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遗文 [明] 袁于令 著
隋史遗文 〔 明〕 袁于令 著
《隋史遗文》十二卷六十回,传世的刻本仅有一种,即崇祯癸酉(1633)吉衣主人序本,书名题署“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名山聚本”公元一九三二年孙楷第先生在日本看到了这部小说,次年,他在回国途中,在当时的大连“满铁图书馆”又看到这部珍本小说,已分别著录于《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和《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书目》指出:日本有三家图书馆藏有此书,国内仅大连存有一部。大连的这部《隋史遗文》可算海内孤本了。但从善本书的近年普查情况看,大连图书馆的《隋史遗文》已失存,北京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却各存一部,都是“名山聚本”。
此书崇祯癸酉刻本卷首有大字楷体的序文,后署“崇祯癸酉玄月无射日吉衣主人题于西湖冶园”,后又有篆刻图章二枚,一为“令昭氏”,一为“吉衣主人”。从这两枚图章看,此序和《隋史遗文》的改编均出自袁于令之手。
袁于令,一名晋,又名韫玉,字令昭、砚昭、凫公,先号于鹃,又号箨庵、白宾、吉衣主人、剑啸阁主人、幔亭仙史。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人,《吴县志》有传。他生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卒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为“吴下旧家子”,明末生员,入清以后始入仕,历官水部郎、山东东昌府临清关监督、荆州府知府等。顺治十年(1654)三月,湖广抚臣弹劾袁于令等十五人侵盗钱粮,罢官后退隐苏州。
《隋史遗文》所演历史从隋文帝平陈开始,至大唐统一为止。小说为我们展现了隋末大动乱的历史画卷,较全面地揭露了隋炀帝的罪恶:他弑父杀兄,霸占父妃,好大喜功,两次征高丽,劳民伤财。他残民以逞,为了自己的享乐,起东都,筑西苑,造龙舟,对人民进行残酷的压榨,再加贪官污吏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使人民忍无可忍,士兵纷纷逃亡,无数百姓啸聚在山东、河南、河北一带,举起了反隋的大旗,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队伍。总之这部小说,是有较高认识价值的。
《隋史遗文》在小说发展史上有几点是很值得注意的。首先在“说唐”系统的小说中,最流行的是清代乾隆年间褚人获改编的《隋唐演义》,《隋史遗文》可以说是《隋唐演义》的母本。其次,《隋史遗文》取材于有隋一代至大唐统一这一段历史,小说中所描写的不少人物和事件,大都可以在隋、唐两代的正史上找到依据。但小说并没有将隋炀帝和李世民当作主角,而是把秦叔宝当作贯穿始终的主要英雄人物。再就是秦琼形象的塑造成功,如写秦琼的仗义方面,第三十一回;秦琼的英雄气概贤能,施恩不图报,豁达大度等都较成功,使得叔宝形象丰满,犹在眼前。
目 次
卷之一
第一回 图夺嫡晋王树功 塞乱源李渊惹恨
第二回 隋主信谗废太子 张衡造谶危李渊
第三回 齐州城豪杰奋身 楂树岗唐公遇盗
第四回 秦叔宝途次救唐公 窦夫人寺中生世子
第五回 柴公子舞剑得姻缘 秦解头领文吃担阁
卷之二
第六回 蔡太守随时行赏罚 王小二转面起炎凉
第七回 三义坊当简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第八回 入酒肆蓦逢旧识人 还饭钱径取回乡路
第九回 魏道士留住东岳庙 单员外迎往二贤庄
第十回 樊建威冒雪访行踪 单员外赠金贻祸水
卷之三
第十一回 众捕人大闹皂角林 好汉子缚进潞州府
第十二回 定罪案发配幽州地 打擂台扬名顺义村
第十三回 张公瑾转托二尉迟 秦叔宝解到罗帅府
第十四回 秦夫人见侄起悲伤 罗公子瞒父观操演
第十五回 勇秦琼舞简服三军 小罗成射鹰助一弩
卷之四
第十六回 罗元帅作书贻蔡守 秦叔宝赠金报柳氏
第十七回 单雄信促归秦叔宝 来总管遣贺杨越公
第十八回 齐国远啸聚少华山 秦叔宝引入永福寺
第十九回 柴郡马留寓报德祠 陶苍头送进光泰门
第二十回 收礼官英雄识气色 打球场公子逞豪华
卷之五
第二十一回 齐国远漫兴立球场 柴郡马挟伴游灯市
第二十二回 长安妇人观灯步月 宇文公子倚势宣淫
第二十三回 老妇人失女诉冤情 众好汉抱愤成义举
第二十四回 恣蒸淫太子迷 花躬弑逆杨广篡位
第二十五回 新皇大逞骄奢 黔首备遭荼毒
卷之六
第二十六回 二百里海山开胜景 十六院嫔御斗豪华
第二十七回 程咬金无处卖柴扒 尤俊达有心劫银杠
第二十八回 长叶林响马自通名 齐州城太守请捕盗
第二十九回 单雄信驰送绿林箭 程咬金踹断杨木板
第三 十 回 秦叔宝回官受笞责 贾润甫接客惹疑猜
卷之七
第三十一回 程咬金酒筵供盗状 秦叔宝烛焰烧捕批
第三十二回 众豪杰登堂祝鹤算 老夫人受庆饮霞觞
第三十三回 李玄邃关节来总管 柴嗣昌请托刘刺史
第三十四回 牛家集努力除奸 睢阳城直言触忌
第三十五回 徐世勣杯酒论英雄 秦叔宝邂逅得异士
卷之八
第三十六回 隋主远征影国 郡丞下礼贤豪
第三十七回 秦叔宝智取浿水 来护儿大战平壤
第三十八回 宇文述计报冤仇 来总管力援豪杰
第三十九回 王薄倡众乱山东 须陀一日破四贼
第四十回 寡乱众潍水成功 客作主祝阿奏捷
卷之九
第四十一回 杨玄感愎谏败成 李玄邃轻财脱祸
第四十二回 叔宝计全密友 宇文巧陷正人
第四十三回 雪秦琼须陀驰密疏 保秦母士信反山东
第四十四回 瓦岗寨雄信重会 荥阳郡须陀死节
第四十五回 祭须陀逢李密 战回洛取仓城
卷之十
第四十六回 润甫巧说裴仁基 世勣智取黎阳仓
第四十七回 杀翟让魏公独霸 破世充叔宝建功
第四十八回 唐公晋阳举义 李氏□县聚兵
第四十九回 李密结盟唐公 叔宝力救李靖
第五十回 化及江都弑主 魏公永济鏖兵
卷十一
第五十一回 世充擅政杀文都 知节力战救行俨
第五十二回 世充诡计败魏公 玄邃反覆死熊耳
第五十三回 秦叔宝失主归郑 程知节决意降唐
第五十四回 寇河东武周入犯 战美良叔宝竖功
第五十五回 降敬德河东大定 救李艺兄弟相逢
卷十二
第五十六回 士信枪挑玄应 尉迟槊刺雄信
第五十七回 秦王兵围洛阳 郑王求援夏主
第五十八回 秦王虎牢扼要 建德氾水就擒
第五十九回 羽翼孤郑王面缚 交情深叔宝割股
第六十回 二憝除秦王即真 百战勋秦琼锡爵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一
第一回 图夺嫡晋王树功 塞乱源李渊惹恨
诗曰:
繁华消歇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
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弩骀群。
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
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从来极富极贵极畅适田地,说来也使人心快,听来也使人耳快,看来也使人眼快。只是一场冷落败坏根基,都藏在里边,不做千古骂名,定是一番笑话。馆娃宫、铜雀台,惹了多少词人墨客,嗟呀嘲诮,止有草泽英雄,他不在酒色上安身立命,受尽的都是落寞凄其,倒会把这干人弄出来的败局,或时收拾,或是更新,这名姓可常存天地。但他名姓虽是后来彰显,他骨格却也平时定了。譬如日月,他本体自是光明,撞在轻烟薄雾中,毕竟光芒射出,苦是人不识得。就到后来,称颂他的,形之纸笔,总只说得他建功立业的事情,说不到他微时光景。不知松柏生来,便有参天形势;虎豹小时,便有食牛气概。说来反觉新奇。我未提这人,且把他当日遭际的时节,略一铺排,这番勾引那人出来,成一本史书写不到人间并不曾知得的一种奇谈。可是:
器当盘错方知利,刃解宽髀始觉神。
由来人定天能胜,为借奇才一起屯。
从古相沿,剥中有复。虞夏商周,秦汉两晋。晋自五马渡江,天下分而为二,这叫做南北朝。南朝刘裕篡晋称宋,萧道成篡宋称齐,萧衍篡齐称梁,陈霸先篡梁称陈。北朝晋亡时,止存得一个拓跋魏。魏之后乱离,又分东西。东西二魏,一边为高欢之子高洋篡夺,改了齐;一边被宇文泰篡夺,改了周。周又灭齐,江北方成一统。这时周又生出一个杨坚。乃父杨忠,以战功封隋公。生他时,生得目如曙星,手有奇文,俨成王字。杨忠夫妻,知他异人。后来有一老尼,对他母道:“此儿贵不可言,但须离父母方得长大。贫尼愿为抚视。”其母便托老尼抚育。奈这老尼止是单身住庵,出外必托邻人看视。这日老尼他出,一个邻媪进庵,正将杨坚抱弄,忽见他头出双角,满身隐起鳞甲,宛如龙形。邻媪吃了一惊,叫声“怪物”,向地下一丢。恰好老尼归来,连忙抱起,惋惜道:“惊了我儿,迟他几年皇帝,总是天将混一天下,毕竟产一真人。”自此数年,杨坚长成,老尼将来送还杨家。后来杨忠病亡,杨坚遂袭了他职为隋公。其时周主见他相貌瑰奇,好生忌他,累次着人相他。相者知他后有大福,都为他周旋。他也知道周主疑他,将一女夤缘做了太子妃以固宠。直至周主晏驾,幼主庸懦,他羽翼已成,竟篡夺了周国,改号大隋。
莽因后父移刘祚,操纳娇儿覆汉家。
自古奸雄同一辙,莫将邦国易如花。
隋主初即位,打起一番精神,早朝晏罢;又得一独孤皇后悍妒非常,成全了他不近女色;更是在朝将相,文有李德林、高颎苏威,武有杨素、李渊、贺若弼、韩擒虎,君明臣良,渐有拓土开疆、混一江表意思。若使江南人主,也能励精图治,任用贤才,未知鹿死谁手。无奈创业之君多勤,守成之君多逸;创业之君亲正直、远奸谀,守成之君恶老成、喜年少。更是中材之君,还受人夹持;小有才之君,便不由人驾驭。这陈主叔宝,也是一个聪明颖异之人,奈是生在南朝,沿袭文弱艳丽的气习,故此好作诗赋。又撞着两个东宫官:一个是孔范,一个是江总,又乃薄有才华,没些骨鲠的人。自古道:“诗为酒友,酒是色媒。”东宫无事,诗赋之余,不过酒怀中快活,被窝里欢娱,台池的点缀。打点一对风流君王,浪子宰相。及到即位,不说换出他一付肝肠,倒越畅快了他许多志气。升江总为仆射,用孔范作都官尚书。君臣都不理政务,只是陪宴和诗,过了日子。陈主又在龚贵嫔位下,寻出一个美人姓张名丽华,发长七尺,光可鉴人。更是性格敏慧,举止闲雅,浅笑微颦,丰华入目,承颜顺意,婉娈快心。还有一种妙处:肯荐引后宫嫔御。一时龚、孔二贵嫔,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并得贯鱼承宠,陈主还有闲暇理论朝廷机事?就有时披览百司章奏,毕竟自倚着隐囊,把张丽华放在膝上,两人商议断决。妇人有甚远见?这里不免内侍乘机关节,纳贿擅权。又且孔范与孔贵嫔结为兄妹,固宠专政,当时只晓有张、孔、不知有陈主了。
檀口歌声香,金樽酒痕绿。
一派绮罗筵,障却光明烛。
况是有了一干娇艳,须得珠宝玉佩,方称着螓首蛾眉;翠襦锦衾,方称着柳腰桃脸;山珍海错、金杯玉爵,方称他妙舞清讴;瑶室琼台、绣屏象榻,方称得花营柳阵,不免取用民间。这番便惹出一班残刻小人:施文庆、沈客卿、阳惠朗、徐哲暨慧景,替他采山探海,剥众害民。在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座大阁,都高数十丈,开广数十间,栏槛窗牖,都是沉香做就。还镶嵌上金玉珠翠,外布珠帘,里边列的是宝床玉几,宝帐翠帷。且是一时风流士女绝会妆点,在太湖、灵壁、两广,购取奇石,叠作蓬莱,山边引水为池,文石为岸,白石为桥,杂植奇花异卉,正是:
直须阆苑还堪比,便是阿房也不如。
陈主自住临春阁。张丽华住结绮阁。龚、孔二贵嫔住望仙阁。三阁都是复道回廓,委宛相通,无日不游宴。外边孔范、江总,还有文士常侍王"等,里边女学士袁大舍等,都得陪从。酒酣命诸妃嫔及女学士、江、孔诸人赋诗赠答。陈主与张丽华品第,各有赏赐。把极艳丽的谱在乐中,每宴选宫女数千人,分番歌咏。只是这些供应,都从那里来的?做了一个人主,不能治民,反又害民。
酿尽一国愁,供得一时乐。
杯浮赤子膏,筵列苍生膜。
宫庭日欢娱,闾里日萧索。
犹嫌白日短,醉舞银蟾落。
消息传入隋朝,隋主便起伐陈之意。高颎、杨素、贺若弼都上平陈之策。正在议论之间,忽然隋主次子晋王杨广,请领兵伐陈,道:“叔宝无道,涂炭生民,天兵南征,势同压卵。若或迁延,叔宝殒灭,嗣以令主,恐难为功。臣请及时率兵讨罪,执取暴君,混一天下。”看官们,你道征伐是一刀一枪事业,胜负未分。晋王他是亲王,高爵重禄,有甚不安逸,却要做此事?原来晋王乃隋主次子,与太子勇俱是独孤皇后所生,他却不甘为下,起有夺嫡之念。知得独孤最妒,朝臣中有蓄妾生子的,都劝隋主废斥。太子因宠爱姬妾云昭训,失了皇后欢心,他就乘机阳为孝谨,阴布腹心,说他过失,称己贤孝。到此又要谋统伐陈兵马,贪图可以立功,且又总握兵权,还得结交外臣以为羽翼。却喜隋主素是个猜疑的人,正不肯把大兵尽托臣下,就命晋王为行军兵马大元帅,杨素为行军兵马副元帅,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李渊为元帅府司马。这高颎是渤海人,生来足智多谋,长于兵事。李渊成纪人,胸有三乳,曾在龙门破贼,发七十二箭,杀七十二人。更有两个总管韩擒虎、贺若弼———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为先锋,自六合县出兵,杨素由永安出兵,自上流而下,一行总管九十员,胜兵六十万,俱听晋王节制。各路进发,东连沧海,西接川蜀,旌旗舟楫,连接千里。
陈国屯守将士,雪片告急。施文庆与沈客卿,遏住不奏。及至仆射袁宪陈奏:要于京口、采石两处添兵把守,江总又行阻挠。这陈主也不能决断,道:“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师再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耶?”孔范连忙献诌说:“长江天堑,天限南北,虏马怎能飞渡,总是边将要作功劳,妄言:‘臣每患官卑,虏兵若来,臣定作太尉公矣。’”施文庆道:“天寒,虏马冻死,如何能来!”孔范又道:“可惜冻死了我家马。”陈主大笑,叫袁宪众臣,无可用力。这便是陈国御敌的议论了。饮酒奏乐,依然如故。
北来烽火照长江,血战将军气未降。
赢得深宫明月夜,银筝檀板度新腔。
直到日暮方觉。不期这日贺若弼领兵,已自广陵悄悄渡江。韩擒虎又带精兵五百,自横江直犯采石。守将徐子建一面奏报,一面要率兵迎敌。元旦各兵都醉,没个拈得枪棒的。子建只得弃了兵士,单舸赶至石头。又值陈主已醉,自早候至晚,才得引见。面道:“明日会议出兵。”次日鬼混了一日,到初四日分遣萧摩诃、鲁广达等,出兵拒战。内中萧摩诃要乘贺若弼初至钟山,击其未备。任忠要精兵一万,金翅三百艘,截其后路。都是奇策,都不肯听。到了初八日,督各将鏖战,其时止得一个鲁广达竭力死斗,也杀贺若弼部下三百余人。孔范兵一交就走;萧摩诃被擒。任忠逃回,陈主也不责他,与他金两柜,叫他募人出战。谁知他到石子岗,撞了擒虎,便率兵投降,反引他进城。这时城中士庶乱窜,莫不逃生。陈主还呆呆在殿上等诸将报捷。及至听得北兵进城,跳下御座便走。袁宪一把扯住,道:“陛下尊重,衣冠御殿,料他不敢加害。”陈主道:“兵马杀来,不是耍处。”挣脱飞走,赶入后宫,寻了张贵妃、孔贵嫔,道:“北兵已来,我们须向一处躲,不可相失。”左手绾了贵妃,右手绾了贵嫔,走将出来。行到景阳井边,听得军声鼎沸,道:“罢罢!去不得了,同一处死罢!”一齐跳入井。喜是冬尽春初,井中水涸,不大沾湿。后主道:“纵使躲得过,也怎生出得去?”
凯歌换却后庭花,箫鼓翻成羯鼓挝。
王气六朝今日歇,却怜竟作井中蛙。
三人躲了许久,只听得人声喧闹,却是隋兵搜劫珠宝宫女。止见正宫沈后端处宫中,太子深闭阁而坐,单不见陈主。众军四下搜寻。有宫人道:“曾见跑到井边,莫不投水死了?”众兵闻得,都来井中探望。井中深黑,微见有人。忙下挠钩去搭。陈主躲过,钩搭不着。众军无计,遂将大石投井中,试看深浅,好下井找寻。陈主见飞下石子,大喊起来道:“不要打我!快把绳子抛下,扯了我起来。”众兵急取长绳,抛勾数十丈。又等了半日,听得陈主道:“你等用力扯我,有金宝赏你,切不可扯不牢跌坏我。”初时两人扯,扯不动。又加两人,也扯不动。这些人道:“毕竟他是个皇帝,所以骨头重。”一个道:“毕竟是个蠢物。”及至发声喊,扯得起来,却是三个人束做一堆,故这等沉重。众人一齐笑将起来,簇拥了去见韩擒虎。陈主到也官样,相见一揖。晚来贺若弼自北掖门入城,呼后主相见。后主见他威风凛凛,不觉汗流股战。贺若弼看了,笑道:“不必恐惧,不失作一归命侯。”着他领了宫眷,暂住德教殿,外边分兵围守。
这时晋王率兵在后,先着高颎、李渊抚安百姓,禁止焚掠,驰入健康。两人正在省中出示,晓谕黎庶,禁约士卒,拘拿陈国乱政众臣,只见晋王向来矫情镇物,不近酒色,此时他离远京师,且又闻得张丽华妖艳,着高颎之子记室高德弘,驰到建康,来取张丽华。高颎道:“晋王身为元帅,伐暴救民,岂可先以女色为事!”不肯发遣。高德弘道:“大人!晋王兵权在手,取一女子,抗不肯与,恐至触怒。”李渊便道:“高大人!张、孔狐媚迷君,窃权乱政,陈国覆灭,本于二人。岂容留此祸水,再秽隋氏。不如杀却,以绝晋王邪念。”高颎点头道:“正是。昔日太公蒙面斩妲已,今日岂可容留丽华。”便分付并孔贵嫔取来斩于清溪。高德弘苦苦争阻不听。
秋水丰神冰玉肤,等闲一笑国成芜。
却怜血染清溪草,不及夷光泛五湖。
张、孔二美人既斩,弄得个高德弘索兴而回。回至行营参谒,那晋王笑容可掬,道:“丽华到了么?”高德弘恐怕晋王见怪,把这事都推在李渊身上,道:“下官承命去取,父亲不敢怠慢,着备香车细辇,还选美貌嫔御十人,陪送军前。”晋王笑道:“非着记室往取,高长史也未必如此知趣。”高德弘道:“只是可耐李渊,他言祸水不可容留,连孔贵嫔都斩了。”晋王听了失惊道:“你父亲怎不作主?”德弘道:“臣与父亲再三阻挡,必不肯听,还责下官父子做美人局愚弄大王。”晋王大怒道:“可恶这厮!他是酒色之徒,一定看上这两个美人,怪我去取他,故此捻酸杀害。”却又叹息道:“这也是我一时性急,再停两日,到了建康,只说取陈叔宝一干家属起解,那时留下,谁人阻挡;就李渊来劝谏,只是不从也没奈我何,这便是我失筹,害了两个丽人。”临后恨恨的道:“我虽不杀丽华,丽华由我而死。毕竟杀此贼子,与二姬报仇。”当下一场懊恼散了,早已种下祸根。
头悬小白惩亡陈,谁解匡君是忤君。
羡是鸱夷东海畔,智全越国又全身。
晋王因此一恼,到勉强做个好人。一到建康,拿过施文庆,道他受委不忠,曲为谄佞;沈客卿重敛逢君;阳慧朗、徐哲暨慧景侮法害民;都将来斩在石关下,以息三吴民怨。使元帅府记室裴矩,收图籍,封府库,一无所取,以博贤声。又道:“贺若弼先期决战,有违军令;李渊怠惰,不修职事,上疏纠劾,请拘拿问。”隋主知平陈若弼首功,俱免罪。还先召回若弼,赐绢万段。其时各处未定州郡,分遣各总管督兵征服,川、蜀、荆、楚,三吴、百粤,凡得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三月晋王留王韶镇守建康,自督大军与陈主,与他宗室嫔御文武百司,发建康。
四月至长安。获俘太庙,拜晋王为太尉,赐辂车衮冕之服玄圭白璧。杨素封越公,封他子玄感为开府仪同三司。贺若弼、韩擒虎并进上柱国。若弼封宋公。擒虎因放纵士卒,淫污陈宫,不与爵邑。高颎加上柱国,进爵齐公。李渊升卫尉少卿,因是晋王恼他,不与叙功,反劾他,故此他封赏极薄。李渊也不介意。喜是晋王复奉旨出镇扬州,不得频加谗谮。但是晋王威权日盛,名望日增,奇谋秘计之士,多入幕府,他图谋非望之心越急了。
四皓招来羽翼成,雄心岂有老公卿。
直教豆向釜中泣,宁论燃箕一体生。
总评:
杀一丽华,能禁世无丽华乎?也只是迂谋。但忠臣计国,不可不如此。
第二回 隋主信谗废太子 张衡造谶危李渊
诗曰:
人谓骨肉亲,我谓谗间神。
嫌疑乍开衅,宵小争狺狺。
戈矛生笑底,欢爱成怨嗔。
能令忠孝者,衔愤不得伸。
申生既冤死,重耳亦蒙尘。
大明偶亏蚀,觌面犹重闉。
敢为君父祝,人言莫浪徇。
虚衷察物理,永永完天伦。
常言:“木有蠹,虫生之。”父母一分爱憎,兄弟便十分倾轧。隋自独孤皇后有不喜太子勇的念头,被晋王窥见,故意相形。知他怪的是宠妾,他便故意只与萧妃相爱,把平日一段好色的心肠,暂时打叠;知他喜的是俭朴,他便故意饰为节俭模样,把平日一段奢华的意气,暂时收拾。不觉把独孤皇后爱太子心都移在他身上了。这些宦官宫妾,见皇后有些偏向,自然偷寒送暖,添嘴搠舌。太子宫中有好事,不与他传闻。有一不好,便为他张扬起来。晋王宫中,有些歹处,都与他掩饰。略有好处,一分增作十分,与他传播。况且又当不得晋王与萧妃把皇后宫中亲信的,异常款待,就是平常皇后宫人内竖来往,尽皆赏赐,谁不与他在皇后前称赞。此时晋王已知事有七八分就了。他又在平陈时,结识下一个安相总管宇文述,叫做小陈平。他在扬州,便荐他做寿州刺史,得以时相往来。一日,与他商议夺嫡之事,宇文述道:“大王既得皇后欢心,不患没有内主了。但下官看来,还少三件事:一件,皇后虽云恶太子,爱大王,却也恶之不深,爱也不甚。此行入朝,大王须做一苦肉计,动皇后之怜,激皇后之怒,以坚其心,这在大王。还有一件,外边得一位亲信大臣,言语足以取信圣上,平日进些谗言,当机力为撺掇,这便是中外夹攻,万无一失了。但只是废斥东宫,须有大罪,这须得买他一个亲信,使他首发,无事认作有,小事认作大,做了一个狠证见,太子要展辩不得,这番太子不怕不废。以次来,大王不怕不立,况有皇后作主。这两件下官做得来,只是要费金珠宝玩数万金,下官不惜破家,还恐不敷。”晋王道:“这我自备,只要足下为我,计在必成,他时富贵同享。”
其年恰值朝觐,两个一路而来,分头作事。
巧计欲移云蔽日,深谋拟令腊回春。
一边晋王自朝见隋主及皇后,朝中宰执,下至僚属,皆有赠遗。宫中宦官姬侍,皆有赏赐。在朝各官,只有李渊道:“虽为旧属,但人臣不敢私交。”不肯收晋王礼物。这边宇文述参谒大臣,拜望知己之后,来见大理少卿杨约。这杨约,是越公杨素之弟。素位为尚书左仆射,威倾人主,只是地尊位绝,且自平陈已后,陈宫佳丽,半入后房,颇耽声色,不大接见人,故人有干求,都向杨约关节。他门庭如市。宇文述外官,等了许久,方得相见。送了百余金厚礼,一茶而退。但是宇文述与杨约,是平日忘形旧交,因此却来答拜。宇文述早在寓等候,延进客座,只见四壁排列的,都是周彝商鼎,奇巧玩物,辉煌夺目。杨约不住睛观看。宇文述道:“这都是晋王见惠,兄善赏鉴,幸一指示。”杨约道:“小弟家下金珠颇多,此类甚少,尝从家兄宅中见来,觉兄所有更胜。”见侧首排有白玉棋枰,碧玉棋子,杨约道:“久不与兄交手矣!兄在此与何人手谈?”宇文述道:“是随行小妾。”杨约道:“是扬州娶来的了?扬州女子,多长技艺。”宇文述道:“棋枰在此,与兄一局如何?”便以几上商鼎为彩。宇文述故意连输了几局,把珍玩输去强半。及酒至席上,陈设又都是三代古器,间着金杯玉爵。杨约道:“这些金酒器,一定也是扬州来的,我北边无此精工。”宇文述道:“兄若赏他,便以相送。”便叫“另具一桌盒与杨爷畅饮,这些玩器酒器,都送到杨爷宅中。”手下早已收拾送去了。杨约还再三谦让道:“这断不敢收,这是见财起意了,岂可无功食禄。”宇文述道:“杨兄,小弟向为总管武官,所得不勾馈送上司;及转寿州,止吃得一口水,如何有得送兄?这是晋王有求于兄,托弟转送。”杨约道:“若是兄之赐,已不敢当,若是晋王的,如何可受?”宇文述道:“这些须小物,何足希罕。小弟还送一场永远大富贵与贤昆玉。”杨约道:“比如小弟,果不可言富贵;若说家兄,他富贵已极,何劳人送?”宇文述笑道:“兄家富贵,可云盛不可云永。兄知东宫以所欲不行,切齿于令兄乎?他一旦得志,至亲自有云定兴等,宫僚自有唐令则等,能专有令兄乎?况权召嫉、势召谮,今之屈首居昆季下者,安知他日不危昆季思踞其上也。今幸太子失德,晋王素溺爱于中宫,主上又有废立之心,兄昆季能赞成之,则援立之功,晋王当铭于骨髓。这才算永远悠久的富贵。是去累卵之危,成泰山之安,兄以为何如?”杨约点头道:“兄言良是;只是废立大事,容与家兄图之。”两人痛饮,至夜而散。
二五方成耦,中宫有骊姬。
势看具集菀,鹤禁顺生危。
次日,宇文述又打听得东宫有个幸臣姬威,与宇文述友人段达相厚。宇文述便持金宝,托段达贿赂姬威,伺太子动静。又授段达密计道:“临期如此如此。”且许他日后富贵。段达应允,为他留心。及至晋王将要回任扬州,又依了宇文述计较,去辞皇后,伏地流涕道:“臣性愚下,不知何罪,失爱东宫,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谗生投杼,酖遇杯酌,是用忧惶,不知终得侍娘娘否?”言罢呜咽失声。皇后果然大怒。安慰一番,叫他“非密诏不可进京,不得轻过东宫。停数月我自有主意。”晋王含泪而出。宇文述这三计早已成了。
柳迎征骑邗沟近,日掩惊尘帝里遥。
大鸟已看成六翮,一飞直欲薄云霄。
一废一兴,自有天数。这杨约得了晋王贿赂,要为他转移杨素,每值相见,故作愁态。一日杨素问他因甚怏怏?杨约道:“前日兄长外转,东宫卫率苏孝慈,似乎过执。闻太子道:‘会须杀此老贼,’老贼非兄而谁?愁兄白首履此危机。”杨素笑道:“太子亦无如我何。”杨约道:“这却不然。太子乃将来人主,将来家族所系,岂可不深虑。”杨素道:“据你意,还是谢位避他,改心顺他?”杨约道:“避位失势,纵顺他也不能释怨,只有废得他,更立一人,不惟免患,还有大功。”杨素抚掌道:“不料你有这智谋,出我意外。”杨约道:“这还在速,若还迟疑,一旦太子用事,祸无日矣!”杨素道:“我知道,还须皇后为内主。”
杨素知隋主最惧内,最听妇人言的。每每乘内宴时,称扬晋王贤孝,挑拨独孤皇后。妇人心肠褊窄浅露,便把晋王好、太子歹,一齐搬将出来。杨素又加上些冷言热语。独孤知他是外庭最信任的,便托他赞成废立,暗地将金宝送来嘱他。杨素初时还望皇后助他,这时皇后反要他相帮,知事必成,于是不时在隋主前道太子些过失。日前宦官宫妾在隋主前搬斗是非,隋主还在疑信间;这番是杨素的言语,越发信了。弄得他父子之间百般猜忌。况且隋主素性多疑,遂在玄武门到至德门,添设内官,伺察东宫动静。明日将东宫宿卫的精勇,不时调出,还有时不解衣卧,以防不测。一个太子没甚区处,不在深宫广厦锦衾象床中安身,却造卑陋的房屋,布衣草褥,求免灾祸。
恨是谗言造祸基,无端父子起差池。
东都族灭杨玄感,少泄东宫无限悲。
积毁成山,三人成虎。到开皇三年十月,一旦隋主御殿,将东宫官唐令则一干拿送大理,着杨约勘问。自古没的做不得有。杨素等妆点出太子许多悖逆言语,都是些无稽之谈,没有指实,不可锻炼成狱。却又是宇文述豫先造下的秘计,着段达恐吓姬威道:“东宫悖逆,皇上已知道了。你作速出首,不唯免罪,还有大富贵。”这姬威便做了一个首人,出了一张首状,说:“太子叫师姥卜吉凶,道至尊忌在十八年,此期促矣。”这也不知有无,却将来认作悖逆的事实。又说:“东宫养马一千匹,扭做了谋反的兵器。”大凡失爱于父,内有母亲弟兄救解,外有大臣谏诤。太子没了这两件,如何能挽回?
十月间隋主御武德殿,自己着了戎服,殿前排列兵仗,召太子父子跪在殿庭,宣诏废太子,并他男女都为庶人。太子只得在殿下再拜道:“臣当伏尸都市,为将来戒鉴,幸蒙哀怜,得全性命。”说了痛哭,还舞蹈而去。其子长宁王俨,上疏求宿卫。隋主也有怜悯之意,却又为杨素阻住。东宫各官唐令则、邹文腾等数十人,俱各处斩。还有一个五原公元□,直谏隋主信谗,也为杨素诬入逆党斩首。一个文林郎杨孝政上书道:“太子为小人所误,只宜训诲,不当废黜。”隋主大怒,鞭挞其胸。所以举朝俱怜太子以小过被废,诸臣以小失被刑,都不敢形之言语。杨素方自快他的功名可以长久。
富贵荣华瞬息空,妄贪身后宠无穷。
几腔热血平芜里,却与酿成定策功。
只有一个不怕事的李渊,上疏道:“太子失德,既经废黜。但不可任天下之重,或可为一国之君。且其子姓均属天潢,乞加轸恤。”隋主虽不见听,特旨给五品食料,养故太子于内史省。
到了十一月,竟立晋王为太子,以宇文述为东宫左卫率。这日天下地震,覆灭之征早已见了。
商受何如微子贤,立妻之子误承乾。
比干当日言如听,殷祚应过六百年。
晋王既立,请东宫官属,不得称臣。又请移故太子囚于东宫,庶得监视以免不测。太子勇不甘,常常扒在树上叫喊,要得隋主召问,伸己冤情。又被杨素道是疯颠,隋主置之不理。还有一个太子之弟蜀王秀,因见晋王与杨素诬陷太子,心中不平,扬言要与他伸理。仁寿三年十二月,又被他两人设计,埋两个木偶人在华山,身上写杨坚、杨谅名字,反缚钉心。诬奏道:“是蜀王做造压胜。”也将来废了。以此臣僚不愤,走出一个大理卿梁毗,抗表劾杨素道:“太子与蜀王被废之日,扬眉奋肘,利国家有事。”又被他诬奏囚禁,直至庭鞠释放。一个贝州长史裴肃上书道:“二庶人得罪已久,宁无革心?愿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容封小国,观其所为,若能迁善,渐更增益。”可可两个人都是李渊亲故。太子大恼,忙召左卫率宇文述、左庶子张衡计议,道:“这明是李渊那厮,知我为斩张丽华恨他,他所以怕我日后为君,故行挠我。只看他的奏疏与裴肃巧巧相同,必须除却此贼,我的东宫安稳,你们的富贵可保。”宇文述道:“太子若早说要处李渊,可也把他嵌入两个庶人党中,少他不得一个族灭,如今圣上久知他忠直,一时恐动摇他不得。”张衡道:“这却何难!主上素性猜嫌,尝梦洪水淹没都城,心中不悦。前日郕公李浑之子洪儿,圣上疑他名应图谶,叫他自行杀害。今日下官学北齐祖珽杀斛律光故事,布散谣言,浑、渊都从水,未免不动疑,恐难免破家杀身之害。”太子点头称妙。
谋奸阴似蜮,暗里欲飞沙。
世乱忠贞厄,无端履祸芽。
张衡出来暗布流言,起初是乡村乱说,后来街市喧传。先止是小儿胡言,渐至大人传播。都道:“桃李子,有天下。”又道是:“杨氏灭,李氏兴。”街坊上不知是哪里起的。巡捕官禁约不住,渐渐的传入禁中。晋王故意启奏道:“里巷妖言不祥,乞行禁止。”隋主听了,甚是不悦。连李渊也担了一身干系,坐立不安。但隋主已是先有疑在心了,只思量那李浑身上。其时便有那逢迎陷人的小人中郎将裴仁基,上前道:“李浑因姓应图谶,图谋不轨。”圣旨发将下来勘问,自有一班附和的人。可怜把郕公李浑,强做了谋逆,一门三十二口,尽付市曹。
诚民修德可祈天,信谶淫刑总枉然。
晋酖牛金秦御虏,山河谁解暗中迁。
李渊却因此略放了心。那张衡用计更狠,又贿赂一个隋主听信的方士安伽陀道:“李氏当为天子。”劝隋主尽杀天下姓李的。亏得尚书右丞高颎奏道:“这谣言有无关系的,有有关系的。有真的,有假的。无关系的,‘天将雨,商羊起舞’是了。有关系的,‘檿弧箕服,实亡周国’是了。真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楚霸王果亡了秦,是了。有假的:‘高山不推自倒,明月不扶自举。’祖%伪造害了斛律光,遂至亡齐,是了。更有信谣言的秦始皇,亡秦者胡’,不知却是胡亥。晋宣帝‘牛易马’,却是小吏牛与’’王妃私通生晋元帝。天道隐微,难以意测。且要挽回天意,还在修德,不在用刑,反致人心动摇。圣上有疑,将一应姓李的,不得在朝,不得管兵用事便了。”此时蒲山公子李密位为千牛,隋主道瞻视非常,心也疑他。他却与杨素厚,杨素要保全李密,遂赞高颎之言,暗令李密辞了官。其时在朝姓李的多有乞归田的,乞解兵柄的。李渊也趁这个势,乞归太原养病。圣旨准行,还令他为太原府通守节制西京。这高颎一疏,单救了李渊,也只是个王者不死。
猛虎方逃押,饥鹰得解绦。
惊心辞凤阙,匿迹向林皐。
此时是仁寿三年七月了。太子闻得李渊解任,对宇文述道:“张麻子这计极妙。只是枉害了李浑,反替这厮料保全身家回去。”宇文述道:“太子若饶得过这厮罢了;若放他不下,下官一计,要杀李渊,便杀李渊,要杀他全家,便是他全家。”太子笑道:“早有此计,却不消费这许多心,又枉害了人。”宇文述道:“这计只是如今可行。”因附太子耳边说了几句。太子拊掌道:“妙计!事成将他女口囊橐,尽以赐卿。只是他也是员战将,未易剪除。”宇文述道:“以下官之计,定不辱命。纵使不能尽结果他,也叫他吃此一吓,再不思量出来做官了。”两人定下计策,要害李渊,不知性命如何?
正谏易媒祸,奸谋喜杀人。
网罗张西地,何处脱惊鳞。
总评:
疑心最是害事。不疑,邪言便无所乘。太子勇、李浑,岂止一时臣子之冤!
第三回 齐州城豪杰奋身 楂树岗唐公遇盗
诗曰:
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匣底□锋悲自扃,水中清影倩谁磨。
华阴赤土难相值,祗伴高人客舍歌。
这首诗名为《宝剑篇》,单说贤才埋没,拂拭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英雄,谁人鉴赏?也只得混迹尘埃,待时而动了。况且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亡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惟在沙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无心遇合处救他的阽危。
这英雄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乃祖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生他时,秦旭道:“如今齐国南逼陈朝,西连周国,兵争不已。要使我祖孙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个乳名,叫做太平郎。
却说太平郎方才三岁时,齐主差秦彝领兵把守齐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护驾在晋阳。不意齐主任用非人,政残民畔。周主出兵伐齐,齐兵大破。齐主逃向齐州,留安德高延宗把守晋阳。相持许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死节。
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
吞胡空有恨,厉鬼誓犹存。
及至齐主到齐州,惧周兵日逼,着丞相高阿那肱协同秦彝坚守,自己驾幸青州。不数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开门投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单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劳,且宜坚拒以挫敌锋。丞相国之大臣,岂可辄生二志。”那肱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之来,势如破竹,并州、邺下,多少坚城不能持久,况此一壁。我受国厚恩,尚且从权,将军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国家。”分付部下把守城门,自己入见夫人道:“主上差高丞相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势必败矣。我誓以死守,图见先人于地下。秦氏一脉,托于你。”说未完,外边报道:“高丞相已开关放周兵了。”秦彝忙提浑铁枪赶出来,只见周兵似河决一般涌来。秦领军虽有数百精锐,如何当抵得住?杀得血透重袍,疮痍遍体,部下十不存一。秦领军大叫一声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复杀数人,自刎而死。
重关百二片时隤,血战将军志不灰。
城郭可倾心愈动,化云飞上白云堆。
此时宁夫人收拾了些家资,逃出官衙,乱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惊散,领了这太平郎正没摆划,转到一条僻静小巷。家家俱是关着,听得一家有小儿哭声,知道有人在内,只得扣门。却是一个妇人,和一个两三岁小孩子在内。说起是个寡妇,姓程,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别无他人,就借他家权住。乱定了,将出些随身金宝腾换,在程家对近一条小巷道,觅下一所宅子,两家通家往来。此时齐国沦亡,齐国死节之臣,谁来旌表?也只得混在齐民之中。且喜两家生的孩子,却是一对顽皮。到十二三岁时,便会打断街闹断巷生事。到后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斑鸠店旧居。宁夫人自与叔宝住在历城。
这秦琼长大,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最懒读书,只好轮枪弄棍,厮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抱不平,与人出力,便死不顾。宁夫人常常泣对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禁你;但不可做轻生负气的事,好奉养老身,接续秦家血脉。”故此秦琼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拟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虽丧乱之余,家中尚有资蓄,得以散财结客,济弱扶危。初时交结附近的豪侠,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王伯当,还有一个开鞭杖行贾润甫。时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讲些兵法。还有过往好汉,遇着,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味把这两个铜钱结识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尊重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压伏人,人又笑他是鲁夫,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琼若论他本领,使得枪射得箭,还有一庄独脚武艺:他祖传有两条流金熟铜简,称来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来,初时两条怪蟒翻波,后来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若论他交结,莫说他怜悯着失路英雄,交结是一时豪杰,只他母亲宁夫人,他娘子张氏,也都有截发留宾,剉荐喂马的气概。故此江北地方,说一个秦琼的武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
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
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近来齐鲁地面凶荒,贼盗生发,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几个了得的人,在本郡缉捕。小弟说及哥哥,道哥哥武艺绝人,英雄盖世,情愿让哥哥做都头,小弟作副。刺史欣然,着小弟请哥哥出去。”秦琼道:“兄弟,一身不属官为贵。我累代将家,若得志为国家提一枝兵马斩将骞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可以供养老母,抚育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村酒雏鸡,尽可与知己谈笑。一段雄心没按捺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头向这些赃官府下听他指挥?拿得贼,是他的功;起来赃,是他的钱。还又咱们费尽心力,拿着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去,还道咱们诬盗。若要咱和同水密,扳害良民,满他饭碗,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甚么?咱不去!”樊虎道:“哥!官从小大来,功从细积起。当初韩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会拈这枝笔,去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过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门荫,只有这一刀一枪事业,可以做些营生,还是去做的是。”
惭无彩笔夜生花,恃有横戈可起家。
璞隐荆山人莫识,利锥须自出囊纱。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终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做得些事出来也好。我听得你家公公也是东宫卫士出身,你也不可胶执了。”秦琼是个孝顺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语。
次日两个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
轩轩云霞气色,凛凛霜雪威稜。熊腰虎背势嶙嶒,燕颔虎头雄俊。 声动三春雷震,髯飘五柳风生。双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关圣。
刘刺史道:“你是秦琼么?你这职事,也要论功序补。如今樊虎情愿让你,想你也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须是用心干办。”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哥!齐州地面,贼盗都是响马,全要在脚力可以追赶,这须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贾润甫家看。”
次日秦琼袖了银子,同樊虎到城西,却值贾润甫在家,相见了。樊虎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的都头,特来寻付脚力。”贾润甫对叔宝道:“恭喜!兄补这职事,是个扯钱庄儿,也是个干系堆儿。只恐怕捉生替死,诬盗扳赃,这些勾当,叔宝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个铜斗般家私。”叔宝道:“这亏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马么?”贾润甫道:“日昨正到了些。”两个携手到后槽,只见青骢紫骝、赤免乌骓、黄骠白骥;斑的五花虬、长的一丈乌;嘶的、跳的、伏的、骧的、吃草的、咬蚤的,云锦似一片,哪一匹不:
竹披耳峻,风入蹄轻。
死生堪托,万里横行。
那樊虎看了这些,只拣高大肥壮的,道这匹好,那匹好,拣定一匹枣骝。叔宝却拣定一匹黄骠。润甫道:“且试二兄的眼力。”牵出后槽,樊虎便跳上枣骝,叔宝跳上黄骠,一辔头放开,烟也似去了。那枣骝去势极猛,黄骠似不经意的。及到回来,枣骝觉钝了些,脚下有尘,黄骠快,脚下无尘,且又驯良。贾润甫道:“原是黄骠好。”叔宝就买黄骠。贩子要一百两,叔宝还了七十两,贾润甫主张是八十两。贩子不肯。润甫把自己用钱贴去,方买得成。立了契,同在贾润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后甚是亏这黄骠马的力。
一日忽然发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财的强盗,律该充军,要发往平阳潞州着伍。这刘刺史恐有失误,差着樊虎与叔宝二人,分头管解。樊虎往泽州,叔宝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进发。叔宝只得装束行李,拜辞母亲妻子,同樊虎先往长安,兵部挂了号,然后往山西。
游子天涯路,高堂万里心。
临行频把袂,鱼雁莫浮沉。
不说叔宝解军之事。再说那李渊见准了这道本,着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是得了一道赦书,急忙叫收拾起身。先发放门下一干人。这日月台丹墀仪门外,若大若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挤将出来。唐公坐在滴水檐前,看着这些手下人,怜惜他效劳日久,十分动念,目中垂泪道:“我实指望长安做官,扶持你们终身遭际;不料逼于民谣,挂冠回去。众人在我门下的,都不要随我去了。”唐公平昔待人有恩,众人一闻此言,放声大哭。唐公见他们哭得苦楚,眼泪越发滚出来,将袖拂面,忍泪道:“你们不必啼哭,难道我今日不做官,将你这些众人赶逐去不成!我有两说在此:有领我田畴耕种的,有店房生意客身的,有在我门下效劳得一官半职的,有长安脚下有什么亲故的,这几项人,都不要随我去了;若没有田畴耕种、店房生理,长安中又举目无亲,这种人留在京中也没有用处,都跟我到太原去,将高就低,也还过了日子。”这些手下人内,有情愿跟去的,即忙答应道:“小的们愿随老爷去。”人多得紧,到底不知是那个肯去,那个去不得。唐公毕竟有经纬,分付下边众人:“与我分做两班,太原去的在东边丹墀,长安住的在西边丹墀。分定立了,我还有话。”唐公口里分付,心中暗想道:“情愿去的毕竟不多。”谁料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愿跟归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还复转到东边去。一立立开,东西两丹墀,约莫各有一半。那些众人在下边,纷纷私议。在长安住下的,舍不得老爷知遇之恩,要去时,奈长安城中沾亲带故,大小有前程羁绊,生意牵缠,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样手下人,那西边人羡东边人,好象即刻登仙的一般。唐公问“西丹墀都是长安住下的了么?”有几员官上来禀谢道:“小人蒙老爷抬举,也有金带前程。”有几个道:“小人领老爷钱本房屋。”有几个禀道:“小的领老爷田畴耕种,这项钱粮花利,每年赍解到老爷府中公用。”唐公听毕,分付把卷箱抬出来,不拘男妇老幼,有一名人,与他绵布二匹,银子一锭。赏毕,又分付道:“我不在长安为官,你众人越该收敛形迹,守我法度,都要留心,切记。”众人叩头去了。唐公又向东边的道:“你们这干是随去的了么?”众人都上前道:“小的们妻孥几辈了,情愿跟随老爷太原去。”唐公分付:“开一个花名簿,给与行粮银两,不许一路骚扰。经过地方,细微物件,都要平买平卖,强取民间分文,责究不恕。”分付了,退入后堂少息。
只见夫人窦氏向前道:“今日得回故里,甚是好事。只是妾身怀六甲,此去陆路,不胜车马劳顿。况分娩将及,不若且俄延半月起程。”李渊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谤,要尽杀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龙潭。今幸得请,死还向故乡死,你不晓得李浑么?他全家要望回去是登天了。”窦夫人嘿嘿无言,自行准备行李。李渊一面辞了同僚亲故,一面辞了朝,自与窦夫人、一个十六岁千金小姐坐了软舆,族弟道宗与长子建成骑了马,随从了四十余个彪形虎体的家丁,都是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簇拥了出离长安。
回首长安日远,惊心客路云横。
渺渺尘随征骑,飘飘风弄行旌。
此时仲秋天气,唐公趁晴霁出门得早,送的也不多,止有几个相知郊饯。唐公也不敢道及国家之事,略致感谢之意,便作别起程。
人轻马快,一走早已离京二十余里。人烟稀少,忽见前面陡起一岗,簇着黑丛丛许多树木,颇是险恶。
高岗连野起,古木带云阴。
红绣天孙锦,黄飘佛国金。
林深鸟自乐,风紧叶常吟。
萧瑟生秋意,征人恐不禁。
这地名叫做楂树岗。唐公夫妇坐着轿,行得缓。三四十家丁,慢带马,前后左右,不敢轻离。只有道宗与建成赶着几个前站家丁,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金冠、红锦袍;道宗是绿札巾,面前绣着一朵大牡丹花,玄)袍,肩上缠有一条大剥古龙,金鹘兔带,粉底皂靴。走一个落山健,赶入林子里来。若是没有这两个先来,唐公家眷一齐进到林子内,一来不曾准备,二来一边要顾行李,一边要顾家眷,也不能两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计。喜是这几个先来,打着马儿正走,这边宇文述差遣扮作响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远远望见一行人入林:一个蟒衣,是个官员模样,一个小哥儿,也是公子模样。断然道是唐公家眷,发一声喊抢将出来。都是白布盘头,粉墨涂脸,人强马壮,持著长枪大刀,口里乱吆喝道:“拿买路钱来!拿买路钱来!”建成见了,吃了一吓,跌转马便跑。道宗虽然吃了一惊,还胆大,便骂道:“这厮吃了大虫心,狮子胆来哩!是罐子也有两个耳朵,不知道洒家是陇西李府里,来阻截道路么?”说罢,拔出腰刀便砍。这几个家丁是短刀相帮,这边建成唬得抱了鞍桥,凭着这马倒跑回来。见了唐公轿子,忙道:“不好……不好了!前面强盗把叔爷围在林子里面了。”
喜是翻身离虎穴,谁知失足入龙潭。
唐公听了道:“怎辇毂之下,也有强盗!”便跳下轿来,分付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应,一半可护着家眷车辆,退到后面有人烟处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换了扎巾,脱去行衣,换一件箭袖的纻袄,左插弓,右带箭,手中提了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了白龙马,带领二十余个家丁,也赶进林子里来。早望见四五十强人,都执器械,围住着道宗。道宗与家丁们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敌不来。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伤了自己人,便纵一纵马,赶上前来,大喝一声道:“何处强人!不知死活,敢来拦截我官员过往么?”这一喝,这干强人也吃一惊,一闪向两下一分,被唐公带领家丁直冲了进来,与道宗合做一处。这些强人看有后兵接应,初时也觉惊心,及至来不过二十余人,还欺他人少。况且来时,原是要害唐公,怎见了唐公,反行退去?仍旧拈枪弄棒的,团团围将拢来,把唐公并家丁围在垓心。不知唐公也能挣得出这重围么?
九里山前列阵图,征尘荡漾目模糊。
项王有力能扛鼎,得脱乌江厄也无。
总评:
旧本有太子自扮盗魁,阻劫唐公,为唐公所识。小说亦无不可。予以为如此衅隙,歇后十三年,君臣何以为面目?故更之。
第四回 秦叔宝途次救唐公 窦夫人寺中生世子
词曰:
天地无心,男儿有意。壮怀欲补乾坤陂。鹰□何事奋云霄,鸾凰垂翅荆榛里。情脉脉,恨悠悠,发双指。 热心肯为艰危止,微躯拚为他人死。横尸何惜咸阳市。解纷岂博世间名,不平聊雪胸中事。愤方休,气方消,心方已。右调《千秋岁引》
天地间死生利害,莫非天数。只是天有理而无形,雷电之怒,也有一时来不及的,不得不借一个补天的手段,代天济弱扶危。唐公初时也只道是寻常寇盗,见他到来,自然惊散。不料这些都是宇文述遣的东宫卫士,都是挑选来的精勇。且寻常盗贼,不得手便可漫散。这干人遵了宇文述分付,不杀得唐公并他家眷,仔么回话。所以都拚命来杀。况是他的人,比唐公家丁多了一倍,一个圈,把唐公与众家丁圈在里边,直杀得:
四野愁云跌宕,满空冷雾飘扬。扑通通鼓炮驱雷,明晃晃枪刀簇浪。将对将如天神地鬼争功,马邀马似海兽山彪夺食。骑着的紫叱拨、五花騮、银獬豸、火龙驹、绿离騘、流金騧、照夜白、玉騊駼、蒲梢马、的卢马,匹匹是如龙骄骑,飞兔神驹。白色的,浪瀼万朵梨花;赤色的,霞卷千圈杏蕊;青色的,晓雾连山;黄色的,浮云闪日。舞著的松纹刀、桑门剑、火尖枪、方天戟、五明铲、宣花斧、碜金锤、必彦挝、流金挡、倒马毒,件件是凌霜利刀。赛雪新锋,飘飘絮舞万点。枪尖滚滚,杨花一团刀影。虹飞电闪,剑戟横空。月转星奔,戈予耀目。何殊海覆天翻,成个你赢我负。
战勾一个时辰,日已沉西。唐公一心念着家眷,要杀出围来。杀到东,这干强盗便卷到东来;杀到西,这干强盗便拥到西来。虽不被伤,却也不得脱身。留下家丁又以家眷为重,不敢轻易来接应,这唐公早已在危急的时节了。
睢水寒波咽不流,惊尘遥接阵云愁。
若非天意兴炎汉,怎免南冠作楚囚。
也是数该有救。秦叔宝与樊建威,自长安解军,挂号出来也到临潼山下。听得林中喊杀连天,便跳上高岗一望,见五七十强盗,围住似一起官兵在内。叔宝对建威道:“可见天下大荒。山东河南,一望无际,盗贼生发,也便罢了;你看都门外不上数十里之地,怎容得响马猖獗。”樊建威指定唐公道:“那一簇困在当中的,不是响马,是捕盗官兵。众寡不敌,被他围在此处,看他势也狼狈了。兄在山东六府,称扬你是赛专诸,难道只在本地方报不平!今路见不平之事,如何看得过?兄仗平生本领,助他一阵,也见得兄是豪杰大丈夫。”叔宝道:“贤弟!我倒有此意,但恐你不肯成全我这件事。”樊虎道:“小弟撺掇兄去,怎么又不成全?”叔宝道:“贤弟既如此,你把这几名军犯,先下山去,赶到关外寻下处等我。”樊虎道:“小弟在此,还可帮扶,兄长怎倒教小弟先去?”叔宝道:“小弟一身,尽够开除这伙盗贼。你在此帮扶,这几名军犯谁人管领?”樊虎道:“这等仁兄保重。”他领了这几个军犯先去了。
叔宝按一按范阳毡笠,扣紧了铤带,提着金简,跨上黄骠马,借山势冲将下来。
一似猛虎初离穴,咆哮百兽惊。
大喊一声道:“响马不要无礼,我来也!”只这一声,好似牙缝里迸出春雷,舌尖上震霹雳。只是人见他一人一骑,也不慌忙。就是唐公见了,也不信他济得事来。故此这干假强盗,还恋着唐公厮杀,眼界中那有一个捕盗公人在黑珠子上!直待叔宝到了战场上,才有一两人来支架。战乏的人,遇了一个生力之人,人既凶勇,器械又重,才交手,早把两个打落马下。这番众强盗,发一声喊,只得丢了李渊,来战叔宝。这叔宝不慌不忙,舞起这两条简来。
单举处,一行白鹭;双呈时,两道飞泉。飘飘密雪向空旋,凛凛寒涛风卷。 马到也强徒辟易,简来也山岳皆骞战酣尘雾欲遮天。蛟龙离陷阱,狐兔遁荒阡。
前时这干强徒倚着人多,把一个唐公,与这些家丁,逼来逼去,甚是威风。这番遇了秦叔宝,里外夹攻,杀得东躲西跑,南奔北窜。也有逃入深山里去的,也有闪在林子里的。唐公勒着马在空处,指挥家丁,助叔宝攻击。识势的走得快,逃了性命;不识势的,少不得折臂伤身。弄得这干人:
犹如落叶遭风卷,一似轻冰见日消。
早有一个着了简坠马的,被家丁一簇抓到唐公面前。唐公道:“你这厮!怎敢聚集狐群狗党,惊我过路官员?”这人战战兢兢道:“小人不是强盗,是东宫护卫,奉宇文爷将令,道爷与东宫爷有仇,叫小人们打劫爷。上命差遣,原不干小人们事。”唐公道:“我与东宫有何仇?你把来搪塞,希图脱死。本待砍你狗头,怜你也是贫民,出于无奈。饶你去罢。”这人得了命,飞奔而去。
看那壮士时,还在那厢,恶狠狠觅人厮杀,唐公道:“快去请那壮士来相见。”只见一个家丁一骑赶到,道:“家爷请相见。”叔宝道:“你家是谁?”家丁道:“是唐公李爷。”叔宝兜住马,正在踌躇,只见又是一个家丁赶到,道:“壮士快去,咱家爷必有重谢哩!”叔宝听得一个谢字,笑了一笑道:“咱也只是路见不平,也不为你家爷,也不图你家谢。”说罢,带转马向大道便走。
生平负侠气,排难不留名。
生死鸿毛似,千金一掷轻。
唐公见家丁请不壮士来,道:“这原该我去谢他?怎反去请他?这还是我不是了。”分付家丁:“你们且去趱家眷上来,我自赶上谢他罢。”忙忙带紧系缰,随叔宝后边赶来,道:“壮士请住,受我李渊一礼。”叔宝只是不理。唐公连叫几声,见他不肯住足,只得又道:“壮士!我全家受你再生之恩,便等我识一识姓名,以图报异日何妨!”此时已赶下有十余里。叔宝想:“樊建威在前,赶上时,少不得问出姓字,不如对他说了,省得他追赶。”只得回头道:“李爷不要追赶了,小人姓秦名琼便是。”连把手摆两摆,把马加上一鞭,箭也似一般去了。正是:
山色不刊传侠气,溪流不尽泻雄心。
功勋未得铭钟鼎,姓字居然照古今。
唐公欲待再追,故久马力已乏,又且一人一骑,在道儿上跑,倘有不尽余党,乘隙生变,那里更讨一个壮士出来?只得歇马。但是顺风加上马銮铃响,刚听得一个琼字,又把他摇手,错认作行五,生生地把一个琼五牢牢刻在心里。不知何日是报恩时节。
放马正要走回,却见尘头起外,一马飞来。唐公道:“不好了!这厮们又来了。且莫与他近前,看我手段。”轻拽雕弓,射一箭去,早见那人落马。再看尘头到处,正是自己家眷。唐公正在叙说得琼五救应杀散贼党,这真是大恩人,两两慰谕。只见几个脚夫,与村庄农夫,赶到唐公马前,哭哭啼啼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触犯老爷?被老爷射死。”唐公道:“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众人哭道:“适才拔下喉间箭,见有老爷名字。”唐公道:“哦,适才我与一干强盗相杀方散,恰遇着一人飞马而来,我道是响马余党,曾发一箭,不料就射死。是你主人,这也是我误伤。你主人叫甚名字?是何处人?”众人道:“小人主人,乃潞州二贤庄上人,姓单名道,表字雄忠。在长安贩缎,回来到此。”唐公道:“死者不能复生,叫我也无可奈何了。便到官司,也是误伤,不过与些埋葬。你家还有甚人?”众人道:“还有二员外单通,表字雄信。”唐公道:“这等你回家,对你主人道:‘我因剿盗,误伤你主人,实是错误。我如今与你银子五十两,你从厚棺敛,送回乡去。待我回籍时,还差官到潞州,登堂吊孝。’”安慰了一番。
自古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况在途路之中,众人只得隐忍,自行收拾。唐公说便如此说,却十分过意不去,心灰意懒,又与这干人说了半晌,却因此耽延,不得出关。
离长安六十里之地,没有驿递,只有一座大寺,叫名永福寺。唐公看家眷众多,非民间小户可留,只得差人到寺中说,要暂借安歇。本寺住持,名为五空,闻知,忙忙撞钟擂鼓,聚集众僧,出门外迎接。一边着行童打扫方丈,收拾厨房;一面着了袈裟,手执信香,率领合寺僧众,出寺迎接。唐公分付家眷车辆,暂停寺外。自先入寺来,但见:
千年坚固台基,万载峥嵘殿宇。山门左右,列风调雨顺四天王;佛殿居中,坐过去未来三大士。绮疏朱牖,雕刻成细巧葵榴;赤壁银墙,彩画就淡浓山水。观音堂内,古铜瓶插朵朵金莲;罗汉殿中,白玉盏盛莹莹净水。山猿献果,闻金经尽得超升;野鹿衔花,听法语脱离业障。金光万道侵云汉,瑞气千条锁太空。
诗曰:
佛殿龙宫碧玉幢,人间故号作清凉。
台前瑞结三千丈,室内常浮百万光。
劫火炼时难毁坏,罡风吹处更无伤。
自从开辟乾坤后,累劫常留在下方。
走至殿上,左右放下胡床,僧人参谒了。唐公着令引领家丁,向方丈相视,附近僧房俱着暂行移开,然后打发家眷进来,封锁了中门,自己在禅堂坐住。因想若是强人,既经挫折,不复敢来。恐果是东宫所遣,倘或不肯甘心,未免不至。故此分付家丁,内外巡哨,以防不虞。自己便服带剑,在灯下观书。
不知这干人在山林里抹去粉墨,改换装束,会得齐,傍晚进城,如何能复来?就是宇文述与太子,一计不成,已是乏趣。喜得李渊不知,不成笑话。况且这干人回话,说杀伤他多少家丁,杀得李渊如何狼狈。道:“把他奚落这一场,也可消恨。”把这事也竟丢开。但唐公是惊弓之鸟,犹自不敢放胆。坐到二更时候,欠伸之际,忽闻得异香扑鼻,忙看几前博山炉中,已烟消火冷,奇是始初,还觉得微有氤氲,到后越觉得满堂馥郁。着人去看佛殿上,回报炉中并不曾有香。唐公觉是奇异,步出天井,只见景星庆云,粲然于天,祥霞缭绕,瑞雾盘旋。在禅堂后面,原来是紫薇临凡,未离兜率,香气满天,已透出母胎来了。
正仰面观看时,忽守中门家丁报,夫人分娩二世子了。唐公忙着隔门传问安否时,回覆是:“因途中闻有强人阻截,不免惊心,后边因遇强人,分付退回有人烟处驻扎,行急了,不免又行震动,遂致分娩。喜得身子平安。”唐公放了心。捱到天明,唐公进殿,参礼如来。家丁都进禅堂,回风叩头问安。住持率僧人,具红手本贺喜。唐公道:“寄居分娩,污秽如来清净道场,罪归下官,何喜可贺。”随命家丁取银十两,给与住持,着多买沉香、速降诸香,各殿焚烧,解除血光污秽。又对住持道:“我本待即行起身,曾奈夫人初分娩,不耐途路辛苦。欲待借你寺中,再住几时何如?”住持禀道:“敝寺荒陋,不堪贵人居止,喜是宽敞,若老爷未行,不妨待夫人满月。”唐公道:“只恐取扰不当。”分付家丁,不得出外生事,及在寺骚扰。又对住持道:“我观此寺,虽然壮丽,但不免坍颓处多,我倒欲行整理。”住持道:“僧人亦有此意,但小修也得千金,重整不下万两,急切不得大施主,就是常蒙来往老爷写有缘薄,一时僧人不敢去催逼,以此不敢兴工。”唐公道:“我便做你个大施主,也不必你催逼,我一到太原,即着人送来。”随研香剂,饱掺霜毫。住持忙送上一个大红织金)丝面的册叶展开,唐公楷楷的写上一行,道:“信官李渊喜助银壹万两,重建永福寺,再塑合殿金身。”这些和尚,伸头一张,莫不咬指吐舌,在那边想:“不知是那一个买办物料,那个监工,少可有加一二头除。”有的道:“你看如今一厘不出的,偏会做缘首,整百什写下,那曾见拿一钱来。到兴建时,寻个护法,还要大块拱他,陪堂管家,都有需索,莫说一万,便拿这五百来,那个敢去催他找足?”胡猜了一会。次早寻了四盘香,请唐公各殿焚香。撞钟擂鼓,好不奉承,正是:
钱堪使鬼,膻可集蝇。
自此唐公,每日在寺中住坐,只待夫人满月启行。
第五回 柴公子舞剑得姻缘 秦解头领文吃担阁
诗曰:
沦落不须哀,才奇自有媒。
屏联孔雀侣,箫筑凤凰台。
种玉成佳偶,挑琴是异材。
雌雄终会合,龙剑跃波来。
世间遇合,极有机缘,故有意之希求,偏不如无心之契合。唐公是隋室虎臣,窦夫人乃周朝甥女。隋主篡周之时,夫人止得七岁,曾自投床下道:“恨不生为男子,救舅氏之难。”原是一对奇夫妇,定然产下英物。他生下一位小姐,年当十六岁,恰似三国孙权的妹子———刘玄德夫人———不好似弄线拈针,偏好似开弓舞剑。不好看些《烈女传》、《女孝经》,好看是《三略》、《六韬》、《孙吴兵法》。故此唐公夫妇也奇他,要为他得一良婿,就如当日窦夫人择婿,设一孔雀屏,私誓道:“射着眼珠便与他。”遂得了唐公。不比是平常嫁娶,只取门户相当,不论人材出众。以此在长安时,求者颇多,唐公都道他是庸流俗子,不轻应允,却也时时留心。
松柏成操冰玉姿,金闺有女恰当时。
鸾凰不入寻常队,肯逐长安轻薄儿。
此时在寺中,也念不及此,但只是终日闲坐,既没个正事关心,又没个寮友攀话,便是个道宗,说些家常话,也没得说了,甚是寂寞。况且是个尊官,一举一动,家丁便来伺候,和尚都来打听,甚是拘束。奈了两日奈不住,只得就僧寮香积,随喜一随喜,欲待看他僧人多少,房屋多少,禅规严不严,功课勤不勤的意思。不料篱笆槅扇缝中,不时有小沙弥,窥觑唐公举动。唐公才向回廓步去,早有一个不曾落发的小徒孙,簌的一响,在捷路上,密报与住持五空知道。五空轻步随着唐公后边,以备答问。转到厨房对面,有手下道人,大呼小叫。住持远远摇手。唐公行到一所在,问:“此处庭院委曲,廓庑洁净,是什么去处?”住持道:“这是小僧的房,敢请老爷进内献茶。”唐公见和尚曲致殷勤,不觉的步进僧舍,却不是僧人的卧房,乃一净室去处,窗明几净,果然一尘不染,万缘俱寂。五空献过了茶,推开槅子,紧对着舍利塔,光芒耀目,真乃奇观。复转身看屏门上,有一联对句:
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
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
侧边写着汾河柴绍薰沐手拜书
唐公见词气高朗,笔法雄劲,点头会心,问住持道:“这柴绍是什么人?”住持道:“是汾河县礼部柴爷的公子,表字嗣昌,在寺内看书,见僧人建得这两间小房,对着舍利塔,书此一联。小僧贴在屏门上,来往官府,多有称赞这对联的。”李公点头而去,对住持道:“长老且自便。”
唐公回到禅堂,是晚月明如昼。唐公又是有心事的人,停留在寺,原非得已,那里便肯安息?因步松阴,又到僧房,问住持曾睡也未曾?五空急趋应道:“老爷尚未安置,小僧焉敢就寝。”唐公道:“月色甚好,不忍辜负清光。”住持道:“寺傍有一条平冈,可以看月,请老爷一步何如?”唐公道:“这却甚妙。”僧人叫小厮掌灯前走。唐公笑道:“如此好月,有灯也没用处。”住持道:“怕竹径崎岖,不便行走。”唐公道:“我们为将出征,黑地里常行山径,这尺来多小路,便有花阴竹影,何须用灯。只长老引领,不必下人随从。”
璧月弄光华,庾公兴不赊。
轻风扇清影,欲逐竹阴斜。
住持奉命,引领唐公,不往日间献茶去处,出了旁边小门,打从竹径幽静所在,步上土冈。见一月当空,片云不染,殿角插天,搭影倒地。又见远山隐隐,野树濛濛,人声皆空,村犬交吠,点缀着一派夜景。唐公观看一会,正欲下冈,只见竹林对过,灯火微红,有吟诵之声。唐公问道:“长老诵晚功课么?”住持道:“因夫人分娩,恐贵体虚弱,传香与徒子法孙,暂停早晚功课。”唐公道:“这声音处,却是何人?念些什么?”住持道:“这就是柴公子看书之所,老爷日间所见的对联,就是他写的。”唐公又听声音洪亮,携了住持的手,轻轻举步,直到读书之所,窗隙中窥视。只见灯下坐着一个美少年,面如傅粉,唇若涂,,横宝剑于文几,琅琅念诵,却不是孔孟儒书,乃是孙吴兵法。念罢拔剑起舞,有旁若无人之状。
一片英雄气,幽居欲问谁?
青萍是知己,弹铗寄离奇。
唐公回身下阶,暗喜道:“时平尚文,世乱用武。当此世界,念这几句诗云子曰,当得甚事。必如这等兼才,上马击贼,下马草露布,方雅称吾女,且我有缓急,亦可相助。”走过庭廊,随对住持道:“吾观此子,一貌非凡,他日必有大就。我有一女,岁已及笄,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欲烦长老权为媒妁,与此子结二姓之好。”住持恭身答道:“老爷分付,僧人当执伐柯之斧,明早请柴公子来见老爷。老爷看他谈吐,尽有异人处。”唐公道:“这却极妙。”唐公回到禅堂,僧亦辞别回去。
明日侵晨,五空和尚有事在心,急忙爬起,洗面披衣,步到柴嗣昌书房里来。公子道:“长老连日少会了。”住持道:“小僧连日陪侍唐公李老爷,疏失了公子。”柴公子道:“李公到此何事?”住持道:“李老爷奉圣旨,钦赐驰驿回乡。十五日到寺,因夫人分娩在方丈,故此暂时住下,候夫人身体康健,才好起马。”公子道:“我闻唐公素有贤名,为人果是如何?”住持道:“我贫僧见千见万,再不见李老爷这样好人,因夫人生产在此,血光触污净地,先发十两银子,分付买香,各殿焚烧。又取缘簿,施银万两,重建寺院,再整山门。昨日午间,到小僧净室献茶,见璧间有相公所书对联,赞不绝口。晚间同小僧步月,听得相公读书,直到窗外看相公一会。”公子道:“什么时候了?”住持道:“是公子看书将罢,拔剑起舞的时节。”公子道:“那时有一更了?”住持道:“那时有一鼓了。”公子道:“李公说什么来?”住持道:“小僧特来报喜。”公子道:“什么喜事?”住持道:“李老爷有郡主,端重寡言,未得佳婿,故小僧执伐柯之斧,情愿与公子谐二姓之好。”公子笑道:“也不敢希慕此事;但我久仰李将军高名,若在门下,却也得时时亲近请教,必有所益,也是美事。”住持道:“如今李老爷急欲得公子一见,就请到佛殿上,见他一面,何如?”公子道:“他是个大人长者,怎好轻率求见,明日备一副贽礼,才好进拜。”住持道:“他渴慕相公,不消贽礼,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公子道:“既如此,我就同你去。”公子换了大衣,住持引到佛殿,果然好一个郎君:
眉飘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胆悬,齿如贝列。神爽朗冰心玉骨,气轩昂虎步龙行。锋藏锷敛,真未遇之公卿;善武能文,乃将来之英俊。
唐公要待以宾礼,柴嗣昌再三谦让,师生礼坐了。唐公叩他家世,叙些寒温。嗣昌娓娓清谈,如声赴响。唐公见了,不胜欣喜,留茶而出,遂至方丈,与夫人说知。另择吉日,转金币,娉他为婿。喜得柴嗣昌父母早亡,将家园交与得力家人,就随唐公回至太原就亲。后来唐公起兵取长安时,有娘子军一枝,便是柴绍夫妻两个人马,早已从今日打点下了。
云簇蛟龙远奋扬,风资虎豹啸林廊。
天为唐家开帝业,故教豪俊作东床。
不题唐公回至太原,却说叔宝自十五日就出关赶到樊建威下处,建威就问抱不平的事,却如何结局了。叔宝一一回答了。虎不胜惊愕。次日早饭过,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带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虎投泽州,秦叔宝进潞州。到州前见公文下处,门首有系马桩,拴了坐下黄骠马,将两名人犯带进店来。主人接住叔宝道:“主人家,这两名人犯,是我解来的,有谨慎的去处,替我关锁好了。”店主答道:“爷若有紧要事分付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宝堂前坐下,分付店主:“着人将马上行李搬将进来。马拆鞍辔,不要揭去那软替。走热了的马,带了槽头去吃些细料。干净些的客房,出一间与我住下。”店主摊浪道:“老爹!这几间房,只有一间是小的的门面,容易不开,只等下县的官员,府中公干,才开这房与他居住,爷要洁净,开上房与爷安息罢。”叔宝笑道:“这等我也占些福荫了。”主人掌灯火,搬行李进房,摆下茶汤酒饭。主人尽殷勤之礼,立在膝傍斟酒,笑堆满面:“请问相公爷高姓?小的好写帐。”叔宝道:“你问我么?我姓秦,山东济南府公干,到你府里投文。主人你姓什么?”主人道:“秦爷你不曾见我小店门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贱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宝道:“我与你宾主之间,也不好叫你的名讳。”店主笑道:“往来老爹们,把我示字,颠倒过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宝道:“这也是通套的话儿,但是开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罢。我问你:蔡太爷领文投文,有几日担阁?”小二道:“秦爷,没有担阁,我们这里蔡太爷,是一个才子,明日早堂投交,后日早堂就领文,爷在小店,止有两日停留。怕秦爷要拜望朋友,或是买些什物土仪人事,这便是私事担阁,与衙门没有相干。”叔宝问了这些细底,吃过了晚饭,走堂的把家伙收拾出去了,叔宝闭门睡了。
明日绝早起来,梳头洗面,栊发裹巾,收拾文书,到府前把来文挂号。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带见。吏书把文书拆于公座上,蔡刺史看了来文,分付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户领刑具,于明日早堂候领回批。蔡刺史将两名人犯,发营伍中讨收管,附册籍内,以备稽查。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宝领刑具,到下处吃饭,往街坊宫观寺院,顽了一日。
十八日侵晨,到州中来领文。日上三竿,巳牌时候,衙门还不开门,出入并无一人。州对过是个大酒肆,昨日何等热闹,今日连酒店都关了。吊闼板不曾挂起,门却还半开在那里。叔宝进店,见柜栏里面有几个少年人裸形顽耍。叔宝举手问道:“列位老哥,蔡太爷怎么这早晚不坐堂?”内中有一少年答道:“兄不是我们潞州声口?”叔宝道:“小可是山东公干来的。”少年道:“兄这等不知,太爷公干出去了。”叔宝道:“那里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叔宝道:“为什么事到太原去?”少年道:“为唐国公李老爷奉圣恩钦赐驰驿还乡,做河北道行台节制河北州县,太原有文书,知会属下府州县道首领官员。太爷三更天闻报,公出太原去贺李老爷了。”叔宝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临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爷了。”再问老兄,太爷几时才得回来?”少年道:“还早。李老爷是个仁厚的勋爵,大小官员去贺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爷们,遇在一处,还要会酒,路程又远,多则二十日,少要半个月才得回来。”叔宝得了这个信,再不必问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着太守回来。出外的人,下处就是家里一般。日间无事,只苦吃饭而已。但叔宝是山东豪杰,顿餐斗米,饭店上能得多少钱粮与他吃。一连十日,把王小二一付本钱,都吃在秦琼肚里了。
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处。官不在家,没人来往,招牌灯笼都不挂出去。王小二在家中与妻计较道:“娘子!秦客人是个退财白虎星,自从他进门,一个官就出门去了,几两银子本钱,都葬在他肚皮里了。昨日回家来,吃些中饭,菜蔬不中用,就捶盘掷盏起来。我要开口问他,取几两银子,你又常时埋怨我不会说话,把客人都恶失到别人家去了。如今倒是你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女人家的说话,就重此他也担带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贤能,对丈夫道:“你不要开口。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看秦爷也不是少饭钱的人,是我们潞州人或者少得银子,他是山东人,等官回来,领了批回,少不得算还你店帐。”
又捱了两日,难过了,王小二只得自家开口。正值秦叔宝来家吃中饭,小二不摆饭,自己送一钟暖茶到房内,走出门外来,傍着窗边,对秦琼陪笑道:“小的有句话说,怕秦爷见怪。”叔宝道:“我与你宾主之间,一句话怎么就怪起来。”小二道:“连日店中,没有生意,本钱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儿用用,不知使得他使不得。”叔宝道:“这是正理,怎么要你这等虚心下气,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银子与你,你却那里有这长本钱,供给得我来。你跟我进房去,取银子与你。”王小二连声答应,欢天喜地做两步走进房里。叔宝床头取皮挂箱开了,伸手进去拿银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压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叔宝心中暗道:“富贵不离其身,这句话原不差的。如今几两盘费银子,一时失记,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没有盘费,却怎么处?”秦叔宝的银子,为何被樊虎带去了呢?秦叔宝、樊建威两人,都是齐州公门豪杰,点他二人,解四名军犯,往泽州、潞州充伍。那时解军盘费银两,出在本州库吏的手内,晓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来又图天平法马讨些便宜,一处给发下来,放在樊建威身边用。长安又担阁了两日,及至关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两个都不是寻常的小人,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书,件色分开,只有银子不曾分得,故此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连秦叔宝还只道在自己身边一般,总是两个忘形之极,不分你我,有这等事体出来。一时许了王小二的饭银没有得还他,好生局促,一个脸登时胀红了。那王小二见叔宝只管在挂箱内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多在里头,要拣出炮头与我;不知少在里头,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时叔宝实难区处,毕竟如何回答小二。
总评:
曲尽和尚趋奉,李公怜才,店主虚套。至囊中金尽,光景如画。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二
第六回 蔡太守随时行赏罚 王小二转面起炎凉
诗曰:
金风瑟瑟客衣单,秋蛩唧唧夜生寒。
一灯影影焰欲残,清宵耿耿心几剜。
天涯游子惨不欢,高堂垂白空倚阑。
囊无一钱羞自看,知己何人惜羽翰。
东望关山泪雨弹,壮士悲歌《行路难》。
常言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杀人。”叔宝一时忘怀,应了小二,及至取银,已为樊建威带去,汉子家,仔么覆得个没有?正在着急,且喜摸到箱角里头,还有一包银子。这银子又是那里来的?却是叔宝的母亲,要买潞州绸做寿衣,临行时付与叔宝的,所以不在朋友身边,叔宝只得取将出来,交与小二道:“这是十两银子在这里,且不要算帐,写了收帐罢。”王小二道:“爷又不去,算帐怎的?写收帐就是了。”王小二得了这十两银子,笑容满面,拿进房去,说与妻子知道,还照旧服事。只是秦叔宝的怀抱那得开畅?囊橐已尽,批文未领,倘官府再有几日不回,莫说家去缺欠盘缠,王小二又要银子,却把什么与他?口不言,心焦闷,也没有情绪到各处顽耍,吃饱了饭,镇日靠着挡众儿呆呆的望。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向心来磕睡多。
又等了两三日,蔡刺史到了,本州堂官摆道,大堂传鼓下四衙,与本州应役人员,都出郭迎接。叔宝是公门中当差的人,也跟着众人出去,到十里长亭,各官都相见。各项人都见过了,蔡太守一路辛苦,乘睡轿进城。叔宝跟进城门,事急无君子,当街跪下禀道:“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户,伺候老爷领回批。”刺史陆路远来,轿内半眠半坐,那里去答应领批之人。轿夫皂快,狐假虎威,喝道:“快快起来!我们老爷没有衙门的,你在这里领批!”叔宝只得起来了。轿夫一发走得快了。叔宝暗想道:“在此一日,连马料盘费,要用两方银子,官是辛苦了来的,倘有几日不坐堂,怎么了得。”做一步赶上前去,意思要求轿上人慢走,跪过去禀官。自己不晓得为大,用左手在轿扛上一拖,轿子拖了一侧。四个抬轿的,四个扶轿的,都一闪支撑不住。还是刺史睡在轿里,若是坐着就一交跌将出来。那时官就发怒道:“这等无理!我没有衙门的。”叫皂隶扯下去打。叔宝理屈词穷。府前当街褪裤,重责十板。若是本地衙门人,皂隶自然用情;别处人没人照顾,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正是:
文王也受羁囚累,孙膑难逃刖足灾。
王小二在门首先看见了,对妻子道:“这姓秦的也是个没来历的人。住我家有个把月了,身上还是那件衣服,在公门走动的人,不晓事体,今日惹了官,拿倒州门前,打了十板来了。”官进府去,叔宝回店。王小二迎住,口里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颜悦色,就有些讥诎的意思。“秦大爷!你却不像公门的豪杰,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还是我们蔡老爷宽厚,若是别位老爷,还不放哩!”叔宝那里容得,喝道:“关你什么事!”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干我什么事。我说的是好话,拿饭与你吃罢。”叔宝包着一肚皮的气道:“不吃饭!拿热水来!”小二道:“有热水在此!”秦叔宝将热水洗了杖疮去睡,巴明不明,盼晓不晓。
次日负痛到府中来领文,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蔡刺史果然是个贤能的官府,离家日久,早出升堂,文书案积甚多,赏罚极明,人人感戴。秦叔宝只等公务将完,方才跪将下去禀道:“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伺候老爷领批。”叔宝今日怎么说个齐州刘爷差人?因腿疼心闷,一夜不曾睡着。想道本州刘爷与蔡太爷是同年好友,说个刘爷差人,使蔡太爷有屋乌之爱。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刘爷的差人么?”叔宝道:“小的是刘爷的差人。”刺史道:“你昨日鲁莽得紧,故此府前责你那十板,以儆将来。”秦琼道:“老爷打的不差。”经承吏将批取过来,蔡刺史取笔签押,不好发下去。想道:刘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轿子,只说我年家情薄,千里程途,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库吏:“动本州名下公费银三两,也不必包封,赏刘爷差人秦琼为路费。”值堂吏叫:“刘爷差人领批,老爷赏盘费银三两。”秦琼叩谢。接了批文,拿了赏银,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结饭帐,见叔宝回来,问道:“领了批回来了,饯行酒还不曾齐备,却怎么好?”叔宝道:“这酒定不消了。”小二道:“闲坐着,且把帐算起了何如?”叔宝道:“拿帐过来算。”小二道:“相公爷是八月十六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计三十二日。小店有规矩,来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三十个整日子。马是细料,连爷三顿荤饭,一日该时银一两。九折算净,该纹银二十七两。收过十两好银子,准少十七两。”叔宝道:“这三两银子,是蔡太爷赏的,却是好的。”小二道:“净欠十四两。事体又小,秦爷也不消写帐,兑银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过来。”叔宝道:“小二哥且慢着,我还不去。”小二道:“秦爷领了批文,如今也没有什么事了。”叔宝道:“我有一个樊朋友,赶泽州投文,有些盘费的银子,都在他身边,想是泽州的马太爷,也往太原公贺李老爷去了。官回来领了文,少不得来会我,才有银子还你。”小二道:“小人是个开饭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叔宝写帐:九月十八日结算,除收,净欠纹银一十四两无零。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肚里打稿儿:“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有一匹马,又是张口货,他骑了饮水去,我好拦他?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那里替他缠得清,倒要折了盘费,丢了工夫,去讨饭帐不成?这叫做见钟不打,反去铸铜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紧的文书,没有此物,去见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绝稳的上策。”这些话,都是王小二肚里踌躇,不曾明言出来。将批文已拿在手内,叫婆娘:“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若放在房内,他好耍子,常锁了门出去。深秋时候,连阴久雨,屋漏水下,万一打湿了,是我开店人的干系,你收拾好在箱笼里面,等秦爷起身时,我交付明白与他。”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挥作当头,假做小心的说话,只得随口答应道:“这却极好说。”话也不曾说完,小二已递把妻子手内,拿进房了。正是:
无情便摘神仙□,计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饯行酒,不要摆将过来,秦爷又不去,若说饯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径拿便饭来请爷吃。”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气,便饭两字,就是将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儿都减少了。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光景甚是可恶。九月家间,早晨面汤也是冷的。叔宝吃了眉高眼低的茶饭,又没处去,终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正是:
闷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来。
自古道:“嫌人易丑,等人易久。”望到夕阳时候,见金风送暑,树叶飘黄,河桥官路,多少来车去马,那里有樊虎的半个影儿。远远望见一个人,是公门中的打扮,及至到身边,却又不是,在树林中急得双脚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到,我也无面目进店,又受小人的闲气。”到晚只得回来。那樊建威原不曾期约潞州相会,只是叔宝痴心想着,有几两银子在他身上,这个念头撑在肚里,怎么等得他来?暗里摇桩,越摇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来,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个没结果的事。”思想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来,脚步移徙艰难,一步一叹,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叔宝房内,已点了灯。叔宝见了灯光,心中怪道:“为甚今夜这般殷勤起来,老早点火在内了?”驻一看,只恐怕见有人在内,呼么喝六,掷色饮酒。王小二在内跑将出来,叫一声:“爷!不是我有心得罪,今日到了一起客人。他是贩什么金珠宝玩的,古怪得紧,独独里只要爷这间房。早知有这样事体,爷出去锁了房门,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我打帐要与他争论,他又道:‘主人家只管房钱,张客住得,李客也是住得的,我多与你些房钱就是了。’我们这样人,说了‘银子’两字,只冲断了好主顾,口角略顿了一顿,这些人竟走进去,坐倒不肯出来。我怕行李拌差了,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因秦爷在舍下日久,就是自家人一般,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只得从权了。爷不要见怪,才见海量宽洪。”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只因倒出他的房来,只得说这些好话儿。秦叔宝英雄气概,那里忍是小人的气过?只因少了饭钱,自揣一揣,只得随机迁就。道:“小二哥!屋随主便,但是有房与我安身就罢,我也不论好歹。”王小二点灯引路,叔宝跟随转湾抹角,到后面去。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走到一个所在指道:“就是这里。”叔宝定睛一看,不是客房,却是靠厨房一间破屋,半边露了天,堆着一堆糯糯秸,秦琼的行李,都堆在上面。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四面风来,灯挂儿也没处施设,就地放下了。拿一片破缸爿,挡着壁缝里风。又对叔宝道:“秦爷只好权住住儿,等他们去了,仍旧到内房里住。”叔宝也不答应他。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简按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弹简,口内作歌:
旅舍荒凉雨又风,苍天着意困英雄。
欲知未了平生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正吟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袅吊儿倒扣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容纳不住,问道:“是那一个扣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白,去时焉肯不明白?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难道我就走了不成?”外边道:“秦爷不要高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叔宝道:“你素有贤名,夜晚黄昏,来此何干?”妇人道:“秦爷!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识见,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还有几句秽污的言语,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我这几日不好亲近得秦爷,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阴遗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阴的漂母,哀王孙而进食,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报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君子施恩,却不望报。只说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老人家衣服,还是夏衣,如今深秋时候,我这潞州风高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露出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衣服,便不打紧了。明日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饥,晚间早些回来。”说完这些言语,把那袅吊儿开了自去了。
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穿着三百文皮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针子,都取来安在草埔头边,热汤汤一碗肉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算帐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这样汤吃?因今日下了这起富客,做这肉汤,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果然把身上这件夏衣,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缝,披在身上,趁早出门。
补衮才奇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满衣。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老等。似此又是两日,王小二就动起疑来,对妻子道:“难道姓秦那-养的,成了仙不成?没钱还我,难道有钱在别处吃不成?”妻子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什么识熟的朋友,带挈他吃两日也不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讨饭钱。”
一日清早,叔宝刚欲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迎着进来,不知为何?
时来争是知心客,失路多逢轻薄徒。
总评:
天下人那个不是炎凉的,惟有做下处主人,尤其出相。湖海遨游之士,想无不遇王小二者。
说者谓叔宝拖轿受杖,大不似公门人;不知叔宝若像公门人,则只成一积捕而已。想带一分疏快之气,才见英雄本色耳。
第七回 三义坊当简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右调《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自己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敝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兄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银子,使小人得以藉口。”叔宝是何等男子,受他巅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此友在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顺性的多,等兄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兄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二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简,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简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鸲鹆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简。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什么金装简,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手饰与老婆戴将起来,多得金子,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简上了。”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简,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简,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傍,那简的楞上金都磨去了。只是糟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把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眼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简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富厚人家,专当人什么短脚货。老爷将这简,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侍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儿,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简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傍黑直棂内,门挂“当”字牌,径走进去,将简在柜上一放,主人就有些嗔嫌之意。“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化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秤来称斤两。”那两根简重一百二十八斤,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铜上金子也不算,有什么折耗?”主人道:“这不过是金子的光儿,那里作得帐?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也。如今是铁梨木的,觉重。”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主人道:“铜是我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拿回去,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
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沦。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什么金宝玩物随身?”小二道:“顾不得你老人家。”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的?”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好话,什么金装简,我这潞州人,真金子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马,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几时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不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什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什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鼓的时候,起来梳了头。王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将马一看,叫声嗳哟,道:“马都坏在这里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自从算帐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糟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过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那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笼头,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鼓,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鞲鞍辔,捎行李了。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力气,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膘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调息,绵绵的唤。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卖不得,再不要回来!”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看马的驰骤杂/,不记其数。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埃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气。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如今就垂头落颈,到这般光景?呀!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首丧气,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落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盹睡着的。
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担柴进城来卖。潞州即今山西地方,收秋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收秋之后,还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柴,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那时马啃青柴,不得溜缰,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老者道:“马骠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着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老汉今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不曾换一换。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路头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这马市里买马的,都是那等不得穷的人。”叔宝笑道:“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但凡富家子弟,未曾买马,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他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卖金须向识金家。’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叔宝道:“据你说起来,还是牵到什么所在去卖呢?”老者道:“只是我要卖柴,若是不卖柴,引你到一个去处,这马就有人买了。”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你若是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之时,送你一两银子牙钱。”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结交豪杰,常买好马送朋友。”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觉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捡点,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去拜他,却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住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路,却怎么处?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扁担头上有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饥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
但见碧流萦绕,古木阴森。碧流萦绕,往来鱼媵纵横;古木阴森,上下鸟声稠杂。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云连,规模齐整。若非旧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入庄。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刨,鬃尾都结在一处,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叔宝心酸,也不理他的领鬃,用手掌在他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僮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马见主人拍项分付,有人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正是:
夙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
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收秋事毕,闲坐厅前。见老人家竖扁挑于隔扇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是跌落了膘,缰口还硬,马领在庄外,请员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带万字顶皂□包巾,穿寒罗细摺粉底皂靴;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拌下衣袖揩了面上泪影。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雄信善识良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马倒筋骨崚嶒,分毫不。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一丈。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怎见得此马妙处:
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轿,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牵到槽头去,上些细料来回话。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覆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了一斗蒸熟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他得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见此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的:
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那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正是:
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总评:
以穷求助,岂豪杰行藏?况且无因至前,亦岂壮夫所乐?不往见,不通名,才见叔宝出人头地处。总之雄信自好客,叔宝自爱鼎,不可同年而语也。
第八回 入酒肆蓦逢旧识人 还饭钱径取回乡路
诗曰:
吃食吹竽骨相癯,一腔英气未全除。
其妻不识友人识,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绨袍怜范叔,临邛杯酒醉相如。
丈夫交谊同金石,肯为贫穷便欲疏。
结交不在家资,若靠这些家资,引惹这干蝇营狗苟之徒,有钱时,便做出拆屋斧头;没钱时,便做出浮云薄态。毕竟靠声名,可以动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结得困穷兄弟。
单雄信为何把银子袖却?只因说起齐州二字,便打动他一点结交的想头,向叔宝道:“兄长请坐。”命手下人看茶过来。那挑柴的老儿,看见留坐要讲话,靠在窗外呆呆听着。雄信道:“动问仁兄,济南有个慕名的朋友,兄可相认否?”叔宝问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称他名讳,他的表字,叫他叔宝,山东六府驰名,称他为赛专诸,在济南府当差。”叔宝丑得紧,不好应答是我,却随口应道:“就是小的同衙门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来是叔宝的同袍。请问老兄高姓?”叔宝道:“在下姓王。”他因心上只为王小二饭钱要还,故随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请略坐小饭,学生还要烦兄寄信与秦兄。”叔宝道:“饭是不领了,有书作速付去。”雄信复进书房去,封程仪三两、潞绸二匹,至厅前殷勤致礼道:“小弟要修一封书,托兄寄与秦兄,不曾相会的朋友,恐称呼不便,烦兄道意罢,容日小弟登堂拜望。这是马价银三十两,银皆足色,外具程仪三两,不在马价数内。舍下本机土绸二匹送兄,推叔宝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宝见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饭,恐口气中间露出马脚来,不好意思,告辞起身。
良马伏枥日,英雄晦运时。
热衷虽想慕,对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尽,也不十分相留,送出庄门,举手作别。叔宝径奔西门。老庄家正在瞌睡,挂下一条涎唾,倒有尺把长。只见单员外走进大门,对老儿道:“你还在这里?”老儿道:“听员外讲话久了,不觉打盹起来。那卖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别得。”言罢,径走入内。老庄家急拿扁桃,做两步赶上叔宝。因听见说姓王,就叫:“王老爹!原许牙钱,与我便好。”叔宝是个慷慨的人,就把这三两程仪拆开,取出一定,多少些也就罢了。老儿喜容满面,拱手作谢,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题。
却说叔宝进西门,巳时以后,马市都散了,人家都开了店。新开的酒店,门首堆积的熏烧下饭,喷鼻馨香。叔宝却也是吃惯了的人,这些时熬得牙清口淡,适才雄信庄上,又不曾吃得饭,腹中饥饿,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腌臜东西,不如在这店中过了午去,讨行李起身。”径进店来。那些走堂的人,见叔宝将两匹潞绸打了卷,夹在衣服底下,认了他是打渔鼓唱的,把门扠住道:“才开生的酒店,不知趣,乱往里走!”叔宝把双手一分,四五个人都跌倒在地。“我买酒吃,你众人如何拦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内中一人跳起身来道:“你买酒吃,到柜上称银子,怎么乱往里走?”叔宝道:“怎么要我先称银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后称银子,你到贵地方去吃,我这潞州有个旧规:新开生的酒店,恐怕酒后不好算账,却要先交银子,然后吃酒。”叔宝暗想:“强汉不捩市。”只得到柜上来,把潞绸放下,袖中取出银子来,把打乱了的程仪,总包在马价银一处,却要称酒钱。口里喃喃道:“银子便先称把你,只是别位客人来,我却要问他店规,果然如此,再不消提起。”柜里主人却知事,赔着笑脸道:“朋友请收起银子,天下书同文、行同伦,再没有先称银子后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识好歹,只道兄别处客人,性格不同,酒后难于算账,故意歪缠,要先称银子。殊不知我们开店生理,正要延纳四方君子,况客长又不是不修边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薄面,勿深计较,请收起银子,里面请坐,我教拿暖酒来与客长吃便了。”叔宝见他言词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贤慧,不必再提了。”袖了银子,拿了潞绸,往里走进二门,三间大厅,酒店齐整得紧,厅上摆的,都是条桌交椅,满堂四景,诗书吊屏。柱上一联对句,名人标题,赞美这酒馆的好处:
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团和气。
杯浮琥珀,陶熔肺腑万种风情。
叔宝看看厅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褴褴缕缕,原怪不得这些狗才拦阻。见如今坐在上面,自觉不像模样。又想一想:“难道他店中的酒,只卖与富贵人吃,不卖与穷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这厅上饮酒。”定睛一看,两带琵琶栏杆的外边,都是厢房,厢房内都是条桌懒凳。叔宝素位而行,微微笑道:“这是我们穷打扮的席面了。”走向东厢房却在第一张条桌上放了潞绸坐下,正是:
花因风雨难为色,人为贫寒气不扬。
酒保取酒到来,却换了一个老儿,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烧的下饭,却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冻鱼,瓦钵磁瓯,酒又不热。老儿摆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宝恼将起来:“难道我秦叔宝天生定该吃这等东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齑粉,房子拖坍他的,不过一翻掌间,却是一庄没要紧的事,明日传到家里,朋友们知道了,叔宝在潞州,不过少了几两银子饭钱,又不疯不颠,上店吃酒,打了两次,又不曾吃得成,总来为了口腹,惹人做了话柄。熬了气,吃他的去罢。”这也是肚中饥饿,恕却小人,未免自伤落莫。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好是:
土块调重耳,芜亭困汉光。
听得店门外面喧嚷起来,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爷,在小店打中火去。”两个豪杰,在店门首下马,四五个部下的人,推着两辆小车子进店,解面衣,拂灰尘。主人引着路,进二门来,先走的带进士巾,穿红;后走的戴皂荚巾,穿紫。叔宝看见先走的不认得,后走的却是故人王伯当。两个:
肥马轻裘意气扬,匣中长剑吐寒芒。
有身不向污时屈,聊寄雄心侠少场。
主人家到厅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虚景。“二位爷就在这头桌上坐罢!”分付手下:“另烹好茶,取小菜。前边烹炮精致的肴馔,开陈酒与二位爷用。”言罢,自己去了。只见他手下人,掇两盆热水,二位洗手。
叔宝在东厢房却坐不住,拿了潞绸起身要走,不得出去。进来时不打紧,他那栏杆围绕,要打甬道才出去得。二人却坐在中间,叔宝又不好在栏杆上跨过去,只得背着脸又坐下了。他若顺倒头竟吃酒,倒也没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当就看见了,叫跟随的:“你转身看东厢房第一张条桌上这个人,像着谁来?”跟随的转身回头道:“倒像历城秦爷的模样。”正是:
轩昂自是鸡群鹤,锐利终为露颖锥。
叔宝闻言暗道:“呀!看见我了。”伯当道:“仲尼、阳虎,面庞相似的上多,叔宝乃人中之龙,龙到处自然有水,他怎么得一寒如此?”叔宝见伯当说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随的却是个少年眼快的人,要实这句言语,转过身紧看着叔宝,吓得叔宝头不抬,箸也不动,缩颈低坐,像伏虎一般。这跟的越看越觉像了,总道:“他见我们在此,声色不动,天下也没这个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来却像得紧,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罢了。”叔宝见从人要走来,等他看出,却没趣了,只得自己开言招架:“王兄,是不才秦琼,落难在此。”
伯当见是叔宝,慌忙起身离坐。伯当急解身上紫衣,下东厢房,将叔宝虎躯裹定,抱上厅来,抱头而哭。主人家着忙,都来赔话。三个人有一个人哭,两个不哭。王伯当见叔宝如此狼狈,伤感凄凉。这人乍相见无甚关系,叔宝却没有因处穷困中就哭起来的理。总是:
知己虽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穷途泪。
叔宝见伯当伤感,反以美言劝慰:“仁兄不必堕泪,小弟虽说落难,原没有什么事,只因守批在下处日久,欠了些店账,以致流落在此。”就问这位朋友,伯当道:“这位是我旧相结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袭蒲山公,曾与弟同为殿前左亲侍千牛之职,与弟往来最厚。他因姓应图谶,为圣上所忌,弃官同游。小弟因杨素擅权,国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宝又从新与李玄邃揖了。伯当又问:“兄在此,曾会单二哥么?怎么不往单二哥处去?”叔宝道:“小弟时当偃蹇,再不曾想起单二哥,今日事出无奈,到二贤庄去,把坐马卖与单二哥了。”伯当道:“兄坐的黄骠马卖与单二哥了,得了多少银子?”叔宝道:“却因马膘跌重了,讨五十两银子,实得他三十两就卖了。”伯当且惊且笑道:“单二哥是有名豪杰,难道与兄做交易讨便宜?这也不成个单雄信了。如今同兄去,原马少不得奉还,还要取笑他几句。”叔宝道:“贤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适才卖马,问及贱名,我又假说姓王。他问起历城秦叔宝,我只得说是相熟的朋友。他又送潞绸二匹,程仪三两。我如今同二位去,岂不是个踪迹变幻?二位到二贤庄去,替我委曲道意,说卖马的就是我,先因迟拜得罪,后因赧颜,不好相见,故假托王姓。殷勤之谊,已勒肺腑,异日到此潞州,登堂拜谢。”玄邃道:“我们在此与单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盘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两日为朋友羁留。我们明日拉单二哥来,欢聚两日,才好话别。吾兄尊寓在于何处?”叔宝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单二哥所赠的程仪,收拾两件衣服,即欲还家。二位也不必同单二哥来看我。”伯当、玄邃道:“下处须要说知那家,那有好弟兄不知下处的道理。”叔宝道:“实在府西首斜对门王小二店里。”伯当道:“那王小二,第一炎凉,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处?”叔宝感柳氏之贤,不好在两个劣性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过失,道:“二位贤弟,那王小二虽是炎凉,到还有些眼力,他夫妇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这叫做:
小人行短终须短,君子情长到底长。
柳氏贤慧,连丈夫都带得好了,妻贤夫祸少,信不虚言也。三人饮到深黄昏后,伯当连叔宝前后的酒账,都算还了店主,向叔宝道:“今夜暂别,明日决要相会,吾兄落莫在此,吾辈决不忍遽别。明日见了单二哥,还要设处些盘缠,送与吾兄,切勿径去。”叔宝唯唯,出店作别。
王李二人,别了叔宝上马,径出西门,往二贤庄。叔宝却将紫衣裹着潞绸一处,径回王小二店来。因朋友不舍,来得迟了。王小二见午后不归,料绝他不曾卖马,心上愈加厌贱,不等叔宝来家,径把门扇关锁了。叔宝到了叩门,小二冷声扬气道:“你老人家,早些来家便好。今日到的客人又多,怕门户不谨慎,锁了门。钥匙是客人拿在房里去了,恐怕你没处睡,外面那木柜,是我揩抹干净的了,你老人家将就睡睡。五更天起来煮饭,打发客人,开门时,你老人家进来,多睡一回就是了。”叔宝牙关一咬,眼内火星直爆;拳头一纂,心中怒气横飞。”这个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场,少不得经官动府,又要羁身在此,打什么紧。况单雄信是个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说起卖马的事,来朝不等红日上升就来拜我,我却与主人结打见官,可是豪杰的举动?这样小人藉口,就说我欠了许多饭钱,图赖他的,又打坏他的门面。适来又在王伯当面前,说他做人好,怎么朝更夕变,又说他不好,我转是不妥当的人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上了,不久开交,熬也熬得他起了。这样小人,说有银子还他,毕竟就开门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谁知君子自容人。
叔宝踌躇了这一会,只得把气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马卖了,拿银子在此还你。在外边睡,我却放心不下。万有差池,不干我事。”此时王小二听见言词热闹,想是果然卖马回来,早在门缝里张着,没有了马,毕竟有了银子,喜得笑将起来。“秦爷!我和你说笑话儿耍子,难道我开店的人,不知事体,这样下霜的天气,好教你老人家在露天地里睡不成?我家媳妇往客房里讨钥匙去了。”柳氏拿着钥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开门。听得小二要开,说道:“钥匙来了。”小二开门。叔宝进店,把紫衣潞绸柜上放下。王小二道:“这也是马价里搭来的么?不要他的货便好。”叔宝道:“这却不是马价里来的,有银子在此。”袖中取出银子来。小二见了银子道:“秦爷财帛要仔细,夜晚间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将就吃些晚饭,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宝道:“饭不要吃,竟拿账来算罢。”王小二递过账薄道:“秦爷!你是不亏人的,但凭你算罢了。”叔宝看后边日子到住得多,随茶粥饭,又有几日不曾吃饭,马又饿坏了,不曾上得马料,叔宝却慷慨,把蔡太守这三两银子不要算数,一天平兑十七两银子,付与小二,对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谢,容日奉酬娘子。”柳氏道:“秦爷在此,管待不周,不罪我们,已见宽洪海量,还敢望谢!”叔宝道:“我的回批待我拿了去。”柳氏道:“秦爷此时往那里去?”叔宝道:“此时城门还未关,我归心如箭,赶出东门,再作区处。”
王小二把批交与叔宝。叔宝取双简行囊,作别出店,径奔东门,长行而去。此一去:
乌鸦共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总评:
叔宝只是耻穷一念,弄出自家局促。然观其忍耐王小二,簸弄王小二处,却是有度量、有趣致,常人不能及也。
如叔宝者,真乃贫而有守者也。有轻财之友而不投,遇豪贵之交而不认,所云穷且益坚者,非耶?今人自己贪得多求,反议其耻贫贻困,将饥附饱□,反为豪杰乎哉!
第九回 魏道士留住东岳庙 单员外迎往二贤庄
诗曰:
困厄识天心,提撕意正深。
琢磨成美玉,锻炼出良金。
骨为穷愁老,谋因艰苦沈。
莫缘频失意,黯黯泪沾襟。
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不知天要成就这人,偏似困苦这人一般,越是人扶扶不起,莫说穷愁,便病也与他一场,直到绝处逢生,还像不肯放舍他的。
王伯当、李玄邃,为叔宝急出城西,比及到二贤庄,已是深黄昏时候,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闻门外犬吠甚急,雄信命开了庄门,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做两步走出庄来,定睛一看,却是王、李二友。三人携手进庄,马卸了鞍,在槽头上料,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雄信命手下取拜毡过来,与二友顶礼相拜,坐下。雄信命点茶摆酒。叙罢了间阔,伯当开言:“闻知兄长,今日恭喜得一良马。”雄信道:“不瞒贤弟说,今日三十两银子,买了一匹千里龙驹。”伯当道:“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讨小便宜,就要吃大亏。”雄信道:“这马敢是偷来的么?”伯当道:“马倒不是偷来的,且问卖马的是何人?”雄信道:“山东人姓王,我因欢喜得紧,不曾与他细盘桓。二位怎知此事,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么?”伯当道:“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巧言不如直道,那卖马的就是叔宝,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道及厚情,又有所赠。”雄信点头嗟咨:“我说这个人怎么有个欲言又忍之意,原来正是叔宝!如今往那里去了?”伯当道:“下处在府西首王小二店内,不久就还济南去矣。”雄信道:“我们也不必睡了,借此酒坐而待旦。”王李道:“便是。”这等三人直饮到五鼓时候。正是:
酣歌忘旦暮,寤寐在英雄。
把马都备停当了,三人赶进西门,到王小二店前,寻问叔宝,叔宝却已去了。王小二怕好朋友赶上,说出他是非来,不讲叔宝步行,说:“秦爷要紧回去,偶有回头差马,连夜回山东去了。”就是有马,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赶上了。忽然家里有个凶信到,雄信的亲兄,出长安被钦赐驰驿唐公发箭射死,手下护送丧车回来。雄信欲奔兄丧,不得追赶朋友。王、李二友,因见雄信有事,各散去讫。
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一夜走到天亮,只走得五里路儿。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叔宝要走一百里,也走到了。他卖了马,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背着包儿,想着平日用马惯的人,今日黑暗徒步,越越着恼,闯入山里去,迷了路头。及至抓到天明,上了官路,回头一看,潞州城墙还在背后,却只好五里之遥。
富贵贫穷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排。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内怀才莫论才。
庸陋乘时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灾。
饶君纵有冲天气,难敌平生运未来。
却说叔宝穷不打紧,又穷出一场病来。只因市店中吃了一碗冷牛肉,初见王李二友,心中又着实不自在,又是连赶路,天寒霜露太重,内伤饮食,外边感了寒气。天明是十月初二日,耳红面热,浑身似火,头重眼昏,寸步难行。正是禀气旺,又挨下五里路来,离城十里,地名十里店,有二三百户人家。入街头,就是一座大庙,乃东岳行宫。叔宝见庙宇轩昂,且到里面晒晒日头再走。进三天门,上东岳殿,上一层阶级,就像上一个山头。巴到殿上,指望叩拜神明,求阴空庇护。不想四肢无力,抬不起脚来,一个头眩,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那一声响跌,好像共工奋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击破始皇辇。论叔宝跌倒,也不该这等大响,因有这两条金装简,背在背后,跌倒掼去,将磨砖打碎七八块。守东岳庙的香火,搀扶不动,急往鹤轩中报与观主知道。
这观主却也不是等闲之人,他姓魏名徵,字玄成,乃山西钜鹿人氏。少年孤贫,却又不肯事生业,一味好的是读书,以此无书不读,莫说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天文地理,韬略没一样不精熟;就是诗词歌赋小技,却也曲尽其妙。且又素有大志,遇着英雄豪杰,倾心结纳。因是隋时重门荫,薄孤寒,一时当国的卿相,下至守令,都是一干武臣,重的是膂力,薄的是文墨,自叹生不遇时,隐居华山,做了道士。后遇了一个同道的黄冠,姓徐名洪客,与他意气相投,道:“隋主猜忌,诸子擅兵,目今一统也只是为真人扫除,却不能享用。我观天象,真人已生,大乱将起,子相带贵气,有公卿之骨,无神仙之分。可预先打点一个王佐,应时而起。”朝夕只与他讲些天文,说些地理,帷幄奇谋,疆场奇画。忽一日对魏徵道:“昨观王气,起于参井之分,应是真人已生。罡星复入赵魏分野,应是佐命已出。但王气犹未王,其人尚未得志;罡星色多沉晦,其人应罹困厄。不若我你分头求访,交结于未遇之先,异时再与子相会。”洪客遂入太原。魏徵却在潞州,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是一个做得开国功臣的,因此借寓东岳庙中,图与交往。且更要困厄中,寻几个豪杰出来。这日正在鹤轩内,看诵《黄庭》正是:
无心求羽化,有意学鹰扬。
香火进报道:“有个酒醉汉,跌倒东岳殿上,随身兵器,将磨细方砖,打碎了好几块。搀又搀他不动,来报老爷知道。”魏玄成想:“昨夜仰观天象,有罡星临于本地,必此人也,待我自己出去。”离了鹤轩,径到东岳殿,见叔宝那狼狈的景象:行李掼在一边,也没人照管,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头,一手瘸着,把破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香火道:“方才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如今又缩下来了。”魏玄成上前,把手揭开衣袖,定睛观看,见满面通红。他得的阳症,类于酒醉,不能开言,他则睁着两个大眼。魏徵点头叹道:“兄在穷途,也不该是这等过饮。”叔宝心里明白,喉中咽塞,讲不出话来。挣了半日,把右手伸将出来,在方砖上写着“有病”两字。那方砖虽净,未免有些灰尘,这两字到也看得清楚。魏玄成道:“兄不是酒困,原来是有恙。”叔宝把头点一点。玄成道:“不打紧。”叫道人:“房中取我的棕团过来。”放在叔宝面前,盘膝坐下,取叔宝的手,放在自己膝上,寸关尺三脉,一呼四至,一吸四至。“少阳经受症,内伤饮食,外感风寒,还是表症,不打紧。却只是大殿风头里睡不得。后面又没有这般宽阔的去处。”叫道人:“多取两束穰草来,就在那殿东北上钟架儿后头,黑暗些的去处,没有风来,打一个草铺,便好睡了。”把被囊开了,内有两匹潞绸,一件紫衣,一张公文批回,又有十数两银子。玄成道:“这几件东西,恐兄病中不能照顾,待小弟收在房中,待兄病体痊可,交付还兄何如?”叔宝伏地叩首。玄成道:“这两条金装简,就放在这里,人也偷不去的。”叫道人:“搓两条粗壮的草绳,捆束在一处,放在草铺上,做个枕头,就好镇大殿上的阴气,又好辟邪。”将叔宝搀到草铺上睡了。魏玄成把紫衣潞绸等件,收拾进房,在鹤轩中簇一帖疏风表汗的药儿,煎与叔宝吃了,出了一身大汗。次日神思清爽,便能开言。魏玄成不住的煎药与叔宝吃,常来草铺头边,坐倒与叔宝盘桓,渐将米汤调理,病亦逐渐安妥。
不觉二七一十四日,是日乃十月十五日,却是三元寿诞,近边居民,在东岳庙里做会,五更天就开大门。殿上撞钟擂鼓,叔宝身子虚弱,怎么当得?虽得魏玄成盘桓,却无亲人看管,垢面蓬头,草铺未免有些龌龊。这些做会的人,个个憎嫌,七嘴八舌,正是:
身居卵壳谁知凤,迹混鲸鲵孰辨龙!
大凡僧道住庵,必得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作护法。又常把些酒食,餍足这些地方无赖破落户,方得住身安稳。魏玄成虽做黄冠,高岸气骨还在,如何肯俯仰大户,结识无籍?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容留无籍之人,秽污圣殿。叔宝又恼又愧,正无存身之地,恰凑着单员外来了。雄信带领手下人,到东岳庙来,要与故兄打亡醮,众会首迎出三天门来,道:“单员外来得正好。”雄信道:“有甚说话么?”众人道:“东岳庙是我潞州求福之地,魏道士妄自专擅,容留无赖之人,秽污圣殿,不堪瞻仰,单员外须要着实处他。”雄信是个有意思的人,不作福首,不为祸先。缓言对答道:“列位且住!待我对他讲,自有道理。”叫手下:“殿上请魏法师出来。”魏玄成正在殿上,手下人道:“魏师父,家主人有请。”魏玄成问:“你主人是那一个?”手下人道:“家主是单二员外。”魏玄成即出三天门来。众人都却站开。雄信满面笑容道:“魏先生,舍亲们都在这里闲论,这座东岳庙,乃是潞州求福之地,须要庄严洁净,以便瞻仰。今闻先生容留什么人,住在殿上,作践秽污,众心甚是不喜,故此特问先生,端的不知何等样人,好留在殿上居住?”魏玄成从容道:“小道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人是个寻常人,小道也会打发他去了;却是一个大有意思的,客中患病,跌倒殿上。小道把药石调治,才得痊妥,出于一念恻隐,望员外原情恕罪,致意列位施主。”雄信道:“这人是那里人呢?”玄成道:“山东齐州人。”雄信为叔宝留心,听见山东齐州四字,吓了一跳。问道:“姓什么?”玄成道:“那日初二日,跌倒在殿,病重不能开言。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写单名,叫做秦琼。及至次日清楚,与他盘桓,问及表字,叫做叔宝,乃北齐功勋苗裔。”雄信听罢,双眉顿蹙,向众会首打一着地深躬道:“方才所说的人,原来是我故人。故人有难,零丁在此,我不及奉陪列位,只得要去看他,异日同此友登门拜谢。”众人道:“既是贵相知,有恙在此,请员外自便。”
雄信挽了魏玄成的手,急进三天门,上东岳殿。殿上人都站满,雄信叫手下人:“看秦爷在那里,快请相见。”众人让开一条路,玄成指引手下到钟架子后面,手下道:“秦爷在这里。”雄信却从亮处来到黑地,看不分明。叔宝此时有地洞也钻将下去了,把头钻在草铺底下,不肯抬头起来。雄信脚底下踢着草铺,不见人在那里,叫手下:“扶秦爷起来相见。”三四个庄客,向前来扶。叔宝虽是病体,难便扯得动,他头底下枕的草绳儿,已经十数日,都磨断了。手下人把毡条一扯,56的一声,拖出两条金装简来。雄信此时,眼中已定下亮光来了,见金简,知是真正叔宝也。也不顾草铺上秽污,将身伏倒道:“吾兄在潞州地方,受如此凄惶,单雄信不能为地主,羞见天下豪杰朋友。”叔宝到此,难道还不好认,只得以头触地,叩拜道:“兄长请起,恐贱躯秽污,触了仁兄贵体。”雄信流泪道:“为朋友者死,若是替得吾兄,雄信不惜以身代兄,何秽污之有?”正是:
已成兰臭合,何问迹云泥。
回顾魏玄成道:“先生!先兄亡醮之事,暂且停几日,叔宝兄零丁如此,学生不得在此拈香,把香仪礼物,先生都收下了。我与叔宝兄回,待此兄身体康健,即到宝宫来还愿,就与先兄打亡醮,却不是一举而两得。”分付手下:“秦爷骑不得马,看一乘暖轿来。”魏玄成道:“少停片时。”转鹤轩中去,将叔宝衣服取出,两匹潞州绸,一件紫衣,一张批回,十数两银子,当了雄信面前,交与叔宝。雄信心中暗道:“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哩。”
叔宝举手相谢,别了魏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贤庄去。自批魏玄成、秦叔宝、单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到书房,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设重茵叠褥。雄信与叔宝同榻而睡,将言语开阔他的胸襟,病体十分痊妥。日日有养胃的东西供给叔宝,还邀魏玄成来,与他盘桓,真赛过家人父子。正是:
莫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朝夕悬望,眼都望花了。又常闻得官府要拿家属,又不知生死存亡,求签问卜,越望越不回来,忧出一场大病,卧在床上,起身不得。苦是:
心随千里远,病逐一愁来。
还亏得叔宝平日善于交友,几个通家的厚友,晓得叔宝在外日久,老母有病,众人约会齐了,馈送些甘旨之费,又兼省问秦老伯母。秦母道:“通家子侄,都来候问,这也难得,都请进内房中来。”列坐榻前,共是四人:西门外异姓同居,今开鞭杖行的贾润甫,齐州城里与叔宝同当差的三友:唐万仞、连明、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于床上,叔宝的娘子张氏,立在卧榻之后,以帐幔遮体。秦母见儿子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睹景伤情,不觉滚下泪来。“列位贤侄,不弃老朽,特来看我,足见厚情;但不知我儿秦琼,如何下落,一去不回,好教我肝肠都断。”贾润甫等对道:“大哥一去不回,真好奇怪,老伯母且放心,吉人天相,料无十分大虑,不争早晚,多应到家。”秦母埋怨樊虎道:“樊建威,吾儿六月里同你差出门,烧脚步纸起身,你便九月回来了,如今隆冬天气,吾儿音信全无,多应不在人世了。”媳妇听得婆婆这一句话儿,幼妇不敢高声,在帷幔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来。众友异口同声,都埋怨樊虎道:“樊建威!你干的什么事?常言道:‘同行无疏伴。’一齐出门,难道不知秦大哥路上为何担阁,端的几时就该回来,如今为何还不到家?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久不回家,举目无亲,教他怎不牵挂。”樊虎道:“诸兄在上,老伯母与秦大嫂埋怨,小弟不敢分辩,诸兄是做豪杰的人,岂不知‘在家千日好,出外片时难。’六月里山东赶到长安,兵部衙门挂号,守批回,就担误了两个月。到八月十五日,才领了批。秦大哥到临潼山,适遇唐国公遇了强盗,正在厮杀之际,大哥抱不平起来,救了唐公,出得关外,匆匆的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泽州,不想盘缠银子,总放在我的箱内。及至分路之后,方才晓得,途中也用尽了,如今等不得他回来,也补送在此。”把一包银子放在榻前。秦母道:“我有十两银子,教他买潞绸的,想必他也拿来盘缠了。”樊虎道:“我到泽州的时节,马刺史又往太原,恭贺唐公李爷去了。两个犯人,养在下处,却又柴荒米贵。及至官回,投文领批,盘费俱无了。”秦母道:“这都是你的事,你此后可晓得我儿的消息呢?”樊虎道:“若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爷到太原时,秦大哥已该到潞州了,那时蔡刺史还不曾出门,是断乎先投过文了。我晓得秦大哥是个燥性的人,难道为了批回,担误在潞州不成?我若是有盘费,也枉道到潞州寻他,讨个的信,因没了盘费,径自来了,那里晓得秦大哥还不到家?”众友道:“这个也难怪你,只是如今你却辞不得劳苦,还往潞州抓寻叔宝兄回来,才是道理。”樊虎道:“老伯母不要烦恼,写一封书起来,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抓寻大哥回来便了。”
秦母命丫环取文房四宝,呵开冻笔,写几个字,封将起来,把樊虎补还的解军银子,一同付与樊虎道:“这银子你原拿去,盘缠他回来却不是好。”樊虎道:“小侄自盘缠去,见了大哥,也就盘缠他回来了,何必要动他前日的银子。”秦母道:“你还是拿去,只觉两便。”众人道:“如今只要急寻大哥回来,你便多带些盘缠去也好,不如从了老伯母之命。”樊虎道:“如此小侄就此告别,去寻大哥了。”秦母道:“远劳你,却是不当。”众人将送来的银钱,都安在秦母榻前,各散去讫。
樊虎回家,收拾包裹行囊,离了齐州,竟奔河东潞州一路,毕竟不知可寻得着否?
懒闻村妇语,怕听野猿啼。
总评:秦叔宝,亏着命里带着魏道士、单员外这几个恩星,若是命里没有,要在世界上寻,恐不能遇巧如此。(原评)
穷到卖马,还要找上一场大病,此正穷乏拂乱,天所以玉成之也。况乎魏公之全英雄于困顿,雄信之极恩礼于穷交,俱繇此一病生出,则此病亦何可少也!独恨母既因望子不至而沉疴,子复因疾遄归而被祸,其为叔宝,累不小耳。
第十回 樊建威冒雪访行踪 单员外赠金贻祸水
诗曰:
云压关山惨不收,朔风吹送白蒙头。
身忙不作洛阳卧,谊密时移剡水舟。
怪杀颠狂如落絮,生憎轻薄似浮沤。
谁知一夕蓝关路,得与知心少逗遛。
这一首雪诗,单说这雪是高人的清事,豪客的酒筹,行旅的愁媒,却又在无意中使人会合。
樊虎自离山东,一日到了河东,进潞州府前,挨查了几个公文下处,寻到王小二店,问道:“借问一声:有一个山东济南府人姓秦,号做秦叔宝,曾在你家作寓么?”小二道:“是有个秦客人在我家作寓,十月初一日卖了马做路费,星夜回去了。”樊虎长叹流泪。王小二店里有客,一阵大呼小叫,转身走进了。柳氏听见关心,近前问道:“尊客高姓?”樊虎道:“在下姓樊。”柳氏道:“就是樊建威么?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许久,我们又伏侍他不周,日日在这里望你来,十月初一黄昏时节起身的,难道还不曾到家?”樊虎道:“正是呢。”心中暗想:“如今是十二月初旬,难道路上就行两个多月?此人中途失所了,在此无益。”吃了一餐午饭,算还店账,闷闷的出东门,赶回山东。天寒风大,刮下一场大雪来。樊虎冒雪冲风,耳朵里颈窝里都钻了雪进去,冷气又来得利害,口也开不得,只见:
乱飘来燕塞边,密洒向孤城外。却飞还梁苑去,又回转灞桥来。攘攘挨挨,颠倒把乾坤隘,分明将造化埋。荡摩得红日无光,威逼的青山失色。长江上冻得鱼沉雁杳,空林中饿得虎啸猿哀。不成祥瑞翻成害,侵伤了陇麦,压损了庭槐。暗昏柳眼,勒绽梅腮。填蔽了锦重重禁阙宫阶,遮掩了绿沉沉舞榭歌台。哀哉苦哉!河东贫士愁无奈。猛惊猜,忒奇怪,这的是天上飞来冷祸胎,教人遍地下生灾。几时守得个赫威威太阳真火当头晒,暖溶溶和气春风滚地来,扫彤云四开,现青天一块,依旧祥光瑞烟霭。
樊虎寒颤颤熬过了十里村镇,天色又晚,没有下处,只得投东岳庙来歇宿。那座庙就是秦叔宝得病的所在,若不是这场大雪,怎买得樊虎刚刚在此歇宿,这叫做: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东岳香火,正待关门,只见樊虎捱将进来投宿。道人到鹤轩中,报与魏观主。观主乃是极有方情的,即便延纳。樊虎到后轩中,放下行李,抖去冰雪,与观主施礼。观主道:“贵处那里?”樊虎答道:“小弟山东齐州,往潞州抓寻朋友,遇此大雪,暂停宝宫,借宿一宵,明日重酬。”观主道:“足下可是樊先生么?尊字是建威?”樊虎吓了一跳,答道:“仙长何以知吾贱字?”观主道:“叔宝兄曾道及尊字。”樊虎大喜:“那个叔宝?”观主道:“先生又多问了。秦叔宝能有得几个?”樊虎问:“在那里?”观主道:“十月初二日有病到敝观中来。”樊虎顿足道:“想是此兄不在了,且说如今怎么样了?”观主道:“十月十五日,二贤庄单员外邀回家去,与他养病。前日十一月十五日,病体全愈,在敝宫还愿,因天寒留住在家,还不曾打发他回去,见在二贤庄上。”樊虎一闻此言,却像什么光景,就像是:
窘士获金千两,寒儒连中高魁。洞房花烛喜难持。久别亲人重会。 困虎肋添双翅,蛰龙角奋春雷。农夫苦旱遇淋漓。暮景得生骐骥。右调《西江月》
观主收拾果酒,陪樊虎夜坐。樊虎因雪里受些寒气,身子困倦,到也放量多饮几杯热酒,暂且睡过一宵。才见天明,即便起身。封一封谢仪,送与观主。这魏观主原不是道流一辈,况且是秦叔宝的朋友,死也不受他的,送出东岳庙来,指示二贤庄路径。
樊虎径投雄信庄来,此时雄信与叔宝书房中拥炉饮酒赏雪,倒也有兴,正是:
对梅发清兴,倩酒敌寒威。
手下庄客来报:“山东秦太太央一个樊老爹,寄家书在外。”叔宝喜道:“单二哥!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二人出庄迎接,叔宝笑道:“果然是你。”建威道:“前日分行李时,银子却在弟处,不曾分得。回去送与伯母,伯母定要小弟做盘缠寻觅吾兄回去。”叔宝道:“为盘缠不曾带得,担阁出无数事来。”雄信道:“前话慢题,且请进去。”雄信叫手下接了樊老爹行李,一直引到书房暖处。雄信先与樊建威施宾主之礼,叔宝又拜谢建威风霜寒苦之劳,雄信分付手下重新摆酒。叔宝问道:“家母好么?”建威道:“有书在此,请看。”叔宝开缄,和泪读罢,就去收拾行李。
一封书寄思儿泪,千里能牵游子心。
雄信看见,微微暗笑。酒席完备了,三人促膝坐下。雄信问:“叔宝兄令堂老夫人安否?”叔宝道:“家母多病。”雄信道:“我见兄急急束装,似有归意?”叔宝眼中垂泪:“不是小弟无情,饱则□去,奈家母病重,暂别仁兄,来年登堂,拜谢仁兄活命之恩。”雄信道:“兄要归去,小弟也不敢拦阻。但朋友有责善之道,忠臣孝子,何代无之,要做便做一个实在的人,不要做沽名钓誉的人。”叔宝道:“请兄见教,怎么是真孝?怎么是假孝?”雄信道:“大孝为真,小孝为假。徇情昧理,故名为假。兄如今星夜回去,恰象是孝,实非真孝。”叔宝眼泪都住了,不觉笑将起来,道:“小弟贫病流落,久隔慈颜,实非得已。今闻母病,星夜还家,乃人子至情,怎么呼为小孝?”樊虎道:“秦大哥一闻母病,二奉母命,作急还家,还是大孝。”雄信道:“你每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先君北齐为将,北齐国破身亡,全其大节,乃亡国之臣,不可与图存,天不忍忠臣绝后,存下兄长这一筹英雄,正当保身待用,克光前烈。你如今星夜回去,寒天大雪,贵恙新愈,倘途中复病,元气不能接济,万一三长两短,绝了秦氏之后,失了令堂老伯母终身之望,虽出至情,不合孝道。岂不闻君子道而不径,舟而不游,跬步之间,不敢忘孝,冒寒而去,吾不敢闻命。”叔宝道:“然则小弟不去,反为孝么?”雄信笑道:“难道教兄终于不去了?只是迟早之间,自有道理。况令堂老伯母是个贤母,又不是不达道理的,今日托建威兄来抓寻,只为爱子之心,不知下落,放你不下。兄如今写一封回书,说领文担搁日久,正待还家,忽染大病,今虽全愈,不能任劳。闻命急欲归家定省,径说小弟苦留,略待身子劳碌得起,新年头上,便得到家。令堂得兄下落所在,忧病自然痊可,晓得尊恙新痊,也定不要你冒寒回去。我与兄长既有一拜,即如我母一般,收拾些微礼,作甘旨之费,寄与令堂,且安了宅眷,再托樊兄,把潞州解军的批回,往齐州府注销了,完了衙门的公事,公私两全。待来春日暖风和,小弟还要替兄设处些微本钱,劝兄长此番回去,不要在齐州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倘奉公遣差,由不得自己,使令堂老伯母倚门悬念,非人子事亲之道。迟去些子,难道就是不孝了!”叔宝见雄信讲得理长情切,又自揣怯寒不能远涉,对樊虎道:“我却怎么处?还是同兄回去,还是先写书回去?”樊虎道:“单二哥极讲得有理,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自然病好。晓得你在病后,也不急你回家了。”叔宝向雄信道:“这等说,小弟且写书安家母之心。”雄信道:“这便是了。”叔宝就写完了书,取批回出来,付与樊虎,嘱托他完纳衙门中之事。
集唐:
山霭苍苍望欲迷,一行书寄数行啼。
丈夫飘泊今如此,悔别青山忆旧溪。
雄信回后房取潞绸四匹,碎银三十两,寄秦母为甘旨之费。又取潞绸二匹,银十两,送樊虎为赆敬。樊虎当日别去,回山东把书信银两,交与秦母;又往衙门中完其所托之事。雄信依旧留叔宝在家中,不过是饮食作乐而已。
图他一醉不成梦,不向故园深处飞。
到了除夕,雄信陪叔宝饮到天明,拥炉谈笑,却忘了身在客乡。叔宝又想着功名未遂,踪迹飘零,离母抛妻,却又愀然不乐。天明又是仁寿四年正月,年酒热闹,叔宝席席有分,吃得一个不耐烦起来。一个新年里,弄得昏头搭脑,没些清楚。
将酒滴愁肠,愁重酒无力。
又接了赏灯的酒,主人也困倦了,雄信十八日晚间,回到后房中去睡了。叔宝自己牵挂老母,再不得睡下,只管在灯底下走来走去。那些手下人,见他不睡,问道:“秦爷,这早晚如何还不睡?”叔宝道:“我要回山东之心久矣!奈你员外情厚,我要辞他,却开不得口,列位可好让我去了,我留书一封,谢你员外罢。”因主人好客,手下人个个是殷勤的,众人道:“秦爷在此,正好多住住儿去,小的们怎么敢放秦爷回去!”叔宝道:“若如此,我更有处。”又在那厢点头指手,似有别思。众人恐怕一时照顾不迭,被他走去,主人毕竟见怪。一边与叔宝讲话,一边就有人往后边报与雄信,道:“秦大爷要去。”单雄信闻言,披衣7履而出,道:“秦大哥为何陡发归兴?莫不是小弟简慢不周,有些见罪么?”叔宝道:“小弟归心,无日不有,奈兄情重,不好开言告辞。如今归念一动,时刻难留,梦魂颠倒,怕着枕席。”言罢流下泪来。
集唐:
愁里看春不当春,每逢佳节倍思亲。
谁堪登眺烟云里,水远山长愁杀人。
雄信道:“吾兄不必伤感,既如此,天明就打发吾兄长行便了,今夜倒稳睡一觉,以便早起。”叔宝道:“已是许下了呢?”雄信道:“我一世不曾换口,难道欺兄不成!”转身走进去了。叔宝积下一向熬煎,顿觉宽慰,手下人道:“秦爷听得员外许了明早还家,笑颜便增了许多。”叔宝上床,伸脚畅睡不题。
你道雄信为何直要留到此时,才放他回去?自从那十月初一日,买了叔宝的黄骠马,王伯当与李玄邃说知了,就叫巧手像人,像马身躯,做一副熔金鞍辔,正月十五日方完,异常细巧,耀眼争光。雄信欲以厚礼赠叔宝,又恐他多心不受,做一副新铺盖起来,将打扁白银缝在铺盖里,把铺盖打卷,马备了鞍辔,捎在马鞍鞒后,只说是铺盖,不讲里面有银子。方才牵将出来,又自有当面的赆礼。叔宝要向东岳庙去谢魏玄成,雄信又着人去请了来,宾主是一桌酒奉饯。傍边桌子上,摆五色潞绸十匹,做就的寒衣四套,盘费银五十两。雄信与叔宝把盏饮酒,指桌上的礼物,向叔宝道:“些微薄敬,望兄叱纳。外日叮咛,求荣不在朱门下,这句说话,兄当牢记,不可忘了。”魏成玄道:“叔宝兄,低头人下,易短英雄之气。况弟曾遇异人,道:‘真主已出,隋祚不长。’似兄英勇,怕不做他时佐命功臣。就是小弟托迹黄冠,亦是待时而动。兄可依单员外之言,天生我材,断不沦落。”叔宝心中暗道:“玄成此言,殊似有理。但雄信把我看小了,这叫做久处令人贱,送了几十两银子,他就教我不要入公门,他把我当在家常是少了饭钱、卖马的人,不知我虽在公门,上下往来朋友,赆礼路费,费几百金,不能过一年,他就说许多闲话。”只得口里答谢道:“兄长金石之言,小弟当铭刻肺腑,归心如箭,酒不能多。”雄信取大杯对饮三杯。魏玄成也陪饮了三杯。叔宝告辞,把这许多物件,都捎在马鞍鞒后,举手作别。
挥手别知己,有酒不尽倾。
只因乡思急,顿使别离轻。
出庄上马,紧纵一辔,马壮人强,一口气跑了三十里,才收得住。捎的那铺盖,拖下半边来。这马若是叔宝自己备的,便有筋节,捎的行李,就不得拖将下来。却是单家庄上手下人捎的,一顿顿松了皮条,马走一步踢一脚。叔宝回头看道:“这行李捎得不好,朋友送的东西,倘失落了,辜负他的好意,耽迟不耽错,前边有村镇,且暂住一晚,到明日五更天,自己备马,行李就不得差错了。”迳投店来。此处地方名皂角林,也是叔宝时运不利,又遭出一场大祸来。
只因运艰滞,触处成网罗。
总评:
雄信既赠多金,不妨明言,保必如此暗赠,致贻祸水。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三
第十一回 众捕人大闹皂角林 好汉子缚进潞州府
诗曰:
英雄作事颇皦皦,谗夫何故轻淄涅。
积猜成信不易明,黑白妍强难解别。
雉网鸿罗未足悲,从来财货每基危。
石崇金谷空遗恨,奴辈利财能尔为。
堪悲自是运途蹇,干戈匝地无由免。
昂首嗟嘘只问天,纷纷肉眼何须谴。
壮夫无钱气不扬,到多财却也为累,若土著之民,富有资财,先得了一个守财虏的名头,又免不得个有司看想,亲友妒嫉。若在外,囊橐沉重了些,便有劫掠之虑;迹涉可疑,又有意外之变。怕不福中有祸,弄到杀身地位。
话说叔宝未到皂角林时,那皂角林夜间有响马割了包去。这店主张奇,是一方的保正,同十一个人,在潞州递失状去,还不曾回来。妇人在柜里面招呼,叫手下搬行李进客房,牵马槽头上料,掌灯烛、点茶汤、摆酒饭。黄昏深后,张奇被蔡太守责了十板,发下广捕批,着落在他身上,要捉割包响马。着二十个捕盗人,押张奇往皂角林捉拿。为何著在张奇身上?他身充保正,又是饭店主人。大凡响马与饭店都是合伙的多,故此蔡太守着在他身上要响马。叔宝在客房中,闻得外面人喧嚷,只认是投宿的人,或有什么争论,也不在话下。
且说张奇进门,对妻子道:“响马怪得财漏网,瘟太守面糊盆、闷葫芦、埋头囤,不知苦辣倒着落在我身上,要捕风捉月,教我那里去追寻?”妇人点头,引丈夫进房去。众捕盗人轻步跟在后边,听他夫妻有甚话说。张奇的妻子对丈夫道:“有个来历不明的长大汉子,在我们家里下着。”众捕盗人闻言,一齐都进房来,道:“娘子,你不要回避,都是大家身上的干系。”妇人道:“你们列位不要高声,是有个人在我们家里。”众人道:“怎么晓得他是来历不明的人?”妇人道:“这个人浑身都是新衣服,随身有兵器,骑的是高头大马。要说是做武官的,毕竟有手下仪从的人;要说是做客商的,就没有附搭的伙计,也有手下的后生。这等样个齐整人,到我们店中,独自投宿,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了。”众人道:“这话也讲得有理,我们先去看他的马。”手下人掌灯火,往后槽来看,却不是我们潞州的马,本地方王孙公子养的走马,都是有数的,这个马,却像是外路的马。想是拒捕官兵,追下来,失落了单。问:“如今在那个房里?”妇人指道:“就是这里。”众人把堂前灯都吹灭了。房里却还有灯,众人在壁缝外,往里窥看。叔宝此时晚饭已吃过,家火都收拾出去,把房门拴上,打开铺盖要睡,只见褥子重得紧,捏去有硬东西在内,又睡不得,只得拆开了线,把手伸进去,摸将出来,原来都是马蹄银,用铁椎打扁、斫方的,好像砖头一般,堆了一桌子。叔宝又惊又喜,点头伸舌,心中暗道:“单雄信、单雄信!怪道教我回山东不要当差,原来有这等厚赠。就是掘藏,也还要费些力气,怎有这现成的造化,他想是怕我推辞,暗藏在铺盖里边。单二哥真正有心人也。”只不知每块有多少来重,把银子逐块拿在手中掂一掂、试一试,那晓得:
隔墙须有耳,窗下岂无人。
众捕盗正看他暗喜的光景,大家知会道:“你看这个人,是真正响马。若是买货的客人,自己家里带来的本钱,多少轻重,自然晓得。若是卖货的客人,主人家自有发帐法马交兑明白,已没有不知数目的理,怎么拿在饭店里掂斤播两?这个银子,难道还是他的?决是响马无疑。常言道缚虎休宽,先去后边把他的马牵出饭店,藏过了,他若一上了马,便如龙得水,如鸟得风,就禁他不住了。”二十名捕盗人,腰间解下十来条绳索来,在他房门外边,离地一尺高,柜栏住磉门房□子,做起软绊地绷来,绊他的脚步。那怕他:
大鹏有翼冲天去,猛虎多威出阱来。
先议一个有胆量的,先进去引他出来。店主张奇,先瞧见他这一桌银子,就留了心:这个东西,左右是没处查考的,待我先进房去,掳他几块,怕他怎的?对众人道:“列位老兄!你们不知我家门户出入的所在,待我先进去,引他出来,何如?”众捕人都是晓得利害的,随口应道:“便等你进去。”张奇一口气呷了两三碗热酒,用脚将门一蹬,那门闩是日夜开闭,年深月久,滑溜异常,一脚激动,便跳将出来。张奇赶进房去,竟抢银子。可见银子不是好东西,能生人,又能杀人。秦叔宝也为这几两银子,手脚都乱了。他若空身坐在房里,人打进来,招架住了,问个明白,就问出理来了,因有满桌银子,不道人来拿他,只道歹人进来抢劫,怒火直冲,动手就打一掌去。遢的一响,把张奇打来撞在墙上,脑浆喷出桃花,牙齿乱抛瓠子。哎哟一声气绝身亡,正是:
妄想黄金入袖,先教一命归泉。
外边齐声呐喊:“响马拒捕伤人。”张奇妻子举家号8痛哭。叔宝在房里,着忙起来:“就是误伤人命,进城到官,也不知累到几时?我又不曾通名,弃了行囊,走脱了罢。”还舍不得这几块银子,罗在衣兜里面,拽开脚步,往外就走,不想脚下密布软绊,轻轻伏倒。众捕盗三四把挠钩,将秦琼搭住,五六根水火棍,一起一落。叔宝浑身都是虬筋板肋,伏在那地绷上,用膀臂护了自己头脑,任凭攒打,把拳头一□,短棍俱折,虎口都迸裂了。众人一齐添换短兵器上来,铁鞭、拐子、流星、铁尺、金刚环、拳心袖弹,乒乓劈拍乱打。
虎陷深坑难展爪,龙遭铁网怎腾空。
四肢都打伤了,奄奄气绝。众人叫掌灯火来,取冷水照面门上一喷,方才9醒转来。跣剥衣裳,绳穿索绑,取笔砚来,写响马的口词。叔宝道:“列位!我不是响马,是山东齐州城刘爷差人,去年八月家间,在你本府投文,曾解军犯。久病在此,因朋友赠金还乡,不知列位将我误认为盗,误伤人命,见官好与你们明白。”众人那里信他的言语,把地下银子都拾将起来,赃物都开了数目。马牵到门首,驮了东西,抬这秦琼,张奇妻子叫村中人,写了状子,一同离了皂角林,往潞州城来。
这却是秦琼二进潞州,到城门首时,三更时候,对城上喊叫:“守城的人!皂角林拿住割包响马,拒捕又伤了人命,可到州中报太爷知道。”众人以讹传讹,击鼓报与太爷。蔡太爷即时分付巡逻官员开城门,将这一干人押进府来,发法曹参军勘问。果然巡逻官员开了城门,放进这一干人,到参军厅。这参军姓斛斯,名宽,辽西人氏,梦中唤起,一包子酒尚未醒,灯影下先叫捕人录了口词。听得说道:“获得赃银四百余两,”便道:“我老爷在这厢,撰不出一个钱,他有这许多银子,有马有器械,响马无疑。”便叫:“响马!你唤甚名字?那里人?”叔宝忙叫道:“老爷!小的不是响马,是齐州军解公差秦琼,八月间到此,蒙本州蔡爷,赏有批回。”那斛参军道:“你八月给批,原何如今还在此处?这一定近处还有窝家了。”叔宝道:“小的因病在此耽延。”斛参军道:“这银子是那里来的?”叔宝道:“是友人赠的。”斛参军道:“胡说!如今人一个钱也舍不得,怎有这许多赠你。明日拿出窝家党与,就知强盗地方与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张奇?”叔宝道:“小的十六日黄昏时候,在张奇家投歇,忽然张奇带领多人,抢入小的房来。小的疑是强盗,酒后慌张,失手打去,他自撞墙身死。”斛参军道:“这拒捕杀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那边?”叔宝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参军道:“这一发胡说,你且将投文时在那家歇宿,病时在谁家将养,一一说来,我好唤来对证,还可出豁你。”叔宝只得报出个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斛参军听了一本的帐,叫:且将赃物点明,响马收监,明日拘齐窝主再审。”可怜将叔宝推下监来,好利害的去处:
居丧门之地,坐白虎之方。铁门杳杳五六重,阴风扑鼻;石壁崚崚三四丈,白日生寒。狴犴高张,镇刚悍之锐气;荆蓁密覆,防踰越之私谋。缭杻拖来,一个个鸠形鹄面;梆铃响静,一声声鬼哭神号。风雨黄昏,青火攒生破壁;炎蒸溽暑,苍蝇聚咂残尸。换班钱少迟,禁子便敲毒棒;常例银不到,狱官动用非刑。身落阱中,谁怕你聪明盖世;头钻网内,那问他豪杰过人。须知墙外即天堂,这是眼前真地狱。
次早斛参军见蔡刺史道:“昨蒙老大人发下人犯,内中拒捕杀人的叫做秦琼,称系齐州解军公人,却无批文可据。且带有多银,有马有器械,事俱可疑。至于张奇身死是实,但未曾查有窝家失主党与,及检验尸伤,未敢据覆。”蔡刺史道:“这事也大,烦该厅细心鞫审解来。”斛参军回得厅,便出牌拘唤王小二、魏道士、单雄信一干。王小二是州前人,央了个州前人来烧了香,说他是公差,饭店并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说,强盗专在庵观寺院歇宿,百方刁钻,诈了一块。单雄信也用了几两,随即收拾千金,带从人到府前,自己有一所下处,唤手下人去府中将童老爹与金老爹请来。原来这两个,一个叫做童环,字佩之,是府中捕盗快手。一个叫做金甲,字国俊,与雄信通家相处。闻雄信到下处,有人来请,迳进里面来。雄信叫手下把外面大门关了,对二友双膝跪下。二友慌张,伏倒在地道:“兄有何话,分付小弟,当效犬马之劳,何须如此行礼?”雄信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昨夜误捉进府的秦叔宝屈陷监中,求二位多方解救。”童、金二人道:“就是秦琼么?”雄信道:“正是。”二人道:“单二哥!此事掣肘,此人又招称拒捕伤人,张奇的妻子又补状在府中。”雄信道:“求二位难处中与我设一个善处之法。”佩之道:“恐监中一时动手,可先打一小关节,拿几两银子贿赂了司狱。司狱官与牢里的禁子,疏了秦朋友刑具,把言语宽慰了他,与他关通了说话。次后须在参军处,做了跟脚,这些衙官不过是钱米。后在蔡刺史处,打一关节。关节到,大家便葫芦提出门了。”单雄信便将千金交与,凭他使用。两个停妥了监中,自见叔宝,与他合同了声口。斛参军处,贴肉:。魏玄成也是雄信为他使用无说。皂角林去检验尸伤,金童二人,买嘱了仵作。张奇致命处,做了砖石撞伤。捕人是金童二人周支,不来苦执。复审把银子说是友人蒲山公李密、王伯当相赠的,不做盗赃,不打不夹,出一个审语解堂道:
审得秦琼,以齐州公差至潞。批虽寄回,而历历居停有主,不得以盗疑也。张奇以金多致猜,率众掩之。秦琼以仓率之中,极力推欧,使张奇触墙身死。律以故杀,不大苛乎!宜以误伤末减,一戍何辞。其银两据称李密、王伯当赠与,合无?俟李密等到官质明给发。
论起做了误伤,也不合充军,这也是各朝律法不同。既非盗赃,自应给还,却将来留难贮库,也只是衙门讨好意思,乾没他的以肥上官。至于捕人诬盗,也该处置,若难为了他,恐他解堂时争执,故此都推在已死张奇身上。解堂时,斛参军先面讲了,蔡刺史处关节又通,也只是个依拟。
叔宝此时得命好了,还敢来讨鞍马器械银两,凭他贮库。问了一个幽州总管下充军,佥解起发。雄信恐叔宝前途并没伴侣,兵房用些钱钞,托童佩之、金国俊押解叔宝,一路相伴。批上就佥了童环金甲名字,当堂领文,将叔宝;锁出府大门外,疏了刑具,同到雄信下处,拜谢活命之恩。雄信道:“倒是小弟遗累于你,何谢之有?”叔宝道:“这还是小弟运途淹蹇,致有此祸。若非兄全始全终,怕不作囹圄之鬼!”雄信就替童佩之、金国俊安家,邀叔宝出西门,到二贤庄书房,沐浴更衣。因有事在前途,不过换了一身布草衣着,倒收拾了百金盘费,壮叔宝行色。摆酒饯别,因行色匆匆,三杯酒告辞。雄信临分手取出一封书来,道:“童佩之!叔宝兄在山东河南,交友甚多,就是不曾相会的,慕名也少不得接待。这幽州是我们河北地方,叔宝却没有朋友,恐前途举目无亲,把这封书收在包裹里面。到了涿郡,地名叫做顺义村,也是盖村有名的一个豪杰,叫做张公瑾,与我通家,有八拜之交。你投他引进幽州,转达公门中当道朋友,好亲目叔宝。”佩之道:“小弟晓得。”辞了雄信,三人上路,正是春日融和天气:
过了瑶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垂、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荒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馆驿。见了些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在路上,三人也各说些自己本领,及在公门中事业。彼此相敬相爱。不觉数日之间,到了涿郡。巳牌时候,已是顺义村,一条街道,倒有四五百户人家。入街头第二家,就是个饭店。叔宝门首站住道:“贤弟!这就是顺义村。要投张朋友处下书,初会间的朋友,肚中饥饿,也不好就取饮食。常言说:‘投亲不如落店’,我们且在饭店中打个中火,然后投书,也不迟。”正是:
取鱼不在前滩,下桩何劳急水。
童金二人道:“秦大哥讲得有理。”三人进店,酒保引领,坐后面坐头。点茶汤,摆酒饭。才吃罢午饭,闻店门外,如万马奔腾之状,又不知是何事故。
总评:
叔宝得银之喜,张奇抢银之状,捕人设计之密,雄信周全挽回之苦,一笔笔写出,无不逼露。
数百金值甚,叔宝便尔惊喜感动,有此无端之喜,所以有无妄之灾。
如叔宝英雄,横得数百金,便招奇祸;今之庸妄人却动希非分,安得令终。
投店估银,叔宝全疏脱了,到不如雄信挥金布置,上下周详。然一以取祸,一以全交,可见豪杰处世,不可有一毫疏略。
第十二回 定罪案发配幽州地 打擂台扬名顺义村
诗曰:
失水蛟螭暂未伸,壮心岂肯混凡鳞。
奋飞时欲游天表,洒润常思泽世人。
羞是寸蜓夸得意,笑他尺蠖浪称神。
直交战血玄黄满,方信神龙气不湮。
虎瘦雄心自在,龙困灵气不消。壮士意气,那肯在寥落不显。就如汉高祖,不过是一个亭长,见秦始皇车驾过沛县,道:“大丈夫当如此矣!”项羽避仇会稽,见秦始皇车驾东巡,道:“此可袭而虏也。”偶然触发,便有按捺不住雄心,收束不下壮气。
叔宝同金国俊、童佩之出店观看,立于柜栏前,只见街坊上无数少年约有数百人,各执齐眉短棍,摆将过去。短棍后列五方旗号,中军鼓乐,簇拥马上一人,貌若灵官,戴万字顶包巾,插两朵金花,穿猱头补服,系银面挺带,十字横披两匹彩段。马后又是一对蓝旗,许多枪刀簇拥,迎将过去。叔宝问店家:“迎送的这个好汉,是什么人?”主人道:“三位老爹!我们顺义村,今日迎太岁爷。”叔宝道:“怎么叫这等一个凶名?”店主道:“我们这位爷,姓史,双名大奈,元是番将,迷失在中原。近日谋干在幽州罗爷标下,为旗牌官。罗爷选中史爷人材,不知胸中实授本领如何,发在我们顺义村,打三个月擂台,三个月没有敌手,实授旗牌官。残岁冬间立起的,今日是清明佳节,三个月。初时,有几个附近的好汉,后边是远方豪杰,打过也有几十场,莫说赢得他的没有,便是跌个平交的,眼中也没见,果是一个好汉子。如今又迎到擂台上去。”叔宝问道:“今日可打了么?”店家道:“今日还打一日,明日就不打了。”叔宝道:“我们要去看看,可看得么?”店家笑道:“老爹这句话说差了,难道只我们本地方有人打擂台,这顺义村,是个通衢,却是四山五岳来的豪杰,老爹不要说看,有本事打也凭老爹去打。”正是:
吹来残筱发清响,拨处寒灰露异光。
叔宝道:“店家且替我们把行李收了,看打擂台回来,算还你饭钱。”叫佩之、国俊:“富贵不离其身,把盘费的银子,谨慎在腰间。”
三人出得店门,后面看打擂台的黎民百姓,织妇蚕奴,络绎不绝。往街北走,走尽街,就是一所灵官庙。庙门首有几亩荒地,荒地上筑起一座擂台来,也只有九尺高,方圆阔二十四丈。台下有数千人围绕,争看史大奈,吹打迎上擂台,就将鼓手掣在灵官庙伺候。叔宝弟兄三人,捱将进来,上擂台马头边看可有人上去打。还没有人,只见那马头左手,两扇朱红栏杆,方方的一个<角儿。栏杆里面设着柜栏,柜上天平法码,支架停当。又有几个少年,掌这银柜。三人到栏杆边,叔宝问:“列位!打擂是个比武的去处,设这柜栏天平在此何干?”内中一人道:“朋友,你不知道,我们史爷,是个卖博打。”叔宝道:“元来是为利。”那人道:“不是为利,却是图名。”叔宝道:“要银子怎么不是为利?”那人道:“始初时,没有这个意思,立起擂台来,一个雷声天下响,五湖四海尽皆闻,英雄豪杰,毕聚于台下。我们史爷为人谨慎,恐武不善作,打伤了人,没有凭据。有一个人上去打,要写一张认状。”叔宝道:“怎么叫做认状?”那人道:“就是上去的,本人姓名、乡贯年庚,设个誓,也要写在认状上,见得打死勿论。这个认状,却雷同不得,有一个人要写一张,争强不服弱,那个肯落后,都要争先,为写这个认状,几日不得清白。故此我们史爷说不要写认状了,设下这柜栏天平,财与命相连,好事的朋友,都到柜上来交银子。”叔宝道:“交多少?”此人道:“不多,有一个人,交五两银子。不拘多少人,银子交完了,史爷发号令上来打,有一个先往上走,第二个豪杰赶上一步,拖将下来。拖下来的,就不得上去。就是第二个上去了,当场时,有本事打我们史爷一拳,以一博十,赢我们史爷五十两银子;踢一脚,一百两银子;跌一交,赢一百五十两银子。”叔宝道“打不过呢?”那人道:“五两银子,买一顿拳头打,残疾回去,怨命就罢了。一日常有二三十人交了银子,擂台底下,先就打阑残了,出乎其类的上台去,被史爷纷纷的都掼将下来,一月之间,赢了千金,远近皆知,人心都打寒了。有银子,本领不如的,不敢到柜上来交;有本领,没有银子的,也打不成。故此后来这两个月,上去打的人甚少。今日做圆满,只得将柜栏天平布置在此,却也不知道可有做圆满的豪杰来没有?”叔宝对佩之、国俊笑道:“这倒也是豪杰干的事。”童佩之就撺掇叔宝道:“兄上去,官事后,中途发一个财。兄的本领,是我们知道的,一百五十两,手取到幽州衙门中用,也是好的。叔宝道:“贤弟!命不如人说也闲。我的时运不好,雄信送了几两银子没福受用,皂角林惹出一场官司来。潞州受了许多坎坷。这里打人,又想赢得银子。再莫说上去了,只好看看罢了。”童佩之就要上去,道:“这个机会,不要蹉了,等小弟上去耍耍罢。”他不晓得利害,只要上去耍子。这个童佩之、金国俊,也不是无名之人,潞州府堂上当差,有名的两个豪杰。叔宝却与他不是久交,因这场官司,雄信引首,得以识荆一拜。叔宝却不曾与他比过手段。见他一头高兴要上去耍耍,叔宝却也奉承道:“贤弟逢场作戏,你要上去,我替你兑五两银子。”叔宝交银子在柜上,童佩之上擂台来打。那擂台马头,是九尺高,有十八层疆刹。才走到半中间,围绕看的几千人,一声喝彩,似
一风撼倒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雷。
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
这几千人,是为许久没有人上去,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圆满,众人呐喊助他的威。却不晓得他没来历的吓软了。却又不好回来,只得往上走。走便往上走,却不像先前的本来面目了,做出许多张致来:咬牙切齿,怒目睁眉,揎拳裸袖,绰步撩衣,发狠上前。下边看的人赞道:“好汉发狠上去了。”又有识货的,在后边道:“这个人不是好汉,是个没来历的。”那人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来历?”那人答道:“有来历的人,再不发狠,扯开拳头生绷硬靠就打。但是发狠的,就是没来历的人。你看竖眉睁眼,跌打时可有一件用得着的么?”下边纷纷议论。
却说史大奈在擂台上,三月不曾遇着敌手,傍若无人。见来人脚步嚣虚,却也不在他腔子里面。狮子大开口,做一个门户势子,等候来人。上中下三路,皆不能出其匡郭。童环到擂台上,见史大奈身躯高大,压伏不下来,轻身一纵,飞仙踹,双脚挂面,落将下来。史大奈用个万敌推魔势,将童环脚拿落在擂台上。童环站下,左手撩阴,右手使个高探马势,来伏史大奈。史大奈做个织女穿梭,从右肋上钻出童环背后,楂住衣服鸾带,叫道:“我也不打你了,撺下去罢!”把手一撑,从擂台上撺将下来。下边看的一让,掼了个燕子衔泥,扑通跌了一脸沙灰。正是:
自负强中手,轻同陌上尘。
把一个童佩之,弄得满面羞惭;一个秦叔宝,急得火星爆散。喝道:“待我上去!”往前就走。掌柜的拦住道:“上去要重兑银子,前边五两银子,已输绝了。”叔宝不得工夫,兑取一锭大银,丢在柜上道:“这银子多在这里,打了下来,与你算罢。”也不从马头上上擂台,去平地九尺高,一撺就跳上擂台来,竟奔史大奈。史大奈招架秦琼,好打:
拽开四平拳,踢起双飞脚。这一个韬肋劈胸敦,那一个剜心侧胆着。这一个青狮张口来,那一个鲤鱼跌子跃。这一个饿虎扑食最伤人,那一个蛟龙戏子能凶恶。这一个忙举观音掌,那一个急起罗汉脚。长拳架势自然凶,怎比这回短打多掠削。二人相持数十回,不分胜败与强弱。
也不像两个人打,就如一对猛虎争餐,擂台上滚做一团。
牡丹虽好,全凭绿叶扶持,难道史大奈在顺义村,打三个月擂台,不曾有敌手,孤身就做了这一个好汉?一个山头一只虎,也亏了顺义村的张公瑾做了主人,就是叔宝有书投他,不曾相会的。今日这个旗帐鼓手,都是张公瑾备办了,来附和史大奈的。张公瑾此时在灵官庙摆三席酒,本村中邀了个会本领少年豪杰白显道,来陪史大奈吃贺喜酒。故此将鼓手先叫来,在庙里伺候。打完了擂台,好吹打安度饮酒。张公瑾与白显道二人是酒友,等不得安席吃正经酒,先叫厨下的庖人取几样果菜,在大殿滴水檐前,用矮桌低凳,拿坛冷酒,先在那里试酒。
且尝个清圣浊贤,不管他你胜我负。
张公瑾道:“只要熬过今日,这一两个时候,史朋友事便完了。”白显道道:“三个月没寻得一个对手出来,哪争在这一时?平日打出了,吓慌了人,那个还敢来?”正说时,两个后生慌慌的走将进来道:“二位老爹,史老爹官星也还不现。”公瑾道:“今日做圆满,怎么说这话?”来人道:“擂台上史爷,倒先把一个人掼将下来,得了胜。然后跳一个大汉上去,打了三四十合,不分胜败。小的们擂台底下傍观者清,史爷的手脚都乱了,打不过这个人。”张公瑾道:“有这样事,可可做圆满,就遇这个敌手。”叫:“白贤弟,我们且不要吃酒,朋友的事,不要做得有始无终,大家去看看。”出得庙来,分开众人,擂台底下,看上边还打哩。打得愁云怨雾,遮天盖地:
黑虎金锤降下方,斜行要步鬼神忙。
劈面掌参眉就打,短簇臁擘破撩裆。
张公瑾见打得凶,不好上去,只问底下看的人:“这个豪杰,从那一条路上来的?”底下看久了的,个个都知道,就指着童佩之、金国俊二人道:“那个鬓角里有些沙灰的,就是先掼下来的了;那个衣冠整齐的,是不曾上去打的。问这两个人,就知道上头打的那个人了。”张公瑾却是本方土主,喜孜孜一团和气,笑溶溶满面春风,对佩之举手道:“朋友,上面打擂的是谁?”童佩之跌恼了,脸上便拂干净了,鬓角还有些沙灰,见叔宝打赢了,没好气答应人,道:“朋友,你管他闲事怎么?凭他打罢了。”公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恐怕是过中朋友,不好挽回。”金国俊却不恼,他不曾上去打,元荣无辱,上前来招架道:“朋友,我们也不是没来历的人。要打便一个对一个打就是了,不要讲打攒盘的话;就是打输了,这顺义村也认得本地方几个朋友。”公瑾道:“兄本地方认得何人?”国俊道:“潞州二贤庄单二哥,有书到顺义村,投公瑾张大哥。还不曾到他庄上下书。”公瑾大笑,笑一个:
千里携将锦字,对面不识张郎。
白显道指定公瑾道:“这就是张大哥了。”国俊道:“元来就是张兄得罪了。”公瑾道:“兄是何人?”国俊道:“小弟是金甲,此位童环。”公瑾道:“无来是潞州的豪杰,上边打擂的是何人?”国俊道:“这就是山东历城秦叔宝大哥。”张公瑾摇手大叫:“史贤弟,不要动手!此乃素尝闻名秦叔宝兄长。”
史大奈与叔宝二人扠住拳。张公瑾挽住童佩之,白显道拖着金国俊,四人笑上擂台来。六友相逢,彼此陪罪。公瑾叫道:“底下看打擂的列位,都散了罢,不是外人来比试,乃是自己朋友,访贤到此的。”命手下将柜抬往灵官庙中去,邀叔宝下擂台,进灵官庙,铺拜毡顶礼相拜。叫鼓手吹打安席。元是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一个人一席酒的。添了秦叔宝、童佩之、金国俊,两人合一席,安下坐来。公瑾席上举手道:“行李在于何处?”叔宝道:“在街头上第二家店内。”公瑾命手下:“将秦爷行李取来,把那柜里的原银返璧于叔宝。”叔宝就席间打开包裹,取雄信的荐书,送与公瑾拆开观看:“嗄!元来兄有难在幽州,不打紧,都在小弟身上。这个灵官殿的酒,不过是郊外小酌,与史大哥贺喜,还要屈驾到小庄去坐一坐。”六个人匆匆几杯,不能尽欢,公瑾早已分付手下,到庄去摆酒。
黄昏时候,邀众友都到庄上,大厅秉烛焚香。邀叔宝诸友,八拜为交。
情疏同室积戈戟,义洽天涯是弟兄。
执手相期同奋翮,一行征雁倚天横。
誓同生死,患难扶持。拜罢,摆过酒来。饮到五鼓时候,史大奈也要到帅府回话,白显道也要相陪,备六骑马,带从者十余人,同叔宝齐进幽州投文。不知如何?
总评:
叔宝不肯打擂台,才是英雄本色。见朋友输了,发愤上去,不免见猎心喜。若非张公瑾细密周到,安知不又撩下一场事来也。如公瑾者,其为友全交,不减雄信,而精密过之。后来举龟投地,十分勇决,英豪不可测识如此。
这回形容史大奈上台施设,与童环高兴寻打,秦琼勇力过人,公瑾委曲周全,六人无心邂逅,绝妙杂剧作料也。
第十三回 张公瑾转托二尉迟 秦叔宝解到罗帅府
词曰:
云翻雨覆,交情几动穷途哭。唯有英雄,意气相孚自不同。 鱼书一纸,为人便欲弃生死。拯厄扶危,管鲍清风尚可追。右调《减字木兰花》
交情薄的固多,厚的也不少。薄的人,富贵时,密如胶漆;患难时,却似抟沙,不肯拢来。若侠士有心人,偏道是世穷见节义,莫不极力援引,一纸书奉如诰敕,这便是当今陈雷,也不尽数先时管鲍。
自顺义村到幽州只三十里路,五更天起身,平明就到了。公瑾有个熟人,家在帅府西首,安顿行李,命手下整饭。又叫手下:“西辕门外班房中,把二位尉迟老爷请来。”这个尉迟,不是那尉迟恭,那尉迟恭,是山后马邑县制田庄人,覆姓尉迟,名恭,表字敬德,乃胡地之人,故称为胡敬德,山后河北,有此一种。这个也姓尉迟,兄弟二人,乃周相州总管尉迟=之族侄。尉迟因隋文帝在周,有不臣之心,起兵身死,宗族亡灭,他两人逃入幽州,哥哥叫尉迟南,兄弟叫尉迟北。二人名讳上起字,尉迟南表自强,尉迟北表又强,取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的意思,向来与张公瑾通家相好,现充罗公标下,有权衡的两员旗牌官:
不能研墨致身,且向兜鍪寄迹。
他这帅府,东辕门外的,是文官的官厅,就是幽州贴堂官做巡捕官。西辕门外,是武弁的官厅,旗牌听用等官,只等辕门里面掌号官奏乐三次,奏细乐,中军官进辕门扯五方旗,放子母炮,帅府才开门。掌号官才奏乐头一次,尉迟南、尉迟北在班房中收拾了戎服,伺候本官。两个后生走将进来,叫:“二位爷,家老爹有请。”尉迟南道:“你是张家庄上的么?”后生道:“小的是顺义村来的。”尉迟南道:“你们老爹在城中么?”后生道:“就在辕门西首下处,请二位老爹相会。”尉迟南分付手下看班房,竟往公瑾下处来。
公瑾下处,却有六人,不好一齐相会。叔宝是解到他衙门中投文的犯人,童佩之、金国俊是两个解子,怎么好与那两个金带前程的抗礼。把他三人藏在客房里面,待公瑾引手道达过,容相见才好来请。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三人正坐,手下来报:“二位尉迟老爷到了。”公瑾下阶迎接上堂,俱得相见,寒暄罢坐下。尉迟南见史大奈在坐,便开言:“张兄今日进城来这等早,想是为史同袍打擂台日期已完,要参谒本官的事了?”公瑾道:“此事或者有之,还有一事奉闻。”尉迟南道:“还有什么见教?”公瑾衣袖里取出一封书来,递与尉迟昆玉。接将过来,不工致拆开了,兄弟二人展开观看毕,道:“嗄!元来是潞州二贤庄单二哥的华翰,举荐个秦朋友到敝衙门投文。托兄引首,使愚兄弟识荆。秦朋友如今在哪里,请相见罢了。”公瑾才向客房里,叫:“秦大哥,出来罢!”豁郎郎郎的响将出来。童环捧文书,金甲带了铁绳,叔宝矬着虎彪躯,;锁出来。尉迟兄弟勃然变色道:“张大哥,你小觑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单二哥的华翰到兄长处,因亲及亲,都是朋友,怎么这等相待?”公瑾满面陪笑道:“实不相瞒,就是这刑具,元是做成的活扣儿,恐贤昆玉有责备之意,所以如此相见。果然推薄分,取掉了就是。”
尉迟兄弟亲手上前替叔宝疏了刑具,教取拜毡过来,就顶礼相拜:“久闻兄大名,如春雷轰耳,无处不闻,恨山水迢遥,无能相会。今日得兄到此,实三生之幸矣。”叔宝道:“门下的军犯,倘蒙提携,则再造之恩不浅。”尉迟南道:“兄诸事放心,都在我愚兄弟身上。此二位就是童佩之、金国俊了?”二人道:“小的就是童环、金甲。”尉迟南道:“二位不必太谦,适才单员外华翰上,亦有尊字,都是过中的朋友,就是愚弟兄也出自布衣,徼幸到此,与足下没有上下之分。”都请来对拜了。尉迟南叫佩之:“那桌上放的,可就是本官的解文么?”佩之答道:“就是。”尉迟南道:“这件借重把文书取出来,待愚弟兄看看里边的事故,待本官升堂问及,小弟们晓得,下边好答应。”童环假小心道:“这是本官用钤印弥封,不敢擅开。”尉迟南道:“何水无鱼,何官无私?就是钉封的文书,也还要动了手。不过是个解文,打开不妨,少不得堂上难道官府自拆出,不得愚弟兄两人?开拆在尉迟兄弟之身。帅府有权衡的官将,开外郡解文,不足介意。”在公瑾干系最重,受雄信千里之托,恐怕作事孟浪,波及于叔宝,反为不美,却又不好阻挠。公瑾善于调停,命手下取火酒半杯,将弥封润透,轻轻揭开,把文书取出,递与尉迟昆玉。展开看毕,递还童环,分付照旧弥封。
只是尉迟南嘿嘿无言,如有所思。公瑾道:“兄长看了文书怎么嘿嘿沉吟?”尉迟南道:“久闻潞州单二哥,高情厚谊,如雷灌耳,恨不能相见。今日看这桩事,却为人谋而不忠。”在张公谨、史大奈,却不知说雄信为何为人谋而不忠。秦叔宝感雄信活命之恩,见朋友说他不是处,也顾不得是初相会,只得向前分辩:“二位大人,秦琼在潞州,与雄信也不是故交,邂逅一面,拯我于危病之中,复赠金五百两还乡。秦琼命运>?,在皂角林误伤人命,被蔡太守问成重辟,又得雄信尽友道,不惜千金之费救秦琼,真有再造之恩。二位大人,怎么嫌他为人谋而不忠?”尉迟南道:“正为此事。先看雄信来书,把兄举荐到我那张仁兄处,单员外友道尽矣。使兄得其友则益。适才看文书,兄在皂角林,打死那张奇,被蔡知府问定重罪。雄信有挽回天地的手段,使蔡太守改重从轻,发配到敝衙门来。普天下有许多福境的卫所,怎么不拣个鱼米之乡,偏发到敝地来。兄不知我们本官的利害,我不说兄却不知,他元是北齐驾下勋爵,姓罗名艺,见北齐国破,不肯臣隋,令家眷统兵一枝,杀到幽州,结连突厥可汗,同心反叛。皇家累战不克,只得颁诏招安,将幽州割与本官,自收赋税养老,统雄兵十万镇守幽州。当不毛之重地,还有许多协边赈济钱粮。本官自恃武勇,举动任性,兄长初到此间,小弟不该说迅利的言语,既与兄结为相知,到此时不得不言。解进府去,恐怕行伍中顽劣,不遵约束,见面时要打一百棍,名杀威棒。十人解进,九死一生。兄既到此间,难处之中,如今设个机变,教佩之把文书封了,待小弟先拿到挂号房中去,分付挂号复将别衙门文书掣起,只把潞州解文挂号,独解秦大哥进去。”众朋友闻尉迟之言,俱吐舌惊,为叔宝支解不来,恰似:
马逢峻坂行应恰,舟遇狂风进苦难。
张公瑾道:“尉迟兄,怎么独解秦大哥进去?”尉迟南道:“兄却有所不知,解进去的人多了,触本官动怒,一概发下来打,就不好亲目了。秦大哥,这却是素患难行乎患难,兄如今把巾儿取起,将头发蓬松,用无名异涂抹面庞,假托有病。童佩之二位典守者,辞不得责任,进帅府报道:‘本人途中有病。’或者本官喜怒之间,着愚弟兄朋友们下来验看。上去回复,果然有病,得本官发放,讨收管秦大哥行伍中,岂不能一枪一刀,博一个衣锦还乡。日后功名富贵,易如反掌。只是如今早堂投文最难,却与性命相关。你们速速收拾,我先把文书挂号。”
尉迟二人到挂号房中分付挂号官:“将今日各衙门的解文,都掣起了,不要挂号,只将这潞州一角文书挂号罢。”挂号官知道尉迟乃帅府得力的两员官将,不敢违命,答应道:“小官知道了。”此时掌号官奏乐三次,中军官已进辕门。就是那中军官,也不是等闲的,是个不挂印的总兵官做这中军官。
此时叔宝已收拾停当,在西辕门外面伺候。尉迟将挂过号的文书,交与童环,自进辕门随班。里面放大炮三声,奏细乐,扯五方旗。帅府开门,中军官领班旗鼓官、旗牌官、听用官、蓝旗手、捆绑手、刀斧手,一班班、一对对、一层层、一个个,都进帅府。参见已毕,各自归班侍立。府门首报门官报门,边关夜不收马兵,官将巡逻回风人役进,这一起出来了。第二次报门:就是供给官进,乃帅府日用红心纸扎日用等物。第三次报门,却就是挂号官进。挂号官捧号薄进帅府,却是有规矩的,解子犯人,就带着进辕门里面伺候。挂号官出来,却就利害了。两丹墀有二十四面金锣,一齐响起,一面虎头牌,两面令字蓝旗,押着挂号官出西角门,到大门外街台上。执旗官叫投文人犯跟此牌进。童环捧文书,金甲带铁绳,将叔宝斑锁牵进。进大门还不打紧,只是进仪门那东角门,钻在枪刀林内。到月台下,执牌官叫跪下。东角门到丹墀,也只有半箭路远,就像爬了几十里壁陡高山,三人都喘息不定。秦叔宝身高丈余,这一个豪杰因在威严之下,只觉自己的身体都小了。月台上中军官,叫解子上来些。童环金甲上月台来,骨软筋酥,跪伏在地,偷眼看公座上这位官员:
玉立封侯骨,金坚致主心。
发因忧早白,谋以老能沉。
塞外声威远,帷中感士深。
雄边来李牧,烽火绝遥岑。
须发斑白,一品服,端坐如泰山,巍巍不动。难道罗公有意作威?他官尊势重,其威不肃而严。他只是这等平平的说话,叫中军官将解文取上来。中军官下月台边,取了文书,到滴水檐前双膝跪下。帐上官将接去,公座傍验史拆了弥封,铺文书于公座上。罗公看潞州刺史解军的解文,若是别衙门解来的,打与不打,也就发落了。潞州的刺史蔡建德,是罗公得意门生。这罗公是武弁的勋卫,镇守幽州,荣加九锡,乃是武官。蔡建德是方印的文官,怎么是武官的门生?有个缘故:当年蔡建德,曾押解军粮赴幽州,迟了粮限,据军法也就该重处了。罗公见他是个青年才子,法外施仁,不曾见罪。蔡建德知恩,就拜在罗公门下。如今做到潞州正印官,因此文官是武官的门生。罗公见门生问成的一个犯人,将文书看到底,看蔡建德的才思何如,问成的这个人,可情真罪当。才看见军犯一名秦琼,罗公忽似触目惊心,神向外游。停了一瞬,将文书就掩将过来,叫验史:“将文书收过去誊写入册,以备稽查。”分付中军官:‘叫解子将本犯带回,午堂后听审。”
童环、金甲听得叫他下去,也没有这等走得爽利了。下月台带铁绳,往下就走。月台上喊叫过堂走,却要到甬道翻将过去,走两边丹墀,出西角门,是他帅府的规矩,进东出西。尉迟南、尉迟北偷班,也从西角门跟将出来。此时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都在西辕门外伺候。问尉迟道:“怎么样了。”尉迟道:“午堂后听审。”公瑾道:“审什么事?”尉迟南道:“从来不曾有这件事。打与不打,就发落了,不知审什么事?”公瑾道:“什么时候?”尉迟南道:“还早。如今老爷公务已完,闭门退堂,昼寝午膳,然后升堂问事。也要放炮升旗,与早堂一般规矩。”公瑾道:“这等尚早,我们且到下处饮酒压惊。” 出了辕门,卸去刑具,到下处安心只听放炮,方来伺候未迟。众人且
满酌葡萄酿,同倾兰蕙心。
却说罗公发行堂事,他这个衙门,还有上行文书,只是天子的一道表章上行。发下行文书,推趱各处协边赈济钱粮,调遣大小官将,把守各处关津渡口。兵符数十角,衙门越大事越简。公务已完,分付中军官退班点鼓,闭门退堂。退到后堂,不开宅门,回内衙。手下伏侍,除了冠带,戴诸葛巾,穿通袖小行衣,悬玉面@带,小公座坐下。命家将问验史房中,适才潞州解军文书,取将进来。到后堂公座上,展开从头细阅一遍,将文书掩过,唤家将击云板,开宅门,请老夫人秦氏出后堂议事。不知议出甚事来?
总评:
写二尉迟打点衙门光景,与张公瑾曲尽友道,宛宛如睹。
公瑾作事,缜密精练,全无武夫气,真是大作用人。
罗艺见了秦字,便生猜度,可想亲谊之厚。此是叔宝极侥幸处。然此际担忧,却也不少,祸福倚伏,岂偶然哉!
第十四回 秦夫人见侄起悲伤 罗公子瞒父观操演
诗曰:
梗泛萍飘莫浪悲,因风亦自得追随。
存亡久弃浑无定,骨肉何缘得再窥。
老景凄其良足慰,穷途踯躅更堪奇。
喜心极处翻成痛,絮语喁喁泪雨垂。
人生最难得离乱之中,骨肉重聚。总是天南地北,物换时移,经几遍凶荒战斗,怕不是萍飘梗泛,弱肉强食,那得聚头?但是天佑忠良,就如明朝东平侯花云,他在太平府,死抗伪汉陈友谅,身死忠,妻死义,止剩个幼男花纬,托妾孙氏管领,中间生出莲实渡他的饥,浮槎救他的溺。一个雷老指引他见太祖皇帝,何等周旋,岂是皇天无意。
罗公只为有事关心,不入私衙,就在后堂击云板,开宅门。老夫人秦氏,携公子罗成,年方一十二岁,母子相携,令管家婆丫鬟小童相随十数人,出后堂。老夫妇见礼坐下。公子侍坐于老母之傍。管家婆献过了一巡茶,夫人开言:“老爷今日退堂,为何不回内衙,唤老身后堂商议何事?”罗公长叹道:“当年遭国难,令先兄武卫将军弃世,可曾有后人遗下么?”夫人闻言,眼中就落下泪来道:“先兄秦彝,闻在齐州战死。嫂嫂宁氏,止生个太平郎,年方三岁,随任在彼。今经二十余年,人居两地,天各一方,朝代也不同了。存亡未保,不知老爷今日为何问及此事?”正是:
谁知国破家亦亡,天南地北何茫茫。
罗公道:“老夫昨夜梦见令先兄,在帐前嘱付老夫,教好好看他后辈。及至惊觉,乃是一梦,谯楼方才三鼓。”夫人道:“这是亲情之故,梦寐的事,也不足为异。”罗公道:“梦寐的事,何足为怪。适才升堂,河东解来一名军犯,夫人你不要见怪,到与夫人同姓。”夫人道:“河东可就是山东么?”罗公笑道:“真是妇人家说话,河东是河东,山东是山东。相去有千里之遥,怎么河东就是山东起来?”夫人道:“既不是山东,或者天下同姓者有之。”罗公道:“方才那文书上,却又原有个山东齐州公干,到于潞州说话。”罗公年高,容易忘事,却在疑似之间。那文书还在小公座上,罗公用手揭开,又看道:“夫人!这个人正是山东人,齐州奉差,到河东潞州。”夫人道:“既是山东人氏,或者是太平郎有之。他面貌我虽不能记忆,家世彼此皆知。老身如今要见这姓秦的一面,问他家下行藏,看他是否,可能得够么?”罗公道:“这个也不难,夫人乃内室,与配军觌面,恐失了我官体。必须还要垂帘,才好唤他进来。
罗公叫家将垂帘。传令出去,小开门,唤潞州解人,带军犯秦琼进见。他这班朋友在下处,饮酒压惊,止有叔宝要防备审时答应,不敢纵饮酒。其余喧哗说笑,只等放炮开门,才上刑具来听审。哪里想到那小开门,那辕门以内蓝旗官,地覆天翻喊叫:“老爷坐后堂审事,叫潞州解子,带军犯秦琼见!”哪里找寻?直叫到下处门首,方才知道。慌慌张张,把刑具套上。尉迟南、尉迟北是本衙门官。童环、金甲带着叔宝同进帅府。张公瑾三人进辕门,不得进帅府大门,只在外面伺候消息。这五人进了大门仪门,上月台到了堂上。将近后堂,屏门后转出两员家将来,叫:“潞州解子不要进来了。”接了铁绳,将叔宝带进后堂,叫到阶下跪了。叔宝偷眼往上看,不像早堂有那些刀斧威仪。老者素衣打扮,后面立青衣大帽六人,尽皆垂手。第二层坡台下,立家将八员,都是勇巾,扎袖战袄,各跨短刀。是这两班人物,叔宝此时心也宽了些了。
罗公叫秦琼上来些。叔宝装病怕打,俯伏爬不上来。因此项上铁绳,被自己曲膝压住,一爬时就跌倒了。罗公叫家将,且把那秦琼刑具疏了。两员家将下来,把秦琼的刑具疏了。叔宝心上又宽了些,只是不知审什么事。罗公叫再上来些。叔宝却不好爬,肘膝往上捱那几步,满腹柔肠,简点答应上官。罗公问道:“山东齐州,似你姓秦的,有几户人家?”秦琼道:“齐州历城县,养马当差姓秦的甚多,军丁止有秦琼一户。”这也亏秦琼公门应役,答应上官,口舌利便,不然也说不出这行详细来。罗公道:“这等,你是武弁了。”秦琼道:“是军丁。”罗公道:“且住,你又来欺诳上官了。你在齐州当差,奉那刘刺史差遣,公干河东潞州。既是军丁,怎么又在那齐州,当那民家的差使?”秦琼叩首道:“老爷因山东盗贼生发,本州有告示,招蓦有能捕盗者重赏。秦琼元是军丁,因捕盗有功,刘刺史赏小的马兵捕盗都头,奉本官差遣,公干河东潞州,误伤人命,发在老爷案下。”罗公道:“你元是军丁,补县当差。我再问你:当年事北齐主尽忠的武卫将军秦彝,闻他家属流落山东,你可晓得么?”叔宝闻父名,泪滴阶下道:“武卫将军,就是秦琼的父亲。望老爷推先人薄分,笔下超生。”罗公就站将起来,道:“你就是武卫将军之子!”那时却是一齐说话,老夫人在朱帘里,也等不得,就叫:“那姓秦的,你的母亲姓什么?”秦琼道:“小的母亲是宁氏。”夫人道:“呀!太平郎是哪个?”秦琼道:“就是小人的乳名。”老夫人见他的亲侄儿,伶仃如此,也等不得手下卷帘,自己伸手揭开,走出后堂抱头而哭。”罗公也顿足长叹。公子在傍边见母亲悲泪,也啾啾唧唧啼哭起来。正是:
廿年相忆徒成梦,今日相逢何限悲。
手下家将着忙,把刑具拿了。到大堂外面,叫潞州解子:“这刑具你拿了去,秦大叔是老爷的内侄,老夫人是嫡亲的姑母,后堂认了亲了。领批回不打紧,明日佥押了送出来与你。”尉迟南兄弟二人,鼓掌大笑出府。
不须为挽西江水,涸辙枯鱼已得生。
公瑾等众朋友,都在外面提心吊胆的等候,见尉迟兄弟笑出来,问道:“怎么两位喜容满面?”尉迟南道:“列位放心,秦大哥原是有根本的人,罗老爷就是嫡亲姑爹,姑母却在后面放声大哭,已自认做一家了。我们且到下处去饮酒贺喜。”
却说罗公携叔宝进宅门,回内衙,分付公子道:“你可即陪了表兄,到书房沐浴更衣,取我现成衬服衣妆,与秦大哥换了。”叔宝梳篦整齐,洗去面上无名异,一时鲜健起来。公子就耍他道:“表兄,你这一时,就干净了许多。”叔宝道:“不瞒表弟,方才实是装病来的。”叔宝随即拜见姑爹姑母,与公子两兄弟,也拜了四拜。罗公的官尊,帅府深远,叔宝却不得出府去外边面别诸友。问表弟取柬贴二副,写两封书:一封书,求罗公佥押了批回,发将出来,付与童佩之潞州谢雄信,就报这个喜音;一封书,付本府旗牌官尉迟兄弟,转达谢张公瑾三友。
此时后堂摆酒,已是完备,请叔宝饮酒。罗公老夫妇就上坐了,叔宝与表弟列坐于左右。管家婆斟酒。酒行二巡,罗公开言:“贤侄,我看你这般一貌堂堂,必有兼人之勇,令先君弃世太早,令堂又寡居异乡,可曾习学得些武艺?”叔宝停杯道:“小侄会用双简。”罗公道:“正是令先君遗下这两根金装简,可曾带到我幽州来么?”叔宝道:“小侄在潞州为人命事,蔡刺史将这两银简作为凶器,还有鞍马行囊,尽皆贮库。”罗公道:“这也不打紧,那蔡刺史就是老夫的门生,容日差官去取来就是了。只是目今有句话要与贤侄讲:老夫镇守幽州,在此有十万雄兵,千员官将,却都是论功行赏,法不好施于亲爱。我如今要把贤侄补在标下为官,恐营伍中有官将议论,却使贤侄无颜。老夫的意思,来日要往演武厅,去当面比试武艺,你果然弓马熟娴,就补在标下为官,也使众将箝口。”叔宝躬身答道:“若蒙姑爹提拔,惠小侄终身遭济,恩同再造。”罗公分付家将。”兵符传出帅府,晓谕中军官,来日尽起幽州镇守人马,出幽州教军场操演。”中军发号令于五营四哨大小官将头目人等,三更天就放炮,要知会这十万人,出东郭教场。
黎明时,罗公放炮开门。中军奏乐,簇拥史大奈在大堂参谒。回覆打擂台事,补了旗牌。一行将士都戎装贯带,随罗公驷马车出帅府。
十万貔貅镇北畿,斗悬金印月同辉。
旗飘易水云初起,枪簇燕台霜乱飞。
叔宝那时怎么打扮?他武弁官各有品级,金带是金带前程,银带是银带前程,就是全装披挂,带束腰间,分其品级。叔宝却不曾受职为官,也只像罗公本府的家将一般打扮,头上是金顶缠棕大帽,穿猱头补服,银面@带,粉底皂靴。公子见表兄乃母党的瓜葛,与本府的家将一般,心上象过意不去的。他却才十二岁,没有权衡,又加不得个服色到表兄身上,自己带束发紫金冠,面前簪这颗珠缨,取将下来。本府书房中听用的银匠,把表兄缠棕帽面前安起个管儿来,就将珠缨簪在上面。这珠缨倒不大紧,里面箝着一颗夜光珠,原是边外将官失机,求公子方便,寻来的一颗宝。公子教巧手匠人就镶嵌在朱缨里面,簪在表兄的缠棕帽上,映得满面红光缭绕。叔宝也上马跟罗公出东郭教军场去了。
公子带四员家将,随后也出帅府。守辕门的旗牌官拦住,请小爷下马。公子下马,教手下带了。守门官叩首流泪道:“旗牌官甘死于小爷马前,不敢放小爷出辕门。”这守门官,怎么敢阻挠公子?元来是罗公的将令,不是今日分付的,平昔分付下的。公子虽十二岁,膂力过人,骑劣马、扯硬弓,常领家将在郊外打围。罗公为官廉洁,恐公子膏梁之气,不惜小民,踹踏百姓田苗,下情不能上达,戒下守门官,再不许放公子出帅府。罗公的号令严明,军威整肃,公子却也不敢违父命,命家将牵马进府,回后堂,老母跟前,一些刚锐之气也没有,拿出孩童的景象,啼哭起来。说要往演武厅去,看表兄比试,守门官阻挠,不肯放出。老夫人爱子之心,无所不至。他心里却也要公子去,却不是独爱公子。夫人自己有这个私念:秦琼却是他面上的瓜葛,不知武艺何如?要公子去看看,先回来说与他知道,开自己怀抱。唤四个掌家的过来。四人近前,俱是皓然白发,齐道:“老仆俱在。”这四个人,跟罗公从北齐到今,同荣辱、共休戚,都有个金带前程。因帅府有责任,不得差出外用,本府称为掌家,四人自称为老仆。老夫人不好叫他四个人服事公子,以美言抚慰:“你四人还知事,可陪公子往演武厅去,看秦大叔比试。说那守门官有拦阻之意,你说我教公子去的,只是瞒着老爷一人就是。”四将道:“知道了。”公子见母亲叫四个掌家陪他同去,料守门官不敢相阻。得陇望蜀,不止于看操。书房中收拾一张花梢的小弩,锦囊中带几十枝软翎的竹箭,看表兄比试回来,就荒郊野外射些飞禽走兽耍子。五人上马,将出帅府。守门官依旧拦住:“呀!小爷怎么又出来了。”掌家上前道:“太娘娘着公子演武厅看秦大叔比试,只瞒蔽老爷一时。”守门官道:“老将军,可是太娘娘分付的么?”四将道:“不是太娘娘分付,我四个人怎么便好跟去?”守门官道:“求小爷速些回来,不要与老爷知道。”公子大喝一声:“不要多言。”五骑马竟出辕门,到东郭教军场,正似:
猛兽初离柙,饥鹰乍出笼。
此时教场中,已放炮升旗,这五骑马到东辕门外下马,营伍中大小官将,那一个不奉承公子的。不要说公子,就是这四员老将,个个都是钦敬的。遂命手下的,将马牵去上料,取点茶的茶果,奉承公子五人。公子那里要吃什么点茶茶果,竟奔东辕门来,来瞧操演。只是这罗掌家,恐老爷帐上看见公子,着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把公子夹在中间,东辕门来观看。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勇秦琼舞简服三军 小罗成射鹰助一弩
诗曰:
沙中金,石中玉,干将埋没丰城狱。
有时拂拭遇良工,精光直向苍天烛。
丈夫踪迹类如许,倏而云泥倏虎鼠。
汉坛高筑惊一军,淮阴固是绎灌侣。
困穷拂抑君勿嗟,赳赳于城在兔罝。
但教有宝怀间蕴,终见鸣珂入帝家。
俗语道得好:“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叔宝在山东也做了些事,一到潞州,吃了多少波查,只是一个时运未到。一旦遇了罗公,怕不平地登天,显出生平本领。
罗公为要扶持叔宝,大操三军。罗公坐帐中,中军官执令旗,站在月台。十万雄兵,画地为式,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遁甲、正奇出户,用兵之法,井井有条。罗公帐前大小官将头目人等,全装披挂,各持锋利器械,雁翅摆班于左右。叔宝在左班中观看,暗暗点头。“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在齐州当个捕盗的差使,捉拿两个无名的响马,就自负我是个豪杰。你看我这姑爹五旬以外,须发萧然,着一品服,掌生杀之权,一呼百诺,大丈夫定当如此。”就是这些话,叔宝却也不曾口中明言,不过是腹内踌躇。罗公却不要看操,留心于叔宝。见秦琼点头有嗟咨之意,把他令将过来,叫:“秦琼。”答应道:“有。”擎拳长跪。罗公问:“你会什么武艺么?”秦琼道:“小将会用双简。”罗公昨日帅府家宴问过,今日如何又问?今日乃故意问他,晓得秦琼双简在潞州贮库,不好就取简与他舞,因秦琼答道会简,罗公命家将:“将我的银简,取将下去。”罗公这两根银简,止有叔宝一条简重。怎么就轻了一半?叔宝这两根简,六十四斤一根,两根简,共重一百二十八斤。罗公这两条简,却是总兵官谋干在他标下为中军效劳,用一千两多些银子,叫巧手银匠,打就了这两条简,连金镶把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宝简长短尺寸,也差不多。只是用过重简的手,用这罗公的轻简,越觉松健。两个家将用锦绒袱捧将下来。叔宝身高一丈,跪在地下有八尺高。挥手取银简,尽身法跳将起来,轮动那两条简,就是银龙护体,玉蟒缠腰。罗公在座上,自己喝彩:“舞得好!”难道罗公的标下就没有舞简的人,独喝彩秦琼么?罗公却要坐前诸将钦服之意。诸将却也解本官的意思,两班齐声喝彩道:“好。”这便是百犬吠声,又道是矮人观场。公子在辕门外面,爬在掌家的肩背上,见表兄的简舞到好处,连身子多不看见,就是一道月光罩住。不敢高声喝彩,恐罗公帐上听见。暗暗喜道:“果然好。”叔宝舞罢了简,将双简捧将上来。罗公又问道:“还会什么武艺?”叔宝道:“小将还会用枪。”罗公叫取枪上来。两班官将,奉承叔宝,绝好的好枪,取将上来。就是枪杆,也有一二十斤重。铁条为心,攒竹制就,外用牛筋缠绕,生漆漆过。叔宝接在手中,把彪躯一矬,左手松一松枪杆,右手一迎,牛筋都迸断,攒竹粉碎。一连挠折两根枪,秦琼就跪下道:“小将用的是浑铁枪。”罗公点头道:“真将门之子。”命家将:“枪架上,把我的缠杆矛,抬下与秦琼舞。”两员家将,竟抬将下来,重一百二十斤,长一丈八尺,银丝缠杆点钢矛。叔宝接在手中,打一个转身,把枪收将回来,觉道有些拖带,不甚熟落。罗公暗暗点头道:“枪法不如,此子还可教。”
这里隐着个罗府传枪的根脚。罗公为何说叔宝枪法不如,因他没有传授。秦琼在齐州当差时,捕盗有功,得官府另眼相看,也就得些时运,做仗义疏财的事。江湖上行教的把势到齐州,图叔宝的盘费,知道他用枪,就教他一路枪。今日是这个教他一路枪,明日是那个教他一路枪,传杂了。叔宝却也有一段聪明,把众教师传他的枪法,攒簇做一家,做一个野战之法。在山东捕盗,又不曾遇个名将大敌,不过绿林中捕盗,有枪法也得了手,无枪法也得了手。此地无,砂,赤土为上。他就说枪法用得好了,却怎么当得罗公的法眼。恰也将就称赞几声。这些三脚猫的军官,见他舞得这重枪,也便吃惊,看他舞得蔟蔟不辨好歹也随着罗公喝彩,也便了了一场事,连叔宝心中未必不自道好哩。叔宝舞罢枪,捧将上来,归班。罗公传令开操。只听得教场中炮声一响,各队中战鼓齐鸣。将台上号带一旄,下边阵势一变,先是先天一气,后边总衡四阵,后成八阵,里面又分小成中成大成分拨,真是:
阵按八方,旗分五色。川回练绕,日耀戈明。覆为天,载为地,扬为风,垂为云,璧贯珠联;龙能飞,虎能翼,蛇能蟠,鸟能翔,星移电转。声吼吼鼓鼙动地,乱纷纷旗帜迷天。横空墨雾,皂纛标坎北之兵;彻汉朱霞,赤帜识南离之象。平野满梁园之雪,旄按庚辛;乱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顽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称幽冀军。
操事已完,中军官请号令诸将三军。操毕,禀老爷比试弓矢。罗公道:“射箭了么?”叫“秦琼。”秦琼应“有。”罗公问道:“你可会射箭么?”罗公所问,有会射就射,不会射就罢的意思。秦琼此时得意之秋,人不知短,只说自己的简舞得好,枪又舞得好,随口答应道:“会射箭。”常言道:“宁可人前全不会,不可人前会不全。”叔宝答应会射箭不打紧,受许多的波查,他却不知怎么样叫做会射箭。罗公标下一千员官将,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长,长中更取长,挑选六十员奇射官员,却都是射那悬针滚豆,百步穿杨;射杨柳枝、坠马鞭、金钱眼。若射金刚腿枪杆,就算不会射的了。秦琼答应道:“会射箭。”就列在那六十员官将班内。罗公晓得秦琼力大,没有这等硬弓,将自己用的那一张弓、九枝箭付与秦琼。却又有一员军政司,掌六十员将官,官衔花名卯簿,设公座于月台东首,续上秦琼名字。六十一人,在辕门里面,分三班站立。听军政司唱名点将。中军官领蓝旗手下月台,由辕门南去,打一百八十大步弓,三百六十步弓为一里。众将官箭发半里,就在那一百八十步弓基址上,设下一面令字蓝旗,回月台上来,报了数目,禀老爷:“众将射何物为奇?”罗公问:“六十一员官将么?”中军答应“是。”罗公已知有秦琼在内。”道:“射枪杆罢。”这枪杆,是奇射中最易者,不是阵上的枪杆,却是后帐发出一扛木头枪杆来,乃顽童跳的枪,不用油漆,九尺长,计六十一根,一扛发将出来。监箭官锣鼓号,头跟着这一扛枪下去,直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所在,却抽一根木枪,将令字蓝旗换去。此时叔宝还不晓得抬这些本枪下去干什么事?只见军政司卯簿上唱名点将,叫旗鼓官徐俭———绰号鬼眼狻猊———是罗公标下第一个会射箭将官挽一张弓,插九枝箭,下月台丁字不整,八字不齐的站立。矬身躯,前左手如托泰山,后右手如抱婴儿,扯九个满力,弦响箭到,俱射在枪杆上。监箭官报九箭。
雕弓开汉月,羽箭逐胡风。
不数由基劲,还欺李广雄。
本官上月台,将弓挂于左臂,擎拳长跪,听罗公发放。那监箭官将枪杆连箭拔将起来,双手捧定,鼓乐吹打上来,等本官自己取箭。罗公帐上,是一匹彩段,一对银花,一面银牌,用中军鼓乐,将这员官将,迎到本哨中去庆喜。军政司又点一员官将,监箭官又搠下一根木头枪。
话不重叙。尉迟南、尉迟北,新旗牌官史大奈,这班官将,有五七人,射下去,并不曾有一矢落地。叔宝却是续上的名字,那个肯把他放在前面。若在前面点着名,射得中射不中,转放了心。因在后面看见这些官将射中枪杆,心中着忙:“我也不该说过头话,方才我姑爹问,我道会射箭。我就该答应道不会也罢了,他也不怪我,却怎么答应个会射。在齐州时,往来上司操演,那靶子上红心,也有斗大,我箭箭皆中红心,山东人也就称我会射。这枪杆止有鸡蛋粗细,从幼不曾射过,倘走了手,一箭不中,贻笑于人多矣。就侥幸都射中了,也不能出人一头。”这些话,虽叔宝不曾明言,在腹内踌躇,人自觉精神恍惚,耳红面热,站立不稳。名已登簿,身体已在众人丛中,不好走出,只是心上不悦。罗公却不要看众将射箭,单为叔宝,见秦琼精神恍惚,也就知道他弓矢不济了,令他过来。叔宝跪下,罗公道:“你见我标下这些官将,都是奇射。”罗公是个有意思的人,怎么出言自满,言标下将官奇射?恐怕秦琼不能射,故发此言,使秦琼谦让。罗公就好免他射箭。叔宝不解其意,少年人,心生一计,出言不逊,道:“诸将射枪杆,皆死物,不足为奇。”公子在辕门外面,听得叔宝大言,吐舌惊张道:“我这表兄也会说天话的,父亲标下的官将射枪杆,还不足为奇,他还有什么奇射?”罗公帐上也就问:“你还有什么奇射?”叔宝道:“小将会射天边不停翅的飞鸟,百发百中的。”叔宝后来臣唐,贵为勋爵,难道言过其实,说谎不成。他也曾射过飞鸟,射的是什么飞鸟?因在山东路上捕盗,边海地方塞雁成群,飞在空中。叔宝郊外骑在马上,弓硬箭准,纷纷射将下来,却也不是指定那一个射的,冒天空射将下来的。他料今日演武厅没有飞鸟,把曾射过的事,遮饰眼前。却又不知道罗公年高任性,只晓得他射不得枪杆,定要他射个飞鸟看看。分付中军官:“诸将暂停弓矢,着秦琼射空中飞鸟。”军政司将卯簿掩了,众将官都停住了弓矢。
秦琼张弓搭箭,立于月台,候天边飞鸟,青天白日,望得眼酸,并无飞鸟。众将官为叔宝央中军大人,替秦将军禀一声:老爷十万雄兵操演,没有鸟雀经过。中军跪下禀事:“老爷有十万雄兵操演,摇旗擂鼓,人马簇拥,就是大鹏鸟也不敢飞过演武场,请老爷号令。”罗公分付传令下去:“晓喻五营四哨大小官将人目,马摘项下金铃,三军衔枚俯伏,如喧哗违令,以军法斩。”朝中天子三宣,不及阃外将军一令。这个令,传将下来,十万人尽数衔枚俯伏,衔的这个枚,却不是每人散一个枚子,若是散十万人,几日也不得清白。三军号色包布傍边,绒绳拴一根竹签,上写一枚字。传令衔枚,将此竹签衔于口内,霎时万簌无声。俯伏多时,并无飞鸟,正是:
风云觇气色,飞鹊避旌旗。
中军官又禀奉老爷将令,三军衔枚寂静多时,并无飞鸟。日色将晡,时光有限,请老爷号令。”罗公道:“叫供给官,讨生牛肉二方。”这演武场不是城郭之中,有宰割的铺户,筵宴诸将的酒肉都已完备,一声讨生牛肉,罗公号令又严,蓝旗官令刀斧手出演武场,山坡下牧童放的耕牛,活剌剌的割下两块牛肉来。上帐禀“生牛肉到了。”却也都不知老爷的作用。分付中军官:“叫军政司,将这两块牛肉,挂在报纛旗上,将旗扯在帅字旗上面,自有飞鸟。”众人也还不知什么缘故,只见血漓漓挂在虚空里晃着,把那山中叼鸡的饿鹰,引了几个来叼那牛肉。罗公叫秦琼射鹰,叔宝答应“得令。”张弓搭箭,于帅字旗下,来射飞鹰。
正是当局者迷,傍观者清。公子在东辕门外,替叔宝着忙:“我这表兄,今日定要出丑。诸般雀鸟好射,惟有鹰射不得。尘不迷人眼,水不迷鱼眼,草不迷鹰眼。鹰有滚豆之睛,鹰飞霄汉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滚,他还看见。你这箭射不下鹰来,言过其实,我父亲就不肯重用他了。可怜他也是英雄,千里投人,我助他一枝箭罢。”嚣开袍服,取出花梢小弩。这张弓,打八石气力,称为八石花梢弩。把弦拽满了,锦囊中取一枝软翎竹箭,放在担子上,托在怀中。那个官将头目,十万人马,都看秦大叔射鹰,却不知公了在辕门外发弩。就是跟公子的四个掌家,也不知道。前边两个,不消说是不知道了;后边两个,在他面前,怎地不知道?却向西站立,夕阳时候,日光射目,用手搭凉蓬遮那日色,往上看秦琼射鸟。公子弩硬箭又不响,故此不知。公子却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宝不射,他射下鹰来,算那一个的帐。那些不得射箭讨赏的将官,逼得秦叔宝好,七嘴八舌:“秦大叔射了罢,鹰下来了。”叔宝刚要扯弓,那鹰又飞开去了。众人先还是口里催促,见叔宝不动手,众人乱扯。叔宝见鹰下来叼牛肉,没奈何只得拽满弓弦,发一箭去。弓弦响动,鹰先知觉,看见箭来,鹞子翻身,用折叠翅,把叔宝的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却不曾伤得性命。秦琼心上着忙,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秦琼舞简不奇,射枪不能而托言射鸟,则奇矣。罗公欲亮其平射,而必欲穷其奇射,则又奇矣。公子暗助一弩,则又成其奇者。(原评)
自恃自矜,不是没受用人伎俩,叔宝亦犯此病,何也?岂所谓富贵不与骄奢期而骄奢至耶。然到又会成就他,则所谓时来福辏耳。大抵叔宝终带捕盗气,故时之颠踬,天亦以捕盗之遭遇偿之,而凶安变吉,难转逢恩,则天之所以成就英雄,非过挫抑之也。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四
第十六回 罗元帅作书贻蔡守 秦叔宝赠金报柳氏
词曰:壶浆漂水边,麦饭淮城下。谁解风尘辨异才,顿长英雄价。 便欲一心铭,肯惜千金谢。莫教负义在男儿,贻得千秋骂。右调《卜算子》
困厄中施恩最易,困厄中感恩最深。况在裙钗女流,更令人耿耿不化。至如漂水女子,以死绝子胥之疑,身既不存,报于何望。漂母暮年之人也,那里拟得定身见韩王孙富贵,这俱是不望报的。但英雄豪杰在困顿中,得这一极恤,也不论他有心求报与不求报,我心自不容搁下。
话说那罗公子辕门外取巧,把弩箭发了去,公子力大,弓硬箭猛,将鹰心打穿了。那箭若是硬翎的,钉在鹰身上,也不妙了。却是软翎的箭,穿心打过,那鹰翩翩跹跹,裹着叔宝那一枝箭,落将下来。五营四哨,大小官将头目人等一声喝采:
旁观赞叹一齐起,当局精神百倍增。
连叔宝也不知这个鹰怎么射将下来的。公子急藏弩担掩袍服内,领四员掌家,上马先回帅府去了。中军官取鹰上来献,罗公自有为叔宝的私情,亲自下帐替叔宝簪花挂红,动鼓乐迎回帅府。
如今还是班班笋,他日成竿钓锦鳌。
分付其余诸将,不必射箭,一概有赏。筵宴诸将,赏劳三军。罗公也自回府。公子先回帅府,此事不曾对老母说,恐表兄面上无颜。
罗公回到府中,分付摆家宴,席上对夫人道:“令侄双简绝伦,弓矢尤妙。只是枪法欠于传授。”向秦琼道:“府中有个射圃,贤侄可与汝表弟习学枪马。”秦琼道:“极感成就之恩。”自此表弟兄二人,日在射圃中走马使枪。罗公暇时,自来指拔教导,叫他使独门枪、发暗简打敌,百发百中。他两人膂力既有,心思更灵,不数日已都习熟。罗公又道:“若恃这些武艺,还是一勇之夫。”又取三略六韬,孙吴兵法,令他温习。自己与他讲解,可是:
经文纬武丈夫事,肯作庸庸儿女流。
光阴荏苒,因循半载有余。叔宝却是个孝子,当初奉差潞州,首尾止有半年,老母在山东,不得回家,千态万状,逼出许多事来。今日在罗公帅府,难道乐而忘返,把老母就置之度外?可怜他思母之心,无时不有。只因他晓得一分道理,想道:“我若是到幽州来探亲,住的日久,说家母年迈,就好告辞;我却是问罪来的人,幸遇姑爹在此为官提拔,若要告辞,我又晓得这个老人家任性,肯放我去得满心愿。他若道:‘今日我老夫在此为官,你回去也罢了。若不是我老夫为官,你也回去么?’那时归又归不成,住在他府内,又失了他的爱。”这个话,不是今日才想,自到幽州,就筹算到今。却与表弟厚了,常时央公子对姑娘说:“姑爹面前方便我回去罢,家母年老,离家日久,提心吊胆,放他不下。”公子的性儿:他若不欢喜这个人在他府中,时刻难容他。与表兄英雄相聚,意气符合,舍不得表兄去。就是父母有打发表兄去的意思,他还要在中阻挠,怎么肯方便他去。又不好说我不要兄去,恐表兄见怪,少年人口角春风,说谎道:“前日晚间,已对家母说。父亲也说只在这几日打发兄长回去。”人家大,没处对问,一次下来,因循个把月日,叠连骗他几次,只管迁延过去。
直到仁寿三年八月间,一日清晨,罗公于书房中考校他二人学问,此时公子还不曾梳洗,罗公坐于堂上,着小童催促。忽然抬头,见粉墙上题四句诗。罗公认得秦琼的笔迹,写便是叔宝写的,却不是他做的。叔宝原也不会做诗,却是什么人做的?缘叔宝公门当差使,出入街道上,小人们无稽之谈,听在耳内,记在心里,今日触景写于壁上。罗公他是个尊官,不晓得街道上有这样口谈。只认是秦琼心上所发,一见了诗,拂然不快。这四句怎么道:
一日离家一日深,犹如孤鸟宿寒林。
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
罗公也不等二子相见,转身竟回后堂去了。老夫人迎着道:“老爷书房中考校两个孩儿的学问,怎么匆匆进来,面有怒容?”罗公叹道:“他儿不自养,养杀是他儿。”夫人道:“老爷为何发此言语?”罗公道:“夫人,自从令侄到幽州,老夫看待他,就与吾儿罗成一样,并无亲疏。我也只待边庭有风声反乱,着他出马立功,我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职,衣锦还乡。不想边廷宁息,不能如愿。令侄却不以老夫为恩,反以老夫为怨。适才到书房中去,堂前壁上,写着四句胡言,后边两句,一发可笑得紧。道:‘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夫人闻言,眼中落泪道:“先兄弃世太早,家嫂寡居异乡,止有此子,出外多年,举目无亲。老爷如今扶持舍侄,就是一品服还乡,不如叫他归家看母。”
菽水自可乐,钟鼎何足贪。
罗公道:“夫人的意思,也要令侄回去?”老夫人道:“老身怀此念久矣,不敢多言。”罗公道:“不要伤感,今日就打发令侄回去。”叫后堂备饯行酒,传令出去,与中军营中讨一匹好马,用长路的鞍鞒,进帅府公用。罗公到自己书房叫童儿:“前边书房里与大叔讲,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寄库物件,开个细帐来,我好入书。前日看报,那蔡建德会做官,地方官保他廉洁,复任在潞州。如今正好打发秦琼到彼处自取去罢。”童儿到书房中道:“大叔,老爷的意思,打发秦大叔往山东去。教把潞州寄库的物件,开细帐。老爷入书。”公子却补前边只用春风,笑进里边来:“表兄何如?前日晚间对家母说,家母不肯,他被我缠不过,说了几遍,转对父亲说了,打发兄回山东去。把潞州寄库的东西,开了细帐,叫兄长自去取。”叔宝闻言,如开笼放鸟。那潞州东西不消思想,每夜睡不着的时节盘算熟了,取金A简,细开明白。童儿取回。罗公写两封书,一封是潞州蔡刺史处,取行李;一封是举荐山东道行台来总管衙门的荐书。酒席完备,叫童儿请大叔陪秦大叔出来饮酒。老夫人却不晓得开帐写书之事,恐叔宝怀抱不开,指着酒席:“这是你姑爹替你饯行的酒。”叔宝哭拜于地。罗公用手相挽:“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只说待你边廷立功之后,得一官半职回乡,以继你先人之后。不想边廷宁息,不得如我的意思。令姑每道令堂年高,我如今打发你回去。这两封书,一封书到潞州蔡建德处,取鞍马行囊;一封书到山东投与山东大行台兼青州总管,姓来名护儿。我是他父辈,如今分符各镇一方,举荐你在他标下,去做个旗牌官。日后有功,也还图个进步。”叔宝叩谢,拜罢姑母,与表弟罗成对拜四拜,入席饮酒数巡,告辞起身。
久矣空斋盼白云,罗衫犹惹泪成文。
一鞭适指青齐路,怪是前村日易曛。
此时鞍马行囊,俱已捎搭停当。出帅府,就是尉迟昆玉这些朋友,一时晓得俱备酒留饮。叔宝略领其情,都有所赠。因限于职役,不能远送。独张公瑾,要留叔宝在家几日。又因叔宝急归,不好十分相强。公瑾草草写书,附复单雄信,遂各分手,后会有期。
叔宝归心如箭,连夜马不停蹄,竟奔河东潞州。入城到府前,饭店的王小二先看见了,往家飞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好了?”小二道:“当初在我家少饭钱的那个秦客人,为伤人命,官司又累我用了银子,问罪往幽州去一二年,到挣了一个官来。缠棕大帽,气昂昂的骑着马,往府前来,想是讨什么过关口粮。他恼得我紧,与下四衙讲了去,也拿我打一顿板子,却怎么处?”柳氏道:“丈夫,好话都是古人说尽了,去时留人情,转来好相见。当初我叫你不要这样炎凉,你不肯听我说。如今没面目见他,你躲了罢。”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多大个人,躲不得。”小二道:“不是我人大躲不得,做的生意不好。你要说我不在家,我却是饭店,倘他说我住住儿,等他相见,我怎么躲得这些时?”柳氏道:“怎么样?”小二道:“你只说我死了罢。人死不记冤,打发他去了,我才出来。”王小二这句话,不是站着说,他着了忙,出这一个题目与妻子,慌忙走开了。柳氏却是个贤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休囚景象,哭哭啼啼。叔宝到店门外面拴了马,柳氏迎道:“秦爷来了。”叔宝道:“贤人,我还不得进来拜谢你。”叫手下:“看了马上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书来。”取罗公书,竟往府中来。
此时蔡公正坐堂上,守门人报幽州罗爷差官下书。蔡公分付着他进来。叔宝是个有意思的人,到那得意之时,愈加谨慎。进东角门,捧着书,一步步走将上来。蔡刺史公座上,就认得是秦琼。起初闻知风声了,走下滴水檐来,优待以礼。叔宝上月台,庭参拜见。蔡公先问了罗公起居,又以美言慰劳一番,然后说道:“就是仁寿二年皂角林那桩事,我也从宽发落。”叔宝道:“蒙老大人提拔,秦琼感恩不浅。”蔡公道:“那童环金甲,从幽州回来,道及罗老将军是令亲,我也十分欢喜,反指示足下到幽州与令亲相会了。”叔宝道:“舍亲罗公,有书在此。”蔡公叫接上来。蔡公见书封上是罗公亲笔,不好回公座开缄,立着就打开书看,道:“秦壮士,罗老将军这封书也没有别说,只是取昔年寄在我潞州的物件。”叔宝道:“是。”蔡刺史叫库吏:“取仁寿二年寄库赃罚簿。”库吏与库书,除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将赃罚簿呈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硃笔对罗公的来书点。书上有一件,赃罚簿上就有个前件。头一行,是整银十块,计重三百六十两。是当日皂角林捕人进房已失了些,又加参军厅乘机乾没,蔡刺史见与书不对,便迟疑道:“前日参军厅解来,止得此数,这仔么处,须得根究了。”叔宝道:“想在皂角林晚间相打时,失去了些,这也不敢费老爷清心。”蔡刺史又对第二行:碎银五十两,另封。第三行,却又差讹了,书上是黄骠马一匹,他府库里没有替人把马养几年的理,却官卖了三十两银子,总封在库里。造在册上,是马价银三十两。五色潞绸十匹,做就寒夏衣四套,段帛铺盖一副,枕顶俱在,B金马鞍辔一副,镫扎俱全。金装简二根。用,笔一一点过,叫库吏查将出来,月台上交付秦琼。叔宝一个人也拿不得许多东西,就是解他的那童环、金甲,官面前不好施礼,却帮扶他拿这些东西。官知道也不责备他二人,分付库吏:“动本府项下公费银一百两,包封,送罗老将军令亲秦壮士为路费。”这是
时来易觅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叔宝拜谢蔡公,拿着这一百两银子。二友替他搬了许多行李出门,竟往王小二家中。柳氏哭拜于地,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凉,得罪秦爷。原来是作死。自秦爷为事,参军厅拘拿窝家,用了几两银子,心中不快,得病就亡故了。”叔宝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是我囊橐空虚,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态炎凉,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针一线之情,到今铭刻于心。今日既是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寡妇孤儿了。我曾有言在先,你可比淮阴漂母,但恨我不能效韩信有千金之报,权以百金为寿。”柳氏拜谢。
富来报德易,困日施恩难。
所以韩王孙,千金酬一餐。
叔宝与佩之、国俊见礼,却把领出来的那些物件,捎在马鞍鞒旁,马就压矬了。这马是中军官搪塞罗公,纵好也不经叔宝的顿挫,连夜奔驰骑坏了,怎么驼的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牵马陪兄到二贤庄单二哥处,重借马匹回乡。”辞别柳氏,柳氏千声万谢。三人竟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看罗公子周全叔宝,爱恋叔宝,真有一段至情。后日事业,已见其概矣。叔宝赠金与柳氏,固是厚道;然其夫妇妆成圈套,亦世所不乏,不可与漂母事同论也。
第十七回 单雄信促归秦叔宝 来总管遣贺杨越公
诗曰:
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
难坛堪系念,鹤发更萦情。
心逐行云乱,思随春草生。
倚门方念切,遮莫滞行旌。
五伦之中,生我者亲,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称相知。叔宝在罗府时,只为思亲一念,无虑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单雄信,因爱惜叔宝身体,不使同樊建威还乡,后边惹出皂角林事来,发配幽州,使他子母隔绝,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没着处。及至有人报知叔宝回潞州搬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雄信道:“此番必来看我。”办酒倚门等候,也只说叔宝马来得快,不想马走坏了,步行迟缓,直等到月转东山,花枝弄影,还在那里倚门翘首。远闻林中马嘶,雄信高言问:“可是叔宝兄来了。”佩之答道:“秦大哥不远千里而来。”雄信鼓掌大笑,真乃月明千里故人来。到庄相见,携手喜动颜色,得佩之、国俊陪来最好。到庄下马拆鞍,搬行李入书房,取拜毡与叔宝顶礼相拜。
已驾踪迹参商隔,何意还成萍梗逢。
绿酒银灯相对处,却疑身在梦魂中。
现成酒,抬将过来,四人入席坐下。叔宝取出张公瑾回书,送雄信看了。雄信举杯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书来,不曾写得详细。与罗令亲相会的情由,今日愿闻。在令亲府中二载,所作何事?”叔宝停杯道:“小弟有千言万语,要与兄讲,及至相逢,一句都无。待等与兄抵足,细诉衷肠。”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纳,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叔宝道:“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载,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书到寒庄。前边十二封书,都是令堂写来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书安慰令堂。只今一个月之内,第十三封书,却就不是令堂写来的。”叔宝道:“又是何人写的?”雄信道:“尊正也能书,书中言令堂老夫人有恙,不能执笔修书。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与令堂相见一面,全人间母子之情,岂可因友道而绝人间孝道。”
叔宝闻言,五内皆裂,泪如雨下道:“单二哥!若是这等,小弟时刻难容。只是幽州来,马被我骑坏了,程途遥远,心急马行迟,怎么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将兄的黄骠马,发出官卖。小弟恐落于庸夫俗子之手,将三十两银子,纳在库内,买回寒舍,养得复旧如初。我但是想兄,就到槽头去看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头,兄的良马知道故主回来,嘶喊踢跳,有人言之状,今日可可足下到此。”叫手下:“将秦爷的黄骠马,牵将出来。”马见故主,揸尾番胸,人马相逢,旁观却也感动。叔宝拜谢雄信,就将府里领出来的鞍辔,原是雄信像这个马的身躯做下的,擦抹干净,备将起来。将那重行李捎上,不入席饮酒。辞别三友,牵马出庄,衣不解带,纵辔加鞭,如逐电追风,十分迅捷。
及第思乡马,张帆下水船。
流星不落地,弩箭乍离弦。
那马四蹄发跑,耳内只闻风吼。逢州过县,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当中午,已到齐州地方。
叔宝在外首尾三年还可,只到本地,看见城墙,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堂前,反焦躁起来。将入街道,翻身下马,牵着步行,把缠棕大帽,往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门首,遮着自己的面貌,低头急走。转进城来,绕着城脚下,到自己住宅后门。可怜当家人三年不在,房屋凋零,门墙颓败。叔宝一手牵马,一手敲门。他娘子张氏,在里面问道:“呀!风雨不洒寡妇之门,我儿夫经年在外,是什么人经过,击我家后门?”叔宝闻得妻子说了这几句节操言语,扑簌簌泪落,一阵阵心酸。开口便问道:“娘子,我母亲病好了么?我回来了。”娘子听见丈夫回来,答应道:“还不得好。”叔宝心上略宽些。娘子急急开门。叔宝牵马进来。娘子关门。叔宝拴马。娘子是妇道家,当初丈夫出去时,还是个布衣的小人;今日见他回来这等打扮,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官回来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宝才与娘子见礼,张氏道:“奶奶吃了药,方才得睡,虚弱得紧,你缓着些进去。”叔宝蹑足潜踪进老母卧房来。家下应门无三尺之童,只有两个丫头,三年后,都已长大了。老奶奶久病,没有男人,满房都是阴气。叔宝上踏板,伏在床边,见老母面向里床,鼻息中止有一线游气,摸摸膀臂身躯,像枯柴一般。叔宝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边上,叩首低低道:“母亲醒醒罢。”那老母游魂复返,身体沉重,翻不过身来。朝床里,还如梦中。叫媳妇,媳妇踮在床前道:“媳妇在此。”秦母道:“我那儿,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听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是已为泉下之人,千里还魂,来家见母了。”媳妇便道:“婆婆,那不孝顺儿子回来了,跪在这里。”叔宝叩首道:“太平郎回来了。”秦母原没有病,想儿子想得这般模样,听见儿子回来,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来解手,少年媳妇同两个大丫头,搀半日还搀不起来,只听见是儿子回来,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宝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大口只是喊,将秦琼膀背上下乱捏。秦琼就叩拜老母。老母分付:“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妇。你三载在外,若不是媳妇孩儿能尽妇道,我死久矣,也不得与儿相会了。”叔宝遵母命,转身拜张氏。张氏跪倒道:“侍姑乃妇道之当然,何劳丈夫拜谢。”夫妻对拜四拜,起来坐于老母卧榻之前。秦母问在外三载,作何勾当,羁留到今?秦琼将潞州颠沛,远戍幽州,得遇姑爹为帅,提拔府中,因循二载,今日始得回乡,说与母亲。老母道:“你姑爹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么?”叔宝道:“姑爹现为幽州大行台,统十万大兵,镇守迤北。姑母已生表弟罗成,相会时,十二岁,今年十四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后了。”随挣起穿衣,命丫鬟取水净手,叫媳妇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谢潞州单员外救吾儿活命之恩。”儿子媳妇,一齐搀住道:“病体怎生劳动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团圆,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谢?”叔宝道:“待孩儿媳妇代拜了,母亲改日身子强健,再拜不迟。”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诸友拜访,叔宝接待,叙间阔之情。却就收拾那罗公这一封荐书,自己开个脚色手本,因荐他为将,戎服打扮,带两根金装简,往来总管帅府投书。隋自炀帝即位后,改州为郡,设郡守郡丞,又差京朝官为按抚黜陟大使。先时承着那周时旧制,每州设有刺史,总各道行台。这来总管他是江都人氏,原也是世荫,因平陈有功,拜黄县公开府仪同三司、山东大行台、兼齐州总管。是日正放炮开门,升帐坐下,叔宝随投文入进帅府。来公看了罗公的荐书,又看了秦琼的手本,叫秦琼上来。叔宝答应“有。”这一声答应,似牙缝里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雳。来公抬头一看,秦琼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两根金装简,悬于腕下。就是李天王两座金塔倒悬,身材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句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来公喜得其人,叫:“秦琼,我看你这脚色手本,在你那罗爷标下,也只是个列名旗牌。我衙门中大小官将,却都是论功行赏,法不好私亲,权补你做一个实受的旗牌,日后有功,再行升赏。”秦琼叩首道:“蒙老爷收录于帐下,感知遇大恩不浅。”来公分付中军,就给付秦琼本衙门旗牌官的服色,点鼓闭门。
叔宝回家,取礼物馈送中军,又遍拜同袍、旗牌听用等官,送些书帕拜见,又置酒相请。叔宝管二十五名军汉,这二十五名人,开连名手本,到秦爷宅上叩见。秦叔宝却是有作为的人,自幽州回来,不下有千金囊橐。当年父在北齐为官,老夫人曾受过诰命,就将囊中之物,修盖房屋,改换门闾。在来行台府中,虽做旗牌,来公推屋上之乌,另眼相看,言听计从。
叔宝自此得禄养亲,为旗牌三个月。是日隆冬天气,叔宝在帅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俱各出府。来公叫秦琼不要出去,到后堂伺候。秦琼随至后堂跪下,来公道:“你在我标下为官三月,并不曾重用。来年正月十五,长安越公杨爷六旬寿诞,我已差官,往江南织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赍礼前去,天下荒乱,盗贼生发,恐中途疏虞,劳而无功。你却有兼人之勇,可当此任么?”叔宝叩首道:“老爷,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既蒙老爷差遣,小的不敢辞劳来爷。”分付击云板,开宅门。私宅传礼出来,卷箱封锁,另取两个大红皮包,公座上有发单,开卷箱照单检点,付秦琼入包。
计开:
圈金一品服五色计十套、玲珑白玉带一围、光白玉带一围、明珠八颗、玉玩十件、马蹄金一千两、寿图一轴、寿表一道。
话说那越公杨素的寿诞,外京藩镇官将,至于十分谦下,不过官衔礼单,怎么用这个寿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种,在隋时有战功,赐御姓为杨。他出为大将,曾平江南,入为丞相,官居仆射,宠冠百僚,权倾中外。况且文帝与他言听计从,因他废了个太子,囚了个蜀王,在朝各文武,在外藩镇,半出他门,以此天下官员,以王侯尊之,差官赍礼,俱用寿表。来公赏秦琼马牌令箭,破格优待。又赏些安家盘费银两,传令中军官:营中发三匹马,两匹背包引马,一匹差官坐马。叔宝与中军官上下相和,拣选二名壮丁健步背包,那坐马载不起叔宝虎躯,折一匹料草银两,叔宝坐自己黄骠马。叔宝令健步背包,归自家宅里,烧脚步纸起身。把福物赏两名健步,自己却往后堂来,拜辞老母。老夫人见秦琼收拾得行色匆匆,跪于膝前,就眼中落下泪来,道:“我儿,我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别离。在外三载,归家不久,目下又要远行,莫似当年使老身倚门而望。”秦琼道:“儿今非昔比,奉本官马牌驰驿往还,来年正月十五赍过寿礼,只在二月初旬,准拜膝下。”分付张氏晨昏定省。张氏道:“不必分付。”叔宝令健步背包上马长行。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秦母不感罗公恩,却感雄信恩;不遥拜姑母姑夫,却遥拜雄信。设非女中丈夫,安得如此!
秦母见子远归,意真情恳。天下惟骨肉之谊,乃能有此。
第十八回 齐国远啸聚少华山 秦叔宝引入永福寺
词曰:
赋重生愁,民穷产绝,暗中每扼英雄腕。攘攘豺虎满山林,生民何计逃涂炭。 莫浪兴嗟,休生长叹。衣冠豺虎偏雄悍。劫人何必逞戈矛,笔尖落处皆糜烂。右调《踏莎行》
如今人最恼的无如强盗,不知强盗岂没人心,岂不畏法度?有等不拿刀斧强盗去剥削他,驱迫他,这番壮士有激胡为,穷弱苟且逃死,便做了这等勾当。便如隋时盗一钱者死,法岂不严?但当时重阀阅,轻寒微,加以峻法严刑,大兵大役,民不聊生,自然不知不觉,大半流为盗贼了。故此也不只一处,到处生发,只是多寡强弱不同些。
叔宝离了山东,过河南,进潼关、渭南三县,到华州华阴县少华山地方,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陡峻。古怪高松盘翠盖,握矛老树挂苍虬。怒瀑千寻,寒气沁侵毛骨;危崖万仞,秀色点映衣矜。层坡过鹿成群,隔涧轻白日阴。鼯飞度森多杀气,青松杳霭绝人烟。既无道宇僧寮,定是虎穴贼薮。
叔宝正行之间,见山势险恶,分付:“两名健步缓行,待我自己当先。”那两人骑坐背包的马,乃营中的小马,却要行在千里龙驹之先,不住加鞭纵辔。叔宝收住龙驹,只差得一步。二人闻秦爷叫缓行,那马就慢将下来。二人道:“秦爷,正要赶路,怎么转叫缓将下来?”叔宝道:“你二人不知,此间山势险恶,恐有歹人潜藏,待我自己当先。”二人晓得路上难走,赖秦爷是个豪杰,才壮了胆。见叔宝说怕有歹人,两个健步在马上,吓得寒颤,也就不敢往先行走,让叔宝领紫丝缰,纵黄骠马,三个人膊马相捱,趱出谷口。只见前面簇拥着一筹英俊,貌若灵官,横刀跃马,拦住去路,好生利害。怎见得?但见:
须髯浓郁,面貌7搜。双眸横转电光流,高咤一声霹雳震。雄赳赳浑身板肋,青绽绽满手虬勈。头戴着锦扎巾,灿辉辉中悬金镜;腰束着银扎巾,明晃晃斜挂吴钩。拍马迎风,似神龙戏海;挥刀闪月,如翼虎飞空。果然群盗之雄,真乃万夫莫敌。
此人横刀立马,叫留下买路钱来。这个就见得秦叔宝勇者不惧,见了许多喽啰,付之一笑,道:“离家三步远,别是一家风。在山东、河南,绿林响马,闻我姓名,皆抱头鼠窜,惜命逃生。今日进了关中地方,盗贼反来问我讨买路钱。我如今不要通名通姓,恐吓走了这个强人,这叫做走了猢狲,没得弄了。”叔宝把双简往后一耀,叫健步退远些,纵马摇简,照此人顶梁门,双简折叠打将下来。来者不善,答之有余,此人举金背刀招架,双简打在刀背上,火星乱爆,放开坐下马,杀做一团。刀来简架,简去刀迎,约斗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正是:
才奇司马逢诸葛,力猛张飞遇马超。
山上还有两个豪杰,倒有个与叔宝通家,就是王伯当。因别了李玄邃,打此山经过。也因遇了寨主,战他不过,知是豪杰,留他入寨。那拦住叔宝讨常例的,叫做齐国远。上边陪王伯当饮酒的,叫做李如珪。正饮酒之间,嘍囉传报上聚义厅来:“二位爷,齐爷巡山,遇公门官将讨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杀将起来,三四十个围合,不分胜败。小的们旁观者清,见齐爷刀法散乱,敌不过此人,请二位爷早早策应。”他这班英雄,义气相尚的,闻齐国远不能战胜他人,分付手下看马,各取锋利器械,离聚义厅,出宛子城,下三座山关,看见平地人赌斗。伯当在马上看那下面战的,好像秦叔宝模样。相厚朋友,恐怕损伤,半山中高叫道:“齐国远,不要动手。”此山有二三十里路高,就下来一半,还有十数余里,却怎么叫得应?空谷传声,却自不同。况豪杰声若巨雷,山鸣水应。此时齐国远相持,跨马轮刀,也不知叫谁,也不知谁叫,也还在那厢抵死相持。只听得半山里,就是雷响,绕山坡忽出忽没,尘头起处,四骑马簌的一响,已到平地。伯当道:“果然是叔宝兄。”二将都丢兵器,解鞍下马,上前陪罪。伯当便要邀归山寨。叔宝此时,怕惊坏了两名背包健步,忙去安慰他。那两名背包的健步,自叔宝与贼人搭上家伙交战。已下马多时,把礼抬在松树根下安了,将马头牵转,拴拴肚带。倘秦爷不济,弃了礼包,骑空马逃命还乡。叔宝恐怕吓坏了这两人,叫道:“你们两个不要着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方才放心。伯当道:“是兄从者么?”叔宝道:“有两名健步。”李如珪分付手下,抬秦爷行李上山。
众豪杰俱各上马,邀叔宝同上少华山,进宛子城三座高关,入聚义厅,俱各聚礼。伯当引手,彼此陪罪,重新摆酒,与叔宝接风洗尘。伯当与叔宝聚间阔寒温:“自仁寿元年十月初一日,在潞州西门市店中分手,次日同雄信到王小二家中来奉拜,兄已长行。值雄信有乃兄之变,不得追兄,我们各自散去。后来闻得兄长潞州遇着一场官司,因路程遥远,首尾不能相顾。今日幸得相逢此地,愿闻兄长行藏。”叔宝却就讲雄信赠金,皂角林误伤人命,二进潞州,被蔡刺史问成重罪。亏雄信仗义,不惜千金之费,改议从宽,远戍幽州。幸遇舍亲罗公,镇守幽州,提拔於帅府,倒传习一番武艺。及至回乡,却又承罗公有书荐在来总管标下为官,也只是个旗牌官的执役。奉本官遣差,赍奉礼物,赶来年正月十五长安杨越公府中拜寿。适才齐兄见教,得会诸兄,实三生之幸也。因问李玄邃踪迹,伯当道:“他因杨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长安。”叔宝又问伯当:“你缘何在此?”伯当道:“小弟因此山经过,蒙齐李二弟相留日久,已修书雄信,要去过节盘桓。今日遇见兄长进长安公干,小弟却就鼓起这个兴来,不往单二哥处去了,陪兄长安赍贺,就去看灯,兼访李玄邃。”叔宝是个多情的人,道:“兄长有此高兴,同行极妙。”齐国远、李如珪开言道:“王兄同行,小弟愿随鞭镫。”叔宝却不敢遽然招架,心下暗想:“王伯当偶在绿林中走动,却是个斯文人,进长安没有渗漏处。这齐国远、李如珪,却是两个卤莽灭裂之人,常言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你看那齐国远的嘴脸,若同他到长安,定要惹出一场不轨的事来。惹出事来,定然波及于我。”却又不好当面说他两个去不得,只得用粉饰之言,搪塞齐国远、李如珪二人道:“二位贤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爱功名富贵的人,弃了前程,飘蓬于湖海。看你二位志向不同,适才山下相遇齐贤弟,那个刀法井井有条,行行有款,我秦琼尽平生伎俩,还挡拦不住。蒙邀我到山寨来,见创立的关隘城垣,房屋殿宇,规矩森雄,仓廪富足,人丁壮健。隋朝将乱之秋,举少华之众,则隋家疆土有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养老。若与我同进长安看灯,不过是儿戏的小事,京行就要一个月方回,蛇无头而不行,众人散去,二位回来,将何为根本?那时却不归怨于秦琼也。”齐国远以叔宝为诚实之意,便也迟疑。李如珪却大笑道:“秦兄小觑我与兄弟,难道我们自幼习武艺时节,就落草为寇?也只为粗鄙不能习文,只得习武。想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因膂力过人,学得奇射,后来果然弓马熟娴,到长安取功名富贵。因奸臣当道,我们没奈何,同些不得第的人,哨聚此山,待时而动。兄倒说我二人在此打家劫舍,养成野性,进长安恐怕不遵兄长约束,惹出祸来,贻害仁兄,不领我们去是正理。若说怕小弟们无所归着,只是小觑我二人了,是要把绿林做终身的了。”把个秦叔宝说个透心凉。叔宝又不肯认做薄情的朋友:“二位贤弟,若是这等多心,大家同去就罢了。”齐国远道:“同去再也无疑。”分付嘍囉,收拾战马,千百人中选二十名壮健喽啰,背负包裹行囊,带盘费银两,分付山上其余嘍囉,不许擅自下山。秦叔宝也去扎缚那两个健步,不可泄漏,大家有祸。三更时候,四友六骑马,手下二十名,离了华山,取路奔陕西。恰是穷冬之际,一路来:
云酿雪意多昏色,溪满冰澌作暗声。
马怯霜华行步缓,人惊风紧粟痕生。
是日离长安六十里之地,夕阳时候,先是王伯当与李如珪做一伙连辔而行,远远望却一座旧寺,新修大雄宝殿,屋脊上现着一座流金宝瓶,被夕阳照射,金光耀日。伯当在马上道:“李贤弟,可见得世事有成有败,当年我进长安时候,这座寺已颓败了,却又是什么人发心,修得这等齐整?”如珪道:“我们如今在那山门口,只当歇歇自己的脚力,就进去瞻仰瞻仰,便晓得是何人修建。”那齐国远、秦叔宝,却也并马而行。叔宝自下少华山,再不敢离齐国远二人左右。官道上行商过客最多,恐二人不改其非,放一枝响箭,吓下人的行李来,贻祸于我,却也不小。掐指暗算,这两个人到长安,只暂住三两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桩大祸。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个整月。倒不如在前边修的这个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过了残年,灯节前后进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马夹一夹,对齐、李远远而言:“二位贤弟,今年长安城,下处却贵哩。”齐国远笑道:“秦兄也不像个大丈夫,下处贵,多用几两银子罢了,也拿在口里说。”叔宝道:“贤弟,有银子却没处用。”二人马上都笑起道:“秦大哥!怎么银子没处用?”叔宝道:“长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数的,每年房价,行商过客,如旧停歇。今年却多了我们这辈朋友,我一人带两名健步,会见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难道只是我秦琼有朋友,天下这些差官,那一个没有朋友?高兴到长安看灯,人多屋少,挤塞一块,受许多拘束,却不是有银子没处用。”他两个却是养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这等,怎么样便好?”叔宝道:“我的意思,要在前边新修的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你看这荒郊野外,走马射箭,舞剑轮枪,无拘无束,多少快活。住过残年,到来春灯节前后,我便进城送礼,列位却好看灯。”王伯当也见人多,齐、李二人,举动有些碍眼,也便极力撺掇。
说话之间,却到山门首下马,命手下看了行囊马匹,四人整衣进寺。入二山门,过韦驼殿、驰甬道,上大雄宝殿,那甬道也好远,遥望上去,四角还不曾修得完。佛殿的屋脊便画了,檐前还不曾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檐口,架木外设一张公座,张深檐的黄罗伞。伞下公座上,坐一紫衣少年,傍站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规矩。月台下,竖两面虎头火焰硬牌,用朱笔标点,还有刑具排列,这官儿不知何人?叔宝众人进去不进去?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齐国远粗人高兴,秦叔宝识性支吾,此中自有处世法门。
第十九回 柴郡马留寓报德祠 陶苍头送进光泰门
诗曰:
侠士不矜功,仁人岂昧德。
置璧感负羁,范金酬少伯。
恩深自合肝胆镂,肯同世德心悠悠。
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天起,报德酬恩类如此。
信陵君魏无忌,因妹夫平原君为秦国所围,信陵君率兵十万,大破秦将蒙骜,救全赵国。他门客有人对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不可忘者。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这不可不忘。”总之,施恩的断不可望报,受恩的断不可忘人。
话说王伯当乃弃隋的名公,眼空四海,旁若无人,他那里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齐国远、李如珪,啸聚山林,青天白日,放火杀人,天地神鬼都不怕他,那里怕那个打黄伞的。却不像秦叔宝委身于公门,知高识下,赶在甬道中间,将四友拦住道:“贤弟们不要上去,那黄伞底下坐的少年人,却就是修寺的施主。”伯当道:“施主罢了,怎么就不走?”叔宝道:“不是林下的士夫,是个现任官。”李如珪道:“兄怎么知道他是现任的官?”叔宝道:“林下士夫黄伞打得,却用不得那面硬牌;用这两面虎头牌,却就是现任官了。那做官的是个少年人,我弟兄四人,貌堂堂的走上去与他见礼好,还是不见礼好?刚则取祸,柔则取辱。”伯当道:“兄讲得有理。我们与他荣辱无干,只是后边问长老借僧房住就罢了。”弟兄四人齐下东丹墀,走小甬道,至大雄宝殿东栅头,见许多泥水木作,在那里刮瓦磨砖。叔宝叫了一声,众人都近前道:“老爷叫小的们有什么话分付?”叔宝道:“你们不要着忙,问你一声: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这等齐整?”匠人道:“等闲人也修盖不起,是一位勋爵老爷。”叔宝道:“是那个勋卫?”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李老爷修盖的。”叔宝道:“他留守太原,怎么又到此间来干此功德?”匠人道:“因仁寿元年八月十五日,李爷奉圣恩钦赐驰驿回乡,晚间寺内权住,窦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在禅堂里面。李爷怕秽污如来清净地土,发心布施万金,重新修建。这殿上坐着穿紫衣打黄伞的,就是他的郡马,姓柴名绍,表字嗣昌。”叔宝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那日在临潼山,助他那一阵,晚间到此来了。弟兄四人进东角门,便是方丈。步入方丈,见东边新起虎坐门楼,悬红牌书金字,写“报德祠”三字。伯当道:“我们且到报德祠内,看看报什么德的?”四人齐进里壁厢来。小小三间殿宇,居中一座神龛,龛座子有三尺高。神龛直尽天花板,高有丈余。里边塑了一尊神道,却是立身,带一顶荷叶檐粉青色的范阳毡笠,着皂布海衫盖土黄罩甲,熟皮@带,挂牙牌、解手刀、穿黄麂皮的战靴,向前竖一面红牌,楷书六个大金字:“恩公琼五生位。”傍边又是几个小字儿:“信官李渊沐手奉祀。”
酬功未画麒麟阁,铭德先成报德祠。
当年叔宝在临潼山,打败这班假强盗时,李公问叔宝姓名,图报于他日。叔宝因不敢通名,放马奔潼关道上。李公不舍,追赶下十余里路,叔宝只得通名秦琼。李公见叔宝摇手,听了名转不曾听姓,误书在此。叔宝暗暗点头:“那一年,我在潞州怎么颠沛到那样田地,原来是李老爷折得我这样嘴脸。我是个布衣之人,怎么当得那国家勋卫塑像焚香作念。”这些话,是叔宝暗自感叹嗟咨。那四个人,都看那个像儿。齐国远连那六个金字都不认得,问:“伯当兄,这可是韦驮尊天么?”伯当笑道:“适才二山门里面,朱红龛内,带金兜鍪,穿锁子甲,捧降魔杵,那便是韦驮。因有六度万行,方得与佛齐肩。这个生位,其人还在,唐公曾受这个人的恩惠,故此建这个报德祠。”众人听见伯当说个在字,都惊诧起来。看看这个像,又瞧瞧叔宝的脸。那个神龛左右,塑着四个人。左手二人,带一匹黄骠马。右手二人,捧两根金装简。伯当近叔宝附耳低言:“往年兄长出外远行,就是这等打扮。”叔宝暗暗摇首,叫:“贤弟低声,这就是我了。”伯当道:“怎么是兄?”叔宝道:“却就是仁寿元年潞州相遇贤弟时,我与樊建威长安挂号出来,正是八月十五唐公回乡之日。到临潼山,被群盗围绕厮杀。樊虎撺掇我上前抱不平,助那唐公一阵,打退强贼。我打发樊建威先走,上马下山,一下简,打得马仰人翻,救出唐公。那是我不平已雪,放马就走。李爷追赶下十数里来,问我姓名。我没奈何,只得通名秦琼。他不知怎么仓卒了,错记琼五。君子施恩不望报,就隐了罢!这话一些说不得。”伯当笑道:“只因他认你做了琼将军,所以折得将军在潞州这等穷了。”
两边说笑,不期那柴嗣昌遵岳父之命,来修盖祠院,责任也不轻。坐在月台之上,偶然望见四人,雄纠纠的进去,不知甚么人。分付家将暗暗打听何等样人。以此家将们就随在后边,看他举止。叔宝们在祠堂内说话时,外面早有人听见,上月台来报:“郡马爷!那四位老爷里面,有老老爷的恩人在内。”柴嗣昌听了,整衣下月台,入东角门,进报德祠,着地打一躬:“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四人答礼。伯当回首指着叔宝道:“此兄就是李老大人临潼山相会的故人,姓秦名琼。李老大人当年仓卒,错记琼五。郡马如不信,双简马匹,现在山门外面。”嗣昌道:“四位杰士,料无相欺之理,请到方丈。”命手下铺拜毡,俱顶礼相拜。各问姓名。就是齐国远、李如珪,都不避嫌疑,都通了实在的姓名。那郡马叫手下山门外牵马搬行李,并众人都到僧房中打叠,就分付摆酒,接风洗尘。当席间,取文房四宝修书,差人太原通报唐公。将他弟兄四人款留于寺内,饮酒作乐顽耍。光阴似箭,半月已过。
弦歌移岁月,杯酒失昏朝。
不是梅花发,犹疑腊未消。
新春就接连灯节相近,正月十三日,柴嗣昌厚待叔宝,新修的大雄宝殿,扎缚得一架鳌山灯,试灯饮酒,更深方散。叔宝回房中,与伯当商议:“这个饮酒,是无益的事。来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进长安还要收拾表章礼物,十五日绝早进礼。”伯当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罢了。”叔宝侵晨,分付健步,收拾鞍马进城。柴嗣昌晓得他有公务,不好阻挠。只是太原的回书不到,当初赍书去的,若是公门差遣,就有个期限了。却是本宅家将,路程又遥远,此时唐公太原多事,回书那里得到?柴嗣昌暗想:“叔宝说这件事,也就讲不望报的话。他进长安,赍过了寿礼,迳自回去了,决不肯到寺中来候我岳父的回书。倘岳父有回书来敦请,此公不在了,我前书岂不谬报于长者。我陪他进长安去,也就看看灯,完了他的公事,邀回寺来,好候我岳父回书。”嗣昌就对叔宝道:“小生也要向长安观灯,一则陪恩公同行,何如?”叔宝因搭班有些不妥当,也要借他势头进长安去,连声道:“好。”齐国远私向叔宝道:“这般标致的小官人,路上去还是干得一遭的哩。”叔宝正色道:“你又来没傝□了。”国远道:“小弟原是取笑。”
闲话休题。嗣昌即便分付手下:“收拾鞍马,众将督工修寺,不可怠惰。我随身的二人,带毡包拜匣,多带些金银钱钞,陪秦爷进京送礼,还是我做主人。”饭后起身,共是五筹英俊,七骑马。两名背包健步,从者二十二人,离永福寺,进长安。才过半月,路上景色,又已一变。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远滩。
春气着山萌秀色,和风清水弄微澜。
虽是六十里路,马来得快,起身迟了些,到长安时,日已沉西。叔宝留心,不进城中安下处,恐出入不便。刚入街头,离光泰门还有八里路远,傍城市半山林的所在,见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落地宽阔,挂一个招牌,写陶家店。叔宝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急促,寻不出大店家,且在此歇下罢。”催趱行囊马匹进店,各人下马,解面脸,拂尘灰。手下搬行李,进客房,马拆鞍镫,槽头上料。众人都到主人大厅上,挂许多不曾点的珠灯,倒摆好几桌盛酒,还不曾有人坐。众豪杰乱坐于席上看灯。主人进厅,致殷勤之意:“列位老爹,不弃菲肴薄酒,今日就看灯罢。”叔宝道:“有这等贤主人,也只是厚谢了。”这个酒席,是主人亲故看灯的,见他众人坐在席上,也不过是口角春风,虚邀众人。见叔宝应承了,主人却难改口,叫手下快些暖酒。主人到自己房中,拿几张帖子,命手下:“把请的酒客转都辞了,今日到了一起客人,都是冠裳之列,借这个酒席款留了,容日陪罪罢。”秦叔宝这个有意思的人,难道不知主人是口角春风,如何就招架他吃酒?他心里自有个主意,今日才十四,恐怕朋友们吃了晚酒,没事干,街坊顽耍,惹出事来。他公干还未完,只得借主人酒席,款留诸友到五更天。赍过了寿礼,却得这个闲身子陪他们看灯。叔宝留心到此,酒也不十分吃。众朋友开怀痛饮,三更时分尽欢,方才回客房中睡。正是:
触处花灯忘却夜,酿来春酒是生欢。
叔宝却不睡,立在庭前。主人督率手下收拾家伙,与叔宝立在一处,问:“公贵衙门?”叔宝道:“山东行台来爷标下,奉本官赍寿礼,与杨爷上寿,正有一事奉求。”店主道:“什么见教?”叔宝道:“学生奉差长安,经行几遍,街道衙门,日间好认。如今我不等天明,要进明德门去,宝店可有识路的尊使,借一位去引引路,小弟有厚谢。”主人指着收家伙一人道:“这个就是舍下的老仆,名教陶容,不要说路径,连礼貌称呼,都是知道的。陶容过来,这位是山东秦爷,要进明德门,往越公杨爷府中拜寿,你可引路,伏侍秦爷。”陶容道:“秦爷若是带得人少,老汉还有个兄弟陶化,一发跟秦爷拿拿礼物。”叔宝道:“这个管家,果然得用。”自己先回房中,叫健步取两串皮钱,赏了陶容、陶化,却就打开了皮包,照发单顺号分做四个绒包,两名健步与陶容弟兄两个,跟随在后。叔宝乘众昏醉中,不与说知,竟出陶家店,进明德门来。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塑像供礼,唐公之报德至矣。此时叔宝不过一介小人,如何当受得起,所以弄得七颠八倒。
带了一班粗人,便步步算策照顾,把叔宝向日莽撞心性都熔化了,此亦动心忍性处也。若说没要紧,带此一班,自讨波查,便瞎却英雄眼。
齐国远不识字草寇,认金字牌位为韦驮尊天,妙极妙极!陶店主人,随口留酒,也是奇事,也是常事;回亲友却有灵变。
第二十回 收礼官英雄识气色 打球场公子逞豪华
诗曰:
帝里古称壅,雄关百二重。
终南时拱极,渭水日朝宗。
凤阙含云矗,龙宫惹雾浓。
五陵来侠骑,三市集欹钟。
国富人偕乐,民淳户可封。
垂衣是文景,补衮得夔龙。
衢击尧天壤,边消夜月烽。
九州皆混一,熙皞可追踪。
长安自古帝王都会,自东西魏分据,也多兵火。到隋文混一天下,世日殷繁,说山有终南山、太乙山、骊山、商山、熊耳山、太华山、少华山,千层围绕;说水有黄河、渭河、洛河、泾河、潼水、灞水、澧水,百道萦回。关隘有子午关、蓝田关、蒲津关、武关、潼关。宫殿有长乐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翠微宫、华清宫、兴庆宫、建章宫、甘泉宫、阿房宫、太极殿、猗兰殿、金华殿、白虎殿。台阁有麒麟阁、凌烟阁、开襟阁、石渠阁、天禄阁、朝元阁、重明阁、章台、柏梁台、通灵台、说经台。苑有上林苑、芙蓉苑、沙苑、博望苑。池原有曲江池、太液池、昆明池、乐游原、细柳原。长安有十门,隋时定名。东面:通化、春明、延兴三门。南面,启夏、明德、安化三门。西面,延平、金花、开远三门。北面:光化一门。六街三市,欹榭歌楼,好不殷繁。
当日长安明德门,三更天就开了,天下礼赍官员,或那一门、那一关,城里城外地方歇家。那地方官,就有个报单到巡视京营衙门。巡视京营官,总类一个报单,递到杨越公府内。越公知天下赍礼的官,城外的多三更天发了兵符,城内发匙开城,放赍礼官进城。每年价京堂文武官员,灯节朝贺表章,五鼓时候才进。今年奉天子旨意,预一个更次,四更天上天子灯节朝贺表章,让五鼓文武官员与越公上寿。这越公却也尊荣得紧:坐银安殿,据胡床,戴七宝如意冠,披暗龙银裘褐,执玉如意。胡床后列着翡翠珠冠袍带女官十二员,以下群妾甚多,列为锦屏。是文帝赐与越公为晚年之乐,称金钗十二品。左手执班的那员女官,乃江南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曾配附马徐德言,因国破家亡,夫妻分袂时,曾将金镜击为两半,各怀一半,为他日之验。文帝四十二员女官,乐昌公主在内。越公领回点入后宫,见他不是全身。
梅开想是曾经雪,柳绽应知已动春。
问他红铅落于何人之手。此妇哭诉于阶下:“妾乃陈主之妹乐昌公主。曾配于徐德言。”却取怀中半面金镜,哭诉前情。越公命军士将半面镜子,货于市井,得徐德言于门下为幕宾,夫妻再合,破镜重圆,这是未归徐德言时节。该班之日,少不得领班。右手下领班的,那一员女官,却就是红拂张美人,不惟他修眉曼脸,颜色过人,还又侠气沉心,聪颖出众。却又有个异人,乃是陕西京兆三原人,姓李名靖字药师,现为杨越公府中主簿。盖隋制三公开府各有府僚: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从事中郎、掾属主簿、录事功曹、记室督护各官。正如曹孟德门下杨修之流,管理他往来书札。此日京堂文武官员,一品二品至三品者,进杨越公府,入仪门登堂拜寿。越公优待以礼,承奉官献一杯茶。以下四品五品大夫郎官,就不上堂,只在滴水檐下,直从丹墀摆至仪门总拜。天下藩镇官将,差遣赍礼官员,俱分派在各幕僚处收礼。那些收礼的官,有许多难为人处:凡赍礼官员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将彼处土产礼物相送。稍不如意,这些收礼官,苛克起来,受许多的波查。
且不讲别处官员,单表山东一路。各官礼物,晓谕在三原李靖主簿厅交收。秦琼便押着礼物,到主簿厅来。堂中灯烛辉煌,浑如白昼。李药师见叔宝走上堂来,一貌堂堂,仪表不凡。李靖暗喜:“此人决不久居人下。”相见时,礼貌愈加钦敬。看他的手本,乃旗牌官姓秦名琼。问及是北齐武卫将军之后,待为上宾,表章礼物,一览尽收,并不苛克。私礼一毫不受,独留在堂后。收礼毕,命手下取酒款待。一宾一主,坐下便问叔宝:“年齿几多?”叔宝答言:“二十有四。”李药师算他年定为一殿之臣,必为国家大将,只是眼下有些气色不开,问道:“叔宝兄赍礼来时,还有同伴者几人?”叔宝不敢言下处有五个朋友,说:“小可奉本官遣差赍礼,止有健步两名相随,并无他人,老先生为何问及同行?”药师道:“我学生未遇杨公之时,飘蓬于苦海。就是诸子百家九流的事,无不留心,却偏爱风鉴。适才据兄言尊庚二十四岁,正值印堂管事,却有些黑气侵入,怕有惊恐之灾,不敢不言。兄长他日必为国家之股肱,然而骨格定一世之荣枯,气色应眼前之休咎。我学生前日夜观乾象,正月十五三更时候,民间主有刀兵火盗之灾,乃彗星过度。
吉曜未临先作福,凶星过度始为殃。
学生所问兄长同行朋友到京,切不可观灯玩月,恐罹在此难,难以脱身,到不如速回山东为妙。”叔宝道:“奉本官遣差,赍礼到此,不得杨老爷的回书,又无本官批回,转山东见本官将何为证?”药师道:“恐兄不肯回去;但肯回去,此二事学生可以任得。”李靖怎么敢应叔宝有回书回批?杨越公凡一应书札,都假手于李靖,这回书不难了。里面图书,却是张美人掌管,美人有意于李药师,凡请图书,没有一个耽延的。故说这日书札甚多,越公也恐请印往返耽延不便,分付将图书暂给李靖,故李靖敢许叔宝回书。叔宝又问及李玄邃,李药师道:“也似一时乱世奸雄,他日与大公子周旋,不得出来,兄也不必见了。”叔宝举手作谢。李药师命手下青衣行酒款待,自回幕宾堂后。不多时,回书回批二事俱全,付与叔宝。天色已明,临分手,又叮咛:“切不可进城来看灯。”李靖也就今晚,趁大乱与张美人窃兵符私出长安,投奔并州太原。后边两人果都为唐太宗佐命功臣,正是:
共是不凡流,相逢气便投。
风云如会合,同奋碧云头。
当时叔宝得了回书,陶容引路出光泰门,到下处,却有八里路远,且走且想:“李药师却是神人,知几料事,洞如观火,指示迷途,教我不要看灯。只是我到下处,对这几个朋友开不得口。他这几个人,都是不信阴阳神鬼的,去岁在少华山,遇见伯当,说起长安,他就讲看灯,那齐国远、李如珪也要来,我用言语搪塞他,几乎伤了义气。就是昨日柴嗣昌陪我来,却也讲看灯。我如今完了公事,怎么好说遇这个高人,说我面上步位不好,我先去罢,不像个大丈夫说的话。大丈夫却要舍己从人,我的事完了,怎就好说这个鬼话来?真的也做了假的了,惹众朋友做一场笑话。李药师,我秦琼只得负了你罢。开不得口,隐在自己腹内,倒陪他进城来看看灯,我约他们不要放肆就是了。”这些话,叔宝却也不是明言,只在肚内筹算。回还下处。这班朋友在下处,天明不见了叔宝,一个个急得摩拳擦掌,不能免俗,都换了鲜明衣服,巾帻鞋履。用过了酒饭,蛇无头而不行,只等叔宝回来,才算还了店帐起身。可可的叔宝来了,众人齐道:“兄长怎么不带我们进城去?”叔宝道:“五鼓进城,干什么事?如今只好进城耍子。”王伯当便问李玄邃,叔宝道:“他在越公府中,一时急卒难见。”众人道:“秦大哥可曾吃饭来?”叔宝道:“杨越公府中待了饭了,列位可曾用过饭?”众人道:“都酒醉饭饱了”,叔宝道:“谢了店家么?”嗣昌道:“昨日那六席盛酒,手下尽醉,今日早饭甚丰,小弟送了他二十两银子,四匹潞绸。”叔宝道:“够了。”手下的已自把马匹都牵出来了。
众豪杰都上马,八匹马三十个人,出店门就去了,一条街道,都是豪杰每僣了。转弯处,伯当在马上回头笑将起来道:“秦大哥,丑都是我们这些朋友装尽了。”叔宝道:“怎么又是我们装丑了?”伯当指众人道:“我们七个骑在七匹马上,背后二十多人,掉H扎裤,背负包裹。如今进城,只好穿城走将过去,行长路的倒北方转来,人就说了,这些人路也不认得,错了路回来了。如今我们进城,却要在街道市井热闹去处,酒肆茶坊取乐顽耍,带这些人,可像个模样。”叔宝此时,又想起李药师的言语,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进城,倘有些不美的事,跨上马就走了。若依伯当,他只要步行顽耍。富贵不离其身,若没有马,寸步难行。伯当与叔宝二人,只管争这骑马不骑马的话。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争,小弟有个愚见。”叔宝道:“贤弟你说罢。”如珪道:“小弟也不依秦大哥骑马,也不依王大哥不骑马,若肯依我小弟,马只骑到城门口就罢了。这许多手下人,带他进城干什么事,就城门外边寻个小下处,把这些行李都安顿在店内,马都卸了鞍辔,牵在那护城河饮水,啃萌芽青草。众人轮流吃饭,柴郡马两员家将甚有规矩,教他带了毡包拜匣,多拿些金银钱钞,跟进城去,以供杖头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黄昏时候,将马上了细料,紧辔整鞍,在宽敞些的去处,等候我们出城。”众朋友齐道:“讲得有理。”说话之间,已到城门口。叔宝分付两名健步:“我比众老爷不同,有公务在身,把回书与回批,不要捎在马鞍后,恐有疏虞。可用毡袋,随身带了,这都是性命相关的事。黄昏时候,我的马却要多加一条肚带,小心牢记。”叔宝同诸友,各带随身暗器,领两员家将,进城夺街看景。
自古兴龙地,崤函天府高。
歌尘能蔽月,舞带乱翻涛。
见阙飞云凤,花灯灿海鳌。
轮蹄纷沓拥,三市集英豪。
那六街三市,勋卫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与民同乐。家家户户,结彩铺毡,收拾灯棚,十三日就有了,怎么今日十五日又收拾?但点过一晚灯烛,未免阑残,次日都要收拾。今日又是上元佳节,又是杨越公的寿诞,这巡视京营的官员,奉承越公,发火牌有数十余面,在长安大小街道上,晓谕黎民百姓:“今晚务要通宵长烛,如有灯火昏暗,颜色不明,俱依军法。”就是这些宰相府门首,也有扎彩匠,扎过街灯楼。因天子御赐花灯,要彰天子荣宠,与民同乐。
这班豪杰,都看到司马门来,却是宇文述的衙门。那扎彩匠,扎缚灯楼,日间没有什么好看,只是那府对过照壁后,倒有上千的人喝采。他照壁后,怎么容得许多人?若说别的衙门,就容不得了。他却是个兵部尚书府,照壁后有个射圃,天下武职官的应袭,比试弓马的去处,又叫做小教场。什么人喝采?乃圆情的抛声。谁人敢在兵部射圃圆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长曰化及,官拜治书侍御史;次曰士及,尚南阳公主,官拜附马都尉;三曰智及,将作少监;惠及是他最小儿子。倚着门荫,少不得做了官。目中便不看一行书,胸中也不晓一毫理。穿的绫锦,吃的珍羞,随从的无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谗谄面谀的光棍,只有教他为非的,那有教他学好的。公子使父亲的势,帮闲的使公子的势,骗公子的钱,使酒渔色,顽耍游荡,无所不为。这圆情一节,不曾踢得一两脚,人就赞他在行,他也自说是在行。以此天下圆情的把持,打听得长安赏灯,都赶到长安来做生意。到此晓得宇文公子重他,六片香皮都投在宇文公子门下。公子要搭合圆情把持,把父亲的射圃,讨了做一个打球场。不是今日才踢打,正月初一踢到灯节下来。公子却极会顽耍,把月台上,用五彩装花段匹,搭起漫天帐来,遮了日色。正面结五彩球门,书“观球台”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两个美女,是长安城平康巷聘来的。因圆情无出其右,绰号为金凤舞、彩霞飞。月台东西两傍,扎两座小牌楼。天下的这些圆情把持,两个一伙,吊顶了一轴行头,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圃上有一二十处抛场,有一处,两根单柱颗,扎起一座小牌楼来。牌楼上扎个圈儿,有斗来大小,号为彩门。江湖上的豪侠朋友,不拘锁腰、单枪、对拐、一担月、肩妆、杂踢,踢过彩门,公子月台上就送彩段一匹、银花一对、银牌一面。凭那人有多少谢意,都是这两个圆情的得了。也有踢过彩门,赢了彩段银花去的;也有踢不过遗笑于人的。正是:
村在骨中挑不去,俏从胎里带将来。
那些来看圆情的黎民百姓,重重叠叠,嘈嘈杂杂,嬉嬉哈哈,挨挨擦擦,如人山一般相似。他那六个豪杰,也顽耍到此,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李卫公之言,叔宝既知休咎,到底不能收敛。同少年游侠,混扰长安,虽非保身之道,然英雄豪兴,到此实煞不住。莫谓叔宝不知简约也。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五
第二十一回 齐国远漫兴立球场 柴郡马挟伴游灯市
诗曰:
玉宇晚苍茫,星河耿异芒。
中天悬玉镜,大地满金光。
人影蹁鸾鹤,箫声咽凤凰。
百年能底事,作戏且逢场。
常人言道:顽耍无益。我想人在少小时,顽耍尽得些趣,却不知是趣。一到大来,或是求名,或是觅利,将一个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时一刻的闲。直到功成名遂,那时须鬓皤然,要顽耍也却没了兴致,还有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这便乾乾忙了一生。善于逢场作戏,也是一句至语,但要是识得个悲乐相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却且说秦叔宝到这个热闹的所在,又想起李靖的话来,对伯当道:“凡事不要与人争兢,以忍耐为先,要忍人不能忍处,才为好汉。”王伯当与柴嗣昌,也听了叔宝的言语,一个个收敛形迹,对人和容悦色。只是齐国远、李如珪两个粗人,旧态复萌,以膂力方刚,生I硬靠,把些人都挨倒,挤将进去,看圆情顽耍。那李如珪出自富家,还晓得圆情。这齐国远自幼落草,惟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他那里晓得什么圆情顽耍的事。看着人圆情,大睁着两眼,连行头也不认得,却又不好问外人,只得问李如珪。附耳低言:“李贤弟,圆骨碌的那个东西,叫做甚么?”李如珪暗笑,随口戏话答道:“叫做皮包铅。”齐国远却认了真,道:“怎么这般样重?”李如珪见齐国远认了真,却又不好改口,一发哄他到底:“外面是六块皮,斗将起来,里按八卦之数,灌六十四斤冷铅。”国远道:“这三个人的力也大着哩,把脚略抬一抬,就踢那么样高,踢过圈儿,就赢一匹彩段,一对银花。我可踢得动么?”李如珪道:“兄举万人之敌,怎么踢不动?”国远道:“我上去踢他几十脚,赢他几十匹段子来。”这些话,不过是二人附耳低言说的,却被那圆情的听得,捧行头下来道:“那位爷请行头?”李如珪拍齐国远肩背道:“这位老爹要逢场作戏。”圆情近前道:“请老爹过论,小弟丢头,伙家张泛,伏侍你老人家。”齐国远着了忙,暗想:“我只是这样踢也罢了,有什么丢头过论?初踢的,不会这些也罢了。只是怕踢不动惹人笑。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我只是尽力踢就罢了。”那个丢头的伙家,把行头抛将起来,不到子弟论上,用倒泛倒与张泛的伙家。那张泛的卖弄他技艺精巧,使个悬腿的勾子,拿个燕衔珠出海,送与子弟臁心里来。齐国远见球来,眼花撩乱,想着李如珪说,里面有六十四斤冷铅,生怕打了腿,又怕踢不动,用尽平生膂力,赶上前一脚,兀的响一声,踢在青天云里,被风吹不见了。恰似:
风促月轮归海岛,云连日色入山深。
大凡圆情的,却最肯包含。但子弟们踢丑了行头,那两个都招架自己踢的,这个圆情的,杀他也不肯招架。你说为甚的?行头不见了,招架自己踢的,那个赔他的行头。又不知这位老爹,可是个知趣的人,只得上前来喜孜孜一团和气,笑融融满面春风:“我两个小人又不曾有什么得罪处,老爹怎么取笑,把小人的本钱都费了。”齐国远已自没趣,要动手撒野。李如珪见事不谐,只得来解围道:“你这位朋友开闲门,六艺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倚傍在门下。刚才来圆情,你也该问一声,老爹高姓?贵处那里?荣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会,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两个没有方情,才把你行头踢掉了,我这里赏你罢。”就袖取出五两银子赏了圆情。私向国远道:“兄长不要出丑,和你吃酒去罢。”
分开众人,齐往外走。则见秦叔宝弟兄三人,从外进来,领两员家将,好好央人开路。人再不肯让路,只见纷纷的人,都跌倒了。原来是齐国远、李如珪挤将出来。叔宝道:“二位贤弟那里去?还同我们进去耍子。”却又一同裹将进来。这四个人,却都是会踢球的。秦叔宝虽是一身武艺,圆情是最有J节的。王伯当却是弃隋的名公,博艺皆精。只是让柴郡马青年飘逸,推他上来,柴绍道:“小弟不敢,还是诸兄内那一位上去,小弟过论。”叔宝道:“圆情虽会,未免有粗鄙之态。此间乃十目所视的去处,郡马斯文,全无渗漏。”柴嗣昌少年,乐于顽耍,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罢。”那该伏侍的两个圆情的,捧行头上来:“那位相公请行头?”郡马道:“二位把持,公子傍边两个美女,可会圆情?”圆情道:“是公子平康巷聘来的,惯会圆情,绰号金凤舞、彩霞飞。”郡马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圆情道:“只是要相公破格些搭合。”郡马道:“我也不惜缠头之赠,烦二位通禀一声,尽今朝一日之欢,我也重重的挂落。”圆情道:“原来是过中的相公。”上月台来禀小爷:“江湖上有一位豪杰的相公,要请二位美人见行头。”公子却也只是要顽耍,分付两个美女好好下去。后边随四个丫环,捧两轴五彩行头,下月台来,与柴郡马相见施礼,各依方位站下,却起那五彩行头。公子也离了座位,立到牌楼下来观论。那底下各处抛场子弟,把持行头,尽来看美女圆情。柴郡马却拿出平生博艺的手段,用肩妆杂踢,从彩门里就如穿梭一般踢将过去。月台上家将,把彩段银花抛将下来。跟随二人,往毡包里只管收起。齐国远喜得手舞足蹈,叫郡马不要住脚,踢到晚才好。那两个美人,卖弄精神:
这个飘扬翠袖,那个摇曳湘裙。飘扬翠袖,轻笼玉笋纤纤;摇曳湘裙,半露金莲窄窄。这个丢头过论有高低,那个张泛送来真又楷。踢个明珠上佛头,实蹑埋尖拐。倒膝弄轻佻,错认多摇摆。踢到眉心处,千人齐喝彩。汗流粉面湿罗衫,兴尽情疏方叫海。
后有诗一道:
美女当场簇绣团,仙风吹下二婵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湘裙斜曳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此时踢罢行头,叔宝取白银二十两、彩段四匹,搭合两位圆情美女金扇二柄、白银五两,谢两个监论圆情朋友。此时公子,也待打发了圆情的,美女各归院落,自家要在街市闲游了。叔宝一班,别了公子,出打球场,过兵部衙门,入市店中饮酒。上得酒楼,听得各处笙簧交杂,饮酒者纷纷,络绎不绝。众豪杰却也开怀痛饮,直吃得月转花梢,有酒赞:
酒酒,沃肠适口。钓诗钩,扫愁帚。忙饮三杯,闲倾百斗。风月劝持觞,莺花催在手。谁云万事无过,我道一生惟有。满斟琥珀紫蒸霞,轻浮翡翠青于柳。
众豪杰饮酒到黄昏深后,酒店里有几个伏侍的手下人,在楼底下都唧哝起来:“一年之计,今日上元佳节,也要去看看灯。这几个山东老爹,不知趣的,老实去吃酒起来。主人要赚钱,我们却不辛苦。着个会说话的上去,催他们起身。”好胜之心,人皆有之。内中就有这一个出尖的人道:“等我上去。”觉道他就像是会说话的了。气铺铺的走上楼来。小人儿没有什么含蓄,要哪个人起身,气都堆在脸上。这班豪杰,是何等样人,却又是酒后了,齐国远双眸炯炯,直视着那人喝道:“咄!你手下伏侍的人,上楼来缓转些走。气铺铺的走来怎么?”酒保见客人动了怒,他却果然会说话,满面陪笑,走到桌子边来道:“老爹,没有什么话说,街上黎民百姓人家,灯棚上都点了灯了,若是老爹们要去看灯,小的们就不暖酒来伺候了;若不去看灯,好去暖酒来伏侍。”豪杰见他说得好,气也就平将下来,道:“我们原为看灯来的。”酒保道:“知道了。”柴嗣昌命家将下楼,算还酒饯。众朋友尽杯中之物。下楼出店来时,只见街坊上灯烛辉煌,也不像人间了。
四围玛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寻云母塔,万座水晶宫。珠缨密密,锦绣重重。影晃得乾坤动,光摇得世界红。半空中火树花开,平地上金莲瓣涌。活泼泼神鳌出海,舞飘飘彩凤腾空更兼天时地利相扶从,笑翻娇艳,走困儿童。彩楼中,词括尽万古风流;尽桥边,谜打破千人朦:;碧天外,灯照澈四海玲珑。花容女容,灯光月色争明莹。车马迎、笙歌送,端的彻夜连宵兴不穷,管什么漏尽壶铜。太平年岁,元宵佳节,乐与民同。
叔宝分付,抓熟路看灯。日间因在兵部府前圆情,恰就到司马门来看,灯棚都司马门来看,灯棚都齐备了。那个灯楼,不过一时光景,也只是芦棚席殿,搭在霄汉之间,下边却有彩段妆成那些富贵,居中挂这一碗麒麟灯,麒麟灯上挂着四个金字扁,写个“万兽齐朝”。牌楼上一对灯联,左手一句:“周祚呈祥,贤圣降凡邦有道”,右一句:“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麒麟灯下,有各样兽灯围绕。
獬豸灯,张牙舞爪;狮子灯,睁眼团毛。
白泽灯,光辉灿烂;青熊灯,形相蹊跷。
猛虎灯,虚张声势;锦豹灯,活像咆哮。
老鼠灯,偷瓜抱蔓;山猴灯,上树摘桃。
骆驼灯,不堪载辇;白象灯,俨似随朝。
麋鹿灯,衔花朵朵;狡兔灯,带草飘飘。
走马灯,跃刀驰聘;斗羊灯,随势低高。
各色兽灯,无不备具,不能尽数。有两个古人,骑两碗兽灯,左手是梓潼帝君,骑白骡灯,下临凡世;右手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灯,西出阳关。有诗四句:
兽灯无数彩光摇,整整齐齐下复高。
麒麟乃是虫毛长,故引千群猛兽朝。
众人看罢了麒麟灯,过兵部衙门,跟叔宝奔杨越公府中来。这些宰臣勋卫,在于门首搭起个过街灯楼。那黎民百姓人家,门口搭一个小灯棚儿,设天子牌位,点烛焚香,以表与民同乐之意。因两边人家门口,有了许多灯烛,映得那居中街道上白昼相同。走马撮戏,舞枪弄棍,做鬼装神,闹嚷嚷填街满路。有《西江月》一阕为证:
傀儡千般故事,词歌百套新编。翻竿走索打空拳。耍棍飞枪舞剑。 龙虎交叉奋路,骆驼骑得喧天。狮蛮鬼判满灯前。批应元宵佳宴。
不移时,已到越公门首。那灯楼与兵部衙门的如样,却是那扎彩匠不敢僭越,不敢异同,故此扎来是一样的灯楼。楼便一样,灯却不是一样的。杨越公灯楼下,挂的是一碗凤凰灯,上面牌匾四个金字:“天朝仪凤”牌楼上一对金字对联:
凤翅展丹山,天下咸欣兆瑞。
龙□扬北海,人间尽得沾恩。
凤凰灯下,有各色鸟灯悬挂。
仙鹤灯,身栖松柏;锦鸡灯,毛映云霞。
黄鹂灯,欲鸣翠柳;孔雀灯,回看丹花。
野鸭灯,口衔荇藻;宾鸿灯,足带芦葭。
□□灯,似来桑柘,鷄鶫灯,稳卧汀沙。
鹭鸶灯,窥鱼有势;鹞鹰灯,扑兔堪夸。
鹦鹉灯,骂杀俗鸟;喜鹊灯,占尽鸣鸦。
鹣鹣灯,缠绵债主;鸳鸯灯,欢喜冤家。
各色鸟灯,无不备具,也不能尽数。左右有两辈古人,乘两碗鸟灯,因越公寿诞,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鸾,瑶池赴宴;右手是南极寿星跨玄鹤,海屋查寿。有诗四句:
鸟灯千万集鳌山,生动浑如试羽还。
因有羽王高伫立,纷纷群鸟尽随班。
众朋友看了杨越公府门首凤凰灯,已是初鼓了,却奔东长门来。那齐国远自幼落草,不曾到帝都,今日却又是个上元佳节,灯明月灿,锣鼓喧天,他也没有一句好话对朋友讲,扭捏这个粗笨身子,在人丛中挨来挤去,欢喜得紧,只是头摇眼转,乱跳乱叫。按捺他不住。
月正圆时灯正新,满城灯月白如银。
团团月下灯千盏,灼灼灯中月一轮。
月下看灯灯富贵,灯前赏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灯光内,尽是观灯玩月人。
叔宝道:“我们进长安门,穿皇城看看内里灯去。”到五凤楼前,人烟挤塞的紧。那五凤楼外,却设一座御灯楼,有两个大太监,都坐在银花交椅上,左手是掌司礼监裴寂,右手是内检点宗庆。带五百净军,都穿着团花锦袄,每人执一根齐眉朱红棍儿,把守着御灯楼。这座灯楼,却不是纸绢颜料扎缚的,都是海外异香宫中宝玩砌就。这一座灯楼,却又叫做御灯楼,上面悬一面牌扁,径寸宝珠穿就四字,道:“光昭天下。”玉嵌金镶的,一对联句,单道他为天子人家的富贵: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御楼灯景,大是不同,且听下回敷演。
总评:
形容出皇都灯景,富贵繁华,如入万花春谷。铺排殊极人工,使穷措大见之,诚为富贵。若论萧后臣之=沉香数百车光景,则犹未得其万一也。
第二十二回 长安妇人观灯步月 宇文公子倚势宣淫
词曰:
香径蘼芜满,苏台麋鹿游。清歌妙舞木兰舟。寥寞有寒流。 红粉今何在?朱颜不可留。空余月照古长洲。聚散水中沤。
电光石火,人世颇短,而最是朱颜绿发更短。人生七十,中间颜红鬓绿,能得几时?就是齐昏侯的步步金莲,陈后主的后庭玉树,也只些时,空惹得家亡国破。无奈妇人稍带一毫颜色,便易撩人,人好色的迷而不悟。
伯当与叔宝、柴嗣昌、齐国远一班人,看了御灯楼,东奔西走,时聚时散,也有在茶坊的,也有在酒肆的,也有在戏馆看戏的,那里思量回寓安息,正是:
明月逐人添逸兴,暗尘随马恣游遨。
这班高兴,且丢下不题。
且说那些长安的妇人,生在富贵之家,衣丰食足,无日不是快乐之时。他眼界又大,外面景致也不大动得他心里。况且出入车舆,前后簇拥,也不甚轻薄得着。是那小户人家,巴巴急急过了一年,喜遇着个闲月,见外边满街灯火,连陌笙歌,也有跳鬼判的,也有踏高竿的,也有舞翠盘的,也有斗龙灯的,也有骑骆驼的铮铮镗镗,跳跳叫叫,挨挨挤挤,攒攒簇簇,推推拥拥,来来往往,若老若幼,若贵若贱,若僧若道,若村若俊,多少人游玩。凭你极老成极贞节的妇女,不出他心神荡漾,一双脚头只管向外生了。遇一班好事的亲邻,彼此相邀,有衣服首饰的,妆扮了出来卖俏;没有的东央西借,要出来走桥步月。张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赵氏亲娘约了钱铺妈妈,嬉嬉哈哈,如痴似醉,郁捺不住。若是丈夫少有趑趄,阻当一句,先要变起脸嘴,骂一个头臭。到底邻舍亲眷,走来打合,原要出去一遭。也有丈夫父兄肯助兴的,还要携男挈女,跟随在后,大呼小叫,摇摆装腔,扬扬得意,正是: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就是妇女也不同:有一种不在行的妇女,涂脂抹粉,红裙绿袄,打着偏袖,扭着屁股,努着嘴唇,眇着眼睛,趫头趫脑,惹人批点。但凡那在行的妇女,浅妆淡服,不施脂粉,潇洒轻盈,不烦做作,斜行侧立,随处有天然波俏;巧言倩笑,动辄有实地风流。那种妇人,又忒煞惹人歆羡。长安中王孙公子,游侠少年,铺眉苫眼,轻嘴薄舌的,都在灯市里穿来插去,寻香哄气,追踪觅影,调情绰趣,忙忙急急,眼皮上做工夫。好像闻香的蚂蚁,采花的蜂蝶,几曾站得脚住,也何尝真心看灯。有一个好标致的妇人,在一所捱挤,就是没有灯的所在,他们也要故意挤住,抠臀捏手,亲嘴摸胸,讨他的便宜。还有剪绺的,掇髻的,掳去首饰,传递去了,人多得紧,扯那一个讨赔。那些风骚妇女,明知有此种光景,在家坐得不耐烦,又喜欢出来布施,与少年们抠挖。结识得两个清标的汉子,也趁此一番机会,就是被人干打哄,寡称赞,也好燥脾。回到家里,刁顿那丈夫,见得外边多人歆羡,你却难为我不得的意思。也还要害得这些少年们,回去乱梦颠倒,也有把自家妻子憎厌,对了里床睡的;也有借自家妻子来摹拟干事的;也有因了走桥相会,弄出奸谋杀祸的。最不好的风俗,是这走桥看灯一事。
不想有一个孀居的王老娘,不识祸福,不早些睡了,却领了一个十八岁老大的女儿,小名碗儿,也出去走起桥来。走桥倒不打紧,那晓得惹出一场大是非,却只争这老妪一时高兴,携女观灯之过。
只为中间少一着,教人错认满盘星。
那女儿生得如何,生得来:
腰似三春杨柳,脸如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占精华,况在灯间月下。
母子两人锁上了门,走出大街看灯。才出门时,便有一班游荡子弟,牵歌带曲,跟随在后,挨上闪下,瞧着碗儿。一到大街,蜂攒蚁拥,身不由己。不但碗儿惊慌,连王老娘也着忙得没法了。抠臀摸乳,这些也还弄做小事。不料宇文公子,有多少门下的游棍,在外寻绰,略有三分颜色的,就去报知公子,出来领略。见了王碗儿十分姿色,万种聘婷,飞报公子得知。公子闻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见了碗儿容貌,魂销魄荡。报事的又早打听得止有老妇人同走,公子越道可欺,便去推肩擦背,调戏他。碗儿此时吓得只是不做声,走避无路。那王老娘不认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处,也只得发起话来。宇文惠及趁此势头,便假发起怒来,道:“这老妇人这等无礼,敢挺撞我!锁他回去。”说得一声,众家人齐声答应,轰的一阵,把母女掳到府门。老妪与碗儿,吓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云雾里推去的,雷电里提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傍观的,那个不晓得宇文公子向来这样胡行,敢来拦挡解劝?到得府门,王老娘是用他不着的,将来羁住门房里。只有碗儿,被这干人撮过几个转湾,过了几座厅堂,是书房中了,众人方才住脚。宇文惠及早已来到,宇文惠及把嘴一努,众家人都退出房外,只剩几个丫鬟。宇文惠及定睛一看,果是好个女子,虽在惊恐之时,一似:
娇花着雨偏添媚,弱柳牵风更助妍。
一把抱将过来,便把脸傍将过去亲嘴。这时候碗儿是个未经识、未在行的女子,连他不知这叫做甚么帐儿,忙把脸侧开,把手推去。那公子一只手,又从裤裆边伸来了。碗儿惊得乱跳,急把手掩,眼泪如注,啼哭起来。怪叫道:“母亲快来救我!”此时王老娘何尝不叫道:“孩儿你在那里?还我的孩儿。”不知隔了几座楼墙,便叫杀,彼此也不听得。宇文公子笑嘻嘻,又一把紧抱在怀内,道:“不消叫得了,倒不如从直,若肯贴心从我在此,少不得做个小夫人;若不愿情,消停几日,着人送你还家。如今是染坊铺出不得白了。”这女子如何肯听,两脚不住乱蹬。公子将手要摸去,去不得,头不住向脸上撞来。公子将嘴要亲去,亲不得,延推了一会。自古道:公子性儿,早已恼了。道:“丫鬟推他床上去”。公子将碗儿推出怀内,这些丫鬟一齐笑嘻嘻,将碗儿推在床上。这床不是寻常的床,叫做巫山床,就是公子一个好友,叫做何稠送的,又叫做尽欢床。凡遇着诓劫来良人女子,断没口好气对着公子扭身缩股,脚踢手推,光景都是有的。这床四角俱有机捩,中有锦带二条,推上床时,扑的一声,手脚拴定,但凭雨云。我想人对着一个情意不曾投的妇女,又将他脚手拴住不动,死死的有甚光景,有甚趣兴。但这宇文惠及不过是个蠢才,晓甚得趣,只取一时像意而已。正是:
蜂狂只解偷香,那爱名花未放。
但是碗儿年纪,虽有十八岁,身子生得娇怯。不曾磨铴,那话儿又不曾开折的。公子叫侍儿掌了纱灯,照着碗儿。公子将手擘开,恰似桃子擘缝,鲜滴嫩红一线。公子兴发,阳物翘然举起,一挺而进,元红迸出。碗儿痛哭叫喊,声咽不能透转,身定不能跳动。侍儿掩口暗笑。窗外边有男女偷瞧动火的,逐对抱住了干事。这些男女总是公子的婢妾家人等辈,公子荒淫,上行下效,不为奇事。只是那宇文惠及,平日纵欲宣淫,门下养有七青八黄的方术道人,争送春方,又不是海狗肾、阳起石、仙茅,肉L蓉等寻常药料,却都是海外奇方,日夜服著丸药,又有洗药,不住泡洗阳物,龟头上生出乾鞑肉环,根上又带着药制铅箍,那阳物本身,涨得十分饱满,好像生瓜一般。况兼头上乾鞑肉多,五六寸青勈虬结曲蟮般M起,攊攊刺刺,最是利害。碗儿从不曾开动的,第一次便经着这个狠呆的公子,抽得一张阴门,刀剐的一般,血流满裤,牙关咬紧,手足如冰。公子怪他不肯顺从,虽是与他干事,却无好气,故意把月婪头乱撬,要弄得他阴门肿破,凭他哭求,不肯饶放。后边也弄得不耐烦了,秃的一声拔出阳物,又把火来照着。那碗儿熬不得羞耻,只得骂道:“那里说起,撞着你这没天理、狠心的强盗,把我这般埋灭,你到不如一刀杀了我罢。”公子听见碗儿骂他,便怒骂道:“你这小贱人,恁般放肆!京城里面,多少良贱妇人,闻了我宇文公子的风流大名,巴不得替我亲近。似你这里巷丫鬟,人身也变不全的,受我抬举也彀了你了,反肆触犯,就该一顿打死你这泼贱。我如今也不难,将你锁禁在此,永世不许出我府门。”叫手下:“取书童的名册过来。”公子照了名册,唤集众书童:“你们替我把这妇女着实戏弄,挨了名册,逐一轮流干事,不许争先厮闹。有本事的,尽力抽送,射死了他,埋在后园空地上去;射不死,放在书厅西房,赏与你们未娶妻的夜间公用。”众书童喜从天降,一个个脸上堆下笑来,应道:“多谢大爷恩赐。”这些书童也有年十六七岁的,也有二十一二岁的,都是绝精壮的狠后生。得了主人乱命,果然挨次干事。这些饿鬼,一两爬就完事了,但见吓喽喽笑做一团。公子拍掌大笑。也有几个长久的,当了主人的面,着实抽送。公子拍掌喝采,取大碗酒赏鉴。
正在荒淫之际,外边有人进来附耳密报道:“方才那老妇人在外,要死要活,怎生发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这样撒泼的?待我自家出去。”公子走出书房来,那些书童,越发高兴,把碗儿一上一落,弄得七死八活,眼泪都已哭干了,竟似死人一般了。这些书童里面,也有有人心的,暖了些酒,私下开了拴板,扶碗儿起来,打铺与他睡了。碗儿略觉苏醒,又问起母亲在那里?众书童道:“你的母亲早已打发回去了,还问他怎的?”碗儿哭泣不休,众童拥住劝解不题。
公子走出府门,问老妪何故这般撒泼?老妪闻公子出来,越添叫号,捶胸跌足,呼天呼地,要讨出女儿。公子道:“你的女儿,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罢,不消在此候打。”老妪道:“不要说打,就杀我也说不得,决要还我女儿。我老身孀居,便生得这个女儿,已许人家,尚未出嫁,母女两人性命相依,不还我的,今夜就死在这里。”公子道:“若是这等说起来,我这门首也死不得这许多。你就死了,我也不在心上,不如快快回去罢。”叫手下撵他开去。众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娘一顿打开,一打出了两巷口栅栏门,再不放进去了。
宇文公子此时意兴未阑,又带了一二百狠汉街上闲撞,还要再撞一个有窍的妇女,将来补兴。此时已是二鼓了,一事不了又寻一事。这公子呆恶异常,二来也是这老妪自取,孤孀妇人,黄花女子,虽是小户,也不该两个寡女人在人丛中去看灯。那宇文公子,也是合当打死,又出来寻事。大凡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况生死大数,也逃不脱天意。天道忌淫,昭然可鉴。单看这公子的结果,便知淫报。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凡是走月看灯的妇人,少不得寻出一场淫事,才煞得他春兴。
第二十三回 老妇人失女诉冤情 众好汉抱愤成义举
诗曰:
自是英雄胆智奇,捐驱何必为相知。
秦庭欲碎荆卿骨,韩氏曾横聂政尸。
气吐虹霓扶困弱,剑飞霜雪断妖魑。
为君扫尽不平事,肯学长安轻薄儿。
夫天下尽多不平之事,看了眼珠中火生,听了心胸中怒发。这不平之气,个个有的。若没个济弱锄强的手段,也只干着恼一番;若逞着一勇,到底制伏他不来,返惹出祸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俩。果是英雄,凭着自己本领,怕甚王孙公子?又怕甚后拥前遮?小试着百万军中取上将头的光景了,怕不似斩狐击兔,除却一时大憝,却也是作淫恶的无不报之理。所谓:
祸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叔宝一班豪杰遍处顽耍,已是二鼓了,见百官下马牌傍,有几百人围绕喧嚷。众豪杰分开众人,到里边观看,却是个老妇人,白发蓬松,蒲伏在地,手打地皮,放声大哭。伯当却问傍边看的人:“今日上元佳节,天子洪恩,与民同乐,这个老妇人为何在街坊啼哭?”看久了的人,却都知道这件事。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这件事。这老妇人,老不知世事,止有一个女儿,受了人的聘礼,还不曾嫁他,也带了街上看灯,却撞见宇文公子抢了去”。叔宝道:“是那个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宇文老爷的公子。”叔宝道:“可就是在射圃圆情的?”众人答道:“就是他。”这个时候连秦叔宝把李药师之言,却丢在爪哇国里去了。却都是专抱不平的人,听见说这句话,一个个都:
恶气填胸添勇悍,双眸爆火露威风。
叫那老妇人:“你姓什么?”老妪道:“老身姓王。”叔宝道:“你住在何处?”老妪道:“住在宇文大老爷府后。”叔宝道:“你且回去,那个宇文公子,在射圃踢球,我们赢他彩段银花,有数十余匹在此,寻着公子,赎你女儿来还你。”老妇于绝处逢生,叩首四拜,哭回家去了。
叔宝却问两边的人:“那公子抢他的女儿,果有此事么?”众人道:“不是今日才抢,十二日就抢起。长安的世俗,元宵赏灯,这些百姓人家的妇女,都出来走桥,到寺院中看灯,就被公子抢了回府去。有乖巧会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进府去,赏些钱钞就罢了;有那不会说话的,冲撞了公子,打死了丢在夹墙里边,没人敢与他索命。十四日又抢了几个,今晚这个老妇人,蹈其前辙。”始初时,秦叔宝到还有输彩段银花,赎还他的意思。次后听见这些说话,都动了打的念头。逢人就问宇文公子。问着人人都道:“列位也该问一声。”叔宝道:“你长安朋友,说话也可笑。你说那公子在那里罢了,怎么说该问?”众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也不同,倘若遇见公子,言语对答不来,公子性气又不好,恐怕伤了列位。”叔宝道:“不知他怎么样一个行头,问了我们好回避。”众人道:“宇文公子的行头太多哩,他有这一所私下的房屋,畜养许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热的人。就是这样时候卖弄精神,都脱得赤条条的,每人拿一条齐眉短棍,也有一二百个在前边开路,后边就是本府会武艺的家将,真枪真刀,摆着社火。公子骑马,马前是青衣大帽管家,摆这五六对人,都执着纱灯提炉,面前摆队。长安城里,这些勋卫府中的家将,扮的什么社火,遇见公子,当街舞来,看舞得好,也像射圃圆情的赏花红;舞得不好的,一顿棍打散了就罢了。”叔宝道:“多谢列位了。”只在那西长安门外,御道上寻宇文公子。三更时候,月明如昼,是晚:
云归海岛,雾隐天涯。万里清霄呈碧,一轮皓月初圆。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映灯,有十分灿烂。这月溶溶漾漾,似老君太乙炉倾出烂银盘;那灯灼灼莹莹,似天孙七襄机织来铺地锦。看不尽铁锁星桥,观不了金枝宝树。黎民百姓人家,点的银锭灯、花瓶灯、屏风灯、方胜灯,都霞彩妆成;挂的梨花灯、雪花灯、梅花灯、莲花灯,尽春冰剪簇。排的狮灯、象灯、虎灯、豹灯,张牙舞爪,剪尾跑蹄,喷千条紫雾;悬的蛟灯、龙灯、鳌灯、蟒灯,扬鳍鼓吻,开鳞奋髠,吐万丈红光。咭叮叮,玉佩飘飘;厮琅琅,宝车络绎。热烘烘暖气侵人,轻馥馥香尘随马。也有富家子弟,带博浪游人,打几柄伞儿灯,尽装的苏杭货。三元庙前,打数丈高竿,人人都打五色炮杖。烟火内放出来的,是刘关张三顾诸葛亮,张翼德葭萌战马超。望春楼上,有王孙公子,设宴观灯,教坊司扮出来的社火。楚霸王九战章邯,伍子胥临潼举鼎。满城中箫鼓喧天,彻夜里笙歌不断。猛听得轰天动地锣鸣,引一起争标的社火。打几柄飘霞帔彩五方旗,引一对虎口狼牙开路
鬼。
正抓寻间,巧见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几百条,如狼牙相似。自己穿了艳服,坐在马上,后边拥有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众人躲在街傍,正要寻他的事,刚刚的到他们前面,就站住了。对子报道:“夏国公窦爷府中家将,有社火来参。”公子问:“什么故事?”“枪闪闪、戟辉辉,虎牢关三战吕布的故事。”舞罢,公子道:“好。”众人讨赏,公子才打发得这伙人过去。叔宝衣服都抓扎停当了,高叫:“还有社火哩。”五个豪杰,隔人头撺将进来,道:“我们是五马破曹。”公子却识货,暗道:“他这班人却不是跳鬼的身法。”秦叔宝是两根金简,王伯当是两口宝剑,柴嗣昌是一口宝剑,齐国远是两柄金槌,李如珪是一条水磨竹节钢鞭。那鞭简相撞,叮当哔剥之声,如火星爆囋,只管舞。却比不得荒郊野外,动手便好上马逃生。这却是都城之内,街道虽是宽阔,众豪杰却展不开手,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气逼人。两边人家门口,都站不住了,挤到两头去。齐国远心中暗想道:“此时打死他不难,难是看的阻住去路,不得脱身。除非是灯棚下放起火来,这百姓们要救火,就不得拦我弟兄。”便往屋上一窜。公子只道有这么一个家数,五个人正舞,一个要从上边舞将下来,却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宝见灯棚上火起,料止不得这件事了,用身法纵一个虎跳,跳于马前,举简照公子头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马上,仰着身躯,是不防备的。况且叔宝六十四斤重金装简,打在头上,连马都打矬了,撞将下来。
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倾碎玉。
手下众将,看道不好了,打死公子了。各举枪刀棒棍,奔叔宝打来。叔宝轮金装简,招架众人。齐国远从灯棚上跳将下来,轮动金槌。这些豪杰,一个个: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千百丈凌云志气。直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豺狼。直打得碧琅琊,横三竖四;彩灯楼,东倒西歪。闲游士客撇笙箫,戏耍顽童丢鼓钹。风流才子堕冠簪,蓬头乱窜;美貌佳人褪罗袜,跣足忙奔。高高下下,尸骸堆积平街;湿湿浸浸,血水遍流满地。威势踏翻白玉殿,喊声震动紫金城。
这些豪杰,在人丛中打成一条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门来,却是三更以后了。城门外却有二十二人,黄昏时候,吃过了晚饭,马上过细料,备了鞍辔,带在那宽阔街道口,等候主人。他们也分做两班,着一半人看了马匹,一半人进城门口街道上,看一回灯,换这看马的进去。到三更时候,换了几次,复进城看灯,只见黎民百姓,蓬头跣足,露体赤身,满面流血,身带重伤,口中喊叫快走。这看灯的几个嘍囉,听得这个话,慌慌的奔出城来,道:“列位,想是我们老爹,在城里惹了祸哩,打死什么宇文公子。你们着几个看马,着几个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门拦住,不要教守门官把城门关了。若放他关了,我们主人就不得出城了。”众人道:“说得有理。”十数个大汉到城门口,几个故意要进城,几个故意要出城,互相扭扯,就打将起来,把看门的军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时巡街的金吾将军与京兆府尹,也听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飞马传令来关门,如何关得住?众豪杰恰好打到城门口,见城门不闭,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门。夺门嘍囉灯月下看见主人,也一哄出城。见路傍有自己的马,都不占蹬摸鞦,飞身上马,顿开缰辔。
滚碎青丝网,走了锦鳞蛟。
冲破漫天套,高飞玉爪雕。
七骑马,带了一干人,齐奔潼关道上。至永福寺前,柴郡马要留叔宝在寺中,候唐公回书。叔宝道:“怕有人物色不便。”还嘱付寺中:“去把报德祠速速毁了,那两根泥简,不要露在人眼中。”举手作别,马走如飞。将近少华山,叔宝马上对伯当道:“来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寿七十,贤弟可来光顾光顾。”伯当与李如珪齐国远道:“小弟辈自然都来,从此别去,后会有期。”苦苦相邀,叔宝也不肯进山。两下分手,自回齐州。又嘱付两个健步,叫他不要泄漏,不题。
却说城门口留门人去,才得关门,正所谓贼去关门。那街坊上,就是尸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居屋烧毁,不知其数。此时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赐灯,却就有赐的御宴,大堂开宴,凤蜡高烧,阶下奏乐,一门权贵,享天子洪恩。真乃乐极悲生,饮酒之间,府门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断,许多人拥将进来,甬道丹墀仪门外,一时塞满。月台上,几人口称祸事。宇文述着忙,离宴下滴水檐来,摇着手,叫众人不要乱喊,着为首的上来说话。上来的几个,却是本府的家将,道:“小爷在西长安门外看灯,遇响马舞社火为由,伤了小爷性命。”既是一门权贵,受天子御宴,这个公子,却如何不在府中饮酒,倒在外边闲耍?此子乃不肖之子,贪荒淫之乐,那里肯在父亲面前端端的坐得定?在外看灯,自取暴亡。宇文述却溺爱不明,闻爱子死于非命,五内皆崩,道:“吾儿与响马何仇?却被他打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家将,却就晓得是为王家女子这事了,不敢言纵公子为恶的话,只得用谎言遮盖道:“小爷因酒后与王氏女子作戏顽耍,他那老妇哭诉于响马,响马就行凶,将小爷伤了性命。”宇文述问:“那老妇与女子何在?”答道:“老妇不知去向,女子现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来,为这一个丑贱人,将我的爱子就死于非命,难道还存留他在世?”叫家将:“拖到仪门,一顿乱棍,与我打杀了罢。”众人将此女拖出仪门,照顶梁门一顿乱棍,打得脑浆迸裂,血溅浑身,往夹墙里一丢。众人进府回复打杀了。宇文述问:“老妇人住在何处?”晓得的答应道:“住在老爷府后。”宇文述分付:“叫四员家将,各带刀斧去,看那老妇人家下,有几口家属,尽行杀戮;将住居房屋,替我拆毁,放火烧焚了罢。”叫台下众人:“不要这等号哭,有曾与响马拒敌,认得响马面貌者,留五七人堂下听用。其余都出府去。着人叫太医院官,用药料理中伤之人。”
却说那四员家将,持刀握斧,到化及府后,闻得一个人家,内里有啾啾唧唧啼哭之声,正是那老妇人门首。家将叩门,那老妇人只道众豪杰赎了他女儿回来,欢天喜地开门迎接。四将进门,一顿刀斧,连老妇人孩童共有四五口,尽行杀了。
说甚倾城丽色,却是亡家祸胎。
就放火烧了他的房屋。这厢宇文述犹恨恨不已,忙撤了宴,散了客,叫出几个本府中善丹青的来。又叫在市上拒敌的家将,把打死公子的强人面目衣装,一一报来,要图画形容,差人捱拿。这打死宇文惠及的,实是叔宝,所以众人先报他道:“是这人有一丈身躯,二十多年纪,青素衣服,舞着双简。”一说说到双简,傍边便惹动一个人,是宇文述的家丁,东宫护卫头目,忙跪下道:“爷若说这人是双简的,这人好查了。这人小的当日仁寿元年,奉爷将令在楂树岗打那李爷时撞着来。当日也吃了他亏,不曾害得李爷。”宇文述想:“这等是李渊知我当日要害他,故此着此人来报仇了。”此时宇文述这三子俱在前,化及忙道:“这不消讲,明日只题本问李渊讨命。”智及也把李渊大骂,要报杀弟之仇。只有字文士及,他平日知些理,道:“这也不然,天下人面庞相似的也多,会舞简的也多;若使李渊要报怨,岂在今日?况且人不曾拿着,也没证据。便是楂树岗见来,可对人讲得的么?也只从容报访罢。”宇文述听了,也便执不定是唐公家丁。到次日,也只说得是不知名强人,将他儿子打死,烧毁民房,杀伤人口,乞行揖捕。却把巡城的文武官员,难为几个罢了。正是:
猿亡却致祸延木,城火可怜殃及鱼。
总评:
义气所激,愤不顾身,不脱勇夫气质;然使畏首畏尾,如何抱不平得成?其直前处,正侠烈处,未可与腐儒道也。
杀人放火,事出匆遽,逃脱出城,不奇。因唐公之疑,遂得安然免祸,真奇。
第二十四回 恣蒸淫太子迷花 躬弑逆杨广篡位
诗曰:
荣华富贵马须尘,怪是痴儿苦认真。
情染红颜忘却父,心膻黄屋不知亲。
仙都梦逐湘云冷,仁寿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顿教遗笑历千春。
世间最坏事,是酒色财气四件。酒,人笑是酒徒。财,人道是贪夫。只有色与气,人道是风流节侠,不知个中都有祸机。就如叔宝一时之愤,难道不说是英雄义气。若想到打死得一个宇文惠及,却害了碗儿一家,更使杀不出都城,不又害了一身,甚至身死异乡,妻母何所依托。这气争他做甚么?至于色,一时高兴,不顾名分,中间惹出祸来,虽免得一时丧身失位,弄到骑虎之势,把悖逆之事都做了,遗臭千秋,也终不免国破身亡之祸,也只是一着之错。
且不说秦叔宝归家之事。再说一个太子杨广,他既谋了哥哥杨勇的东宫之位,又逼去了一个李渊,还怕得一个母亲独孤娘娘,不料开皇二年崩了。把平日妆饰的那一段不好奢侈,不近女色的光景,都按捺不住。况且隋文帝也亏得独孤皇后身死,没人拘束,宠幸了一个宣华陈夫人,一个容华蔡夫人,把朝政渐渐丢与太子,所以越得像意了。到了仁寿四年,文帝年纪高大,禁不得这两把斧头,四月间,已成病了。因令杨素营建仁寿宫,却不在长安大内,在仁寿宫养病。病到七月,病势渐渐不支。尚书左仆射杨素,他是勋臣;礼部尚书柳述,他是附马;还有黄门侍郎元岩,是近臣。三个入宿阁中,太子入宿太宝寝殿中,常用是陈夫人、蔡夫人,率领官嫔伏侍。太子也常进宫侍疾,这两个夫人都不避的。蔡夫人是丹阳人,江南妇女,水色自是异常,不消说是标致的。那陈夫人,不惟是南人,却又是陈高帝之女,随陈后主入隋,他更是玉叶金枝,锦绣丛中生长,说不尽他:
肌如玉琢还输腻,色似花妖更让妍。
语处娇莺声睨睆,行来弱柳影蹁跹。
他当独孤皇后在时,已曾宠幸了。故此太子谋夺东宫时,要他在文帝前帮衬,也曾送他金蛇、金骆驼、珠翠首饰、锦绣衣服。他也曾收受。但两边也只闻名,不大见面。到这时同在宫中,便也不相避忌。又陈夫人举止风流,态度闲雅,徐行缓步,流目低眉,也都是他常事。太子见了,都疑是有意于他,一腔心事,被他引得火热。正是:
花弄清香非惹蝶,柳舒密荫易招莺。
那知文皇虽是不起之疾,太子与杨素,都书来书去,把他后事尽预备的了。但在父皇之前,终有些忌惮,要胆大闯进他宫中去,他又侍疾时多,再不得凑巧,却又不知还是半边肯。都是太子自己揣摸:“他或者厌老爱少。”又自信道:“平日接受他许多礼仪,不能无情。”自许自这等样想慕。
不期一日问疾入宫,远远望见一位丽人,步出宫来:
日映朱颜丽,风牵翠带长。
却疑巫峡女,行雨逐襄王。
独自缓步雍容而来,不带一个宫女。太子举头一看,却是陈夫人。他是要更衣出宫,故此不带一人。太子喜得心花大开,暗想道:“机会在此时矣。”分付从人且莫随来,自己三步那做两步,随入更衣处。那陈夫人看见太子来,吃了一惊,道:“太子至此何为?”太子笑道:“也来随便。”陈夫人觉太子有些轻薄,转身待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终日在御榻前,与夫人相对,虽是神情飞越,却似隔着万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夫人赐我片刻之闲,慰我生平之望。”夫人道:“太子,我已托体圣上,名分所在,岂可如此!”太子道:“情之所钟,何名分之有?”便把夫人紧紧抱住,求一接唇。夫人道:“这断不可。”极力推拒。太子如何肯放?夫人体弱力微,太子是男人多力,正在不可解脱之时,只听得宫中一片传呼道:“圣上宣陈夫人。”此时太子知道留他不住,只得放手道:“不敢相强,且待后期。”夫人喜得脱身,早已衣衫皆绉,神色皆惊。太子犹自为他整鬓整衣。陈夫人也稍俟喘息宁贴入宫。不料是文皇睡醒,从他索药饵,如何敢迟。只得举步走到御榻前来,那文皇把那朦胧病眼一看,好似:
摇摇不定风敲竹,惨惨无颜雨打花。
若道是偷闲睡了起来,鬓该乱,衣服该绉,脸色不须变得;若道因宣唤来迟吃惊,脸也不消如此失色,衣服鬓发,又不该乱。便问道:“为甚作此模样?”此时陈夫人也知道隋主病重,不欲得把这件事说知恼他。但一时没甚急智遮掩,只得说一声道:“太子无礼。”文皇听得这句言语,不觉怒气填胸,把手在御榻上敲上两下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独孤误我!快宣柳述与元岩到宫来。”
太子也怕这事有些决撒,也自在宫门缉听。听得父皇怒骂,又听得叫宣柳述、元岩,不宣杨素,知道有难为他的意思。急奔来寻张衡、宇文述一干计议。这干正打帐做从龙之臣,都聚做一处,见太子来得慌张,还道是大行宴驾。及至问起缘故,宇文述道:“这好事也只在早晚间,太子这般性急。只是柳述这厮,他倚着尚了兰陵公主,恃是勋戚重臣,与臣等不相下,断不肯为太子周旋,如何是好?”张衡道:“如今只有一条急计,不是太子,便是圣上。”正悄与太子说时,只见杨素慌慌张张走来道:“殿下不知因甚忤了圣上,如今圣上召柳尚书、元侍郎进宫,叫召太子。柳尚书还道是殿下,不知皇上是召前日废的太子。如今他两个去撰R去了,只待R完用宝,赍往长安。他若来时,我们都是仇家,如何是好?”太子道:“张庶子已定了一计。”张衡便向杨素耳边说了几句。杨素道:“也不得不如此了,这就烦张庶子去做。只怕柳述,元岩去取了废太子来,又是一番事。这就烦宇文先生,太子这边就假一道旨意,说他二人乘上弥留,不能将顺,妄思拥戴,将他下了大理寺狱。再传旨说:宿卫兵士勤劳,暂时放散,就着郭衍带领东宫兵士,把守各处宫门,不许外边人出入,也不许宫中人出去,泄漏宫省事务。还再得一个人往长安,害却旧太子,绝了人望。”想一想道:“有了。我兄弟杨约,他自伊州来朝,便差了他干这一功。”正是:
势当骑虎不能下,计就屠龙事可为。
张衡又道:“我是个书生,怕不能了事,还是杨仆射老手旧臂膊。”太子道:“张庶子不必推辞,富贵同享,我还着几个有胆力内侍随你。”
杨素自伴着太子在太宝殿,其余分头做事。先是一个宇文述,带了几个旗校赶到写诏处,把柳尚书、元侍郎拿住。两人要面圣辨别。宇文述道:“奉旨只叫赴大理寺听问,不曾叫见驾。”绑缚了,着几个心腹,把赴大理寺去了。
不能取日虞渊里,却惹囊头棘院中。
回来覆命时,郭衍已将卫士处处更换,都是东宫旗校。紧要处,他两人分头把守,雄苍蝇也没一个敢飞进飞出。此时文皇半睡不睡的,问:“柳述曾写诏完了么?”陈夫人道:“还未见进呈。”文皇道:“诏完即便用宝,着柳述马上飞递去。”还是气愤愤不息的。只见外边报:“太子差庶子张衡侍疾。”也不候旨,带了二十余内监,闯入殿来。先分付入直的内侍道:“东宫爷有旨,道你们连日伏事辛苦,着我带这些内监,更替你等。”连榻前这干宫女,都道:“皇爷前日有带来内监供应,你等也暂去休息,要用来宣你。”苦是这些穿宫宫妾,因在宫中承前久了,也巴不得偷闲。听得一声分付,一哄的出去。还有陈夫人、蔡夫人,两个紧紧站在榻前。他走到榻前,见文皇昏昏沉沉的,他头也不叩一个,也没一些好气,对着两个夫人道:“二位夫人也暂避一避儿。”陈夫人道:“怕圣上不时宣唤。”张衡道:“有我在此。”这两位夫人是女流,没些主张,只得暂离宫中,向阁子寞坐地。宫门首俱是带来内侍看守定了,不放人入宫。两个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差宫娥在门外打探。可有一个时辰,那张衡洋洋的走将出来道:“这干呆妮子,皇上已是宾天了,适才还是这等围绕着,不报太子知道。”又分付各阁子内嫔妃:“不得哭泣,待启过太子来举哀发丧。”
鼎湖龙去寂无闻,谁向湘江泣断云。
变起萧墙人莫救,空将恭俭志遗文。
这些宫嫔妃主,都猜疑道:“圣上虽然病重,却淹淹的未必就死,怎一会就会驾崩?敢是一时卒然气痰升上流,怎偏不迟不早的值这官儿来侍,痰便会死?莫不是张官儿哄咱们,故此叫咱们不要哭。”胡猜乱猜,也没个敢出口道:“是太子气死,张衡谋死。”内中不惟苦,又忧的是一个陈夫人。他心中鹄突的道:“这分明是太子怕圣上害他,所以先下手为强。但这衅由我起,他忍于害父,难道不忍于害我。与其遭他毒手,倒不如先寻一个自尽。圣上为我亡,我为圣上死,却也应该。”只是决断不下:
轻盈不让赵飞燕,侠烈还输虞美人。
这壁厢太子与杨素,是热锅上蚂蚁,盼不到一个消息。却见张衡忙忙的走来道:“恭喜,大事了毕。”太子便改愁为喜,将前日与杨素预定下的帖子来看。传令旨:令伊州刺史杨约,长安公干完,不必至仁寿宫覆旨,竟署京兆尹,弹压京畿。梁公萧矩,乃萧妃之弟,着他提督京师十门。郭衍署右钤卫大将军,管领京营人马。宇文述升左钤卫大将军,管领行宫宿卫及护从车驾人马。附马宇文士及,管辖京都宫省各门。将作大匠宇文恺,管理梓宫一行等事。大府少卿何稠,管理山陵。黄门侍郎裴矩、内史侍郎虞世基,典丧礼。张衡充礼部尚书,管即位仪注。文皇驾崩时,并无遗诏,杨素请太子计议撰遗诏。那太子不知想在哪里,道:“我自有事,一发仆射与庶子,为我处分罢。”他自忙忙的去了。杨素只得与张衡撰诏,道:
嗣主及在朝在外、大小文武职官、军民人等:一遵以日易月之制,俱二十七日除服。
汉王、滕、蔡诸王,及各道行台,各州总管,有军马钱粮重寄,不得擅离职守,俱差官进香。
一应小民拖欠逋赋,自开皇元年起,至仁寿三年止,已征在官者,尽行起解;未征在官者,悉行蠲免。一应人犯,除十恶大罪,及谋反大逆不赦外,其余自仁寿四年七月丁未昧爽已前,凡亲犯死罪徒流笞杖等罪,不论已结证未结证,已发觉未发觉,咸与赦除。
一应言事跬误官员,为民谪戍者,即还原官。其闲住降调者,即与叙用。
这厢忙做一团,太子也不见他哀苦惊慌,取一个黄金小盒,封了几个同心彩结,差内侍赐与宣华夫人,到晚来就在宣华夫人阁中歇宿。
说甚寝毡藉块,且自殢雨尤云。
七月丁未,文皇宴驾,到甲寅,诸事已定。次日,杨素先辅佐太子衰□,在梓宫前举哀发丧。群臣都衰□,各依班次入临。然后太子吉服拜告天地祖宗,换冕服即位。群臣都也换了朝服入贺。只是太子到将升御座时,也不知是喜极也不知是慌极,还不知是有愧于心,有所不安,再也走不上去,又得杨素扶携才定。杨素率领文武百官,在殿陛下山呼拜舞称庆了。一面差官各王府州镇告哀,又一面差官赍即位诏,诏告中外。以明年为大业元年,重升从龙各官,在朝文武,各进爵级,犒赏各边镇军士,优礼天下高年,赐与粟帛。其余杨素、宇文述、张衡等,升赏俱不必言。又追封废太子勇为房陵王,掩饰自己害他之迹。此时行宫有杨素等一干夹辅,长安有杨约一干镇压,喜得没有一毫变故。但是人生大伦,莫重君父与兄弟,弑父杀兄,窃这天位,根本都已失了,纵使早朝宴罢,勤政恤民,也只得个枝叶。若又不免荒淫无道,如何免得天怒人怨,破国亡家。却又不知新王嗣位,做出何等样事来?
总评:
杨素、张衡躬佐弑逆,难分首从;然隋文后杀素而不及衡,岂以其疏远而恕之耶?抑故假手□逆子,以示佐逆之戒欤!
第二十五回 新皇大逞骄奢 黔首备遭荼毒
诗曰:
圣王御区宇,宫室唯茅茨。
物力岂不足?所惜在民脂。
节俭以自牧,至德良可师。
胡为后世主,作法亦何痴!
髡山备栋宇,斤斧无休时。
截然云汉低,深邃杳莫知。
丹翠夺锦绮,贝玉饰庭墀。
使鬼固云疲,黎民曷堪之。
手足困拮据,倉廪竭鞭笞。
君安民苦危,民危君亦随。
试问阿房宫,千古空伤悲。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无穷。
论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兴作,也何损于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财买办,那一件不是民力转输。况且中间官吏虚冒侵克,那一节不出在小民身上。为君的在深宫中不晓得,今日兴宫,明日造殿;今日构阁,明日营楼。有宫殿楼阁,便有宫殿上装饰的,宫殿前点缀的,宫殿中陈设的,岂只一土木了事?毕竟到骚扰天下而后止。故汉文帝曾造露台,有司估计百金,文帝道:“百金,中人十家之产,岂宜轻举。”这是圣明恤民之主。只是常言说的:“偷来的财易尽,买来的官易坏。”篡来的皇帝便多妄为。陈后主造临春、结绮阁,劳民伤财,以致国家败亡,这是隋主目击的事,那时岂不笑他骂他,一到自己即了大位,想起平日用这许多苦心,结识杨素,弥缝皇后,谋夺东宫,也只图一时快意。况且天下一统,没个敌国外患来窥伺我的天下,东起沧海,西抵羌夷,南极五岭,北抵沙漠,千百州县,亿兆人民,便取用些、征调些何害?也有个放恣意思了。可可民间谣言道:“修理洛阳还晋家。”他自道:“我自晋王为太子,晋家应是指我了。”
七月即位,到十一月才止四月,传旨驾幸洛阳,封皇长子杨昭为晋王,镇守长安。他心中道:“自此长安至洛阳,常要往来,陆行不免费事。”这条黄河,他自星宿海发源,到雍州龙门地方,顺流南下,又到华阴,是太华山阻住了,得巨灵神一手擘开,仍旧自南向东到砥柱,也是一座山耸立,似柱子一般生在河中,任你狂涛险浪,千古冲他不动。这番又到孟津地方,是武王伐纣领兵渡河,白鱼跳入舟来的处所。此下便是洛水,自冢领山来,又合着伊水、瀍水、涧水,流入大河的地方,河与洛,原是相通。但是天下大势东南低西北高,水势乘高而来,地土又松,把泥都冲过来,常易阏塞。隋主传旨:“自长安到洛阳,大发丁男八十万,自龙门起,凡是长平、汲郡、临清关,直到浚仪、襄城、上洛,都要开得深、开得阔,以便大船行走。”此时部文到州,州转到县,这些吏胥,不管村居城市,捱家佥点,卖富差贫。有钱的,便家有十余丁,容他借名隐射;没钱的,便是单丁、女户、老疾,也要佥他。或逼他出钱顾倩,还要他备办畚锸。一到工所,那里顾他是隆冬天气,赤身露体?动不动是责打施行。
吏胥如虎急追呼,荷锸河干冻裂肤。
毳帐君王知也未?艰辛谁为绘征夫。
大河东西,河南河北,各道百姓,不胜扰害。
到了大业元年春,却又传旨:营建东京,命仆射杨素,充大总理。纳言杨达、将作大匠宇文恺,充副总理。赐杨素一道R,是各府州县官,俱听委用差遣;各府州县钱粮,俱听办济取用;各府州县民丁工匠,俱听征调。先差官在附近采办木植芦片,搭盖厂屋。次差官在川湖,采买楠柏,闽广采取花梨、紫檀,沉香各色奇木;江南采取雪璧、太湖,五岭采取英石、大理等异石。开厂烧造皇砖,琉璃黄瓦,水路船只搬运,陆路车辆载发。杨素先定了皇城内大殿、后官朝房、内侍宫嫔阁子,次定都城内省寺部院府卫衙门、宗庙及城外郊坛基址,这番打造宫殿各衙宇式样。差官奏闻,大都揣摸着隋主好盛的心,多依新创,少有仍旧的。择日兴工,工匠之外,一日驱役百姓做工,可也有二百万之数,但见:
石采山枯髓,林空地鲜毛。阴阴雷吼,和来邪许之音;的的电光,落下斧斤之影。奠玉础,掀翻地轴;驾虹梁,撼破天关。百寻千尺,岂少豫章名材;水运陆输,尽是闽川异产。匠石呈材,郢人运削,那一个不是良工国手;离朱引绳,公输流目,那一处不是鬼刻神镂?正是:
工穷土木逞豪奢,殿阁重重云雾遮。
转眼悲看王气尽,筑愁筑怨为谁家?
专职是将作监、太府监两个衙门,又差委府县佐贰首领,昼夜督催。正是饥者勿食,劳者勿息。又差委官采买,并移文出产地方州县官部,解银油漆、石青、石绿各色,备彩画之用,芸香、椒垩,备涂饰之用。贱的是铜,以至云母罗钿,黄金翠羽,珍珠宝石,备镶嵌之用。不只两月,都已完成。
高阁奠中州,嵯峨逼斗牛。
玉街疑雪积,金殿滞云流。
日影接黄阁,烟光映翠楼。
岂宜尘世有,应得并瀛洲。
宫殿已造完,又要措置那宫殿外的苍松翠柏、异卉奇葩、怪石假山各项。宫殿外点缀了,宫殿内要摆列的珠帘玉几、金屏象床,铺设的锦帷绣褥、宝簟文衾,陈设的商彝周鼎、玉爵金瓶,那一事不是剥民?那一件不是劳民?妨功失业,不消说得了。又道人民不多,若不殷富,也不是一个京都光景。传旨把附近大家富户,俱迁移进都城居住。凡是穷民好移,他有甚么家私,挈了妻子便走。这些富户,住的是重楼邃室,少甚么水□山庄。还有的是千箱万笼,如何移得?那严旨一下,官吏督催,却不怕你不移。又把这干人弄得失产抛家。
田园固足恋,跋涉更可悲。
赢得梦中魂,故里时追随。
把中原百姓,已是骚动得极了。
不料又差出三员官来,一员是内史舍人封德彝,奉旨在涧水边营造显仁宫,又跨着洛水,就取着这两股水,在宫中为渠为沼,或在水中起山,或在岸上起山。因他是个书生,心思极巧,会得点缀,故此差着他。还特旨着他不拘江南、江北、川、广、闽、浙,采取古怪的山石,珍异的花木鸟兽,输送洛阳。出了这个题目,那封德彝又是要讨好的,凡是深山穷谷虎狼做巢穴人烟尽绝的所在,也毕竟差人搜到。或在山岩里挖得一块古怪的石头,起得一株稀奇的树木,就是得了珍宝,便费几个月工夫,百十人扛抬,百十两使用,不怕州县官不解来。还怕损伤枯萎,都担了一把干系。若是这地方闻得有了一奇兽奇鸟,便是这方悔气了。差拨了猎户,掘井布网,那理管烧毁了人家树木,踏坏了人家田禾。搜来的奇石花木鸟兽,有费了百十两银子运到,或者好中选好,选下来;或者中途磕坏,摧折死伤,又都成无用了。自古道出处不如聚处。若说奇石,只除了百十丈的玉山,不曾寻来,其余少甚?
天工刻就玲珑,鬼斧雕成岩险。
凌空黛染青峰,磊落翠生绝巘。
若说草木,只除蓬莱、方丈的瑶草琪花没有,其余
深谷养成异质,穷崖产出奇村。
艳若仙姝独立,香疑檀麝飞来。
若说禽兽,唯是麒麟、凤凰、驺虞之类,世上罕有,少甚么
鸾带西池翠色,鹤移缑岭行云。
神雀颂成黄霸,一角就赋终军。
封舍人督率,将这些木石相度堆植,鸟兽畜养,真将来布置得:
山连魏阙阴阴起,水绕宫墙湛湛流。
花弄清香迎御辇,鸟舒新韵续歌喉。
这是一员差官了。
又一员,乃尚书右丞皇甫议。因隋主做晋王时曾镇守扬州,扬州是江北最繁华富丽的地方,有新旧城,游玩处所有二十四桥、梅花岭、琼花观,更有一种当隋主意的,是有颜色、会艺技、能书善画、弹琴对局、妙舞清歌的女人。他旧游之地,不能忘情,也常形之梦想。但离京路远,陆路携带三宫六院不便。一日披阅山水图经,见先时黄河自星宿海,经山陕河南,由兖州入海。后边屡屡冲决,出泗水合淮水入海,已离江都不远。况江都有一条邗沟,上接高邮、邵白、宝应各湖,至清江浦与淮水相连,下边直通扬子江。看了是可通得的,发这高兴,差他与总管麻叔谋开浚。又因路途迂远,工程浩繁,又差太原留守李渊协理。这是宇文述因杀子之疑,要借差将他调离太原,然后就河工上寻他空隙。此时柴绍夫妻在樗县,早已知得。且宇文惠及死时,长安都谣说是唐公家将,他料是宇文述奸计,忙与李氏计议。李氏道:“这差不唯恐有祸,还惹民怨,可一面差人报与父亲,叫他托病。一面父亲曾有三千银子寄来与秦叔宝。叔宝去久,你要自去送与他,又不曾去。不若我再凑些装资,与你进长安打关节,另换一人,庶几无患。”果然柴绍去买了一个梁公萧矩,是萧后嫡弟;一个千牛宇文晶,是隋主弄臣,日夕出入宫禁的,做了内应。外边又在张衡处打了关节。张衡原是造谣言害唐公的,他也不过是为太子,原不曾与唐公有仇,况是小人,见了银子就罢了。唐公病本到,就改差左屯卫将军令狐达,着他仍养病太原。这两员官领了R,定限要十五丈深,四十步阔,河南淮北共起夫三百六十万,每五家出老幼或妇女一名管炊爨馈送,又是七十二万。又调河南、山东、淮北骁骑五万,督促工程。那里管农忙之时?任是甚山根石脚,都要凿开。坟墓民居,尽皆发掘。起手便掘了一个大金仙的墓,棺中这人,容貌如生,肌肤玉洁,头发自头上长到脚根边,又倒生在背下。棺前一块石铭,是鸟迹篆,一个下邳的役夫识得,道:“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再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叔谋只得将来改葬,自后着神见鬼,也不敢休息。
浚竭黎民力,锄穿赤子心。
试看落来泪,应共汴河深。
这役未完,又传旨要在长安到江都,沿河筑御道,两岸都种垂杨。人烟凑集所在,建造行宫,务极开广华丽,共有四十余所,以备临幸。仍赐新河名为通济渠。这时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淮南、淮北,也没一所不差拨的。却又放不过江南这带地方。他道南人船,北人马,若要打造船只,在通济渠来往,毕竟是江南船匠。故差这一员是黄门侍郎王弘,在江南打造龙舟。颁来式样,龙舟四层,高四十五尺,长二百尺。上重是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二重有一百二十房,都是金楹玉楹,绮窗珠帘;下重是内侍住立的。皇后是翔螭舟,制度也不甚差。又有浮景九只,是三重的。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玄武、飞羽、青凫、陵波、五楼、通场、玄坛,都是两层的楼船。此外更有板舱、黄蔑、青龙、艨艟、艚艐、八櫂、艇舸,共数万余只,取用木植、钉油、灰料,不可胜计。各处工役,有司但晓督催,刻限完工,那一个肯来轸恤工匠夫役,那边风雨寒暑相侵,饮食失度,没一日不死千百人,正是:
图遂一人之欢,那计万民之苦。
那知他奢侈之心,还又未肯歇息,直要件件做到,方才住手。
总评:
杨广之恶,自近及远,故起手于显仁,结局于高丽。若使天假之年,寇盗不作,不知何所底止矣。
秦政之筑长城,为防胡计,非为游娱也。开河之役,诚有功于后人。若论杨广,则只为流连之乐耳,未可与秦皇并也。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六
第二十六回 二百里海山开胜景 十六院嫔御斗豪华
词曰:
涂膏砌血,打叠就、一人欢悦。苑囿池台,似天角隐隐,云霞层列。水满铜沟,山开玉巘。琪树寒烟结,景色天然,直是域中奇绝。 可堪世换时移,不堪回首处、香残艳竭。箫鼓声希,只换得、鸟声蛩语凄咽。春风罗绮,转眼向谁寻觅也。野花黄蝶,世事如伊,笑杀前人谋拙。右《满江红》
宫室所以容身,是少不得的。若说苑囿,不过是略取点缀,可以适情而已,着甚要紧。定要移山换水,迭异徵奇。初时把一块荒榛衰草之地,变换作锦绣园林。到后来锦绣园林,仍旧还做了荒榛衰草。一段乾忙,许多花费,都在那里。况且不知拆了多少房产,成得一两座亭馆;毁了多少田园,成得一两座池台;多少人儿啼女哭,博得个一院笙歌;多少人百结悬鹑,博得个满身罗绮;多少人鸠形枵腹,博得个食前方丈。却只是侈心不歇,这便是真正大痴人了。
话说隋家建都长安,自有天然的山水,大内皇城前面,对着终南,回环着涧水。仁寿宫枕着骊山,里边包着温泉。这一道泉,常温暖可以沐浴,景致不消添说得。隋主兴建东都,恨是移不得这些山来,他便要以人力胜天工,在显仁宫筑起一所西苑,方圆有二百余里。传旨:要在苑中因洛水、瀍水之势,开作五湖四海,沿湖海边,建有十六院,都定有名来。海分东西南北,不须细说。那湖是哪五湖:
东曰翠光,南曰迎阳,西曰金光,北曰洁水,中曰广明。
院是哪十六院:
一曰景明,二曰迎晖,三曰栖鸾,四曰景光,五曰明霞,六曰翠华,七曰文安,八曰积珍,九曰影纹,十曰仪凤,十一曰仁智,十二曰清修,十三曰宝林,十四曰和明,十五曰绮阴,十六曰降阳。
五湖四海,独有北海开广四十里,里边用巧手结构,堆砌出三山,仿着海上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高处置列峰峦,深处布置洞壑,或是堆成绝壁,或是布出层岩。地稍平坦,便构楼榭。可眺望处,就是亭台。四十里海,着这三山,也不多大,却点缀得径路极其委蛇。回廓曲槛,登览不尽,景致极其幽杳。深林远岫,观看不穷。苍山绿树,里边忽隐着一座楼台。碧瓦朱楹,却似青天中霞流影绮;翠麓丹崖,中间乱绕着千条嶝道;玉阶璐砌,却似疏林中烟抹氤氲。
水绕寒山山绕楼,清幽应是小瀛洲。
鹤声一一松阴里,应是神仙向此游。
湖是东湖极大,五湖中,也都有山。沿湖堤岸,都是灵璧石砌就,上边覆以桃李名花。通水处所,都以白玉石为桥,护以朱栏。十六院,或是依山的,或是傍水的,或在山顶,或在山腰,或跨广渠,或围池沼。或在翠竹丛中,清阴蔽日;或在碧梧深处,疏影留烟。院院各占一胜地,院院各成一新式。每院分美人二十人,共三百二十名,下宫妾侍婢,不计其数。还各院有内监数十人,供美人使令,出入市易。这西苑,不只山光水色,树影花香,又添这一干远山眉、秋波眼、杨柳腰、桃花脸,越觉浓丽了。正是:
巫山行雨多神女,洛浦凌波有艳姝。
隋主厌是两地往来,行动不便,率性自大内到西苑,开成御道,两边短垣,护以长松高柳。隋主没个时度往往来来,自大内到西苑多乘马,宫娥也都是马,急管紧弦,凤箫龙笛,簇拥在前后。到西苑,是龙舟凤舸,游历四海五湖十六院。一到舟中,将次一院一院櫂舟接驾。
鸣榔力怯故深深,香散风前展翠裾。艳质不堪临水照,一池清影浸芙蓉。每日问水寻山,偎红倚翠,不拘在大内与在苑中,开宴时,自己与这干宠妃,是一席。文帝嫔妃,与自己亲幸的梁公萧钜、千牛宇文晶,是一席。酒至半酣,彼此谑浪,也不论个君臣,不分个男女,总只是个流连光景,沉湎女色,数不尽禁苑繁华,并他一身快乐。况是有这干会点缀的女人,使了这些没考核的银子,又是这干风太监,为他采买,佐酒的少甚山珍海错,赏玩的少甚异卉名花。桃堤柳岸,雪槛冰山,便到穷冬时候,万木凋零,这干美人要好看,把这些落叶树枝上边,将锦绮做成各色像生花朵,或是初开,或是半谢,或是半卷叶儿,欲放的蕊儿。起初起自一院,后来各院相效,愈出愈奇。把五湖四海中,也布上许多红莲白莲、紫芡青菱、黄苹丹蓼,用尽数日工夫,消不得一番风雨。剑啸主人,常摹出他四时欢畅:
到春来,和风煽暖,丽日流辉。黄莺千啭绿杨,紫燕双栖画栋。玉阶红雨,落花阵阵堪怜;绣陌轻霜,飞絮纷纷无定。说不尽宫庭的春色,单表着宫女的春心。穿上了薄薄罗衫,走动了纤纤莲步。摘青梅,把黄蜂戏打;展锦袖,将粉蝶轻兜。半天落下秋千,香裩尽露;绕地滚来蹴踘,媚眼横流。隋主每遇春时,与嫔妃走马花间,宣淫柳下。常选美少年数百,挟金丸游猎内庭。男女混杂,笑语喧阗,催花击鼓,曲水流觞,以尽三春之典。
到夏来,南轩荐爽,北牖生凉。峭壁阴森,石洞寒泉无暑气;高梧荫覆,云廓深箔绝炎歊。绮宴频开,不住的进霞浆、浮瓜沉李;瑛盘胪列,一个个舒玉腕、雪藕调冰。时卷芰荷风,何用复摇八宝扇;新开茉莉蕊,采来抛入七香汤。雾縠腰裙,一条桃子缝微微界线;冰绡胸抹,两颗鸡头肉,簇簇堆尖。见这般弹得破的娇姿,不由人吹得着的欲火。或于湘簟,或在胡床,双剔绣鞋,钩起两弯新月;斜欹珊枕,铺开满榻香云。隋帝日恋深宫,那知酷暑。
到秋来,金飚清暑,玉露澄空,桂吐天香,兰蕤国秀。晶莹碧汉,天开着美夜良宵;灿烂银蟾,光映满云廓水殿。井梧簌簌,间着蛩韵凄凄;槛竹萧萧,衬出茶声细细。隋帝呼卢浮白,无暇悲秋;选伎徵歌,务期卜夜。萧后率着韩俊娥、袁宝儿几个美人,登台远眺,惟恐天工吹上广寒宫;立辇夜游,常被暮云迷入高唐梦。花笼翠幙、景清幽,况兼薄醉三分;月睨牙床、光炫耀,更觉痴情百倍。碧幌中、双眠稳稳,合宫灯炬尚星悬牙床上、娇喘吁吁,隔院笙歌犹鼎沸。恣酒色之沉湎,致子午之混淆。凭着他几部拾遗,载不尽九秋乐事。
到冬来,朔风司令,瑞雪飞空。顷刻间、圆璧方圭,添补上瑶阶玉砌。金猊宝鸭内,焚一片、遍绕各宫,这是海外远来的香草,说甚么红炉兽炭;雕盘珀碗中,费万钱,方供半箸,这是人间未见的珍羞,数不着美酒羊羔。隋帝又筑造浴室一所,名曰戏鸳池。暖玉为阑,铜龙热水。壁涂兰桂之雪,汤和蔷薇之露。白皙儿郎、妖娆女子,裸游其内,互相嬲嫐。一个个玉茎挺竖,贝户流膏。皓腕交加,冰肌映耀。绛绡拖抹,溅起珠玑;香气氤氲,结成云雾。帝恣淫极欲,时男时女,东搂西抱。分不出贵贱高卑,只一味迷痴颠倒。
他大内与西苑嫔御中,有美色的固多,抱技艺的也不少。这干女人,少甚么弹丝品竹,妙舞清歌,踢球走马,舞剑谈棋,技擅丹青,才工咏雪。隋主傍着自己才,酒酣与那能诗的女官,吟诗续句,彼此褒评称赞。隋主自亲制《望江南》词八阕,咏这湖上月、湖上柳、湖上雪、湖上草、湖上花、湖上女、湖上酒、湖上水,却也清新俊逸。道: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 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湖上柳,烟里不胜摧。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枝,烟雨更相宜。 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磨。 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些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 晴雾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 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谩频频。 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尽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苹末起清风。 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当时萧后,也有一首《湖上月》:
湖上月,飞破碧云窝。的的似留湘浦□,行行疑弄锦机梭,寒色逼衣罗。 欢未极,莫向柳阴过。媚脸正宜邀玉鉴,清樽聊借漾金波,醉舞影婆娑。
宣华夫人,却有一首《湖上柳》道:
湖上柳,雨露沐恩稠。嫋嫋腰肢羞自舞,纤纤眉黛怯闲愁,旖旎画楼头。 眠未得,荏苒起还休。怪是斜阳留不住,空教风里弄轻柔,飞絮满汀洲。
容华夫人,有《湖上雪》一首,道:
湖上雪,一望玉无痕。剪彩不须花自发,绕枝惊见蝶狂奔,絮影汉林园。 琼阁倚,野色接云屯。指冷梅花吹未得,杯倾竹叶席生寒,欢饮失朝昏。
仪凤院夫人庆儿,有《湖上草》一首,道:
湖上草,偏向玉街生。莲瓣蹴来微有迹,羊车归去寂无声,花落自纵横。 无个事,采接角输赢。讶是摧残疑有恨,妒他连理似多情,幽闷共牵萦。
晨光院周夫人,有《湖上女》一首,道:
湖上女,燕赵集娉婷。目弄回澜清湛湛,神凝秋渚韵亭亭,依约似湘灵。 相将去,荡桨过前汀。岂是荷香目巧笑,不关花影是娇形,秀色映青萍。
韩俊娥有《湖上花》一首,道:
湖上花,清影映寒沙。白腻莹莹凝素雪,红妖的的喷丹霞,一片锦云遮。 知何似,琼岛集仙娃。玉脸泪滋惊雨湿,朱颜骈向困风斜,烂熳称夭家。
朱贵儿有《湖上水》一首,道:
湖上水,一碧欲浮天。风织翠纹成绮縠,霞抒彩色染长川,好泛木兰船。 轻桨动,惊起渚中鸳。十里画桥通宛转,数湾明月影勾牵,清赏且留连。
袁宝儿有《湖上酒》一首,道:
湖上酒,歌舞乐名时。琥珀清光浮玉斗,葡萄香韵溢金卮,中有好花枝。 拼一醉,到手莫教迟。坠落翠环增韵致,湖生红晕长娇姿,中圣复何辞。
把自己与众嫔妃的词,都谱入乐中。或是着美人清歌佐酒,或是与宫女清夜在马上出游,就在弦管中吹将出来。正是:
酒迷花谷主,色困醉乡侯。
那里记得当时陈后主,也只为得不理国事,恋酒迷花,自做《玉树后庭花》曲,静夜与宫人清歌妙舞,送了国家。所以后来,直惹得陈后主魂携了张丽华,到西苑海中,作诗相嘲,笑隋主道:“终始更不若他。”相期吴公台下相见。
总是妖由人兴,说甚邪不胜正。
总评:
□□□说人主深居宫中,不□民间疾苦,□炀帝之恶,却又从□□□□□来。曾到扬州,因□民间□□役曾□金□便想江南风景直到会稽,遍置离宫□□粉大家安得有此。
第二十七回 程咬金无处卖柴扒 尤俊达有心劫银杠
诗曰:
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大赊。
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
水殿不复返,龙舟应小瑕。
溢流随陡岸,浊浪喷黄沙。
两人迎客至,三月柳飞花。
日脚沉云外,榆梢噪晓鸦。
如今游子俗,异日便天家。
且乐人间景,休寻海上槎。
人喧舟舣岸,风细锦帆斜。
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这首诗,便是陈后主嘲隋主的。他嘲隋主开河道,莫言无后利。果然这条河,利了后世,莫说先朝通到洛阳长安;就我大明,亏元人又开了会通河,如今浙直粮饷,进了瓜州闸,由扬州淮上,也直可抵京。只是后世虽得了他的便宜,不知当时也受他无限扰害。
且不说他在西苑快乐,自古大工大役,必竟役民赋民,况且是开汴河、起东都、筑西苑、造龙舟,如何能不向州县征索。当时隋主,为要起这几件大工,先期传旨:除东都、江都现在兴役地方外,其余附近大州,各差官解银,多少不等,赴洛都协济。山东齐州与青州,都坐了协济银三千两,各州俱各措置起解。早因此打动了一个好汉,却是兖州东阿县武南庄,有一个豪杰姓尤名通字俊达,在绿林中行走多年,其家甚富,山东六府,皆称他做尤员外。他既富了,怎么又做响马?山东迤北一带,若是短路的,拿了条扛子,闪在道儿上,两边土墙缺里,遇着孤客,也做了些营生,但止好劫个单行孤客罢了。若是响马,莫说劲弓短刀,这些所费不多钱,一匹马却也要百十两银子。况且有马便要马房,就要每日的马料。上得料足,这马方走得。若是南边的强盗,只为养不家里活,走了凶心,怎有钱养马?故北边响马,以是有本钱强盗,必定是大户方做得。此人闻得青州有三千银子上京,兖州乃必由之地,意欲探取。但只是想起打劫客商,他不过一起十多个人,就有几个了得的人,也不怕他。这是官钱粮,必竟差官有兵护送,还有所过州县,也拨兵防护,打劫是难。况又客商被劫,虽然来告一张失单,却没一个坐在这厢赔饭钱打官司的理。失主去,官便丢了。这是邻州的钱粮,怕擒捉得紧,不如放下这肚肠罢。但说起人的利心极是可笑,尤员外明知利害,毕竟贪心重了,放不下这三千两银子。正是:
钱是贪夫饵,徘徊自上钩。
却想家中,这几个庄客,也都没甚膂力,要寻个好手,与手下人商议:“我这武南庄左近,可有埋名的好汉,相寻一人,取此无碍之物,也是一桩大生意。”手下人晓得主人的意思,答道:“我门街前巷后,虽有几个拨手拨脚的,却是七青八黄的,叫不上好汉。离此五六里之地,原在斑鸠店住的,今自移在此,一个人姓程,名咬金,表字知节。当初曾贩卖私盐,拒了官兵,问在边外充军,遇了恩赦,得以还家。若遇得此人,做事便容易了。”尤员外道:“我向闻其名,你们可认得他么?”手下道:“小的们也只是耳闻,不曾目见。”尤员外牢记在心,不日要去寻他干事。
不道事有凑巧,一日尤员外偶过酒家,是日十月天气,忽然作冷,西风刮地,树叶纷飞。尤员外动了吃酒的兴,下了马,走进店家厅上,南面坐下。才吃得一杯茶,只见一个长大汉子,走入店来。那汉子怎生状貌?凭般打扮?但见他:
双眉剔竖,两目晶莹。双眉剔竖,浓似乌云;两目晶莹,光如急电。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了獠牙。腮边卷结红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粗豪气质,浑如生铁团成;狡悍身材,却似顽铜铸就。却是一条刚直汉,须知不是等闲人。
这汉子衣衫褴缕,脚步仓皇,肩上驮几个柴扒儿,放了柴扒坐下,便讨热酒来吃,好像与店家识熟的一般。尤员外定睛观看,见他举止有些古怪,因店小二掇着小菜上来,悄声问道:“这人姓甚名谁?你们可认得他的么?”小二道:“这人常来吃酒的,怎么不认得他。他住在斑鸠店,小名程一郎,不知他的名字。”尤员外听得斑鸠店,又是姓程,就想到程咬金身上。起身走近前来,拱手道:“请问老兄上姓?”咬金道:“在下姓程。”尤员外道:“高居何处?”咬金道:“住在斑鸠店。”尤员外道:“斑鸠店有一位程知节兄,莫非就是盛族么?”咬金笑道:“那里什么盛族,家母便生得区区一人,不知有族里也没有族里。只小子叫做程咬金,表字知节,又叫程一郎。员外问咱怎的?”尤员外听说就是程咬金,就像拾了活宝的一般。正是:
却疑踪迹云泥隔,岂料英雄入彀来。
问道:“为何有这些柴扒,敢是卖的么?”咬金道:“差也不多,小子家中止有老母,全靠编些竹箕,做两个柴扒养他。今日驮出来,没有人买,风大得紧,在此吃杯热酒,也待要回去了。请问员外上姓大号?为何问及小子?”尤通道:“久慕大名,有事相烦,且是一主大生意。只是店里不好讲话,屈到寒家去坐了,才好细细商量。”咬金道:“今日遇了知己,但凭分付,敢不追随。只是酒在口边,且吃了几碗,到宅上再吃何如?”
酒逢知己千钟少,拚向垆头一醉眠。
尤通道:“这却甚妙。”就拉他同坐一桌。一个富翁与那一个穷汉对坐,店上多少人看了,掩口而笑。他两人只是吃酒,吃了几大杯,尤通算了帐出店。咬金道:“这几个柴扒儿,就作了前日欠你的酒钱罢。”拱手出店。尤通先时有匹马来,朋友同行,不便骑马,先着人打回,与咬金同行。
到了家里吃茶过了,促膝而坐,说:“连年水旱,家道清乏,要出门营运,路上难走,要求老兄同行,赚来一半平分。”咬金道:“你要我做伙计么?”尤通道:“这却说差了。小弟久仰义勇,无由一见。今日得会,只要借着营运为商,我两人做了一处。今日订交之始,须要结为兄弟,永远相交,再无疑贰。”咬金道:“小弟粗笨,怎好结拜。”尤通道:“小弟心愿如此,不必推辞。”二人叙了年纪,尤通长咬金五岁,就拜为兄,咬金为弟。拈香八拜,誓同生死,患难扶持。正是:
结交未可分贫富,定谊须堪托死生。
咬金道:“出路固好,只是我的母亲在家,无人看管,如何是好?”尤通道:“既为兄弟,令堂是小弟的伯母,自当接过寒家供养。事不宜迟,就是今夜接得过来才妙。”咬金道:“小弟卖了柴扒,有几个钱,籴几颗米儿回去,才好见他。今日柴扒又不曾卖得,如今天色又晚,卒然要他到宅上来,他也未必肯信。”尤通道:“说得有理,这却不难,今夜先取一锭银子去,与令堂为搬移之费,他见了自然欢喜,自然肯来了。”咬金道:“这倒使得,快些拿来。”尤通袖中出银一锭,递与咬金。咬金接来,就入袖中,略不道谢。原是:
相契在肝膈,金钱何足论。
尤员外一面吩咐摆饭,咬金心中欢喜,放开酒量,杯杯满,盏盏干。尤员外看了暗笑,见杯小不足以充其量,叫取碗来。咬金不知是家酿香醪,十分酒力,只见甜津津好上口,迭连倒了几十碗急酒,渐渐的醉来了。劝他再请一杯,倒吃下三四碗。下得急了,顺坐傍张开巨口,流一窝清水,重新又吃。如此数番,已被酒困,留不住自己心性,拿出那粗鲁形状来,揎拳捋袖。尤员外又要他吃酒,又怕他吃得太醉了,倒嘱付咬金:“过去邀请令堂过来,明日好日子,便好出门做生理。”咬金只得起身。虽是醉中,一心牵系着这一锭银子,把破衣袖的袖儿恨命捏紧,打躬唱喏,作别出门。不想袖口虽是捏紧,那袖底却是破的,举手一拱,那锭银子早在胁肋边溜将下来,滚在地上,正在尤家大门口。
和璧原归赵,亡弓属楚人。
那些手下人看见了,拾将起来,向尤通道:“员外,适才送他的银子,倒脱落在这里,可要赶上去送与他了。”尤通道:“我送银子与他,正在此默默懊悔。”手下人道:“既要送他,如何又懊悔起来?”尤通道:“这人是个没傝□的人,拿了银子去,倘然母子商量起来,竟不肯来了,也没法处置他。如今落掉这锭银子,少不得原放我不下,今晚明朝必定母子同来了。”
话分两头,却说咬金一路捏了袖口,走到家中,见了母亲,一味欢喜。母亲饿得半死,见他吃得脸红,不觉怒从心起,嗔骂道:“你这畜生,你倒在外边吃得这般醉了,竟不管我在家中无柴无米,饿得半僵,还要呆着脸笑些什么?真正是丧心病狂的畜生了,好不气杀我也。我且问你,今日柴扒已卖尽,卖的钱却怎么用了?”咬金笑道:“我的令堂,不须着恼。有大生意到了,还问起柴扒做甚?”母亲道:“你是醉了的人,都是酒在那里讲话,我那里信你!”咬金道:“母亲若不信我,待我袖里取出银子来你看。”母亲道:“银子在那里?”咬金摸袖,不见了银子,又摸那一只袖,跌脚叹道:“一锭银子,掉在那里去了?”母亲道:“我说是醉话,那里有什么银子?”咬金睁眼道:“母亲若不信孩儿,孩儿就抹杀在母亲面前。孩儿凭着大醉,决不敢欺诳母亲。孩儿今日驮着柴扒,在街坊上村落里周回走转,没有一人买去。驮着柴扒在酒店上吃酒,不想遇着一个财主,武南庄的尤员外,一见如故,拉孩儿回去。孩儿就把几把柴扒,算清旧欠酒钱,跟他到家。他与孩儿结拜兄弟,要同孩儿出去做些生理。孩儿道:母亲在家无人奉养。他说连夜接了过来,先送一锭银子,为搬移之费。孩儿心中欢喜,多吃了几杯,又恐怕遗失了,一路里把衫袖捏紧。不想这作怪的东西,倒在袖桩边钻了出去。这叫做‘命里穷来只是穷,拾了黄金变做铜’。你若不信,我如今就驮你到他家去,便知孩儿说话不虚了。”母亲道:“既如此,我如今就同你去。家中左右没有家伙,锁了门就去罢。我肚里饥饿得紧,却怎么处?”咬金道:“你熬到了他家,只怕吃不尽,消化不及,要囫囵撒出来哩。”母子出门,咬金将门锁上,驮了母亲,黑暗地里一步高一步低,直驮到武南庄尤员外门首,酒都弄得醒了。
咬金放下母亲,停一口气,连连叩门。尤家管门的,早受员外吩咐,料他必来。一闻咬金叩门,随即开了,进去报与员外得知。尤通尚未睡,也待咬金到来,听得咬金到了,喜不可言。接进母子,在中堂坐了,尤通即便开言道:“小侄尤通,忝先人遗下些薄产,连年因水涝旱荒,家私日费,目今欲收拾些微本,要往江南贩罗段为商。因各处盗贼生发,恐孤掌难鸣,闻得令郎大哥,是个豪杰,要屈他做一个同行伙计。倘若得利均分,以供老母甘旨。”程母出自大家,晓事解理,笑道:“员外差矣。员外是富翁,小儿是粗鄙手艺之人。员外为商,或者途中没人伏侍,雇小儿做个后生,月支多少钱钞,做老身养老之费,还像个说话。小儿有何德能,敢与员外结拜兄弟。况且分文本钱也没有,怎么讲个伙计二字,名分也不相称。”尤员外道:“尤通久慕令郎大哥高义,情愿如此,不敢失言。”吩咐铺毡,匹立扑六,一顿拜过了。程母头晕眼花的,也拜了四拜。尤通道:“小侄与令郎出门之后,恐老伯母家中不便,故此接到寒家居住。倘有不周,百凡体谅。”程母道:“老身母子衣食不全,今小儿得附员外,老身又在此安享,感激不尽了。只是小儿性格粗糙,员外只要另把只眼看顾他,宽恕他,小儿敢不知恩报恩?”尤员外道:“请老伯母进到里面用饭去。”程母立起身来,照壁一开,有众丫环掌灯照进,不在话下。
尤员外与程咬金重新吃酒,吃到酒兴刚来,尤通却就把皇银的事来挑动咬金:“贤弟可知新君即位以来的事?”咬金此时深感天子,应道:“兄长,好皇帝。小弟在外边思想老母,昼夜熬煎,若不是新君即位,焉能遇赦还乡,母子重会。”尤员外道:“新君大兴工役,每州县都要出银三二千两,协济大工,实是不堪。”咬金道:“做他的百姓,自然要纳粮当差。做他的官,也要与他催徵起解,不要管他闲事。”尤员外道:“这个也罢了。只是我这山东青州,也遵天子旨意,要三千两协济,那青州府的太守借名洒派,当分外之差,升堂比较,杖死无辜百姓,敛取民膏,贪酷太甚,只把三千两银子起解,他这银子上京,我这兖州乃必由之地,我如今欲托贤弟之力,取他这三千两银子,作本为商,贤弟可有什么高见?”
凭将密网罗高鸟,愿借长竿钓巨鳌。
这个程咬金,曾卖私盐,与为盗也不远。见尤员外如此相待,他心中又要驰骋,笑道:“哥哥,只怕他银子不从此路来。若打这条路经过,不劳兄长费心,只消小弟一马当先,这项银子就滚进来了。”员外道:“贤弟却会什么兵器?”咬金道:“小弟会用斧,却也没有传授。但闲中无事,将劈柴的板斧装了长柄,自家舞的到也即溜了。”俊达道:“我舍下到有一柄斧,六十斤重,贤弟可用得?”咬金却量自己有些膂力,应道:“五六十斤也不为重。”尤员外吩咐手下,伏侍咬金饮酒,自己回后院去,取出那两柄斧来,却是浑铁打成的,两边铸就八卦,名曰八卦宣花斧,量咬金身躯,取一副青铜盔甲,绿罗袍,槽头有一骑青鬃的劣马;尤俊达自己有一副披挂,铁幞头、乌油甲、黑缨枪、皂罗袍、乌骓马,这些东西,也般将出来。到饮酒处与咬金一同披挂停当,命手下掌灯火出庄,打稻场上去。用篾缆点火高照,势如白昼,二人马上比势,几个回合,好是:
咆哮来二虎,天矫起双龙。
手下众人,齐声喝彩。这个尤家庄上,周围数十余里人家,都靠着尤员外吃饭,所以明火持枪,不避嫌疑。斗罢下马,收拾回庄寝宿。
次日着人青州,体探皇银什么人押解?几时起身?那一日到长叶林地方?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尤通谋劫皇银,与取生辰纲者,全不同科。挥金以笼程知节,原欲豢之邀利,更与晁天王结三阮迥绝。要知渠原不是程、秦二公流辈,莫作一例看。
第二十八回 长叶林响马自通名 齐州城太守请捕盗
诗曰:
荷锄老翁泪如雨,惆怅年来事场圃。
县官租赋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复取。
况复有猾胥,奸狯能侵渔。
羡余火耗媚令长,加派飞洒□里闾。
秋征那待禾黎熟,打门有吏毒如蝮。
钱谷实其囊,鸡豚饱其腹。
但言功令峻,迟则为鞭扑。
典衣何惜妇无□,啼饥宁复顾子孙。
初征一室叹悬磬,再征称贷聊自存。
三征剩有孑身在,鞭笞已复无完臀。
年时自喜多田亩,岂料今来成害薮。
终年耕耨一粒无,庐舍还为他人有。
沟渠展转泪不干,迁徙堪嗟行路难。
阿谁为把穷民绘,试起当年人主观。
小民食王之土,秋粮夏税,理之当然,也便不为民害。所苦无艺云征,因事加派。比如一府加派三千两助工,若照正额钱粮起科,加派所增也不多。但是一班贪污官吏,乘机射利,原止该每亩加银半分,他便加做一分。那一个小民,来与他算个兜底账。况这每分上,又要加出等头火耗,完纳使用,便就扰害了。况起解三千两银子,又有起解路费,上纳铺垫,都要出在小民,不免召怨,起人妄图了。
尤员外说的长叶林,是尤员外从来做生意的去处,乃两州搭界地方,又服齐州,又服兖州。尤员外取了人的银两,失事的人齐州告失状,尤员外就着人往齐州去打关节,就推说是兖州掌管的。若在兖州府去递失状,又推说是齐州掌管的。所以说失贼经官,破财不尽。两头一走,盘费具无,只得束手而回。尤员外故此不得出丑。今日着人打听,却还要在长叶林动手。
数日之间,探听的人回来,报十月望后起身,十月廿四日可到长叶林地方。有一员解官,一员防送武官,二十名长箭手护送。二十三夜间,尤员外先取好酒,把咬金吃个半酣,带从人,五鼓时候到长叶林,撺掇咬金道:“贤弟,我与你终身受用,在此一举。”咬金捉斧上马道:“都在小弟身上。”出长叶林官道,立定坐下马,横斧于鞍鞒,如猛虎盘踞于当道。先有打前站官卢方,乃青州折冲校尉,离银两十数里,当先开路,也防小人不测之事。先到长叶林,咬金一马冲将下来,高叫“留下买路钱来!”那个卢方,却也是弓马熟闲的武官,举枪招架,骂道:“响马,你只好在深山幽僻去处剪径,苟图衣食。这是三京六府解京的钱粮,须要回避。你这贼人,这等大胆!”咬金道:“天下客商,老爷分毫不取,闻得青州有三千两银子,特来做这件生意。”卢方道:“咄!响马无知,什么生意?”纵马挺枪,分心就挑。咬金手中斧火速忙迎,两马相撞,斧枪并举。斗有十数个回合,后面尘头起处,押银官银扛已到。咬金见后面有人到,恐敌人又有帮手,纵马摇斧,斫一斧来。卢方架不住,连肩卸背,砍于马下。可是:
斧摇秋月影,血喷晚霞红。
二十名长箭手赶到,见卢方落马,各举标枪,叫道:“前站卢爷,被响马伤了。”咬金乘势纵马摇斧,砍倒三四个部下的人。众人都丢枪弃棒,过涧而去,抱头鼠窜,把银子都弃在长叶林中。解官户曹参军薛亮,收回马奔旧路逃生。咬金不舍,纵马赶去。手下庄客,进长叶林,报尤员外:“程老爹得胜了,杀了一员官,砍倒三四个部下人,皇银都丢在长叶林下。”尤员外领手下上官道,将鞘箍劈开,把银子都搬回武南庄去,杀倒猪羊还愿摆酒,等咬金贺喜。
咬金此时追解官薛亮十数里之远,还赶着。他这个主意,不为赶尽杀绝,他不晓得银子弃在长叶林中,只道马上带回银子去了,故要追赶这解官。薛亮回头,见赶得近了,老大着忙。他是个做官的,又不好哀告响马饶命,叫道:“响马,我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剪径不过要银子,如今银子已都撇在长叶林,却又来追我怎的?”咬金听说银子在长叶林,无心追赶,拨回马走得缓了。薛亮见响马不赶,又骂两声:“响马,银子便剪去,好好看守。我回去禀了刺史,差人来缉拿你,却不要走。”触起咬金的怒来,叫道:“你且不要走,我不杀你。我不是无名的好汉,通一个名与你去。我叫做程咬金,平生再不欺人,我一个相厚朋友叫尤俊达,是我二人取了这三千两银子,你去罢!”咬金通了两个的名,方才收回马来,到武南庄还远,马上懊悔适才也不该通名,尤员外晓得,要埋怨我,倒隐了这句话罢。咬金若不隐藏此言,尤俊达连武南庄住也不敢住了。咬金回庄,且贺喜饮酒,不题。正是:
喜入酒肠宽是海,那管人闷堆眉角重如山。
那解官跑得自己满面灰尘,那马一身血汗,也不等这些长箭手,独自赶到州中,正值刺史斛斯平坐堂,薛解官连忙跪下,斛刺史也吃一惊。薛亮便禀道:“小官蒙大人差委,督解银两,前赴洛阳。廿四日行至齐州地方,长叶林闪出两个贼首,率数十余人来劫银两。彼时天色尚早,齐州防送官兵都不到,众寡不敌,被杀了将官卢方,长箭手四名。小官抵死相持,留得性命,银两都被抢去,特来禀上大人,乞移文齐州,着他缉拿这干贼人与这三千银两。”斛刺史听了大怒道:“岂有响马敢劫钱粮,你不小心,失去银两,那齐州代你赔偿?”叫:“左右取枷;来,我只解你到洛阳总理杨仆射跟前,凭他着你陪,着齐州赔。”叫声“拿下。”薛亮惊得魂不附体,若是要赔这三千银子,怕不连累妻子,波及亲戚。忙叫道:“老爷在上,这贼人还可缉。他拦截时,自称甚么靖山大王陈达尤金,只要坐名要齐州访拿他便了。”斛刺史将薛亮喝骂一场,做一角文书,申总理东都营造杨越公,道:“已经措银三千两起解,行至齐州长叶林,因该州不行防送,致遭响马劫去,乞着该州擒缉赔偿。”一面移文齐州,要他根缉陈达尤金并银两。薛亮羁候,俟东都都回文区处。彼此并肩衙门,那刘刺史也丢开不在心上。
不期过得数日,杨越公文转,道:“大工紧急,一月之内,如拿不着,该州先行措银赔偿。三月之内如贼人未获,刺史停俸,巡捕员役重处。薛亮革职为民,卢方优恤。”这番青州斛刺史回卸了担子,却把来推在齐州刘刺史身上。这刘刺史便急躁起来,道:“三千两银子,非同小可,如何赔得起?若要科派在小民身上,才派得三千两起解,如何又派?若说地方失于救护,捕官失于觉察,要他赔偿,一发体恤下情,也赔不来。若说库中无碍银两,一个官升任收拾一番,如何有得存留与我。若要我赔,是些微钱粮的等头火耗,词讼的罚赎,再有百姓旧欠钱粮,已徵未经报解,因新君即位赦免,却都是自己落包里银子,怎与强盗赔偿,终不然我在这里替强盗做官。我如今只把捕盗狠比,他比不过,定行缉出这干劫贼。若是大伙积盗,起出赃来,还不止三千银子。若是贫穷乌合之贼,料行花费不多,就赔也有限。”一坐堂便叫原领批广捕捕盗都头樊虎,副都头唐万仞,道:“这干响马,既有名字,可以挨查,怎么数月并无消息?这明系你等与他烹分这项钱粮,故此不有我缉结。”樊虎道:“老爷!从来再无强盗大胆,敢于通名的。明是故说诡名,将人炫惑,所以小的遍处捱缉,并无踪迹。”刘知府道:“纵是诡名,岂有劫去三千银子已经数月,并没个影响。不是得财玩寇,也是怠惰不肯用心,不打你也不上紧。”初次把樊虎、唐万仞打了十五,限三日一比,以后一概三十板,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这些人有比较的事在身上,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偏生日子又过得快,才打了比较,明日又该比较了,却都在樊虎家中烧齐心纸,吃协力酒,计较个主意。明日进府比较,好回话转限免打,却就计较出是非来。
他这三个为头的在一处坐,那五十名人条桌上坐,又在一边,樊虎对唐万仞道:“贤弟,我们枉受官刑,我想起个主意来。秦大哥在本州捕盗多年,方情远达,就不认得陈达,也认得尤金。目今在来总管标下为官,前日奉差回来,有多少东西。明日进州禀官:见得本州有旧捕盗秦琼,在州捕盗多年,深知贼人行径,见充总管来爷标下旗牌,望老爷讨回秦琼,响马陈达、尤金便有下落。讨得下来,我们也就造化了,讨不下来,也搪得明日一限。”这樊虎二人,与叔宝却都是通家厚友,还是这等从长商议。那五十个土兵,都是小人儿,听得这句话,都七七察察乱嚷起来:“这样好话,瞒着我们讲,明日进州,太爷见得本衙门元有捕盗秦琼,在本州捕盗多年,深知贼人巢穴,得受响马常例,有钱买闲,谋干在来爷标下为官,虽是旗牌官,遮掩身体,响马的常例,还送在秦琼家门上。今日有秦琼,明日就有陈达、尤金。老爷若不做主,就把小的们打死,也找不出个贼人来。”捕盗樊虎说:“列位,不要在我家里嚷,明日进衙门禀官就是。”各散去讫。
明早州前会齐,人进仪门,将仪门就关了。樊虎拿批上月台来转限,众人都跪在丹墀下面。经承的吏,将批接上公座,刘刺史举笔在手,问樊虎:“这响马曾有踪迹么?”樊虎道:“老爷,踪迹全无。”刺史把笔就放下了,叫用刑的,拿下去打。一声呐喊,执刑的都上来奔樊虎。这些用刑的人都是樊建威一班豪杰,雇募在府应役,来扯他时,樊虎道:“不要乱扯!小的还有一事禀上老爷。”刺史道:“有什么事?”樊虎道:“本州府有个秦琼,元是本衙门捕盗,如今现在总管来节度老爷标下为官。他捕盗多年,地方大盗积窝,他还知得些踪影,望老爷到来爷府中,将秦琼讨回,那陈达、尤金,定有下落。”刺史还不曾答应允与不允,那五十多人上月台乱叫打滚:“老爷做主,讨回秦琼。这秦琼因受响马常例买闲,在来爷节度府中为官,老爷若不做主讨回秦琼,倒比捕盗,老爷就打死小的们也无济于事。”刘刺史见众人异口一词,只得举笔转限免比,出府伺候。
不说众人躲过一限,却说秦叔宝自长安回家,常想起当日虽然是个义举,却是打死得宇文惠及,也无济于那女子。倘若当日出不得京来,把一个性命,干干的偿了宇文惠及,一个盖世英雄也只如此了局,撇下老母娇妻,谁为看管?也只算得个莽,算不得个侠。就是聂政,他亲在不肯以身许人,总之搭得伏伴不妥,便把李药师言语都忘了。以此在家也只收敛。
这日只见正在府中立班,外边报本州刘刺史相见。来总管命请进。两下相见了,也叙了几句寒温。刘刺史便开言:“上年因东都起建宫殿,山东各州都有协济银两;不料青州一行三千两钱粮,行至本州长叶林被劫,那强盗还自通名,叫甚陈达、尤金。青州申文东都,那督理的仆射杨越公,他移文将下官停俸,着令一月内赔偿前银,并要这一干强贼,如迟还要加罪。已曾差人缉拿,并无消息。据众捕禀称,原有都头秦琼,今在贵府做旗牌,他极会捕贼,意思暂从老大人处借去,捉拿此贼,以了此局。”来总管把秦琼一看,对刘刺史道:“那长大的便是秦琼,这人极有才干,下官要不时差遣,怎又好兼州中事?”秦叔宝也就跪下道:“旗牌在府,原要伺候老爷不时差委,捕盗原有樊虎一干,怎叫旗牌代他。”来总管道:“正是,还着该州捕盗根缉才是。”刘刺史见秦琼推诿,来总管不从,心中也老大不快,道:“下官也只要拿得贼人,免于赔偿罢了,岂苦苦要这秦琼。但各捕人禀称秦琼原是捕盗,平日惯收受响马常例,谋充在老大人军前为官,还要到上司及东都告状。下官以为不若等他协同一齐捕盗,若侥幸拿着,也是一功;若或推辞,怕这干人在行台及东都告下状来,那时秦琼要推也推不得了。”来总管听说了,便叫:“我却有处。秦琼过来,据刘刺史说你得受响马常例,难道果有此事?这也不过激励你成功,就是捕盗,也是国家的正事,不要在此推调,你就跟那刘刺史去罢。”叔宝见本官不做主,就没把臂了。又见刘太守怒目睁睁,就改口道:“老爷吩咐,刘爷要旗牌去,怎敢不去。只是旗牌力量。与樊虎一干差不多,怕了不事来,反代他们受祸。”来总管道:“他这一干捕盗要你,他也毕竟知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这厢有事,还要来取你。”
秦琼只得随了刘刺史出来。出府时,唐万仞连明都在府外接住道:“秦大哥,没奈何缠到你身上来。兄的义气深重,决不肯亲自去拿,露个风声在小弟耳内,我们舍死忘生的去,也说不得了。”叔宝道:“贤弟,我果然不知什么陈达、尤金。”挨挨挤挤到了府前。叔宝换了平常的衣服,进府公堂跪下。刘刺史以好言宽慰秦琼:“秦琼,你比不得别的捕盗人员,你却是个有前程的人,素常也能事。就是今日我讨你下来,也出于无奈。你若果然拿了这两个通名的贼寇,我这个衙门中除赏钱外,别有许多看顾你的去处,就是你那本官来爷,自然加奖。这个批上,我就即用你的名字了。”
叔宝同众友出府烧纸,齐心捕缉,此事踪迹全无。三日进府转限,看来总管衙门分上,还不好就打。秦琼到第二第三限,秦琼也受无妄之灾了。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程咬金虽做响马,观其临去通名,其气象毕竟不同,真乃晋时祖士雅、戴若思一流人,但知节之气略粗耳。(原评)
通名自是粗率处,非豪杰也。此段光景,视据胡床自若者何似哉。就个中评是非,原是向痴人行说梦。若论作者描神写照之妙,知节之真英雄,全在信尤达不疑,遇叔宝不隐,故卒能委身真主,以功名善终,论戴若思事业,则知节胜之。至祖士雅,则又属殊绝人物。天不祚晋,功业不终。惟靖康宗留守,庶可比肩,知节非其伍也。
第二十九回 单雄信驰送绿林箭 程咬金踹断杨木板
诗曰:
四海知交金石坚,可堪间别已经年。
相携一笑浑无语,却忆曾从梦里圆。
人生只有朋友,没有君臣父子的尊严,有弟兄的友爱,更有妻子前亦说不得的,偏是朋友可以相商。故朋友最是难忘,最能起人记念。况在那一干好朋友的人,真是一日三秋,要寻着机会相聚。
时值深秋,九月天气,单雄信在家中督促庄客家僮,经理秋收之事,把收得的茹茹米粟,播扬上窖。茹秸梗子,备盖屋、织壁、柴薪之用。正坐在厅上,只见门上人报王、李二位爷到。单雄信听了,欢然迎出门来,邀他两人下马进内。笑道:“真是我欲人,斯人至矣。”就拉在书房中,列下些现成酒肴,叙向来间阔。雄信道:“前岁底接兄华翰,正扫门下榻,怎直今日方来?”伯当道:“前时自与兄相别,李玄邃因杨越公府中相招,自入长安。后弟又自他处迁延,要去长安会李兄时,路经少华山,为齐国远所留。住彼日久,书达仁兄,到宝庄来过节盘桓。不期发书之后,就遇见齐州秦大哥。”雄信惊咤:“他在舍下回去,今闻得在来总管标下为官,怎么在关中又与兄相会?”伯当道:“叔宝因为本官遣差,赍礼与京中杨越公拜寿。齐国远不认得叔宝,讨起拦路的常例来。两人力战,不分胜负。是我下山解围,邀到山上,言及进京拜寿,就鼓起长安看灯的兴来,失信于仁兄。将到长安六十里远永福寺内,遇见太原唐公的令婿柴嗣昌,叔宝当初在楂树岗,曾救他令岳一场大难,故此起个祠堂报德,叫做报德祠。叔宝因看祠言及,就被他留住,在彼处过了残年。正月十四日进京,十五日就惹出泼天的祸来,打死了宇文公子。”雄信吐舌惊张道:“吓杀我,我听得传言说,有六个人,在长安大乱,着忙得紧。不知何人?后来打听的实,说是太原李渊的家将,我到放了心,却是你们做的这一件事。”李玄邃道:“这节事也大孟浪,若不是唐公脚力大,宇文述拿不着实迹,几乎把一桩大祸,葬在我族兄身上。”单雄信道:“这等叔宝已久在家中了?”伯当道:“当夜他就散去。”雄信道:“我几番要往山东去看他,没有个机会。今日闻贤弟之言,却又引起我山东的兴头来。”伯当道:“小弟们固因别久来看兄,也要邀兄往山东去。”雄信道:“有什么事来?”伯当道:“今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宝的令堂老夫人整寿七旬。叔宝是个孝子,京师大闹之夜,分手匆匆。马上嘱付‘家母整寿九月二十三日,兄如不弃,光降寒门。’故此我到长安,寻了李玄邃,又偶然长安会了柴嗣昌。他是在京中为岳翁抅干甚么,谈起拜寿,他也欣然。因说他岳翁有数千两赠叔宝的银子,要回家取了送去。故我只与玄邃兄来,拉你同往。”
纵联胶漆似陈雷,骨肉情浓又不回。
嵩祝好伸犹子意,北堂同进万年杯。
雄信道:“此事最好,却只是一件:我的朋友却多,知事的,说伯当邀雄信往齐州与叔宝母亲拜寿;不知事的,道雄信为人待朋友有厚薄,往山东与秦母拜寿,只邀了王伯当去,不携带我一走,却不怪到我身上来。”李玄邃道:“小弟有个愚见,使兄一举两得。”雄信道:“请教。”李玄邃道:“兄把相知的朋友,邀几位同去,一者替叔宝增辉,一来见兄不偏朋友。叔宝还在不足的时候,多带些礼物去,也表得我们相知的意思。”雄信道:“好,却只是一件,都是潞州朋友,如今传帖就邀他去,恐路有远近不同,在家与不在家,程途往返,误了寿期,反为不美。我也有个道理,二位且自饮酒。”
雄信回内书房,取二十两散碎银子,包做两包,拿两枝自己的令箭。雄信却又不是武弁官员,怎么用得令箭?这令箭却只是做就的竹筹,有雄信字号花押,取信于江湖的豪杰朋友。观了此筹,如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把这两枝令箭安在银包两处,用盘儿盛着,叫小童捧至席前,当王、李二友发付。叫两个走差的手下来。门下有许多去得的人,一齐当道:“小的们都在。”雄信指定两个人道:“你两个上来,听我吩咐。”雄信道:“你两个槽头认缰口,备两骑马,一个人拿十两银子为路费草料之资,领一枝令箭,分头走。一个从河北、良乡、涿州郡顺义村、幽州,但是相知的就把令箭与他瞧。九月十五日,二贤庄会齐,算就七八个日子到齐州,赶九月二十三日与秦奶奶拜寿。九月十五到不得二贤庄,就赶出山东路上相会罢。”又指那一个道:“你这一个奔河南、山东,直至兖州府武南庄尤老爷庄上为止。这东路的老爹,却不要枉道又请进潞州,收拾寿礼,在官路会齐,同进齐州,二十三日与秦太太拜寿。”二人答应,分头去了。
羽檄飞如雨,良朋聚若云。
王伯当、李玄邃在单员外庄上饮酒盘桓,十四日北路的朋友就到了三位。良乡、涿州顺义村、幽州是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通,明日就要起身。雄信又叫手下拿两封柬帖,对伯当道:“童佩之、金国俊,昔年与叔宝也曾有一拜,不要偏了二人,拿帖请他山东走走。”童佩之、金国俊相邀济南府,与叔宝母亲拜寿,却问来人,又知外日北路朋友皆到,随即收拾礼物,备马出城,到二贤庄会诸友,叙情饮酒。
次日绝早起身,宾主八人,部下从者,不止十余人。行囊礼物,随身兵器,用小车子车着,也有个打前站的骑马,在前途先寻下处。过汝南、奔山东,一路而来。九月家间,金风送树叶飘黄,众豪杰拍鞍驰骤。正走之间,只见尘头乱起,打前站的发马来报:“众老爹,到山东界内,有绿林老爹拦住一位少年在前厮杀,不好前去。”这个手下人,称呼好没分晓,怎么绿林中叫老爹?这八个人里面倒有好几个曾在绿林中吃茶饭的,因此碍口,只得叫老爹。雄信以为得意,马上笑道:“不知是那个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中途伺候。随便也觅些盘费是了,着那个前去看看。”童佩之、金国俊道:“小弟二人愿往。”纵马前去:
马飞去兔疑霜叶,人逐惊尘趁晓风。
雄信鞍鞒上对伯当点头道:“这两个兄弟虽是通家,不曾见他的武艺。适才闻绿林二字,他就奋勇当先。”伯当摇头:“单二哥,此二友去得不好。”雄信道:“为何?”伯当道:“他二人在潞州当差,没有什么大方情,闻绿林二字,他就有个薰莸相容的意思。他没有方情,就不认得那拦路的人了。拦路的却也不认得他,言语不妥,就厮杀起来。这童佩之,金国俊倘有差池,兄却是拿帖邀他往山东来的。‘同行无疏伴’,兄却推不得干系。他两个本领若好,拦路的朋友有失,却是奉兄令箭等候的,伤了江湖的信义。”雄信道:“贤弟讲得有理,你就该去看看。”伯当道:“小弟却不敢辞劳。”取银矛,别了诸友,纵马前来。见尘头起处,果然交战败将下来。却是柴嗣昌与王伯当相期来会叔宝,他带得行李沉重,衣装炫耀,撞了尤俊达、程咬金,触了他眼,拦路要截他的。这柴嗣昌也有些本领,只是战他两个不下,恰好童佩之两人赶来,便拔刀相助。不知这程咬金逞着膂力,那里怕你。留着尤俊达与柴嗣昌恋战,他自赶来,没上没下一顿斧,砍得金、童两个飞起,他直追下来,好似:
得霜鹰翅疾,觅穴兔奔忙。
金、童两个见王伯当道:“好一个狠响马,让他去罢。”伯当笑一笑,让过二人,接住后边马上这个豪杰,横枪高叫:“朋友慢来,我知你都是道中。”咬金不通方语,举斧照伯当顶梁门就砍:“我又不是吃素的,什么道中?”伯当暗笑:“好个粗人,我和你都是绿林中朋友。”咬金道:“就是七林中,也要留下买路钱来。”斧照伯当上三路、顶梁门、两颔颏、天右肩胛,如瓢泼盆倾,疾风暴雨砍剁下来。伯当手中的枪,不回他手,只是钩撩磕拨,搪塞封避。却又等他膂力尽了,斧法散乱,将左手枪杆一松,右手一串,就似银龙出海,玉蟒伸腰,奔咬金面门锁喉刺将上来。伯当留情,刚到他喉下,枪就收回,不然挑落于马下了。咬金用斧来钩他的枪,勾便勾开了,带马连人都闪动,招架不住,拍马落荒。伯当随后追赶,问其来历。咬金叫:“尤员外来救我!”这时尤俊达又为柴嗣昌战住,不得脱身。倒是伯当见了道:“柴郡马、尤员外,你两人不要战,都是一家人,往齐州去的。”
此时三人俱下马来相见了。程咬金气喘吁吁的,兜着马在那厢看。尤俊达也叫来相见。尤俊达对伯当道:“曾见单二哥?”伯当望一望后边,指道:“兀那来的不是。”因是金、童两个去道:“响马甚是了得。”故此单雄信一行忙来策应。一到彼此相叙,正是:
莫言萍梗随漂泊,喜见因风有聚时。
伯当对雄信道:“这便是柴郡马。”都叙齿揖了,单雄信道:“还有适才金国俊道的有膂力的朋友呢?”尤俊达道:“是敝友程知节。”大家也都大笑。见了礼,尤俊达要留众人,回庄歇马。雄信道:“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到宝庄,恐误寿期。拜寿之后,尊府多住几日。贤弟的礼物,可曾带来?”俊达道:“不过是折乾的意思,俱在此间。”共十一友,同进济南,离齐州有四十里之地,已夕阳时候了。
到义桑村,有三四百户人家,这个镇市,怎么叫做义桑村?江南地方,倚桑田桑园,谓之腴产。只是山东养蚕,织那鞑鞑土绸,机户人家,官桑凭民间采取,故叫做义桑村。若是春末夏初蚕忙时,也还热闹。九月间休囚天气,人家都关门闭户,只有一家大姓,起盖一带好楼,迎接往来客商。手下人都往义桑村投店,众豪杰至店门下马。店主着火家搬行李,进客房,马牵槽头上料。众豪杰解面脸拂灰尘,邀上草楼饮酒。忽然官路上三骑马,赶路而来。这三骑马却是何人?乃幽州罗公差官,为雄信令箭知会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兄弟闻知,史太奈还是新旗牌,没有责任,打发他先行。尉迟兄弟打手本进帅府,知会公子罗成。公子与母亲讲,老夫人却也就记得九月二十三日是嫂嫂的整寿,商议差官送礼。尉迟托公子撺掇谋差山东,假公而济私,就与秦母拜寿,这来的就是尉迟南、尉迟北。却还有一名背包的马夫,共是三骑马。恰好今日也到义桑村,主人柜里招呼:“二位老爷,齐州还有四十里路,途中没有宿头,在小店安歇了罢。”尉迟吩咐,交手下接包。酒保取凳,门外接进尉迟兄弟下马进店。主人出柜相迎道:“二位,先前有十一位老爷一行,楼上饮酒多时,语言想是醉了。二位老爷却是尊客,上楼恐相见不便,楼下有一张干净的座头,就自在用晚饭罢。”尉迟南道:“这主人著实知事,那酒后的人,我们和他不好相处,就在楼下安稳一宵。”主人吩咐,摆一桌齐整酒饭,兄弟二人自用。
且说楼上的那十一个豪杰,饮酒作乐,酒有半酣,独程咬金先醉。他好酒,遇了酒只等醉才住。拿这一杯酒在手中,又想那心上这些穷事:“在关外多年,何等苦恼。回家不久,遇尤员外相邀,长叶林做了这一桩主意,今日结交天下豪杰,我也快活。”这些话不曾言语,腹内踌躇。他心里有这个念头,口里就叫将出来。吃干了一钟酒,把酒杯往桌上狠狠的一放,就像自己呼干的叫一声:“我快活!”手放杯落,杯如粉碎还不打紧,脚下一蹬,把楼板蹬折了一块。
量为欢中阔,言因醉后多。
山东地方人家起盖的草楼,楼板却都是杨柳木锯的,薄板上又有节头,怎么当得他那一脚,蹬折楼板掉下灰尘,把尉迟兄弟酒席都打坏了。尉迟南还尊重,袖拂尘灰:“这个朋友怎么这样村的紧。”尉迟北却是少年英雄,那里容得,仰面望楼上就骂:“上面是什么畜生!吃草料罢了,把那蹄子怎么乱捣?”咬金也是容不得人的,听见这人骂,坐近楼梯,将身一跃,就跳将下来,径奔尉迟北。尉迟北抓住程咬金,两个豪杰,膂力无穷,罗段衣服都扯得粉碎,乒乓劈拍,拳头乱打。还亏了风高地面,那草楼像生根柱棵,不然一霎儿就捱倒了。尉迟南不好动手帮兄弟,自展他的官腔,叫:“酒保,这个地方是什么衙门管的?”觉道他就是个官了。雄信楼上闻言,也就动起怒来,道:“列位,下边这个朋友出言也自满,野店荒村,酒后斗殴相争,以强为胜,问什么衙门该管,管得着那一个?都下去打去。”那问什么衙门该管地方的,却是幽州土音。上面张公瑾,却是幽州朋友。公谨道:“兄且息怒,像是敝乡里的声音。”雄信道:“贤弟,快下去看看。”公瑾下楼梯还有几步,就看见尉迟南,转身上来,对雄信讲:“幽州尉迟昆玉。”雄信大喜,叫速速下去。尉迟南看见公瑾同一班豪杰下来,料是雄信朋友,喝退尉迟北。尤俊达也喝回程咬金。咬金、尉迟更换衣服,都来相见,彼此陪礼。主人叫酒保拿斧头上楼,把踹坏的那一块板都敲打停当,又排一桌齐整酒上去。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单雄信令箭行得通,竟是盗贼之首。程咬金动辄尚气撒村,后日却成忠义之名,可见天下事,惟豪举的做得,惟粗直的做得。
第三十回 秦叔宝回官受笞责 贾润甫接客惹疑猜
词曰:
相逢笑解征鞍,共盘桓。说甚天涯隔越,路漫漫。 把金樽,浮绿醑,莫教干。不尽心中情事,夜将阑。右《相见欢》
“莫言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豪杰见豪杰,自然意气相投,彼此没个初相见嫌疑,也没贫富贵贱的色相。单雄信一干共十三人好汉,掌灯饮酒,这一番酒兴都有些阑残了。各人好恶不同,爱饮的,楼上灯下,残肴剩酒,行令猜拳;受不得劳碌的,叫手下打了铺盖客房中好去睡了。又有几个高兴的,出了酒店,夜深月色微明,携手在桑林里面,聚相逢间阔之情。楼上吃酒的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原是酒友,因大奈打擂台,在幽州做官间别久了,要吃酒叙话。那童佩之、金国俊,日间被程咬金杀败了一阵,骨软筋酥。柴嗣昌也是骄贵惯了的人,先去睡了。单雄信、尤员外、王伯当、李玄邃、尉迟南这五个人,在桑林中说话良久,也都先后睡了。到五鼓起身,进齐州。
这义桑村,离州四十里路,五更起身,行二十里路天明。到城中,还有二十里路,就有许多人迎接住了。不是叔宝有人来迎,却是齐州城开牙行经纪人家接客的后生。各行人家,口内招呼,有粜籴米粮贩卖罗段,西马北布,木植等行,乱扯行李。雄信在马上吩咐众人:“不要乱扯,我们自有□主人家。西门外鞭杖行贾家店,是我们旧主。”元来贾润甫开鞭杖行,雄信西路有马往山东来卖,都在贾家下。如今都也有两个后生在内,说起就认得是单员外。“呀!是单爷。小的就是贾家店来的了。”雄信道:“着一个引行李缓走。着一个通报你主人。”
却说贾润甫,原也是秦叔宝好友,侵晨起来,书房□收拾礼物,写礼单行款。明日与秦母拜寿。后生〔走〕将进来道:“启老爹,潞州单爷同一二十位老爹,都到了。”贾润甫笑道:“单二哥同众朋友,今日赶到此间,也为明日拜寿来的,少不得我做主人,把这礼物且收过去,不得自家拜寿了,毕竟要随班行礼。”吩咐厨下庖人:“客人众了,先摆十来桌下马饭,用家中便菜。”叫管事的人:“城中去买时新果品,精致的肴馔,正席的酒,也只是十桌罢。手下人虽多,多把些酒与他们吃。叫班吹鼓手来,壮观壮观。”自己换了衣服,出门降阶迎接。雄信诸友,将入街头,都下马步行,车辆马匹俱随后。贾润甫在大街迎住,雄信让众友先进,进了三重门里,都是大厅。手下搬车辆行囊进客房,马摘鞍辔,都槽头上料。若是第二个人家,人便容不得,容不得这些大马。这马多有千里龙驹,缰口大,同不得槽,有一匹马,却就要一间马房。亏他是个鞭杖行人家,容得这些马匹。众人大厅铺拜毡,故旧叙礼对拜。不曾相会的,引手通名,各致殷勤。坐下点茶,摆下马饭,雄信却等不得,叫道:“贾润甫,可好今日就将叔宝请到尊府来,先相会一会;不然明日偶然就去,使主人措办不及我们的酒食。”贾润甫想道:“今日却是个双日,叔宝为响马的事,府中该比较。他是个多情的人,闻雄信到此,把公事误了,少不得来相会。我不知道他有这件事,请他也罢了;我知道他有这件事,又去请他,教他事出两难。”人又多,不便说话,只得糊涂答应道:“我就叫人去请。”又向众人道:“单二哥一到舍下,就叫小弟差人去请秦大哥了,只怕就来了。”贾润甫为何说此一句?恐怕众朋友吃过饭到街坊顽耍,晓得里面有两个不尴尬的人,故说秦大哥就来,使众人安心等候,摆酒吃就罢了。正是:
筵开玳瑁留知己,酒泛葡萄醉故人。
不说贾润甫盛设留宾,却说叔宝自当日被这干公人攀了下来,樊建威也只说他有本领,会得捉贼,可以了得这桩公事,也无意害他。不知若说叔宝马上一枪一刀的本事,也便没有敌手;若论缉听的事,也只平常。况且没天理的人,还去拿两个踪迹可疑的人夹打他,遮盖两卯,他又不肯干这样事,甘着与众人同比。就是樊建威,心上甚过不去,要出脱他去,那刘刺史也不肯放,除是代刘刺史赔这宗赃银,或者他心里喜欢,把这宗事懈了去。这干人也拿不出三千银子,只得随卯进去比较,捱板儿罢了。这番末限,叔宝同五十三人进府。刘知府着恼,升堂也迟,巳牌时候才开门。秦琼带一干人进府,进仪门,禁子扛两捆竹片进去。仪门关了,问秦琼:“响马可有踪迹?”答应:“没有踪迹。”刘刺史便红了张脸道:“岂有几个月中,捱不出两个响马的理?分明你这干与他烹分了,把这身子在这里捱,害我老爷在这里措置赔他。”不由分说,拔签就打。五十四家亲戚朋友邻舍,都到府前来看,大门里外,都塞满了。他这比较,却不是打一个,就放一个出来。他直等打完了,动笔转限,一齐发出。五十四人,每人三十板,共打一千六百二十板子。直到日已沉西,才打得完。正是:
一部鼓吹喧白昼,几人冤恨泣黄昏。
一声开门出来,外边亲友哭哭啼啼的迎接,那里面搀的、扶的、背的、抱的都出来了。出了大门,各人相邀,也有往店中去的,也有归家饮酒暖痛的。只有叔宝,他比别人不同,经得打,浑身都是虬筋板肋,若把腿伸一伸,竹片震裂,执刑的虎口皆碎。叔宝不肯难为那些人,倒把气平将下来,让他打。皮便破了,不能动他的筋骨。出了府来,自己收拾杖疮,只见个老者叫:“秦旗牌。”叔宝抬头:“呀!张社长。”社长道:“秦旗牌受此无妄之灾,小儿在府前,新开一个酒肆,老夫替旗牌释闷一杯。”叔宝道:“长者赐,少者不敢辞。”将叔宝邀进店来,径往后走,却不是卖酒与人吃的去处。内室书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肴馔暖一壶酒来,斟了一杯酒,递与叔宝。叔宝接酒,眼中落泪。张社长将好言劝慰:“秦旗牌不要伤悲,拿住响马,自有升赏之日;若是饮食伤感,易成疾病。”叔宝道:“太公,秦琼顽劣,也不为本官比较,打这几板疼痛难禁,眼中落泪。”社长道:“为甚么?”叔宝道:“昔年公干河东,有个好友单雄信,赠金数百两回乡,教我不要在公门当差。‘求荣不在朱门下’,此言常记在心。只为功名心急,思量在来总管门下,一刀一枪,博个一官半职;不料被州官请将下来,今日却将父母遗体,遭官刑戮辱,羞见故人,眼中落泪。”
清泪落淫淫,含悲气不禁。
无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却不知雄信不远千里而来,已到齐州来与他母亲祝寿,止有一程之隔。叔宝与张社长正饮酒叙话之间,酒店外面嚷将进来:“张公酒店里,秦爷可在里面?”酒保认得樊老爹,应道:“秦爷在里面。”引将进来,却是樊虎。张社长接住道:“请坐。”叔宝道:“贤弟来得好,张社长高情,你也饮一杯。”樊虎道:“秦大哥,不是饮酒的话。”叔宝道:“有什么紧要的说话?”樊虎与叔宝附耳低言:“小弟适才西门朋友邀去吃酒,人都讲翻了,贾润甫家中到了十五骑大马,都是异言异服,有面生可疑之人,怕有陈达、尤金在内。”叔宝闻言大喜道:“社长,也不瞒你,樊建威在西门来,贾柳店中到些异样的人,怕有断皇扛的二寇在内,我却不敢饮酒了。”张社长却有情,道:“老夫这酒是无益之酒,不过是与足下释闷;既有佳音,二位速去擒了二寇,老夫当来贺喜。”叔宝与建威辞了张社长,离了府门,往西门来。可是:
拟将云里手,掇却天边月。
到得西门,那西门人都挤满了。吊桥上、瓮城内,都是那街坊上没事的闲汉,也搭着些衙门中当差的,却不是捕盗行头的人。见贾润甫家中,到这些异样人,都起猜疑。有认得秦琼与樊虎的说:“列位,这两个人来,只怕其中真有缘故了。”却与叔宝举手道:“秦旗牌,贾家那话儿,倘有什么风声,传个号头出来,我们领壮丁百姓,帮助秦旗牌下手。”叔宝举手答言:“多谢列位,看衙门面上,不要散了,帮助帮助。”下吊桥,到贾润甫门首,门都关了。门面吊闼板都放将下来,招牌都收进去。叔宝用手一推,门还不曾拴,回头对樊虎道:“樊建威,我两个不要一齐进去。”樊虎道:“怎么说?”叔宝道:“一齐进去,就撞住了,没有救手。我们虽说当不过日逐比并,未必就死,他这班人却是亡命之徒,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你在外边,我先进去,倘有风声,我口里打一个哨子,你却就招呼吊桥和城门口那些人,拦住两头街道,把巷口栅栏栅住,帮扶我两个动手。”樊虎道:“小弟晓得。”叔宝捱二门三门进来。三门里面,却是一座大天井,那天井里的人,又挤满了。却是什么人?众朋友吃下马饭已久,安席饮酒,有鼓手吹打。近筵前,都是跟随众豪杰的手下。下面都是两边住的邻居的小人,看见这班齐整人安席饮酒,就挤了许多。此时叔宝怕冒冒失失的进去,惊走了席上的响马;又且贾润甫是认得的,怕先被他见了,就不好做事。只得矬着身体,混在人丛中,向上窥探。都是一干熊腰虎体的好汉,高巾盛服之人,止得一两个人是小帽儿。待要看他面庞,安席时都向着上作揖打躬,又有一干从人围绕,急切看不出,辨他是何等人,要听他那方言语时,鼓手又吹得响,不听见。直至点上了灯,影影里望将去,一个立出在众人前些的,好似单雄信。叔宝想一想:“此人好似单雄信,他若来访我,一定先到我家,怎在此间?”正踌躇要看个的实,却好席已安完,鼓手扎住吹打,主人叫:“单员外请坐罢。”雄信道:“僭越诸公。”巧又是王伯当向外与人说话,又为叔宝见了。叔宝心中就道:“不消说起是伯当约他来与我母亲拜寿了,早是不被他看见。”转身往外就走。正是:
明珠投暗里,按剑浪相疑。
走到门外,樊虎已自把许多人都叫在门口,迎着叔宝问道:“秦大哥,怎么样了?”叔宝把樊虎一啐:“你人也认不得,只管轻事重报,却是潞州单二哥,你前日在他庄上相会,送你潞绸盘费的。你刚才到府前还是对我讲,若是那些小人知道,来这门口吵吵闹闹,却怎么了?”樊虎道:“小弟不曾相见,不知是单二哥。听得人言,故此来请,这等回去罢。”人挤得多了,樊虎就走开了。叔宝却恐里面朋友晓得没趣,分散外边这些人:“列位,都散了罢,没相干,不是歹人。潞州有名的单员外同些相知的朋友到这厢来,明日与家母做生日的。”人多得紧,一起问了,又是一起来问。
却说雄信坐于首席,他却领了几个不尴尬的朋友在内,未免留心,叫:“贾润甫,适才安席的时候,许多人在阶下,我看见一个大汉,躲躲藏藏,在那些人背后,看了我们一回,往外便走。这边人也纷纷的随他出去了,你看看是什么人?”贾润甫闻言,也有些疑心,疾忙起身观看。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一班豪杰,大半是兴唐灭隋的名将,坐中气色,定是峥嵘磊落,人各一致。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七
第三十一回 程咬金酒筵供盗状 秦叔宝烛焰烧捕批
诗曰:
勇士不乞怜,侠士不乘危。
相逢重义气,生死等一麾。
虞卿弃相印,患难相追随。
肯作轻薄儿,翻覆须臾时。
豪杰之士,一死鸿毛,自作自受,岂肯害人,这也是他生来伎俩;但在我手中,不能为他出九死于一生,以他的死,为我的功,这又是侠夫不为的事。
贾润甫因单雄信之言,急出门来,两面观看。只见还有在那厢闲问的,拦着叔宝,不得走路,已被贾润甫见了,忙忙道:“秦大哥,雄信为令堂称寿,不远千里而来,一到舍下,就教小弟来请兄。小弟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干,不敢来混乱,怎么到了此地,又待缩将转去?单二哥看见你了,怎好便去。”叔宝却不好讲樊建威那些话,将机就机说:“贤弟,你晓得我今日进府比较,偶然听得雄信到此,惟恐不的,亲自来看看,果然是他。我穿比较的衣服在此,不好相见。当年在潞州少饭钱卖马,今日在家中又是这等样一个形状,羞见故人,回家去换了衣服,就来见他。”贾润甫道:“路途又远,家去更衣不便。小弟适才成衣店内,做的两件新衣,明日到尊府与令堂拜寿壮观的。贱躯与尊躯差不多长。”叫手下:“打后门去,把方才取回的两件新衣服,拿来与秦老爷穿。”那些众人都散了,叔宝换了衣服,同贾润甫笑将进来。
解衣衣故友,推食食新知。
贾润甫补前头的那个谎话,叫道:“单二哥,小弟着人把秦大哥请来了。”都欢呼下坐铺拜毡。叔宝先拜谢雄信昔年周全性命之恩。伯当、嗣昌这一班故友,都是对拜八拜。不曾相会的,因亲而及亲,道达名字,都拜过了。贾润甫举\],定叔宝的坐席。义桑村是十一个人来,连贾润甫宾主十三个,到摆下十桌酒,两人一席,雄信独坐首席。主人的意思取便:“秦大哥就与单员外同坐了罢。”叔宝道:“君子爱人以德,不可殉情废礼。单二哥敝地来,贾兄忝有一拜。小弟今日也叨为半主,只好僭主人一坐。诸兄内让一位上去,与单二哥同席为是。”雄信道:“叔宝,我们适才定席时,相宜者同坐。若叙上一位,席席都要举动,莫若权从主人之情,倒与小弟同坐,就叙叙间阔之情。”叔宝却只管推辞,又恐负雄信叙旧之意,公然上下,有许多远路尊客在内,却也有一段才思。叫贾润甫命手下人把单二哥的尊席前这些高照果项,连桌围都掇去了。“我们相厚朋友,不以虚礼为尚。”食一张杌坐儿,放在单二哥的前席。“我与单兄对坐,好叙说话。”众朋友道:“好。”坐下灯烛辉煌,群雄相聚,烈烈轰轰,飞酒往来,传递不绝,有一首减字唐诗:
美酒郁金香,盛来琥珀光。
主人能醉客,何处是他乡。
先是贾润甫拿着大银杯,每席都要去敬上两杯。次后秦叔宝道:“承诸兄远来,为着小弟,今日未及奉款,且借花献佛,也敬一杯。”席席去敬酒,都是旧相与,都有说有道的。到了左首第三席,是尤俊达、程咬金,他两人都没有交,况夹在这干人内。王伯当、柴嗣昌、李玄邃,都温雅有大家举止。单雄信、尉迟兄弟、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虽粗,却有豪气。金、童公门中人,也会修饰。独有程咬金,一片粗鲁,故相待甚是薄薄的。不知这厢程咬金,自信是个旧交,尤俊达初时,也听程咬金说道是旧交,见叔宝相待冷淡,吃了几杯酒,有了些酒意了,就说起咬金来。“贤弟,你一向是老成人,不想你会说谎。”咬金道:“小弟再不会说谎。”尤员外道:“前日单二哥拿令箭知会,与秦老伯母上寿;我说贤弟你不去罢,你勉强说:‘秦大哥与我髫年有一拜童稚之交。’若是与你有一拜,他就晓得你好饮了。初见时恰似不相认一般,如今来敬酒,并不见聚一句寒温,不多劝你一杯酒,是甚缘故?”咬金激得暴躁:“兄不信,等我叫他就是。”尤俊达道:“你叫。”咬金厉声高叫:“太平哥,你今日怎么就倨傲到这等田地!”就是春雷一般,满座皆惊,连叔宝也不知是那一个叫,慌得站起身来:“那位仁兄错爱秦琼,叫我乳名。”王伯当这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笑道:“秦大哥的乳名,原来叫做太平哥,我们都知道了。”贾润甫替咬金分剖道:“就是尤员外的厚友程知节兄,呼大哥乳名。”叔宝惊讶其声,走至咬金膝前,扯住他衣袖,定睛一看,问道:“贤弟,尊府住于何所?”咬金目中也落下泪来,出席跪倒,自说乳名:“小弟就是^鸠店的程一郎。”叔宝也跪下道:“原来是一郎贤弟。”
垂髫叹分袂,一别不知春。
莫怪不相识,及此皆成人。
当初叔宝咬金相与,是朝夕顽耍弟兄,怎再认不出?只因当日咬金的面,还不曾这般丑陋,后因遇异人,服了些丹药,长得这等青面獠牙,红发黄须。二人重拜,叔宝道:“垂髫相与,时常怀念,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别久不知安居何如?今日相逢都这等峥嵘了。”坐间朋友,一个个都点头嗟叹。叔宝起来,命手下将单员外前席坐杌,统在咬金席傍叙垂髫之交,更胜似雄信邂逅相逢。却只是叔宝有些坐得不安。才与雄信对坐时,隔着酒席端端正正,接杯举盏,坐得舒坦。如今尤员外正席左首下首一席,是咬金坐了,叔宝却坐在桌子横头,坐得不安也罢了。咬金却又是个粗人,斟杯酒在面前,叔宝饮得迟些,咬金动手一_一扯的,叔宝又因比较,腿上打破了皮,有些疼痛,眉头略皱了一皱,咬金心里就不欢喜起来,对叔宝道:“兄还与单二哥吃酒去罢。”叔宝道:“贤弟为何?”咬金道:“兄不比当年,如今眼界宽了,倒有些嫌贫爱富了。适才与单二哥饮酒,何等欢畅,与小弟吃两杯酒,就攒眉皱脸起来。”叔宝却不好意思说腿痛,答道:“贤弟不要多心,我不是这等轻薄人的。”贾润甫又替叔宝分辩道:“知节兄,不要错怪了秦大哥。秦兄的贵体,却有些不方便。”咬金是个粗人,也不解不方便之言,就罢了。雄信却与叔宝相厚,席上问贾润甫:“叔宝兄身上,有什么不方便处?”贾润甫道:“一言难尽。”雄信道:“都是相厚朋友,有甚说不得的话。”贾润甫叫手下问道:“站着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手下回复道:“都是跟随众爷的管家。”贾润甫又向自己手下人说:“你们好没分晓,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这些众管家在此,你们怎不支值茶饭?”又向众管家道:“列位不要在此站立,请外边小房中用晚饭,舍下却自有人服事。”
贾润甫将众人都送出三门外,自己把门都拴了,方才入席。众朋友见贾润甫这样个动静行藏,都有个疑猜之意,不知何故。雄信待贾润甫入席,才问道:“贤弟,叔宝不方便为何?请教罢。”贾润甫道:“异见异闻之事。新君即位,起造东都宫殿,山东各州,俱要协济下三千两。青州着解官解三千两银子上京,到长叶林地方,被两个没天理的朋友,取了这银子,又杀了官。杀官劫财的事还是有的,却又临阵通名,报两个名,叫做什么陈达、游金。系是齐州地方,青州申文东都行齐州州官赔补,并要缉获这两个贼人。秦大哥在来总管府中,明晃晃金带前程,好不兴头。为这件事板扯将下来,如今着落在他身上,要捕此二人。先前比较,看衙门分上,还不打;如今连秦大哥都打坏了。这九月二十四日就限满了,刘刺史声口,要在他们这十余人身上,赔这项银子。不然,要解到东都杨越公处去,还不知怎么了。”坐间朋友一个个吐舌惊张。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尤俊达在桌子下面,捏捏咬金的腿,知会此事。咬金却就叫将起来:“尤大哥,你不要捏我,就捏我也少不得要说出来。”尤员外吓了一身冷汗,动也不敢动,恰便是:
壮夫气激如雷吼,肯贪一死倾交友。
笑是尤郎胆不豪,几乎F落英雄手。
叔宝问道:“贤弟说什么?”咬金且斟一大杯酒,道:“叔宝兄,请这一杯酒,明日与令堂拜寿之后,就有程达、尤金,与兄长请功受赏。”叔宝欢喜,将大杯酒一吸而干道:“贤弟,此二人在何方?”咬金道:“当初那解官错记了名姓,就是程咬金、尤俊达,是我与尤大哥干的事。”众人听见此言,连叔宝的脸都黄了,离坐而立。贾润甫将左右小门都关了。众友都围住了叔宝三人的桌子。雄信开言:“叔宝兄,此事怎么了得?”叔宝道:“兄长不必着惊,没有此事。程知节与我自幼之交,他浑名叫做程抡挣,才听见贾润甫说我有这些心事,他说这句呆话,开我怀抱,好陪诸兄饮酒。流言止于智者,诸兄都是高人,怎么以戏言当真。”程咬金激得暴躁起来,一声如雷道:“秦大哥!你小觑我,这是什么事,好说戏话!若说谎,就是畜生了。”一边口里嚷,一边用手在腰囊里,取出一锭马蹄银来,放在桌上指着道:“这就是兖州官银,小弟带来作寿礼的,齐州却有样银。”叔宝见是真事,把那锭银子,转拿来纳在自己衣袖里。许多豪杰,个个如痴,并无一言。便是:
事介两难,智士束手。
惟雄信却还有些胆当,道:“叔宝兄,这件事在兄与尤员外程知节三位身上,都还好处。独教我单雄信两下做人难。”叔宝开口道:“怎么在兄身上转不便?”雄信道:“当年寒舍,曾与仁兄有一拜之交,誓同生死患难,真莫逆之交。我如今求足下不要难为他二人,兄毕竟也就依了。只是把兄解到京,却有些差池,到为那一拜断送了兄的性命。如今要把尤俊达与程咬金交付与兄受赏,却又是我前日邀到齐州来与令堂拜寿的,害他纳命,于心何安?却不是两下做人难。”叔宝道:“但凭兄长分付。”雄信低头思想了一会说:“我如今在难处之时,只是告半日宽限罢。”叔宝道:“怎么半日宽限?”雄信道:“我们只当今日不知此事,众朋友不要有辜来意。明日还到尊府与令堂拜寿,携来的薄礼献上,酒是不敢领了,这等个怀抱,还吃甚酒?告辞各散。兄只说打听知道是他二人,却领官兵围住武南庄。他两个人,也不是‘汉子,决不肯束手受绑,或者出来也敌斗一会,那个胜负的事,我们也管不得了。这也是出乎无奈,在叔宝兄可允得么?”
且袖渔人手,由他鹬蚌争。
叔宝道:“兄长,你知自己是豪杰,却藐视天下再无人物。”雄信道:“兄是怪我的言语了。”叔宝道:“小弟怎么敢怪兄。昔年在潞州颠沛险难,感兄活命之恩,图报无能。不要说尤俊达程咬金是兄请往齐州来,替我家母做生日;就是他弟兄两个自己来的,咬金又与我髫年之友,适才闻了此事,就慷慨说将出来,小弟却没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口说,诸兄心不自安,却有个不语的中人,取出来与列位看一看,方才放心。”雄信道:“请教。”叔宝在招文袋内,取出应捕批来与雄信。雄信与众目同观,上面止有陈达、尤金两个名字,并无他人。咬金道:“刚刚是我两人,一些也不差,拜寿之后,同见刺史便了。”雄信把捕批交与叔宝。叔宝接过,豁的一声,双手扯得粉碎。其时李玄邃与柴嗣昌两个来夺时,早就在灯上烧了。
自从烛焰烧批后,慷慨声名天下闻。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咬金慨然自招盗扛,友义可嘉。叔宝更有烧批义举,无非一念所激。如此交情,可风末俗。
程咬金真吐真情,真是大英雄气概,乃是不欺故友,非粗率也。叔宝若欲周旋,而咬金挺身愿拜,即雄信尚逊一筹,况他人乎!雄信画策,本欲两全。叔宝焚批,几成自害。所见有到不到,亦叔宝意气。人见咬金如此义气,众人如此惊疑,遂不暇瞻前顾后耳。
第三十二回 众豪杰登堂祝鹤算 老夫人受庆饮霞觞
君不见、段卿倒用司农章,焚词田叔援梁王。丈夫作事胆如斗,肯因利害生忧惶。生轻谊如重,身殒名亦忘。莫令左儒笑我交谊薄,贪功卖友如豺狼。
智士善谋,勇士能断。天下若经智人肚肠,毕竟也思量得周到。只是一瞻前顾后,审利图害,事如何做得成?惟是侠烈汉子,一时激发,便不顾后来如何结局,却也惊得一时人动。
当时秦叔宝只为朋友分上,也不想到烧了批,如何回复刘刺史。这些人见他一时慷慨,大半拜伏在地。叔宝也拜伏在地,只为:
世尽浮云态,君存济难心。
谊坚金石脆,情与海同深。
这时候止有个李玄邃,袖手攒眉,似有所思。柴嗣昌靠着椅儿,像个闲想。程咬金直立着不拜,道:“秦大哥,不是这等讲。自古道:‘自身作事自身当。’这当时我做的,怎么累你?只是如今获不着我两个,尚且累你。如今失了批回,如何回话?这官儿怕不说你抗违党盗,这事怎了?况且我无妻子,止得一个老母,也亏做了这事,尤员外尽心供奉,饱衣暖食;你却何辜?倘你有一些长短,丢下老母娇妻,谁人看管?如今我有一个计议:尤员外!只要你尽心奉养我老母,我出脱了你,我一身承认了,就是杀官时原只是我,没有你。追赶解官通名时只有我,没有你。这可与解官面质得的。只我明日拜寿之后,自行出首,就是秦大哥失了批回,也不究了。若只烧去批回,放我二人,我们岂不感秦大哥恩德?却不是了局,枉自害了秦大哥。”众人先时,也都快活,听到烧了批回,也不是结局,枉累了秦叔宝。这一片话,人都目睁口呆。只有李玄邃道:“这事我在烧批时便想来,先时只恐秦大哥要救自己之急,不肯放程知节。及见他肯放他两人时,我心中说:叔宝若解东都,杨越公处自有我,可以保全不妨。不料烧了批。如今我为秦大哥想:来总管原在我先父帐下,我曾与相厚;况叔宝亦曾与他效劳,我自往见来总管,要他说一个事故,取了他去,这事便解了。”伯当道:“这也是一策。”程咬金道:“是便是,若来总管取得他去,便不发他下来了。况且不得我两个,不得这赃,州官要赔。这些官不揸银子家去罢了,肯拿出来赔?这是断断不放的。只是我出首便了。”秦叔宝道:“且慢,我自明日央一个大分上,说屡比不获,情愿赔赃,事也松得。”正是:
十万通神,有钱使鬼。
说甚铁面,也便唯唯。
却见柴嗣昌拍着手道:“这却二兄无忧,柴嗣昌一身任了罢。”众人跟前,怎柴嗣昌敢说这大话?却为刘刺史是他父亲知贡举时取的门生,柴嗣昌是通家弟兄,原是要来拜谢叔宝,打他抽丰做路费。撞在这事里,他也待做个白分上,纵是刘刺史要赔赃,却不道有带来唐公酬谢叔宝银三千两,叔宝料不遽收,就将来赔了,岂不两尽。故此说这话。道:“实不瞒诸兄说,刘刺史是我先父门生,我去解这危罢。”程咬金道:“就是通家弟兄,送了百十两银子便罢,如何肯听了,自赔三千两皇银?”尤俊达道:“只要柴大哥说得不难为叔宝,银子我自措来。”柴嗣昌道:“这银子也在我身上,不须兄措得。众位且静坐饮酒,不可露了风色,为他人知觉,反费手脚。”
神谋奇六出,指顾解重围。
好泛尊前醉,从教月影微。
单雄信道:“既是李大哥、柴大哥都肯任这节事,拜寿之后,两路并行,救他两人之急罢了。”众人仍又欢欢喜喜的入席饮酒,分外欢畅,说了几许时话,吃了几多时酒。
不觉将五鼓,叔宝先告辞回家,进城到自家门口,只见门还不闭,老母倚门而立,媳妇站在傍边。叔宝惊讶说:“母亲,这早晚还立在门口何干?”老母把衣袖一洒,洋洋的迳回里面坐下,眼中落泪。叔宝慌忙跪倒。老母道:“你这个冤家,在何处饮酒?这早晚方回。全不知‘儿行千里母担忧。’虽不曾远出,你却有事在身上。昨日府中比较,我看见街坊上打了的人都回来,我心中何等苦楚?你却把我老母付于度外。”叔宝道:“孩儿怎敢忘母亲养育之恩,只是有一桩不得已事。”老母道:“什么不得已事?”叔宝道:“就是昔年潞州破格救孩儿性命的单员外,同许多的朋友,赶到齐州来。今日天明,与母亲拜寿。”秦母道:“单员外来了,你且起来。”叫媳妇:“有远路尊客,来此家中,茶果小菜,不比寻常,都要放精洁些。”
叔宝把做旗牌官管下二十五名士兵,都唤到家中使用,同批捕盗的三友,请来代劳。樊虎是个粗人,收人盘盒礼物,打发行人的脚钱。一个唐万仞,写得字好,发领谢帖子,就开礼单记帐。连巨真礼貌周全,登堂拜寿的朋友,都是他迎接相陪。有走马到任的酒面,叔宝内外照管,却不止于西门外这班朋友,山东六府,远近都有人来。只这本地来总管标下中军官,差人送礼,同袍旗牌听用等官俱登堂拜寿。齐州除正堂以下佐贰衙的官员,并历城县,都要叔宝担捕盗的担子,二十四顶限解赴东都,只得奉承。也有差人送礼的,也有登堂拜寿的。还有绿林中一班人,感叔宝周旋,不敢登堂拜寿,月初时,黑夜入城用折乾礼物,单书姓名,越墙而投入,叔宝受有千金。如今见府县官员来拜寿,着人城外去知会雄信缓着些进来,恐咬金说话,露出些风声来,多有不便。
众人下处吃过了饭,到巳时以后,方才进城。十七位正客,手下倒有二十余人,礼物就抬了一条街道。将近叔宝门首,叔宝与建威三友,重换衣服,降阶迎接。众人都相见,先把礼物抬将进去。此时门上结彩,堂内铺毡,天井里用布幔遮了日色,月台上摆十张桌子,尺头盘盒俱安于桌上,果盘等件,就月台地下摆了,羊酒与鹅酒,俱放在丹墀下面。众人各捧礼单,立于滴水檐前,请老母见寿,看堂上开寿域规模。屏门上面,悬一面牌扁,四个大字“义洁冰霜”。庭柱上一对联句,称老夫人节操:“历尽冰霜方见节,开残桃李不关心。”居中古铜鼎内焚好香,左右两张香几,宝鼎焚香。左手供一轴工绘《南极图》,右手供一尊泥塑东方朔,檐前结五彩球门,两厢房鼓手奏乐。叔宝到屏门边,请老母堂前与诸公相见。老母出来,虽是七旬,儿子却在得利之秋。老母鹤发童颜,穿一身道扮的素衣,拿一串龙颔珠的念头,后边跟两个丫环,秦母近堂前举手道:“老身且不敢为礼。”先净手拈香,拜了天地。拜罢,转在主人的席边,方才开言道:“老身与小儿有何德能,感诸公远降,蓬荜生辉。诸位大人风霜远路,老身也不敢为礼,就此站拜了。”雄信领班登堂,众口同声:“晚生辈不远千里而来,无以为敬,惟有一拜。”推金山,倒玉柱,一群虎豹,罗拜于阶庭。老母也跪下。那樊虎、唐万仞、连巨真,却不随班下拜,扯住那秦母两边衣袖,不容他还拜。叔宝却跪在母亲傍边,代老母还礼。雄信道:“恐烦伯母,我等连叩八叩罢。”老母还礼,起来称谢。
众人却将各处的礼单,递与叔宝,献于老母观看,安在居中的桌上。老夫人道:“诸公厚仪,却则反有不恭之罪。”分付秦琼都收了。各家的寿轴,从屏门两边鹅毛扇挂将起来,惟工致者揭面。雄信却又上前:“老伯母在上,适才物鲜,不足与伯母为寿,还备得有寿酒在此。每人奉酒三杯,以介眉寿。”叔宝道:“单二哥,就是樊建威三位兄弟,还不曾赐家母的酒。家母年高,不要说大杯,就是小杯也领不得许多。兄长分付,总领三杯便了。”李玄邃道:“依单员外,每人三杯太多;叔宝言总领三杯太少。我学生有个愚见:众朋友若是一个个来的,就该每人奉三杯了,若是一家来的,总只该奉三杯。我们也不是一家,也不是一个,各有一张礼单在此,照礼单奉酒,有一张礼单,奉酒三杯。”叔宝看礼单甚多:“这等容小弟代饮。”伯当道:“这个使得,母子同寿千秋。”
先是雄信的这个单上的人多,八个人:单通、王勇、李密、童环、金甲、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他这八人,九月十五二贤庄起身,礼单礼物都是雄信办停当来的。老母见客众,却领两杯,叔宝代领一杯。第二是柴绍,独一个礼单。老母也领了两杯,叔宝代了一杯。次后尉迟南、尉迟北,却重新又讲起:“小弟二人虽是一张礼单,却要奉六杯寿酒。”叔宝道:“单二哥许多朋友,遵李兄之言,只赐三杯,贤昆玉却怎么又要破格?”尉迟兄弟道:“小弟也说出理来,适才乱收礼物进去,却有我本官罗公书礼在内。愚弟兄奉公遣差,假公而济私来的,不要辱主人之命,先替我罗老爷奉过三杯,然后才尽我弟兄二人来意。”众人都道:“好。”老夫人听得说是姑夫差官,勉强饮两杯,叔宝代酒四杯。却就到尤俊达、程咬金,叔宝道:“这一位便是^鸠店去的程一郎。”秦母失惊道:“这就是程一郎,怎面庞一些不像了?记得乱离时,与令堂相依,两边通家往还。数年后边,令堂要往东阿,以后音信隔绝。不料今日相逢,令堂可好么?”咬金道:“托庇粗安,令知节致意老伯母。”老母又欢喜吃了两杯,叔宝又代饮一杯。雄信就叫住了:“还留主人赔我们盘桓,你本地方朋友,总只奉三杯罢。”还有张礼单:贾润甫、城里的三友:樊虎、连明、唐万仞,共奉三杯寿酒已毕。老夫人称谢,分付秦琼:“诸公远来光顾,须得通宵快饮。”
老夫人进去,叔宝将二门都关了,各按次序而坐。却是贾柳家中叙过的,今日只多城内三人,又是那叔宝通家兄弟,都做主人,奏乐进酒。因酒无令不行,将雄信贺寿的词做一酒令,每一人执一大杯酒,饮一杯,念寿词一遍,一字差讹,则敬一杯。先是雄信首唱:
其词曰:
秋光将老,霜月何清皎。能傲寒,惟香草。稀龄虽暮景,和气如春晓。恍疑是西池阿母来蓬岛。
杯浮玉女浆,盘列安期枣。绮筵上、风光好。昂昂丈夫子,四海英名早。捧霞觞、愿期颐,长共花前笑。
众豪杰歌寿词、饮寿酒,词原是单雄信家李玄邃做来的,他二个不消讲记得。王伯当与张公瑾都曾见来,这两人文武全才,略略省记,也都不差。到柴嗣昌,不唯记得,抑且歌韵悠扬合调。贾润甫素通文墨,也还歌得。苦了是白显道、史太奈、尉迟南、尉迟北、尤俊达、金国俊、童佩之、樊建威一干。到了程咬金,道:“这明是作耍我了,我也不认得,念不来,吃几\酒罢。”众人一齐笑了一番,开怀畅饮,直到:
歌残月影移,饮罢星河坠。
总评:
叔宝肯舍己徇人已难,咬金宁杀身便友更难。但咬金是应得的,叔宝是替人的,便是得已不得已处。虽是道学先生话,在义士分上,不可不严其辨也。
第三十三回 李玄邃关节来总管 柴嗣昌请托刘刺史
词曰:
天福英雄,早托与、匡扶奇业。肯困他七尺雄躯,一腔义烈。事值颠危浑不惧,遇当生死心何慑。堪羡处、说甚胆如瓢,身似叶。 羞弹他,无鱼铗。喜击他,中流楫。每济困解纷,步凌荆聂。囊底青蚨尘土散,胸中豪气烟云接。岂眈眈贪着千古名,一时侠。右调《满江红》
常言天在忠臣义士身上,每每到摆脱不来处所,与他一条出路,绝处逢生。忠臣义士,虽不思量靠着天,图个侥幸成功,也可知天心福善君子,落得为君子。叔宝一时意气,那里图有李玄邃、柴嗣昌两个为他周旋。不期天早埋伏这两路救应。
当日饮够了半夜,单雄信一干回贾润甫家歇宿。樊建威、唐、连三个,自回家中。雄信睡到天明,忙去催李、柴两个行事。两人分头去见。
李玄邃去见来总管,明说为拜秦叔宝母亲寿诞而来,今叔宝因捕盗遭州中荼毒,要来总管托甚名色,取了他来,以免此害。来总管道:“此人了得,我也有心看他;但只是说两个毛贼,他去擒拿也不难。不料遭州中责比。只是目下要取他来,无个名目,取来留在帐下,州中还要来争。”想了一想道:“有了。前日麻总管移文来道,督催河上将士,物故数多,要我这边发五百人抵补。我如今竟将他充做将领,给文与他前去。这是紧急公务,他如何留得住?他再来留,我自有话讲。当原先只说他受贿不肯捕贼,如今将他责并,只是捕不来,可知不是纵贼了。他州中自有捕人,怎挟私害我将官。我这边点下兵士,叫他整束行囊,只待文出,就行便了。”留李玄邃吃饭,玄邃再三不肯道:“兄只周旋得秦旗牌,小弟感惠多了。”要留他在衙中盘桓几日,玄邃道:“恐刘刺史申文杨越公处害秦琼,要在彼处为他周旋,以此不便久留。”来总管只得佥了一张批,自到贾家来拜,送与李玄邃,赠他下程折席盘费,也不下数百两。叔宝这番呵:
汤网开三面,鸿冥不可求。
弋人何所慕,目断碧云头。
这厢柴嗣昌去见刘刺史,刺史因是座主之子,就留茶留饭。倒是刘刺史先说起:“自己在齐州一廉如水,只吃得一口水,起解银两,并不曾要他加耗。词讼多是赶散,并不罚赎。不料被响马劫去邻州协济银三千两,反要我州里陪。别无设处,连日追比捕人,并无消息,好生烦苦。”柴嗣昌就趁势说去,道:“正是捕人中有个秦琼,前奉差来长安,曾与八拜为交。昨来拜他母亲寿,闻他以此无辜受累,特来为他求一方便。”刘刺史道:“仁兄不知这秦琼,他专一接受响马常例,养盗分赃,故此得夤充旗牌,交结远方。众捕盗攻他,小弟又访得确实,故此责令他追捕。纵是追不着贼,他赔也赔得起。若依仁兄宽了他,贼毕竟拿不着,这项三千银子,必定小弟要赔了。明日小弟正待做文书,解他到东都总理杨仆射处去。今仁兄分付小弟,止可宽他几限,使他得盗得赃罢了。”嗣昌道:“我想东都只要银子去,人不解去,具由去也罢。”刘刺史道:“正是这银子难得,小弟是赔不起;就要在本州属县搜括,凡可搜括得的,都是县官肉己钱,那个肯拿出来?故此不得不比这干捕人。”柴嗣昌看这刘刺史的意思是要在叔宝众人身上出这项银子的了。因笑一笑道:“这等不若待众捕人赔偿一半,注销了此事罢。”刘刺史道:“这如何注销得,即少一两,还是一宗未完,关着我考成的。”柴嗣昌道:“这等待各捕盗赔了,完了兄考成罢。”刘刺史道:“论这干人多赔也不难,且惯得贼人常例,就赔也应该。只是这干人,都是东都讨解的,莫说解去是十死一生,只盘费也要若干。如今兄出题目,要他赔赃外,再送兄五百两,这个作小弟薄敬,小弟明日就不比较,听他纳银了。小弟还给一个执照与他,拿着贼时,一一追来给还。”柴嗣昌又含笑起身道:“只恐这干穷人,还不能全赔。”刘刺史道:“这皇银断不能少,只要秦琼出一张认状,分派到众人身上,小弟自会追足。就是仁兄的谢礼,切不可听他诉说穷苦,就短少了。”柴嗣昌道:“只要赔得赃完,小弟的心领了罢。”两边相别,刘刺史直送出府门,正是:
只要眼前医疮,那管小民抉肉。
柴嗣昌回到贾家时,李玄邃已得了来总管送来批文,只待柴嗣昌来问府中消息,同往见叔宝。两边相见,玄邃便把批与柴嗣昌看,说:“正待同你见叔宝,叫他打叠起行。”柴嗣昌看了叹一口气道:“如今人薄武官,还是武官爽快。这些文官臭吝,体面虽好,却也刁钻,把一个免解,就做了一件大分上,大意要这干捕盗身上赔赃。说给与执照,待拿着贼时追给。”单雄信道:“这也是果子话。但是这干捕盗,除了叔宝,樊建威、唐万仞、连巨真三个,想还家道稍可。其余这干,穿在身上,吃在肚中,那一个拿得出银子的。”伯当道:“这个须我们为他设处。”程咬金道:“这不须讲得,原是我们拿去,原是我们补还。尤员外家快去!把原银倾过,用费些可补上,拿了来救秦大哥。”尤俊达也应声要去。柴嗣昌道:“这小弟说过,都在小弟身上。”张公瑾道:“岂有独累兄一人之理。”柴嗣昌道:“不然,这也是秦大哥的银子。”伯当道:“秦大哥几时有银子在你处?”柴嗣昌道:“就是秦叔宝先时在楂树岗,救了岳父。小弟在报德祠相会时,曾有书达知岳父。及至岳父有书,差人送些银子来时,叔宝已回。逡巡至今,小弟方带得来,正拟拜寿后送去,还恐他是好汉子,为人不求报的,不肯收这银子。不若将来完了此事。”白显道与贾润甫道:“此事甚妙。”童环、金甲道:“怪见前日程兄有眼力,拦住厮杀,终久替他了事。”程咬金笑道:“正是大便宜了我两个。”这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楚国亡猿林木灾。
正说时,听得外面响道:“是刘刺史来拜了。”众人都回避,独柴嗣昌相见。送了三两折程,三两折席。吃茶时,刘刺史道:“所事我已着人吹风去,先完了仁兄谢礼,然后小弟才立限收他银子,免他解,给照与他。这分上若不是兄,断断不听,这五十余人解向东京,都是一个死,莫想得回来。”柴嗣昌道:“小弟领仁兄情便了。”刘刺史道:“兄不是这样说,务要他足数;不然是小弟谎兄了。且敝地寒苦,若舍了这桩分上,再没大分上。兄不可放松。”说罢作别上轿去了。
仕途要术莫如悭,谁向知交赠一□。
交际总交穷百姓,带他膏血过关山。
众人听了这番说话,道:“方才刘刺史教你不要放松,是甚事?”柴嗣昌笑道:“他是叫我索他们谢礼五百两,这不要睬他,只说我已得便完了。”李玄邃道:“这等你折了五百两了。”
柴嗣昌教家人带了银子,同单雄信李玄邃王伯当四个,竟到秦叔宝家中。樊建威因刘刺史差个心腹吏放风与他,要他们赔赃,且要出五百两银子送柴嗣昌,极少也要三百两,慌做一团,赶来与叔宝计议。却值柴嗣昌三人到来,与樊建威见了礼,又与秦叔宝交相谢了。李玄邃却递出一张批文来,却是:
钦差齐州总管府来 为公务事,仰本职督领本州骑兵五百名,并花名文册,前至饮差河道大总管麻 处告投,不许迟延生事。所至关津,不得阻挡,须至批者。
右仰领军校尉秦琼准此。
年 月 日行限 日投
李玄邃道:“来总管一面整点人马,大约三日内要兄启行了。”叔宝看了,也不介意。只有樊建威失惊道:“恭喜仁兄奉差,即要荣行,脱离这苦门了。只是我们怎赔得这三千两银子?还要出五百两分上钱送柴兄。”单雄信道:“樊建威也知道了?”樊建威道:“小弟衙门中多有相知,柴兄讲时,就有人来通信了。后边刘爷又差个吏来明说,甚是心焦。故此特来与叔宝兄计议。”王伯当道:“建威莫慌,柴大哥不惟不要你们分上钱,这三千银子还是他出。”樊建威道:“果有此事?”秦叔宝道:“有此事,也没此理。我也不要柴兄出,也不要樊建威众人出,尽着家当赔官罢。不敷,我还有处借。”柴嗣昌道:“这宗银子原也是足下的。”柴嗣昌便取出唐公书。从人将两个挂箱,一个拜匣,一个皮箱,拿将过来。柴嗣昌道:“这是岳父手札,送到小弟处时,兄已回久,后来小弟值事,要面送不曾来得,蹉跎至今。”叔宝启书,却是一个侍生李渊顿首拜名帖。又一个副启,上写道:
关中之役,五内铭德,每恨图报无由。接小婿书,不胜欣快,谨具白金三千两,为将军寿。萍水有期,还当面谢。
叔宝看了,作色道:“柴仁兄,这令岳小视我了。丈夫作事,求报的么?”柴嗣昌陪着笑道:“秦兄固不望报,我岳父又可作昧德的么?既来之,则安之。”单雄信道:“叔宝兄!这原不是你要他的,路上难行,也没个柴兄复带去理。如今将来完此事,却又保全这五十余家身家,你并不得分毫,受而不受,你不要固执。”樊建威道:“叔宝兄,放了现钟去买铜,这便是我们五十三家性命在上边了。柴兄慨然,你也慨然。”叔宝还在迟疑,单雄信道:“建威,叔宝他奉官差,就要起身,这银子你却收去完官。”王伯当道:“分上钱我这边柴大哥也出虚领了。只是我们这居间加一,管家这加一不可少的。”众人一齐笑起来。叔宝道:“只是我心终不安。”自起身进里边,又拿出三百两银子来,对着樊建威道:“我想刘刺史毕竟还要甚么兑头火耗,并甚路费贴垫。你一发拿这三百两银子去凑,不要累众人,捕批我也不去销了。”正是:
千金等一毛,高谊照千古。
樊建威道:“我一人也拿不去,你且收着,待我叫了唐万仞众人来,也见你一团豪气。”叔宝收了,就留他数人在家吃酒。
正吃时,只见程咬金与尤俊达来辞。先时程咬金在路邀截柴嗣昌与杀败金、童两个,后来虽系俱是相与,心中也有些不安,到认了杀官劫掠时,明明供出个响马来了,咬金也便过了。尤俊达甚觉乏趣,勉强捱到拜寿,就要起身。程咬金道:“毕竟看得叔宝下落方去,不然,岂有独累他之理。”及至李、柴两人回复,知道叔宝可保无事。尤俊达又恐前日晚间言语之际,走漏风息,被人缉捕,故此要先回。贾润甫亦要脱干系,懈懈相留,故此两人特来拜谢、告别。叔宝又留了同坐作饯,樊建威在坐,两边都不题起。叔宝道:“本意还要留二兄盘桓数日,只为后日要收拾起身,故不得淹留。”临行时里面去取出些礼来,却是秦母送与程母的。吃到大醉,程咬金同尤俊达等回店,五更天自先起身去讫。
满地霜华映月明,喔咿远近遍鸡声。
困鳞脱网游偏疾,病鸟惊弦翮更轻。
次日早,秦叔宝知刘刺史处只要赔赃,料不要他,他就挺身去谢来总管,辞他。来总管道:“我当日一时不能执持,令你吃了许多凌辱。如今你且去。罗老将军、李玄邃分上,回时我还着实看你。你也是不久人下的人。”叔宝叩辞了,出来复大设宴请北来朋友。也是贾润甫、樊建威、唐万仞、连巨真陪。这三人感谢柴嗣昌不尽,不知若不为秦叔宝,柴嗣昌如何肯出这部酣力?叔宝又a李玄邃作三封书:一封托柴嗣昌回唐公;一封附尉迟南答罗行台,有礼与他姑夫姑娘;又有书与罗家表弟。一班意气朋友,这一日传杯弄盏,说旧谈心,更比平时畅快。
杯移飞落月,酒溢泛初霞。
谈剧不知夜,深林噪晓鸦。
吃到天明,还没有散,外边人马喧阗,是这五百人来参谒。叔宝换了戎服,在厅上分付,止叫队什长进见。恰也是十个队长,五十个什长,斑斑斓斓的摆了一天井,都叩了头。叔宝道:“来爷分付,只在明日起行。你们已领行粮,可作速准备行李,明日巳时在西门伺候。”众人应了一声散去。单雄信对叔宝道:“前日说的,‘求荣不在朱门下。’若如此,也不妨。”叔宝道:“遇了李、柴二仁兄,可谓因祸得福。”李玄邃道:“大丈夫事业,正不可量。”众人都到寓所取礼来贺。叔宝也都送有赆礼。彼此俱不肯收。伯当道:“叔宝连日忙,我们不要在此鬼混,也等他去收拾收拾行李,也与老嫂讲两句话儿。明日叔宝兄出西门,打从我寓所过,明日在彼相送罢。”众人一笑而散。
果然叔宝在家收拾了行李,措置了些家事,叫樊建威众人取了赔赃的这项银子去。到不得次日巳时,队什长都全装掼带,来迎请他起身。叔宝拜别了母、妻,烧了一陌纸,却是缠棕大帽,红刺绣通袖,金闹装带,骑上黄骠马。这五十人列着队伍,出西门来,与那青衣小帽在州中比较时,大似不同了。
集古:
萧萧斑马鸣,宝剑倚天横。
丈夫誓许国,胜作一书生。
出得西门,到吊桥边,两下都是从行军士排围。在市尽头一座迎恩寺,叔宝下了马,进到寺里,恐有不到的,取花名册一一点了。又捐己资,队长每员三钱,什长二钱,散兵一钱。犒赏也费五六十两银子。内中选二十名精壮的做家丁,随身跟用,另有赏。事完,先是他同袍旗牌都来饯送,递了三杯酒,作别了。次后是单雄信一干,也递了三杯酒,叔宝道:“承诸公远来,该候诸公行才去为是。只奈因玄邃兄提掇,得这一差,期限迫近,不能耽延。”又对柴嗣昌道:“柴大哥,刘刺史处再周旋,莫因弟去,还贻累樊建威兄弟。”柴嗣昌道:“小弟还要为他取执照,不必兄长费心。”对着尉迟兄弟说:“家姑丈处,烦为致意,公事所羁,不得躬谢。”对伯当众人道:“难得众兄弟聚在一处,正好盘桓,不料又有此别。”对贾润甫与樊建威:“家中老母,凡百周旋。”与众人作别上了马,三个大铳起行。
相逢一笑间,不料还成别。
回首盻枫林,尽洒离人血。
去后,柴嗣昌在齐州结了赔赃的局,一齐起身。贾润甫处都有厚赠。柴嗣昌自往汾阳。李玄邃往东都。王伯当相陪尉迟兄弟、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走幽州。单雄信、金国俊、童佩之回潞州。都随路分散不题。正是:
男儿生世间,焉能日依依。
来作德星聚,去如行云飞。
总评:
玄邃对来总管,以直以对,快人自宜如此也。柴嗣昌对刘刺史,婉以曲对,套头人宜如此也。其间刘刺史之官腔。秦叔宝之侠气,樊建威之卑琐,王伯当之排调皆人与一生面。
第三十四回 牛家集努力除奸 睢阳城直言触忌
诗曰: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
剑冷冰霜诛佞幸,词铿金石计苍生。
绳愆不觉威难犯,解组须知官足轻。
可笑运途多抵牾,丈夫应作铁铮铮。
做官的凡是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业来。到处留恩,随处为国,怕甚强梁?怕甚权势?一拳一脚,一言一语都是造福。到其间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戆夫拙宦,不知正是豪杰作事本色。
叔宝离却齐州,差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他已过宁陵,将及睢阳地方了,分付速向睢阳投批。行了数日,只见道儿上一个人,将巾皂袍,似一个武官打扮,带住马,让叔宝兵过。叔宝看来有些面善,想起是旧时村学同窗狄去邪。叔宝着人请来相见,两人见了,去邪问叔宝去向,叔宝道:“奉差督河工。”叔宝也问去邪踪迹,去邪道:“小弟也充开河督护下指使官,因雍丘开河时,掘到甚么处士墓,开出一个穴道,向下望有灯影。小弟奉差下去看,把索子系在腰间坠下,却有一条径路。随路进去,约有百余步,见一怪物,锁在一石室中。细看却是牛般一个大鼠。转过一门,只见一所宫殿,闯进去,见一个着朱衣带云冠的仙长,我也只得拜见。站在傍边,却有几个将士,把前见大鼠抓来,却叫着当今天子的小名,道:‘是阿b。’这仙长大喝道:‘吾令尔暂脱皮毛,为中国主;何虐民害物,不遵天道?’那鼠也不答应。仙长大恼,叫将吏,将他脑上打上一棒,打得他雷般大叫。又见一童子,将着道天符,说阿b数本一纪,尚未该绝。这仙长教放了这鼠,随分付我道:‘与吾语麻叔谋,谢尔伐我台城,来岁奉赠二金刀。’又着人送我出洞,却是嵩阳少室山下。我行了数日,回报本官。这事实是我身亲经历的,都是人不肯信的。本官道我妖言惑众,把我罢斥。我如今乘机就去,寻一个所在隐遁,不料兄又到他跟前。此人贪婪,是难服事,兄可留心。”两人相别了。
主昏征役繁,世乱怪异见。
智士烛几先,长啸卧绝巘。
叔宝也是个正直不信神鬼的人,听了也做一场谎话不信。却是未到得睢阳两三个日头,或是大小村坊,或是远远茅房草舍,常有哭声。叔宝道:“想是这厢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费业,家里一定弄得这等有衣缺食,这等苦恼。”及至细听他哭声,又都是哭儿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儿们死得多,所以哭得多。”只是那哭声中,却又咒诅着人道:“贼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儿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儿,不知你怎生被贼人抓了去,被贼人怎生摆布了。”也千儿万儿的哭,也千贼万贼的骂。叔宝听了道:“怪事!这却又不是死了儿子的哭了。”思忖一回,或者时年荒歉,有拐骗孩子的,却也不能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声处处闻。
哀蛩相间处,行客泪纷纷。
来到一个牛家集上,军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后的。叔宝自与这二十个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时小米饭还不曾炊熟,叔宝心下有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来瞧看。只见离着五七家门面,有两三个少年,丛住在那厢说,一个老者拄着拐杖,侧着耳听。叔宝便捱将近去。一个道:“便是前日张家这娃子抓了去。”一个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拨去开河,家来怎了?”一个道:“罕稀他家的娃子哩。赵家夫妻,单生这个儿,却是生金子般,昨夜也失了。”那老子点头叹息的道:“好狠子,这村坊上也去了二三十个好孩子了。”叔宝就向那老人问道:“老丈!敢□这村坊,被往来督工军士,拐骗了几个小儿去么?”老者道:“拐骗去的,倒也还得个命,却拿出便杀了。却也不关军士的事,自有这一干贼。”叔宝道:“便是这两年,年成也好,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为开河这总管好的是小儿,将来杀害,加上五味,烂蒸了吃。所以有这干贼人,把人家小子偷去,蒸熟去献,便赏得几两银子。贼也不止一个,被盗的也不止我一村。”
总因财利膻人意,变得贪心尽虎狼。
叔宝道:“怎一个做官的做这样事?怕也不真么?”老者道:“谁谎你来,怕不一路来听得哭声?如今弄得各村人,梦也做不得一个安稳的。有儿女人家,要不时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儿上行走。夜间或是停着灯火看守,还有做着木栏柜子,将来关锁里边。客官不信,来瞧一瞧。”领到一处小人家里边,果是一个木柜,上边是人铺铺睡觉防守的。叔宝道:“怎不设计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叔宝点头称是,自回店中吃饭,就分付众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趱行罢。”先在客房中打开铺程,酣睡一觉,想要捉这一干贼人,为地方除害。
捱到晚,吃了晚饭,村集没有更鼓,淡月微明,约莫更尽,叔宝悄悄走出店门一看,街面上没个人影。走到市东头观望,一片c地,没甚形影。转来时忽听得一家子怪叫起来,却是两夫妻梦里不见了儿子,梦中发喊,倒把儿子惊得怪哭。知道不曾着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叔宝又蹴过西来,远远望着,似有两个人影,望集上来。叔宝忙向店中闪入,门扇缝中张去,停一会果是两个人过来。叔宝待他过去,仍旧出来,远看似两点绳子一般,飞在这厢伏一伏,又向那厢听一听。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门扇掇开,一个进去了一会子,外边这人先跑,刚到叔宝跟前,叔宝喝一声“那里走!”照脊梁一拳,打个不提备,跌了一个倒栽葱。把一个小孩子,也丢在路边啼哭。
双睁怪眼气如虹,灭贼方舒第一功。
可是天心诛积恶,故教僵卧月明中。
叔宝也不顾他,竟赶到那失盗人家来时,这贼也出门了。因听见叔宝这一喝,正在那厢观望,不料叔宝又赶到。待要走时,早已被叔宝一脚飞起,一个狗吃屎,踢倒在门边。里边男女听得门外响时,床里已没了儿女,哭的叫的,披衣起来。叔宝已把这人挟了,拿到自己客店前来。先打倒这人,正在地下挣坐起来。不料店中家丁,因听喝声,知是叔宝声口,也赶出来。看见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时地下的小儿啼哭,失盗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梦中惊起几个人来。那寻得儿子的人罢了,倒是这干旁观的人,对这两个乱打。叔宝道:“列位,不要动手,拿绳子来拴了,只要拷问他从前盗去男女在那厢?还有多少党?与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追捕可绝民患,乱打死了却谁承当。”是果是家丁将绳来捆了,审他口词:一个是张耍子,一个陶京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一个贼首,叫陶柳儿,盗去孩子,委是杀来蒸熟,送与麻都护受用。
叔宝审了口词,天已将明,各村人听得拿了偷小儿的,都来看。男人都被叔宝喝住,只有这些被害女人,挝的咬的,拿柴打的,决拦不住。叔宝此时放又放不得,着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连累叔宝。因此叔宝想一想道:“列位,麻都护是员大臣,断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将到睢阳,不若我将这二人送与麻爷。他指官杀人,麻爷断断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见外边扰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众人道:“将军讲得有理,只不要路上卖放了,又来我们集上做贼。”叔宝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见了道:“就是昨日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盘费相谢。叔宝不肯,自押了这两个贼人,急急赶上大队士卒。
施恩岂图报,殄恶不言功。
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视河道开凿。叔宝点齐了人马,进见投批。麻叔谋见了叔宝一表人才,身躯伟貌,好生欢喜,就着他充壕寨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于服事,只一见便与我职事,也像个认得人的。只是拿着两个贼人,禀知他,恐他见怪,不禀放了他去,又恐仍旧为害。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这干小儿含冤。”却又走过去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禀甚事,却也和着颜色。只见叔宝禀道:“卑职奉差在牛家集经过,有两个贼人,指称老爷取用小儿,公行偷盗。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被卑职擒拿,解在外面,候爷发落。”麻叔谋听了,不觉拂然道:“是那个拿的。”叔宝道:“是卑职。”叔谋道:“窃盗,地方捕官之事,与我衙门何干?你又是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的事。”令狐达道:“若是指官坏事,也该究问一究问。”叔谋道:“只我们开河事理管不来,管这小事只甚?”令狐达道:“既拿来,也发有司一问。”麻叔谋道:“发有司与他诈了钱放,不如我这里放。”分付不必解进,竟释放去。把叔宝一团高兴,丢在冰窖里去了。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边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
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阳有王气,故此欲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阳,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开掘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寨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满城大户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共计一百八十家大户,凑有黄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却在外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么?连他这个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麻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还有一个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叔谋最得意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都拿来!明日就有晓报。”众人果然将这三千两金子,一千两银子都交与黄金窟。
黄金窟晓得叔谋极是见钱欢,见钱便是苍蝇见血不肯放。他却乘他日间在房中睡觉时,悄悄将一个恭献黄米三千石手本把金子都摆在房中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问及进言。站在侧边得许久,正是申时左侧,只见叔谋从床中跳起来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子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敢谎我,断落不去的。”黄金窟看了,也笑道:“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叔谋道:“是一个穿绛绡衣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一个暴眼大肚皮胡子,带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熔铜汁灌我口内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见金子,怕人刻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黄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一想,还是你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你,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家?”叔谋又想一想道:“莫不是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不可说这梦话。”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子,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分付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图得橐中三千,那顾语言三四。
次日升堂,叫壕寨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功,只有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现在出牌,着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若只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分付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去王气。恐难改移。”叔谋道:“你这迂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
由来胥吏急苞苴,那惜煌煌是简书。
最是君言犹弁髦,小民生计更何如?
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一个更改的河道,回复叔谋。恰是这日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迂回,较城中差二十余里。”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只差你相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叔谋越发恼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钱粮不要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这话分明是侵令狐达。令狐达道:“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官,管得朝廷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铜汁灌杀,那时叫不你两人应。”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这样一个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只得了城外这干百姓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么?”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衙宇,写本题奏去了。
叔宝出得衙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白牌道:
壕寨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扰公务,着革职回籍。
这好是:
顷刻搏风生羽翰,须臾灾浪委泥沙。
莹莹易歇草头露,灼灼难留春树花。
叔宝看了道:“狄去邪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日工程严急,人半死亡。后来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水深浅,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查将浅处,两岸人丁,督催官骑,尽埋堤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抱沙鬼。”这时叔宝督工,料也难免。况隋主又为不凿睢阳城,根究叔谋并他恶迹,腰斩在柳堤下。若当日叔宝是相视河道的人,如何得脱?这又是:
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
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总评:
此节原有《开河记》,近复畅言于《艳史》,若不言则逗留,再言又重复,此却把狄去邪一节,叙入去邪与叔宝言谈。陶榔儿一节,敷衍作事。宋襄公一段,叔谋众人语言中点出。或虚或实,或简或繁,可谓极文人之思,极文人之致。
第三十五回 徐世勣杯酒论英雄 秦叔宝邂逅得异士
诗曰:
子文三黜,伊尹五就。
俗眼于贤,类多瞀瞀。
为云为泥,贤则何有?
乐哉林泉,幽矣岩岫。
素书短琴,佐以醇酒。
世自我弃,匪我袖手。
曷为营营,风尘奔走。
贤才抱一才、挟一艺,也都思量做一番事业。但生不逢辰,触处多碍,所遇都是一班肉眼,把作寻常看待,还要忌他。他如何肯把他那一副担弘钜的劲骨向人屈折?空海宇的眼孔看人面色?汶汶富贵,不若□□贫贱。竹篱茅舍,尽可栖迟;秋月春花,尽堪消遣。那班不势利没机心的田夫野老、牧竖樵童,尽堪结侣。就是灭夏兴商的伊尹,佐武伐纣的太公,是肯守这一柄犁锄,一竿钓竹的么?知己不逢,只索向此结缘罢了。正是:
未教簪笏伸英气,且向烟霞寄壮心。
叔宝因遭麻叔谋罢斥,正收拾起身。只见令狐达差人来,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宝笑道:“我此行不过是李玄邃为我谋避祸而来,这监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业来。况且那些无赖的,在这工上,希图放卖些役夫,扣剋些须工食;或是狠打狠骂,逼索些常例,到后来随班叙功,得些赏赍。我志不在此,在此何为?”便向差官道:“卑职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来。今幸放回,归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爷了。”打发了差官。又想:“来总管平日待我甚好。且说李玄邃、罗老将军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毕竟还用我。但我高高兴兴出来,今又转去,这叫做‘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乱。这时怕不是我辈出来扫除平定?功名爵禄,只争迟早,何必着急?况家有老母,正堪菽水承欢,着甚要紧?恋这些微名,亏了子职。”
未沐君恩重,宁将子职亏。
彩衣娱膝下,蓬荜乐无涯。
又想:“若到城中,来总管必竟要来取用我。如刘刺史这等歪缠,也有之。不若还在山林寄迹。”因此就将行囊中所带百余金,在齐州城外村落去处,觅一所房屋。
前带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绿成阴。
半篱翠色编朝槿,一榻声音噪暮禽。
窗外烟光连戏彩,树头风韵杂鸣琴。
婆娑未灭英雄气,捉笔闲成《梁父吟》。
草草三间茅屋,里边有几间内房。堂侧深竹里是几间书房。周围短墙,环以桑榆疏篱。篱外是数十亩麦田枣地。叔宝自入城中见了母亲,说起与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见他为求名,常是出差,这等奔走,也就决意叫他安居。叔宝就将城中宅子赠与樊建威,酬他看顾家下之意。自与母亲妻子,移出到村居。樊建威与贾润甫,也还劝他再进总管府。叔宝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两刻闲是好处。”后来来总得管知,仍来叫他复役。秦叔宝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着役。来总管因见四方无事,也不苦苦强他。又值隋主行幸江都,把来总管升做右翊卫大将军护驾,来总管去了,越没人来逼迫他出仕。自此之后:
盟结在林峦,迹混及樵牧。
送云过深山,听泉入穷谷。
桑麻闲与讲,耘耨戏相逐。
春意试栽花,秋声停落木。
所喜俗尘远,安计世眼肉。
翘首问伊吕,奇踪可追逐。
凡一应朋友,来的也不拒,却为亲老,自己不敢出外交游。每日大半寻山问水,种竹浇花,酒送黄昏,游消白昼。一切英豪壮气,尽皆收敛。就是樊建威、贾润甫,都道可惜这个英雄,只为连遭折挫,就便意气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识得定,晓得日后少他不得,不肯把这雄风锐气,轻易用去,故尔如此。
日落淮城把钓竿,晚风习习葛衣单。
丈夫未展丝纶手,一任旁人带笑看。
荏苒年余,一日在自己篱门外,大榆树下纳凉,只见一个少年,生得形容瑰伟,意气轩昂,牵着一匹马,自己带着一顶遮阳笠,向叔宝问道:“此处有一座秦家庄么?”叔宝道:“兄长何人?因何事要到秦家庄去?”这少年道:“在下是为潞州单二哥捎书与齐州秦叔宝大哥的,因在城中搜寻,都道移居在此,故来此处相访。”叔宝道:“兄若访秦叔宝,只小弟便是。”便叫家僮牵了马,同到庄里。这少年去了遮阳笠,整顿衣衫。叔宝也进里边着了道袍,出来相见。送了书,乃是单雄信闻道河工已完,隋主久在江都,知得叔宝必回,故此作书问候。书后说此人姓徐,名世勣,字懋功,是离狐人氏。近与单雄信为八拜之交,因他到淮上访亲,托他捎此书。叔宝看了书道:“兄既是单二哥契交,就是小弟契交了。”分付摆香烛,两人也拜了,结为兄弟,誓同生死。留在庄上置酒款待。
丈夫肝胆悬如日,邂逅相逢自相悉。
笑是当今轻薄徒,白首交情不堪结。
两个酒酣,叔宝则虑徐懋功少年,交游不多,识见不广,因问道:“懋功兄,你自单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见甚豪杰来?”懋功道:“小弟虽年纪小,但旷观事势,熟察人情。主上推两父兄,大纲不正,即使修德行仁,还是个逆取顺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东京宫阙,又开河道,土木之工,自长安直至余杭,那一处不骚扰遍了。只你只看这些穷民,数千百里来做工,动经年月,回去故园已荒,就要去,资费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为盗贼。况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东都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东都,还又巡行河北,车驾不停。转输供应,天下何堪?那干奸臣,又哄弄他开边,招纳西夷,疲中国、事夷狄,不出数年,天下定然大乱,故此小弟也有意结纳英豪,寻访真主。只是目中所见,如单二哥、王伯当,都是将帅之才。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恐还未能。其余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识真主,妄思割据,虽然乘乱也能有为,首领还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还未见闻。”叔宝道:“兄曾见李玄邃么?”懋功道:“也见来,他们地既高,识器亦伟,又能礼贤下士,自是当今豪杰。总依小弟识见起来,草创之君,不难虚心下贤,要明于用贤;不贵自己有谋,贵于用人之谋。今玄邃自己有才,还恐他自矜其才;好是下贤,还恐他误任不贤。若说真主,虑其未称。兄有所见么?”叔宝道:“如兄所云将帅之才,弟所友有东阿程知节。帷筹决胜之人,弟所见有三原李药师。药师曾云:‘王气在太原。’还当在太原图之。若我与兄何如?”懋功笑道:“亦一时之杰。但战胜攻取,我不如兄,决机应变,兄不如我。然俱堪为兴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择真主而归之,无为祸首可也。”
残灯杯酒意相亲,度德应为命世臣。
莫教弄到乌江口,方信英雄自有真。
叔宝道:“天下人才甚多,据兄所见,止于此乎?”懋功道:“天下人才虽多,你我耳目有限,再当求之耳。若说将帅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却有一人,兄曾识之否?”叔宝道:“这到不识。”懋功道:“小弟来访兄时,在前村经过,见两牛相斗,横截道中。小弟只得勒马道傍待他。却见一个小厮,年纪不过十余岁,赶上前来,道:‘畜生莫斗,家去罢。’这牛两角相触,不肯休息。他大喝一声,道:‘开’。一手揿住一只牛角,两下的牛为他分开尺余之地。将及半个时辰,这牛不能相斗,各自退去。这小厮跳上牛背,吹着横笛便走。小弟正要问他姓名,恰有一个小厮道:‘罗家哥哥怎把我家牛角揿坏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罗。若在此处牧放,居止要应不远。他有这样膂力,若有人提携他,叫他习学武艺,怕不似孟贲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则个。”
何地无奇才,苦是不能识。
赳赳称干城,却从兔罝得。
两人意气相投,抵掌而谈者三日。懋功决意要去,叔宝只得厚赠资费,杯酒话别。两个相期:不拘何人择有真主,彼此相荐,共立功名。
叔宝执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别。独自回来,行不多路,只听得林子里发一声喊,跑出一阵小厮来。也有十七八岁的,也有十五六岁的,十二三岁的,十一二岁的,约有三四十个。后面又赶出一个小厮,年纪只有十来岁,下身穿一条破布裤,赤着上身,捏着两个拳头,圆睁一双怪眼,来打这干小厮。这干小厮见他来,一齐把石块打去。可是奇怪:只见他浑身虬筋挺露,石块打着都倒激了转来。叔宝暗暗点头道:“这便是徐懋功所说的了。”两边正赶打时,一个小厮被赶得慌,一交绊倒在叔宝面前。叔宝轻轻扶起道:“小哥,这是谁家小厮,这等样张致?”这小哥哭着道:“这是张太公家看牛的,他每日家来看牛,定要装甚官儿,要咱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觉。又要咱们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当他的意儿,又要打。咱们打又打他不过,又不下气伏事他。咱们纠下许多大小牧童,与他打,却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岁,也近不得他,像他这等奢遮罢了。”
任是豺狼满道,难当猛虎咆哮。
叔宝道:“懋功说是罗家,这又是张家小厮,便不是,也不是个庸人了。”那步上前,把这小厮手来拉住道:“小哥且莫发恼。”这小厮睁着眼道:“干你鸟事来!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来替咱厮打么?”叔宝道:“不是与你厮打,要与你讲句话儿。”小厮道:“要讲话,待咱打了这干小黄黄儿来。”待撒手去,却撒不脱。正扯拽时,只见众小儿拍手道:“来了,来了。”却走出个老子来,向前把这小厮总角揪住。
叔宝看时,却是前村张社长。口里喃喃的骂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与人厮打,好端端坐家里,又惹几个小厮到家中嚷乱。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叔宝忙劝道:“太公息怒,他是令孙么?”太公道:“咱家有这孙子来!是我一个老邻舍罗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这小厮,自己又被佥去开河,央及我管顾他,在咱家吃这碗饭,就与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工上,却留这劣种害人。”叔宝道:“这等,不若太公将来把与小子,他少宅上雇工钱,小子一一代还。”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钱,你要领任凭领去。只是讲过,以后做出事来,不要干连着我。”叔宝道:“这断不干连你。”却是这小厮到心下不肯,向着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与你老人家,怎又叫咱随着别人来。”这太公便发恼道:“咱招不得你,咱没这大肚子袋气。”一径的去了,谁知:
跅踶自是能千里,说与庸人那得知。
叔宝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宝,家中别无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与你八拜为交,结做异姓弟兄。你便同我家去罢。”这小厮方才欢喜道:“你就是秦叔宝哥哥么?我叫罗士信,我平日也闻得村中有哥哥,原做旗牌,弄官来的。说你有偌大气力,使得条好枪,又使得好简。哥可怜见兄弟父母双亡,只身独自,看顾指引我小兄弟,莫说做兄弟,便执鞭坠镫,咱也甘心。”便向地下拜倒来。
马逢伯乐方知价,人遇知音自吐心。
叔宝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见了我母亲,然后我与你拜。”
果然士信随了叔宝回家,叔宝先对母亲说了,又在里边寻了自己一件短褂子与他着了,与秦母相见。罗士信见了,道:“我小时没了母亲,见这姥姥,真与我母亲一般。”插烛也似拜了八拜,开口也叫母亲。次后与秦叔宝对拜了四拜,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末后拜了张氏,称嫂嫂。张氏也待如亲叔一般,可是:
情携骨肉成吴越,谊合天涯是弟兄。
叔宝为他浑身上下都制了崭新的衣服,把他装束做了一个齐整小哥了。闲时与他试力,果有千斤之力,与他讲说枪法,尽心教道。又教他百步穿杨之技。只有双简,叔宝要教他,他道:“贪多嚼不细,我且精这一路枪再处。”大凡人之精神血气,没有用处,便好的是生事打闹发泄。他有了用处,他心志都用在这里,自然这些强硬之气都消了。人不遇制服得的人,也便要狂逞。一撞了作家,正如铁遇了炉,猢狲遇了花子,自然伏他,凭他使唤。所以一个顽劣的罗士信,却变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在秦母张氏面前,极其谦谨。对着叔宝,十分虚心下气,把这枪法,学得精熟。叔宝又是豪杰遇豪杰,自尔鱼水相投,赛过嫡亲兄弟。两个只是:
闲来柳下调弓矢,闷向庄前试绿沉。
数载养成匡国手,任教强敌尽成擒。
一日两个比试,叔宝道:“以我两人胆力,我以双简,贤弟以铁缠f佐之,入百万军中应如平地。”士信也道:“兄弟蒙哥哥训教,若说要统领百万军兵,扫平天下,这或不能;若与兄协力,披坚陷阵,捉将擒王,当如反掌。只不知何时用着我们。”叔宝道:“时亦不远,静以待之。”两人只是温习武艺,待时而动。总之天要使天下转乱为治,自生出一干英雄,又使他类聚做一处,使他投合声气,习熟武艺,一朝应运而兴了。然使隋主不把土木疲民,又生出征伐之事扰民,为臣的能收罗贤才,这班豪杰不至老死牖下,毕竟也为隋家出力。奈何土木之工未了,又有伐高丽之兵。
狂风为虎生,密云因龙起。
将将有真人,英雄皆作使。
总评:
按史:历城罗士信,与叔宝同乡,年十四,与叔宝同事张须陀,同建奇功。后士信归唐为总管,死节,亦一奇士也。原本无之,故为补出。
徐世勣亦年十六七作贼,原本以为与魏玄成俱在隋为官,因隋主弑逆弃职,似非少年矣。且于念九回中插入,仿《水浒》公孙胜打晁天王管门人,光景相合。厌其套也去之,于此插入。其摹写他议论评品处,因世勣才原在叔宝诸人上,亦肖口吻也。回中议论点染,非寻常可及。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八
第三十六回 隋主远征影国 郡丞下礼贤豪
词曰:
上治无如恤众,贪功漫欲开边。一点雄心拴不住,遍地起戈铤。梦断白狼月冷,梦消玄菟冰坚。辽水凄凄冤鬼哭,漫说勒凌烟。右调《乌夜啼》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剥了他的财,却又疲他的力。但土木之工,毒民还未至死,那兵革之事,兵管战斗,民管搬运,在战场死的,断头刎颈;在道路死的,骨肉异乡。孤人之儿,寡人之妇,说来伤心,闻之酸鼻。若是因四夷侵凌,中原盗发,不得已而应之,还是没奈何。却为自己一点好大喜功的心,把中国的百姓,驱迫在穷海之边,中国的钱粮,糜费在大漠之地,着甚来由?正是:
安边自合有长策,何必流离中国人。
隋主既开通济渠,元年八月自显仁宫启行,至江都。挽船力士,用八万余人。共挽龙舟、翔螭、浮景、漾彩四号船,叫做殿脚,共九千人,俱着锦袍。后边改用女人,叫做殿脚女。内中见有绝色如吴绛仙等,仍又选入舟中。还有平乘、青龙各号,装载十二卫兵士的数千只,俱是兵士自挽,不用纤夫。前后舟船相接,二百余里。两岸具附近州县差拨马步军士摆围,旌旗蔽野,所经过地方,本州县不能供给,凡是五百里内,都令协济供应。每州搬送肉食果品,穷极水陆珍奇,少也不下百车。到二年三月,又自江都至东京。到东京日,又是何稠制造仪卫,黄麾羽盖共三万六千仗,摆列二十余里,天下鸾翎雀羽鹤氅鹭毛,无不采取。又征召宋齐梁陈四代乐工子弟,凡民间善于音律伎乐者,大集东京。
三年元旦,在芳华苑积翠池教阅,作百兽之戏。先是一个舍利兽来,跳跃激水满溢街上。然后鼋鼍龟鳖之类,布满地中。又有吐雾鲸鱼,负山神鳌,黄龙天矫,立竿走索,吐火吞刀,各样戏剧。乐人数万,皆是官给锦衣,戏时各有厚赏。
四年,大召鹰师猎户,大猎拔延山,洒血曝皮,山川百余里都赤。又于巩县地方,造洛口仓,仓城周二十余里,凿窖三千,窖中俱可容米八千石。洛阳城北造回洛仓,周十余里,穿窖八百。复议北巡长城,发军百万,穿永济渠引沁水入河,直通涿郡。更至汾州,筑汾阳宫。又在榆谷修筑长城,东幸西临,南巡北狩,并无虚日。用车骑将军长孙晟计,与突厥启民可汗和亲,尚以义成公主。四年正月,启民可汗来朝。四月北巡,可汗子拓特勒来朝。六月,隋主幸榆林郡,启民可汗同义成公主来朝。隋主命置大帐,可坐数千余人,宴启民于榆林郡东,赐帛二十万。八月,制观风行殿,上可容人数百,轮轴推转,其行如飞。作行城,周二千步。上有楼橹,直至启民庐帐。皇后亦幸义成公主帐,用吏部侍郎裴矩通西城,来朝者四十四国。
五年六月西巡,高昌王等来朝于张掖郡。
六年诸蕃酋长毕集阙下,盛陈百戏,戏场大五千步,执丝管一万八千人,乐闻数十里,灯光香气,达于天地。树上皆缠缯帛,胡人入酒肆醉饱,都不与要钱,以此夸耀胡人。总倚着天下一统,物阜民繁,这等奢侈妄为。不知物也有穷时,民也有零落时,钱财那得神运鬼输?百姓那得只生不死?正叫:
天下盈虚象,君心一念间。
君心一念奢,民穷无半锾。
君心一念惨,民命同草菅。
所以大人者,格心功独艰。
不是兴工,就是巡游,天下骚扰已遍。却为北则突厥,西则高昌各国,南则溪山酋长,俱来朝见,独有高丽不至,要发兵正罪。
高丽国有二十四道,阻着三条大水:是辽水、鸭绿江、浿水,朝议要水陆并进,水路是由登、莱入海,陆路是由涿郡出兵。先传旨登、莱打造船只,水军粮饷器械,起民夫车辆骡马,搬至海口。涿郡起造行宫,陆军粮饷器械,起民夫车辆马骡解至涿郡。那打船的,督并紧急,斧凿之线,日夜不息。这干工匠,终日蹲在碱水中,腰间都□□蛆虫身死。这些搬运的,派着器械火药衣甲,□□还好,不过是沿途照管,不致失所便了。最苦是车载粮米,州县派定几户出一只牛车,装米多少。几户出一辆骡车,装米多少。还有人推的羊头小车,俱限定米数,那管你有车没车,有牛马没有牛马?自行雇倩。到兑粮米时,只要足数,插和沙土,搅入糠h,只顾自地方出门,那管该衙门上纳。这干车户,那个是富民,不过是贴雇穷人。虽是都备行粮,途中遇有风雨山险耽延,行粮不足,不免侵用些。又有自己偷盗换馍馍茹茹烧吃的;也有照顾不来,被人偷去的。一到该仓,这些官吏斗级,需索常例,憎嫌采色,簸扬糠土,那有一个是升合不少通完得来的?若是卖了车,卖了牛马,完得来的,已是绝好的了。这些完不来的,归来不得,叫他做甚营生活嘴?还有路上闻知上纳艰难,知道了不事来,索性卖去粮米车马逃去,却又没张批回,回去家中追比,也不得安生。这番山东河南北,也不成个世界,到处渐渐盗贼屯发了。只为:
闾阎不得生机,且向萑苻觅活。
这厢隋主传旨,召募江、淮、吴、楚舟师渔户,充水军,由登、莱出海。用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为海道大总管。左武卫将军周法尚为副总管,管领。又抽调河东、河西、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淮南、淮北精兵勇士,又淮南弩手,岭南排镩手各三万,齐集涿郡。自己驾龙舟,由永济渠到涿郡,居临翔宫。时大集天下兵,共有一百十三万八千八百零,隋主分为二十四军。用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左翊卫大将军宇i,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右翊卫将军薛世雄,右屯卫将军辛世雄,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卫将军赵孝才,左武卫将军崔弘升,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等,为二十四总管军。
左右出二十四道,左十二道,是:
镂方、长岑、滇海、盖马、建安、南苏、辽东、玄菟、扶余、朝绎、沃祖、乐浪。
右十二道:
黏蝉、含资、浑源、临屯、候城、蹋顺、肃慎、碣石、东J、带方、襄平、提奚。
隋主自于桑乾水上祭天,于临郑宫南祭地,于蓟城北祭马祖,赏犒军士,分道向辽水进发。旌旗戈戟,照耀千有余里。一面R来护儿督领水军同会平壤。这来总管奉了R旨,自己想道:“自登、莱至平壤,一路都是海道,这用识海道、识水性的不必言了。但上岸击贼,须得是武勇绝伦的人才好。如今招到水军,或者是没水拿篙,荡桨扶舵,这都是长技。就是两船相向,隔着放些箭,抛些火器砖石,也还支得。若短兵相接,不免脆弱。要紧是得一人充作先锋。”因想起秦琼这人,他有万夫不当之勇,用他作前部,万无一失。就差了麾下一个旗牌官,赍了一纸扎付,着他署鹰扬郎将,充前部前锋,在登、莱取齐。别的将官调用,动不动说个如违军法从事,来总管也知秦琼是个豪杰,他又养高自重,故此以礼貌待他,不以寻常相待。
这官领了这张扎,星夜赶至齐州。先到旧居去问,道在村中住家。把马跑得一身汗,问到一所庄上,但见:
绕门榆柳影婆娑,一径阴阴锁绿莎。
帘惹飞花浑不卷,静中时听有吟哦。
这旗牌只道秦叔宝是个寻常锡打壶瓶武官,平日央分上讨升,钻求讨差,抓不着痒处。要起用的,做偌大一桩大事。进了庄,到了茅堂,大声道:“秦爷可在家么?来元帅有公文在这里,起用秦爷。”此时叔宝也知道来总管出海消息,也只道与他相忘,不料又来取用,不得已只得出来相见。两下见了礼,旗牌道:“奉海道大元帅来爷将令,赍有扎付,请将军为前部先锋。”送过扎付,叔宝也不看,也不接,道:“末皂因老母高年,身多疾病,故此隐居不仕。年来日事耕种,筋骸懈懒,武艺生疏,如何当得此任?”旗牌道:“老先生不必推辞,这职衔好些人谋不来的。莫说出海立功,封妻荫子;只如今到一到任,散一散行粮路费,也是一个小富贵。老先生不要辜负了来元帅美情,下官来意。”叔宝道:“实是亲母身病,不能征进。”一边排饭相待。席中又说起,叔宝道:“非不感来元帅之恩,思量报效,实是不能去。”抵死推辞,送了二十两银子与旗牌,又附一个手本谢来总管道:“自己母子皆病,彼此相依,不能离家,有辜德意。”要旗牌转致善言方便。旗牌见他坚执,只得相辞而去。
已结冥鸿志,无劳致鹤书。
任教荣足恋,吾自爱吾庐。
旗牌去了,秦母出来对叔宝道:“适才这差官来说,来总管要你做海道先锋,这职事,须不似捕盗与旗牌一般,怎么不去?”叔宝道:“孩儿只为母亲年高,海道险远,此去岁月难期,所以辞了。”秦母道:“既辞了也罢。依我学成武艺,岂可埋没村庄?就你这隐居,也是待时,不是无志功名,时候到来,也不可蹉过。”罗士信在旁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凭着哥哥一身武艺,怕甚么功名立不来?你道海道险远,怕耽延时日,未易成功。我想高丽小小一国,如今闻得是天子亲征,雄兵百万,怕不泰山压卵,极是容易成功,极是回来得快。你道母亲年高,正为母亲年高,正该早建功业,博顶凤冠霞帔,与母亲风光一风光,不该这样畏缩。”叔宝道:“贤弟,不是我畏缩。今日虽然是个天子临边,水陆并进,自古道:‘大国有征伐之师,小国亦有备御之策。’况大兵二百万,日废粮食几何?倘他凭城阻水,坚壁清野,大兵前无所得,后面粮食不继,不能持久,未见就是决胜之策。就是目今,那百姓与军士避役的,都啸聚在河北山东地面,这祸毕竟就发,青齐地方,难免震惊,此我所以不欲出去。倘使我一时出征未回,家中又值乱离,母子两地,实是牵系。”士信道:“哥哥说得尽有理;但小弟心中,还是像母亲说,机会难乘,时光难再。”正是:
镜里发不待,髀中肉易生。
肯教羞邓禹,三十未成名。
这边叔宝已为家中摇惑,也动一点功名之心。那边旗牌赶至登州,回覆来总管。来总管道:“秦先锋到了么?”旗牌缴上扎付,并叔宝禀帖,道:“秦琼因母老患病,不能征进,有禀帖。”来总管接上来看了道:“你见秦先锋来,果然有病么?”这旗牌因叔宝托了他,也就回覆道:“见来,脸上黄色,似个有病的。”来总管道:“他面皮原是微黄,他总只为得个母老,自古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他不负亲,又岂肯负主。况且麾下急切没一个似他的。”叫旗牌:“我还差你去,务必要他来。”旗牌道:“老爷,这厢刻日兴师了,旗牌此去,他又坚执不来,恐误军机。这不干旗牌事,先此禀明。或者老爷这厢,再赏一个谕帖,说如再稽迟,定依军法,他或者不敢抗违。”来总管想一想道:“我有一个帖儿,你到齐州张郡丞处投下,促追他上路罢。”这旗牌只得策马,又向齐州来。
先到郡丞衙参见郡丞。这郡丞姓张名须陀,他义胆忠肝,文事武备,莫不俱全。又且爱民礼下,是当时一个豪杰。投下来总管书,却是要他敦迫秦琼军前听用。张郡丞看了道:“我闻得山东有一个秦叔宝,可是秦琼么?”衙门里有知道的答应声:“是。”张郡丞想道:“凡人有些本领,巴不能徼幸一官半职,苟且功名。他却不肯出仕,这人不惟有才,还有品。我须自往见一见,看他这里。”就问秦叔宝家在那里?旗牌道:“离城十里之遥。”张郡丞叫:“备马,我自去见他,务必要他往征高丽。”
马蹄的的蹴残花,路转深林径欲斜。
指点从人休喝道,不将声势扰民家。
到了庄前,叫从人通报张郡丞相访,径进草堂。叔宝因是本郡郡丞,不好见得,只推不在。张郡丞坐了一会,叫请老夫人相见。秦母只得出来。张郡丞定要以通家礼相见。再三推让,分宾主坐了。张郡丞开言道:“令郎原是将家之子,英雄了得。今国家有事,正宜建功立业,怎推托不往?”秦母道:“孩儿只因老身景入桑榆,他又身多疾病,故此不能从征。”张郡丞笑道:“夫人年虽高大,精神颇王,不必恋恋。若说疾病,大丈夫死当马革裹尸,怎婉转床席,在儿女子手中?且夫人独不能作王陵母乎?夫人分付令郎,万无不从。明日下官再来劝驾。”吃了一杯茶自去了。
秦母对叔宝说:“难为张大人意思,这须得去了。只愿天佑早得功成,依然享夫妻子母之乐。”叔宝还有踟蹰之意。罗士信道:“高丽之事,以哥哥才力,马到成功。若家中门户,嫂嫂自善支持,只虑盗贼生发,士信本意随哥哥前去,协力平辽。如今不若留我在家,纵有毛贼,料不敢来侵犯。”三人计议已定。次早张郡丞坐了轿,旗牌骑了马,竟来庄上,把这些村庄上小儿妇女,引了许多,都随在庄前张望。张郡丞请叔宝公服相见。叔宝只得把旧时大帽通袖穿了,与郡丞相见。旗牌送上扎付,叔宝收了。张郡丞道:“久仰兄大名,不曾识荆。不意今日相遇。傅介子、班定远,都是立功异域,唾手封侯。若以兄才,埋没j亩,殊是可惜。况且今大兵起行,直渡辽水,高丽必竟分兵据守,沿海兵备,定然单弱。兄为前驱,可释辽水鸭江勿攻。唯有浿水,去平壤最近,乃高丽国都,兄长可乘其不备,纵兵直捣。若高丽知天兵已顿国都,必思内顾,首尾交击,弹丸之国,可弹指下了。丽兵虽脆,然而多诈,兄长亦须防之。”因取出两封礼来,一封是送叔宝尽仪,一封是送秦老夫人菽水之资。叔宝不敢拂他的意,收了。
张郡丞起身,叔宝相送出庄门。张郡丞又执手道:“海外易清,只恐中原多事,而山东尤甚。相与扫清,是下官之志也。期为后会,莫便相忘。”
英雄相见每相怜,揽袂相期共着鞭。
右挈左提清海宇,莫将勋业让前贤。
叔宝不胜感激,送了他上轿,在家中收拾了战袍盔甲,铁枪金简,将家中外事付与罗士信,内事付张氏,拜辞了母亲。此时已生一子,叫名怀玉,嘱付妻子,好生看管。就与旗牌一同起行。入城又去辞谢张郡丞,二人直从登州取道而去。
马带别声嘶柳外,人衔征泪湿青衫。
两人马不停蹄,趱行至登州,进行营参谒来总管。来总管大喜,就拨部下精锐水兵二万,青雀、黄龙船各一百号,自总中军。付总管周法尚督后军。先在行营犒赏了三军,然后自己出海口,祭了海神。恰值西南风,先是秦叔宝战船开出洋来,只见:
水接天浮,波连空碧。不风而怒,涛翻浪激,立万丈雪山;不雨而雷,山裂沙崩,震千群鼙鼓。烟开岛屿出,点点凫鸥;天霁日光摇,辉辉金碧。极目处无非烟霭,茫茫何处津涯;惊心时尽是洪澜,不分南北。正是任教河伯还输大,纵是冯夷也失惊。
各船以次出洋,舟樯如林,旗帜如锦,冲风破浪,耀武扬威。等闲把一个高丽,都不在目中了。
旗翻幔海威先壮,帆指平壤气已吞。
总评:
海道是一支奇兵,却烟海茫茫,烟何处备御。烟汀沙渚皆我进兵之路;涛生风顺皆我进兵之时。以我之所长,攻彼之所短,况水陆并进,彼并兵于陆,则海口空虚;彼分兵相拒,则兵力单弱。海道不可不讲也。偶拈出为复辽之筹。
前面只叙他巡游并奢侈,民之不堪已自可想。傀千里粮,兵家所忌。骡驮车载,民力难堪。盖自汉取朝鲜,已先有楼船之役矣。如以海道为不足恃,而必欲关门进取,不几舍易而就难乎?夫乘风直捣,我无所不攻,则敌无所不备。故取辽者,必以海道为要着。从陆而有功者,以有海道之师牵制之也。邓艾牵制姜维于沓,而钟会乃得取阳平,意亦如此。
第三十七回 秦叔宝智取浿水 来护儿大战平壤
诗曰:
王师靖虏氛,横海出将军。
赤帜连初日,黄麾映晚云。
鼓鼙雷怒起,舟楫浪惊分。
指顾平玄菟,阴山好勒铭。
兵凶战危,相杀也是一件险事,到了水战更险。古来善用兵的,如项羽破釜沉舟,以破章邯;韩信背水斩陈余;囊沙阻水破龙沮;周瑜赤壁火攻,走了曹操;关云长樊城乘水淹了七军,都是智勇成功。若在茫茫大海之中,这也极难措手。
叔宝领了来总管将令,领兵作先锋,先招习熟知水道的做了向导,凡海中有铁板沙、明礁暗礁处,自登州起,如皇城、广鹿、长山、连云各岛,或是有木可樵,有泉可汲;或可避一面飓风;或是可避两面飓风并三面飓风的,俱一一图画,以备观览趋避。又虑海中风水大,风猛浪高,打散船只。分付把大船联做两个大方阵,中藏哨船,拨善水伶俐小军,撑驾哨探。一出海先分发两枝哨船:一支到辽东,打探隋主进兵消息;一支在沿海,打探高丽各处关津备御,有无多寡。把大队下碇,缓缓而行,以俟打探的行止。
一去数日,先是打探本国的回报:“三月十二日圣驾已到辽水,高丽阻水安营,不得前进,圣上敕作浮桥,直抵东岸。不料桥短了丈余,不能到岸,众兵也有赴水去的。水低岸高,不能得上,被他杀伤。只有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老爷、虎贲钱士雄老爷、孟义老爷,都在桥上,飞身上岸,杀他兵马数百。争奈后兵不继,众寡不敌,都皆战死。到了二十,又接桥抵岸,两下大战,杀得丽兵大败,尸横遍野,辽水皆红。如今现已围住辽东城了。”叔宝听了想道:“大兵已渡辽河,我这边不必进去协战了。高丽既知我大兵入境,困住辽东城,毕竟发倾国之兵来救。或分屯要害地方,国中定是空虚。不若乘虚直捣,擒其伪主,占据平壤。这时腹心既溃,手足自解,辽东安市各城,可不战而下,这便是莫大功劳。当日邓艾入蜀,韩擒虎平陈,都是如此。只不知他海上备御。”常言道:
取子须寻虎穴,探珠要趁龙眠。
一战踏平丽国,芳名永勒凌烟。
恰好打听丽兵哨船回报:“某等日间俱在近岸小岛安歇,夜间分投上岸,暸望沿海烟火。又扮做收买人参客人,潜入民家买嘱,问他国中消息。说沿海是些零星哨马,只有鸭绿江、浿水两处海口,每处约有二三万人马。东西两岸,筑有敌台,水中横有浮桥,守备极严。近日闻天兵已渡辽水,围了辽东,有令着分兵在沿江把截,把守津渡处所。只不知还有多少人?”叔宝又想:“鸭绿去平壤尚远,浿水离平壤止有六十里。他料我兵沿海而行,必过鸭绿,方过浿水。不知我兵乘着西风,由海中行,竟可抄过鸭绿江,直向浿水海口。一得进口,可以掩袭平壤。”一面关报来总管道:“丽贼抗拒天兵,国中必虚。今卑职谨率本部,自浿水进兵,出其不意,乞督大兵策应。”仍移文驾前总管:“他若回兵内救,即乘机追杀,同会平壤。”经理已完,便驾帆乘风直进。
不一日早见一座大岛,叔宝分付依岛屯扎,不要露形。再差人打听:这岛叫做留烟岛,离浿水一百余里海面,南风半日可到。水口原是大对卢乙支文德带兵三万把守,因辽东围急,调去兵二万,又调乙支文德回国议事。如今守将是盖牟,他两岸敌台,伏有强弓劲弩,浮桥上积有砖石火器,兵船未易进发。
高城与云齐,长桥若虹卧。
鸟鹊未能飞,蛟龙不敢度。
叔宝听了一笑,叫左哨把总赵武,近前附耳低言分付了。又叫右哨把总陈奇,后队把总朱猛,都近前悄悄分付。打点船只器械行粮。
次日恰值东南风紧,叔宝先下令三个把总小船先开,次后分付大船起碇扯蓬,向浿水征进。行不上半日,约有八九十里,遥望海口两座敌台,是两点烟。战船上桅子密排,似树林一般。叔宝叫放铳,各船都准备,弓上弦,刀出鞘,打点火砖火箭,鸟嘴喷筒接战。风紧船大,铳声方绝,船已到海口了。这盖牟是朝鲜平壤道节制使,他倚仗说隋兵沿海而来,必先经辽河鸭绿两个水口,故此不甚提防。及至听得铳响,探子来报,忙叫战船出海拒敌,敌台上人马俱上台防守。这时各船军士,也有睡觉的,也有出去营生的。听得天兵已到,军令出战,一船跑不出五七个人来,还又是顶盔不及甲,着甲寻不着杆枪,有了扶舵的,没人使桨,乱做一团。叔宝在前船叫放火箭,先从他那日晒雨打的箬篷上放去。可也是着油的干柴相似,海口弄得通红一片了。
烟连密雾起,焰逐晚霞明。
公瑾谋偏胜,曹瞒那得生?
此时隋兵已是大胜了。只是水口横截住浮树,两边敌台上矢石如雨,也有火砖火器打下来,不能前进。却听得东西两岸喊声大举,是赵武、陈奇各带领精兵五百名,在无人处上涯,来攻两处敌台。敌台上军士,只向水口施放炮石,不期他乘虚砍门而入,惊得魂不附体,只办得两只脚逃走,敌台都不顾了。隋兵水陆俱已有兵,盖牟便死守浮桥,也阻挡不住。却又见上流头鼓角齐鸣,是朱猛抢了些民船,自上杀下,用利斧砍断浮桥铁索。叔宝大队一涌而来,盖牟见不是头,只得跳上马,带了些亲从残兵,从陆路逃入平壤。叔宝已是得了他一个要害地方,分付鸣金收军。三个把总并本部兵,各献了功:约斩丽兵首级四千余颗,夺获船只一百余只,烧毁二百余只,粮米一万余石,军火器械,不计其数。叔宝着书记一一载入册籍,以备军中急缺。仍写公文飞报来总管:乞他急来策应,以决进止。这便是叔宝平辽第一功了。
杀气彻云深,横空结惨阴。
机谋奇扼吭,小丑欲惊心。
当有左哨把总赵武禀道:“自古云:‘不入虎穴,难得虎子。’仰仗将爷虎威妙算,得了g水海口,想丽国必定震惊。不如乘这破竹之势,直取伪都,缚了高元,一国自定,请将爷均旨。”叔宝道:“我初意也要如此。但兵法百里而趋,蹶上将。今此地去平壤尚有六十里之遥,我部下人少,轻兵掩袭,似须疾趋。倘彼知觉,以逸待劳,不免前无所乘,后恐失据。纵使我潜军而往,袭得彼国,也还恐兵无后继,难以镇定彼国。这还俟来元帅来计议。”
停了六七日,来总管和周总管俱至。叔宝自出海口迎接。来总管相见大喜道:“当日我只知先锋勇冠三军,不料你足智多谋,便是孙膑也不能过你。”正是:
剑当断革方知利,马历长途始见才。
叔宝将所得粮饷金帛军器册呈上,又设宴与两位总管洗尘。
次日,来总管先犒赏叔宝部下有功员役,次犒赏部下随行将士,商议发兵,征剿丽国。叔宝道:“平壤城高而坚,丽人性狡而悍,他能既失利,如今必坚壁清野,以逸待劳。且浿水与平壤相隔六十里,鼓行而前,彼得知之为备;若行掩袭,窃恐道远军疲。不若分为三军:周总管据守水寨,总管以大军离平壤三十余里结寨;小将领轻骑更在前屯营,不时在他城下耀兵,断他樵采汲水道路,还又绝他粮运救援,使他不敢出。然后请圣上命一二大将,督兵数十万,逢城勿攻,直指平壤,水陆并进,势成压卵。”来总管道:“将军之计,固出万全,但我身为大将,手握强兵,岂有见利不趋,把大功让与人干之理?况我当日与韩总管,止得五百名兵马,攻破陈国朱雀门,哪在这区区小国?”叔宝道:“总管若决意要进兵,总管大将还宜持重,小将愿领兵一万,前往攻城便了。”周总管道:“秦将军言是。”来总管道:“二位疑我干不得这场功来么?如今周总管可固守水寨,我自率兵四万前去,务必踏破平壤,擒伪主。”叔宝道:“还是小将去。”来总管道:“不劳将军。若毕竟虑老夫有蹉跌,只用将军带五千兵,在中途扎寨,以备缓急。若军中再有阻挠退缩,煽惑军心者,定行处斩。”
次日简选了四万精锐,用随军虎贲郎将武懋功为先锋,鹰扬郎将张义为合后。分付三更造饭,四更起行,人衔枚,马摘铃,也不发炮举火,趁着星月起兵。
旗展星文动,刀连月影明。
令严神鬼伏,士伍寂无声。
走至将及天明,来总管正待叫军士吃些干粮、棋炒,以备打城。只见巡哨的来报:“前面有两个大寨,拦住路口。”来总管道:“乘他不备,快砍进去。”果然部下将士,乘着锐气,放倒鹿角,一齐杀入。这些丽兵果然没一个迎敌,倒拖刀枪,拥着两员番将,东西逃走去了。只见满寨金帛,这些军士见了,怀里k,腰间塞,都已得了一手。却是武先锋看了道:“怎不乘势抢城,却在此掳掠?”拔刀在手,说:“有不上前在此掳掠者斩!”连砍了几个,众军只得上前,杀到南门,日色大明,城门大启,武先锋大喜,拍马当先,叫:“军士快随我来。”
旌旗乱掣海霞红,杀透雄关第一重。
指顾燕然堪勒石,大标麟阁著奇功。
武先锋当先杀入。来总管听报武先锋入城,催起后队一齐进城。进得城,却没兵来迎敌。众军士放心抢掠,也没一个队伍了。正抢时,却见一座城楼。武先锋道:“这定是高丽王城了,众军士可用心攻打。”赶到城下,只见绕城是河,城门紧闭,吊桥高扯,却正是平壤城。恰才进的,乃是座外逻城。武先锋与来总管计议,渡河攻城。只听得一声炮响,城上矢石齐发,逻城四下,炮响如雷。高丽兵埋伏在人家寺宇内的,可有五七万,都是生力之兵,团团围杀来。来总管兵虽是精勇,但行走半夜,大战一场,身子已是饥疲。况身边各抢有金帛,行走不前,被丽兵砍杀,好似斩葱切菜。逃进巷道的,不知出路,都被丽兵擒拿。
纷纷热血湿边疆,惨惨征云映日黄。
自是贪功成败绩,从今莫笑夜郎王。
此时来总管三停人马,已折了两停,只认原路杀出。到得城边,城门已被闸板闸断,不能出去。后边丽兵发喊追来,来总管没极奈何,叫:“缒城去罢。”一齐上城,推去女墙缒下。遗弃军器,堆得与城楼相似。又有那扒城不及的,又被追兵砍去许多。喜得三个将官无恙,带了残败兵马,往海口逃生,一万人马,倒有五千没有器械的了。还有许多着枪被箭,伤手折脚的。
军声惨不威,战血满征衣。
莫抱疮痍恨,犹胜未得归。
众兵脱得追兵,巴不得一步赶到浿水,还只虑肚中饥饿,难以行走。不料远远望着当先攻破的丽兵大寨,如今却整整齐齐,排列着许多人马。初时逃去这两个将官,一个是乙支文礼,一个是盖牟,横刀勒马,立在阵前。来总管见了,道:“可别有去路么?”张合后道:“这是原来大路,纵有别路,也不认得。”武先锋道:“众军士!如今须在死里逃生,杀得这阵过,可有命了。如今有军器的可杀上前去。”还是武先锋了得,发声喊,挺枪直取乙支文礼。张合后挺着方天戟,来战盖牟。来总管自持大刀,要杀条血路。苦是劳逸不同,又是众寡不敌,后面丽兵也缒城追来。声势正是紧急,却听丽兵阵后,喊声大起,兵马乱窜,风飘着一面红旗,大书“秦”字。当先一员将官,素袍银铠,黄马银盔,舞着两条金简来了。看见武懋功战不下丽将,他便骤马冲来。乙支文礼忙待舍武懋功来迎,叔宝已到,只一简,把乙支文礼刀打落沙场。那武懋功又眼快,一枪便从肋下搠去。文礼早坠下马,叔宝又添上一简,已断送了性命。剩得个:
马带征鞍嘶白日,鬼含冤恨泣黄昏。
主将既没,这一枝兵,已就漫散了。叔宝对武懋功道:“你保总管先行,我一发了了那将官来。”带着马复冲到西首阵上。张合后已是驾格不住,只听一声雷吼道:“我来也。”竟取盖牟。盖牟丢了张义,来战叔宝,相持也有二十余合。叔宝乘他刀法空处,右手一简,从面门打来。盖牟闪得一闪,那左手简,又从腰下打去。盖牟略沾得一沾简稍儿,几乎l下马。亏得儿子盖苏文,抢来救了,也不敢恋战,收兵逃遁去了。叔宝统着这支生力兵,把这拦截的、追赶的,杀一个尽绝。直赶杀至近城回军,可也杀他大将一员,精兵二三万。这是:
善抟有冯妇,於菟浪负□。
来总管原领精兵四万,可也剩有五千余人,真叫杀伤相当了。离海五七里,周总管又整兵来接应。来总管道:“几乎不得相见,亏了秦先锋。”周总管置酒压惊。飞报叔宝已杀败丽兵,直追至城下,惟恐退兵急遽,示弱于人,已离城三十里结营,皆来报捷。来总管喜之不胜,道:“今日虽然失利,已曾破他两寨,直薄都城;又得秦先锋破军杀将,得失相当。表奏主上,功过可以相准。”是日安歇了。
次早叔宝单骑来营中问候,来总管甚加奖慰道:“不用卿言,至有此败。又得卿策应,使老夫得免锋刃,不惟有功于国,抑且有德于我。只是我军新败,丽贼必行窥伺,奈何?”叔宝道:“虚者实之。如今总管只与周总管在水次,休养兵士,写表催大兵前来,小将领兵一万,前于中道扎寨,丽兵决不敢越小将竟至水口。小将还将部下,分作三军,每日遣一军在平壤城下耀兵,使他不敢出城一步。这不惟他不敢出来窥我,我还坐困他,待圣驾来时,合齐攻击。”来总管与周总管同声应道:“先锋所见极高。”就着叔宝统领所部,中道扎寨。叔宝就将赵武、陈奇、朱猛,各领一军,每日出哨近城村落,不许掳掠,俱劝谕他归顺。百姓都各送有牛酒犒军,叔宝尽皆厚赏,且问他城中虚实。城外打柴汲水处所,都差兵巡哨搅扰,使他不得樵汲。此时叔宝虽未围城,城中却被他禁得出入都不自由了。
蕞尔已成笼槛势,弹丸只用靴尖趯。
总评:
兵家胜败,转乎呼吸,然大要不过“知分数”三字而已。知分数者何?未进兵,则当审地利,择向导,知敌将之能否,察敌国之计谋。将进兵,则当察强弱,探虚实,度彼已,用我所长,攻彼所短。已进兵,则当坚死敌之志,破狡谲之谋,无狃小胜,无怯小挫,无见小利而趋,以投机阱。无因难胜而止,以败老谋。如此回之胜败,不过此数言而已。来护儿名为宿将,向遇陈国君臣,故能成功耳。如叔宝才是兴王名将,其局段出手自不同也。
第三十八回 宇文述计报冤仇 来总管力援豪杰
词曰:
人世飘飘泡影,一霎夕阳飞景。何事结冤仇,到处藏机设井。思省,思省,莫把雄心狂逞。右调《如梦令》。
南宋时丞相史弥远,在生弄权害人,死后一夕,家里闻得叩门声,道:“丞相爷回来。”进门灯轿纷纭,升堂,儿子媳妇,都各相见,说些家事。临去索纸笔题诗一首道:
冥路茫茫万里云,妻孥无复旧为群。
早知泡影须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
这痴人死后才明白,不知冤仇惟父母兄弟的断不可忘。若在一身,不大关系,可以丢去。至于子侄,徐世勣因儿子敬业志气非常,恐他后来破家灭族,屡屡用计杀他。不能,卒至身死家破。这等看起来,不肖子孙,不自简制,死于人手,若有取死之道,何必为他报复?况不顾国家之事,妄害贤良,如何使得?
且说叔宝既屯兵平壤,来总管先上表报浿水之捷,奏叔宝是头功。次后又奏兵入平壤逻城,丽兵抵死大战,杀伤相当。秦琼复杀他大将一员乙支文礼,但累战以来,士气稍疲,军兵亦多物故。乞分大兵一支,鼓行前来,夹攻平壤,可以必取。隋主得奏大喜,赐勑褒谕,进来护儿爵国公,秦琼鹰扬郎将。又将此表遍示大将于仲文、宇文述。道:“来护儿他领水兵十余万,尚且破他平壤逻城,杀他大将。我为天子,领兵一百三十余万,不能取他一城。都因各将欺我庸懦,不肯尽力。如今我分兵三十万,令于仲文、宇文述为总帅,各将荆元恒、薛世雄、辛世雄、张瑾、赵孝才、崔弘升、卫文升为左右翼,前后救应。尚书右丞刘士龙为抚慰大使,分道并出,逢城勿攻,俱在鸭绿江会齐,直取平壤,与来护儿合力。”诸将俱各陛辞,统兵前进。
拥麾离帝座,仗钺向边州。
誓令妖氛靖,功铭东海头。
大凡进兵,以粮食为主,故兵未兴先要积粮,兵既兴就要运粮,兵到敌人地方,怕他剽掠我粮草,又要留兵护粮,这是行兵要策。当日隋主发兵,每名给与三个月粮,着他自行搬运。一个兵要带自己随身衣甲器械,又要带一石多米,如何能带得?所以兵士私下有粜与人的,到路上肩挑不起,有抛下的。管兵官知道,下令道:“有遗弃米粟者斩。”众军只得暗暗于地下埋藏。只指望乘着兵势,一鼓攻下平壤,便可抢掠他米麦受用,不然且在路上籴些充饥。不知这一路都是高丽地方,他城镇都闭门坚守,村落都逃走一空,那里去籴?到得鸭绿江地方,军中已纷纷缺粮了,正是: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于仲文与宇文述先到,正计议待各路兵马到渡江,只见东岸一彪人马来,差人打探,是高丽国差来请降的大对卢乙支文德。次日,乙支文德渡江请见,于仲文便请宇文述、刘士龙商量。宇文述道:“自离辽左,为日已久,闻得军中渐已乏粮,难于进战。不若且许其降,就着乙支文德,自诣主上军前,请主上进止。”于仲文道:“正是。主上原有密旨,如高丽乙支文德来,可执送御前。如今押他自去面圣罢了。”刘士龙道:“将在军令有所不受。今既乏粮,若待乙支文德到御前,又转丽国,时日耽延,必致军士饥散。不若令他返国,取有降表侍子,诸军便可退回。若执其使,高丽知乞降不准,毕竟死守。我军饥疲,恐难决胜。”于仲文道:“右丞言之有理。”分付整饰军容,然后召他入见。乙支文德带了几个将士,来至隋营,果然齐整。
赤帜举,炫晚朱霞,映着桃源春暮;黑旗扬,横空黑雾,连着松坞秋深。雪齐春湖拍岸来,飘飘白旄萦带;霜重秋林同野老,煌煌黄纛飞扬。旆展新青,千里九嶷横黛色;戈摇新锐,一天孤月照寒波。雄凛凛控弦按剑,士皆百战熊罴;气昂昂啸月嘶风,马是千群獬豸。
乙支文德进营参谒,当中坐下是大将于仲文、宇文述、抚慰使刘士龙,其余各总管只有辛世雄、卫文升尚未到,其余王仁恭、薛世雄等一干,俱鹰翅坐下。乙支文德参拜了,道:“高丽国主得罪天朝,致烦天讨。今自知罪逆,特差陪臣文德,诣军前乞降。愿献金人代罪,银十万犒师,以后年年进贡方物,朝贺如礼。望元帅开恩。”于仲文道:“高元作逆,自干天诛。我等奉命讨罪,不知其他。”乙支文德叩头道:“王者之待四夷,叛则讨之,服则舍之。国主向失藩臣礼,致烦王师。今既归忱,还祈天宥。”于仲文、宇文述再三作腔不肯。又是刘士龙道:“据尔高元悖逆,自宜踏平尔国。但怜民人横被屠戮,若能面缚舆衬,籍一国地图,投献军前,我还劝二位元帅,暂且止兵。”乙支文德叩头道:“当即归国,同国主军前面恳。”随即献上些礼物,是玄狐皮、名马、人参、高丽砚、高丽刀、高丽纸。各位俱不收,设宴待了他,着他速备降表等项,君臣同至军前。乙支文德又拜辞而去。恰似:
柙虎初离阱,鞲鹰乍解绦。
这乙支文德是丽国一个谋臣,当日设计在途中扎营,使来总管不得造饭。又诈败引他入城,伏兵掩杀,又截他归路。亏得秦叔宝救了来总管,反杀他兄弟乙支文礼。今日又来诈降,以观虚实。又差人打听他粮运,并后来有无应援,早已知得备细了。这边于仲文等且安息兵马,以待来降,却值辛世雄、卫文升两枝兵到,两边相见,说及受降。辛世雄道:“自古受降如受敌,不可轻议。如今主帅听信文德,按兵不进,他真降罢了。若他诈降,以老我师,不惟失了胜算,主上责我等逗遛,何以逃罪?”卫文升道:“受降一节,还该着乙支文德到驾前取进止,军中没个专擅的理。”这一说说得众人面面相视。宇文述怨畅道:“我原说奉有密旨,道:凡高元乙支文德来,都执送驾前。原该拿送驾前发落。”这次莫说于仲文面上失色,连刘士龙口似胶粘的了,正是:
只因一着错,赢得满盘空。
于仲文沉吟半饷道:“如今也不难,只说还有未尽事宜要讲,哄他来拿住便了。”差官渡江,乙支文德道:“如有甚话讲,率性待俺同国主来面讲罢。”他自拔寨去了。于仲文见了,甚是心慌,道:“事已至此,大兵可即日渡江,先追擒了乙支文德,然后直抵平壤,以众临寡,事无不胜。”众官也有以粮少为疑的,拗他不过,是个主将,他自与宇文述先领兵渡江去了。
众军以次而渡,先是宇文述一军来赶乙支文德,两个儿子宇文化及、智及,领兵一枝作先锋,是他追着了乙支文德,两个乘着锐去赶上,只一阵,杀得乙支文德大败,却不曾拿得他。以后乙支文德日夜走,宇文化及日夜追,连后面大兵也日夜赶,赶着就杀。当不他是熟路,不追时他又在前面,追着时他又漫散走了。一连撞了八次,也杀了他八次。这番离平壤约有三四十里地面,叫白石山。乙支文德就不怕了,竟屯住了与宇文化及兄弟相杀。战有两个时辰,喜得两边都是走的力乏的,苦苦不分一个胜负。
马蹴征尘荡,戈挥落日斜。
尸将平白石,血尽洒黄沙。
正酣斗时,只听得一片鼓响,林子内卷出一面红旗,大书“秦”字,从丽兵中间横截出来。为首一个将官,素袍银铠,带着银盔,杀入丽兵阵中。使两条简似两道白虹,东敲西击,丽兵纷纷向山谷中乱窜。乙支文德忙舍宇文化及来战,战乏的人,如何敌得住?只得丢下金盔,杂在小军中逃命。叔宝却得了他金盔并许多首级,下马与宇文化及兄弟各通了姓名。叔宝自领本部回营,将金盔首级,在来总管军前报捷。正是:
雄才如霹雳,所向皆披靡。宇文化及兄弟,也在那边称赞:好一员将官。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正称赞时,突出一员家将道:“小爷!这正是咱家仇人哩。”化及失惊道:“怎是我家仇人?”家将道:“向年灯夜打死我家公子的正是他。”智及道:“哦!正是、正是。打扮虽不同,容貌与前日画下的一般,器械又是,这不消讲了。”化及道:“他是李渊家人,怎又在此?此怕不是他。”家将道:“小人看得千真万真,不差。”智及道:“是他怕我们李渊处根寻,故逃在此。自古有错拿没错放,这一定要开除了。”
两人回营,见了宇文述,说起这事。宇文述道:“他如今在来总管名下,怎生害他?”智及道:“孩儿有一计:明日父亲可发银百两,差官前去犒赏这厮部下,这厮必来谒谢。他前阵上夺有乙支文德金盔,父亲只说素与夷通,得盔放贼,将来立时斩首。比及来护儿知得,他与父亲一殿之臣,何苦为已死之人争执。”宇文述点头道:“这也有理。”次日果然差下一个旗牌,赍银百两,前到叔宝营中,奖他协战有功。叔宝是花红银八两,其余将此百两充牛酒之费,令其自行买办,正是:
酒中鸩羽人难觉,笑里钢刀那得知?
差官到营中,叔宝即时将银两分散,宴劳差官。他心里明知与宇文家有衅,却欺他未必得知,也原没个赏而不谢的。但他只该待来总管同去才是。终是直汉,全不料理到此。
次日着朱猛守寨,自与赵武、陈奇两个把总,竟来宇文营中叩谢。此时隋兵都在白石山下结营,计议攻打平壤。叔宝因宇文述来犒赏,故先到宇文述营中。营门口报进,只见一个旗牌飞跑出来,道:“元帅军令,秦先锋不必戎服,冠带相见。”这是宇文述怕他戎装相见,挂甲带剑,不可近他,故传此令。明说优礼他,却实有歹意。叔宝闻说,便去披挂,改作大帽曳撒进见。走入帐前,上边坐着宇文述,侧边站着他两个儿子,下边站许多将官,都是盔甲。叔宝与赵武等近前行了一个参礼,呈上手本。宇文述动也不动,道:“闻得一个会使双简的,是秦琼么?”叔宝答应一声:“是。”只听得宇文述道:“与我拿下。”说得一声,帐后抢出一干绑缚手,将叔宝鹰拿燕抓的般捆下。
蝉咽高枝晚,螳螂暗里随。
无心逢有意,何计脱灾危?
秦叔宝虽是寡不敌众,终是力大,众人捆缚他不定,被他满地滚去,绳索挣断了几次。口口声声道:“我有何罪?我有何罪?”赵把总便跪上去道:“元帅在上,秦先锋屡建奇功,来爷倚重的人,不知有甚得罪在元帅台下?望乞宽恕。”宇文述道:“他久屯夷地,与夷交通。他前日得乙支文德金盔,放他逃去,罪在不赦。”赵武道:“元帅若说通夷,秦先锋此心天日可表。至于金盔,临阵夺下,现送来爷处报功。若以疑似,害大将,恐失军心。且凡事求看来爷体面。”宇文智及道:“不干你事!饶你死罪罢。”又出去帐下将校,将这两个把总一顿推出营来。那赵武心待回营,带些精勇来法场抢杀,对陈奇道:“你且在此看一下落,我去去就来。”跳上马如云去了。
这里面秦叔宝大声屈道:“无故杀害忠良!”滚来滚去,约有两个时辰,拿他不定。恼得宇文智及道:“乱刀砍了这厮罢。”宇文述道:“这须要明正典刑,抬出去砍罢。”叫军政司写了犯由牌,道“通夷纵贼,违误军机者斩。犯人秦琼。”要扛他出营,莫想扛得动,俄延也是大半个日头了。宇文化及见营中都是自家将校;秦琼又不肯伏罪,他便道:“秦琼!你是一个汉子,你记得仁寿四年灯夜的事么?今日遇我父子,自难得活了。”
侠气当年贯斗牛,都城热血欲交流。
今朝一死何须惜,自古冤家有聚头。
秦叔宝听了,便跳起道:“罢!当日我为民除害,你今日要为子复仇,我便还你这颗头罢。只可惜亲恩未报,高丽未平,去去!随你砍去!”遂挺身大踏步走出营来。
不料赵武飞马要去营中调兵,心心念念,只恐缓不及事。行不二三里,恰是一彪军,却乃是来、周二总管,来会于、宇各大将。赵武听是来总管军,他打着马赶进中军,见了来总管,滚鞍下马,道:“秦先锋被宇文老爷骗去,要行杀害,求老爷速往解救。”来总管听了道:“这是甚缘故?你快先走引路,我来了。”赵武跳上马先行。来总管也不顾周总管,拨马后赶。部下这些将士,一窝蜂都随着赶来。巧巧迎着叔宝大踏步出来,陈奇跟着。赵武慌忙大叫道:“不得动手!来爷到了。”说声未绝,来总管马到。须臾来总管将官摆满。来总管变了脸,道:“甚缘故,要害我将官?叫手下快与我放了。”这便是:
网鱼得遇西江水,笼鸟还从天际飞。
此时赵武与陈奇有了来总管作主,便忙与叔宝解缚。宇文述部下见来总管发怒,不敢阻挡。便是叔宝,起初慷慨杀身,如今也不肯把与人杀了。来总管道:“几坏我先锋!”叫赵武:“撤我随行精勇三百送先锋回营,我自在此与他们讲理。”竟摆执事,直进宇文述军中。
于仲文与众将闻知来总管来,都过营相会。周总管也到,一齐相见。宇文述知道叔宝已被来总管放去,只得先开口遮饰说:“老夫一路来,闻说水兵前部,顿兵平壤,私下与夷人交易,老夫还不敢信。前日小儿追乙支文德,将次就擒,又是贵先锋得他金盔一顶,放去。老夫想得目今大军前来,营垒未定,倘或他通虏来劫寨,为祸不小,所以只得设计,除此肘腋之患。只是军事贵密,不曾达得总管。”来总管笑道:“宇文大人,你说秦琼按兵不动,他曾破朝鲜几阵?说他交通,有甚形迹?若说卖放,先有自鸭绿江卖放他回的。就是金盔,他现在报功,他并不曾得。大凡做官的,一身精力,能有几多?须寻得几个贤才一同出力。若是今日要杀秦琼,怕不叫做姑n贤嫉能。你我各管一军,就你要杀我将官,怕不叫做侵官妄杀?”宇文述要说出本心来,又怕他道公挟私仇,只得默默无言。于仲文众人劝道:“宇文大人因一念过疑,却又不请教得来大人。喜得不曾伤害,如今正要同心破贼之时,不要伤了和气。”周总管也来相劝,因置酒解和。当晚来总管与周总管自归叔宝营中宿歇。这是:
片言生国士,杯酒释猜嫌。
叔宝出营,迎接拜谢。来总管与周总管两个安慰叔宝一番。来总管又恐宇文述借题害叔宝,将武懋功代叔宝充先锋,调叔宝海口屯扎。这边于仲文、宇文述,因粮饷不继,乙支文德又诈写降书与于、宇两人,道:“元帅兵威,举国震恐。国主已拟亲身到辽东隋主行在,朝谒谢罪。但一时征取犒军进献银两未齐,乞元帅退军薩水,七月准期,君臣同来。”这明是假话,众人因是粮尽,将机就机,也不通知来总管,竟自撤兵。常言道归心紧急,都也不顾交战了,反被高丽各城镇出兵邀截追杀,薩水渡河时,战死了右屯卫将军辛世雄,只卫文升部下军马不损一人。薛世雄、王仁恭部下留得一半,其余各军十不存一。一日一夜,走四百五十里,逃至鸭绿江,这总由:
庙堂黩武原非策,帷幄平夷更短才。
可惜中原豪杰士,都成白骨委荒埃。
众军逃到辽东,隋主大怒,杀了刘士龙,囚了于仲文。宇文述等,尽皆削职,只有卫文升独加升赏。这时宇文述自救自己也没工夫,还有心来害秦琼?直到后来,宇文化及在江都弑隋主时,把来总管全家杀害,这还为争秦琼的原故。隋国陆兵既退,武先锋忙报入中军来,来总管忙请周总管、秦叔宝计议,叔宝道:“丽兵既追赶大军,国中必虚,且欺我孤军独存,必不设备,不若秦琼领本部兵,前往攻击,可以有功。”来总管是伤弓之鸟了,道:“这不然。我朝陆兵既退,他得专意拒我,若迟延不退,进有强敌,后面他调鸭绿、薩水、辽河各处水兵来邀截,我却首尾受敌,还是全军而还的是。”周总管道:“先时有怕征的军士,都逃在山东、河北地方,毕竟为盗。如今又加各路溃兵,藏山啸谷,聚党成群。主上争图高丽,还恐山东、河北,不日有乱。我等还该图兵内顾的是。”叔宝听说到山东不日有乱,便想起母来,也不敢违命。来总管即下令把后军作前军,周总管居先,来总管居中,秦叔宝在后,乘着东北风,扬帆开船。
舟随日色来中国,帆逐云行返故乡。
自古全军为上策,何须一战定擒王。
叔宝在后,他竟扬旗擂鼓,放炮开船。高丽曾经他杀败两次,也不敢来追。经过海口,丽兵见隋兵势大,只顾得保守地方,也不敢相犯。来总管一行人马,竟安然无事,到了登州。
一到,叔宝便向来总管辞任。来总管道:“先锋曾有浿水大功,已经奏闻署职郎将了。后又有斩乙支文礼之功,叙去未报。我如今回军考选,定要首荐先锋,不可遽去。”叔宝道:“小将原为养亲,无意功名。因元帅隆礼,故来报效,原不图爵赏。况元帅提挈越深,怕越增宇文述之忌。且闻山东一带,果然贼盗横行,思家念头越切,望元帅天恩。”来总管想了一会,难拂他的意思,竟置他充齐州折冲都尉,一来使他荣归乡井,二来使他得照管乡里。行军中取银八十两,折花红羊酒奖赏。自己又私赠他银三百两。周总管也有赆送,又设宴与他饯行。武懋功、赵武一干将官,都有饯赆。叔宝略领其意,拜辞回家。昔人有两句道得好:
去时儿女悲,回来笳鼓兢。
只是去久乱生,昔人还有二句,怕
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
叔宝带领亲从,竟向齐州进发。来总管自在登州候旨进止,不题了。
总评:
要报子仇,便有通夷一说。然则从来以通夷见戮者,岂尽此类耶!妄谓真通夷者,断不被祸。外交足以应手,重赂可以结援。其被祸者,大都敌国所忌,奸徒所憎耳。叔宝已蹈危机,辄幸获免,所云后福方大,非耶?
千里馈粮,兵家大忌,况玄菟万里乎?千里远征,自负衣甲器械,已非所堪,乃军携三月粮,而责其自带,则不必遇敌而已坐困矣。失利而返,宁独战之罪也。今疲天下之物以供关运,而战士尽鬻衣甲器械,不能得一饱,逆奴披猖,岂御虏之无长策哉!
第三十九回 王薄倡众乱山东 须陀一日破四贼
诗曰:
白狼千里插旌旗,疲敝中原事远夷。
苦役无民耕草野,乘虚有盗起潢池。
凭山猛类向隅虎,啸泽凶同当路蛇。
勒石燕山竟何似?却教百姓困流离。
我朝陈眉公道:“勤王之师,不可轻易,恐他易聚而难散,必变为盗贼。”盖因如今的兵,不似古时兵,就在农夫中间,都是招来的游手游食之徒。不然,不是大豪杰大忠义人,如何肯舍身家,万里横戈?所以遇着不善抚驭的,不曾出兵,先是逃了。有大兵必有大役,这些搬运粮饷器械的民夫,当值不过的也思躲避。这两项人,逃躲到何处去?何处资生?不到为盗贼不了。有了些人开端,又有一项略有些智略才勇的,就思乘机图事,这乱就不可止也。这干人所谓图天下不足,乱天下有余。他当日原散在四方,你却聚他一处,使他作乱。
隋帝只为征辽,把江、淮、川、陕这干亡命之徒,都聚集在山东、河北地面。又加搬运粮饷器械,到登、莱、涿郡的人夫,交纳不得,与回家不得的,初时逃军逃民,都躲在山泽中,还怕人去搜捉他。到了日久,日聚得多,千百成群,他便不怕事。推出几个了得的做头,便来邀截过往行商以为衣食。渐渐到行商知觉,不敢过往,不得不在乡村小试行道。这些府州县官,知他是亡命之徒,若去擒拿,拿得倒罢了,拿不倒激出事来,小则罢官,大则丧命。不若且挨过,丢开不敢下手,任他胡行。所以附近穷民,见做强盗的,有吃有用,没人惹他,也便入他伙内,势自日大了。
小民非好乱,守令自无良。
单骑诎群盗,令我思张纲。
首先一个起事的,姓王名薄,本贯邹平人氏。生得长身白面,凤目虬须,少年也读些诗书,略识文理。拥众据住长白山,就山势筑了营垒,自称为知世郎,自撰一个叫做《无向辽东浪死歌》。
莫向辽东去,迢迢去路长。
老亲倚闾望,少妇守空房。
有田不得耕,有事谁相将。
一去不知何日返,日上龙堆忆故乡。
又
莫向辽东去,从来行路难。
长河渡无舟,高山接云端。
清霜衣苦薄,大雪骨欲剜。
日落寒山行不息,荫冰卧雨摧心肝。
又
莫向辽东去,夷兵似虎豺。
长剑碎我身,利镞穿我腮。
性命只须臾,节侠谁悲哀。
功成大将受上赏,我独何为死蒿莱!
汉时楚歌吹散,这个歌却吹聚,不半年有众数万,他把济北郡所辖卢县、范县、阳谷、东阿、平阴、长清、济北、寿张、肥城,这各县分,不分附郭远方,剽掠一空。金帛粮米,年少妇女,都抢入寨中。
此后平原有个刘霸道,他家原是仕宦人家,住在豆子p地面,前带大河,北临大海,乃形胜地方。他为人喜的是济弱扶倾,散财结客。只因平原知县,知他家事富厚,坐他出牛车五十辆往辽东,诈了他二百金,不与全免。又送一个妾,之兄要他一百,方除。霸道不听,他就申呈上司,道他有误军机,要行处斩。刘霸道恼了,就作起反来。家中有的是银米,所以招徕群盗,有众十余万。声言要拿知县祭旗。知县急了,出了角病重,乞赐回籍。调理文书,把印交与县丞,自己与家眷逃去了。
无才定乱偏生乱,一煞贪婪起祸芽。
事急惟知逃一死,却教郡邑乱如麻。
大凡天下没有一个起手作乱的便罢,有了几个创始的,自然日生出来。漳南有一个名唤窦建德,此人极有胆力,只为他好友孙安世,被佥点征辽。他为家遭水漂,不肯去,漳南知县将他打了三十警众,督他立时起程。孙安世一时怒起,刺杀县令,逃在建德家中。后来缉捕得紧,建德助他些资粮,叫他招集百余无赖少年,据住高鸡泊地方劫掠。这孙安世原把建德做个恩主时常赆送的了。又有隃县张金称在河曲聚众,□县高士达在清河为盗,向来都与窦建德交往。所以漳南知县悄地领兵围住他家,将他父母妻子,杀得一空。单只走了建德,在高士达处入伙。此后又有:
孟让在齐郡、郭方预在北海、郝孝德在平原、格谦在河间(称燕王为世充所诛)、孙宣雅在渤海、宋子贤在唐县、桑门向海明、(在扶风称帝,改元白乌,为太仆杨义臣所破)、李弘之(在扶风称唐王)、刘迦论(在延安自称皇王,建元大世,屈突通讨平之)、胡人刘苗王(在离石称天子)、王德仁(在汲郡林虑山)、彭孝子(在东海)、左孝友(在齐郡蹲狗山)、卢明月(在涿郡掠河南至淮北,称无上王,为王世充所诛)、王须拔(在上谷称漫天王)、魏刁儿(在燕称历山飞)、母端儿(在龙门为李渊所破)、李子通(在东海起长白山)、朱粲(在城父,初称可达寒贼,后称迦楼罗王)、敬盘陀(在绛郡)、孙华(在冯翊)、赵万海(在恒山寇高阳)、翟让(韦城人起瓦岗)、操师乞(在鄱阳称元兴王,建元,陷豫章)、林士弘(在鄱阳败治书侍御史刘子翊,杀之,称楚帝,建元太平)、高开道(在勃海,掠燕地)、刘元进(起余杭,为王世充败死)、朱燮(在吴郡,称天子,为王世充败死)、管崇(在晋陵,为吐万绪所诛)、杜伏威(章丘人)、辅公佑(临济人)、彭孝才(起东海,为隋董张所擒)、徐国朗(在鲁郡,陷东平)、梁师都(朔方鹰扬郎将,杀郡丞唐世宗反,受突厥封,为解事天子,改元永隆)、刘武周(马邑人,杀太守王仁恭反,受突厥封定扬天子)、郭子和(蒲城人,杀榆林郡丞反,受突厥封定扬天子)、薛举(汾阳人,劫金城令,称西秦霸王)、李轨(武威鹰扬司马,反,称大梁王)、翟甄儿(历山飞别将,杀将军潘长文)、萧铣(罗川县令,反,称梁王)。
这干也有原系隋朝官员,也有百姓卒伍,势大的拥众可二三十万,小的也有四五万、五七万。败而复起,散而复聚,没一块地方没贼。偏是山东最多,虽是齐郡丞张须陀骁雄猛勇,当不得众贼之众,正是:
洪流难把抔土塞,大厦怎将一木支。
喜得叔宝闻知山东贼盗横行,星夜回家。到了家中,参见母亲与妻子,罗士信也出来接见。叔宝诉说在朝鲜立有大功,后边宇文述挟仇相害,得来总管相救,原以功敕授鹰扬郎将。如今来总管牒署鹰扬府事,现在齐郡做官了。只是闻得盗贼甚多,母亲村居,不免受惊,所以日夜挂怀。罗士信道:“凭着兄弟本领,前日有几个毛贼来劫掠,被我打得稀烂。张郡丞闻我名,几次要我去做亲随。我念家中,不敢轻去。”秦叔宝道:“与贤弟相别年余,年才十四,却如成人。我今与张郡丞职分文武,同以剿捕盗贼为事。目下择日到任,将家眷移入城中衙内,与张郡丞商议,与贤弟尽剿这干盗贼,同立功名。”两个呵:
意气同兰蕙,恩情似□□。
合谋忧国恤,麟阁欲图形。
次日入城拜了郡守,拜张郡丞。郡丞当叔宝不在家时,时来r送他母亲,问候。叔宝俱谢了。坐间叙自己朝鲜战功,叙来总管活他性命,周总管神于料事。知山东有乱,因问以郡丞忠勇,缘何使盗贼充斥?张郡丞叹息道:“朝廷把天下一干穷民游手,都招集到辽上。辽上不去的,都逃在山林为盗。初时这些县官,也不去觉察,后边知道,也还蒙蔽。直到势大,劫掠村坊,杀人放火,才方申文。党与成了,先调些县尉武官,前往剿捕。未见贼望风先逃了,没人去敌得。下官只得亲行,也曾大破他几阵,斩几个贼首。曾奈他彼此应援,散而复聚。况到目下,征辽回军,前日来时都行粮安家,如今回去,略与犒赏,盘费不敷,俱逃入贼中,势越张大。下官也不惜身命以报国,但须得一二同心,庶不误国事。”叔宝道:“秦某荷郡丞国士之知,况同有守土之责,便当戮力同谋,上报知己,下救桑梓。”张郡丞道:“若得足下如此,誓同扫清齐鲁,拯救生民。”
朝廷养士意何如?佩紫流黄大郡居。
饱食不除民困厄,也应清夜愧迂疏。
张郡丞当留叔宝在衙斋痛饮,叔宝择日到了鹰扬府任,将母妻搬入衙中。张郡丞知罗士信英勇,牒充校尉,朝夕操练士卒,立意要剪除山东一带地方寇盗,不住差人哨探贼人声息。
一日章丘县令成仁,申报长白山贼王薄,结连平原贼郝孝德、孙宣雅、裴长才,连兵二十余万,图取章丘,恳乞救援。张郡丞忙请叔宝计议,叔宝道:“四贼虽云合势,原非同心,彼众虽云数十万,亦是乌合,不过驱劫平民以壮威,其中堪战者少,破其前军,则后军自溃。破其一贼则一贼自退,必不相救者也。况郡丞与小将部下练兵计二万有余,皆可以一当百,以此杀贼,无有不胜。”张郡丞道:“王薄这厮,累遭我杀败,此贼伎俩可知。就有孙郝群贼,亦是狐鼠,明日即同往剿除便了。”
胸中有成算,目底无全牛。
次日两人定议,恐章丘守备单弱,令樊虎领兵四千,入城协守,但看贼营火起,分兵出城夹击。简下老弱三千,着连明率领,在齐郡巡守,以防他盗。张郡丞与秦叔宝各带精兵五千,罗士信领兵三千作先锋。唐万仞领兵三千作奇兵,临时调用。樊虎这四人原叔宝相与,在齐郡也算一个豪杰,故张郡丞先时拔他领兵,仍差人不时哨探。此时山东乱极,只有贼兵,那有官兵?见张郡丞这支兵不掳掠,便道侥幸遇着这干好强盗,那个辨是官兵,故王薄等也不知道。将近章丘,哨探的回报:“王薄在章丘北门结寨,郝孝德在东门外结寨,每日往来置酒,部下都散往他处村坊抢掠。还有孙宣雅,途中访有一富户女子,生得标致,就彼成亲,与裴长才还未到,一到合齐攻城了。”张郡丞笑道:“这些酒色之徒,其何能为?”
王者无淫心,贤人无逸志。
纵饶霸业成,安免乌江死。
便欲率兵掩击,叔宝道:“贼兵犄角于前,孙宣雅复以生兵在后,有鼎足之势。我当三分击之,使不相顾。唐都头可将本部兵,扮作孙宣雅兵,直至王薄大营。郡丞轻兵随后,俟其开营迎接,掩其不备,不烦血刃。郝孝德处,小将亲往攻打,料必克胜。王薄兵败,必投孙宣雅合势,以图大举。罗贤弟可引本部生兵,伏于林中,俟王薄兵过,不可邀击,悄悄随其后,直薄孙宣雅营。彼为乱军所冲,毕竟步伍不整,且闻二贼兵溃,军心惶惑,击之自然必胜。”各人分兵才去。
这日王薄在营中,有酒方醒,外边报孙大王兵到。王薄道:“他新婚,肯起这样早?”叫开营门,自己梳洗迎接。梳洗方了,忽听得一片报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孙大王兵一进营,便将我兵砍杀,如今看看杀进来了。”王薄惊得目瞪口呆,不知甚缘故?亏得亲随将士,挟得上马,兵已杀至帐前。王薄也不顾积下金帛子女,放马逃生。部下将士措手不迭,被擒斩大半。城中樊虎又见寨中火起,分兵夹攻,十万贼兵,真是霎时扫尽。那边郝孝德因伏路小校,探有兵来,连忙举兵相应。部下有四个力士:一个叫出海龙钱斌,一个叫啸风虎苏息,一个叫摩天鹏袁健,一个叫通臂猿索贤,各提器械来拒隋兵。恰撞着叔宝,四个上前一齐夹攻,把叔宝围在垓心。叔宝独战四人,了无惧怯。战不二十余合,一简先打翻了钱斌,索贤会躲时,已打伤了一臂。袁健、苏息,俱各支架不过,各人逃命。郝孝德却在营中等捷音。时成县令见北寨火焚,东寨军兵扰乱,他也乘机杀入,两下追杀。郝孝德也只顾得走,向平原逃生。贼党被叔宝擒斩,去十之七八。
靡靡衰草逢深雪,落落疏林遇疾风。
叔宝见贼大溃,便传令:“凡贼人投降,并良民被掳者,俱不许混杀。营中金帛子女,俱着成知县搬运进城。”自己率兵与张郡丞相会。张郡丞道:“二贼虽已败走,孙宣雅处不知何如?怕罗士信少年不谙军务,或至有失。”叔宝道:“不难!郡丞且进城安息,小将自去策应。”言罢,仍旧上马,向罗士信伏兵处进发。
不期罗士信少年英勇之人,自是性急,在林子内坐地半日,正是心焦,只是外边烟尘大起,无数乱兵逃窜,要等他绝,又等一个时辰,不能够绝。士信技痒起来,对着这些军士道:“看着现钟不打去炼铜。我们且杀一个,燥一燥脾胃。”众军士看见这些乱军,没有斗志的,大家都依令。发声喊,一齐杀出。可是半天中起一霹雳,惊得这些贼众乱窜。罗士信军马切菜一般砍去。约有五里远近,早是孙宣雅大兵来到。这王薄被罗士信追赶得慌了,见前面有兵,只道又是伏兵拦截,叫拚命杀去。果然这些贼人,也昏的不分皂白乱杀。
相争成鹬蚌,益快渔人意。
两家正在死战,罗士信又领兵杀至。士信英雄无敌,横枪勒马,直杀入军中。王薄的兵,腹背受敌,不消说得起大败,连孙宣雅兵也在战疲之时,也只拥得一个新夫人逃去。比及叔宝兵到,士信已是将贼杀得尽绝,尸横遍野。叔宝见了,心下倒觉得惨然。道:“兄弟,我你为将,还志在救人,不在杀人。以后不来迎敌,只逃窜的,也便放他些去。”罗士信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初出来的,不可不放个辣手,杀得狠,人闻名也怕,自然再不敢与我相持。”两人合兵,一路回来。
日影连征旗,风声和凯歌。
将次章丘十里远,听得城南征尘一片,呐喊如雷,却是贼帅裴长才领兵二万,续到城下。张郡丞忙点兵,要乘他营垒未定杀他。不知军士战胜后,已都疲敝。且多有吃酒睡觉的,一时未齐。张郡丞便只带得樊虎、唐万仞、又是亲丁两个,五骑马冲出城。裴长才在打帐安营,听得城中有人出战,却只得五骑马。裴长才分付叫让他进来,故意把兵一退,让他杀人,然后四面围住。这张郡丞全无惧怯,但只是贼众我寡,杀到东,他围到东。冲到西,他一齐围到西,再不得出围。四人各有重伤,张郡丞身上也中了三枪八箭。
兵围淮水几重重,安得苍天借大风。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正在围急,秦叔宝兵到,见是贼兵,又见中央围困重重,知有隋将被围。他与罗士信,便当先杀入,一条枪二根简,杀开血路,便有丈余。部下兵又一涌随后,这裴长才二万人马,当得甚砍?杀到围中,却是张郡丞。郡丞见了叔宝到,大喜道:“秦将军,我与你了了这些贼回去。”无不拚命死战。裴长才这支兵可也十不存五。比及成县令点兵出来接应时,裴长才已是散去了。这一日叔宝与张郡丞自早至晚,计败四个贼将,二十余万贼兵。保全章丘,得他金帛器械,不计其数,夺回男女万余,从此山东盗贼,听得提起张须陀、秦叔宝,莫不愁眉的了。
军中有颇、牧,闻者尽心寒。
总评:
昔之乱贼,似今之流贼,以才相角,胜败未知。加之智谋,未有不克,破其一,众自胆落。
张郡丞罗士信恃勇,叔宝谋勇皆具,模拟俱肖其人。
第四十回 寡敌众潍水成功 客作主祝阿奏捷
诗曰:
贼盗何能为,抚驭笑无术。
脂膏日□剥,坐使民心失。
萑苻忽生乱,惕息不敢诘。
孰作颍川守,一措盗皆谧。
抚安即令长,攻伐即将率。
恩威两兼著,岂徒守法律?
贼盗有何难制?当日汉时也是山东渤海多盗,汉明帝命龚遂为守治。他召见时,龚遂年纪七十余,矮小,容貌不扬。明帝心疑他不能驾驭。及至他到渤海,出示道:“带刀剑的是贼盗,荷犁锄的是良民。”令行禁止,贼盗皆息。又有一个虞诩,他作朝歌令,设三科募人,把市井一干杀人、伤人、偷盗、游手、游食,都收来为我用。又募穷民入贼巢做裁衣人,把贼腋下都缝彩线。贼有入城的,都被拿下。这是文官平盗的。若武官平日训练有方,自己足智多谋,这些乌合之众,破之极易。
张郡丞在城中安息,叔宝在城外安营,赏犒士卒。正待回军,只见连明差人来报:“贼首郭方预结连众贼,攻打北海齐郡,兵少不能救应,伏乞回兵速援。”张郡丞传令速行班师,前往北海。叔宝道:“北海城小,守备单弱,全军往救,恐有不及。不若小将先简精兵万人前行。”张郡丞道:“岂有独劳将军之理,如今先点精兵一万,我与将军、罗先锋前行,其余樊、唐两校尉,点领慢来罢。”三人罗士信居前,秦叔宝居中,张须陀在后,望北海而来。
行不上两日,探马报:“北海已被贼人打破,县令鲜于乐全家被杀。县中仓库,城中金帛子女,尽被掳掠。目今已离北海,在潍水安营。”张郡丞道:“果如秦将军所料,势不能及。但此贼既破北海,志得意满,部下俱有所掠,毕竟兢渔酒色。我此行虽不能救北海,若能破此贼,犹可救全被掳百姓。”就催军竟向潍水,堵杀方预。
不惜一身擐甲胄,坐教万姓脱羁囚。
将至潍水,叔宝进见,道:“今日意气固是贼骄我锐;但我兵星夜而来,似乎彼逸我劳。不若结营于此,明日进战。”当下张郡丞居中,秦叔宝居左,罗士信居右,都结了营。仍严加防范,以备劫营。这边郭方预知道消息,忙召部下计议。一个管军司马展勇道:“张须陀英雄盖世,又有了一个秦叔宝,如虎添翼,难与争锋。不若阻水结营,与他持久。他若渡水,我乘他半渡击之,可以必胜。”正说时,记室参军居学古,忙道:“将军在上:阻水虽可持久,但我所屯地方,四面都是隋家城邑,若与须陀持久,他移文登、莱、涿郡,四处合杀,岂不四面受敌。以下官言之,还须决一死战。只是目今部下将士,都有所掠,全无斗心。古来有个置之死地后生方法,可着展司马领兵数万,背水而阵,这法韩信也曾行来。”郭方预道:“这法若是韩信用来赢,我也可用来赢人。可明日渡河,不得有违!”这展司马没奈何,只得次早渡水列阵以待隋兵。
借筹浪拟张良计,背水来陈韩信军。
笑杀葫芦依样画,谁知生死片时分。
哨马报入中军道:“贼军于五鼓渡河,不知何故?”此时张郡丞三人部下,因本日要出战,已于五更埋锅造饭,钟鸣时吃饭已完。张郡丞道:“他要学个背水而战,我且疾行,乘其半渡掩他。”分付三部,即时进发,俱用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罗士信是先锋,得令忙跳上马,一辔头赶到水口。天色微明,只见贼渡河已及万人,一个将军,铁面短须,锦袍银盔,骑着一匹五花马,横着一柄大捍刀。四五百长枪大刀将士簇拥,立在河口,指挥各贼,渡河摆阵,这正是管兵司马展勇。不料罗士信一骑先到,道:“好一个卖头的将官。”拍一拍马,喊一声:“贼子休走!罗爷来取你首级了。”展勇听了,不知这一声是哪里响?这个人自哪里来?忙叫众将士迎敌。士信这条枪,神出鬼没,连挑十来个人,已到展勇面前。展勇忙把刀架时,吃了一吓,刀已失了,如何能敌?要得沿河缩去,早被士信一枪点着。堕下马来。士信急跳下马,割了首级,将来向空中一撩,有四五丈高,把枪去承首级,却搠在枪上,仍跳上马,从贼阵边跑来。这干贼,也有已列成阵的,也有将列阵的,也有已渡河的,未渡河的,也有隔岸的,都呆着两只眼看。连郭方预与居学古,都坐在马上,临着河看这边。张郡丞、秦叔宝兵马已到,分付长枪马军先冲过去。这一冲,马军似潮一般涌来,三路去一赶,把贼兵都赶入水。郭方预见不是头,叫:“居参军走罢。”居参军道:“将军先行,下官还有处。”郭方预自带些兵马逃生。居参军回入营去。罗士信与叔宝叫众兵:“将尸首抛入河内,积成浮桥,就从这尸上率兵渡河而过便了。”
水赤商尸血,波漂鳖令鞅。
谁知故园处,少妇日相思。
二个将官首先杀入营来,只见居参军率领些贼众,自己回转在营门口投降。侧边一个人捧册籍,一个牵羊。罗士信看了道:“作这鸟样。”便要将枪去挑他。叔宝道:“杀降不武,留这迂物罢。”叫手下解了缚,待张郡丞进营,叫他冠带相见。谦了半日,才冠带进营,道:“署记室参军居学古,参谒老大人。”问起却是个江南老儒,原作《征辽书纪》,因本官死在鸭绿江,不得归家,就此落草。郭方预自己是个粗人,见他会扯些文谈儿,就用他做参军。张郡丞又道:“腐的人必老实,叫他权北海尉,同叔宝去经理北海。”自己先回蹲狗山,征讨贼首左孝友。正是:
忧国心如擣,驱驰敢惮劳。
叔宝同居学古进到北海,叔宝权住县衙,将县令全家尸骸尽皆棺敛,致祭,差人发还。找寻管仓库书吏,取先时仓库册籍,将夺下金银抵足,出示被杀人家,俱行开报。逃亡人户,俱各复业。俱各酌量账恤,给与粟帛。被掳人民,俱给宁家。着居县尉遵行。这居县尉甚是小心,每日送供给,极甚丰盛。住了两日,秦叔宝要行。这居县尉苦苦定要作饯,置酒在县衙,金花彩段折席,且是好看。叔宝见了分付:“这都不消,尽行撤去。”居县尉来送坐,叔宝再三谦让。叔宝下坐,居县尉侧坐。叔宝酒间问道:“前日这些被掳的人民,俱各散还了么?”居县尉打一个大躬道:“是。还有几个没归着的,还要将军处置。”叔宝道:“人民俱已赈恤了?”居县尉又一大躬道:“是。都行赈济,尚有所余,也要将军区处。”叔宝道:“人民还召募他亲眷给与,钱谷还将原收,并目今开除,现在实存,具一册申呈上司。”居县尉又是一躬道:“是。”
酒至初更,秦叔宝坚辞。居县尉又苦劝了几杯。只见居县尉把自己从人看上两眼,外边却走上一干人进来,在前的两个人捧着两大盘,一大盘酒器,一大盘首饰,俱是黄白之物。后边四大匣,俱是银两。还有四个艳服绝色的女子,四个青衣俊秀的娈童。居县尉袖中出一个手本道:“这些都是羡余,县尉在赈恤内开销去的,并不入申报上司册内。这四对男女,委是无有亲人来领,故此送在将军麾下,以表小官敬意。”
黄金行暮夜,美色献中宵。
自非酒色徒,中心鲜不摇。
此时叔宝已带酒了,他正性自在,笑一笑道:“居县尉,小将若贪金帛子女,累破贼营,营中皆我所有,何劳县尉送来?但道贼掠人所有,我掠贼人所有,与贼何异?故此尽行造册在官,以备犒赏赈恤,我怎么要他?”就叫从人:“拿来查一个数,为修理衙廨城池,多余再加厚于士子。”居县尉再三道:“这是小官薄意,已是开除去的,还望将军慨纳。”叔宝道:“这断不可。”因他苦说,留千金,就着他犒赏本部军士。居县尉道:“将军,军中缺人使用,这几对男女,可乞留下。”叔宝叫过来问时,也有仕宦儿女,也有富户儿女,也有自别县邑夺来,也有本村坊掠来的,果是没归着的。居县尉道:“若是将军不收,叫他无所依倚。”叔宝又笑道:“他自有依倚。”就当面仕宦的配与仕宦,富户的配与富户,动支适才送的羡余银,各给二十两,就本地安插。仍给帖,不许人欺凌诈害。四对夫妇,俱叩头去了。
落花漂泊正无依,喜得东君为主持。
莫向雕笼怨鳏旷,好从茅舍学齐眉。
四人既去,叔宝又笑向居县尉道:“县尉衙中得莫有这样羡余?这样没着落子女么?”居县尉满面通红道:“卑职在郭方预幕下时,也有些须薪水之资,也有几个子女。如今看将军这样洁己爱民,明日即行捐助,即行配合发出。”叔宝道:“若是县尉未归正时作的事,也不必改正了。若是如今捐助,后来又思补足,反觉费事。”一笑而散。
次日叔宝启行,来至蹲狗山,左孝友部下也有十万余众,闻得张须陀威名,不敢出兵,只于山口用大石填塞,许多狭路,都将荆棘木柴填断。险处都有滚木炮石,兵一时难进。张郡丞便于山前大路上扎营。罗士信在山后大路上扎营。各小路调到樊虎、唐万仞分兵把守。左孝友便是:
在釜游鱼难摆尾,入罗飞雀怎舒翎。
却又值着秦叔宝到来,与张郡丞相见。张郡丞道:“喜得贼已入我牢笼,只是山险难进,奈何?”秦叔宝道:“屯兵十万,日费斗金,贼无逃路,势必死守。倘粮运不继,前功尽费。如今遍地皆贼,也杀不尽。不若招他投降,籍他壮者从军,老弱归耕,庶不至伤上天之和,也是一策。”张郡丞就将各营擒拿贼众,一一审问。内中有一个是左孝友妻党胡成,张郡丞叫分付道:“左孝友自干天诛,罪在不赦。但我体上天好生之意,欲抚他投降。你往先说,若他肯从,竟宥他为良民,断不杀害。若执迷不听,他寨中粮草能支几时?目今秋天,便着各路烧林而进,夺其山泉,樵汲俱尽,那时悔之晚矣。”差一个旗牌,同胡成进山。
左孝友槛中之鹿,无计求生,听说欣然。约日头带白旗,将寨栅尽行拆毁,到山前投降。张郡丞给与免死帖,人民不许挟仇杀害。其余贼党,听赴叔宝、士信军前,愿从军的从军,愿归农的归农。将贼营存下钱米,量行赍发。十万贼兵,一时解尽。正是:
王者师无敌,何必多杀伤。
但令郊畿清,功名亦可忘。
此时张郡丞部下,原有兵万余,又简留降盗万余,正议征剿他盗,忽报涿郡贼首卢明月领众十余万,前屯祝阿。张郡丞道:“兵来将挡,我有精兵二万余,可以破贼。传令拔营。”只见管粮料参军周s进见:“原统军万余,粮料俱足支一月。近加新兵万余,亦都一例给饷,粮料止足半月,乞钧旨裁度。”张郡丞道:“我到处因粮于敌,若到祝阿,卢明月粮就是我自的粮了,愁甚无粮。”率领三军直至祝阿,依山临泽,结了三个寨。
次日三人各领一支兵,直压卢明月寨栅搦战。卢明月与弟朗月,计议御敌之策。朗月道:“我众他寡,他的兵利在乘锐速战。我只深沟高垒,以挫其锋。待他气疲,我以众临寡,无有不胜。”明月道:“贤弟之言有理。分付三十六寨各守将,只是坚闭不出,如有浪战者斩。”正是:
衔泥且固梁间垒,一任鹰□来往飞。
三支兵马在外呐喊,贼兵只是不出。要去攻打他寨栅,他外有濠水,寨栅又固,里边炮石,不时放出来,不得进攻。闹噪一日,日落回兵。秦叔宝道:“这厮只是坚守,要挫我们锐气,我们不可为他所愚。日分一军,前往攻打。他若出战,我这两军即时策应,亦不为迟。”以后日出一军,他也只是不出。轮到罗士信,他还叫军士向寨门百般辱骂,他只当没耳朵的,只是不采。
似此五六日,罗士信部下有几个降贼,因与伍中不和逃去,说隋兵寨中粮少。卢明月兄弟知此信息,越发不出了。到了十日,粮饷果尽,去各郡县催,俱不即到。张郡丞道:“这也是个机会。”忙请两寨计议道:“各寨粮饷将尽,难与持久,势须回军,贼众必来追击。是不惟不能拒贼,反引贼入我内地。为今之计,惟有一险着:若能如韩信拔赵帜插汉帜,这等不惟不败,还能有功。撩虎须、拔虎舌,真是难事。”秦叔宝道:“这不难,大人只管退兵,这节事在我弟兄身上。”
已办探骊手,何愁瀚海深。
次日三营军马,俱五鼓造饭。叔宝与士信各带精兵,伏于大泽芦苇之中。张郡丞又要计出万全,叫樊虎、唐万仞,各带兵三千,伏于茂林之内。只看贼营火起,截他追兵。张郡丞领兵缓缓而行。卢明月探子已是报入贼寨。卢明月道:“他饥我饱,他寡我众,以此追之,泰山压卵。若杀得张须陀,山东唾手可得了。”分付各寨止存老弱,其余尽要追赶,也不分个行伍,漫山塞野赶来。秦叔宝见行尘大起,知是卢明月兵过,就趁这风尘,一齐赶至贼营。踰沟而过,寨门正闭,罗士信与叔宝两个攀棚而上,直上寨楼。有几十个兵知觉来战,俱为二人所杀。下楼砍开寨门,放众齐进。先是一把火起,以后分头将三十六寨尽皆焚烧。一片青天遮得漆黑。卢明月尚未知得,正努力追敌,不期已入樊虎等伏中。张郡丞兵见贼寨火起,知事已济,却发一声喊,一齐杀回。两支伏兵又出。卢明月急叫:“中计!”回兵时,早又望见北首浓烟如墨,寨中化作一天焰烟。真是进退无计,四下皆兵。
九里山前兵万重,旌旗闪烁接烟烽。
项王纵有兼人力,何计能逃战阵中?
卢明月兄弟勒马相挨,杀出重围。罗士信、秦叔宝两个,又自火焰中杀出。卢明月如何敢入寨?止带得数百人,漏夜逃入涿郡。其余部下,逃者生,战者死,斩首一万余级,生擒八千余人。
张郡丞传令救灭寨中火。除焚毁外,尚余金帛数万,米谷数万石,器械不计其数。自此不惟山东,连河北、淮西贼寇,谈及张须陀、秦叔宝,也都胆落了。捷音累奏隋主,竟擢张郡丞为齐郡通守,山东、河北十二道黜陟讨捕大使。秦叔宝升右武卫将军,协管齐郡鹰扬府事。罗士信折冲郎将,都管讨捕贼盗之事。凡有贼盗生发侵犯,三人轮讨。故山东一带,也少安戢了。正是:
耿弇平祝阿,韩信战历下。
莲幕有奇才,兵威如振瓦。
总评:
学背水而败,学拔帜而胜,可见兵法还是死法,还在人之谋勇。
封金却女,古称关公。不知凡将皆当然。虽然,任将道使贪使诈,不知淫则自耗,贪则耗人,皆将之累也。或曰:淫固不可,贪却少不得。不贪,将何以餽要津,使得长于职?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九
第四十一回 杨玄感愎谏败成 李玄邃轻财脱祸
词曰:
好还每见天心巧,奸雄自有奸雄报。看鹤禁沉冤,龙宫鬼啸,幽恨知多少。 黎阳鼙鼓连天噪,壮心拟欲倾隋庙。功败逗遛,谋疏直捣,家族皆难保。
常笑奸徒好与恶人做歹事,倾人父母,害人昆弟,险诈百出。不知恶人起手,托人干事,惟喜其做得来,自然倾心信任。事后未免良心发现,必道:“今日为我谋人,若他日我少不遂其意,未免不为人害我。”未有不相忌的。况且代人操刀,妄杀害人,天未有不报。当杨素帮扶隋主,弑父杀兄,自说有大功劳。不知隋主外虽尊敬他,心里已十分忌他了。到死时,道:“杨素不死,我当族之。”所以其子玄感、玄挺,都不大任用他。不知还弄出一折破家覆族事来。
且说隋帝初时征辽,得秦叔宝、来护儿直抵平壤,若使宇文述等措置有方,不致绝粮,也可不劳再举。失此机会,自取丧败也该罢了。隋主心中不忿,传旨又要征辽,仍自渡辽水,攻打辽东。来总管又自东莱进兵,仍旧征兵征饷,用一个礼部尚书杨玄感。这杨玄感乃越公杨素长子,他
临敌万人废,结客千金轻。
岂因居显要,湖海久知名。
为人骁勇善射,又不肯倚恃世家子弟骄傲荒淫,谦虚下士,所以人都重他慕他。但他只为知隋主忌他父子,心多不安,要为保全家族计。可可的他父坟上,时时升起白光有数十丈,他心中又自奇道:“天子祥瑞。”遂有非望之心。一日想道:“我在黎阳督运,虽无兵权,却管粮务。我若阻住不发,隋主自然败溃。我从中而起,事无不济。”他有四个兄弟,一个玄挺最勇,在长安;一个玄纵,是虎贲郎将;万石,鹰扬郎将,俱从驾在辽。一个玄奖,在义阳为太守。都遣人相召,图举大事。
只为君王失道,遂令豪杰生心。
一日玄感正在黎阳,忽然一个差官赍有R书,道:“东莱总管来护儿作反,着礼部尚书杨玄感率兵征讨。”玄感忙出文书。取用各府县佐赵怀义、元务本一干,挑选运夫五千人,丹阳篙梢三千人。在城南筑一所大坛,说道誓师。本日他却金盔金甲,簇拥了些家将,坛前陈设太牢羊豕,自先祭告了天地,然后誓众,却又不是讨来护儿话头了,却道:“如今主上无道,不以百姓为念,疲敝天下,把无辜百姓,俱死于辽东。今与君等起兵,以救生民涂炭。”不期众人心中原已不乐隋主,都一齐道:“愿随将军鞭蹬。”
一成思灭羿,三户欲亡秦。
玄感就用赵怀义为卫州刺史,元务本为黎州刺史,分道出兵。还待众兄弟到。不料玄纵与万石逃至高阳,被监事许华拿住了万石,只走得一个玄纵。玄奖要来,被郡丞周旋玉杀了。只有玄挺在长安,星夜与李密前来。玄感一见李密,大喜道:“吾兄之来,玄德之遇孔明,今日计将安出?”李密道:“为今之计,无如轻兵至涿郡,断隋主归路,绝其粮饷,粮绝众溃,可不战而擒。”玄感道:“这独夫要他何用?吾兄可另画奇策。”李密道:“这是上策了。若再要他策,无如逢城勿攻,直取长安,夺其根本。进足以战,退可自守,这是个中策。”杨玄感沉吟一会道:“兄毕竟有奇策。”李密道:“二策之外,也无策了。只有袭取东都,恐一时不下,四方兵至,不免腹背受敌。”玄感抚掌道:“兄这才是奇策。取长安乃偏霸之事,扼蓟州亦未能使隋主惊惶。我取东都,从驾各官家小俱在东都,怕他不生内顾?”
割据金城正壮图,痴儿浪欲取东都。
良言不用事机败,赢得邙山战血污。
将兵分作三支:杨积善带兵三千,由偃师县出西路;杨玄挺领兵三千,在白司马坂过邙山出南路;自己领兵三千,与李密在后,叫做大军。都是些运军水手,没有甲,是帆布做的号衣,没有弓箭长枪,是些短刀,这叫做乌合之众,又叫做驱市人而战。东都若有一二员良将,或是数千精兵,可也杀教片甲不回。东都却差出两个文官,带了些不经战阵兵马。总之精兵挑了辽上去,腹里空虚。一个河南令达矣善意,领兵五千,来敌杨积善;一个河南赞治裴弘策,领兵八千来迎杨玄挺。达矣在汉王寺地方,迎着杨家兵,两军相对,却发一声喊。但是杨家兵发喊是杀来,隋兵发喊却跑个寂静,连达矣拦不住,也只得走了。杨家兵不消战得,已得了五千人器械。正是:
何必横戈入,前徒已倒戈。
裴弘策部下,倍了杨家一倍,故此还战几合,却也送了一半衣甲器械走了。走得三四里,还欺他兵少,要去赢他;不期杨玄挺英勇,一连五战,杀得这干人飞走。那杨玄挺直追赶到太阳门驻扎。杨玄感自己续到,在上春门安营。弄得个守东都的皇孙越王侗,并留守樊子盖,婴城固守。城外居民,城中勋戚,从玄感的如归市,顷刻之间,部下就有万余,分屯要害地方,攻取附近郡县。
但只是李密说的引兵攻东都,若百日不下,天下之兵,四面来到,难以支撑。果然东都攻不克,先是镇守西京皇孙代王侑,差刑部尚书卫文升,领兵四万,前来救应。这卫文升他从华阴过,看见杨越公坟墓,把他来扒平了,泄他旺气。又将骨殖发掘焚烧,见与杨氏不两立的意思。
生前贵显压王侯,殁后难留土一抔。
石兽颠连松柏伐,枯骸犹共鬼磷浮。
杨玄感便已多了个西顾念头了。不期登、莱总管来护儿,闻得玄感作反,攻打东都,便道:“辽东癣疥之疾,东都腹心之患,不可不往。”即撤入海水军西行,众将阻挠都不听,要军法从事,直向东都。隋主攻辽东城,正造布囊百万,贮土积成大道,与城齐高,克日下城。闻报,急差虎贲郎将陈稜,左翊卫大将宇文述,左候卫将军屈突通,各发精兵征讨。西京近兵先到,卫文升自崤函出兵来。杨玄感已有兵十万了,玄感又每战身先士卒,故此卫文升连战皆败,部下丧了大半。只是邙山这战,一日十余次交锋,杨玄挺恃勇轻进,被隋兵射死,却没了玄感一只臂膊。在浙江余杭,虽有刘元进起兵相应,也相隔远,远水不救近火。杨玄感且听小人之言,要称尊号,李密极力阻他,两下遂不相得。及至宇文述、屈突通兵到,东都兵在北,西都兵在西,来护儿、陈u、屈突、宇文四家兵在东,玄感便三面受敌了。
崤函直抵是良图,不听忠言恋洛都。
四面楚歌军欲散,自干鈇钺笑庸夫。
玄感这时虽有兵十余万,都是乌合。况且顾左右来,顾东西至,料道抵对不来,只得又向李密问计。李密道:“截隋主归路,这策行不来了。只有直入关中一策,也是迟了。或者乘卫文升在外,悄悄去袭,还可图个万一。”玄感点头道:“如今也只有这着。”次日就分付各军道:“弘化留守元弘嗣,举兵应我,请我前去西京即位,众军可随我西上,得了根本,再定东都。”樊子盖三路正议夹攻玄感,不料他已走了。及至探听得他往关中,会合得各路来追他,他已去了两日了。若使杨玄感肯依李密,先取了潼关,差心腹把住追兵不得过来,尽可做事。来到弘农,父老留他,说此处有粟可支兵食,不必远向长安,就没主意,思量留住。那守弘农的太守,是隋家有名的贤宗室蔡王智积,他怕关中守备单弱,为玄感所得,正要用计缓住玄感兵马,一来关中有备,二来追兵可到。适值玄感兵来围城,他自己登城,带领些妇女,将玄感千反贼万反贼,这等骂。激得玄感大怒,分兵攻打,定要打破弘农,生擒智积,拔他舌头。李密道:“前日只因攻打东都,耽延时日,以致隋兵大集。今又在此耽延,怕不为追兵赶着?”玄感道:“这城不消我半日攻破,破城我有地可守,有粮可食,怕甚追兵?”苦劝不听。
兴亡固天数,良亦由人谋。
帷幄岂无人,愎谏成俘囚。
一围围了三日,玄感叫放火烧毁他城楼城门。他里边反添上许多木植,在里边烧,火势大,进不得城。探马已是报宇、卫、来、屈四家兵到了。玄感只得丢了西门,到得阌乡皇天原地方。后面追兵齐至,玄感没奈何,且战且行。在董杜原地方,一日三战三败。部下被擒斩十分之二,逃去十分之五。玄感料道济不得事,撇了李密一干,止与兄弟积善十余个亲丁,逃往上洛。走到葭芦戍,对兄弟积善道:“我想李玄邃两次计策,极是妙的,恨我不从,如今我身负反叛之名,欲投何处?若为追兵所擒,何面目受他凌辱。不若你杀了我罢。”正说时,来总管麾下兵已到,积善只得向玄感项上狠斫一刀,玄感气绝,自己也去刎时,咽喉不断,倒在地下。众兵赶上拿住了。
逼人富贵几何时,宠极还看祸害随。
一着错时难自赎,身亡名灭族陵夷。
部下兵士因玄感逃去时,便降的降,走的走。
李密得知玄感已走在董杜原时,也只得收拾行李,打叠了一二百金盘费,改做秀士装扮逃窜,不料先被来总管部下拿住献功。来总管认得是李玄邃,故意道:“你是甚么人?还是良民叛贼?”李密道:“小人姓季名玄,在关中与人作幕宾,因东人罢官,所以东还,不料被大兵擒拿。”来总管道:“既是个文人,不可难为他,追还他衣装,准行释放。”这恰似:
枯鱼逃涸辙,病鸟脱惊弦。
此时李密还该逃入关中才是,但他少年仕宦关中,人认得的多,况且杨玄感向时与他交好,起兵时他做军师,人都知道,不敢西行,仍往东窜,要投单雄信与王伯当、秦叔宝。
一日傍晚行至一村,见一所村庄,便往投宿。主人相见,各有些面善。李密想起,却是玄感在洛阳时,领百姓来助义的头领,姓詹名气先,曾授崇义都尉名色,在玄感帐下效用,故此认得。李玄邃却不敢相认,倒是詹气先道:“李爷却恭喜,你倒脱得生。如今外边挂榜,俟拿李爷与李子龙、王伯仲,都悬重赏。爷喜得遇我,一家人不妨,停一两日,觑方便走路。”打点出些晚饭来,两人对酌。
村R倾竹叶,细黍熟黄梁。
一枕茅檐下,晖晖月转廓。
詹气先苦苦相劝,李玄邃也不肯多饮,就在村庄草宿。将及五鼓,忽听一声喊起,跑上一二十人来,将玄邃捆下,却是詹气先当玄感败时已归败了,方今遇见李密,知是紧要人犯,特约村民缚去请功。解到樊子盖府中,来总管却好也在彼会勘王伯仲、杨积善、韦福嗣一干逆党,要行起解。詹气先将李密解进,来总管见了吃了一惊,道:“这厮道是齐州人季玄,我释放去了,怎又被拿来?”李密见了一起同事的人,正难隐讳,那詹气先又跪上前道:“小人是杨玄感麾下归正的,他叫做李密,又叫李千牛、李公子,是杨玄感军师,在上春门登坛时,与这韦军师,都冠带同在坛上。”樊子盖道:“李密我曾见来,是他不差。”来总管道:“既是也不必难为他,一同起解罢。”李玄邃默默无言。詹气先讨赏,来总管道:“你当初也是叛人,今虽归正,仅可免罪,李密行囊,还与他,不得隐匿。”这回:
纵有拿云手,难提入阱人。
樊子盖将李密与杨积善监做一处,做了一道表,差了一员洛阳法曹参军惠可通,带领狱卒兵快二十人,解至高阳隋主行幸地方交割。惠参军领了公文表章,将杨积善、韦福嗣、王伯仲、李密俱上了镣杻启行。初出东都一两日,严紧不消说起。
李密对王伯仲众人道:“我们此去必死无疑了,这锁;之苦,是多得吃的。不若将随身金银与他些,通一线暂时舒放,也是好事。不然身子拖死了,留此银子何用?”王伯仲三人都道好。到晚歇宿时,叫过一个老猾狱卒张龙,与他十两银子,要他疏放。张龙道:“耳目多,做不得。”李密道:“不难,我们身边有银三百余两,你为我送银一百二十两与惠参军,叫他路上宽松我们一分,到京死后,将我们死骨埋一埋,以此作谢。余外一百两,送你们二十位作酒资,路上看管一看管。你若做得此事来,谢你三十两,还余五十金,我们一路够买酒食吃了。若不然,我们都是钦犯,若凌辱我们死了,圣上要人,将甚么与他?”张龙道:“我们水儿难说话的,做我不着,与他打一棒。他管家还须把他一两个银子,他肯撺掇,众人都依了。”
全凭钱十万,顿使人心移。
张龙来见惠参军道:“天色渐冷,这几个囚犯,都是宦官出身,吃不得苦。他央小的来说,送老爹一百石米,要老爹途中方便,宽松些。到东都处决时,要老爹与他收拾见尸首。”惠参军道:“他这干是叛人,怎可得受他钱财?怎好去收葬他?若说宽松,倘有疏失,谁担这干系?”张龙道:“老爹,这是落得得的。他要老爹埋葬,他都死了,谁来逼你?老爹若说干系,偏是老爹一个人干系?杨积善刀疮未好,韦福嗣他说有脚力,圣上还要用他,料不肯走。李密这两个人,我们二十多个人,尽可管得。”参军道:“也说得是。只是他要我方便,还要充拓些。”张龙道:“他们已都拿出来,只剩得二三十两买酒吃的,我叫他再添些。”惠参军道:“我便供给他到高阳,叫他都拿来罢。”张龙出来,将一百二十两与了官,一百两分与众人,管家十二两,自己梯己得了三十两。自此一路,将他四人极其奉承,到一处定买许多酒肉,这二十多人内,时常去捱光擦他。他们每日酣歌畅饮,有时直至天明。众狱卒每晚将四人锁在一间房里,自己也去吃酒睡觉了。
金堪换人意,酒可醉人心。
仗此杯中物,将为跃冶金。
如此数日,李密乘酒酣人静,对众人道:“我们似这样吃酒,待死罢了。”韦福嗣道:“也未必就死。”王伯仲道:“你自首,或者不死,我们料免不得一刀了。”李密道:“也不是这样说,大丈夫死中求生,这还须乘他防闲不密,求脱身以图大用,岂有待死之理?”以此李密与王伯仲都存心逃走了。来到梁郡石梁驿,王伯仲道:“我们与高阳路近一日,死期近一日了。今日且吃个痛快。”身边拿出一两银子,买酒肴。张龙是落惯他的,忙去替他买办,一两可有五钱物件拿进驿来。李密见了道:“怎吃得许多?”王伯仲道:“吃不完,就送些与众位班头。”李密道:“我们吃太多,与他们太少,我们劳他们久,也该请一请,众位也拿出一两银子与众人买酒,自己吃的又分些与他们。”先时是张龙坐落买的,众人凭他克减;这番与众人的,众人自买,实实买了一两酒肉,将四人房锁上,各自去吃了。四人仍旧酣歌喧嚷。吃到更余,王伯仲道:“我初进驿中,来此房安顿行李,听得市人争闹,要知此墙外就是通衢了。故此与玄邃兄设计,醉倒防送之人,穴墙而出。如我们一面掘墙,一面猜拳酣叫,使他不疑,墙通一齐出去。”杨积善道:“我自刎伤重,不能远去,三位去罢。”韦福嗣道:“我也不去,只助二位掘墙罢。”又是一个更次,墙通了,杨、韦两个坚意不去,李密只得与王伯仲两个钻墙而出。
危墙疑是万重山,无计求生泪雨潺。
一窟竟教逃狡兔,欣然如出鬼门关。
到得天明,墙外行人发喊道:“驿中着了贼了。”喊知了街坊,然后报知驿丞。驿丞忙进里边看时,各房西歪东倒,鼾声如雷。惠参军梦中惊醒,叫不一个人应,走去看犯人房时,韦、杨两个故做梦中醒的光景。开房不见了两个犯人,惠参军慌做一团道:“驿丞不为看守?”驿丞道:“我皇华馆驿,只管安宿来往仕客,谁与你管犯人。你自得财卖放,于我何干?”这些狱卒起来听见,个个目钉口呆。两个官直争到梁郡通守杨注跟前。杨注将驿丞打了十板,道他不小心,随对惠参军道:“你为防送,事有专责,我这厢只可为你缉捕便了。若缉不来,你须自去面圣。”一连缉了几日,没消息。问韦福嗣,福嗣道:“我若知他去,我也去了。”
杨注只得又添差一个贼曹参军,协同原解押赴高阳行在。杨积善身为叛逆,韦福嗣曾为玄感作书,数隋主罪恶,传旨俱行车裂。李密、王伯仲通行天下缉捕,务期必获。若使李密不走;也在车裂数内的人了。正是:
天欲颠危隋社稷,不教豪杰遽亡身。
总评:
兵扼涿郡,亦非上策,止有据关中为上。泄□不断,自取危亡,惜夫!
来护儿还是将材,还是忠勇之人,玄感全不济事。
杨玄感原是庸才,李玄邃亦乏远略。若是英雄举事,则声言直趋涿郡,或直捣长安,而潜袭东都,溃其腹心,数独夫之恶,立故太子之子为君,发仓廪以赈饥民,赦天下十年不复征调,诏征辽将士各升一级,星夜各还原镇,则民心所归,未必非天意所属。不然,即得长安,不过多延几月日耳,安在足以成大事哉!
第四十二回 叔宝计全密友 宇文巧陷正人
交情君事两难周,憔悴将军欲白头。
纵敌恐教为国祸,全盟岂合作身谋。
恩馀水畔千金赠,渔重芦中一叶舟。
自古怜穷有遗轨,可教渔父擅千秋。
昔周宣王欲杀其臣杜伯,其友左儒争之,道:“君曲友直则从友。”这是千古友谊。如今人的交情,到那朋友在颠沛,还有甚声势依倚去恋他?若说人君是荣我禄我的人,如何可与抗拒?此友谊所以不全也。不知交情偏在流离困苦间见,若把朋友的性命,博自己的功名,何忍何忍!到这田地,也只尽我一时念头,并不想到日后。若是渔父得知后日伍子胥能破楚国,还是不渡他为是。
李玄邃与王伯仲两个逃出驿墙,一路自惊自疑,正出城时,忽听得背后一起人,么喝而来,却是一伙贩子。他两人不知,惊忙了,各自逃窜。且自身边无一文,要投涿郡单雄信处。隋主正在彼处,驾前识熟的多。要投柴绍,关中路远,况曾与杨玄感在彼,怕人物色,急奔济阴。又值王伯当不在家。要投秦叔宝,又领兵在外,军中耳目多,难以安身。只得漂流到淮上,也不免:
乞食同韩信,吹箫学伍员。
丈夫不得志,漂泊似泥云。
此时遍天下正搜求杨玄感余党,李玄邃和光混俗,但英雄贵介,意气未能尽除,容易识得。东逃西窜,弄得似常人样的,一个指头的牙刷,两个指头的],四个指头的木梳,五个指头的讨。无计奈何,或时相面,或时起课,再糊不这张嘴来。走到淮安城下南门外,遇着一个赵长者,此人略有家私,喜的人奉承。李玄邃偶然挨身过去,与他相面,惹得他喜欢起来。见玄邃又念得书,写得字,恰值他孙儿才六岁,不曾读书,就留他做个学究。却又不肯破悭供他,止出一间门房,与他教学。纠合得几个村童轮供,你一日,我一日,不过麦饭野蔬。一班学生作的是七上八落的揖,不住嘴的教,教不出几个字。所以往常间想起:我平时志向,要提着千军万马,创霸图王。今日却与几个村童鬼混;往日受用,不能龙肝凤髓,却也不少美酒肥羊;怎今曰消受几匙麦饭?不免暗暗泪下。这些村童,便起他个号道“哭竹先生。”
一日清明踏青,他放散了学生,自己独身散步,到月城中漂母祠,唱了一个喏。想道:“当日有这等一个识英雄妇人,就是我今日遇了赵长者,也没甚意气。”也不免落了几点泪,叹了几声气。再到城下水边韩王孙钓台,登眺一番,也点头叉手,泪落如雨。暗道:“他钓了几时鱼,后边做了三齐王。我如今在此教学,不知如何结局?”正是:
胸藏一片英雄气,触着英雄便不平。
他自己也不觉,不料被一两个闲不过,也似他踏青的见了,道:“这人有些古怪,大不是我地方上人。目今捱拿杨玄感逆党,莫不也是数中人。”便来拱手道:“先儿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在此作何营生?”李玄邃伤弓之鸟,他便心寒,只得答应:“是关中人,姓玄名泌,在淮上投亲不遇,流落此处。蒙赵长者收留作他门馆。”这两人道:“此人有些蹊跷,已有了住处,我们再通知做公的访他。”
李密见这一干人来问他,便想到是物色他的了,惟恐将他款住,难以脱身。幸得这干人去了,便是漏网之鱼,出笼之鸟,那里敢再回下处?放开脚一跑,不管高低,整整走了一夜,早已离淮安百余里,方敢放心暂歇。比及公人知得来拿,止有两个村童,在门房内止有破席破被单。却累赵长者破了几个悭钱,也自罢了。但这些做公的人,毕竟道:“此人虽走,还去不远。”思量追捕请功,不免禀了贼曹参军,重立赏格,四路搜捕。他却又生出支节来,着落里甲十家牌,挨门逐户,搜求查勘。里甲人户,俱要他递一张不致容留逆党的甘结,把一座淮城,已骚扰得鸡犬不宁了。
自古道:“路上行人口似碑。”沸沸扬扬,传将开去,李密在路,早已闻得。自忖道:“此事原因我起,赵长者好意留我,岂知到害了他,这也说不得了。但淮城如此,不日四路追寻,何处安身方好?”思量了一会,真是无地可投,不觉泪下如雨。这正是:
天高地厚也徒然,局□此身无处着。
果然人极计生,不觉笑道:“我倒忘了,我有妹夫丘君明,现任雍任令,向因路远,不敢投他。今我自淮城逃走,已到徐邳地方了,相去雍丘,不过数百里之地,如何不去投他,倒在此胡思乱想?虽然如此说,但是囊无一文,三餐全缺,如何走得这些路?罢罢!丈夫死中求生,发个狠走罢。”不消两日,早已入雍丘境了。
这雍丘令丘君明,原是李密妹夫,闻李密逃窜,心下十分念他。但是名在逆党,幸得不波及自家罢了,还敢寻李密惹祸?不意李密却已悄悄到他私衙了,伺候丘君明退堂,向前一揖,随进衙内。丘君明吃了一惊,忙打发从人出外,邀李玄邃到书房中。妹子也出来相见。丘君明道:“舅舅,你怎到这所在来?自你做下逆天大事,常恐连坐。现今梁郡又有文海捕,常恐缉到我地方,你怎到此来?”李玄邃道:“我只为与杨家父子作感恩知己,遂落此网。如今弄得漂流四海,囊无一钱,只得逃避至此。”
已嗟作客同张俭,更苦囊空似杜陵。
灯下不堪相对语,几多清泪盏中零。
丘君明道:“亲戚相依,也是常事。但你这件事,无人不知。你是我衙中舅爷,往常间衙门中人都也晓得,若使泄漏风声,我官小掩蔽你不来,纵破家无救于你。岂不是欲投生,反投死。”此时李玄邃无言,倒是妹子,垂下两行眼泪道:“如此你待不留我哥哥么?”丘君明道:“不是不留,我待为他图一生路。”
本晚歇了一夜,丘明君与妻子商量:打点两套新衣,百两整银,十两碎银。次日对李玄邃道:“舅舅,我丘君明,亦是豪杰,岂有不顾至亲之理。但管你不终,这侠气也是假的。如今你将此为盘费,可寻一处落草,不然,寻一大豪侠家藏身。这银尽够你数年供给,再图后会。”李玄邃道:“若说落草,一时难得人聚;若在人喉下取气,亦所不为,且在一两友人家潜身。”妹子又垂泪道:“哥哥此去却在谁家?以便妹子便中捎一封书问候。”李玄邃道:“我此去暂在济阴王伯当家。”彼此都各自垂泪分手。玄邃又离雍丘,自到王伯当家去了。
缥缈如同出岫云,因风漂泊日纷纷。
何时得傍蛟龙侧,散作甘霖润世人。
不期丘君明有一个侄儿怀义,一向饮酒撒泼赌钱,不习上。丘君明虽勉强收他在衙中,却不任用,要一个钱也难得。见了这事,想道:“我叔叔再不肯在我身上破悭,他与老婆舅,便是整百,可见父母面上,那得如老婆面上。如今我叔叔通同反贼,罪在不赦。不若我将来出首,他夫妻毕竟是死,这家事怕不是我的。我也好将来阔一阔。”他潜出私衙,一竟到东都,先在跟追逆党宇文述处,递了首状。道:“叔父丘君明,将反逆李密,寄顿济阴王伯当家,希图谋逆。”宇文述具题,就差他賫公文,着齐郡鹰扬府缉捕,不得走失。
这丘怀义星夜前来,正值秦叔宝与罗士信在家中闲说。外边传梆道:“有东都差官v有公文。”叔宝出来相见。两个相揖,递出公文。道:“这是台省机密,大人亲阅。”叔宝拆开一看,一似:
雷霆震顶魂惊失,生死临头胆欲摧。
捏了公文道:“李密,兄可认得来?”丘怀义道:“从小认得的。”叔宝道:“王伯当住居认得来?”怀义道:“在济阴王家集,乞大人即刻发兵,”叔宝道:“我知道。这文书兄便收下,待拿着李密,回文时,下官收,恐有泄漏。”丘怀义道:“就此起兵,有甚漏泄?况这公事委大人,是大人事了。”叔宝即分付部下亲兵三百名,备三日粮,即时起行,掩捕贼盗。又对丘怀义道:“这文书不可付书记收藏,还是下官收在衙内。”一进衙看他愁容满面,罗士信仰着道:“省中有甚公事,兄这等愁烦?”叔宝道:“却是王伯当窝藏李密,着我捕拿,临期怎好回护?”罗士信道,“何不着他先走?”叔宝道:“苦无人通知。”士信道:“这在我身上。”秦叔宝忙叫衙中备饭,款留丘怀义同起身。罗士信就混在搬饭小厮内,走出衙门,飞也是去了。
来至王家集,恰遇#王伯当,士信原不曾认得,问道:“兄长,这里可有□□伯当么?”伯当道:“兄寻他只甚?”士信道:“咱寻他□□讲。”伯当道:“兄若果要寻伯当,只我便是。”士信道:“兄莫谎我。”伯当道:“莫道别处,只村前后那个不知道,谎兄?”士信见是了,执着手附耳道:“兄藏了李密,官兵即刻来拿了,兄可快走。”说罢,也不说是谁人叫来,竟自抄路回家。
这边叔宝已自带兵从大路杀来了。本自认得他家里,故意差人打听。到时将他村庄围定,分付叫不可放走一人。好是:
网罗张四面,无计脱惊鳞。
只见庄门半开,到里时,桌椅书画,都摆得停当,却没有一人。叔宝与丘怀义,当厅坐下,分付手下搜捉,并没一个人影。叔宝道:“这贼是几时去的,且向村中寻几人来问他。”拿得几个村夫,道:“他家中往来甚多,出入不常。今日见他同些人,骑着马,随着两辆小车,以后骑驴骑骡的,络驿不绝,约有四五十人,向北而去。”丘怀义道:“这厮去尚不远,还可追赶。”叔宝道:“正是,向北有三条路,如今将三百人,分做三支:我走中路,丘先生走东路,这一百走西路,分头追赶,务在必得。”这也是叔宝之计,晓得王伯当有本领的人,分开兵势,便奈何他不得,可以脱身。
三支兵,各自追赶,可可是丘怀义兵追着。王伯当望见尘头,知是追兵,却尘小而薄,知是来的也不多。叫李玄邃同家眷庄客先行,自己单枪独马,立在林子里。等得追兵已到,大喝一声,抢出道:“王伯当在此,那一个纳命的来!”一条枪蟒也似飞来。丘怀义见了,先走,这些兵虽勇,怎当得伯当连挑几个,其余一哄走回,反被他赶了五七里。伯当自追及李玄邃,且向瓦岗入伙去了。总是:
如荼罗网密,薮泽满蛟螭。
叔宝追了半日,了无消息,回军。只见丘怀义喘息不停,先在王伯当庄内道:“早是将军走东路罢,可也拿得二贼,我几乎性命不存。如今还是将军,合这三路兵再追,必然拿得。”叔宝道:“怕也去远,况经兵士奔走疲敝,如何是好。”正在商议,却是张通守有文来,约夹剿张金称。叔宝借此推托道:“王伯当是已破之甑了,目下张通守移文,关系军机,不可迟留。我这厢作一角文书回京,一面缉拿便是。”做了一角文书,说“王伯当与李密,先期挈家逃窜,未曾捕获,已经立限缉访,俟获日解京。”自己倒贴出六两银子,作赆仪,二两银子作程仪,送与丘怀义,叫他回覆。总是叔宝见得各衙门文书,凭你天样大事,上边行来火样之急,下边只一角文书回去。上边毕竟驳来,又一角文书回去。似此耽延时日,并道路往回,便有两三月日。官无三日紧,自然阁起。正是:
谁将国事同家事,一任公文似羽飞。
不料这事却犯了对头,是宇文述管理。丘怀义到东京投下文书,宇文述见公文上官衔是秦琼,便兜起前日事了。细看文书,又是李密、王伯当,都已在逃。便叫丘怀义:“你首李密在王伯当家,怎么两个人,并没一个拿到?”丘怀义道:“王伯当是藏了李密,故此惧罪脱逃。”宇文述又问:“拿他是你与他同去的么?”丘怀义道:“是,去时他已先走。”宇文述道:“怎本日去拿他,他不先不后本日逃?这中间定有漏泄情弊了。况去的日子不远,怎不追赶?”丘怀义道:“秦琼与小人分兵追赶,是小人赶着,这二贼英雄无敌,跟随又有四五十壮丁,被他掩杀,小人几乎性命不保。”宇文述道:“他一行四五十人逃走,沿途自有踪迹可问,只该合兵追捕,怎么分兵?分明秦琼规避,把这干系推与你。他主意还是要杀你灭口。”又笑一笑道:“我知道,伯当敢作李密窝家,这也是山东大侠,平日必与秦琼往还。连李密也必竟与他交结,这毕竟是他泄漏机密,纵他逃生。你自去,我自有处,秦琼现在齐郡么?”丘怀义道:“来时齐郡通守约他同讨张金称,领兵去了。”宇文述分付声“去。”发放了丘怀义。却又来算计这秦叔宝。
只为子仇难忘,便思从井下石。
回到宅中,对宇文化及道:“秦琼那厮,我当日不曾害得他,反受来护儿一番奚落。不期他在山东为官,前日丘怀义来首王伯当窝藏李密,我移文山东捉拿,恰正是他承行,一个也拿不来。如今我严限逼他捕捉,题目小奈何他不得;不若题个本,道他向与杨玄感交通,近日又与王伯当窝藏李密,行文缉捕,抗不送官,乞行拿问。把他陷入逆党里边,如何展辨?一边具本,一边移一角公文,着张须陀就军中拿下,将他解京。这可也报得前仇了。”宇文化及道:“父亲此计极妙。但张须陀虽云勇而有谋,这厮更凶狡异常,倘一时拿他不到,毕竟结连群盗,或自己谋反,反为祸不小。如今不若再将他家属,着齐郡拿解来京。若是拿得他到,不必言了。如拿不他到,有他妻子作当,料不敢猖獗,此计更为万全。”宇文述道:“吾儿所见极高。”
奸雄谋计类鸱□,取子还看必覆巢。
到底只愁输一着,人谋未尽胜天高。
果然宇文具一个本,将秦叔宝陷作李密一党,这本没个不下的。他就差下两员官,一员到张通守军前,一员向齐郡,秘密投下,守提犯人,不得违误。这两个差官,星夜出京,分头做事,这是:
缚虎不教轻一着,恐张牙爪误伤人。
总评:
人有论秦始皇当博浪之椎,大索天下十日,毕竟有收放。总是这样有胆力人,拿不着,只须宽着。不然东走胡,南走越,便做出事来。隋家于玄感□党,只是狠处些,所以致成反乱。
自古有天下,逆取顺守,犹恐国祚不长。如隋炀,正所谓逆取逆守者也。无论真主,只如玄感李密,已欲而代之矣。犹不知悔,欲以杀戮威天下,根株逆党,遍及天下,遂致奸徒罗织,良善骈夷,畏死者从乱如归,不可救药。岂非天夺其魄乎!李密被擒复脱,叔宝陷害卒免,固天将假手以夷隋耳。
第四十三回 雪秦琼须陀驰密疏 保秦母士信反山东
诗曰: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
如公得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这诗是说宋岳武穆王的,他一片精忠,为丞相秦桧忌疾,虽有韩世忠、何铸、赵士□一干人救他,救不得,卒致身死,以致金虏猖狂,无人可制,徒为后人怜惜。若使当日有怜才大臣曲加保护,留得此人,夷虏可平。故此国家要将相调和,不要妒忌,使他得戮力王事。不然,逼迫之极,这人不惟不肯为国家定乱,还要生乱。如隋时军民,凡被征辽逃窜者,不敢归家,相聚为盗。自王薄起事以来,山东、河北贼盗极多。
张须陀着罗士信在齐郡,守住根本之地。自与秦叔宝,或是分兵,或时合剿,扫荡各贼。但贼多得紧,败而复振,散而复起,两人征讨,没有宁息。这时因反贼张金称,兵攻平恩县,县令先挈家逃了。有几个腐缙绅、老头巾,道:“贼势猛勇,虽以抵当。不若敛些金帛,充作犒赏,香花灯烛,迎他进城。且可免一城屠戮。”这些缙绅,只去科派大户,躲自己身子。那无赖秀才,还思就科敛中开天窗。先着耆民出去讲道:“情愿献犒军,求免杀害。”这张金称更有主意,道:“我打破城池,怕金帛走到那里去,要你做人情。他肯献城,我却落得省一番攻打。”假应允了。到次日缙绅秀才公服,黎民执香,都在城边迎接。不期贼兵一进城,便随处放火,逢人便杀。这些迎接的先为屠戮。到是破城还有个逃去的;这番说是准降,都在家中,没一个走的。可怜平恩一邑,不分老少男女,一日杀尽,岂止数万。
烟迷红日黑,血混绿波红。
可惜繁华地,俄然一夕空。
自此又分兵攻武安、钜鹿、清河。各县百姓,闻得他残暴,都弃家逃命,没个来抵当的。
张须陀闻得他连陷四县,急领兵前往征讨。移文清河郡丞杨善会,叫他堵截入淮一路。自己会合秦叔宝,两路进兵。这些贼人连破了四个地方,所得金帛女子无限。又见无人迎敌,所以恣意在酒色上用工夫。须陀领兵先收复武安,故意流言俟秦叔宝兵至合剿,顿兵五十里外。一连三日,反在那厢深沟密栅,似怕贼来攻的一般。贼人探得,都在那里笑他。他却本晚挑选精兵五百,自己带了,直至城下,踰濠扒城而入,喊声四起。贼人梦中惊醒,不知东西,只办得走,谁敢迎敌,将金帛子女,尽皆抛下。张须陀已是复了武安。秦叔宝去取钜鹿,未到,贼已委城逃去。尚有平恩张金称,自己在城中住扎。张通守与秦叔宝合兵而进,两人计议:先发了樊虎、唐万仞两支兵,次后张通守领兵从大路向城下来,秦叔宝领奇兵从小路进。张通守将至城下,只见城内涌出数万贼兵,当先两员贼将,后边又数员头目,簇拥着张金称,过濠而来。张须陀见了,挺枪直前。那个贼将也一刀一枪,赶来相敌。部下军兵,各寻对而厮杀,战尘蔽天。忽然战尘之中,又是一彪人马冲来,将贼兵截作两断,为首叔宝,横着两简乱砍。张金称身边八个头目,抵死来战,被打死了五个。贼众渡桥不及,淹死者万数。前边两个贼将,俱为张通守刺死。张金称止带得三个头目,七八千贼兵,要奔清河。于路又撞了唐万仞,杀得部下七零八落,急逃进清河郡。时樊虎又会了杨善会,复取清河。知得金称兵败,必走清河,已伏兵城内。贼到不及千人,被二人伏兵群起,尽行砍杀,不留一人。张金称已为杨善会所杀,四处都邑,都已恢复了。还是:
勇将威成破竹,贼人兵是摧枯。
谈笑山东底定,士民共庆来苏。
张须陀与叔宝知金称已诛,就在平恩招抚流民,商议守御。忽然一个差官,竟至张须陀军中,称有兵部机密文书投递。张须陀拆来看了,就仍置封袋中,放在案上。差官道:“宇文爷分付,要老爷即刻行事,恐有走脱。”张须陀道:“知道了,你明日领回文。”张须陀回到帐中,也不睡,燃灯坐了一会,自写起一个疏稿,叫一个谨慎书记来写。疏上道:
齐郡通守、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臣张须陀奏:为宥无辜以安齐鲁事。 月 日奉有兵部移文。称鹰扬都尉秦琼,向为杨玄感党与,今复与王伯当窝藏李密,抗不送官,已经奏有圣旨,令臣拿解等因。该臣勘得:都尉臣秦琼,本贯齐郡历城人氏。尝从总管来护儿征讨高丽,首夺#水,继袅贼将,除授鹰扬校尉。后同臣大破王薄、孙宣雅、左孝友各贼,累著奇功,升授今职。近复同臣恢复平恩、钜鹿各县,擒斩剧贼张金称等,忠贯金石,气作山河,五载行间,一心勤职,S安山东,皆出其力。今因掩捕王伯当、李密不获,坐以逆党,令行擒解。夫疏虞失事,琼亦难辞;坐以通同,情则冤矣。况今山东、河北,盗贼蜂起,伯当、李密,亦在其中。何无令以功赎罪,殄除各盗,兼捕二贼,庶亦情法之允。若必深文,罪以风影,戮琼是戕臣手足,是亦为盗复仇,增乱齐鲁。且齐杀明月而齐亡,亦往事之鉴也。臣计惟为国,非恋所私,伏乞圣恩俯赐俞允,臣不胜惶悚之至。谨具本题知。
又写了一道回兵部回文,分付不可泄漏。
次日正待发放差官,恰值叔宝抚安民庶已毕,来议旋师。差官闻得叔宝到营,只道张须陀骗他来拿解,就随进营。见须陀与秦叔宝和颜悦色,谈笑商量了半日。叔宝将待起身,怕他走了,忙过去道:“兵部差官领回文。”叔宝见须陀有事,却又坐下。须陀对差官道:“你这样急性。”叫书记取与回文。差官见只与回文,只得又道:“差官奉文提解人犯,还求老爷将犯人交割,还求添人协解。”须陀道:“这事情我已备在回文中,你只去便了。”差官道:“宇文爷临行分付:没有人,你不要回来。今人犯现在,求老爷发遣,小官好回覆。”张须陀道:“你这官好多事。这事我已一面回文,一面具本明辨了。去!”这差官甚有胆力,又道:“老爷在上,这事关于反逆,已经题请提解,极是重大。若无人去,不惟小官干系庇护奸党,不行擒捉,于老爷亦有不便。”叔宝不知来由,见差官苦恳,倒为他方便道:“大人,是甚逆犯。若系真实,便与解去。”须陀一笑道:“莫理他,推出去!”这官便急了。嚷道:“奉旨拿逆犯秦琼,怎反留他同坐,将我赶出?钦提的人,这等抗违?”那张通守,他只:
欲挥转日戈,思展回天手。
为国保忠良,一任傍人口。
秦叔宝听到逆犯秦琼四字,便起身离坐,向须陀道:“大人,秦琼不知有何悖逆,得罪朝廷,奉旨提解。若果有旨,秦琼就去,岂可贻累大人。”须陀初意只自暗中挽回,不与叔宝知道。到此不得不说,道:“日昨兵部有文书来,道:‘都尉是杨玄感一党,见与王伯当窝藏李密,行文提解。’我想都尉五年血战,不在海外,就在山东,日夕与下官相依,何尝与玄感之事。李密现与王伯当在瓦岗为盗,非都尉窝藏可知,怎么枉害忠良?故此下官已具一个辨本,与他公文回部。这厮倚恃差官,敢如此放刁,叔宝道:“凡事真的难假,还是将秦琼解京,自行展辨。当日止因拿李密不着,就将这题目陷秦琼。若秦琼不去,这题目便移到大人了。”就叫从人取衣帽来,换去冠带赴京。这是:
一生看破浑如寄,肯向他人漫乞怜。
须陀道:“都尉不必如此。如今山东、河北,全靠我两人。若无你,我也不能独定。且丈夫不死则已,死也须为国事,烈烈轰轰,名垂青史。怎拘小节,任狱吏荼毒,快谗人之口。”叫书记取那本来与叔宝看了,当面固封,差了一员听差旗牌,即刻列香案,发了本,给与旗牌路费。又取银十两,赏了兵部差官。差官见违拗他不过,只得回京。叔宝向前称谢。须陀道:“都尉不必谢。今日原只为国家地方之计,原也不为足下,原也无心市恩。但是我两人要并胆同心,尽除群盗,抚安百姓,为国家出力便了。”自此叔宝一意要图些功业,一来报国家,二来报知己,去不知家中早又做出事来。
总是奸雄心计毒,故教忠义作强梁。
齐郡丞原是罗士信带署,后来升了一人山西平阳县姓周名至前来到任。士信只管了鹰扬府事,管守齐郡,弹压附近盗贼,一日周郡丞坐堂,有兵部差官投下文书,是拘提秦叔宝家属的。周郡丞便差了八个差人,佥下一张牌去拘拿。差人直到鹰扬府中,先见罗士信,呈上纸牌。士信道:“我哥哥苦征力战,才得一个官,拿不着一两个贼人,就说他是逆党。胡说,去!”差人道:“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抗违。就是本主爷,也不敢造次,实是兵部部文,还是题过本,奉旨拘拿的。老爷还要三思。”士信大睁着眼道:“叫你去就是了,再讲激了老爷性,一人三十大棒。”公人见他发怒,只得走了。回覆郡丞。郡丞没法,只得打轿往见,罗士信出来作了一揖,郡丞晓得他少年粗鲁的,只得先赔上许多不是,道:“适才造次得罪,秦都尉虽分文武,也是同官,怎敢不拘一毫体面?奈是部文奉了圣旨,把一个逆党为名,题目极大,又是差官守催,下官便担扶不住,想这事也是庇护不来的,特来请教。”士信道:“下官与秦都尉是异姓兄弟,他临行,将母妻托与我。我岂有令他出来,受人凌辱之理。这也要大人方便。”周郡丞道:“下官岂有不方便理,但只部文难回。”士信道:“当日家兄也奉部文,拿不着王伯当,也是这等回了,有何难处?”郡丞笑道:“当日人走了拿不着,尚惹出许多口面;若人在不拿,下官越得罪重了。如今为同官情,只可重贿差官,安顿了他,先回一角文书去。道:‘秦琼母亲妻子,俱已到官,因俱抱重病,未便起行。待稍痊,同差官押解赴京。’这等缓住了,然后一面去京中关节,可以两全无害。”罗士信是个少年不谙事的,道:“我兄弟从来不要人钱,那得有钱与人,凭着我在,要他母妻出官,断不能够。”郡丞见说不入,只得回衙。
但存管鲍情,那顾萧曹律。
当不过差官催逼,差人过去说,叫他拿钱安顿差官。这士信不待开言,不是打,便是骂,赶出门。
郡丞只没奈何,叫过一个老猾书手,名叫计必奇,与他商议。计书手道:“奉旨拿人,这断难回覆的。如今罗士信部下,又有兵,用强去夺他,也拿不得。只除先算计了罗士信,自然家属可以拿解的了。况且罗士信与秦琼同居,自说异姓兄弟,也是他家属,一发解了他去永,无后患。”郡丞道:“他猛如虎豹,怎拿得倒?便拿倒,路上恐有疏虞。”计书手道:“老爷又多虑了。如今只要拿得罗士信,并他母妻交与差官,路上是差官与别地方干系了。”郡丞点了点头道:“只是如何拿他?”计书手道:“老爷若肯依小的,不怕拿他不得。”
但教计密如罗网,猛虎从教枉负隅。
向郡丞耳边,说了几句。郡丞大喜,就叫计书手去见罗士信。相见叩了一头,道:“周郡丞差人叩见。”罗士信道:“又来怎么?”计书手道:“周爷拜上老爷,秦爷事,莫说秦爷体面,又加老爷体面,也要周旋。明日请老爷过衙,商量一角回文。”罗士信道:“我不管,你自去回。”计书手道:“自然周爷出名去回,但周爷道:‘不知此去回得倒,回不倒。’得罗爷经一经眼,也知周爷不是为人谋而不忠。”罗士信道:“这等我明日来。”
次日罗士信过去,周郡丞欢然接道:“同官情分,没个不为调停的理。只怕事大难回,所以踌躇数日。如今拚着一官,为二位豪杰,事宽即圆,支得他去,再可商量。”士信道:“全仗大人主张。”计书手拿过回文来看,是说秦琼母妻患病,俟病痊起解因由。罗士信道:“我乃鲁夫,不大懂文移事体,只要回得倒便是。”周郡丞故意指说:“内中有两字不妥,叫书房另写用印。”耽延半日,日已过午,叫过差官,与了回文。周郡丞又与他十两银子,说是罗爷赏的。差官领了。周郡丞就留罗士信午饭。罗士信再三推辞,周郡丞道:“罗将军笑我穷官,留不得一饭么?”延至后堂,两桌饭,两人分宾主坐了。周郡丞开怀畅饮。罗士信也吃几杯。坐不过半个时辰,罗士信眼前只见天转地转,眼花头晕,伏倒几上。周郡丞已埋伏手下,将罗士信捆了。出厅来,对他手下道:“罗士信与秦琼通同逆贼,奉旨拿解,众人不得抗违。”手下人听得,都走散了。
罗士信既拿,府中没主。秦母姑媳,没人拦阻,俱被拿来。可怜二人呵:
命如风里烛,家似舂中冰。
秦母姑媳,都上了镣肘,路上给与小车。罗士信也换镣肘,却用陷车。计书手将过批文,逆犯秦琼家属三名口:
母宁氏,妻张氏,同居义弟罗士信。
差了防送官兵四十名,怕他部下来救,连晚出城。城外宿了,五更赶路。到得五更,罗士信渐醒,听得耳边妇人哭泣,自己展动不能。开眼一看,自己在陷车之中。叔宝母亲镣肘在小车之上哭泣。士信见了泪下:“只为我少算,中了贼计,以致他姑媳受苦。”意要挣挫,奈被他药酒醉坏,身子还不能动弹,只得权宁奈了。将次辰牌,他精神渐已复旧,他吼上一声,两肩一挣,将陷盖顶将起来。两手一开,手肘已碎。脚一蹬,铁镣俱断。踢碎车栏,捉了两块碎车板,来打解官。这些防送官兵,知道他勇,那个敢来拦挡,一哄走了。
士信打开秦母姑媳镣肘,奈是车夫已走,没奈何,只得自推车子。想道:“身边并没一个帮手,若这厮起兵来追,如何是好?”一边推,一边想,正没计较,只见前面一座大林子相近,忽听得一声喊起,赶出二三十人来。急得士信,丢了车儿,拔起路傍一株枣树,劈脸打去。只见两个为首花脸的,道:“不要打!不要打!你可是罗将军?我是贾润甫。昨日连明来说:‘秦夫人被拿,连你起解’。我特与连明扮作强人,在此劫夺。不意你已挣脱此祸。”士信道:“虽然被我挣脱陷车,打走解官,只是单身,又无盘缠,不惟前路难去,追兵若来,亦难两顾。”贾润甫道:“我昨夜与连明想:若夺了秦夫人,此地断难安身。我已与他计议,将家眷俱打发在前十里地面,只待兄同行。如今尤员外、程知节在豆子p,单雄信、王伯当在瓦岗地方,各人都有兵六七千不等,且到彼处安身,还恐秦大哥那边,不知如何?没有拿他家属不拿他的理,须得一人前往探听。小弟自去走一遭,得声息飞来报知,大约在王伯当军中相会。”两人才分得手,只见差官与郡丞带五七百兵赶来。罗士信叫连明与同来庄客,督车赶入各家属里,自己在众人中,借了一匹好马,一条枪,倒赶转来。众人见了他,已是惊怕,略一战,被他似风扫叶般杀个乱窜。夺了几匹好马,赶上连明一行人,秦老夫人已是脱了这一险。
正是交情同四海,故教老母出牢笼。
正要去投王伯当,恰值尤俊达、程知节已在豆子p扎寨,时时出来打劫行商过旅。这日听得有一行家眷过,约有二三十人,并车辆男女,程知节便赶出大路邀截。横担大斧,立马在那厢,大喊道:“孩儿们,都与我一个个抓了来。”连明在前,他做惯公人,眼尖,认得是程知节,故意道:“咄!剪径贼!你认得我秦叔宝么?”知节便笑道:“好贼子,假咱哥名字来吓我哩。”轮斧直赶过来。那连明道:“程咬金,这是秦老夫人,叔宝哥哥的家眷行李,你要打劫他的么?”知节省得,道:“莫非连大哥么?”说话时,秦母已到。罗士信听得前面有贼,正赶来厮杀,知节已到秦母跟前,问起缘由,知节道:“伯母,且到小侄寨中,小侄不似前穷尽供,奉得伯母起,任他官兵也不敢来寻抓。”连三家家眷,都邀入寨中安息。只是秦母还忧叔宝处不知如何,巴不得贾润甫回得个信息。
人心谁似亲心好,日逐征人千里行。
总评:
勇者爽而直,易为人所诈,士信是也。须陀史称爱士得士心,死时能令士作数日泣,当亦非妄。
又评:
宇文下手家属,计谋极密。郡丞计醉士信,为谋更险。却不知此二人,非小数小计所能束缚的,所谓缜密反成疏漏,非耶?
一时英雄,尽归盗贼,岂真人有贼心乎?非此不能藏身故耳。叔宝义不作此,然亦斗凑逼入此中,盖天意,人力非也。
第四十四回 瓦岗寨雄信重会 荥阳郡须陀死节
词曰:
国步悲艰阻,仗英雄,将天补。热心欲腐,双鬓霜生,征衫血污。引类呼群,犹恐厦倾孤柱。 奸邪盈路。向暗里,将人妒。直教张禄归秦,更是伍胥入楚。支国何人,宫殿离离禾黍。右调《品令》
从一而终,有死无二。这是忠臣节概,英雄意气。只为有了妒贤嫉能,徇私忘国的人,只要快自己的心,便不顾国家的事。直弄到范雎逃到秦国,后来伐魏报仇。伍胥奔吴,后来覆楚雪怨。论他当日心,岂要如此?逼得他到无容身之地,也只得做出急计来了。
秦叔宝自己亏得张须陀周旋,不料家中因周郡丞逼出事来了。一日正在营中,想起须陀活命之恩,如何可以报效。只见外边报家中有人相见,叔宝吃了一惊:莫不是母亲年高,有些变故。忙请进来,却是贾润甫。坐下,叔宝便问母亲平安。润甫道:“平安。”并士信妻儿都问了。润甫也问:“兄在此平安?没甚事么?”叔宝道:“身子幸得平安。只是先时为王伯当窝藏李密,奉旨着我收捕,一时拿不着,不知里边是宇文述管理此事,他与我有隙,诬我党逆,行张大人拿我。幸得张大人辨明,着我立功赎罪,得免这祸。”贾润甫道:“兄倒辨明了?”叔宝道:“听兄口气,还有那个辨不明?”润甫道:“且到里边说。”两个屏去从人,润甫说:“兵部行文拿你家属,士信不从,周郡丞将士信赚去,陷入囚车,一同起解。我与连明闻知,在路上劫夺。恰值罗士信挣破囚车,赶散防送官兵,如今足下老母尊阃都无恙。我与连明料道劫了宝眷,齐郡难以栖身,都先将家眷连夜打发。如今三家都在瓦岗寨王伯当处。尊堂因想:家中且被拘拿,吾兄毕竟不免,故着我来探望。不意兄倒保全。但只今齐郡申文说足下家眷已投王伯当,则党逆事情越敲真了,便张通守百口再难为你分辨,兄可三思。”正是:
老母归曹方寸乱,徐郎无意佐炎刘。
叔宝听了,呆了半晌道:“这事果然?”润甫道:“这事道路传说,将已谣到这地面了,怎么不真?”叔宝道:“这叫我怎处?我本待留此身报国,以报知己,不料生出这事来。家属都在王伯当处,说不是他逆党,真是辨不清,但我此心可表。”贾润甫道:“兄说甚此心可表,你若既有仇家在朝,便一百个张通守,也替你说不来。若再迟延,事渐昭彰,连张通守也要说清自己,兄这性命料不免了。说甚感恩知己。趁事未露,佯言王伯当攻打齐郡,兄往捕他赎罪,把这一军与他合了,凭着兄一身武艺,又有众兄弟相扶,大则成王,小则成霸,不可徒衔小恩,坐待杀戮。”叔宝叹了口气道:“我不幸当事之变,举家作贼,怎又将他一支军马也去作贼?我只写一封书,辞了张通守,明早与你悄悄逃去,且图个母子团圆罢。”因连夜写了一封书,与张须陀,上边道:
末将秦琼叩道:
恩主张大人麾下:
琼承
恩台,青眼有年矣。脱我殊死,方祈裹革以报恩私。少年任侠,杀豪恶于长安,遂与宇文述成仇,屡屡修怨。近复将琼扭入逆党,荷恩主鼎力,曲为昭雪。苦仇复将家属行提,镣肘在道。义弟罗士信等不甘,以计夺去,窜于草野。事虽与琼无涉,而益重琼罪矣。权奸在朝,知必不免;而老母流离,益复关心。谨作徐庶之归曹,但仰负深恩,不胜惭愧。倘萍水有期,誓当刎领断头,以酬大德。临楮依依,不得已之衷,谅应鉴察。
将书封了,上写着“张爷书”。将身边积有俸银赏犒,俱装入被囊。五鼓带了随身兵器,骑了马,走出营来。对管营的道:“张爷有文书,令我缉探贼情,去两日便回,军中不可乱动。”两个打着马去了。好一似:
忙忙丧家狗,悠然入沼鱼。
两人马不停蹄,找瓦岗寨路来。这瓦岗寨,先时寨主姓翟名让,在东都做法曹,犯了斩罪,囚禁狱中。狱吏黄君汉见他骁勇,私自放他,道:“翟法曹,天时人事可知,怎守狱底?”翟让听了,忙叩头道:“让圈牢之豕,死生唯黄曹主所命。”黄君汉便与他脱去枷杻,叫他去。翟让哭道:“我去不难,怕有累恩人。”黄君汉倒恼起来道:“我本道你是个大丈夫,故此不顾死,放你去救天下生死,怎做出这儿女态涕泣?快去,不要顾我。”翟让便逃入瓦岗。初时也有几个毛贼,因他英雄了得,做了大王。后因单雄信在涿郡久做响马,为人知觉,他竟到瓦岗入了伙,路遇徐世勣,一起同来。最后又到了王伯当、李密,共是五个大王,聚了人马,已有万余。只是粮饷不足,徐世勣创论道:“荥阳梁郡,通着汴梁,商旅极多,不如到彼劫掠,可以大获。”翟让依了他,留单雄信守寨,自与李密、徐世勣三人同去。寨中止有雄信,叔宝倒还不知道,两个竟闯入瓦岗寨来。只见寨里见他两个官军打扮,忙要放箭。贾润甫道:“不要放箭,俺们是来见王大王、李大王的。”把门偻儸报进,单雄信道:“若认得王、李二人的,也毕竟是个豪杰。”就自出寨门来看,却是叔宝、润甫。单雄信道:“秦大哥你替隋家立得好功,怎今日到此?”叔宝道:“罗家表弟想对兄讲此冤情了。”单雄信道:“我这厢没有甚表弟。”叔宝道:“是罗士信。”雄信道:“没有。”叔宝又吃一惊道:“这等难道老母不在此处?”雄信道:“老夫人不曾到敝寨。”叔宝对润甫道:“这等是兄谎我来入伙么?”润甫道:“岂有此理,连贱眷同来。”叔宝道:“若说齐郡有追兵,罗士信支驾得过。若说路上有邀截,山东路上豪杰闻我名,也没个敢留我家眷属。”雄信道:“宝眷因何也到此?”叔宝便将前情一一诉说,说:“为放伯当,遭宇文述陷害,抓拿家属,亏得贾润甫、连明救脱。我蒙张大人保救幸免,却为家中事,只得弃职逃来。又不料家属不知下落。”雄信道:“不难,我明日便着人缉访。”叔宝终是心中不悦。正是:
一身幸得逃罗网,片念犹然逐白云。勉强复问王伯当诸人,雄信道:“连徐世勣也同在此作头领,如今因人多山寨缺支应,伯当、玄邃、世勣都同本寨翟大哥,去荥阳魏郡地方去了。”贾润甫道:“翟大哥不是单一个名字讳让的么?说他膂力绝人,英雄盖世。”雄信道:“也是我们一般,一个粗勇人儿。”当日大排筵席,吃了一二个更次。叔宝与润甫两个都睡不着,到得天明,两个要自行找探。雄信道:“这是大事,亲行最好。但这地方,虽是浅水藏不得蛟龙,只是寻着家眷,务必来聚义,不失我当日八拜之义。”叔宝应了,相送出寨而别。
堪怜飘泊如蓬梗,又向天涯作别离。
两个沿途访问,没个消息,行了一日。次日见一个人骑着马,公差打扮,贾润甫道:“好似连明。”打马上前叫一声:“连大哥!”只见那人去了眼纱,正是连明。三人相见,叔宝作谢了。问起家眷,连明道:“贾大哥别后,便有官兵来追,被罗大哥单马杀退。后在豆子鹵亢相近,撞着程咬金出来讨买钱,认得留在寨中。因当日相期在瓦岗,故我特到瓦岗找寻二位声息。”三人并马而行,来到豆子鹵亢,先与尤俊达、程知节、罗士信见了,随即拜见母亲。本日尤俊达大开筵宴,庆贺了。
过了两日,闻得周郡丞申文东都,说罗士信劫夺逆犯家属,逃入豆子鹵亢,要移张郡丞兵来剿捕。叔宝道:“张通守来,不怕他,却无颜对他。不如避到瓦岗寨去,他也不来追求。”自此尤俊达与程知节,带了各家家眷,收拾寨中细软金帛粮饷,带了部下约有千余人,并入瓦岗寨中。自此瓦岗寨可是:
猛虎添双翼,蛟龙又得云。
单雄信见寨添了人马,忙差人打探魏郡消息,思量接应。只见人来报:“翟大王兵打破金堤关,大破隋兵,已在荥阳了。”
先时叔宝离营,军士也不敢冒失报与张通守。直到翟让这支人马,在河南地方猖獗得紧,隋主把他调作荥阳通守,着他收复翟让。张通守拜了恩,着人去请叔宝,要将山东事托与他。只见营中回报:“两日前张爷差缉探盗情出营去未回。”张须陀道:“我不曾差他。”着樊建威到他营中,直至中军帐。只见桌上有一封是与张爷的书,只得拿来送与张通守。张通守拆开一看,大惊道:“原来他与宇文述结仇,遭他陷害不过去了。可惜这人有勇有谋,正是我帮手。如今他去了,我独力难支,管得河南,顾不得山东,如何是好?要追他又已去远,又不知在何处。”叹息连声。只得带了樊虎、唐万仞并部下人马,到荥阳上任。樊、唐二人,虽系公门出身,本领不及叔宝,却也是个有意气汉子,所以也与叔宝相与。张须陀做郡丞时,就识拔他,累次建有功业。这番没了叔宝,就把他做了羽翼,思量扫清翟让这干强寇。
到荥阳不及两日,却是翟让倚着自己骁雄,打破金堤关,领了千余人马,直抵荥阳,在城外杀掠。各村坊烟火不绝,男女号啕。张须陀道:“这厮敢如此无状,他既分散杀掠,正可击他。”与樊建威、唐万仞各领精兵五百,开三门一齐杀出。果然各贼散开,三路兵出,彼此不能相救。翟让虽勇,当不过张须陀一条枪神出鬼没。又且身畔少人,樊虎、唐万仞又来夹攻,只得放马逃命。走了五六里,正在聚集逃散兵马,他三路兵又到,被赶杀了十余里地方。亏得王伯当、徐世勣两支兵到,须陀收兵,早把一个翟让杀得:
气如云结,汗逐雨飞。
见了李密三人,道:“好一个张须陀!好一个张须陀!真个话不虚传,英雄盖世。部下兵马都勇,若不是我,也近他不得。如今只索收兵,到别地方去罢。”王伯当道:“兄长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今还须定计,杀败此人,各处自然胆落,若是这边撞了须陀,到别处去,别处又有个狠似须陀的,再到何处去?”李密道:“诸君莫慌。须陀虽勇,却少谋虑。部下兵既胜我一阵,自然骄傲,有小觑我等之心。今日待我略相地形,明日伏兵破他。”当晚李密与王伯当并马出营,相视了半日,预定了计策。道:“明日还用翟兄出马。”翟让道:“我是伤弓之鸟了,还再出去,又为诸君所笑。”李密道:“我正不要兄胜他,你只引他到大海寺来便了。”翟让道:“若不要赢,这便做我不着。”
次日埋锅造饭,呐喊放炮,翟让领了三千人马杀来,报到城中。张须陀道:“这贼又来讨死。”忙叫点兵出城。倒是荥阳太守宗室郇王杨庆道:“此贼败而复来,只恐有诈,莫若坚守以逸待劳。”张须陀道:“大王为一郡之主,忍见城外百姓,遭他焚火杀劫掠么?”领了五千人马,迎出城来。
鸟避征尘惊杀气,云迷惨日作愁云。
两阵对圆,樊虎作先锋,指着翟让骂道:“杀不了贼奴!昨日幸逃性命,今日来领死么?”翟让道:“昨日不备,为你所算,今日特来复仇。”言之未毕,张须陀一匹马如虎飞来,樊虎、唐万仞双枪并举。翟让如何支得?部下一涌而走。张须陀部下兵马,砍的砍,杀的杀,且是得志。一直赶过大海寺来了,十有余里,马兵还跟得上,步兵已渐落后了。只听得林子内一声喊起,左是王伯当,右是徐世勣,翟让在前面倒杀转来。大海寺又是李密杀出,截住归路。
九里山前困项王,旌旗摇展日埋光。
纵然扛鼎称神力,想也难教脱剑□。
樊虎见不是头,便道:“张爷杀回去罢。”争奈四下贼兵密布,外边杀不入,里边杀不出,部下人马,渐渐稀少。张须陀只为身先士卒,身上已中了几枪,征衫血染,他意气不减,大减一声,竟望李密冲来。樊虎、唐万仞与李密在叔宝宅中,也有一面之识,到这性命相关之处,也顾不得了,帮着须陀一齐杀出。真是在刀枪窝中,钻得一个身子出来,杀出重围,接着自己步军,却又不见了唐万仞。张须陀道:“待我还去救他出来。”樊虎道:“张爷不可独往。”两个拨马相俟,从围薄处杀入。唐万仞已是被贼兵截住,着了几枪,渐渐支持不来了。张须陀见了,道:“莫要慌!我来了。”又直冲进去。枪挑处直是风敲落叶,纷纷落地。张须陀道:“樊将军,唐将军伤重,战不得了,我可当先,你可殿后,把他放在中间,好杀出去。”比及出围,樊虎却又不见了。张须陀分付部下:“你且护送唐爷回城,我毕竟要去寻了樊爷回来,不然断不独归。”此时身子已狼狈了,但他爱惜人的意气重,故此不顾自己,复入重围。不知樊虎未出围时,因马前失,跌下马来,已为人马踹死。他杀来杀去,那里寻得个樊虎出?李密先时也见樊虎与唐万仞在张须陀身边,有个投鼠忌器之意,故不传令放箭。这时见围中冲突,止是须陀一人,便传令叫放箭。四下箭如飞蝗,须陀虽有盔甲,如何遮蔽得来。可怜一个忠贞勇敢、为国爱民的张通守,却死在战场之中。
意气万人雄,丹心映日红。
卑躬能下士,尽敌耻言功。
渭水星沉影,云台事已空。
唯馀感恩者,挥液湿遗弓。
翟让大获全胜。唐万仞又因伤重,身死城中。城中再没一个人出来拒敌。四方盗贼,如内黄王当仁、韦城周文举、雍丘李公逸,都举兵归附。当时虽然都以翟让为主,但翟让一味粗雄,李密却文武兼资。众贼见他是个世家,外边又谣言:“杨氏将灭,李氏将兴。”他屡经大难,或者后有大福。又有一个李子英,自东都各处寻访李密,说他是真主。民间谣言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是说逃走的李氏之子。“皇后”二句,说隋主在扬州,宛转不回。“莫浪语,谁道许。”是个密字。依他解说,倒也把人心摇动。一个翟让的军师贾雄,见李密是个爱人下士的,着实与他相结。一日翟让与他计议,要自立为王。他把术数哄他,说道:“不吉,该辅李密。”翟让也疑心,道:“他既有皇帝分,怎反来投我?”贾雄又胡说道:“他是蒲山公,将军姓翟,翟为泽,蒲得泽而生,数该如此。”从此连翟让也推尊李密。又值计杀了张须陀,他就叫他自统一军,立蒲山公营,事势渐渐归李密了。
山寺野狐鸣,当道白蛇卧。
祯祥岂皆真,愚人妄相和。
总评:
张须陀一时良将,一败而死,此天夺隋之股肱耳。
叔宝去就有礼,闻须陀来而先避之,殊烈士之风哉!
李密假谣言以自雄,藉反覆以自固,谋之不远,岂必在邴元贞而后卜其不终哉!
真主虽有,在当时人望,实系于密。且有润甫等,以资谋画,有李、秦、单辈,以为先驱。取黎阳,收回洛,自成帝业,何必瓦岗?推翟为主,则大事不成;杀让自立,则群雄疑沮。一着不到,大业土崩,且使共事英雄,流离失路,悲夫!
第四十五回 祭须陀逢李密 战回洛取仓城
诗曰:
英雄岂负人,世变盛犹新。
义激华容道,情深溧水滨。
存亡心不易,久暂志难湮。
肯作纷纷者,轻浮陌上尘。
古人一饭必报,如子胥受溧水浣纱女壶浆之恩,其女沉水,以示不泄其事。及至后来子胥领兵经过,求他家人不得,投千金于水而去。在人莫不说投金亦无益死者,但只是心上打不过去,吾尽吾心而已。
翟让与李密既杀张须陀,消息传入瓦岗寨,单雄信道:“此人既死,叔宝又弃隋,此后隋也没有将帅之才,我辈正可横行了。”众人都拊掌称庆。独有叔宝惨然泪下,想道:“他待我有恩有礼,原指望我与他患难相同,休戚与共,到那密疏为我辨白,何等恩谊。不料生出变故,以致弃他逃生,令他折了羽翼,为人所害。况且这害他的人又是我放去的李玄邃、王伯当,这真叫做‘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好生不□一念。又想他沙场暴露尸骨,不知何如,起身对单雄信道:“单二哥,我自到此处,并不曾见翟大哥,恐无此理。我如今待往荥阳,与他一面,就会一会王、李、徐三兄,不知可否?”单雄信道:“小弟欲往彼处,得兄同行便好。”叔宝道:“此处根本重地,还须兄镇压。”单雄信道:“不妨,我这厢兵多粟广,寨栅牢坚,只消一二个兄弟看守,便够了。尤俊达原是富户,快活人,就留他与连明守寨,管顾家属。”叔宝辞了母、妻,与雄信、知节、润甫四个人俱轻弓短箭,带领一千多人马,前赴荥阳。
君王无道乐昏沉,百姓萧条有乱心。
遂使中原皆盗贼,攻城劫地日相寻。
此时山东、河南北都是盗贼,所以没个遮拦。将至郑州地方,只见哨马报:“翟大王兵到。”却是翟让同李密攻下了汜水、中牟各县,得了无限金帛子女,要回瓦岗快活,故此与李密分兵先回。两军相见,翟让也闻叔宝大名,极加优礼。单雄信问起,知翟让归意,道:“翟大哥,我们若只思量终身作贼,只得些金帛子女,守了瓦岗罢了。若要图王图霸,还须合着李玄邃,占据州县,立国才是。”翟让也还未听,只见哨马报:“李爷又说下韩城各处地方,得了许多仓库了。”翟让这时心痒,仍旧回兵,与李密相合。路经荥阳,叔宝差人打听张须陀尸首。部下回报:“张通守尸首,部下感他恩德,已草草将来棺敛,并樊虎尸棺,都停在大海寺。唐万仞棺木,荥阳太守也将来寄在一处。”叔宝叹道:“他三人都成一个忠臣,倒生死归于一处了。”三人呵:
生日计存危社稷,死时气自壮山河。
次日自备了猪羊,到大海寺来祭奠张通守,并樊、唐两个旧朋友。行到寺中,只见廊下停着三口材,中间供着一个纸牌位,上写“故隋荥阳通守张公灵位。”那两口材上写:“隋死节偏将齐郡樊虎柩”,“死节齐郡唐万仞柩”。叔宝与贾润甫看了,不胜凄然。排下祭礼,叫了两个礼生,喝礼宣读祝文道:
维大业十三年 月 日前齐郡鹰扬都尉秦琼,谨以柔毛刚鬣,致祭于隋故河南黜陟讨捕大使、荥阳通守张侯,暨亡友隋领兵官樊唐二公之灵。曰:嗟呼!琼于张公,则旧僚友,两君则贫贱交也。琼于两君则交最久,而沐公恩则最深。忆公与琼初订交,为特达之知。及其同讨贼,有心膂之寄。至琼罹陷,密疏申白,有为国惜士而无市德之思。公之忠鲠,公意气可易及耶!方意洗心粉骨,偕我二友,以报知己。不意卒激于谗人,不得安其身,不能终为羽翼。而公竟以战没,及我二友。吁!不其痛哉!闻此战也,虽困重围,实可以生,而实以血战,欲拔两人于围也,屡驰突而不得生。而两人亦先后以死报而不独生。吁!臣忠友谊,不高天壤耶!非所云虽死犹生耶?今日履战地而想英风,对輀车而悲侠骨;号风之木,犹传叱咤之声;激石之流,犹洒凄其之泪。山倾天柱折,谁支欲坠之苍天;木折厦将摧,孰撑将颠之大厦。而琼也徒知饮德,何自酬恩?U撤钟期,斤投郢人,有知己不存人亡之叹耳。爰陈涧藻,以舒鄙忱,魂其有知,来歆来格。尚飨。
叔宝主祭,贾润甫陪祭。叔宝不胜悲伤。又因材料不坚固,更为买好材,另做袍服。启棺,三人颜色如生。就大海寺侧,起一大坟,张须陀居中,前立石碑,道“忠烈张通守墓”。樊、唐二人居左右,前立石碑,刻“忠义樊将军唐将军墓。”又于大海寺,启建道场,荐拔三人,并从征阵亡将士。
在彼耽延数日,叔宝旧辖及张通守部下将士逃散的,都来愿在麾下。叔宝道:“我为奸臣所逼,反背国家,你等还当为国出力。况且兵凶事,苟可过活,还当还家力田作活,与父母妻子相依。我给你盘费。”当日也回去了些,有一二千决意愿从的,叔宝只得收下,自成了一支精兵。与翟让同至康城,与李密、王伯当、徐世勣相会。各各相见,都是故人,只有罗士信是新知,王伯当见了士信道:“此位似曾相识来。”士信笑而不答。
芦中不图报,漂母岂言名。
倒是单雄信已知前后就里道:“莫不是秦大哥来拿你与李玄邃时,先着他来通知,在庄前识面么?”伯当似梦方醒,道:“原来我与李兄得脱此祸,却是秦大哥深恩。”单雄信道:“还不知为你两人,几乎自己与老伯母俱拿进京,却也弄得来我们弟兄都成一块。”当在营中叙坐,翟让坐第一把交椅,次是李玄邃、次是单雄信、秦叔宝、王伯当、贾润甫、程知节、徐世勣、罗士信,共是九位头领。大吹大打,叙旧庆新,好不快活。正是:
将酒入欢肠,千杯忘量窄。
一边吃了几日酒。
一日叔宝到李玄邃营中道:“我看翟大哥,也不过目前英雄伎俩,酒色兴浓。王伯当的志短,无心在掠地攻城。以我观之,大丈夫当做汉高祖,莫做陈胜、吴广。如今当如汉高直取关中作家,然后除定四方。我看东都逼近,却守备单弱。越王虽在此镇守,年甚幼冲。留守各官,似段达、元文都,都是庸才,闇昧无谋,不知备御。不若轻兵掩袭,夺取东都,以为根本,然后徐定四方,这也是上策,兄何不言?”李玄邃道:“我意如此,但翟兄未肯听信。”
次日与翟让计议:先差一个头目裴叔方,带几个伶俐人役,前往探听。这叔方沿路打探山林险阻,关梁兵马,直到东都,在饭店歇下。一个扮作走街相面的;一个扮作篦头的;一个说方卖药;一个托盘出卖杂货。或是登城看他城郭高低薄厚,池水浅深阔狭。或是到他军营,访他军兵多少强弱,访他器械硝黄多少。一日回到寓所吃酒,酒酣,说起东都营兵。每营说有一万,自大将、偏将、把总、号头、旗牌,各人都有隐占,每月只是支粮,没人充役,去有千名。其余官宦人家讨占,临点着几个人来应名,不下一二千名。又有富家出钱买有顶首,每月支粮,临点雇人应名,也有二三千人。还有些自己顶首,父死子继,兄亡弟替,或是卖与人,这却是实在的。却又将官只要分例,不问他人材精勇,武艺高强,替换时任他雇倩一人,看一看罢了。况不拘他在营,任他在外做生意,名说一营有兵一万,不上三千,都又老幼不堪战阵的,不足介意。一个酣极,拍手大笑道:“只好把来做砍葱切菜罢了。”叔方忙叫噤声,不期主家在外听得,道:“这干人有些尴尬,四样人都在一房,生意微薄,又每日有酒食吃,却又议论兵马起来,这断是不良之人。”暗通知了公人,来端访他。此时叔方也怕惹事,分头起身。不料一个卖药的,早已被公人拿住。搜他药箱中,一个小册,上开某处到某处,路有多远;某关某隘,有无兵把守;某营某库,有兵马器械多少。公人见了大惊,忙拿进留守元文都府中。元文都道:“这不消说是奸细了,但不知是那一个贼人,敢如此大胆,将来亲行勘问。”知是翟让差人,即忙将来斩首号令。
隋主此时在江都,写本达知江都,又据着他这册儿,查问各关隘如何纵放军士逃亡,不行把守,营兵原何隐占多人,不老实做一番事。沿途关津,兵少的添兵,缺将官的、老颓的,尽行换补。营中差官考掠,各库兵器硝黄,尽行查点、买造,筑城浚池。这一行细作,却倒作成东都添了备预。却也只是防守,也不敢出兵来征讨翟让。
翟让这厢,却是裴叔方逃回,道:“东都虚实虽已探得,却被拿了一个细作,闻已斩首,我等急急逃回。”翟让道:“这等事已露了,如何是好?”忙请各寨计议,不若且回瓦岗。李玄邃道:“不可,我今回兵,是怕他知觉发兵攻我。不知东都知我们窥伺他,正在防守,缘何敢轻易出兵。江都路远发兵,已是月余,若回瓦岗,是引他捣我巢穴了。兵法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如今不若乘他守兵不敢出,援兵未曾来,先轻兵夺了他洛口仓,不惟绝东都之饷,我又得此资蓄赈穷济乏,饥民穷盗,不招自来,怕不百万之众,一时而聚。然后将军从归附之中,拔那有谋的为谋臣,有勇的为武将,规取两都,号令天下。岂可株守一寨,失霸王之计?”翟让道:“洛口去东都百里有余,纵使夺得,他必来争,恐其难守。”玄邃道:“报至东都,已是一日。比及兵来,已及半旬。我兵备预,早已完了,何惧之有?但今日袭取仓城,兵多行缓,则事易昭彰。兵少行速,机密不露。必须一才干勇猛弟兄任此事,统兵先行,我等大兵继进为妙。”这是:
曹操灭袁,淮阴破楚。
取威定伯,在此一举。
言之未毕,只见叔宝道:“小弟不才,荷蒙收录,未建寸草之功,今日愿以本部成此勋业。”翟、李二人大喜,道:“叔宝肯行,大事定矣。”本日,叔宝带领程知节、罗士信为前军,李密带王伯当贾润甫为中军,翟让带单雄信、徐世勣为后军,以次而发。
叔宝对程、罗二人道:“凡轻兵掩袭,逢城勿攻,舍远走近,避大路就小径,使人不觉才妙。如今当过阳城,切不可惊扰他百姓。然后抄方山小路,出到罗口,便是兴洛仓了。乘机掩袭,可以有功。”三人议定,人衔枚,马摘铃,悄悄过了阳城。将次方山,叔宝分付不可搅扰民家,只在林树中埋锅造饭,不令人见火烟。取路而行。到山险之处,叔宝自下马以息马力。又悄悄过了方山,正是:
机密如鬼神,行捷如风雨。
一战着奇功,何事悲破斧。
过得山,叔宝不分晴雨昏昼,直取仓城。这城中粮米虽多,兵马却少,仓中几个老仓官,有百余仓夫斗级,不过管得些出入打抬。城上有个武官军丁,不过敲梆巡逻,晓得甚么战,甚么守?秦叔宝兵到,放了三个炮,振得仓屋都动,没处逃躲。初时叔宝分付制造软梯攻具,却全用不着。城门不消砍,大开任他进来。叔宝进了衙门,着人去寻出仓官,训谕他,不行杀害,仍用他管理看守。止将收支册送览,不许乘机乾没。程知节领一半人马,城上守御。罗士信领一半人马,城外巡哨,以防隋兵。仍差人飞报李密,着他趱行前来策应。只可笑是隋主:
筑愁高与城同积,敛怨犹如粟米多。
谁料一朝资盗贼,黎民掩泣恨烦苛。
不两日,李密、翟让自大路陆续都到,都在城外扎了营。传令饥荒百姓,许他至仓关领粮米。只见四方百姓都来归附,连士大夫在隋朝做官不得意的朝散大夫时德睿,宿城令祖君彦,都来相从。李密都随才拔用。
此时东都早已知道,越王侗传令旨:差下一个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崱,着募兵三万五千,前往征讨。两人开府募兵,不旬日募兵已足。都是何等人物:一辈是贪财的街坊游手游食汉子,贪图得几两安家行粮器械银两,且快活一时;一辈是贪功的勋贵权要人家,谋充首领职没有功,冒功没功时,自有一干士卒垫刀头,杀他不着,都来应募。又道是:
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
且是装扮得整齐,衣服是云霞一般新彩,兵剑似霜雪一般晃亮,金鼓雷霆般喧阗。择日出师,又差人知会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叫他自汜水关来,前后夹攻,同会仓城南首。不料密早已料定,道:“东都延挨许久出兵,毕竟约定裴仁基并进,我如今也分兵应他。”分时德睿、祖君彦守了城,翟让的兄翟弘与他儿子翟摩侯,领一支人马,单雄信、王伯当、贾润甫各领一支,共四支人马,在横岭下埋伏,阻遏裴仁基。自己与翟让、秦叔宝、徐世勣、程知节、罗士信共六支人马,在石子河东首列阵。
到得石子河东首,只见刘仁恭也不待军士饭完,起鼓逼他渡洛水,在石子河西首排阵了。这三万五千排开有十余里,虽是衣甲鲜明,刀枪齐整,不知肚中已枵了。渡水列阵,人已不奈烦了。喜得见李密兵少,尽力来冲,那当他六支精兵,六路杀来,把隋兵截做六断厮杀。翟让撞了房崱中军,杀伤相当。这五支砍杀,就是入无人之境。这番连房崱也支撑不住。刘仁恭慌得脱了战袍,赴过洛水。部下兵军三万五千,被杀万余,水中溺死万余,逃得命的不过万余。这些衣甲器械,都已归了李密。
锦袍金甲出春明,指顾燕山可勒铭。
谁料横尸平洛水,一城髽妇泣残更。
裴仁基闻得东都兵败,顿兵不进。李密声名,自此越振。翟让与众计议,推尊李密做魏公,设坛即位,称元年大赦。行文称元帅府。拜翟让上柱国司徒东郡公、王伯当左翊卫大将军、单雄信右翊卫大将军、秦叔宝左武侯大将军、徐世勣右武侯大将军、程知节侯卫将军、罗士信骠骑将军、房彦藻元帅府左长史、邴元真右长史、贾润甫左司马、时德睿右司马、祖君彦记室。其余各授官爵。
一时来称贺愿受官爵各盗:东海孟让、郝孝德、王德仁、长平李士才、济阳房献伯、上谷王君廓、淮阳魏六儿、李德谦、谯郡张迁、黑社、白社、魏郡李文相、济北张青特、上洛周比洮。
一时郡县:
安陆、汝南、淮安、济阳、河南,各郡县都各归降李密。一时隋官:巩县令柴孝和,监察御史郑瑣,都降李密。孟让还为李密领兵,直杀入东都外郭。东都只是婴城固守。止得裴仁基在河南,也独树不成林了。正是:
一成欲兴夏,三户可亡秦。
总评:
叔宝之葬须陀,感恩图报的须如此。翟让、李密两人,见识器量不同,故其后成就亦不同,此处已见大概。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十
第四十六回 润甫巧说裴仁基 世勣智取黎阳仓
诗曰:
林扼风怒号,石阻浪飞涌。
壮夫困牵挈,气激若雷动。
名节那足顾,将成匹夫勇。
嗟使忠贞徒,背国不旋踵。
达人每见机,宽大以容众。
缚虎有奇术,豢狙多妙用。
参苓备药笼,亦不弃鸡壅。
为国惜贤才,千古大堪诵。
豪杰之士,我要驾驭他,不是才足以服他,便是术足以制他。有汉高祖手段,便可濯足见英布。若不是有手段的,便是驾劣马,缰绳宽不得,紧不得,打得紧,不跳就跑,反或受其蹄啮。但人多不知,多惹其祸。
隋国不但宇文述逼走了叔宝这个英雄,还又有一个逼走了一员名将———隋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他河东闻喜人氏。他智勇绝伦,又有一个儿子裴行俨,是个万人之敌。只是处在隋时节,遇着这干都是豪杰,不能成功。也曾破有几个贼寇,得他金帛,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尽将来赏与部下,并不曾将来分毫入己。奈是有个监军御史萧怀静,倚持自己是皇后宗族,是个文官,轻薄武臣。见他频频赏赐,不由他做主,心中不平。常道:“朝廷差将军出来破贼,只是为这几个健儿富足么?耗费的是朝廷钱粮,得来将归军士囊橐。将军怎只顾部下,不顾圣上?”仁基见他如此,只得时时将得来宝玩进润。奈何终不满意,又道:“我去寻他事,他怕我送来。”越来寻事,仁基甚是不堪。这回又因他与刘仁恭相约,夹攻李密,失期不至。说他遛逗,要写本去劾他。这也不过是个诈局。仁基无可奈何,也送银万两去求他。他道:“讨贼的各处将官,如董纯、鱼俱罗,都因畏缩处斩。你要免一死,少也得三五万金。”做腔不受。仁基甚是忧惶。不料他部下有人背畔,降在贾润甫名下,说这缘故。润甫道是有隙可图,进营密启李密道:“裴仁基屯兵百花谷,深沟高垒,似乎不敢来战。但他屯在我军之后,我若进攻,还恐他掩袭仓城,牵我内顾,终为心腹之忧。今闻他与萧御史有衅,润甫曾与他有一面之交,意欲往调三寸之舌,说他来降。不惟得一骁将,又且不忧内顾。”李密道:“如此甚好,但须见机审势。”贾润甫道:“这不须分付。”正是:
只凭口是悬河,那怕心如铁石。
将身打扮做一个东都差官,带了两个从人,竟往裴仁基军中来。道:“东都越王,差秘书监贾爷来。”裴仁基道:“这一定越王差来责我不进兵了。”慌忙出迎,至中军坐下。裴仁基早已认得,道:“贾兄何时任此职事,不知越王有何令旨?”贾润甫道:“越王有密旨,事关军机,诸人退下。”从人都到帐下站立。贾润甫移坐近前,执着裴仁基手道:“小弟非越王令旨,乃传魏公德意而来。”裴仁基听了,吃了一惊。润甫道:“裴兄勿惊,小弟也为兄开一生路。隋主失道,屡兴大役,耽于游幸,以致万民不堪,盗贼蜂起。却又信任奸佞,排抑忠良。李敏全家,无故被戮。董纯、鱼俱罗,有功见杀。今兄拥兵在此,外遇强敌,无可成之功;内乏应援,多谗谮之口。杜邮之祸,恐在目前。今魏公虚怀大度,礼士下贤,始破须陀,复克回洛。四方之民日至,远近之盗皆归。东都有累卵之危,将军亦难支欲倾之厦。不若令军归附,既全身家,更建功名。英、彭裂土,窦融分符,所必至也。倘少迟回,恐难脱谗邪之害。”土仁基道:“我世代忠良,岂可躬为叛逆!且萧御史在此,动为所制,不敢妄为。”润甫道:“裴兄!你今坐待诛杀,身被失机误国之名,亦为祖宗玷辱,何如改图?周齐之畔将,乃隋国之忠臣,忠良亦何尝之有?若说萧御史,足下畏隋主,非畏萧御史也。今既不有隋主,何惧萧御史。若他不知机,栖上之鸡,只须足下一刀可了。”仁基正在疑惧之际,听他一篇利害,早已为他耸动。
利害分明鼓掌中,将军俯首入牢笼。
蒯通无计笼韩信,应是当年术未工。
仁基当下留住润甫在中军宴饮,就与儿子行俨计议。行俨道:“萧御史凭藉后族,将父亲百般构陷、掯诈,正恐祸在不测。今闻魏公好贤礼士,各路归顺,俱得高爵大禄,自统本部,不相牵制。今既来招,便宜允从,岂可拘此小节,俯仰此贼臣。”宴罢,便传令三军道:“奉越王令旨,入援东都,可拔寨在虎牢地面屯扎。”正要脱离萧御史,与李密相近。正待起兵,报:“萧御史到。”仁基出迎,润甫与行俨,已是定下计策了。这萧御史似:
屠人已操刀,圈豕犹狂吼。
御史抬入中军,下了轿道:“闻东都有差官来,怎不相见?今日移兵,何以不令我知?”仁基道:“奉有越王令旨。”萧御史道:“请令旨看。”只见贾润甫自帐后缓步而来,行俨与数家丁相随,道:“有密旨,止可与御史看。”诸人退避,把他从人叱出,便向萧御史道:“萧先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今裴大人退则先生谮他逗遛,进则又行牵制,这是忌功嫉成了。”萧御史道:“我奉圣旨监军,进退俱该预闻。汝何小宫,敢尔唐突!”润甫一笑。只见行俨向前道:“我父子苦争恶战,每遭谮害。今实举兵归魏,不受你制。”萧御史见不是头,忙叫左右时,已被行俨拔腰中剑,砍倒在地,枭了首级。
堪嗟栖上鸡,不免牛刀割。
一手仗剑,一手提怀静头,到帐前道:“萧怀静妒功嫉能,妄奏我父子以赏犒固结军心,潜行反叛。今已斩首,全军归附魏公。有不从者,以此为例。”怀静文官,没人羽翼。况又平日阻仁基赏犒,军心不附,所以没个惜他的。都一齐道:“愿随老爷指挥。”
仁基就据了虎牢城,着行俨随润甫来见魏公。魏公极其优礼,封仁基上柱国河东公,行俨上柱国绛郡公。就调他率领本部人马,同取东都。这便是贾润甫口舌之功也。仁基果然同齐郡公孟让,领兵二万,袭破了回洛东仓,烧了天津桥。
东都还有营兵募兵二十多万,段达、元文都只督率他提铃喝号,看守城池。李密见他不敢出兵,分兵攻他附近县邑偃师、金墉等处,断他粮运、樵采,城中至以布当柴炊爨。见李密兵稍远,点出九支精兵,每支五千,分屯丰都市、上春门、北邙山,彼此应援,以备李密。李密见自己兵势日大,指日可以灭隋,着祖君彦为文,数隋主十罪。且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洗恶难尽。”移檄郡县,隋主闻知,先遣监门将军庞玉、虎贲郎将霍世举,领兵助守东都。故此裴仁基、孟让、秦叔宝一时攻打,都不能破。柴孝和见这事势,进见李密道:“我兵自得回洛仓,食足兵强,威振天下。但目今攻打东都,两次进他外城,都不能克,旷日持久恐人心解体。孝和看得西京世称金城千里,帝王之都,强秦据之,兼并天下。不若今日只留翟司徒屯兵洛口,裴柱国驻扎回洛,时时出兵抄掠东都,待其自毙。明公自率秦、单各将军直取长安,以为基业。基业已定,然后东面以平天下,首平河洛,次及江淮,天下已定。不然,隋失其鹿,豪杰尽有角逐之心,倘有人先据关中,则我虽得东都,亦在四战之地,后来规取,不免又费一番兵力。”李密道:“此即我昔日教杨公子之策,乃是上策。只是昏主倘存,随行尚有兵马。若与东都合谋,前后夹攻,恐非翟司徒、裴柱国所能支持。况自瓦岗来,部下多是青齐之人,恐不肯西行。又且各处贼师奉我约束,我若西去,无人弹压,倘有异图,分溃而去,大业隳矣。”正是:
势如鸡肋难于弃,总是龙兴自有人。
因孝和苦苦劝须西上,听他领数十人前往游说山陕各处城池贼盗。自己日日率兵与东都交锋。五月中被段达、庞玉杀败,弃了回洛仓,退守洛口,被隋兵直追至偃师地方,阵亡了杨德方、郑志韬。
六月,李密自己领中军,秦叔宝、王伯当领强弩万人为先锋。裴仁基领左军,裴行严、程知节领马兵万余为先锋。翟让领右军,单雄信、罗士信领步兵万余做先锋。三路在平乐园大战。鼓声振天,杀得段达等大败,退至都城下寨。李密复取了回洛仓,自此东都雪片文书向江都告急。隋主又差了江都通守王世充领江淮劲卒,将军王隆领邛黄蛮兵,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领江北各郡乡兵,虎牙郎将王辨领山东骑兵。
又调左御卫大将军涿郡通守薛世雄,领燕地精兵三万、节制四路人马,共是五路,直向东都而来。
李密乘他兵马未集,且差各将官分攻各郡县。秦叔宝该攻武阳,这武阳郡丞姓元名宝藏,闻得叔宝将至,忙召记室魏征计议。这魏征就是华山道士,他见天下已乱,正英雄得志之时,所以仍旧还俗,在宝藏幕下。宝藏道:“李密兵锋,势不可当,来将秦琼,素名英勇。本郡精兵,又赴东都救援,何以抵敌?”魏征道:“李密兵锋,秦琼英雄,诚如尊教。若以武阳相抗,似以|土塞河,明公还须善计,以全一城民士。”宝藏道:“有何善计,只有归附以全一城。足下可速具降笺,赴军前请降可也。”当日呵,真是:
仕途托径无过贼,将相奇谋只是降。
叔宝兵到,离城二十余里,忽报武阳郡守差官求见。叔宝着进来。走到帐下,叔宝觉得面善,想起好似魏玄成,忙下坐道:“来者莫非魏玄成么?”魏征道:“不才魏征。”叔宝笑道:“果是故人。当日我已料先生断不以黄冠终,果然。”因问武阳消息,魏征道:“郡丞元宝藏度德顺天,愿全城归附,不烦故人兵刃。”叔宝道:“这是先生赞襄之力。如今我既有武阳,便可西取魏郡,南取黎阳仓。且屯兵在此,乘机进止,先生可赴魏公麾下,进此降笺。本日留饮帐中,叙数年情谊。”悄悄自做一个禀启,说魏征王佐之才,堪居帷幄,要魏公重行委用。至次日差人护送上路,这也是:
各具英雄骨,相逢气自投。
肯教伊吕辈,汩没逐庸流。
魏征在路,行有日余,恰遇一人,道装,骑匹蹇驴,冲将来,道:“魏兄,别来无恙么?”魏征举头一看,却是徐洪客。急忙下马相叙。问及,说已出仕,将见李密。徐洪客道:“魏兄,真主我已见之太原,李魏公恐亦未能有济。我有一书,兄试往投之,笑他也未必能做。”因袖中出一书递与魏征,道:“自此一别,未有见期,早觅真主,勉建功业。”言毕拱手上驴而去。
魏征来到回洛仓地面,先是秦叔宝差人递上禀贴,然后引见。魏公因此大加礼貌。问及降笺,又出他手,文彩可观,就留他做元帅府文学参军掌记室。元宝藏为魏州总管。魏征又呈上徐洪客书,大略道:
大众已集,恐米尽人散,而师老厌战,难可成功。早乘进取之机,因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
李密看了道:“也是一个奇士,在外厢么?请来相见。”魏征道:“此人羽士,无意功名,贻书而去。”李密道:“此人可用。”着人寻访,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因叔宝来要添兵攻打魏郡黎阳,聚众将计议。徐世勣道:“魏郡固为大郡,黎阳仓满仓粮食,食为民之天,若得此,则饥民日聚,天下可定。末将不才,愿率本部前往,助秦将军夺取黎阳。”李密大喜:“若将军肯行,事无不济。将军可先往会秦将军、元总管,我这边还调郝孝德、李文相、张升、赵君德策应,以期万全。”
徐世勣便辞了李密,领本部先行。
闪闪旌旗日欲昏,班班甲胄似云屯。
将军意气如虹亘,鞭指黎阳气欲吞。
自原武渡河,会了元宝藏、叔宝,三人相见。叔宝道:“我正欲起兵攻取黎阳,得兄相助,势如反掌。”两人辞了元宝藏起身。元宝藏见二人兵少,要点兵相助。二人道:“不必。”潜向黎阳进发。
且说这黎阳仓,隋主所筑,方三十余里,穿窖四千座,每窖可容米八万。有一个黎阳仓监,领兵千余镇守,仓夫斗级又有万人。因河南、山东大水,百姓饥荒,隋主差出一个光禄少卿经邦才来赈济。委下三员户曹参军:一员在仓东门报名上册,一员在南门按册给票,一员在仓按票给粮。这些饥民先走了十余里,又经上册要造册钱,发票要给票钱,发粮要照票钱,毕竟穷民后得,反至累死日有一二万人。及至领米到手,经少卿每石坐五升作羡余入己。放米的又要克减,插和沙土,有名无实。正是:
空有恤民意,谁存报国心?
悲哉饥疲民,累累死墙阴。
这日正在散粮,忽然报有兵到,黎阳仓监淳于开,与经少卿忙叫闭门。只见一起饥民,自城外挨入来,说要避难,一起饥民,要出去逃难。道:“不要滚汤泼老鼠,一窝儿死。”把城门挨紧,不能进出。又有一干饥民,各执挑米扁挑,在街上口称“我们去相助守城”,挤闹一团。兵马已是杀到城下,淳于仓监急得自来弹压开门,到得城门边,早被一扁挑打落马下。叔宝、世勣两支人马已自进城,这番城里外人都不挨了。原来城里与街市上是叔宝差来部下,混在饥民中作内应的。城外饥民,是徐世勣差来部下,混在饥民中来夺门的。两将不约而同,得了黎阳。比及郝孝德四家兵到,黎阳平定多时,经少卿、淳于监逃去已久了。叔宝留世勣镇守,不上册,不给票,照口给粮。东门进,西门出,任民关领。旬日之间,得兵二十余万。黎阳邻境武安、永安、义阳、戈阳、齐郡俱各投降。漳南窦建德、朱粲也来纳款,总是:
膻为蝇所聚,饵是鱼所贪。
隋将薛世雄,做救东都总帅,又奉旨:所过盗贼随便诛剪。他未征李密,先在河间去剿窦建德。不期为建德乘大雾劫营,杀得大败。去到涿郡,气忿得病身死,所以止有王世充四路人马。叔宝因王世充、韦霁各路兵到,回洛口与李密合力拒敌,夹洛水相拒,似此月余。
一日十月天气,王世充乘李密军心懈怠,悄悄领兵渡河,在黑石地方结营。自己带精兵来袭李密。李密得知,忙忙率兵来战。众心惶惑,被他杀得大败。李密走至洛南,有叔宝、伯当相从。翟让一干,走进仓城,被世充围住。李密商议,要救翟让,两下隔绝。叔宝道:“兵法:‘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当日孙膑不救韩而攻魏,正是救韩妙法。我如今直走黑石,覆其营垒,月城未下,巢穴已空,怕他不败?”叔宝领兵竟打黑石老营。李密领兵在大路屯扎,以逸待劳。王伯当领兵僻处埋伏,以待世充。叔宝到得黑石,隋营惊惧,一时放上六把烽火。王世充见了,忙忙撤兵,喜得城中翟让恐是诱敌之计,不敢出兵,早已遇了李密,喘息不定,兵刃已交,伯当伏兵又出,拼命杀出围来。将及到营,又被叔宝大杀一阵,斩首三千余级。逃入营中,坚闭不出。正是:
惭无虎豹力,甘从巾帼羞。
过后勉强来请战,又被李密着翟让诈败,自己与王伯当、秦叔宝、裴仁基四路掩杀,又大败而逃。李密威名,真播满天下了。
总评:
科克是武官,得利是文官;战争是武官,叙功先文官。此最不平之事。强者自不受制,弱者方听穿鼻,安得有将?安能为国平贼?国事每坏于文臣。
第四十七回 杀翟让魏公独霸 破世充叔宝建功
荣华自是贪夫饵,得失暗相酬。恋恋蝇头,营营蜗角,何事难休? 机缘相左,笑谈剑戟,樽俎戈矛。功名安在?一堆白骨,三尺荒丘。右调《青衫湿》
昔日秦末百姓,争要亡秦,推陈婴为王。其母不肯,叫他只是随人,事成,不失封侯;不成,可免夷灭。后来陈涉、吴广众人都不得其死,他却保全。这正是度力见机。若不然,做了一个楚霸王,难道不勇,只讨得个乌江自刎结局。况又是始初量力,勉强让他,后来却又不甘,妄生衅端,为人所算,真乃贪鄙之人,徒为后世所笑。
翟让本是一个一勇之夫,无甚谋略,初时在群盗中,也自道是英雄。及见了李密足智多谋,战胜攻取,也就觉得不及。又听了李子英、贾雄一干人,竟让李密独尊,自己居下。始初已是甘心,后来看人趋承,看他威阔,也有不甘心之意。就是他甘心了,那弟男子侄道是“我家权柄,缘何轻轻与了人,反在他喉下取气?”况又有一班幕下,见李密这干僚属兴头,自己处了冷局,也不免怏怏生出事来。一个司徒府司马王儒信,要乘这名位未定之时,夺李密的权,道:“这官爵原不是朝廷赐的,祖父留的,要称便称。如今官极大的是个太宰,你就称太宰,总统众军,连他也统在里边。他做来的功,都是你的功,落得等他辛苦,你且安逸。后来灭得隋国,要做皇帝,毕竟是官大的先做,依次而去。”翟让道:“皇帝难做,我力量不如他。但得有官做,有金银用,子女受享便罢,思量甚皇帝甚太宰?”王儒信见他这等激不起,罢了。倒是他兄翟弘,也官拜柱国、荥阳公,更是一个粗人,道:“这皇帝是该我家做的,怎轻易让与人?若让与人,何不让与我,也等我快活几时。你做个皇太弟,也好似做司徒之职。你不肯做,我自做。”翟让听了也只大笑一场,笑的是:
真人自有属,狂夫空浪思。
尝看一父母生的兄弟,小时无事,大来便分彼此。一有彼此,便有挑斗的人,况是常人。当日李密势大,会得以体面笼络人,所以附李密的多。就有人将这些言语,增上些送入李密耳朵内。李密想道:翟让也是个汉子,只可恶这干扛帮的人,只恐久后扛坏了,也是肘腋之患,心里大是不然。此时若得一两个人调停,也可无事。争奈单雄信虽是两边好的,却是条直汉。王伯当是与李密厚的。秦叔宝、程知节只与李密有交。徐世勣是有经纬的,怕在里边调停惹祸,只得听他。更使翟让既没一个图李密的心,又肯收敛,不结怨于人,可以保得富贵,却又度量小,性气刚,觉得李密东飘西泊,亏我得到这田地,便放肆些也不妨,把一个新归附李密的鄢陵刺史崔世枢,要他的钱,将来囚了,李密取,不放;元帅府记室邢义期,叫他来下棋,到迟,杖了八十;房彦藻破汝南回,翟让问他要金宝,道:“你怎只与魏公不与我,魏公是我立的,后边事未可知。”所以房彦藻怕他暗算,邢义期嗔他责罚,同着司马郑{,邓李密剪除他。初时说,李密也不动,道:“我当日实亏他成此大事,是我功臣。今日遽然图害,人不知他暴戾,反说我嫉贤背义,人必不平我,这断不可。”郑{道:“毒蛇螫手,壮士解腕。英雄作事,不顾小名小义。今贪能容之虚名,受诛夷之实祸,还恐噬脐无及。”房彦藻道:“翟司徒迟疑不决,明公尚得有今日。明公亦如此迟疑,必为所先。明公大意,必道他是粗人,不善谋人。不知粗人胆大手狠,作事极毒。”李密道:“这等诸君善为我谋,须出万全。”正是:
群雄有死手,戆夫无生机。
次日置酒请翟让并翟弘,翟摩侯、裴仁基、郝孝德同宴。坐定,李密分付将士,须都出营外伺候,只留几个左右在此服役。众人都退,只剩有房彦藻、郑{两个。数人陈设酒席,却有翟让、王儒信与左右还在。房彦藻向前禀道:“天寒,司徒扈从请与犒赏。”李密道:“可倍与酒食。”左右还未敢去,翟让道:“元帅既有犒赏,你等可去关领。”众人叩谢,走出。止有李密麾下壮士蔡建德带刀站立,闲话之时,李密道:“近来得几张好弓,可以百发百中。”叫取出送列位看。先送与翟让,道是八石弓。翟让道:“止有六石,我试一开。”离坐扯一个满弓。弓才扯满,早被蔡建德拔腰下刀,照脑劈倒在地,吼声如牛。
可怜百战英雄,顷刻命消三尺。
翟弘见了,离坐便走。摩侯道:“李密,你敢害我叔父么?”争奈手无寸铁,都为蔡建德、房彦藻众人所杀。李密又叫把翟让从来官属王儒信砍了。诸从行将官都错愕不知缘故,李密分付道:“我与君等同起义兵,本除暴乱。司徒专行暴虐,陵辱群僚,无复上下。今所诛止翟让一家,诸君无预。”又着王伯当、单雄信到翟让营中安慰,自己也到营中抚赏。令单雄信、王伯当、徐世勣分领了他的兵,以后事权都归李密掌握了。但只是营中将士道:“翟司徒与魏公这等有恩,却又将来杀了,可见体面虽像好士,本心还是薄情。”早已有离心的了。
拔去眼中之钉,早解三军之体。
王世充在东都听得,道:“两雄不并栖,我已知决有此事。只是杀了李密,翟让这粗人,破他不难。如今却留了李密,这人有胆略,有知谋,有决断,是我一个狠对手,如何是好?”又想道:“李密既杀翟让,众心多有不附。如今又是除夜将近,部下必然纵酒酣歌。我乘月黑,潜往夺他仓城,也是一奇。”怕兵少,日日招募精锐的兵士。又日日犒赏激励众兵,只待廿九夜举事。
不料李密早已料定,着平原公郝孝德领正兵,屯仓城东。}琊公王伯当领正兵,屯仓城西。齐郡公孟让领正兵,屯仓城南。河东公裴仁基领正兵,屯仓城北。单雄信、徐世勣、罗士信、程知节领奇兵,屯四隅。总管鲁儒守城。裴行俨领兵在陆路截他败兵归路。秦叔宝领兵在洛水渡口,击他败兵半渡。分拨已定,正是:
深深排陷阱,只待虎狼来。
果然这日黄昏,吃了战饭,王世充令骁将费青奴为先锋,自己押后,出上春门,渡洛而来。一路水陆兵马都伏定,不作声响,听他深入,竟走城西。一路探子报入军中王伯当营中,伯当道:“我若迎着他死战,也可杀退他。倒不如放他到城下,我叫他腹背受敌。”分付士卒,分在两傍,自己居中,挺枪直奔费青奴。两个战有数合,王世充督兵一拥而至,王伯当故意一让,让他直冲至城下。费青奴分付架起云梯软梯,一齐上城。才及上梯,只听城上一声炮响,火把齐明,火箭、灰瓶、标枪、砖石,一齐打下。各处奇正兵发喊,从傍杀来。王伯当一军从后砍扑,扒城军士有着箭的、着枪的、着砖石及慌忙跌死的,不计其数。世充忙叫回军,迎着王伯当,被他大杀一阵。行不过五七里,被裴行俨大杀一阵。到得水口将渡,叔宝伏兵又起。费青奴见了,道:“主帅快些渡河,我敌此兵。”拼命来战叔宝。不及十合,被叔宝一简打死马下,早已断送了一员骁将。
百战逞英雄,身埋草野中。
尸连河岸矗,血染洛川红。
在岸上的都被杀死,水中的半被射死溺死,单单剩得王世充中军二三千人马。只得向越王讨取救兵。越王又发兵七万,令他攻击李密,以功自赎。
王世充得了东都兵马,乘着锐气来到洛河北岸,也将李密败了一阵,就屯在巩县北首,合了各路兵马。又想前次渡河,吃了亏,叫各军都造浮桥,以便进兵。王伯当闻得,进中军道:“隋军造浮桥将渡洛水,不若乘其未成,分调单、秦、徐、罗众将,分扎水口,施放矢石,使他不得渡,也是一策。”李密道:“这是御人之策,不是攻人之策。累月相持,何时是了。正要他来决一雌雄,何可拒之。”分调郝孝德、孟让、王伯当,各领大兵抵当刘长恭、庞玉、韦霁三路。自己同单雄信、徐世勣守大寨。程知节、罗士信统两支奇兵,往来应援。秦叔宝统一支游兵相机截杀。分拨已定,王世充兵马已先后渡桥来了,恰见:
水映朱旗赤,戈摇雪浪明。
长虹接空起,天际落神兵。
王世充前部领兵是虎贲郎将王辨,此人将家之子,武艺绝伦。李密原任他渡河,待他搀前落后,步伍不整时,拔栅而出,以逸击劳。不想这王辨更有主意,自立马在桥边,等得众兵齐渡了,发令起身,一窝蜂杀至,竟扑李密大寨,长刀大斧,将他寨棚乱劈而入。单雄信、徐世勣只待他兵至杀出,不期他的兵来得骤,矢石发不及,抵死支撑,抵当不住。势在危急,却得程知节、罗士信两枝奇兵,竟扑王世充中军。王世充恐被他截作两处,不能救应,忙吹画角收兵。兵有进无退,王辨得了胜势,便该乘势夺了李密大寨,回兵未迟。但军心不一,部下听得吹角收军,一齐退走。王辨也禁止不住。李密正闻外寨已破,亲率部下死士舍命来援。徐、单二人见隋兵退,反乘机一杀,合单、徐、程、罗四支人马,杀个尸横遍野。一边应胜而败,一边转败为胜,都只是王世充一声角坏事。
横戈灭敌气雄平,怪是军中画角鸣。
不必楚歌能溃敌,一声吹散八千人。
杀至浮桥,王世充先已渡桥去了。众军争要渡桥,自相争杀,溺死已是数千。正争时,又值洛河上流拥下船数十只,将浮桥砍断。王辨正立马在桥上,退回南岸,又值秦叔宝自己坐的船到,一撞将王辨撞落水中。王辨虽勇,奈是甲重水深,不能舒展,竟淹死水中。
燕颔熊躯臂若猿,誓将一木抵颓垣。
未教睢水同韩信,却向湘江伴屈原。
部下将士又淹没了数千。韦霁等三路也有胜的,也有败的,闻得王世充败,都各退兵。及过浮桥时,都吃了叔宝一场大亏,四散逃窜屯扎。
王世充直逃到河阳,初春天气,下了雨雪,这些落水挣得性命的,又在路上冻死一半。叔宝道:“各兵惊散,都未入城,可乘势直抵东都。”李密迟疑未发。叔宝请作前驱,领兵去取了金墉城,与东都相逼。李密到时,王世充已入东都,复出在含嘉城屯扎了,却只是不敢出城。李密就在金墉城居住,每日筛锣击鼓,连东都城也震得动的。部下三十多万人马,自北邙山直排阵到上春门。
越王惊得惶惑无措,召这些群臣商议,都是个泥塑木雕,有几个略会说的,不过说每门须添一员勋戚,与大臣同守,他是与国同休的,毕竟用心。有的道须着虎贲郎将御史排门挨查,搜捉奸细。有说街衢市井,都屯兵马以备巷战。有说城中花子饥民无食,恐至生乱,着司农卿煮粥赈济。又有的道粥也煮不得这许多,到不若募他作兵,差他劫营,送他出城罢了。只有一个不知死老头儿,民部尚书韦津道:“主辱臣死,岂有令贼人直逼京都,束手待毙的理。我想贼众,虽有三十余万,却是乌合之众,半系饥民,贪食而来。正该点选精兵,背城一战,挫他锐气,不可示弱于贼。”众人道:“此言有理,如今就借重老尚书领兵。”各官就公举了他出城拒战。韦尚书也推不得,又举一员金紫光禄大夫段达。这段达极猾,自己领了些堪战营兵,把这干花子兵与老弱都与韦津领了,择日出兵。正是:
止图身利害,那计国存亡。
两人分门而出。段达出太阳门,远远望见李密各军营寨,便道:“我这几个兵,去敌他那一寨,把这些兵送与他做功,不若还留来守城。”叫火速退兵。比及李密发兵来迎敌时,隋兵已是躲入城去了。只有韦津对家中道:“我只为国事颠危,不能无言。今日这些后生小子,把我置之死地,不知我为国而死,是死忠死义,只可惜我死再没个敢为国家开口的了。”与家人说别了,却领兵杀出上春门来。正迎着秦叔宝人马。这些花子一哄的弃甲投戈,走的走了,降的降了。有些老弱,如何当得这支精兵?要退回,城门已闭。韦尚书道:“众军死也为忠义之鬼,不可退缩。”力战不敌,竟为乱兵所杀。
忧国有昌言,奸谀苦相妒。
侠骨委城隅,芳名照千古。
叔宝既破了韦津的兵,四方来兵马并郡县都各胆落,一时河阳都尉独孤武,河内郡丞柳燮,职方郎柳续都带领本部人马归附。
长乐王窦建德,迦楼罗王朱粲,鲁郡徐元郎,济阴孟海公上表请魏公即天子位,建国改元。本营将士裴仁基一干,都上表章请正位号。李密因东都未平,不允。房彦藻道:“自古唯名号足以镇服人,今明公既不肯称,则群心还未一。且东都未克,仓城亦难为王基,脱有意外之变,进退无据。明公还宜命猛将镇守黎阳等处要地,更遣人招降附近地方,以为根本。”李密道:“此言有理。”遂差房彦藻、司马郑{分头说降了梁郡太守杨注。至卫州,卫州贼王德仁不从,反将彦藻杀了。正是:
郦生三寸虽云巧,难免当时鼎俎红。
李密听知大恼,正要调秦叔宝领兵前去复仇。只见哨马报:“镇守太原唐公李渊,自晋阳起兵,连取西河霍邑,直据关中,僭号唐王。闻得目下差世子建成、次子世民,充左右元帅,领兵十万来救东都。”李密叹息道:“当日柴孝和曾劝我取关中为霸基,迟则恐为人得,我不以为然。不料东都未克,关中又为此人所有,真是两失。”就留秦叔宝在麾下御备,与唐兵相持。调徐世勣领兵征讨王德仁,事平仍守黎阳以为基业。却如何得似兵每来:
金城千里帝主都,未许庸人作霸图。
总是天心卫真主,故教愎谏拂忠谟。
总评:
鸿沟背约,毕竟汉高不是。杀翟让,毕竟李密不是。然汉高得天下,李密终亡,则李密自此而骄也。
第四十八回 唐公晋阳举义 李氏□县聚兵
诗曰:
民穷盗贼夥,世否真人出。
纷纷割据徒,烟雾四天溢。
大明忽中起,昏霾片时失。
纭扰胡尔为,惟天有阴骘。
见机为哲士,倔强饱斧□。
借问乌江食泣时,何似萧曹图汉室。
天下将乱,必有一干乱天下的人,在朝的奸贪,在野的盗贼。奸贪的人,会得卖国。盗贼之徒,会得荼毒。只是惊动了人心,扰乱了世宇。待那真主出来,顺天意应人心,一举而有天下。这干奸贪的,不免诛夷。这干盗贼,见机的犹全首领,保功名;不见机的,也不免身死家破。当日势大的无如李密,人道得天下的毕竟是李密。不料又有这唐王。
唐王李渊,他自知触忤了隋主,营求到太原,不惜珍珠宝玩,结交宇文述并隋主幸臣萧钜一干,只求免祸,那有心图天下。但是他有三个儿子:长的叫做建成,也只是寻常公子,鲜衣骏马,耽酒好色,快活度日子人品。小的叫做元吉,极有机谋狡猾,却也不是霸王之才。只有次子世民,是在永福寺生下的,自小聪明天纵,识量异人。到大来将门之子,兵书武艺,自是常事。他却更喜的是书史,好的是结交,公子家不难挥金如土,他只是用来结客,远近也闻他一个轻财好士的名。十六岁时,隋主为始毕可汗所围,他向云定兴将军麾下应募,领兵要自地道中进城扈驾。一去月余,没有消息,人道已陷殁,他却从地道中杀出,从驾而回。远近又传他有胆力智谋,有此本领,岂肯甘居人下?况且相与的一个是武功人氏,姓刘名文静,此人饱有智谋,才兼文武。又有了池阳刘弘基,妻族长孙顺德,都武勇绝伦。不似如今纨绔之子交结,是些走马斗鸡,赌钱宿妓光棍。他见天下荒荒,是真主之资私自,以汉高自命。尝密与文静计议,文静道:“正该趁隋主远去,东都围困之时,倡率唐公部下兵马,乘虚入关,不半年天下可定。”心中痒痒的要做,怕是父亲不依。晓得父亲与晋阳宫监裴寂相厚,无言不从,却这事不好出口央他。拿着他性儿,好吃酒、赌钱,便从这家打入,与他相好。太监性子,拿得着,头也可割与人。说起满口应承,乘机进言,却不就说。
世民耐不过,一时对父亲道:“主上无道,盗贼横行。大人职居方面,无功尤恐见罪,有功怕又招忌。如今天时人事,只有一个顺天应人。父亲握有兵权,何不为急计,却坐以待毙?”李渊听得吃了一惊。他本来原没这肚肠胆力,又怕少年家轻口惹事,只得佯怒道:“你怎出此言?我须自首,可以免祸。”世民全无惧色,道:“我看天时人事,正宜如此。若父亲要拿送,死不敢辞。”李渊道:“我岂无父子之情,但你以后不可如此轻口。”世民晓得说也不妨了。过几时又把利害去说道:“贼不能平,罪必难免。李氏名应图谶,怕似李金才无辜全家受戮,还须举义,可以万全。”先时李渊自谓富贵已极,若做事不成,富贵俱失。如今说到坐待有祸,反叛却可万一有天下,却也心动,道:“破家亡躯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已是听了。那风太监裴寂,曾在晋阳宫置酒请李渊,叫几个宫人来承应。倚着宫人多,没处查账,把几个送了李渊。
一日隋主有旨,道:“李渊不能御寇,要拿诣江都。”后边隋主驰~赦了,刘文静便道:“是副留守高君雅密表中间,有与近侍裴寂交结、淫污宫妃一款,毕竟主上要来查问。”急得裴寂号8痛哭,就把此事告诉李渊,苦劝起兵。李渊依允了。刘文静先假作敕书,要发太原、西河、马邑百姓征高丽,激了人心。又借刘武周作乱,占了汾阳宫为名,差世民、文静、顺德、弘基募兵,约有万余。差人到河东唤建成、元吉回太原,只碍副留守高君雅、王威二个。事到要图天下,也顾不得天理。暗着开阳府司马刘政会,诬告他谋反,与突厥结连,将来杀了。大权都归李渊执掌。
不过数日,建成、元吉已来,道:“被人拿去兄弟智云,说送西京去了,遇着柴绍,如今同来。”此时李渊父子俱团聚,一发放心做事。怕突厥时常入犯,窥晋阳根本之地,依刘文静计议,差人与始毕可汗结连。又未敢明说反叛隋家,只说废昏立明,尊隋主为太上皇,立镇守长安代王侑为天子,乘机入关,移文远近。只有西河郡丞高德儒不听,世民道:“肘腋之患,不可不除,须枭其首警众。”与建成两个,以太原令温大有为参谋,领兵直取西河。这高德儒原是朝散大夫,一日孔雀飞在朝堂,他道是鸾,圣主有德,凤凰来仪。隋主大喜,骗了这官。在任却也贪残刻薄,不得民心,城池不修,武备不饰,听得兵到,忙闭了城门,自己在私衙收拾行李,只待城破挈家逃生。不料池浅城颓,城门铁叶雕残,木胎朽烂,义兵一半扒城,一半破门而入。世民传令:“不许放火杀人,掳掠百姓。”安堵如故。自与建成坐了郡衙,差人搜出高德儒,责他指野鸟为鸾,欺人主取高官,砍了。家属并不伤犯。召父老到军前,谕他除暴安民之意。着温大有署郡丞事,抚安百姓。自己回军,往还止得九日。
裴寂众人共议推尊李渊为大将军,开府。李渊就除裴寂大将军长史,刘文静大将军司马,唐俭、温大雅记室,武士!铠曹,刘政会、崔善为、张道原户曹,姜慕司功参军,殷开山府掾,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左统军,王长谐、姜宝谊、阳屯右统军,世子建成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领左统军,世民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右统军,柴绍左统军府长史,灵寿贼帅郗士陵来助义,授镇东将军燕郡公,招抚山东郡县,元吉太原太守留守晋阳宫,通议大夫张纶取稽胡。
七月部兵三万,发晋阳,过西河,入雀鼠谷,在霍邑外五十里平胡堡屯扎。此时镇守长安代王,已差下虎贲郎将宋老生,守住霍邑,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守住河东。撞了秋雨连旬,平地水有尺余,不能进兵。屯有一月,又值粮尽,李渊要回,世民执议不肯,谏阻再三,至于痛哭,李渊方从。催兵直抵霍邑,建成与世民道:“城坚,攻之费力。若哄得他出城,破之不难。老生轻躁,我如今且去激恼他一番,引他出城。”两人带了数十个老弱,在城下叫他献城,骂他不知机,速死。老生正在城楼上,听了大恼道:“可恶!先拿这两个黄口孺子,后拿李渊。”急点兵三万,分东、南两门杀出。建成早已与李渊城东结阵,世民与段志玄在南门结阵待他。老生自持骁勇,亲出东门。建成、殷开山双马敌他不住,却得世民知城东接战,自南门与统军段志玄飞马冲来,绕出老生背后,两口刀雪片似飞来,连砍数十人,浑身血污,杀得隋军大败。李渊也不分头追杀,竟奔城门。老生逃回,城边已布满太原人马,走投无路,只得跳下城濠躲避。早被刘弘基一刀削去半个天灵,这厢已自扒城而入,破了霍邑。正是:
旗悬敌首军威振,城破金汤士气雄。
士庶壶浆迎义旅,会教谈笑入关中。
一路而来,临汾、绛郡望风纳款。汾阳薛文鼎、河东任",都劝李渊直据永丰仓以向关内。李渊重用两人,遂至汾阳,招降了大盗孙华,授他左光禄大夫、武卿县公。着他领兵先渡河。统军王长谐、刘弘基后继。又降了冯翊太守萧造,进图河东。屈突通婴城自守,不敢出战。诸将恐舍他西去,必为后患,坚意劝李渊打破河东,然后进兵。独有世民道:“只须分兵缀他,大兵宜鼓行前进。”李渊依允,留兵围守屈突通,自己领兵西上。到蒲津朝邑,法曹蕲孝汉,率父老奉迎,就入了蒲津、中浑二城,到永丰仓,华阳县令李孝常率父老奉迎。河西百姓官吏,都聚集船只,伺候渡河。李渊竟渡河,在长春宫驻扎,分遣建成督领刘文静,屯守永丰,转运济大军粮饷,把守潼关,绝东方救兵。着世民领刘弘基等,安定渭北地方。又调统军王长谐,夺都尉南城,与刘文静犄角,以阻屈突通来救。果然屈突通将河东交与鹰扬郎将尧君素,自己来救长安。王长谐已自杀了此城守将刘纲,与刘文静截住要路。屈突通只得退守南城,不得来救。但是李渊自己兵原少,虽有归附兵马,却都留他分守地方。如今分了建成、世民两支人马,部下正恐不多,却又到了三支精兵:
一支是李渊之女,柴绍之妻。当日李渊将女许与柴绍,后来把女嫁他,随在关中。及至李渊太原举义,柴绍对他道:“尊翁举兵晋阳,我系亲属,必遭屠戮。为今之计,唯有间行相就。但与娘子偕行,路多留滞;若留娘子在此,恐不免祸,如何是好?”李氏笑道:“你自速去,勿以我为念,我断不遭人杀害。”柴绍又想一想道:“我当日在永福寺会秦叔宝时,他同行有三个人,内中有个齐国远、李如珪,闻这两人在少华山啸聚,却也是意气汉子,不似色酒之徒。我留书一封,脱有变故,可以求援。”即忙写下书,留与李氏,相别自入太原。李氏看得家人中有个马三宝,这人能干有力,着他将箱笼尽行运到/县庄上,自己只说回太原,却也躲在庄上。比及京中差人来拿逆党,邻里回报夫妇俱向太原去讫。县官闻已往太原,就不缉拿。他却在庄中叫马三宝,将金帛厚结近村壮士,一来自己防身,二来知李渊必来取京西,可以内应。就着马三宝将留下书往见齐国远、李如珪。两人道:“我也知柴大哥在此,因恐见嫌,所以不敢往来。今既他夫人在此,我当不时差人探听,有急自来救护。”又有西域回回何潘仁,因做营生亏折,逃在司竹园为盗,打家掠舍,有众数万。访得隋朝尚书右丞李纲,足智多谋,因见朝多奸佞,弃官在家。何潘仁差数百剧盗,到他家中,将他家资老小并他尽搬到寨中,要拜他为军师;不从,全家杀害。李纲只得隐忍从了。李氏差马三宝赍金帛礼仪,往送何潘仁,说:“唐公太原起兵,已攻下河西霍邑,不日将到长安。”要他举兵相应。又送李纲礼,要他撺掇。李纲思道:“我做胡贼军师,何如做唐公佐命。”极力主张。潘仁应了。又有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三人,都有数千兵马,在关中为盗。李氏都着马三宝将厚礼去招他,三人欣然举兵相从。消息传到西京,西京发兵来征讨,被他们连衡,彼此相救,连败了数阵。李氏却乘这兵势,攻下了#$、武功、始平三县,分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三人屯守,自己居中调度。齐、李二人,舍少华山山寨来相助。部下兵有七万多人。
宝带芙蓉锦绣襦,半轮秋月佩雕弧。
不将针指消残昼,自是人间女丈夫。
一支是李渊的堂弟神通,他在长安,闻得李渊起兵,京中拿他亲族。他平日与一个长安侠客史万宝相厚,逃到他家。这史万宝又不是平常人,平日轻财好客,门下有许多有勇有谋的人,却道:“天下谣言,尽说李氏当有天下。如今唐公德尊位重,毕竟做得事来,我们正该相助。”彼此招集,也成了一支人马,磨拳擦掌,只待李渊到来。
斩木为兵器,连帷竖将旗。
志扶唐社稷,力战覆隋基。
一支是隋臣段文振之子段纶,也是李渊女婿,世通宦籍,颇有家资,累代将家,更娴韬略。道:“我如今做了逆党,反也死,不反也死。况我死要此家资何用?”将来招募义勇,也得万余,打破蓝田地方屯守。长安城外,蜂屯蚁集,纷纷已是唐家兵了。
唐公渡河,三处都差人迎接,率兵相见。李渊授神通做光禄大夫,段纶做金紫光禄大夫,李氏与柴绍各开府称娘子军。招来群盗如齐国远、李如珪、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都封县公,受世民节制。长安镇守代王侑才得十三岁,有甚主张?倚仗个内史卫文升,原已老病,听得太原兵来,一惊竟不能起床。只有一个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叫他刻剥军民做家私会得,要他出战却难,止是分拨些兵士去守城。一个兵拿一枝枪,守一个垛头。再拨些百姓,运石块,装灰瓶,提铃敲梆。他两人或时在街坊巡察,或时在城上点闸。晚间每枪上点一盏灯笼,城中不论街坊僻巷,五家出一盏灯笼,轮一个人持器械来往,这便是他调度,是他尽忠报国了。
□班鹭序簇如云,自道夔龙可与群。
事到临危齐束手,阿谁一战立功勳。
敦煌公世民,到处都以收纳豪杰为主。%城尉房玄龄来见,敦煌公就留他在幕下,做个记室,言听计从。到司竹园何潘仁等来谒见,大加礼貌。齐、李二人,柴绍故知,更加优异。众人欣然相从,愿在麾下效力。敦煌公在阿城驻扎,已有兵共十三万,差人迎请唐公共取长安。唐公知得屈突通已为刘文静堵住,不能前进,放心西行,撤建成所部精兵,同会长乐宫。这长乐宫与永春宫,都是隋主离宫,内中俱有宫人宦官。唐公凡是所过离宫,宫人尽皆放出,使他亲属领去匹配。可是:
的的宫砂映指环,画栏徒倚泪潸潸。
从今脱却孤衾苦,不似阳台一梦间。
一应苑囿,俱听民耕种,树木俱听人樵採。
雨过深耕破绿苔,土中灿烁露金钗。
行人笑指摧残树,可是宫人手自栽。
到长安,唐公在安兴坊结营,敦煌公来见。此时部下已有三十余万,传令各安行伍,不得掳掠侵扰村落。差人到城传谕说:“举兵之义,不过废昏立明,尊主上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天子,别无他意。”城中不肯放进,唐公只得传令围城。又传令:“破城之日,不许犯隋家七庙及代王隋氏宗室,违者夷三族。”围城十余日,城中不支,被唐统军雷永吉,乘云梯登城,众军相继而进。城上守御军士听得唐军上城,俱各逃尽。众军士遂将城门砍开,纵放大众杀入。卫文升听得兵已入城,一惊身死。阴世师、骨仪要巷战,兵士已逃;要脱身,唐兵布满,都各就缚。唐公禁止焚掠,自向东宫谒见代王。见后退出长乐宫,与民约法十二章,尽除隋时苛法。阴世师、骨仪,贪酷害民,又抗拒义师,将来斩首。然后迎代王即皇帝位于天兴殿,大赦改元,尊隋主为太上皇。传新皇旨:“以唐公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相府,每日在虔化门视事,置相府官属: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建成为唐世子,世民为京兆尹秦公,元吉为齐公。附近郡邑延安、上郡、雕阴、榆林、灵武、平凉、安定、河汃、扶风、汉阳,都各降附。
屈突通与刘文静累战不胜,遣入招降不从,唐公差他家僮去说,他将来立刻斩首。及长安失,家属皆陷,只得留部将桑显和守南城,自己走往洛阳。不意屈通突才离城,桑显和便投降,文静与唐将窦珍领兵追袭。屈突通力竭,下马痛哭受缚。唐公仍用他作秦王府长史。又分刘文静攻取弘农、新安,詹俊取巴蜀,郑元瓙取南阳,马元规取安陆、荆襄。东自商洛,南尽巴蜀,莫不归降。至此传隋主旨:“着建民、世民二人,部兵十万救援东都。”名曰救援,也只是相机行事。若破得李密,或是东都召两人同守,只当这东都已入唐王手了。这正是:
人苦知不足,得陇又望蜀。
总评:叙唐起兵,极简当。
以李密兵势,何事难做?留翟让、裴仁基守洛,自入关中,关中缘何得落唐王之手?可取不取,终至一败无可据之地,而折入于唐,岂非自贻伊戚哉!
结束樊、唐二人,逗出齐、李二人,始终映照,绝有头绪。
第四十九回 李密结盟唐公 叔宝力救李靖
诗曰:
莫嗟踪迹有差池,萍梗终看有会时。
不改赤衷疑似石,相逢青鬓怕成丝。
风抟柳絮离还合,岫吐云阴定复移。
愿是种恩积休恨,谁云千里乏心知。
今人徒快一时,喜的是结怨,懒的是种德。不知冤家固有聚头,不图报的,有时得报。叔宝当日救了李渊,只是路见不平,那期有柴绍救他一节,又那期李渊后边,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李密闻得唐公有兵来,大恼道:“李渊这厮,你那心事我怎不知?不过目下借一个扶立代王之名,毕竟后来要篡他位,那里实心为着隋家?如今你占了西京,我该得东京,怎又遣兵来救?这也不是救他,也只是于中取事,要兼取两京之意,可恶之甚。他今兵马远来,领兵的又是他两个儿子,少年膏梁子弟,晓得甚事?乘他营垒方安,又与东都情意未协,不相援应,我且点了兵马,杀他一个片甲不回,使他不敢正眼觑着我。破了他,东都自然胆落,可以不攻自下,这便是一举两得。”单雄信逗起兄仇,抓不着痒处,道:“东都势在垂亡,李渊这厮,敢小觑明公,发兵救援。小将不才,愿领本部五千人马,直抵唐营,擒取两个小儿,以献麾下。”李密闻言,便待调裴仁基、孟让一干,拒住东都王世充兵。自己与单雄信、王伯当与唐兵相持。独有王伯当道:“明公不可造次。唐公自晋阳举义,连取西河霍邑,不半载已据长安。他兵锋甚锐,闻多是他二子谋略。今率兵远来,阳作扶隋之名,实无扶隋之志。今日东都若与他相连,怕他乘机兼并;若不与相通,必生疑忌,他必退兵。若明公不能宁耐,提兵相角,侥幸胜了他,兵连祸结,无有已时。且将骄卒惰,东都必来乘我之敝,一或反为所胜,军心一摇,当日乘兴归附的,都败兴而溃。两下夹攻,何以当之?为今之计,当与连衡,不宜更树一敌。”李密道:“此言大似有理!但我定须先通书与这厮。”贾润甫道:“礼尚往来,先亦何碍。且我与关中信使往来,东都必然疑惧。便是关中实心来救,亦不肯相信。这就是反间之策。还须妙选能言快语之士,联合两家。”王伯当道:“这无如秦叔宝。”叔宝道:“战阵之事,不欺明公,一枪一刀,秦琼尽去得。若说做说客,秦琼文墨不深,如何能随机应变,应答如流?”李密道:“这也是。”王伯当道:“明公曾记起叔宝与唐公有恩么?所以今日只用他的人,不须他的口辩。”李密笑道:“果然。”着魏徵修了一书,就着秦叔宝做正使,魏徵做副使,前往唐营。待要:
凭将三寸舌,联合两家交。
两人带了从役,前至唐营,道:“李元帅差将军秦琼,记室魏徵,赍书来见。”建成与世民,听了个秦琼二字,便已动心,叫请进来。柴绍在中军账同坐,远远望见,道:“果是楂树岗救尊翁的秦将军。”建成兄弟和柴绍便阶下相迎,分宾主坐下。坐定,叔宝谈及奉魏公令,欲通两家之好,共平隋室。此时唐兵为救东都而来,屯在芳华苑。东都当事的道:“今日的李渊与李密争差不多,若放他进来,是拒虎放狼了。等他鹬蚌相持,我且收渔人之利。”也不差人犒赏问慰,把他千里来援的高兴扫了。建成与世民想起东都既不相信,关中根本未牢,何苦在此与李密结仇?正有回意,趁着叔宝之言,道:“魏公书来结盟,当听父亲裁度。今既蒙下顾,愚兄弟当为足下且暂收兵。”就厚款了叔宝、魏徵,分付班师。城中朝议郎段世弘,有书得翻城相应。世民又想:“虽得东都都城,人心未定,外边又有李密、王世充两个劲敌,必来争夺,怕不能守。”竟与叔宝同回一路:
潼关柳色连旗影,渭水波声接马嘶。
自古不争真善胜,何烦血战苦相持。
到了长安,建成弟兄,先见了唐公,亲说东都之事。次后及李密请和,使人就是秦琼。唐公即忙召见,大加礼遇,道:“相别将二十年,将军犹少壮。老夫已老,追想前日之事,不惟老夫保全,全家又得脱祸,真刻刻不能去心。”叔宝呈上魏公之书。唐公赐他二人傍坐,自己上坐。启书,大略:
宗弟密顿首拜
大将军唐公兄麾下:
密与兄,派流虽异,根系本同。自唯虚薄,为海内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执子婴于咸阳,殪商辛于牧野,岂不盛哉!
看完了书,叔宝道:“敝主魏公,还求明公自至河内,面结盟约。”唐公道:“当即议之。”送宝与魏徵馆驿中安下。建成、世民都来相拜送礼。世民又觉殷勤,三日小宴,五日大宴,世民亲来陪宴。柴绍又自有私宴,连魏徵也日日在酒肉林中。似此浃旬,叔宝要求复命,唐公召众人计议。众人道:“李密正与东都相仇,若还西来,怕王世充等掩袭其后,仓城一失,根本俱无,断不能与我为敌,岂可受其侮慢?竟宜绝之。”唐公笑道:“李密井蛙,妄自矜大,正宜因其骄而骄之。若遽与绝,他必羞忿,起兵来夺关中,虽不足为患,却也为他所牵挈。不若卑礼厚币,以悦其心,他反为我缀住东都之兵,使我得征讨不服,岂不美哉。若我西方已定,更可据崤函之险,蓄锐养威,观蚌鹬之势,收渔人之功,岂必屑屑与他较量。”叫温大雅写下一封复书,道:
宗兄渊顿首拜
大元帅魏公麾下:
渊虽庸劣,幸承余绪,出为八使,入典六屯。颠而不扶,通贤所责。所以大会义兵,和亲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蒸民,必有司牧。当今司牧,非子而谁?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欣载大弟,攀鳞附翼,唯弟早膺图□,以宁兆民。宗盟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于斯足矣。殪商辛于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于咸阳,未敢闻命。汾晋左右,尚须安楫。孟津之会,未暇卜期。
书成未发,着柴绍到馆中与叔宝相见,道:“岳翁感将军厚恩,慕将军英勇,愿得相与朝夕。绍等亦得与兄周旋,以领教益。不若先令魏记室赍书还东都,足下大驾且此暂驻。”叔宝道:“不才承唐公优礼,故人绨袍恋恋,也不能无情。但奉使而来,岂有不复命之理。唐公之新恩不敢负,魏公之旧谊不可忘。倘得彼此交好,并无二三,使琼得遨游二主间,所得已多矣。如欲令不才留滞于此,非心所愿。”柴绍道:“良臣择主,智者见机。魏公骄矜忌刻,且处四战之地,恐难有成。不若且此栖迟,以观其变。”叔宝道:“魏公倚我如左右手,不容去身。今即当返命,不敢迟滞,望兄周旋,早返东都,正是友谊。”柴绍只得回覆了唐公。那世民心里又不肯放他,又置酒馆中,与他两人相叙,道:“世民寤寐贤豪,犹恐不足,自见将军英雄盖世,不能去心。倘得与将军共事,天下不足平矣。如不鄙我,愿在此共成王业。”叔宝垂泪道:“秦琼武夫,荷蒙公子德意,怎不知感?但我与魏公,相依已久,已食其禄,一旦背之,不义;出使不复,不信;贪利忘恩,不仁。不仁、不义、不信之人,公子要他何用?只愿他日盟好不断,缓急相缓,脱有会时,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今日之身,未敢轻许公子。”正是:
我心匪席难为转,不为恩深便委身。
世民道:“为忠为孝,朋友正要相成,岂有相强之理。但眷慕之心,如此妄意耳。”
次日唐公开宴,殿上相饯。叔宝与魏徵一同进去,将近虔化门唐公视事的所在,只见一群刀斧手,簇拥着一个人,身上俱是绳穿索绑。魏徵道:“好一条长大汉子,为甚遭刑?”这汉子口中又道:“唐家不欲平天下么?怎杀我壮士?”神气凛凛,了无惧色。秦叔宝道:“这定是奇士。”上前看,是越府主簿李靖。叔宝忙道:“药师兄,何以至此?”李靖便道:“足下非秦叔宝乎?我自与兄别,即避地灵右,数年后,出仕在马邑作郡丞。食人之禄,当尽其心。前见唐公遣人募兵,杀害高留守,我曾飞书告变。后来兵打马邑,我力不能支,逃入京师。不料京师失陷,唐公在中书见我告急本章,四下差人缉拿,要行杀害我。想我今日虽死,不失为忠义之鬼;但可惜我有一身武艺,满腹机权,生平以王佐自许,不料不能舒展一毫,徒与草木同朽。”正是:
七尺负奇才,一朝作俘虏。
怨气结阴云,萧萧欲飞雨。
魏徵道:“秦将军,你可以救得此人。”叔宝道:“药师兄勿虑,这事都在小弟身上。”竟进虔化门来参谒唐公,道:“秦琼有一故人三原李靖,此人乃韩擒虎之甥,酷似其舅,星躔舆地、机变俱备腹中,其才十倍秦琼,正堪备明公驱驾,)安中原。今闻得罪麾下,命尽须臾,愿明公法汉高祖之封雍齿,夏侯婴之生韩信,释其前愆,收其后效。”唐公道:“此人执迷,自惹其咎,本宜枭示。今将军见谕,当释其罪。”吩咐放了。一似:
困龙初得水,枯木又生枝。
唐公在殿上宴了叔宝、魏徵,至晚而散。李药师至馆驿相谢,叔宝就留住小酌了,谈心直至夜半。次早辞了唐公,去辞世民,道:“秦琼已食人禄,不可二心。故人李靖,才兼文武,真是今之诸葛。若使他在公子麾下,得展其用,胜似秦琼在此服役。”世民道:“将军所荐不差,即当辟置幕府,重加委用。”就着人在驿中请了李靖来,与柴绍置酒,在十里长亭饯别。又与柴绍、李靖相送二十余里,天晚而回,犹自执手难释。总因:
意气如胶漆,依依不可开。
叔宝与魏徵,两人并辔而行,也道:“唐公犹是寻常,秦王英武神明,世所罕有。至于好贤下士,真非浪传。”不惟秦王胸中,不忘一个叔宝与魏徵。叔宝与魏徵胸中,已恋恋一个秦王了。
风云自巧凑,鱼水易相投。
叔宝未回时,东都朝议郎段世弘,因唐兵已回,又写一封书拴在箭上,射与李密军中,道:“四月廿八日,无月天昏,可悄悄率兵直抵上春门,只看窝铺中火起,一面砍门,一面攀城,乘悬下索子上城,不可失约。”李密得书,巴不上这日领兵攻城,一座东都城池,在他手掌上了。不料这事段世弘与一个城门校封左达同谋的,只因书上单出了段世弘名字,他却不忿道:“有害同当,有功他独享。”故此出首在王世充处。王世充忙点兵围住段世弘宅子,不分男女,尽行诛杀。只有原布置在城门边砍门,城上接引外兵的,都逾城逃走。走入李密营中,说知此事。王世充正在上春门门下掘了陷坑,外城悬了闸板,各巷道伏了兵马,窝铺中放把号火,城中发喊,似翻城模样,要赚李密来。喜得李密已知了消息,按兵不动,虽不受伤,东都眼见得不可得了。
正在心焦,恰值叔宝与魏徵回来。呈上回书,李密看了大喜道:“如今英雄,除我之外,只有唐公。唐公尚且推尊,还有何人敢不尊我?我一旦克了东都,发兵取了山东、江淮一带,即了天子位,只消把一个王公的名号封了他,他属我,关中自归我,却不消我一些兵力。这事若不是叔宝去,也未必他肯归心。”叔宝道:“此皆明公威德所致。”李密重赏了秦叔宝、魏徵、王伯当。以后与唐公,信使不绝,一意只要攻取东都,自己无日不与王世充相持。又分遣各将官攻取他附近郡县,断他粮运,绝他救援。东都人多粮少,粮尽自然溃散。算记也是,只是洛阳天下之中,没有可据的险阻。李密屯兵洛口,右通关中,喜是通和了,却前逼东都,后通江淮,不期江淮又有兵来,却是黎阳守将徐世责力告急文书道:
黎阳郡守将徐世勣
为紧急军情事:逆贼宇文化及,躬行弑逆,威劫从行军士,北归东都,已至彭城登陆。兵过滑台,直指黎阳。卑职思得:黎阳、仓城,兵粮所聚,根本之地。特撤黎阳兵马,并守仓城。昨化及已入黎阳,前锋已至仓城。仓城虽坚,但贼动称百万,众寡不侔。恳乞分差猛将,星夜救援。或亲统大军,前来策应。庶不至有失,为此飞报。
上禀。
李密接报大惊道:“我取东都,撞了一个王世充劲敌,怎又增出一个宇文化及来。不知这厮怎地弑君,怎地又向黎阳来恼我。”正是:
却逢虎豹当关立,又是罴貅蓦地来。
总评:
柔词愚李密,便断东方兵,是一纸书贤于甲兵十万也。唐主能用李密固关中,李密不能借唐主平东都,戆哉!
大业十年后,乱者多,头绪多,逐人为叙起止,自当用追叙法。彼此绾结、逗起,都成一片,巧手慧心。
第五十回 化及江都弑主 魏公永济鏖兵
邗沟流月碎金珂,堤柳毵毵蘸碧波。
弦管歇时蛩韵密,绮罗残处野花多。
吴公已叠当年恨,子夜犹传旧日歌。
千古繁华有消歇,笑人蜗角苦挥戈。
祸福盛衰,相为倚伏。最可笑,是把祖宗栉风沐雨得来江山,只博自己些时朝歌暮舞,琼室瑶基。到底甘尽苦来,一身不保,只落得贻笑千秋。
这宇文化及,宇文述之子,官拜右屯卫将军,也只是一个庸流。兄弟智及,是个凶狡之人。当炀帝无道时,也只随波逐浪,混账过日子。故此东巡西狩,直至远征高丽,东营西建,直至建宫在丹阳,也不谏一句。临了到贼盗四起,要征伐徵调,不来;要巡幸供馈,不给。君臣都坐在江都,任他今日失一县,明日失一城;今日失一仓,明日失一仓。君也不知,臣也不说,只图捱一日是一日。若使有力量君臣,赫然下一道罪己诏,罢四方营建,免百姓徵调,开仓赈济饥民,使他不为盗贼。遣使招抚盗贼,使他复为良民。拔几员智勇之将,分讨幺么之贼,自己率从行将士,直走东都,这李密虽强,断然走避,不敢与天子相抗,未必非策。却守定一座迷楼,把国事付之虞世基、裴矩一干庸懦谀悦小人,在江都宫,一味贪酒渔色,选择美貌宫嫔百余人,各占一房。每房姬侍不下百人,每日轮一房开宴作主。晓梦才醒,夜宴已开;欢乐未央,朝钟已奏。每日只是:
朱颜消白昼,绿蚁送青年。
舞坠西山日,歌消欲晓天。
却又肯推自己好色的心及人。从行骁果,多系东都人,久客思家,逃去。裴矩道:“是人情无偶,难以久处。”隋主传旨将江都境内寡妇处子,都搜到宫下,听将士自行匹配。这中间快活了好些要嫁不得嫁,不肯守强要他守的寡妇,苦恼了好些才貌不相当,年纪不相等的女子。
几多青灯不落孤衾泪,却教红粉常悲薄命颜。
将士已有了室家,只是四方仓敖俱为贼盗占据,粮运不来,江都这一片地,供应了后宫宫人宦寺数万,又是百官食用,如何支得来?所以渐渐乏食。先是郎将窦贤,领本部逃回关中。隋主知得,差兵去追斩了。这一杀倒不好了,在江都饿死,回关中要杀死,便要在死中求生。一时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元礼,直阁裴虔通,相连着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勋,勋侍杨士览,同商议道:“我们一齐都去,自没兵来追我,追我们也不怕了。”还也只计议个逃走。内中宇文智及晓得此谋,道:“主上虽无道,威令尚行,逃去还恐不免。我看天丧隋家,英雄并起,如今同心已有万人,不若共行大事,这是帝王之业。”众人齐声道:“好”!议定以智及兄化及为主。
这事渐渐喧传,宫中有人知道,去对隋主奏闻。这隋主也晓时事不好,尝照镜道:“好头领,谁当斫之。”后边自己宽解,对萧后道:“我不失为长城公,你不失作沈后。”自己没了个制乱之方,却怪人说乱,反将此宫人斩了。自此再无人说,这要反的,公言无忌了。
九重已自如天远,更绝忠言使叫阍。
一旦萧墙生变故,仓皇何计得图存?
司马德戡先召骁果首领说这举大事之意。众皆允从。德戡先盗了御厩中马,打点器械。到晚,元礼、裴虔通直阁在大内殿,城门郎唐奉义,管城门都不下锁,以便进兵。三更德戡在城外集了数万兵,放了号火,通知城内。智及集人守住街巷。隋主见火起,恐是有变,问时,虔通哄是草坊火起,隋主安心睡觉去了。
这厢隋主原选有骁勇官奴数百,常用在玄武门以备不测。又被化及结连司宫魏氏,假传旨放散出外,以此没人拦挡。隋主孙子燕王*,夜穿芳林水门,到玄武门,要奏知。又被裴虔通拿下。天未明,贼兵已到成象殿。只有宿卫左屯卫将军独孤盛,觉得事势有变,忙来问时,裴虔通道:“无与兄事。”独孤盛知他与人谋乱,将虔通大骂,忙披甲,领左右拒战。争奈众寡不敌,为贼兵所杀,可怜:
虽挥转日戈,徒泣侍中血。
德戡已领兵自玄武门进大内。隋主慌张,正与朱贵儿睡,只穿了便衣,躲在西阁。魏氏已是开门放德戡直入,拿住一个美人,吓他,问隋主所在?美人只得指在西阁。虔通与元礼将阁围了。隋主知躲不过,在窗内道:“汝等欲杀我么?”校尉令狐行达道:“不杀,只要陛下西回。”拔刀砍闼而进,扶隋主下西阁,簇拥去见化及。此时天明,化及已到朝堂,众人尊他为丞相。遥见众人拥隋主来,道:“何用持此物出。”亟还与手。虔通、德戡将隋主拥归寝殿。虔通、德戡都拔刀,站在面前。帝爱子十二岁赵王杲,见隋主遭人逼迫,牵衣而哭。宫嫔朱贵儿道:“前日帝还怜你等寒,命我等装+衣赐尔,何负而反?”隋主自道无罪,贼党马文举道:“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四民丧业,盗贼蜂起,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正是:
怨与山河积,恨随日月增。
后仇顷刻转,何计脱深罾。
隋主无言可答。
只见一官洋洋而来,是封德彝,正奉宇文化及命来数帝罪。隋主道:“卿士人,何为亦尔?”羞得德彝惭惶满面,忙忙退去。但是众贼百般凌逼,朱贵儿看得不堪,放声大骂,被贼人砍了。
素有当熊胆,娇传骂贼声。
睢阳有遗烈,应有并芳名。
又因赵王号恸不已,也将来砍了。待要砍隋主,隋主道:“天子死有法,不可以刀兵相加,取我鸩酒来。”那里能得?只得解练巾,听令狐行达将来缢死。
固是聪明主,那堪作独夫。
酒杯消锐志,花阵耗雄图。
土木中原竭,干戈万骨枯。
嗟嗟好头颈,却付与狂奴。
萧后俟众贼退,与宫人将漆床板,做一小棺,与赵王杲同殡西院流珠堂。
珠孺玉匣今何在?马鬣难存三尺封。
隋氏宗室蜀王秀父子八人,齐王,父子三人,燕王倓,并诸杨尽皆杀害。
悲哉万乘主,不得庇一家。
宫中珍玩金绮、美女,俱为各贼纷掠。
府库空为盗贼储,琵琶又向他舟抱。
在江都误国大臣幸臣及宇文氏仇忌,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协千牛宇文-,梁公萧钜,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连各家子侄,俱各骈斩。
委蛇志欲保富贵,何期都市横身尸。
更有给事郎许善心,不到朝堂贺宇文化及,拿至朝堂又不服,死节。正是(其母范氏,年九十二,抚!不哭,曰:“吾有子矣。”不食而卒。)
主辱臣宜死,贪生应所羞。
化及自称大丞相,总百揆。以萧后令,立秦王浩为皇帝,只着他发诏画敕。封弟智及左仆射,土及内史令,逆党封拜有差。因将士要西归,拜左武卫将军陈u为江都太守,自己奉皇后新皇还长安,搜括船只,取彭城水路西上。行至显福宫,有折冲郎将沈光,与麦铁杖子虎贲郎将孟才,虎牙郎将钱杰,道:“受先帝恩厚,不甘事仇。”谋袭化及,事泄力战死节,麾下数百皆死。到彭城,水涸登陆,夺民车牛载珍宝宫人。兵士自负戈甲,不行轸恤。司马德戡与赵行枢谋,要将所领后车,袭杀化及,又谋泄为他所杀。到滑台,把车仗留与王轨看守,自己直走黎阳,攻打仓城。这时不惟李密心惊,连东都也怕他连衡而来。
先时隋主被弑消息到东都,群臣就奉越王即位,大赦,改元皇泰。授段达、王世充都为纳言,元文都、卢楚内史令,皇甫无逸兵部尚书,郭文懿内史侍郎,赵长文黄门侍郎,七人共执朝权,计议御备化及之策。有一个朝臣盖琮道:“且与李密连和以拒化及。”元文都以为奇策,道:“这可使两贼自斗,我等作卞庄子,一举乘之。”就升盖琮做通直散骑常侍,赍诏招谕李密。李密因徐世勣告急,要往救援。又怕东都兵袭他后边,正是无计,听得东都差官招谕,即忙召入,道:“〔密〕本隋世臣,身食隋禄,偶尔失足,遂至于此。倘蒙隋主许其自新,愿奉威灵,率本部征讨化及,生擒阙下,以正弑逆之罪。”排香案受了诏。差记室李俭开府徐师誉随盖琮纳款。隋主册拜李密为大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元帅魏国公,先平化及,然后入朝辅政。部下文武将吏都授职衔。
李密这次不须防备东都,一心抵敌化及,因仓城围急,先领精兵二万,星夜来救,在清淇地方下寨。遣人到徐世勣约会,以烟烽为号,若攻仓城,李密自他后面杀来;若攻李密,仓城也从他后面杀来,成犄角之势。待后兵大至,与他交锋。但是宇文化及部下十余万人,要的是粮,所以只要攻仓城。每次来攻,又被李密尾在后边。发怒自己领兵,与李密隔水相拒。差智及率骁将陈智略、樊文超,大造攻具,去打仓城。到仓城时,徐世勣将城外沟开有丈五六深,丈二三阔,一时难渡,只得寻了竹木,扎成大排,铺在堑上,各人头顶捱牌打城,以避矢石。不料他堑中预掘地道,暗地出兵,烧断他竹木牌,出其不意大杀。攻车云梯,都为烧去。从此两下只得拒守。贾润甫献策道:“化及远来,不少兵马,缺的是粮,所以苦攻仓城。我如今不若愚他连和,叫他助我兵,我助他饷,同取东都。俄延月余,他粮饷已尽,部下不走即降,那时破之何难?”李密就着润甫前往见宇文化及,道:“丞相与元帅,初无仇隙,何苦自相攻击,反使东都得承其敝。元帅愿与丞相连和,共平隋室。兴洛诸仓足供我兵粮饷,黎阳仓城。原是多余,当移文守将,不时送运,以助军资。彼此罢兵,勿相攻战。”宇文化及道:“以我兵锋取仓城,拉枯摧朽,但我所志,只在东都与关中。若能助我军饷,使我西行,我何苦与元帅作敌?”允了和,自分兵攻魏县等处去了。
井蛙每自矜,已落青丝网。
李密喜他堕计,只是犒赏将士,打点兵器,乘他粮尽攻他。始初着徐世勣少少付他些粮米,后来推运道艰远,又道他贼抄掠,不能前进。
宇文化及且将现在军粮恣意食用,渐渐欲尽,再催不得仓城粮来。正在焦躁,只见账下报:“有报机密重情的。”叫进来,却是李密账下旗牌,因需索来见的官吏银两,李密知道,要处他,他所以逃来,将贾润甫与李密计议的言语,一一报知化及。化及大怒道:“我久落这厮计中。”便会诸将,自与智及领中军,陈智略领岭南骁果万余为左军,樊文超、张童儿领江淮排.、江东骁果,合万余为右军,摇旗擂鼓,渡永济渠而来。哨马飞报到中军,李密道:“这厮粮尽计穷,无可奈何,起兵来决一死战了。”忙调王伯当领左军,秦叔宝、罗士信为付;裴仁基领右军,裴行俨、程知节为付;自统着孟让、郝孝德、单雄信各军,与宇文化及相对。
行至重山脚下,两军相对。李密锦袍金甲,直到阵前,要问化及缘何败盟兴兵?化及前日在清淇,与李密隔水调文谈儿,调不过,这番恼李密哄他,没口好气,见了李密,也无心答话,道:“放箭。”部下弓弩手听令,一齐雨般飞来。李密身上早已中了两箭,这还不打紧,那坐下马面门上也中下一箭。这马负痛,回转身就跑,狠狠的一辔头跑了六七里。李密中了箭,已是疼痛难禁,又被这马一跑,跑得个眼花头晕,心中昏闷,一交跌下马来,早已人事不知,四肢不举。
可怜盖世英雄,几作一场春梦。
部下军士见主帅跑,一齐也跑。孟让、郝孝德没些主意,也都领本部走散了。只有单雄信,也支撑不住。宇文化及部下都分路杀来。喜得叔宝正同伯当与陈智略交战,见中军阵动,征尖大起,知道中军有失,忙道:“伯当你在此相持,我救中军来。”领本部飞奔战场。只见军士弃甲抛戈,东奔西窜。宇文人马蜂拥赶来,激得叔宝怒起,提两条简奋勇砍去。部下一齐着力死战,宇文智及正在催兵,见一员使简将官杀来杀去,没人敢敌,晓得是秦琼,知他雄勇,只得扎住人马不追。叔宝欲待再杀时,只见来报:“元帅已死在山下。”叔宝听见,急来看时,果然李密倒在地下,马已不见,军士已无一人。叔宝忙跳下马,将他箭拔出,热血迸流,李密喊上一声:“痛杀我也。”早已9醒。叔宝叫取马来,将他扶上了马。只见四下又是宇文兵马杀至,叔宝且战且走。却撞着一彪人马,乃是贾润甫得知中军失利,忙率本部来救。叔宝着他保护了李密先回,自己在山下鸣锣收兵。单雄信各兵都到,王伯当、裴仁基也杀退他左右军来聚齐。自早交战,至此已是酉牌。叔宝道:“喜得元帅无恙。宇文这厮道我兵溃,必不能复振,他必从容渡河,不防我追杀。我待乘他半济,出其不意攻他。”众人也有肯的,不肯的。他自率罗士信、程知节赶上,将他人马蹴了数千下河。
自此宇文再不敢渡永济渠。苦是粮尽,退到汲郡,逼迫吏搜索百姓,又惹得百姓骚然。王轨在滑台当他徵索不过,降了李密。其余将校陈智略等,因兵马乏食,都来投降。宇文势孤,北至魏县。后来见事势不好,决定败亡,道:“人生死不能免,皇帝也须做一日。”药死了秦王,自己即了帝位,改元天寿。
次年唐王差淮南王来征讨,他逃入聊城。倒是窦建德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也是隋人,当为隋家讨贼。”领兵攻城。宇文拒战,都为所败。海贼王薄,原是宇文把珍宝招来同守城的,见他势败,开城投降。建德整兵而入,宇文化及一干逆党,不曾走得一个。建德先谒见了萧后,素服替炀帝举哀,大会隋朝百官,斩了宇文智及、杨士览、元武达、许弘仁、孟景,枭首辕门。宇文化及与他儿子承基、承趾,用囚车解到襄国车裂了。这也是弑逆之报。篡夺能几时,甘心弑君父。
天报固昭昭,举室膏齐斧。
这都是后话。
李密归营重赏了叔宝,将息箭疮。闻知化及逃入魏县,晓得他决不敢来争锋,只留徐世勣镇守仓城,自己西还洛口。皇泰主处献捷音并俘获,李密已为东都立下大功了。
雄才拟管、乐,匡合似桓、文。
总评:
隋炀一死,内不足谢父兄,外不足快天下。宇文兄弟不能匡救,却因而篡夺,举族屠戮,固亦其宜。至虞世基之父子骈戮,可为庸臣误国之戒。司马德戡,可为好反之戒。神通不取化及,以其功归窦建德,亦是可恨。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十一
第五十一回 世充擅政杀文都 知节力战救行俨
词曰:
时危豺虎势纵横,衽席有刀兵。唯有青溪白石,逍遥暂寄余生。 笑是痴儿,情膻玉铉,渴想金茎。自诧神龙得水,俄然走狗遭烹。右调《朝中措》
国势颠危,有手段的该出来支倾抵坠,没手段便该隐姓全身。若贪一时功名出来,上有弱主,不可不扶;下有奸雄,不可不抑。扶弱主,抑奸雄,这是骑虎之势,家国所关;不扶弱主、抑奸雄,这是狗苟之徒,名节所系。我若顾名节,又全身家,这便是一代伟人。若要全名节,却破了国家,倒不如一隐为高。
元文都、卢楚,也只是富贵之流,不是甚拨乱之才。当日因宇文化及来招降李密,也只待收渔人之利。到后来李密破走了化及,他以李密为可倚仗之人。况他又与别人不同,原是隋室世臣,或者肯实心匡扶隋室有之。但是东都先有个王世充在,他不惟与李密累次征战成仇,他见隋主幼弱,元文都一干尽是庸才,他已怀了王莽、曹操肚肠。李密若来,若是他果真实要扶隋家,王世充便做不事来。若是他怀有异心,不知鹿死谁手。所以甚是不欲,累累与元文都相争,道他把朝廷官爵与贼。又道:“元文都辈刀笔吏,观其势必为李密所擒。我军士与李密久战,杀其父兄子弟,今来必遭屠戮。”激恼部下。元文都与卢楚等计议:“若不除得世充,必为阻隔;不若待他进朝将来杀了,然后召李密入都。”这事是段达、皇甫无逸、赵长文、郭文懿六个同议的。这段达是个老奸巨猾,想道:“王世充是个武夫,累次征战,爪牙颇多。元文都众人,皆是文墨之儒,怕算他不过,那时同遭他杀害。不若吃两家酒水,可以两全无害。”悄悄着女婿张志将此事报到王世充府中。王世充大惊,忙聚部曲。人齐已是三更,要先进宫中去,挟了皇泰主,征讨元文都一干,去攻含嘉门。
元文都已是入见皇泰主,奉他在乾阳殿,传旨差宿卫将官把守各门。又差三个将官———跋野网、费跃、田□,与他相战。世充部下是江淮善战之士,跋野网见了,先自投降。这两个将官力战,敌他不过。元文都也知事了不来,带了宿卫兵马,要来夹攻。长秋监段谕,段达之弟,故意藏过锁钥,使他不能出兵。及至元文都出不得玄武门,要出太阳门,天色已明,王世充人马愈集,已打破了太阳门,直至兴教门,拿着卢楚,乱刀剁了。此时宿卫兵士见不是头,都各逃走。世充如入无人之境,又在紫薇宫门首攻打。皇泰主差内监登楼问他为何领兵犯阙?世充只得下马道:“为元文都、卢楚结连李密,谋献东都,先欲杀臣,臣不得已起兵。愿得文都肝心。”宦官回复,皇泰主也没主意。段达道:“世充部下百战之余,若使破了宫门,玉石不辨。不若把元纳言送去,令他罢兵。”元文都道:“臣若朝死,陛下夕亡,陛下还作主。”段达道:“元纳言自身作事,自己承当。忠臣不怕死,做你一身不着,免得满宫流血。”叫宿卫将军黄挑枝拿了,送与世充。元文都倒也慷慨,道:“罢罢!我为国也不惜一身。只你这老贼卖友党奸,妒贤误国,料你也不得令终。”向殿下叩了几个头而去。皇泰主看了,不觉两泪交流。拿到兴教门,也照卢楚例,一顿刀斧砍做肉饼。只为:
制奸无奇谋,反为奸人制。
谁怜金紫客,屠戮如犬豕。
皇甫无逸知事不谐,也不顾家眷,单身匹马,砍门逃向西京去了。赵长文躲在家中,郭文懿逃在友人家,都搜出斩了。元、卢两家道是首谋,子侄都死。段达又传旨令世充进见。世充不肯,直待宿卫的人,都换了他部下,自殿门排至乾阳殿,都是他部曲,才进来相见。皇泰主也勉强责他两句,道:“擅相诛戮,曾不奏闻,岂为臣之道?公逞其强力,敢及我乎?”世充假意拜伏流涕道:“臣受先皇厚恩,粉骨难报。文都等包藏祸心,暗召李密以危社稷,嗔臣不从,欲相屠戮。臣迫于救死,不及奏闻。若有异心,违背陛下,天地日月,实所鉴临,使臣阖门殄灭,无有遗种。”段达道:“王公忠臣,天日可表,陛下勿疑。”皇泰主免他的罪,授他为左仆射,总督内外诸军事。正是:
为忠为诈懵难分,却向蛟龙借雨云。
从此飞腾谁与制,笑伊垂拱只孤君。
世充自居了尚书省,兄世恽为内史令,其兄弟子侄世伟、行烈、行李、君度、玄应、玄恕,或典禁兵,或参机务,皇泰主左右前后,都是世充私人。皇泰主只有个垂拱仰成。总之元文都等无才,本意要驱除权奸,不量力不审势,反为所制,身死家灭,大权尽归了奸雄,一片为国之心,反做了误国之事。
城中消息传到李密军中,李密因要入朝,已到温县地方。前时出哨的拿了一个隋朝国子祭酒徐文远,李密曾从他受业,仍旧以师礼尊他。这老子却正言作色道:“老夫既蒙厚礼,敢不尽言。未审将军之志,欲为伊霍,继绝扶危,老夫迟慕,犹愿尽力。若为莽、卓,乘危邀利,则无所用老夫。”李密道:“昨承朝命,备位上公。冀竭愚虑,匡济国难。”文远道:“将军名臣之子,失涂至此。若能不远而复,犹不失为忠义之臣。”李密原是个修名的,经这一番说,也有一个赤心辅国之意。听得城中有变,世充擅权,当日在朝内主张招他的,都遭杀害,怕入朝有祸,又问徐祭酒。祭酒道:“世充也是我门人,为人残忍褊隘。既乘此势,必有异图,非破世充不可入都。”以此李密就退回了洛口。却见一路来的:
负襁牵衣,携男挈女。鸠形鹄面,沟壑中放转余魂;犊鼻鹑衣,酆都内发来饿鬼。拔光草茎当青蔬,并无菜气;狠剥树皮熬薄粥,那见米珠。离乡背井,只为性命重,便觉别离轻;泣女啼儿,难捱岁月长,却是衣食少。这:
总是上天降祸,更兼抚驭无奇。
无计堪支岁月,故教百姓流离。
细看都是东都及四方来的饥民,络绎不绝,来洛口就食。李密在马上看了,对贾润甫道:“可怜这些饥民,如今归我,他日还可备我用了,还只恐人多粮少。”将及洛口,沿路都是米,都是人肩担不起,倾泼在地的。到洛水,水面浮漾无限糠X,水底沉下米,犹如白沙。李密又道:“有此米,何愁不足以供众人?”贾润甫道:“这都是隋主当日逼迫百姓卖儿卖女的,堆积十余年,以为明公得众之资。但民心无限,积贮有穷,今日米聚人来,他日米尽人散。目下有司不知爱惜,如此屑越,恐怕也是易尽之道。”
隋家辛苦事鞭笞,却为他人聚众资。
天道有盈还有诎,莫教暴殄尽些时。
李密连声称善,补润甫做司仓参军,着他掌管出入,却终久自恃米多。
王世充因东都乏食,差人来要将布帛交易。贾润甫道:“世充乏食,天绝之也。军民饥疲,不攻自下,不宜与之。”不知李密得此三仓,任人搬取,诸将各搬有千百石。内中长史邴元真,素性贪鄙,搬得独多,要与交易。道:“世充有罪,其民何罪?明公王者之师,不宜为闭籴之举。”润甫道:“今日交易,是乃藉寇兵,资盗粮,明公岂可贪仁义之虚名,负饱敌之实祸。”邴元真道:“不遏/,明公之仁名;因高索其值,明公之厚利。交易正名利两收之策,还是交易的是。”一时说不该交易的少,该交易的多。李密就便应承,许他交易。一开个交易的门,却也被王世充换上数十万米去了。这番世充啊:
军因饷足威风凛,人为粮多意气增。
想得李密与宇文化及相持来,将士多疲弊。每日大行操练犒赏,要攻李密。怕是人心不从,暗地着一个心腹军士张永通,道:“梦见一人,锦袍玉带,自说是周公,我奉上帝玉旨,世镇洛阳。李密无知,震惊神灵,我当发兵剿灭。王仆射可助我夹攻,当获全胜。”初次说,王世充道他妖言,逐出。后来张永通道:“委是有梦两次,如此分付,不敢诳言。”王世充就立起一个周公庙。自己前往祈祷。正焚香再拜,只见庙祝跳将起来,坐在神厨内,道:“王仆射!王仆射!我累次着你征讨李密,助你神兵,你只不依。”王世充叩头道:“只巩兵微,不能得胜。”这庙祝道:“有我神兵,如何不胜,如再违拗,定叫你一军尽皆疫死。”王世充又连叩头道:“不敢违拗,即便发兵。”说罢,庙祝一交跌倒。扶起问他前事,一些不知。这番不惟王世充道有神助,一城都道周公显圣,助王仆射杀李密了。
齐国神师岂是神,故将神道诳愚人。
火牛一出全齐复,何必叨叨问假真。
人心只有利害可动,说个有神兵相助,自然鼓舞。必说不去要疫死,那个不恐惧?以此都磨拳擦掌,要出洛阳。王世充点了二万精兵,择日出师,旗上都打着“永通”二字。到偃师,在永济渠南首下寨,来攻李密。
李密自闻洛城有变,道:“世充内乱未定,断不敢出兵。”不料他的兵已到。留下王伯当守住金墉城,自己也领大兵,来到偃师,大集将士,与他计议战争之事。河东公裴仁基道:“世充此来决一死战,明公只宜坚壁以拒之。末将不才,愿得精兵三万,傍河西进,逼东都以乘其虚。倘东都破,世充粮本已失。若世充回兵相救,明公尾其后以击之。比至东都,末将撤兵。若更出兵,更行此法,我兵甚多,分番应之力不疲;彼兵少,屡出则力敝,亦是一策。”正是:
雄兵既扼险,飞将复乘虚。
不作触藩觝,应为游釜鱼。
李密道:“此计甚妙。东都之兵恃其兵精器锐,背城借一,有不可当之锋。但其食尽求战,不能持久。我乘城固守,养我之威,挫他之锐,求战不得,非退即溃。合力邀击,世充之头可致。正该如此。”却有单雄信道:“什则攻之,五则围之。我兵较世充士卒多数十倍,力能制彼,岂可避之?”陈智略与樊文超道:“末将率所部归附,正欲少著功效,不必明公大众,智略等愿以本部馘斩世充。”李密便有些没主意起来,道:“众将果有同心,想世充不足灭,东都不足平矣。”仁基道:“明公更问诸谋士,战断不可。”魏徵道:“明公自破宇文化及来,精锐多亡。世充乏食,志在死战,还当坚壁清野以老之。俟其粮尽回军,分兵追击。裴柱国议是。”却又是长史郑{道:“魏记室文儒,不谙兵事。以众击寡,自然必胜,还是战是。”
道傍筑舍分难定,为语将军自主张。
李密自恃兵马众多,又见人多要战,就不听了裴仁基、魏徵,着单雄信领马兵一支,在偃师城北。自己督大兵在北邙山上,做犄角之势,等待世充。
世充也选了一支精兵,悄悄渡永济渠来,与单雄信厮战。若使单雄信是个有谋,只待他渡渠时,率领马军,只一冲可也逼他落水。却也犯了一个恃字,道他兵少,不足介意。不知他这支是江淮死士,上不装盔,下不贯甲,止是扎巾纸甲,短袄麻鞋,一手团牌,一手短刀,背上几枝镖枪,行走如飞,却又会滚,一渡渠蝴蝶似飞来。后边随的又是江淮弩手,百发百中。单雄信这厢人马,都带铁甲,回转不便,手中使是长枪。会使枪的,挑得他的牌,沾得他的身,这人就滚不进来了。不会使的,在藤牌上一搠两搠,搠不入,牌已早滚到马脚下来。马转不及,定受亏了。单雄信与副将孙长乐虽勇,也支撑不来。却得李密又差上二员将官,是程知节、裴行俨带了骑兵赶来策应。这两个都是个不怕死的勇夫,一个斧、一个刀,都是一匹好马,风也似从滚牌上乱踹,也不管弩与箭乱闯。不期箭来得密,一箭正中裴行俨面门,行俨翻斤斗落马。好一是:
轻风飘落叶,急雨打残花。
东都兵见南阵上一个将官落马,一齐来抢。这程知节也不慌不忙,略转熊腰,伸手接住了行俨,手一扯,行俨趁势一跃,飞上知节马来。喜得这匹马是好马,便载两人也载得,只是举步迟了些,被东都兵围住。恼了程知节性子,一手挽着行俨,一手举斧乱劈,沾着的呵便鲜血迸流,碎头折颈。好是:
一片霜来红叶飞,半轮月坠朱霞起。
胆小的都缩退了,只有一个东都雄武校尉淳于单,倚着他有些本领,提着杆浑铁槊,抵死追来。知节的马慢,他的马快,一赶赶将上来。看得清,举得快,把浑铁槊从知节后心撺来。自古忙者不会,会者不忙。知节只一闪,那槊已从知节肋下撺过。淳于单这一个空,倒把身躯向前一仰,待回槊时,已被知节挟住。一边倚着手力大,定要扯回;一边肘力大,挟住不放。正扯拽时,知节把身躯下老实一扭,响亮一声,早把这条槊捩做两截。淳于单拿得半截杆,急待要打去,那宣花斧却来得快齐腰砍来,早已将淳于单肋下砍着,跌下马来。程知节又复上一斧,早已不得活了。这便是:
壮士临战场,不死定然伤。
随从马军已到,夺了淳于单的马,与裴行俨骑坐。复翻身复杀入王世充阵。东都兵望风披靡,连与单雄信、孙长乐接战的,见他冲来,都各退去。程知节杀得性起,还待要杀去。奈是天晚,单雄信恐怕有失,鸣金收兵,俟次日再战。这番世充折了一员骁将,李密处已重伤了两员战将,正是:
玄黄飘战血,谁得独安全。
总评:
润甫是个谋臣,惜乎不遇其主,卒至湮没。仁基亦是将才,若从其计,李密必不败。
本传原为叔宝,而就中润甫、知节、士信,凡其友人,各为拈一事。所与贤,则叔宝更贤。是借客形主,非以客掩主,观者应能得之。
第五十二回 世充诡计败魏公 玄邃反覆死熊耳
诗曰:
成败虽由天,良亦本人事。
宣尼惊暴虎,所戒在骄恣。
夫何器小夫,乘高肆其志。
一旦众情携,福兮祸所伺。
妖螭失所居,遂为蝼蚁制。
噬脐亦空悲,贻笑满青史。
兵法:“兵骄必败。”盖骄则恃己轻人,骄则逞己失众。失众无以御人,那得不败?况李密自杀了翟让,部下人道他背义忘恩,身合而心离。孟让一干,原是盗贼,趋势而来,势衰易溃。四方饥民,因米而聚,米少自去,那一个是堪倚仗的。只有王伯当、秦叔宝两个是谋勇俱全的。王伯当去守金墉城,秦叔宝因宇文化及已败,却投山东,他记念母亲,回瓦岗省视。贾润甫洛口仓司仓,雄信也是个勇夫,不善筹划。裴仁基与魏徵两个计议甚好,却又不肯听。要与王世充相持。
李密才而恃众,那当得王世充狡而善谋,先把一个粮尽激人,又把一番妖言惑人,意在必胜,不期一战不胜,正要想一条计策与李密相持,只见帐下哄然道:“拿着了李密。”世充骤然听了,不胜大喜。却又思量:“李密坐在大寨,有将吏环侍,出行时有兵马随从,怎落得我兵手中?这也古怪。”及至解进中军来时,则见缚着的却是一群,是樵砍的人,为首果是李密。世充问:“是那里拿来?”军士答应:“小人们奉令巡逻,路遇这干人,内中有李密,小人们奋勇拿来请功。”这为首的喊叫:“冤枉!小人是国子监助教陆德明家人,城中乏柴,着小人出来樵采,不是甚李密,同队可证。”巡逻的道:“明是李密,假做樵采,窥探军情。”王世充又叫众樵夫细问,果然都是城中乡宦家人及小民出来樵采的。世充道:“这不是李密,不可枉害无辜,放去罢。”正是:
仲尼阳虎颜虽似,为圣为狂自不同。
众人得了命,飞跑出来。未离辕门,忽听得旗牌叫:“仆射叫转来。”这些人那个肯走!毕竟又赶上许多人抓转去,口里只叫:“元帅爷饶命,并不是奸细。”世充道:“我不难为你,有用你处。”先着假李密令中军好好款待,随即叫中军附耳分付了。又问:“你这干人有熟北邙山幽僻的路径人么?”只见众人道:“内中有两个,一个叫满山飞万力,一个叫穿山甲司原,这两人惯走山径,晓得路数。”王世充又留下了,叫他近前分付,要他引精兵三百,各带硝黄,潜入李密寨中放火,事成重赏。这两人大喜。连晚发放了这三百人出营,次后预备与李密讨战。两边呵:
纷纷战血烟云洒,胜败存亡未可知。
李密自恃兵多将广,可以胜世充,寨中都不设有木栅。因新降将要立功,就用陈智略、张童儿、樊文超充头阵,单雄信、程知节、罗士信打第二阵,自在后略阵。裴仁基因他苦苦不欲战,他儿子行俨箭疮未愈,着他同司马郑{镇守偃师。兵才离寨,不曾排开阵势,那王世充领兵横冲来了。陈智略这三将曾随宇文化及,也是惯战之将,也率麾下抵死相杀,不肯少退,但见:
角弓开月,羽箭飞星。枪尖飘素雪,乱纷纷柳絮因风;剑影落长虹,光烁烁菱花漾水。鼓振三春雷动,旗摇五色云奇。人怀报国,那里惜热血一腔;士急死节,全不顾壮躯七尺。正待要:
功铭麟阁为韩信,命尽乌江说霸王。
两边正在战酣,不分胜负,只听得一声喊起,道掏寨的兵拿了李密来了。却是一簇马兵,拥着李密,锦袍金甲,背剪绑在马上。李密尚兀自在马上叫喊不明,道:“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已被这干人拥进阵里去。陈智略部下正在战得高兴,看见吃了一惊。隋兵见了得志,呐喊涌跃杀来。陈智略对樊文超道:“如今主战的已没了,战他也没用,散罢。”樊文超道:“东方也是佛,西方也是佛,散也没处去,倒是投降。”便传令:“主将已没,情愿投降。”部下听得,一齐抛戈弃甲跪倒,总是:朝秦暮楚,全无忠义之心。故此卖主偷生,只有投降之计。
单雄信一干打第二阵,见前边一齐跪倒,不知是甚缘由。却飞报的来说“魏公已被拿去,前军都已投降”。单雄信这一干猛夫,也不忖量道怎么拿得李密着,如何去救他,心下一慌,人住马不住,也就退了开去。独有李密还领着麾下精锐心腹之士督战,见前阵散乱,还着旗牌来问。却又后山上连声发喊,一队短刀步兵,飞也似山上赶下来,已在阵后乱砍。回望寨中,又是烟焰冲天,守寨军士,四散乱窜,投崖坠石。却是王世充着樵采的做引导,黑夜领这支兵,各带硝黄引火之物,乘他人尽出战,焚他大寨。李密却又平日倚恃势大,没人敢来窥伺,到处不立木栅,只立营房,所以这几百人如入无人之境,烧了他寨,又杀将转来。此时李密要敌后军,前面王世充大队人马已到;要放前军,后边步兵杀来。真是前后夹攻,腹背受敌,只有一走便了。这
志玩人情懈,心骄士意离。
自教成败北,匹马走如飞。
逃到洛口仓才得安息。
单雄信各支人马,虽然逃散,也俱到洛口仓会集,正待天明去合偃师这支人马,再调金墉王伯当、黎阳徐世勣,飞着人去瓦岗取秦叔宝,再来恢复。又有人来报:“偃师城中先是罗士信回,说兵败,魏公不知去向。”到二更天气,陈智略三将叫喊道:“魏公已回。”灯烛之下看时,果然是三将拥着元帅坐在马上。郑司马叫开门出来迎接。进得城来,元帅道:“诸将不行救应,”喝教“把郑司马、裴柱国、罗将军,尽皆拿下。”却元来这元帅又是假的。城中将士裴行俨等,都束手就擒。连当日拘留的王世充家属王世伟、王玄应,都被夺去。从行将士家属,虽分付不许杀害,却全城已属王世充了。
可怜数载分争,一旦还归人手。
李密正在不快,只见都下心腹杨庆进来,悄悄对魏公道:“长史邴元真,他家属已为王世充所得。如今闻得他有书与王世充,叫他来取洛口,自己翻城相应,明公可急剪除,不然为祸不小。”李密道:“我当日只为杀翟让造次,以致人心不附。今他反叛未明,又行诛戮,人心越离了。他约王世充来,必然要渡洛水。我如今已去知会单雄信、程知节,叫在南岸取齐,已着人哨探。待他将到洛水报我。等他半渡,我发兵击他,怕不全胜。胜了王世充,回来处他不迟。”不期李密部下是战败的,人心懈怠;王世充是战胜的,意气自强。所以这边缉探的都不经心,那边来战的,倏忽而至。李密待报出兵,王世充兵已是渡水来了。李密回看部下,不及万人。单雄信各兵,又都未到,料他抵敌不过,传令且回仓城。只见仓城已自竖起降旗了,李密道:“悔不从杨庆之言。”不敢进城,带麾下只得退据虎牢,再作区处。邴元真见李密兵去,已开门出降了,恨是:
人情见利多忘义,谁肯临危早致身。
李密到了虎牢,还道似前番,各处依旧来归附他,不知当时乱极了,也没了法度。比如先曾吃隋朝俸禄做大官的,见贼势大,便降了贼,朝廷也不敢难为他家属。做了几年贼,一旦贼人失势,仍旧归正,朝廷也不责他反覆,仍旧做官。所以先日叛隋来的,依然归正去了。趋附的贼盗,不降就散了。便是初相从单雄信一干,还有从中观望的。那个还来?剩有两处人马,一处徐世勣在黎阳,一处王伯当原守金墉,见李密败,王世充势大,不能支撑,退守河阳地方,只得傍此两处,以图后举。“待要到黎阳,想起我当日只为徐世勣言语之间,讥我骄傲,我把他闲置在黎阳。我如今率众远往就之,不惟无面目可以相见,倘若做了个邴元真,如何是了。止有王伯当是个义气汉子,当年结义原说同生同死,还往就他罢。”正是:
英雄一失路,萍梗信风吹。
将到河阳,王伯当远远出接,把善言相慰,道:“汉高屡败,终得天下。项羽虽胜,终遭夷灭。明公安心以图后举,不可自灰壮志。”在河阳安息了一夜,次日与众将计议,王伯当道:“王世充新得洛口,食足兵强,难与争锋。东都一事,且当徐议。但欲归瓦岗,宇文化及虽败,尚据聊城。漳南窦建德兵锋甚锐,汀陵萧锐,关中唐王,龙蟠虎踞,无地可容我置足。为今之计,止有南阻河北,守大行,东连黎阳。徐世勣为人忠义,不以成败利钝易心,且足智多谋,堪当一面,着他固守黎阳,黎阳有仓城,兵食有资。河北与世充相近,末将虽不才,愿往死守。明公身居大行,呼吸两地,身既在此,当时部曲必然来归。力薄则据险而守,力足则相机而战,固是妙策。”李密道:“为今之计,唯此策可行。”问众将,都嘿嘿不肯答应一声。李密又问,众将只得道:“自北邙一战,人心皆惊。智略投降,仁基就缚,无可战之人。偃师既破,洛口复降,无固守之志。人情趋利,比比皆然。今明公麾下,尚有二万,恐再俄延,怕从人日散。公欲据守,谁人相助?”正是:
难将只手支天坠,独立乌江奈若何。
李密听了,不觉两行泪落道:“孤仗诸君,同心同力,首取洛口,又据黎阳,北抗世充,南破化及。不意今日一战,至于众叛亲离,欲守无人,欲归无地,要此生何为,不如速死。”言罢,拔腰间剑便欲自刎。伯当向前一把抱定,也两泪交流,道:“明公你备经困苦,后来顿成此大事。今虽失利,安知不能复兴?何可作此短计?”两人号哭,连众将士也一齐泪下。李密哽咽了半日,才出得一声,道:“罢、罢!我壮志不甘居人之下,今遭天之丧我,无计可施。诸君若不弃,同到关中,归于唐主,诸君可以不失富贵。”各人一齐道:“愿随明公,同归唐主。”这是:
运蹇难舒壮士心,时穷且屈英雄膝。
李密又对王伯当道:“将军家室都在瓦岗,今日入关,家室日远,恐其挂念,不若将军且回。”伯当道:“昔与明公相誓,生死相依。肯至今日相弃?便分身原野,亦所甘心,何况家室哉!”这几句连同行的人都感动,没一个离散了。正是:
真心金石开,何况血肉伍。
李密因怕耽延有变,所以不待叔宝来,也不知会徐世勣,只带部下约有二万人西行。先差元帅府掾柳燮,赍表奏知唐主。唐主久知李密智略可用,况且河南山东,多有他旧时部曲,若收得他,就可以招来这干,规取东都漳南,所以不胜大喜。先差将军段志玄来慰劳他,又差司法许敬宗来迎。只是李密想起:当日希图作盟主,就是唐主何等推尊。谁知一旦失利,却俯首为他臣子。心中无限不平,无限悒怏。说的事到其间,不得不为人下了。正是:
鱼归浅沼难舒尾,鹊入雕笼怎展翎。
一望长安一惆怅,暮云残日不胜情。
李密与王伯当自潼关过蓝田,进长安,率领王伯当一干进朝,见唐主不住差人来,又心中想道:“我当日附东都时,皇泰主授我太尉,都督内外诸军事。我如今归唐,唐主毕竟不薄我。若以我为弟,想李神通李道玄,都得封王,或者还与我一个王位也未可知。”一路中自解自慰,不觉已到长安。鸿胪官报名,次日引奏。李密居前,王伯当居后。贾润甫闻李密降唐,也赶入关。一同诸将在后拜舞已毕,宣李密上殿。唐主赐坐,道:“贤弟战争劳苦,当俟吾儿秦王豳州来,与贤弟共平东都,以雪弟仇。”又问:“相从将官秦琼可在么?”李密道:“在山东省亲,现在王伯当、贾润甫等。”唐主就传旨授李密光禄卿、上柱国,赐邢国公。王伯当左武卫大将军,贾润甫右武卫大将军。其余将士各赐爵。李密与众将谢恩而出。
忆昔为龙彲,今乃作地鼠。
屈身伍绛、灌,哽咽不得语。
念他无家,将表妹独孤氏与他为妻。因礼虽隆,官职不大,这正是唐主怕一时无功,遽得大官,在朝要忌他,乃爱惜他处在。又因河南山东未平,那两处多有他部曲,要他招来。如今官爵太盛了,后来无以加他,反生怨望,乃是笼络他,也是保全他处在。只是不满了他的望,心中甚觉不平。况且部下将士,当时攻城掠地,倚着金帛来得易,也用得易。自入关来,也都资用不足,也不相安。
李密与伯当计议道:“世勣现在黎阳,张善相在伊州,叔宝在山东,雄信诸人在洛,还可有为,何苦在此遭人轻贱?”伯当也道:“正当如此。”就大家一齐计议,奏知唐主,愿往山东,收故时麾下,往取洛阳。这时唐主不许他也罢;却见他素得人心,他当日部下还有不服王世充的,他去可以招来,欣然允了。李密又奏请贾润甫、王伯当两个作副将同行,这便动疑了。所以临行时,还召他同升御榻,赐酒饯行。后来有旨留他一半人马在华州,又着他单骑入朝,另受节度。这番李密便急了,正是:
积疑成市虎,贤奸难自白。
自非忠贞人,鲜不成叛逆。
李密对贾润甫道:“唐主已遣我行,又召我还,毕竟有人谗我。往必就死,不如计破桃林,收他兵粮,度河北,到黎阳,就徐世勣以图大事。”贾润甫道:“不宜如此,只该且单骑还朝,明无异心。要往山东再图方便。”李密大怒,怪他不同心,意欲杀他。贾润甫含泪再三劝说:“大福不再,翟让死后,人心久离。今若举兵,安望旧时部曲倾心相附?”李密越恼,竟要杀他,亏得伯当苦劝方罢。伯当明晓这事不妙,也要苦劝,见他执意,也只得听他。只道:“义士不以存亡易心,公必不听,与公同死而已。”这:
只因恩谊密,拟把此身酬。
李密假说要回京,将家眷暂寄桃林县,乘晚着兵士穿了妇人衣服进城。进城之后,忽然尽改武扮,裙下带刀,据了县治,收了仓库,就走南山,要往伊州。早已有桃林县逃脱官员,报入唐熊州去了。那镇守熊州将军史万宝听了,一时也惊惶无计。倒是总管盛彦师道:“不难,我自有策,只须数千人马,自能取他首级。”史万宝再三问时,只是不肯说破。彦师帅兵去了。
这边李密,以为官兵必截洛州,山路无人拦挡,骑着马,领这干人缓行。恰到熊耳山南,山下一条路,左傍高山下,临深谿。李密只催人走,不看左右,只听一声炮响,山上树丛里弓箭如雨般射来。路狭进退不能,况身上都不着甲,山谷里谿中又杀出伏兵,截住前后。可怜李密、伯当死在乱箭之下,被伏兵枭了首级。
天心已自眷真人,只好抒忠效荩忱。
身负叛名何处去?深山空自火成磷。
奏捷唐主,敕将李密等首级传示黎阳。徐世勣见了拜伏大哭,上表要收葬。唐主允从,并全尸给与。世勣为他挂孝,全军白衣,以王者礼葬他在黎阳山,王伯当等陪葬。这便是李密众人结果。若使当日投入黎阳,不入关,也可苟延几时;若既仕唐,为唐出一番死力,平了山东,也得与徐世勣、秦叔宝、程知节同画象麒麟,封妻荫子。图王不成,反至身死名灭,与陈涉、吴广同,岂不可惜!
有才不善用,乃为才所使。
不及秦与徐,芳名著青史。
总评:
李密半世奸雄,虽以天子之力,大索天下不得。及致权势备极,唾手功成,却乃着着失手,若非天眷真主,故夺其魄,岂刚傲悖谬至此乎?
一生交结英雄,末路却一个用他不着。亏了世责力乞葬一举,犹得与田横并擅千古耳。
密以叛死,事若可惜;然幸其早发,故世责力得尽其义。使已臣唐,安得以王礼葬之乎?密之反覆,岂肯甘心为唐功臣?即以真王生,不如以王礼葬也。何者?死于知己之手,犹胜荣于不知己之朝。草窃英雄见解,固如斯已。
第五十三回 秦叔宝失主归郑 程知节决意降唐
诗曰:
狂风飘白云,萧散无定迹。
世乱兴衰殊,顺令人心易。
朝握楚国符,暮受嬴氏策。
所遇非真人,依栖似行客。
人到世乱,忠贞都丧,廉耻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处处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岂不可羞可恨!但是世乱盗贼横行,山林j亩都不是安身去处。有本领的,只得出来从军作将,却不能就遇着真主,或遭威劫势禁,也便改心易向。只因当日从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为他死,也不见得忠贞,徒与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为,这也不是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量其心。
叔宝因化及已败,山东未平,意欲省侍母亲,就移到黎阳,或是偃师地方,以便侍养。到得瓦岗时,尤俊达、连明,将瓦岗寨收拾坚固异常。相见了,然后拜见母亲。其妻,叔宝在瓦岗时有孕,别后已生一子,出来相拜。叔宝母亲说宝玉一体,取名叫做怀玉。又问伯当、润甫家属,都各平安。伯当、润甫亦有寄赠,叔宝一家子团圆相聚,且是快活。正是:
久谙沙场苦,常劳闺阁思。
残灯相对语,疑是梦中时。
正在欢聚,只见李密有文书来道:东都王世充来交战,调他领兵。叔宝只得起身。连明要同叔宝前去,叔宝道:“山东寇盗,虽服我等威名,然事不可料。况建德、化及逼近此地,还须兄长弹压。汉高祖三杰,萧何只守关中,我作韩信罢。”
离寨不多两日,先传李密被王世充拿了,又传李密被王世充大败,逃到虎牢。金墉、偃师、洛口地方尽皆失陷。叔宝听失洛口,不胜惊骇,道:“怎一败至此。”心中记念,昼夜兼行,差人分头打听,说魏公已投关中,单雄信不肯从唐,与程知节见屯韩城。叔宝道:“单徐二兄犹在黎阳尚存,还该连兵据险,以图再举才是。”且不走黎阳,先到韩城。单雄信迎接入城,与程知节都相见了。问及失利事情,单雄信道:“魏公为诡计所败,我与知节等各军都惊散了,当夜被他破了偃师,裴柱国、罗士信都为所擒。如今闻得俱已重用。我等次日访知魏公在洛口,正待领兵相从,不料邴元真暗将洛口仓投降,里应外合。魏公逃往虎牢,途路隔绝,不曾去得。闻知他不来,相约竟带王伯当、贾润甫,已向关中投唐王去讫。我要在此屯扎,孤掌难鸣,要回瓦岗,当日乘兴而来,今日败兴而返,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正与知节兄在此没摆划,却得兄来,可从长酌议。”叔宝道:“我等与世勣,都是将帅之才,不是霸王之主。从得其人,可以保守功名;若妄图非分,必至身死名灭。今唐主德望尊隆,这也犹可。还有个秦王,他豁达大度,好士礼贤,真是一个英物。今魏公已投唐,我等须从魏公,不须观望。”正是:
帝星久向太原明,王业关中已有成。
待欲攀龙树勋绩,少须屈首事英明。
单雄信半饷不言,道:“叔宝,你与李渊有恩,你自去,料不失高官重禄。我却不去,他杀我亲兄,是必报之仇,我怎忘得手足之情,仰面去事他?要去,你与程大哥去。”
只因手足深仇,难讲君臣大义。
知节道:“他若肯,我已早同他去了,委是不肯。”叔宝道:“在此孤城困守,粮少无援,断须从人。依我说齐桓公忘射钩之仇,当原先有个禹王,父亲被舜杀了,犹自替他治水。”单雄信大叫道:“我断不去!我断不去!”程知节道:“我们是意气兄弟,如单大哥不去,也不要相强。只是不向唐家,却向谁家?”单雄信道:“关中路远,多带粮不能行远,少带粮恐路上不敷。况前有王世充阻挡,便我不与他相仇,也不该去。皇泰皇帝当先魏公受他敕封。我们也受他封。王世充虽与魏公结仇,却不与我们为仇。况且罗士信在那厢已做了骠骑将军,裴仁基仍旧做了柱国,依我讲,还该到东都去。”秦叔宝道:“东都也好,只怕王世充不能容物,怕不能久长。又魏公、伯当情谊却不可忘。”程知节道:“哥莫要撇古,我们且去,料王世充也拿不住我们的心,怎先失了自己的和气。”
虎盼山林归未得,且从榛莽暂栖身。
秦叔宝拗不过雄信,道:“但凭单二哥处分。”
单雄信分付本部树了降旗,差书佐茅1先献了书。恰好罗士信奉世充命来招抚,两边相见,士信道:“自北邙相战,我等为隋军所愚,竟至败散。到得偃师,又被陈智略骗成,束手就缚。王太尉不惟不杀,都与官做,曲加优礼。闻单大哥及二位哥哥在此,差我来招降,我想兄弟这样不才,王太尉犹且礼待;若三位哥去,怕不加大升爵?况李魏公已是投唐,兄们也是没主,不若且去。”单雄信道:“我已差人去请降了,兄弟既来说,我们也不必待他回报,解甲降隋罢。”只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四人率了本部人马,竟渡洛水。来至东都。士信先见了世充,次后单雄信三人见。进太尉府,世充忙立近卷篷,叫三人卷篷下行了参礼,道:“下官久闻三位将军大名,更见三位将军突战,真今古罕有,恨不得朝夕左右。今天赐将军为我股肱,想天下不足平矣。但将军勉力建功,倘下官有负将军,不容于天地。”就升单雄信虎翼大将军,秦琼龙骧大将军,程知节骠骑将军。
单雄信对叔宝道:“你看王太尉待人如何?就是你与唐王有恩,怕不能如此。”叔宝无言。倒是程知节这个直汉道:“人不难在起初的殷勤,若彼此相信得过,也不消说誓。”
自此雄信死生为着王世充了,只是牢笼二字中间,还要带着眼珠子走,深情厚礼卑其辞,一时也哄得人动。但遇豪杰是这样,遇常人也是这样。庸人被他笼络,却笼络这些庸人也无用。豪杰一时也不觉,看到后来,道这人也不过是这个套子,全无实心,全不认得人,也便不肯用心了。所以王世充十分猜忌,假妆出一片虚情,也只骗得单雄信辈没经纬直汉。即如他平日亲信的人,也先有不信他的了。一个马军总管独孤武都,与步兵总管刘孝元道:“只装儿女之态哄人,贪忍不顾亲旧。”一心计议要归唐。约唐安抚使任环,夜间领兵到东都,他众人里应献城。不期事露,俱被世充杀了。裴行俨父子降世充,仁基做了礼部尚书,行俨做左辅大将军,待他可谓隆礼;却又忌他威名。他二人不安,与尚书左丞宇文儒童,要害世充。也为他所知杀了,还夷灭他三族。
人情岂乐忘德,争奈虚情易识。
用恩用威都穷,只是生人反侧。
这番连程知节也不相安了。一日到叔宝衙内道:“王公器度浅狭,一味诈妄设誓,要动人心。这是老师娘作为,岂是个拨乱之主。前日裴行俨在我面前讲,我因他相知不深,不敢与他说,不意他遭害了。这所在怕不是你我安身之处。”叔宝道:“这所在我原不欲来,既来了,却又要似他们谋杀他,却也非理。总之道我杀得他,或献得城,那厢信我,道我有功。不知道在这边谋这一边,献他城立功,安知后日在那一边,又谋那一边,献他城立功么?名说要他信,不知正添他疑。所以吕布杀丁建阳,又杀董卓,曹操不肯留他。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你只走身子罢了。你为人粗暴,却要细心,莫与人说得孔窍,就走也不必约人。我你单身在人家,可以立得功。雄信是极好弟兄,他意思不同,也不可在他面前露机括。”两个计议已定。
且将头角潜池沼,只待风雷向九天。
一日在城中,忽报唐兵已到九曲地方。王世充自带了龙骧二十八府人马迎敌。叔宝与知节都在那厢领兵,远望唐兵,可有三五里多远。世充叫屯住,把二十八支兵,分二十八宿,结作一个方阵。叔宝分在前阵左边,知节分在前阵右边。将战时,王世充自在门旗下指挥。他二将两支人马外,还有骠骑将军李君羡,征南将军田留安,龙骧将军席辩、杨虔安、李君义,共七支兵,当先鏖战。只见前阵左首秦叔宝,左手拿着双简,右手打着马,带有五七个家丁,往前一跑,也往前阵右首程知节,也带了数十个人,肩担着宣花斧,紧带笼头,前一跑。王世充在阵前,还只道两个人去冲阵,不知这两人跑一箭多远,跳下马来,向王世充拜上两拜,雷也似发声道:“末将荷明公殊礼,深思报效;争奈明公素性猜忌,喜信谗言,不是某等托身之所。如今不能服事了,就此拜辞。”说罢,跳上马就走。这事出于不料,连王世充也没个主张。只得:
听鱼归大海,任鸟向深林。
只咬紧牙根道:“这厮这等薄情。”却又转过两个将军来道:“秦琼叛逆,这不可不追擒正法。末将虽不才,愿往抓擒。”却是田留安、李君羡,也不等发放,跳上马就跑,口里只叫“有胆力家丁随来”,也随有二三百人,向西追赶。赶有一里多路,渐渐看见,李君羡道:“程知节,你逃到那里去?我来了!”程知节听了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追老爷,且等他近前,劈他一斧。”只听得田留安又叫:“秦将军好人,明知你要投唐,怎不说一声。如今我赶着了。”秦叔宝疑是诱敌之计,只打着马跑。李君羡又道:“两个将军,你疑我真追你么?挈带一挈带,大家去罢。”叔宝又想一想:“这两个将官,虽云了得,料想制不我们下,一定是来同投降的。”带住了马,等他近前。二人跑到跟前,道:“王世充猜忌,委难同事,特来相从投唐。”四个人赶做一队,先着人报到唐营。唐将是2州刺史兼安抚大使任环,忙迎入军中。那边王世充不曾交战,已没了四个将官数百兵,愤愤的且收兵回洛阳。
笑杀牢笼无术,坐看众叛亲离。
任环也回2州,大宴四将,犒赏随行将士。席间叔宝问及李魏公,任环只得将前事细说,道:“朝廷封他为邢国公,未几他自请安戢山东,不料到得桃林县,就谋反,劫了仓藏,要往伊州。行到熊耳山,遇了熊州盛总管,出兵邀截,乱箭射死。”叔宝闻言不觉泪下,道:“可惜这个英雄,也只如此结局。他尸首曾埋葬么?”任刺史道:“首极已传至黎阳,他黎阳守将徐世勣,上本要替他埋葬,唐主并尸首都给与他去。”不多时,又问他部下从行将士,任环道:“他一个谋士贾润甫,劝他不从,还要杀他,逃在熊州。王伯当劝他不从,只得从他,也同被射死,尸骸闻也是黎阳发去了,”叔宝道:“如今润甫在熊州住么?”刺史道:“李密死后,史熊州表他正直,要唐主擢用。他道:‘我既不能阻他邪谋,又不能与他同死,因他死得官,我心何忍?’不愿为官逃去了。”叔宝对知节道:“魏公于我你,是一番主臣。田、李二将军,可先入关,我与你还去会葬才是。”
夙有君臣谊,还兼朋友情。
岂因存殁异,不复忆前盟。
次日田、李二人入关,秦、程两个到黎阳。将到黎阳一座山边,只见无数穿白的人马,恰似:
满地霜华连白草,一天雪色照秋蟾。
却正是徐世勣在那厢埋葬李魏公,自己着着衰□,在那厢作主。叔宝道:“来得恰好。”与知节也换了麻床,在彼会葬。
葬事完了,叔宝先捐数百金作倡,徐世勣、程知节各有所助。叔宝写下一封书,着人货至瓦岗,与连明、尤俊达,叫他好看王伯当妻子,并李魏公妻,王秀才妹,勿以存殁易心。此外各亲其亲。叔宝自有得寄母妻。知节寄母亲,不必言了。徐世勣道:“黎阳已归于唐,我已作唐臣了,不如在此同守。”叔宝道:“我既与知节归唐,也须一见唐主。”仍旧回到2州。一路上知节道:“我们这干弟兄,还有罗士信留在东都,只恐王世充疑他,为他杀害。”叔宝道:“士信,世充轻他是少年勇夫,料不猜忌。只是这人知我等归唐,他也不久当来。但一时书札不便,且再处。”
两人竟到縠州,准备西上。只见哨马报东都有一支人马,摇旗擂鼓,向城而来,渐已将到。正是:
火来知有敌,齐保贺兰山。
任刺史正待迎敌,叔宝去见,道:“东都来将,不知何人,今琼等既在城中,有急凶同患之意,当与知节前往厮杀。”任刺史道:“既二将军肯同心为国,便以精兵千人相付。”任刺史在东门看兵出了城,两个一先一后前去。行不止五六里,东都兵已到。当先一将,却是罗士信。见了叔宝大叫道:“好哥哥,通知也不通知声,竟走了。如今我特来抓你哩!”程知节道:“罗家弟弟,王世充恁么好人,为他出力?不如同我们投唐罢!”士信道:“好哥哥,你自反了人家,又要我随你。也罢,你央及我降,我便降了罢。”说罢跳下马来,对着叔宝道:“适才逗哥哥耍来,王世充有始无终,把我看做邴元真一辈。又且纵自己子侄发凌铄将士,所以我率部下弃了他来归。不期二位哥哥,还在这厢。”叔宝分付,将兵屯在城外,自与士信三人同进城中,与任刺史会了。
次日起身入朝,唐主闻知,差人路上迎劳,进见,除授秦琼马军总管,罗士信陕州道行军总管,程知节左三统军先至,田留安右四统军,李君羡怀州行军总管。
此时秦王在陇西,大破薛仁杲,生擒献俘归阙。唐主特令他在长安休息。只除罗士信、李君羡各自到任,秦琼三人留在他幕下,听他指挥。
当先秦王着实有心于叔宝,因叔宝不肯背李密,只得罢了。到此十分欢喜,十分宠异他。叔宝也巴不得乘一个机会报效。恰值刘武周这厮,杀了王仁恭,占了马邑,结连突厥,自称可汗,入寇并州,先败了齐王元吉,后虏了姜、李二总管,又败了裴寂,夺了西河、晋阳、太原、西京。秦王世民上本道:“太原王业所基,要行恢复。”唐王传旨发中兵,令秦王并率所部前往征讨,这番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矢志王家不惜躯,肯将欢乐丧雄图。
横戈直令烽烟息,不愧当年美丈夫。
总评:
世充之降叔宝,似多此一番事,然只为不肯逆雄信,还是交情厚处。总之,这干血气之人,意气多名理短,又当把一番眼界看他。
世充能败李密,当时英雄闻而归之,亦以为一时之杰耳。共事而后,去者比比皆然,不独叔宝也。惟叔宝临阵先降,较为奇特,且不拂雄信于前,不强雄信于后,交情远识,两无所愧矣。
贾润甫识解既高,品复卓荦;若使谏行言听,必有可观。惜不用于李密,又不肯用于唐,竟作徐鸿客一流,悲夫!
第五十四回 寇河东武周入犯 战美良叔宝竖功
词曰:
亡隋失却中原鹿。捷足高才,苦苦争相逐。到底天心终可卜。笑人何事多翻覆。 一剑诛蛇惊鬼哭。举鼎英雄,刎首乌江澳。知机每把虬髯服。触景能将纤手缩。右调《鹊踏枝》
国势将危,民心思乱,每每有一辈人出,有怀非望之心,这须要审己度人,审自己英雄才略,足以有天下,麾下将吏,都是留侯淮阴之流,这不妨举事。又度他人不是我的对手,部下也没有一干佐命之人,越发可以举事。若不能审己度人,项羽乌江便是一个例子,只落得生民涂炭,士卒残伤。
且说刘武周乃马邑人氏,先在鹰扬府为校尉,与刺史刘仁恭领亲兵,每日在阁下直宿。仁恭侍儿张紫烟,见他是个豪杰,与他私通。事渐为同辈知觉,武周不安。恰直马邑饥荒,仁恭闭籴不发。武周遂与自己死友杨伏念,邀集邑中部下豪杰,置酒纵欢。酒酣,道:“壮士岂能坐待沟壑!不若共发仓粟救民。”你道荒时荒年,说个发仓救,有个不道好的么?因此一齐谋。次日进府,竟杀了仁恭,收他侍儿为妾。发仓赈济,自称太守,降了突厥。后来袭了隋汾阳宫,将宫人宝玩,送与突厥始毕可汗,立他做定扬可汗即皇帝位。妻祖氏为皇后,改元天兴。就以杨伏念做左仆射,妹婿苑君璋做内史令。又破雁门,直攻并州。此时守并州是唐主子齐王吉,不能抵当。他又得了一个易州贼宋金刚,有勇善谋,武周把一个妹子与他为妻,厚与妆奁,金刚就指拨他取晋阳,与唐主争天下。
金刚麾下又有两个将官:一员朔州尉迟恭,一员晋阳寻相。这尉迟恭更武勇出群,武周以金刚为西南道大行台,尉迟为先锋,破了介州,被他用诱敌之计,在雀鼠谷拿去了一个大将姜宝谊,总管李仲文。元吉连写表章求救,却走出一个不暗事的裴寂来。他原没甚本领,只因与唐主交厚,得了大位。只见义兵自太原直取关中,道是好领的,就讨这差。做了一个晋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征讨。
不解率师宜长子,自教一战可舆尸。
这裴寂倚着兵多将广,长驱直入。那宋金刚也持重不敢浪战,守住介休。裴寂自己屯兵度索原,分兵攻打介休。他道兵屯原上,兵来自高而下,势如破竹。不知地高则水少,全靠介山来的一股涧水。宋金刚悄悄着尉迟恭,领一支兵马屯在介山,壅住涧水。裴寂累次差兵去争这涧水,俱为尉迟杀败。军中无水扰乱,裴寂只得传令移营。说一个移营,军士也不分个队伍走了,才一移动,只听得战鼓齐鸣,尉迟在山上杀下。寻相在城中杀出,兵士要顾厮杀,便顾不得辎重;恋着行李,便不能征战。到底两不相顾,被他杀得尸横遍野,原草都血。裴寂也不顾众人,只带得几个家丁,一日一夜直走到晋州。晋州迤北一带州县,都归金刚。
雄兵十万若云屯,苦战尘飞日月昏。
多少残兵泣原上,将军只愿一身存。
此时兵渐向并州,齐王元吉见他一路来,将官被拿的拿,走的走,料是支撑不住。叫司马刘德威道:“此贼远来,断须一战,挫其军威。卿是文人,我乃将种,明日五鼓,我带领精兵出城。卿可率老弱守城,不可有误。”连晚犒赏了三军,把行李装上几车,说是随军犒赏。把妻妾都是武扮,杂在家丁中间。五鼓出府,离得城,分付:“贼势浩大,难与争锋,且回长安请旨区画。”部下听得说不厮杀回长安,那个不欢喜,一道烟都向长安去。刘司马怕元吉出战有失误,差人出城打探。回报已自回京。这司马与城中百姓,不胜惊惶。刘武周前军已到城中,土豪荫保倚着城中无主,竟开城迎接。刘德威逃去不迭,只得自尽。一座晋阳,不烦征战,已属了武周了。
武周自己坐了太原,分金刚等攻打各州县。宋金刚自己破了晋州,寻相破了龙门,尉迟破了浍州。裴寂又发出一个高论,是坚壁清野,着虞州、秦州两处守将,把城外并村落中百姓,尽收入城固守。城外积聚,尽行烧毁,不要资盗。百姓不顾,反怨他扰害。一个夏县的吕崇茂道:“兵来未必死,如今先烧去家资,是饿死了。”倡些无赖作反,自称魏王,与武周相应。裴寂只得又讨救兵。
无才制敌还生敌,束手无谋只乞援。
唐主又差了一个永安王李孝基,工部尚书独孤怀恩,陕州总管于筠,内史侍郎唐俭救应。争奈贼势极大,连唐主也没法,道:“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大河以东,谨守关西。”只有秦王不肯。
秦王自平薛仁杲回来,一来部下疮痍未息,二来建成、元吉道他拥兵自重,故此他不欲领兵。到此时势,料道不是他出去,也平不贼来。况部下新有秦琼、程知节一干战将,更易做事,所以上表道:
太原王业所基,国之根本。河东殷实,京邑所资。若举而弃之,臣窃愤恨。愿假臣精兵三万,必冀平殄武周,克复汾晋。
冀平殄武周,克复汾晋。唐王览表道:“吾儿若肯出兵,汾晋必复矣。”传旨发兵三万,并本部人马出长安。唐主自己鸾驾到华阴县长春宫宴犒,一路来:
塞威亦何酷,塞草惨不绿。
风紧人颜悴,霜滑马行促。
挟纩主恩深,横戈士心笃。
片石何巍巍,诗勒燕山曲。
秦王督兵,恰是十一月天气,迤北风高地寒,黄河已结了冰凌。秦王兵到龙门,龙门这地方,两山高峻,自高而下,相隔二十余丈,岸狭水急,到此时也都冻了。秦王喜得是个岸狭,可以渡河,怕的又是水急,冰不结实。着兵士把石块敲打,却也坚厚异常。秦王乘他无备,竟渡了河,到柏堡地界安了营,与宋金刚大寨相去不远。只是寒冬雨雪,粮运道路艰难,河东郡县遭武周这场兵火,仓库都虚,也没得来协济。秦王差下叔宝、知节,前到各营堡去教谕。这秦王百战百胜,原有威名,又况他下西河,取霍邑,所到都禁止掳掠。这仁义之称,又是久著的,那一村堡不送粮来,那一个送粮的不行赏赍?所以兵食足了。秦王自己有了兵食,他故作持久之计,大兵屯住不出。又差下叔宝、知节部下将士,分番去截他粮运,使他军中粮米不足。如此数日,计议发兵攻他。
一日秦王带了叔宝二十骑人马,前到一座小孤山去,观看宋金刚营寨,这山虽小,却久不经人行走,霜浓草滑,不能行走。秦王分付从骑,都在小坡上屯扎,自己与叔宝两个,步上山岗,看他连营数十,部伍甚整:
角韵逐风摇,旌旗带日飘。
将军威令肃,士马寂无嚣。
秦王与叔宝两个指手画脚,道:“金刚营盘既大,将士又多,远至此处,别无粮运,止靠劫掠。如今我驻在此,他不敢西来,又不敢分兵去劫,这也是坐困之道。只待他粮尽退回,乘势追杀,可以尽复故境。”两个正说,只见石隙中一条雪色蛇,向秦王面前,直撺将来,往秦王背后而去。秦王道:“奇事!怎隆冬虫蛭俱已蛰,怎有蛇来?”回头看时,只见一支贼兵,分作三路,一路由左,一路由右,一路从背后,悄悄杀来。恰是宋金刚出哨兵马。秦王也不慌忙,道:“有人暗算我们。”急与叔宝下得山岗,到山坡上。这些军士在那厢,也有牵马吃草的、打盹的、闲坐说笑的,见秦王都走起身。秦王与叔宝急跳上马时,左右二支人马,已从谷口抄出,渐渐将近。秦王道:“莫忙,你们先行,我与秦将军断后。”山路走不快,他那出哨将官,是个胡骑出身,叫做马哈,惯会骑马,头一个赶来。秦王道:“秦将军,箭不可轻放。”两个只张着弓,慢慢押后。将及有七八十步远,只叫得一声着,马哈翻斤头掉下马去。比及一个家丁赶上来救时,叔宝箭又到,已跌下马。以后的发声喊,都把身子闪入在树林中去了。秦王与叔宝,自从容回营。正是:
箭巧如穿杨,人轻似落叶。
秦王回营,议定坚守以老贼兵。却又探马来报:“永安王领兵征剿夏县吕崇茂,正在围城。不料金刚差尉迟恭、寻相前往救援,里外夹攻。永安王自己围城,先差总管刘世让尚书独孤怀恩迎敌,被尉迟阵上,活擒了独孤尚书,鞭打了刘总管落马擒去。及至永安王自己上前,又被尉迟拿去。于总管、唐侍郎抵死要救,又遭吕崇茂夹攻,都陷没了。目下尉迟将领得胜人马回转浍州。”秦王道:“永安王素称英勇,于、刘两总管善战,独孤尚书、唐侍郎善谋,怎至全军皆没?”报马道:“尉迟恭他长身铁面,虎背熊腰,力敌万夫,唐将莫敢撄其锋,委是难敌。”秦王发放了报马,与众将计议道:“金刚军多粮少,正在乏竭,若令尉迟恭得以夺获唐兵粮饷助他,他势越大。且永安失陷,也须救援,我想尉迟自夏县还浍州,必经美良川过,若出兵邀截,不惟使他不得与金刚连兵,夺回众将,亦未可知。但尉迟既英勇,还须我自往厮杀。”叔宝道:“尉迟恭一介勇夫,何须大王亲行。末将不才,愿领一支人马,先据美良川,待他来时,擒献麾下。”
凭将捉将手,要着凌烟功。
秦王道:“尉迟虽勇,料不能当将军。我还差民部尚书殷开山相辅。尉迟这厮,骤胜兵疲,况转输劳苦,必为我败。只是这厮为将军扼住,不能东就金刚,必南合王行本,这也不可容他。只待将军捷音至,我便出兵前去,此处留程将军把守足矣。”
叔宝得了令,与殷尚书两个领兵,先据美良川。到不一日,尉迟兵马已到。尉迟恭倚着永安王全军俱已大败,前路无人拦挡,自己当先,寻相押后,带了粮饷金帛子女,器械刀枪,并这几个唐将,迤3而来。忽报前边有兵挡路,自己提鞭跃马上前来瞧,见一个:
凤翅金盔,鱼鳞银铠,面如月满,身若山凝。飘飘五柳长髯,凛凛一腔杀气。弓挂处一弯缺月,简摇处两道飞虹。人疑是再世伍胥,真所画白描关圣。
这便是唐国大将秦琼。秦琼见一将提鞭而来,知是敬德,果然也是一个英雄:
两道黄眉,一团铁脸,睛悬日月,气壮虹霓。虎须倒卷,峭似松针;猿臂轻舒,浑如铁槊。铁幞头配乌油甲,青天涌一片乌云;乌锥马映皂罗袍,大地簇一天墨雾。想应是翼德临戎,一定是玄坛降世。
尉迟大叫道:“何处将士,不晓咱尉迟敬德么?敢拦我去路!”秦叔宝道:“我唐朝大将,那认得你这胡地小卒!快留下掳掠辎重,饶你性命。”敬德道:“你这厮不知死活,待擒去一并献功。”拍一拍马,提双鞭直取叔宝。叔宝也纵两简,直取敬德。自早至午,战有半饷,不分胜败。
马蹴征尘□,戈挥霜雪飞。
相逢皆劲敌,血汗湿征衣。
殷开山与寻相,都两下结阵,在那厢看。称赞好一对将军,真是棋逢敌手。两边正看时,殷开山却有主意。这时日已将西,若再停待,军士饥疲,不堪用了。喝一声道:“冲过去。”果然这些军士发一声喊,直杀过来。寻相正在呆看,见唐兵冲来,忙退入后边,管理捉来唐将。部下将士见主将退走,也便四散走开,被殷开山率兵乱杀。寻相只管得一个永安王、独孤尚书,先拿的于总管、刘总管、唐侍郎并掳来粮饷车仗,尽皆失去。敬德正斗叔宝,见部下已散,只得且战且走,随着败兵退回,却已被秦叔宝、殷开山赶了十多里路远,杀了部下二千余人,去到蒲坂投王行本兵马去了。
力虽相敌还看德,运属唐家奈若何。
敬德收合部下,共有五千余人,正往蒲坂,不期王行本已被秦王先期,差将军秦武通前去征剿,王行本督兵出战,大败阵亡了。敬德到得安邑地方,见一彪人马迎来。敬德只道王行本人马,也不提防。及至两军相对,一少年将官当先,乃是秦王。秦王道:“尉迟将军,天意有在,何不背暗投明?”敬德看见少年,将校簇拥的多,知是秦王,道:“人各为主,我只晓得战,不晓得降。”匹马直冲来。秦王也不怯,挺槊槊去,杀有数十余合。秦王虽勇,奈胜不住敬德这团蛮力。部下将官丘行恭、段志玄、齐国远、李如珪、刘弘基,恐有疏失,一齐杀出。寻相也来帮助敬德,两下乱杀。敬德力战数将,毫无惧怯。只见敬德阵后大乱,却是叔宝将夺获功级车仗,交与殷开山,着他领回大寨,原与秦王相约,故此又带精兵五百,追尾敬德兵来,大喊道:“胡贼!秦将军来了。”竟奔敬德。敬德撇下众人,也奔叔宝。这番五个将官都来攻寻相。寻相如何当得?只得望吕州一逃。敬德先与那秦王已战有半晌,后遇叔宝也勉力撑持。争奈寻相已走,部下已被唐兵擒斩,这是孤掌难鸣,不怕不走,也单骑去了。一路:
落日摇孤影,惊风送独行。
凭谁话英勇,凄绝欲伤神。
秦王得胜,收兵仍回柏壁,与金刚相拒。殷开山与众将禀秦王道:“金刚部下,猛将独有尉迟。今已败北,不知去向。我兵屡破敌人,意气正锐,不若分兵攻打金刚。金刚一破,武周自走,太原可得。”秦王道:“金刚猾贼,悬军深入,正要速战,我正要缓他。他所倚靠的是掳掠,今各城堡俱深沟高垒,不为他所破。他资粮日穷,我只闭营休士,以挫他锐气。再发兵到汾州、%州,冲他腹心,他不为粮尽而回,定为内顾转去。他兵一动,其心已摇,乘势追逐,百战百胜。何不宁耐,以乘其弊?”秦王移文并州附近地方,着他坚守城池。又启唐主差将军行敏协力守潞州,总管张沦协守浩州,使刘武周不得横行。自己分兵绝金刚剽掠。两人都如笼中鸟,不能施展了。
兵忌拙速,亦贵巧迟。
变化莫圉,长子之师。
总评:
叔宝立功唐朝,美良川第一着也。笔笔描写,恍开生面。
复取晋阳,乃造唐根本。败尉迟,乃破宋金刚张本。而美良川之战,叔宝为最。秦王之得叔宝力,亦于此为最。附骥千里,斯无负其材武矣。
第五十五回 降敬德河东大定 救李艺兄弟相逢
诗曰:
人臣贵守正,豪杰当见机。
淮阴弃执戟,所志在高飞。
雌雄方未定,天意靡攸归。
何为集千枯,呜呜悲式微。
食人之禄,死人之事,这是常情常法。但草草相从,不过是众人待我,定要为他死义,身戮名灭,也是匹夫之谅。故豫让不死范氏中行,而死智氏。韩信、陈平不终事项王而归汉,还只算个善见机,不是背义。
秦王与金刚相持,一守四月。敬德、寻相,都也回在麾下来挑战,秦王只是不出。几次敬德来,单搦秦琼出马。叔宝要与他定个雌雄,秦王不许。渐渐到了食尽,金刚自己领前军,寻相中军,敬德后军。金刚已去,敬德还来搦战,要使唐兵不疑。直待金刚去了两日,敬德直临唐营,大声道:“累次讨战,你只是不出。如今有胆力出来决一死战。不然咱家回兵,任你来赶,咱也不惧你。”嚷叫一会,把鞭稍一挥,众军尽望北去。敬德自在后边压阵。
故作负□虎,谁为冯妇撄。
秦王道:“我料这厮必走。但敬德虽云善战,无奈士气已颓,当乘势追击,可复并州。”自带了刘弘基、丘行恭出中路,秦叔宝带齐国远出东路。程知节带李如珪出西路。三支相隔,不过一二十里,以便声息相闻。殷开山督大军粮食在后,一连放上三个炮起身。一直赶到吕州地界,敬德与寻相已是合兵一处,望见尘头大起,知是追兵到来。拨转马头,排一个阵势。这边秦王兵先到,也不打话,一涌冲杀。敬德力敌秦王,寻相来战刘弘基,胜败未分。东西两路,探知中军厮杀,疾忙赶上。秦叔宝、齐国远、程知节、李如珪一齐来奔敬德。任你铁石人,也难拦架,只是护着这些兵,且战且走。部下老弱,不能行走,零星落后,跑不得快,都遭砍杀。敬德骑乌锥马跑得快,一日一夜,足够走了二百。秦王并各将也赶了二百里。到了高壁岭,好一条岭:
峭壁连天起,危涂接汉迢。
车难方轨进,人倚五云高。
跑到岭下,刚待上岭。刘总管赶上前,一把带住秦王缰绳道:“大王连破贼兵,其功可云奇矣。深入不已,路险力疲,脱有失误,前功尽弃。”秦王道:“北来尽多山险,金刚不知据险拒我,只顾逃走,计穷可知。我今追之,当使如痴雷不及掩耳,众心仓卒,不能复合;智谋仓卒,不能遽出,必败无疑。若少迟延,或据可守之地,合已散之人,更费我经营矣。丈夫死国,岂暇顾身。”
破险入荆榛,追奔暮又晨。
丈夫履戎行,谋国不谋身。
叔宝等见秦王如此意气,道:“某等愿舍死从大王灭贼。”秦王策马先进,各将官也不及造饭,策马后随。到雀鼠谷,连宋金刚也追着了。此时贼兵多,唐兵远来反少。秦王分付把兵仍分三支,此进彼停,互相休息,以疲贼兵。来到谷口,敬德单骑勒马立在谷口,似黑杀神一般。谷口狭隘,唐兵与他相拒,一时不能进谷。只见谷左首山上,一连飞下几枝箭来,把敬德铁幞头打得老响。却是叔宝差下数十伶俐军士,抄路攀藤附葛的占在上面放箭,从高而下,虽有盔甲,难以抵当。敬德无可奈何,只得舞起双鞭,雪团似挡着箭,跑入谷去。秦王与各将乘势赶进谷中,彼此轮流追杀。敬德也恃着自己有勇,也赶回来迎敌。自早至晚,八次相持,却也三日被唐兵赶得粒米不得粘口,便是铁人也软了。部下与宋金刚部下,共被唐兵杀了万数,捉了万数。金刚部下剩得约有二万多人,逃入介休城去了。正是:
涸鱼虽脱网,龙变是何时。
此时已出谷口,秦叔宝向前道:“此去介休不远,贼已入城,有地可据。我等到彼,营寨一时未立,恐他城中有生力兵出来劫营。况众士已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了,且此少息,明日进兵。”秦王传令:就在谷口西边平原上歇马。问:“军中曾带有粮食么?”帐下回覆:“粮官在后赶不上,众军带有干粮,沿路已吃完。贼兵弃下粮饷,只顾得追赶,也不曾收得。”秦王道:“可有生口么?”道:“适才出口有一只贼兵失下的羊。”秦王道:“也可充饥,将来杀了,与众将士分而食之。”部下饥得紧,也自去找些禽兽,并自己私带干粮食用。
屯扎一日,大兵已到,秦王着埋锅造饭,吃了去打介休。敬德在城中对金刚道:“唐兵远来,粮饷不继。我兵累败,人心不振,只是坚守挫他兵锋。”金刚道:“唐兵远来疲敝,正该乘他,怎只固守?”自己带兵一万出西门,敬德带兵五千出南门,寻相带兵五千出东门。秦王也分兵迎敌,亲敌宋金刚。先是任城王道宗、刘弘基与金刚相敌,金刚拚死砍来,也不能取胜。秦王竟领一支奇兵,直冲他阵后,阵后一乱,连前兵也败。金刚要进城,也不得进,被秦王又砍了三千多人,直追过张难堡地面。堡里面也是个唐浩州行军总管樊伯通,听得宋金刚兵来,谨闭堡门,让他兵过。及至秦王兵到,还道是未尽贼兵,不敢出来。唐兵喊是秦王到,也还不信。直到秦王自来叫门,才敢开。听得说秦王赶了许多路,不曾午膳,送的两瓶烧刀子小米饭。秦王见军士不得食,也略吃些,然后收兵。
这边寻相被知节杀得大败,敬德与叔宝胜负相当,却退入城里。此时刘武周听得金刚大败,所得州县都失,逃入突厥,宋金刚还不知死活,要在那厢收兵相战,也没个人应。秦王要到晋阳,又恐敬德是员骁将,他若不除,终为后患,差下任城王道宗、宇文士及,一文一武,到介休招降。敬德闭门不纳。道宗在城下大声道:“我秦王兵如破竹,河东尽平。武周、金刚逃入突厥,足下困守孤城,将欲谁为?”敬德只做不听得。倒是寻相对敬德道:“秦王之兵,果是猛勇,我们在此,兵粮有限,终难自立。况武周猜狠异常,金刚刚愎自用,待我等也只平常,何必为他死守。”竟放了道宗、士及进城相见。道宗与士及,说及秦王好贤下士,不欲以兵威逼人,部下多是四方慕义来投将官,不可执迷。”敬德原也是个直汉,当不得这两人巧言,寻相撺掇,就全城归附了。这是:
就汤伊尹原非畔,天意归时人意从。
到营中相见,秦王甚加优待,升他做左一府统军,使领新降兵八千,与秦叔宝、程知节都为心腹之将。屈突通累累说他为人刚暴,怕他不肯实心投顺。况又叫他管自己兵,凭他提调,怕乘机为变,甚是不难。秦王只是不听,带他同至晋阳,打听得宋金刚、刘武周逃在突厥,后又思南还逃走,都为突厥所杀。知得并州无事,就将并州交与总管李仲文,传令西还。
只见幽州总管燕都王李艺,差部下将官尉迟南来贺秦王送礼。叔宝见了,邀至营中,问及罗总管夫妇与他表弟,都平安。尉迟南道:“总管因唐主初起义兵,着史大奈领兵来助义。得长安时,又差下官来上表劝进,所以唐主大喜,封燕郡王,赐国姓,镇守幽州。只是目下因与窦建德邻境,常来侵扰。喜得令表弟武勇超群,愚弟兄同心戮力,又得两员将官薛万均、薛万徵,乃涿郡通守薛世雄之子。薛世雄为建德诈败气死,所以二人要报亲仇,极其效力。目下曾差高世兴为将,来攻幽州,被罗公子与小将们分路大杀,也斩他首级五千有余。争奈地小兵微,不知后事如何?”叔宝问及张公瑾、白显道。尉迟南道:“张公瑾他出仕夏王,闻道在洧水为官。白显道时症,前岁身亡了。”此时童环、金甲都在宋金刚部下为将。童环是雀鼠谷被唐兵生擒,叔宝偶然看见,收在部下。金甲随寻相来降,叔宝也讨来署在帐前,都请来营中相叙饮酒。
千里徒相思,一朝还共集。
絮语不嫌疲,却厌更筹急。
次日叔宝进见秦王,道:“幽州李总管,原是末将姑夫。且末将少年负屈,远戍幽州,得姑夫提携,复还乡井。今年已垂暮,日遭窦建德凌逼,末将意欲前往省候,伏乞钧旨。”秦王道:“李总管效义抒忱,已膺圣眷。今又差人来贺,礼无不报。将军既系至亲,欲往省候,顺便就差将军前往报聘。”秦王也写了一封书,备了礼,交与叔宝。叔宝将部下交与程知节带管,自己带了从骑数十人,前往幽州进发。
将至幽州,一望征尘大起,但见:
红日惨无色,征尘蔽不开。
叔宝道:“这一定是与窦建德交兵了。”果然是窦建德要报前日败兵之仇,亲提大兵二十万,战将千员,直犯幽州。李总管见他势大,只是婴城固守。建德驾了云梯、撞竿、冲车,排满城下。李总管见城南雉堞低矬,道:“他必从此处攻打,地下都穿有地道,要出奇兵。”巧是建德果攻城南,人多得紧,城上虽有炮石,他也不怕。一竟扒城,手都已到垛头上了。却是罗公子在城上砍杀,薛万徵、薛万均统了些敢死之士,从地道中杀出,都是长刀大斧,在攻城的背后乱砍。城下不提备,当抵不来,一哄就走,连到城垛边的,都心慌跌了下来,被他兄弟二人与众死士杀有一千余人。燕郡王得了胜势,着尉迟北守城,自己父子各带精兵出城。意思道:“建德败兵,这一回必定冲动他大营,乘势还可取胜。”不期建德听得攻城兵败,城中毕竟趁势追来,预先传令,在营中排了阵,只待城中兵到,填了壕堑,一齐杀出。燕郡父子两个与薛万徵、万均一齐赶到寨前,却见灰土扑面,又斗着风,殺得彼此不见。窦建德兵从灰尘中杀出,燕郡王父子虽勇,怎当得他兵多,一涌而来,把来都围在垓心。燕郡王只得自舞着两条银简,罗成是缠杆矛,薛万均、万徵是大刀,杀来杀去,只要侥幸进城,一步步往城捱。建德兵一步步随着围,不能脱身。正是:四下皆楚歌,乌骓怎生逝。
正在危急之时,喜值叔宝到来,知是交兵,叫尉迟南:“你且带了从人礼物进城,我去战场上瞧一瞧。”尉迟南道:“秦将军善觑方便。”自去了。叔宝独自骑着马赶来,也不知胜的那家军,败的那家军,只听四围喊道:“不要放走李艺!”叔宝就知围在里边的是李艺了。乘着建德兵不提防,提起两条简,泰山压顶似打下来,直犯重围。进得围来,见他父子拚命死战,叔宝大喊道:“姑爷休慌,秦琼带领大唐兵来了。”燕郡王听了,也吃一惊,真是从天而下。起初时两条简杀进,两条简杀出,这番四条简混做一处,不知那个是燕郡王。乘□叔宝杀进来的路一齐杀出,二十万兵,没个敢来拦挡的。及至追来,当不得秦叔宝英雄,尉迟北又点精兵出城接应赶杀,建德又听说秦琼带领唐兵来,怕一时唐兵来助,料不能胜,只得退兵去了。这便是叔宝:
武勇已服众,虚声又夺人。
叔宝立马在后,直待各军进城了,进城。燕郡王已在城门边相候。叔宝见了道:“姑爷请先回,小侄即刻相见。”燕郡王就先到府中,发放各将官守城的守城,哨探的哨探,有功的赏劳,死伤的优恤。公事完,叔宝冠带进见,先行参礼,送上秦王的书札礼物。次后又过来要行内侄之礼拜见。燕郡王再三不肯道:“今日若非贤侄,幽州存亡,亦未可知。鞍马劳顿,不须行礼。且同至私衙与老妻相见。”封了门,与叔宝同至私衙,罗老夫人忙来相见:
天涯骨肉终相聚,只是相逢更白头。
叔宝拜了四拜,罗公子也换了战袍,出来相见,与叔宝对拜了四拜。叔宝送上些与姑娘表弟的礼,俱收了。相谢毕,问起叔宝母亲与妻子,道:“俱在山东。”问叔宝别来踪迹,叔宝备道:“为隋家立功高丽,因为宇文述妒忌只得投唐。燕郡王道:“我观天时人事,必定归唐。贤侄为唐家佐命功臣,荫子封妻所不必言了。最喜愚夫妇,年逼桑榆,遭此乱离,又得与贤侄相逢。”叔宝道:“姑爷举迤北附唐,不异窦融归汉。他日图画凌烟,小侄得随其后,自是大幸。又喜姑娘康健,贤弟成人,使小侄相见,不胜庆幸。”于本晚大开家宴,都吃得酩酊。仍旧留叔宝在书房中安歇,与罗公子谈了彻夜,论及当时豪杰并当时僭窃,道:“都不能有天下,毕竟还归唐家。贤弟当一心事之,莫要二意。”
次日禀明燕郡王去拜尉迟兄弟,又访薛氏兄弟。盘桓数日,叔宝要相辞起身,道:“世充建德未平,不是偷闲之时。”燕郡王夫妇甚是依依不舍。罗公子要相从同去建功,叔宝道:“姑爹姑娘老年,不是你出外从戎之时。况且建德未平,四郊多事,不宜轻出。”罗公子也不敢相从,又留款了两日。燕郡王撰了一道表达唐主,一道启达秦王,也备了礼送叔宝西回。叔宝别了姑娘,燕郡王在郭外相送。正是:
相看头已白,此会是何时?
罗公子与两尉迟、两薛,都在十里长亭饯别。叔宝对罗公子道:“贤弟,处世甚难,你做惯公子,恐不宜于世居人下,受不得腌2之气。如必要建功立业,可俟建德平出来。”又对两尉迟与二薛道:“家姑夫年老,表弟少年,作事俱仗四兄,为他保境安民。”说了相别。因世充在洛阳,建德在山东,仍旧取路在迤北到关中。秦王又已奉诏出兵向洛阳了。
总评:
原本李艺后不得见,兹为补入。既入李艺,则诸人又不得不补矣。
个中敬德之事稍略,以本传所重在叔宝,不可多及耳。
秦王战守极合兵法,故战无不胜。余都是莽男子,何能不败?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十二
第五十六回 士信枪挑玄应 尉迟槊刺雄信
词曰:
后仇转眼真堪异。乍相依,俄然相二。总为意儿睽,惹得形儿离。 岂是辜恩,良非负义。恩重身,心为使。意气喜相投,便是尧堪吠。右《海棠春》
乱世英雄,浑无定向。有恩义,有驾驭,便贤良入彀;没恩礼,没驱驾,能使豪杰离心。昔日事我之人,转我相持之人。王世充只为一点猜疑不化,便是虚恩假礼,都被人识破。况且始初立越王侗为帝,后来夺他的位,将他来缢死。这明明是篡国弑君之贼,举动与宇文化及无异。窦建德可以诛化及,则是当初人没一个讨不得王世充罪了,部下将士,如秦叔宝一干,都已投唐,不思量真心实意收拾人心,还又严刑重法,杀戮不附的人。又嗔怪部下投唐,抵死来攻唐家州县,所以激怒了唐王,差下秦王,总督大兵,规取洛阳。
却喜叔宝已回,仍在秦王麾下。秦王辞了朝出军,分遣行军总管史万宝,自宜阳县进兵,取龙门一带地方。将军刘德威自大行山,取河内地方。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绝世充粮道。怀州总管黄君汉,自河阴攻回洛城。自己用罗士信为先锋,叔宝、敬德、知节、翟长孙领玄甲兵为左右翼。其余大将,如屈突通、窦轨,偏裨齐国远、李如珪,都领兵相从。先是罗士信,取慈涧地方。王世充闻知,也遣兄弟子侄:魏王王弘烈守襄阳,荆王王行本守虎牢,宋王王泰守怀州,齐王王世恽守南城,楚王王世伟守宝城,越王王君度守东城,汉王王玄恕守含嘉城,鲁王王道徇守曜义城。左辅大将军杨公卿领左龙骧二十八府骑兵,右游击大将军郭善才领内府二十八府步兵,左游击大将军跋野纲领外军二十八府步兵,太子王玄应督领部下骁将燕琪、葛彦璋各支兵马,以备厮杀。这是:
天心未悔祸,豪杰相纷争。
纷纷士与民,何以全其生。
罗士信先锋兵到慈涧,王世充便遣太子王玄应带领人马迎敌。那玄应头带束发冠,身穿锦战袍,左首燕琪,右首葛彦璋出战。见了罗士信,大骂道:“背义逆贼,我父王如何待你,你却反叛朝廷!”罗士信少年情性,如何当得?也睁着双眼道:“小逆种!你怎么杀了隋家皇帝?我是邴元真一辈人么?”说罢,一条枪似出洞蟒,直向王玄应撺来。王玄应也急挺枪相应。这玄应虽说是个将门之子,曾经战阵,如何当得罗士信?燕琪、葛彦璋也怕有失,都挺手中器械来夹攻士信。士信早已手起一枪,跌玄应落马,但见:
着地金冠飞落月,沾泥彩袖坠流霞。
罗士信复挺枪刺时,亏得燕琪敌住,葛彦璋忙救玄应上马。燕琪也抵士信不过,败走而去。
士信屯住慈涧,待秦王后军。玄应却又悔气,自己被伤,带了败军,要与王世充相合。不期到得西济州,恰遇着怀州总管黄君汉听调到河阴,遇着是一支生力兵,截住顺便杀了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挣得性命,前往九曲,早又遇了熊州总管史万宝,他到宜阳,巧巧又相遇,杀了一阵,部下将士折了一半。幸值王世充自带精兵三万来救慈涧,史万宝见有救兵,遂不追杀,自到宜阳。王世充带了玄应,还到慈涧对垒。安营已了,报有唐兵到。世充忙带燕琪、葛彦璋,点兵一万,分三路来迎敌。这边秦王却止带得罗士信、秦叔宝几个将官,三百多人马,只是来哨探王世充人马多少?安营何处?也过几个山岗,来得缓,也不觉得烦苦。及至见郑营里尘动,知有兵来,叔宝道:“贼有兵来了,可且回营。”回得忙,偏觉得路远,又难走了。
那王世充兵马,见唐兵少,贴地飞来,前前后后,把他这一支人马围住。尉迟与叔宝努力护住秦王。尉迟、叔宝这鞭简也没个放空,那秦王在中间放箭,也没个不着,杀得王世充人马,只是远远环着,不敢近前。只有左建威将军燕琪凭仗有些膂力,敢来冲突。离有四五十步远,被秦王当喉一箭,燕琪也看得明,躲得快,不料一闪闪不远,中了#窝,翻身下马。叔宝赶上前拿了燕琪,部下没了主将便散。连王世充见没了一员大将,也不敢恋战,只得回军。正是:
相逢万人敌,难逞一时强。
秦王与叔宝缓缓回兵,部下不折一个,却弄得战尘满身。本营兵马也看不出他嘴脸,辨不出他号衣,直到他喊叫,才认得他,才进得营。到次日舍了慈涧不争,直到北邙山下营,差人催督各路进兵。又分差部下攻取附近州县。各路飞报:黄君汉一路,差张夜叉做先锋,带水兵寅夜过去取回洛城,拿了他守将达奚善定,烧断了河阳浮桥,取了仓城,兵马大胜。一路王君廓打破4辕地方,王世充差大将魏隐,带兵一万来救,被他自己带家丁十三个,伏在险处,等他中军将到,发喊杀出,几乎拿了魏隐。部下尽行惊散,直追到首城。史万宝连破郑兵,已到甘泉宫住扎。只有刘德威未有捷音。
先锋罗士信去取硖石堡、千金堡。硖石堡堡城低小,士信一跃而上,砍了几个守城的,堡中百姓大叫投降。士信不戮一人。到千金堡,守堡的把士信大骂,堡城高又坚,士信一时攻打不得心,生一计,着硖石堡老弱妇女,抱了些孩子,哭哭啼啼,去叫门,道:“咱们是东都来的,来投罗总管,夜间寒冷得紧,长官方便,放咱们进堡来歇息一歇息。”堡中知道是投罗总管的,不来睬他。叫了一会,又一个人道:“怪道不应,咱们差了,这是千金堡,不是硖石堡,去罢。”一声去,仍旧女哭儿啼的去了。守堡的有个头目,是最贪便宜的,道:“可恶这干男女,原是东都人,怎去投罗士信?料是些寻常男女,没甚了得的人在内;不若赶出去,抢了他行李,却也够几日守城用度。”悄悄开了堡门,赶这等五七十个出来。来得不及一半,只听得黑影子里一声鸾铃响,大喝道:“罗爷在此!”堡中掩不迭门,被他占住了门口。等自己人马杀入,罗士信道:“不要留一个!”可怜千金堡中不分军民男女老弱杀个一空。
从来尚口固招殃,黩武戕生亦不祥。
他日身尸横[水,往还天道甚昭彰。
罗士信只是少年情性,忍不得一口气,害了多少人。后来守5水,被窦建德余党刘黑闼攻城,雪深救兵不至,被擒死节,年不过二十岁。虽然成忠义之名,却不免身首异处,也是一报。
秦叔宝领兵攻打洧州。这州中刺史姓崔名枢,长史却是张公瑾,又有王世充差来本州的营田使是魏徵,三人计议,张公瑾知道来的是叔宝,有意归唐了,道:“唐兵三逼洛阳,郑王不能救应,不若投降。”魏徵道:“势应如此。”崔枢亲差张公瑾为使,举州归降。叔宝相见大喜,道:“我不喜得一州,喜得二故人。”三人各仍旧职。叔宝自归北邙大营,一时降了好些州郡,世充见势危急,大出兵在青城宫,与秦王隔水对阵,意思要求和。自带了冲天冠蟒袍玉带,簇拥了许多将校,请秦王答话。道:“隋室分崩,群雄割据。唐帝关中,郑帝河南,各守边境,寡人未尝侵犯。秦王何故率兵东来?”秦王也束发金冠,锦袍玉带,回答道:“隋氏亡灭,天命在我。四方莫不归顺,唯公负固,不得不征。”世充不得已,只得又顽着脸道:“兵凶战危,胜负未知,不如与王讲好息兵,以免生民涂炭。”秦王道:“我奉诏东来,要取东都,讲好之事非我敢专。”两边相拒,到日暮各自还营,世充这时候:
不胜心胆丧,意气已先降。
秦王见郑王词气卑逊,料他计穷力竭,要与他大战一场,决一个雌雄。先相一片可以厮杀的地方,带了五百玄甲军出营。秦叔宝拦住马道:“大王累次轻出,几困于贼手,不若待小将前往。”秦王道:“将军勿惧,我有玄甲军五百,又有将军与敬德,何畏贼兵?”自己当先,望去有一所高原,可以远望,正是北魏宣武皇帝陵。秦王飞马跑上去,众人相随同上。这是秋尽天气,一望去:
草枯疑地阔,木落见天空。
一览无遗目,山川指掌中。
秦王立在陵上,把鞭梢指了,对着尉迟与叔宝道:“此处好排军马,此处好列步兵,此处可伏奇兵。”指手画脚时,他服色与人不同,早有人报到中军,报与郑王,道:“唐国秦王带领五七百骑兵,立在宣武陵上窥我营中,请旨定夺。”郑王道:“这厮兵少,料不敢来攻我大营,或是诱敌之计,也不可知。前番慈涧,欺他人少,去围他,失了一个燕琪,如今不可堕他术中。”只听得帐下一人大声道:“世民小儿,轻我国中无人,敢率轻兵窥我营寨。若不驱除,为彼所笑。末将愿单骑前往,生擒这厮,献于麾下。”世充观看,乃是单雄信。世充道:“世民英勇有谋,还恐是计。”单雄信道:“主公不闻入百万军中,取上将头,如探囊取物者乎!雄信此去,誓取此儿。”却又是冠军大将军陈智略道:“主公倘疑他有伏,末将愿领本部排f军接应。”世充大喜,也领亲兵后应。
单雄信也不待兵齐,也不领本部人马,单身独自,持丈八矛跳上马,飞奔陵上来。此时徐世勣先在黎阳,与窦建德相持,被他打破黎阳,擒了父亲徐盖,世勣只得归降。后同夏将曹旦,取曹、柳二州,他定计图袭杀曹旦归唐,不料事露,只得抛了父亲,领本部归到关中,也隶秦王帐下,从征刘武周。这次也同在陵上,道:“郑国军中尘动旗展,恐有兵来。”言罢,却见一骑马飞出营来,恰似:
片云离海峤,羽箭脱弓弦。
秦王道:“这一人一骑,想是探马。”这马不停蹄,竟奔陵前来。随后营中涌出数千人马。秦王知道他是出战,要待他将近,领玄甲兵,自高冲下。忽听得一声喊响道:“世民休走!我来取你首级了。”这一声是雄信自己取一助威,秦王却已知觉,相隔不过十步远,秦王跌转身便跑。雄信挺着矛便赶。叔宝、世勣忙把手中简与刀来格,格他不住,世勣只连声叫:“阿兄!我主!”两骑也随赶去。秦王绕着陵跑,陈智略兵又到,正在危急,半山中又起一个霹雳,道:“勿伤我主!”自陵上直冲下来。单雄信正到秦王后,正起手去点时,这将一枪早中雄信左臂。雄信一交跌下马,也顾不得这匹马,慌慌的走进步军队里去了。
天意佑真人,狂奴苦相逼。
鸿飞已冥冥,纵弋亦无得。
秦王神色定了,叔宝、世勣已到,四人兵器齐举,伴着秦王,直杀出围来。玄甲兵也都赶着出围,初意出得围罢了,却又是屈突通,知道秦王被围,领众兵来救。秦王见有生力兵来,胆一发壮,带了叔宝、尉迟恭、世勣、程知节、丘行恭、段志玄、齐国远、李如珪一齐杀入。叔宝杀来,正迎着智略,两个战有数合,也只简梢儿略削得一削,陈智略早滚在马下,被叔宝从兵捆了。大兵横中乱击,郑王也支撑不住,只得大败而回,被唐兵拿了一将,伤了一将,斩了首级,约有三千余级。陈智略名下排矟军,拿去有六千多人。郑兵说起唐兵,也都胆寒了。
凭将有勇有谋,自尔百战百胜。
郑王一败,消息各处传闻。一个显州总管,他率领辖下二十五州来投降。一个尉州刺史时得睿,率领辖下杞、夏、陈、随、许、颍、魏七州来降。大将军张镇周领本部来降。还有李密旧时亲将杨庆,先降郑王,郑王授他做管州总管,把一个侄女与他为妻。杨庆见时势不好,也愿投降。秦王因他是郑王侄婿,怕他心有反覆,差李世勣前去协守。郑太子玄应,闻得消息,领兵来争,被他两个合计,杀得大败。李世勣却又差记室郭孝恪,去说荥州刺史魏陆。这魏陆降也罢了,却又要建个功,打听王玄应差段达女婿张志,来荥州各路招兵,他竟请他到州衙来,预先伏了兵,将来拿下,逼他写下一封书与王玄应,教他停东道人马,撤大将张宝慈回汴州。宝慈到得荥州,魏陆又有密书与汴州刺史王要汉,教他杀了宝慈,做功降唐。荥、汴一带地方,都已背郑降唐。沮州、华州又被唐安抚大使李大亮取了。王玄应要在各地方弹压,怕也做了个张志、张宝慈,只得逃回虎牢去,依着荆王王行本。闻得洛阳因为与唐兵交锋,粮运不通,一匹绢止换得三升米,城里草根树皮,皆剥尽了,把浮泥拌着米屑作饼吃,也都饿得十死了七八。这原是:
兵与荒相因,宁作太平犬。
玄应知此消息,在虎牢装了数百只粮车,要往洛阳。怕有疏失,自己与葛彦璋领兵三千监押,不料已有人报到秦王军中,差下李君羡、程知节、李世勣三个分头邀截。三路冲出大杀,也还留得个王玄应逃回洛阳。粮车并葛彦璋,并部下将士,都被他三人拿去。唐兵倒喜孜孜回了军,行赏论功。王世充真弄得似釜鱼笼鸟,粮尽救绝,唯有坐以待毙了。
城孤援绝斗兵稀,嘹呖悲笳怨落晖。
称帝图王几时事?可怜无计脱重围。
总评:
唐公杀雄信之兄,也只过误。雄信是血气汉子,必于有报,所以抵死与唐为仇,以致后边必不为唐所容。叔宝、世勣,救之不得。
屠城二字,人不忍闻。不必说到报应,也该缩手。
第五十七回 秦王兵围洛阳 郑王求援夏主
诗曰:
伊洛汤汤绕帝城,隋家曾此费经营。
斧斤未辍干戈起,丹漆方涂篡逆生。
南面井蛙称郑主,西来屯蚁聚唐兵。
兴衰瞬息如云幻,唯有邙山伴月明。
取天下不难,守天下难。到割据之时,越发守的难。这些无耻小人,没甚名分,今日这家盛,便随这家。明日那家盛,便随那家。人不肯替我守,虽地广兵多,倏然而尽。
王世充自在洛阳称了郑帝,北通突厥,南到襄阳,偌大一个地方,遇了秦王自己英明,部下又多良将,东征西讨,把郑家所取辖下地方都降了。弄得一个王世充,坐在洛阳,却是没脚蟹一般,如何行动得开。秦王所以奏闻唐主,要把兵逼到洛阳擒拿王世充。唐主依允,传旨道:“克得洛阳,子女玉帛,竟便宜分赏将士,止将乘舆法物图籍器械,收贮在官。”秦王便传令移兵近城,自己在青城宫结营。王世充召集群臣计议,单雄信道:“唐兵日逼,不容束手待毙,如今还乘他营寨未定,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王世充便点人马二万,自方诸门出兵,前边逼着谷水,与唐兵对阵。各将官因营垒不曾定,都怕他来攻击,不胜惊惶。秦王也不介意,带了数十精骑,又跑上魏宣武陵盼望,道:“贼临水结阵,是怕我兵冲突,其志已馁。迫于计穷,没奈何要背城一战。若今日杀败了他,自再不敢出兵了。”忙调陕东道行台屈突通,带领精兵五千,渡水搦战。“行时放烟为号,我自领兵策应。”果然屈突通奋勇渡河,就冲王世充前阵,一面放起烟火,秦王领着玄甲兵已到。两边狠杀:
尘埃欲迷天,金鼓欲动地。
看取相争人,谁家鼓声死。
这秦王他平日是惯以寡破众,以奇取胜。他先与屈突通夹攻王世充,次后他任屈突通、尉迟、叔宝与世充相杀,自己与丘行恭、段志玄,竟抄到世充阵背后,大呼砍杀。这王世充部下,有闻得秦王盛名的,便不敢战,躲了。有的道:“拿得秦王必有重赏。”他又见跟随的人少,抵死杀来。秦王与这数十精骑,奋力砍杀,要冲出阵前。只见正战时,段志玄马一个前失,把志玄跌下马来,盔都跌去。段志玄急跳起身时,被他赶出两个将官,揪了头发,拿去了。秦王看了大怒,急纵马赶来,不堤防侧边转一个小将,只一箭正中马项下,这马登时倒地。秦王忙跳下马,那将官已纵马赶去,挺枪乱刺。秦王正难躲避,却得丘行恭一箭已到,恰中了那人咽喉,先倒地不活了。行恭忙去收他马,这马见身上一松,已直从本阵走去,抓他不着,行恭只得把自己坐的马,让与秦王,自己步行。要砍出阵前,奈是人少,却见段志玄又飞马赶来,恰是段志玄被这两个小将拿住,也不顾他行得动、行不动,一人一只手,抓了他头发,忙渡洛水;段志玄俟他将到水边,把身向上一撺,复向下一缒,这两个将官捉身不住,攧下马来。他便乘势骑了他一匹马,跨了他一匹马,奔出阵来。
恰好遇着秦王,便将跨的马让与丘行恭,三个人大刀阔斧从阵背后砍出,与屈突通、尉迟、叔宝合着。正是:
双龙复遇延津里,怒鬣扬髯飞上天。
王世充部下兵也抵死相杀,战了三四个时辰,支撑不住才退。被唐兵追赶到城下,斩有七千多首级回兵。
到了次日,王世充冲天冠绛纱袍,领兵到右掖门外洛水边排阵。正在那厢指挥,忽然侧边一个将官,手挺铁槊,拦着王世充胸,只一槊搠来。一来王世充袍里,有细甲三重;二来他也是惯战之人,随势一侧,槊就空过去了。那将官见槊不伤,也便回马就跑,要奔唐军。争奈阻了洛水,沿河寻着渡处,马在水里行了三五步,那厢恼了王世充,差上许多将官,飞马来抓,被抓了转去。却是唐骠骑将军王怀文,前时出哨被郑兵拿去,郑王就留他在左右。不期他蓄意要害郑王。郑王见拿到,大骂道:“你这贼子,我推心待你,你怎反来害我?”王怀文道“我是唐将,怎降你这贼人!可惜适才搠不死你这贼徒。”世充大怒,将来乱刀剁了。正是:
可怜为国忘身士,敌未亡时身已亡。
王世充虽不曾中伤,也混了半日,分付且回京城。因是外边各路告急,差下单雄信往河阳去救守怀州宋王王泰,撞了总管王君廓,大杀一阵,夺了怀州。直追赶到轘辕,单单救得个宋王王泰回洛阳。差杨公卿到虎牢去救荆王王行本,兵不曾到,他部下司兵叫做沈悦,已向左武候大将军李世勣麾下纳降。世勣连夜带精兵三千去取虎牢,到城边城门大开,把一个王行本在睡梦中捆缚起来,已得了虎牢。杨公卿救应不迭。洛阳城外团团都是唐兵。唐兵在城外团团掘了濠,濠中泥堆做了小墙,阻住郑兵出入。那郑王才德没些,奸狡颇会,与这干将士,在城制造备御器械。做就大炮,炮里边藏有石块,可每块重有三五十斤,打出来有二百步远,莫说人打着,打做齑粉,便落在地上,也打有五七尺深坑。八弓弩箭,弩箭上边头是一把铲子,射来臂膊上,臂膊也可铲断。几个兵攀着弦发,一发也有五百步。唐兵也只在五百步外安营,城里郑王父子不时巡视,差人缉访,略有可疑的,都将来杀了。所以城中有几起要献城降唐的,都不能成事。
似此攻守数月,城里守的固是困倦,城外攻的亦是疲敝。总管刘弘基到中军帐见秦王道:“王世充死守,一时难下。我兵相持日久,也都劳苦思归。不若暂回,再图后举”秦王道:“总管差矣,我兵大举而来,尽破他附近州县,止存孤城,自不能久。若撤兵回去,已降州县安保不复归他,那时更难为力了。凡事没有个不一劳而永逸的,今功在垂成,我断断不弃。”叔宝与李世勣也道:“洛阳兵粮救兵都绝,不降必破,这不当退。”这是:
为山已九仞,岂可亏一篑。
秦王传下号令道:“敢有言班师的,斩首示众。”众将都不敢提起一个退字。只是每日在城外巡逻,防他偷营,或是出兵冲突。唐王也是屯兵许久,恐怕粮运不继,大功难成,着秦王酌议。秦王立定主见道:“不破洛阳,定不回兵。”又差人赍书与郑王,叫他作速投降,还可保全一城生灵。郑王提起个战守二字,觉势头做不来,说一个降字,觉得羞惭不好说,不到急处,如何肯做这节事情?召这郑朝文武计议,朝中段达是隋臣,老了没甚用,不敢主张。朱灿原自称迦楼罗王,向在荆州沔阳地方起兵,一路不带粮食,只是把人做饭米,少壮的人,叫做两脚羊,孩子叫和骨烂,残虐异常。唐主即位,已来上表称臣。唐主差下一员学士段确去招谕,他一言不合,煮将来吃了。唐主大怒,发兵征讨,兵败逃入洛阳,是不愿降唐的了。单雄信自道与唐家有杀兄之仇,又况且在魏宣武陵,追赶秦王,秦王几乎丧命,料秦王毕竟恼他,也不肯降唐。议论时道:“大丈夫南面称孤,何颜一旦屈膝人下。昔日李魏公归唐,如今安在?圣上须自作主张,唯有结连夏主,求他来救,唇亡齿寒,他也未免不动心。他若肯来,他部下都是山东、冀北精兵,况且养锐已久,秦王久在坚城之下,部下军士志懈力疲,内外夹攻,未有不破。圣上与其屈身于仇人,不若折节于夏王。”王世充道:“我已差代王同长孙安世前往求他,他虽应允,却不发兵来,如之奈何?”杨公卿道:“夏王尚义,他又恃部下将士猛勇,断断肯来。只是他那边一个祭酒凌敬,做人古拙,做事持重,怕不劝他来。况且他新破孟海公,将士疲弊,也不肯战。除非圣上再差人多带珍宝,着长孙安世去访夏主,谋臣勇将从中撺掇,肯来的多,凌祭酒也阻不住。”这是:
贿赂已通伯夷,忠言何惧伍胥。
事到其间,王世充只得发了许多金宝,差人潜到夏国,付与代王,叫他行事。代王先买嘱了他一个中书侍郎刘彬,并他部将张奇特、殷秋、石瓒一干,然后进见,道:“洛阳危在旦夕,求发兵拯救。”窦建德道:“救邻邦,存危国,这也是美名。但我久与唐国讲和,前在黎阳拿他,兄弟神通,妹子同安公主,都已送还,岂可又起兵端?”着王琬暂出,与群臣计议。刘彬道:“亡隋失国,天下分崩。关中归唐,河南归郑,河北归夏,共成鼎足。今唐兵伐郑,已经半年,郑地日蹴,唐势日强。郑若不支,必为唐破。郑破,夏兵为敌,难以独立。不如发兵往,内外夹攻,可以取胜。既已胜唐,威名在我,乘机图事,郑可取取之。合两地之兵,以乘唐兵之疲老,关中可取,天下可平。”这几句话,说得建德鼓掌称快。只见凌敬道:“然虽如此,我兵新破孟海公来,也是疲老。不若差人通一封书与唐,劝他息兵。若肯从,一纸书存了一国,恩威都已在我。他若不从,然后大举,这是先礼后兵。且延俄之间,亦可以休养我兵士待战。”张奇特道:“世民这厮,少年恃勇,岂有轻易听人。还须以大兵深入唐境,使他畏惧,然后肯从。”窦建德听了,一面差侍郎李大师前往洛阳见秦王,一面发兵打破管州地方,杀了唐刺史郭士安,又打破荥阳、阳翟,水陆并进。郑王兄弟王世辩在徐州,差大将郭士衡前来迎接,合兵十有数万,屯住成皋,待秦王的回覆。
待把干戈戒盟好,拟将谈笑息兵锋。
李大师到秦王军中,呈上书,是请秦王退兵潼关,还所侵郑国之地,各修邻好。秦王看了大笑起来,道:“好笑,你会做人情讨好,我不会做人情要你说。若教我退兵潼关,我也不必来。若还了王世充地,当先何必苦争?是明明妄自尊大,把我做孩子看成。”留下李大师,召各文武将吏来议这节事。众将没有开口。先是两个记室,一个郭孝恪道:“洛阳破亡,只在目下,建德不量,远来相救,这天意要大王灭这两国,机会在此,不可轻失。但当先据武牢伺间而动。”一个薛收道:“世充剧贼,部下又是江淮敢战之士,但缺了粮饷,所以困守孤城,坐以待毙。若放建德来与之相合,建德以粮济助世充,则贼势愈强,不可为矣。如今只宜分兵围住洛阳,大王自领精锐先据成皋,养威蓄锐,以逸待劳,建德可破。既破建德,先声夺人,世充自面缚麾下,岂可听其连和,失此机会。”这是:
禁闼有颇牧,胸中富甲兵。
谋略中机宜,谈笑倾坚城。
秦王道:“二君之言,正合我意。”只有屈突通,他心里不然,想道:“这两个书生,不晓得马是怎么骑,刀是怎么使,躲在营中,不知我们阵上的苦,一味嘴喳喳。”耐不住上前道:“世充乘城拒守,建德乘锐远来,我兵处此,怕不腹背受敌。依小将言之,还是暂退。”此时还有个萧瑀,与封德彝称赞道:“屈突将军老于兵事,其言不可不听。”秦王道:“这事不然。王世充食尽兵摧,人无固志。再困他几时,自然可克。建德初破孟海公,自谓势如破竹,将士意气颇骄,不知精力已敝。况且道路奔驰,我如今只先据虎牢,断其咽喉,建德若来,冒险争锋,破之最易。若他迟疑不进,洛阳不消旬月,必然内溃。洛阳既得,我势越大,以取建德,又何难哉!此举,我知必是两利,不可多猜。若少迟滞,建德先取虎牢,新降各城,未免不生异志。两贼合力攻我,胜负难知。这断不容轻退纵贼。”叔宝等听了,都愿轻兵先向虎牢。屈突通道:“如若要往虎牢,建德兵多,也须全军相敌,当解围前去。”秦王笑道:“我若解围,是纵世充来掩袭我后军了。”这是:
猛虎难教出柙,饥鹰岂可解绦。
秦王留屈突通,与齐王元吉围守洛阳,戒他不要轻与世充厮杀,自己全装贯带,挑选精兵三千五百,与叔宝、尉迟、李世勣、程知节去据虎牢,自北邙抵河阳,向巩县前去。那郑王站在城上,看见唐营发兵,也不知是甚缘故,秦王早已带将士到虎牢去了。
弹棋皆国手,阿谁得先看。
总评:
行兵或战或守,或进或退,都要得胜算。唐围洛阳,怕是郑、夏合兵,却退兵让他一来一出,有是理乎?屈突通只是个庸将,所以不能为隋守河东,卒为唐所擒。若郭孝恪之守虎牢,薛收之分兵围洛,先据成皋,岂是老生常谈。虽然,国之兴亡,事之成败,又全由主之决断。能断从郭、薛之言,则建德败而世充亦败。不能断,从屈突通、萧瑀之言,无论举前功而尽丧,即使卷土重来,不知又费多少气力。大约兴王之国多谋臣,兴王之国多主断。
刘彬议论,亦是说得好听;但量力而不度德,知人事而不知天命。
第五十八回 秦王虎牢扼要 建德汜水就擒
词曰:磨牙两虎斗方酣,怒目炯耽耽。傍观何事妄相探,悲伊直甚憨。 撩头自谓勇儿男,鹬蚌慰心贪。一朝血肉委层岚,千秋贻笑谈。右《阮郎归》
春秋时卞庄子刺两虎,他何曾刺得两个。当两虎相斗时,小死大伤,那死的何消刺,只刺得一个伤的,这伤的又何须多大力气对付,这真是一举两得。
窦建德贪着一个济弱扶危的名来,少着兵逼虎牢,与王世充相应,直缀住秦王大兵,自却由太行取路,攻汾晋,这是孙膑救韩不向韩却攻魏方法。若屯兵虎牢,养威蓄锐,彼秦王破世充,士卒骄疲,出兵掩杀,可以胜唐。复取洛阳,也不可知。这便是刘裕破姚泓取关中,两边争战力敝,夏王勃勃乘而夺之故事。可惜建德不用,不早向虎牢,却已为秦王占住。这秦王到虎牢,见夏兵未来,满心欢喜道:“这贼不知疾趋据险,也是无谋之人。”却又不肯安坐城中,早带了五百人马,行出虎牢二十多里,来观建德营寨。却又不都带在身,只叫李世勣、秦叔宝、程知节,带了随路埋伏。自己与尉迟,带了齐国远、李如珪,共是四骑,直向窦建德营中来。李如珪道:“我寡贼众,若到贼营,恐其追逼。”秦王道:“有我的箭,尉迟的槊,便是百万贼兵,何妨。”正是:
所见无坚敌,轻骑自在行。
离建德营三四里,撞着他一支出哨人马,百余个马军,参前落后,拥着一个将官来。这秦王更不怕事,大声道:“我唐国秦王,快叫建德来决战。”也不曾说完,一箭把这将官射下马去。部下无主,走去飞报与夏王营中。秦王偏又不走,缓缓还向夏营来。只见夏营中飞出两支人马,是建德差下骁将殷秋、石瓚,各带三千人马追来。秦王与敬德也不慌忙,带着马,慢慢走。会赶的,赶得近的,便与他一箭。一箭去,就射杀一个人。这些兵见前边射杀了一个,也住一住马,秦王也住一住马。后边催得紧,只得赶上几步,秦王也走上几步,是个诱敌之计。这人不解说,也还追来。只见追到一个山嘴转角处,一声炮响,李世勣杀将出来,杀了他百数人,合做一队走,也不上二百人。殷秋与石瓚道:“他虽有伏,却不多,怎生我五六千人,拿不他着,反为他伤了人,还追去。”追不上一二里,到一座林子里。是一声炮,程知节杀来,也乘他不备,砍了百多人。如今秦王合有三百多人了。殷秋道:“便再走出十队伏兵来,也抵不过我们部下,还赶着拿了是。”正追时,却是一派平阳之地,又是一声喊,却是叔宝。他伏在地沟中,并平地低洼处,把身子睡倒。追兵只走大道,没人去看他。他待追兵将完,杀将出来。殷秋、石瓚正在后边督着兵赶,不曾提备,他马来得快,只一简,打在殷秋马腿上。马负疼一掀,跌下马来,被从兵拿了。石瓚慌张,舞刀来迎,一简打着刀,石瓚手上虎口击裂,大刀落地。叔宝马逼一逼,提过马来。主将已拿,部下便漫散了。又杀去了百多人马,秦王得胜而回。这一个信,夏兵已都害怕了。
秦王又写下一封书,就差原使臣李大师赍问。道:
赵魏之地,久为我有。足下横相侵夺,但以淮安见礼,公主得归,故相与坦怀释怨,世充顷与足下修好,已尝反覆。今亡在朝夕,更饰辞相诱。足下乃以三军之众,仰哺他人,千金之资,坐供外费,良非上策。今前茅相遇,彼遽崩摧。效劳未通,能无怀愧?故抑止锋锐,冀闻择善。若不获命,恐虽悔难追。
建德看了书,一时要进不能,要退时,一团兴发兵来,怎就回去?正踌蹰时,哨马报:“大将军张青特,督领粮车,被秦王差将官王君廓,从小路抄来,黑夜劫营,拿去张将军,粮车尽行烧毁。”建德道:“这厮这等无礼,怎与干休。”忙召部下计议,一时文武俱集。祭酒凌敬道:“虎牢地险,一时难进。大王不若悉部下渡河,先取怀州、河阳,使大将守之,使秦王兵不敢动,然后更建旗鼓,踰太行山,入上党,掠汾、晋二州,直取蒲津。如此一则入无人之境,取胜可以万全;一则地日广,形势日强。强则关中震惊,郑国可解,此是今时上策。”夏王道:“世民有勇多谋,我部下将士虽多,恐没个与他相抗的。”只见王琬与长孙安世跪过来,再三哀求道:“东都危在旦夕,倘大王远驾关中,秦王兵不回奈何!还求大王速发。”眼泪都哭将下来。部下将官都得了王琬馈送,又自起兵来都得利,看得战是容易事。范愿、刘黑闼一班便道:“见敌不战,远走关中,这也非策。目下粮运尚且被劫,关中路远,还恐兵粮不继。”高雅贤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凌祭酒书生,安知兵事?如今只打破虎牢往救洛阳。”夏王道:“人心就是天意,众人锐意出战,就是天意赞我。往攻虎牢必大捷,不须异意。”凌祭酒又再三说道:“不该攻虎牢。”建德不听,还激了他怒,又出帐外。凌祭酒见事机不好,便弃官去了。
苦献忠谋闭不应,却依勇士恣凭陵。
直教独立乌江口,方悔当时拂范增。
建德回到帐中,他伪后曹氏相随在军中,问建德道:“适才凌祭酒之言,极是有理。大王自滏口进兵,乘着唐兵不备,连营渐进,规取山北地方,还与突厥连和,抄他关中。唐国所仗,只一个秦王,毕竟撤他回救根本,那时郑国之围自解。若只屯兵在此,秦王他把轻兵扼住咽喉,重兵围守洛阳,我却不能飞渡,徒自老师费财何济于事。”建德笑道:“凌敬书生之谈,皇后女子之见,怪道相合。我兵原为救郑,郑国正在倒悬,不能旦夕,我舍之远去,是畏敌而弃信了。一世民小子,我不能胜他,还望取关中?皇后毋得多言。”曹后也不敢苦谏,正是:
刍荛有至计,无奈主心偏。
建德军中将士,得了王世充贿赂,大家无日不撺掇出战。秦王军中闻得洛阳差杨公卿、单雄信来劫齐王元吉营,大战一夜,营虽不曾劫得,也战死一员总管卢君愕。秦王心挂洛阳,也要一战,决个雌雄。停了数日,建德带领部下,自板渚地方,来到中口谷,分遣将士,布下大阵。北首到河,南首到鹊山,排有二十多里。秦王部下这干将士,见了也有些胆怯,道:“便是二十里葱菜,动也不动,也得许多气力砍他。况且我要杀他,他也要杀我,却也是节怕事。”秦王只不动心,看了一个高丘,立马在上边一望,道:“这贼自山东起兵来,不过攻些小小贼寇,不曾见大阵。如今他来,没些部伍纪律,只趁得这一时锐气。待到午时,人心懈怠,却又饥馁,毕竟退回,我这追击,自然大胜。我且静以待之。”
建德见唐兵不动,先调三百兵,渡了汜水,直赶到唐营相近,讨战。郑国代王琬,也自己带亲随兵马,立在阵后来监战。报到唐营,秦王差王君廓领长枪手二百,与他交锋。自己也带部下一干将官,在阵后监战。这王君廓与夏兵大战,正在不分胜负,只见王琬带了束发金冠,锦袍金甲,骑了隋炀帝向来骑坐大宛国进贡的骢马,在门旗后影来影去,这马呵:
色夺远天青,奔腾似羽轻。
莹莹飞血汗,万里欲横行。
秦王看见,道:“这将军骑的好一匹马,真良马也。”尉迟在□,便道:“大王说此马好,待小将取来。”秦王道:“不可、不可!岂可因良马失一壮士。”敬德道:“断然不失。”两只腿把马一夹,直奔夏阵来。旁边有两个将官高甑生、梁建方,怕尉迟有失,也拍马随来。王琬还按着缰在那厢看战,只听得耳朵喝一声“哪里走!”似捉小鸡一般,被敬德捉过马去,这马正要走,被敬德靴尖钩住缰绳。高甑生已到,带了马,一齐归阵。夏阵这三百兵,见唐将在阵背后拿了一个人去,吃了一惊,无心恋战,流水退回。总是敬德他呵:
拔山有雄力,捉将如探囊。
夏阵上兵马四更造饭,天明结阵。五月天气,日又长,天又热,立到午时,肚饥口渴,身子又疲,也有坐的,也有离了步伍,河边吃水的。将次回了,秦王着宇文士及:“领三百马兵,往他阵边掠过。若他兵坚立不动,势尚未可乘,尔且亟归;若他阵中惊动,你可竟往东去,我率兵来了。”宇文士及兵到阵前,果然夏兵阵动。秦王自己便带了轻骑,先过汜水,直冲夏阵,分付大兵随进。
誓将破坚阵,一举靖烽烟。
好笑建德隔日下令,催兵马排阵,倚着唐兵不来,且在阵中朝见起群臣来,岂不迂阔。群臣正在拜舞,只见秦王已砍到阵前。建德闻报,忙传旨:“骑兵拒敌。”又被这干朝臣,鹅行鸭步阻住。及至听得唐兵到,惊得这干朝臣,不脱朝衣朝冠乱跑。放得骑兵出来,唐兵已到行殿。建德舒展不来,只得退到东陂聚兵。秦王领兵追来,此时夏兵还多,排得阵也厚。那淮阳王道玄,飞身陷阵,直杀入夏王阵中,往返几次,身上着有数十枝箭,犹自厮杀。秦王见他人马都中箭,把自己副马与他骑了,叫他与窦轨、王君廓一干,在阵前相持。自己带了叔宝、尉迟、史大奈、程知节,直杀到夏兵阵后,扯起大唐旗号,前后夹攻。建德将士见了大惊,当不得两下来杀,喊一声就是天崩地裂,散去了。唐兵追赶三十里,斩他首级万余。只说建德已逃,正要收军,不期兵到,见唐兵来,忙脱去朝衣朝冠,自己与将校一般打扮,来决战。正战时,中了一枪,忙寻护驾将士,乱乱的都已走散。要走出来,怕乱军再中一枪,可不了了性命。见牛口渚中有些芦柴,可以潜身,便往里一钻。那知身上这付金甲晃亮,动了人眼。唐军中望见,知是一员将官,逃在此处。当有两个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纵马赶来,举浑铁槊往芦林中乱搠。窦建德在芦林中要杀出来,身负重伤,又肚中饥馁,厮杀不过;若在里边,又怕搠,只得大叫道:“我便是夏王,那个将军若能相救,我平分河北,富贵共享。”杨武威道:“这等出来,我们救你。只不要富贵时忘了我们。”建德走得出来,被他一把抢将下马,将来绑缚,把脚都拴在马上。恰好两个的从兵已至,一齐簇拥了回转大寨。
垂衣河北尽悠游,何事横戈浪结仇。
愎谏逞强谁与救,可怜束手作俘囚。
回到大寨,各将都在那边献功,传报道:“拿得夏王窦建德来。”众将不信,连秦王也不以为然。只见杨武威与白士让押了建德,直至中军。众人看果是建德,他也不跪。秦王见了笑道:“我自征讨王世充,与汝何干?却越境而来,犯我兵锋。”建德也没得说,没奈何,只得说句诨话道:“今不自来,恐烦远取。”秦王又笑一笑,叫监在后寨。
几年血战逞豪雄,独向燕齐起帝宫。
为念唇亡妄相救,谁知先自入牢笼。
建德部下被拿的有五万余人,秦王都叫放了,任他回转乡里。众将道:“这干都是从征将士,若不杀放还,他日又与我为敌。”秦王道:“杀之可惜。窦建德也是个草泽英雄,有众二十万,败亡至此,那一个还敢收合来与我战?止有先时尉迟拿来的郑国代王琬,临阵拿来的郑国使臣长孙安世王辨,差来的夏王救洛阳的大将郭士衡,都与夏王同收在后寨,其余放去,正使他传我恩威,山东河北,可不战自下了。”诸将皆心服,正是:
势成拉朽人心裂,何必残民妄杀伤。
夏兵溃散,还有建德之妻曹氏,与他左仆射齐善行,逃回洛州,跟随的也不上数百。部下纷纷,有的要推尊曹后作主,起兵恢复。有的道是:“恢复是做不来的事,还逃到豆子p做强盗好。”只有齐善行道:“恢复固是难事,盗贼也非了局。只为隋氏暴虐,我们不得已为乱,在草野苟且求生。今天命归唐,秦王盖世英雄,平定河北,兵精马壮,一朝为他擒灭,易如反掌。我等何人,看此事势,守也无成,逃也不免,何苦又涂炭生民。”主张劝曹后尽散兵马,向秦王投降。又怕散去士卒,沿途剽掠,将府库段匹尽行给赏,叫他回去务农,或是经商,再不可为盗。
先是隋炀帝有传国八玺,及隋臣裴矩一干,建德破了宇文化及,都归了夏国。齐善行至此,奉了建德妻曹氏及八玺,一应破宇文化及得的珍宝,带领裴矩曹氏兄弟曹旦,都来归降。还有未曾降州县,建威当日拿了唐淮安王神通,羁留他在博州。如今刺史马士羡,见建德势败,推尊他出来,做唐山东安抚大使,说谕各处州县,共有三十多州,都听淮安王约束,归唐。建德所占据的地方,都已平定了。
苦征恶战争何益,天命归时地亦归。
若使建德肯依了凌敬,分兵掇了秦王,自己或自太行犯关中,或是河北结连突厥犯关中,唐朝精兵猛将,都在京东都,在朝不过裴寂一干,如何撑架?就是流水调秦王回时,王世充也还要发兵追赶,建德留下的兵,也要乘机邀掠,不能遽归。就使回得,顾此也要失彼。不然,敛兵自守,郑国必亡。他兵士疲敝,也得休息几时,夏国便可练兵训士,高城8池,岂至一旦势成瓦解?这都是天意归唐,何尝没有忠谋秘计人,自不用以致于亡。夏亡,这王世充越发不能支了。
总评:天命在唐,建德来也亡,不来也亡。但其不听凌敬、曹氏,亡愈速耳。
太宗胜人处,常在以身先入,以奇兵出阵后,能审不为敌先,不为敌后。此所以不数年而天下平也。
第五十九回 羽翼孤郑王面缚 交情深叔宝割股
诗曰:
骄兵一战已摧残,惆怅唇亡齿欲寒。
洛水干戈流恨远,洛城楼橹带愁看。
势同柙虎归1苦,形似绦鹰欲举难。
除却背城唯面缚,东都王气冷漫漫。
天下事只靠得自己,如何靠得人。靠人时,不知看他多少脸嘴,及至就绪时,还恐连他立不住,如何济得我?
太阳一出冰山倒,浪倚冰山作泰山。
窦建德战败消息,已传到洛阳,城里还不信,道:“夏王兵多将广,百战百胜,如何也至失利?”将信将疑之间,只见自巩县到北邙山一带,旌旗蔽日,金鼓振天,秦王大兵已到了。守城军士,请郑王上城观看,郑王道:“秦王兵回,夏王兵一定败去了。”正凝睛时,唐阵上骨碌碌推出四辆囚车:一辆上代王王琬,一辆上长孙安世,一辆上郭士衡,这郑王都认得的,只一辆上这人不认得。却听得秦叔宝、尉迟恭押着囚车,大声道:“洛城中将士黎民,你们靠着夏王救援,还是这等死守。如今夏王已被我们拿来了,你们若不见机,打破城池,这也便是你们榜样。”郑王听了,知囚车里面,是夏王窦建德,惊得四肢难举,扑簌簌落下泪来,攀着城垛头叫道:“夏王、夏王,是寡人误了你了,怕不日也与你一般。”夏王也在城外叫道:“寡人也只为义气,提兵远来。不料天命不助,反为所擒,这也是天亡我国了。”彼此都落了许多眼泪。王琬又叫道:“叔父可怜!怎生救得我好。”郑王听了,一发泪如涌泉,道:“我若救得你,我先自救了。”正是:
相看徒有泪,无计脱羁囚。
此时城中士气颓丧,也没个敢思量出兵来争夺。这两个将官,押了四辆囚车,沿城推转叫唤。城上兵士看了,无不叹气连声。王世充要守,没个守的心了。正推时,忽然秦王传令叫取长孙安世。尉迟恭将他押到军中。秦王叫放出囚车,给与衣帽,叫他进城对王世充说:“能战即战,能守即守。难战难守,不如速降。莫待打破城池,必遭杀戮。”又给与鞍马。长孙安世辞了秦王,直到城下。城上把索子吊他入城。长孙安世闯入大殿,见了郑王,拜伏在地,放声大哭,道:“小臣与代王,在夏国百端哀求,又用重贿央及众臣赞助,才起得兵。不料到虎牢,又被秦王把住险要,不得进来。及至出兵大战,夏王部下雄兵三十万,战将数千员,在洛水排阵也有二十里远近。初时秦王只是不战,到下午忽然发兵相杀,自己领兵,抄出阵后夹攻,以致大兵尽溃。夏王也逃到牛口渚了,又被他部下将士生擒。这非臣不效力,也是天意。”郑王听了,便向众人问计。众人中大半不敢做声,只有单雄信道:“城中粮尽,且城池宽大,人少守不来;守时还恐人心惊惧,不能固守。襄阳有魏王在彼,是个鱼米之地,不若带领精锐之兵突围而出。若到襄阳,杞王还在徐州,还可成犄角。若投降,这事可耻。若固守,怕坐以待毙。唯王主张。”王世充道:“此去襄阳,路尚遥远,不惟唐兵在城下连营困守,难以杀出。况所过地方多半降唐,涂路恐有阻碍。”单雄信道:“凭着小将这条槊当先,大王与太子保宫眷在后,怕也杀得出去。”郑王也待撇下三宫六院、洛阳宫殿,只父子亲人,杀向襄阳。只见部下众将道:“我等所靠,只是夏王。夏王已擒,如今莫论杀不出,便杀得出,怕也做不事来。况人心已离,在路安能保无逃散?到得襄阳?”郑王听了叹息道:“若是守又不能,战又不可,将如之何?诸卿意思是要我降了。”言罢掩泪入宫。
天命既移奈若何?越王曾此泪滂沱。
如今寥落浑相似,富贵荣华得几多?
恐怕停留城中有变,就差长孙安世到唐营见秦王,道:“情愿投降,只求免死。”秦王准了。
郑王分付各门都竖降幡,大开城门,自己素服纱帽,带领太子玄应、文武将吏,共有二千多人,都到军门谒见。营前明盔明甲,军士摆有数万。到军门,管门将官禀报,发令旗令进军门。进门来,两行都是锦衣花帽的刀斧手,把刀都交相架着。王世充一干都从刀剑林中钻进去。过得去,将到帐下,都是些带刀将官戎装,刀都出鞘,站在两旁。帐外站的是秦叔宝一干,帐里立的是屈突通一干,中间虎皮交椅,坐着的是秦王。左首侧坐是齐王元吉。王世充离帐五七十步,也就膝行,到帐下,也就俯伏。秦王从容步下来,叫他请起,笑道:“卿平日只以童子待我,今日见童子怎生样恭敬?”王世充连叩上几个头,道:“肉眼不识太山,自惹罪戾,望大王宽恩大度,曲赦小臣。”秦王一笑,扶起参拜了,赐坐。以下世充子侄将士都以次见。秦王都令暂回,明日入城抚安黎庶。自古道:
尼父犹然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次日秦王进城,洛阳城中,百姓扶老携幼,都头顶着香炉迎接。秦王预先分发将官,把守城门,分管街市,大悬榜文:“禁止军士掳掠,违者立斩。”差记室房玄龄进中书门下省收图籍制诰,萧瑀、窦轨封府库。所有金帛差宇文士及、薛收,班赐有功及从征将士。秦叔宝、尉迟恭运回洛仓余米,轸恤城中百姓。元文都、卢楚一干枉被王世充杀害的,都与收葬,还与祭坛。这是:
大赍彰周德,封干着主恩。
仁声沦兆庶,威令振乾坤。
行了这些恩典,秦王道:“段达隋国大臣,却助世充篡位弑君。朱粲残杀不辜,杀唐使命。杨公卿、郭士衡、单雄信、张童儿、郭善才一干,都党恶害民,法宜斩首。传令差人拿捉,在市曹取决。”
此时单雄信,他意原不欲降唐,但一时要杀出他处去,去也不能。却又想起在魏宣武陵时,几乎把秦王刺死,心里也不安。待去望叔宝、知节、世勣,又道:“当日叔宝、知节要我投唐,我决意不从,投了郑国。他三人后边弃郑而去,做了唐朝佐命,我却做亡国之臣,何面目相见?”自闷坐在家里。倒是叔宝三人,约了来见。始初犹自托病,因他三人苦苦要见,才肯出来一见。单雄信道:“一别以后,便是云泥之隔。三兄都作了佐命元勋,我如今是亡国俘虏,死生在旦夕,怎肯来看我?”李世勣道:“单二哥,怎说这话?我们一干兄弟,原拟患难相从,生死与共。不意魏公、伯当先亡,其余散在四方,止我数人。昔为两国,今作一家,岂有不相看之理?况且以兄才力,若为唐建功,安知不是佐命之人?”三个人送了些礼物,正在叙说别后事情,只见外边报:“秦王令旨:差旗牌来抓拿单将军。”单雄信道:“三兄何如?我道必不能容。我也是不怕死的,只家中妻子,累三兄看管。”世勣道:“不妨,有我三人在此。”叫旗牌官进来。旗牌见了三位,叔宝道:“单爷是我三人生死之交,我等自行保奏,不得动手。”正是:
凭他舌剑唇枪,要脱天罗地网。
旗牌道:“三位爷讲,旗牌岂敢不从。只是奉有令旨捉拿,岂敢有违。旗牌有一计:旗牌若与单爷先去,怕三位爷一时进见不迭,不能相救。如今让三位爷先行,去见大王,旗牌也不敢绑缚,只伴着单爷问到宫中。若三位爷讲听罢了,旗牌敢不做情。”知节连声道:“有理。”只是单雄信道:“三位兄弟,想我已犯了死着了,怕三个兄弟也了不事来了。”秦叔宝道:“好歹在我三兄弟身上,毕竟要救二哥性命。”
三个跳上马,飞奔宫门,要见秦王。秦王令进相见。三个参拜已了,叔宝道:“末将启大王:郑将单雄信,武勇出秦琼上,尽堪驱使。前日不度天命,在宣武陵有犯大驾。今蒙擒拿,末将三人俱与他有生死之交,立誓患难相救,只得恳求大王,开与生路,使他与末将等一齐报效。”秦王道:“前日宣武陵之事,臣各为主,我也不责备他。但此人心怀反覆,轻于去就。今虽投伏,后必叛乱,不得不除。”程知节道:“大王若疑他有异心,小将三人,愿将三家家口保他。他如谋反,一起连坐。”秦王道:“军令已出,不可有违。”李世勣道:“大王招降纳叛,如小将辈俱自异国,得备左右。今日杀雄信,谁复有来降者?且春生秋杀,俱是大王,可杀则杀,可生则生,何必拘执。”秦王道:“雄信必不为我用,断不可留。猛虎在柙,不为驱除,待其咆哮,悔亦何益?”三将叩头哀求:“愿纳还三人官诰,以赎其死。”叔宝涕泣如雨,愿以身代死。秦王心中不说出,终久为宣武陵之事,不快在心。道:“三将军所请,终是私情。我这国法,在所不废。”固执不听。
诛降固非策,乱源所当塞。
肯学妇人仁,酿祸不可测。
秦王传旨:“段达等都驱到洛水之上斩首号令。”三将只得叩头,请得收葬他尸首。秦王准了,还因他三人哀求,道:“叛人妻子,俱流岭外。今因三将军之故,特免流徙。”
三人谢了出宫。旗牌已传出令旗,单雄信都已绑了。正待起身,叔宝三人见了,泪眼交流道:“兄弟非不再三哀求,争奈秦王不听,止免得家口流徙。”雄信道:“我料你也了不我事来,丈夫自从军来,便在一刀一枪中做事业,免不得断头截颈,这也何足惜。”就随众人同到洛水之上,都有妻子部曲来送的,只有朱粲向来吃人,自到洛阳,每日早晚在他衙门前过的,顺便也抓两个人进去吃,手王世充也禁他不下,这日被害的妻子也来送他,口里啼哭,手里瓦片石块乱打,先打一个小死,路上也处处成堆。雄信妻子来送,世勣、叔宝知节三人都到杀场上。雄信教妻子过来,见了三个叔叔。众人哭做一团,雄信半点眼泪也没有,道:“不要作此儿女态,只管我儿女就是了。”叔宝三人抱了雄信大哭,叫从人拿过一把刀,一个火盆,三人轮流把自己股上肉割下来,炙在火上熟了,递与雄信吃,道:“兄弟们誓同生死,今日不能相从,倘异日食言,不能照顾你妻子,当如此肉,为人炮炙、屠割。”雄信也将来吃了不辞。延至午时,一边起鼓,叔宝三人只好痛哭,也留人不住,一齐砍了。可怜这一干:
才庸唯卖国,恃勇逆天心。
势败难逃死,尸横洛水浔。
朱粲尸首,倒亏了被害的人一顿瓦石抛打,已自成了一个大坟,首级与众人的同在各门号令。单雄信已得许他三人收葬,三人为他觅了沙板,将他首级,仍用线连在项上,仍用冠带殡敛,为他开丧。就在北邙山起造坟墓,把他妻子带回长安,以便三人看视。
叔宝又想起伯当妻子与母亲、知节母亲,尚在瓦岗,写书与尤俊达、连明,叫他烧毁寨栅,将各家家眷,都移到洛阳取齐,同往长安。书去,先时尤俊达在山东,被窦建德阻住,要投唐不得投。喜得建德他也爱惜豪杰,知得叔宝众人家眷在里边,不来侵犯起衅,所以保全。到这时候,尤俊达见建德已平,一路无阻,率领部下拔寨起身,星夜来至洛阳。叔宝引见秦王,秦王也各与他做骠骑将军职衔。叔宝与知节各人拜见自己母亲,将伯当与雄信妻子,安置一处。叔宝子许娶雄信的女,伯当的女议与世勣的子,彼此都结了亲,以便往来。这明是:
只缘胶膝情难断,故结朱、陈不断姻。
秦王既定洛阳,分差各官招谕未定州县。世充弟伪杞王王世辩,做徐州行台管辖徐、宋等三十八州,向河南道安抚大使李大亮处投降。世充侄伪魏王王弘烈,伪宋王王泰在襄阳,举襄州来降。王世充所占土地,都归了大唐。秦王访各州县刺史县令,庸老贪残的都罢黜更换,其余廉能勤慎的俱还旧职。各要害处,都令总管镇守,自己回还长安。一路取道潼关,直至关中。真是:
去时儿女悲,回来笳鼓兢。
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到长安,但见:
战辉秋月冷,马簇夏云横。袍花绣锦,依然上苑之春;旗影分光,浑似中天之电。歌凯奏,三军色喜;俘获献,百战功成。擒充灭窦著奇勋,烬息烽消天下定。
前面列了鼓吹旗帜,王世充窦建德并擒来将相大臣宗姓子侄,隋家乘舆法物都排在面前。秦王锦袍金甲,骑着敬德夺来的骢马,后边:
李元吉、屈突通、窦轨、李世勣、秦叔宝、尉迟恭、程知节、宇文士及、丘行恭、段志玄、王君廓、史大奈、白士让、杨武威、罗士信、史万宝、刘德威、黄罗汉、翟长孙、李君羡、李大亮、齐国远、李如珪、新将尤俊达、连明。
共二十五将,俱全装贯带,随在后边,先到太庙里献了俘,然后入朝。唐主御门,秦王与各将官以次见了。见毕献俘,唐主宣旨责王世充:“原何负固,力竭才降?”王世充叩头道:“臣固当诛,但秦王已许臣不死,还望天恩保全首领。”又宣旨责窦建德,道他“恃强犯顺”。建德无辞。唐主传旨俱着大理寺禁拘。本日大宴将士。次日传旨王世充贬为庶人,兄弟子侄都安置蜀中。
仅免浮尸同鳖令,且依石镜听啼鹃。
窦建德着于市曹处决。
漳南起义霸山东,自是当年盖世雄。
怪是天心不相佑,却教都市血流红。
后来王世充徙蜀到雍州,为定州刺史独孤修德所杀。其余子侄不安,在路谋叛,亦俱被诛。
不能谋其身,且亦倾其族。
还思皇泰主,天道苦报复。
一月之间,三日之内,既破建德,复降世充,固是秦王英明,却也是叔宝一干戮力。两大敌既去,天下十定其八矣。
总评:
天下未定,无降不纳,以收人心。天下将定,反覆必诛,以杜乱本。故虽有叔宝等恳求,雄信亦必不免。
窦建德虽云盗贼,但为隋诛宇文,必王世充废越王,方称帝,其规模与人不同。且不杀神通,放还同安于唐,不能无情,乃卒杀之,正以其规模与人不同也。疑建德、玄邃,俱是不可驾驭之人。
第六十回 二憝除秦王即真 百战勋秦琼锡爵
喑呜叱咤。抵死图王伯。冒风霜,劳鞍马。一朝机事败,寸裂浑如瓦。何处觅?洛阳郑主洺州夏。 屈首居人下。抑节从驱驾。志气小,功名大。身邀朱紫贵,位列公卿亚。堪羡也,形留千古凌烟画。右调《千秋岁》
俗语道:“扒得高,跌得重”。就是唐主,也道“化家为国由汝,破家亡身亦由汝。”图王不成,必至身死家族,故称郑称夏,能得几时?倒不如见机的英豪,相天命的所在,倾心事他,替他戮力,驱除叛乱。到后来富贵虽不大,却也腰金衣紫,荫子封妻,也成一个结局。
唐主既平了世充、建德,江淮河北,已是大定。只为杀了建德,建德旧时将士不平,见单雄信是王世充大将,不得免死,更自不安。没来由这唐主,又去访拿夏国旧将高雅贤一干。这干将士,就生起心,寻出他旧时将官汉东公刘黑闼,尊他为主。先破了漳南县,唐主也轻忽他是败亡之余,只用淮南王神通,在山东做行台仆射,要平定他。不知这干人,存了反也死不反也死的肚肠,不要性命来杀,所以连破隃县、历亭,拿了总管王行台、盛彦师。唐主又调幽州总管李艺,与神通合兵征剿。李总管用罗成带薛万均、万彻作先锋,也将高雅贤杀得大败。不料神通兵败,李总管独力不支,也被黑闼败回幽州。一路又陷了瀛州、毛州、定州、冀州、洺州、相州、黎州、卫州、邢州、赵州、魏州,杀了总管李玄通、潘道毅,刺史曲麴稜、田华,败了总管李世勣,拿了刺史房晃、将军张士贵、秦武通。刺史陈君寘、程名振都望风而走,兵势大振。总是:
莫欺疥癞难为患,瞬息还贻肘腋灾。
唐主只得又差下秦王,带领秦叔宝、罗士信一干战将,会合李艺,剿除黑闼。黑闼闻报,就弃了相州,退屯洺州。因李总管兵到鼓城,只得分范愿守洺州,同兄弟刘十善与张君立去相杀。徐河大战,被罗公子杀得大败,擒斩也有八千余人。回来不曾到洺州,又被秦叔宝去合幽州兵,在列人地方截住,大杀一阵。洺州已是被秦王差王君廓打破,占住了。黑闼大怒,自己合着范愿败兵,将洺州围住,日夕攻打。又沿城筑了甬道,外拒秦王,内困君廓。秦王三次进兵大杀,李总管破了定、滦、廉、赵四州来会秦王,两下合击,竟不能到城。秦王忧王君廓守不城来,只见罗士信道:“我愿往守,调他回来。”果然带部下二百家丁,拚命杀入,叫王君廓乘势杀出,替了君廓守城。虽然人少,士信会得提调,也支持八日。争奈老天下了一场怪雪,深有三四尺,秦王救兵不能到,黑闼倒趁这雪,破了城。士信力战,众寡不敌,被黑闼拿了。黑闼闻他猛勇,再三劝他投降。不肯,还把黑闼大骂。黑闼怒起,将来杀了,才得二十岁。可怜:
弱冠著威名,挥戈神鬼惊。
一朝殉节死,慷慨气犹生。
秦王闻知士信被杀,不胜痛伤。叔宝要报士信之仇,请秦王差程知节,去截黑闼粮道。自与李世勣合罗公子出战,刺伤了他左仆射高雅贤。雅贤回营身死。程知节在路会了程名振,将他冀州等处水陆粮食,陆路连粮车烧毁,水路连船凿沉。相持两月,秦王要待他食尽,回兵追他。秦叔宝道:“回兵追他,固是上策。但小将看得5水上流,可以堰住,不若小将诱他过来,发水淹之,用力不劳,可以大胜。”秦王就差李如珪等守堰,秦叔宝诱敌。叔宝即带兵到黑闼营门首大骂,单搦黑闼,要将黑闼剉尸万段,报士信之仇。部下却只七跎八矮,二三百人,又骂得不堪,黑闼忙带兵杀出。叔宝与黑闼先锋王小胡故意死战,让步下先跑。部下已尽,自己一跑,在水中接着大队人马。黑闼也带人马来大杀。初时隔水放箭,后来唐兵走三五十下河来杀,水不过尺余。黑闼见了一齐下水,唐兵就跳在岸上相杀,使他不得上岸。战了半日,只听得上流头一声炮响,唐兵尽走。黑闼兵正待上岸来追,上流头山似高水势冲来,登时深七八尺。这一淹可淹死万多人。逃得上岸,都被唐兵复回砍杀,也有万余。黑闼只与范愿带得二三百兵逃去,这便是:
泜水陈馀败,樊城于禁亡。
先时兖州贼徐圆朗,随王世充投降,授他为总管。这时复与黑闼相通,自称鲁王。秦王既破黑闼,移兵去攻圆朗,取了徐州。唐主怜秦王久在兵间,征伐劳苦,那齐王元吉,见黑闼已逃,圆朗穷蹴,与太子建成,愿代秦王征讨。他两个做元帅的,不似秦王,部下也没有叔宝、尉迟一辈。又被他杀了贝州刺史许德让,行军总管淮阳王李道玄。道玄止得十九岁,也是一员惯战之将。山东地方尽被他复去。亏得李艺总管,出兵夺回连、定二州。又亏得魏徵在军中,劝太子赦黑闼党与,连拿在军中的都放了。所以黑闼部下,都有更生之心,也都逃散。及至来对阵时,部下都弃甲来降。黑闼独力难支,逃到饶州。饶州刺史诸葛德威,原是黑闼故人,黑闼与他的官。来迎他入城,因而拿下,送太子将来杀了。临死时道:“我幸在家种菜,可保余生,不幸为高雅贤所误。”这是:
只因一着错,驷马总难追。
徐圆朗闻得黑闼死,也弃城逃走,为人所杀。山东尽平,太子与齐王班师回京。当时还有凉王李轨,占据河西五郡,他后僭称皇帝,被唐主差安兴贵、安修仁,拿送长安。梁王萧诜,占据江陵,直至交广。唐主差赵郡王孝恭,与开府李靖,乘他散兵归农,直捣。这萧诜背城死战,孝恭大败。得李靖整兵接战,破他水城,又用计缓他救兵,萧诜只得出降,也送长安。杜伏威与辅公佑,同起丹阳,后边来降。伏威封吴王,辅公佑封舒国公。伏威入朝,就在京师。公佑在丹阳作反,也是赵郡王与李靖征讨。发兵这日,赵郡与众将饮宴,偶然取水,水到面前,都变血色。众人惊疑,赵郡王道:“此公佑授首之兆。”连破公佑。公佑逃至武康,被擒,枭首丹阳。自此南自岭表,北至燕、冀,东自登、莱,西至金城、抱罕,莫不降唐了。
历尽几年战伐,自成一统山河。
自古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俗语道:“太平原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这不但在君臣之间,连骨肉之间也是如此。唐王当日有天下,取关中,平陇右,定洛阳,取山东,全亏得秦王。及至功成了,太子建成忌他功高望重,怕唐主晏驾后,他有异心,与元吉商量,要害却秦王,方得无患。这元吉更欺心:撺掇建成害了秦王,毕竟唐主要问罪,他却乘机下石,一并陷了建成,这天位却到何处去?为他设计,先要去除秦王羽翼:文官是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张公瑾一干;武将叔宝、尉迟、程知节、段志玄一干。叔宝做人极乖,他见势头两边必不相容,却又道:“疏不间亲,他兄弟之间不能调和,怎为他挑斗?”只常托病道:“我数年间战争,身上血也流去二三斗,怎得不病?”所以建成不去忌他,先将金帛去买敬德,敬德不从。买段志玄,志玄又不从。建成大恼,差人去刺敬德。没个敢下手的,只得合了元吉,去诬陷他谋反,拿来禁在天牢里。亏得秦王面驾力辨,放了出来。把程知节升做康州刺史,段志玄定州刺史,房玄龄、杜如晦都调外任,要去他心腹。这干人都托领凭,收拾行李。还未起身,元吉又设下一个计较:因突厥犯边,谋充元帅,合李艺北征,把他这干将官———尉迟、程知节、段志玄,连叔宝都调来听用。与建成计议:待建成约秦王来昆明池上饯行,暗将药酒药死。这干将官在他麾下,谁敢作乱?这番敬德一班都急了。敬德潜自与长孙无忌进秦王宫中,劝秦王。秦王还念手足之情,不肯。众人再三苦劝,秦王还要卜。得张公瑾把龟来撇在地下,道:“卜以决疑,今事在不疑,何必用卜?”秦王毕竟又召房、杜两人,先时怕事不来,直待敬德去,才悄悄换了道士装扮进宫。计议已定,秦王先见唐主,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谋杀臣,为世充、建德报仇。唐主道:“待明日勘问。”却也只是这样说。次日自在海子内,泛舟去了。
秦王先在临湖殿,带领敬德一干,埋伏等他。这两人却还倚着宫中有宫妃为他,要来御前折辩。不期撞了秦王,身边带有弓箭,元吉道:“一不做,二不休。来,我今日只射死了秦王,死无对证,父王还问甚的?”取出袋中弓,搭箭就射。心慌力怯,一连扯了三次,扯不满。秦王见他如此,也容不得情了,先一箭射来,元吉一闪,恰中了建成,一交倒地。笑是:
天位今何在?先从地底游。
元吉见建成死了,拨马就走。恰好敬德闪出,将元吉一箭,射下马来。元吉也便舍了马,打帐走到武德殿,率自己宿卫来战。却又秦王一马撞来,绊了树枝,反跌在地。元吉满心欢喜,苦是不带得刀,夺了秦王弓,将来乱打。不期敬德赶到,大喝一声。元吉见不是对手,撇下弓便走。不上数十步,被敬德领喉一箭,早射死了。
志倾骨肉阴谋狡,难保荣华一命徂。
此时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齐府直府左军骑谢叔方,率领两处精兵二千,直入玄武门。张公瑾见了,忙把门闭上,独自拒住。他有力搪得住,两人杀不入来。门外程知节、段志玄又领兵到,混杀一场。冯、谢两人,又去攻秦府。又得秦叔宝拒住大杀。尉迟敬德又血淋漓提了建成、元吉两颗首级,道:“建成、元吉谋反,奉旨诛戮,部下将士,俱免从坐,不得党恶,自取罪戾。”两处听了,即时星散。这两个将官也逃了。
尉迟既散了众兵,秦王又差他奏知唐主。唐主在舟中,听了大惊。然事已到此,无可奈何。裴寂、萧瑀又道:“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处以元良,委之国务,无复事矣!”唐主先传敕:“东宫齐府,并受秦王节制。”先息了外边的争,随召秦王抚安了。秦王也谢罪。唐主又传旨:“建成、元吉子,尽行诛戮。”秦王意思,还要穷究两府平日拨置的人,倒亏敬德与叔宝道:“臣各为其主,今罪在二凶,诛之足矣。若及支党,非所以安众心。”秦王奏闻,下诏:“罪止建成、元吉,其余一无所问。冯立、谢叔方,都还他旧职。”
次日册立秦王为皇太子,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分。
山河自合归真主,笑是痴儿枉费心。
到八月,唐主竟将位禅与秦王。秦王即位,大赦天下,改武德九年明年为贞观元年。□这干文武诸臣,或运筹帷幄,或血战封疆,使我得有今日,所以次叙功臣,并加显爵,以报其功。
文臣:房玄龄左仆射梁公,杜如晦右仆射莱公,萧瑀特进参预政事宋公,宇文士及御史大夫,许公、张公瑾封纳言邹公,郭孝恪吏部侍郎,薛收弘文馆学士。
武臣:屈突通蒋公、兵部尚书,窦轨赞皇公、管州都督,李靖魏公、徐州都督,李世勣英公、并州都督,尉迟恭鄂公、□州都督,秦叔宝胡公、同州都督,程知节卢公、荆州都督,段志玄褒公、定州都督、丘行恭郑公、昙州都督,刘弘基夔公、齐州都督,王君廓彭国公、华州都督,殷开山郧公、潭州都督,史大奈房州都督,白士让振州总管,杨武威庭州总管,田留安润州总管,齐国远凉州总管,李如珪扬州总管,程名振右骁卫将军,李君羡左武卫将军,尤俊达天纪将军,连明云麾将军。
亲王:李孝恭赵王太尉,李神通淮安王司空,李道宗洛阳王。
国戚:长孙无忌赵公、司空,长孙顺德邳公、浍州都督。
驸马柴绍谯公、开(府)仪同三司。
异姓王:李艺燕郡王、子袭幽州大总管,薛万均和州都总管,薛万彻赵州总管,尉迟南右武卫将军,尉迟北右玉铃卫将军。
死节者:罗士信剡国公、谥忠勇,王怀文赠上柱国、朔州刺史,李玄通仍淮南王、谥忠武,录子伏护为将军,李道玄淮阳王,谥曰壮。
其封国都赐铁券,许子孙世袭,父母妻俱生封死赠。叔宝曾祖某、祖旭、父彝,并赠胡国公。曾祖妣、祖妣,俱赠胡国夫人。母妻俱封胡国夫人。童环、金甲俱因叔宝提挈,童环做了付护军,金甲做了中郎将。单雄信、王伯当妻、子,叔宝都为养膳、婚嫁。当日李密、王伯当、单雄信若肯似叔宝,相天心,归真主,也可荫子封妻。倒不如樊建威、唐万仞也图得个忠义。却又累贾润甫,一段奇才,不得大用,隐遁而去。若使当日叔宝随了李密,桃林一反,也不免丧身。死心从了王世充,也不免戮辱,缘何得官拜国公,荣及妻子。到罗士信,这也虽死犹生。程知节也亏小时与叔宝相交,搭了好伴,不然,长叶林之事,也只是强盗结局,那得做得佐命功臣。就是魏徵、张公瑾,也得了秦叔宝气力。总之天生豪杰,必定有用他处,却也要善识天意。不然,这隋氏灭亡之时,岂止一个王世充、窦建德、单雄信、李密。这原是:
天生豪杰不寻常,去就还须顺彼苍。
好为真人扶社稷,莫依僭窃逞强梁。
兜鍪博得君恩重,介胄赢将子荫长。
更是功名标史笔,传来千古有余香。
总评:
玄武门事,只是唐主不善处,居常以叙,定乱以功,早定秦王,何至如此?
叔宝托病,善处人父子兄弟之间。盖叔宝固非一勇之夫也。
【完】l4z5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