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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归楼

第一回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风流偏来绝色

诗云:

天河盈盈一水隔,河东美人河西客。

耕云织雾两相望,一岁绸缪在今夕。

双龙引车鹊作桥,风回桂渚秋叶飘。

抛梭投杼整环佩,金童玉女行相要。

两情好合美如旧,复恐天鸡催晓漏。

倚屏犹有断肠言:东方未明少停候。

欲渡不渡河之湄,君亦但恨生别离。

明年七夕还当期。不见人间死别离,朱颜一去难再归!

这首古风是元人所作,形容牛女相会之时,缠绵不已的情状。这个题目好诗最多,为何单举这一首?只因别人的诗,都讲他别离之苦,独有这一首,偏叙他别离之乐,有个知足守分的意思,与这回小说相近,所以借它发端。

骨肉分离,是人间最惨的事,有何好处,倒以“乐”字加之?要晓得“别离”二字,虽不是乐,但从别离之下,又深入一层,想到那别无可别、离不能离的苦处,就觉得天涯海角,胜似同堂,枕冷衾寒,反为清福。第十八层地狱之人,羡慕十七层的受用,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想望着三十三天,总是一种道理。

近日有个富民出门作客,歇在饭店之中,时当酷夏,蚊声如雷。自己悬了纱帐,卧在其中,但闻轰轰之声,不见嗷嗷之状。回想在家的乐处,丫鬟打扇,伴当驱蚊,连这种恶声也无由入耳,就不觉怨怅起来。另有一个穷人,与他同房宿歇,不但没有纱帐,连单被也不见一条,睡到半夜,被蚊虻叮不过,只得起来行走,在他纱帐外面跑来跑去,竟像被人赶逐地一般,要使浑身的肌肉动而不静,省得蚊虻着体。富民看见此状,甚有怜悯之心。不想哪个穷人不但不叫苦,还自己称赞,说他是个福人,把“快活”二字叫不绝口。富民惊诧不已,问他:“劳苦异常,哪些快乐?”哪穷人道:“我起先也曾怨苦,忽然想到一处,就不觉快活起来。”富民问他:“想到哪一处?”

穷人道:“想到牢狱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状,此时上了甲床,浑身的肢体动弹不得,就被蚊虻叮死,也只好做露筋娘娘,要学我这舒展自由、往来无碍的光景,怎得能够?所以身虽劳碌,心境一毫不苦,不知不觉就自家得意起来。”富人听了,不觉通身汗下,才晓得睡在帐里思念家中的不是。

若还世上的苦人都用了这个法子,把地狱认做天堂,逆旅翻为顺境,黄连树下也好弹琴,陋巷之中尽堪行乐,不但容颜不老,须鬓难皤,连那祸患休嘉,也会潜消暗长。方才哪首古风,是说天上的生离胜似人间的死别,我这回野史,又说人间的死别胜似天上的生离,总合着一句《四书》,要人“素患难行乎患难”的意思。

宋朝政和年间,汴京城中有个旧家之子,姓段名璞,字玉初。自幼聪明,曾噪“神童”之誉。九岁入学,直到十九岁,做了十年秀才,再不出来应试。人间他何故,他说:“少年登科,是人生不幸之事。万一考中了,一些世情不谙,一毫艰苦不知,任了痴顽的性子,卤莽做去,不但上误朝廷,下误当世,连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误了,未必能够善终。不如多做几年秀才,迟中几科进士,学些才术在胸中,这日生月大的利息,也还有在里面。所以安心读书,不肯躁进。”他不但功名如此,连婚姻之事也是这般,惟恐早完一年,早生一年的子嗣,说:“自家还是孩童,岂可便为人父?”又因自幼丧亲,不曾尽得子道,早受他人之奉养,觉得于心不安。故此年将二十,还不肯定亲。总是他性体安恬,事事存了惜福之心,刻刻怀了凶终之虑,所以得一日过一日,再不希冀将来。

他有个同学的朋友,姓郁,讳廷言,字子昌,也是个才识兼到之人,与他的性格件件俱同。只有一事相反:他于功名富贵看得更淡,连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并不思量,觉得做官一年,不如做秀才一日,把焚香挥麈的受用,与簿书鞭朴的情形比并起来,只是不中的好;独把婚姻一事认得极真,看得极重。他说:“人生在世,夯事可以忘情,只有妻妾之乐、枕席之欢,这是名教中的乐地,比别样嗜好不同,断断忘情不得。我辈为纲常所束,未免情兴索然,不见一毫生趣,所以开天立极的圣人,明开这条道路,放在伦理之中,使人散拘化腐。况且三纲之内,没有夫妻一纲,安所得君臣父子□五伦之中,少了夫妇一伦,何处尽孝友忠良?可见婚娶一条是五伦中极大之事,不但不可不早,亦且不可不好。美妾易得,美妻难求,毕竟得了美妻,才是名教中最乐之事。若到正妻不美,不得已而娶妾,也就叫做无聊之思,身在名教之中,这点念头也就越于名教之外了。”他存了这片心肠,所以择婚的念头甚是激切。只是一件:“要早要好”四个字,再不能够相兼,要早就不能好,要好又不能早。自垂髫之际就说亲事起头,说到弱冠之年,还与段玉初一样,依旧是个孤身。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

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还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不像他爬起爬倒,怨怅天公,赶去赶来,央求媒的,受了许多熬炼奔波之苦。

一日,徽宗皇帝下诏求贤,凡是学中的秀才,不许遗漏一名,都要出来应试,有规避不到者,即以观望论。这是什么缘故?只因宋朝的气运一日衰似一日,金人的势焰一年盛似一年,又与辽夏相持,三面皆为敌国,一年之内定有几次告警,近边的官吏死难者多,要人铨补。恐怕学中士子把功名视作畏途,不肯以身殉国,所以先下这个旨意,好驱逐他出山。

段、郁二人迫于时势,遂不得初心,只得出来应举。作文的时节,惟恐得了功名,违了志愿,都是草草完事,不过要使广文先生免开规避而已。不想文章的造诣,与棋力酒量一般,低的要高也高不来,高的要低也低不去,乡会两榜都巍然高列。

段玉初的名数,又在郁子昌之前。

却说世间的好事,再不肯单行,毕竟要相因而至。郁子昌未发之先,到处求婚,再不见有天姿国色,竟像西子王嫱之后,不复更产佳人;恨不生在数千百年之先,做个有福的男子。不想一发之后,到处遇着王嫱,说来就是西子;亏得生在今日,不然,倒反要错了机缘。

有一位姓官的仕绅,现居尚宝之职。他家有两位小姐,一个叫做围珠,一个叫做绕翠。围珠系尚宝亲生,绕翠是他侄女,小围珠一年,因父母俱亡,无人倚恃,也听尚宝择婚。这两位佳人,大概评论起来都是人间的绝色,若要在美中择美,精里求精,又觉得绕翠的姿容更在围珠之上。京师里面有四句口号云:珠为掌上珍,翠是人间宝;王者不能兼,舍围而就绕。

为什么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见面,竟拿来编做口号传播起来?

只因徽宗皇帝曾下选妃之诏,民间女子都选不中,被承旨的太监单报她这两名,说:“百千万亿之中,只见得这两名绝色,其余都是庸材。”皇上又问:“二者之中,谁居第一?”太监就丢了围珠,单说绕翠。徽宗听了,就注意在一边。所以都人得知,编了这四句口号。

绕翠将要入宫,不想辽兵骤至,京师闭城两月,直到援兵四集,方得解围。解围之后,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说:“国家多难之时,正宜卧薪尝胆,力图恢复。即现在之嫔妃,尚宜纵放出宫,以来远色亲贤之誉,奈何信任谗阉,方事选择?

如此举动,即欲寇兵不至,其可得乎!”徽宗见了,觉得不好意思,只得勉强听从,下个罪己之诏,令选中的女子仍嫁民间。

故此,这两位佳人前后俱能幸免。

官尚宝到了此时,闻得一榜之上有两个少年,都还未娶,又且素擅才名,美如冠玉,就各央他本房座师前去作合。

郁子昌听见,惊喜欲狂,但不知两个里面将哪一个配他?

起先未遇佳人,若肯把围珠相许,也就出于望外。此时二美并列,未免有舍围就绕之心,只是碍了交情,不好薄人而厚己。

谁料天从人愿,因他所中的名数比段玉初低了两名,绕翠的年庚又比围珠小了一岁,官尚宝就把男子序名,妇人序齿,亲生的围珠配了段玉初,抚养的绕翠配了郁子昌。原是一点溺爱之心,要使中在前面的做了嫡亲女婿,好等女儿荣耀一分,序名序齿的话都是粉饰之词。

郁子昌默喻其意。自幸文章欠好,取得略低,所以因祸得福,配了绝世佳人;若还高了几名,怎能够遂得私愿!段玉初的心事又与他绝不相同,惟恐志愿太盈,犯造物之所忌。闻得把围珠配他,还说世间第二位佳人不该为我辈寒儒所得,恐怕折了冥福,亏损前程。只因座师作伐,不敢推辞,哪里还有妄念!

官尚宝只定婚议,还不许他完姻,要等殿试之后授了官职,力才合卺,等两位小姐好做现成的夫人。不想殿试的前后,却与会场不同,郁子昌中在二甲尾,段玉初反在三甲头。虽然相距不远,授职的时节,却有内拴外补之别。况且此番外补,又与往岁不同,大半都在危疆,料想没有善地。

官尚宝又从势利之心转出个趋避之法,把两头亲事调换过来。起先并不提起,直等选了吉日,将要完姻,方才吩咐媒婆,叫她如此如此。这两男二女总不提防,只说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议之人,哪里知道金榜题名就是洞房花烛的草稿,洞房花烛仍照金榜题名的次序,始终如一,并不曾紊乱分毫。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间第一位佳人,心高志大的虽不叫做吃亏,却究竟不曾满愿。可见天下之事都有个定数存焉,不消逆虑。

但不知这两对夫妻成亲之后,相得何如,后来怎生结果,且等看官息息眼力,再演下回。

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闺房罢枕席之欢

郁子昌思想绕翠,得了围珠,初婚的时节,未免有个怨怅之心,过到后来,也就心安意贴,彼此相忘,只因围珠的颜色原是娇艳不过的,但与绕翠相形,觉得彼胜于此,若还分在两处,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至于风姿态度,意况神情,据郁子昌看来,却像还在绕翠之上。俗语二句道得好: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

郁子昌的心性原在风流一边,须是赵飞燕杨玉环一流人,方才配得他上。恰好这位夫人生来是他的配偶,所以深感岳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行出一桩合理顺情之事。夫妻两口,恩爱异常,无论有子无子,誓不娶妾;无论内迁外转,誓不相离。

要做一对比目鱼儿,不肯使百岁良缘耽误了一时半刻。

却说段玉初成亲之后,看见妻子为人饶有古道,不以姿容之艳冶掩其性格之端庄,心上十分欢喜。也与郁子昌一般,都肯将错就错。只是对了美色,刻刻担忧,说:“世间第一位佳人,有同至宝,岂可以侥幸得之?莫说朋友无缘,得而复失,就是一位风流天子,尚且没福消受,选中之后依旧发还。我何人斯,敢以倘来之福高出帝王之上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覆家灭族之祸,未必不阶于此!”所以常在喜中带戚,笑里含愁,再不敢肆意行乐。就是云雨绸缪之际,忽然想到此处,也有些不安起来,竟像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有些干名犯义地一般。

绕翠不解其故,只说他中在三甲,选不着京官,将来必居险地,故此预作杞人之忧,不时把“义命自安、吉人天相”的话去安慰他。段玉初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万一补在危疆,身死国难,也是臣职当然,命该如此,何足介意。我所虑者,以一薄命书生,享三种过分之福,造物忌盈,未有不加倾覆之理,非受阴灾,必蒙显祸。所以忧患若此。”绕翠问:“是哪三种?”段玉初道:“生多奇颖,谬窃‘神童’之号,一过分也;早登甲第,滥叨青紫之荣,二过分也;浪踞温柔乡,横截鸳鸯浦,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一旦攘为己有,三过分也。三者之中,有了一件,就能折福生灾,何况兼逢其盛,此必败之道也。倘有不虞,夫人当何以救我?”绕翠道:“决不至此。只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弭灾之计亦不可无。

相公既萌此虑,毕竟有法以处之,请问计将安出?”段玉初道:“据我看来,只有‘惜福安穷’,四个字,可以补救得来,究竟也是希图万一,,决无幸免之理。”绕翠道:“何为‘惜福’?何为‘安穷’?”段玉初道:“处富贵而不淫,是谓‘惜福’?遇颠危而不怨,是谓‘安穷’。究竟‘惜福’二字,也为‘安穷’而设,总是一片虑后之心,要预先磨炼身心,好撑持患难的意思。衣服不可太华,饮食不可太侈,宫室不可太美,处处留些余地,以资冥福。也省得受用太过,骄纵了身子,后来受不得饥寒。这种道理,还容易明白。至于夫妻宴乐之情,衽席绸缪之谊,也不宜浓艳太过。十分乐事,只好受用七分,还要留下三分,预为离别之计。这种道理极是精微,从来没人知道,为夫妇者不可不知,为乱世之夫妇者更不可不知。

俗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又云:‘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夫妇相与一生,终有离别之日,越是恩爱夫妻,比那不恩爱的更离别得早。

若还在未别之前多享一分快乐,少不得在既别之后多受一分凄凉。我们惜福的工夫,先要从此处做起。偎红倚翠之情不宜过热,省得欢娱难继,乐极生悲;钻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讲,省得过后追思,割人肠腹。如此过去,即使百年偕老,永不分离,焉知不为惜福福生,倒闰出几年的恩爱?”绕翠听了此言,十分警剩又问他:“铨补当在何时,可能够侥天之幸,得一块平静地方,苟延岁月?”段玉初道:“薄命书生享了过分之福,就生在太平之日,尚且该有无妄之灾,何况生当乱世,还有侥幸之理?”绕翠听了此言,不觉泪如雨下。段玉初道:“夫人不用悲凄,我方才所说‘安穷’二字,就是为此。祸患未来,要预先惜福,祸患一至,就要立意安穷。若还有了地方,无论好歹,少不得要携家赴任。我的祸福,就是你的安危。夫妻相与百年,终有一别。世上人不知深浅,都说死别之苦胜似生离,据我看来,生离之惨,百倍于死别。若能够侥天之幸,一同死在危邦,免得受生离之苦,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桩快事;但恐造物忌人,不肯叫你如此。”绕翠道:“生离虽是苦事,较之死别还有暂辞永诀之分,为什么倒说彼胜于此?请道其详。”

段玉初道:“夫在天涯,妻居海角,时作归来之想,终无见面之期,这是生离的景像。或是女先男死,或是妻后夫亡,天辞会合之缘,地绝相逢之路,这是死别的情形。俗语云:‘死寡易守,活寡难熬。’生离的夫妇,只为一念不死,生出无限熬煎。日闲希冀相逢,把美食鲜衣认做糠秕桎梏;夜里思量会合,把锦衾绣褥当了芒刺针毡。只因度日如年,以致未衰先老。

甚至有未曾出户,先订归期,到后来一死一生,遂成永诀,这都是生离中常有之事。倒不若死了一个,没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独处的甘心独处,竟像垂死的头陀不思量还俗,那蒲团上面就有许多乐境出来,与不曾出家的时节纤毫无异。这岂不是死别之乐胜似生离?还有一种夫妇,先在未生之时订了同死之约,两个不先不后一齐终了天年,连永诀的话头都不消说得,眼泪全无半点,愁容不露一毫;这种别法,不但胜似生离,竟与拔宅飞升的无异,非修上几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缘。我和你同入危疆,万一遇了大难,只消一副同心带儿就可以合成正果。

俗语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头还是单说私情,与‘纲常’二字无涉。我们若得如此,一个做了忠臣,一个做了节妇,合将拢来,又做了一对生死夫妻,岂不是从古及今第一桩乐事?”绕翠听了这些话,不觉把蕙质兰心变作忠肝义胆,一心要做烈妇。说起危疆,不但不怕,倒有些羡慕起来;终日洗耳听佳音,看补在哪一块吉祥之地。

不想等上几月,倒有个喜信报来。只为京职缺员,二甲几十名不够铨补,连三甲之前也选了部属。郁子昌得了户部,段玉初得了工部,不久都有美差。捷音一到,绕翠喜之不胜。段玉初道:“塞翁得马,未必非祸,夫人且慢些欢喜。我所谓造物忌人、不肯容你死别者,就是为此。”绕翠听了,只说他是过虑,并不提防。不想点出差来,果然是一场祸事!

只因徽宗皇帝听了谏臣,暂罢选妃之诏,过后追思,未免有些懊侮。当日京师里面又有四句口号云:城门闭,言路开。

城门开,言路闭。

这些从谏如流的好处,原不是出于本心,不过为城门乍开,人心未定,暂掩一时之耳目,要待烽烟稍息之后,依旧举行。

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连那陪贡的一名也还要留做备卷的。

不想这位大臣没福做皇亲国戚,把权词当了实话,竟认真改配起来。

徽宗闻得两位佳人都为新进书生所得,悔恨不了,想着他的受用,就不觉捻酸吃醋起来,吩咐阁臣道:“这两个穷酸饿莩,无端娶了国色,不要便宜了他,速拣两个远差,打发他们出去,使他三年五载不得还乡,罚做两个牵牛星,隔着银河难见织女,以赎妄娶国妃之罪!又要稍加分别,使得绕翠的人又比得围珠的多去几年,以示罪重罪轻之别。”阁臣道:“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纳岁币,原该是户、工二部之事,就差他两人去罢。”徽宗道:“岁币易交,金朝又不远,恐不足以尽其辜。”

阁臣道:“岁币之中原有金、帛二项,为数甚多。金人要故意刁难,罚他赔补,最不容易交卸。赍金者多则三年,少则二载,还能够回来复命。赍帛之官,自十年前去的,至今未返。这是第一桩苦事。

惟此一役,足尽其辜。”徽宗大喜,就差郁廷言赍金,段璞赍帛,各董其事,不得相兼,一齐如金纳币。下了这道旨意,管教两对鸳鸯变做伯劳飞燕!

但不知两件事情何故艰难至此,请看下回,便知来历。

第三回 死别胜生离 从容示诀 远归当新娶忽地成空

宋朝纳币之例,起于真宗年间,被金人侵犯不过,只得创下这个陋规。每岁输银若干,为犒兵秣马之费,省得他来骚扰。

后来逐年议增,增到徽宗手里,竟足了百万之数。起先名为岁币,其实都是银两。解到后来,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生财之法,说布帛出于东南,价廉而美,要将一半银子买了纻段布匹,他拿去发卖,又有加倍的利钱。在宋朝则为百万,到了金人手里,就是百五十万。起先赍送银两,原是一位使臣,后来换了币帛,就未免盈车满载,充塞道途,一人照管不来,只得分而为二,赍金者赍金,纳币者纳市。又怕银子低了成色,币帛轻了分两,使他说长道短,以开边衅,就着赍金之使预管征收,纳币之人先期采买。是他办来,就是他送去,省得换了一手,委罪于人。

初解币帛之时,金人不知好歹,见货便收,易于藏拙。纳币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刮浆的布匹、上粉的纱罗,开了重价蒙蔽朝廷,送到地头就来复命,原是一个美差,只怕谋不到手。

谁想解上几遭,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试验之法,定要洗去了浆,汰净了粉,逐匹上天平弹过,然后验收,少了一钱半分,也要来人赔补。赔到后来,竟把这项银两做了定规,不论货真货假,凡是纳币之臣,定要补出这些常例。常例补足之后,又说他蒙蔽朝廷,欺玩邻国,拿住赃证,又有无限的诛求。所以纳币之臣赔补不起,只得留下身子做了当头,淹滞多年,再不能够还乡归国。这是纳市的苦处。至于赍金之苦,不过因他天平重大,正数之外要追羡余,虽然所费不赀,也还有个数目。

只是金人善诈,见他赔得爽利,就说家事饶余,还费得起,又要生端索诈。所以赍金之臣,不论贫富,定要延捱几载,然后了局,当年就返者,十中不及二三。

段、郁二人奉了这两个苦差,只得分头任事,采买的前去采买,征收的前去征收。到收完买足之后,一齐回到家中,拜别亲人,出使异国。

郁子昌对着围珠,十分眷恋,少不得在枕上饯行,被中作别,把出门以后、返棹以前的帐目,都要预支出来,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说自己虽奉苦差,有嫡亲丈人可恃,纵有些须赔补,料他不惜毡上之毫,自然送来接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夫妇依旧团圆,决不像那位连襟,命犯孤鸾,极少也有十年之别。

绕翠见丈夫远行,预先收拾行装,把十年以内所用的衣裳鞋袜都亲手置办起来,等他采买回家,一齐摆在面前,道:“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载,妻子鞋弓袜小,不能够远送寒衣,故此窃效孟姜女之心,兼仿苏蕙娘之意,织尽寒机,预备十年之用。烦你带在身边,见了此物,就如见妻子一般。

那线缝之中,处处有指痕血迹,不时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诚心,”说到此处,就不觉涕泗涟涟,悲伤欲绝。段玉初道:“夫人这番意思,极是真诚,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费在无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旧是死别,不要认作生离。以赤贫之士奉极苦之差,赔累无穷,何从措置?既绝生还之想,又何用苟延岁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绝命之期,只恐怕一双鞋袜、一套衣裳还穿他不旧,又何必带这许多!就作大限未满,求死能不,也不过多受几年困苦,填满了饥寒之债,然后捐生。岂有做了孤臣孽子,囚系外邦,还想丰衣足食之理!孟姜女所送之衣,苏蕙娘织之锦,不过寄在异地穷边,并非仇邦敌国。纵使带去,也尽为金人所有,怎能够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装箱叠笼之具,后来还有用处也未可知。”绕翠道:“你既不想生还,留在家中也是弃物了,还有什么用处!”段玉初欲言不言,只叹一口冷气。绕翠就疑心起来,毕竟要盘问到底。

段玉初道:“你不见《诗经》上面有两句伤心话云‘宛其死矣,他人人室。’我死之后,这几间楼屋里面少不得有人进来;屋既有人住,衣服岂没人穿?留得一件下来,也省你许多辛苦,省得千针万线又要服侍后人,岂不是桩便事!”绕翠听了以前的话,只说他是肝膈之言,及至听到此处,真所谓烧香塑佛,竟把一片热肠付之冷水,不由她不发作起来,就厉声回复道:“你这样男子,真是铁石心肠!我费了一片血诚,不得你一句好话,倒反谤起人来。怎见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节妇!既然如此,把这些衣服都拿来烧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虑!”说完之后,果然把衣裳鞋袜叠在一处,下面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后烧化冥衣地一般,不上一该时辰,把锦绣绮罗变成灰烬。段玉初口中虽劝,叫她不要如此,却不肯动手扯拽,却像要他烧化、不肯留在家中与别人穿著的一般。

绕翠一面烧,一面哭,说:“别人家的夫妇,何等绸缪!

目下分离,不过是一年半载,尚且多方劝慰,只伯妻子伤心。

我家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无一句钟情的话,反出许多背理之言,这样夫妻,做他何用!”段玉初道:“别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于死别生离。你为什么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着我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灾,并无生趣?也是你命该如此。若还你这段姻缘不改初议,照旧嫁了别人,此时正好绸缪,这样不情的话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换的不是,与我何干!焉知我死之后不依旧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处,也未可知。况且选妃之诏虽然中止,目下城门大开,不愁言路不闭。万一皇上追念昔人,依旧选你入宫,也未见得。这虽是必无仅有之事,在我这离家去国的人,不得不虑及此。夫人听了,也不必多心,古语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还你命该失节,数合重婚,我此时就着意温存,也难免红丝别系;若还命合流芳,该做节妇,此时就冲撞几句,你也未必介怀。或者因我说破在先,秘密的天机不肯使人参透,将来倒未必如此,也未见得。”说完之后,竟去料理轻装,取几件破衣旧服叠入行囊,把绕翠簇新做起、烧毁不尽的,一件也不带。又把所住的楼房增上一个匾额,题曰“鹤归搂”,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以见他决不生还。

出门的时节,两对夫妻一同拜别。郁子昌把围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恨不曾画幅小像带在身边,当做观音大士一般,好不时瞻礼。段玉初一揖之后,就飘然长往,任妻子痛哭号啕,绝无半点凄然之色。

两个风餐水宿,带月披星,各把所赍之物解入邻邦。少不得金人验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视重为轻,要硬逼来人赔补。段玉初道:“我是个新进书生,家徒四壁,不曾领皇家的俸禄,不曾受百姓的羡余,莫说论万论千,就是一两五钱,也取不出。况且所赍之货,并无浆粉,任凭洗濯。若要节外生枝,逼我出那无名之费,只有这条性命,但凭贵国处分罢了。”金人听了这些话,少不得先加凌辱,次用追比,后设调停,总要逼他寄信还乡,为变产赎身之计。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穷”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个譬法当做饮子:到了五分苦处,就把七分来相比,到了七分苦处,又把十分来相衡。觉得阳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阴间,任你鞭笞夹打,痛楚难熬,还有“死”字做了后门,阴间是个退步。

到了万不得已之处,就好寻死。既死之后,浑身不知痛痒,纵有刀锯鼎镬,也无奈我何。不像在地狱中遭磨受难,一死之后不能复死;任你扼喉绝吭,没有逃得脱的阴司,由他峻罚严刑,总是避不开的罗刹。只见活人受罪不过,逃往阴间;不见死人摆布不来,走归阳世。想到此处,就觉得受刑受苦,不过与生疮害疖一般,总是命犯血光,该有几时的灾晦;到了出脓见血之后,少不得苦尽甜来。他用了这个秘诀,所以随遇而安,全不觉有拘挛桎梏之苦。

郁子昌亏了岳父担当,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转来,我自然替你赔补。”郁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个畅汉,把上下之人部贿赂定了,不受一些凌辱。金人见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他,连那没人接济的连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帐还清,别了段玉初,预先回去复命。

宋朝有个成规,凡是出使还朝的官吏,到了京师不许先归私宅,都要面圣过了,缴还使节然后归家。郁子昌进京之刻还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复过了命正好回家。古语道得好:“新娶不如远归。”那点追欢取乐的念头,比合卺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两语回过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俪。不想朝廷之上为合金攻辽一事,众议纷纷,委决不下。徽宗自辰时坐殿,直议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议之后,即便退朝,纵有紧急军情,也知道他倦怠不胜,不敢入奏,何况纳市还朝是桩可缓之事。郁子昌熬了半载,只因灾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头,依旧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载易过,半夜难熬,正合着唐诗二句:似将海水添宫漏,并作铜壶一夜长。

围珠听见丈夫还朝,立刻就要回宅,竟是天上掉下月来,哪里欢喜得了!就去重熏绣被,再熨罗衾,打点这一夜工夫,要叙尽半年的阔别。谁想从日出望起,望到月落,还不见回来,不住在空阶之上走去走来,竟把三寸金莲磨得头穿底裂。及至次日上午登楼而望,只见一位官员,簇拥着许多人马,摇旗呐喊而来。只说是过往的武职,谁想走到门前,忽然住马。围珠定睛一看,原来就是自己的丈夫。如飞赶下楼来,堆着笑容接见。

只说他久旱逢甘,胜似洞房花烛,自然喜气盈腮。不想见了面,反掉下恐惶泪来。问他情由,只是哽哽咽咽,讲不出口。

原来复命的时节,又奉了监军督饷之差,要他即日登程,不许羁留片刻,以误师期。连进门一见,也是瞒着朝廷,不可使人知道的。

这是什么缘故?只因他未到之先,金人有牒文赍到,要与宋朝合父攻辽。宋朝主意不定,担搁了几时。金人不见回话,又有催檄递来,说:“贵国观望不前,殊失同仇之义。本朝不复相强,当移伐辽之兵转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约,不可得矣。”

徽宗见了,不胜悚惧,所以穷日议论,不能退朝,就是为此。

郁子昌若还迟到一日,也就差了别人。不想冤家凑巧,起先不能决议,恰好等他一到,就定了出师之期。领兵的将帅,隔晚已经点出,单少赍饷官一员,要待次日选举。郁子昌擅娶国妃。

原犯了徽宗之忌,见他转来得快,依旧要眷恋佳人,只当不曾离别;故此将计就计,倒说他纳币有方,不费时日,自能飞挽接济,有稗军功。所以一差甫完,又有一差相继,再不使他骨肉团圆。

围珠得了此信,把一副火热的心肠激得冰冷,两行珠泪竟做了三峡流泉,哪里倾倒得住!扯了丈夫的袖子,正要说些衷情,不想同行的武职一齐哗噪起来,说:“行兵是大事,顾不得儿女私情。哪家没有妻子,都似这等留连,一个耽迟一会儿,须得几十个日子才得起身!恐怕朝廷得知,不当稳便!”郁子昌还要羁迟半刻,扯妻子进房,略见归来的大意;听了这些恶声,不觉高兴大扫,只好痛哭一场,做出《苦团圆》的戏文,就是这等别了。临行之际,取出一封书来,说是姨丈段玉初寄回来的家报,叫围珠递与绕翠。

绕翠得书,不觉转忧作喜。只说丈夫出门,为了几句口过,不曾叙得私情,过后追思,自然懊悔;这封家报,无非述他改过之心,道他修好之意。及至折开一看,又不如此,竟是一首七言绝句。其诗云:“文回锦织倒妻思,断绝恩情不学痴。

云雨赛欢终有别,分时怒向任猜疑。”

绕翠见了,知道他一片铁心,久而不改,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寡情的男子!况且相见无期,就要他多情也没用,不如安心乐意做个守节之人,把追欢取乐的念头全然搁起。只以纺绩治生,趁得钱来,又不想做人家,尽着受用。过了一年半载,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许多。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终日愁眉叹气,怨地呼天,一日瘦似一日,浑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与“温香软玉”四个字全然相反。

却说郁子昌尾了大兵料理军饷一事,终日追随鞍马,触冒风霜,受尽百般劳苦。俗语云:“少年子弟江湖老。”为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何况随征遇敌的少年,岂能够仍其故像?若还单受辛勤,只临锋镝,还有消愁散闷之处,纵使易衰易老,也毕竟到将衰将老之年那副面容才能改变;当不得这位少年,他生乎不爱功名,只图快乐,把美妻当了性命,一时三刻也是丢不下的。又兼那位妻子极能体贴夫心,你要如此,她早已如此;枕边所说的话,被中相与之情,每一想起,就令人销魂欲绝。所以郁子昌的面貌,不满三年就变做苍然一叟,髭须才出就白起来。纵使放假还乡,也不是当年娇婿,何况此时的命运还在驿马星中,正没有归家之日。

攻伐不只一年,行兵岂在一处。来来往往,破了几十座城池,方才侥幸成功,把辽人灭尽。班师之日,恰好又遇着纳币之期,被一个仰体君心的臣子知道,此人入朝必为皇上所忌,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门,不如在未归之先假意荐他一本,说:“郁廷言纳币有方,不费时日,现有成效可观。又与金人相习多年,知道他的情性。不如加了品级,把岁币一事着他总理,使赍金纳币之官任从提调,不但重费可省,亦能使边衅不开。

此本国君民之大利也。”此本一上,正合着徽宗吃醋之心,就当日下了旨意,着吏部写敕,升他做户部侍郎,总理岁币一事:“闻命之后,不必还朝,就在边城受事。告竣之日,另加升赏。”

郁子昌见了邸报,惊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不等敕命到来,竟要预寻短计。恰好遇着便人与他一封书札,救了残生。

这封书札是何人所寄,说的什么事情,为何来得这般凑巧?

再看下回,就知端的。

第四回 亲姐妹迥别荣枯 旧夫妻新偕伉俪

你道这封书札是何人所寄?说的什么事情?原来是一位至亲瓜葛、同榜弟兄,均在患难之中,有同病相怜之意,恐怕他迷而不悟,依旧堕人阱中,到后来悔之无及,故此把药石之言寄来点化他的。只因灭辽之信报入金朝,段玉初知道他系念室家,一定归心似箭,少不得到家之日又启别样祸端;此番回去,不但受别离之苦,还怕有性命之忧。教他飞疏上闻,只说在中途患病,且捱上一年半载,徐观动静,再做商量,才是个万全之策。书到之日,恰好遇了邸报。郁子昌拆开一看,才知道这位连襟是个神仙转世,说来的话句句有先见之明。他当日甘心受苦,不想还家,原有一番深意,吃亏的去处倒反讨了便宜。

可惜不曾学他,空受许多无益之苦。就依了书中的话,如飞上疏,不想疏到在后,命下在前,仍叫他勉力办事,不得藉端推委。

郁子昌无可奈何,只得在交界之地住上几时,等赍金纳币的到了,一齐解入金朝。金人见郁子昌任事,个个欢喜,只道此番的使费仍照当初;当初单管赍金,如今兼理币事,只消责成一处,自然两项俱清。那些收金敛币之人,家家摆筵席,个个送下程,把“郁老爷”“郁侍郎”叫不绝口。哪里知道这番局面,比前番大不相同。前番是自己着力,又有个岳父担当,况且单管赍金,要他赔补还是有限的数目,自然用得松爽。此番是代人料理,自己只好出力,赔不起钱财。家中知道赎他不回,也不肯把有限的精神施于无用之地。又兼两边告乏,为数不赀,纵有点金之术也填补不来。只得老了面皮,硬着脊骨,也学段玉初以前,任凭他摆布而已。金人处他的方法,更比处段玉初不同,没有一件残忍之事不曾做到。

此时的段玉初已在立定脚跟的时候,金人见他熬炼得起,又且弄不出滋味来,也就断了痴想,竟把他当了闲人,今日伴去游山,明日同他玩水,不但没有苦难,又且肆意逍遥。段玉初若想回家,他也肯容情释放;当不得这位使君要将沙漠当了桃源,权做个避秦之地。

郁子昌受苦不过,只得仗玉初劝解,十分磨难也替他减了三分。直到两年之后,不见有人接济,知道他不甚饶余,才渐渐地放松了手。

段、郁二人原是故国至亲,又做了异乡骨肉,自然彼此相依,同休共戚。郁子昌对段玉初道:“年兄所做之事,件件都有深心。只是出门之际,待年嫂那番情节,觉得过当了些。夫妻之间,不该薄幸至此。”段玉初笑一笑道:“那番光景,正是小弟多情之处,从来做丈夫的没有这般疼热。年兄为何不察,倒说我薄幸起来?”郁子昌道:“逼她烧毁衣服,料她日后嫁人;相对之时全无笑面,出门之际不作愁容。这些光景也寡情得够了,怎么还说多情?”段玉初道:“这等看来,你是个老实到底之人,怪不得留恋妻孥,多受了许多磨折。但凡少年女子,最怕的是凄凉,最喜的是热闹,只除非丈夫死了,没得思量,方才情愿守寡。若叫她没缘没故做个熬孤守寡之人,少不得熬上几年定要郁郁而死。我和她两个平日甚是绸缪,不得已而相别,若还在临行之际又做些情态出来,使她念念不忘,把颠鸾倒凤之情形诸梦寐,这分明是一剂毒药,要逼她早赴黄泉。

万一有个生还之日,要与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够了。不若寻些事故,与她争闹一场,假做无情,悻悻而别,她自然冷了念头,不想从前的好处,那些凄凉日子就容易过了。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顿挫她的去处,正为要全活她。你是个有学有术的人,难道这种道理全然悟不着?”郁子昌道:“原来如此。是便是了,妇人水性杨花,捉摸不定,她未曾失节,你先把不肖之心待她,万一她记恨此言,把不做的事倒做起来,践了你的言语,如何使得!”段玉初道:“我这个法子也是因人而施。平日信得她过,知道是纲常节义中人,决不做越礼之事,所以如此。苟非其人,我又有别样治法,不做这般险事了。”

郁子昌道:“既然如此,你临别之际也该安慰她一番,就不能够生还,也说句圆融的话,使她希图万一,以待将来,不该把匾额上面题了极凶的字眼。难道你今生今世就拿定不得还乡,要做丁令威的故事不成?”段玉初道:“题匾之意与争闹之意相同。生端争闹者,要她不想欢娱,好过日子;题匾示诀者,要她断了妄念,不数归期。总是替她消灾延寿,没有别样心肠。

这个法子,不但处患难的丈夫不可不学,就是寻常男子,或是出门作客,或是往外求名,都该用此妙法。知道出去一年,不妨倒说两载;拿定离家一月,不可竟道三旬。出路由路,没有拿得定的日子。宁可使她不望,忽地归来;不可令我失期,致生疑虑。世间爱妻子的若能个个如此,能保白发齐眉,不致红颜薄命。年兄若还不信,等到回家之日,把贱荆的肥瘦与尊嫂的丰腴比并一比并,就知道了。”郁昌听了这些话,也还半信半疑,说他“见识虽高,究竟于心太忍。若把我做了他,就使想得到,也只是做不出”。

他两个住在异邦,日复一口,年复一年。到了钦宗手里,不觉换了八次星霜,改了两番正朔。忽然一日,金人大举入寇,宋朝败北异常,破了京师,掳出徽、钦二帝,带回金朝。段、郁二人见了,少不得痛哭一场,行了君臣之礼。徽宗问起姓名,方才有些懊悔,知道往常吃的都是些无益之醋,即使八年以前不罢选妃之诏,将二女选入宫中,到了此时也像牵牛织女,隔着银河不能够见面,倒是让他得好。

却说金人未得二帝以前,只爱玉帛之女,不想中原大事,所以把银子看得极重;明知段、郁二人追比不出,也还要留在本朝做个鸡肋残盘,觉得弃之有味。及至此番大捷以后,知道宋朝无人,锦绣中原唾手可得,就要施起仁政来。忽下一道旨意,把十年以内宋朝纳币之臣果系赤贫、不能赔补者,俱释放还家,以示本朝宽大之意。

徽、钦二宗闻了此信,就劝段、郁还朝,段、郁二人道:“圣驾蒙尘,乃主辱臣死之际,此时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随赴难,岂有身在异邦反图规避之理?”二宗再三劝谕,把“在此无益,徒愧朕心”的话安慰了一番,段、郁二人方才拜别而去。

郁子昌未满三十,早已须鬓皓然。到了家乡相近之处,知道这种面貌难见妻子,只得用个点染做造之法,买了些乌须黑发的妙药,把头上脸上都妆扮起来,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省得佳人败兴。谁想进了大门,只见小姨来接尊夫,不见阿姐出迎娇婿,只说她多年不见,未免害羞,要男了进去就她,不肯自移莲步。见过丈人之后,就要走入洞房,只见中厅之上有件不吉利的东西高高架起,又有一行小字贴在面前,其字云:宋故亡女郁门官氏之柩郁子昌见了,惊出一身冷汗,扯住官尚宝细问情由。官尚宝一面哭,一面说道:“自从你去以后,无一日不数归期,眼泪汪汪,哭个不住,哭了几日,就生起病来。

遍请先生诊视,都说是七情所感,忧郁而成,要待亲人见面方才会好。起先还望你回来,虽然断了茶饭,还勉强吃些汤水,要留住残生见你一面。及至报捷之后,又闻得奉了别差,知道等你不来,就痛哭一场,绝粒而死。如今已是三年。因她临死之际吩咐‘不可入土’,要隔了棺木会你一次,也当做骨肉团圆,所以不敢就葬。”郁子昌听了,悲恸不胜,要撞死在柩前,与她同埋合葬,被官尚宝再三劝慰,方才中止。官尚宝又对他道:“贤婿不消悲苦,小女此时就在,也不是当日的围珠,不但骨瘦如柴,又且面黄肌黑,竟变了一副形骸,与鬼物无异;你若还看见,也要惊怕起来掩面而走。倒不如避入此中,还可以藏拙。”郁子昌听了,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叫他回到家中,把两人的肥瘦比并一番,就知其言不谬。“如今莫说肥者果肥,连瘦的也没得瘦了,这条性命岂不是我害了他!”就对了亡灵再三悔过,说:“世间的男子只该学他,不可像我。凄凉倒是热闹,恩爱不在绸缪。‘置之死地而后生’,竟是风流才子之言,不是道学先生的话!”却说段玉初进门,看见妻子的面貌胜似当年,竟把赵飞燕之轻盈变做杨贵妃之丰泽,自恃奇方果验,心上十分欣喜。走进房中,就陪了个笑面,问他:“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闲暇的时节可思量出去之人否?”绕翠变下脸来,随她盘问,只是不答。段玉初道:“这等看来,想是当初的怨气至今未消,要我认个不是方才肯说话么?不是我自己夸嘴,这样有情的丈夫,世间没有第二个。如今相见,不叫你拜谢也够得紧了,还要我赔起罪来!”绕翠道:“哪一件该拜?哪一件该谢?你且讲来!”段玉初道:“别了八年,身体一毫不瘦,倒反肥胖起来,一该拜谢。多了八岁,面皮一毫不老,倒反娇嫩起来,二该拜谢。一样的姊妹,别人死了,你偏活在世上,亏了谁人?三该拜谢。一般的丈夫,别人老了,我还照旧,不曾改换容颜使你败兴,四该拜谢。别人家的夫妇原是生离,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别,谁想捱到如今,生离的倒成死别,死别的反做生离,亏得你前世有缘,今生有福,嫁着这样丈夫,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旋乾转坤的大力,方才能够如此,五该拜谢。至于孤眠独宿不觉凄凉,枕冷衾寒胜如温暖;同是一般更漏,人恨其长,汝怪其短;并看三春花柳,此偏适意,彼觉伤心。这些隐然造福的功劳,暗里钟情的好处,也说不得许多,只好言其大概罢了。”

绕翠听了这些话,全然不解,还说他:“以罪为功,调唇弄舌,不过要掩饰前非,哪一句是由衷的话。”段玉初道:“你若还不信,我八年之前曾有个符券寄来与你,取出来一验就知道了。”绕翠道:“谁见你什么符券?”段玉初道:“姨夫复命之日,我有一封书信寄来,就是符券,你难道不曾见么?”

绕翠道:“那倒不是符券,竟是一纸离书,要与我断绝恩情,不许再生痴想的。怎么到了如今,反当做好话倒说转来?”段玉初笑一笑道:“你不要怪我轻薄,当初分别之时,你有两句言语道:‘窃效孟姜女之心,兼做苏蕙娘之意。’如今看起来,你只算得个孟姜女,叫不得个苏蕙娘,织锦回文的故事全不知道。我那封书信是一首回文诗,顺念也念得去,倒读也读得来。

顺念了去,却像是一纸离书;倒读转来,分明是一张符券。若还此诗尚在,取出来再念一念,就明白了。”绕翠听到此处,一发疑心,就连忙取出前诗,预先顺念一遍,然后倒读转来,果然是一片好心,并无歹意。其诗云:疑猜任向怒时分,别有终欢赛雨云;痴学不情思绝断,思妻倒织锦回文。

绕翠读过之后,半晌不言,把诗中的意总咀嚼了一会儿,就不觉转忧作喜,把一点樱桃裂成两瓣,道:“这等说来,你那番举动竟是有心做的,要我冷了念头,不往热处想的意思么?

既然如此,做诗的时节何不明说?定要藏头露尾,使我恼了八年,直到如今方才欢喜,这是什么意思?”段玉初道:“我若要明说出来,那番举动又不消做得了。亏得我藏头露尾,才把你留到如今。不然也与令姐一般,我今日回来,只好隔着棺木相会一次,不能够把热肉相粘,做真正团圆的事了。当初的织锦回文是妻子寄与丈夫,如今倒做转来,丈夫织回文寄与妻子,岂不是桩极新极奇之事?”绕翠听了,喜笑欲狂,把从前之事不但付之流水,还说他的恩义重似丘山,竟要认真拜谢起来。

段玉初道:“拜谢的也要拜谢,负荆的也要负荆,只是这番礼数要行得闹热,不要把难逢难遇的佳期寂寂寞寞地过了。我当日与你成亲,全是一片愁肠,没有半毫乐趣,如今大难已脱,愁担尽丢,就是二帝还朝,料想也不念旧恶,再做吃醋捻酸的事了。当日已成死别,此时不料生还,只当重复投胎,再来人世,这一对夫妻竟是簇新配就的,不要把人看旧了。”就吩咐家人重新备了花烛,又叫两班鼓乐,一齐吹打起来,重拜华堂,再归锦幕。这一宵的乐处,竟不可以言语形容。男人的伎俩百倍于当年,女子之轻狂备呈于今夕,才知道云雨绸缪之事,全要心上无愁,眼中少泪,方才有妙境出来。世间第一种房术,只有两个字眼,叫做“莫愁”。

街头所卖之方,都是骗人的假药。

后来段玉初位至太常,寿逾七十,与绕翠和谐到老。所生五子,尽继书香。郁子昌断弦之后,续娶一位佳人,不及数年,又得怯症而死。总因他好色之念过于认真,为造物者偏要颠倒英雄,不肯使人满志。后来官居台辅,显贵异常,也是因他宦兴不高,不想如此,所以偏受尊荣之福。可见人生在世,只该听天由命,自家的主意竟是用不着的。这些事迹,出在《段氏家乘》中,有一篇《鹤归楼记》,借他敷演成书,并不是荒唐之说。

〔评〕

此一楼也,用意最深,取径最曲,是千古钟情之变体。

惜玉怜香者虽不必有其事,亦不可不有其心。但风流少年阅之,未免嗔其太冷。予谓:热闹场中,正少此清凉散不得。

读《合影》《拂云》诸篇之后,忽而见此,是犹盛暑酷热之时、挥汗流浆之顷,有人惠一井底凉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正不浅也。

鶴歸樓

第一回 安恬退反致高科 忌風流偏來絕色

詩雲:

天河盈盈一水隔,河東美人河西客。

耕雲織霧兩相望,一歲綢繆在今夕。

雙龍引車鵲作橋,風回桂渚秋葉飄。

抛梭投杼整環佩,金童玉女行相要。

兩情好合美如舊,複恐天雞催曉漏。

倚屏猶有斷腸言:東方未明少停候。

欲渡不渡河之湄,君亦但恨生別離。

明年七夕還當期。不見人間死別離,朱顔一去難再歸!

這首古風是元人所作,形容牛女相會之時,纏綿不已的情狀。這個題目好詩最多,爲何單舉這一首?只因別人的詩,都講他別離之苦,獨有這一首,偏敘他別離之樂,有個知足守分的意思,與這回小說相近,所以借它發端。

骨肉分離,是人間最慘的事,有何好處,倒以“樂”字加之?要曉得“別離”二字,雖不是樂,但從別離之下,又深入一層,想到那別無可別、離不能離的苦處,就覺得天涯海角,勝似同堂,枕冷衾寒,反爲清福。第十八層地獄之人,羡慕十七層的受用,就像三十二天的活佛,想望著三十三天,總是一種道理。

近日有個富民出門作客,歇在飯店之中,時當酷夏,蚊聲如雷。自己懸了紗帳,臥在其中,但聞轟轟之聲,不見嗷嗷之狀。回想在家的樂處,丫鬟打扇,伴當驅蚊,連這種惡聲也無由入耳,就不覺怨悵起來。另有一個窮人,與他同房宿歇,不但沒有紗帳,連單被也不見一條,睡到半夜,被蚊虻叮不過,只得起來行走,在他紗帳外面跑來跑去,竟像被人趕逐地一般,要使渾身的肌肉動而不靜,省得蚊虻著體。富民看見此狀,甚有憐憫之心。不想哪個窮人不但不叫苦,還自己稱讚,說他是個福人,把“快活”二字叫不絕口。富民驚詫不已,問他:“勞苦異常,哪些快樂?”哪窮人道:“我起先也曾怨苦,忽然想到一處,就不覺快活起來。”富民問他:“想到哪一處?”

窮人道:“想到牢獄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狀,此時上了甲床,渾身的肢體動彈不得,就被蚊虻叮死,也只好做露筋娘娘,要學我這舒展自由、往來無礙的光景,怎得能夠?所以身雖勞碌,心境一毫不苦,不知不覺就自家得意起來。”富人聽了,不覺通身汗下,才曉得睡在帳裏思念家中的不是。

若還世上的苦人都用了這個法子,把地獄認做天堂,逆旅翻爲順境,黃連樹下也好彈琴,陋巷之中盡堪行樂,不但容顔不老,須鬢難皤,連那禍患休嘉,也會潛消暗長。方才哪首古風,是說天上的生離勝似人間的死別,我這回野史,又說人間的死別勝似天上的生離,總合著一句《四書》,要人“素患難行乎患難”的意思。

宋朝政和年間,汴京城中有個舊家之子,姓段名璞,字玉初。自幼聰明,曾噪“神童”之譽。九歲入學,直到十九歲,做了十年秀才,再不出來應試。人間他何故,他說:“少年登科,是人生不幸之事。萬一考中了,一些世情不諳,一毫艱苦不知,任了癡頑的性子,鹵莽做去,不但上誤朝廷,下誤當世,連自家的性命也要被功名誤了,未必能夠善終。不如多做幾年秀才,遲中幾科進士,學些才術在胸中,這日生月大的利息,也還有在裏面。所以安心讀書,不肯躁進。”他不但功名如此,連婚姻之事也是這般,惟恐早完一年,早生一年的子嗣,說:“自家還是孩童,豈可便爲人父?”又因自幼喪親,不曾盡得子道,早受他人之奉養,覺得於心不安。故此年將二十,還不肯定親。總是他性體安恬,事事存了惜福之心,刻刻懷了凶終之慮,所以得一日過一日,再不希冀將來。

他有個同學的朋友,姓郁,諱廷言,字子昌,也是個才識兼到之人,與他的性格件件俱同。只有一事相反:他于功名富貴看得更淡,連那日生月大的利息也並不思量,覺得做官一年,不如做秀才一日,把焚香揮麈的受用,與簿書鞭樸的情形比並起來,只是不中的好;獨把婚姻一事認得極真,看得極重。他說:“人生在世,夯事可以忘情,只有妻妾之樂、枕席之歡,這是名教中的樂地,比別樣嗜好不同,斷斷忘情不得。我輩爲綱常所束,未免情興索然,不見一毫生趣,所以開天立極的聖人,明開這條道路,放在倫理之中,使人散拘化腐。況且三綱之內,沒有夫妻一綱,安所得君臣父子□五倫之中,少了夫婦一倫,何處盡孝友忠良?可見婚娶一條是五倫中極大之事,不但不可不早,亦且不可不好。美妾易得,美妻難求,畢竟得了美妻,才是名教中最樂之事。若到正妻不美,不得已而娶妾,也就叫做無聊之思,身在名教之中,這點念頭也就越於名教之外了。”他存了這片心腸,所以擇婚的念頭甚是激切。只是一件:“要早要好”四個字,再不能夠相兼,要早就不能好,要好又不能早。自垂髫之際就說親事起頭,說到弱冠之年,還與段玉初一樣,依舊是個孤身。要早要好的也是如此,不要早不要好的也是如此。

倒不如安分守己的人,還享了五六七年衾寒枕冷的清福;不像他爬起爬倒,怨悵天公,趕去趕來,央求媒的,受了許多熬煉奔波之苦。

一日,徽宗皇帝下詔求賢,凡是學中的秀才,不許遺漏一名,都要出來應試,有規避不到者,即以觀望論。這是什麽緣故?只因宋朝的氣運一日衰似一日,金人的勢焰一年盛似一年,又與遼夏相持,三面皆爲敵國,一年之內定有幾次告警,近邊的官吏死難者多,要人銓補。恐怕學中士子把功名視作畏途,不肯以身殉國,所以先下這個旨意,好驅逐他出山。

段、鬱二人迫於時勢,遂不得初心,只得出來應舉。作文的時節,惟恐得了功名,違了志願,都是草草完事,不過要使廣文先生免開規避而已。不想文章的造詣,與棋力酒量一般,低的要高也高不來,高的要低也低不去,鄉會兩榜都巍然高列。

段玉初的名數,又在鬱子昌之前。

卻說世間的好事,再不肯單行,畢竟要相因而至。鬱子昌未發之先,到處求婚,再不見有天姿國色,竟像西子王嬙之後,不復更産佳人;恨不生在數千百年之先,做個有福的男子。不想一發之後,到處遇著王嬙,說來就是西子;虧得生在今日,不然,倒反要錯了機緣。

有一位姓官的仕紳,現居尚寶之職。他家有兩位小姐,一個叫做圍珠,一個叫做繞翠。圍珠系尚寶親生,繞翠是他侄女,小圍珠一年,因父母俱亡,無人倚恃,也聽尚寶擇婚。這兩位佳人,大概評論起來都是人間的絕色,若要在美中擇美,精裏求精,又覺得繞翠的姿容更在圍珠之上。京師裏面有四句口號雲:珠爲掌上珍,翠是人間寶;王者不能兼,舍圍而就繞。

爲什麽千金小姐有得把人見面,竟拿來編做口號傳播起來?

只因徽宗皇帝曾下選妃之詔,民間女子都選不中,被承旨的太監單報她這兩名,說:“百千萬億之中,只見得這兩名絕色,其餘都是庸材。”皇上又問:“二者之中,誰居第一?”太監就丟了圍珠,單說繞翠。徽宗聽了,就注意在一邊。所以都人得知,編了這四句口號。

繞翠將要入宮,不想遼兵驟至,京師閉城兩月,直到援兵四集,方得解圍。解圍之後,有一位敢言的科道上了一本,說:“國家多難之時,正宜臥薪嘗膽,力圖恢復。即現在之嬪妃,尚宜縱放出宮,以來遠色親賢之譽,奈何信任讒閹,方事選擇?

如此舉動,即欲寇兵不至,其可得乎!”徽宗見了,覺得不好意思,只得勉強聽從,下個罪己之詔,令選中的女子仍嫁民間。

故此,這兩位佳人前後俱能倖免。

官尚寶到了此時,聞得一榜之上有兩個少年,都還未娶,又且素擅才名,美如冠玉,就各央他本房座師前去作合。

鬱子昌聽見,驚喜欲狂,但不知兩個裏面將哪一個配他?

起先未遇佳人,若肯把圍珠相許,也就出於望外。此時二美並列,未免有舍圍就繞之心,只是礙了交情,不好薄人而厚己。

誰料天從人願,因他所中的名數比段玉初低了兩名,繞翠的年庚又比圍珠小了一歲,官尚寶就把男子序名,婦人序齒,親生的圍珠配了段玉初,撫養的繞翠配了鬱子昌。原是一點溺愛之心,要使中在前面的做了嫡親女婿,好等女兒榮耀一分,序名序齒的話都是粉飾之詞。

郁子昌默喻其意。自幸文章欠好,取得略低,所以因禍得福,配了絕世佳人;若還高了幾名,怎能夠遂得私願!段玉初的心事又與他絕不相同,惟恐志願太盈,犯造物之所忌。聞得把圍珠配他,還說世間第二位佳人不該爲我輩寒儒所得,恐怕折了冥福,虧損前程。只因座師作伐,不敢推辭,哪里還有妄念!

官尚寶只定婚議,還不許他完姻,要等殿試之後授了官職,力才合巹,等兩位小姐好做現成的夫人。不想殿試的前後,卻與會場不同,鬱子昌中在二甲尾,段玉初反在三甲頭。雖然相距不遠,授職的時節,卻有內拴外補之別。況且此番外補,又與往歲不同,大半都在危疆,料想沒有善地。

官尚寶又從勢利之心轉出個趨避之法,把兩頭親事調換過來。起先並不提起,直等選了吉日,將要完姻,方才吩咐媒婆,叫她如此如此。這兩男二女總不提防,只說所偕的配偶都是原議之人,哪里知道金榜題名就是洞房花燭的草稿,洞房花燭仍照金榜題名的次序,始終如一,並不曾紊亂分毫。知足守分的倒得了世間第一位佳人,心高志大的雖不叫做吃虧,卻究竟不曾滿願。可見天下之事都有個定數存焉,不消逆慮。

但不知這兩對夫妻成親之後,相得何如,後來怎生結果,且等看官息息眼力,再演下回。

第二回 帝王吃臣子之醋 閨房罷枕席之歡

鬱子昌思想繞翠,得了圍珠,初婚的時節,未免有個怨悵之心,過到後來,也就心安意貼,彼此相忘,只因圍珠的顔色原是嬌豔不過的,但與繞翠相形,覺得彼勝於此,若還分在兩處,也居然是第一位佳人。至於風姿態度,意況神情,據鬱子昌看來,卻像還在繞翠之上。俗語二句道得好: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

郁子昌的心性原在風流一邊,須是趙飛燕楊玉環一流人,方才配得他上。恰好這位夫人生來是他的配偶,所以深感岳翁倒把拂情背理之心,行出一樁合理順情之事。夫妻兩口,恩愛異常,無論有子無子,誓不娶妾;無論內遷外轉,誓不相離。

要做一對比目魚兒,不肯使百歲良緣耽誤了一時半刻。

卻說段玉初成親之後,看見妻子爲人饒有古道,不以姿容之豔冶掩其性格之端莊,心上十分歡喜。也與鬱子昌一般,都肯將錯就錯。只是對了美色,刻刻擔憂,說:“世間第一位佳人,有同至寶,豈可以僥倖得之?莫說朋友無緣,得而複失,就是一位風流天子,尚且沒福消受,選中之後依舊發還。我何人斯,敢以倘來之福高出帝王之上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覆家滅族之禍,未必不階於此!”所以常在喜中帶戚,笑裏含愁,再不敢肆意行樂。就是雲雨綢繆之際,忽然想到此處,也有些不安起來,竟像這位佳人不是自家妻子,有些幹名犯義地一般。

繞翠不解其故,只說他中在三甲,選不著京官,將來必居險地,故此預作杞人之憂,不時把“義命自安、吉人天相”的話去安慰他。段玉初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萬一補在危疆,身死國難,也是臣職當然,命該如此,何足介意。我所慮者,以一薄命書生,享三種過分之福,造物忌盈,未有不加傾覆之理,非受陰災,必蒙顯禍。所以憂患若此。”繞翠問:“是哪三種?”段玉初道:“生多奇穎,謬竊‘神童’之號,一過分也;早登甲第,濫叨青紫之榮,二過分也;浪踞溫柔鄉,橫截鴛鴦浦,使君父朋友想望而不能得者,一旦攘爲己有,三過分也。三者之中,有了一件,就能折福生災,何況兼逢其盛,此必敗之道也。倘有不虞,夫人當何以救我?”繞翠道:“決不至此。只是幸福之心既不宜有,弭災之計亦不可無。

相公既萌此慮,畢竟有法以處之,請問計將安出?”段玉初道:“據我看來,只有‘惜福安窮’,四個字,可以補救得來,究竟也是希圖萬一,,決無倖免之理。”繞翠道:“何爲‘惜福’?何爲‘安窮’?”段玉初道:“處富貴而不淫,是謂‘惜福’?遇顛危而不怨,是謂‘安窮’。究竟‘惜福’二字,也爲‘安窮’而設,總是一片慮後之心,要預先磨煉身心,好撐持患難的意思。衣服不可太華,飲食不可太侈,宮室不可太美,處處留些餘地,以資冥福。也省得受用太過,驕縱了身子,後來受不得饑寒。這種道理,還容易明白。至於夫妻宴樂之情,衽席綢繆之誼,也不宜濃豔太過。十分樂事,只好受用七分,還要留下三分,預爲離別之計。這種道理極是精微,從來沒人知道,爲夫婦者不可不知,爲亂世之夫婦者更不可不知。

俗語雲:‘恩愛夫妻不到頭。’又雲:‘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夫婦相與一生,終有離別之日,越是恩愛夫妻,比那不恩愛的更離別得早。

若還在未別之前多享一分快樂,少不得在既別之後多受一分淒涼。我們惜福的工夫,先要從此處做起。偎紅倚翠之情不宜過熱,省得歡娛難繼,樂極生悲;鑽心刺骨之言不宜多講,省得過後追思,割人腸腹。如此過去,即使百年偕老,永不分離,焉知不爲惜福福生,倒閏出幾年的恩愛?”繞翠聽了此言,十分警剩又問他:“銓補當在何時,可能夠僥天之幸,得一塊平靜地方,苟延歲月?”段玉初道:“薄命書生享了過分之福,就生在太平之日,尚且該有無妄之災,何況生當亂世,還有僥倖之理?”繞翠聽了此言,不覺淚如雨下。段玉初道:“夫人不用悲淒,我方才所說‘安窮’二字,就是爲此。禍患未來,要預先惜福,禍患一至,就要立意安窮。若還有了地方,無論好歹,少不得要攜家赴任。我的禍福,就是你的安危。夫妻相與百年,終有一別。世上人不知深淺,都說死別之苦勝似生離,據我看來,生離之慘,百倍於死別。若能夠僥天之幸,一同死在危邦,免得受生離之苦,這也是人生百年第一樁快事;但恐造物忌人,不肯叫你如此。”繞翠道:“生離雖是苦事,較之死別還有暫辭永訣之分,爲什麽倒說彼勝於此?請道其詳。”

段玉初道:“夫在天涯,妻居海角,時作歸來之想,終無見面之期,這是生離的景像。或是女先男死,或是妻後夫亡,天辭會合之緣,地絕相逢之路,這是死別的情形。俗語雲:‘死寡易守,活寡難熬。’生離的夫婦,只爲一念不死,生出無限熬煎。日閑希冀相逢,把美食鮮衣認做糠秕桎梏;夜裏思量會合,把錦衾繡褥當了芒刺針氈。只因度日如年,以致未衰先老。

甚至有未曾出戶,先訂歸期,到後來一死一生,遂成永訣,這都是生離中常有之事。倒不若死了一個,沒得思量,孀居的索性孀居,獨處的甘心獨處,竟像垂死的頭陀不思量還俗,那蒲團上面就有許多樂境出來,與不曾出家的時節纖毫無異。這豈不是死別之樂勝似生離?還有一種夫婦,先在未生之時訂了同死之約,兩個不先不後一齊終了天年,連永訣的話頭都不消說得,眼淚全無半點,愁容不露一毫;這種別法,不但勝似生離,竟與拔宅飛升的無異,非修上幾十世者不能有此奇緣。我和你同入危疆,萬一遇了大難,只消一副同心帶兒就可以合成正果。

俗語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頭還是單說私情,與‘綱常’二字無涉。我們若得如此,一個做了忠臣,一個做了節婦,合將攏來,又做了一對生死夫妻,豈不是從古及今第一樁樂事?”繞翠聽了這些話,不覺把蕙質蘭心變作忠肝義膽,一心要做烈婦。說起危疆,不但不怕,倒有些羡慕起來;終日洗耳聽佳音,看補在哪一塊吉祥之地。

不想等上幾月,倒有個喜信報來。只爲京職缺員,二甲幾十名不夠銓補,連三甲之前也選了部屬。鬱子昌得了戶部,段玉初得了工部,不久都有美差。捷音一到,繞翠喜之不勝。段玉初道:“塞翁得馬,未必非禍,夫人且慢些歡喜。我所謂造物忌人、不肯容你死別者,就是爲此。”繞翠聽了,只說他是過慮,並不提防。不想點出差來,果然是一場禍事!

只因徽宗皇帝聽了諫臣,暫罷選妃之詔,過後追思,未免有些懊侮。當日京師裏面又有四句口號雲:城門閉,言路開。

城門開,言路閉。

這些從諫如流的好處,原不是出於本心,不過爲城門乍開,人心未定,暫掩一時之耳目,要待烽煙稍息之後,依舊舉行。

不但第一位佳人不肯放手,連那陪貢的一名也還要留做備卷的。

不想這位大臣沒福做皇親國戚,把權詞當了實話,竟認真改配起來。

徽宗聞得兩位佳人都爲新進書生所得,悔恨不了,想著他的受用,就不覺撚酸吃醋起來,吩咐閣臣道:“這兩個窮酸餓莩,無端娶了國色,不要便宜了他,速揀兩個遠差,打發他們出去,使他三年五載不得還鄉,罰做兩個牽牛星,隔著銀河難見織女,以贖妄娶國妃之罪!又要稍加分別,使得繞翠的人又比得圍珠的多去幾年,以示罪重罪輕之別。”閣臣道:“目下正要遣使如金交納歲幣,原該是戶、工二部之事,就差他兩人去罷。”徽宗道:“歲幣易交,金朝又不遠,恐不足以盡其辜。”

閣臣道:“歲幣之中原有金、帛二項,爲數甚多。金人要故意刁難,罰他賠補,最不容易交卸。齎金者多則三年,少則二載,還能夠回來複命。齎帛之官,自十年前去的,至今未返。這是第一樁苦事。

惟此一役,足盡其辜。”徽宗大喜,就差鬱廷言齎金,段璞齎帛,各董其事,不得相兼,一齊如金納幣。下了這道旨意,管教兩對鴛鴦變做伯勞飛燕!

但不知兩件事情何故艱難至此,請看下回,便知來歷。

第三回 死別勝生離 從容示訣 遠歸當新娶忽地成空

宋朝納幣之例,起于真宗年間,被金人侵犯不過,只得創下這個陋規。每歲輸銀若干,爲犒兵秣馬之費,省得他來騷擾。

後來逐年議增,增到徽宗手裏,竟足了百萬之數。起先名爲歲幣,其實都是銀兩。解到後來,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生財之法,說布帛出於東南,價廉而美,要將一半銀子買了紵段布匹,他拿去發賣,又有加倍的利錢。在宋朝則爲百萬,到了金人手裏,就是百五十萬。起先齎送銀兩,原是一位使臣,後來換了幣帛,就未免盈車滿載,充塞道途,一人照管不來,只得分而爲二,齎金者齎金,納幣者納市。又怕銀子低了成色,幣帛輕了分兩,使他說長道短,以開邊釁,就著齎金之使預管徵收,納幣之人先期採買。是他辦來,就是他送去,省得換了一手,委罪於人。

初解幣帛之時,金人不知好歹,見貨便收,易於藏拙。納幣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刮漿的布匹、上粉的紗羅,開了重價蒙蔽朝廷,送到地頭就來複命,原是一個美差,只怕謀不到手。

誰想解上幾遭,又被中國之人教導他個試驗之法,定要洗去了漿,汰淨了粉,逐匹上天平彈過,然後驗收,少了一錢半分,也要來人賠補。賠到後來,竟把這項銀兩做了定規,不論貨真貨假,凡是納幣之臣,定要補出這些常例。常例補足之後,又說他蒙蔽朝廷,欺玩鄰國,拿住贓證,又有無限的誅求。所以納幣之臣賠補不起,只得留下身子做了當頭,淹滯多年,再不能夠還鄉歸國。這是納市的苦處。至於齎金之苦,不過因他天平重大,正數之外要追羨餘,雖然所費不貲,也還有個數目。

只是金人善詐,見他賠得爽利,就說家事饒余,還費得起,又要生端索詐。所以齎金之臣,不論貧富,定要延捱幾載,然後了局,當年就返者,十中不及二三。

段、鬱二人奉了這兩個苦差,只得分頭任事,採買的前去採買,徵收的前去徵收。到收完買足之後,一齊回到家中,拜別親人,出使異國。

鬱子昌對著圍珠,十分眷戀,少不得在枕上餞行,被中作別,把出門以後、返棹以前的帳目,都要預支出來,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說自己雖奉苦差,有嫡親丈人可恃,縱有些須賠補,料他不惜氈上之毫,自然送來接濟。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夫婦依舊團圓,決不像那位連襟,命犯孤鸞,極少也有十年之別。

繞翠見丈夫遠行,預先收拾行裝,把十年以內所用的衣裳鞋襪都親手置辦起來,等他採買回家,一齊擺在面前,道:“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載,妻子鞋弓襪小,不能夠遠送寒衣,故此竊效孟薑女之心,兼仿蘇蕙娘之意,織盡寒機,預備十年之用。煩你帶在身邊,見了此物,就如見妻子一般。

那線縫之中,處處有指痕血迹,不時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誠心,”說到此處,就不覺涕泗漣漣,悲傷欲絕。段玉初道:“夫人這番意思,極是真誠,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費在無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舊是死別,不要認作生離。以赤貧之士奉極苦之差,賠累無窮,何從措置?既絕生還之想,又何用苟延歲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絕命之期,只恐怕一雙鞋襪、一套衣裳還穿他不舊,又何必帶這許多!就作大限未滿,求死能不,也不過多受幾年困苦,填滿了饑寒之債,然後捐生。豈有做了孤臣孽子,囚系外邦,還想豐衣足食之理!孟薑女所送之衣,蘇蕙娘織之錦,不過寄在異地窮邊,並非仇邦敵國。縱使帶去,也盡爲金人所有,怎能夠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裝箱疊籠之具,後來還有用處也未可知。”繞翠道:“你既不想生還,留在家中也是棄物了,還有什麽用處!”段玉初欲言不言,只歎一口冷氣。繞翠就疑心起來,畢竟要盤問到底。

段玉初道:“你不見《詩經》上面有兩句傷心話雲‘宛其死矣,他人人室。’我死之後,這幾間樓屋裏面少不得有人進來;屋既有人住,衣服豈沒人穿?留得一件下來,也省你許多辛苦,省得千針萬線又要服侍後人,豈不是樁便事!”繞翠聽了以前的話,只說他是肝膈之言,及至聽到此處,真所謂燒香塑佛,竟把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不由她不發作起來,就厲聲回復道:“你這樣男子,真是鐵石心腸!我費了一片血誠,不得你一句好話,倒反謗起人來。怎見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節婦!既然如此,把這些衣服都拿來燒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慮!”說完之後,果然把衣裳鞋襪疊在一處,下面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後燒化冥衣地一般,不上一該時辰,把錦繡綺羅變成灰燼。段玉初口中雖勸,叫她不要如此,卻不肯動手扯拽,卻像要他燒化、不肯留在家中與別人穿著的一般。

繞翠一面燒,一面哭,說:“別人家的夫婦,何等綢繆!

目下分離,不過是一年半載,尚且多方勸慰,只伯妻子傷心。

我家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並無一句鍾情的話,反出許多背理之言,這樣夫妻,做他何用!”段玉初道:“別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於死別生離。你爲什麽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著我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災,並無生趣?也是你命該如此。若還你這段姻緣不改初議,照舊嫁了別人,此時正好綢繆,這樣不情的話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換的不是,與我何干!焉知我死之後不依舊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處,也未可知。況且選妃之詔雖然中止,目下城門大開,不愁言路不閉。萬一皇上追念昔人,依舊選你入宮,也未見得。這雖是必無僅有之事,在我這離家去國的人,不得不慮及此。夫人聽了,也不必多心,古語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還你命該失節,數合重婚,我此時就著意溫存,也難免紅絲別系;若還命合流芳,該做節婦,此時就衝撞幾句,你也未必介懷。或者因我說破在先,秘密的天機不肯使人參透,將來倒未必如此,也未見得。”說完之後,竟去料理輕裝,取幾件破衣舊服疊入行囊,把繞翠簇新做起、燒毀不盡的,一件也不帶。又把所住的樓房增上一個匾額,題曰“鶴歸摟”,用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以見他決不生還。

出門的時節,兩對夫妻一同拜別。鬱子昌把圍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馬之後還打了幾次回頭,恨不曾畫幅小像帶在身邊,當做觀音大士一般,好不時瞻禮。段玉初一揖之後,就飄然長往,任妻子痛哭號啕,絕無半點淒然之色。

兩個風餐水宿,帶月披星,各把所齎之物解入鄰邦。少不得金人驗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視重爲輕,要硬逼來人賠補。段玉初道:“我是個新進書生,家徒四壁,不曾領皇家的俸祿,不曾受百姓的羨余,莫說論萬論千,就是一兩五錢,也取不出。況且所齎之貨,並無漿粉,任憑洗濯。若要節外生枝,逼我出那無名之費,只有這條性命,但憑貴國處分罷了。”金人聽了這些話,少不得先加淩辱,次用追比,後設調停,總要逼他寄信還鄉,爲變産贖身之計。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窮”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個譬法當做飲子:到了五分苦處,就把七分來相比,到了七分苦處,又把十分來相衡。覺得陽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陰間,任你鞭笞夾打,痛楚難熬,還有“死”字做了後門,陰間是個退步。

到了萬不得已之處,就好尋死。既死之後,渾身不知痛癢,縱有刀鋸鼎鑊,也無奈我何。不像在地獄中遭磨受難,一死之後不能複死;任你扼喉絕吭,沒有逃得脫的陰司,由他峻罰嚴刑,總是避不開的羅刹。只見活人受罪不過,逃往陰間;不見死人擺佈不來,走歸陽世。想到此處,就覺得受刑受苦,不過與生瘡害癤一般,總是命犯血光,該有幾時的災晦;到了出膿見血之後,少不得苦盡甜來。他用了這個秘訣,所以隨遇而安,全不覺有拘攣桎梏之苦。

郁子昌虧了岳父擔當,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轉來,我自然替你賠補。”鬱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個暢漢,把上下之人部賄賂定了,不受一些淩辱。金人見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他,連那沒人接濟的連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帳還清,別了段玉初,預先回去複命。

宋朝有個成規,凡是出使還朝的官吏,到了京師不許先歸私宅,都要面聖過了,繳還使節然後歸家。鬱子昌進京之刻還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複過了命正好回家。古語道得好:“新娶不如遠歸。”那點追歡取樂的念頭,比合巹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兩語回過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儷。不想朝廷之上爲合金攻遼一事,衆議紛紛,委決不下。徽宗自辰時坐殿,直議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議之後,即便退朝,縱有緊急軍情,也知道他倦怠不勝,不敢入奏,何況納市還朝是樁可緩之事。鬱子昌熬了半載,只因災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頭,依舊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載易過,半夜難熬,正合著唐詩二句:似將海水添宮漏,並作銅壺一夜長。

圍珠聽見丈夫還朝,立刻就要回宅,竟是天上掉下月來,哪里歡喜得了!就去重薰繡被,再熨羅衾,打點這一夜工夫,要敘盡半年的闊別。誰想從日出望起,望到月落,還不見回來,不住在空階之上走去走來,竟把三寸金蓮磨得頭穿底裂。及至次日上午登樓而望,只見一位官員,簇擁著許多人馬,搖旗呐喊而來。只說是過往的武職,誰想走到門前,忽然住馬。圍珠定睛一看,原來就是自己的丈夫。如飛趕下樓來,堆著笑容接見。

只說他久旱逢甘,勝似洞房花燭,自然喜氣盈腮。不想見了面,反掉下恐惶淚來。問他情由,只是哽哽咽咽,講不出口。

原來複命的時節,又奉了監軍督餉之差,要他即日登程,不許羈留片刻,以誤師期。連進門一見,也是瞞著朝廷,不可使人知道的。

這是什麽緣故?只因他未到之先,金人有牒文齎到,要與宋朝合父攻遼。宋朝主意不定,擔擱了幾時。金人不見回話,又有催檄遞來,說:“貴國觀望不前,殊失同仇之義。本朝不複相強,當移伐遼之兵轉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約,不可得矣。”

徽宗見了,不勝悚懼,所以窮日議論,不能退朝,就是爲此。

鬱子昌若還遲到一日,也就差了別人。不想冤家湊巧,起先不能決議,恰好等他一到,就定了出師之期。領兵的將帥,隔晚已經點出,單少齎餉官一員,要待次日選舉。郁子昌擅娶國妃。

原犯了徽宗之忌,見他轉來得快,依舊要眷戀佳人,只當不曾離別;故此將計就計,倒說他納幣有方,不費時日,自能飛挽接濟,有稗軍功。所以一差甫完,又有一差相繼,再不使他骨肉團圓。

圍珠得了此信,把一副火熱的心腸激得冰冷,兩行珠淚竟做了三峽流泉,哪里傾倒得住!扯了丈夫的袖子,正要說些衷情,不想同行的武職一齊嘩噪起來,說:“行兵是大事,顧不得兒女私情。哪家沒有妻子,都似這等留連,一個耽遲一會兒,須得幾十個日子才得起身!恐怕朝廷得知,不當穩便!”鬱子昌還要羈遲半刻,扯妻子進房,略見歸來的大意;聽了這些惡聲,不覺高興大掃,只好痛哭一場,做出《苦團圓》的戲文,就是這等別了。臨行之際,取出一封書來,說是姨丈段玉初寄回來的家報,叫圍珠遞與繞翠。

繞翠得書,不覺轉憂作喜。只說丈夫出門,爲了幾句口過,不曾敘得私情,過後追思,自然懊悔;這封家報,無非述他改過之心,道他修好之意。及至折開一看,又不如此,竟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雲:“文回錦織倒妻思,斷絕恩情不學癡。

雲雨賽歡終有別,分時怒向任猜疑。”

繞翠見了,知道他一片鐵心,久而不改,竟是從古及今第一個寡情的男子!況且相見無期,就要他多情也沒用,不如安心樂意做個守節之人,把追歡取樂的念頭全然擱起。只以紡績治生,趁得錢來,又不想做人家,盡著受用。過了一年半載,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許多。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終日愁眉歎氣,怨地呼天,一日瘦似一日,渾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與“溫香軟玉”四個字全然相反。

卻說鬱子昌尾了大兵料理軍餉一事,終日追隨鞍馬,觸冒風霜,受盡百般勞苦。俗語雲:“少年子弟江湖老。”爲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何況隨征遇敵的少年,豈能夠仍其故像?若還單受辛勤,只臨鋒鏑,還有消愁散悶之處,縱使易衰易老,也畢竟到將衰將老之年那副面容才能改變;當不得這位少年,他生乎不愛功名,只圖快樂,把美妻當了性命,一時三刻也是丟不下的。又兼那位妻子極能體貼夫心,你要如此,她早已如此;枕邊所說的話,被中相與之情,每一想起,就令人銷魂欲絕。所以鬱子昌的面貌,不滿三年就變做蒼然一叟,髭須才出就白起來。縱使放假還鄉,也不是當年嬌婿,何況此時的命運還在驛馬星中,正沒有歸家之日。

攻伐不只一年,行兵豈在一處。來來往往,破了幾十座城池,方才僥倖成功,把遼人滅盡。班師之日,恰好又遇著納幣之期,被一個仰體君心的臣子知道,此人入朝必爲皇上所忌,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門,不如在未歸之先假意薦他一本,說:“郁廷言納幣有方,不費時日,現有成效可觀。又與金人相習多年,知道他的情性。不如加了品級,把歲幣一事著他總理,使齎金納幣之官任從提調,不但重費可省,亦能使邊釁不開。

此本國君民之大利也。”此本一上,正合著徽宗吃醋之心,就當日下了旨意,著吏部寫敕,升他做戶部侍郎,總理歲幣一事:“聞命之後,不必還朝,就在邊城受事。告竣之日,另加升賞。”

郁子昌見了邸報,驚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不等敕命到來,竟要預尋短計。恰好遇著便人與他一封書劄,救了殘生。

這封書劄是何人所寄,說的什麽事情,爲何來得這般湊巧?

再看下回,就知端的。

第四回 親姐妹迥別榮枯 舊夫妻新偕伉儷

你道這封書劄是何人所寄?說的什麽事情?原來是一位至親瓜葛、同榜弟兄,均在患難之中,有同病相憐之意,恐怕他迷而不悟,依舊墮人阱中,到後來悔之無及,故此把藥石之言寄來點化他的。只因滅遼之信報入金朝,段玉初知道他繫念室家,一定歸心似箭,少不得到家之日又啓別樣禍端;此番回去,不但受別離之苦,還怕有性命之憂。教他飛疏上聞,只說在中途患病,且捱上一年半載,徐觀動靜,再做商量,才是個萬全之策。書到之日,恰好遇了邸報。鬱子昌拆開一看,才知道這位連襟是個神仙轉世,說來的話句句有先見之明。他當日甘心受苦,不想還家,原有一番深意,吃虧的去處倒反討了便宜。

可惜不曾學他,空受許多無益之苦。就依了書中的話,如飛上疏,不想疏到在後,命下在前,仍叫他勉力辦事,不得藉端推委。

鬱子昌無可奈何,只得在交界之地住上幾時,等齎金納幣的到了,一齊解入金朝。金人見郁子昌任事,個個歡喜,只道此番的使費仍照當初;當初單管齎金,如今兼理幣事,只消責成一處,自然兩項俱清。那些收金斂幣之人,家家擺筵席,個個送下程,把“郁老爺”“郁侍郎”叫不絕口。哪里知道這番局面,比前番大不相同。前番是自己著力,又有個岳父擔當,況且單管齎金,要他賠補還是有限的數目,自然用得松爽。此番是代人料理,自己只好出力,賠不起錢財。家中知道贖他不回,也不肯把有限的精神施於無用之地。又兼兩邊告乏,爲數不貲,縱有點金之術也填補不來。只得老了面皮,硬著脊骨,也學段玉初以前,任憑他擺佈而已。金人處他的方法,更比處段玉初不同,沒有一件殘忍之事不曾做到。

此時的段玉初已在立定腳跟的時候,金人見他熬煉得起,又且弄不出滋味來,也就斷了癡想,竟把他當了閒人,今日伴去遊山,明日同他玩水,不但沒有苦難,又且肆意逍遙。段玉初若想回家,他也肯容情釋放;當不得這位使君要將沙漠當了桃源,權做個避秦之地。

鬱子昌受苦不過,只得仗玉初勸解,十分磨難也替他減了三分。直到兩年之後,不見有人接濟,知道他不甚饒餘,才漸漸地放鬆了手。

段、郁二人原是故國至親,又做了異鄉骨肉,自然彼此相依,同休共戚。郁子昌對段玉初道:“年兄所做之事,件件都有深心。只是出門之際,待年嫂那番情節,覺得過當了些。夫妻之間,不該薄幸至此。”段玉初笑一笑道:“那番光景,正是小弟多情之處,從來做丈夫的沒有這般疼熱。年兄爲何不察,倒說我薄幸起來?”鬱子昌道:“逼她燒毀衣服,料她日後嫁人;相對之時全無笑面,出門之際不作愁容。這些光景也寡情得夠了,怎麽還說多情?”段玉初道:“這等看來,你是個老實到底之人,怪不得留戀妻孥,多受了許多磨折。但凡少年女子,最怕的是淒涼,最喜的是熱鬧,只除非丈夫死了,沒得思量,方才情願守寡。若叫她沒緣沒故做個熬孤守寡之人,少不得熬上幾年定要鬱鬱而死。我和她兩個平日甚是綢繆,不得已而相別,若還在臨行之際又做些情態出來,使她念念不忘,把顛鸞倒鳳之情形諸夢寐,這分明是一劑毒藥,要逼她早赴黃泉。

萬一有個生還之日,要與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夠了。不若尋些事故,與她爭鬧一場,假做無情,悻悻而別,她自然冷了念頭,不想從前的好處,那些淒涼日子就容易過了。古人雲:‘置之死地而後生。’我頓挫她的去處,正爲要全活她。你是個有學有術的人,難道這種道理全然悟不著?”鬱子昌道:“原來如此。是便是了,婦人水性楊花,捉摸不定,她未曾失節,你先把不肖之心待她,萬一她記恨此言,把不做的事倒做起來,踐了你的言語,如何使得!”段玉初道:“我這個法子也是因人而施。平日信得她過,知道是綱常節義中人,決不做越禮之事,所以如此。苟非其人,我又有別樣治法,不做這般險事了。”

鬱子昌道:“既然如此,你臨別之際也該安慰她一番,就不能夠生還,也說句圓融的話,使她希圖萬一,以待將來,不該把匾額上面題了極凶的字眼。難道你今生今世就拿定不得還鄉,要做丁令威的故事不成?”段玉初道:“題匾之意與爭鬧之意相同。生端爭鬧者,要她不想歡娛,好過日子;題匾示訣者,要她斷了妄念,不數歸期。總是替她消災延壽,沒有別樣心腸。

這個法子,不但處患難的丈夫不可不學,就是尋常男子,或是出門作客,或是往外求名,都該用此妙法。知道出去一年,不妨倒說兩載;拿定離家一月,不可竟道三旬。出路由路,沒有拿得定的日子。寧可使她不望,忽地歸來;不可令我失期,致生疑慮。世間愛妻子的若能個個如此,能保白髮齊眉,不致紅顔薄命。年兄若還不信,等到回家之日,把賤荊的肥瘦與尊嫂的豐腴比並一比並,就知道了。”鬱昌聽了這些話,也還半信半疑,說他“見識雖高,究竟於心太忍。若把我做了他,就使想得到,也只是做不出”。

他兩個住在異邦,日複一口,年復一年。到了欽宗手裏,不覺換了八次星霜,改了兩番正朔。忽然一日,金人大舉入寇,宋朝敗北異常,破了京師,擄出徽、欽二帝,帶回金朝。段、鬱二人見了,少不得痛哭一場,行了君臣之禮。徽宗問起姓名,方才有些懊悔,知道往常吃的都是些無益之醋,即使八年以前不罷選妃之詔,將二女選入宮中,到了此時也像牽牛織女,隔著銀河不能夠見面,倒是讓他得好。

卻說金人未得二帝以前,只愛玉帛之女,不想中原大事,所以把銀子看得極重;明知段、鬱二人追比不出,也還要留在本朝做個雞肋殘盤,覺得棄之有味。及至此番大捷以後,知道宋朝無人,錦繡中原唾手可得,就要施起仁政來。忽下一道旨意,把十年以內宋朝納幣之臣果系赤貧、不能賠補者,俱釋放還家,以示本朝寬大之意。

徽、欽二宗聞了此信,就勸段、鬱還朝,段、鬱二人道:“聖駕蒙塵,乃主辱臣死之際,此時即在本朝尚且要奔隨赴難,豈有身在異邦反圖規避之理?”二宗再三勸諭,把“在此無益,徒愧朕心”的話安慰了一番,段、鬱二人方才拜別而去。

郁子昌未滿三十,早已須鬢皓然。到了家鄉相近之處,知道這種面貌難見妻子,只得用個點染做造之法,買了些烏須黑發的妙藥,把頭上臉上都妝扮起來,好等到家之日重做新郎,省得佳人敗興。誰想進了大門,只見小姨來接尊夫,不見阿姐出迎嬌婿,只說她多年不見,未免害羞,要男了進去就她,不肯自移蓮步。見過丈人之後,就要走入洞房,只見中廳之上有件不吉利的東西高高架起,又有一行小字貼在面前,其字雲:宋故亡女鬱門官氏之柩鬱子昌見了,驚出一身冷汗,扯住官尚寶細問情由。官尚寶一面哭,一面說道:“自從你去以後,無一日不數歸期,眼淚汪汪,哭個不住,哭了幾日,就生起病來。

遍請先生診視,都說是七情所感,憂鬱而成,要待親人見面方才會好。起先還望你回來,雖然斷了茶飯,還勉強吃些湯水,要留住殘生見你一面。及至報捷之後,又聞得奉了別差,知道等你不來,就痛哭一場,絕粒而死。如今已是三年。因她臨死之際吩咐‘不可入土’,要隔了棺木會你一次,也當做骨肉團圓,所以不敢就葬。”鬱子昌聽了,悲慟不勝,要撞死在柩前,與她同埋合葬,被官尚寶再三勸慰,方才中止。官尚寶又對他道:“賢婿不消悲苦,小女此時就在,也不是當日的圍珠,不但骨瘦如柴,又且面黃肌黑,竟變了一副形骸,與鬼物無異;你若還看見,也要驚怕起來掩面而走。倒不如避入此中,還可以藏拙。”鬱子昌聽了,想起段玉初昔日之言,叫他回到家中,把兩人的肥瘦比並一番,就知其言不謬。“如今莫說肥者果肥,連瘦的也沒得瘦了,這條性命豈不是我害了他!”就對了亡靈再三悔過,說:“世間的男子只該學他,不可像我。淒涼倒是熱鬧,恩愛不在綢繆。‘置之死地而後生’,竟是風流才子之言,不是道學先生的話!”卻說段玉初進門,看見妻子的面貌勝似當年,竟把趙飛燕之輕盈變做楊貴妃之豐澤,自恃奇方果驗,心上十分欣喜。走進房中,就陪了個笑面,問他:“八年之中享了多少清福?閒暇的時節可思量出去之人否?”繞翠變下臉來,隨她盤問,只是不答。段玉初道:“這等看來,想是當初的怨氣至今未消,要我認個不是方才肯說話麽?不是我自己誇嘴,這樣有情的丈夫,世間沒有第二個。如今相見,不叫你拜謝也夠得緊了,還要我賠起罪來!”繞翠道:“哪一件該拜?哪一件該謝?你且講來!”段玉初道:“別了八年,身體一毫不瘦,倒反肥胖起來,一該拜謝。多了八歲,面皮一毫不老,倒反嬌嫩起來,二該拜謝。一樣的姊妹,別人死了,你偏活在世上,虧了誰人?三該拜謝。一般的丈夫,別人老了,我還照舊,不曾改換容顔使你敗興,四該拜謝。別人家的夫婦原是生離,我和你二人已以死別,誰想捱到如今,生離的倒成死別,死別的反做生離,虧得你前世有緣,今生有福,嫁著這樣丈夫,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旋乾轉坤的大力,方才能夠如此,五該拜謝。至於孤眠獨宿不覺淒涼,枕冷衾寒勝如溫暖;同是一般更漏,人恨其長,汝怪其短;並看三春花柳,此偏適意,彼覺傷心。這些隱然造福的功勞,暗裏鍾情的好處,也說不得許多,只好言其大概罷了。”

繞翠聽了這些話,全然不解,還說他:“以罪爲功,調唇弄舌,不過要掩飾前非,哪一句是由衷的話。”段玉初道:“你若還不信,我八年之前曾有個符券寄來與你,取出來一驗就知道了。”繞翠道:“誰見你什麽符券?”段玉初道:“姨夫複命之日,我有一封書信寄來,就是符券,你難道不曾見麽?”

繞翠道:“那倒不是符券,竟是一紙離書,要與我斷絕恩情,不許再生癡想的。怎麽到了如今,反當做好話倒說轉來?”段玉初笑一笑道:“你不要怪我輕薄,當初分別之時,你有兩句言語道:‘竊效孟薑女之心,兼做蘇蕙娘之意。’如今看起來,你只算得個孟薑女,叫不得個蘇蕙娘,織錦回文的故事全不知道。我那封書信是一首回文詩,順念也念得去,倒讀也讀得來。

順念了去,卻像是一紙離書;倒讀轉來,分明是一張符券。若還此詩尚在,取出來再念一念,就明白了。”繞翠聽到此處,一發疑心,就連忙取出前詩,預先順念一遍,然後倒讀轉來,果然是一片好心,並無歹意。其詩雲:疑猜任向怒時分,別有終歡賽雨雲;癡學不情思絕斷,思妻倒織錦回文。

繞翠讀過之後,半晌不言,把詩中的意總咀嚼了一會兒,就不覺轉憂作喜,把一點櫻桃裂成兩瓣,道:“這等說來,你那番舉動竟是有心做的,要我冷了念頭,不往熱處想的意思麽?

既然如此,做詩的時節何不明說?定要藏頭露尾,使我惱了八年,直到如今方才歡喜,這是什麽意思?”段玉初道:“我若要明說出來,那番舉動又不消做得了。虧得我藏頭露尾,才把你留到如今。不然也與令姐一般,我今日回來,只好隔著棺木相會一次,不能夠把熱肉相粘,做真正團圓的事了。當初的織錦回文是妻子寄與丈夫,如今倒做轉來,丈夫織回文寄與妻子,豈不是樁極新極奇之事?”繞翠聽了,喜笑欲狂,把從前之事不但付之流水,還說他的恩義重似丘山,竟要認真拜謝起來。

段玉初道:“拜謝的也要拜謝,負荊的也要負荊,只是這番禮數要行得鬧熱,不要把難逢難遇的佳期寂寂寞寞地過了。我當日與你成親,全是一片愁腸,沒有半毫樂趣,如今大難已脫,愁擔盡丟,就是二帝還朝,料想也不念舊惡,再做吃醋撚酸的事了。當日已成死別,此時不料生還,只當重復投胎,再來人世,這一對夫妻竟是簇新配就的,不要把人看舊了。”就吩咐家人重新備了花燭,又叫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重拜華堂,再歸錦幕。這一宵的樂處,竟不可以言語形容。男人的伎倆百倍于當年,女子之輕狂備呈於今夕,才知道雲雨綢繆之事,全要心上無愁,眼中少淚,方才有妙境出來。世間第一種房術,只有兩個字眼,叫做“莫愁”。

街頭所賣之方,都是騙人的假藥。

後來段玉初位至太常,壽逾七十,與繞翠和諧到老。所生五子,盡繼書香。鬱子昌斷弦之後,續娶一位佳人,不及數年,又得怯症而死。總因他好色之念過於認真,爲造物者偏要顛倒英雄,不肯使人滿志。後來官居台輔,顯貴異常,也是因他宦興不高,不想如此,所以偏受尊榮之福。可見人生在世,只該聽天由命,自家的主意竟是用不著的。這些事迹,出在《段氏家乘》中,有一篇《鶴歸樓記》,借他敷演成書,並不是荒唐之說。

〔評〕

此一樓也,用意最深,取徑最曲,是千古鍾情之變體。

惜玉憐香者雖不必有其事,亦不可不有其心。但風流少年閱之,未免嗔其太冷。予謂:熱鬧場中,正少此清涼散不得。

讀《合影》《拂雲》諸篇之後,忽而見此,是猶盛暑酷熱之時、揮汗流漿之頃,有人惠一井底涼瓜,剖而食之。得此一冰一激,受用正不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