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雅楼
第一回 卖花郎不卖后庭花 买货人惯买无钱货
诗云:岂是河阳县,还疑碎锦坊。
贩来常带蕊,卖去尚余香。
价逐蜂丛踊,人随蝶翅忙。
王孙休惜费,难买是春光。
这首诗,乃觉世稗官二十年前所作。因到虎丘山下卖花市中,看见五采陆离,众香芬馥,低徊留之不能去。有个不居奇货、喜得名言的老叟,取出笔砚来索诗,所以就他粉壁之上题此一律。市廛乃极俗之地,花卉有至雅之名,“雅俗”二字从来不得相兼,不想被卖花之人趁了这主肥钱,又享了这段清福,所以诗中的意思极赞羡他。生意之可羡者不止这一桩,还有两件贸易与他相似。哪两件?
书铺,香铺。
这几种贸易合而言之,叫做“俗中三雅”,开这些铺面的人,前世都有些因果。只因是些飞虫走兽托生,所以如此,不是偶然学就的营业。是那些飞虫走兽?
开花铺者,乃蜜蜂化身;开书铺者,乃蠹鱼转世;开香铺者,乃香麝投胎。
还有一件生意最雅,为什么不列在其中?开古董铺的,叫做“市廛清客”,冒了文人,岂不在三种之上?只因古董铺中也有古书,也有名花,也有沈檀速降,说此三件,古董就在其中,不肯以高文典册、异卉名香作时物观也。
说便这等说,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尽有生意最雅,其人极俗,在书史花香里面过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厌花香之触鼻、书史之闷人者,岂不为书史花香之累哉!这样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飞虫走兽,只因他止变形骸,不变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采花,不识花中之趣,劳碌一生,徒为他人辛苦;蠹鱼但知蚀书,不得书中之解,老死其中,止为残编殉葬;香麝满身是香,自己闻来不觉,虽有芬脐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这样的人不是“俗中三雅”,还该叫他做“雅中三俗”。
如今说几个变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当替斯文交易挂个招牌,好等人去下顾。只是一件:另有个美色招牌,切不可挂;若还一挂,就要惹出事来。奉劝世间标致店官,全要以谨慎为主。
明朝嘉靖年间,北京顺天府宛平县有两个少年:一姓金,字仲雨;一姓刘,字敏叔。两人同学攻书,最相契厚。只因把杂技分心,不肯专心举业,所以读不成功,到二十岁外,都出了学门,要做贸易之事。又有个少而更少的朋友,是扬州人,姓权,字汝修;生得面似何郎,腰同沉约,虽是男子,还赛过美貌的妇人,与金、刘二君都有后庭之好。金、刘二君只以交情为重,略去一切嫌疑,两个朋友合着一个龙阳,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为联络形骸之具。人只说他两个增为三个,却不知道三人并作一人。
大家商议道:“我们都是读书朋友,虽然弃了举业,也还要择术而行,寻些斯文交易做做,才不失文人之体。”就把三十六行的生意件件都想到,没有几样中意的。只有书铺、香铺、花铺、古董铺四种,个个说通,人人道好,就要兼并而为之。
竟到西河沿上赁了三间店面,打通了并做一间。中间开书铺,是金仲雨掌管;左边开香铺,是权汝修掌管;右边开花铺,又搭着古董,是刘敏叔掌管。后面有进大搂,题上一个匾额,叫做“萃雅楼”。结构之精,铺设之雅,自不待说。每到风清月朗之夜,一同聚啸其中,弹的弹,吹的吹,唱的唱,都是绝顶的技艺,闻者无不销魂。没有一部奇书不是他看起,没有一种异香不是他烧起,没有一本奇花异卉不是他赏玩起。手中摩弄的没有秦汉以下之物,壁间悬挂的尽是来唐以上之人。受用过了,又还卖出钱来,越用得旧,越卖得多,只当普天下人出了银子,买他这三位清客在那边受享。
金、刘二人各有家小,都另在一处,独有权汝修未娶,常宿店中,当了两人的家小,各人轮伴一夜,名为守店,实是赏玩后庭花。日间趁钱,夜间行乐。你说普天之下哪有这两位神仙?合京师的少年,没有一个不慕,没有一个不妒。慕者慕其清福,妒者妒其奇欢。
他做生意之法,又与别个不同:虽然为着钱财,却处处存些雅道。收贩的时节有三不买,出脱的时节有三不卖。哪三不买?
低货不买;假货不买;来历不明之货不买。
他说:“这几桩生意都是雅事,若还收了低假之货,不但卖坏名头,还使人退上门来,有多少没趣。至于来历不明之货,或是盗贼劫来,或是家人窃出,贪贱收了,所趁之利不多,弄出官府口舌,不但折本,还把体面丧尽。麻绳套颈之事,岂是雅人清客所为?”所以把这“三不买”塞了忍气受辱之源。哪三不卖?
太贱不卖;太贵不卖;买主信不过不卖。
“货真价实”四个字,原是开店的虚文,他竟当了实事做。
所讲的数目,虽不是一口价,十分之内也只虚得一二分,莫说还到七分他断然不肯,就有托熟的主顾,见他说这些,就还这些,他接到手内,也称出一二分还他,以见自家的信行。或有不曾交易过的,认货不确,疑真作假,就兑足了银子,他也不肯发货,说:“将钱买疑惑,有什么要紧?不如别家去看!”
他立定这些规矩,始终不变。
初开店的时节,也觉得生意寥寥,及至做到后来,三间铺面的人都挨挤不去。由平民以至仕宦,由仕宦以至官僚,没有一种人不来下顾。就是皇帝身边的宫女要买名花异香,都吩咐太监叫到萃雅楼上去。其驰名一至于此。凡有宫僚仕宦往来,都请他楼上坐了,待茶已毕,然后取货上去,待他评选。
那些宫僚仕宦见他楼房精雅,店主是文人,都肯破格相待。
也有叫他立谈的,也有与他对坐的,大约金、刘二人立谈得多,对坐得少;独有权汝修一个,虽是平民,却像有职分的一般,次次与贵人同坐。这是什么缘故?只因他年纪幼小,面庞生得可爱,上门买货的仕宦料想没有迂腐之人,个个有龙阳之好。见他走到面前,恨不得把膝头做了交椅,搂在怀中说话,岂忍叫他侧身而立,与自己漠不相关?所以对坐得多,立谈得少。
彼时有严嵩相国之子严世蕃,别号东楼者,官居太史,威权赫奕,偶然坐在朝房,与同僚之人说起书画古董的事,那些同僚之人,都说萃雅楼上的货物件件都精,不但货好,卖货之人也不俗,又有几个道:“最可爱者是那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润,只消他坐在面前,就是名香,就是异卉,就是古董书籍了,何须看什么货!”东楼道:“莲子胡同里面少了标致龙阳,要到柜台里面去取?不信市井之中竟有这般的尤物。”讲话的道:“口说无凭,你若有兴,同去看就是了。”东楼道:“既然如此,等退朝之后,大家同去走一遭。”只因东楼口中说了这一句,那些讲话的人一来要趋奉要津,使自己说好的,他也说好,才见得气味相投;二来要在铺面上讨好,使他知道权贵上门,预先料理,若还奉承得到,这一位主顾就抵得几十个贵人,将来的生意不小,自己再去买货,不怕不让些价钱。所以都吩咐家人,预先走去知会,说:“严老爷要来看货,你可预先料理。这位仕宦不比别个,是轻慢不得的。莫说茶汤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把身材面貌打扮齐整些。他若肯说个‘好’字,就是你的时运到了。难道一个严府抵不得半个朝廷?莫说趁钱,就要做官做吏也容易。”金、刘二人听到这句说话,甚是惊骇,说:“叫我准备茶汤,这是本等,为什么说到陪坐之人也叫他收拾起来?他又不是跟官的门子、献曲的小唱,不过因官府上楼没人陪话,叫他点点货物,说说价钱。
谁知习以成风,竟要看觑他起来!照他方才的话,不是看货,分明是看人了。想是那些仕宦在老严面前极口形容,所以引他上门,要做‘借花献佛’之事。此老不比别个,最是敢作敢为。
他若看得中意,不是‘隔靴搔痒’、‘夹被摩疼’就可以了得事的,毕竟要认真舞弄。难道我们两个家醋不吃,连野醋也不吃不成!”私自商议了一会,又把汝修唤到面前,叫他自定主意。
汝修道:“这有何难!待我预先走了出去,等他进门,只说不在就是了。做官的人只好逢场作戏,在同僚面前逞逞高兴罢了,难道好认真做事,来追拿访缉我不成?”
金、刘二人道:“也说得是。”就把他藏过一边,准备茶汤伺候。不上一刻,就有三四个仕宦随着东楼进来,仆从多人,个个如狼似虎。东楼跨进大门,就一眼觑着店内,不见有个小官,只说他上楼去了。及至走到楼上,又不见面,就对众人道:“小店官在哪里?”众人道:“少不得就来。没有我辈到此尚且出来陪话,天上掉下一位福星倒避了开去之理。”东楼是个奸雄,分外有些诡智,就晓得未到之先有人走漏消息,预先打发开去了。
对着众人道:“据小弟看来,此人今日决不出来见我。”
众人心上都说:“知会过的,又不是无心走到,他巴不得招揽生意,岂肯避人?”哪里知道,市井之中一般有奇人怪士,倒比纱帽不同,势利有时而轻,交情有时而重,宁可得罪权要,不肯得罪朋友的。
众人因为拿得稳,所以个个肯包,都说:“此人不来,我们愿输东道。请赌一赌。”东楼就与众人赌下,只等他送茶上来。
谁想送茶之人不是小店官,却是个驼背的老仆。问他小主人在哪里,老仆回话道:“不知众位老爷按临,预先走出去了。”
众人听见,个个失色起来,说:“严老爷不比别位,难得见面的。快去寻他回来,不可误事!”
老仆答应一声,走了下去。不多一会,金、刘二人走上楼来,见过了礼,就问:“严老爷要看的是哪几种货物?好取上来。”东楼道:“是货都要看,不论哪一种,只把价高难得、别人买不起的取来看就是了。”二人得了这句话,就如飞赶下楼去,把一应奇珍宝玩、异卉香,连几本书目,一齐搬了上来。摆在面前,任凭他取阅。
东楼意在看人,买货原是末着。如今见人不在,虽有满怀怒气,却不放一毫上脸,只把值钱的货物都拣在一边,连声赞好,绝口不提“小店官”三字。拣完之后,就说:“这些货物我件件要买,闻得你铺中所说之价不十分虚诬,待我取回去,你开个实价送来,我照数给还就是了。”金、刘二人只怕他为人而来,决不肯舍人而去,定有几时坐守。守到长久的时节,自家不好意思。谁想他起身得快,又一毫不恼,反用了许多货物,心上十分感激他,就连声答应道:“只愁老爷不用,若用得着,只管取去就是了。”东楼吩咐管家收取货物,入袖的入袖,上肩的上肩,都随了主人一齐搬运出去。东楼上轿之际,还说几声“打搅”,欢欢喜喜而去。只有那些陪客甚觉无颜,不愁输了东道,只怕东楼不喜,因这小事料不着,连以后的大事都不肯信任他。这是患得患失的常态。
作者说到此处,不得不停一停。因后面话长,一时讲不断也。
第二回 保后件失去前件 结恩人遇着仇人
金、刘二人等东楼起身之后,把取去的货物开出一篇帐来,总算一算,恰好有干金之数。第二三日不好就去领价,直到五日之后,才送货单上门。管家传了进去,不多一会儿,就出来回复说:“老爷知道了。”金、刘二人晓得官府的心性比众人不同,取货取得急,发价发得缓,不是一次就有的,只得走了回去。
过上三五日,又来领价。他回复的话仍照前番。从此以后,伙计二人轮班来取,或是三日一至,或是五日一来,莫说银子不见一两,清茶没有一杯,连回复的说话也贵重不过,除“知道了”三字之外,不曾增出半句话来。心上思量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领官府的银子,就像烧丹炼汞一般,毕竟得些银母才变化得出,没有空烧白炼之理。门上不用个纸包,他如何肯替你着力?”就称出五两银子,送与管事家人,叫他用心传禀,领出之后,还许抽分。只要数目不亏,就是加一扣除也情愿。家人见他知窍,就露出本心话来,说:“这主银子不是二位领得出的。闻得另有一位店官,生得又小又好,老爷但闻其名,未识其面,要把这宗货物做了当头,引他上门来相见的。
只消此人一到,银子就会出来。你们二位都是有窍的人,为什么丢了钥匙不拿来开锁,倒用铁丝去掭?万一掭爵了簧,却怎么处?”二人听了这些话,犹如大梦初醒,倒惊出一身汗来。
走到旁边去商议,说:“我们两个反是弄巧成拙了!那日等他见一面,倒未必取货回来。谁知道‘货’者,‘祸’也。如今得了货,就要丢了人;得了人,就要丢了货。少不得有一样要丢。还是丢货的是,丢人的是?”想了一会,又发起狠来,道:“千金易得,美色难求。还是丢货的是!”定了主意,过去回复管家说:“那位敝伙计还是个小孩子,乃旧家子弟,送在店中学生意的,从来不放出门,恐怕他父母计较。如今这主银子,随老爷发也得,不发也得,决不把别人家儿女拿来换银子用。况且又是将本求利,应该得的。我们自今以后,再不来了。
万一有意外之事,偶然发了出来,只求你知会一声,好待我们来龋”管家笑一笑道:“请问二位,你这银子不领,宝店还要开么?”二人道:“怎么不开?”管家道:“何如!既在京师开店,如何恶识得当路之人?古语道得好:‘穷不与富敌,贱不与贵争。’你若不来领价,明明是仇恨他羞辱他了,这个主子可是仇恨得羞辱得的?他若要睡人妻子,这就怪你不得,自然拚了性命要拒绝他。如今所说的不过是一位朋友,就送上门来与他赏鉴赏鉴,也像古董书画一般,弄坏了些也不十分减价,为什么丢了上千银子去换一杯醋吃?况且丢去之后还有别事出来,决不使你安稳。这样有损无益的事,我劝你莫做。”
二人听到此处,就翻然自悔起来,道:“他讲得极是。”回到家中,先对汝修哭了一场,然后说出伤心之语,要他同去领价。
汝修断然不肯,说:“烈女不更二夫,贞男岂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决不再去滥交一人。宁可把这些货物算在我帐里,决不去做无耻之事!”金、刘二人又把利害谏他,说:“你若不去,不但生意折本,连这店也难开,将来定有不测之祸。”汝修立意虽坚,当不得二人苦劝,只得勉强依从,随了二人同去。
管门的见了,喜欢不过,如飞进去传禀。东楼就叫快传进来。
金、刘二友送进仪门,方才转去。
东楼见了汝修,把他浑身上下仔细一看,果然是北京城内第一个美童。心上一分欢喜,就问他道:“你是个韵友,我也是个趣人,为什么别官都肯见,单单要回避我?”汝修道:“实是无心偶出,怎么敢回避老爷。”东楼道:“我闻得你提琴箫管样样都精,又会葺理花木,收拾古董,至于烧香制茗之事,一发是你的本行,不消试验的了。我在这书房里面少一个做伴的人,要屈你常住此间,当做一房外妾,又省得我别请陪堂,极是一桩便事。你心上可情愿么?”汝修道:“父母年老,家计贫寒,要觅些微利养亲,恐怕不能久离膝下。”东搂道:“我闻得你是孤身,并无父母,为什么骗起我来?你的意思,不过同那两个光棍相与熟了,一时撇他不下,所以托故推辞。
难道我做官的人反不如两个铺户?他请得你起,我倒没有束修么?”汝修道:“那两个是结义的朋友,同事的伙计,并没有一毫苟且,老爷不要多疑。”东楼听了这些话,明晓得是掩饰之词,耳朵虽听,心上一毫不理。还说”与他未曾到手,情义甚疏,他如何肯撇了旧人来亲热我?”就把他留在书房,一连宿了三夜。东楼素有男风之癖,北京城内不但有姿色的龙阳不曾漏网一个,就是下僚里面顶冠束带之人,若是青年有貌肯以身事上台的,他也要破格垂青,留在后庭相见。阅历既多,自然知道好歹。看见汝修肌滑如油,臀白于雪,虽是两夫之妇,竟与处子一般。所以心上爱他不过,定要相留。这三夜之中,不知费了几许调停,指望把“温柔软款”四个字买他的身子过来。不想这位少年竟老辣不过,自恃心如铁石,不怕你口坠天花。这般讲来,他这般回复;那样说去,他那样推辞。
东楼见说他不转,只得权时打发。到第四日上,就把一应货物取到面前,又从头细阅一遍,拣最好的留下几件,不中意的尽数发还。除货价之外,又封十二两银子送他,做遮羞钱。
汝修不好辞得,暂放袖中,到出门之际就送与他的家人,以见“耻食周栗”之意。回到店中,见了金、刘二友。满面羞惭,只想要去寻死。金、刘再三劝慰,才得瓦全。
从此以后看见东楼的轿子从店前经过,就趋避不遑,惟恐他进来缠扰。有时严府差人呼唤,只以病辞;等他唤过多遭,难以峻绝,就拣他出门的日子去空走一遭,好等门簿上记个名字。
瞰亡往拜,分明以阳虎待之。
东楼恨他不过,心上思量道:“我这样一位显者,心腹满朝,何求不得?就是千金小姐、绝世佳人,我要娶她,也不敢回个‘不’字,何况百姓里面一个孤身无靠的龙阳!我要亲热他,他偏要冷落我。虽是光棍不好,预先钧搭住他,所以不肯改适,却也气恨不过。少不得生个法子,弄他进来。只是一件:这样标致后生放在家里,使姬妾们看见未免动心,就不做出事来,也要彼此相形,愈加见得我老丑。除非得个两全之法,止受其益,不受其损,然后招他进来,实为长便。”想了一回,并没有半点机谋。
彼时有个用事的太监,姓沙,名玉成,一向与严氏父子表里为奸、势同狼狈的,甚得官家之宠。因他有痰湿病,早间入宫侍驾,一到已刻就回私宅调理,虽有内相之名,其实与外官无异。原是个清客出身,最喜栽培花竹,收藏古董。东搂虽务虚名,其实是个假清客,反不如他实实在行。
一日,东楼过去相访,见他收拾器玩,浇溉花卉,虽不是自家动手,却不住地呼僮叱仆,口不绝声,自家不以为烦。东楼听了,倒替他吃力,就说:“这些事情原为取乐而设,若像如此费心,反是一桩苦事了。”沙太监道:“孩子没用,不由你不费心。我寻了一世馆僮,不曾遇着一个。严老爷府上若有勤力孩子,知道这些事的,肯见惠一个也好。”东楼听了这句话,就触起心头之事,想个计较出来,回复他道:“敝衙的人,比府上更加不济。近来北京城里出了个清客少年,不但这些事情件件晓得,连琴棋箫管之类都是精妙不过的。有许多仕宦要图在身边做孩子,只是弄他不去,除非公公呼唤,他或者肯来,只是一件:此人情窦已开,他一心要弄妇人,就勉强留他,也不能长久;须是与公公一样,也替他净了下身,使他只想进来,不想出去,才是个长久之计。”沙太监道:“这有何难!待我弄个法子,去哄他进来。若肯净身就罢,万一不肯,待我把几杯药酒灌醉了他,轻轻割去此道,到醒来知觉的时节,他就不肯做太监,也长不出人道来了。”东楼大喜,叫他及早图之,不要被人弄了去。临行之际,又叮嘱一句道:“公公自己用他,不消说得;万一到百年以后用不着的时节,求你交还荐主,切不可送与别人。”沙太监道:“那何待说。我是个残疾之人,知道有几年过?做内相的料想没有儿子,你竟来领去就是。”
东楼设计之意原是为此,料他是个残疾之人,没有三年五载,身后自然归我,落得假手于他,一来报了见却之仇,二来做了可常之计。见他说着心事,就大笑起来。两个弄盏传杯,尽欢而别。
到了次日,沙太监着人去唤汝修,说:“旧时买些盆景,原是你铺中的,一向没人剪剔,渐渐地繁冗了,央你这位小店官过去修葺修葺。宫里的人又开出一篇帐来,大半是云油香皂之类,要当面交付与你,好带出来点货。”金、刘二人听了这句话,就连声招揽,叫汝修快些进去。一来因他是个太监,就留汝修过宿也没有什么疑心;二来因为得罪东楼,怕他有怀恨之意,知道沙太监与他相好,万一有事,也好做一枝救兵,所以招接不遑,惟恐服事不到。
汝修跟进内府,见过沙太监,少不得叙叙寒暄,然后问他有何使令。沙太监道:“修理花卉与点货入宫的话都是小事,只因一向慕你高名,不曾识面,要借此盘桓一番,以为后日相与之地。闻得你清课里面极是留心,又且长于音律,是京师里面第一个雅人,今日到此,件件都要相烦,切不可吝教,”汝修正有纳交之意,巴不得借此进身,求他护法。不但不肯谦逊,又且极力夸张,惟恐说了一件不能,要塞他后来召见之路。沙太监闻之甚喜,就吩咐孩子把琵琶弦管笙萧鼓板之属,件件取到面前,摆下席来,叫他一面饮酒,一面敷陈技艺。汝修一一遵从,都竭尽生平之力。
沙太监耳中听了,心上思量说:“小严的言语果然不错。
这样孩子,若不替他净身,如何肯服事我?与他明说,料想不肯,不若便宜行事的是。”就对侍从之人眨一眨眼。侍从的换上药酒,斟在他杯中。汝修吃了下去,不上一刻,渐渐地绵软起来,垂头欹颈,靠在交椅之上,做了个大睡不醒的陈抟。
沙太监大笑一声,就叫:“孩子们,快些动手!”原来未饮之先,把阉割的人都埋伏在假山背后,此时一唤,就到面前。
先替他脱去裩衣,把人道捏在手上,轻轻一割,就丢下地来与獬豝狗儿吃了。等他流去些红水,就把止血的末药带热捂上,然后替他抹去猩红,依旧穿上裤子,竟像不曾动掸得一般。
汝修睡了半个时辰,忽然惊醒,还在药气未尽之时,但觉得身上有些痛楚,却不知在哪一处。睁开眼来把沙太监相了一相,倒说:“晚生贪杯太过,放肆得紧,得罪于公公了。”沙太监道:“看你这光景,身子有些困乏,不若请到书房安歇了罢。”汝修道:“正要如此。”沙太监就唤侍从之人扶他进去。
汝修才上牙床,倒了就睡,总是药气未尽的缘故,正不知这个长觉睡到几时才醒,醒后可觉无聊?看官们看到此时,可能够硬了心肠,不替小店官疼痛否?
第三回 权贵失便宜 弃头颅而换卵 阉人图报复遗尿溺以酬涎
汝修倒在牙床,又昏昏地睡去,直睡到半夜之后,药气散尽,方才疼痛起来,从梦中喊叫而醒。举手一摸,竟少了一件东西。摸着的地方,又分外疼痛不过。再把日间之事追想一追想,就豁然大悟,才晓得结识的恩人倒做了仇家敌国,昨日那番卖弄,就是取祸之由。思想到此,不由他不号啕痛哭,从四更哭起,直哭到天明不曾住口。只见到已牌时候,有两个小内相走进来替他道喜,说:“从今以后,就是朝廷家里的人了,还有什么官儿管得你着,还有什么男人敢来戏弄得你?”汝修听到此处,愈觉伤心,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够娶妻,连两位尊夫都要生离死别,不能够再效鸾凤了。
正在?惶之际,又有一个小内相走进来唤他,说:“公公起来了,快出去参见。”汝修道:“我和他是宾主,为什么参见起来?”那些内相道:“昨日净了身,今日就在他管下,怕你不参!”说过这一声,大家都走了开去。汝修思量道:“我就不参见,少不得要辞他一辞,才好出去。难道不瞅不睬,他就肯放你出门?”只得爬下床来,一步一步地挣将出去。挣到沙太监面前,将要行礼,他就正颜厉色吩咐起来,既不是昨日的面容,也不像以前的声口,说:“你如今刀疮未好,且免了磕头,到五日之后出来参见。从今以后,派你看守书房,一应古董书籍都是你掌管,再拨两个孩子帮你葺理花木。若肯体心服事,我自然另眼相看,稍有不到之处,莫怪我没有面情。割去?子的人,除了我内相家中,不怕你走上天去!”汝修听了这些话,甚觉寒心,就曲着身子禀道:“既然净过身,自然要服事公公。只是眼下刀疮未好,难以服役,求公公暂时宽假,放回去将养几日;待收口之后进来服事也未迟。”沙太监道:“既然如此,许你去将养十日。”叫:“孩子们,领他出去,交与萃雅楼主人,叫他好生调理。若还死了这一个,就把那两名伙计割去?子来赔我,我也未必要他!”几个小内相一齐答应过了,就扶他出门。
却说金、刘二人见他被沙公唤去,庆幸不了,巴不得他多住几日,多显些本事出来,等沙公赏鉴赏鉴,好借他的大树遮荫。故此放心落意,再不去接他。比不得在东楼府中睡了三夜,使他三夜不曾合眼,等不到天明就鞲了头口去接,到不得日暮就点着火把相迎。只因沙府无射猎之资,严家有攻伐之具。谁料常拼有事,止不过后队销亡;到如今自恃无虞,反使前军覆没。只见几名内相扶着汝修进门,满面俱是愁容,遍体皆无血色。只说他酒量不济,既经隔宿,还倩人扶醉而归;谁知他色运告终,未及新婚,早已作无聊之叹。说出被阉的情节,就放声大哭起来。引得这两位情哥泪雨盆倾,几乎把全身淹没。送来的内相等不得他哭完,就催促金、刘二人快写一张领状,好带去回复公公,若有半点差池,少不得是苦主偿命。金、刘二人怕有干系,不肯就写。众人就拉了汝修,要依旧押他转去。
二人出于无奈,只得具张甘结与他:“倘有疏虞,愿将身抵。”
金、刘打发众人去后,又从头哭了一场,遍访神医替他疗治,方才医得收口。这十日之内只以救命为主,料想图不得欢娱。
直等收口之后,正要叙叙旧情,以为永别之计,不想许多内相拥进门来,都说:“限期已满,快些进去服役。若迟一刻,连具甘结的人都要拿进府去,照他一般阉割也未可知。”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各人含了眼泪送他出门。
汝修进府之后,知道身已被阉,料想别无去路,落得输心服意替他做事。或者命里该做中贵,将来还有个进身。凡是分所当为,没有一件不尽心竭力,沙太监甚是得意,竟当做嫡亲儿子看待他。
汝修起初被阉,还不知来历,后来细问同伴之人,才晓得是奸雄所使。从此以后,就切齿腐心,力图报复。只恐怕机心一露,被他觉察出来,不但自身难保,还带累那两位情哥必有丧家亡命之事,所以装聋做哑,只当不知。但见东楼走到,就竭力奉承,说:“以前为生意穷忙,不能够常来陪伴,如今身在此处,就像在老爷府上一般。凡有用着之处,就差人来呼唤,只要公公肯放,就是三日之中过来两日,也是情愿的。”东楼听了此言,十分欢喜,常借修花移竹为名,接他过去相伴。沙太监是无?之人,日里使得他着,夜间无所用之,落得公诸同好。
汝修一到他家,就留心伺察,把他所行的事、所说的话,凡有不利朝廷、妨碍军国者,都记在一本经折之上,以备不时之需。
沙太监自从阉割汝修,不曾用得半载,就被痰湿交攻,日甚一日,到经年之后,就沉顿而死。临死之际,少不得要践生前之约,把汝修赠与东楼。
汝修专事仇人,反加得意,不上一年,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访得明明白白,不曾漏了一桩。也是他恶贯满盈,该当败露,到奸迹访完之日,恰好就弄出事来。自从杨继盛出疏劾奏严嵩十罪五奸,皇上不听,倒把继盛处斩。从此以后,忠臣不服,求去的求去,复参的复参,弄得皇上没有主意,只得暂示威严,吩咐叫严嵩致仕,其子严世蕃、孙严鹄等,俱发烟瘴充军。这些法度,原是被群臣聒絮不过,权且疏他一疏,待人言稍息之后,依旧召还,仍前宠用的意思。不想倒被个小小忠臣塞住了这番私念,不但不用,还把他肆诸市朝,做了一桩痛快人心之事。
东楼被遣之后,少不得把他随从之人都发在府县衙门,讨一个收管,好待事定之后,或是入官,或是发还原主,汝修到唱名之际,就高声喊叫起来,说:“我不是严姓家僮,乃沙府中的内监,沙公公既死,自然该献与朝廷,岂有转发私家之理?
求老爷速备文书申报,待我到皇爷面前自去分理。若还隐匿不申,只怕查检出来,连该管衙门都有些不便。”府县官听了,自然不敢隐蔽,就把他申报上司,上司又转文达部,直到奏过朝廷,收他入宫之后,才结了这宗公案。
汝修入禁之后,看见宫娥彩女所用的云油香皂及腰间佩带之物,都有“萃雅楼”三字,就对宫人道,“此我家物也。物到此处,人也归到此处,可谓有缘。”那些宫女道:“既然如此,你就是萃雅楼的店官了。为什么好好一个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倒反阉割起来?”汝修道:“其中有故,如今不便细讲。
恐怕传出禁外,又为奸党所知,我这种冤情就不能够伸雪了。
直等皇爷问我,我方才好说。”那些宫人听了,个个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说:“新进来的内监,乃是个生意之人,因被权奸所害,逼他至此。有什么冤情要诉,不肯对人乱讲,直要到万岁跟前方才肯说。”世宗皇帝听了这句话,就叫近身侍御把他传到面前,再三讯问。汝修把被阉的情节,从头至尾备细说来,一句也不增,一字也不减。说得世宗皇帝大怒起来,就对汝修道:“人说他倚势虐民,所行之事,没有一件在情理之中,朕还不信。这等看来,竟是个真正权奸,一毫不谬的了!
既然如此,你在他家立脚多时,他平日所作所为定然知道几件,除此一事之外,还有什么奸款,将来不利干朝廷、有误于军国的么?”汝修叩头不已,连呼万岁,说:“陛下垂问及此,乃四海苍生之福、祖宗社稷之灵也。此人奸迹多端,擢发莫数。
奴辈也曾系念朝廷,留心伺察。他所行的事虽记不全,却也十件之中知道他三两件。有个小小经折在此,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敢记在上面。若有一字不确,就不敢妄渎听闻,以蹈欺君之罪。”
世宗皇帝取来一看,就不觉大震雷霆,重开天日,把御案一拍,高叫起来道:“好一个杨继盛,真是比干复出,箕子再生!所奏之事,果然一字不差。寡人误杀忠臣,贻讥万世,真亡国之主也。朕起先的意思,还宴暂震雷霆,终加雨露,待人心稍懈之后,还要用他。这等看来,‘遣配’二字不足以尽其辜,定该取他回来,戮于市朝之上,才足以雪忠臣之愤,快苍生赤子之心!若还一日不死,就放他在烟瘴地方,也还要替朝廷造祸,焉知他不号召蛮夷,思想谋叛?”正在踌蹰之际,也是他命该惨死,又有人在火上添油。忽有几位忠臣封了密疏进来,说:“倭夷入寇,乃严世蕃所使,贿赂交通者,已非一日,朝野无不尽知。只因他势焰熏天,不敢启口。自蒙发遣之后,民间首发者纷纷而起,乞陛下早正国法,以绝祸萌。”世宗见了,正合着悔恨之意,就传下密旨,差校尉速拿进京,依拟正法。
汝修等他拿到京师,将斩未斩的时节,自己走到法场之上,指定了他痛骂一顿。又做一首好诗赠他,一来发泄胸中的垒块,二来使世上闻之,知道为恶之报,其速如此,凡有势焰者切不可学他。既杀之后,又把他的头颅制做溺器。因他当日垂涎自己,做了这桩恶事,后来取乐的时节,唾沫又用得多,故此偿以小便,使他不致亏本。临死所赠之诗,是一首长短句的古风,大有益于风教。其诗云:汝割我卵,我去汝头;以上易下,死有余羞。
汝戏我臀,我溺汝口;以净易秽,死多遗臭。
奉劝世间人,莫施刻毒心。
刻毒后来终有报,八两机谋换一斤。
〔评〕
凡作龙阳者,既以身为妾妇,则所存之人道原属赘瘤,割而去之,诚为便事。但须此童自发其心,如初集之尤瑞郎则可。
东楼不由情愿,竟尔便宜行事,未免过于残忍,无怪小权之切齿腐心。予又笑其泾渭不分,使宫刑倒用,是但有奸雄之势力,而无其才与术者也。若使真正奸雄,必以处小权者处金、刘,使据有龙阳之人顿失所恃,不特自快其心,亦可使倾都人士颂德歌功,谓东楼一生亦曾做一桩痛快人心之事。惜乎见不及此,而使名实俱丧,成其为东楼之恶而已矣!
萃雅樓
第一回 賣花郎不賣後庭花 買貨人慣買無錢貨
詩雲:豈是河陽縣,還疑碎錦坊。
販來常帶蕊,賣去尚餘香。
價逐蜂叢踴,人隨蝶翅忙。
王孫休惜費,難買是春光。
這首詩,乃覺世稗官二十年前所作。因到虎丘山下賣花市中,看見五采陸離,衆香芬馥,低徊留之不能去。有個不居奇貨、喜得名言的老叟,取出筆硯來索詩,所以就他粉壁之上題此一律。市廛乃極俗之地,花卉有至雅之名,“雅俗”二字從來不得相兼,不想被賣花之人趁了這主肥錢,又享了這段清福,所以詩中的意思極贊羨他。生意之可羨者不止這一樁,還有兩件貿易與他相似。哪兩件?
書鋪,香鋪。
這幾種貿易合而言之,叫做“俗中三雅”,開這些鋪面的人,前世都有些因果。只因是些飛蟲走獸托生,所以如此,不是偶然學就的營業。是那些飛蟲走獸?
開花鋪者,乃蜜蜂化身;開書鋪者,乃蠹魚轉世;開香鋪者,乃香麝投胎。
還有一件生意最雅,爲什麽不列在其中?開古董鋪的,叫做“市廛清客”,冒了文人,豈不在三種之上?只因古董鋪中也有古書,也有名花,也有沈檀速降,說此三件,古董就在其中,不肯以高文典冊、異卉名香作時物觀也。
說便這等說,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盡有生意最雅,其人極俗,在書史花香裏面過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倒厭花香之觸鼻、書史之悶人者,豈不爲書史花香之累哉!這樣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飛蟲走獸,只因他止變形骸,不變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采花,不識花中之趣,勞碌一生,徒爲他人辛苦;蠹魚但知蝕書,不得書中之解,老死其中,止爲殘編殉葬;香麝滿身是香,自己聞來不覺,雖有芬臍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這樣的人不是“俗中三雅”,還該叫他做“雅中三俗”。
如今說幾個變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當替斯文交易挂個招牌,好等人去下顧。只是一件:另有個美色招牌,切不可挂;若還一挂,就要惹出事來。奉勸世間標致店官,全要以謹慎爲主。
明朝嘉靖年間,北京順天府宛平縣有兩個少年:一姓金,字仲雨;一姓劉,字敏叔。兩人同學攻書,最相契厚。只因把雜技分心,不肯專心舉業,所以讀不成功,到二十歲外,都出了學門,要做貿易之事。又有個少而更少的朋友,是揚州人,姓權,字汝修;生得面似何郎,腰同沈約,雖是男子,還賽過美貌的婦人,與金、劉二君都有後庭之好。金、劉二君只以交情爲重,略去一切嫌疑,兩個朋友合著一個龍陽,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爲聯絡形骸之具。人只說他兩個增爲三個,卻不知道三人並作一人。
大家商議道:“我們都是讀書朋友,雖然棄了舉業,也還要擇術而行,尋些斯文交易做做,才不失文人之體。”就把三十六行的生意件件都想到,沒有幾樣中意的。只有書鋪、香鋪、花鋪、古董鋪四種,個個說通,人人道好,就要兼併而爲之。
竟到西河沿上賃了三間店面,打通了並做一間。中間開書鋪,是金仲雨掌管;左邊開香鋪,是權汝修掌管;右邊開花鋪,又搭著古董,是劉敏叔掌管。後面有進大摟,題上一個匾額,叫做“萃雅樓”。結構之精,鋪設之雅,自不待說。每到風清月朗之夜,一同聚嘯其中,彈的彈,吹的吹,唱的唱,都是絕頂的技藝,聞者無不銷魂。沒有一部奇書不是他看起,沒有一種異香不是他燒起,沒有一本奇花異卉不是他賞玩起。手中摩弄的沒有秦漢以下之物,壁間懸挂的儘是來唐以上之人。受用過了,又還賣出錢來,越用得舊,越賣得多,只當普天下人出了銀子,買他這三位清客在那邊受享。
金、劉二人各有家小,都另在一處,獨有權汝修未娶,常宿店中,當了兩人的家小,各人輪伴一夜,名爲守店,實是賞玩後庭花。日間趁錢,夜間行樂。你說普天之下哪有這兩位神仙?合京師的少年,沒有一個不慕,沒有一個不妒。慕者慕其清福,妒者妒其奇歡。
他做生意之法,又與別個不同:雖然爲著錢財,卻處處存些雅道。收販的時節有三不買,出脫的時節有三不賣。哪三不買?
低貨不買;假貨不買;來歷不明之貨不買。
他說:“這幾樁生意都是雅事,若還收了低假之貨,不但賣壞名頭,還使人退上門來,有多少沒趣。至於來歷不明之貨,或是盜賊劫來,或是家人竊出,貪賤收了,所趁之利不多,弄出官府口舌,不但折本,還把體面喪盡。麻繩套頸之事,豈是雅人清客所爲?”所以把這“三不買”塞了忍氣受辱之源。哪三不賣?
太賤不賣;太貴不賣;買主信不過不賣。
“貨真價實”四個字,原是開店的虛文,他竟當了實事做。
所講的數目,雖不是一口價,十分之內也只虛得一二分,莫說還到七分他斷然不肯,就有托熟的主顧,見他說這些,就還這些,他接到手內,也稱出一二分還他,以見自家的信行。或有不曾交易過的,認貨不確,疑真作假,就兌足了銀子,他也不肯發貨,說:“將錢買疑惑,有什麽要緊?不如別家去看!”
他立定這些規矩,始終不變。
初開店的時節,也覺得生意寥寥,及至做到後來,三間鋪面的人都挨擠不去。由平民以至仕宦,由仕宦以至官僚,沒有一種人不來下顧。就是皇帝身邊的宮女要買名花異香,都吩咐太監叫到萃雅樓上去。其馳名一至於此。凡有宮僚仕宦往來,都請他樓上坐了,待茶已畢,然後取貨上去,待他評選。
那些宮僚仕宦見他樓房精雅,店主是文人,都肯破格相待。
也有叫他立談的,也有與他對坐的,大約金、劉二人立談得多,對坐得少;獨有權汝修一個,雖是平民,卻像有職分的一般,次次與貴人同坐。這是什麽緣故?只因他年紀幼小,面龐生得可愛,上門買貨的仕宦料想沒有迂腐之人,個個有龍陽之好。見他走到面前,恨不得把膝頭做了交椅,摟在懷中說話,豈忍叫他側身而立,與自己漠不相關?所以對坐得多,立談得少。
彼時有嚴嵩相國之子嚴世蕃,別號東樓者,官居太史,威權赫奕,偶然坐在朝房,與同僚之人說起書畫古董的事,那些同僚之人,都說萃雅樓上的貨物件件都精,不但貨好,賣貨之人也不俗,又有幾個道:“最可愛者是那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潤,只消他坐在面前,就是名香,就是異卉,就是古董書籍了,何須看什麽貨!”東樓道:“蓮子胡同裏面少了標致龍陽,要到櫃檯裏面去取?不信市井之中竟有這般的尤物。”講話的道:“口說無憑,你若有興,同去看就是了。”東樓道:“既然如此,等退朝之後,大家同去走一遭。”只因東樓口中說了這一句,那些講話的人一來要趨奉要津,使自己說好的,他也說好,才見得氣味相投;二來要在鋪面上討好,使他知道權貴上門,預先料理,若還奉承得到,這一位主顧就抵得幾十個貴人,將來的生意不小,自己再去買貨,不怕不讓些價錢。所以都吩咐家人,預先走去知會,說:“嚴老爺要來看貨,你可預先料理。這位仕宦不比別個,是輕慢不得的。莫說茶湯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把身材面貌打扮齊整些。他若肯說個‘好’字,就是你的時運到了。難道一個嚴府抵不得半個朝廷?莫說趁錢,就要做官做吏也容易。”金、劉二人聽到這句說話,甚是驚駭,說:“叫我準備茶湯,這是本等,爲什麽說到陪坐之人也叫他收拾起來?他又不是跟官的門子、獻曲的小唱,不過因官府上樓沒人陪話,叫他點點貨物,說說價錢。
誰知習以成風,竟要看覰他起來!照他方才的話,不是看貨,分明是看人了。想是那些仕宦在老嚴面前極口形容,所以引他上門,要做‘借花獻佛’之事。此老不比別個,最是敢作敢爲。
他若看得中意,不是‘隔靴搔癢’、‘夾被摩疼’就可以了得事的,畢竟要認真舞弄。難道我們兩個家醋不吃,連野醋也不吃不成!”私自商議了一會,又把汝修喚到面前,叫他自定主意。
汝修道:“這有何難!待我預先走了出去,等他進門,只說不在就是了。做官的人只好逢場作戲,在同僚面前逞逞高興罷了,難道好認真做事,來追拿訪緝我不成?”
金、劉二人道:“也說得是。”就把他藏過一邊,準備茶湯伺候。不上一刻,就有三四個仕宦隨著東樓進來,僕從多人,個個如狼似虎。東樓跨進大門,就一眼覰著店內,不見有個小官,只說他上樓去了。及至走到樓上,又不見面,就對衆人道:“小店官在哪里?”衆人道:“少不得就來。沒有我輩到此尚且出來陪話,天上掉下一位福星倒避了開去之理。”東樓是個奸雄,分外有些詭智,就曉得未到之先有人走漏消息,預先打發開去了。
對著衆人道:“據小弟看來,此人今日決不出來見我。”
衆人心上都說:“知會過的,又不是無心走到,他巴不得招攬生意,豈肯避人?”哪里知道,市井之中一般有奇人怪士,倒比紗帽不同,勢利有時而輕,交情有時而重,寧可得罪權要,不肯得罪朋友的。
衆人因爲拿得穩,所以個個肯包,都說:“此人不來,我們願輸東道。請賭一賭。”東樓就與衆人賭下,只等他送茶上來。
誰想送茶之人不是小店官,卻是個駝背的老仆。問他小主人在哪里,老仆回話道:“不知衆位老爺按臨,預先走出去了。”
衆人聽見,個個失色起來,說:“嚴老爺不比別位,難得見面的。快去尋他回來,不可誤事!”
老仆答應一聲,走了下去。不多一會,金、劉二人走上樓來,見過了禮,就問:“嚴老爺要看的是哪幾種貨物?好取上來。”東樓道:“是貨都要看,不論哪一種,只把價高難得、別人買不起的取來看就是了。”二人得了這句話,就如飛趕下樓去,把一應奇珍寶玩、異卉香,連幾本書目,一齊搬了上來。擺在面前,任憑他取閱。
東樓意在看人,買貨原是末著。如今見人不在,雖有滿懷怒氣,卻不放一毫上臉,只把值錢的貨物都揀在一邊,連聲贊好,絕口不提“小店官”三字。揀完之後,就說:“這些貨物我件件要買,聞得你鋪中所說之價不十分虛誣,待我取回去,你開個實價送來,我照數給還就是了。”金、劉二人只怕他爲人而來,決不肯舍人而去,定有幾時坐守。守到長久的時節,自家不好意思。誰想他起身得快,又一毫不惱,反用了許多貨物,心上十分感激他,就連聲答應道:“只愁老爺不用,若用得著,只管取去就是了。”東樓吩咐管家收取貨物,入袖的入袖,上肩的上肩,都隨了主人一齊搬運出去。東樓上轎之際,還說幾聲“打攪”,歡歡喜喜而去。只有那些陪客甚覺無顔,不愁輸了東道,只怕東樓不喜,因這小事料不著,連以後的大事都不肯信任他。這是患得患失的常態。
作者說到此處,不得不停一停。因後面話長,一時講不斷也。
第二回 保後件失去前件 結恩人遇著仇人
金、劉二人等東樓起身之後,把取去的貨物開出一篇帳來,總算一算,恰好有幹金之數。第二三日不好就去領價,直到五日之後,才送貨單上門。管家傳了進去,不多一會兒,就出來回復說:“老爺知道了。”金、劉二人曉得官府的心性比衆人不同,取貨取得急,發價發得緩,不是一次就有的,只得走了回去。
過上三五日,又來領價。他回復的話仍照前番。從此以後,夥計二人輪班來取,或是三日一至,或是五日一來,莫說銀子不見一兩,清茶沒有一杯,連回復的說話也貴重不過,除“知道了”三字之外,不曾增出半句話來。心上思量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領官府的銀子,就像燒丹煉汞一般,畢竟得些銀母才變化得出,沒有空燒白煉之理。門上不用個紙包,他如何肯替你著力?”就稱出五兩銀子,送與管事家人,叫他用心傳稟,領出之後,還許抽分。只要數目不虧,就是加一扣除也情願。家人見他知竅,就露出本心話來,說:“這主銀子不是二位領得出的。聞得另有一位店官,生得又小又好,老爺但聞其名,未識其面,要把這宗貨物做了當頭,引他上門來相見的。
只消此人一到,銀子就會出來。你們二位都是有竅的人,爲什麽丟了鑰匙不拿來開鎖,倒用鐵絲去掭?萬一掭爵了簧,卻怎麽處?”二人聽了這些話,猶如大夢初醒,倒驚出一身汗來。
走到旁邊去商議,說:“我們兩個反是弄巧成拙了!那日等他見一面,倒未必取貨回來。誰知道‘貨’者,‘禍’也。如今得了貨,就要丟了人;得了人,就要丟了貨。少不得有一樣要丟。還是丟貨的是,丟人的是?”想了一會,又發起狠來,道:“千金易得,美色難求。還是丟貨的是!”定了主意,過去回復管家說:“那位敝夥計還是個小孩子,乃舊家子弟,送在店中學生意的,從來不放出門,恐怕他父母計較。如今這主銀子,隨老爺發也得,不發也得,決不把別人家兒女拿來換銀子用。況且又是將本求利,應該得的。我們自今以後,再不來了。
萬一有意外之事,偶然發了出來,只求你知會一聲,好待我們來龋”管家笑一笑道:“請問二位,你這銀子不領,寶店還要開麽?”二人道:“怎麽不開?”管家道:“何如!既在京師開店,如何惡識得當路之人?古語道得好:‘窮不與富敵,賤不與貴爭。’你若不來領價,明明是仇恨他羞辱他了,這個主子可是仇恨得羞辱得的?他若要睡人妻子,這就怪你不得,自然拚了性命要拒絕他。如今所說的不過是一位朋友,就送上門來與他賞鑒賞鑒,也像古董書畫一般,弄壞了些也不十分減價,爲什麽丟了上千銀子去換一杯醋吃?況且丟去之後還有別事出來,決不使你安穩。這樣有損無益的事,我勸你莫做。”
二人聽到此處,就翻然自悔起來,道:“他講得極是。”回到家中,先對汝修哭了一場,然後說出傷心之語,要他同去領價。
汝修斷然不肯,說:“烈女不更二夫,貞男豈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決不再去濫交一人。寧可把這些貨物算在我帳裏,決不去做無恥之事!”金、劉二人又把利害諫他,說:“你若不去,不但生意折本,連這店也難開,將來定有不測之禍。”汝修立意雖堅,當不得二人苦勸,只得勉強依從,隨了二人同去。
管門的見了,喜歡不過,如飛進去傳稟。東樓就叫快傳進來。
金、劉二友送進儀門,方才轉去。
東樓見了汝修,把他渾身上下仔細一看,果然是北京城內第一個美童。心上一分歡喜,就問他道:“你是個韻友,我也是個趣人,爲什麽別官都肯見,單單要回避我?”汝修道:“實是無心偶出,怎麽敢回避老爺。”東樓道:“我聞得你提琴簫管樣樣都精,又會葺理花木,收拾古董,至於燒香制茗之事,一發是你的本行,不消試驗的了。我在這書房裏面少一個做伴的人,要屈你常住此間,當做一房外妾,又省得我別請陪堂,極是一樁便事。你心上可情願麽?”汝修道:“父母年老,家計貧寒,要覓些微利養親,恐怕不能久離膝下。”東摟道:“我聞得你是孤身,並無父母,爲什麽騙起我來?你的意思,不過同那兩個光棍相與熟了,一時撇他不下,所以托故推辭。
難道我做官的人反不如兩個鋪戶?他請得你起,我倒沒有束修麽?”汝修道:“那兩個是結義的朋友,同事的夥計,並沒有一毫苟且,老爺不要多疑。”東樓聽了這些話,明曉得是掩飾之詞,耳朵雖聽,心上一毫不理。還說”與他未曾到手,情義甚疏,他如何肯撇了舊人來親熱我?”就把他留在書房,一連宿了三夜。東樓素有男風之癖,北京城內不但有姿色的龍陽不曾漏網一個,就是下僚裏面頂冠束帶之人,若是青年有貌肯以身事上臺的,他也要破格垂青,留在後庭相見。閱曆既多,自然知道好歹。看見汝修肌滑如油,臀白於雪,雖是兩夫之婦,竟與處子一般。所以心上愛他不過,定要相留。這三夜之中,不知費了幾許調停,指望把“溫柔軟款”四個字買他的身子過來。不想這位少年竟老辣不過,自恃心如鐵石,不怕你口墜天花。這般講來,他這般回復;那樣說去,他那樣推辭。
東樓見說他不轉,只得權時打發。到第四日上,就把一應貨物取到面前,又從頭細閱一遍,揀最好的留下幾件,不中意的盡數發還。除貨價之外,又封十二兩銀子送他,做遮羞錢。
汝修不好辭得,暫放袖中,到出門之際就送與他的家人,以見“恥食周栗”之意。回到店中,見了金、劉二友。滿面羞慚,只想要去尋死。金、劉再三勸慰,才得瓦全。
從此以後看見東樓的轎子從店前經過,就趨避不遑,惟恐他進來纏擾。有時嚴府差人呼喚,只以病辭;等他喚過多遭,難以峻絕,就揀他出門的日子去空走一遭,好等門簿上記個名字。
瞰亡往拜,分明以陽虎待之。
東樓恨他不過,心上思量道:“我這樣一位顯者,心腹滿朝,何求不得?就是千金小姐、絕世佳人,我要娶她,也不敢回個‘不’字,何況百姓裏面一個孤身無靠的龍陽!我要親熱他,他偏要冷落我。雖是光棍不好,預先鈞搭住他,所以不肯改適,卻也氣恨不過。少不得生個法子,弄他進來。只是一件:這樣標致後生放在家裏,使姬妾們看見未免動心,就不做出事來,也要彼此相形,愈加見得我老醜。除非得個兩全之法,止受其益,不受其損,然後招他進來,實爲長便。”想了一回,並沒有半點機謀。
彼時有個用事的太監,姓沙,名玉成,一向與嚴氏父子表裏爲奸、勢同狼狽的,甚得官家之寵。因他有痰濕病,早間入宮侍駕,一到已刻就回私宅調理,雖有內相之名,其實與外官無異。原是個清客出身,最喜栽培花竹,收藏古董。東摟雖務虛名,其實是個假清客,反不如他實實在行。
一日,東樓過去相訪,見他收拾器玩,澆溉花卉,雖不是自家動手,卻不住地呼僮叱仆,口不絕聲,自家不以爲煩。東樓聽了,倒替他吃力,就說:“這些事情原爲取樂而設,若像如此費心,反是一樁苦事了。”沙太監道:“孩子沒用,不由你不費心。我尋了一世館僮,不曾遇著一個。嚴老爺府上若有勤力孩子,知道這些事的,肯見惠一個也好。”東樓聽了這句話,就觸起心頭之事,想個計較出來,回復他道:“敝衙的人,比府上更加不濟。近來北京城裏出了個清客少年,不但這些事情件件曉得,連琴棋簫管之類都是精妙不過的。有許多仕宦要圖在身邊做孩子,只是弄他不去,除非公公呼喚,他或者肯來,只是一件:此人情竇已開,他一心要弄婦人,就勉強留他,也不能長久;須是與公公一樣,也替他淨了下身,使他只想進來,不想出去,才是個長久之計。”沙太監道:“這有何難!待我弄個法子,去哄他進來。若肯淨身就罷,萬一不肯,待我把幾杯藥酒灌醉了他,輕輕割去此道,到醒來知覺的時節,他就不肯做太監,也長不出人道來了。”東樓大喜,叫他及早圖之,不要被人弄了去。臨行之際,又叮囑一句道:“公公自己用他,不消說得;萬一到百年以後用不著的時節,求你交還薦主,切不可送與別人。”沙太監道:“那何待說。我是個殘疾之人,知道有幾年過?做內相的料想沒有兒子,你竟來領去就是。”
東樓設計之意原是爲此,料他是個殘疾之人,沒有三年五載,身後自然歸我,落得假手於他,一來報了見卻之仇,二來做了可常之計。見他說著心事,就大笑起來。兩個弄盞傳杯,盡歡而別。
到了次日,沙太監著人去喚汝修,說:“舊時買些盆景,原是你鋪中的,一向沒人剪剔,漸漸地繁冗了,央你這位小店官過去修葺修葺。宮裏的人又開出一篇帳來,大半是雲油香皂之類,要當面交付與你,好帶出來點貨。”金、劉二人聽了這句話,就連聲招攬,叫汝修快些進去。一來因他是個太監,就留汝修過宿也沒有什麽疑心;二來因爲得罪東樓,怕他有懷恨之意,知道沙太監與他相好,萬一有事,也好做一枝救兵,所以招接不遑,惟恐服事不到。
汝修跟進內府,見過沙太監,少不得敘敘寒暄,然後問他有何使令。沙太監道:“修理花卉與點貨入宮的話都是小事,只因一向慕你高名,不曾識面,要借此盤桓一番,以爲後日相與之地。聞得你清課裏面極是留心,又且長於音律,是京師裏面第一個雅人,今日到此,件件都要相煩,切不可吝教,”汝修正有納交之意,巴不得借此進身,求他護法。不但不肯謙遜,又且極力誇張,惟恐說了一件不能,要塞他後來召見之路。沙太監聞之甚喜,就吩咐孩子把琵琶弦管笙蕭鼓板之屬,件件取到面前,擺下席來,叫他一面飲酒,一面敷陳技藝。汝修一一遵從,都竭盡生平之力。
沙太監耳中聽了,心上思量說:“小嚴的言語果然不錯。
這樣孩子,若不替他淨身,如何肯服事我?與他明說,料想不肯,不若便宜行事的是。”就對侍從之人眨一眨眼。侍從的換上藥酒,斟在他杯中。汝修吃了下去,不上一刻,漸漸地綿軟起來,垂頭欹頸,靠在交椅之上,做了個大睡不醒的陳摶。
沙太監大笑一聲,就叫:“孩子們,快些動手!”原來未飲之先,把閹割的人都埋伏在假山背後,此時一喚,就到面前。
先替他脫去裩衣,把人道捏在手上,輕輕一割,就丟下地來與獬豝狗兒吃了。等他流去些紅水,就把止血的末藥帶熱捂上,然後替他抹去猩紅,依舊穿上褲子,竟像不曾動撣得一般。
汝修睡了半個時辰,忽然驚醒,還在藥氣未盡之時,但覺得身上有些痛楚,卻不知在哪一處。睜開眼來把沙太監相了一相,倒說:“晚生貪杯太過,放肆得緊,得罪于公公了。”沙太監道:“看你這光景,身子有些困乏,不若請到書房安歇了罷。”汝修道:“正要如此。”沙太監就喚侍從之人扶他進去。
汝修才上牙床,倒了就睡,總是藥氣未盡的緣故,正不知這個長覺睡到幾時才醒,醒後可覺無聊?看官們看到此時,可能夠硬了心腸,不替小店官疼痛否?
第三回 權貴失便宜 棄頭顱而換卵 閹人圖報復遺尿溺以酬涎
汝修倒在牙床,又昏昏地睡去,直睡到半夜之後,藥氣散盡,方才疼痛起來,從夢中喊叫而醒。舉手一摸,竟少了一件東西。摸著的地方,又分外疼痛不過。再把日間之事追想一追想,就豁然大悟,才曉得結識的恩人倒做了仇家敵國,昨日那番賣弄,就是取禍之由。思想到此,不由他不號啕痛哭,從四更哭起,直哭到天明不曾住口。只見到已牌時候,有兩個小內相走進來替他道喜,說:“從今以後,就是朝廷家裏的人了,還有什麽官兒管得你著,還有什麽男人敢來戲弄得你?”汝修聽到此處,愈覺傷心,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夠娶妻,連兩位尊夫都要生離死別,不能夠再效鸞鳳了。
正在?惶之際,又有一個小內相走進來喚他,說:“公公起來了,快出去參見。”汝修道:“我和他是賓主,爲什麽參見起來?”那些內相道:“昨日淨了身,今日就在他管下,怕你不參!”說過這一聲,大家都走了開去。汝修思量道:“我就不參見,少不得要辭他一辭,才好出去。難道不瞅不睬,他就肯放你出門?”只得爬下床來,一步一步地掙將出去。掙到沙太監面前,將要行禮,他就正顔厲色吩咐起來,既不是昨日的面容,也不像以前的聲口,說:“你如今刀瘡未好,且免了磕頭,到五日之後出來參見。從今以後,派你看守書房,一應古董書籍都是你掌管,再撥兩個孩子幫你葺理花木。若肯體心服事,我自然另眼相看,稍有不到之處,莫怪我沒有面情。割去?子的人,除了我內相家中,不怕你走上天去!”汝修聽了這些話,甚覺寒心,就曲著身子稟道:“既然淨過身,自然要服事公公。只是眼下刀瘡未好,難以服役,求公公暫時寬假,放回去將養幾日;待收口之後進來服事也未遲。”沙太監道:“既然如此,許你去將養十日。”叫:“孩子們,領他出去,交與萃雅樓主人,叫他好生調理。若還死了這一個,就把那兩名夥計割去?子來賠我,我也未必要他!”幾個小內相一齊答應過了,就扶他出門。
卻說金、劉二人見他被沙公喚去,慶倖不了,巴不得他多住幾日,多顯些本事出來,等沙公賞鑒賞鑒,好借他的大樹遮蔭。故此放心落意,再不去接他。比不得在東樓府中睡了三夜,使他三夜不曾合眼,等不到天明就鞲了頭口去接,到不得日暮就點著火把相迎。只因沙府無射獵之資,嚴家有攻伐之具。誰料常拼有事,止不過後隊銷亡;到如今自恃無虞,反使前軍覆沒。只見幾名內相扶著汝修進門,滿面俱是愁容,遍體皆無血色。只說他酒量不濟,既經隔宿,還倩人扶醉而歸;誰知他色運告終,未及新婚,早已作無聊之歎。說出被閹的情節,就放聲大哭起來。引得這兩位情哥淚雨盆傾,幾乎把全身淹沒。送來的內相等不得他哭完,就催促金、劉二人快寫一張領狀,好帶去回復公公,若有半點差池,少不得是苦主償命。金、劉二人怕有干系,不肯就寫。衆人就拉了汝修,要依舊押他轉去。
二人出於無奈,只得具張甘結與他:“倘有疏虞,願將身抵。”
金、劉打發衆人去後,又從頭哭了一場,遍訪神醫替他療治,方才醫得收口。這十日之內只以救命爲主,料想圖不得歡娛。
直等收口之後,正要敘敍舊情,以爲永別之計,不想許多內相擁進門來,都說:“限期已滿,快些進去服役。若遲一刻,連具甘結的人都要拿進府去,照他一般閹割也未可知。”二人嚇得魂飛魄散,各人含了眼淚送他出門。
汝修進府之後,知道身已被閹,料想別無去路,落得輸心服意替他做事。或者命裏該做中貴,將來還有個進身。凡是分所當爲,沒有一件不盡心竭力,沙太監甚是得意,竟當做嫡親兒子看待他。
汝修起初被閹,還不知來歷,後來細問同伴之人,才曉得是奸雄所使。從此以後,就切齒腐心,力圖報復。只恐怕機心一露,被他覺察出來,不但自身難保,還帶累那兩位情哥必有喪家亡命之事,所以裝聾做啞,只當不知。但見東樓走到,就竭力奉承,說:“以前爲生意窮忙,不能夠常來陪伴,如今身在此處,就像在老爺府上一般。凡有用著之處,就差人來呼喚,只要公公肯放,就是三日之中過來兩日,也是情願的。”東樓聽了此言,十分歡喜,常借修花移竹爲名,接他過去相伴。沙太監是無?之人,日裏使得他著,夜間無所用之,落得公諸同好。
汝修一到他家,就留心伺察,把他所行的事、所說的話,凡有不利朝廷、妨礙軍國者,都記在一本經折之上,以備不時之需。
沙太監自從閹割汝修,不曾用得半載,就被痰濕交攻,日甚一日,到經年之後,就沈頓而死。臨死之際,少不得要踐生前之約,把汝修贈與東樓。
汝修專事仇人,反加得意,不上一年,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訪得明明白白,不曾漏了一樁。也是他惡貫滿盈,該當敗露,到奸迹訪完之日,恰好就弄出事來。自從楊繼盛出疏劾奏嚴嵩十罪五奸,皇上不聽,倒把繼盛處斬。從此以後,忠臣不服,求去的求去,複參的複參,弄得皇上沒有主意,只得暫示威嚴,吩咐叫嚴嵩致仕,其子嚴世蕃、孫嚴鵠等,俱發煙瘴充軍。這些法度,原是被群臣聒絮不過,權且疏他一疏,待人言稍息之後,依舊召還,仍前寵用的意思。不想倒被個小小忠臣塞住了這番私念,不但不用,還把他肆諸市朝,做了一樁痛快人心之事。
東樓被遣之後,少不得把他隨從之人都發在府縣衙門,討一個收管,好待事定之後,或是入官,或是發還原主,汝修到唱名之際,就高聲喊叫起來,說:“我不是嚴姓家僮,乃沙府中的內監,沙公公既死,自然該獻與朝廷,豈有轉發私家之理?
求老爺速備文書申報,待我到皇爺面前自去分理。若還隱匿不申,只怕查檢出來,連該管衙門都有些不便。”府縣官聽了,自然不敢隱蔽,就把他申報上司,上司又轉文達部,直到奏過朝廷,收他入宮之後,才結了這宗公案。
汝修入禁之後,看見宮娥彩女所用的雲油香皂及腰間佩帶之物,都有“萃雅樓”三字,就對宮人道,“此我家物也。物到此處,人也歸到此處,可謂有緣。”那些宮女道:“既然如此,你就是萃雅樓的店官了。爲什麽好好一個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倒反閹割起來?”汝修道:“其中有故,如今不便細講。
恐怕傳出禁外,又爲奸黨所知,我這種冤情就不能夠伸雪了。
直等皇爺問我,我方才好說。”那些宮人聽了,個個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說:“新進來的內監,乃是個生意之人,因被權奸所害,逼他至此。有什麽冤情要訴,不肯對人亂講,直要到萬歲跟前方才肯說。”世宗皇帝聽了這句話,就叫近身侍禦把他傳到面前,再三訊問。汝修把被閹的情節,從頭至尾備細說來,一句也不增,一字也不減。說得世宗皇帝大怒起來,就對汝修道:“人說他倚勢虐民,所行之事,沒有一件在情理之中,朕還不信。這等看來,竟是個真正權奸,一毫不謬的了!
既然如此,你在他家立腳多時,他平日所作所爲定然知道幾件,除此一事之外,還有什麽奸款,將來不利幹朝廷、有誤于軍國的麽?”汝修叩頭不已,連呼萬歲,說:“陛下垂問及此,乃四海蒼生之福、祖宗社稷之靈也。此人奸迹多端,擢發莫數。
奴輩也曾繫念朝廷,留心伺察。他所行的事雖記不全,卻也十件之中知道他三兩件。有個小小經折在此,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才敢記在上面。若有一字不確,就不敢妄瀆聽聞,以蹈欺君之罪。”
世宗皇帝取來一看,就不覺大震雷霆,重開天日,把禦案一拍,高叫起來道:“好一個楊繼盛,真是比幹複出,箕子再生!所奏之事,果然一字不差。寡人誤殺忠臣,貽譏萬世,真亡國之主也。朕起先的意思,還宴暫震雷霆,終加雨露,待人心稍懈之後,還要用他。這等看來,‘遣配’二字不足以盡其辜,定該取他回來,戮於市朝之上,才足以雪忠臣之憤,快蒼生赤子之心!若還一日不死,就放他在煙瘴地方,也還要替朝廷造禍,焉知他不號召蠻夷,思想謀叛?”正在躊躕之際,也是他命該慘死,又有人在火上添油。忽有幾位忠臣封了密疏進來,說:“倭夷入寇,乃嚴世蕃所使,賄賂交通者,已非一日,朝野無不盡知。只因他勢焰熏天,不敢啓口。自蒙發遣之後,民間首發者紛紛而起,乞陛下早正國法,以絕禍萌。”世宗見了,正合著悔恨之意,就傳下密旨,差校尉速拿進京,依擬正法。
汝修等他拿到京師,將斬未斬的時節,自己走到法場之上,指定了他痛駡一頓。又做一首好詩贈他,一來發泄胸中的壘塊,二來使世上聞之,知道爲惡之報,其速如此,凡有勢焰者切不可學他。既殺之後,又把他的頭顱制做溺器。因他當日垂涎自己,做了這樁惡事,後來取樂的時節,唾沫又用得多,故此償以小便,使他不致虧本。臨死所贈之詩,是一首長短句的古風,大有益於風教。其詩雲:汝割我卵,我去汝頭;以上易下,死有餘羞。
汝戲我臀,我溺汝口;以淨易穢,死多遺臭。
奉勸世間人,莫施刻毒心。
刻毒後來終有報,八兩機謀換一斤。
〔評〕
凡作龍陽者,既以身爲妾婦,則所存之人道原屬贅瘤,割而去之,誠爲便事。但須此童自發其心,如初集之尤瑞郎則可。
東樓不由情願,竟爾便宜行事,未免過於殘忍,無怪小權之切齒腐心。予又笑其涇渭不分,使宮刑倒用,是但有奸雄之勢力,而無其才與術者也。若使真正奸雄,必以處小權者處金、劉,使據有龍陽之人頓失所恃,不特自快其心,亦可使傾都人士頌德歌功,謂東樓一生亦曾做一樁痛快人心之事。惜乎見不及此,而使名實俱喪,成其爲東樓之惡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