么?”鹧儿道:“若说凤家,倒是一场笑话。相公逃出门后,先是那花遇春气”“的到我家来寻。小奴对他说道:‘到苏州去了。’不一时,又赶一起家人来寻过一次。以后再不见有人来了。凤家道是那陪堂花遇春说计商量的,竟是着实去埋怨他,岂知他是上无父母、下无妻子的,也是一溜烟的逃走了。如今那个小姐气不过,把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凤老爷几乎气出病来,门也不出的在家服药。”

  卿云听了鹧儿这一番说话,不觉呆了一回,乃捶胸跌脚的道:“那凤老原不该做这造次苟且的事。你的家主,亦何可如此执性?不但害了人家女子,连自己的身躯,不知着落何处。弄出这样话巴来,如今怎处?”说罢,乃想一想,对鹧儿道:“你可认得那凤家的么?”鹧儿道:“怎不认得?”卿云道:“你既认得的,待我写一个名帖,你同我去望他,看此老说些什么来。”说罢。随到旭霞书斋去,简出帖来写了,唤了平头儿、鹧儿两个随后,一齐步到凤家。

  门上人接帖进去,通报过,那凤老龙龙钟钟的走出来,迎接进厅,揖过坐定。来仪启口道:“足下贵表,尊居何处,有甚事见教?”卿云道:“晚生贱字卿云,寒斋筑于葑溪。这新科解元就是家表弟。晚生特到他家来探望,因他不在,寂寞难遣。久仰老先生年高德劭,特来请教。”凤来仪听了卿云之言,蓦的吃惊,想道:“此人从未面一回的,恰好又是那薄幸的亲戚,今特然而来,必有古怪。我如今且悄俏问他一声。若知此事的,观其出口便知那小子之踪迹了。”想罢乃道:“令表弟到郡久了,怎的不见他回府呢?”卿云道:“闻得那早在老先生府上出了门,说道要到郡中来的。若他来时,并没有别家亲戚,必然要到晚生家来的,岂知这日竟不曾至。他的家僮只道在舍下,不出去寻访。今日晚生到来,然后晓得目下不知何处去了,竟杳然无踪影,甚为可骇可疑。”来仪又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惊骇,暗想道:“依那杜卿云说来,若是真情,事必有跷蹊了。莫非是日出去得早,渡湖遇了风水,溺死于波浪之中了。我想这事情,后日倘寻不着,还有许多周折在内。况且这事是我情愿把家私、女儿送与他,也不为什么不正之事。若瞒了他,只道我这里有恁般缘故,逐出去的,反要被他疑猜,倒不美了。莫若竟与彼直言,好歹凭天所愿罢了。”乃道:“卿云兄可晓得令表弟在舍出门的话么?若说起来,真个教人要气死,又要被人笑死。学生为着他,前日害起病来,几乎就木,亏一个名医调活了,得苟全性命在此。目下难见亲友之面,故杜门不出。”卿云道:“家表弟怎样得罪,有累老先生动气?”

  来仪道:“愚夫妇因年迈了,膝前乏嗣。有一小女,自幼娇养,爱若掌珠。老拙不舍得出嫁,兼有薄业无人承受,欲赘人一婿,可作半子,以娱桑榆。岂知高低难就。前日蒙令表弟中后降重,学生见他青年拔解,人材俊伟,恰尚未娶,不觉生羡慕之心。恐失了英才,难于他得,遂与老拙商量定了,就烦门宾花遇春到令表弟处去说。始初他原不肯就的,后来都是那花遇春不是,学生一时惑了,弄出这样遗笑万年的事来。”卿云道:“那花遇春便怎么,老先生是高明的,倒被他惑了去?”来仪道:“学生见令表弟不允,就罢了,却被他撺掇一番。随择吉日,请他到舍宴饮,就是此夜成了花烛。这时节看令表弟,已是心愿的了。谁知到得天明,愚夫妇起身来,正要排宴请客,竟不见了他。合家倒吓得惊惶无措。即差人到他家去问,知是到苏州去了。这时学生不免捶胸跌脚,埋怨着花遇春。岂料他没担当,也不知逃遁何处去了。小女又道是愚夫妇害他的终身,默默愤恨,把一头发儿尽情剪掉。这桩事情,做得似羊触藩蓠,进退两难。怎处?”卿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晚生在家一些儿也不晓得。论起来,原是老先生失算。有了令爱拚取赔着家私、妆奁,何处没有伶俐子弟,何苦苦去寻着这样执性穷儒?况且这起做门客的是胁肩谄笑之徒,他不过是于中从臾成了事,赚此花红钱钞,那里管别人名节的?这是老先生自去堕其术中。如今这令爱倒要安慰停当他,这里近侧也须差人寻访。晚生返舍,也少不得要着处寻觅。若寻着了,待晚生即送至府上,相叙几日,收拾他进京会试,倘能一举成名,令爱的荣华在后,俱不必烦恼的。”说罢,正欲起身告别,被这鹧儿上前抢口道:“凤老爹,我们相公好好里中了一个解元,住在家中用功,指望到京去会试,中个进士回来,出我家老爹、奶奶的殡,要耀祖荣宗一番。是凤老爹今日也教那花相公来迷,明日又教那花相公来请。如今赶走了他,杳无踪影,教小奴独自一个在家受苦。若然不见了,小人是蒙我相公抚养大的,必然要替他出口气,讨偿命的呢!”

  卿云听了鹧儿这番说话,见凤老局促无地,觉没体面,乃喝住了,遂起身告别。来仪道:“既蒙不弃,到寒舍来,况令表弟又不在家,到那处去歇宿?但学生处轻亵不当,一定要屈留尊驾的了。”说罢,也不容卿云推逊,竟一把扯了,到后堂去排宴款待。两人心中虽则俱处忧虑之际,原是传杯弄盏的饮至黄昏而罢。卿云有旭霞在心,卧不贴席的勉强睡了。正是:

  一闻至戚潜踪信,终夜凄其梦不成。

  到得明早,起身梳洗过,那凤来仪出来陪了,又留卿云吃过朝膳。才要出门,只见小鹧儿来接。卿云谢别了凤老,闷闷不乐的走至旭霞家中。见了他案头这些书籍,猝然心惨起来,潸焉出涕,吩咐鹧儿道:“你在这里,不拘远近,该出去访问访问。我回家去,自当差人四下找寻。寻着了,不消说起;倘没寻处,我来领你回去。等他归来,原是主仆相叙的呢。不要怆凄痛哭。”鹧儿道:“承杜相公吩咐,焉敢不听?但家主在家时,是再不拿我打骂,一般同欢同乐过日子的。向来只道在相公家里,小奴还不着急;如今不知他在那里去了,身边又不曾带得钱钞,教小奴怎不牵挂?”说罢,不觉又哭起来。

  不觉又哭起来。卿云见了,心上也觉难过,只得硬着心肠,出了门儿,心中怏怏的,原叫平头儿掇了庚盒,一齐下船而归。正是:

  来时满眼风光好,归去凄凄肠九回。

  直至抵暮,到了家里,把旭霞这段情由,从头至尾述与父母听了。真个至戚关情,一时都吓得满身冷汗,连连叫苦。

  到得明日,慌忙差人四下去寻觅了。卿云即至吉彦霄处去回覆。恰好在外归家见了,一同进门去作揖坐下。彦霄启口道:“兄到令亲去处,乃山水胜地,怎不多住几日,领略领略,何急速速的就回府了。”卿云道:“不要说起。小弟领了令表妹的贵庚去,岂知到了他家,竟成画饼。”彦霄乃惊问道:“兄说画饼,莫非令表弟不愿俯就么?”卿云道:“非也。竟是一桩极奇怪的事。”彦霄道:“怎的奇怪呢?”卿云遂细细述与彦霄听过,彦霄不免也错愕一回,乃道:“小弟正在这里指望他来,商定了姻事,去回覆过家姑娘,订定来春送聘之约,同他一起到京去。如今怎处?必要各处去访问。”卿云道:“弟已着人在外去了,目下还要差一小价,到支硎尼庵去寻,或者他倒住在那里也未可知。”彦霄定睛一想,乃道:“吾兄这个想头倒也差不远的,可快快去寻着了,引他归来计议。”

  说罢,卿云即便起身,别了彦霄出门。走到家里来,差平头儿到尼庵去。才起得身,恰好这起先差出去的归来,回覆了没处寻的消息。停过了半日。平头儿也来回话了。此时卿云家里,靡不惊骇苦怜者。

  停过一日,彦霄也念朋友之谊,到卿云家来询问,亦得了没处寻的实信回家。遂到姑娘处去,把这桩新闻事细细述与听过,回覆了。归来收拾北京去的盘缠、行李停当,这些亲戚朋友人家,各各陪酒饯行,不免每家去领过。择了吉日起程,拜别双亲,教家僮挑了琴剑书箱出门。正是:

  昔日金兰共一舟,今朝独泛恨悠悠。

  凄然远上公车去,先勒芳名雁塔头。

  吉彦霄已上京去了,但不知那邹氏老夫人几时把这卫旭霞遁迹潜踪的信儿,说向素琼知道,作何状貌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看卫生逃婚一段,山鹧甚□□□□□凤来仪甚可怜。

  第十六回 对挑绣停针闻恶信

  绮牖双双刺绣忙,配匀绒彩洒鸳鸯。春心顿动停交颈,巧解报言作嫁裳。  亲启信,正彷徨。女媒忽至告娘行。花言鼓动澜斑舌,偏惹佳人回九肠。  右调寄《鹧鸪天》

  却说吉彦霄是日到昆山去回覆姻事,恰好素琼主婢两个不在,竟不知其细。彦霄又急于返棹,对着姑娘述过一番,就起了身。老夫人因恨事不偶凑,心上不悦,女儿面前再不题起这段情由。因此,素琼小姐日日还在那边指望表兄处来回话,如此废寝忘餐,朝思暮想。

  喜得光阴易过,时序流迁,不觉冬尽春来,又是桃红柳绿之时。一日,素琼与春桃对坐绣窗,配匀五彩,挑花绣蕊,布叶分枝。正做得热闹,春桃绣着并头莲,素琼绣着睡鸳鸯。刺到交头这几针,不觉春心暗动,顿停了针,乃自言自语的叹道:

  “懒绣鸳鸯交颈睡,乱人心绪恼人肠。”

  春桃听见素琼道了这两句,乃亦停了针道:“我与小姐在这里用尽心机,拈针弄线,真个是:

  “枉费心机忙刺绣,为他人作嫁衣裳。”

  素琼答应春桃道:“岂不闻‘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自古以来,巧者拙之奴也。”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小姐,如今这幅洒线做完了,还过别人,该做自己的正经了。倘然那卫生会试得了一官半职回来,就要成亲到任。那时事体繁多来不及,难道反去教别人做这丑生活来自己用?”素琼道:“痴丫头,这样镜花水月之事,也要把来放在心上。”春桃道:“怎的镜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来请小姐八字去,目下不来回覆,自然是他两个在京会试,故尔延挨。归家时,包小姐就来说也。”素琼乃假意道:“这样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愿苍天保佑,原得中了回来,连我亲眷们都是有光的。”春桃听见小姐讲了这句话,暗里想道:“小姐倒也会假惺惺,意中明明爱那卫生,在我面前不说出来,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丢他一句,看他怎么。”遂道:“小姐倒忘却了,卫生他若中了,更觉有光也!”素琼听罢,微笑不语。

  两人正话浓之际,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独坐无聊,走进房里来看看。素琼、春桃见了,即忙立起身来。老夫人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挑花么?这便还是女儿家的正经。”说罢,仔细一看,乃道:“这幅生活,是那里的?”素琼道:“就是间壁做亲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尔女儿与春桃在此赶完还他。”老夫人听了素琼之言,想着了吉彦霄做媒之事,不觉忽然长叹一声。素琼遂问道:“母亲是老人家,何可如此叹息?纵有什么心上不快,当随时排遣,寻快活,不要愁坏了身躯。”老夫人道:“我也不为什么愁闷。睹此光阴易过,你的年纪,今年不知不觉又增一岁了,再没有人家来求亲。若你父亲尚存,门庭热闹,自然有人来求的。目今世态炎凉之时,好是我家的,他不肯来攀我;低是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岁月,所以日夜心焦。”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请了帖去,少不得他场后归家来回覆的。我道奶奶也不须心急烦恼者。”老夫人道:“因为这头亲事不成,心上越觉愁闷。”素琼一时听得了“不成”两字,顿然呆了,暗想道:“我道这桩事体,他们是求之而不可得的,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负是个解元,看我家不上眼?”想罢,含羞不敢接谈。倒是春桃吃惊问道:“怎的不成?难道吉相公是自己至亲,虚言诳骗奶奶么?”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诳骗,是我家小姐的婚姻迟。”春桃道:“怎的呢?”老夫人道:“那个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个新解元。那吉相公与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机的。岂知请小姐的八字去时,他已被本山一个乡宦凤家逼勒,诱去与女成婚。那卫生心中不愿,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际,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踪迹难觅,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头发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这个凤家有巨万家资,也是没儿子的,指望讨了女婿,靠他终身,弄了这场笑话,气得半死在家。你道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迟么?”春桃又吃惊问道:“奶奶这些说话,是那个传来的呢?”老夫人道:“你还不晓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来回覆的。”春桃道:“原来如此。奶奶又不说,连我们还道是他在京会试,故尔不来。岂知是这个缘故。”

  此时素琼听得了这番说话,只为害羞,不好接谈,暗地如火烧心的难过。正在那里魂飞魄散,思想怨命,只见外面碧霞领了赵花嘴媒婆,摇摇摆摆的走到房里来,见了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厢等了一时,原来在小姐房里闲话。”说罢,相见过,道:“奶奶一向好么?这样春光明媚的天气,怎不同了小姐出去游玩游玩?”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里要到观音山去烧香的,今年是没兴了。”赵婆道:“奶奶说差了。我们这样薄福下贱,到了春里也要去借两件衣服来,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洒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说出没兴的话来?”说罢,去看看绷子上边,道:“小姐这样聪明,做的洒线花朵,好像口里吮出来的。敢问奶奶:小姐今年几岁了?”老夫人道:“是十八岁了。”赵婆道:“多年不见,越发长成得娉娉婷婷,浑似月里嫦娥了。可曾吃茶的来?”老夫人道:“因高来不成,低来不就,还没有哩。”赵婆遂定睛一想,道:“奶奶,可肯作成小妇人做媒么?这里近边有一姓富的乡宦家第三公子,倒止得十七岁,真个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外人传说他一日要做三两篇文字,后来必要大发的。待小妇人请小姐的年庚去,与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诰,凤冠霞帔,享用不尽的呢!”老夫人道:“承赵娘娘美意,是极妙的事体。但目下有帖出在苏州洞庭山,等他们来回覆了,若是不成,烦你便了。”赵婆道:“奶奶说有帖出在洞庭山,他家纵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该攀的。这里富乡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后,奶奶可以朝夕相见的。嫁了远处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不得时常去亲近,凭这起做媒的鞔在鼓当中骗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终身?这时节,奶奶去懊悔就迟了,万万不可轻易的呢!”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赘婿傍老的,他家怎肯。”赵婆道:“若说要赘婿的,一发容易了,俱在小妇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说就成。方才小妇人在路上来,见得别人家送礼的、娶亲的,多得紧,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几时再商量。”赵婆见得老夫人执意,暗想道:“目下大体不肯的,且停两日再来,促他的八字上了手,这头媒不怕不是我赵花嘴做。”乃道:“既如此,告别了。他们若然来回覆,倘不成,千万作成了小妇人。实实里这家好得紧的呢!虽然外边人叫我是赵花嘴,谅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说花的。”说罢,也对小姐安慰了几句,一径同老夫人到外厢出门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先前听了母亲这一番说话,正处愁闷之际;又遇赵花嘴进来,一派胡言乱语,心里愈觉焦躁,恨不得把他来痛骂一场,逐他出去。只因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强耐过。一等他出去了,对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烦做针线了,且暂收拾过再处。”春桃答应收拾了,随道:“方才老夫人这些话儿,不知确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赵花嘴来请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这便怎处?”素琼道:“我纵之拚着一死,随他们去做甚事,也与我没相干。”春桃道:“目下也还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况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这个念头。我今细细想那卫生来,不愿承领凤家家私、美女,潜踪遁迹,毕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儿注着他,故尔如此。不然,难道世间有这样不爱黄金、美色的人?”说罢,乃叹口气道:“真个好事多磨。那个卫生,千日万日再没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查然,倒羁迟得我家小姐不好。”素琼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系乎天,岂是人力可强得的?也值得去说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丧父,无兄无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过日,指望苦尽甘来。岂知越发如荼寥了。我想,后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场话巴来,是断断逃不脱的了。”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碧霞这丫头气”“的奔进房来道:“吉相公中了进士,报喜的在外边,没人支值,叫春桃姐出去相帮哩。”素琼听说彦霄中了,暗地想那卫生,不但不喜,反吃一惊。春桃心里,也觉希奇,乃向素琼道:“小姐正在这里保佑他,不道是不着己的则天随人愿了。”素琼道:“不要闲话了。奶奶唤你,快快出去罢。”春桃答应一声,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报登科信,幽杀芳心怎得安。

  却说那素琼只等春桃出去,百无聊赖轻轻的叹口气道:“我这样狗命,活于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觉得冥冥无闻,倒也便宜。不信那卫生就不见了。想起春桃说他毕竟注意着一个人,故尔辞婚逃遁,这个想头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处,偶然凑巧得了我这画扇,摹想诗情画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愿,欲图我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个执此念头,倒是我累着他了。究竟我这里又难成就,他那边又推却了。如今不知逃于何处,生死难闻。只愿安稳无事,隐匿他方,后来还有一分侥幸在内;不然,我亦不负义去适他人了,徒守一死,以报才人耳。”恰好春桃进来,勉强放下愁容,问道:“这起报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么?”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紧在那边,小姐也出去看看来呢。”素琼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里觉得不畅,也不能夜饭都要吃了。但吃杯茶儿,收拾睡罢。”言罢,长嘘短叹。春桃去扇了一壶香茗进来,摆在案上,又去挑亮银灯,素琼坐于桌边,倾杯香茶,又呆呆的想了一回,乃解下轻裳,向绣帷中去睡了。正是:

  话到关情泪欲流,凄凄切切暗添愁。

  衾被独抱难成寐,五夜如年转展忧。

  那素琼主婢两个,都是不情不绪的睡了。不识闻了此信后来怎生模样,更不知那赵花嘴真个可来做媒,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琼晓得真,春桃猜得着。诸如老夫人、吉彦霄辈,只是隔靴搔痒耳。

  第十七回 义仆明冤淑媛病

  仆念主人漂泊,存亡难审焦劳。神前诉告那奸豪,天遣好豪来到。  两妪争媒殴詈,遗簪坠髻堪嘲。忽然唁哑病多娇,此日天公弄巧。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杜卿云父子,为卫旭霞不见了,镇日在家想念,差人四下找寻,竟无音讯,待要与凤家讨人,一来怕涉讼,二来又恐他竟遁去京中会试,暂为中止。但是怜那山鹧儿孤形吊影,看守那所房子,于岁底时,杜老叫儿子卿云到山去检点房屋器皿,封锁好了,交付地邻防守,遂领鹧儿来家住下。

  不道是光阴易过,倏焉又是春尽夏初的时候了,日日在家观望吉彦霄可有信来。岂知那吉彦霄已自中了进士,入过词林,住下京都,那里有什么卫旭霞来到?这时,杜家父子不免寝食不安,感伤嗟咨,朝夕不已。那山鹧儿本是一个义仆,也自戚戚于心,时时恨着那花遇春。

  一日,山鹧儿在家纳闷,独自到街上去闲闯,直闯至城隍庙里。走上阶去,见那城隍威灵显赫,坐在上边,鹧儿乃道:“我想家主被花遇春这千刀万剐、狗娘养的哄去,害了性命。如今杜相公家终日畏缩,不肯与我家主申冤,我又无门恳告。今日恰好到这里来,不免在神案下叩告一番。倘得神道有灵,去捉死了他,先出出气也是好的。”遂撞钟击鼓一回,跪下朗言祷告。岂知那花遇春是日遁走到云间去,又投着旧相知柳乡宦家做陪堂,哄诱他家公子到苏游玩,恰好也到城隍庙里来耍子。听见鹧儿跪于神前叫他姓名诉说,遇春细细听了一回,知是卫旭霞家的家僮了,不觉怒从心起,同了柳家的仆从,走去揪住了山鹧儿,不由分说,拳头脚尖,乱踢乱打。

  正在那里喧嚷,适值新到任的巡按刘铁面在庙前经过。那山鹧儿听见有官府在街斥喝,抵死拖了花遇春出来叫喊。这时遇春急得魂不附体,着实要用力摆脱,岂当那个鹧儿要与家主鸣冤,反受他毒打,怎肯放他?且喜得按院是上司官,清道甚严,那柳公子同跟随的一班人,都回避了,只有山鹧儿、花遇春绞做一团,按院见了,问道:“是什么人?”山鹧儿乱喊:“青天爷爷救命!小人是与家主申冤的呢。”

  按院喝叫锁了,遂带回衙门,坐起堂来。先唤山鹧儿上去问道:“你有何极冤,拦街叫喊?”鹧儿道:“小人山鹧儿,要与家主报仇的。”按院道:“你家主姓什么,叫甚名字,有何冤仇,细细说来。”鹧儿道:“小人家主叫卫旭霞,是吴县洞庭东山人,新科解元,于去年十月间,被那下面的花遇春哄骗去,与本乡凤乡宦家小姐强逼成婚。家主不愿,一去杳无踪迹。不知是谋害与不谋害。那花遇春当日自知情亏,即逃遁他方去了。独小人一个,苦我家主含冤莫伸,今日只得向城隍案前诉告。天网恢恢,遣他到来。小人扭住了,要还我家主生死明白,反被他毒打,几乎死了。天幸遇着青天爷爷,求爷爷明断。”

  按院乃唤花遇春上来,问道:“怎的好好里一个卫解元,被你哄骗去谋害了?从直说上来,免受刑法。”遇春道:“青天爷爷,这桩事情虽是小人做媒,那卫解元不见了,实不干小人事。”按院道:“是你做媒,怎说不干你事?该死的奴才,叫皂隶夹起来。”遇春听得要夹,遂哀告道:“青天爷爷,小人从不曾受刑的,待小人细说便了。那个卫解元原与小人是莫逆之交,并无半点仇隙的。这个凤乡宦是退归林下的,因年迈无儿,有一女儿叫做瑞珠小姐,年将及笄。凤宦晓得卫解元生得人材俊雅,又是不曾娶的,欲赘他为婿,唤小人去做媒。他自应允,凤家择吉成婚。不知卫解元何故,遁迹潜踪,小人实是不知其细。”鹧儿道:“青天爷爷,小奴的家主不曾到他家时,心中就不愿的,是他连连而来,当日哄骗去了。”按院道:“山鹧儿,你家主这桩事体,有什么亲族见证的么?”鹧儿道:“我家主族里是凋零久了,竟没有人证。有一个杜卿云相公,是家主的表兄。去年不见了,曾到山上凤家去说了一日。这是可证的。”按院道:“如今杜卿云在那里?”鹧儿道:“就在老爷马足下,去不多路。”按院就差个皂快,押了鹧儿,到杜家去。

  鹧儿到了家里,先将城隍庙祷告遇了花遇春,按院拘去审问的情由,细细说明了。卿云遂易了服色,随着皂快,到察院里来,慌忙跪下道:“宪公祖老大人为何呼唤生员?”按院道:“那新科解元是你的亲戚么?”卿云道:“是生员的中表兄弟。”按院道:“既处至亲,是休戚相关的,怎么被人谋害了,不替他申冤,束手坐视?”卿云道:“生员诚恐表弟潜遁他方,故不敢轻易兴讼。况且那个凤来仪又是一个忠厚老宦,这桩事不过是他没见识,听信那门宾花遇春说计哄骗,以致如此。遇春一向潜遁,故生员未及告理。”按院道:“他怎样哄骗的呢?”卿云道:“依那凤来仪说,他本意要招赘一婿,乃花遇春说得卫旭霞生得俊雅无比,又是青年拔解,所以心上十分合机,叫花遇春去叫卫旭霞说合。旭霞心中不愿,当下就辞绝了他。凤来仪也罢了。那花遇春便从臾设计,叫凤家备酒请旭霞,只说本山大老仰慕新解元,要款宴你,极口哄骗去。进了他门,一时促迫,成了婚,送入洞房。谁知家表弟竟坐怀不乱,一宵到黎明,不别而行,至今杳无踪迹。今日得遇宪公祖老大人明鞫,与家表弟申雪此事,是披云见日了。”按院乃对遇春道,“你这奴侪,人家婚姻乃百年大事,何可要你从中奸谋哄骗,勉强逼勒,以致卫子逃亡,明日去拘那凤家到来,对簿明了,定你的罪!”花遇春暂且收禁,杜卿云、山鹧儿亦且宁家,遂一面仰县拘提凤宦家属去了,正是:

  为人若作亏心事,自有天罗地网刑。

  却说那凤来仪处,自从做了这桩话巴,羞惭难向人言,气得那瑞珠小姐镇日纳闷,恹恹瘦损,竟成个郁症,卧床不起,着实祷神服药,怎能脱体?一日,正在病笃之际,不料按院的公差到来,被那些不知世事的侍女们把这事情对瑞珠小姐说了,真是火上添油的一气,不知不觉命归九泉去了,吓得满家哭哭啼啼。几个公差目击了此段光景,只得宽缓到明日致意凤宦。

  凤宦乃差个晓事的家人,同到郡中,等候按院坐堂审问。那凤家家人道:“家老爷禀上老爷,那卫解元的事,通是那花遇春两边哄骗,逼促成婚,以致卫解元不愿而逃。我家小姐又羞惭含忿,成疾而死。如今卫解元生死未明,其仆山鹧儿为主鸣冤,其罪实有所归,与家老爷无干,望老爷详察。”

  按院即吊花遇春与山鹧儿一干人犯来对鞫。那花遇春道:“这事都是凤乡宦势利卫解元,叫小的去说合他成婚。前因卫解元不肯,小的亦欲罢了。因凤乡宦叫小的再四诱他上门,勉强他洞房花烛了。岂料卫解元心坚不愿,竟危坐一宵,至次早黎明即遁去的。小的不过从中为媒的,有什么歹心恶意?愿老爷明镜冤鞫,自能洞烛情理。”凤家人道,“既是与你没相干,何必逃走?这就是你心虚了。”按院见他两个对口,乃喝花遇春道:“你明是只顾赚钱,纯驾虚词,两边哄骗,计赚成婚,以致男逃女死。本该问你个重辟,以正奸媒之罪,且以抵偿凤小姐之死。只因凤乡宦原担一种强逼成亲,自误其女亡命,且卫解元或未至死,难以定招,且扯下去杖责二十,日后定罪!”乃写判语云:

  审得花遇春,媒蠢之最狡者。驾虚撮合,误两姓之配偶;是非颠倒,乖生死之姻缘。兹为凤宦画策,哄骗卫解元,强尔成婚于仓猝。致解元不从,效学柳下惠,飘然遁迹于黎明,踪影无稽,死生莫决。花遇春哄骗之罪何辞?重责二十,姑先问杖,以惩奸媒;俟查卫解元死生的确,再定供案。至如凤小姐之死,虽明珠沉渊,事属可矜,亦由父误,难以罪人。山鹧儿挺身鸣主冤,实为义仆可旌。花遇春召保发落。所审是实。

  写完了,把一干人犯俱已放回。出衙门,恰好那柳公子原牵挂花遇春,走来探望,劈面撞着了,与花遇春说过一回,赠他几两银子,为日用使费,已自别去。这起公差押着遇春去了。正是:

  义仆阴申遇绣衣,乌台明鞫两无亏。

  偏怜淑女含冤死,老宦悲伤恨已悲。

  却说素琼小姐,自从那日老夫人述了卫旭霞遁迹潜踪之信,更兼赵花嘴来要请庚做媒,日日在家千思万想,苦怜才子漂流,嗟叹自己命薄,恹恹瘦损,茶饭少思,只恐赵花嘴复来歪缠,老夫人真个听信了他,在那里担惊受怕。

  一日,正与春桃相对,计议此事,只见碧霞走进房来道:“奶奶要与小姐讨个红帖儿,叫春桃姐拿了笔砚出来一次。”素琼道:“要红帖写恁的?”碧霞道:“那个包说天方才到来,替小姐做媒,要写八字。”素琼听见此言,乃暗暗想道:“好笑我家母亲!这样大事,没些正经,听这起下贱!前日又是什么‘花嘴’今日又是一个‘说天’。如今也不要论别的,只这两个浑名,就叫得不正路了,可知不是正经人,怎的轻易就把庚帖与他?倘然被这起女无籍将去,传入土豪之门,要强逼起来,我家正处三不如人之际,这便怎处?岂不教人气死!又不被人笑话!我且只说没有红帖,回了再处。”乃对春桃道:“你去回了奶奶,红帖一张也没有了。”

  春桃听了吩咐,同碧霞走到外厢去,说道:“小姐说红帖没有了。”老夫人道:“这便怎处?待我教人去买来。”包婆道:“此时去买起来,只恐不便。老夫人只消说小姐的口生,与小妇人记去,教他家自写去占卜,卜好了再来写八字去罢。”老夫人道:“这也使得。”遂念道:“十八岁,是七月初七子时建生。”包媒婆记熟了。春桃在旁听见念过口生,遂道:“奶奶,小姐的性格,近日越觉清奇古怪得紧。不知是什么人家,扳得扳不得,出了口生去,是他家做主了,不可轻易的。只怕原与小姐商量一声便好。”包婆道:“春桃姐,我做媒人,非是今日初出来的。随你什么乡宦人家的小姐,偏是我去一说就成。况且再不去瞒天瞒地,哄成了,害别人家儿女的!你但放心,烦春桃姐替我说与小姐知道,就是昆山城里第一个大乡宦,做官的,教做詹万年,他的头一个公子,也是进过学的秀才。若是成了,包小姐荣华不尽,一些也不要疑惑得的。”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叫一声:“奶奶!”你道是谁?一看竟是那赵花嘴,摇摇摆摆的走进房来。与老夫人见过礼,正要启口说话,回转头来见了包说天,心里吃了一惊,道:“阿呀,说天婶婶,你有何贵干在此?”说天道:“花嘴娘娘,你亦有恁事到来?”花嘴道:“不瞒你说,前日奶奶教我替小姐做媒,今日特要请八字来的。”说天道:“是那一家呢?”花嘴道:“自然是有子人家,来请八字。你查问他怎的?”说天道:“赵娘娘,这样大事,瞒骗不得的呢!”花嘴道:“你见我做了半世媒人,哄骗了那一家?要你在奶奶面前虚奉承?大家做这行生意的,好不扯淡!”老夫人见得赵婆不说,乃道:“前日赵娘娘说什么富乡宦家第三公子。”包媒婆乃道:“阿呀!奶奶不要听他。我方才说的詹家,是霄壤之隔。若说那富家,公婆又凶,公子又丑,是成不得的呢!”赵婆听了,不觉怒从心起,乃道:“我始初只认你奉承奶奶,说这几句话儿。原来是为着自己要抢做媒人,故意说谎,打我破句。”包婆道:“怎么我抢你媒做?你晚来,我先至,倒反说得好!如今我不怕你跳上塔去,只落得小姐的年庚,奶奶先传与我了。”

  赵婆听说了这番说话,就骂起来。包婆心里也恼起来,竟自一把揪住了花嘴乱打。老夫人、春桃两个见了这样光景,用力解劝,那里拆得他开?骂的骂,打的打,真个热闹之极!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包赵两相逢,做媒心,个个雄。忽生嫌隙奸心动,浑名儿自攻,丑声儿自同。喧哗攘臂相争勇,气冲冲。头蓬髻乱,沫血尽颜红。

  此时老夫人和春桃,见他们两个势甚枭勇,也不去解劝了,任他打得气叹,各自歇了,寻簪拾髻一回。包、赵两婆遂辞过老夫人,一头骂一头走的出门去了。

  却说那春桃道是这两番相打,来得希奇,忙奔进房去,欲说向素琼知道。只见他闷昏昏的睡于床上,春桃乃暗想道:“我说小姐心中只有个卫生,别家是不愿的,所以方才奶奶要红帖就回了。如今这个局面,少不得非是生病,还要弄出些别样事情来。”想罢,遂走近身去,叫一声“小姐”。素琼在梦里直跳起来,道:“不好了,身子热,头眩得紧。快快拿茶来与我吃!”春桃见得小姐忽然生起病来,急得魂不附体,连忙走到外面,对老夫人说了,拿了壶茶,一齐进房来。酾一杯,递与小姐,吃了下去,随即尽情一吐。此时吓得老夫人心惊胆颤,慌忙问道:“我儿,你生什么病儿?”素琼懒垂垂的睡在床上,竟不答应一声。老夫人见他如此光景,道是古怪;将手去摸他身上,觉得热如火烧。心里急了,乃吩咐春桃道:“你住在房里相伴,不要出来了。待我出去延医占卜。”竟到外厢去了。

  却说这春桃身也不转,立于床边服侍,见他昏昏沉沉,时常叫几声儿,只是不肯答应。春桃想道:“怎的方才老夫人叫你不做声,如今原是这样,为何半日上边生起病来,恁般凶得紧!不知老夫人出去,可请医人到来?”

  不多时,只见老夫人陪了一个女医进来。春桃去收拾好了床前,那女医走近身去诊了脉;又仔细看看面色,见他双瞳不转,两颊通红;问他言语,并不回答。女医对老夫人道:“令爱的贵恙,方才奶奶说是初起的,怎么六脉俱沉,动而不移,身热面红,虚阳泛上,是里实表虚,胸中气促,又无胃气,看来皆因郁结所致。不是得罪说,要成噤口痼疾了。”老夫人听了这几句话,不觉扑簌簌的堕泪,问道:“若得肯定妙方医好了,自然重重相谢的呢。”女医道:“老夫人纵铺满了银子,无方治症,难赚老夫人的。目下只好略用一剂,退了他的热,是使得的。其余实没本事。”说罢,撮了两剂,吩咐这服法。老夫人送过几星药资,遂起身作谢去了。

  老夫人即到房里来,唤碧霞、春桃两个小心煎好,付与素琼吃过。又停了一回,只是不言不语。老夫人心中忧闷,含着泪眼,走到外边,叫柳儿出去请一个起课的来。起了课,断过些神佛,你道好不诧异!课断大象,竟与那女医口中相似。此时老夫人也觉没奈何,只得依着他断,献过了些神祗。以后又请几个名医来看过,纵使药便吃了无数,你道怎个肯好?竟依了女医之口,一个如花似玉、能言能语的小姐,遂成了一个暗哑之症。以后身体不热了,喜得饮食原是如常,无害于命。只可怜那侍女春桃,日日与他你说我话惯了,觉得他默然不言,不但寂寞难过,更要揣度其意思,要长要短,只得耐着心儿服事。

  至于这老夫人,见了女儿如此,镇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的忧闷,乃思想道:“我也是肯布施修行的,怎的天使我儿子没有一个,夫君又早弃了,只守着这个女儿靠老,又罚他生这样恶疾起来,如今弄得如弃物一般了。”正想间,忽见碧霞领了包说天一步步的走到面前,相见了,说道:“奶奶一向好么?”老夫人道:“不要说起!自你在这里相打这一日,我家小姐不知为什么生起病来,势头甚凶,连忙烧纸服药,有名的郎中请了几个看过,你道怎肯脱体?不知不觉的竟成了哑疾。如今已有两个月了。我为了他日夜怨命,倒要愁死!”包婆听了这番说话,呆了一回,才开口道:“小妇人在外,但闻得小姐有恙,近日不见说起,只道好了,岂知这样事不凑巧。前日传小姐的口生去,他家一占就占好了,就要送聘,故尔特到府上来。”老夫人道:“纵使占得好了,小女这样光景在那边,也骗不得他家,只好再处。”包婆心里还道老夫人不愿,假意推辞,乃道:“待小妇人进去看看小姐如何?”老夫人道:“这也使得。”领了包婆,走进房去,见得素琼头也不梳,若泥塑木雕的坐于床边。包婆道是真情,心里料想这头媒人做不成了,走出来叹口气道:“枉却前日与花嘴这番相打,今日倒要被他叫笑了。”乃对老夫人道:“既如此,小妇人告别了。奶奶耐心些儿。小姐好了,原要作成做媒的呢。千万不要听这赵花嘴哄骗,却了小妇人。”老夫人道:“只要病好了,原是你做。”包婆道:“如此待小妇人回去,日夜祝告小姐病患早痊。”

  两人说说话话,走到厅上。老夫人送他出了门,正欲转身进来,只见门外走一个戴孝的人,气疹疹进来,竟是吉彦霄的家人。老夫人吃惊问道:“你为何头上戴孝?”家人道:“我家太老爷昨夜死了,特差小奴来接奶奶。”老夫人听了,又是一苦一急,不觉流泪盈腮的道:“兄妹之情,自然该去送殓的。你不晓得我家小姐,前月生出一场急病来,要亲自调理,顷刻不离,怎出得门?只得要你去回覆一声,待小姐病体稍可,当来祭太老爷也。”说罢,进去叫厨下收拾点心与他吃了,连夜打发他下船归去。

  是夜,老夫人细细思想女儿病体不能痊可,只有得一个胞兄,今日死了,不觉自己愁闷一番,嗟叹几声,睡了。不知那个素琼小姐的病症,何日痊愈,且听下回分解。

  御史成招,花遇春少不得此一番的。但赵、包两妪,如此煞风景,冰人亦须刘铁面敲他几下才是。

  素琼喑哑,焉知非假妆不言?老夫人、春桃俱被他瞒过。

  第十八回 金昆联榜锦衣旋

  石室思归上,仙携出洞天。万重沧海渡如烟。顷刻燕京,相遇至亲缘。  鏖战争先捷,锦衣两两旋。门庭裘马自翩翩。知己倾怀,丹药救婵娟。  右调寄《南柯子》

  却说那卫旭霞在云林夫人宫中宴罢,紫阳引归石室,一连住了五、六昼夜。一日,心中焦躁起来,乃对张紫阳道:“蒙大仙渡凡子到来避灾脱厄,今已五、六日,不识灾星曾过也未?欲往京都会试,去迟有误功名。请问大仙,归期定在何日?”紫阳道:“目下你的灾星已退,荣华渐至。今试期将迫,若到了家里起身,一时去不及了。莫若一径送你至京,会试了归家,倒觉便捷。”旭霞道:“承大仙美爱,是极妙的。但乏盘费怎处?”紫阳道:“我护你去,自有安放之法,不消忧虑盘费的。我且问你,昔日在雨花台授你丹药,如今回去要用着他了呢。”旭霞听了这句话,惊讶呆想一回,乃道:“凡子在仙界这几日,竟不晓得竟是紫阳大仙。”连忙跪下拜求道:“向日蒙赐金丹,岂敢有违教命?至今牢佩在身。只这四句仙机,难于解悟。未审大仙肯明示否?”紫阳道:“那个玄机,你的姻缘该成就时,自当显然应验,不必先晓得的。我今原备小舟在山麓水涯,渡你到京。”旭霞心中惶惑,暗想道:“倘然到京时,并无亲戚故旧,弄得进退两难,何以为计?”紫阳见他迟疑,乃道:“我仙家之法,是随机变化的,目下难以明言。我引你到的时节,自有奇遇,不必细究。”旭霞听罢,遂拜谢了。

  紫阳仍化作舟人模样,引了旭霞,纡回曲折的走出山坡。将近水之际,真有一叶泊于岸边。紫阳说请登舟,旭霞心里想道:“怎的又不是前日来时泊船的所在了?”更远远一望,但见茫洋大海,波浪滔天,忽然害怕起来,乃问张紫阳道:“莫非要从此海面渡去?”紫阳道:“正是。”旭霞战兢兢的道:“若如此,必得大舟方好。”紫阳道:“我这里艨艟巨舰是用不着的,只有那小小轻舟,倒觉便捷。你不消害怕,下船去,原是前日渡来时一般的睡在舱里,包你稳便到京。”旭霞听了,只得颤巍巍心惊胆战的下了船;遵着紫阳之言,睡于舱内。那紫阳如前替他冒好了,扯起云帆,如飞的去了。正是:

  仙帆破浪乘风去,弱水蓬莱顷刻过。

  看官们,你道张紫阳渡卫旭霞至仙界去,好不诧异,才住下五、六日,凡间已是三足年。到京时,谁知已是下科,那个吉彦霄已发甲去了;杜卿云也乡荐了,带了鹧儿,来京等会试;作寓于莲子胡同。其时二月中旬,卿云在寓无聊,偶然假寐榻上,叫鹧儿在外看门。

  那张紫阳竞将卫旭霞从空负至门首,对旭霞道:“这便是你安身会试处了。”旭霞此时,正惊疑未定,回头一看那张紫阳,忽不见了,心里暗想道:“怎的几千里之遥,如此迅速,真个是飞仙,变幻莫测。但是他许我有安顿之处,如何并不指示一言,竟自去了?”踌蹰四顾,惶惶失色。不意安睛一看,只见一家门前,坐一个人在那里打盹。近前细看,竟像自己家僮鹧儿的模样。旭霞想道:“这里既是京师,去苏州有三千里路,缘何我家鹧儿得到此间?但面貌何故十分厮像?”欲待要叫一声“鹧儿”,又恐不是,便觉不好,只得走近门首,观其动静。

  谁知那鹧儿一个瞌睡撞在门上,撞痛了头皮,这才醒来。张眼一看,只见那门首立个人儿,俨然家主模样,蓦地吃惊,如拾绝世异宝,不觉乱跳乱嚷,急奔进去,叫:“杜相公,我家大相公在外边!”卿云道:“青天白日,又来见鬼!”鹧儿道:“真个是大相公!杜相公可出去看便是。”卿云见鹧儿如此,遂急忙走出,看时,实是旭霞站在那里,将要上前开口。岂料旭霞始初见了鹧儿,还着些狐疑;至此见了卿云,遂想着紫阳所嘱“到时自有奇遇”之言,更不疑惑,便信口叫:“卿云表兄,你如何在这里?”卿云亦问道:“表弟,你一向在何处?”旭霞道:“做表弟的几乎死于他乡,不想今日在这里得见亲人之面!”卿云道:“这也奇怪得紧!人人道你不知漂流何处,今日缘何知我在此,得以寻来?”遂同旭霞进去相见过。那个鹧儿也不免来家主前殷勤一番,旭霞亦不免抚怜他几句。

  卿云道:“表弟,这三足年亏你在那里过日?”旭霞听他说了“三足年”,呆了。卿云见他如此光景,问道:“表弟,你一向起居如何?难道年、月、日、时也不省得的?”旭霞道:“说起来甚是可骇。我为本山凤来仪家诱去,强逼成婚。余心不愿,坐了一夜,黎明遁出他家。本欲渡湖到表兄家躲避,岂知是早航船尚未出来,见一白头老翁,泊舟岸侧,弟招而登之。他把船舱冒好,教我睡在里边。弟因隔夜通宵不曾合眼,觉得神思疲倦,竟尔睡去。不知不觉,被他渡至一僻幻之处,泊舟上岸,到那深谷碧云中住下。后复引至一万仞山椒上边什么云林夫人宫中去,有无数娉婷仙女在此,遂召弟进去,赐宴赋诗。后复引归石室。据他道,我这时有难,渡去避脱。目今灾星已退,试期已迫,故渡我到京。然在山中盘桓,只得六日耳,缘何表兄方才说三足年?”卿云道:“你若不信,待我细细述与你听。目今这会试,不是老弟发解后之春闱,乃已隔了三年,是下科了。且我今为何在京?因去秋乡试侥幸了,故在此挨候入场,岂料得遇表弟作伴。”旭霞道:“有这等事?还道是我那科的会试耳!如此说起来,表兄亦是个春元了,恭喜恭喜!但愿我和表兄两人,邀天之幸,同登金榜便好。”卿云道:“便是。”

  旭霞又问道:“那个吉彦霄如今如何?”卿云道:“他己是上科发甲,入过词林。迩来丁了父艰,回在家里。他三年前更有一段美意,为着表弟。不料你不见了,遂尔中止。”旭霞道:“什么事情?”卿云道:“是年小春中旬,我同他支硎去看枫叶,偶有兴同到那尼庵里去,望望了凡。谁料适有昆山乡宦人家的老夫人领了小姐,在庵做预修。那个老夫人是彦霄的嫡亲姑娘,叫他进去相见过。出来返棹时,在路上谈及他们这些衷曲。他的表妹闺字叫做素琼。”旭霞慌忙问道:“这素琼便怎么呢?”卿云道:“彦霄知表弟尚在未娶,欲为执柯。我实欢喜无任,着实从臾他几句。他便特至昆山与姑娘说了,竟是一诺无辞,遂写年庚付与。彦霄持归,即到舍来,转叫我送到贵山,恰恰是表弟做新闻的时候。询之鹧儿,晓得了这些情由,遂去拜见凤老。他把始末根由细细述与我听,道这节事体,都是那花遇春画的计。这日不免埋怨着他,他也似表弟一般逃走了。此后我归来回覆了彦霄,即差人四下找寻表弟,没有寻处。这时真正急得家父家母日日寝食不安。又怜着鹧儿在家,孤形吊影,命我到山去,将宅子封锁好了,烦地邻看守过,随领尊使来我家住下的。”旭霞听了那番说话,道是:“这样好机会,当面错过了。今已过三载,谅必作他人配合了。”不觉放命的捶胸跌脚,一急一气,竟自目瞑口歪的死了去。倒吓得卿云,鹧儿面如土色,乱吼乱叫一番,才得气息恹恹的醒转来。

  卿云道:“表弟岂不闻‘书中有女颜如玉’?若是命里该娶佳人,不用心去求,无意中竟是得了如花似玉的;倘命中该配丑妇,随你着意拣选,那里有美貌的到你?我道还该看淡些儿,何必如此着相?”旭霞道:“这也不是为他。只恨着这花遇春狗才,算这样事来,弄得七颠八倒,不惟负了彦霄兄之美意,更兼害了那凤小姐的终身,于心何忍!”卿云道:“那个花遇春,当时不过撺掇成了,要赚些花红钱钞,谁料表弟如此执性,弄出这大风波来。去冬被尊使在刘御使案下叫喊了,责过二十板,拟杖在狱,等候表弟着落定罪。”旭霞又听了这一席话,愈觉希奇,不免细细查问卿云。卿云遂把鹧儿阴告遇官并瑞珠死信,细细述与旭霞听了。旭霞乃赞叹道:“不料这鹧儿蠢然一物,倒有一片义心!那个花遇春邪谋诡计,害了凤家,也该受罪一番。但是那个瑞珠小姐,为了我含愧而死,归去时必要拜祭他一番,以盖前愆。”卿云道:“这也是表弟的好心,是理上必该行的。”说罢,叫鹧儿出去买办。收拾酒肴,与旭霞压惊遣闷,不一时,掇来摆于桌上。

  两人饮过一回,卿云乃道:“表弟在仙家饮了琼浆玉液,只怕凡间之味,怕上口了。”旭霞道:“表兄说那里话来!若是今日相遇不着,就是一饮一酌,望那一家去设处?”卿云道:“正是!这个机缘来得奇怪异常,连我也还道在梦中哩!”又饮过几杯,天色已晚,吃过些饭食,收拾毕,都去睡了,正是:

  三秋离别重相见,万种风波一刻顷。

  到得明早,旭霞只等卿云熟睡,那边先穿了衣服起来,坐在窗边,袖中取出画扇摊开,对了素琼之面,哭一回,叹一回;想到伤心之际,几乎又死了。

  正在痴思呆想,恰好卿云起身下床来,只得袖过,拭干泪眼,乃对卿云道:“表兄也起身了么?”卿云道:“正是。心中欣幸,不觉十分睡着了些。”旭霞道:“表兄欣幸恁的?”卿云道:“我与表弟别离三载,顷刻之间,原得同堂相叙,联床夜话,纵使铁石人儿,也不免快活!”乃叹口气道:“弟之承母舅、表兄见爱,真正视为己子、胞弟,并无异情。不知何日报答此恩!”卿云道:“试期甚迩,表弟之才艺,虽非不常者比,然三日不禅,手生荆棘,当着实研穷一番,进场时博得个纱帽笼头,回去尽有许多得意事儿,所以轻觑不得的呢!”旭霞道:“承表兄金玉之言。”说罢,两人各自的钻研文史,日去夜来,无少间断。

  直至三月初三,已是开南选之期,旭霞同了卿云连进三场,幸得文章俱中试官,并登黄榜。候殿试过,卿云授了户部主事,旭霞授了嘉兴司李,荣归故里。正是。

  他乡重遇别离亲,共跃龙门拜紫宸。

  脱却白袍更衣锦,荣归骇霎又惊神。却说杜老夫妇二人,为着卿云到京会试,因是独养爱子,日日悬念不忘;后来见得报过了,是一天之喜;更是卫旭霞外甥忽然间也来报中,无不错愕喜欣。吉彦霄晓得了,更加快活,亲到门来询问贺过。

  杜老夫妇在家商量:“他们两个回来,要备酒邀宾做兴头事。”正说得热闹之际,只见门外那山鹧儿得意扬扬的进来,启口道:“太老爷,小奴快活得紧!梦里也不想我家主也到京中来会试,中了进士,今同大老爷一起归来。”杜老道:“如今在那里?”鹧儿道:“船歇在葑门外灵官庙前。两个家主叫小奴先归,说向老太爷道:快些收拾家里,唤齐乐人、伞夫、旗手,轿马迎接。”杜老听了,不觉鼓掌踊跃,连忙进去,差人去唤齐役从。支值停当,唤鹧儿领出城去,迎上岸来。不一时,到了门首,真个热闹之极。有一曲《黄莺儿)为证:

  双贵锦衣旋,闹街坊,鼓乐阗。三檐盖伞随风转。绣鞍儿,色鲜;蓝旗儿,粲然。摩肩擦背人争羡,赛登仙。亲年未老,及第乐无边。

  且说杜老夫妇两个,打发了人从出门去,遂欢天喜地,各自换了鲜明色服,走到厅上观望。只听得外面人声喧沸,那表兄弟两个,纱帽笼头,腰银耀目的走进门来。卿云先在门前拜家堂祖先,立起身来,同旭霞步至厅中,一同拜见了杜老夫妇,各自卸了公服,走到里面去。一家至戚,团团坐了,饮酒叙谈。

  卿云将京中遇着旭霞的情由,述过一番。杜老亦备言不见了外甥之后寝食不忘的思想。旭霞亦将到仙家之事,从头至尾。说与母舅、舅母听过。那杜老夫妇二人闻之,也道奇异,乃叹息道:“贤甥遇仙而去,虽绝世美谈,但漂流三载,弄得家里零零落落。今喜得仙人复渡你到京,得以成就功名回来,万分之幸。目下当归故里去,耀祖荣宗一番;然后寻一头亲事成了到任,乃至紧之事。切不可再有执滞,误人家女子了。”旭霞道:“母舅这番教训,愚甥焉敢有违?但婚姻之事,虽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目下论之,稍可迟缓。甥回去时,先要择吉行了葬亲事,然后为此。”杜老道:“这也是。”当时传杯换盏,畅饮几巡。恰好抵暮了,打点旭霞到书房中去睡过。卿云也进房去了,他夫妻二入阔别了几时,又且荣贵双全,毕竟各自畅怀,与平日之情兴,自然加倍不同的。正是:

  名成博得家庭乐,不比苏秦下第时。

  却说这吉彦霄是夜晓得他两个荣归了,渴欲会晤,竟自清早起来,打了轿,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那表兄弟二人,正在那里打点,要到彦霄处谒拜。使者进来通报了,两个连忙出门,迎接进去。各自揖过坐定,叙过寒温一番,彦霄向旭霞道:“谁想年兄三载萍漂,原得与令表兄同登金榜,锦还故里;亲戚朋友,复尔相叙,话旧谈新,岂非吉人天相!”旭霞道:“弟于三年前,不料随犯颠沛,几乎死于他方,不得相见故人。”彦霄道:“敢问年兄,羁迹何处?请道其详。”旭霞乃将前事,曲曲折折,述与彦霄听了,又道:“前者家表兄道及年兄曾欲为弟执柯,岂期吝缘。有负雅爱,至今心实不安。”彦霄道:“这是家表妹没福做夫人也!”旭霞听了,道是素琼已经适人,不觉呆坐椅上,绝口无言。卿云见他如此光景,乃替他问道:“如今令表妹曾出阁否?”彦霄道:“不要说起,也是一桩极古怪的事。”旭霞惊问道:“什么古怪呢?”彦霄道:“小弟自从那日闻兄遁迹之信,回覆了家姑娘,即北上了。直至丁艰返舍,乃知前年有个詹乡宦家卜吉了,将及送礼。家表妹忽然生一急症,暗哑不能言,延医献神,无所不至,究不能愈。”旭霞又惊问道:“莫非令表妹兰摧玉折了?”彦霄道:“这也倒不曾,竟成一个痼疾,因此詹家就中止了。”旭霞听得中止之言,心里想道:“虽则生病,幸而还未曾适人,犹可稍慰万一。”不觉失声道:“这也还好!”

  彦霄又道:“我听见家姑娘说,病虽淹留日久,喜得饮食如旧,容颜不减。若得医他开口一言,依然是个好人了。近日又有一新奇之说,家姑娘因女儿生了此疾,镇日切切愁烦,恍恍惚惚。偶一夜间睡去,梦见一个道人来对他说:‘你家女儿生病,可要医好他么?’家姑娘道:‘怎的不要医好?’那道人道:‘就要医好,也不难。我四句诗词在这里,可以医好。念与你记了,写来贴于门首,自然有人来医。’家姑娘梦中听熟了,觉来遂写贴外边,后面又增上一行:若有人来医好小姐者,即送酬金壹百两。”卿云、旭霞两个齐声问道:“这诗,年兄可记得么?”彦霄道:“怎不记得?”乃念道:

  九日秘藏丹药,云头一段良缘。

  舍外无人幻合,携来素口安痊。

  旭霞听彦霄念毕,倒吓得魂飞魄散。一头裂开衣带,取这丹药出来;一头向彦霄道:“世间不信有这样奇事!难道令姑娘的梦正合着小弟仙人所授的金丹秘语?”彦霄吃惊问道:“年兄有甚仙授金丹秘言?”旭霞道:“若但说,盟兄怎的肯信?待小弟与兄看。”便启金丹纸包,付与彦霄。彦霄仔细着眼,错愕一回,授与卿云看道:“这也真正奇怪!若是旭霞兄转了身,就道是写来哄小弟了。这是家表妹病体当愈,旭霞兄这头姻事原有可成之机!”卿云乃道:“怎的表弟在京再不见说起,今日忽然拿出来,又是暗合他人之梦的?莫非在仙家住了三载,亦有了仙术,一时造来哄我们?”旭霞道:“表兄休得取笑!”彦霄道:“敢问旭霞兄,这丹是何等仙人授你的?”旭霞遂将三年前太白托梦寻仙授药之说,述与彦霄。卿云听过,两人各自惊骇。彦霄道:“既如此,是天付的姻缘了。我明日就将这丹去,即与兄述这一番奇话,与家姑娘、表妹两个听,必要撮合这头亲事的了。”旭霞道:“若得如此,弟一生志愿足矣。”

  彦霄欲起身告别,卿云道:“今日承兄先施,一定要屈留尊驾,以叙阔别之衷,兼为家表弟作贺。”彦霄道:“既蒙吾兄雅爱,谅不得却,只是有费兵厨,怎处?”卿云乃拱彦霄到园亭中去坐下,教旭霞陪着,自己进去吩咐支值。

  不一时,治就佳肴美酒,将来罗列亭中,三人笑谈畅饮,觥筹交错。一回,彦霄忽凝神定睛的思想道:“卿云兄,弟在这里细想,那四句仙机预藏得巧。”旭霞、卿云接口道:“怎见得呢?”彦霄道,“依鄙意解起来,奇异得紧!第一句‘九日’,是个‘旭’字;第二句‘云头一段’,是个‘霞’字。这显然是卫兄的尊甫了。那第三句‘舍外无人’,岂非是个‘吉’字,恰好合着小弟贱姓,又是我今日来谈起这事。那第四句‘素口安痊’,家表妹闺字叫做素琼,又是个口病,明明里说小弟将此丹去与家表妹吃了,就安痊了。这岂不是仙机预藏得幻妙么?”旭霞听了,不觉手舞足蹈,说道:“小弟得此三年,不在心上,今事机凑合,且有彦霄兄一番剖诀,真神仙能发神仙秘矣!若得仗年兄在令姑娘面前亦如此解说一番,撮合了小弟百年姻眷,此恩此德,至死不忘!”那表兄弟两个,又轮流敬过彦霄几杯,共谈些世事,彦霄起身作别而去了。

  却说那杜卿云、旭霞到得来日,就去答拜了彦霄;回家于合郡中乡绅、任官,也都去拜谒了。旭霞遂收拾荣归故里,此时就有许多俊仆来投靠,随意收用几挡,唤了极大的船只,由胥口出湖,一帆风顺的回山去了。以后不知姻缘可就?且听下回分解。

  叙旧述话,色色摹神。卫生到京,吉生说梦,令人于此有羽化飘飘之想。

  摹写新进士行动,穷措大亦为解颜。

  第十九回 樱桃口吞丹除哑症

  绎唇已作三缄口,默默无言久,鬓云不理罢妆红,帷拥衾裯,听暮鼓晨钟。  金丹吞却字如蚁,询出情人意。萱亲喜气上双眉,嘱语冰人,毋误鹊桥时。  右调寄《虞美人》

  却说老夫人为着素琼爱女生了这个哑疾,将及三载,延医服药,不能痊可。自从得了这梦,将来写于门首;又托彦霄侄儿往苏州去察访。将及几个月,并无应验。正在那里暗苦怨命,穷思极想,忽听得檐头鹊噪几声,乃叹道,“自古来灯花生焰鹊声喧,必是佳兆,难道偏是我家不准的?如今不免到门首去探望探望看。”乃唤了碧霞,同到外面;倚着门儿,立在那边,呆望半日。

  将欲转身进去,忽见吉彦霄走进门来,劈面撞着,说道:“姑娘,为何在此倚门而望?”老夫人道:“我正在家想念你来,因鹊噪檐前,故特走出来观望,不料果应其兆,得贤侄到来。”同了一齐走到厅上。彦霄作过揖,坐了。老夫人叫碧霞进去点茶来。彦霄道:“姑娘迩来身子康健么?”老夫人道:“目下为着你表妹,镇日忧愁,饭食也减常了。只怕死在目前目后矣!”彦霄道:“姑娘怎说这样话来?表妹可能说一言半语否?”老夫人道:“因为再不肯开口,故此心焦。”彦霄道:“姑娘不必愁烦,好在即日了。”老夫人道:“何以见得?”彦霄道:“侄儿记这姑娘梦中的诗句回去,岂料一故友在京会试荣归,去拜望他,无意中说起,将这四句诗念与他听。彼一时惊骇无已,忙向衣带中取出一丸丹药来,付与侄儿。启看好不古怪!里面竟是一样的四句诗,写在纸上。此时侄儿欣喜无任,乃细细查问,道三年前太白金星化一白头老人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遂于本山雨花台得遇一个仙人,授他丹药一丸,秘语四句。他恐遗望了,将其语写于药包上,时常带在身边。今适侄儿说着了,即以此药付我,拿来医表妹的病。”老夫人顿开喜颜道:“不信我梦得如此奇验!若医好了,当以百金谢他。”彦霄道:“这个人不要银子的。”老夫人道:“他是何等人物,不要银子?”彦霄道:“就是向年侄儿与他做媒的人儿,如今已中过进士了。他说若医好了,要求表妹为配。”老夫人听了这话,乃惊骇道:“你说这个卫生不见了,如何忽然又得中进士?”彦霄遂将他遇仙渡去之说,述了一遍,又道:“更有一桩奇怪情由在内。我道今日吃了这丹,必然就能开口。”老夫人道:“又是恁般奇怪情由?”彦霄遂将所解诗中暗谜,述与老夫人听了;即于袖中取出这丹,付与姑娘。

  老夫人欢天喜地的接了,乃道:“依侄儿如此说来,这样凑巧,暗合仙机,必竟是天缘了。若得痊愈了,当依允便罢。”说毕,同彦霄到内室中教他坐下,一面吩咐收拾点心;一面慌慌忙忙的将那丸药进房去,叫春桃化与素琼吃。老夫人立在床边,看了一回,不见动静,对春桃道:“你替小姐盖好了,伴在那边,待他睡一觉儿看。我到外边去支值吉老爷吃了点心,就来看也。”径自走出房去了。正是:

  金丹投却娇儿口,指望能言快霍然。

  却说那春桃听了吩咐,替小姐盖好了,立在床边,作伴呆看。但见素琼真个”“的睡去了。此时春桃在那里暗想道:“我自从小姐得了此疾,三年不言,倒害得我寂寞难过。今日那吉家老爷,与卫生传递仙丹到来。若他们两个三生有幸,真个灵验,使小姐好了,完就姻缘之事,或者连我也挚带挚带,可不是一桩极快畅的美事?但恐怕好事多艰,苍天怎肯把一个现成夫人,唾手付与我家小姐?”正想间,只见床上番个身儿醒来,忽然作声长叹。春桃觉得诧异,乃悄悄走近床去,叫一声:“小姐。”素琼竟是慢慢的发言道:“春桃,我口渴得紧,快快取茶来吃。”春桃听见他开口说话,一时倒欢喜得遍身麻木了,不及答应,拍手拍脚的笑到外边去。

  那老夫人陪彦霄在书房里饮酒,听见了,忙唤春桃进去,问他为何如此欢笑。春桃道:“小姐竟开口说话了。”老夫人与吉彦霄听了,齐声道:“有这样奇事,如此灵验?真个是仙丹了!”彦霄乃对老夫人道:“姑娘,你进去看来。”老夫人遂唤春桃,拿了一壶好茶,口里连连念佛,走进房去,乃道:“我儿,你好了么?”素琼懒垂垂的道:“母亲,不知因甚缘故,方才睡去,梦见一白须老翁向女儿说道:‘若不是我取你司言之官去,几乎凤入鸡群了。如今是你成就之时,原还了你罢。’说完,竟将一个舌头推入我口中,把头来一拍,飘然而去了。醒转来,觉得身体轻松,舌根气软,渐渐能言。但有些口渴,故叫春桃出来取茶吃。”

  老夫人此时见他痊愈如故,欣欣然的接春桃的茶来,筛一杯儿,与素琼饮毕,乃道:“你患了此症三年,倒害得做娘的几乎愁死。如今喜得苍天眷佑,暗遣吉家表兄为你觅得一丸仙丹到来,方才我化与你服过,得以如此。不然,怎能够脱体?”素琼乃惊讶道:“吉家表兄何处觅来的,灵验若此?”老夫人道:“你的病才好得,说起来甚是话长,恐伤了你神思,又弄出事来。停二日儿对你讲罢。”素琼道:“母亲不妨,须说向女儿知道了,也晓得表兄救我之恩。”老夫人道:“若是你耐烦得,待我述与你听。”乃道:“我自从你得了病后,不知费了许多烦恼!日夜焦心劳思,寝食不安。今年正月间夜里睡去,梦一道人,念诗四句,教我写来贴于门首,自有人来医验。我依了他,贴在外边。又是念与吉家表兄听了,他便牢记在心;回去时,恰好那了凡的弟子漂流在外,中了进士,荣归相会时,无意中谈起。你道好不古怪!这卫生于三年前曾有太白星托梦,教他寻仙,指示姻缘。果得遇仙,授与金丹一粒,隐谜四句,写在包内,时刻佩带在身边的。见你表兄念我梦中之句,他听了,道是与他仙人这四句不差一字的,乃欣然出诸衣带中,慨付与他。今日亲自持来的,现今还在外边。”素琼道:“原来这个缘故。但方才母亲说梦中这四句诗,可记得了?”老夫人道:“适间这纸包内有得写在上边,春桃可拿来与小姐看。”春桃连忙在桌上去取来,付与素琼。

  素琼接来一看,袖过了。又问道:“那个了凡的弟子,记得前年说他漂流在外,生死难期了,今日何由又得中进士回来?”老夫人道:“说起又是一出奇怪的事。”素琼乃暗暗惊问道:“什么奇怪,莫非是他撇了凤家,隐遁他方,学那蔡邕负义,赘人豪门,如今登第荣归么?”老夫人道:“非也。吉家表兄说他还不曾娶。不见了这三年,你道在那里?竟是被一个仙人渡去,镇日与仙童仙女吟诗作赋,取乐了三秋。今因会试期近了,原引他到京。恰好他的一个表兄,也在京中会试,乃得一同登榜回来。更听见你表兄说,那仙人授的丹、诗,原暗藏姻缘之机在内。如今只等好了,要来求亲,原是你表兄做媒。若做得成时,也完却我心上之事。”素琼听了这番话,觉得心花顿开,但是不好答言,倒是春桃接口道:“依奶奶如此说来,那个卫生,久羁仙界,必有仙风道骨。目今又得发甲荣归,自然是天下第一福人了。更得这仙丹,恰恰将来医好我家小姐。若非是天缘,怎能如此凑巧,如此灵验?若是吉爷肯做媒,奶奶可速速烦他去说,快成了罢,省得那包、赵两媒婆晓得小姐好了,又来溷帐。”老夫人道:“我出去时,随即吩咐吉爷,教他归去时,作速去说便了。”又对素琼道:“我出去一回,再来看你。春桃,你好好相伴小姐在此,要茶吃,我自出去叫碧霞送进来也。”

  那老夫人欢天喜地的出了房门,走到书房里去,将素琼言语如故之事,述与彦霄听了。姑侄二人,互相称快一回。老夫人乃唤碧霞烹茶进去;复唤柳儿暖一壶酒过来,连连筛与彦霄,说说话话的饮。正是:

  一腔烦恼如云散,顷刻愁容变喜容。

  却说那素琼听了母亲这番入耳之言,又是春桃这一派从臾,更快畅自己病痊,暗暗欢喜。想了一回,乃对春桃道:“世间有这样希奇事情!那个卫生,人人揣度他死了,岂料竟在仙家作乐。但不知此说可真否?”春桃道:“只这一丸仙丹,就来得古怪了。也不必疑得。”素琼道:“我也如此摹拟。想卫生,非谪仙,即降星也。”春桃道:“或者小姐与他该是夫妻。仙人授丹时,婚姻之数明明指示,定在那边的了。卫生命中,应迟滞婚姻,恐小姐被他家聘去,故天使生病的生病,漂流的漂流,幻出这些奇境来,敷演过了。目下当成就之时,事事皆凑合拢来了。”素琼听得,不觉失声一笑,乃道:“这个丫头,又是一个当代的女朱文公了。”

  正说话间,老夫人牵挂素琼,复进来探看一番。恰值天色黑了,叫春桃服事小姐吃了夜膳,支值睡了,到外厢去打点彦霄安置了。

  到得天明起来,收拾朝饭吃过,叮嘱做媒之事一番。不免谢过几声,将些礼物送他。彦霄拜别姑娘,出门而去。正是:

  三年哑疾默无言,一遇仙丹遂霍然。

  缓启朱唇忙运舌,徐徐询出意中缘。

  却说那吉彦霄将这卫旭霞的仙丹,来医好了素琼,老夫人情愿将这小姐配与旭霞。不知他回去对旭霞说了,几时来求亲,且听下回分解。

  素琼晓得卫生不死,又复不娶,又复来求亲,痼疾便当霍然,不必仙丹到口也。

  第二十回 莫逆友撮合缔朱陈

  隐迹三年远境,一朝衣锦荣旋。故人叙出凤家言,躬祭倾觞消愆。  葬枢往探姻事,相嘲惊泪如泉。和盘托出扇头颜,得订雀屏开选。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荣归故园,真个惊动长圻一带老少山民,个个喝采。更且平昔的相知故旧,都自拜望。旭霞停过两日,亦不免各家去登门答谒了。如此你来我往,热闹门庭,也可谓荣耀之极。但是到山时,闻得了凤来仪夫妇二人相继而亡,心上未免有些惨伤,过意不去,只得备了祭礼,去布奠他夫妻、亡女三人一番。然后请了堪舆,择日起造坟茔,葬了双亲。诸事理毕,遂思想吉彦霄得仙丹去,不知有效无效,心急如箭,巴不能够插翅到苏。

  一日,留两挡亲靠的家人,看住了宅子,叫鹧儿随了,一径到卿云家来。少叙片时,即打轿到吉家去,岂知吉彦霄有事到浙中去了。中心怏怏回来,坐于卿云斋头,千思万想的难过。卿云见他眉攒戚戚,就晓得他去寻彦霄不遇,为着这桩事心急纳闷,正未知已有那好消息了。

  卿云此时,要故意作耍他,说道:“表弟可是会不着彦霄兄,在此不快么?”旭霞道:“正是。”卿云道:“前者他到昆山一日,归时即到我家回覆了,到杭州去的。我方才恐表弟着恼,故不敢说。”旭霞听得“着恼”二字,不觉失色的惊问道:“他来回覆表兄什么话儿?”卿云道:“大凡事体,再不可磋跎的。若一失之于先,必要悔之于后。”旭霞道:“怎的呢?”卿云道:“彦霄兄将这丹去,与他表妹吃了,顷刻之间,如狂风卷雾,得见青天,痊愈如故了。以后彦霄兄遂启口说及姻事,岂知那老夫人因前番出庚来哄了他,目下道是用药神效,感激是感激的,求婚之说执意不肯金诺。其中更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他略露过一句,就缩了口。弟再四查问,他竟不肯说,但酬金百两幸喜不食言,余外并无别话了。”旭霞道:“不信有这样奇事!小弟与他家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且待彦霄兄回来,与他讲。就是一万银子,我那个看他在眼里!若果然不肯与我联姻,只要他原去寻那张紫阳讨丸金丹赔了我,万事全休。”卿云道:“表弟又来说痴话了,仙人岂是容易相值的?昔汉武帝欲寻不死之药,差无数童男女往三神山去,不知费了许多心思,究竟不知其所终。今表弟也若要他寻仙,觅丹来偿你,真个是使渠去大海摸针了。倘彦霄来时,还得委曲些儿,或者还有一线可通之路亦未可知。”旭霞道:“表兄之言,焉敢不听!但目前凭限只得两个月了,那有慢工夫去与他歪缠!这便怎处?”

  卿云正在那里暗笑他,恰好门上人进来报道,“吉老爷到了。”卿云同了旭霞出去迎接进来。作过揖,坐定,吃了一道茶,彦霄即欲启口说及做媒事,忽然想着旭霞前番这些痴情,乃道:“待我且说一个谎,哄他一哄,取笑一番,然后说出真情未迟。”正在那里凝睛细想,旭霞心中躁急,熬不过,开口乃道:“彦霄兄,平昔相叙,高谈阔论,极有兴的,今日为何口将言而嗫嚅也?”彦霄道:“也没什么,只为叨担了盟兄的仙丹去,不能遂小弟先日之言以报尊命,故尔不敢轻易启口。”旭霞吓得满身冷汗,战战兢兢的道:“方才家表兄说此丹已是奏效的了,更有何事难以显言。”彦霄道:“丹药是灵验甚速的,但是其中更有一段难与兄言之事。”卿云此时见得彦霄如此光景,乃暗想道:“前日他来对我说时,是允的了。我方才不过是造诳耍他,何故彦霄也是欲言不言,莫非彼家真变卦了?”正在那里冷觑。此时旭霞真个急得没主意了,遂立起身来道:“好歹求盟兄赐教了罢,何可只管含糊?”彦霄道:“家表妹服了仙丹,停过半日,渐渐能言如故。小弟遂不胜之喜,道是盟兄姻缘之事,竟有十分成就之机。岂知他母女两个,各执一性。弟再三言之,竟不肯出口说一个‘允’字。”卿云此时也为表弟着急,慌忙问道:“他两位执恁般性儿?”彦霄道:“不要说起!家姑娘呢,道是从不曾出庚的,前番哄了他,因而不利,生起病来,几乎害了性命;情愿酬金从厚,议婚之说,万无此理。这时我道,家姑娘不允,倘或家表妹感激仙丹再造,或者倒是情愿的,还可于中苦劝玉成,悄地遣春桃进去,做了蜂媒蝶使。谁料他的执性,更甚于为母者。不知有什么不惬意于兄,怨恨忿忿,坚拒不从。又似不可向人明言者。如此小弟遂怫然返舍,即到卿云兄处来回覆了,到杭州去的。闻兄今早到舍来,尊驾才出得门,小弟即于此时返舍的,未曾驻足,即来报命。”旭霞听了彦霄这一席话,乃心虚了,竟不答言。但觉五脏如裂,汗流发指,魂飞魄荡的,暗想道:“那个寡妇不肯,犹可说也。可笑那素琼小姐,向日我虽题和了那首诗,又不曾明写某人题扇索和之情,出来献你的丑。我道不为什么大过,何竟顿起铁石心肠,把往日这段爱小生的芳情,一旦付之东流?”想到此境,竟尔不避羞耻的大哭起来。

  此时彦霄、卿云两个,始初暗里好笑,见他情痴光景,失声大笑,哄堂一回。彦霄乃对旭霞道:“年兄何可如此认真!把情怀放淡些儿。”旭霞道:“岂不闻情之所钟,在我辈耶?”卿云道:“表弟差了。你与他又不相识,有何钟情处,也值得如此伤心?”旭霞道:“岂无?”彦霄道:“难道家表妹先与兄彼此识荆的了?”旭霞道:“不瞒兄说,也曾略略见过一面。既是他执性了,我如今也不肯与他藏羞掩耻了。他道我触突了他,见弃往日向慕之情。现有他执证在我处,我非泛泛而为之者。即如那个凤家家资、美女,一旦不受,原是为着他做此负义之事;不然,到手的洞房花烛,何可弃之而逃耶?”彦霄、卿云见旭霞说了这些话,又听见说出“执证”二字来,倒惊呆了半晌。彦霄遂问道:“什么执证呢?”旭霞此时,正在盛怒之际,就要在袖中取出这把画扇来与他们看,又恐怕不雅,乃向袖中摸了一回,又停住手。此时彦霄见他踌蹰,暗想:“必竟道是表妹有什么情诗了。”竟走近身去,一把揪住了旭霞的衣袖,着实一搜,摸着了这扇,拿在手中,与卿云细细的看。旭霞欲要去夺来藏过,又怕扯坏了,遂停了手,索性让他们两个看个真切,自己在厅上踱来踱去的摹腹懊恨。

  两人看罢,各自惊骇。卿云道:“这个男子,明明是家表弟的样儿。这个娉婷,想必是令表妹的尊容了。看起这首诗来,自己倡韵,先存炫玉求售的意思在内,也怪不得家表弟奉和自媒。”彦霄是至戚关情的,此时见了,不免有些不乐,又不好见之于词色,乃略略答言道:“正是。”卿云又道:“令表妹有此才技,真可称女中学士了。”彦霄道:“这样不由其道、无媒自前的事,那里算得才技?但若小弟今日不见这柄扇子,他母女执性也不便去强他了;既承旭霞兄不避瓜李之嫌,和盘托出,弟倒丢不得手了。待弟将这把扇子去,在表妹前暴白一下,再与家姑娘说了,促他快快成了姻罢。”旭霞见说要替他促成姻事,顿生欢喜,但听见要拿这扇去对证,心中又舍不得,乃道:“彦霄兄,扇子拿去不得的。”彦霄道:“若无他原韵去,何以为兄暴白?”遂袖了扇子,起身作别。

  两人送出门时,彦霄又复转身来对旭霞道:“小弟明日就发棹去了。盟兄可住在令亲处,俟候好消息罢。”旭霞喜不自胜。彦霄又扯了卿云到街心去,附耳低言道:“我始初道是令表弟是个情痴,说个谎来哄他。不道说到后边,倒露不得真情了。前日所言已允之说,吾兄曾说向令表弟知否?”卿云道:“不必忧虑。小弟方才亦为哄他,先说令亲处不允,已吓过他一番了,但不十分与兄之言合符,略略大同小异的。”彦霄道:“这个还好,省得令表弟见气,索性大家不要露出圭角来,到事成之后说明,就无关系了。”说罢,遂拱手而别,上轿去了。正是:

  金兰至戚相嘲戏,惹得情痴泪满腮。

  却说那表兄弟二人,送了吉彦霄去,转身进来,卿云有事到里面去了,旭霞独坐空斋,思想尼庵之事,乃嗟叹道:“最可恨者,那花遇春一人耳!我若不是他说计哄骗到凤来仪家去,做这事体,是年小春中旬,他到庵还受生时节,自然去践云仙之约,会晤素琼小姐。那时便遣云仙做个蜂媒蝶使,两下私订了姻盟,中解归时,吉彦霄作伐成过了亲,亦未可知。何由延挨至今,惹出这许多恶风波来?论这情理上来,真个该千刀万剐的!”乃捶胸跌足一回,默默无言,卧于榻上。恰好平头儿请吃点心,遂立起身来,整整衣冠,到里头去了。不题。

  却说那吉彦霄回去,把这扇子将来仔细一看,乃恨的道:“世间那起三姑六婆,真是宦家闺阃之蠹,再不差的!好好里一个千金贞女,被她哄骗到庵去,做出这样勾当来。更可笑我家姑娘,只得一个女儿,不能防闲他,任他与人诗词往来,竟自置之不问。如今幸尔大遣这柄扇来与我见了,自然与他隐讳的。若落到别人眼里,被他播扬出去,怎处?如今且待我暂收在此。到姑娘处,得成了亲事,慢还他。倘不允时,倒不便还他,竟自毁碎,以灭其迹,却不甚好。”遂将扇包好,锁在匣中。

  到得明日,下了船,望昆山进发,不终日间到了。走进门去,与老夫人相见了,乃道:“近日表妹安稳的么?”老夫人道:“感谢不尽,一好如旧。”彦霄道:“如此极妙。今侄儿特来与他作伐,不识姑娘尊意何如?”老夫人道:“贤侄做媒,难道有什么差处,不听你呢?况你表妹原是那卫生的仙丹医好的,又是一个新进士,只怕他不肯俯就,我这里再无不允之理。但有一件,贤侄谅来是晓得的:我因年老无依,要入赘倚靠终身的,不识他可愿否?”彦霄道:“他也是椿萱都去世的了。若去说时,自然乐从的,但是他赴任之期在即,倘送过聘,就要成亲的呢。姑娘也要计议定了,为侄儿的好去回覆。”

  老夫人听了这句话,思想一回,乃道:“待我且去吩咐收拾点心与你吃了,再商量。”说罢,进去吩咐过厨下,即到素琼房里去通知了一声。出来恰好有点心了,唤碧霞掇到书房里,与彦霄吃过,乃道:“贤侄方才云就要成亲之说,算来也使得的。我方才已曾进去,在你表妹面前通知过一声,他不答言,想是愿的了。你明日回去时,说我们要招赘他,该是女家下聘的。因没人支值,倒教他从俭送些聘礼过来,然后与他择吉成亲便了。”彦霄道:“姑娘高见,甚是妙极。待侄儿明日归时,就去促他择行聘吉期送来。”说罢,又吃过两壶茶,至夜睡了。

  次早起来,梳洗饭后,原请了庚帖,下船归去。正是:

  百年姻眷今朝定,两下相思一笔勾。

  却说那卫旭霞听了彦霄吩咐,准准牢住卿云家里,望眼将穿,等候回音。正在那里焦躁,只见鹧儿进来报道:“外边吉老爷到了。”旭霞欣欣出去,迎接进厅,作揖坐定,唤鹧儿来点茶吃过。彦霄道:“令表兄可在?”旭霞道:“有事他出去了。”遂启口道:“烦兄大驾,往返长途,弟深抱不安。未审到令姑娘处怎样委曲鼎言,令表妹处恁般为弟措辞暴白了?”彦霄道:“小弟此去,先说得家姑娘允了,然后乘间唤侍女春桃,教他传语,细细与兄代言请罪过。那时将这柄画扇,授与他拿进去。那侍女依了小弟之言,却说向家表妹知道了,出来回覆道:‘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既是母亲允了,为女儿的焉有拣择之理?’遂留下这柄扇儿,又嘱付一声道:‘前日之言,不要说起了。’如今年兄也须记着,后日闺房中言谈之际,也只做个不知便了。”旭霞道:“自当领教。”说罢暗想:“这扇子,若是成了亲,自有活现的娇娃亲近了,要这样镜花水月何用?纵使他留在那边,少不得仍归我的。”乃道:“扇子原是令表妹故物,既留下,也不必说了。请问令姑娘尊意,要怎样行礼呢?”彦霄将姑娘所嘱之言,述与旭霞听了。旭霞心上十分欢喜,道:“既蒙令姑娘见爱,又承年兄玉成,待弟与家母舅商量定了,即日择吉行聘。”彦霄道:“既如此,且暂别,另日恭候回音。”说罢,唤家人在扶手里取这庚帖出来,付与旭霞收过,遂起身出门,上轿而去。

  旭霞急忙忙的奔进去,说向母舅、舅母知了。正在那里商议,恰好卿云回来,述与听过。那时三人计较定了,即差人去选了个行聘吉期,通知过彦霄,教他差个家人,一同送到昆山。然后整顿备礼,件件停当。

  到这一日,请了冰人,画船鼓吹,伞夫皂隶,闹轰轰的送礼。在昆山宿过一夜,明日回吉转来,比之去时,更觉热闹一倍。这时,杜老夫妇二人,真个欢喜无任。至于这卫旭霞,虚空思慕了三载,今已行聘,道是美貌佳人,不一月间就有得到手了,竟自乐极无量;乃与卿云迎接彦霄,谢了一回,拱入园亭,开筵款待。外厅宴劳家人各役。准准闹了一日而散。正是:

  漂流三载得重回,复遇心交撮合媒。

  缔却好姻消怨旷,一朝喜气解愁眉。

  那吉彦霄已谢宴归家,这起回盘家人各役,也都领了犒赏,叩头而去。不知这老夫人择于何月何日,来迎旭霞去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此是卫生丹成九转时矣,又被杜、吉两君一班鬼话,令人气杀!然天下好事,决不易就,不气杀,不乐杀也。

  第二十一回 求凰遂奉命荣登任

  华堂开选,冰人传语,才子佳人进步。琼筵绮席喜相逢,更胜却登科无数。  红颜似画,欢情如酒,凤管鸾笙相助。两情正洽赴瓜期,去永享皇家禄柞。  右调寄《鹊桥仙》

  却说那素琼小姐,亏这旭霞的仙丹来医好,这段快畅念头,已是不消说得;更遇吉彦霄于中撮合,得与才子缔了秦晋。三年向慕之私,一旦遂其志愿,竟丢开了愁绪,不去胡思乱想。正在那里心中暗衬,要打点绣个凤枕鸳衾,恰好春桃在外,欣欣然的进来道:“小姐,老夫人方才教人去择了成亲吉日,明日要差人送去。闻说止隔得数日矣。小姐该做些要紧针线了呢。”素琼道:“我也如此思想。你替我绣了两副枕头,待我自绣被心罢。”春桃听了吩咐,去取出?来,上了绷子,复将绒线配匀了颜色,与素琼对坐窗前,双双刺绣。

  正绣得热闹之际,素琼乃对春桃道:“我自从三年前同你绣了邻家这幅做亲生活,因这日那花嘴来,心上有些不快,丢了手,直至今日,觉得手中生荆棘来。”春桃道:“这幅生活,小姐患病之后,他家来催得慌,是我做完拿去的。”素琼道:“原来如此。”春桃道:“我细想,小姐倒亏这一场病,今日原得与风流才子作配,力也不吃,做个现成夫人。不然,竟被那包说天哄去,做了膏粱俗子之妇,如今这卫老爷回来访着了,难道不要气死?我这里闻得他荣贵还乡,尚属未娶,不要说小姐难存济,就是小婢也要悔恨一番。”素琼道:“倘我不生病,有人家说成了,我自然立志坚牢。原拚却一死的,怎肯胡乱去错配小鸡!”

  两人正在挑绣忙迫、言谈亲切之际,只见碧霞走将进来道:“老夫人叫春桃姐出去,问些什么置货物件,明日绝早要往苏州去的。”春桃收拾了针线,忙忙的走到外厢,老夫人唤进书房去,一个说,一个写,足足里写了半日,才得完了。

  春桃进房去,恰值抵暮了。素琼问春桃一番,见得房中渐渐暗起来了,唤春桃出去点火进来,挑起银5,坐于椅上,思想那仙丹包上四句诗儿,遂一句句如彦霄解说,都会意出来,乃赞叹道:“原来我与那卫生的姻缘,是早已定在他掌握中的了。”春桃听了素琼之言,问道:“小姐何以知之?”素琼乃将这四句诗来,细细解说与春桃听了。春桃遂恍然大悟道:“如此说起来,他的漂流三载,小姐的患病千日,俱是天意羁迟这样一个大数在里边!”坐至更余,春桃服事上床去睡了。正是:

  芳心暗数佳期近,怎得庄周蝶梦成。

  到得明日起来,那老夫人将这吉期、置货帐,都交付与两个能事的老仆收了,下船而去。到了苏州,那老仆先将吉日送至吉彦霄家去了,即到阊门置了杂货,买就绫绢,归来交付与老夫人。检点明白,随唤家人叫齐五色匠作,来家分派停当,闹轰轰的造作器皿、衣饰了。不题。

  却说那吉彦霄领了姑娘之命,将这送来的吉期唤个家人拿了,一径到卿云家来。恰好旭霞回山去了,递与卿云。卿云接来一看,乃道:“吉日这样近了,也要支值些事体。家表弟又不在此,怎处呢?”彦霄道:“吾兄可作速差一尊价,去请他到来才好。”卿云道:“来朝当发舟,去接他至舍。”吃过茶,彦霄别去。

  到得明早,唤家人引舟而去。宿过一夜,傍晚之间,旭霞喜色满容的到来。那时,一家至戚相叙,商量整顿了几日。凡一应做新郎所用之具,俱是为母舅者主张,十色完备了。

  至迎亲之日,彦霄袖了这把画扇到来,卿云设宴款待。正觥筹交错之际,彦霄于袖中取出这扇,敬与旭霞道:“前日题和执照奉还了,年兄自去负荆面请了罢。”旭霞接在手里,乃道:“年兄前云令表妹已留下了,何得今日又在兄处呢?”彦霄道:“前者小弟这番说话,只因向日见了年兄芳姿遗照,道是情痴之极,故敢相谑耳。家姑娘处,仙丹灵验之日就允的了,今日是乘龙之期,恐兄到家表妹前对语起来,所以完璧归赵耳。”旭霞道:“这段姻亲,承年兄曲为玉成,岂不感激厚恩?但何可相契似兄如此恶耍?这几日,几何急死了小弟!”彦霄道:“闻得令表兄亦先为构辞吓过一番的了。”旭霞道:“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党的。”说罢,遂袖了扇子,乃道:“专怪两位暗地取乐小弟,各要罚金谷酒数,奉答雅情。”卿云道:“我便领命,竟饮三杯罢。彦霄兄替你玉成了姻事,也可将功盖愆了。”旭霞道:“既是表兄说人情,吃了两杯罢。”说毕,出席将巨觥筛来敬上。彦霄饮了,乃道:“小弟也要奉旭霞兄两杯。”旭霞道:“有甚差处受罚?”彦霄道:“也专怪兄会做芳姿遗照,一定要饮的。”旭霞只得默受而饮了。又共呼卢掷色一回。

  恰好迎亲的到了,在外大吹大擂过三通,开了正门,随行逐队,拥上厅来。分班立定,请杜老封君出去,叩头毕,然后排筵款劳,也自传杯换盏一番。歇了,掌礼传事。旭霞换了乌纱帽、虹员领,簪上两朵金花,拜谢了杜家一门至戚。卿云、彦霄也更了公服。那时,三个一齐上轿,出门而去。你道好不荣耀!正是:

  人生世上谁云乐,大登科后小登科。

  不题。

  却说那老夫人自发迎到苏州去了,在家支值得齐整非常,真个是:玳筵前,秀楚宝鼎;绣帘外,彩结雕檐。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那老人看了,也觉喜不自胜。

  不一时,鼓乐喧天的到来,先是彦霄出轿,进去商量过,到外边来,于轿中迎出卿云作了揖,拱入后堂吃茶去了。厅上打点结亲,乐人吹擂起来。掌礼的请齐两位新人,赴单交拜过天地,复去请老夫人出来受拜过,又去请卿云、彦霄来见了礼,遂送入洞房,去做花烛。掌礼的执壶敬酒上筵,唱一调《满庭芳》,词云:

  红粉佳人,青钱才干,仙丹撮参商。屏开射选,中目遂成双。合卺芳闺绮宴,兽炉将兰麝为香。分明是、蓬莱阆苑,仙子降华堂。人生此际,鸳衾凤枕,得遂鸾凤。愿螽斯蛰蛰,熊梦呈祥。官至封侯拜将,寿比沧海长江。从今始、夫荣妻贵,瓜瓞永绵长。

  掌礼唱毕,又敬上双杯美酒,伶人作起乐来,热闹一番撤宴。旭霞到厅上去谢了冰人,复揖过卿云,然后坐席。宴饮更余,陪卿云。彦霄两个到花园里去宿了,转身进来。

  侍女春桃引入香闺中去,服事卸了公服,换却紫衣飘巾,与素琼一双双如宾如友,坐于花烛之下。白面红颜,辉煌映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中暗喜。春桃开口道:“卫老爷,可记得三年前在支硎山,与我家小姐作揖了么?”旭霞道:“这是日日铭心的,怎肯忘却?那日蒙老夫人见爱,得亲近小姐尊颜。”春桃道:“老夫人倒不许的,亏这了凡师父使我家小姐识荆老爷。我道人家男男女女祈场佛会,那里不邂逅的?偏是我家小姐与老爷会了一次,今日竟成姻眷,岂不是绝世无双的佳事么?”旭霞道,“想来原是天缘制定的,不然,何以一见之后,心上就日日想念,再不肯忘情?又得太白星托梦,寻仙授此丹药,目今将来救好病体。”春桃道:“正是呢。”

  正说话间,只听得谯楼上鼓已三通。春桃乃对旭霞道:“不该是小婢催迫老爷、小姐,更鼓三敲,是夜分时候了,请去睡罢,不要错过了吉日良时。”旭霞此时心中正欲如此,听了春桃这句话,倒像是他发放一般的,满面笑容对春桃道:“我不晓得你原来是一个妙人,说出这样方便话来。”素琼听了旭霞称赞春桃之言,不知不觉的失声一笑。旭霞此时,见得素琼解颐巧笑,喜色盈腮,连忙跪下去,把住了他下半截道:“求小姐上床去睡罢。有甚积衷,另日各自倾倒可也。”素琼害羞,乃将衣袖掩了杏脸,只是不做声。又是春桃见得如此,乃道:“卫老爷要小姐去睡,放尊重些。若是这样屈体,不但是失了老爷的威仪,更恐今晚做出了样子,后来那里跪得这许多?”旭霞道:“春桃姐,闻得你是知书识字的,这个意儿也不晓得?”春桃道:“小婢那里识字?不晓得老爷是什么意思。”旭霞道:“这叫做男下于女的大礼。”春桃道:“老爷既是晓得这礼的,何不起来向我家小姐深深作个揖儿,包你就依。”旭霞听了春桃,果然立起身来,叫一声:“小姐,谨依尊侍女之命,真个奉揖了。”说罢,整整衣冠,恭恭敬敬的作个揖下去。素琼此时,忍不住樱桃绛口又失声一笑、也还了一个礼,又且弯了柳腰去扶旭霞。旭霞见纤玉手扶他,那时喜得魂不附体,捋衣袖去勾了素琼的粉颈,双双步上牙床,挂起销金绣帐儿,卸下衣裳,忙入鸳衾里去。此时两人贴肌贴肉,交颈欢娱,何得还有闲功夫去说长话短?正是:

  欢娱一刻千金价,只恐司晨鸡乱啼。

  到得明日起来,旭霞先自梳洗过,出去支值。卿云,彦霄两个下船回去了。复进房去,换了几件簇簇新的佳丽衣服,打扮得飘飘拽拽,坐于妆台之侧。一面将这把画扇故意捻在手中揩磨,一面细看素琼梳妆。春桃走来拭头服侍,立于素琼背后,见了乃道:“老爷什么扇子,如此珍玩他?”旭霞道:“不瞒春桃姐说,觑他外材便是平常,若揭开看时,竟是一件至宝。我已得之三年矣,再使人摩弄不厌的。”春桃道:“莫非老爷在仙家得来的活宝?”旭霞道:“也不是仙家活宝,是人世间第一件活宝也。”此时素琼听了,心中惊骇,暗想一回,忍不住开口交谈了,低低的道:“可与我一看?”旭霞双手敬与素琼。素琼接在手中揭开看时,忽然惊讶对春桃道:“这也奇怪得紧!那把画扇,是我家三年前所失之物,曾与你在尼庵里疑想了许多,岂知竟在他处!若依目下论来,这起课者,原有八九分应验的。”春桃也来仔细一看,只做不曾见的模样,道:“小姐向日是画什么在上的?莫非不是?”素琼道:“自己的笔迹,难道不认得?”春桃又来假意看看,乃道:“小姐这日画了瞒我,我道为着恁般缘故。欲要吹毛求疵,恐犯小姐之怒,遂不敢问及。却原来是预先画就老爷。小姐的一幅行乐图,故尔此时失了,小姐废寝忘餐的思想。”旭霞乃接口道:“我有何德,往蒙见爱若此,费这样芳心!”说罢,素琼不免细细查问旭霞在何处得的来历,旭霞亦自推求其画扇、失扇情由。只见外面进来,请出去见礼祭祖。恰好此时素琼的云鬓已梳就了,遂各自换了公服,出去行过大礼。

  进房来,复易了亵服。旭霞把这自始至终事迹,述与素琼听过,不免惊异一番。素琼亦将爱慕才子这些暗衷愁肠,也自细细倾倒与旭霞听了,亦自赞叹感激一番。素琼乃去取出这诗笺来付与,旭霞接在手里,对着他道:“小姐,不要轻觑了这句俚言来,竟是一片御沟红叶。更于那个了凡家姐,亦不要得鱼忘筌了他!与小姐乍会,此夜若没有了凡灌醉小姐,在他卧榻上边,我与小姐两个,何由得预上阳台,云雨这一番?”素琼道:“这是那里说起?是夜老夫人问及你,了凡说道:‘恐怕男女混杂,一来不便,二来惧奶奶见责,回他去了。’母亲此时就怜惜过你一番的。况且我天性又是不饮酒的,家母道是在外食则同食,寝则同寝,时刻不离防闲拘管的,那里被他灌醉?那里卧在他榻上?且如此我是何等样人了?这也真个可笑得紧!出家人这等造孽,所以叫他死去游地狱耳。”

  旭霞听了素琼这番正言厉色,觉得惊骇了半晌。想着了三年前托梦后的想头,会意了,即左支右吾了素琼几句。恰好老夫人进房来,大家坐定,也自叙过了些始未,出去了。以后那夫妻二人,琴调瑟协,如漆如胶的度日。

  不道光阴易过,倏忽是旭霞凭限到任之期。接官的衙役到来,发了打扫牌告示去,遂留下两个门子皂快随身。择了长行吉日,与老夫人计议定了,将家私细软什物发扛下船,佥了宅子门首张挂的告示封条,遂把房屋家伙交付与两个老仆看管,遂同了老夫人一家眷属,登舟发棹。

  到了苏州地面,泊船葑门外灵官庙前,打轿上岸,到母舅家去拜谢大恩。杜家不免开筵会亲。过了宿,明日旭霞与素琼商量道:“我与你两人得谐伉俪,虽是由令表兄之力,论起那个了凡家姐,就是有这番得罪于小姐处,原其情,此夜不过为云仙作撮合耳,谅亦本无大罪。我们发始之初,亏他师兄弟两个引进的。为人在世,岂可因好事成了,遂忘情于起头之人?今日到令表兄处去了,我道毕竟还该到庵去一遭,心上才得安稳。”素琼道:“我也不记他过了,但你姊妹间,论起理来,也该酬谢他一番。”旭霞道:“小姐之言,不但是宽洪度量,抑且出言明达。既如此,到彦霄家去了,另唤一只小船去罢。”

  说毕,别了杜家一门至戚,遂到吉家去,亦宿过一夜。明日起来,叫鹧儿唤下一只游山华舫,带着伞夫皂隶,一齐下船。不上半日,到了支硎山下,打轿上岸,依回曲折的过岭而去。至山门前,有人进去报告。云仙晓得了,出来迎接进去,欢欢喜喜的相见过。了凡在关内,也自问讯了。大家叙过阔情。旭霞与了凡仍旧姊妹相称。了凡不免问起成亲之事,称畅一番,遂叫云仙收拾点心留了。临别时,旭霞感两尼昔日之恩,唤门子拿扶手来,取出纹银二十两,付与了凡,助他修行薪水之资,然后别过,出山下船。因晚了,在店桥过了一宿。

  明日行至葑门,过到坐船里去,大吹大擂的解维发棹而行,望嘉兴府到任去了。正是:

  人间莫大是姻缘,共枕同衾岂偶然。

  纵使两情河海隔,一朝撮合永团圆。

  不知他为司李之职作何状貌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春桃姐极似今日门客。然今日门客有其丑态,无其慧心。人生得意事,尽在此回。

  第二十二回 解组去辟谷超仙界

  姻就名成,凌云志展。仙家戒谕言非浅。异花琼浆色鲜鲜,杯倾换骨分枝瘈。  解组归山,世情须远。双双辟谷辞尘绊。一朝会旧续仙缘,鸾骖鹤驾起蓬苑。  右调寄《踏莎行》

  却说那张紫阳在仙境,晓得卫旭霞完婚到任去了,恐他耽于酒色财气,误陷尘网,难超仙界,与凤瑞珠续叙仙缘。一日去拉了瑞珠女仙,于石室中取一瓶换骨琼浆,三枝洗尘不死花,置在花篮之中。紫阳驾了白鹤,瑞珠乘了彩鸾,一齐腾空,渡海飞行。

  不上半日,到了嘉兴府城中,乃留鸾、鹤于云端,冉冉从空而降,来至府前,变就两个道人,提着篮儿,立于街坊张望。适旭霞公出回厅来,在路上见了,紫阳、瑞珠走上去,一把拖住了轿儿,口里连连告道:“求老爷布施。”这起各役把他乱踢乱打。旭霞道是奇异,连忙喝住手下,带他回厅去。坐堂问他道:“道者,你为何不向市廛中去抄化,反来拦截我道子呢?”紫阳道。“贫道不满老爷说,我们两个虽是化缘,原有一番气概,非沿街抄化者流,故誓有‘五不化’:市井贪夫不化,悭吝守财虏不化,贪官污吏不化,无宿根善念者不化,不知进退、迷恋声色者不化。今闻老爷为官清正廉洁,处心积虑,自是不凡,贫道所以特来募化。愿老爷大破悭囊,化与我纹银壹万两。贫道把去替老爷做些闲云野鹤、世外非凡之事。后来老爷回头登岸,可以安享不尽。”旭霞听他一番议论,随想他不是等闲化缘的,心里另自待他,口里乃诡言试之;且见那个女道不言不语,不知何故,乃问道:“你两个是夫妇、是兄妹呢?有许多年纪了?”道者道:“非夫妻,非兄妹,不过同伴抄化遨游的。若说年纪,寒寒暑暑,不知过了许多,记不起了。”旭霞道:“倒也可笑。为人在世,虽是游方旷荡,不要终老,难道连自己的年纪也忘却了?明是奸邪之徒,我这也不计较了。但你两个一男一女,既非夫妻、兄妹,如此同行同宿,溷帐过日,怎得洁然不污,如柳下惠、鲁男子乎?”紫阳道:“老爷差了。可晓得‘淫污’两字么?凡夫俗子,迷恋女色,沉沦欲海,终身莫悟,乃不得超世者。若养真修炼之挚,爱惜精神,念念保固,不肯丝毫渗泄,所以内滤外凝,虽艳冶当前,如过眼空花,漠然无所动于中。所以贫道男女同行同宿,尔为尔,我为我,绝不起妄想,以丧天真。”旭霞听了,不觉毛骨皆竦,恍然大悟,拍案赞道:“道人,善哉!汝言俱是透彻妙道之论。我今捐俸与你百两,去作修炼之资何如?”紫阳道:“既蒙慨许,贫道们今日去了,明日来领。”旭霞道:“你们两个来得久了,到我私衙里去斋你一斋。”

  紫阳、瑞珠携了花篮,随着旭霞退堂进去。两人站于廊下。旭霞到里面去,与素琼、老夫人两个述此奇异。说犹未了,承值的进来报道:“老爷,方才要斋那道人,如今那两个影儿也没了,只存得一只花篮在外边。”旭霞倒吃一惊,连忙出去看时,真个俱不在了。启他的篮来细看,只见一个瓷瓶儿,紧紧封好的;又有鲜灼灼的三枝异花在内。随即拿到里面去,与老夫人、素琼三人细玩。捻在手中,觉得芳香袭人,光彩耀日,各各称奇。旭霞乃差衙役去满城追寻,杳然无从踪迹,来回覆了。旭霞对夫人说道:“我始焉原道他两个奇异,故带回盘诘他。他谈吐津津,颇多仙气。如今且把这花与瓶原替他放在篮里藏好了,看他如何。以后眼巴巴看他来那里有个影响?”

  旭霞见他不来,把那篮中的花拿出来看看,并不见枯槁,鲜艳如旧在那边。大家惊赞一番,仍藏好了。不知不觉将过半载了。

  偶值中秋,月色溶溶,旭霞同老夫人、素琼在衙署赏月。清光照席,佳人才子,觞酌罗前,畅叙幽情。旭霞乃忽想看篮中花朵与瓶,叫春桃进去取来。把金瓶插了三枝花在内,供于桌上,称美一回。又将瓶开了,觉得芳馨扑鼻,乃对夫人道:“异品不可轻亵。”叫春桃取一对玉杯来,慢慢倾了一满杯。仔细一看,色似桃花,光如宝璨,想道:“莫非仙液琼浆?不知恁般滋味。”将来呷了一口,觉满嘴甘香,沁入肺腑,乃赞叹道:“我在云林夫人宫中吃的美酒,此味便觉相像。”索性一饮而尽。复倾一杯,递与素琼。素琼接在手里道:“我酒是不饮的,但是老爷如此赞美,想必异味。”乃慢慢上口,也一饮而尽,觉得遍口生津,满腔滋润,乃惊讶一回。旭霞把瓶尽情倾在杯中,恰好还有不浅不满一杯,将来敬与老夫人道:“岳母在上,不是为婿的无礼,不先敬大人。此正汤药子先尝之礼也。”老夫人道:“既是琼浆玉液,我是年迈之人,用不着了。原是你们两个饮了罢。”

  春桃听见老夫人不欲饮,乃道:“太奶奶倘小心行,春桃饮了罢。”老夫人随即授与春桃。春桃双手接来,倾入樱桃小口,咽下清俊香喉,乃道:“抄化道人身边有这样嘉美之物,真非人间可得者。”素琼道:“痴丫头,那一个说他是抄化的?自然是神仙耳。”春桃道:“若是神仙,少不得还要来应验。”素琼道:“想必是老爷做官清廉,天遣他来赐这两件异物,或这就是应验亦未可知。”旭霞道:“下官没有人褒奖。夫人之言,倒讲得妙。”说罢,复饮酒几杯,清谈一回,觉得露寒月转,更鼓连催,是将夜分时候。老夫人道:“如此皓月良宵,本该深赏,但贤婿官政繁冗,明早要理事的,不宜久坐劳费精神。你们夫妇再饮几杯,收拾进去歇息了罢。”旭霞道:“岳母真老成之言。”遂立起身来,将这三枝花与素琼、春桃各自捻了一枝。老夫人在前,引了旭霞夫妻、侍婢三人,月下轻移环佩,携手同行。恰似神仙归洞天的进去了。正是:

  赏心乐事良宵宴,饮却琼浆骨自更。

  旭霞睡了一夜,明日起来理了些政事,以后遂悠悠忽忽过去。

  光阴迅速,倏焉是满任之期了。旭霞夫妻三人因饮了琼浆之后,觉得日渐一日,身体轻松,欲情俱淡,饮食少进,似有辟谷之状。心里各欲恬养求安,不喜膏粱纨绮。

  恰好瓜期已足,闻得抚台上疏荐过廉能,旭霞恐复任报来,忙赴抚台处去,将冠带印绶交割辞官。抚台着实留他,旭霞抵死辞脱了。归所即忙吩咐,一面发扛下船,一面自去拜别了堂尊厅僚,清清静静的起身。岂知惊动了合府子民,携老挚幼,执香而来,脱靴拜送。直至旭霞下了船,留连远望,目送而散。正是:

  若遇官清正,百姓俱安乐。

  一朝辞任去,口碑载城郭。

  那起人民都是泣涕回去了。不题。

  却说那卫旭霞回到苏州,泊船上岸,至母舅家去,留下两日。吉家也去过一次。乃发舟到昆山岳母家去住下,终日与素琼、春桃三人在深闺中焚香烹茗,吟诗作赋。

  倏焉又过了几年,岂料这三人因吃过寒冷琼浆,竟尔都不能生育。旭霞夫妻已似有了仙气,这些荣华富贵、子女玉帛,竟置之度外。惟那老夫人时年六十有七,见得婿、女两个成婚长久,不生男育女;更兼见他终日脱然骀荡,终不以乏嗣为忧,老夫人心上未免终日郁郁不乐。岂知一日积闷成病,陡然发起来,延医服药,竟不肯痊,遂淹淹溜溜三四个月,竟自死了。旭霞乃好好成殓了,治丧茔葬之后,因自己妻妾三人,心怀僻静,思慕山居,忽起迁归长圻之念。但若岳母一抷之土未干,不忍竟自抛撇而去,更兼岳父没有本支侄辈承受家业、香烟,与素琼商量,竟自备起酒来,请了许多亲族,择一远房贤能侄儿,接了岳父母香火,把他家产一一开明,交付与他了。然后挚其妻妾以归苏郡,于母舅处住下,同了素琼出去游山玩景。

  正值小春中旬,是老夫人的生忌,素琼要到支硎尼庵去追荐他。旭霞听了,遂欣然备了斋供之仪,一径到尼庵里去。你道好不凑巧!恰遇着了凡生化升天之日。旭霞这一起走进门去,见得热闹非常,乃问道:“作何道场,如此齐整?”众道友道:“了凡师父今日升天,我们在这里奉送。”旭霞夫妇三人听了此言,倒着一惊,遂又问道:“云仙师父在那里?”众道友道,“他已先亡化过四年矣。”旭霞复想起昔年之情,不觉扑簌簌的泪如雨下,哭了一场,遂教道友引至了凡坐化之所去看。只见他身披袈裟,手执如意,露顶盘膝,趺坐在毡单上。旭霞夫妇三人见了,各自流泪,拜了两拜起来,赞叹一回。索性不说起追荐之事,竟将这些带来的斋供摆设于了凡、云仙两处,又加祭拜恸哭一番,送他人龛AB过。然后归到母舅处,拜别了,起身归山去住下,镇日山蔬野菜的度日。

  不觉又是三、四年之后,竟自辟谷了。杜、吉两家闻之,道是奇怪,俱来看过几次。

  一日,旭霞绝早起来,吩咐鹧儿到苏州接杜、吉两家亲戚,教他作速到来。鹧儿连忙到郡去说了。杜、吉两家以为骇异,男男女女俱至山来。旭霞夫妇相见过,遂把家私什物,付与鹧儿夫妻两个收管过,乃对众亲道:“我们至戚相叙世间,原为美事,岂料今日一旦要抛撇公等,在明午牌时候,当升虚而别了。”众亲戚听了,不觉伤心一回,依依相叙的过了宿。

  明日起来,旭霞原教小鹧儿收拾早膳与众亲吃了,遂唤他烧起香汤来。妻妾三人俱浴净了身,上来拜别众亲。众亲同了鹧儿,一齐恸哭起来。旭霞道:“这非死别割爱,不消悲恸得。夫凡人生红尘中,情欲相牵。到生老病死了,原是一场虚气。我今日到这个地位,只乐得无挂无碍,飘然而去。到了仙境,自有一种清虚快乐之福,何劳尊长辈伤心?”说罢,遂同素琼、春桃一齐下拜众亲毕,又望空拜别了亡化先灵。只见一鹤一鸾,飞舞庭中,绕屋祥云拥护。

  旭霞量道午牌时候了,遂将三枝花各自执过一枝;又把这瓶儿盛于篮中,命春桃提了在庭中俟候。只见张紫阳同了凤瑞珠,又有无数仙童仙女,在云端作乐。旭霞妻妾三人见了,跪于庭中,罗拜为接。先是紫阳、瑞珠两个冉冉而下,旭霞起身,拱入厅里。那张紫阳道:“我今日特奉云林娘娘之命,引四时苑主凤瑞珠仙姑到来,与文士续配了仙缘,召驾临宫,去司万卉之文章,掌一宫之仙眷。更宣天孙素琼、记室春桃,一齐发驾。鹤驭鸾骖,俱已整备在庭,毋得欠延凡界,动人窥看,以泄仙机。”说罢,紫阳呼唤仙童仙女下云端来,至厅前,并奏云璈,声音彻天。那时,张紫阳请凤瑞珠来与旭霞交拜。待过了夫妇之礼,然后与素琼亦行了仙班姊妹仪文毕,各自乘鸾驾鹤,腾入祥云,飘然而去了。

  却说那些亲戚,见他们白日升天,不免望空遥拜而送,直至不见了起来。男男女女,倒吓得如痴如梦一般。更惊动了长圻一村老少,挨挨挤挤的来看,再没一个不赞美称异。到得明早,杜、吉两家亲戚,觉得至戚生离,不免自心中怏怏,俱是依依不忍,下船而归。抵家时,旭霞平日这起相知朋友、两家因亲及亲的眷属闻知,都来询问赞叹一番而去。

  以后,杜卿云虽不及做表弟的白日成仙,他的双亲叨受皇恩,诰封寿终。营葬之时,空中飞下双白鹤来吊,似有悲切之状。揣度起来,自然是旭霞夫妇变化到来,谢昔日之恩。那卿云官职,做到兵部侍郎而止。所生二子,亦是发科发甲,书香不绝,也可称人世仙境了。

  那个吉彦霄,出身就是年少词林,圣上嘉其才藻,特赐大学士以终其身。封妻荫子,极其华丽。后嗣绵绵,爵禄靡穷。

  至于那个山鹧儿,虽云奴仆下贱,家主漂流之后,曾为阴告阳申一番,满腔义气,故尔旭霞升仙之日,感念其情,遂将家产交付与他。以后乃自成一家,生男育女,勤俭经营,做了一个山村富室。竟接受了旭霞祖宗的香火,逢时遇节,替他祭祀,以故里中之人俱钦敬他,咸称为忠厚长者,寿至八十而终。岂非千古流传之佳话哉!

  凤瑞珠与卫旭霞世缘已绝,复结仙缘。“缘”之一字,甚是情种,无论仙凡,但不容即断也。但不知素琼有妒无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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