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回古本水浒
民國時代梅寄鶴先生假托「古本水滸」的藏本,即後五十回不受招安的版本。
古本序 盧俊義梁山驚惡夢 嵇叔夜草堂執長弓
話說宣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梁山泊義士宋江等一百八人同秉至誠,共立大誓:
「竊念江等昔分異地,今聚一堂;准星辰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一百八人,人無同面,面面崢嶸;一百八人,人各一心,心心皎潔。樂必同樂,憂必同憂;生不同生,死必同死。既列名於天上,無貽笑於人間。一日之聲氣既孚,終身之肝膽無二。倘有存心不仁,削絕大義,外是內非,有始無終者,天昭其上,鬼闞其旁;刀劍斬其身,雷霆滅其跡;永遠沉於地獄,萬世不得人身!報應分明,神天共察!」
誓畢,眾人同聲發願:「但願生生相會,世世相逢,永無間阻,有如今日!」當日眾人歃血飲酒,大醉而散。
看官聽說:——這裡方是梁山泊大聚義處。
是夜盧俊義歸臥帳中,便得一夢,夢見一人,其身甚長,手挽寶弓,自稱:「我是嵇康,要與大宋皇帝收捕賊人,故單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縛,免得費我手腳!」盧俊義夢中聽了此言,不覺怒從心發,便提朴刀,大踏步趕上,直戳過去,卻戳不著。原來刀頭先已折了。盧俊義心慌,便棄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揀時,只見許多刀、槍、劍、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齊齊都壞,更無一件可以抵敵。那人早已趕到背後。盧俊義一時無措,只得提起右手拳頭,劈面打去,卻被那人只一弓梢,盧俊義左臂早斷,撲地跌倒。那人便從腰裡解下繩索,捆縛做一塊,拖去一個所在。
正中間排設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盧俊義推在堂下草裡,似欲勘問之狀。只聽得門外卻有無數人哭聲震地。那人叫道:「有話便都進來!」只見無數人一齊哭著,膝行進來。盧俊義看時,卻都綁縛著,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盧俊義夢中大驚,便問段景住道:「這是什麼緣故?誰人擒獲將來?」段景住卻跪在後面,與盧俊義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員外被捉,急切無計來救,便與軍師商議,除非行此一條苦肉計策,情願歸附朝廷,庶幾保全員外性命。」說言未了,只見那人拍案罵道:「萬死狂賊!你等造下彌天大罪,朝廷屢次前來收捕,你等公然拒殺無數官軍!今日卻來搖尾乞憐,希圖逃脫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們時,後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況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劊子手何在?」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聲令下,壁衣裡蜂擁出行刑劊子二百一十六人,兩個服侍一個,將宋江、盧俊義等一百單八個好漢在於堂下草裡一齊處斬。
盧俊義夢中嚇得魂不附體。微微閃開眼看堂上時,卻有一個牌額,大書「天下太平」四個青字。
詩曰:
太平天子當中坐,清慎官員四海分。
但見肥羊寧父老,不聞嘶馬動將軍。
叨承禮樂為家世,欲以謳歌寄快文。
不學東南無諱日,卻吟西北有浮雲。
又曰:
大抵為人土一丘,百年若個得齊頭!
完租安穩尊於帝,負曝奇溫勝若裘。
子建高才空號虎,莊生放達以為牛。
夜寒薄醉搖柔翰,語不驚人也便休!
且住!若真個天下太平,今日開書演義又說著些什麼?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一部五十回正書,一百句題目。有分教:仗義疏財歸水泊,報仇雪恨上梁山。畢竟盧俊義此夢如何緣故,且聽初回分解。
第一回 及時雨論功讓馬 青眼虎奉命築亭
話說盧俊義當夜歸臥帳中,得一惡夢。次日天明起身,回思夜來夢兆,索解不得,心中好生蹊蹺,便獨自走出去,到右邊房舍內尋浪子燕青。二人見面,盧俊義便細訴夢中情景,只說這個怕不是好兆頭?他素知燕青心機靈巧,過人一等,管會圓解出此中奧妙來,到底是凶?是吉?不想燕青聽了,只是搖頭,一半分兒也不省得。沉吟了一回子,便道:「石三郎好機警,我們且訪他去。」盧俊義說好,一同走出房舍,徑來西山關上。石秀正在那裡坐地,見了二人,含笑起身相迎。當下彼此坐定。燕青就訴說夢兆,求他推詳。石秀道:「小乙哥休取笑,你為人恁地聰明,兀自不解,如何我倒省得。」三人正沒理會處,只見楊雄走入來,便問何事?石秀告知大概。隨問:「哥哥理會麼?」楊雄連說:「不懂,我是粗人,如何會圓夢……」正說話間,但聽咚隆隆一片鼓聲響,響了一回卻停,停了又響,如是一連三次。這便是梁山泊的聚將鼓。原來山泊中自晁蓋死後,宋江坐了頭把交椅,定下一例。在忠義堂上架起兩面大鼓,飭人把守。如遇商議緊急事務,便命擂鼓三通,四山頭領聞得鼓響,自會一個個趕將來,都在忠義堂上敘集。且說四人當下聽得鼓聲,不知甚事,一齊起身望忠義堂來。楊雄道:「只也巧事,員外可把夢兆說出,看誰人解得?」石秀搖手說道:「休說此話,這是個妖夢,如何可在人前直說。」盧俊義說是,就把此事撇在肚裡,沒曾告訴別人。
一行四人同到忠義堂,只見高高矮矮,堂上邊人已擠滿,便各就自己座次坐了。只見宋江開言說道:「小可今日請眾位兄弟到此,有兩件事要說。」說著,把手一招,那預先立在階下的馬夫,就牽過那匹照夜玉獅子來。宋江指著道:「這馬,兄弟們都知道,這是段兄弟從大金國取將來,本待送與晁天王哥哥乘坐的。可恨曾頭市妄啟爭端,強將此馬奪去。天王哥哥一怒下山,因此喪命,掀起了幾場惡鬥。幸仗天王哥哥在天之靈,盧員外與眾兄弟戮力同心,卒將良馬奪回,惡賊史文恭正法,報復了這大冤仇。如何可喜!宋江想來,若論起這場大功勞,端的盧員外第一,如何不把此馬讓他,也見我山寨賞罰必信,功過分明。」吳用道:「前日小生也曾想得,都因夾雜東平東昌兩處之事,遂把此馬擱過了。」盧俊義不待他人開口,慌忙起身聲喏道:「盧某不當,量此微功誰都幹得,何敢受此重賞。哥哥為一寨之主,理合乘此好馬。若說讓與盧某,寧死不敢拜領。」宋江道:「員外太謙了,自古說的:『寶刀贈俠士,紅粉送佳人。』宋江出身鄆城小吏,文不能安邦定國,武不能斬將搴旗,微賤之軀,忝居尊位,已出非分,常自汗顏。員外乃河北英雄,人中豪傑,文精武熟,弓馬高強,此馬歸了員外,事得其主,不致埋沒良駒,願員外速領此馬,勿再推讓。」盧俊義哪裡肯受,竟至拜倒地上,不肯起身。此刻一個是讓,一個推辭,兩傍的人都呆了,沒有話說。只見黑旋風李逵闖出座位,叫將起來道:「我不曾見恁般鳥客氣,頭疼死我也!一頭瘟畜生,好歹只吃得一頓肉,直恁推讓。盧員外認真不要,就是你的,只管推來讓去假甚鳥!惱得我性起,一斧劈了這畜生,你們可沒甚鳥讓。」宋江喝道:「黑廝懂得甚事,又來多嘴,快閉口,否則就砍掉你的頭!」李逵才撅著嘴退去,卻又閃出活閻羅阮小七,叫聲:「公明哥哥,李大哥說話也爽直,你又何必推讓。」隨後林沖、楊志等一齊附和,都說:「小七哥所言甚是,既然盧員外不肯受領,哥哥何必多讓。」宋江方才說道:「恁般說時,宋江只得有佔此馬了。」那時階下的馬夫,聽了此話,便把馬帶了去;盧俊義也起身復歸座次。宋江又說第二件:「我們山寨近來十分興旺,聚集得一百八位生死弟兄,患難相扶,富貴與共,同心同德,沒一個背義之人,可真難得。但若非上天顯應,石碣留名,我們還不知星辰會合,前身都是罡煞應化,卻來此間聚義。這個石碣,如何不把來安置一個去處,常存儆惕,仰答上蒼,永保守此忠義二字。」青面獸楊志說道:「恁地,須想個安置方法。但洒家是個粗漢,這些全不省得,只請哥哥自主。」宋江道:「且問軍師吳加亮先生,定能理會。」吳用便道:「只也易辦,可擇山南清曠之地,命李雲監工築造一亭,就叫他做石碣亭。將石碣正供中央,承以寶座,飾以朱彩,傍設蠟台香爐,一應祭器,委派人員在亭司理。嗣後每逢月朔,眾弟兄可自往拈香致敬,以格天庥。只這麼辦可好?」吳用說罷,沒一個不道軍師高見,堂上一片聲叫好,各自散去。
宋江便命青眼虎李雲總司築造,監督工程,限日完竣。李雲奉命,便去山南相度基地,備辦磚瓦木料,召集工匠人夫,山寨裡缺了哪一件,不上數天,早已一應齊備,克日興工。李雲監督著工匠人等,只顧出力築造,哪個敢怠了工?待到限滿之日,已把一座亭子造得完整,便來宋江前稟報落成。宋江大喜,便同吳用、公孫勝前來觀看,但見這亭子宏敞高壯,金碧輝煌,外表莊嚴,內部整潔,果然好一座石碣亭,十分合意。宋江看過工程,便選個吉日良辰,備辦下豬羊醴酒,香花果品,那日率領了眾弟兄,齊進這亭子裡來行一個落成禮,祭告天地神明。只見亭中燈燭熒煌,香煙繚繞,躋躋蹌蹌,列著一百八籌英雄好漢,盡都衣冠濟楚,恭敬拈香,一派清靜肅穆,全沒些兒強盜氣象。
話休煩絮。只說有一個朔辰,朱武同公孫勝來亭中拈香既畢,在內慢慢地踅著,且踅且看,把四邊看個詳盡。二人看到那裡,公孫勝忽然省起一事,便對朱武說道:「這亭子築造得極好!但我看來,還嫌少了一樣裝飾,這般粉白地的四壁,要加上點畫才好。」朱武便問:「壁上畫什麼才配?」公孫勝伸出一個指頭,指著說道:「這四壁須畫十大天君,五方神將,襯著諸天星斗,才行貼合這個石碣,這亭子便越顯得莊嚴。」朱武道:「說得極是!可惜山寨裡沒有高手畫匠!史大郎從前在少華山時,救了一個畫匠王義。聽說此人畫的極好,自從一去,不知下落。若還在北京大名府時,訪他來卻也容易。只怕不在那裡,可就難覓了。」公孫勝道:「說到王義名字,俺也省起,且去告訴公明哥哥,再做商量。」二人走出石碣亭,一同來見宋江,恰巧吳用、盧俊義、燕青都在那裡。公孫勝便告個原由,說要裝畫石碣亭四壁。宋江、吳用等都說好。朱武只說:「要尋王義來畫,最好訪得此人。將來裝畫亭中四壁,管教大有可觀。」宋江便問盧俊義道:「員外昔日在大名府時,曾知有此人否?」盧俊義還沒回答,燕青說道:「大名府確有此人,人稱高手畫匠,只是不曾見過。」宋江對吳用說道:「且差個能幹之人,卻去大名府走訪一遭。」說罷,便欲教史進前去。吳用道:「不可,史大郎性情欠穩,卻怕生事,如何可使他單身下山,須得了精明機變的伴當方好。」吳用說時,兩眼斜睃到燕青身上。燕青是個乖巧的人,一見這模樣,心上已自明白。便問吳用道:「軍師,我和史大郎做伴可好?」宋江接口道:「若個百伶百俐之人,怎的不好。只是前番大名城中事情鬧得太大,小乙哥又是個面熟的,如何去得。」燕青道:「怕甚的,改扮了就行。」宋江大喜,立召史進到來告說一番,史進只說:「小事,俺盡理會得。」便和燕青別過眾人,自去打點行程。
次日,史進、燕青各自打扮,拴縛了包裹,藏好銀兩,換上八搭麻鞋,挎口腰刀,提條朴刀,扮做趕路的模樣,誰也識不透他們是梁山泊的好漢。燕青又把荷葉水抹臉,抹得黃黃地,左頰上貼個大膏藥,把真面目隱去一半。二人裝扮畢,便來辭行。宋江吩咐:「此去須當謹慎,勿露破綻,免得別生枝節。」二人領諾,下山而去。於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那一日直抵北京大名府,二人進得城來。燕青是個熟識的,但見城關如舊,街市已非,有幾處尚留劫火殘痕,不曾修復。燕青不暇細看,同史進只向冷落處所走,尋個清淨的客店歇下。當晚,二人商議一番,卻是燕青定下主張:「明日為始,按方向挨日去訪問王義,此人若在大名,早晚總得有個下落。」史進叫好。次日,燕青同史進往東關一帶,直訪問了一天,卻訪不到王義的影蹤。第二天,第三天出去一天,到晚仍沒消息。連訪了五七天,二人心裡早就懶了,便商量再勾留三天,如果仍舊沒有下落,只得回山覆命。
那日走到西關一條街上,史進厭倦了,拉燕青走入一家酒店,叫了兩角酒,切一盤牛肉,一大盤饅頭,待吃飽了再走。燕青正吃,只見外面走入一人,七尺左右身材,二十四五年紀,顴高面赤,全身做公的打扮。進內揀個座子坐了,便叫酒來。燕青一見此人,覺得好生面善,暗裡一驚,便欲吃了就走。怎奈史進酒落肚中,越吃越有味,不住口叫添酒。燕青何等人,一面吃酒,一面留心,但見那人常在偷睃他,真有些不尷尬,便催促史進:「快吃,我們有事,且去勾當了再說。」好容易催史進吃罷,算了帳,離了酒店。史進且走,埋怨道:「俺正吃得有興,卻被你催逼走了,滋味沒回到,落得半肚皮的悶氣。俺又不是眼瞎的,一個公人罷了,怕他鳥的,你卻……」燕青怕他多事,連忙承個不是,用話叉開,二人沒興兒再走,徑自回歸客店。上燈過後,正在房中坐地,忽一人閃將入來,望著燕青納頭便拜。燕青看時,來者非別,正是酒店內遇見的那人,只全身衣服盡都換掉,不是公人打扮了。那人拜罷起來,捱到燕青身畔,低叫一聲:「小官人,你害我想得好苦也!你如何又到這裡來?」燕青一時呆了,回答不出什麼。
不是此人到來,燕青、史進怎會闖出一場大禍。正是:待欲隱藏偏露跡,似曾相識卻追蹤。畢竟來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丁九郎真誠款客 段孔目假話欺人
話說那人貼近燕青身傍,低聲只說得兩句話,燕青呆了。史進一見這般行徑,猜詳不出,肚裡直自悶殺,也不動問,且看他作甚的。燕青當下在燈光底下,把那人仔細端詳一過,起身來,將房門輕輕掩上,把著那人的手臂,問道:「你不是丁九郎麼?緣何卻來此地?」便叫他坐了好說話。丁九郎哪裡肯,只說:「當著小官人前,小人理該侍立。」燕青說了幾遍,丁九郎才行坐下,說道:「官人容告:日間小人在酒店內吃酒,一眼就覷見你,覺道好生面熟,仔細一想,這不是我那好人燕小官人。但往日小官人是好相貌,天生白淨面皮,臉上一沒有疤,二沒有瘢;今番變了,臉色黃黃地,又加上這個大膏藥,看來又不對,敢是錯認了人?後來官人拍饅頭吃,無意中露出臂上花繡,吃我偷眼覷見,才決定這個真是我那好人。」史進聽得不耐,便道:「你說這話,既是你的好人,如何不來招呼?」丁九郎道:「你這爺,酒店裡人多,小人當時怎敢聲喚。」史進點頭,燕青無話。「待你們走出店去,小人也就起身,遠遠地跟著,見你們走入這裡來,小人認清了自去。待得天晚,換上這身衣服,卻來廝見。」史進道:「恁地,俺倒錯怪你也!」丁九郎笑說:「不敢!請問小官人,人說你在梁山泊做了頭領,很安樂。如何又來這裡?這位爺是誰?」燕青便約略告知,丁九郎把自己近況告訴,說:「在前多感官人相助,幸不餓死,得有今日,心窩裡哪一刻忘了官人。梁山泊名聲浩大,宋公明大名,人人知曉,官中哪不提防著,你們在此容有不穩,不如徑去我家安頓,使小人供些茶飯,聊表一點至誠。」說罷,便欲二人同去。燕青道:「九郎先行,多謝你有此好意,明日卻再理會。」丁九郎說:「好。」起身便走。燕青送到房外,但見他悄然而去。史進道:「此人也好。」燕青道:「他今日做了公人,不曾忘本來面目,果真難得!」二人見時候不早,便關好房門,各自安睡。
卻說這個丁九郎,原是本地人氏,有個哥哥喚做丁福,他叫丁祥。當地人不知因何口順,但都喚他丁九郎。當初兄弟二人都做的小販,每天在城裡外奔走,穿街過巷,靠著販賣度日。這丁九郎也命苦,販賣東西,別人賺錢,他偏虧本。有時弄得飯也吃不飽,幸有哥嫂在著,時常去胡亂吃些,將就得這個肚皮。燕青在大名城裡,是盧員外的一個心腹,掌得錢財,握得重權,在外十分豪放,因見丁九郎困苦,多曾周濟。燕青雖不當做大事,丁九郎心裡卻感激。待後盧員外上了梁山泊,燕青也走,丁九郎如同失了父母,登時又困苦起來。接著哥哥身故,又少個倚靠之人,此時真個苦得要死。他的嫂嫂具有幾分姿色,又且年輕,被衙門內一個段孔目看上了,常去那裡走動,一意勾搭。這婦人死了丈夫,正苦衣食無靠,餓魚吞餌,彼此就結識下了,做了段孔目的外房。丁九郎此時可憐已極,看來也顧不得顏面,便去嫂嫂那裡訴苦。這婦人仁慈,常私自給他錢米,胡亂度日。那一日,丁九郎又去求嫂嫂周濟,恰被段孔目撞見,喝問做甚。丁九郎唬急了,只得跪下實告。嫂嫂聞聲出來,卻在傍幫他訴苦。段孔目說:「既是親生叔叔,就在此間住了,吃些現成粥飯罷。」從此丁九郎食宿在彼,一應小心。段孔目也合意。過了幾時,段孔目見他做事很好,又會幾路拳棒,便替他在衙門中勾當充了一名差役。遂得衣食兩全。
話休絮煩。且說燕青、史進睡在客店裡,次日,天亮起身,待打過臉水,吃過點膳,便向史進說知,今日要到東關去。史進道:「由你,俺但跟了你走。」二人出了客店,走到東關,但見所在很冷清,沒多幾處好房舍,盡是些小戶人家。燕青觀看一過,便去打探,連問幾家,都回說不知道,這裡不曾有此人。有幾家的男女,見燕青走來探問,變了臉色,回過話,要緊把大門關了。燕青好生詫異,只索回身而走。史進在彼早等得心焦,見燕青回過來,忙問:「訪到了麼?」燕青搖頭。史進道:「這幾天也奔跑得苦,若個鳥人一世不見,不爭教我們尋他一世。今便丟開,明日卻打點歸去。」燕青說:「是,且向廟中坐一會。」二人踅將入去,有個道人在神前點香,忙著施禮道:「二位客官何來?請坐拜茶!」燕青道:「不消客氣,坐坐便去。」燕青暗自打量:「方才幾個男女好生奇怪,端的為著何事,我何不再來問這道人,看他怎樣?」燕青便與道人說搭,問起王義。道人搖頭道:「客官休問,他早逃走了。這王義本來很安分的。前年因往西嶽華山還願,不知何故,卻勾引梁山泊賊人,鬧了華州,把城子打破了,太守也殺了,因此朝廷震怒,下了緊急文書要捉此人。火捕公事到得此間,官司排頭壓將下來,衙門中因捉拿王義不見,知他有個徒弟住在此間,鄰近便想拿他的徒弟,怎知又吃逃跑了。由是官府益發嚴厲,責成這裡村坊里正,大家小戶,一體留心。嗣後如有人到此尋蹤問跡,窺察動靜,即是王義同黨,可密報官府,捉將去勘問治罪。你們今天好造化,幸到這廟裡來,沒生事端。若問別人時,好的只推不知,不回你話;歹的就去官中告密,登時禍患臨頭,可不怕人!」燕青聽說,連向史進做眼,卻待起身,忽的一人趕入來,叫聲:「王大哥,我何處不尋到,卻在此地談天,我們去休。」燕青看來人時,卻是丁九郎。便與史進起身,謝了道人,三人徑出土地廟,丁九郎便邀二人家去。燕青道:「且待商量。」丁九郎道:「小人斗膽,客店裡給我回歇了,包裹等拿在我家內了,便欲不去也不行。」史進道:「倒好誠意,這般留客也少見!」燕青問道:「九郎,你怎會尋到這冷落所在?」丁九郎道:「小人胡猜。」三人一路說說答答,早走到一家門首。丁九郎便指點說:「這裡就是我家。」當時引領二人進內,就客堂上坐了。但見是一所尋常住屋,共有五七間房舍,只夠得一家居住。當他哥哥在世時,尚與人家同居,房舍狹小,丁九郎常在別處安身。直待他哥哥死後,嫂嫂結識了段孔目,段孔目教同居的搬家,才全佔了這所住屋。丁九郎住在灶間傍一個屋裡,平時只設得一張床,一個箱子,一張桌子,幾樣零星物件。如今留了二位客人,房中又設下一榻,忽嫌逼窄起來,自己只好移向灶下去睡。丁九郎安排停當,返身出來,燕青、史進仍在客堂上,便請二人到房裡去坐地。燕青一看,便說:「九郎生受,我們佔了這個房舍,你卻怎處?」丁九郎笑道:「但請歇息,我自另有臥處,不到得睡向露天去。」說笑一回,天晚了,房中點起了一碗燈。只聽得隔壁有個婦人的聲音,喊道:「叔叔酒菜好哩,可將去吃。」丁九郎答應著便走,不一時進房來,將著三副杯箸,又是幾個碗兒,碟兒,又將進一大壺酒,都放在桌子上。燕青看時,都是些鮮魚、肥肉、嫩雞之類,真也豐足。丁九郎請燕青、史進對面坐下,自己側首相陪,極誠地連連斟酒與二人吃,二人也自喜悅,吃得盡醉盡飽。吃罷這頓酒食,已在一更過後了。丁九郎便收拾殘肴,送往廚下。自有那嫂嫂幫他料理。今夜,他因心中快活,酒自吃得多了,有上七八分醉意,腳兒軟軟地,眼皮兒抬不起,渾身懶洋洋的,便向二人告個安歇,悄悄的走到廚下,爬上預先設置的草鋪子,倒頭便睡。
二更時分,段孔目回來,那婦人聽得敲門聲響,連忙去開門迎入,跟在後頭,只見段孔目腳步踉蹌,攧入房中來,身子幾幌,一骨碌就倒在床上。婦人伸手要去扶他,段孔目說:「不要,我今晚在一個朋友家吃得醉了,全身疲怠,胸中只想要吐,你快去做一盞豆蔻醒酒湯與我吃!」婦人答應,去了好半晌,才將著醒酒湯進房來。段孔目且吃,說道:「我那人,你平日手腳也快,如何今夜恁般遲慢,等得我心也焦了。」婦人道:「你休怪我,今夜因叔叔睡在廚下,怕驚醒他,睡不穩,誤了他明天衙門裡畫卯,只得放輕手腳,做得慢了些,你又嘮叨則甚。」段孔目道:「不要生氣,我問你怎麼說?」婦人道:「你又不是聾的,奴說叔叔睡在廚下,聽清楚也麼?」段孔目把一盞醒酒湯吃盡,摸摸嘴巴,睜開眼睛問道:「他為甚睡到隻裡去?」婦人便說來了客人,把原由備細告知。段孔目聽畢,心中觸起一事,登時酒醒了大半,爬起身來瞪著兩眼,一言不發。一回,喚那婦人走到床前,伸手一拉,婦人倒在懷裡,就她耳傍說如此如此。「快些去叫你叔叔來,我有話說。」婦人嘓噥著道:「你這人也忒多事,半夜三更,人家正自好睡,便有說話,且待明日說也好。」段孔目道:「你婦人家哪裡懂得,這是要緊的勾當,若待明日說便壞了。你快些前去叫他,小心在意,放輕聲口,休教驚動了兩個客人。」婦人被逼著只得起身,出了房門,走向廚下來。只見點著一盞半明的燈,靜悄悄沒個聲息,便躡手躡腳走。丁九郎此刻酒力已消,一覺醒來,朦朧中見個人影,倒嚇的一跳,起身看時,原來是自己的嫂嫂。這婦人走近草鋪子,在叔叔耳邊說了幾句,回身便走。丁九郎心裡好疑惑,且爬下草鋪子,整束一下衣服,徑來嫂嫂房中,燈光下打一看時,但見嫂嫂靠在床頭,段孔目卻坐在春台傍側,露出一副不尷尬的神氣。丁九郎上前聲喏畢,站在傍邊,只見段孔目早開口問道:「九郎,我要問你,你留的兩個客人姓甚名誰?哪道而來?來此何事?且仔細說與我聽。」丁九郎見問,心窩裡就突的一跳,頓了一下,答道:「這是小人的朋友,他們從山東……不對,記錯了,不是的,是東京來的。」段孔目道:「原來如此。他們姓甚名誰?來此何幹?」丁九郎見問得緊,心裡越慌,說話越說不出口。那婦人忽起身來,指著段孔目道:「你這人也忒心閒,人家只是來玩玩的,干你甚事?夜深了,睡罷!」段孔目正著顏色,一聲不響。丁九郎連忙接口道:「對的,他們只是玩玩,沒甚事情。」段孔目喝聲:「胡說,我問你二人姓名,如何不說?」丁九郎見段孔目神色不對,慌忙說道:「一個王姓,一個是姓張,不差,不是張便是章。他們……他們沒做甚事,從東京到來……東京到來玩玩。」段孔目老奸巨猾,久在公門,正是狐狸轉世,靈鬼化身,察言觀色,便知不對。當下突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這刁頑的,你幹得好事,分明藏匿下梁山泊強賊,卻將假話哄人。」丁九郎一聽此話,如遭天雷擊頂,連聲分辯:「二人實是安分良民,並非強盜,小人怎敢幹這違條犯法之事。」段孔目目露凶光,起身來伸兩個指頭喝道:「你這廝好大膽,此刻還敢說謊,實對你說,曾有人來衙門中告密,今天巳牌時分,東關土地廟附近來兩個蹊蹺人,在那裡挨戶探問王義師徒。有人窺見一個臉上貼大膏藥的。他的身材狀貌,真好像盧家的小廝浪子燕青。衙門裡得報,立派十名幹練丁壯,去土地廟左近伺候,怎知候至天黑,不見再來,遮莫知風遠遁了。我今晚回家來,卻喜你嫂嫂告訴我,說你留兩個客人在家。她在房門外偷眼覷見,一人臉上貼個大膏藥,你曾稱呼他小官人,這不是梁山泊賊人浪子燕青,你還賴麼?」說過這番話,仍行坐下,目光注定九郎全身,只等回答。婦人聽說,心中先自害怕起來,說:「叔叔,這不是玩的,當真是燕青時,便請實說了罷。」丁九郎只把假話支吾,抵死不認。半晌,只見段孔目露了顏色,笑道:「九叔,你的膽子忒煞小了,試你哩,直已驚得如此。」婦人罵道:「你這人,恁地戲耍,奴也吃你一唬,誰及你吃了豹子心的。」段孔目吐了一下舌頭,嘻笑著說道:「九叔休驚,我的好叔叔!我們一家人,不爭要連累你吃官司,如真的是浪子燕青,我們便悄悄放他走,鬼也不會知道。」丁九郎見段孔目臉色和善,聲口也換了,原來只是作耍,說也無妨,便道:「不敢相瞞,那個臉上貼大膏藥的,實是浪子燕青。同來的是九紋龍史進。如今說破了,須得使他們逃走才好。」段孔目把手亂搖,叫聲:「且住!」
不是丁九郎將燕青行藏道破,有分教:奸吏布天羅,英雄入地網。正是:當道豺狼猶易避,人心鬼蜮最難防。畢竟段孔目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進氣走玄通觀
話說當時丁九郎將燕青行藏道破,便欲教他們遠走高飛。段孔目說:「不可造次,此刻城門已閉。怎地出得去,依你設算時,不是教人自投羅網,反害了他們也。這裡城防近來非常嚴密,一更過後,凡有過往都要盤查,如何可走。今欲放走二人,須得向巡城使領下腰牌,方好賺開城門出去。」丁九郎道:「恁地卻難。我懊悔留了他們,若有長短時,良心上怎好過去!」段孔目道:「說得是,這是你的好意。如今且勿憂急,我自替你設法,先去巡城使那裡走一回,遮莫尋得生路。」說罷,教丁九郎且去廚下安歇;自家走出臥房,點亮了一碗燈,婦人隨後送出大門,看他去了,掩上門,回進房中坐等。
卻說燕青、史進二人,今晚因喝得酒多,濃濃好睡,待醒來時,聽得譙樓正打三更。二人酒量,史進比燕青大兩倍,史進酒都醒了,燕青卻還帶些疲倦。史進擦擦眼睛,爬下床來,卻來屋後淨手,只聽得宅外隱隱有聲。史進進房告訴燕青,燕青心疑,急從床上起身,移燈照看時,包裹,腰刀,朴刀都在床側。此刻聲音更響,逼近宅外,二人越發心疑,各捻朴刀在手,跨出房門。奔到外面看時,只見人聲喧嚷,火把齊明,二三十個做公的,各執長短家伙,早從大門外蜂擁入來,當先一個都頭,高叫:「休放走了梁山泊強賊!」丁九郎在廚下草鋪子上,正打盹哩,忽被人聲驚醒,走出來看時,卻撞見那個都頭,只一棒打倒地上,喝教綁了。燕青、史進搶出來,火把下,早被眾多公人瞧見,喊聲:「強賊在此。」就有兩個公人撲到,吃燕青、史進一朴刀一個,都剁翻了。二人也知前門難走,掉轉身子,史進在前,燕青在後,尋到後門跟首,史進一腳把門踢開,直躥出去,正待回身接應燕青,忽覺有物絆到腳下,黑暗中疾忙用力一跳,沒被絆倒。就這一跳裡,史進正自驚疑,只聽得發一聲喊,兩傍亮出火光。嚷著:「走了一個。」燕青卻已吃他們拿了。說時遲,彼時快,史進躥到後門外,燕青接著出來,暗中被繩索一絆,多因醉後疲倦,腳下無力,身子一幌,就被絆倒在地。這後門外的許多手腳,都是預先伏下。且說今夜來拿人的兩個都頭,一個姓張,一個姓李,本領都很了得。當下張都頭引領丁壯,從前門直打進來,不想被燕青、史進殺死兩人,搶出後門逃走。張都頭連忙追趕,趕到後門外,聽說走了一個,便教李都頭將燕青拿進屋去;一面引領眾多公人,各執兵器高擎火把,隨後追蹤。史進從後門脫身,向前正走,忽聽得背後喊聲大起,回頭望時,但見一片火光,有許多人追將來。史進道:「這干鳥人有何鳥用,也來尋事生非。俺怕了不是好漢!」回身執刀立定,那張都頭已追近前來,火光叢中,兩人交手便鬥。不上六七個回合,史進大吼一聲,只一朴刀,搠在張都頭腿股之上,撲地便倒。眾做公的都嚇呆了,哪個敢上來拚命。史進揚起朴刀叫道:「無用的鳥人,俺殺你們不如殺了狗,好不值得,俺自走路。」眾做公的哪個敢追,任史進大踏步走去。眾人回身過來,聽張都頭在地上聲喚,方才將他扶起,又拾起那條棍棒,一步一攧的,且回段孔目家裡來。
只這一鬧裡,大家都知段家拿下強盜,巡城使也引兵到來,段孔目迎著進內,只見地上殺死兩個公人。後門打破,卻捉得一個正犯,一個從犯。此事正自不小,須解留守司衙門發落。丁九郎此時方知中了人家奸計,懊悔無及,只對燕青說:「小人累你。」燕青也自無話。哄亂過一陣,看看天色將明,巡城使便押著二人,帶了抄獲的兩個包裹,兩口腰刀,又奪下一把朴刀,擁出段家大門,吆吆喝喝,徑解留守司衙門而來。不一回,大家到得留守司前,天光已亮,梁中書聞報,獲得梁山泊賊人,非同小可,連忙升坐公廳,左右兩行,排列下數十個狼虎一般的公人,好不威嚴。當下原告段孔目上來,當堂告稟一過,只聽得廳上下幾聲吆喝,左右就將丁九郎推到案前,雙膝跪下,梁中書把驚堂一拍。喝道:「你這刁頑的賊徒,恁地大膽,你也是公門中人,竟敢知法犯法,窩藏強賊,罪名可就不小。」丁九郎見事已至此,賴也不濟,只索招認了,當堂取了供狀。又推上浪子燕青來,梁中書喝教揭去臉上大膏藥,用水洗刷了,露出白淨面皮,毫無瘡瘢。又剝去上身衣服,只見滿身刺著花繡,如何不是浪子燕青。燕青跪在堂上,任爾百般訊問,只不開口。梁中書無法,喝把二人脊杖五十,取兩面大枷釘了,且下在大牢裡。所有朴刀一把,腰刀兩口,包裹兩個,把來當廳看驗過,封存入庫。段家裡殺斃兩名公人,著本管官府相驗,疊成卷宗,一併歸案。梁中書審問畢,一面退堂,一面便傳下令旨:「此番捉得賊人浪子燕青,風聲所播,難保梁山群賊不來劫救,重蹈以前覆轍;即著合城文武官吏,員弁丁壯,一體加意嚴防,務使賊人不得再逞。」令旨下去,誰敢不遵,合城大小官員,個個小心著意,城關內外防備得鐵桶相似,一絲不漏。燕青、丁九郎下去大牢裡,嚴行監押,真的風也不透,苦得要死。這場公案裡最得意的,便是半夜告密的段孔目。當日從留守司衙回去,叫個木匠修補好後門,自有官府派來人役,把兩人死屍料理,打掃乾淨。段孔目踅入房中,只見那婦人倒臥床上,茶飯一點沒有吃,都因昨晚一鬧,驚駭得病了。段孔目便來安慰婦人,說:「我這場功勞不小,將來領到賞賜時,同你快活受用。」婦人埋怨道:「誰希罕什麼賞賜!你這沒天良的,只圖自己,不顧別人,奴的一個親生叔叔,給你一下手就坑陷了。」段孔目冷笑道:「好人兒,說甚傻話。如今在公門中吃飯的,哪個講良心。」婦人道:「只怕梁山泊好漢尋你報仇。」說罷,雙淚交流,翻身朝裡睡去,再不說話。就此日一病,病勢接二連三增重,醫藥無效,不到十日,這婦人就此死了。
閒言且住。再說史進當晚嚇退追蹤之人,借著天上星光,擇路且走,一氣跑過去,也不辨東西南北,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到一個所在,四無人聲,便行立定。史進歇息一下,趁腳兒漫步過去,迎面一所院宇,不暇細看,就牆頭踅轉去,隱隱見有幾株大樹,傍在院牆左近,便走上幾步,彎腰摸一摸地上,插了朴刀,一蹲身就傍樹根坐下。史進此時覺得倦了,坐定身子,兩眼一合,竟自傍著樹根,朦朧睡去。睡得正好,突地一陣冷風吹來,打個寒噤,夢中驚醒過來,微微閃開眼睛看時,但覺曉風尖銳,撲而生寒,天色黎明了。史進尋思:「叵耐姓丁的賊,對俺們假意殷勤,中了他的奸計,失陷了小乙哥,此恨如何消得。」擦擦眼睛,拔了朴刀,立起身來看時,這裡一帶黃牆,卻是一座道觀。此時天光亮了,倒覺進退無主,如何是好?史進在左近踅了幾轉,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開門聲響。抬頭看時,一個道士從觀中角門裡出來,手捧一束正爇著的香,放到山門外的鐵爐中,此名點天香,每晨如此,是這道觀裡的常規。史進見了,急閃到角門側首,等待道士轉身,踏步上前,執刀唱喏道:「行路的借問一訊,這裡是什麼地方?」道士嚇了一跳,張著兩眼,直上直下,把史進打量了好半晌,才道:「你從哪裡來?起得好早。」史進聽說,心裡早不自在,便道:「俺自問訊,說甚來去早晚。」道士連忙陪笑道:「是的,請往裡面拜茶。」史進更自不耐,大叫道:「你這廝只說廢話,俺又不是牛兒,要喝鳥的湯和水!」道士看他氣色不對,再不回答,翻身往裡便走,走進角門,要緊把門兒關閉。不想史進早大踏步趕上,把門一腳踢開,掉轉朴刀杆,對道士夾背一下,打倒地上,道士叫:「救人。」只這一鬧,驚動了觀中道眾,登時擁出三五個人來。史進心頭火起,正待發作,猛聽得有人叫道:「大郎因何到此吵鬧?」史進打一看時,喚他的卻是神行太保戴宗。自己不由呆了,沒得話說。戴宗見那道士爬起身來,滿臉泥土,頭上磕個大疙瘩。當下且不去管他,只招史進進內,走入一所臥室。史進放下朴刀,坐定了,便問:「院長因何來此,這座道觀何名?」戴宗道:「大郎,這裡叫做玄通觀。觀中常持道人孫壽鶴,是俺的師兄,當年一同從師學法,彼此交情深切,款待甚好,俺隱匿在此,能不露一點破綻。」戴宗當下告個大概,也無暇說明如何下山,要緊問史進何以單身到此,燕青怎的不見?史進咬牙切齒,恨了大半日,才從頭至尾,告訴戴宗,說:「若不救燕小乙脫險,如何回得山寨。」戴宗大吃一驚,說道:「這事好生難幹,大名城非彈丸之地,兵多將眾,戒備森嚴,我與你孤掌難鳴,怎生下得這手?」正說間,只見孫壽鶴走將入來,戴宗替史進通過姓名,彼此相見了。史進道:「邊才冒犯道友,休怪!休怪!」孫壽鶴道:「不敢,幸恕小徒粗魯!」戴宗又走到外面,尋著那個被打的道士,替史進陪了罪,道士也自無話。
史進因昨宵一場打,又奔跑了多路,肚裡饑餓了,就要索酒飯吃。孫壽鶴答應,立刻端正下來,史進吃了一飽。戴宗此時,就將下山因由,向史進備細告說。只因燕青、史進下山以後,過了數日,盧俊義忽感到心驚肉跳,坐臥不寧,心裡好生奇怪:「莫非燕青身上有甚變卦?」便將情告宋江。宋江說:「本來吉凶禍福,起伏無常,有的兆頭,不可不信。燕青為人機警,保不會生事端,敢怕史進著了火?」彼此做一回商量,宋江便差戴宗速去大名走遭,如有事變,火急報來。戴宗領命下山,到得大名府時,尋遍城裡城外,沒有燕青、史進蹤跡,卻撞見玄通觀道人孫壽鶴,師弟兄已多年沒見面,意外相逢,喜不自勝。孫壽鶴便邀戴宗同至觀中。戴宗直說真情,孫壽鶴也告個實況,來這裡主持只一年多,當時就把戴宗留下。戴宗到大名的晚上,燕青就吃官中拿去,如今巧遇史進,彼此訴說原由,戴宗方知真有了事變。
史進當下一股火氣,屢欲前去搭救燕青,戴宗只勸回山,卻再理會。孫壽鶴也在傍相勸。史進見戴宗不應,悶著一肚皮氣,說道:「如此,俺自先走,待回山請得公明哥哥將令,發兵到來,把這城池踏為平地。」戴宗道:「大郎先行也好,我自有神行法,且待趕上,前途相會。」史進心中鬱勃,再不多說,起身把衣服紮束一下,藏過朴刀,唱個喏,大踏步去了。史進出了玄通觀,也不問路,趁腳步兒行。且喜不曾走錯,已到城邊。但見兩傍排列不少兵卒,手中執著長槍短刀,掄眉怒目,著意行人出入。史進天生英雄情性。他怕什麼,在人叢裡直闖過去,行若無事,倒也不曾有人留神,安然走出城關。他此時氣悶未消,出得城來,只顧趕路,趕到一處,已是申牌時分,肚中又饑餓了,且思尋個村店來買些酒吃。不上半里,早望見一個所在,挑出簾子,正是個酒店,如同大旱得到甘霖,心中好喜。史進走近店門,一腳直跨進去。揀個座頭坐了,酒保上來招呼,問要什麼酒菜。史進道:「只揀好酒好肉將來吃,有麵做幾斤下去。」酒保答應,不一時,一疊連搬上桌子來。史進正饑,如狼吞虎咽一般,吃了個飽。吃罷,立起身來,酒保便喊算帳。史進伸手一摸,身邊只有幾文銅錢,銀子都放在包裹裡,為了昨夜那事,失得精光。此刻,史進難了,只得走到櫃上,說道:「店家,俺因急於趕路,匆忙中不曾攜帶銀子,改日卻來算帳。」說罷便走。酒保聽說話不對,兩手一攔,不讓史進走。史進惱了,就在身邊掣出朴刀,向櫃上一拍道:「權將這口刀抵押!」只見櫃內跳出一人,隨手搶過朴刀,喝道:「兀!你這漢子,這是誰人開的店,你敢來這裡白吃?」史進打一看時,那人八尺以上身材,三十左右年紀,全身皂裝,滿臉橫肉,黑凜凜一條大漢,不是個好相識。史進道:「白吃便怎樣?」說著,大踏步跨出店去,酒保搶來,伸手就扯他衣服。史進大怒,轉身只一拳,把酒保打倒地上,做聲不得。史進就勢跳到外面。那大漢見酒保跌倒,大叫:「反了,哪裡來這野漢,吃了豹子心肝大蟲膽,夥計們,快些來捉這廝!」只聽得一聲哄應,店中擁出六七個壯漢,各執钂、叉、刀、棍,齊奔史進。史進雖只赤手空拳,卻全不在心,待眾人奔來時,只見他手腳一起,兩三個早跌撞開去,家伙也脫手,沒曾動他毫髮。只這一打,引得史進性起,大吼一聲,就在一人手中奪過棍子,撒花蓋頂,逢人便打,如同猛虎咆哮,哪個抵擋得了,一齊倒退。那大漢見夥計們吃虧,心頭火發,捻朴刀直奔史進,兩人接住便鬥。大漢十分了得,二人刀來棍去,在店門外直鬥到二十個回合,忽地拍撻一聲響,兩個中倒了一個。
正是:山林魁傑逢強敵,村店孤身惹禍端。畢竟倒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九紋龍大鬧黑風岡 玉麒麟親下梁山泊
話說大漢和史進鬥到二十個回合,吃史進一棍打在肩膀上,倒了,連一棍,結果了性命。眾人發一聲喊,盡皆逃走。史進也不追趕,撇下棍子,拾起自己那口朴刀,見店中逃走一空,便大踏步走入去,倚了朴刀,開了一壇子好酒,揀幾樣上好的菜,擺上半個桌子,據案大嚼。這回真暢快,酒也灌足,菜也吃飽,推開桌子,搖搖擺擺起身來,走到櫃上,胡亂抓些銀子,捎在身邊,提了朴刀徑走。史進吃得大醉,取路而行,腳步歪斜,身子左右晃蕩,酒在湧上來,真有點打熬不得。走了一段,看看斜日沉山,暮煙四合,景色蒼茫,史進醉眼迷糊,左顧右盼,只待覓個林子歇息。又投前沒多路,身子正晃蕩間,草裡忽地舒出幾把撓鉤,腿上搭個正住,就裡一拖,史進栽倒,草裡鑽出幾個人來,抱頭拽足,此時再也不能擺脫,吃四馬攢蹄捆綁了。史進心上還清楚,知道著了手腳,由他們擺佈,只不做聲。這夥人打個唿哨,把史進扛抬著,徑來一座山上,只聽得有人說道:「俺們軍師算得好計,這廝真的拿了,且候大王爺發落。」便把史進放下,重行綁了,反剪兩手,直推上一座殿宇來。史進睜眼看時,殿上燈光明亮,二人堂皇高坐,上首的是黑凜凜一個漢子,雙睛突出,濃髯滿頰。一位先生坐在下首,狀貌亦極凶惡。兩傍排列許多嘍囉,手中都執著刀斧。史進被推上來,小嘍囉就吆喝下跪,史進挺立著不做聲。只見黑漢拍案大叫道:「這牛子好生可惡,傷了俺的兄弟,還敢倔強,孩子們快把這廝洗剝了,取他的心肝出來。」左右答應,剛把史進拖下去要動手,下首的先生喝聲:「且住,且把這廝監下了,待收過二大王屍身,明日卻將他碎割活祭。」黑漢道:「軍師說得是!且教帶往後山囚禁。」當下幾個嘍囉擁了就走,史進由他擺佈,只不做聲,擁得一個所在,縛在一根柱子上,嘍囉自去,這裡另有人看守。
此間頭目姓李,是本寨大王親信之人,手下也帶領三二十個嘍囉,在此後山防守。二更後,頭目踅將入來,只見一人縛在柱子上,赤著上身,緊閉兩眼,一聲不發。史進被捉來時,身上衣服完全,都因囚禁此間,幾個嘍囉起意,將他上身洗剝乾淨,把來均分了。那頭目見史進赤身綁縛,夜裡後山氣候正冷,心裡暗自可憐,踅將近前看時,只見他身上滿刺花繡,肩膊胸膛等處,都刺著一條條青龍,不禁暗吃一驚,倒退下來,且自踅著。肚裡尋思一回,心裡忽地省起,但有嘍囉在傍,沒做手腳,又不好問話,這便如何?那頭目默做一回商量,念頭有了,便問嘍囉道:「甚時候了?老天怎不發亮?」一人答道:「告頭目,天明遠哩,此時剛打三更。」頭目說:「這卻愁慮人,大王發付這牛子下來,今晚好生任重,俺自思睡了,只放心不下,不敢睡。」嘍囉道:「我們廝守在此,怕他飛去,頭目自睡。」頭目說:「好!俺去睡了,你們小心,這牛子也了得。」說罷,轉身就走。沒多時,卻又踅回來,手中執了一把朴刀,對幾個嘍囉說道:「今夜只是提心吊膽,肚子裡撇不開,想俺是個頭目,擔了偌大干係,須不好玩,必得親身坐守,才可安心。如今放著俺在這裡,你們正好睡覺,待過一個更次,卻來接替,那時天快亮了,不怕這廝插翅飛去。」道罷,掇過一條板凳,近柱子放下,坐了,把那口刀倚在身傍,燈光底下,眼睜睜只注定綁的。嘍囉誰不貪圖省力,聽了好生快活,齊說恁地也好,便一擁而出,各去做他清秋夢,若有差失,有擔當的在彼,不干己事。這裡頭目暗自欣幸,坐有半個時辰,卻起身來,走到史進跟前,拍著他的肩頭,輕輕問道:「你叫甚姓名?可說將來。」史進睜眼叫道:「老爺又不和你論親,問鳥的。」這頭目沒做提防,倒吃一嚇,連忙喝教:「低聲,若是要命的,快快告訴與俺,救你脫難。」史進見情狀認真,便道:「要知姓名,但看俺身上刺的。」那頭目道:「早看過了,你不是九紋龍史進麼?」史進點頭。那人慌忙動手鬆綁,把史進放了。史進覺全身麻木,又是寒冷,便溜蕩一回手腳,氣血都活了。那頭目看一看,教且少待,俺去去便來。史進悶坐,肚裡卻尋思:「此人好蹊蹺,端的因何將俺釋放?」忽聽得門兒微響,那人已走入來,背後跟著一個嘍囉,史進慌忙起身,握定拳頭。卻聽得那人說道:「休要驚慌,這是俺的心腹。」上來就把一套衣服給史進穿了。嘍囉送上一盤牛肉,一大壺熱酒。史進正饑,接來吃個罄盡,又暖又飽。便向那人問道:「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俺與你素昧生平,因何如此相待?」那頭目低聲答道:「俺是北京大名府一個畫匠,名叫李昭良的便是。俺的師父王義,因犯了彌天大罪,大名的官府不講情理,將俺砌做同黨,要拿捉俺問罪,吃俺知風逃走了,卻來這裡落草。」史進道:「大名東關土地廟隔壁,有個王義的徒弟,莫非就是你來?」李昭良答道:「正是。俺自逃走出外,且喜無家室之累,一身飄蕩。那日在山下經過,嘍囉們欺俺孤單,上來打劫,都吃俺打敗,惱動大王殷泰,親自出馬,將俺捉上山來,因見俺出得幾路手腳,相勸入夥。那時俺自念今日無家可歸,官司又緊,只索答應了,權且棲身於此。」史進道:「你倒會說話,怎說權且,你已做個頭目哩。」李昭良嘆口氣道:「這是實話,不知怎的,那大王十分看覷,教俺當個頭目,心裡實不願意。常見他們奸淫劫掠,殺人放火。幹的都是不仁不義的勾當,但恨沒法阻擋,自願躲到這後山來,使得身心清淨。」史進道:「恁地,你倒是個好男子!可惜和這夥毛賊廝混,一世沒得出頭。不如隨俺上梁山泊去,俺哥哥宋公明須不是這等人。」李昭良便向史進倒身下拜道:「若肯提攜時,小人沒世不忘!」史進道:「休說廢話,俺奉公明哥哥將令,正要尋你的師父王義,如今他在何處,你知道麼?」李昭良道:「小人當日逃走出外,也曾遇見過一次,他把犯事原由相告,因此得知九紋龍大名。俺們師徒臨別時,他不曾告訴去向,但說九紋龍如何英雄仗義,倘沒得過時,可投奔梁山泊去。小人常記在心,只緣無門可入,不想今夜在此相會。」史進聽得王義不知去向,連連跌足,說道:「恁地休得兜兜搭搭,俺就和你殺將起來,把這夥毛賊都砍了,卻隨俺上梁山泊去。」李昭良搖手道:「且慢,這殷泰好生了得,須索想條妙計,不可鹵莽動手。」
原來此山名叫黑風岡,山上為頭的強人,乃是弟兄兩個,哥哥喚做撞天塌殷泰,兄弟叫做鑽地鬼殷春。都是趕車出身,只因打死人命,官中追捕得緊,逃來此地落草。弟兄兩個都好武藝。殷春善用渾鐵點鋼五股托天叉,殷泰更比兄弟了得,使的兩柄板斧,數十人近他不得。兄弟二人自佔據這座山岡,聚集得三五百小嘍囉和一位先生,打家劫舍,奸淫婦女,無惡不作。這先生複姓万俟,諱個德字,本是個不弟秀才,武藝平常,計謀卻好,山寨裡奉為軍師,都聽號令。万俟德出主意,在離山三里之遙設下一所做眼的酒店,教殷春守把著,凡見過往有些油水的,便暗通消息,半途中抄出攔劫;或用藥麻翻了,抬來山寨裡搜去金銀,把人剁做幾段,拋向岩壑中餵那野獸。這樣不知害掉多少性命,不想卻值史進今日到來,也算天理昭彰,一動手就把殷春打死。小嘍囉逃得性命,報到山上,殷泰大怒。万俟德教在要路埋伏,捉來時與二大王報仇,史進果然入彀。再說史進當時就欲動手,李昭良告了個備細,要做一回商量。史進哪裡肯應,說道:「誰耐煩商量長短,趕快殺將起來,使睡夢中不做提防,多麼脫辣乾脆。」李昭良拗不過,只得引史進出來,到兵器房裡揀了一條好朴刀,那個心腹也執了器械。李昭良左手高擎火把,在前帶路,就從後山殺出,嘍囉們睡夢中驚醒不知甚事,急奔將出來,史進手起,早搠倒好多個。嘍囉驚叫,合寨登時大亂。撞天塌殷泰在房舍裡,正擁著一個婦人好睡,突被喊聲驚醒,一聽是鬧奸細,還當了得,慌忙起身,只穿得一條褲子,手掿雙斧,飛躍而出。史進一路殺將來,正撞見撞天塌殷泰,兩人接住便鬥。殷泰雖然勇猛,卻仗的一身蠻力,怎及史進那口刀變化,不到十個回合,右臂上吃著一刀,一把板斧脫手。史進矯捷,連一刀,砍去半個腦蓋,跌倒於地。此刻天色漸明,史進更看得清楚,對準殷泰肚腹下又連搠幾刀,把下半身搠得稀爛。万俟德聽得全寨大亂,料知事情不妙,還是快走,一手仗劍,一手提個包裹,奔逃出外時,恰巧撞到史進,喝聲:「毛賊待向哪裡走?」只一朴刀,連肩帶背,砍倒在地。史進一腳踢開屍身,揮動朴刀亂殺,誰禁得住這頭大蟲,都倉皇逃命,只恨爹娘生得腿短。李昭良在後叫道:「要命的快丟下兵器,俺們自做主張。」眾嘍囉聽得的,盡都丟掉槍刀,跪在地上。李昭良道:「殷泰、万俟德都已伏誅,首惡已除,須不干你們事。」史進按刀說道:「說得是,俺再不殺你這些癩狗。」眾嘍囉縮了手腳,誰敢做聲。李昭良當眾指定史進,說道:「這位是梁山泊頭領九紋龍史大郎,奉宋公明替天行道,專除惡人,不殺無辜,俺今便相隨而去,你們如願入夥,可做一處走;不願的給發銀兩,自尋生路。」說罷,眾嘍囉齊稱願往。李昭良一看,除逃的殺的不計外,尚留半數,便教起來收拾。又揀取十多名,分撥往各處搜檢;又放出被搶來的婦女,押到外面,按名散給銀兩衣服,令自行回家。李昭良發放完畢,命將剩餘的金銀細軟捆載起來,又趕出一群騾馬,盡行押著下山。山上卻放起一把火,把寨柵燒做灰燼。
一行人眾下了黑風岡,跟隨史進往梁山泊進發,一路無語,直抵李家道口,李昭良等下在酒店裡。山寨定例,凡來投奔入夥的,都有分例酒食,眾人自吃,史進卻去告稟宋江知道。宋江正悶得慌,忽見史進單身回來,兀的一驚,忙問:「燕青何在?」史進從頭訴說到底。宋江怒髮沖冠,立刻要去攻打大名府,救取燕青。吳用在傍勸道:「兄長息怒!史大郎黑夜倉皇奔走,未知究竟,且待戴院長回山詳報,再做商量未晚。」宋江道:「也說得是!諒大名府的官吏,誰敢就將燕青傷害。」便教史進引來人上山。李昭良見了宋江,倒身便拜,說些仰慕的話,從容應對,全無粗惡之形。宋江很喜,就教他充個大頭目,同相隨來的一班嘍囉,都歸史進統率。李昭良拜謝自去。吳用沉吟片刻,對宋江說道:「弟想起一事,此人不是王義的徒弟麼?石碣亭中四壁,何不就命他裝畫,也完了這件公案。」宋江稱好,便傳令教李昭良克日動手,在石碣亭中畫壁,將來四壁完成,自有重賞。李昭良奉命,小心著意。自去裝畫不提。
卻說盧俊義得到燕青失陷消息,心中好不焦急。那日聽得戴院長回山,盧俊義連忙趕去,只見宋江、吳用、公孫勝、林沖、柴進、花榮、史進等都在那裡。盧俊義且坐下了。但聽戴宗說道:「史大郎動身時節,我本約他趕上前途相會,一同回山。不想當日大名城中講動此事,三三兩兩,人言各殊,沒個確實的消息,只得耽待下來,暗中仔細刺探,因此落後了。燕青和丁九郎兩人,如今都下在大牢裡,合城防備很嚴,此事實是段孔目半夜告密,設下害人陷坑。丁九郎並不知情,他也在牢中受苦。梁中書因鑒盧員外前事,不敢就將燕青殺害,卻申文東京,說燕青是盧案要犯,曾經射死解差董超、薛霸,罪大惡極,應請派員迎提至京,勘問正法。」盧俊義聽畢。當時心急如焚,便欲親自下山,吳用勸道:「員外休性急,漏了風,便救不得,即今再教戴院長走一遭,待得到確報時,前往救取未晚。」盧俊義覺得不差,且耐性兒等著。過了幾日,戴宗回山,探得東京派出一員將官,帶領兩員偏將,數百軍馬,至大名府迎提燕青。這將官名喚拔山力士高沖漢,是高俅的心腹,生得身長九尺,膀闊腰圓,面如藍靛,力大無窮,善使一頂溜金寶钂,數十人近他不得。盧俊義怒氣填胸,就欲前去截劫。宋江道:「何勞員外親自出馬,只教林沖、史進各領五百嘍囉,去要路上等候好了。」盧俊義不應,堅執要去。宋江又勸。盧俊義道:「兄長不允,小弟也匹馬單槍自去。」本來盧俊義愛燕青如子,有好幾重恩義,同上山寨以後,情愛更深。如今燕青失事,只急得他坐臥難安,恨不立刻救將來才好。宋江見說,不好再勸,便道:「端的員外要去,便與林沖、史進同行。」盧俊義大喜,立刻換上衣甲,親隨的帶過馬來,綽一杆爛銀虎頭槍,林沖、史進也各自紮束,執了兵器,騎了馬,一千名小嘍囉跟隨,徑下山寨而去。盧俊義去後,宋江便令武松、石秀引五百嘍囉,前去要路埋伏接應。又令撲天鵰李應將引馬軍三百,王英、扈三娘為副,斷後接應。
再說盧俊義同林沖、史進取路趲行,向大名方面而進。不止一日,那日行抵一處,坦蕩蕩一條大道,探路的報說,這裡地名燕來坡,距大名約五十里之遙,乃是上東京的大道。盧俊義聽到燕來二字,心思一動,便教就此處停下,只留幾個哨探的在外,餘皆去樹林中埋伏,只待燕來。不到半日,早望見前面煙塵滾滾,一簇軍馬趕來,盧俊義叫一聲:「徼幸。」便與林沖、史進各按兵器,沖出林子,嘍囉兩下分開,橫列道上。盧俊義挺槍勒馬,史進居左,林沖居右。待軍馬近前,迎頭看時,當先馬上一將,全身披掛,手執大刀,後隨三五百兵卒,擁定兩輛陷車,正在前進。林沖挺矛躍馬,大喝道:「前邊聽準,梁山泊豹子頭林沖等候多時,會事的快留下人去。」那將官狂叫道:「殺不盡的草寇,正要拿捉你們,卻自來送死。」林沖大怒,挺蛇矛便刺,那將舉刀相迎,只三五個回合,林沖手起一矛,刺落馬下。史進叫聲:「爽快!」舞刀殺將過去,軍士怎生抵敵,發聲喊,棄下陷車,一齊逃命。盧俊義一見得手,催動馬匹,眾嘍囉蜂擁上前,待打開陷車看時,哪裡是浪子燕青,只兩個蓬頭垢面的囚犯。盧俊義呆了。林沖不知所措。兵士一陣逃竄,盡行四散。史進回馬便呼「燕青」,不見答應,又叫「丁九郎」,也沒聲息。史進奇了,跳下馬來看時,只兩個蓬頭垢面的囚犯。史進圓睜怪眼,拔出腰刀,擬準那兩個囚犯喝道:「你們端的是誰?要死的休說實話。」只見一個戰競競答道:「我……我們是……是大名府牢裡的死囚,不知為甚因由,梁中書要押我們上東京去。」史進道:「住!俺今問你,曾有個浪子燕青解去東京麼?」那人回說不知。又一個囚犯道:「我們起解時,只知另有一批人犯抄的小路,也押解上東京去。」林沖叫道:「盧員外,俺們中了計也!」盧俊義點頭應道:「遮莫是移星換斗?」史進聽說,怪叫起來道:「恁地可惡,這兩個囚徒也饒恕不得!」把來一刀一個殺了,插好腰刀,立刻上馬。盧俊義便分一半嘍囉與林沖,自同史進急速取小路追截。
有分教:大道官軍先破膽,中途猛將又亡身。正是:李欲代桃謀未遂,星將換斗計無成。畢竟盧俊義追截得燕青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高沖漢中槍殞命 欒廷玉奉召興兵
話說盧俊義、史進同一干嘍囉,奔塵疾馳,抄取小路而行,趕到一處,隱隱聽得喊殺之聲,急忙循聲趕去,乃是自家人馬,正與一隊官軍在彼廝殺。只見武松使一對戒刀,石秀仗一條朴刀,刀光閃閃,和兩員騎馬的將官大戰,兩邊聲音喊得震天價響。這個戰武松的將官,好生了得,聲如梟鳥,臉若瘟神,頭戴鑌鐵盔,身穿鑌鐵連環甲,手執溜金钂,坐下高頭卷毛點子馬,此人正是拔山力士高沖漢。原來高沖漢到得大名府,梁中書就在衙中設下一計,向大牢裡提出兩名死囚,把來打入陷車,教一員偏將引數百軍士押著,只取大道而行,充做起解燕青模樣。另使高沖漢帶領軍馬,監押燕青、丁九郎兩輛陷車,從間道上東京,弄個移星換斗之計。梁中書見高沖漢帶來人馬不多,又撥三百名壯健兵丁,教李成統率了,護送出大名地界。這般算計,梁中書自謂千萬分穩妥,不見得再會出事。怎知趕到此地,偏生撞著了武松、石秀兩條好漢。那個鬥石秀的,便是大名府都監李成。武松、石秀當日下山,趕過幾程,依武松主見,直取大道而行。石秀卻說:「那邊已有盧員外等在彼,人多何益,俺們只揀小路兜抄將去,遮莫撞見時,落得個不勞而獲。」武松聽說有理,就取小路,不想真的撞見,燕青合當五行有救。
且說盧俊義當時看了清切,見武松、石秀不能得手,就與史進雙騎並出,各舉手中兵刃,上前助戰。盧俊義奔的高沖漢,史進奔的李成,併做兩個打一個。高沖漢抖擻精神,連聲吼叫:「螞蟻般賊寇,便再加幾個俺也不怕!」武松正鬥,見盧俊義一馬上來,忙把雙戒刀格開金钂,托地跳出圈子,叫一聲:「盧員外,這狗將官的首級,且讓你取了罷。」高沖漢素聞河北玉麒麟之名,今見上來一人,天表英奇,神儀照日,又聽叫出盧員外,想必就是玉麒麟盧俊義,卻也值得廝拚。當下兩人戰住,只見槍來钂架,钂去槍迎,正如二虎相搏,各不肯罷。李成也自了得,戰住石秀,不分高下。石秀不願久戰,只想打劫陷車,苦於不得脫身,如今來了史進,石秀急撇了李成,便向官軍隊裡撲去。武松也使雙戒刀殺將上前。史進戰無數合,又撇開李成,來搶陷車。李成趕來攔阻,武松翻身接住便鬥。石秀、史進揮刀亂殺,嘍囉又乘勢沖將來,官軍登時大亂。李成恁般勇猛,也難禁得武松神力,又加聽得人馬擾亂,生怕陷車難保,心裡越慌,槍法亂得一些,吃武松一刀砍來,李成見機,把槍杆用力一撥,一刀搠在腿上,忍著痛,拚命撥馬而走。武松追之不及,任他逃去。武松回身,石秀、史進已將陷車打開,守護陷車的偏將都被殺死。石秀奪過兩匹馬,給燕青、丁九郎騎了,教史進保護了先走。卻高聲叫道:「盧員外放心,小乙哥已經救得,先回山寨去也。」喊聲過處,只見盧俊義大奮神威,槍尖一起,一槍把高沖漢挑下馬來,金钂拋地,魂魄升天。武松、石秀喝聲采,眾嘍囉齊叫:「盧員外端的英雄!」官軍亡魂喪膽,盡都逃的逃,死的死,不留一個。盧俊義住馬看時,屍骸狼籍,血流滿地,傷亡不少,自家人馬也小有損折,便教取道回山。
再說史進、燕青、丁九郎三騎快馬,一程途趕過去,斜刺裡忽撞出一彪軍馬,史進心疑,橫刀躍馬迎將上前,只見馬上一員將官,當先飛奔而來,好生威武。史進失聲叫道:「李員外,卻來甚事?」李應住馬,就此告說原由,並言林沖指點到此。王英、扈三娘夫妻兩口子,接著帶領馬軍也來了,彼此相見,好生喜悅,便做一處同行。走不多路,林沖在後趕來,一同回歸山寨。宋江見燕青脫險而歸,快活萬分,撥個空房給丁九郎安頓,教二人且去休養。不到半天,又來了盧俊義、武松、石秀各自繳令,不須細說。
次日,山寨裡設下慶賀筵席,酒饌豐盛,眾頭領有的吃喝,有的說笑,樂個盡致。獨有丁九郎在客座上坐地,心中老大惱恨,口口聲聲說:「若不殺段孔目這猾賊,怎生消得這口怨氣。」燕青道:「九郎休氣悶,且自吃酒,後日算計。」武松乾了一杯,拍著桌子道:「說甚長遠的話,這回多虧石三郎好主見,若不趕小路時,小乙哥早解上東京去,如何救得。」宋江聽說,便教記下石秀功勞。又派丁九郎當個職事。丁九郎自此留頓下來,居然做了梁山泊人物。
卻說大名府梁中書,那日正坐留守司衙中,忽聽報來,取大道上京的兩輛陷車,在離城五十里燕來坡地方,吃梁山泊賊人打劫了,囚犯和押解官都被殺死,軍士傷亡無數。梁中書只一驚,這也是兩名死囚晦氣,賊人卻中計了。正打量間,忽見李成負創回來,報說小路上又遇賊人,梁中書這才真急了,唬倒在坐椅裡,呆了手腳,沒做主張。接著又來一個急報,陷車已被強人劫奪,高沖漢死於非命。梁中書此刻軟倒在彼,再也不能起身,大半日才將魂靈兒收攝回來。也算李成晦氣,反受他一頓申斥,呵叱了去。梁中書尋思道:「這事又鬧大了,高沖漢是高太尉心腹,又是童樞密的愛將,此番東京到來,竟至損兵折將,劫去要犯,性命喪在強人手裡,雖非大名城裡出的事,我也多少擔點干係,怎生是好?」越想越覺恐懼起來。且命管下官吏,赴出事地處勘驗收拾,詳細具報到案。一面只得據實申聞東京,自請處分,暗中卻走丈人蔡太師門路。飛報到京,朝中不論賢奸,個個震動,蔡京、童貫怒不可遏,高俅尤恨入骨髓,幾欲立刻踏平水泊。高太尉回思一想:「梁山泊勢大滔天,高沖漢如此驍勇,尚且不敵,無能之徒,枉送性命,除非保舉那人前去,方能報得此仇。」次日五更,高俅入朝,到得待漏院中,先與一班同黨議定,待聽景陽鐘響,道君皇帝臨殿,百官參拜既畢,只見高太尉出班趨伏丹墀,奏稱:「梁山泊賊勢披猖,路劫欽犯,殺害兵將,蔑視朝廷,藐玩國法,請天子明降聖旨,克日征剿。」道君皇帝聞奏大驚,道:「梁山泊賊人尚未剿除麼?仰卿奏來,誰人堪當此任。」只見樞密使童貫出班奏道:「臣今保舉一將,未知聖意如何?」道君皇帝道:「卿且奏來。」童貫道:「此人名喚鐵棒欒廷玉,深通韜略,有萬夫不當之勇,現為萊州兵馬都監。他與梁山泊人有莫大之仇,常懷報復,若得此人領兵征剿,穩可掃蕩水泊,殲除群賊。」道君皇帝准奏,便著殿帥府掌兵太尉高俅,會同樞密院相機行事。朝罷,高俅、童貫便發出緊急文書,宣取欒廷玉火速進京,面授征剿方略;一面飛檄各州郡,文書到日,作速出兵相助。
且說欒廷玉當宋公明三打祝家莊時,他眼見大勢已去,祝氏敗亡迫於眉睫,便單槍匹馬,倉皇從亂軍中殺出,保得性命。自此一路飄蕩,狼狽不堪。一日到了東京城裡,適逢一位故友,彼此談起別後情況,欒廷玉自嘆命運乖張,鬱鬱不樂。這故友是童貫家的門客,口舌如簧,深見寵任,有上小小一點權力。他素曉欒廷玉材器雄偉,武勇過人,淪沒可惜,便引見童貫,弄個職事來做。後又轉入高俅門下,欒廷玉極意迎合,高俅歡喜,不次提拔,沒多久就轉往外方,做了個萊州兵馬都監。蔡京、童貫、高俅等本都朋比為奸,互通聲氣,朝中只有他們勢力最大,要提拔幾個親己之人,真的易如反掌。欒廷玉得志以來,想起祝家莊舊事,常欲報仇,只苦自己力量不濟,每對人家嗟嘆:「不殺盡梁山泊賊人,實為終身大恨。」那日兵馬都監在衙中坐地,正共僚屬講論些兵法戰略,忽報東京有使臣到。欒廷玉連忙出迎,得知備細,好不喜悅。「今番准遂了心願也。」使臣去後,欒廷玉急收拾盔甲鞍馬,帶領幾名侍從,克日登程。於路無話,早到東京城裡,先去拜謝過童貫,再至殿帥府參見高太尉,欒廷玉恨梁山泊刺骨,今得大臣保舉,氣壯心雄,自謂可操必勝。高太尉甚喜,便會同樞密院,將這宗軍機重事辦妥。欒廷玉自引本州軍馬三千,各州郡調撥馬步軍兵五千,合共八千之數。高太尉問道:「誰人可作先鋒?」欒廷玉道:「俺有一友,名喚紀安邦,薊州人氏,文武雙全,本事勝俺十倍,惟今在邊庭效力,往返不及,只好另舉一人。此人姓扈名成,現為青州團練使,勇敢善戰,武藝超群,可為先鋒。」高俅大喜,教欒廷玉且回本州,一面飛調各路軍馬,都向萊州會合,聽候出征。官家命令,急如星火,誰敢怠慢。半月光景,兵馬都已取齊,扈成自帶精兵一千趕到,共計九千人馬。原來扈成在宋江三打祝家莊的時候,因妹子一丈青被擒,不欲保全合莊生命財產,故與宋江修好,又將祝彪捉了解去。原想換得妹子,不料遇到李逵,砍了祝彪,不問情由,逢人便殺,只得避去。後來全家被害,就逃往東京,走了門路,做得青州團練使。一向懷恨梁山泊,今番欒廷玉保舉他做先鋒也就因此。閒言不表,且說欒廷玉便催動大軍,扈成在前,自己斷後,炮聲響,旗幡飄揚,浩浩蕩蕩,直向梁山泊殺奔而去。
卻說梁山泊自燕青脫險回來,山寨中每日飲酒作樂,無甚大事。那一日,探事頭領鐵叫子樂和忽來見宋江,報道:「今有童貫在御前保奏,特命萊州兵馬都監欒廷玉領兵數千,要來征剿俺們山寨,不日到此,請做準備。」宋江問道:「莫非為燕青身上而起?」樂和道:「只怕是的,戴院長遮莫在後來了,當有詳細消息。」宋江聞報,傳令忠義堂響鼓聚將,商議迎敵。鼓聲響後,只見忠義堂正中端坐兩位都頭領,一個是山東呼保義,一個是河北玉麒麟,上首軍師吳用,下首法師公孫勝,眾頭領各依座位,左右分開。宋江當眾宣說因由,商議退敵之策。只見赤髮鬼劉唐跳起來嚷道:「哥哥忒煞君子風,人家要來打俺,俺便回他一場打,商量則甚。」李逵接著叫道:「俺兩把板斧久未出手,也苦夠了。今番一直殺將去,把這班狗官狗將殺個盡絕,殺得手順時,索性把趙老兒也殺了,扶俺哥哥做個皇帝,好使日後清靜。」宋江喝道:「匹夫胡說,割下你這嘴巴!」李逵道:「你自不要做皇帝,干俺的嘴巴鳥事!」眾人都忍著笑。吳用道:「哥哥值得同他鬥口,且商量正事。」說話之間,忽報戴院長回山,接著就見戴宗上來告道:「大名府梁中書因俺們路劫欽犯,殺傷兵將,申文上達東京,惱了朝中一班奸臣,特保舉萊州兵馬都監欒廷玉前來征剿。人馬將近一萬,誓欲踏平山寨,來勢銳猛,未可輕視。」宋江問道:「曾否探聽此人是何出身?」戴宗道:「哥哥不問,俺倒忘了。此人便是祝家莊的教師,曾和俺們作對,如今入了奸黨,又來撩撥人。」宋江訝道:「我道姓名偶然相同,怎知就是那個欒廷玉。當初疑心他已死在亂軍之內,不道此人尚在人間。」吳用道:「小生早就料得,我們劫了燕小乙,此事必不干休,便遣戴院長、樂和先後下山哨探,如今果真來了。」吳用說到這裡,只見病尉遲孫立離座而起,道:「不是今日小弟氣短,說句不長進的話。俺知欒廷玉智勇雙全,不是一介武夫,如今一定懷著報仇之念而來,應作速安排妙計,殺他個片甲不回,方能使奸人膽落。」劉唐叫道:「孫提轄休膽怯,俺不怕這欒廷玉,他便有三頭六臂,俺也得和他廝拚一下!」劉唐道罷,魯智深、武松、楊志、史進、阮小七齊聲應和,共請下山迎敵。宋江稱是,便請軍師吳用主裁。吳用向兩邊看看,拔得一枝令箭在手,只見左邊座次內閃出沒羽箭張清,便道:「某自上山以來,不曾建立半點功勞,願引龔旺、丁得孫去打個頭陣。」吳用道:「好!」便教張清帶領二千人馬,龔旺、丁得孫、馬麟、鄧飛為副,沖打頭陣。第二撥主將是關勝,孫立副將,宣贊、郝思文、鄒淵、鄒潤、陳達、楊春將引人馬二千,接應張清。又令楊志、索超、武松、劉唐、單廷珪、魏定國六員頭領,引領馬步軍兵二千為第三撥。又令李俊、童威、童猛各統水軍,分為三路,在水面上往來接應。正自調撥,急又報上山來,欒廷玉前鋒人馬,已如轟雷掣電而來,離此不遠。宋江叫道:「欒廷玉行兵神速至此,端的驚人!」吳用便教宋江自帶朱武、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孔明、孔亮、項充、李袞九員頭領將引軍馬三千,居中策應。黑旋風李逵看得眼睛裡火赤,幾次要想討令,只自忍住。如今眼見調撥已畢,卻論不到自己,心裡乾急了,連忙叫道:「軍師因何忘了鐵牛?」吳用道:「用你不著,去甚的?」李逵道:「可不管有用沒用,一定要去,俺若閒了,便要生病。」宋江道:「欒廷玉武藝了得,你不是他的對手,如何去得。」李逵大叫道:「去的都是好漢,偏生鐵牛沒用。」宋江道:「不要慌,且帶你同去,若胡亂闖出事來,你須擔受。」李逵說好。歡天喜地,急收拾起雙斧,隨在中軍裡起行。山上事務,自有吳用、盧俊義主持,不須細說。且說張清、關勝等下了山寨,三撥人馬陸續而行,都到了平川曠野,排下陣勢。此時正值秋高氣清,人健馬肥。只待官軍到來廝殺。
不到一日,官軍早已來了,先鋒扈成,望見梁山泊旗號,暗吃一驚。「怎的強盜已有準備?」便分開兵卒,安下營寨。佈置剛定,聽得對方陣上有人搦戰。扈成大怒道:「強賊如此放肆,即刻斬下頭來!」手提開山巨斧,縱馬出陣。大罵:「背義草寇,今日不把來斬盡殺絕,天也不容。快來送死。」對陣鐵笛仙馬麟,手舞大滾刀,更不打話,接住便鬥。扈成一斧連一斧,殺得馬麟只能招架,不能還手,自覺力怯,撥馬敗回本陣。張清火發,正待出馬,龔旺、丁得孫早飛騎而出,雙戰扈成。龔旺、丁得孫的武藝,怎生及得扈成,扈成掄動巨斧,越殺越勇,二人漸漸不支。龔旺急了,撒手一飛叉擲去,扈成眼快,將斧頭一格,叉向斜刺裡飛去,沒曾命中。龔旺一驚,就吃扈成一斧劈中馬頭,攧下馬來,丁得孫連忙敗陣而走。官軍乘勢沖殺,幸得孫立、關勝奮勇抵擋,壓住陣腳。龔旺被張清死命救回。扈成勝了一陣,好不有興,剛自收兵,欒廷玉已隨後趕到,扈成稟說勝利情形,欒廷玉也自喜悅。一宵過去,張清因恨昨日之敗,當先出馬與扈成交手,只五七合,一槍撥開巨斧,回馬便走。扈成自恃勇力,隨後趕來,不提防張清暗取石子,只一揚手,石子打中扈成面門,翻身落馬。張清回馬挺槍便刺,官軍隊裡一齊失色。
正是:明槍施處非難躲,暗箭來時不易防。畢竟扈成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劉唐索超同被擒 李逵關勝雙中箭
話說張清一石子把扈成打下馬背,挺槍便刺,扈成性命危於頃刻,虧得陣上奮勇搶救,沒曾傷命。官軍隊裡一員偏將名喚袁超,手舞雙刀,飛馬便戰張清,只五七合,張清撇一槍便走。袁超因飛石厲害,不敢追趕。張清回馬再戰,石子早在手中,戰無數合,手起一石子,打中袁超左腕,兩口刀飛去一口,袁超膽落,縱馬敗回本陣。又有一將,姓方雙名克昌,見張清飛石打人,十分惱怒,使展鐵槊,沖出陣來,大叫:「強賊休得猖狂,俺來取……」被張清只一石子,打得「你」字沒曾出口,嘴巴流血,逃入陣去。梁山兵將,齊聲叫好。張清大笑。
只聽得鼓聲連連響動,旗門下又出兩員步將,一個如鬧海夜叉,一個似酆都惡鬼,各仗一柄鋼叉,直撲過來,怪叫道:「認得欒將軍麾下桓奇、金必貴麼?」這兩人是異姓兄弟,好大的臂力,曾經落草為盜,吃欒廷玉降伏,收做隨身步將,今日有心賣弄,想捉個敵將邀功。二人撲到張清馬前,舉叉就搠,鬥有五七回合,張清自覺馬上吃虧,忙把足蹬一挑,圈轉馬匹,單手提槍,扭身只一石子,桓奇脖子上打個正著,一交裁倒。金必貴驚叫:「什麼?」張清好手快,又一石子飛來,打中耳根,只覺耳中金鼓喤喤,翻身又倒。張清回馬挺槍待刺,不提防桓奇滾將近來,叉搠馬腹,張清大驚,縱馬一躍,在桓奇身上跳過。金必貴又負痛騰身而起,一叉搠到,張清奮單臂擋開,剛得回馬,桓奇又對面撲來,只見脖子鮮紅。張清迎頭一石子打去,桓奇又倒。兩方陣上都看得呆了。張清得勝,撥馬便走,金必貴捨命趕來,張清馬快,已入本陣。金必貴揚聲大罵,搖叉作勢,惱了赤髮鬼劉唐,手捻朴刀,踩開大步,直奔對陣,兩人接住步戰。桓奇地上爬得起身,拾了鋼叉,共撲劉唐。兩個都負了傷的,如何敵得劉唐生力。劉唐一朴刀蕩開去,正與桓奇鋼叉相碰,錚的作聲,火星四射,迸得虎口麻辣辣地。桓奇不敢再戰,跳出圈子。金必貴也把鋼叉一撥,撒腿就跑。引得劉唐性發,大罵:「無恥猾賊,這般虎頭蛇尾,俺也沒興頭廝殺,且叫了得的來鬥三百合。」
只聽對陣轟天價一聲炮響,兵士齊聲吶喊,戰鼓咚咚中,一員大將縱馬而出,背後現出一面欒字大旗來,迎風颭蕩,好不威武,只個便是欒廷玉,梁山兵將盡都望見。欒廷玉出到陣前,擎槍勒馬,高聲喝道:「兀!那草寇留下名來,俺欒大將軍只喜拿捉有名的,若是無名小卒,快快退去。」劉唐道:「你有女兒許配俺麼?卻問名道姓。」指一指鬢邊朱砂記道:「便不說老爺是赤髮鬼劉唐,你須認得!」欒廷玉道:「如此,正要拿你!」劉唐大怒,舉刀便砍,欒廷玉挺槍相迎。鬥到二十多個回合,欒廷玉騰出右手,掣取腰間鐵鞭,對劉唐肩尖只一下,打個正著,登時栽倒。孫立、單廷珪、魏定國三騎並出,欲思搶奪,早被撓鉤手搭將去了。欒廷玉一見孫立,大罵:「背叛之賊,何面目還來相見!」孫立大怒,也不打話,搖鞭直取,陣上戰鼓齊鳴,塵沙滾滾,鬥有二三十合,孫立力怯,回馬便走。欒廷玉卻待追趕,單廷珪早已迎前接住,魏定國又縱馬舞刀,上前助戰。欒廷玉全不懼怯,使展神槍,左擋右架,前挑後搠,兵器哪得入門,二將反累得力乏難支,雙雙敗走。陳達瞧得不耐,拍馬搖刀,直沖過去,不到十個回合,被欒廷玉一槍挑落頭盔,敗陣而走。此時惱了醜郡馬宣贊,吼聲叫道:「今日若贏不得欒廷玉,掃盡山寨威風!」聲音未絕,已從門旗影裡沖出,兩馬相交。宣贊掄刀便砍,欒廷玉哪裡在意,一杆槍如毒龍探爪,怪蟒翻身,宣贊的刀,只在槍尖兒影裡翻飛。兩個鬥到緊急處,猛聽得欒廷玉大喝一聲,宣贊早著一鞭,口吐鮮血,伏鞍而走。欒廷玉剛收轉鞭兒,卻又上來一將,手舞大刀,攔頭便砍,卻是井木犴郝思文。他在陣前看見宣贊刀法慌張,正待上前幫助,宣贊已吃了一鞭,伏鞍吐血。郝思文火上添油,恨不一口生吞欒廷玉下肚,但見寒光閃閃,殺氣騰騰,征塵影裡,人馬攪做一團,刀槍混成一片。兩邊陣上正看得眼花繚亂,忽地一聲響,一槍迸在刀盤之上,震得郝思文虎口出血,兩臂酸麻,急急拖馬而走,馬匹如飛。欒廷玉追之不及,便高叫:「無用之徒,休來送命!」宋江在中軍陣上,見欒廷玉連打七將,耀武揚威,不勝忿怒,連呼:「誰人與我力斬此賊?替俺山寨爭光!」關勝立馬門旗底下,看了好久,如今聽欒廷玉口出狂言,激動了他英雄情性,整一整甲胄,按一按龍刀,喊聲:「作速放炮擂鼓,待俺出馬見個高低。」當下倒提龍刀,催開坐馬,剛出陣門,只見一員頭領,飛馬突出,搶在前頭,大叫:「欒廷玉休得誇口,青面獸楊志來也!」關勝見有人佔先,即行住馬觀看,但見欒廷玉果然好表人物,鎧甲鮮明,人強馬壯,綽有大將威風。楊志槍馬高強,氣雄萬夫,正自不弱。二人照面,雙槍並舉,槍來時如萬點梨花,槍去處似千層雪浪,各自逞能,兩不相讓。急先鋒索超立在陣前,屢欲出馬,都被人佔在前頭,一股無名火兀自上落。此刻忍無可忍,掄起金蘸斧,催動坐下馬,高聲叫喊:「楊制使鬥的夠了,也得歇歇,且待俺來分過輸贏。」楊志聽得喊聲,掣回長槍,撥轉馬頭就走。索超馬到,手起一斧,望欒廷玉攔腰而進,大叫:「無恥奸黨,且吃一斧!」欒廷玉架過斧頭,喝聲:「且慢!俺看你也是一條好漢,留下名來!」索超不答,接連一斧砍去,又吃欒廷玉擋開。索超好惱,更不怠慢,左一斧,右一斧,一斧連一斧,如劈柴一般砍不住手,自擬這麼接二連三,只要著俺一斧,身體便做兩段。怎知他那滿身火氣,欒廷玉早看出來,但用軟戰之功,斧頭砍來時,只是遮攔格架,不發一槍,不到三十個照面,索超反累得滿身是汗,十停火氣,消去六七。欒廷玉卻又叫道:「兀!那紫面漢,斧頭砍得多夠,敢是急先鋒索超麼?」索超應道:「只俺便是,敢情懼怕俺不成?」欒廷玉道:「怪道恁地性急,正是大名府一個叛賊。」索超火上澆油,怒氣沖破了天靈蓋,兩臂一展,重行殺將起來。欒廷玉此刻變了,掄眉努目,槍尖兒如雨點般刺來,殺得索超氣力不支,兩眼昏花,斧法慌亂。欒廷玉逞神威大喝一聲:「叛賊還不下馬!」只一槍杆,把索超打落馬背,陣內擁出二十名撓鉤手,立刻生擒活捉而去。梁山隊裡兵將盡都氣忿,黑旋風李逵更怒得口鼻生煙,連跳帶叫,堅欲出戰,卻吃宋江喝道:「軍中了得的正多,何用你這匹夫出去。」李逵忍著一肚子氣,只把兩把板斧乾碰。欒廷玉捉了索超,立馬陣前,揚聲大笑道:「無能草寇,索性再來幾個,待一併拿捉了,解去東京請賞。」
說猶未了,聽得大炮一響,戰鼓亂鳴,眾嘍囉搖旗吶喊,震天撼地鬧起來。欒廷玉打一看時,上來一將,端的威風,頭戴一頂青銅打就獅子聚寶盔,上撒著一大撮朱纓,身穿一副鉤嵌回環青銅甲,繫一條鍍金獸頭勒甲帶,胸前一面光華透射護心鏡,外籠一領刺花繡朵綠油袍,垂著紅絨鑲紫飛鸞帶,腳登一雙烏皮針紮戰靴,左掛一張寶鵰弓,右懸一壺狼牙箭,手內倒提一口青龍刀,跨下一匹嘶風逐月火炭馬,後面打著一面認軍旗,上書「蒲東關勝」四個大銀字。欒廷玉見關勝相貌堂堂,神威凜凜,不禁肅然起敬道:「人說蒲東關勝,英雄蓋世,今日見面,方知話不虛傳。」關勝近前,欒廷玉架住長槍,就馬上作禮道:「來者莫非蒲東關將軍麼?俺惜你枉為神聖裔孫,當今俊傑,也自甘心從賊,抗拒天兵。」關勝抗聲答道:「宋公明忠義之士,眾弟兄皆忠義之人,都因朝廷昏暗,奸臣專政,暫聚山寨,以避豺狼,一同替天行道。何得謂賊?」欒廷玉道:「將軍身在賊中,陷溺已深,俺也不願多說。為今之計,莫若棄刀下馬,自行悔過,待俺縛送京師。當今天子仁德,念及乃祖威靈,或者饒你一死。若執迷不悟,定欲助賊為惡,倒行逆施,將來山寨破時,強梁盡滅,伏誅斧鉞,戮及妻孥,休生怨悔。」關勝道:「休逞簧舌,且聽一言。小人得志,良知盡泯,明於責人,昧於責己,方今權奸竊柄,聖聽蔽塞,邪佞疊進,正士遭讒,國紀凌夷,朝綱昏亂,萬民受厄,冤苦莫伸。俺等不得已屈辱山林,暫時落草,無日不拜望招安,仗劍驅邪,掃清君側,以求國安民樂,共享太平。你失身奸黨,為虎作倀,名節掃地,自不識羞,而反巧言如簧,罵人為賊,真乃狗彘不如,今日俺若殺你,猶嫌污辱龍刀。」欒廷玉被關勝說得羞忿難禁,便催開坐馬,綽起長槍,喝聲:「不中抬舉的賊,且賞你一槍!」槍尖起處,望關勝兜心刺來。關勝展動龍刀,即行招架,兩邊擂鼓吶喊,各自助威。但見四條臂兒縱,八個馬蹄翻,你思將俺槍挑,俺欲把你刀劈,槍起時石走沙飛,刀落處神愁鬼怕。殺到五十多個回合,欒廷玉忽地架開大刀,拖槍便走,叫聲:「關勝果然厲害,明日卻來取你首級。」關勝鬥得性發,哪裡肯捨,拍開坐馬,奮力追趕,猛聽得鑼聲響亮,陣上鳴金收兵,關勝只得回馬。原來宋江、朱武、花榮等共在高處,觀看關勝與欒廷玉大戰,看得出神,欒廷玉忽地撥馬而走。花榮訝道:「欒廷玉槍法精通,全無破綻,又無力怯之形,忽然敗走,只恐其中有詐。」宋江聽說有理,立命鳴金收兵,來日再戰。當下關勝回入本陣,喝問誰人鳴金?左右告說中軍主將命令,不敢不遵。關勝不語,卸了衣甲,徑來大帳中拜見宋江,說道:「俺正要取欒廷玉那廝首級,哥哥何故鳴金?」宋江道:「不是愚兄膽怯,此人智勇兼全,奸詭百出,防他暗算,故而下令鳴金。」關勝無話。
次日,關勝披掛上馬,手執龍刀,出到陣前,只見鎮三山黃信戰欒廷玉不過,已敗下陣來。接著一個虎面行者直沖對陣,前髮齊眉,後髮披肩,額上束一個金箍,手舞兩口戒刀,一團風卷到欒廷玉馬前,大喝道:「休欺梁山泊無人,恁般了得,敢強似景陽岡上大蟲?」說話之間,雙戒刀早已砍進,星馳電掣,駭疾殺人。欒廷玉聽到那種聲口,肚裡明白,來者便是打虎武松,不敢怠慢,起槍便鬥。武松仗神力,兩口刀上下翻飛,化成白光一片。欒廷玉一杆長槍,上護自身,下護馬匹,使得風雨難侵,真是一場好鬥。只說黑旋風李逵,昨日屢欲出戰,都被宋江喝止,憋了一夜惡氣,無可發泄。今日瞧見武松殺到那麼光景,眼睛裡又出火,再不能忍耐了,忽地大叫一聲,揮動雙斧,後陣門裡直闖出去。宋江出其不意,待要喝阻,李逵早到陣前,提高了破喉嚨喊道:「武二哥,不要放鬆,俺來助你!」武松今日有心要獻些本事,欲將欒廷玉生擒活捉,不想李逵闖將上來,武松不願再戰,便跳出圈子回歸本陣。欒廷玉正鬥得起勁,忽見換上一個大漢來,一副異神情。喝道:「兀!且住,俺不願殺這等腌臢東西,休來送死!」李逵不答,徑自撲向馬前,雙斧疾風似地卷進,向上中下三路連環砍不絕手。不知打有多少回合,忽地飛來一箭,李逵沒做提防,射中大腿,一交裁倒,官軍隊裡舒出撓鉤,又要拿人,虧得武松飛步搶出,救回本陣。李逵緊握兩柄板斧,兀自掙扎,要再和欒廷玉死拚。多人勸說腿傷好了,正夠報仇,李逵方才無話。這放箭的是一員偏將,他隱在旗門影裡,不識欒廷玉使用耐戰之法,當做主將抵敵不下黑漢,有心暗助,放出這一枝冷箭。關勝見李逵中箭,不由動怒,出馬喝道:「無恥小人,敢施冷箭,俺今日再來決一雌雄!」欒廷玉一看來得正好,彼此更不打話,接住便戰,刀來槍去,各逞英雄,殺得天昏地慘,驚神泣鬼。兩方兵將都看得呆了,戰雲深處,欒廷玉又撥開一槍,拍馬向斜刺裡便走。今日關勝再不肯輕放,蕩動龍刀,催開坐馬,緊緊追趕。不料欒廷玉放下長槍,彎弓搭箭,扭轉身子,一箭望關勝劈面射來。關勝聽得弓弦響,疾忙將身一側,左肩窩上射個正著,咬緊牙關,回馬便走。欒廷玉喝一聲:「關勝待往哪裡走?」撥轉馬頭,兩腿一夾,那馬發開四蹄,疾風也似趕來。
不因這一箭,有分教:刮骨療創,難學當年關羽;施針灸毒,幸逢今世華佗。正是:奸邪未濺龍刀血,忠義先遭冷箭傷。畢竟大刀關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黑旋風劫寨遇張清 宋公明詭言斬孫立
話說關勝中了一箭,疼痛難禁,撥馬便走。欒廷玉挺起長槍,急行追趕。軍士見主將得勢,吶聲喊,一齊掩殺過來,梁山泊人馬登時大亂,禁壓不得。孫立、楊志搶出救應,要緊保護關勝,向後退走。欒廷玉一眼望到西南角上,有一面中軍主將大旗,料知宋江定在那裡,何不沖將過去拿捉,擒賊擒王,強似捉那關勝。立把長槍一指,一馬當先,眾軍士發聲喊,奮勇掩殺過去。宋江正在退卻,驀地欒廷玉飛馬而至,喝叫:「賊魁休走,今番你的死期到了!」眾嘍囉哪裡攔擋得住,死的死,傷的傷,如虎入羊群,咆哮莫敵。呂方、郭盛見來勢厲害,雙戟齊發。孔明、孔亮又上前幫助,好容易將欒廷玉敵住。官軍此時無不勇氣百倍,乘勝沖殺,多虧花榮在前,項充、李袞仗兩面蠻牌在後,保護著宋江且戰且走,直退下十多里,方才立定腳頭。檢點人馬,損折不少。宋江咬牙切齒道:「若不將欒廷玉碎屍萬段,誓不為人!」下寨甫定,郝思文忽來告道:「關勝中了一箭,一路敗退下來,幾回要從馬上栽倒,此刻已是神昏口噤,人事不知,稟請定奪。」宋江大驚,便命郝思文漏夜護送關勝回山,請安道全急速施治;宣贊傷得非輕,也隨同而去。當夜,宋江與朱武等說道:「欒廷玉猖獗已極,傷了我的兵將不算,又捉去劉唐、索超兩位兄弟,此人不除,真乃後患。」朱武道:「俺也正在思量,何不趕緊差人上山,教吳學究加派兵將前來相助。」宋江道:「如此正好,今日折了許多人馬,勢非增添不可。」便親筆寫就一通緊急書信,教孔明、孔亮懷了,作速去見吳學究,請他調兵遣將,早破敵軍。孔明、孔亮奉令去了。
且說郝思文護送關勝到了山寨,盧俊義、呼延灼等都來觀看,只見關勝臉色蒼白,昏迷如死。急忙請出安道全來,將箭打去,卸去貼身衣服,但見創口流出血水,其色紫黑,左臂腫脹如瓜。安道全道:「這是中的藥箭,箭頭有毒,厲害異常。」立將關勝牙關撬開,把一丸丹藥灌入口中,但聽肚皮裡一陣響,關勝悠悠醒來,連呼痛楚,安道全又用水洗了創口,敷上藥末,醫治了幾日,始將毒氣攻散,關勝得保性命。宣贊鞭傷也自治癒,眾人無不歡喜。關勝中的正是一枝藥箭,若救治延遲,重則傷生,輕則殘廢。安道全叮囑:「須要安心靜養,才可復原,否則將來左臂難以用力。」關勝遵囑,在山靜養不提。
再說宋江當日一陣敗退下來,喘息定了,重行立好寨柵,傳令諸將,嚴加守備,恐防欒廷玉乘勝襲劫。是夜,張清在營帳內坐地,肚裡好生納悶。自念道:「今番也倒盡威風了,欒廷玉須不是三頭六臂,直恁懼怕他,日間吃他打敗,夜間又要提防,恁地小心,被人家知道了,豈不可笑。俺自上山至今,未曾立有寸箭之功,今夜何不去偷營劫寨,驀地裡殺他一頓暢快,若將欒廷玉這廝捉住,這功勞可不小。」張清打定主見,便喚龔旺、丁得孫告說一番,二人連說:「此計大妙,何不即行。」張清立點五百嘍囉,都是勇敢不怕死的,執好了長叉短刀。自同龔旺、丁得孫各仗慣用家伙,身披軟甲,馬摘鑾鈴,出得本寨,打一下暗號,共向敵營而進。此時二更天氣,星月微茫,刁斗寂寂,寒露森森,望到敵營時,只旗杆上有幾盞號燈,周圍不見一點燈火。張清暗喜,一路前進,約莫將近營寨,三騎馬在前,五百嘍囉跟著,卻待拔開鹿角,撲將入去;忽見敵營中火把齊明,燈球照耀,一聲聲叫喊道:「強賊休走,今夜可中了計也!」張清大驚,只喊得一聲:「快走。」官軍已一齊殺出,把龔旺、丁得孫困在垓心。火光下,張清看時,一將揮動大斧,奮勇當先,正是前日飛石打傷的扈成。官軍都用白布包頭,手執長刀,喊殺連天。張清見勢頭不好,一擺長槍,待沖殺向前,聽得右邊喊聲又起,又擁出許多人來,當先一條大漢,背後一人,手掿雙斧,高聲極叫,且戰且走。張清一看,兀的不是黑旋風李逵?好生奇異。李逵今夜是私行出外,單身劫寨,想頑一下殺人好耍子。不想欒廷玉早有準備,沒曾成功,只把劉唐救了出來,當先的大漢便是劉唐。官軍中見真的有人劫寨,還當了得,合寨鼎沸,桓奇、金必貴就各仗兵器,趕來拿捉。兩人是欒廷玉步下驍將,武藝高強,劉唐因鞭傷未癒,難以抵敵。李逵獨力難支,故此極叫。張清見李逵發極,連忙拍馬上前,將桓奇、金必貴攔住,劉唐先行跳出圈子。李逵大叫:「飛石子朋友,這兩個腦袋交給你罷,俺卻去請救兵。」一斧擋開金必貴鋼叉,跟著劉唐飛奔而去,只把張清丟在那裡。再說龔旺、丁得孫被兵士困住,死命沖殺,總不能突圍而出。望張清來救應,又不見個影子,二個越慌,龔旺被滾刀斬斷馬足,倒地就擒;丁得孫又吃扈成馬上捉去,官軍乘勢揚威,揀沒有白布包頭的亂殺,五百嘍囉,只逃得百十個性命。張清戰住桓奇、金必貴,也望救兵到來,身陷敵地,寡不敵眾,心裡自慌,想久戰無益,不如走罷。一槍逼開桓奇、金必貴的兵器,撥馬便走。二人待趕,張清馬快,早已去遠。張清匹馬飛馳,看看已離敵營,剛倒換過一口氣,忽見一片光亮,斜刺裡沖出一彪人馬來,喝叫:「強賊休走,欒廷玉等候多時!」張清此刻無心再戰,只顧拍馬而走,欒廷玉急急追來,張清疾忙摸一石子,扭轉身軀打去,誰知欒廷玉有心提防,把頭一低,當的一聲響,打在頭盔之上,仍自不退。張清再發石子,連幾下都未命中,便道:「自教失智,回去也無面目,拚了此身罷!」挺起長槍,正擬回馬死戰,猛可的喊聲滾地而至,為頭一干人都高擎火把,槍刀叢中擁著三騎人馬,乃是青面獸楊志,聖水將軍單廷珪,神火將軍魏定國,率嘍囉前來救應。欒廷玉見對面已有救兵,立刻掉轉馬頭,退回自家營寨去了。楊志見了張清,告說:「是李逵、劉唐報的信,公明哥哥好生憂急,特命俺爭先來救,遲一刻可就不好。」張清道:「龔旺、丁得孫此刻不見回來,怕已出了岔兒,俺們且歸去商量救取。」到得營中,張清好生羞愧,自來大帳裡見宋江,直陳:「不該私行劫寨,折損兵卒,又失陷卻兩個兄弟,情甘伏罪!」宋江道:「這是你貪功所致,姑念初犯,且免責罰,下回如此,卻不寬恕!」宋江又叫過李逵來,喝道:「黑廝好大膽,誰教你去劫寨,若有差失,如之奈何?」李逵道:「鐵牛不高興時,誰也不能夠教俺去;俺若要去,天也不能阻擋。可恨欒廷玉那廝連日猖狂,哥哥懼怕他如鬼,要如何地防備,俺心裡不服,便單身前去,想把那夥鳥人砍個精光,免得哥哥費事。」宋江問:「救了劉唐,如何不救索超?」李逵道:「俺哪裡想救人。俺自胡亂闖去,闖到一個營寨,給巡夜的撞見,吃俺一斧,那幾個翻身便走。俺趕將去,趕入一處,見有人囚禁在彼,便上前救了,卻是劉唐。俺不知索超又在何處。那時營裡早已驚鬧,兵丁齊來圍拿,劉唐奪一條朴刀在手,便殺將起來,撞到兩個狗娘養的,好生厲害,險吃拿住,多虧張清來救了。」劉唐在傍插嘴道:「哥哥,這個句句是實話。」宋江點頭。便向李逵說道:「這回因你救了劉唐,將功抵罪,下回如此,當心你的頭顱!」李逵道:「砍了腦袋,只是不能吃飯。」宋江喝教:「休得胡說。」眾頭領各自散去。次日,宋江點檢張清部下,傷亡三百多名嘍囉,失陷兩員頭領,救了一個,卻失了兩個。
宋江正自納悶,報事的忽來稟道:「欒廷玉將三位頭領打入陷車,推在陣前羞辱。」宋江大怒,立刻出帳上馬,來到陣前,眾頭領一字排開,但見欒廷玉立馬旗門底下,三輛陷車排在陣前,先鋒扈成手執巨斧,身騎劣馬,口出狂言。宋江鑒於昨日之敗,先命弓弩手壓住陣腳,高叫:「誰人出馬?」猛聽得金鼓齊鳴,趕來一彪人馬,為頭馬上一員頭領,全身甲胄,手執兩杆鐵槍,箭壺中插一面小旗,旗上有十個字道:「英雄雙槍將,風流萬戶侯。」走馬陣前,雄武中露出儒雅雍容之態,這便是梁山泊五虎大將雙槍將董平,奉吳用之令前來助戰。當下董平趕到,不由細問,就與扈成交手。兩個在戰場上一來一往,戰到四十餘合,董平左手架開斧頭,右手一槍刺去,挑落扈成半隻耳朵,鮮血直流,痛徹心肝,極叫一聲,倒拖巨斧,撥馬便走。偏將袁超怒火直沖,舞動雙刀驟馬而出。不到十合,吃董平一槍刺入前胸,翻身落馬,官軍齊聲驚叫。欒廷玉見袁超傷命,氣忿填膺,挺槍直上。只聽得梁山隊裡一聲炮響,又從背面轉出一員頭領,頭戴鳳翅盔,身穿雁翎甲,坐下桃花點子馬,手使鉤鐮槍,後面打著一面號旗,上繡「金槍手徐寧」五個大字。董平一見徐寧來了,即行回陣。欒廷玉催馬上前,叫聲:「徐寧,你枉出名門,空懷絕藝,緣何也不知大義,甘心作賊。今日相見,休怪起手無情。」徐寧笑道:「我豈懼你!方今之世,只有托足權門,附庸奸黨者最昧大義。以我相較,猶勝萬倍,倘使相逢,定須撲殺方休。」欒廷玉聽得言中有刺,好生薅惱,槍如長蛇吐焰般刺來。徐寧不慌不忙,使出祖傳金槍法力敵。兩個正自大戰,又聽得幾聲炮響,來了豹子頭林沖,花和尚魯智深,霹靂火秦明,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五員頭領,各展兵器殺到陣前。官軍隊那眾將也一齊擁出,彼此混戰,直殺到申牌時分,始行收兵。這一陣。欒廷玉挫折不少銳氣,不勝忿恨。說道:「此番若不殺盡這干強賊,誓不回兵!」便在大帳裡商議,要安排妙計,破滅梁山泊大夥,且自按下不題。
只說宋江收兵回營,就有董平、徐寧、林沖等進帳拜見,稟稱:「奉軍師令下山助戰,人馬增添不少,請哥哥作速設計破敵。」孔明、孔亮又上來告說:「關勝、宣贊已經安太醫施治,大致無妨。軍師因軍情緊急,特遣五員頭領相助,一應機密,軍師教與朱武商量,他的智謀極好,穩可操勝。」當夜,宋江便與朱武商議,說道:「欒廷玉這廝可真了得,相拒多日,勝負未決,長此爭持,怎生是好?必得決鬥一場,也定了個高下。」朱武道:「此人智足謀多,前日張清、李逵各去劫寨,沒曾佔得便宜,反吃拿了龔旺、丁得孫去,折了銳氣。俺思這廝驍勇善戰,防備又嚴,天天力戰,未必能夠取勝,鬥力不如鬥智,還得設計破他為上。」宋江問道:「計將安出?」朱武沉吟之間,忽有嘍囉進帳稟報,外面拿得一個細作。宋江一問,卻是被武松巡夜撞到,一把拿了,定是官軍差遣來的。宋江叫:「抓來見我!」無多片刻,那奸細押到帳中,一聲不響,兀自伏著。宋江喝教抬起頭來,那人強自抬頭,嚇得面無人色。宋江喝問道:「你這廝,誰人教你到此?從實講來,饒你一死。」只見他戰戰兢兢,半晌說道:「不干小人事,是奉的欒大將軍命令。」宋江問:「來此可幹?」那人吞吞吐吐,不肯直說。宋江將案子一拍,喝令左右與我搜檢。立刻上來四人,把那人的衣服扯開,在身傍搜出一通密札來。宋江就燈下看時,卻是欒廷玉寫給孫立的。大略說:「你既有心悔過歸誠,實屬美事,明晚可引賊魁出外,當安排妙計擒拿,共破梁山,同享富貴。」看罷,遞給朱武,彼此以目示意。宋江喝教:「且把奸細押往後面,撥四名嘍囉看守,待到天明發落。」此刻,這奸細已嚇得魂不附體,任憑嘍囉繩穿索綁,擁了就走,押入一個營帳之內。隔了半晌,那個奸細在帳內,聽得大帳上有吆喝之聲,只聽得一人拍著案子,高聲喝道:「孫立你這賊徒,俺須不曾虧負你,何故暗裡勾通敵人,欲圖背反?」只聽得有人聲辯道:「俺怎敢背叛哥哥,委實沒有此事,哥哥不要冤屈好人。」只聽得那人幾聲冷笑,道:「如今拿得真憑實據在此,敢由你圖賴。」喝聲:「左右與我綁了,俺今日不殺你,以後俺的性命可就難保,快些斬下頭來!」只聽得一人上帳求告道:「公明哥哥,且看小弟楊志分上,饒他一死。」帳上不應。只聽得又一人上來說道:「鄒淵想來,遮莫敵人用的反間計,請哥哥仔細思量。」那人不應。只聽得又有人說道:「鄒大哥也有見地,求哥哥免他一死,且自詳查細察,如若確實,再行處治未晚。」只聽得帳上說道:「孫立與欒廷玉本是師弟兄,安知此事非真,如今奸謀敗露,非殺不可。俺若令出不行,怎能再做山寨之主?」連喝:「快些推出砍了!」只聽得一陣吆喝,片晌,就有人上帳稟道:「孫立首級呈驗!」上面喝聲:「罷了。」便有許多腳步聲,嘆氣聲,夾夾雜雜,逐漸散去,帳上便行靜寂。那人聽畢這許多聲音,不由得心驚膽戰,定一下神,偷眼看看四個嘍囉,盡都東倒西歪,鼾聲大作。他眉頭一皺,但覺反剪兩手,下身沒曾縛住,便輕輕掉了幾下,覺縛得不很緊,就用力掙扎,不一回,結扣解開,綁縛的繩子盡脫。此刻心中又驚又喜,便悄悄的俯伏到地上,一路蛇行,好容易爬出營帳,立起身來換過一口氣,望清楚了星斗,拔足就走。這樣逃跑過去,且喜靜蕩蕩地,巡邏的一個沒曾撞見,直抵官軍營寨,見了欒廷玉,將情告個備細。欒廷玉就重賞那人,心中萬分歡喜,自語道:「宋江,宋江,由你恁般奸猾,也中俺這一條妙計也!」直到來朝,欒廷玉高坐大帳,眾將分列,只見小校上來稟道:「梁山泊賊首宋江,今日在陣前叫罵,指名要將軍答話。」欒廷玉立刻出帳,上馬提槍,引領眾將,直到陣前。但見宋江居中立馬,六七員頭領左右擁護,好生氣概。兩人見面,各自跨馬近前。宋江開口便罵道:「無恥奸徒,枉為大將,不出堂皇正大之兵,彼此較量,卻施詭計害人,好不羞愧,今日見面,定要決一雌雄!」欒廷玉望到梁山隊裡,果真沒了孫立旗號,暗自得意。陣上宋江十分懊恨,便教小李廣花榮出馬,速殺此賊,替被害之人報仇。花榮應聲而出,舞槍直取欒廷玉,鬥無數合,梁山隊裡忽然大亂,一片聲叫起苦來,人馬紛紛倒退。
不因這一個亂子,有分教:帷幄運籌驅壯士,疆場下餌釣金鱉。直教:一員猛將登時敗,九千雄師克日亡。畢竟梁山隊中何故大亂,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布疑陣叫反出林龍 設奇謀大敗欒廷玉
話說梁山隊中突然大亂,卻是出林龍鄒淵,獨角龍鄒潤,青面獸楊志三員頭領,率一千嘍囉在陣前叫反。只聽得鄒淵高聲叫喊:「宋江狂妄自大,不聽苦勸,冤屈殺了孫提轄,俺們心不甘服,即行散夥去了,有志氣的快跟俺們走!」花榮聽得擾亂,連忙收轉長槍,回馬過去,徑入自家隊伍裡,要緊保護宋江退走。欒廷玉不捨,縱馬趕來,被花榮發出一箭,射落盔上紅纓,吃了一嚇,慌忙住馬。官軍乘亂掩殺,梁山人馬大敗,倒退數里。欒廷玉乘亂今日勝了一陣,收兵歸寨,心中甚喜。不一回,忽報青面獸楊志在外搦戰,指名要將軍出馬。欒廷玉重行披掛上馬,出到營外,但見梁山泊人馬盡行退卻,只西南角上立一小寨,約莫有千名嘍囉,居然列成陣勢,擂鼓鳴金,搖旗吶喊。楊志一馬對面沖來,破口便罵:「你這廝是小人下的小人,敢施詭計,害俺孫提轄性命,今日定須拚個死活!」說話剛畢,一槍兜心刺來,欒廷玉忙將長槍架過,說聲:「且慢動手,俺有話說。」楊志圓睜虎目,咬牙切齒道:「說甚閒話,且待刺死了你再說。」劈面又是一槍。欒廷玉再行擋開,說道:「這不能怨我,只怪宋江太無情義了,你如有心……」楊志大叫道:「這話也是,果真不干你事,且去殺了宋江再說。」不待欒廷玉說話完畢,回馬便走。只見二人在後趕著,高聲叫喚道:「楊制使慢走,時光晚哩,且做商量。」楊志住馬,二人上前又說多少話,好容易將他勸回來,也無心再戰,徑行收兵。到得酉牌時分,楊志正共鄒淵、鄒潤帳中坐地,嘍囉進來報道:「欒廷玉特遣來兩名兵卒,要請制使往彼營中答話,問道敢去也否?」楊志道:「去便何妨!」起身微微一笑,大踏步跨出營帳,跟了來人便走。直到官軍大寨裡,欒廷玉躬身迎接,說道:「制使到此,須防埋伏。」楊志道:「大丈夫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便死在這裡,也勝失身山林中幾倍。」欒廷玉便行施禮,請楊志坐地,說道:「俺昔日聞說制使英雄,未敢深信。今得親見,始知名不虛傳!不敢動問制使,如今背卻宋江,待投何處而去?」楊志低頭不語。欒廷玉連問數次。半晌,楊志始嘆口氣道:「洒家沒定主見,但聽鄒淵、鄒潤說,仍回登雲山老家落草。」欒廷玉道:「方才叫喊你的二人,敢就是鄒淵、鄒潤?隔得數年,俺好些眼生了。」楊志道:「是的,鄒淵、鄒潤自隨孫提轄上山入夥,一向倒也相安無事。可恨宋江這廝,自從做了首領,一天天狂妄起來,肆意任性,不把人家放在眼裡。洒家早就不服,想當初晁天王在日,眼睛裡也不曾有這鄆城小吏。他要殺孫提轄,洒家和鄒淵、鄒潤多曾苦勸,這廝不聽也罷,還將俺們辱罵一頓,怎不氣苦?因此不願屈辱,索性散夥遠走。」欒廷玉道:「你們要替孫立報仇,只些人馬怎生敵得,宋江須不是好惹的;若回登雲山落草,又如出井底而入深淵,仍免不了是強盜。俺替你們打算,何不棄邪歸正,一齊都來歸順,助俺蕩平山寨,圖個出身,也不枉人生一世。」楊志沉吟片刻,說道:「洒家不是沒意思;只鄒淵、鄒潤另是一樣性格,他們不願意時,不能夠強逼歸順。」欒廷玉教且去試說一回。楊志道:「恁地,洒家便去,倘勸說不成,洒家也不來見你,自投別處去了。」欒廷玉道:「制使自便。」只見楊志起身,唱個喏,放開腳步就走。直到天黑,楊志方才入來,將引鄒淵、鄒潤上帳相見。二人便說:「俺們鬥得好氣,本待回登雲山老家落草,多因楊制使相勸,引領八百多人同來歸誠,將軍不棄,願在帳下共聽驅策。」欒廷玉見鄒淵、鄒潤也義勇爽直,十分喜悅,便教往後營暫行安頓,二人隨同楊志自去。帳下有人說道:「楊志等新來投誠,其中恐有詐偽,也須留神。」欒廷玉笑道:「任他如何算計,瞞得別人,須瞞不過我。我設的那條計,只用一個疑字,欲使他們自相猜忌,人心搖動,我好乘虛而入;不想宋江因一時疑忌,怒殺孫立,激成事變;實是天促其亡,不涉人謀,何必多疑。」此人頓口無言。來日升帳,欒廷玉喚楊志問道:「制使來自賊方,定知虛實,請細說將來,俺要定計破他,也使你們出口惡氣。」楊志便詳細告說一過。自請今日首先出戰,拿他一二人來,以作進見之禮。
正說時,猛聽得炮聲震動,金鼓亂鳴,梁山泊人馬已到戰場。這裡也就出兵,排開陣勢。只見敵陣內出來一員頭領,身騎劣馬,手使長槍,高聲搦戰。楊志指點說道:「此人名叫錦毛虎燕順,是宋江的心腹,待洒家上去將他結果,先挫一下鋒芒。」便飛馬而出,直到陣前。燕順大罵:「負義之徒,何顏相見。」楊志不答,挺槍便戰,不到五個回合,只一槍,把燕順挑於馬下。只見門旗下又出一人,打著白面郎君鄭天壽旗號,縱馬舞刀,直取楊志,不到五個回合,楊志帶下槍,拈弓搭箭,颼地射去,鄭天壽應弦落馬。楊志放下弓箭,大喝一聲,直沖對陣,鄒淵、鄒潤跟蹤而上。梁山隊裡見來勢凶猛,連忙放箭射住。楊志好惱,在陣前連聲叫罵,再沒有人出來,只得收兵。欒廷玉見楊志英雄了得,好生欽敬。當晚置酒管待,教他勸索超等三人投誠,共圖富貴。楊志道:「龔旺、丁得孫和洒家沒得交情,索超性烈如火,更不易說話,且緩做商量。」酒闌席散,眾歸營帳。約莫三更時分,忽報後營起火,欒廷玉道:「遮莫混入了奸細,放火亂我軍心,且教極力鎮壓,勿得慌亂。」說話畢,又報左營火起,糧台火起,接連報將來。欒廷玉慌忙上馬提槍,到得外面看時,只聽得一聲炮響,火光叢中,馬上一員頭領,領著數百嘍囉,從正南角上殺來,大呼:「認得豹子頭林沖麼?」挺蛇矛迎面刺來,欒廷玉起槍招架,鬥十多合,撥馬便走。又聽得一聲炮響,正西角上殺到數百嘍囉,兩員頭領,一個是花和尚魯智深,一個是行者武松,使動一條禪杖,兩口戒刀,向馬前直撲過來。欒廷玉心慌意亂;只鬥得十數合,縱馬疾行。趕到一處,火光中,又有一隊人馬,兩員頭領攔路,大叫:「休教走了欒廷玉,待捉將去獻功。」欒廷玉大怒,挺槍殺將上去,兩員頭領不能抵擋,嘍囉盡皆散開,欒廷玉奮勇沖過,望火光稀少處而走。走不多遠,只見數百兵士和一員偏將,盡在倉皇逃命,後面追趕的都是馬軍,如飛而至,為頭一員頭領,乃是金槍手徐寧。那偏將一見主將,勇氣立增,回馬再鬥,不三五合,吃徐寧一槍了帳,兵士一齊散走。欒廷玉氣忿填胸,直前相搏。鬥到十多個回合,只見馬軍漸行圍逼攏來,一看頭勢不好,立刻突圍而走。好容易奔過一段,又撞見數百自家人馬,只聽得都在叫苦:「不好哩,青面獸楊志放火燒了營寨,殺死守營的將官,把三個強盜都救去了。」欒廷玉此刻懊喪萬狀,空負多智,反中了人家奸計,恨不立刻招尋到楊志,一槍搠他個透明窟窿。正沒做理會處,忽地兵士們齊聲叫苦,打一看時,卻是背後又在掩殺過來。此時官軍營寨盡都著火,紅光滿天,望去分外清楚。只見當先兩條大漢,一個舞動雙斧,一個使展朴刀,如兩頭大蟲一般,左沖右撞,逢人便殺。欒廷玉神喪氣沮,無心再戰,拍開馬匹,揀向空處而走。怎知斜刺裡又撞出一彪人馬,當路的卻是霹靂火秦明,狼牙棍高擎手內,吼叫如雷。欒廷玉鬥無數合,慌忙回馬,又見右邊擁出許多火把,馬上一員頭領大叫:「欒師兄別來無恙?孫立在此!」欒廷玉羞忿難禁,舉槍便搠,沒多幾合,孫立不得招架,撥馬就走。欒廷玉拚命追趕,迎頭又來了一隊人馬,孫立忽然不見。只聽得有人冷笑道:「欒廷玉使得好計,諸葛莫及!」火光影裡,就有一人飛馬上來,手舞鐵鏈,迎著便鬥。不到五個回合,又來一人,舞動大滾刀,大喝:「馬麟來也,且向你借顆首級。」欒廷玉力敵二人,且戰且自尋思:「如今四面是敵,單人獨馬,久戰何益,不如快走。」一槍撥開二人兵器,奪路就走,如狼如虎,誰人禁得,徑行突圍而出。一路奔馳,馬背上望見自家營寨,正燒得一片通紅,火光沖天,四面八方盡是喊殺之聲。正走之間,聽得背後有人趕來,回頭從火光中望去,一簇人趕的很快,不知是官兵,是強盜。近前看時,卻是桓奇和數十敗殘兵卒,一個個氣喘吁吁,十分狼狽,便問道:「桓奇,你從何來,因何狼狽至此?」桓奇道:「俺殺得昏了,都不省記;但記青面獸楊志起手殺人放火,俺與金必貴率兵拒戰,一路廝殺出外,要尋將軍,忽地撞來一隊人馬,一攪就此攪散,不見了金必貴。俺們東奔西突,且鬥且走,到得這裡,只剩得這幾十個。」欒廷玉嘆口氣道:「俺不料敗到這樣。」桓奇道:「都是將軍太相信人,不想反中奸計,如今卻投何處去?」說罷待走,兵士忽地叫喊起來,桓奇、欒廷玉看時,一隊步軍著地卷將來。桓奇道:「這也是死,俺可不要命了,將軍自去。」欒廷玉此刻淒惶萬分,便說:「拚一下罷,不見得沒有生路。」二人只說得幾句話,五百多人早已沖到,為頭兩員頭領,一個使杆標槍,一個舞口寶劍,左手各仗一面團牌,殺氣騰騰,勝過凶神惡煞。這是梁山泊步軍驍將八臂哪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當下項充直撲欒廷玉馬前,李袞和桓奇放對,彼此戰在那裡,捨命相搏。鬥得正酣,欒廷玉瞥見橫裡又撞出一彪軍馬,蜂擁而來,倘被圍攏不得脫身,便是個死。便一槍逼開項充,沖出垓心,驟馬而逃,只撇下桓奇和數十兵卒,盡都死於非命。欒廷玉一路過去,又逢到好多強敵猛將,馬軍步卒,都是梁山泊調遣前來,要想拿捉他的。幾經苦戰,始得脫身。也曾撞著不少流兵潰卒,都在叫苦不迭,喊說梁山泊厲害。欒廷玉再也不管,單槍匹馬,自顧逃生,不知奔過多少路,聽喊殺之聲漸漸遠了,才透過一口氣。這時覺得人已困倦,馬也乏力,正自緩轡徐行,忽聽路旁草裡有呻吟之聲,聲音很為廝熟,住馬看時,黑暗中苦不清楚,便問是誰?只聽草中答道:「是欒將軍麼?俺今受傷著,不能走。」欒廷玉這才辨得是金必貴。連忙跳下馬來,把槍插在地上。金必貴從草中爬到外面,告道:「將軍敢情還不曾知道,從營糧台等處,都是楊志同鄒淵、鄒潤放的火,俺和桓奇吃軍馬沖散,不辨東西南北,引著兵卒亂撞將去,只顧廝殺。半路上遇見扈大先鋒,併做一處,又撞見梁山泊的黑旋風李逵和赤髮鬼劉唐,他們要報前日之仇,截住了狠命亂殺,俺和扈將軍好容易突圍而走。哪知走不多遠,斜刺裡又攔出一干強盜,為頭的叫做雙槍將董平,好不了得,扈先鋒給他一槍刺死。俺腿上吃著幾下槍刀,單身拚命奔跑,到得這裡,痛的不能舉步,就倒在草裡,不想卻遇將軍。」欒廷玉便問:「此刻痛楚如何?」答說:「好些。」欒廷玉道:「講了些時,如今天光亮了,苦戰一夜,已自人困馬乏,肚中又饑,且往前面尋個村店歇息。」便撕下一幅戰袍,替他將創處包紮好,把槍架在馬背上,一手攙扶著金必貴,一手牽了馬,二人一馬,狼狽而行。好一回,到來一個村店裡,欒廷玉解下腰間金帶,把來抵押銀兩,充做了酒食之費。欒廷玉想想懊喪萬狀,不禁長嘆道:「一敗塗地,何顏去見童樞密、高太尉,不如便死!」金必貴也自嘆氣。二人出了村店,一踉一蹌,尋路向東南而去,撇過不題。
且說梁山泊兵將廝殺了一夜,天明始行收兵,只見戰場上屍骸狼藉,泥土鮮紅,官軍大小營寨,悉成灰燼。計點自家人馬,也多損折,差喜眾頭領沒個損傷,紛紛前來繳令。宋江略事料理,便傳令拔隊回山,一宗人馬,陸續而行,直抵山寨,早有嘍囉飛報上山,吳用、盧俊義親率眾頭領迎接,一片歡呼之聲,直鬧了大半天。次日,宋江升坐忠義堂,召集眾頭領論功行賞,計核各人功勞,朱武、楊志功居最上。本來欒廷玉教人身藏詐書,黑夜撞來,是行的反間計,卻被朱武將機就機,計中設計,誘引欒廷玉入彀,殺得他大敗虧輸,全軍陷沒,都是朱武出的主意。就是陣上被殺的燕順,中箭的鄭天壽,也都是假的。當時朱武不願居功,連連遜讓。楊志叫道:「洒家省得什麼!多虧你定了主見,教洒家一路做去,洒家居然裝做得像,引得魚兒上鉤;沒你安排時,洒家須幹不來,這頭功應當你受。」朱武無話。宋江便教裴宣記下。只見李逵叫起來道:「且住!這頭功要讓孫提轄,他曾充過一回死人,怎不晦氣!」宋江喝聲:「胡說」,引得眾頭領都好笑。朱武道:「眾位休要見怪,俺思此番枉用機謀,仍吃欒廷玉這廝逃去,只怕他日死灰復燃,再來做對。」李逵道:「怕甚的,只俺兩把板斧,也砍得一二十個欒廷玉。」論功完畢,山寨內殺牛宰豬,大排慶功筵席,每日裡開懷暢飲,興高采烈,好不熱鬧。
那一日,眾頭領正在飲宴,忽有嘍囉報上山來,有個人在南山酒店中,見說要求見李頭領,稟請示下,秦明聽得,不由高喝一聲道:「混帳東西,放著許多姓李的在此,沒來由只說一個李字,不知要見哪個李頭領?」真的,一百單八條好漢之中,有混江龍李俊,撲天鵰李應,黑旋風李逵,催命判官李立,打虎將李忠,飛天大聖李袞,青眼虎李雲,個個姓李,個個是頭領,教誰人來廝見。嘍囉慌忙說道:「小人該死,要緊通報,忘將諱字說明,實在要見撲天鵰李頭領。」李逵拍著桌子叫道:「怎不早說,害人家幾乎抓破肚皮。想姓李的恁多,獨有鐵牛沒甚親友,娘給老虎吃了,哥哥又恨我,不會尋來;此外只有一個遠房的伯公,多年不見,想是死掉。」李俊道:「你還好,俺只一個光身的叔父,如今不知在否?」撇過眾人閒話。只說李應吩咐嘍囉道:「俺在此坐待,你教杜興引那人來見。」嘍囉喏聲去後,不一時,只見杜興引一個白鬍鬚的老頭,一磕一撞地上來,頭戴一頂破舊鴨嘴巾,穿一領補綴皂衫,繫一條褪色黃搭膊,下面穿一雙污爛舊鞋,約莫八十向外年紀,神氣頹喪,異常襤褸。老頭踅到李應面前,納頭便拜,拜倒了不肯起身,口中只喊:「大官人救命!」李應好生突兀,把他仔細端詳一過,問道:「你是老僕韓忠麼?緣何恁般狼狽?」韓忠止應得一聲:「是。」又連連叩頭呼救。李應道:「且起來,你若有甚冤苦,告個備細,待再理會。」韓忠便從地上爬起身來,兩眼流淚,喉中咽著一股怨氣,只聽得噎噎地響,竟說不出半句話。杜興道:「老人家氣苦極了,俺勸你暫自寬懷,把委屈告說出來,說得明白時,大官人一定替你出力。」韓忠點頭,便揩拭乾了眼淚,說出那一番話來。
有分教:梁山泊再動干戈,鄆州府大興人馬。直教:攻破城池誅酷吏,打開囹圄救良民。畢竟韓忠說出些什麼言語,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鄆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義僕鳴冤
話說當下韓忠見過李應,把一件冤枉事由訴說出來。乃是獨龍岡李家莊上,有一財主喚做李慰,是李應的堂兄,坐擁好多金銀田地,家財富有,只是顏面敵不得李應,又不會武藝,當時獨讓李應出頭。李慰為人忠厚,稟性溫良,他和李應雖屬堂兄弟行,卻相友愛,人家知道是撲天鵰的本家,誰也不敢欺負,安穩地過度太平日子。當初扈、祝、李三莊結下生死盟約,有的是錢財軍馬,勢力浩大,誰敢相惹,官府也得奉承。不想宋公明三打祝家莊,兩處村坊都被洗蕩,只剩得李家莊。李應又去梁山泊入夥,莊院變做白地,這村坊也就沒有勢力。那時的官員,十有八九是貪婪枉法,愛財惜命。打聽得梁山泊全夥退去,偏帶領若干軍馬,來村坊裡裝腔作勢,威唬良民。他們素知李慰富有,是一頭肥羊,正好借端鑽剝,便硬指他通同梁山泊賊人,坐地做眼,暗遞消息,哪由李慰分辯,強欲拿去治罪。李慰見事情不妙,連忙使用,化去整千銀子,方得無事,這是以前的話。
李慰家有兩個正副主管,副主管叫做苟昌,辦事好不能幹,盈千累百的金銀,滿倉滿庫的米粟,進出都由他計算執掌,治理得一絲不亂,深得主人寵任,那正主管反擠得無事可做。這苟昌出身很貧苦,又是個孤零人,因他能幹,主人心愛,擢升做個副主管。常言道飽暖思淫,苟昌豐衣足食,過得恁般好日子,就想到女人身上。不久便勾搭上一個丫頭秋兒,私下裡偷偷摸摸,打攪得火一般熱。李慰有一個女兒,名叫羞花。生成天姿國色,當世無兩。苟昌瞧上了眼,動了邪念,可是主人家的女兒,問理須弄不到手。苟昌日夜胡思亂意,竟被想出一條惡計,若要摘取這朵好花,除卻如此如此,再沒別法。他定下主見,就暗裡去和秋兒商量,要她援引成全。秋兒聽到這話,唬做一團,連說:「使不得,你只有一個腦袋,不是耍處。」苟昌此時欲念高漲,神魂顛倒,管得什麼,說道:「主人最愛這個女兒,倘若成事,將來這筆家私,可大半入我掌中,一生吃著不盡,你也得享福受用,不爭有了她便沒了你,你須知道,俺不是沒良心的人。」秋兒道:「哪怕你變了心。只是情理上卻行不得。」苟昌便說:「你既不願,只索罷休,且待半夜裡把你一刀殺死,消卻這口惡氣,俺自遠走。」秋兒聽得唬了,忙說:「我們緩做商量。」過了幾日,苟昌先教她如何如何,且試一下。秋兒依計,日在羞花左右借題生發,隱約說些風情話兒,羞花待理不理,秋兒也不敢多說。苟昌朝思夜想,幾乎茶飯都廢,每日裡向秋兒探問能否成事。秋兒被他逼纏得緊,便含糊地說:「多分有意,只待你下手便好。」苟昌樂得如痴如狂,又生一計,教她將引羞花出外,到莊院後面園子裡,俺自來擺佈。秋兒年輕,哪識高低好歹,果真引羞花到得園裡,她自推托有事,遠遠走開。羞花當時怎知此中玄妙,園子裡一派清秋景色,十分可愛,走一回,玩一回,盡自賞玩。不防花叢中閃出一人,羞花嚇了一跳,定神看時,卻是自家莊上的副主管苟昌。衣冠新鮮齊整,油頭粉面,異樣神情。羞花立刻止步,喝聲:「苟昌無禮,如何闖入這裡來,還不與我回避。」苟昌如同不曾聽得,只把兩眼蒙著,不則一聲。羞花連呼「秋兒」,竟靜蕩蕩沒人答應,又沒人走來。苟昌一看正好下手,大膽走將近前,施禮道:「風光如許,獨自遊園,怎不寂寞?」口裡說話,更將身子逼近,迷了雙目,對羞花只是笑。羞花見不是頭路,口中又叫「秋兒」,回身便走。苟昌落了魂似的,徑自拔腳在後趕來,轉過花圃,虧得見兩個丫頭來了,苟昌才行閃去。
羞花回進閨中坐定,秋兒便來,立著一言不發。羞花面色青白,手足冰冷,好半晌,方才迸出話來罵道:「你這……你這賤婢,你拋撇我在那裡,卻去幹些什麼?」秋兒紅了面孔,但支吾著,羞花也不根問,徑往告訴父親。李慰大怒,立將秋兒叫來究問,那丫頭哪裡肯說,只推不知。李慰越怒,喝一聲:「賤人幹得好事,曾有人告訴我,黃昏月夜,常見你和苟昌兜兜搭搭,一派鬼氣。我自不信有這等事,如今看來,端的是實。你如要命的,快些告個明白,俺自饒你,如若刁賴,休想佔得便宜!」秋兒沒得話說,只喊冤枉。李慰怒極,喝道:「我家園裡,除卻管園的老張父子,平日間再沒第三個男子可到,這定是你做的手腳,引誘入來。」羞花接口道:「父親明察,她今日攛掇我園裡玩去,到得哪裡,何以不先不後,就在那時走開,不是她弄的鬼?」秋兒極口呼冤,堅不吐實。李慰氣破胸膛,立刻喚進幾個壯漢,教將丫頭,捆綁了重打:「這賤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壯漢們齊聲答應,即行動起手來。秋兒怎生打熬得,只十數下皮鞭,已自連聲呼救,哭喊願招。便將自己如何私通苟昌,如何起意,如何設計,如何引誘入園,從頭細說。李慰氣得雙睛泛白,倒在坐椅裡起身不得,教女兒:「且自進去,為父的自有主張。」當下吩咐把秋兒鎖閉起來,一面教立拿苟昌前來回話。
這苟昌平日幹事雖好,可是待人十分苛刻,那班莊丁僕役們等,背地裡沒一個不怨恨,只礙他是副主管,又是主人寵任的人,奈何他不得。如今見說要拿他,人人快活,個個歡喜,正自磨拳擦掌,拿了繩索待走。只見正主管倉皇走入來,報道:「告稟主人,不知因何事故,苟昌卷著東西走了。」李慰聽得,哪容怠慢,立遣六名壯健僕役,各跨一匹快馬出莊去分三路追趕,誰人將他追獲回來,重重有賞。不到半天光景,六名僕役和許多莊丁莊漢,吆吆喝喝地,已將苟昌拿了進來。李慰一見,眼便紅了,喝聲:「把這賊子縛了手腳,高高吊起,與我著力痛打。」只聽得一聲答應,苟昌早洗剝剩一條褲子,四馬攢蹄吊在那裡。一干人今日正好將公濟私,各舉棍棒,不由苟昌分說,你一下,我一下,使盡力氣打。苟昌自知理屈,任憑毒打,只不開口。這一頓直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幸由正主管幾次代他求饒,李慰才平了一半氣忿,喝令放下。半晌,李慰想想又覺惱恨,上前給他一下巴掌,罵道:「你這廝肚裡藏些什麼?怎不思量出身是個賤種,俺因愛你能幹,拔做一個副主管。你這賊心狗肺的下流種子,受人恩惠,不思感恩圖報,卻要做出這些事來。」說話時,心頭越覺冒火,喝令再打。那正主管看看不忍,忙又替他求饒,免了這第二頓打。李慰當時主張,恁般惡奴,便不打他,也須押往州衙裡,治他一個罪名。禁不起那正主管再三哀告:「打得如此重實,也夠他消受了,倘若送官治罪,把此事傳揚開去,別的不打緊,閨名卻少差了,想來不很方便。」李慰一聽,言之有理,便吩咐將苟昌鬆綁過來,給還衣服,即行逐出莊外,任他自去。莊丁們等哪有好氣,便驅豬叱狗般,一陣吆喝,立刻叉將出去不提。
再說不到一月光景,李慰正在家坐地,門上忽報入來,莊外有個本州巡檢前來拜會,李慰心中好生孤疑:「巡檢職司緝捕盜賊,素不相通,來此何幹?」只得說聲有請,整衣迎將出外時,只見巡檢當先進門,把手一招,後面兵役一擁而入。李慰見頭勢不對,待要動問,只聽得巡檢喝聲:「拿下。」眾多做公的上來一索捆了,拉著就走,一步一打,直打到州衙裡來。其時,府尹正坐公廳,左右排列著五七十個公人,都如狼如虎一般,李慰被擁到當堂,大叫:「小人是清白良民,素不為非作歹,何故拿我?」府尹將驚堂木一拍,大喝道:「好猾賊,還敢自稱清白良民,今有你家主管苟昌首告。你這廝私通梁山泊賊人,坐地分贓,暗遞消息,又是撲天鵰李應同黨,如何賴得。」李慰告道:「恩官明察,小人和李應不過堂兄弟,他做的事與我無干,實不敢作奸犯法。」府尹喝道:「好一張利口,且教當面對質,看還能賴否?」便取原告苟昌上廳,跪在對面。苟昌說道:「主人休怨,不是我居心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豈不聞一人造反,戮及全家。要保自己性命,只得告狀出首。」李慰叫道:「恩官莫信他的言語,這廝因幹了歹事,被我逐出,卻來挾嫌誣告。」府尹道:「身入公門,由你狡辯,他怎不告了別人?這等猾賊,不打如何肯招。」一聲喝打,左右公人早把李慰按倒地上,不由分說,打得皮破肉裂,鮮血直流,昏暈過好幾次。李慰打熬不得,不禁長嘆道:「人心難測,豺狼反噬,不想死於刁奴之手,我今只得屈招了。」當廳就取了招狀,畫了押,討一面十五斤長枷釘了,且押去死囚牢裡監禁,府尹退堂,私下和孔目等商議,打疊起文案;一面飭令官弁員役,速往李家莊查抄李慰財產,捕拿家屬,休教走了一個。公事下來,急急奉行,那些莊丁莊漢男女僕役人等,得知大禍臨頭,再也不顧主人怎樣,盡先逃走一空。所有財產田地,抄沒入官,家屬男女,鐵索鎯鐺,盡行入獄。當時苟昌雜在人叢中前去,首先搶入後院,攫取得好多金銀寶物,併做一包,又尋到禁閉秋兒所在,打開鐵鎖,取出秋兒,挾了就走。他是舊人熟徑,自然不費手腳,回到州城裡面,化些銀子,討了一所房屋,和秋兒盡快活消受。
且說這位府尹姓苗,名叫尚高,他是蔡太師家門客,都因逢迎當意,得著蔡太師歡喜,著來此間做個知府。平生除卻吃飯穿衣,只懂得要錢,別的什麼都不管。上任不到一年,怨聲載道,百姓背地裡替他取個渾號,叫他做苗黑天。苗黑天有個衙內,為人和他老子相同,惟老子愛錢,兒子貪色,只有這點分別。這衙內到得此間,就結交上不少本地的破落戶,每日遊逛三瓦兩舍,高興時,你便是良家女子,他也不管路道,直來跟蹤打俏,人家懼怕他是衙內,盡都含冤忍氣,誰敢做聲。苟昌有個朋友,馬姓,善於逢迎說話,與他十分要好。苟昌逐出李家莊後,無處投奔,便留頓在馬姓家中。不止一日,身上的傷逐漸好了,自己尋思道:「好!李慰不該將我打傷逐出,受這苦楚,必須報了此仇,方泄胸中之恨!」轉定惡念,便和馬姓商議,要去州衙裡出首,告李慰私通梁山泊強寇,坐地分贓。馬姓連說:「不行,你只憑口說,全無憑證,這官司如何成功。」苟昌聽說不行,即便求教。馬姓道:「必得如此如此,走這一條門路,官司便穩。」苟昌大喜。兩人計定,馬姓就引領他見苗衙內,經不起苟昌口舌玲瓏,錦上添花,極意訴說李慰的女兒如花如玉,天上少有,世間罕見,衙內雖有嬌妻美妾,萬難及得。衙內聽了,呆想出神。馬姓又乘機挑逗道:「此女端的無雙少有,止就本州管下,須找尋不到第二個。」衙內心裡越癢,教:「拿若干銀子,快些與我取將來。」苟昌搖頭不答。衙內急得抓耳撓腮,坐立不寧。苟昌頓了半晌,方才開口說道:「不是小人不替衙內出力,多因李慰是個財主,聲名又大,這般嬌美女兒,如何肯許人家做妾。」衙內風魔了,直著兩眼,只說:「這便怎處?」馬姓見他著魔,便道:「衙內休急,小人多蒙抬舉,不爭要喝酒忘糟,看你害相思而死。」衙內道:「恁地,便請做個商量。」馬姓道:「不是小人誇口,只消眉頭幾皺,計上心來,商量則甚。」衙內喜得連呼:「妙人」,催他趕快說來。馬姓便說:「此計不難,但令苟昌具狀出首,告到當官,告李慰結合梁山泊賊人,坐地做眼,暗通消息。衙內私下去父前通個關節,將李慰拿來嚴刑拷逼,不怕他不招認,治他個重大罪名。這一來,不止女兒到手,偌大家私也全行入官。正是人財兩得,你道可好?」衙內道:「怎說不好,你二人少待,俺去見過父親,就得行事。」一回兒,衙內來了,但見他步穩身輕,滿臉喜悅,忙忙寫下狀詞,吩咐苟昌將去當官投呈,若到公廳,只須如此說來,官司便准。苟昌如命做去,真的成功,這是預先布下的羅網,李慰如何逃得?
且說李慰家有一老僕,喚名韓忠,年逾八十,在他祖父時幫傭起始,至今已歷三代。平生沒曾幹過歹事,一片忠心,克恭克慎,深得主人看重。因他年紀老了,不限定他做事,每日裡吃飯拿錢,坐坐玩玩,好不自在,心裡常自感激。不想霹靂一聲,禍從天降,主人經官府拿去,屈打成招,又來捕拿家屬,查抄財產,頃刻家破人亡。韓忠眼見眾人爭先逃走,狼虎般的公人,蜂擁入來拿人,哭聲動地,好不慘傷。他想俺年紀老了,拚卻此身,和主人同作刀頭之鬼,便死了也做一處。當下韓忠看他們只顧逃生,自己一點不動,兀自坐守在莊院裡。怎知那些公人見了,嫌他老邁無用,只將他呵叱一番,攆出莊外而去。可憐他茫茫如喪家之狗,孤苦無依,權向荒庵破廟止宿下來,求乞度日。他也曾到州城裡,上大牢去探望主人,因沒得銀子使用,幾次都被阻擋,不曾見得一面,因自肚裡尋思道:「如今的官府,哪個不昧良心,我若去替主鳴冤,一沒有人情幫助,二沒有銀錢使用,萬不成功。我救不得主人,何用這殘生在世,倒不如死了乾淨。」韓忠冤憤難伸,欲圖自盡,忽又轉念道:「多曾聽人傳說,我們莊上的撲天鵰李應大官人,已在梁山泊做了頭領,奉宋公明大王替天行道,多行仁義,專打不平。不如徑去梁山泊鳴冤,便丟了這條老性命,也強似受糊塗官府薅惱。」打定主意就走,沿途求乞將去,不止一日,來到梁山泊左近,肚裡又餓了,見那裡有座酒店,便上去乞討飯食,不知正是梁山泊設的南山酒店。這時店門停著幾匹騾馬,恰巧杜興引領嘍囉出來,待牽去上槽餵料,忽與韓忠相見,問起原由,韓忠就將來意告說,放聲痛哭。杜興勸住了,就飛報上山,引來見了李應。如今韓忠告說完畢,只把個李應聽得怒髮沖冠,立刻要帶領人馬,前去攻打鄆州。
正是:引來赤膽忠心僕,激怒龍拿虎跳人。畢竟李應如何去打鄆州,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忠義堂點將分兵 鄆州府反牢劫獄
話說撲天鵰李應性本剛烈,當時聽罷韓忠一番訴說,怒火直冒到頂梁上,暴叫如雷道:「俺原識苟昌這廝不是好東西,偏是哥哥,誤用這廝,到頭竟遭誣陷,俺不知便罷,知道了須不干休。」便對韓忠說道:「老人家,你休氣苦,你權且在這裡安頓,自有分曉。」韓忠拜謝過,就由杜興引去,替他更換了衣服,撥一個房舍住下,每日三餐供養著。
只說李應救人心切,刻不待緩,便向宋江請領人馬,攻打鄆州,搭救李慰性命。宋江道:「此事端的不可延遲,只是鄆州非彈丸之地,又有官將守把,未可輕視。若不探明虛實,輕舉妄動,反致打草驚蛇,吃他們做了準備。」盧俊義道:「哥哥言是,韓忠現在山寨,何不向他探問一下,倘得大概,也省卻使人走一遭。」宋江、李應齊說:「很好。」便把韓忠叫來。韓忠告說:「鄆州軍馬甚多,其中有一勇將,綽號叫做賽存孝,好生了得。」李應道:「想是調任未久,先前俺不曾聽得有此人。」宋江主見,還須遣人去探聽一番,然後行事。李應說:「不必麻煩,只多派幾個兄弟去便好。」當下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朱武、林沖等商議。吳用道:「這番須不是攻城掠地,最要緊的是救人,萬不可多帶人馬,一來路途趕奔不便,二來易使人家知風提防,有了三五千人已足。」朱武說道:「小弟想來,最好是裡應外合,派幾個精幹兄弟,先混進了鄆州城裡,看清出入路道,守把各處要道,只待城外人馬趕到,便行放起火來,焚燒官衙,反牢劫獄。如此裡外夾攻,任他有多大能為,倉卒中也慌了手腳。」宋江等連稱好計;李應更喜,便請學究先生主張。吳用道:「何勞小生,朱賢弟早打算定了,不信,且看他來發落。」宋江、李應便推朱武,朱武也就不辭,徑到忠義堂上,居中坐定,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坐在兩傍,三通鼓罷,眾頭領頃刻齊集,拱聽號令。朱武首令魯智深、武松扮做行腳僧人,去鄆州城內寺院裡寄宿,只聽城外人馬趕到。號炮起時,便去搶奪東門城關,阻止府尹逃走。兩個得令而去。再令扈三娘、王矮虎兩口子,各牽一頭牲口,扮做耍花騾的,去城中趕趁生意,只聽城外號炮起時,便去搶奪西門城關,阻擋府尹出路。兩個得令而去。再令李逵、劉唐扮做趕車大漢,推兩輛車子去鄆州城裡,只聽城外號炮起時,便撲奔州衙,在衙前放火接應。兩個得令而去。朱武分撥至此,忽然向左右看了又看,說道:「有一件要緊的勾當,不能強令誰去,須要自願才好。」眾人猜想不出甚事,面面相覷。只聽朱武說道:「如今李慰全家下在大牢裡,內外阻隔,一無關節可通。但憑外面打入去,只愁不很穩當,不比從前盧員外,牢中有蔡節級照應。俺今想來,除非先有一二個人,去鄆州城裡尋些事出來,由他官府拿住,禁入牢中,只聽外面事發,一路打出來,大牢破時,便是功勞,只不知誰人願去?」只見時遷挺身而出道:「小弟願往!」朱武道:「你去極好,只嫌少個做伴的。」時遷未答,鄒淵、鄒潤早閃將出來,叫道:「俺們自願做伴同行!」朱武便教如此如此,只待外面事發,就要動手接應。三個得令而去。再令李應將引楊雄、石秀,扮做軍漢模樣,去城中大牢左近安頓,只看州衙起火,便打進獄中,救取李慰全家男女。三個得令而去。再令杜興、薛永扮做使槍棒賣膏藥的,去鄆州城中客店裡歇宿,只看州衙起火,便直奔韓忠說的那個所在,拿捉刁奴苟昌莫放逃走。兩個得令而去。再令樊瑞扮做全真先生,燕青充作道侶,去城中院宇裡打頓,只聽城外號炮起時,便去搶奪北門城關,防阻府尹逃走。兩個得令而去。再令解珍、解寶、施恩、石勇扮做山家,擎鷹帶犬,執著鋼叉弩箭,背上些兔兒獐獾,去鄆州城內往來叫賣,只看府前火起,便搶入內衙拿府尹家屬。四個得令而去。再令阮小二、阮小七扮做賣魚鄉老,去水門邊窺探伺候,倘府尹家屬從此處出走,即行攔截。再令燕順、鄭天壽、項充、李袞、陳達、楊春扮做過往客商,去鄆州城外客店裡安身,只看人馬趕到,便分頭搶奪四門,策應自家人馬,攔阻府尹出路。六個得令而去。不說梁山泊眾好漢各自得令下山,依次進發。
且說朱武將二十八個頭領,十撥分發去訖。次日,再調杜遷、宋萬守把山南第一關,替代解珍、解寶。再調孔明、孔亮守把第二關,替代魯智深、武松。再調李忠、周通守把山西關隘,替代楊雄、石秀。六個得令而去。再調霹靂火秦明、鎮三山黃信做一隊。再調金槍手徐寧、金錢豹子湯隆做一隊。再調雙鞭呼延灼、病尉遲孫立做一隊。再調小李廣花榮、摩雲金翅歐鵬做一隊。中軍主將豹子頭林沖引領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花項虎龔旺、中箭虎丁得孫做一隊,共計五隊,每隊將引一千人馬,隨軍參贊、機密軍務入雲龍公孫勝,執掌中軍大旗險道神郁保四。點撥停當,五隊人馬陸續下山,取路向鄆州進發。
只說鄆州城裡的苗衙內當日見拿得李慰全家男女,好不歡喜,就悄悄地往牢中取出羞花。衙內一看,果然秀麗無雙,便欲逼她成事,羞花一頭撞去,抵死不肯,衙內沒法,只得暫時禁閉一室,教幾個丫頭僕婦廝守,待過幾天卻再理會。不想三天以後,羞花依舊呼天碰地,哭著吵著,茶也不喝,飯也不吃,只要尋死。衙內食在口邊,不能就吃,好生著惱,便去同馬姓、苟昌說話。苟昌道:「衙內休慌,須得緩緩兒算計,過分逼迫,事反不諧。這女娘只這一點年紀,花樣容貌,水樣性情,她見衙內恁般風流,不到得倔強到底,衙內只好耐性兒再等。」不料那日房中防備稍疏,被羞花覓得一把利剪,猛力刺向咽喉,待丫頭們驚覺搶救,早已鮮血直冒,僵倒地上死了,衙內恨極,只把看守的重打一頓出氣。心上卻老大的沒興兒,又去告訴苟昌、馬姓白費如許手腳,硬生生弄了到手,落得如此收科。二人此時也沒得說,只把好言安慰,引他三瓦兩舍去消愁。這苟昌自結交上苗衙內,搬來鄆州城裡住,倚仗衙內勢力,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只是把人欺凌,誰敢同他放對。那日又伴了衙內,從一個院子裡出來,踅上街坊,只見對面一個鮮眼睛的黑瘦漢子,歪斜著腳步,當路撞將過來。苟昌肩尖上吃著一撞,好不惱怒,一把扯住,喝道:「兀你這廝,敢是瞎眼的,俺們衙內走遍城裡城外,一天走到晚,沒曾有個人同他爭路,你敢來?」那漢子一聽這話,喏喏連聲謝罪,苟昌不好發作,便放了手,漢子便退向人家簷下立定,把兩隻眼睛張望人。他們哪裡認識這個漢子,乃是梁山泊的鼓上蚤時遷。踅過去不到百步,順風吹來一陣酒氣,只見有兩個大漢,在街心裡踉踉蹌蹌地,對面亂闖將來。衙內聞到這股氣味,抬眼一瞧,便說:「這兩個醉漢想是活得不耐,要來討死,快些與我叱開去。」苟昌便擺出威勢,高叫道:「前面的大漢快滾開去,不要攔路討打。」那兩個醉漢如同不曾聽得,一踉一蹌,只顧亂闖過來。苟昌無名火冒,就搶上去大聲吆喝:「俺們衙內來了,還不讓路。」只聽那兩人說道:「值得鳥做聲,你們衙內走路,干人家鳥事!」苟昌越怒,喝道:「你們沒吃豹子心肝,敢來這裡討野火麼?」一個說道:「野火待燒俺的鳥!」衙內一聽,喝教:「快與我拖倒了,打這兩個囚徒!」跟隨的也齊聲呼打。閒人見惹出事來,不敢上前,都遠遠地立著,膽小的竟走開去。當時苟昌首先搶上,他不曉得這是梁山泊好漢鄒淵、鄒潤,只管揚起拳頭打去,吃鄒淵刁住手腕,就勢只一拽,撲倒地上。那幾個隨從的叫聲:「反了!」揎拳捋臂,一擁上前,鄒潤使起拳腳,紛紛跌倒,都跌得鼻青嘴腫。苟昌吃了一跌,快快爬得起身時,口裡叫罵,又吃一腳踢倒,再爬不起。鄒淵怒發,索性跨在他的身上,提起擂槌兒大小般拳頭,一上一落只是打。苟昌哪裡禁得,只見他雙睛漸漸泛白,口鼻中沒了氣息,吃打死了。閒人見苟昌直僵僵挺在地上,只不動彈,便喊:「打死人哩!」有些恐怕連累自身,趕緊哄走。鄒淵放手起身,再尋那個衙內卻已不見。鄒潤道:「俺正要抓那廝來打,吃他在人叢中溜走,連那班混帳東西都逃了。」鄒淵見事情鬧大,便高聲叫道:「街坊鄰舍,過往人等,休要驚唬,好漢打死人命,須不連累人,俺們當自投官府去。」二人說罷待走,只見二三十個公人,各持鐵尺短棍,如飛趕到。只聽得有人叫道:「前面兩個大漢便是凶手。休教走了。」眾人一擁而上,就將鄒淵、鄒潤一索捆翻,橫拖倒曳,拿了就走,徑來州衙裡,正值苗黑天升坐公廳,推到當面。二人直認做鄒大、鄒二,酗酒無狀,與人當街鬥毆,打死人命。當廳取了供狀,討兩面長枷釘了,且押入死囚牢裡。一面委派仵作行人,當坊保正去大街上檢驗苟昌屍身,取得屍單,回衙呈案。由掌案吏目打疊起卷宗,申詳定罪。苗衙內曾見秋兒俊俏動人,早經有意,如今苟昌死了,便由馬姓撮合,取回來充做一房小妾,朝夕取樂。
話休絮煩。且說鄒淵、鄒潤入牢,就有一個小牢子將他們引至亭心上,為頭的一個當牢節級執著一根水火棍,挺胸努目,立在那裡。這個節級姓郁名元,秉性凶橫,貪杯愛賭,不分良善,只要銀錢。當下只見他雙眉一豎,發話道:「賊囚徒可知這裡是個什麼所在,人有人情,例有常例,便是王侯相公來,也須破費,不到得任你們白玩。」鄒淵聽得不耐,就想發作,鄒潤連忙搶著,說道:「節級在上,可憐見俺們異鄉人,慈悲方便。恰值身邊不曾帶得,但求寬假一二日,待一家遠親到來,將借些銀兩,給節級買茶吃。」郁節級哪裡肯聽,高舉起水火棍,惡狠狠只待要打。小牢子勸道:「怕他飛上天去,有心等待一二日,看怎生理會?」郁節級說:「也好!」放下棍子,教把這兩個囚犯,帶去匣床上鎖了。第三日晌午時分,郁節級又帶二人至亭心上首,喝道:「你這兩個畜生,好生奸賴,今天第幾日子?還得任你們說嘴。俺今也不要半文,先來捆打一頓過午棒,看你們打熬得否?」喝聲動手,幾個小牢子就近前來。二人告道:「小哥們做個方便,俺們異鄉人,實在沒錢使用,但求免了這頓棒罷!」郁節級怒道:「好口舌,監牢裡出不得佛菩薩,前日李家莊的大財主,也吃盆吊死了,何況你這……」話猶未了,只聽得接連大炮聲響,一個小牢子慌慌張張,進來報道:「不好哩!梁山泊好漢殺進城來,見在外面打門,快做準備!」郁節級一聽不好,搶下亭心待走,被鄒潤趕上一腳踢倒,鄒淵早把長枷劈開,跟著跳過來,搶起地上的水火棍,照準郁節級只一棍,把腦袋打得粉碎。鄒潤大吼一聲,只一扭,長枷也自脫落,隨手奪一條哨棒打將起來,小牢子哪裡禁得,早打倒三五個,有的要緊出外逃命,反把牢門開了。只見時遷領著楊雄、石秀沖入來,李應卻在門外叫:「快些救俺哥哥。」時遷等劫了李家男女眷屬,擁出牢門,鄒淵便喊:「李慰盆吊死了,俺們且救這干人出城去。」李應、楊雄、石秀就當先開路,鄒淵、鄒潤、時遷押後,護定李家一干男女,一路過去,城中人馬紛亂,店鋪盡行閉戶,人家大半關門。驚呼慘叫,神號鬼哭,只喊梁山泊好漢厲害。經過州衙前,只見衙門早已燒著,火焰沖天,李逵赤著上身,手掿雙斧,吼叫如雷,逢人便砍。施恩、石勇高舉火把,還在州衙左近人家簷下放火。轉到西門,只見扈三娘、王矮虎夫妻兩口兒,正被一員將官率兵拒住。徐寧、湯隆只在城外猛攻,不得入來。李應見了,便教楊雄、石秀上前助戰。楊雄、石秀各捻朴刀,立從斜刺裡直撲過去。二人朴刀起處,人頭滾地,兵士齊聲呼叫,殺聲更烈。李應折回,取路向北門而行,迎頭遇著燕青、樊瑞。燕青告說:「府尹全家眷屬,被劉唐、杜興、薛永拿獲,遮莫已押出城去。」說罷,李應徑走。只見阮小二、阮小七挾著兩個人趕來,一個是破落戶馬姓,一個便是丫頭秋兒。馬姓因聽得城中大亂,慌忙出走,卻撞見秋兒單身圖逃,兩個併做一處,擬從水門逃走,正撞在阮小二、阮小七手裡,一把拿了。李應趕到北門,只見守門將官被花榮射死,已沖入來,歐鵬、項充、李袞三條好漢,把官兵殺得七零八落,城門大開,全無阻擋,便引同時遷、鄒淵、鄒潤、李氏家屬人等,徑出城關而去。
且說鄆州府尹苗黑天平白地抄得李慰一筆家私,好不快活,每日裡飲酒取樂,民間疾苦,全不理會。那日正在內衙坐地,忽有人進來報道:「今有梁山泊大隊人馬,在南門外殺奔而來,不知為的何事,稟請太守定奪。」府尹聞報,心裡著慌,立刻召集合城文武,共做商量。那些文官,正同府尹一樣,一個個沒了主張,只喊:「不得了,不得了,梁山泊強人好生厲害,如何抵擋。」還虧武官有一點膽量,一員勇將姚剛綽號叫做賽存孝的,和一個兵馬都監張勇齊說:「太守休要驚慌,諒這干草賊到得哪裡,只待他們前來,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一併拿來治罪。」府尹聽了,只喊:「全仗將軍等出力,救俺一家性命。」當下便教緊閉四門,合城兵將盡行出動,登城守禦,只待打退強人,各有賞賜。當下眾將奉令而去,只剩得一班文官面面廝覷,呆的沒得話說,各自退出,暗中打算逃走方法。
只說眾將分頭去後,府尹驚魂剛定,猛聽得城外大炮震天,流星似地接連報來:「梁山泊人馬撲近城下,梁山泊好漢搶入城來,梁山泊好漢已在殺人放火,聲聲叫喊著要拿太守。」府尹嚇得神魂出舍,手足無措,連呼備馬。左右帶過馬匹,好容易爬上了馬,兩手捧定一口寶劍,幾十員將弁擁護著,捨命搶出州衙,聽得姚剛在南門拒敵,取路徑望南門而走。馬上府尹自念道:「城中武將,當推姚剛最是勇猛,人又忠誠,見今奔到那裡,便可仗他保護,強盜怎地拿我?」膽子忽壯大起來。奔到半路,只見敗殘軍馬逃進城來,喊說:「梁山泊好漢好厲害,姚剛將軍領兵殺出城去,不知下落,張都監又大敗而走,如今賊人殺入南門來了。」府尹聞說,宛如晴空震個霹靂,急勒轉馬匹,改奔東門,不想對面撞來兩條好漢,大叫:「贓官休走,梁山泊混世魔王樊瑞、浪子燕青來也!」各仗手中兵器,直撲過來。府尹一看不好,慌忙拍馬而逃,二人喊聲:「贓官待走哪裡去?」邁開大步,飛也似的趕來,府尹急得連連極叫:「誰人快來救我。」
正是:待欲呼天天不應,便思入地地無門。畢竟府尹逃得性命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碎剮衙內李應報仇 撞破頭顱韓忠殉主
話說府尹被樊瑞、燕青緊緊追趕,急得屁滾尿流,丟掉手中寶劍,打發馬匹,倉皇逃走。幸仗隨身幾個將士,將二人死命戰住,狂奔脫身,行來一條大街上,聽聽腦後沒了追趕的聲音,方才住了馬匹,倒抽過一口涼氣,抬眼一望,左右哪裡還有兵將?只剩得自己一人一騎,冷汗濕透了全身衣服。喘息剛定,忽然一陣大亂,又見許多敗殘軍馬東奔西突,迎頭沖到一個胖大和尚,一個披髮頭陀,正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武松。府尹見了,魂不附體,拍馬待走,只聽得喝聲:「直娘賊待往哪裡逃?」魯智深早跳到馬前,只一禪杖,將府尹連人帶馬打倒,眼見再活不成了。武松跟著上來,見人馬倒地,嘆口氣道:「捉活的怎不好,卻打得這樣稀爛。」魯智深笑道:「這狗官自不結實,洒家又沒用力,如何竟變做恁般形狀。」說得武松也笑了,便割下頭來,懸掛腰間,出城而去。
卻說梁山泊中軍主將豹子頭林沖那日下了山寨,催督四隊人馬兼程而進,路上一無延擱,直抵鄆州南門城外,挑開隊伍,放起大炮,即行下令攻打城關。秦明、黃信打東門,徐寧、湯隆打西門,花榮、歐鵬打北門,自領呼延灼、孫立等打南門,把四門團團圍住。宛如布下天羅地網,任你如何厲害,插翅難逃。燕順、鄭天壽、項充、李袞、陳達、楊春六員頭領,早在城外客店裡等候,一聽炮聲響動,各仗手中兵器奮勇殺出,分頭去搶奪四門。燕順、鄭天壽奔的南門,正遇賽存孝姚剛在彼守把,二人哪裡是他對手,鬥了一陣,只得敗退下來。城內扈三娘、王英斷了外援,殺不出來,仍奔西門。姚剛當關拒守,舞動一杆鐵槍,一可當百,連敗梁山泊好漢,好不威風。林沖見攻打不下,便教小嘍囉破口辱罵,引得姚剛火發,沖到城外來,迎頭撞著雙鞭呼延灼,大戰六七十合,一鞭打傷左臂,落荒而走。梁山泊人馬乘勢沖殺,方才奪得城關。接著花榮、歐鵬奪得北門,秦明、徐寧等奪了東西二門。四門俱破,城內外亂成一片。林沖傳下令去,教休傷害百姓,違者以軍法從事。待號令傳達到時,城內外早已傷亡不少,只好付之一嘆。那時李逵在城內奔東撞西,手使雙斧,不管是兵是民,逢人便殺,好不有興,正殺得手順時,忽地傳到將令,不許妄殺良民,只得住手。李逵嫌殺得沒曾盡興,憋著一肚皮氣,奔出城來。到得中軍大帳,只見眾頭領紛紛上來報功,自己手裡,人頭也沒得一個,李逵更氣。林沖、公孫勝坐在帳上,將各人拿來的按名點驗,見府尹全家眷屬之中,少了一個衙內,既無首級,又沒有活的捉來,顯得是漏網而去。林沖道:「還當了得,恁般惡人,怎能放他漏網。」立教楊雄、石秀、李逵、劉唐等幾員頭領,每人將引五十個嘍囉,再去城裡城外查拿,務要拿來繳令。李逵肚裡正不暢快,奉命之下,就急急趕奔過來,從城外奔入城內,奔過州衙左右,見幾處燒著的房屋,兀自餘燼未熄。此刻城中軍馬散走一空,官府死的也有,逃的也有,殷實人家大都奔避,只剩些貧苦小民,敗瓦頹垣,淒涼滿目,死屍遍地,流血成渠。李逵奔過一家門首,瞥見破牆邊影兒一閃,似有個腦袋縮了進去,連忙掇轉身子,從牆缺處爬入,果有一人蜷伏牆隅,索落落地直抖。李逵便劈角兒一把抓住,提到外面,喝聲:「好小子,正要拿你,卻在這裡藏躲。」那人戰戰兢兢,只喊好漢饒命!李逵道:「俺認得你是苗黑天的兒子,今日須不饒恕!」那人慌忙分辯道:「好漢錯認了人也,小人是個善良百姓。」李逵喝聲胡說,拔出一把板斧,高高舉起了待砍。那人哭叫:「饒命,小人實不是苗衙內,是衙內的隨身小使,若問衙內,只在那邊一所破屋中藏躲。」李逵說:「好,且引去看來。」那小廝被李逵抓住,不能脫身,只得引領到一所屋裡,但見有個大木櫃,上面堆蓋些亂草。便指著說道:「衙內就在這裡!」李逵把小廝交給嘍囉,跳上去只一斧,劈開木櫃,夾腦揪出一個人來,滿身文繡,遍體綾羅,嚇極了縮做一團,做聲不得。李逵也不多說,插好板斧,打一個唿哨,挾了就走。嘍囉跟隨著,奔出城來,直入中軍帳裡,只見楊雄、石秀等都在回令,報說衙內沒曾拿到。李逵好快活,大踏步上帳來叫道:「鐵牛拿得賊小子來也!」把衙內推到當面,兩傍一聲吆喝,衙內不由的雙膝跪下,唬得說不出話,好半晌才能開口。但見他連連磕頭哀告道:「大王高懸秦鏡,明察秋毫,小人實不是什麼衙內,今番拿錯人也。」林沖兀的一怔,問道:「恁地,衙內又在何處?」只聽得答道:「衙內在去年害心疼病死了。」林沖喝道:「胡說!他前日還在害人,怎說去年死掉。」答道:「小人不敢說謊,實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林沖大喝:「放屁,人死了又怎生開口?左右與我重打,看這廝還敢賴否?」衙內聽說要打,如何禁受得這頓痛苦,只好承認了。李逵又提上那小廝來,他見到帳上那般威風,骨頭早已酥軟,不須細問,已告說得明明白白。當城內外事發時,衙內正在一個狎友家閒玩,忽聞警報,倉皇中不及更換衣服,就同那小廝出門逃命。趕不多遠,城中早已軍馬紛亂,殺聲震動,火焰沖天,各處都有梁山泊好漢,衙內唬得僵了手腳,不能再走,只得鑽入那破屋中暫避,不想惡貫滿盈,吃李逵無意地拿了。小廝供畢,林沖說道:「這廝諒情也不是好人,饒他不得,且同府尹家屬押在一處,一發帶回山寨,聽候發落。」便教花榮、孫立、徐寧、呂方、郭盛五員頭領,將引一千名嘍囉,把抄獲府尹的金銀財物,將去四處散給貧民,周濟被火人家。又打開州中倉庫,取出米谷,俵散與窮苦老弱。百姓交相傳說道:「誰說梁山泊好漢如何怕人,不信窮人面上卻恁地好!」分發完畢,林沖就令拔隊起行,待鄰近州郡聞風趕來救應時,大夥兒早去遠了,這裡鄆州之事,自有官府料理,不須細說。
且說林沖催動人馬,一隊隊取路回梁山泊,在路秋毫無犯,徑抵山寨,山上宋江、吳用等眾頭領,免不了又有一番迎接,都到忠義堂上坐了。林沖呈上功勞簿子,宋江、吳用打開來,只見記的是:「打死惡奴苟昌牢中內應,是鄒淵、鄒潤的功勞。反牢劫獄,救取李慰家屬,是時遷、楊雄、石秀、李應的功勞。州衙前放火接應,是李逵、劉唐、施恩、石勇的功勞。捉拿府尹全家眷屬,是劉唐、杜興、薛永的功勞。抄取府尹家財寶物,是解珍、解寶、施恩、石勇的功勞。捉獲苗衙內,是李逵的功勞。打死府尹,是魯智深、武松的功勞。拿得秋兒、馬姓,是阮小二、阮小七的功勞。打走賽存孝姚剛,奪取南門城關,是呼延灼、孫立、呂方、郭盛、龔旺、丁得孫的功勞。東門是秦明、黃信、樊瑞、燕青的功勞。西門是徐寧、湯隆、王英、扈三娘的功勞。北門是花榮、歐鵬、項充、李袞的功勞。城關內外往來接應,是燕順、鄭天壽、陳達、楊春的功勞。」其餘盡有功勞記下。林沖此番大捷而回,沒多損傷人馬,宋江、吳用也自歡喜,齊稱林沖軍務精練,讚不絕口。韓忠聞訊趕來,見說打死苟昌,拿了府尹全家眷屬,好生快活,待聽得主人盆吊死在牢裡,又不禁傷心號哭,引得眾人盡都掉淚。次日,李應在大廳中設下李慰和羞花牌位,供上三牲酒醴,香燭花果,請出李氏一門眷屬,奠酒叩拜,迎請亡靈受饗。奠過三爵,李氏眷口退去,李應喝把府尹全家男女拿來,但聽得一聲答應,苗府尹一門男女老少和秋兒、馬姓一個個推到階下,兩個排開,跪在供桌之前。鐵臂膊蔡福,一枝花蔡慶高舉鋼刀,率嘍囉站立左右,只待行刑令下,就要動手。一干男女都唬得魂靈脫殼,哪個還能抬起頭來。鬼臉兒杜興奉了李應之命,手執尖刀,掄眉努目,躍躍欲試。韓忠老僕彎腰曲背,手捋蒼髯,也站立在傍。李應整一整衣冠,再炷清香,重奠酒醴,祭過一番,聖手書生蕭讓讀了祭文,李應喝聲動手,蔡福、蔡慶、杜興奔上前來,將秋兒、馬姓和府尹一門男女老幼,盡行斬首,只留下一個衙內須待李應親手碎剮。這時地上東倒西歪,栽滿無頭死屍,桌子上供滿人頭,韓忠看了哈哈大笑。李應脫去外衣,揎起袖子,搶了杜興手中尖刀,圓睜怪眼。大踏步過來,一手執定尖刀,一手把衙內腦袋揪著,拖到供桌之前,揚起尖刀,扢擦幾響,割下鼻子,耳朵,又剔出眼睛來,又左一刀、右一刀,身上連剮十幾刀,臨了,對準當胸一刺一攪,剜個大洞,丟過尖刀,伸手摳出心肝來,一腳踢過屍身,疾將鮮血灑在兩個牌位前面,灑淚祝告道:「哥哥、侄女,靈魂不遠,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李應在此替你們報仇,伏望超脫輪迴,早登天界!」就這祝告完畢分兒,只見韓忠撲倒靈前,拜了幾拜。起身來,叫聲:「主人慢走,老奴來伴你也。」撩衣搶步過去,向庭柱上猛力只一撞,登時腦漿迸裂,跌倒地上。李應、杜興待要救護,早已無及,韓忠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追尋他的主人去了。眾頭領看見的,盡皆讚嘆不止。當下焚化祭文冥鏹,撤去供桌靈位,打掃地上,一面著人盛殮韓忠遺骸,運去山後安葬。許多人頭和屍身,也都將去掩埋。衙內的心肝五臟,被小嘍囉拿去,拋向後山無人之處,給野鳥分食。李慰眷屬,從此只好安頓在山,自有李應、杜興照應。這場大仇報過,梁山泊又大排筵席,宴飲合寨頭領,座間談談說說,一個個拍手稱快。吳用道:「恁般貪贓枉法官府,本應撞到便殺,多殺一個,便是替百姓多除一害。」盧俊義道:「單提俺的舊事,這班貪官污吏,虎狼衙役,一個個都要殺卻,直是放縱不得。」宋江道:「俺們只是替天行道,鋤惡扶良。」酒過幾巡,食供數套,李應滿篩一大杯酒,走出座來,奉敬與魯智深,說道:「大師打死苗黑天,為民除害,請飲此杯!」魯智深毫不推讓,接來一飲而盡。李應又篩一杯,奉給李逵道:「那個萬惡的賊小子苗衙內若沒你撞到時,准吃漏網,功勞不小,請飲此杯!」李逵接來直喝個乾,叫道:「你倒好,一個小衙內,不爭只換得一杯酒,乾脆須敬俺五百杯,醉了才休。」說得眾人都笑。李逵逼住李應要酒,李應沒法,只得許他送一罐子好酒,李逵也笑了。李應接連敬酒,忙得個不住手,敬過李逵,又敬武松,又敬鄒淵、鄒潤,敬楊雄、石秀、時遷,敬呼延灼、花榮、秦明、徐寧,敬劉唐、阮小二、阮小七等,凡去過鄆州的,各敬一杯,各人都接來一飲而盡。末了,李應篩下一杯酒,走到林沖座前,告道:「此番攻打鄆州,大勝而回,全仗武師之力,請飲小弟此杯!」林沖接來一飲而盡,卻也篩得一杯,回敬李應道:「俺賀你碎剮衙內,替代堂兄報仇,請乾此杯!」李應接來乾了。林沖猛然想起一件舊事,冤苦兜上心來,只見他雙睛泛白,大叫一聲,身子向後直倒轉去,眾頭領驚得不知所措。
不因林沖這一倒,又怎地會生出許多事來。正是:都因今日新仇隙,惹起當年舊怨嫌。畢竟林沖為了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林教頭病臥梁山泊 花和尚誤走富安莊
話說當時林沖大叫倒地,就昏暈過去,臉色如死,鼻中氣息如絲,毫不動彈。宋江和眾人盡行驚慌,急急撤去筵席,請安道全替他診脈,可有性命之憂。安道全診過一回脈息,便說:「這是陡然思想起甚事來,心上一沖一擊,氣血梗鬱,蒙閉清竅所致,尚無大礙,趕快抬到房中去,解衣按摩,自心口直至臍下摩過數十遍後,自會甦醒。」宋江、吳用同去,如法試行,林沖果然悠悠甦醒。只聽他喊聲:「苦也!」咯的一響,口中吐出一小塊鮮血,神志倒清明起來了。宋江大喜,便問道:「教頭,你往常也自在,今日因何如此氣苦?意思中要怎樣,不妨直言,倘能分憂,理當盡力幫助。」林沖長嘆一聲,說道:「哥哥教俺從何說起。想林沖一生遭遇,只是苦楚。你看李應的堂兄被人陷害死了,沒多時就得報仇。獨有俺被人害得家破人亡,有冤難報,一樣的冤仇,他們恁地容易,想想怎不令人氣苦!」林沖說罷,又連吐幾口血在枕邊,兀自悲嘆。宋江、吳用多方解勸,說:「你既有心報仇,皇天在上照臨,不愁不能如願,且待緩緩地商量。」林沖口裡答應,心中依舊鬱結,愁悶懨懨地,一連數日,竟成病了,臥倒床中,只吃得一些茶飯。宋江見了,十分憂愁,每日裡請安道全診治,連服幾個藥方,只些微有點起色。
安道全因對宋江說道:「武師患的實是一種心病,單仗藥石草木,恐怕一輩子不會痊癒。常言道得好,心病須將心藥醫。除非遂了他的心願,病才會好。」安道全說這話時,吳用、公孫勝、盧俊義、柴進、魯智深、楊志都在那裡。宋江道:「先生足見高明,武師此病,端的是心病,他見李應親手碎剮仇人,何等暢快!不想同一冤仇,自家多久不曾報復,怎不氣悶?因此一激,這場病就發作。」柴進道:「前日我去探問,聽他親口說過,若能抓高衙內來親手碎剮,方才消得胸中冤苦。」盧俊義道:「高衙內這廝住在東京,東京不比鄆州,那裡是個帝都,兵馬足備,禁衛森嚴,便欲拿他,輕易也動不得手。」大家齊稱此言甚是,這件事其實難辦。只見魯智深跳起身來,叫道:「你們都說去不得,洒家偏要去!看俺把這撮鳥拿來,送給林沖兄弟出氣。」宋江連忙搖手道:「行不得,不可造次,且待商量則個。」眾人都勸,魯智深全不理會,大叫大嚷,鬧過一回,憋著氣走回關上。眾人一時商量不出良策,也自散去。次日,武松奔來見宋江報說:「魯智深不別而行,不知何時下山去了。」宋江大驚道:「這便怎處?」立請吳用、朱武、盧俊義等商議。宋江道:「我想他定為林沖身上而起,如今多分趕往東京。壞了,壞了,偌大一座禁城,一人如何成事?」朱武道:「哥哥言是,在前史大郎被陷華州,他不是鬧出一場大事來,如何是好?」眾人你言我語,有的竟主張派遣大隊人馬,前去接應。吳用連說:「使不得,這麼一來,事情更壞,為今之計,惟有差戴院長迅速追趕,用好言語勸他回山,待不理時,再思別法。」宋江說:「好。」立刻喚戴宗來到,吩咐如此為者,務要勸得魯智深回來。戴宗奉命下山,忽匆匆駕起神行法,上道追趕,不在話下。
只說魯智深當時堅執要上東京,宋江和眾人都勸暫緩,智深好生不服,吵了一陣,負氣回到關上,抓過酒壺兒,把酒往肚裡盡灌。灌了一壺又一壺,連乾六七壺酒,卻自尋思道:「宋公明阿哥直恁怕事,鄆州一座城,東京也是一座城,說得多大奢遮,不爭鄆州去得,東京便去不得,皇帝干甚鳥?天老爺,佛菩薩,洒家也沒曾怕得罪,又怕甚的,俺好歹把高衙內這廝拿來,也救了林沖兄弟。」智深打量一回,又喝一回酒,直喝到大半夜,方才爬到床上睡了。一覺醒來,天光早已大亮,連忙起身,收拾了戒刀、禪杖,紮束好腰包,搖搖擺擺,徑下關來。嘍囉見他迷了兩眼,幌蕩著身子走路,便問:「魯頭領哪裡去?」智深睜開眼睛,大喝一聲道:「干鳥!哪裡便是哪裡。」嘍囉嚇得住口縮舌,不敢做聲,看著智深走去。智深下得山寨,趕奔前途,直趕了一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尋個客店下宿。次日又趕,趕到午牌過後,覺得路徑有點迷糊起來,生怕錯走了程途。回思一想,休管對不對,只自趕路,東京是四通八達之區,哪條路行不得?約莫又趕一個時辰,早望見前面一座鎮口,智深邁開大步,飛奔過來,見市面熱鬧,地方很好。這是沂州管下一個大鎮,地名叫做蜚狐寨。智深奔到,肚中正饑,便走入一家酒店裡,與一個座頭坐了,倚了戒刀、禪杖,叫過賣的快打酒來吃。叫喊好幾次,小二方才懶懶地上來,把智深直上直下相一回,又看看戒刀、禪杖。智深不耐,把桌子一拍道:「你這撮鳥只是瞧人,快打兩角酒,切一大盤熟牛肉,有麵做二三斤下去,少頃一發還你錢。」小二口裡答應,卻又斜睃兩眼,對智深只管看,露出不尷尬的神氣。智深喝道:「你這撮鳥,你瞧洒家怎地,還不將酒肉來吃。」小二見他凶,只得去告掌櫃,連忙將上酒來,端上牛肉盤子。智深正餓,放開肚皮就吃,如狼吞虎咽,風卷殘雲一般,頃刻吃得精光,便呼:「快快添來,洒家吃飽了趕路。」連叫幾聲,小二又是有氣無力,把做成的麵送上來,說道:「和尚,這也夠飽了,吃了趕緊走。」智深瞋目叫道:「怎麼說,還要喝酒哩,卻教洒家走路。」把桌子拍得一片響,只叫:「酒來,酒來!」小二轉身,嘴裡嘰咕著道:「普天下沒曾見這般和尚,把酒當做性命一般。」智深大叫道:「洒家走遍天下,也沒曾見你這撮鳥,你莫惹得洒家發惱,放起一把火,把這鳥店都燒了!」小二一聽,急趕近座前,沉著臉色說道:「你這和尚,不要口沒遮攔,若是省事的,趕快便走,休教拿到官府中去,你須吃不了。」智深跳起來,罵一聲:「直娘賊,你敢拿洒家?」只一掌,把小二打個踉蹌,牙縫裡迸出血來,掩了嘴巴,半日做聲不得。智深怒發,把杯箸、壺兒、碟兒,一齊丟到地上。掌櫃一看不好,連忙陪著笑臉上來,告道:「師父休怪,這廝倒是一片好心,只不會說話,教師父著惱。離此處地面數十里,有座山岡,名叫截雲嶺。近來嶺上出了一干強盜,為頭的兩個大王,都是和尚,好生了得,盤踞那裡,終日打家劫舍,搶掠婦女,鬧得附近村坊都不安寧。前日富安莊富太公家女兒,又吃這夥強人劫去,富太公告到州裡,沂州府行移文書到此,責成村坊里正,行家鋪戶,凡遇行跡不明過往僧人之類,一概不准容留買賣,違者重辦。這裡的知寨官人,分撥幾十名軍健壯漢,每日在鎮上分頭巡邏。前日有個僧人經過,吃軍士撞見了,指他是強盜的眼線,拿住了解往府裡去,不知見今釋放也否。方才師父進來,小二聽你是外方口音,不敢便賣,經我說了,才大膽賣與你吃。後恐巡邏的撞來,須連累了小店,故而催你快快吃了趕路,並沒歹意,請師父鑒憐則個!」掌櫃說時,那小二怕和尚凶橫,再不敢插嘴,把一隻手掩了嘴巴,遠遠地踅著打轉。智深聽畢,自念道:「什麼毒龍惡獸,俺偏不怕,何以一聽此人說話,俺的心腸卻軟了。」便掏出一大錠銀子,向桌子上一丟,道:「恁地,拿了錢去,洒家便走。」取過戒刀、禪杖,就出店去。掌櫃喊:「銀子多哩。」智深道:「洒家不要,一發賞給你們罷。」邁開大步,徑自去了。這裡擲壞的東西,店家自行收拾,不在話下。
且說魯智深離了蜚狐寨,一程途趕奔過去,已至酉牌時候,但見倦鳥投林,夕陽欲墜,暮煙四起,遠樹迷茫,天色將夜了。抬頭望到前途,曠曠蕩蕩,不見一個村店,只有東南上林子裡,炊煙裊裊而起,自念那裡定有人家,且奔將去再理會,便望一望清楚,緊一下腳頭,徑向東南而行。趕到那裡看時,果然是一座大莊院,好不氣概。智深舉步上前,只見五七個莊客,在門前草場上打掃,忽見智深走來,叫聲:「阿也」,丟下鍬耙畚帚,盡行奔入莊內,只剩一個年老走不動的,呆呆地望著智深,不則一聲。智深好怪,便向前對老者唱個喏,道:「過往僧人,今日貪圖趕路,錯過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萬望方便則個!」老者道:「這個……這個老漢不能做主。」那幾個莊客躲在門背後偷看,見老者同和尚答話,草場外再沒有甚別人,便放了心,又都走出門外,慢慢踅將近前。就中一個年輕漢子,問:「和尚來此做甚?」老者告是借宿。那漢子冷笑一聲,說道:「老公公休信,他只是來踩盤。」智深喝道:「胡說!什麼叫做踩盤?」老者叫道:「趙二哥,你常常如此,口沒遮攔;師父休怪,總是你沒得緣分,我們莊上太公,前日為了一件意外之事,心兒懶了,不願招接僧道。你要借宿,可朝前再走十多里路,那裡有座廟宇,便可安身。」智深道:「說什麼廢話,洒家待趕前途下宿時,又奔來此間則甚?」那個叫做趙二的漢子道:「你看這和尚,說話硬生生地,全不像出家人。」智深道:「你這廝,出家人可回不得話?」漢子道:「誰耐煩鬥口,這廝多管是來踩盤。」智深喝道:「你這撮鳥,莊主不出來,卻要你來說話?洒家又不是歹人,借宿一宵也得。」那漢子又要開口,吃老者喝住,說道:「師父休要和他一般見識,此地委實不便容留,請你多趕一程罷。」智深說:「好。」回身待走,只聽得漢子又在說道:「不是歹人,卻是強盜,須瞞不過俺的眼睛。」智深喝聲:「放屁,你自不許借宿,卻又罵人強盜,是何道理?」那漢子道:「道理,道理,你是個會事的,快快離開此地,不要一索拿送到官,腿兒打得稀爛。」智深大怒道:「直娘賊!你待拿洒家?」掄起禪杖就打,那漢子自仗會得幾路拳腳,直撲過來,想搶智深的禪杖,吃智深對準他腿股只一下,打倒在地,只叫救命。眾莊客叫聲:「和尚撒潑,還當了得?」各拿鐵耙鐵鋤在手,一齊奔將來搶智深。智深大吼一聲,丟開禪杖,只一陣打,眾莊客哪裡能夠抵擋,紛紛跌撞開去,打一個落花流水。這時早有人飛奔進內,稟報莊主太公:「一個遊方和尚好不凶惡,吃打壞多少人也!」莊主大驚,慌忙出外看時,智深怒氣未息,兀自叫罵:「直娘賊,真要拿俺送官麼?引得洒家性發,把你這干男女一齊打死,待怎生?」莊主見不是頭,急行上前施禮道:「師父息怒,這廝們多多冒犯,且看小老薄面,饒恕則個!」智深道:「太公,你須省得,不是洒家要來尋事,都因今日錯過宿店,特到貴莊借宿一宵,叵耐這廝們多方薅惱人,實屬忍耐不得。」太公道:「好說,師父遠來辛苦,且請進內吃齋。」便引智深入莊,直到草堂之上,放下戒刀、禪杖,分賓主坐下,小廝端上茶盤,太公親手奉茶與智深吃。說道:「適才莊客們好生無禮,師父休怪,今夜便請留宿荒莊。明日卻送上道。」智深見莊主彬彬有禮,也不再發作,便道:「不敢動問,莊主高姓?高名?」太公道:「此地喚做富安莊,有三四百家村戶,合村子只有富家、安家兩姓。小老姓富,單名一個裕字。往常小老最喜齋僧布施,來者不拒。不想此間截雲嶺上,新近出了一夥強人,打家劫舍,鬧得雞犬不寧。官府裡曾經派兵剿捕,反吃他們打敗,聲勢越發大起來。」智深道:「嶺上有多少人?」太公道:「近來愈聚愈多,聽說已近千人。那兩個大王都是和尚,一個叫做花和尚魯智深,一個名喚行者武松,都殺人不眨眼,十分了得。」智深聽了,暗忖道:「哪裡來的不成材的東西,卻冒了洒家名兒,做這勾當。」太公又道:「告師父,小老有兩個女兒,長女叫金蓮,次女玉蓮,居然都有幾分姿色。不知如何,大王得知我有兩個女兒,就在前日趕入莊裡來,將我的次女搶去。大王聲言,還要我將長女獻上山去,否則要殺盡小老全家。師父,小老怎生受得這般驚恐,只得告到官府,一面在這村坊上首,結合得三二百人,準備槍刀弓弩,建造敵樓寨柵。倘強人再來時,便行併力抵敵,拿了送官。今日師父到此,虧得天還未晚,若在黑夜,休想進得村坊。」智深道:「原來有這等事,可惜今日這夥狗男女不來,若撞來時,便一個一棒,一齊打殺。」太公道:「聽師父的口氣,倒是一條好漢。」說著,堂上早已燈光明亮,莊樓上正打初更。太公忽地省起道:「說話得出神,把夜飯都忘了,師父肚裡須饑餓。」便問:「師父吃葷也否?」智深道:「洒家不忌葷酒,什麼都可,有酒將些來吃。」太公道:「恁地,師父先吃酒肉。」沒多時,只見兩個小廝送上一大壺酒,一雙箸,一隻盞子,四個碟兒,又是一盤肥肉,搬來都放在桌子上。太公便請智深吃,教小廝在傍篩酒。智深毫不謙遜,放開肚皮,拿來便吃。太公去了一回,又來說長道短,動問智深法名寺院,來蹤去跡。智深含糊地應著,太公連叫:「添酒,只請這師父盡量吃。」約莫半個更次,太公見智深已有八分醉意,便起身轉入後堂,小廝送上飯來,智深剛吃罷一碗,只聽得人聲擾亂,又看見火把齊明,數十個壯健漢子,各執刀、叉、棍、棒,搶上草堂來。
不因這番,智深怎的又要殺人放火,鬧個地動天翻。有分教:截雲嶺上,火焰燎天;富安莊中,屍橫遍地。畢竟這干人到來做甚,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富太公有意擒僧 魯智深無心遇盜
話說魯智深飲酒完畢,正在吃飯,忽見數十壯健漢子,執著刀、叉、棍、棒,直搶上草堂來。有人高聲叫道:「和尚,今夜你已入了圈套哩,快些出來受縛,免得動手。」智深見不是頭,連忙跳出座頭想取器械,戒刀,禪杖,已都不見,不知何時被人偷去了。智深大怒,一腳踢翻桌子,大吼一聲,使展兩個拳頭,直打下草堂來。眾人發一聲喊,舞動手中兵器,一齊奔智深。智深便奪一把朴刀在手,向人叢中亂殺,早被搠倒七八個,眾人紛紛倒退。智深乘勢沖出莊門,奪路而走,不料道傍亂草探出幾把撓鉤,把智深鉤搭住了,只一曳,翻身倒地。眾人蜂擁上前,就將智深搭住,如擒龍捉虎般,用繩索緊緊縛了,直簇擁進莊來。只見草堂上已打掃乾淨,燈光照耀,居中高坐著富太公和一位教頭。這教頭年約三十以外,濃眉大眼,黑面彪驅,自亦威風凜凜,兩傍站立不少壯健漢子,都執著長短家伙。智深被眾人推上草堂,富太公就厲聲喝道:「強賊,禿驢,你的威風何在?你來莊上踩盤,吃人揭破了,猶敢耀武揚威,動手打人,即今拿住,看你還能強否?」智深大罵:「直娘賊!洒家中你詭計,要殺便殺。」那教頭道:「你看這禿廝兀自強硬,定是截雲嶺強人的細作,且打過一頓棒,再行同他說話。」只聽得教頭喝聲打,就上來四五個莊漢,用力將智深拖翻,按在地上,那個漢子趙二,惡狠狠高擎籐棍,著力痛打。智深任他打著如何重實,只不做聲。打了一頓,太公又叫推上來,問道:「你這禿驢,是否截雲嶺強人教你到此?他們搶去我的女兒,可曾玷污?好好從實說來,佛眼相看;若有半句虛言,准打你個半死,還得押解沂州府去受罪。」智深圓睜兩目,任他如何訊問,只不做聲。趙二道:「太公,你不省得,這干賊人都是千刁萬惡,他一時如何肯招認,且押往後園亭子上綁了,待到天明,解去州衙裡發落。」太公道:「如此也得。趙二你真好,不枉人家都稱你能幹!」便教趙二引十名壯漢,把智深押到後園,綁縛在亭子裡,十一人輪流看守。智深一任他們擺佈,只不做聲。
原來智深被留進莊,趙二便背地裡告太公:「這和尚來頭不正,切莫輕放,須得設計將他拿下,也出一口惡氣。」太公見智深突地撞到,也自驚疑,待後假作閒磕牙,又加盤問一過,聽他言語含糊,一發疑心起來。只是懼怕和尚力大,輕易拿他不得,便用好言將他穩住,連連勸酒,待他醉了下手。魯智深沒曾留意,吃他們拿了。
一宵易過,已是來朝,富太公差一個莊漢,騎著快馬,趕往蜚狐寨報知知寨何威。何知寨正因管下盜賊擾動,受了沂州太守高侗申斥,沒做理會。如今聞報富安莊拿了賊人,自己正好借此邀功,好不歡喜,立撥數十軍士到來,押解賊人上州裡請賞。此日村坊上鬧成一片,都知富太公拿獲強盜,合村男女齊來觀看。富太公教提出強人來,把智深全身捆綁了,裝在一輛車子裡,上插一面小旗,旗上寫著起解截雲嶺強人一名,戒刀,禪杖,便做凶器,教兩個莊漢抬了。那教頭全身紮束,騎一匹高頭劣馬,手執大刀;七八十個壯健漢子,各仗長槍短棍,簇擁著車輛,蜚狐寨的軍士,個個手執刀槍,腰懸弓箭,隨在車輛後面,出了莊子,直望沂州府進發。一程趕過去,約莫二三十里光景,到一處三叉路口,只見左邊有座高山,山坡下一帶樹林,形勢十分險惡。當下有人來教頭馬前稟道:「中間那條路,是上沂州府的大道,左邊高山叫做獅頭峰,轉過去是截雲嶺,那裡常有強人出沒,我們要靜悄悄趕過去,免得生出事來。」那教頭聞報,暗吃一驚,喝道:「休得驚神怯鬼,一干毛賊罷了,怕他則甚。若來撩撥了,管教一齊都死俺的刀下。」教頭說罷,裝出十二分威風,昂頭凸肚,催馬向前,眾人只得硬著頭皮,跟在後面。不上三里路程,猛聽得一棒鑼聲響亮,林子裡沖出一個大王,數百嘍囉,大喊:「會事的快留下買路錢,便放過去!」那教頭見真有強人來了,還當了得,便教大家快快殺上前去,拿捉強人。眾人舉起兵器,口中也喊得響,兩條腿卻不移動。教頭沒法,只得舞起大刀,縱馬當先,迎著為頭的大王,卻是一個胖大和尚,圓睜怪眼,狀貌凶惡,仗一條鑌鐵禪杖,撲到馬前。教頭不敢怠慢,舉刀便砍,鬥有五七個回合,被那大王只一禪杖,打得教頭腦漿迸裂,死於馬下。大王掄起禪杖,就沖到村面去亂打,誰人禁得,眾人發聲喊,丟下車輛器械,一齊都逃走了。
小嘍囉早把車輛打碎,放了智深手腳,智深見戒刀、禪杖,丟在地上,就搶將來,把戒刀挎在腰間,綽過禪杖。便問:「你這廝們什麼山寨到此?俺與你們素不認識,因何來救洒家?」嘍囉道:「我們是截雲嶺……」答應得半句,那大王已到面前,把智深打量一過,叫聲:「師兄,若不嫌粗草,請到山寨吃齋。」智深說:「好。」跟著大王就走。翻過了幾重山嶺,來到一座寨前,大王叫開關門,直引智深進內。只見共有三重關寨,形勢險惡,地方堅固,兩傍排列下刀槍戈戟,森然耀目,卻也雄壯威武。當下引到聚義廳上,又有一人上來廝見,這個便是二大王,卻也是個和尚。但見他粗眉巨眼,大鼻闊口,一臉橫肉,滿身殺氣。智深放下禪杖,坐了。大大王便道:「不敢動問,師兄法號何名?何方寺院?哪道而來?何處而去?為甚吃這干狗男女拿了?」智深大叫道:「可也絮聒,俺沒曾向你們問話,倒先來問洒家,你救了人,有點懊悔不成!」二大王在傍聽了,眉毛一豎,似要發作。大大王連忙搶著說道:「師兄勿惱,有話請說。」智深道:「俺只問你因何來救洒家?」大大王道:「這裡叫做截雲嶺,俺們在此,聚集得千百兒郎,終日裡打家劫舍,一向倒也無人敢惹,好生快活。都只為前日連做幾次買賣,觸惱蜚狐寨那個賊知寨,忽然前來剿捕,吃俺們殺得大敗而走。過了數日,他領兵再來,又吃打敗。只這兩次,把事情鬧大了。近日探得沂州府尹十分震怒,聲言要調撥大兵到此,掃平俺們山寨,因而每日分撥嘍囉,去四下裡窺探動靜。適才俺在獅頭峰林子裡,親眼望見許多人趕來,疑是官兵到來剿捕,便行攔出迎敵,不想卻是一班無用男女,俺見師兄也是出家人,故而相救。」智深道:「多謝你的好意!」說話之間,小嘍囉早擺上酒食。大大王便問智深:「師兄茹素麼?」智深道:「洒家只喜吃葷,不管牛肉,狗肉,渾酒,白酒,但有,便拿來吃。」兩位大王齊叫一聲好,就請智深當中坐了,兩個左右相陪,叫小嘍囉輪流篩酒。智深昨晚在富安莊吃得一頓酒肉,就被拿了,今日還沒吃東西,肚裡正鬧饑荒,也不推讓,坐下去就吃,連吃了七八大碗酒,兩三斤牛肉,仍連呼添酒。兩個大王暗暗驚奇,恁般食量也少見。吃到中間,兩個見智深有點酒意,便用話打動他,相勸入夥。只聽得大大王說道:「師兄,俺看你也是一條好漢,武藝多管不差,不如就在這裡坐把交椅,做個大王,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強似清清苦苦做那和尚,一世沒有快活日子。」二大王道:「你是出家人,我們也是出家人,勸你坐把交椅,再好沒有。你看此地有酒,有肉,裡邊去又有婦人做伴,何等地逍遙,便是神仙也及不得。」說著,二大王做一個手勢,叫聲:「來。」只見兩個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扭扭捏捏地上來,道個萬福,便侍立在傍篩酒。大王好樂,就一人一個摟在懷裡,二大王指著懷中女子,叫道:「這妙人兒叫玉蓮,她是富安莊富太公的女兒,十分動人憐愛,俺費盡手腳才弄到,你看快活也否?」智深此刻早瞧科八分,沉吟片刻,說道:「怎不快活,俺看看也樂!」作樂一回,又吃一回酒,智深忽然省悟似地,叫道:「洒家昏了,講了大半日話,還不曾請問二位師兄,是何法名?」只見二大王翹起大拇指,又指一下自己的鼻子,道:「你莫驚駭,說來也奢遮,俺便是景陽岡打虎的行者武松,排行第二。」指一指大大王道:「這是俺的師兄花和尚魯智深,都因去年在梁山泊上,與宋公明哥哥一言不合,負氣下山,走來佔得這個山寨,替天行道,你如有心入夥……」智深突地跳起來,搶了禪杖,大罵道:「直娘賊,洒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魯智深,你們做這無恥勾當,卻把洒家聲名壞了,須不干休。」飛起禪杖,就望二人打來。兩個大王忙把女子推開,跳出座頭,各搶把朴刀抵敵。只一下,禪杖把桌子上的東西打得粉碎。說時遲,那時快,二大王早撲到智深面前,舉刀便砍,大大王的朴刀又搠將來。智深擋開兩個兵器,一個大翻身,打下聚義廳。大王高聲叫道:「孩子們一齊都殺上前,不要放這禿驢逃走!」這時合寨鬧動,嘍囉們各執長鉤,鐵叉,苦竹槍,虎尾棍,紛紛奔上來拿人。智深見他人多,便蕩開禪杖,左三右四,如同咆哮猛虎,逢人便打。但見嘍囉破脰折足,叫苦連天,都排頭兒倒將去。兩個大王雖然勇猛,究竟也抵敵不下,智深就打出三重寨門,奪路而走。兩個大王待換過慣用家伙,重行追趕時,智深早去遠了,只得忿忿而回。這一場爭鬥,死傷不少嘍囉,關寨又都被打壞。那個富太公的女兒,當時跌倒地上,紛亂中踐踏重傷,不上三日,就此死了。兩個大王異常氣忿,聲言待那賊驢再來時,誓要拿住他千刀萬剮,以泄今日之恨。
話分兩頭。且說魯智深當日打出寨門,下了截雲嶺,去松林裡歇著,肚裡尋思道:「這廝們,不成材的東西,幹這沒廉恥勾當,卻玷污洒家聲名。俺若在彼廝拚,他們人多,拚不過,洒家須吃了虧,不如且回梁山泊去,告訴武松,同他來收拾這干鳥人,恁地卻好。」便提了禪杖,走出松林,尋路遄奔。不上半日路程,只見斜刺裡撞出一人,叫聲:「師兄你又何處去?累俺追尋得苦也!」智深看時,乃是神行太保戴宗。二人便揀路傍一塊大石坐了。戴宗告道:「前日公明哥哥因你獨自下山,十分憂心,教俺趕來勸你回去,再做商量。俺晝夜奔走,直到東京城裡,卻尋不見你一點蹤跡,只得回轉。半路上聽人講起,蜚狐寨拿得一個強盜和尚,解上沂州府去,俺好不耽心,急急繞道趕來探聽,不想卻在這裡遇見。」魯智深便將富安莊截雲嶺之事告說一過,兀自氣忿不平。戴宗勸道:「常言道寡不敵眾,師兄如欲報仇泄忿,且請回山稟明公明哥哥,起了大隊人馬,那時踏平這山寨村坊,卻也容易。」戴宗又說:「俺此去東京,倒探得一個消息。高衙內這廝不在京中,到了沂州府去探親。俺們回山統領得人馬,正好分兵去攻打城池,拿捉這廝替林教頭報仇,一舉兩得。」智深點首答應,跟了戴宗就走。二人回到梁山泊見過宋江等,智深就去看望林沖,見林沖略有起色,每日仍服安道全的藥方,半支著身體在床靜養。智深心兒安定一半,忙又來見武松,告說富安莊、截雲嶺之事。武松大怒道:「真有此事,這班賊人冒名胡幹,把俺們聲名都壞了,定須除卻方休。」次日,武松、魯智深同見宋江,再告個備細因由。宋江也怒道:「這廝們冒充名號,玷污俺梁山泊聲名,實屬不能容忍,即教二位兄弟將引人馬,先行去打截雲嶺,俺再撥燕青、史進、朱仝、雷橫趕來相助。」魯智深、武松大喜,立刻點齊人馬,引領下山,取道向截雲嶺進發。
且說截雲嶺上兩個大王,出身都是和尚,大大王名叫鐵羅漢,二大王喚做醉金剛,一個胖如羅漢,一個長似金剛,好大的氣力,都有一身本事。二人原是曾頭市法華寺內出家,自從引誘晁天王深入重地,中箭身亡,激怒梁山泊好漢,攻破曾頭市,他兩人無處存身,卻來這裡落草。因聞梁山泊勢大,官府都不敢輕易剿捕,二人便想出計較,假冒魯智深、武松名號,四出劫掠,果然人家望風驚懼,四方亡命之徒,又齊來投奔入夥,威焰愈張。沂州一帶地方,只要說起截雲嶺強盜名字,人人膽落,個個心驚,誰敢相惹,這日小嘍囉又四出哨探,忽然望見梁山泊旗號,好不驚惶,連忙報到山上道:「大王,大事不好,梁山泊人馬殺奔來也!」鐵羅漢、醉金剛,大叫而起,立刻帶領嘍囉下山,要與梁山泊人馬決一雌雄。
正是:休言官府興兵剿,先見山林火併來。直教:紅光起處雄巢破,熱血飛時大憝除。畢竟兩方如何廝殺,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除強暴火燒截雲嶺 報冤仇屠洗富安莊
話說鐵羅漢、醉金剛兩個強人,正在寨中飲酒吃肉,只見嘍囉報道:「嶺下殺到數千人馬,都打著梁山泊旗號,怕是來攻打俺們山寨的,稟請定奪。」鐵羅漢道:「梁山泊好生厲害,倒要小心!」醉金剛推開桌子,大叫道:「師兄,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自古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梁山泊如何厲害,一個人只一顆腦袋,兩條臂膊,不到得如老虎般會吃人,待俺沖下嶺去,先殺他一個下馬威,殺得順利時,索性奔到梁山泊,將他們一齊降服,便佔了這大寨。」鐵羅漢道:「恁地卻好,作速下山廝殺。」二人便拽紮起衣服,鐵羅漢提一條禪杖,醉金剛仗兩口戒刀,引領五百嘍囉,直到嶺下。
魯智深、武松正觀看山勢,只聽得鑼聲響亮,兩個大王當先殺到。魯智深喊聲:「來得好,洒家正要拿你們,卻自來送命。」醉金剛叫道:「大丈夫一個鬥一個,幫打的不算好漢。」武松道:「誰幫打便是豬狗!」當下醉金剛便鬥魯智深,武松戰住了鐵羅漢,兩方嘍囉一齊吶喊助威,鬧得山鳴谷響。武松鬥鐵羅漢,兩把戒刀上下翻飛,白光旋舞,憑恃天生神力,越殺越勇。鬥得三四十合,鐵羅漢漸漸招架不住,一條禪杖慌亂,又打幾個照面,鐵羅漢更支持不得,蕩開禪杖,托地跳出圈子便走。醉金剛稍形驚慌,就吃魯智深一禪杖,打折一條臂兒,狂叫一聲,捨命奔逃,小嘍囉跟著逃走,向四下裡亂奔亂竄。魯智深、武松督率嘍囉奮勇登山,便來搶奪關寨,沖進第一重寨門,怎奈上面滾木石塊紛紛打下,再也沖殺不上,只得退下嶺來,自家倒損傷好幾十人。魯智深、武松怒不可遏,誓必掃滅山寨才休。此刻燕青、史進、朱仝、雷橫早都趕到,武松便告說攻打情形。朱仝道:「俺看這山嶺十分險惡,不易攻打,須索定個妙計,然後下手。」智深道:「朱都頭休得多慮,再有一個山寨,洒家也不懼,只要取這兩顆驢頭,平俺胸中之氣。」休歇片時,智深教嘍囉去關下叫罵,引他出來廝殺。叫罵了好幾次,但見寨門緊閉,沒得一人下來,魯智深暴跳如雷,又親身上前攻打,都被關上木石打退,奈何不得。天晚了,人馬只好暫駐嶺下。當夜,六員頭領商議,朱仝教燕青、雷橫各帶五十精壯小卒,去嶺下兩邊守候,拿他幾個來問話。二更過後,二人果然拿得三個細作,押入帳來。朱仝丟個眼色,只見武松颼地掣出鋼刀,抓住一個嘍囉叫道:「日間你們緊閉關寨,把人冷落,此刻到俺手裡,待先殺你這廝出氣。」朱仝搶到武松面前,連連搖手勸道:「武都頭,你也忒性急,須不干這廝們事,我們只要捉那兩個鳥大王。」那嘍囉聽得朱仝叫武都頭,便知這個真是打虎武松,魂靈蕩漾,連喊饒命。朱仝道:「要饒恕也不難,速將山上情形細說,我便勸這武二爺刀下留人。」那嘍囉道:「若肯饒我性命,小人情願詳細告稟。」武松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決無反悔!」便放了手,鬆去他身上的捆縛,喝聲:「趕緊說來!」那嘍囉磕頭告道:「這嶺上兩位大王,他們的真名叫做法通、法慧,法通綽號鐵羅漢,法慧綽號醉金剛。武藝高強,殺人不眨眼,手下共嘯聚得一千餘人,都聽二人號令。這座山嶺十分險阻,上有三重寨門,堅固異常,三面都不能上去,極難攻打,只獅頭峰有一間道,直通嶺上,可越進第二重寨門,裡邊一無埋伏,便易動手。」說到這裡,只見傍邊兩個嘍囉叫道:「王大哥,請你求求幾位頭領,將我倆一發放了,情願作為嚮導,引眾頭領去破這山寨,歸順梁山泊。」朱仝過來,就將二人放了,說道:「你們有此誠心,再好沒有,便放你二人回去,先行做下手腳,只待俺們殺到,在內放火接應。」二人說:「好。這兩位大王最貪女色,每晚要擁一二個婦人作樂,你們可教這王大哥引導,在五更從往獅頭峰兜抄上來,我們守在那裡,開關接應。」武松、朱仝六員頭領聽了,無不歡喜。打發二人去訖,等到五更天氣,武松、燕青各自紮束,執了兵器,將引著三百人,由姓王的嘍囉領路,兜抄到獅頭峰上,翻越前進,直叩第二重寨門。另外魯智深、史進做一起,朱仝、雷橫做一起,各引嘍囉,登山攻打正面,使得他兩方牽掣。
不談這裡安排妙計。且說鐵羅漢、醉金剛當日敗進山寨,堅守不出。醉金剛因打折一條臂兒,痛楚異常,早就安睡養傷。鐵羅漢卻擁著婦人,在房中飲酒作樂,直到半夜方睡。黎明時分,鐵羅漢好夢正濃,突被大亂的聲音驚醒,只見嘍囉奔來報道:「大事不好,梁山泊好漢殺入第三重寨門,寨內兩三處起火。」這警報突如其來,鐵羅漢一時摸不到頭腦,倉皇中倒拖禪杖,奔到外面看時,聚義廳前一片通紅,火光沖霄而起,梁山泊六員頭領,一齊殺到。醉金剛負傷奔出,只五七合,被武松一刀劈去半個天靈蓋,死在地上。鐵羅漢沖殺出來,正迎著花和尚魯智深,智深忿怒已極,一條禪杖潑風似地卷進,約莫二十個回合,只用力一掃,鐵羅漢早被打斷腿骨,大吼倒地,連一下,嗚呼哀哉,追尋西方羅漢去了。智深高聲叫喊道:「你們這班撮鳥,誰來放對,洒家便送他上鬼門關去。」嘍囉們見智深凶猛,誰敢還來爭鬥。只聽得眾嘍囉叫道:「不知哪位是景陽岡打虎好漢,我們都願一心跟隨,上梁山泊入夥去。」武松聽得,便奔到人叢中叫道:「只我便是打虎武松。」眾嘍囉丟掉刀槍,一齊環著武松下拜道:「好漢不棄,我們誠心跟隨,至死不變。」武松大笑,且教起來。此刻全寨著火,火勢愈烈,武松吩咐,將地上許多死屍,一個個都拋向火中,頃刻化為灰燼。山寨內的婦女,有些逃走出外,活了性命,來不及逃走的,盡行葬身火窟。
六員頭領見大事已了,便行下嶺,點檢新歸附的嘍囉,除逃走死亡不計外,尚有四五百人,幹了這場快事,又平添許多人眾,眾頭領無不喜悅。且說眾人下了截雲嶺,正待打點起程,魯智深忽地叫道:「前日洒家失陷富安莊上,曾吃過一頓毒打,若不殺富太公這老驢,如何消得俺的怨氣,你們且自回山,俺同武兄弟趕去,報復這個冤仇。」史進叫道:「哥哥怎不帶俺同去?」燕青道:「早晚總得回山,何爭在這時刻上,索性合夥兒殺奔前去,也省卻許多麻煩。」智深說:「很好,恁地就走。」當下一行人眾,浩浩蕩蕩,取路殺奔富安莊來,趕到離莊三五里地方,早被村坊上人望見,急報與富太公得知,說:「有大夥強人殺奔來也,快做準備。」富太公正因前日莊漢逃回,知道教頭被殺,和尚吃截雲嶺強人劫去,時時懷著鬼胎;如今聞得強人殺到,如同當頂打個霹靂,全身發抖。連忙喚到漢子趙二,罵道:「都是你這廝闖下禍來,眼前強盜大夥殺來了,你有甚方法抵禦?」趙二驚得呆若木雞,一言不發。還是太公有主見,立教鳴鑼,召集合村人眾,告個原由,教他們各仗兵器,把村莊上寨柵緊閉,上敵樓齊心守禦。一面差人騎了快馬,去蜚狐寨報信,求何知寨迅速前來援助。這時富太公仍認做截雲嶺的強人,不知是梁山泊好漢。莊子上佈置剛畢,梁山泊大夥已到,但見莊上寨柵緊閉,敵樓上面,都有壯健漢子守把,嚴整非凡。智深一見大怒,就令嘍囉上前攻打,連沖數次,都被弓弩灰瓶石子擊退,不能沖進莊去。智深咆哮聳跳,揚聲大罵,沒做主張。朱仝見不能得手,便想得一計,對準敵樓高叫道:「莊上聽了,我們不是截雲嶺強人,是梁山泊上好漢,都只為我們魯頭領,前日路過此間借宿,富太公不分皂白,不合將他拿住捆打,解送官府,結下冤仇。今日趕到此地,只要殺富太公一人,別人無干,你們快把富太公獻出,萬事全休;如若幫助他頑強抵抗,村莊破時,玉石不分,休生後悔。」武松也叫道:「你們到底有多大能耐,截雲嶺上兩個惡僧,假冒俺梁山泊頭領名字,為非作惡,如此厲害,也吃俺們剪滅了,何況你這小小莊子,這班男女真不夠殺。你們懂得道理,趕快把富太公老賊獻出,不犯以外一草一木;否則,把這村坊都洗蕩了。」二人叫得也響,莊上卻全不瞅睬,仍把寨柵牢牢緊閉。武松大怒,親引嘍囉奮力攻打,卻被亂箭射退,敵樓上又打下灰瓶石子,自家反傷了許多人,沒進村莊一步。爭持到半天光景,只聽得後隊一片聲喊殺,趕去看時,卻是蜚狐寨知寨何威引領數百軍士,在後面夾攻將來。史進大笑道:「可真見鬼,這一點人馬,也來撩蜂剔蠍。」便提槍出馬,引嘍囉直沖過去,如狼如虎,軍士哪裡敵得,只一陣廝殺,官軍早落花流水,四散逃亡。何威與史進鬥到十個回合,被史進逼開兵器,馬上活擒,喝教嘍囉綁了。史進主見,立刻便要斬首。朱仝勸道:「且待破了這莊子再處。」眾人不曉朱仝賣甚鬼卦,且把何威押著,撥二十名小嘍囉看守。魯智深、武松見莊上仍不出戰,又待攻打。朱仝道:「蠻攻何益,俺看這座村莊,佔著個很好形勢,大白天裡上去攻打,外面一無遮蔽,他們只是以逸待勞,以寡勝眾,白白地損傷性命,很不值得;不如待到夜間,分兵三面環攻,使他首尾不能兼顧,待其力疲,逼近前去,舉火燒了寨柵,這莊子無有不破。」武松道:「此計大妙!俺們大夥趕來此地,若攻不破這村莊,須吃人家恥笑。」商議定妥,便備好各種引火之物,嘍囉們都飽餐,紮束停當,只待初更過後動手。
且說莊子上的富太公,聞說來的是梁山泊大夥,更為吃驚,督率合村人眾,加倍用心防守。半夜二更時分,只見莊漢奔來報道:「賊人三面攻打莊子,莊上人少,不敷抵擋,敵樓岌岌可危。」富太公此時驚慌已極,沒了主張,只喊:「如何是好!甚時候了,何知寨怎不前來相救?」正惶急間,又一急報飛至,賊人放火燒毀寨柵,沖進莊子來也。富太公越急得手腳忙亂,沒法擺佈,想:「都是我自己不好,惹出禍殃,與人何尤,倘落到賊人手裡,不知要怎樣吃苦,還是早些圖個自盡乾淨。」心兒一橫,就奔到後園,踴身向井裡一跳,頃刻而亡。
卻說魯智深、武松六員頭領,督率嘍囉攻打莊子,黑夜之中,莊上望到外面,哪有白天清楚,灰瓶石子等物,打來全無用處。又加三面環攻,莊中顧此失彼,疲於奔命,弄得人人力竭,自相慌亂,不上一個時辰,就被舉火燒了寨柵,攻破敵樓,沖進莊子。眾頭領因白天裡吃了虧,心裡恨極,不分皂白,逢人便殺,見屋即燒,合村數百戶人家,焚燒屠洗殆盡,算得一場浩劫。智深當先殺入富太公家,將他全家男女老幼斬盡殺絕,滿屋子搜尋,只不見富太公一點蹤跡。尋到後園,見井欄邊遺下一隻鞋子,想必投井死了,就放起一把火,把莊院燒做白地。莊子上攪亂了大半夜,已是天明,眾頭領收拾人馬,退出莊外,大家休歇。只聽得智深大叫道:「前日洒家聞訊,高衙內這廝,見在沂州,一不做,二不休,俺們索性殺奔前去,把這廝活捉回山,也替林教頭出口惡氣。」眾人齊聲叫:「好。」朱仝道:「俺前日下山,公明哥哥也說,若高衙內真在那裡,卻好乘便下手。昨天留禁何威不殺,正因想起此事,待問他一點沂州情形,即今便教拿來訊問。」智深道:「美髯公真有見地,想得如此周到,若洒家便是個莽夫,這些全不理會,只懂得吃酒殺人。」六員頭領大家坐了,兩傍排列下刀斧手,喝把何威拿來,只聽得一聲答應,嘍囉就將何威押到。朱仝大喝道:「你這廝要死?還是要活?如想活命,快將沂州府裡情形告說將來。」何威偷眼看時,上面排坐六人,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好不寒心。連忙磕了幾個頭,戰兢兢地告道:「好漢容稟,小人是個微末官兒,難得上州城去,州裡情形不很熟悉。但知這太守姓高名侗,是高太尉一個遠房兄弟,好大的權力,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城中兩員武將最厲害,一個兵馬都監韋豹,善使兩柄金裝鐧,力大無窮。一個本州指揮司總管兵馬聞統制,人稱大刀聞達,原在大名府做兵馬都監,因為沂州府,近來很不太平,故特調得此人前來鎮守。此人剛強勇猛,性烈如火,慣用大杆刀,人莫能敵。這兩個都是高太守心腹之將。那裡城池堅固,兵馬足備,真是個好地方。」魯智深道:「休說廢話,俺要問你,有個東京來的高衙內,如今可在沂州城裡?」何威道:「小人不曾聽見,有什麼高衙內到沂州去。」智深道:「不要隱瞞,若說謊話,便砍掉你的腦袋。」何威磕頭道:「當真不曾聽得,小人不敢說謊。」朱仝道:「如此,且饒你一命,便放回去。」叫小嘍囉去了身上繩索,給還衣服押到大路上,何威得著性命,宛如再生人世,抱頭鼠竄去了。
且說朱仝放了何威,便與眾人商議道:「聽何威所說,察言觀色,不是假話。高衙內這廝不在沂州,我們去也何益,不如且回山寨,再做商量。」魯智深聽得消息不確,沒了興頭,便道:「恁地也好,俺們且自回山。」立教新舊嘍囉盡行打點,拔隊起程。一宗人馬取道而行,不上五時路程,只見道傍閃出一人,奔到魯智深、武松跟前,口呼頭領,倒身便拜。
不是這個人來,有分教:眾英雄聚集朱笏山,鬧動沂州府。直教:道上神醫遭截劫,床頭惡少忽喪生。畢竟來者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朱笏山英雄設計 沂州府惡少亡身
話說眾頭領正自取道遄奔,忽見路傍閃出一人,拜倒魯智深、武松面前,口稱小人劉通,迎接梁山泊眾位頭領。眾人見他來得突兀,齊問:「你來迎接我們,不知甚事!」那人道:「小人要請眾位到敝寨去,有言奉告。」武松道:「什麼話!便請說來,何必費事。」那人道:「不是小人敢來胡纏,實因一言難盡,務請眾位賞臉,去敝寨裡稍歇,待小人詳細告稟。」武松見他狀貌謙恭,言語和善,諒來無甚歹意,便道:「如此,你且起來,俺們便去。」那人大喜,就爬起身來在前引道,迤邐而行,約莫十里路程,來到一個山寨,數十名嘍囉迎至面前,齊聲高叫:「大王,你真個迎得梁山泊頭領來也。」那人吩咐本寨嘍囉,陪待梁山泊眾弟兄在外飲酒,卻引六員頭領,直至正中堂上拜茶,一一問過姓名,重行剪拂了。那人說道:「告眾位頭領,小人劉通,河北人氏,綽號飛毛腿,只因在鄉打死人命,逃亡出外,流浪到此落草,一向無事。不料那邊截雲嶺上,新近忽來兩個和尚,自稱是梁山泊好漢,嘯聚到一千餘人,聲勢浩大,聞得俺佔據此山,特命人來說俺入夥,彼此結盟併合。小人為的他們奸淫劫殺,無惡不作,幹的勾當太壞,不願附和,一口氣回絕了。哪知觸怒兩個和尚,特地趕來火併,爭鬥了幾場,俺因獨力難支,打他們不過,只得暫時屈服,這山寨歸入截雲嶺管轄。前日忽有幾個嘍囉到此,告說這廝因冒犯梁山泊頭領,殺到大隊人馬,與兩位大王火併,教俺迅速前去幫助。俺聽得梁山泊人馬來到,心中好不歡喜,口裡雖答應著,卻有意延遲,不去救應。不想次日有許多嘍囉逃到此間,得知這廝已被眾頭領剪滅,放火燒了寨柵,皇天有眼,惡貫滿盈,暢快之極!實告眾位,小人雖然在此落草,卻定下三條禁例:『一不許打劫孤單客商,二不許奸淫婦女,三不許擄掠附近村坊。違犯者立加重懲。』小人素聞梁山泊替天行道,早就有心歸附,只緣無門可入。前日趕到截雲嶺時,眾位已都動身他往,自嘆緣慳。後來打聽得大隊尚未回山,俺又單身追蹤而至,等候在要路上首,天幸相見,如蒙不棄,願去大寨裡入夥,便充當一名小卒,也自甘心。」武松道:「你既如此誠意,俺們就行收錄,准帶你回梁山泊去。」劉通好不歡喜,再三稱謝,擺下豐盛酒食,請眾頭領開懷暢飲,權當接風。酒次,武松等問起山寨實情。劉通答道:「這裡共有三五百名嘍囉,糧早尚足。此山名叫朱笏山,距沂州約有五十里遠近,是獅頭峰的傍支山脈,因最高的幾個峰頂矗立如笏,石色赭紅,便叫作朱笏山。山中景致很好,眾位有興,俺便將引去山前山後觀賞一回。」魯智深叫道:「沒你娘鳥興,洒家要緊吃酒。」引得眾人都好笑。再添酒菜,重整杯盤,大家正吃得有味時,只見一個嘍囉上來報道:「啟稟大王,孫頭目下山巡哨,大路上拿得兩個倔強牛子,聽候發落。」劉通喝聲:「抓來見我!」片刻之間,那頭目早把兩人押到,上前告道:「俺方才下山巡哨,大路上兩騎馬飛馳前來,並不揚聲叫喊,亂沖亂撞。俺說得幾句,他們不服,就把馬匹勒住,開口罵人,動手作勢,自稱是州裡的差官。俺當時火發,呼喚伏路弟兄,就將他們拿了。這廝平日,多管要仗了官府勢頭欺人,見今拿住,不可輕輕饒恕。」兩人沒曾留神,撞到的卻是強盜,早已嚇得發抖,此刻聽得這話,骨頭也酥了。連忙哀告道:「大王在上,我們為的一件緊急公事,奉著上命,從沂州趕東京去,路上性急了,出言將人沖撞,實不敢仗勢欺負人,求大王寬宥!」武松聽說,心中一動;魯智深也跳起來。武松插口問道:「你這兩個鳥人,急忙忙趕奔東京,端的為甚公事?好好從實說來,說得明白時,俺來做主,將你們釋放。」那兩個道:「大王容告,小人是沂州府裡的差官,都因本州太守有一親戚,是高太尉的兒子高衙內,前日從東京到來探親,玩了幾時,忽地害起重病來,許多醫人都醫不好。太守急了,飛報進京,高太尉好不憂急?便請東京一位姓戴的神醫,趕奔來沂州救治。太守得著回報,日日盼望,不見來到,焦灼萬分,怕遲到了壞事,因而又命我們飛馬迎候,我們貪圖趕路,不合冒犯大王部下,只求饒恕!」武松道:「既恁地說,你們去罷。」便教小嘍囉將二人鬆綁,給還馬匹,釋放下山,二人叩謝自去。魯智深大笑道:「不信世間有此巧事,想是這廝該絕命了,俺們就此殺奔沂州而去。」武松、雷橫、史進齊說:「好極,事不宜遲,趕快動身。」只見燕青輕輕搖手道:「且住,俺有一計在此,若行得時,勝過數千軍馬,不知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便問何計?燕青疊起兩個指頭,說道:「只須如此如此,高衙內穩可唾手而得。」朱仝道:「方才聽了兩個差官說話,俺以為有機可乘,正在自肚裡打點,不想小乙哥玲瓏心竅,早已定下妙計。」吃罷酒食,梁山人馬和六員頭領,便留頓在山。燕青教劉通派出一十二名精細嘍囉,每日下山分頭哨探,如有動靜,火速報來。那日辰牌時分,一個嘍囉奔來報道:「適才下山哨探,望得上京的大道上首,兩騎快馬絕塵而馳,趕奔向沂州方面而去。」眾頭領得報,連忙各自紮束,帶領嘍囉奔下山岡,只見哨探的又報道:「大道上又有一簇車輛人馬,約莫三五十人,遠遠地趕奔前來。」燕青叫聲:「徼幸!」便教魯智深、武松各引一百嘍囉,分做兩起,取間道兜抄過去攔截。魯智深、武松好不有興,引嘍囉行走如飛,待趕近時,就左右分開,發一聲喊,兩面合逼向前,把這夥車輛人馬盡行圍住,一個沒曾走脫。當下大家動手,將這干人全數拿了,連同車輛,馬匹,押著徑回山寨,眾人不知頭腦,嚇得縮做一團,只喊饒命。此刻劉通和燕青等都在堂上,堂皇高坐,喝把這干人推到當面。先行點檢一下,人數多少?但見虞候、差撥、軍士、隨從和車馬夫役,共有三十七人。燕青下座來細看一過,其中一人儒士打扮,五十以外年紀,三綹清鬚,慈眉善目,相貌不俗。燕青便指定那人問道:「你不是姓戴的醫人,到沂州去替高衙內治病?」那人只是發抖,半晌,才迸出話來道:「正是的,我是東京醫人戴修明,此番奉高太尉鈞命而行,這些虞候軍士們等,都是太尉遣發,護送小人的,我自身只有兩名從人,並無財物,伏望好漢饒命!」燕青教他起來,且在傍邊坐下了。說道:「先生休得驚嚇,俺們因有一件勾當,要暫行借重你來,決不傷你性命。」戴修明敢說什麼,自兀坐在傍,一言不發。忽見座上五六人都推開桌子,離了座位,把那虞候等看一看,喝聲動手,立刻上來幾十個嘍囉,將三十六人身上一齊剝得精光,換上別的衣服,擁到後面去了。戴修明更目瞪口呆,軟倒在座,動彈不得。燕青見剝得三十六套衣服,就選三十二名嘍囉,教他們一個個穿著起來。剩下四套,兩套是虞候的,兩套是從人的。燕青便和朱仝、雷橫、史進各自打扮,把這四套衣服穿著上身,朱仝、雷橫充做虞候,燕青和史進充做從人,仍攜著應用物件,背上藥箱,四人對看也笑了。燕青便對戴修明說道:「先生走罷,此去沂州仔細一點,出言尤須謹慎,若有長短時,你可自顧性命,休問人家甚事。」戴修明喏喏連聲,立起身來,三十六人擁著他就走。下得山寨,只見車輛,馬匹都已齊備,燕青囑咐過魯智深、武松,就請戴修明重行上車,喝聲:「趕路。」車輛人馬一齊發動,直望沂州進發,不在話下。
且說沂州太守高侗,正自望眼將穿,心焦欲死,兩個差官忽然回來,報說神醫不久便到,太守大喜,重賞二人,一面派人出城迎接,守候了大半日,神醫車馬才到,連忙迎接進城,直至州衙前,眾人紛紛下車下馬,把戴修明擁在中間。太守衣冠而出,恭迎大夫,燕青、史進、朱仝、雷橫四人隨定大夫,不離左右。進入衙內,太守吩咐,京中諸人遠來辛苦,不必再行隨護,在外賞與酒食,給發銀兩,好生休歇。這裡客廳上,太守與大夫寒暄既畢,用過茶點,太守起身說:「高衙內病重如山,先請大夫診視一遍,再行治酒洗塵。」本來這高衙內綽號花花太歲,平生最喜在酒色上用功夫,因沉湎之故,患成癆疾,病根早經種下,去年在東京生過一場大病,九死一生,多虧戴修明替他治好,活了性命。此番來到沂州,本性不改,終日出外冶遊,卻又看上了一個女娘,神魂顛倒。高侗因要討他歡喜,用盡心思手腳,弄這女娘來奉送與他,衙內如魚得水,朝朝取樂,夜夜風流,樂得過度,不想又害成一場重病。
且說當前,太守走出客廳,在前引道,直入內衙來,燕青等四人緊緊隨定,眼角留神,偷看出路。走到一重門首,進去便是內衙了,太守招呼一聲,引領戴修明緩步而入。四人跟著上前,只見門傍閃出一人,喝聲:「住步,這裡是太守內衙,豈容亂闖。」燕青神色自若,指一下背負的藥箱,叫聲:「上下,俺是戴大夫貼身侍從,東京跟隨到此,掌管這個藥箱兒,少頃大夫診過衙內病症便要用藥,如何不放進內。」那人道:「恁地,你便進去。」燕青、史進二人入門,朱仝、雷橫舉步跟上來,那人瞅了一眼,婉言說道:「衙內病重,只怕人多了煩膩,二位就請這裡坐地罷。」朱仝見有點不尷尬,頓生一計,起兩個指頭,對準那人喝道:「俺們正因衙內病重,奉了太尉鈞旨,特地趕來探望吉凶,立待回京覆命,你敢攔阻?」雷橫也叫道:「你是什麼人,人家眼睛裡也不曾看見,俺們在京侍奉太尉,如何威嚴的大都堂,殿帥府,樞密院,盡由得俺們出入,何況你這小小州衙,延擱了太尉鈞命,你須擔當得!」那人嚇得汗流脊背,連忙閃到門傍,堆下笑臉陪話道:「小人不敢。二位既奉太尉鈞旨,快請進去。」朱仝、雷橫全不瞅睬,只鼻子裡哼得一聲,昂頭直入。
穿過數重房屋,早到高衙內臥病所在,但見是一所廳事,地方十分寬敞,陳設精雅,廳右一帶房舍,朱漆明亮,金碧輝煌,欄杆外各種奇葩異卉,紅紫爭妍,兀是可玩。許多丫鬟小廝,在那裡往來進出,看似異常忙碌。太守引領到房舍前,便教四人在外坐地,待大夫診脈完畢,再行傳喚。四人只好聲喏坐下,太守卻引大夫進入上房,沒多片刻,只見走出兩個虞候,把朱仝、雷橫一番打量,就來招呼。這兩人一個名叫王彬,一個喚做李彥,是高衙內的心腹,時常相隨,不離左右,衙內寵用他們,比從前的陸謙更勝數倍。今日在上房侍候衙內,聽說東京有人到此,不知是誰,出外來看,卻是兩個面生人,二人暗自詫異。王彬便問雷橫道:「大哥尊姓何名?」雷橫應道:「俺自姓雷。」朱仝連忙接口道:「他姓雷名仝,俺叫宋旺,不敢拜問二位高姓?大名?」王彬、李彥各自說了。李彥道:「俺們在東京時,卻不曾見過,二位大哥端的面生。」朱仝道:「你們公幹忙碌,哪有閒功夫廝見。」王彬道:「太尉命二位到此,如何說話?」朱仝道:「太尉只教探明病勢吉凶,先行趕速回京覆命。」王彬道:「太尉家事,往日只差老潘升和富六,此番如何不遣他們,卻命二位到此?」朱仝略為一頓,轉口應道:「富六公幹出外,老潘升正在害病,不能趕路。」李彥道:「前日京中人來,卻沒有說老潘升害病。」朱仝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能常保無事。」二人盤問不絕,朱仝答得口乾舌疲,燕青在傍乾急,只怕露出破綻,壞了大事。燕青正急,只見史進跳起來,拍著藥箱叫道:「甚時候了,還不下手。」王彬急問:「幹什麼?」被雷橫突出腰刀,攔頭一下,剁倒在地。李彥叫聲:「阿也。」起身只跨得兩步,朱仝突飛一腳,將他踢倒,掣出腰刀只一刀,人頭滾落,鮮血直噴。燕青、史進立將藥箱打開,各捻短刀在手,那些男女們齊聲驚叫:「強盜來殺人也!」倉皇奔走逃命。燕青手執短刀,直奔上房,逢人便殺。太守一看不好,慌忙跳窗而逃。戴修明嚇得魂不附體,跌倒一邊。燕青不顧,撲到床前看時,病人僵臥在床。枯瘠如蠟,氣息奄奄,燕青自念:「這廝去死不遠,便拿個首級回去罷。」只一刀,割下頭來,翻身奔出上房,只見朱仝挾著一人,卻是太守。朱仝告道:「這廝好狡猾,窗子裡跳出來想走,吃俺一把拿了。」燕青將首級掛在腰間,喚住雷橫、史進道:「這班男女殺他無益,我們大事已了,還是快走!」說罷,當先引路,雷橫、史進在後,朱仝扶著太守,一手執刀,夾在中間走。四條大蟲從內衙直殺出來,只聽得外面一片聲喧,許多人各仗長刀短棍,搶將入來,高叫:「賊人休得逞強,你們賊黨都吃拿下了,會事的快快束手受縛。」原來四人在內動手時分,有幾個乖覺的,捨命奔出,四處報警,合城文武頃刻得知,兵馬總管薛天興連忙發兵遣將,教速捕拿賊人,救護太守。一面傳令緊閉四門,莫放強人逃走,務須一網打盡。那三十二個嘍囉,吃過賞賜酒食,正在衙前閒散取樂,忽聞內衙有變,三十二人便各取器械,呼噪接應。正待殺入州衙,本州軍兵早已趕至,三十二人怎生敵得,當場全數被捕,不曾走得一個。
只說四員頭領,當下見官兵前來圍捕,哪敢怠慢,舞動四把鋼刀,如毒龍惡虎一般,亂砍亂殺,碰著的傷,當著者死,眾軍士紛紛倒退,四人乘勢殺出州衙,奪路而走。此刻合城大亂,到處都是軍馬,四人東奔西突,殺一陣,趕一回,好不費力。燕青叫道:「今日若沖不出這座城,便是死路,趕快殺出城去。」燕青為人最精細,方才進城時候,早把出入途徑看清,此時在前引路,毫不迷惑。一路且奔且殺,齊聲叫喊:「梁山泊好漢大夥在此,讓道者生,擋路者死。」那些兵弁將校,始初卻也奮勇,各思拿賊邀功;待一聽得梁山泊三字,就都懷著幾分畏懼,不敢認真捕拿。四人如入無人之境,盡自取路疾走,早來到城門跟首,只見城關緊閉,一員將官率兵守把,此人便是本州兵馬都監韋豹。但聽他揚聲叫道:「大膽強賊,擅敢到此無法無天,即今城關緊閉,如同鳥入樊籠,休想逃走。」史進大怒,蕩開朴刀,便殺上前去搶關。
正是:龍困淺灘猶奮爪,虎囚深檻尚磨牙。畢竟史進等得出城關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聞統制大戰朱笏山 高太守生還沂州府
話說當時史進見城門緊閉,就欲殺奔上前,搶奪城關。朱仝叫他且慢,說道:「放著啟關鑰匙在此,且行一試。」便將太守翻轉身來,仰面朝天挾著,把刀擬準他脖子喝道:「你這廝如要活命,快快喝令開城,叫不開時,就把你一刀兩段。」朱仝把刀撇下幾撇,做個勢子,嚇得太守極叫道:「前面守關將士且莫動手,俺是本州高太守,如今被擒在此,你們趕快開放城關,讓這班好漢出去,救俺性命。」韋豹見太守如此受辱,勃然大怒,喝令兵士殺奔上前,救取太守。眾兵士一擁而上。槍刀齊發,燕青、史進、雷橫揮刀抵敵。朱仝索性放下兵器,把太守舉在手中,左右舞弄,當他家伙使用。眾兵士恐傷太守,只得收轉兵器,一齊倒退下去。朱仝兩手舉得高高,喝一聲道:「再不開城,俺就用力一摜,教這廝立刻變做肉餅。」韋豹十分羞忿,屢欲上前廝殺,可是顧及太守性命,又不能行強,只得忍氣吞聲,喝令啟關。四人見城門開放,如同猛虎出柙,飛步而走。韋豹大喊:「慢走,怎不把太守釋放。」四人不應,只顧飛奔。韋豹在後縱馬追趕,只叫:「留下太守去。」人力怎及馬力,超過一程,就被追及,韋豹又叫:「留下太守。」朱仝朗聲答道:「不是俺們反悔,因還有一事借重太守,且待數日後放回。」韋豹大罵:「無信義的強賊,安敢戲我!」拍馬舞鐧,直沖過來,史進就舉朴刀相迎,鬥不數合,雷橫捻刀上前夾攻,三人一騎,轉燈兒戰在那裡。燕青對朱仝說道:「今日我們吃虧沒有馬匹,不則早趕到朱笏山了。」正說時,燕青望到對面,見遠遠地塵頭大起,叫聲:「不好,州中大隊追兵來也。」便把高衙內首級交給朱仝,教他趕緊先走,請魯智深、武松快來救應。朱仝挾了太守,提了首級,飛步狂奔,徑向朱笏山來,只見一人健步如飛,對面趕至叫一聲:「朱頭領。」朱仝住步看時,卻是飛毛腿劉通,不禁大喜,就教他提了首級,挾了太守,火速去朱笏山報信。朱仝翻身復回原路,但見追兵已到,統制聞達和兵馬都監韋豹,正與燕青、史進、雷橫大戰。
當州衙裡事變初起,聞達認做賊人擾亂行劫,並不當他大事,只教緊閉城關,將賊人悉數捕拿,毋令漏網。不想接連警報飛至,強人殺了高衙內,又劫了太守,傷人無數。聞達這一急非同小可,親自提兵奔來救取,聞報強人早已賺出城關,韋都監單騎趕去。聞達立刻引兵出城,拚命追趕,追到雲林道地處,見韋豹在彼力戰,聞達連忙拍開坐馬,上前助戰,眾軍士發聲喊,就將三人歸路截斷。此刻朱仝趕到,奮力殺入,才得與三人併做一處。燕青、史進大戰聞達,朱仝、雷橫敵住韋豹,聞達是沂州驍將,一杆大刀,神出鬼沒,又兼生力,燕青、史進一路奔走,氣力已乏,走既不能,戰又難敵,如何是好。正在這危急分兒,猛聽得軍士大亂,卻是魯智深、武松二人,將引一千嘍囉趕到,如同虎入羊群,為頭兩個凶神的禪杖、戒刀,當著便死,眾軍士怎能抵敵,紛紛亂竄。四人聽得救兵來到,精神陡長,燕青就裡摸出弩箭,窺個空,只一箭放去,聞達下頦射個正著,大叫一聲,飛馬而走。韋豹無心戀戰,急行掣轉雙鐧,縱馬奔逃,許多兵卒,都向沂州方面退去。眾頭領見追兵已退,徑回朱笏山,燕青等四人便將衣服換了,見劉通把太守綁在柱子上,高衙內首級高高懸掛,煞是好笑。劉通就教宰殺幾個豬羊,在山寨內宴請眾頭領,慶賀成功。當夜,眾人暢飲,整備明日回梁山泊。燕青道:「俺們幹了這場大事,不見得就此干休,明日官府裡只怕就有動靜。」魯智深道:「恁地,洒家便不走,再殺一陣也好?」次日辰初時候,只見嘍囉引一人進來,眾人看時,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共問:「戴院長怎地到此?」戴宗道:「你們好樂,累俺奔波苦也!公明哥哥盼望你們,多日沒得音信;林武師又臥病纏綿,不見大好。哥哥好生憂愁,遣俺下山打探,昨日趕到萊陽驛,探得你們都在這裡,沂州府已鬧個大亂子,俺因天晚不及趕路,就下宿在萊陽驛。今日到此相會。」燕青道:「林武師恁地淹纏,如今已覓得好藥方,拜煩院長帶去。」智深拍手叫道:「洒家只顧得廝殺,爭些兒忘了此事,院長回山,便將高衙內這驢頭拿去。」便把首級取下,四周用黃蠟塗了,裝在一個木籠中,交戴宗拿了。智深對戴宗說道:「院長回山,上覆公明阿哥。這數日之內,大夥兒都要回來,不須再發人馬相助。」戴宗點頭答應,吃過一頓素食,背上木籠,便行起身。七人相送下山,但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作起神行法,喝聲:「去也。」展開雙足,宛若追風逐電,頃刻不見。劉通見了嘆道:「梁山泊有此異人,怪不得要日見興旺!俺自負最能走路,一日趕奔三百里,人家都叫俺飛毛腿,若與戴院長相比,俺只算是個呆豬。」說得眾人大笑。劉通引眾人玩了一回,看過幾處景致,剛回到寨內坐定,只見嘍囉報道,州裡數千官兵殺奔前來,離山只有數里之遙,請做準備。嘍囉退去,智深請燕青主張,將人馬分撥停當,忽聽山下炮聲沖天而起,官軍已到。魯智深、武松、史進三員頭領,就引嘍囉沖下山岡,但見官軍隊伍嚴整,旗幟鮮明,在平川曠野列成陣勢,只待廝殺。武松道:「官軍來勢不善,俺們自要留神,不可輕敵。」智深道:「你休短氣,不來由他,來的洒家便殺。」說話剛畢,兵馬總管聞達縱馬而出,大叫:「背信強賊,今日若不放回太守,送還高衙內首級,本統管立把這巢穴踏為平地。」智深大怒,直撲馬前,舉起禪杖就打。聞達一面招架。喝聲:「賊禿且退,教射俺的強人前來納命。」智深不應,禪杖疾風一般卷進,兩人大戰了五十多合,不分上下。史進看得火發,舞動三尖兩刃刀,拍馬上前,魯智深見史進殺到,退回本陣。聞達全不懼怯,又和史進力戰。一員偏將叫做溫欽,看看總管不能取勝,挺槍縱馬,夾攻史進。武松飛步而出,使展雙戒刀,將聞達戰住,史進就鬥溫欽,兩對兒如龍虎般相爭,驚心動魄。鬥到分際,只聽得官軍隊裡一陣喊殺,兵馬都監韋豹,在後趕到,出馬助戰。這裡魯智深倒拖禪杖,重行殺出,接住了韋豹,真是一場惡鬥。溫欽一杆槍卻也不弱,鬥到二十個回合以外,才被史進一刀劈下馬背。武松聽得史進獲勝,奮神威滾到馬前,一刀砍去前蹄,聞達在馬背倒栽下來,官軍死命救入陣去。韋豹不敢戀戰,迸開智深禪杖,拍馬逃回。嘍囉乘勢大殺一陣,得勝回山。智深回進山寨,幾次要殺太守,眾人勸止。武松道:「師兄你須省得,這廝正有用處。」智深想了一想,叫道:「洒家粗魯,那三十二個嘍囉,不是失陷在沂州府麼?」武松道:「不為這三十二人時,這賊驢太守的腦袋,一百個也都砍去。」智深便與燕青、朱仝商量,請二人定計。燕青道:「且待來日看事行事。」
一宿無話。次日,嘍囉進寨報道:「有個將官單騎直到山下,要那位頭領去答話。」智深說:「好。」拖了禪杖就走。少頃,回來告訴眾人道:「來的是兵馬都監韋豹。他說三十二人並沒殺害,要將他們換取賊驢太守。洒家想,好容易拿他到手,若輕輕放回,委實有些不願,但又捨不得三十二人,好生難決。」武松道:「去了一人換回三十二條性命,自亦值得。」燕青道:「索性玩他一下,你去說,若要換取太守,必須如此如此才行。」智深道:「只也很好,洒家便去。」重行奔下山岡,對韋豹說道:「你要將人交換,洒家很願,只是孩子們不服,如能外加一萬金銀,便把太守放回。」韋豹道:「數目太大了,你且等著,俺去稟了總管再說。」便回馬去見聞達,將情告個備細。聞達怒髮沖冠,大罵:「強賊如此無禮,俺因顧全太守性命,委屈求全,不想竟恁地放肆,如今便去拚個死活,俺的性命也不要了。」韋豹勸道:「總管話雖不差,但是高衙內死於非命,太守又落強人手中,死亦無補於事,還是設法救取太守脫身,我們也可減輕一點干係。」聞達又羞又惱,別無良法,只得說道:「恁地,俺就照辦。」韋豹再到山下,與魯智深說了,約定明日交換。智深自回山上不提。
且說聞達一心要救太守,不敢遲延,將兵馬交韋豹暫掌,連夜趕回州城見太守家屬,將情告說,立即備齊一萬金銀,又提出三十二名嘍囉,一併裝在車輛上首。次日起早動身,聞達親引軍兵押著,徑趕到朱笏山,眾頭領得報,就引嘍囉下山,兩方排成陣勢。聞達、韋豹一同出馬,高喊:「快放太守。」智深上前應道:「你只一個,俺們共有三十二人,理應先行放回。」聞達無奈,只得將三十二人一齊釋放,又解送一萬金銀過來,這裡點收完畢,始取太守下山,鬆去繩索,推出陣前。史進叫道:「你這奸黨,你這害民賊,死罪免去,活罪難饒,且留下個表記去。」就拔出腰刀,割下他一隻耳朵,鮮血淋淋,太守負痛狂奔,直入官軍隊裡,眾嘍囉見了,一齊拍手大笑。聞達見太守受辱,羞忿難禁,拍馬沖出陣前,大叫:「還有高衙內一顆首級,怎不將來?」史進道:「你們沒曾說起,這個不算。」武松叫道:「這廝的腦袋,早拿回梁山泊去,送給我們林教頭當夜壺用了,便有金銀十萬,休想換取。」聞達一聽大怒,縱馬搖刀,直取武松,武松起雙戒刀接住。戰到中間,魯智深、史進、朱仝、雷橫四人,引嘍囉直沖對陣,逢人便殺,官軍登時大亂。聞達一看不好,擋開武松兵器,拚命奪路而走。韋豹仗著一對金裝鐧,緊緊護定太守,一路向沂州府退去。只苦了那班兵士,被殺得死傷狼藉,血流遍地。太守回到州城,聞達便來請罪,自責保護不周,太守此刻驚魂未定,也沒話說。計點士卒,十停中去了半數,聞達咬牙切齒,聲言此恥必洗。就這場大亂事裡,城中軍民也傷亡不少,太守內衙,共殺死男女一十三名口,高衙內死在床上,沒了腦袋。太守見了,放聲大哭,叫一名巧手匠人,用沉香木雕成人頭,裝在衙內腔子上,從豐棺殮。一面飭遣差官,飛報進京,自請處分。當日出事以後,戴修明早被官府拿下,說他通同強盜,殺害高衙內。戴修明極口呼冤,且自拘禁大牢,待太守回來親訊。見今太守回州,卻因耳傷不能坐堂。次日,三十六人忽從山上放回,一同來見太守,告稟被劫始末情形。太守說事情太大了,你們都不能走,且同戴修明一起監押,待京中來文如何辦理。
卻說東京的高太尉,這幾天只覺心驚肉跳,坐臥不寧,不知主何吉凶,正自狐疑,忽報沂州差官來到,呈進文書,高太尉拆開一看,登時倒在交椅裡,氣死過去。經許多人叫喊施救,好半晌才得甦醒,只叫一聲苦也,雙淚迸流。教差官且行回去,隨後遣派軍兵來沂州,起運衙內棺柩。差官去後,高太尉越想越覺痛恨,切齒說道:「我若不將梁山泊踏為平地,誓不為人!」便擬奏明當今天子,再派兵將征剿,替兒子報仇,不在話下。一面卻先行派出心腹將佐,引領軍兵,晝夜兼程而進,直趕到沂州府衙門中。高太守接見來人,便將戴修明等三十七人交出;又把嘍囉身上剝得的衣服,一共三十二套,並行呈解進京,聽候高太尉發落。這干將士等押著三十七人,又扶了衙內靈柩,迅速回京,沿途地方官都派兵護送,路上並無耽擱,直至京中。高太尉見了靈柩,不由傷心痛哭,料理安葬。卻把戴修明等辦個通同強盜,發下官府審問,三十七人都口喊冤枉,申述當時被劫情況,實非通同強盜。連坐幾堂都是如此,高太尉無可奈何,悲嘆幾番,命將三十七人一齊開釋。從此與梁山泊冤仇更深,常思報復。
話分兩頭。且說朱笏山六員頭領,將沂州太守放回,換還三十二人,索得一萬金銀,便行商議回山。燕青道:「這亂子越鬧越大了,我們鬧了沂州,殺了高衙內,高俅這廝怎肯干休,定要派遣大隊官兵,前來征剿。這裡只有數千人馬,又兼孤山難守,何能對敵,還是趕緊回去為妙。」朱仝道:「小乙哥主見甚是,我們下山至今,日子已多,作速回歸山寨,免得公明哥哥盼望。」魯智深說:「好,要走就走。」便向後山取出三十六人,一齊釋放下山。又教劉通趕快收拾,收拾停當,就放起一把火,將寨柵燒個乾淨。一行人眾下山,歡歡喜喜,共向梁山泊進發。路上,武松說道:「如今索得這賊太守一萬金銀,俺思拿回山寨,未必多大希罕,便送與林教頭,他也不到得會受領;不如拿來散給窮民,替林教頭病中造福。」燕青道:「林教頭被高俅父子害的家破人亡,算來最苦,俺和朱都頭想出此計,索這筆金銀來,原擬送給林教頭,教他做場大大的功德,超度他娘子升天,如今拿來散給窮人,更勝於作佛事,恁地更好!」武松道:「這筆金銀,本是賊太守搜刮民間得來,如今仍施與民間,再好沒有。」魯智深聽了,叫道:「恁地,休多說廢話,只今便行。」便教劉通為主,將引十名能幹頭目,百名嘍囉,把這一萬金銀沿途俵散。那班百姓歡天喜地,都在背後說道:「時世變到這樣,官府假仁假義,卻大半貪贓枉法,行惡虐民。殺人放火的強盜,反把金銀施贈人,無怪天下要鬧得不安!」從此梁山泊三字大名,民間叫得更響。
話休絮煩。只說眾人一路遄程,那日已抵梁山泊大寨,六員頭領引劉通上山,見過宋江、盧俊義兩位都頭領,給他一個職事,安頓好新歸附的嘍囉,山寨內就大排筵席,一來慶賀,二來替回山的幾位頭領洗塵。眾人正吃得開懷時,只見一人走到筵前,撲翻身驅,向回山的六員頭領便拜。
正是:當筵一拜非無意,宿怨六年幸得消。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公明夢入東京 公孫勝神遊北嶽
話說魯智深、武松、燕青、史進、朱仝、雷橫六人,共坐一桌,正在開懷暢飲,忽見一人上來,對他們倒身便拜。魯智深看時,卻是豹子頭林沖。智深便叫:「兄弟,做什麼?」一把拖林沖起來,喚嘍囉掇個椅子,坐了。武松、燕青等五人一齊說道:「教頭有話請說,休得如此。」林沖道:「拙婦亡過,忽已六年,大仇未報,難得眾位哀憐林沖冤苦,同心仗義,冒著千難萬險,幫助我復了此仇,怎不令人五中感激。」武松道:「自家兄弟,說甚感激。」林沖道:「戴院長對我說,此番多虧小乙哥設下妙計,才取著這廝首級,若論情理,小乙哥應當再受林沖四拜。」說罷,又要向燕青拜謝,卻吃燕青起身攔住,說道:「教頭,你如何再言拜謝?」魯智深也叫道:「林兄弟,你幾時學得這些口舌,把人麻煩煞,休要惹得洒家性發,將眾人一齊趕散了,看你獨自在此拜什麼?」林沖這才無話,退回去坐了。宋江在傍席上開口說道:「我們一百八人,誓同生死,宛若一家,一人有事,眾人幫助,兄弟情義應爾,何必言謝。」黑旋風李逵正在飲酒食肉,吃得滿嘴油膩,忽地放下杯箸,一抹嘴巴,提高破喉嚨叫道:「哥哥此話說的不對,鐵牛不服。」宋江驚問道:「你在怎講?」李逵道:「俺們既然是一家人時,你就不該將好酒藏過,不把來給些鐵牛吃。」引得眾人大笑起來。宋江道:「這黑廝沒頭沒腦,只是胡說。林武師,你病體尚未痊復,不可久坐勞神,如覺疲倦,請先進內休歇。」原來林沖體氣,還有一二分未曾復原,每日仍服安道全藥方調養,宋江怕他勞乏,壞了身體。林沖應道:「小弟此刻十分有興,遮莫病體痊癒了?」魯智深道:「有興最好,洒家正要相問,那日拿到高衙內這廝首級,你心裡如何歡喜?」林沖道:「戴院長回山這日,把首級送到床前,俺反複看了幾遍,果是真的!不覺跳下床來,就設下亡妻靈位,哭祭一番,消了胸中無數冤苦。自此身體一天天健旺,飲食都好,直到如今,安先生對俺說,還有一二分元氣未復,俺自覺早已好了。」武松問道:「這驢頭拋向何處。」林沖道:「不曾拋掉,俺因心裡恨極,教人用漆髹好了,放在床下,當他溺器使用。」林沖說罷,燕青、史進、朱仝、雷橫都拍手笑道:「可也真巧,前日武二哥和那員將官答話,不是說給林武師做溺器麼?」大家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且說石碣亭裡一段工程,四壁早已裝畫完成,工竣多時,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都去看過,端的神妙非凡。宋江重賞了李昭良,本待擇日開筵慶賀,都因一向有事,延擱下來。如今幾件公案都行了結,林沖又告病癒,宋江好樂,特下一令,就從此日為始,大宴五日。合寨頭目嘍囉一應人等,都有酒肉賞賜,大家吃一個盡醉方休。到第五天的晚上,宋江吃得酩酊大醉,歸臥帳中,恍惚間,身子飄飄蕩蕩,出了房舍,徑自下山,一路模糊地行去。到得一處地方,抬頭看時,眼前一座高壯城池,城關內外行人來往,熱鬧非常。宋江不識此是何地,佇立觀看,忽聽背後有人叫哥哥。回頭一看,乃是小李廣花榮。宋江道:「兄弟你也來此,這裡是什麼地方?」花榮道:「此間便是東京皇城,何不入去一遊。」宋江說:「好!」二人舉步而入,但見六街三市,人煙繁密,車馬喧闐,真好個皇帝都也。走過幾條長街,來到一處,只見一家門前掛個紫竹簾,風簷下一排碧紗燈,門傍左右懸著牌子,卻是一副聯對。宋江看了,便問花榮道:「這是什麼所在?」花榮道:「這裡住個有名人,便是東京行首李師師家。」宋江自念道:「往常也聞李師師名,只是不曾見得,如今巧遇,正好進去見她一面。」便叫花榮引導,揭簾徑入,穿過中門,兩名丫鬟對面迎至,喊一聲:「娘子有請。」就將二人讓進一個閣子。李師師上來拜見,宋江看時,端的又嬌又美,如仙娥降世,天女臨凡。二人坐定,侍兒捧出香茗佳點,時鮮果品,擺滿春台之上。李師師侍坐傍側,宋江和她談談說說,好不樂意。李師師請問姓名,宋江推說姓張。李師師將宋江臉上一看,忽然下拜道:「官人休要隱瞞,妾身自己認得,你不是梁山泊替天行道義士宋公明?」宋江聽得說破他真姓名,不由心裡吃驚,起身待走,李師師連忙立起嬌軀,一把拖住,將他按到椅子裡,嬌聲說道:「休要驚慌,義士難得到此,請再坐一會何妨。」花榮也湊近身傍,低聲說道:「哥哥休驚,有小弟在此保護。」宋江這才放心,重行坐定,又談說一會兒,覺心事重重湧起,便取過筆硯,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就壁上題詞一首,落筆如飛。花榮見了,隨手接過筆來,也在壁上寫了兩首詩,擲過筆杆,二人相對而笑。宋江說:「走罷。」花榮將他衣袖一拉,附耳輕輕說道:「我們吃了茶果,該給些銀子好走。」宋江伸手向懷中一摸,一文錢也沒有,想:「今日恁地糊塗,出遊不帶一點銀子。」正待問花榮身邊有否,猛聽得一聲大喝,如半天裡起個霹靂,閣子外奔來一個長人,左手高擎著一張弓,指定宋江喝道:「強賊休走,俺奉朝廷明詔,正要拿你,卻來此地閒遊。」宋江便叫:「花榮賢弟快些救我!」回頭一看,花榮早已不見,身傍坐的也不是李師師,換了個披髮滿肩的閻婆惜。宋江更驚,倉皇搶出閣子,飛走而逃。只聽得背後喊道:「你這強賊,今日已入羅網,待走哪裡去?」邁開雙足,飛步追來。宋江瞧見長人那種形狀,早已驚慌無措,又兼此時手無寸鐵,用何抵敵,心中更急,狂奔不已。奔過一段路,只聽得有人叫道:「哥哥休要驚慌,鐵牛在此!」只見黑旋風李逵從斜刺裡躍去,手掿雙斧,當路立定。長人趕到,李逵舉斧就砍,長人只一弓鞘,把李逵打倒在地。接著搶上來打宋江,宋江又拔腳飛跑,長人緊趕,趕到一處,對面危崖峭壁,中隔萬丈深淵,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宋江心急慌忙之際,跑發兩足,來不及住步,腳兒蹈空,身子往前一磕,突向深淵中倒撞下去。宋江大叫:「跌死我也!」覺得渾身冷汗淋漓,心頭兀自鶻突亂跳,微微閃開眼看時,殘燈半明,一室靜寂,己身好好穩臥帳中,衾枕都濕,卻是南柯一夢。宋江定一下神,回想適才夢境,歷歷在眼,不知此兆是凶?是吉?心頭七上八落,好不狐疑,欲思展衾重睡,哪裡還睡得穩,翻來覆去,直到天明。宋江起身洗過頭臉,早點也不吃,兀坐在房中呆想。
想到分際,忽有一人闖進房來,叫聲:「哥哥呆坐則甚,我來告訴一件怪事。」宋江抬頭看時,乃是黑旋風李逵。宋江心中又突的一驚,便道:「什麼怪事?你說將來。」李逵拖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連喊十七八聲:「鳥晦氣。」宋江喝道:「你這廝,常常如此沒頭腦,沒口子晦氣,話兒一句不曾說。」李逵道:「哥哥,鳥晦氣!昨天夜裡,我做得個怪夢,夢見一個又高又大的長人,手裡執著一張弓,把哥哥狠命追趕,只喊要拿哥哥。我見他將哥哥欺侮,心中好惱,手掿雙斧,奔去想劈死長人,不想反被這廝打倒,我此刻越覺惱羞,立騰雙足,待跳起來再行廝拚,忽然驚醒,開眼看時,被兒都被我踢到床下。你道怎不鳥晦氣?」宋江道:「原來如此,俺昨夜也得一夢,好生奇怪,你去請吳學究、盧員外、公孫一清、花知寨到來,俺有話說。」李逵答應,起身便走。
不一時,李逵和四人都到,各自坐定,宋江就將夢兆訴說,後半夢境與李逵相同,眾人都搖頭無語,不解主何吉凶。宋江道:「只怕是個妖夢罷!」李逵道:「哥哥,這個定是妖夢。鳥晦氣!鐵牛出世以來,有過幾百次相打,廝殺,沒曾被人一下就打倒。不想昨夜吃這好大的虧,倒盡我的威風,今晚再撞見這廝時,須不干休!」眾人聽了,都忍不住大笑。宋江道:「你這廝一派胡說,俺問你,今日吃過東西麼?」李逵叫道:「阿也!要緊來見哥哥,忘記了吃,此刻說破,肚皮裡就饑餓了。」翻身徑出房去。盧俊義道:「哥哥,實不相瞞,在前小弟曾得一夢,見到一個長人,手裡也執一張弓,因夢境不好,一向沒對哥哥說起。」宋江便問:「夢中如何情形?」盧俊義就從頭至尾,詳細告說出來。宋江聽了,心中不悅。吳用道:「妖夢無憑,何必認真索解,徒生疑惑,我們且記在心裡,休要逢人告說。」盧俊義道:「俺們自然不願多說,只慮李逵那廝口沒遮攔,按捺不得。」吳用道:「這倒不妨,俺只教公明哥哥如此如此,他便再不開口。」花榮道:「此事端的奇怪,俺既然置身夢中,如何俺自己無夢,李逵卻有夢?」宋江道:「東京確有個李師師,好大的聲名,想你們都曾聽見過,俺在夢中時,曾就壁上題詞一首,花賢弟,你也寫下兩首詩。所有門外的聯對,閣上的短額,俺都記得清楚,當時醒來還未忘記,懊悔不曾憶寫出來,此刻大半模糊了,只一首題詞約略記得。」吳用聽說,便取過文房四寶,教宋江背寫出來給大家看。宋江說:「好。」執著筆,瞑目沉思了半晌,落筆便寫,寫了一半,忽覺糊塗了,那下半首再想不出,只得放下。當時吳用拿來看時,上寫道: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絳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銷得?
吳用看罷,遞給盧俊義、公孫勝、花榮都看過,吳用道:「但聽前人夢中能作詩詞,只是不曾聽得,如今看來真有其事。此詞做得很好,可惜沒了下半首!」盧俊義道:「素聞花知寨也做得好詩,夢中題壁之作,倘不被公明哥哥忘記,大可使俺們見識一下。」五人正在你言我語,只見李逵又闖入來,一手摩著肚皮。宋江叫道:「兄弟,來得好!俺正要你幹一件事,你去把這妖夢告訴大眾,看誰人詳解得?」李逵道:「鳥耐煩的,不高興!」宋江道:「俺可不管,只要你去訴說。」李逵道:「哥哥,你曉得鐵牛不會說話,如何有意強人家。」說罷,轉身就是逃命似地跑去,眾人都笑。吳用道:「如何?」當日各自散了,別無話說。
隔不多時,那天公孫勝閒著無事,同樊瑞出外遊散,走到山南,只見石碣亭煥然卓立,非常壯觀。公孫勝道:「王義的徒弟李昭良,將亭壁裝畫得十分莊嚴,今日閒著沒事,又可進去瞻拜一回。」便同樊瑞踅將入去,守亭的上來迎接,送過茶盤,公孫勝揮手令退,自和樊瑞慢慢踅看,細看壁上畫的星辰天將,讚不絕口。二人看過畫壁,退入亭邊一座閣子裡來,這閣子也是特建,供眾頭領拈香後休歇的,佈置得纖塵不染。今日因不是朔望,閣內無人,二人就蒲團上坐了,藉行休歇。樊瑞在芒碭山時,自負本事通天,驕妄得也厲害,後來上了梁山泊,公孫勝直斥他法術無用,無論如何厲害,只是個妖法罷了,不算正大。樊瑞聽了短氣,就此棄去,一意跟公孫勝習練正道。公孫勝悉心指授,樊瑞用功學習,刻苦修養,見今道法已很高妙。當下二人對坐,公孫勝講說過一回道法,便閉目養神,漸漸沒了聲息。樊瑞不敢驚動,也自閉上兩目,在那裡凝神煉氣。不知多少時候,公孫勝頭頂上,突覺被人拍了兩下,閃開眼睛看時,乃是一個黃衣老道,腰繫葫蘆,手執竹杖,對自己立著微笑。公孫勝很不自在,正待向他責問:「人家在此靜坐,何故相擾?」老道忽舉起竹杖,對準自己只一指,就覺元神兀兀搖蕩,飛越出舍。公孫勝心知不好,今日碰到魔來了,連忙行持道法,想把元神鎮壓,卻已無及,立隨老道飛去。出了閣子,一路飄忽將去,其疾如風,直至一座山頭,方才降落。只聽那老道喝一聲:「住!」公孫勝不由自主定了。老道開口叫道:「公孫勝,這裡是北嶽恒山回頭峰,不是什麼妖魔窟宅,休得驚疑。」公孫勝只得答應一聲。老道將他一把拉住,引領了去各處觀看,什麼峰、崖、洞、澗、都一一說出名兒,指點明白,教他謹記。
公孫勝平日自恃道法高明,邪魔外道,一概近身不得,獨有此際,自己法術半點難施,行走坐立,盡由老道擺佈,不能自主。山上四周都觀看過,老道執著他手,愷切說道:「你知道否?你上應星辰,正是魔君之一,如今魔運未衰,魔劫正盛,休迷了本性,好好去幹一番事業。天下不久大亂,眾生遭劫,到將來收場時,這裡便是你歸結之所。」說罷,老道將竹杖一指,公孫勝又不由自主,騰空而起,不多時到了原處,元神歸入本位,開眼看時,樊瑞仍端坐對面,不則一聲,正在坐等。公孫勝運用玄功,安定下元神,才行開口說話,把這回事告訴樊瑞知道。樊瑞道:「俺坐了好久,開眼出來看看,你自閉目靜坐,了無聲息,只道你在修養功夫,不敢驚擾,屏息等待,直至現在。」公孫勝道:「此事奇極!不是誇大,憑仗俺的道法,無論什麼邪魔外道,精靈鬼怪,誰能近得身來,將俺戲弄,何況在這大白天裡,只俺一股正陽之氣,也沖得他退避不遑。」樊瑞道:「像你這般道法,便在黑夜,也只怕近身不得。」公孫勝道:「俺今想到,或許是本師羅真人幻化到此,指點俺將來結局。」
二人言罷,忽見大頭目丁九郎趕入來,喚一聲:「公孫先生,奉宋頭領命,有請先生,商量大事,小人四處尋遍,不想卻在這裡,宋頭領和吳軍師等得久了,便請速去。」公孫勝應聲:「理會。」便從蒲團上起身,步出閣子,混世魔王樊瑞在後跟隨,徑來拜見宋江。
不是這一來,有分教:施展捉月拿雲手,來鬥興妖作怪人。正是:一劍蕩開降左道,五雷震動懾群魔。畢竟宋江要與公孫勝商量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白虎神劫糧捉周通 黃龍道鬥法敗樊瑞
話說公孫勝、樊瑞走出閣子,徑來拜見宋江。只見吳用、盧俊義、朱武、花榮、燕青、柴進、林沖等八九位頭領,都在那裡坐地。眾人見公孫勝到了,便把閒話撇過,原來兗州府管下有一座山,名叫狼嗥山。山上一個大王,出身是個全真先生,神通廣大,善能移山倒海,呼風喚雨,剪紙為馬,撒豆成兵。這先生自霸佔此山,就在山上豎起大旗,自稱賽梁山。廣收黨羽,買馬囤糧,漸漸嘯聚到數千人,聲勢強大,官府也不敢正眼相覷,橫行無忌。山岡上還有四條好漢,都是先生的徒弟。第一個姓閻名光,綽號青龍神;第二個姓田名霸,綽號白虎神;第三個朱雀神董愷;第四位玄武神余志旺。這先生真姓名叫做吳角,自號中天一炁黃龍道人,又稱勝洞賓,兀的神通廣大,玄妙無窮。四個徒弟都是他親自傳授,各擅法術。官府裡因他們猖狂,幾次派兵剿捕,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殺了幾個捕盜官員,弄得束手無策,由他們去胡幹,只望不來州裡打攪,就算沒事了。
前日梁山泊倉廒正管事小旋風柴進,派遣周通、李忠二人下山,採辦得糧米食物,載在車輛上首,押著趕路,不想經過狼嗥山地處,沖下一干強人,不問情由,就來截劫糧米。周通、李忠不禁大怒,堂堂梁山泊採辦的東西,哪裡撞出這干毛人,敢來虎口捋鬚,蛟頭拔角。二人便縱馬上前,大叫:「哪裡來的野貓?擅敢劫俺梁山泊忠義糧,作速放行,不要來太歲頭上動土。」為頭那個好漢,便是白虎神田霸,聽得二人說話,呵呵大笑道:「俺這裡喚做賽梁山,倘是別個山寨,倒也罷了,難得撞見梁山泊人物,再好沒有,若不較一下高低,這宗糧米休想過去。」周通、李忠怒火沖天,催開坐馬,動手就打。只十多個回合,田霸施展法術,將周通連人帶馬活捉而去。李忠見不是頭路,拍馬就走;運糧的嘍囉都棄了車輛,隨著李忠逃走,糧米盡被劫去。李忠奔回山寨,將情告稟宋江,說狼嗥山如何無禮,周通被捉。宋江大怒,立刻要去救取周通,奪取糧米回來。但聽李忠說那廝能行妖法,又不可輕易對敵,恐怕再遭挫敗,有損本寨威名。宋江、吳用、盧俊義、柴進、朱武商議之下,柴進說:「妖法恁地厲害,除非請公孫勝和樊瑞前去,方能克制。」宋江說:「好」,便叫請來商議。此刻公孫勝請到,宋江把事由告說一遍,要他去狼嗥山一走。公孫勝點頭答應。卻待說話,只見樊瑞早立起身來,搖手說道:「這等么麼小丑,到得哪裡,何勞一清先生親行,只俺去走一遭,管教這干妖人手到擒來,奉獻哥哥帳下。」宋江道:「恁地也好,即今便行,但不知要帶多少人馬?教哪幾位兄弟同去?」樊瑞道:「只須項充、李袞、穆弘、李忠四人,三千人馬,並請戴院長隨行。如若得勝,好迅速報與哥哥知道。」宋江聽說甚喜,即令戴宗、穆弘、李忠、項充、李袞五人來到,又點齊三千人馬,準備起行。
且說黑旋風李逵,近來在山無事可做,每日裡飲酒吃肉,吃得醉飽,倒頭便睡,兀的悶損煞人。這日一覺睡醒,撞出房來,但見多人來來去去,忙碌異常,不知甚事,就抓個嘍囉問話。那嘍囉都告訴了。李逵道:「只也氣忿人,他們都去廝殺耍子,卻把爺爺冷落。」轉身撒腳就跑,一路亂闖將去,恰好撞見混世魔王樊瑞。李逵跳一步上前,就將樊瑞劈胸揪住,叫聲:「好老道,你倒一聲不響,自家去廝殺取樂,卻不教我做伴,敢是鐵牛不會殺人?」樊瑞定睛一看,說道:「李大哥,這是公明哥哥將令,不能怪我。」李逵道:「咦!你也會說鬼話,人馬都是你點取的,卻推到哥哥身上,敢想禁壓鐵牛不成?」樊瑞道:「你真個要去,放了手好說。」李逵道:「不行!不行!你不帶我去快活,便拖你到西山深潭中吃水,休想下山一步。」樊瑞道:「你放了手,我們同去見公明哥哥,他若叫你下山,便可同去。」李逵說:「好!」放了手,二人同來見宋江,各說一遍,宋江道:「你這黑廝慣使性子,想到什麼,黃金也換不轉,由你去罷。不過這干妖人,好生厲害,你須留神。」李逵一拍前胸,說道:「俺自有法破他,怕甚鳥!」眾人聽說,不由好笑。李逵叫道:「你們不要乾笑,俺新近學得妙法,婦人身上的月水,破妖法最靈,俺只要捉個婦人來殺了,取出她的月水使用,管教這干妖人都死!」說罷,引得眾人更笑不可抑。宋江喝聲:「胡說,還不與我快去。」李逵退下來,收拾起兩把板斧,紮束全身,便隨樊瑞、戴宗、項充、李袞、穆弘、李忠六人將引人馬下山,浩浩蕩蕩,取路向狼嗥山進發。
數日以後,神行太保戴宗忽趕奔回山,慌忙來見宋江,報說樊瑞吃了敗仗,李逵被妖法拿去,折了無數人馬。宋江大驚,立請吳用、公孫勝商議。公孫勝問道:「妖法怎樣厲害?李逵如何被他們拿去?」戴宗道:「俺們第一日趕到,山上就下來一彪人馬,為頭兩籌好漢,一個叫做白虎神田霸,一個叫做朱雀神董愷,沖下山岡,項充、李袞出陣就戰。二人戰不過項充、李袞,敗退下去,便施展出妖法,刮起一陣大風砂,風砂中都是天兵神將,向俺們掩殺過來,隊伍登時大亂,虧得樊瑞在高阜上作法,把這天兵神將破了,原來只是些紙人紙馬,黃黑豆兒。俺們當下乘勢反沖過去,大殺一陣,轉敗為勝,對方人馬都逃回山上。當夜倒也無事。不想第二天,他們又下山挑戰,那個正寨主黃龍道人親自出馬。李逵猛撲上前,和那妖道大戰,戰到分際,妖道將寶劍只一指,平空伸下一隻大毛手,把李逵連人帶斧抓去。陣上大家都看得清楚,樊瑞見李逵被捉,立刻出陣救取,吃那妖道接住,互鬥法術,卻被妖道作起一團烈火,將樊瑞的寶幡燒了。樊瑞慌了手腳,吃他們掩殺過來,折了無數人馬,直退下三十里。這一仗大大吃虧。見今李逵又被擒去,不知生死如何。樊瑞好不心焦,教俺飛快回山報信,專等哥哥派人前去救應。」宋江道:「如此說來,這干妖人端的難敵,不得不煩公孫賢弟走一遭了。」公孫勝道:「這個自然,貧道即今便行。」宋江便點林沖、黃信、杜遷、宋萬四人,再撥三千人馬,命公孫勝帶領前去,戴宗卻冒在前頭先行。要緊趕去報信,不在話下。
只說公孫勝引領人馬下山,取路而行,路上了無耽擱,直抵狼嗥山。樊瑞已得戴宗報信,迎候上來。彼此見面,樊瑞就向公孫勝告稟:「前日戴宗去後,因妖人多方薅惱,忍耐不得?再行出戰,又敗在妖道手裡。妖道四個徒弟,不見得多大能耐,尚易對敵,只是妖道厲害無窮,幾次都鬥他不過,又壞了俺祭煉的寶幡,實在令人羞忿。」公孫勝道:「勝敗常事,何必憂愁,且待俺來日出陣應戰,看是如何。」便教前後兩起人馬合併,一齊移動,趕前途二十里下寨。佈置方定,只聽得一串金鈴響亮,狼嗥山上早飛下一彪人馬,足有千人,在平地排開陣勢,專等廝殺。公孫勝在高阜處,望見對陣如是氣勢,便向樊瑞說道:「這山上真有能人,不可輕敵。」看罷,便下高阜,教黃信打頭陣,項充、李袞打二陣,杜遷、宋萬打三陣。五人分做三起,每起帶領五百嘍囉,像轉輪一般上前攻打,休懼怕他妖法厲害,只管猛沖,俺自在這裡作法保護。五員頭領得令,黃信將引嘍囉五百,當先出到陣前,但見對陣人馬如同八字,左右分開,馬上高坐著三條好漢,左首一個遍體青裝,身騎火炭赤馬。右首一個全身白色,身騎黑馬。背上各插一面尖角小旗,旗上有字,看不清楚,肩尖上一個葫蘆,手中各仗一口月輪刀。居中一位黃衣道士,方面修眉,雙目精炯,長髯過腹,足著紅鞋,坐下白馬,腰繫葫蘆,手捧雙劍,異樣精神。背後打著一面繡旗,上寫「中天一炁黃龍道人」八個大字。黃信縱馬上前,黃龍道人吳角已看得分明,高聲叫道:「來人聽著,久聞梁山泊有一入雲龍公孫勝,神通廣大,道法高明,見今是否來此?快叫他出馬,俺們見個高低;你這無名之輩,休來送死。」黃信大怒道:「俺乃梁山泊鎮三山黃信便是?俺們公孫先生已到,正要拿你這干妖人,你死在臨頭,還敢如此狂言自大。」左首那個騎赤馬的,便是老道的大徒弟青龍神閻光,一聞此言,勃然大怒,掄動月輪刀,拍馬過來直取黃信,黃信舞喪門劍相迎,就此戰住。鬥十多合,閻光哪裡是黃信對手,看看招架不住,白虎神田霸催動坐下黑馬,上前夾攻。黃信且戰,眼角常在留神,只見田霸嘴唇翕張,似在念些什麼,黃信一劍劈開兩般兵器,回馬便走。二人趕來,忽聽得一陣喊殺之聲,項充、李袞引五百人沖到,將二人圍在垓心。大叫:「拿捉妖人,休教走了!」項充、李袞手執蠻牌,滾到閻光、田霸馬前,只揀下三路攻打。二人慌了,連忙取下葫蘆,拔去塞子,喝聲道:「疾!」葫蘆中沖出兩道黑氣,登時滿天昏暗,日色無光,項充、李袞和五百嘍囉,自家沖碰跌撞,叫苦連天,沒做手腳。公孫勝在遠處望見,大笑道:「這麼一點邪術,也來欺人!」便左手捏定一個訣,右手掣出松文古定劍,望空只一指,一道火光直射對陣,頃刻天光明亮,黑氣全無,五百零二人沒傷一個,只撞壞些頭臉手足。閻光、田霸見破了法術,就形慌張,卻待再行作法。田霸的馬頭,早被項充一標槍刺中,從馬背上直蹶下來,項充趕緊拿下了。閻光撇了李袞,撥馬便走。狼嗥山嘍囉趕來搶救,卻已不及,早將田霸拿入陣去。吳角見拿了他的徒弟,怒從心起,惡向膽生,親自縱馬而出,正好被杜遷、宋萬接住,動手就打。吳角武藝平常,怎及得杜遷、宋萬蠻力,看看又要輸了,撥馬向斜刺裡就走。杜遷、宋萬飛步趕來,吳角念念有詞,舉起右手那口寶劍,憑空一畫,頃刻布起滿天黃霧,霧中隱見許多長人巨獸,張牙舞爪,對面撲來,忽聽得半天裡一聲霹靂,千萬道金光亂射,霧氣全消,長人巨獸一齊不見。杜遷、宋萬登時氣壯,打個胡哨,五百人盡望對陣掩殺,狼嗥山人馬大亂,吳角禁壓不得,又心慌了不能作法,只得敗退上山,緊閉關寨不出。
這裡梁山泊大獲全勝,眾人盡都歡喜。次日,公孫勝在中軍營裡,只聽得外面鑼鳴鼓響,聲音震天動地。有小校來報道:「狼嗥山寨主黃龍道人,見今立馬陣前,專請公孫勝軍師答話。」公孫勝便仗劍上馬,林沖、黃信左右護定,直到陣前。彼此通過姓名,吳角便道:「久聞入雲龍大名,如雷灌耳,幸會!幸會!先生道法,昨日多曾領教,端的高明!貧道今日擬擺設一陣,請你破來,如若打得破時,俺情願低頭下拜,送還糧米,率眾歸附梁山;不則,你們只好卷旗息鼓回去,休怪失了山林義氣。」公孫勝道:「你既有興擺陣,便試鬥一下何妨,俺先來放回你的徒弟,以便調遣。」便令手下將田霸放了。田霸歸見吳角,吳角道:「他既守信,俺須重義。」也命將周通、李逵釋放。李逵回入自家隊伍,因吃了老道的虧,狂吼狂跳,只喊報仇。公孫勝裝做沒有聽見,由他吵鬧,且同林沖、樊瑞觀看對方動靜。只見吳角身坐白馬,手執令旗,左右舞弄指揮,不一時,早擺下一座陣來,兀的煙塵滾滾,殺氣森森,非同小可。公孫勝問樊瑞道:「識得此陣麼?此名混元一氣三才陣,一入陣中,陣勢就要變化,化做個兩儀日月,再一變便是三才陣,進去易,出來難。你若不懂他的陣勢,胡亂攻打將去,有死無生。又兼吳角師徒會行妖法,興雲作霧,厲害無窮,你們且莫妄動,待俺發付。」林沖、樊瑞齊道:「但聽先生令下!」公孫勝道:「今日若不打破此陣,如何使得吳角心服。」便回中軍升坐,眾頭領侍立兩傍,公孫勝首令:「混世魔王樊瑞,將引嘍囉六百名,項充、李袞為副,一律更換黑色衣甲,從正南方吶喊殺入,只看有紅旗處猛力沖打。無論如何險阻,只可向前,不能後退,退後便是死路,切記勿忘。」樊瑞等三人得令而去。又令:「豹子頭林沖,引周通、李忠,也帶六百嘍囉,一齊換上白色衣甲,從東北方吶喊殺入,但見有青旗皂色旗之處,併力沖殺上前,聽得金鑼響亮,放膽前進,如聞鼓聲,急須後退。」林沖等三人得令而去。又令:「黑旋風李逵,帶領五百滾刀手,從正陣門殺將入去,直撲中央,逢人便斬,遇馬即砍,如若耳中聽得隱隱雷鳴,務要低頭疾走,不可仰視。走過三百步外,看見前面一面大黃旗,旗下有人在彼守把,此名太乙神幡,是全陣眼目,沒了此旗,陣勢便亂,那時必須奮勇上前,將他旗杆砍倒,奪取杆頭三盞號燈,回來繳令,便是頭功。」李逵歡喜得令而去。公孫勝分撥既畢,令戴宗、黃信守護中軍,自同穆弘、杜遷、宋萬出到外面,上高阜處觀陣。只聽得一陣鑼鳴,樊瑞、林沖、李逵各逞驍勇,分三路殺入陣去。黃龍道人在一座高台上,望見三起人馬前來打陣,就將手中號旗展動,那陣勢紛紛滾滾,立時變化,把三起人馬圍在垓心,但覺陣中陰雲慘澹,黃霧彌漫,耳邊一片殺聲,眼前迷了方向,左沖右突,不能出去。
有分教:仗此一氣三才陣,要捉天罡地煞星。畢竟樊瑞等三起人馬,能將此陣打破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雲龍破陣收吳角 黑旋風避席鬥閻光
話說樊瑞身騎黑馬,手執混世魔王寶劍,引領人馬從正南殺入陣門。接著林沖從東北殺入,李逵從正中殺入。只聽得一陣吹角之聲,陣中登時陰雲滿布,慘霧昏沉,四面八方金鐵瑽錚,人都迷了方向。樊瑞連忙捏起真武訣,咬破舌尖,吸一口血噴去,忽然雲開日朗,旗幡兵馬都觀眼前,便指揮嘍囉,揀紅旗處猛力沖打,對方兵馬不覺自相擾亂。樊瑞大喜,只顧領兵殺奔上前,不想突地鑼聲響亮,陣勢又變,眼前都換了青旗皂旗,不知進退。樊瑞正慌,忽見一彪人馬殺到,如風卷殘雲一般,陣中大亂,迎前看時,當先一員大將,乃是豹子頭林沖,兩起人馬就左右分開,奮力沖殺。不先不後,只在這一霎時間,驀聽得一聲響,陣中央的大黃旗倒去,陣腳紛紛搖動。梁山泊人馬乘勢攻打,一場大攪擾,這座陣就四分五裂,全行破了。林沖回馬殺出陣來,迎頭撞見白虎神田霸,大叫:「破陣的慢走,且吃我一刀。」舉起月輪刀攔頭而下,林沖起蛇矛招架,只三五個回合,被林沖賣個破綻,輕舒猿臂,在馬上活擒過來。玄武神余志旺見田霸被擒,從背後縱馬趕到,使展捧日火尖槍,望林沖後心直刺。林沖單手執矛,扭轉身用力一撥,矛頭和槍尖迎個正著,錚的一響,余志旺震得虎口生疼,撥馬就走。林沖挾了田霸,徑回中軍繳令。這時公孫勝高坐帳中,傍邊站立穆弘、黃信幾員頭領,數百名親隨嘍囉,兀自威風。林沖上帳繳令畢,接著樊瑞、李逵也來繳令。李逵呈上三盞號燈,說道:「這鳥陣圖兀的厲害!俺打入陣門,撲到中央時,果然聽得隱隱雷鳴,俺和五百人不敢張望,低頭疾走。走不多路,忽的天地昏暗,神號鬼哭,虧得一道金光從空而下,眼前雪亮。俺們再行殺奔向前,撲到大黃旗底下,砍倒旗杆,奪了號燈。正待回身而走,不料一干鳥人趕來廝攪,引得俺性發,起手連砍數十人。那個自稱朱雀神的妖人,他鬥不過俺,被俺拿了回來,聽候先生發落。」公孫勝說:「好!這一陣打得出力,准記你的頭功。」便教將田霸、董愷暫且禁押,再做商量。只見小校進來報道:「外面來個黃龍道人吳角,自稱要面見軍師,稟請示下。」公孫勝道:「喚他進來廝見。」小校應聲而出,引領吳角上帳。但見他頭戴黃冠,身穿黃綢道袍,腰束黃絲縧,足穿登雲鞋,肩上並無寶劍,腰間也沒葫蘆,只手執一個拂塵。上來打過稽首,便開口道:「先生道法無邊,韜鈐嫻熟,出於天授,不關人力!俺一向糊塗,欲與梁山泊大寨對抗。實屬逆天而行,不知自量。見今自心悔悟,情願統率部下,歸附梁山,拜請收錄!」公孫勝道:「如此甚好,你須不可反悔。」吳角將拂塵一指道:「天日在上,若有反心,五雷殛死!」公孫勝便將田霸、董愷釋放,隨同吳角回去。一面修書一封,差神行太保戴宗送往梁山,報與宋江知道。戴宗去後,吳角引領四個徒弟前來,迎請公孫勝等上山。公孫勝留林沖、黃信、周通、李忠鎮守營寨,自引穆弘、李逵、樊瑞等七員頭領,五百嘍囉,來到狼嗥山上。但見此山形勢險要,關寨堅固,雖比不上梁山泊那樣寬廣雄壯,也可進戰退守。當日山寨內,吳角師徒竭誠款待,免不得一番宴飲歡暢。公孫勝把合寨人馬、糧草,考核實數,造成卷冊,以備回山呈報。料理停當,戴宗來了,告說:「宋江得知收降此山,好生歡喜,吩咐寨柵暫勿燒毀,嘍囉仍舊守把在山,只教吳角師徒同往梁山泊一行,且待相見後再行定奪。」公孫勝肚裡明白,便令戴宗先行,林沖、黃信、杜遷、宋萬留守狼嗥山,自和吳角師徒五人,七員頭領,拔起營寨,押了前日被劫上山的糧米,徑取路回梁山泊。
不止一日,到了梁山泊下,眾人下在酒店裡,山上早已得信,放許多船隻過來迎接。這日是混江龍李俊,立地太歲阮小二輪值,兩員水軍頭領,親引五號大船,無數小船,來渡眾人登山。吳角看在眼裡,不禁暗自氣沮:「俺枉稱賽梁山泊,恁般氣象,一半也及不到,真個令人愧死。」眾人登舟渡港,船到中流,李俊坐船上首,忽有人在後艄大哭,李俊看時,卻是自己部下一個小頭目,名喚瘦鰻鰍董二的,抱住狼嗥山一位好漢,彼此大哭。這好漢不是別人,便是吳角第三個徒弟朱雀神董愷。原來董愷是登州出身,操舟為業,哥哥早死,只有一個大侄子董二,自小流落出外,不知生死。董愷沒有妻子,也指望這個侄兒!卻不見面。後來董愷犯案出亡,輾轉飄流,來狼嗥山做了強盜,不想今日無意相見,屈指計算,已經一十四年了,叔侄久別重逢,因而傷心大哭。李俊問明原由,就來告訴給公孫勝等知道。阮小二在傍發話道:「方才俺聽得哭聲,心中好惱,今日迎請新歸附的上山,天大歡喜,被他們這一哭,從中少點吉利,恨不趕去就打。如今想來,倒也不能見怪,叔侄一十四年沒見面,怎說不當痛哭。」公孫勝道:「二哥言是,人情是一樣的,至親骨肉,誰人不當思念,譬如俺自身居此,老母遠在薊州,心牽神繫,何況一十四年之久,兀的不令人想煞。」李俊聽了,發聲長嘆。阮小二便問:「李大哥何事嘆氣?」李俊搖頭說道:「沒甚事,俺覺得心中有點難過。」說話之間,船已到了對岸,只見小旋風柴進和浪子燕青,奉著宋江、盧俊義之令,引領眾人下山迎接。紛紛嚷嚷,將狼嗥山五位好漢,和本寨八員頭領,直迎入三關。來到忠義堂前,宋江、盧俊義親自下階相迎,吳角和四個徒弟拜倒在地。宋江、盧俊義親手扶起,讓到忠義堂上。吳角看時,眾頭領躋躋蹌蹌,長長短短,都是些五湖四海英雄,四面八方豪傑,把偌大一座忠義堂擠滿。吳角看了,心中越發愧作。宋江吩咐:「堂上排下五個客位,請吳角師徒坐了待茶。」大眾剛得坐定,只見黑旋風李逵大叫道:「哥哥,你今也太不公平,前日別人投順上山,幾曾見到如此相待?這鳥道人卻待得恁地優厚,敢情他本領勝過人家不成?俺來腦揪這妖道廝打一場,看是誰輸,誰贏?」宋江大怒,喝道:「這黑廝出言無狀,得罪來客,左右與我綁了!」吳用忍住了笑,勸道:「這廝不識時務,休要和他鬥氣,我們不睬他就是。」宋江把桌子一拍,喝將李逵叉出忠義堂去。這時吳角師徒,只嚇得惶恐萬狀,坐又不安,立又不好。只見宋清、朱富上來告稟,大廳中酒筵已備。宋江便行起身,請吳角師徒赴宴,大家齊到大廳上開懷暢飲,眾頭領個個興高采烈,有說有笑,獨有混江龍李俊默然寡歡,酒也不甚多吃。宋江無意中瞧見了,便問李俊因何不樂?阮小二和李俊同席,與宋江相隔一個桌子,便把方才船上之事備細告知。宋江道:「原來有恁事,李兄弟,你莫非也想起了親戚?」李俊應道:「哥哥到底是聰明人,一猜就著。今日不知何故,俺心中只思念一個人。」宋江待問記掛誰人,只見小嘍囉報上廳來,黑旋風李逵在外和人廝打。宋江聞報,便教柴進、戴宗出外去看。少頃,二人將李逵拖了進來,宋江問明因由,把李逵大罵一頓,幾次呼喝捆打,經眾頭領勸解才罷。原來青龍神閻光中間離席,出外淨手,不防李逵背後跟來,叫一聲:「閻光,你有多大能耐,想坐忠義堂的交椅;俺今要和你比試高下,你贏得俺的拳頭,便做頭領,如若輸了,休想,休想。」閻光連說:「無能」,不肯出手。李逵連聲叫罵,閻光聽得不耐,回了幾句話,李逵怒極,二人真個動手就打,虧得被史進部下一個頭目看見,連忙上前解勸,一面命嘍囉飛報宋江知道。李逵性又躁,力又大,若柴進、戴宗來遲一下,閻光定要被他打倒。當下李逵受了一頓大罵,酒也不吃,悻悻地走向別處而去。宋江用好言安慰閻光,請他重行入席。又對吳角說道:「道人休怪,這位兄弟只是一點瘋狂,說了的甚事,非要做到才休,有時我也禁壓不得,邊才沖撞你們師徒,誰不生氣,伏望看宋江薄面,不要同他計較,實為萬幸!」說罷,過來親手執壺,篩酒給師徒五人吃,五人慌忙離座,拜倒於地,吳角道:「宋頭領如此見愛,折殺我們也!」宋江教好好起來,坐了,說道:「小可宋江,本待留道人在此坐把交椅,都因這李兄弟性子瘋狂,時常發作,只怕再來得罪道人,壞了義氣。二則眾位新到,山寨裡一切事務,不易熟悉,尤恐別生錯誤。這裡人多,或有顧不到處,開罪道人,於心不安。」宋江說到這裡,吳用便接口道:「俺知哥哥之意,只慮的李鐵牛冒失多事,得罪人家,故而想請道人且回本寨,待過幾時,再做理會,可不是麼?」宋江笑道:「學究先生不愧軍師!早知我的主見,欲請道人回山坐鎮,仍做狼嗥山寨主,不知意下如何?」吳角連聲:「遵命」,別無話說。宋江大喜,當日席散,山上備就客舍,請師徒五人安歇,供張十分優渥。吳角因對徒弟說道:「久聞山東及時雨大名,無由相會,今日見面,方知名不虛傳!俺往昔欲與梁山泊做對,真正自不量力。」田霸道:「宋公明是第一個好人,我們歸順於他,也不辱沒。」玩了幾日,吳角要回狼嗥山去了,特向宋江辭行。宋江說好,來日餞送。接著李俊來見,向宋江告稟道:「董愷、董二依戀不捨,煞是可憐,俺思將董愷留在此間,充一職事,使叔侄常在一處,不知哥哥許否!」宋江道:「天倫之樂,人所應有,怎說不許,便令充在你部下好了。」吳角道:「董愷本係舟人出身,深通水性,如今留在李頭領部下,真得其所。」李俊去告訴董愷、董二,叔侄大喜,對宋江十分感激。次日,吳角師徒吃罷送行酒筵,宋江傳喚四人至忠義堂上,只見眾頭領兩傍排列,桌上供著兵符印信,令旗令箭,牌簽寶劍。大頭領宋江、盧俊義,正副軍師吳用、公孫勝,都在居中高坐。數百嘍囉揚著刀斧,直站至滴水簷前,異常整齊嚴肅。師徒從未見過這般氣象,不由得怵目驚心,口中不住聲喏。當下玉臂匠金大堅發下印信令箭,聖手書生蕭讓朗誦梁山泊十二條誥誡,吳角將印信令箭,恭敬地接到手中,慢慢倒退下來。只聽得鐵面孔目裴宣高聲喝道:「吳角師徒聽令!今日為始,你們已歸入梁山泊,以後應恪遵本寨律令,鋤惡揚善,除暴安良,本寨主替天行道,凡屬部下,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妄作妄為,違犯律令,立即重懲不貸!」裴宣喝罷,師徒四人一齊打拱,口稱:「願奉梁山泊寨主,替天行道!」眾人待散,只見樊瑞走出座位,向宋江拱手說道:「吳道人道法高明,令人欽佩,小弟欲去狼嗥山盤桓數月,藉領道人教益,伏乞俯允!」宋江答應了,堂上眾人隨散。吳角師徒退下,即行打點動身。樊瑞帶同項充、李袞,三百嘍囉,併做一處而行。宋江、盧俊義直送下三關,又把了上馬杯,吳角等再三拜謝而去,按下不題。
過了數日,林沖、黃信、杜遷、宋萬回來,告說:「吳角回到狼嗥山後,已將賽梁山旗號倒去,誥誡部下嘍囉,一應都依俺山寨為法,具見真誠,今後又多一處幫助。」宋江大喜。近來梁山泊聲勢越大,各處山寨都聞風歸附,群奉梁山泊為盟主,一同替天行道。像那青州管下的雞鳴山,鄆州的雲台岡、多子山,徐州的黃蜂嶺,盡都投順梁山泊,拱聽號令。如今又來一個狼嗥山,氣象更日見興旺。
那日,宋江共林沖、公孫勝等燕坐閒談,忽見混江龍李俊走來,臉色不歡,神氣沮喪,要請公孫勝替他詳夢。公孫勝便問是何夢境?李俊道:「昨夜三更時分,做得一夢,夢見俺的叔叔走到床前,披頭散髮,滿身鮮血,口裡只叫:『苦也!苦也!』俺驚醒來,累得一身大汗,思量此夢兀自不祥,敬煩先生解釋,到底是凶?是吉?」宋江道:「兄弟,你往常也灑落,一個夢卻忽然認真起來,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近日你見董愷叔侄久別重逢,十分親熱,因羨生念,心中也想起自己親人來,日日思量,拋撇不開,便幻成了這個夢兆。」公孫勝道:「哥哥此話再對沒有,只也無須詳解,總是你若念不釋所致,無關吉凶,你自放心好了。」李俊道:「雖說放心,這條心究竟如何放下。」宋江問道:「你的叔父見在何處?」李俊道:「哥哥容告,小弟當日在潯陽時節,有個光身的叔叔,名叫李福,兀的一身好本事,也靠水面上作生涯,明說打櫓為活,卻做私商勾當。那年哥哥來了,我們幹出一場大事,都上這山寨來。俺臨行時去見叔父,勸他做一起走,他說:『你自走,我年紀已老,得過且過,再不願東奔西走,便死也要死在這裡。以後你如思念,盡可悄悄地回來探望,不是叔侄仍得相見?』俺當時自念,他雖年紀老大,多年不曾出去趕買賣,手下有兩名徒弟,幾個火家,在江面上做到好的買賣時,常要孝敬他老人家,便不親自動手,也有得吃喝,不到得會餓死,任他留在那裡,自也無妨。俺自隨哥哥上山以來,每思想起這老人家,只因水寨裡事煩,沒得機會去那裡一走,一向延擱下來。如今俺已打定主意,不問夢兆如何,須索去潯陽走一遭,看看他是否健在,探得個真實下落,也消釋了這段思念。」宋江道:「如此甚好,不知賢弟何日起程?請定個日期,待愚兄把杯餞行酒,聊盡一點弟兄情分。」李俊應道:「明日便行。」
不是李俊此一去,有分教:揭陽鎮上,來幾頭搖山虎豹;小孤山下,降數條攪海蛟龍。正是:手揮三尺新磨劍,要殺四方積惡人。畢竟李俊此去幹些甚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混江龍重臨舊地 分水犀追訴前情
話說混江龍李俊要去潯陽省親,宋江問他:「何時起程?」李俊回說:「明日便行,俺前日說起此話時,童威、童猛都願相隨同行,浪裡白跳張順也說要去,若得幾人做伴,路上倒不寂寞。」正說時,只見張順、童威、童猛一同走來,三人拜見過宋江,告說要隨李俊去潯陽的話。宋江道:「俺早已知道了,李賢弟此去省親,俺正替他打算,孤零零沒個伴當。今得你們做伴,再好沒有,明日吃過酒筵,就可動身。」四人大喜,退到外面,不防背後閃過一人,一把揪住李俊叫道:「你們倒好,撇了俺回鄉去樂意。」李俊和三人住步看時,乃是沒遮攔穆弘。李俊道:「兄弟休得取笑,你敢是要同去不成?」穆弘放手笑道:「不是同去,只要跟著你們走。」大家都笑,再來見宋江告說一遍。穆弘問道:「哥哥許俺去否?」宋江點頭笑道:「穆大郎也動了鄉思,此去途中更不寂寞。」穆弘道:「哥哥此話是實。俺的莊院田園雖都變成白地,不知何故,聽到他們回鄉,俺的鄉思難卻,要往那裡走一遭。」宋江道:「無論何人,哪有安心著意拋棄鄉土,一點不思念的?離鄉背井,總是一件萬不得已的事情。如今你們要回鄉探望,俺須不來勸阻,自然一個個都答應;只是你們各有重大職事,不可久離山寨,要早一日回來為是!」五人齊說:「謹遵哥哥吩咐,俺們自早去早回。」次日,宋江排下送行酒席,又拿出五份路費,贈給李俊、童威、童猛、張順、穆弘五人。五人拜受了,吃了一個暢快,便打疊起包裹,換上行路衣服,各人挎口腰刀,提了朴刀哨棒,另行藏過慣用兵器。張順帶的半月鐮刀,李俊攜一對分水虎頭鉤,萬一遇著甚事,使用時自也順手。當下一行五人,辭過眾頭領,拜別了宋江,徑下山來,渡過了金沙灘,取路前行。張橫、穆春、阮小二等,直送至李家道口而別。
五人在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止一日,到來潯陽地處,五個人暫分三起,各去勾當。李俊、童威、童猛去揭陽嶺,張順去小孤山下,穆弘去揭陽鎮傍邊一個村莊上。待勾當完畢,相約在揭陽嶺下李福家會敘。
且說李俊和童威、童猛一路趕來,直趕到揭陽嶺,走過嶺腳邊,只見昔日李立賣酒的草房,久被風打雨淋,已頹破得不成樣子。山色依然,人事大變,舊地重臨,不勝感喟。李俊立了片刻,拔步便走,二童相隨,迤邐過去,早到李福居住之所。抬頭看時,不禁大吃一驚,童威、童猛也自呆了,三人立著沒得話說。但見李福所住草房,東倒西歪,牆塌壁倒,門前長滿青草,哪裡還像有人居住的樣子。從前此地共有三二十戶人家,大都是打魚為業,如今那些草房盡都坍塌,留著些劫火殘痕,大半變成一片白地。李俊看了,心頭只是突突亂跳。三人呆立一回,不見一個人跡,便慢慢踅轉去,只見遠處西北角上,炊煙隱隱而起,李俊又覺詫異起來。從前那邊只有荒林墳家,沒得人家的,何有村落炊煙,且去看來。李俊招呼二童,拔步就向那裡趕去,約莫二里路程,早已趕到。李俊看時,果然是個村落,一帶都是竹籬茅舍,不下三二十戶人家,那些房屋,望去很新,看來蓋造得還不久。當下三人踅入村來,但見臨流種樹,繞舍編籬,雞鳴犬吠之聲歷落,有幾個科頭赤足的男子,在籬邊收拾魚網。李俊看見幾個中的一個大漢,頭挽雙丫髻,身穿棋子布背心,腰束一條藍布圍裙,赤著雙足,此人兀的眼裡廝熟。李俊嫌遠看不很清楚,索性再行近前,走到彼此相差十步光景,那大漢恰好轉身,二人打個照面,大漢把李俊認了一下,口呼:「李大哥。」納頭便拜。李俊連忙扶起,再一看他面龐兒,脫口問道:「你不是分水犀朱小八麼?俺們緣何在這裡相會,可知俺的叔叔何處去了?」朱小八嘆氣道:「李大哥,說也話長,難得今日廝見,且請到舍下詳細奉告。」李俊應聲:「好!」招呼二童上來,也相見了,朱小八吩咐幾個火家,好生收網,自引李俊等三人家去。三人到了小八家中,只見是新蓋的三五間草房,門前有樹,宅畔有籬,地方倒好。小八讓三人坐定,他的娘子出來拜見過了,便呼著茶。李俊叫道:「俺們又不是貴客,甚事麻煩,有酒,乾脆的拿出來吃。」小八便叫娘子去廚下殺雞,又煮了幾尾鮮魚,打出一大桶家釀白酒,喚兩個火家抬了,小八掇一個桌子,去門外柳樹下放著,又移幾條板凳,把酒桶放在桌邊,桌上擺下雞魚碗碟,引李俊等都到樹下,各佔一方桌子坐了。小八道:「李大哥,舊時兄弟,你知我曉,大家都不是斯文人,盡放懷樂意,不用拘謹,這桶兒放在桌邊,要吃酒時,自己動手舀取,今日俺們須吃個醉飽。」這時是七月裡的天氣,斜陽初墜,夜色未深,晚風遠遠吹來,令人神清氣爽,好不涼快。李俊剛吃過兩三碗酒,開口便道:「小八哥,俺的叔叔到底哪裡去?」小八見問,一手擦著眼睛,應道:「李大哥,若提起俺那師父,他老人家早已亡過了,至今……」李俊起身大叫道:「真的麼?俺千里迢迢趕來,不想已見不到一面,怎不傷心!」說罷,只見他一足踏著板凳,兩手按定桌沿,仰頭不發一語。童威道:「哥哥暫勿傷心,且問小八哥,老人家如何身故?」李俊恍然道:「也見得是,小八哥,你且說來。」便重行坐下,酒也不吃,只聽朱小八講說。
原來李福是去年冬天死的。在去年重陽節邊,一連幾日大風雨,江面上不能行舟,人都坐困在屋裡,他的徒弟潛水鯤于貴,和分水犀朱小八也是如此,每日但拿酒來消遣。那日天氣晴了,于貴大喜,便帶領火家,開兩隻船去江中趕買賣,恰好撞見一隻大號官船,在對面行駛過來。這是一位官員卸任回籍,舟中滿載箱籠物件,油水很足。于貴因好幾日大風雨,不曾到過江上,魚兒沒捉一條,販私鹽又折了本,正苦得沒說處;難得今日出來就撞到行貨,好好發個利市,足可資助幾月吃用,豈肯當面錯過。當時不問他什麼船隻,就打個哨子,搶上大船,動手飽掠一頓,揚帆便走。于貴行不多遠,不想後面忽有一隻船追來,船頭上跳出一人,自稱是小孤山張魁,聲言方才這宗行貨,是他一路趕下來的,要將船中財物各半均分。于貴當下哪裡肯應,回說在江中趕買賣,各碰一點天來運,誰撞見便是誰的,不能均分。張魁強欲分取一半,于貴不應,說道:「同是江湖上人,省得傷了和氣。大家臉面不好看,俺今便與你十兩銀子,助個順風吉利,要便拿去,不要就休。」張魁不要,你言我語,各不相讓,爭些兒動手,幸經兩邊夥伴勸住。張魁對于貴說道:「俺自認識你的,你是李福的徒弟,敢在當港行事,佔取人家現成買賣;是好漢子,須不放你便宜到底,早晚得有一個報應!」說罷,悻悻開船而去。于貴回舟,就趕往師父李福處,把此事告個備細,說張魁如何無禮。李福道:「俺在這潯陽江邊做買賣,有上好幾十年了,當初誰不知道鬧海龍駒!便是俺揭陽嶺畔的李福,哪個敢來相惹。俺自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倘使趙官家親身到此,至多也只讓他三分,別人都不在俺眼裡。這幾年來,俺因年紀老了,洗手不幹,巴圖一個好死,只讓你們弄些現成的來吃;使俺侄兒李俊和李立出名,成就了揭陽嶺一霸。自從俺侄兒上了梁山泊,張家兄弟和穆家哥兒們都去,這裡的三霸一齊沒了,怎地躥出個什麼張魁來,敢來撩撥人家,俺須不曾見這般人!」于貴道:「張魁口氣多麼強硬,他說是好漢子,早晚要有個報應。」李福道:「孩子,怕甚的,俺今年活上七十多歲,從沒碰到個厲害的對手。俺的本性,倒最喜會這一類人,越凶俺越不怕,索性一文也沒,看他怎樣?」李福吩咐徒弟:「不要氣餒,盡去江面上打趁,有誰人來尋是非,趕緊報知,俺親自來理會。」說這話時,朱小八也在傍側,聽得師父肯出力幫助,自然膽子越壯。不想三五七日等待下去,張魁竟沒有來,江面上也不曾撞到。約莫過了十天光景,那日,李福和兩個徒弟在家坐地,忽有人從揭陽鎮趕來,自稱奉馬姓主人之命,相邀李老丈去鎮上飲宴,投下一個名帖而去。李福是不識字的,交給于貴一看,帖上具著馬雄姓名。于貴道:「師父認識這個馬雄麼?此人是個破落戶出身,綽號黑煞神,又稱酆都黑煞,近來倚仗他哥哥馬英,在江州衙門裡當個吏目,得了一點小勢力,自己又會出得幾路拳棒,便在地方上擅作威福,獨自稱霸起來,人都懼怕他。」李福道:「卻是此人,俺在前沒曾聽到馬雄名兒,自穆家兄弟上了梁山,才知鎮上出了這個人。俺與他素昧生平,對面不認識,因何忽來相邀,其中定有道理。」于貴道:「此人出名未久,聽說異常奸惡,只喜尋事生非,設計詐陷人,師父不去為是。」李福大笑道:「偏我怕他,俺活了七十多歲,生平不曾逢過對頭,如今他來相邀,倒要去見識一下,是怎樣奢遮的好漢子。他不相惹,是他運氣,若來捋俺虎鬚,敢說他的死期到咧。」兩個徒弟聽了,不敢多說。只見李福換上一套新布衣,戴頂頭巾,穿一雙鐵葉包頭鞋子,赤手空拳,不帶一件兵器,興匆匆趕往揭陽鎮去了。李福走後,二人不敢離開,坐守在屋子裡;待到傍晚時分,李福回來了。但見他怒容滿面,氣吁吁地說道:「真不出你們所料,馬雄這廝,敢吃了豹子心肝,他竟提起前日江上那件公案,說俺放縱徒弟胡行勾當。如今失主已報官,嚴限追緝,非要拿回原贓不可。他的意思,直要逼俺獻出這宗買賣,你道氣惱不氣惱?」二人齊問:「師父怎生回答?」李福道:「俺說上天下地,人在中間,好漢子幹事,不作興抵賴,案子真有的,只你不是官府,休來問人長短。俺將杯兒一放,起身便走,他引領許多閒漢追趕,直趕出鎮子來,要同俺講理。俺說沒有理講,如今天下都沒個理,你喜歡尋事,彼此盡可較量一下。好漢一個對一個,打死便休!他沒得話說,恨恨地倒退了去。」李福道罷,兀自怒氣不平。二人忙打上大壺好酒,煮一隻羊腿,兩隻肥雞,師徒團坐吃著,各人吃得大醉,都去安歇。一連數日,不見鎮上有個人來,李福因對徒弟說道:「馬雄這狗男女,和張魁是一流人物,只要欺壓良懦,見凶便住,俺只一番說話,便不敢再來尋事,就此罷休。要知生當今世,便是一個小百姓,也須做不得善人。」
那日晚上,于貴在李家吃過夜飯,端正好船隻,待向江中趕趁,乘便捕些魚蝦來吃;只見一個火家奔來報道:「大事不好,今有兩名捕快都頭,帶領數十做公的,要來這裡拿人了,快做準備。」于貴問道:「你哪裡知道,遮莫為江中那件事而起?」火家回說不知:「這是俺的一個朋友在揭陽鎮上私自奔來通報,他沒有說明原由,告訴了這幾句就悄悄地走了。」李福道:「這也無須探問,定是馬雄這廝走的線索,前日說過的,他的哥哥馬英,不是在衙門裡作吏目麼?好!一不做,二不休,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索性鬧出事來再處。」李福正說,忽見朱小八也聞言奔至,叫聲:「師父,俺前日撞見鎮上一個閒漢,名叫油簽子汪二,他背地裡告訴俺一事,馬雄與小孤山的張魁,卻是暗裡私相勾結,江中做到買賣,彼此均分,有事彼此暗助,常自掀風作浪害人。馬雄倚靠哥哥勢力,人家都因碰他不過,雖明知就裡,誰敢聲張。我們江中趕的那起買賣,張魁因沒曾到手,懷恨在心,私下去告訴馬雄,設法將師父誑去,想逼取這宗財物,誰知分文未得,反受一場奚落。馬雄心裡恨極,可是也懼怕師父厲害,不敢出頭放對,但說有日施個計較,要把姓李的除去方休。這汪二是個有名閒漢,曾與馬雄廝混多時,二人交情很厚,前日不知為的甚事,馬雄著惱起來,將他痛打一頓,不許他同夥廝混,且要將他逐出揭陽鎮。汪二心中冤抑,便說破他的隱事泄憤,這幾日俺因娘子生病,忙著奉事,不曾來這裡說知,爭些兒壞了大事。」那火家聽罷,說道:「可也巧極,俺的朋友,就是這油簽子汪二。」當下李福便道:「恁地,俺們作速準備起來。小八,你是有家有妻小的,這事幹不得,須防連累。不比俺和于貴都是光身,便失腳出岔兒,也只丟一條性命,你快快去休。」朱小八哪裡肯應,只要幫助師父出力。李福道:「俺也知道你一片忠心,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只是你有家累,這事萬萬幹不得,你快些走開去,休得兜搭。今夜,倘俺和于貴不幸都死,你休聲張,慢慢想法報仇好了。」小八素知師父性子,說了甚話,不能違拗,只得走回家去。李福立時喚齊火家,將屋中所有財物,盡數移往船上,教兩人在船守候,其餘各仗器械,都去屋子兩傍伺伏,專等人來一擁突出,殺他個措手不及,等到二更時分,村人都入睡鄉,李福師徒在暗中窺望,只見遠處一簇火把,著地卷來,正是兩個捕快都頭方明、趙亮,引領三十名丁壯,來村子裡拿人。師徒防人驚覺,始初不則一聲,待得近時,才喊一聲:「殺!」各挺一條朴刀,當先撲去,眾火家各仗刀叉棍棒,一擁向前,逢人便殺。黑夜之中,那班人看不清楚,不知有多少敵人,先自慌了手腳,吃李福師徒如砍瓜切菜一般,當著便死,眾火家又拚命亂打亂搠,更覺難當,不到一個時辰,盡都殺死地上。只有一個都頭方明,腳快想走,吃李福瞥見趕上,拿住,喝道:「鳥人,到底誰教你們來的?好好實說,俺便饒你性命。」方明回言:「這是馬英在衙門裡告密,說揭陽嶺鬧海龍駒李福,勾結強盜,坐地分贓,俺們奉了官諭到此。」李福道:「真個如此!」只一朴刀,把方明也殺了。命眾火家一齊動手,把死屍都拖到另一船上,只見共有三十二個,開去江中拋掉,地上一應器械,盡都收拾乾淨。李福叫道:「尋根究底,都為張魁身上而起,待俺先去殺了這廝,回來再殺姓馬的狗男女。」一聲唿哨,師徒率眾登舟,揚帆直駛小孤山而去。
且說分水犀朱小八,當夜別了師父回家,哪裡能夠安睡,便提條朴刀,走出家門,悄悄踅到李福草房附近,隱身在林子裡,窺探今夜是何動靜。沒多時,只見師父率眾埋伏,只見眾多公人趕到,只見大殺一陣,只見眾人收拾死屍,最後,聽得師父吩咐,開船往小孤山去,他才捏手捏腳出了林子,閃回家裡安歇。不知睡過多少時候,小八朦朧中,突被打門聲音驚醒,慌忙跳下床來,掩到門傍一聽,卻是一個火家的聲音。小八忙問:「何事碰門?」外面答說:「小八哥快開門,你師父回來了,他因受傷很重,叫你速去!」小八聽說,哪敢怠慢,急行開門而出,已經是五更天氣,曉霜滿地,寒冷襲人。小八奔至看時,師父躺在一張榻上,面如黃蠟,神思萎頓,幾個火家環立那裡,都不作聲。于貴影跡不見。小八走近榻前,叫聲:「師父。」李福微微閃開眼來,強打起精神,說道:「小八,俺往那裡和張魁廝拚,不想受他們暗算,前胸中了藥叉,即今命在呼吸,多分就要死了。你師兄殺到山下,不知下落,諒也被人暗算,丟了性命。俺死以後,你須……」說到這裡,前胸創口痛裂,登時昏暈過去。眾人手忙腳亂,好半晌救醒來,延挨到寅牌時分,只聽得李福慘叫一聲,竟自死了。可憐他空負一身本領,活到七十多歲,仍受人暗算身亡。這是去年十月裡的事。
如今朱小八向李俊備述,從頭至尾,說到李福咽氣時情形,李俊心鼻俱酸,兩眼發熱,一股英雄淚奪眶而下,痛叫道:「不想叔父死得如此苦楚,俺若不替他報仇,也枉生人世了!」說罷,拭乾眼淚,跳起身來,立刻要往小孤山去殺張魁。
正是:立身天地鬚眉漢,要把恩仇記數清。畢竟混江龍李俊此去殺得張魁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揭陽嶺李俊祭亡靈 黃流村穆弘遘警變
話說李俊聽得叔父李福慘死,跳起身來,立刻要去小孤山立尋張魁報仇。童威、童猛連忙叫道:「大哥且慢!冤仇應當要報的。只是後來之事,小八哥不曾講明,且待備述完畢,再做理會未晚。」李俊將身坐下,道:「也好!小八,快些說,以後如何?」小八道:「俺因這件事情幹得太大了,多管漏了風聲,不是耍處,便趕緊把老人家成殮掩埋。屋中東西,盡數毀棄,滅去形跡。又囑咐合村人眾,千萬不可聲張,免得官司連累。不上幾日,果然有個緝捕使臣,引領著幾名公人,趕來村子上探問。某日晚間二更時分,有數十名做公的到來,落後如何動靜?村人回說,沒有這回事。使臣不信,又訪問那婦人童子,都回說村裡並無此事,一個鬼也沒見到。連問幾家都是如此。使臣無法,便問鬧海龍駒李福何在?村人說死掉多時,只怕棺材也朽了,使臣呆了一呆,問他的屋子在哪裡?可有親屬?村人引領到草房前,說道:『李福是個光身漢子,若有親族時,也不用我們湊錢買棺材了。』使臣進內搜查,沒得半點兒憑證,在合村子踏勘一過,也無形跡,只得自去。使臣去後,村人齊說好造化,天大的一場是非,竟得泯滅過去了。不想未滿十天光景,油簽子汪二,又奔來報信道:『這幾天江邊常見浮屍,有的沒了腦袋,有的身見刀傷,官府去相驗了,屍身雖都腐爛模糊,分辨不清面目。但見的身上衣服,尚隱約有幾分看得出,因此官府十分留意,疑是你們做的手腳。還有馬雄這廝,指斥這村裡都是李福黨羽,沒個好人。且待官府行文申達上司衙門,分撥下大隊人馬,早晚要來村裡搜捕,查究個水落石出。如今勿問此話虛實,人防虎咬,虎慮人傷。好歹也須做個準備。』有幾家一聞此信,就都萬分恐懼,忙著要立刻遷移,免得將來不分皂白,受那飛災橫禍。正驚懼哩,不想那日半夜時分,一家無故起火,燒毀三間草房。第二夜,另一人家又告失慎,剛得救熄,第三家忽又起火。一連三夜,村子上共燒七八次,幸都早驚覺,沒曾延燒,否則那座村子,只怕早已變做白地。有幾家懼怕飛災,本來要說搬家,如今村子上連生火患,再不敢延挨下去,趕緊遷移到這裡,另行結屋而居。自搬得五七家後,不知何故,其餘許多人家,也都紛紛跟著搬移,把好好一個村子搬空,來這裡聚集成個新村落,大家口順,就叫做了新村,當初俺本不願搬家,怎奈妻子廝纏不休,只說村子上降了火龍,早晚要燒個乾淨,應須遠避。這樣天天聒噪著,俺被纏得厭了,卻又沒法擺佈,落後也只得搬來此地。李大哥,你道此事如何?村子上不是降的什麼火龍,卻是張魁這廝算計人家,暗裡遣人來放的野火。後來知道俺師父真個死了,他才罷休。這消息並不虛妄,在鬧火的幾日夜裡,曾有人瞧見憧憧黑影,閃將俺們村裡來,後來又閃了去。張魁這狗男女,他只認識一個于貴,不知俺也是姓李的徒弟,故而不曾來尋事,若使知道時,雖搬來這個地方,只怕他也不肯干休。」李俊道:「怕什麼鳥!他來放火殺人,俺便還他個殺人放火,畏首畏尾的不算好漢子,只好躲向污泥潭裡去。」朱小八道:「說來也羞慚!俺因師父師兄被人害死,常想報仇,可是獨力難支;眾火家又都不中用,多分不能成功,打草驚蛇,倒使人家做了準備,俺本想上梁山泊尋訪大哥,申訴冤忿。一來為的路途遙遠,地方不熟;二因老母妻子時常絮聒,不放出外,把俺的一顆心牽掣著,幾次欲行又止,俺若出外,家中老小教誰照顧。因此事出兩難,把大仇擱起,延挨到近一年,想想實在慚愧!」李俊道:「別事休提,俺只怪你不來通個消息。」朱小八喏喏連聲,別無話說。
當夜,李俊、二童三人,吃罷酒飯,就下宿在朱小八家中,商量報仇之策。一宵易過。次日,李俊起身,身邊取出零碎銀子,托朱小八去買辦香燭,冥鏹,時鮮果子,各種祭禮,一應東西備齊了,各人吃過了飯,就走出朱家大門。小八在前引路,童威、童猛相幫抬了東西,李俊換上孝服,垂頭跟在後面。一行四人徑上嶺來,直到李福墳前,小八和二童動手,取出祭品,在墳前逐一鋪下,爇上香,點了燭,李俊便倒身下拜。開口祝告道:「當日叔父不聽侄兒之言,不肯同走,留在此地,致遭慘死,令人萬分悲痛。今日侄兒到此祭奠,要設計替你報仇,伏望叔父陰靈默佑!」李俊祝告罷,親手焚化了冥錠楮帛,伏地放聲大哭,引得三人也覺淒惶萬分,傷心陪淚。
祭奠畢,收拾起一應東西,一同上嶺,回到小八家裡來。四人走入屋子,只見五七個人坐在那裡,李俊等入來,大家齊說:「好快活,李大哥真個回來了!」都起身上前作禮,一片聲叫喚大哥。李俊看時,都是舊日江上打夥做伴的小兄弟。就中一個名喚金鯉魚史全的,首先說道:「李大哥,多年不見,甚風兒吹到此?昨日有人在嶺腳邊走過,瞧見你呆立在彼,對準一所草房出神。回來說起此事,俺們都不相信,說大哥在梁山泊做頭領,回來則甚,遮莫看錯了人也?俺們大都疑惑不信,當是謊話,放著空閒無事,便相約趕來探個究竟。不想真是大哥和二童兄弟,怎不令人快活!」當下大家你言我語,十分歡喜,互道了別後情況;李俊也自說明白來意,悲痛叔父被害,一心要尋張魁報仇。史全又叫一聲:「李大哥,說起此事時,實在氣忿煞人!這裡自你們三霸去後,李福老丈又遭慘死,無人稱霸,遂使張魁這廝出了頭地,暗裡又勾結揭陽鎮惡霸馬雄,聲勢越大,一天猖狂一天,真個是順他者生,逆他者死。俺們昔日多承大哥照拂,有時去江中趕一點買賣,只要大哥沒得話說,誰人敢來欺侮。想不到近來人事大變,張魁這廝肆意橫行,好管閒事,多行不義,自仗手下人多勢大,小幫夥兒,全不在他眼裡。說到近來這裡一帶地方,在江上趕趁的,除卻他的黨羽以外,簡直無人敢幹。你如想做一點買賣,先要去向他打過關節,求他答應,到手後彼此均分。否則,你若徑自做下了,他不放你安穩受用,不是他出面和你作對,便是公人到來追捕,略一疏失,性命也休。」又有一個海鬼胡永,插口說道:「這廝近來越凶,莫說趕買賣要聽他示下,到手均分,便是安分打魚,他也要硬抽魚稅,你若不應,便把你剁下水去,連船隻也截沒了。見今這裡只有他的勢力,呼天不應,入地無門,若說你的性命,只怕還及不上一條狗。」眾人一番訴說,只把個混江龍李俊氣得兩眼發赤,大叫道:「俺的火冒上頂梁,再不要提起這狗男女了。好漢子幹事要圖爽利,俺便趕將小孤山去,一刀割下這廝腦袋完事。」眾人齊聲道:「好,天幸李大哥此時回來,這廝的死期已到,可以出得這口惡氣了!」史全道:「李大哥既決心報仇,何爭在時刻早晚,俺們多年沒有相聚,相思也苦。今日難得重逢,索性弄些酒肉來,大家快樂幾日,再去那裡動手。」史全說罷,不等李俊說話,起身便走,胡永等幾個人也都跟著,徑自去了。不上兩個時辰,大家回來,只見有的扛著酒壇子,有的提了豬蹄,有的掉幾尾鮮魚,都送到廚下,叫小八娘子趕緊煮將來吃。不一時,一應東西都好,小八和眾人動手,抬了兩個桌子,放在門外樹底下,又掇出許多板凳。酒壇子放在傍邊,碗碟兒擺滿桌子,大家團坐了就吃。正在吃喝,只見一人從村外入來,李俊已一眼看清,來的是沒遮攔穆弘。但見穆弘氣吁吁的,奔得滿頭是汗,李俊連忙招呼他過來,小八就接了他的包裹和朴刀,掇個板凳,叫他坐了,喚一聲:「穆大郎,來得正好。」便去屋中拿出一隻碗,一雙箸兒,篩了滿碗酒,送到穆弘座前,且請他吃個補杯。眾人和穆弘有的認識,也有不認識的,大家都廝見過。穆弘坐了,拍著胸脯,說道:「小八哥,不想你搬來此地,累俺找尋得苦。什麼鳥人,敢來撩撥老爺,俺自天也不怕!」穆弘說話夾夾雜雜,眾人聽了都不懂得。小八見他一碗乾了,又篩一大碗酒,送到面前,穆弘拿來就吃,一連吃了五六碗,透過一口長氣,始備細說出一件事來,眾人聽了盡皆忿怒。
原來穆弘到了故里,因自己莊院已成白地,無家可歸。便投一個親戚家去。這家親戚姓姚,叫做姚明老,住在離揭陽鎮三里之遙,黃流村上,是個很有田財的大莊戶。穆弘到了那裡,姚家雖明知他曾經鬧過大事,有罪在身,不易著落;但為了親情分上,又不能拒之門外,只得悄悄將他留下。當夜,穆弘歇在姚明老家裡,彼此談談說說,將近二更時分,忽聽得外面一片聲音,有人叫喚開門甚急。姚明老連忙起身,閃到大門跟首,厲聲問道:「半夜三更,來此打門何事?」外面不應,只催開門。姚明老沒法子,就將大門開放,只見擁進三個人來,燈光之下,認得清清楚楚,為頭的那人名叫張千,是揭陽鎮惡霸馬雄爪牙,一個有名奸惡的閒漢。姚明老一見先就呆了。當下張千便開口道:「姚明老,你偌大的膽子,竟敢窩藏梁山泊強盜在家,還不趕快交出,免得官司連累。」姚明老聽說,不由暗裡吃驚,連辯:「沒有此事,哪個造作這讕言,卻來誣陷人家。」只聽得又一人發話道:「不要躲賴,日間有人冷眼看清,一個長大漢子到你家裡。這漢子不是別人,便是從前揭陽鎮一霸,現為梁山泊大盜的沒遮攔穆弘。」張千道:「你該明白,俺們奉馬雄馬二官人之命,懷著一團好意而來,你是個識時務的,也休躲賴,快將三五百兩銀子出來,給托馬二官人,暗裡去官中打點,一面教穆弘遠走高飛,輕輕掩飾過去,你自太平無事。若然鬧破了,風聲揚到外方,這場官司便弄大,那時殺頭刺配,傾家蕩產,只怕你須受不了。好歹兩途,任你去走哪一條路。」張千道罷,姚明老心裡也急,口裡仍說沒有此事。張千冷笑道:「放著梁山泊強盜在家,尚說沒有此事,敢讓俺們搜查一下,才顯你的真情。」姚明老喝聲:「放屁!深夜撞入人家,捏詞誣陷,圖詐銀錢,已屬心懷不良;卻又肆行威逼,要將我家宅搜查,難道沒有王法麼?你們是什麼人?擅敢如此放肆,明日非向當官首告不可。」三人見姚明老說話強硬,全沒畏懼之色,便一齊立起身來,道:「好,躲賴得好,你敢倔強到底,才見得你真有能耐!」六條腿沖出姚家大門,頭也不回,徑自去了。姚明老關門進內,穆弘早已有人告知,直著兩眼坐在那裡,兀自氣忿。姚明老因對穆弘說道:「大郎,事情壞了!你來這裡,不知哪個落了眼,去告訴黑煞神馬雄,引得這廝起了歹意,連夜差人到來尋事,倒要小心!」穆弘道:「休膽怯,好漢子做事一身承當,須不連累人家,他們定要俺時,即便挺身而出,不爭割了俺的肉去。」姚明老不住的搖頭,連說不可。穆弘道:「俺去門傍埋伏,待他再來,見一個殺一個,殺盡了便完事。」姚明老道:「恁地,直是害了我全家也!」穆弘聽了再不說話,要立刻動身而去。姚明老道:「我們多年不見,今日難得到此,沒曾有半點好好管待,便放你走,於心不安。半夜三更,卻教你投何處去。」穆弘焦躁道:「這不好,那不好,說得俺心中也亂了,如何是好?」姚明老沒得話說。正在此時,只聽門外一片聲喧,打門的聲音,發擂似地響動。姚明老喊聲:「不好!」忙教莊丁掇過梯子,爬上牆頭張看時,只見火把一片通紅,火光下人頭攢動,齊喊:「著力打進莊去,拿捉梁山泊強賊。」姚明老急得魂飛天外,慌忙下了梯子,三腳兩步奔將入來,對穆弘說道:「不是我不留大郎,如今事急至此,只有走的一法了。」穆弘道:「不差,俺本來說走為上著。」姚明老立刻取出包裹,穆弘拿來背在肩上,仗一條朴刀在手,姚明老擎著燈燭,親身引領穆弘,直到後園,輕啟園門,讓穆弘悄然而去。姚明老閉上園門,趕緊回至裡邊,大門已被打破,數十人一聲吶喊,蜂擁而入。但見當先十多個兵士,個個搶眉努目,高擎火把,手執鋼刀、鐵尺、撓鉤、繩索,口喊:「快快進內仔細搜查,休教走了梁山泊強賊。」此來人數真的不少,約莫有二三十人,分頭滿屋子搜尋,廚房柴間都行尋遍,卻不見穆弘半點蹤影。有幾個人尋到後園,開了園門,用火把照看著,喊說:「賊人已吃逃了,園門外踏壞不少亂草,這是實跡。」原來穆弘當時奔出後園,性急慌忙之際,不曾留神到腳下,只顧向前亂奔亂躥,草間踏成一片,遺上這老大破綻。這幾人回身進內,就告知為頭的那人,只說姚明老開啟後園,私放強盜逃走。先時眾人入門,姚明老見真有兵士在內,早已驚呆;今又聽了此話,知道已脫不了這干係,自然更慌得沒有話說。眾人就將姚明老一索綁了,不由分說,簇擁著就走。其實,這班人都是馬雄羽黨,為頭十多個,只是揭陽鎮的土兵,他們暗中互相勾結,趕來玩這套鬼把戲,姚明老驚慌之際,如何弄得明白。
閒言休絮。且說穆弘當夜奔出姚家後園,借著天上星月之光,擇路疾行,徑向揭陽嶺前進,走到四更過後,身子乏了,就閃入一所破敗的山神廟裡,放下朴刀,枕著包裹休歇。朦朧過不知多少時候,耳畔隱隱聽得鳥聲,開眼一看,天光已亮。穆弘起身,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走出廟來再行趕路。趕到將近嶺腳邊時,遇見一個舊識的漁戶,穆弘上前問訊,漁戶回說:「李福已死,昨日傍晚,俺瞧見混江龍李俊,和分水犀朱小八在一起,遮莫安歇在他家裡,大郎如要尋人,不如徑去那裡為是。」穆弘聽畢,拔步便走,依著漁戶指點路徑,直趕入這村裡來,果然尋著了李俊。大家見面,今將此事備細說了,眾人都道好險。穆弘不禁張拳怒目,拍桌大叫道:「昨晚俺因多方顧忌,沒曾動得手腳,積下一肚皮怨氣;今日便去招尋這廝,俺若不砍落他的驢頭,寧死不回梁山泊去!」
不是穆弘這一怒,有分教:惡霸全家齊授首,強梁一派盡誅夷。畢竟穆弘此去,又幹些什麼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癩頭黿鄉裡逞豪強 油簽子山村傳密信
話說當時穆弘氣忿填胸,立地要去殺黑煞神馬雄,以泄昨宵之憤。朱小八連忙勸道:「大郎且休性急,馬雄今非昔比,手下人多勢大,耳目靈通;又兼揭陽鎮是繁鬧地方,鎮上也有守把的官兵,冒昧而行,恐怕不能成事,須做商量。」穆弘叫道:「你這廝,兀自怕他,俺兄弟當日在穆家莊時候,鎮上也常來去,眼裡不曾見有此人。他綽號黑煞神,又喚做酆都黑煞,俺就把他一刀兩段,教他真個上酆都去。」眾人聽得都笑了。朱小八道:「大郎,不是叫你不要去,俺勸你要謹慎行事!」穆弘道:「謹慎了不能殺人,要殺人便不謹慎。你的渾名枉稱分水犀,卻恁地膽子小,只好算做水老鼠。」李俊見小八露出侷促神情,便接口說道:「大郎,俺想小八也不是膽小,只因那裡耳目眾多,怕急切中不能下手,弄錯了反壞了事。俺自要去小孤山報仇,只待張二哥來到便行,不知何故,等到此刻還沒有來,真教人擺佈不定,先去哪一處好?」穆弘道:「何必多說,且去殺了馬雄這廝,再做理會。」李俊道:「也好!今晚便行。」史全、胡永齊道:「我們情願跟隨李大哥同去。」李俊道:「恁地更好!」當下吃罷酒飯,撤去杯盤,桌子上一應東西。約定今晚在這裡會合,然後去揭陽鎮動手。眾人散了,李俊、二童、穆弘,自在朱小八家裡等候。
穆弘望著天上,恨不把太陽推落下去。等到酉牌時分,只見史全、胡永帶領伴當,一齊都到。後面卻隨著浪裡白跳張順。眾人進門,穆弘就喚:「張二哥,你忙著些什麼,累人家盼望死了。」張順也不回答,且坐定身子,眾人都坐了,隨便喝些茶水。半晌,張順說道:「俺沒甚事,只忙著一場廝打。」穆弘聽得,忙問:「二哥和誰廝打?」張順道:「此人昔日並沒多大聲名,你們或許不認得,這廝叫做癩頭黿張魁。」李俊在傍突地跳起來,叫聲:「慚愧!張二哥,和你廝打的此人非別,正是殺俺師父的仇人。」便說張魁如何奸惡,李福、于貴如何被害身死,都備細告知張順。穆弘也告說黃流村中之事。張順道:「你們這些事情,早有人相告,俺已大概得知,不用再說。俺昨日回歸故里,因見地上荒蕪,房舍坍塌,不堪下宿,就去借住在船戶蘇大隆家內。此人是俺的舊相識,俺留待下來,不知何故,不上兩個時辰,鄉人都知道了,紛紛趕來,一齊在俺面前訴苦。他們都說,自從俺兄弟去後,家鄉人事大變,被張魁這廝出了頭地,倚仗自己勢大,時常把人欺侮,要剁要殺。如今弄個打魚都不容易,衣食斷絕,勢將餓死,要俺替他們出頭做主,保全生計。俺聽到張魁名字,一時倒也記憶不起,好半晌才想著,俺當初做賣魚牙子時節,這廝是一個小船戶,天天蕩出船去,兼在江中趕一點口邊貨,沒甚聲名。不過這廝拳腳很精,水底功夫也好,人家就替他取個綽號,叫他做癩頭黿張魁。那一日,為了江中一件買賣,觸惱俺哥哥,彼此爭鬥起來,被俺哥哥痛打一頓,心中恨極,不准他以後再做私商勾當,不想這廝近年竟出人頭地。張魁兩字,一片聲叫得很響,成就了小孤山一霸。這也罷了。他不合倚仗自己勢大,欺壓鄉人,竟要斷絕他們生計,這不是好漢子的行徑,如此撒潑,倒不能輕輕放過,非向他理論不可。當下,俺便打發過了眾人。問明白這廝所在,正待前去尋他說話,不知哪個多嘴舌的,早往那裡通了消息,他差遣兩個人來,只說請俺前去吃酒。俺說很好,立刻紮束一下衣服,挎口腰刀,跟了二人就走,直到這廝家裡,他在水亭上擺下酒席,傍列不少狐群狗黨,請俺入席吃酒。吃過沒多幾杯酒,俺的話不曾出口,他早向俺動問,此番何事回鄉?俺說沒甚事,出外多年,回來望望鄉裡,無論誰人,鄉心大都是拋不掉的。可恨這廝聽了俺的說話,便怪聲叫道:『恁地,你在梁山泊安穩做頭領,怎樣不好,卻要從山東趕到此地,奔跑這老遠的路程。』俺道:『依你說時,凡人一到遠方去後,便不許他回鄉。』張魁道:『不是這麼說,既然無甚要事,何必回來。你身上犯有天大的案子,誰人不知你是梁山泊好漢,此地耳目眾多,官府衙門又近,倘或走漏風聲,有公人到來拿你,不是要生出大是非,還得連累人家受罪。你今在此,人人都要替你擔當干係,這個不是耍處。』俺道:『俺和你同姓不宗,你又不曾將俺窩藏,干你鳥事!便有是非,好漢子一身做事一身當,不要連累傍人半點。』這廝被俺說得頓口無言,吃了幾杯酒,忽地離席而去。半晌,只見他拿出一包銀子來,送到俺的面前,說道:『張二哥,說句痛快的話,你是梁山泊人物,身上罪名不小,此地委實不能久留;這裡有十兩銀子,送你權做路費,請你趕緊遠走高飛。如你不走,漏了風,哪就了不得!』張魁說時,那群狐狗都應聲附和,一齊逼著俺走。當時不由俺不惱怒,就拍著桌子罵道:『你這奸刁的賊!你這瞎眼珠的賊囚!敢這麼撒野,想來逼走人家麼?俺早知你是個歹東西,你不鬼打算,坑陷人,這裡誰去走漏消息?老爺生長小孤山下,潯陽江邊,做過賣魚牙子,鬧過江州,跟隨宋公明哥哥同上梁山,天下聞名,誰人不曉,從來沒曾碰過對頭。你這賊囚!俺眼裡也不曾見得,敢來撩撥人,俺本待尋你說話,給個報應。不想你這廝不知自省,長蛇想吞毒龍,兔兒思吃虎肉,這個正饒恕不得,待先殺了你這廝,替眾人出口惡氣。』俺就一腳踢翻桌子,拔出腰刀,向這廝劈臉剁去,吃他躲過了。就在這個當兒,張魁喝聲動手,大家各搶器械,蜂擁上前,水亭上打成一片。俺當時無名火發,揮刀亂砍,一連剁倒幾人,打下水亭,直沖出他家大門,取路而走。張魁這廝心不甘服,手仗鐵棍,在後飛步趕來,俺索性立定身子,再和他鬥在路上。鬥到落後,吃俺一刀刺中大腿,翻身倒地,正待將他結果,卻被許多人趕來救了,這廝的造化不小。俺回到蘇大隆家裡,歇了一下,主張再行趕去,也不用同他講論,乾脆的把這廝一刀殺了完事。怎奈蘇大隆一再勸說:『今若再去,那裡定已防備,彼此眾寡懸殊,不易下手,不如暫休,再做理會。』俺道:『恁地,俺便去尋李大哥,穆大郎等,待大家會合了再說。』蘇大隆說:『好。』便掉開一隻船,教俺坐了,直駛嶺下來招尋你們。行到半途,俺的舊相識金鯉魚史全,帶領幾個夥伴,開著一隻大船,扯足風篷,也向這條路上疾駛過來,彼此相遇,史全便告訴俺個備細,知道你們正盼望得緊,專等俺到,今夜便要動手。俺們遇見後,兩條船隻就做一處而行,直到這裡,且喜大家盡行相會。」當下朱小八家中,突地到了許多人,有說有笑,十分熱鬧。此時只忙煞了小八娘子,殺雞,宰鵝,燒茶,煮飯,廚下忙亂過好一陣,才行置備停當。眾人七手八腳,在屋內排下桌子,板凳,大家就坐,小八將出杯箸和酒壺兒,又端上雞鵝魚肉碗碟,教大家放開肚皮吃,吃飽了好行事。
大家吃過幾巡酒,正在談論今晚如何下手,忽見朱小八引進一人,上前與眾人相見,卻是油簽子汪二。大家見了都猜測不出,正不知此來又有何事?小八叫汪二坐了,添上一付碗箸,教他且吃了些酒食,再行說訴。汪二果真坐下就吃,吃過幾碗酒,幾塊大魚大肉,開口說道:「告訴眾位,小人到此非別,是特地來尋穆大郎通個消息。今日小人撞見一個知友,他對俺說:『昨晚三更時分,黃流村姚明老家,放走了個梁山泊大盜,你道此人是誰?就是本地穆家莊出身,穆太公的兒子,沒遮攔穆弘穆大郎。』穆大郎到了姚家,不知如何,這消息就傳到揭陽鎮上,吃黑煞神馬雄得知了。馬雄素知姚明老很是富有,來得正好,頓生妙計,當夜差使幾名心腹,趕到黃流村姚家,滿擬撈他一筆銀錢受用;不想姚明老撞天叫屈,矢口不承,反將來人罵退。這幾人回去,稟過情由,馬雄老羞成怒,立刻喚了十名土兵,和他豢養的一班閒漢,合夥兒再到黃流村姚家,卻裡外搜查未著。大家都說他將大郎放走。忿無可泄,將姚明老扯了就走,直扯到馬雄家內,吊在後園,只怕如今正在那裡受苦。」汪二說到這裡,穆弘忽地一推桌子,叫道:「快拿俺的朴刀來!此禍都為俺而起,俺若不殺馬雄這廝,救取姚明老脫身,如何對得他住。」李俊、張順、二童等一齊起身,好容易將穆弘勸住,大家重行吃酒。張順道:「大郎息怒,且聽他說話畢,再行打算。」穆弘點頭,一手按定酒碗,不則一聲。汪二接著說道:「穆大郎出了黃流村,不知哪個眼明口快的狗男女,又去告訴馬雄,說眼見大郎來此地,多分村子裡有人家窩藏。馬雄得信,本待立刻報官,教公人到來搜捕;只為他哥哥笑面無常馬英,前日在州裡做壽,雖盛鬧過一番,卻不曾請家鄉親友吃壽酒。後天是馬英正生日,親友知道的,又都紛紛送禮,馬英推卻不得,因只得再排筵席,慶祝壽辰。馬雄為了此事,要緊替哥哥鋪排一切,沒心情兼顧別的,所以得信之下,且不發作,只遣發幾名心腹,分頭去各處水陸要道,暗中看守,以防大郎逃走。他只待哥哥壽辰過後,便要來村子裡生事了。」穆弘道:「這廝恁地奸惡!你這人,卻探得如此詳盡,真個虧你!」汪二道:「告大郎,俺那知友,也就是小人結拜的義弟,姓湯名貴。本是鎮上一條閒漢,新近結交上黑煞神馬雄,很得馬雄寵任,有些機密之事,都教他去幹,因而姚家這件勾當,他得知這般詳細。今天,小人和他在一處酒樓上吃酒,他噇得大醉,無心地告說此事,自言早晚發財,不再做那閒漢了。他說馬雄已定下妙計,待拿到了穆大郎,就可將姚明老牽連,將他合家一網而盡。姚家田財不少,待他坐實罪名以後,大家都得發一注橫財,豈不快活。小人自念:『當年大郎在家時節,俺常因衣食不濟,多得大郎兄弟看顧,給錢給米,恩惠不淺。如今大郎有事,豈可不通個消息。』打定主意,別了湯貴,悄然而走,卻不知大郎歇在誰家,且胡亂撞入這村裡來,不想正遇小八哥,引來此地相見。」汪二說罷,穆弘叫道:「你們聽得麼?馬雄這廝如此奸惡,再不把他除滅,也對不住上天,俺們趕緊去罷!」李俊道:「馬英比馬雄更惡,不知屈害過多少好人,難得巧遇這廝壽誕,今晚多分在家,俺們此去,正好將他一併剪除,也替這一方除了大害。」穆弘道:「李大哥說的是!俺們即便罷酒,趕緊拿飯來吃了,好早一點去動手!」小八聽說,即忙將上飯來,一頓狼吞虎咽,大家都吃個飽,撤去杯、盤、桌、凳,打點好身上,各仗慣用家伙,立刻動身。大家喊聲:「走。」待出朱小八家大門,只聽得油簽子汪二叫道:「眾位請走,俺的面孔廝熟,去不得,在這裡等候,如何?」穆弘道:「你不去,也得叫小八引路。」張順搖手說道:「這個不能,揭陽鎮是個大鎮,人煙繁雜,耳目眾多,又有官兵守把,俺們只這一干人,如何可以明目張膽,輕舉妄動。為今之計,只宜三五人做一起,悄悄地都去鎮上就近伏下,等到夜靜更深,一齊殺入馬雄家內,出其不意,殺他一個滿樹大開花,這樣方能成事。若說此去路徑,何用小八哥引領,別人盡有認得的,只不認識馬雄的家宅。大家胡亂地撞去殺人,須不是玩的事。俺想,此去那裡下手,要有個人,熟悉馬雄家內情形,將引大家前去,這事方妥。」李俊道:「恁地,汪二曾在馬家出入,內裡一定熟悉,便叫他引領是了。」眾人齊和一聲:「好。」催逼汪二動身。三番兩次,汪二推托開來,只不肯走。只見穆弘圓睜怪眼,踏步上前,將汪二一把抓住,提在手中,一手掣出朴刀,高高舉起,喝道:「你這廝,你敢再說三聲不去!」唬得汪二縮做一團,叫苦不迭。
有分教:從來宵小多嘵舌,真個英雄慣殺人。正是:小試鋼鋒膏熱血,待將霜刃戮元凶。畢竟油簽子汪二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沒遮攔誅酆都黑煞 癩頭黿鬥浪裡白跳
話說沒遮攔穆弘心頭火發,掣出朴刀,要殺汪二;汪二叫苦不迭,連稱願去。穆弘就放了手,落下朴刀,說道:「你去,俺便不殺。」汪二透過一口涼氣,定了驚魂。穆弘催著快走。張順道:「小八哥,如今有汪二引領,這事便行。你只在家中打點,把船隻整備好了。」朱小八說聲:「理會,此番事畢,俺也不能不走,也只得同上梁山泊去。」當下大家各攜兵器,喊聲:「走!」擁出小八家門,離了村子,徑取路向揭陽鎮進發。此行除了李俊、張順、穆弘、童威、童猛五人,史全、胡永又帶領五名火家,連汪二共計一十三人。不一時,來到一所土地廟裡,大家暫歇,聽更鼓時,正打二更。汪二因對眾人說道:「這裡是個荒廢的土地廟,離鎮上只有半里之遙,一走便到;但是過去有個寨柵,常有幾名土兵守把,須過了寨柵,才能夠入鎮子去。俺們應如何地擺佈?」李俊道:「恁地,怎生擺佈?」張順略一沉吟,說道:「易事,俺們只須如此如此,包管過去。」眾人稱好,一齊出了廟門,待到寨柵近邊,大家去道傍伏著,只汪二、張順、二童上前去。童威、童猛扶了張順,汪二在前,四人踅近寨柵,汪二便喚:「有人麼?相煩哪位啟一下柵門。」叫過幾聲,只聽得寨柵內有人罵道:「哪裡來的厭物,半夜三更,大呼小叫,把俺做得好好的安樂夢,無端地驚醒了,老爺不開,待怎生?」汪二道:「大哥休怪,過路人因今日山村有賽神,去三里外社公祠裡吃酒,一個夥伴噇醉了,因此腳步遲了一點,伏乞大哥方便則個!」裡面哼著聲音道:「糊塗鴨子!你要老爺方便,你也該先方便人。」汪二近前,貼著寨柵應道:「小人理會,且待開了柵門,這裡有一點零碎銀子,給大哥們明日買酒吃。」說罷,便聽得裡面答應:「來了。」卻有人在說道:「王四哥,今夜是你輪值,合該你去開門。」又有人說道:「俺也來相幫照著一下,明天酒得大家吃。」只見一人高擎燈火,向外面照了又照,才將寨柵慢慢開放。汪二早候在那裡,口稱:「有勞大哥」,舉步先入。張順、童威、童猛跟著上來,走進柵門,童威只一朴刀,早將開柵的土兵剁倒。那個執燈的喊聲:「阿也」,轉身待走,吃張順一腳踢倒,童猛趕上前一刀殺了。燈兒在地著火,燃燒起來,張順趕緊一腳,踏得熄滅。猛聽得有人叫道:「你們幹得好事!」四人都吃一驚。待往下聽道:「怎的不把寨柵關閉,想幹沒了銀子逃走麼?」張順看時,右邊射出一道燈光,卻有兩間草房在那裡,張順急掣腰刀在手,直奔到草房前,一人正在門口探望,張順手起一刀,人頭落地。卻聽得草房內叫道:「酒鬼,牛老兒,栽下跟頭了。」張順將身一跳,直躥入草房去,燈光底下,只見草鋪子上躺著二人,疾忙一個一刀,都結果了,一口氣吹滅燈火,翻身而出。但見李俊等九人都已進來,張順教將寨柵關閉,又把死屍拖入草房裡,教二童領三個火家在此守把,回來時好接應。汪二來時手無寸鐵,見在草房裡摸得一把刀,仗在手中,好不有興。
八人分做三起走,各離開數十步光景,汪二在前引領,一路兜抄僻靜去處,時值下弦,二更後月亮初上,正好走路。大家都到了馬雄家宅後面,但見那裡都是些樹木,並無人家,左角斜繞一道小河流,水面映照著月色,覺得分外沉靜。汪二指著一帶矮牆說道:「這裡面是個園子,有的一些亭池花木,從園裡進去,只要再越過兩重門,就是他的內宅了。」穆弘望了一下,說道:「這也容易,大家爬牆進去。」汪二道:「不必。這裡靠北有個園門,只須一二人爬進去,把栓兒去了就得。」張順、李俊做個勢子,走到園門跟首,面牆站定,蹲身下去,穆弘、史全過來,便爬上肩頭,兩足立在肩上,張順、李俊慢慢站起身來,待等身子立直,二人早到牆頭上面。月光下,二人爬過一段,穆弘看清了,就踴身往下一跳,早到園內,在牆邊將史全度下。這一跳不打緊,腳底踏落一點碎屑,牆頭鬆掉下幾片磚瓦,地上作響起來。穆弘奔去開門,略匆忙得半點,栓兒碰了一下門,又是一響。忽聽得有人罵道:「你這畜生,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來胡幹!」接著,就有一人手仗杆棒,向園門邊直撲過來,月光之下,看得分明。穆弘、史全看見人來,疾向暗處一閃,掣刀在手,那人奔到,要緊察看門上栓兒,不提防斜刺裡穆弘突飛一腿,踢落那人手中杆棒,史全搶上前只一刀,劈去半個天靈蓋,登時倒地。穆弘一腳踢過屍首,就去開門,眾人進來,穆弘說已結果一個,隨手將門掩上。大家到了園中,無心細看,只跟著汪二走。兩個拐彎,只見西首一座亭子裡卻有燈光。汪二說道:「這亭子是馬英教兄弟造的,夏天裡馬雄也常來玩,不知他今夜在內麼。」穆弘一聽,拔步就走,大家悄悄地跟在後面。穆弘正向前走,忽見亭子裡有人出來,便掩在一個花台傍側。那人是出來淨手,恰巧走近花台,穆弘突地出手,一把抓住,把刀撇著他的臉道:「你叫,便砍了這顆頭!」那人驚得呆了,做聲不得。穆弘問道:「亭子裡有人麼?馬雄兄弟何在?」那人縮緊腦袋,戰競競地說道:「好漢,亭中不是馬二官人兄弟,是黃流村的財主姚明老,有人在內將他拷問。」穆弘手起一刀,殺了那人,撩過死屍,李俊、張順都上來。穆弘道:「姚明老在亭子內吃苦,不如先行救了。」執著刀,回身便走,剛近亭前,只聽得有人在內發話道:「你這死賴皮,直說了怎不好,卻教皮肉受苦。」又一人罵道:「賊囚,你待拚死駭唬人家,你便真個死,也不便宜。」穆弘不聽猶可,一聽之下,登時無名業火高三千丈,兩步併作一步,向亭子裡直撲入去;李俊跟著也進去。裡邊共有三人,正把姚明老高高吊起,手中各執皮鞭,籐棍,作威吆喝。穆弘首先撲入,朴刀起處,早將一個剁翻地上。那兩個驚得呆了,四條腿不能移動,兩張嘴噤得難開,穆弘連一朴刀,又砍倒了一個。接著李俊搶入來,一個箭步,躥到執籐棍的身傍,只一刀,砍去半條左臂,那人極叫一聲,棍子脫手,跌倒地上。李俊索性連搠幾刀,身上搠了無數窟窿。張順等一齊進來,只見穆弘手執帶血鋼刀,東張西望,還想殺人。汪二指了地上一個死屍,說道:「這不是馬雄的心腹張千麼?身上竟搠得如此稀爛,也算報應!」張順道:「穆大郎,恁地手快,怎不留個活口,也好問問話兒。」穆弘不曾回答,猛抬頭見上面高吊一人,趕緊上前救了,打一看時,不是姚明老是誰?但見他滿身皮開肉爛,鮮肉模糊,閉了兩眼,不作一聲。穆弘忙在屍身上剝套衣服,將他全身裹住了,抱到亭子左角。那裡恰有個坑子,便放在上面,且教兩名火家守護。這裡正在擺佈,忽聽外面有人來了,張順連忙奔出亭子,對面迎去。那人問道:「老王,你來麼。」張順不應,緊一步上前,掉轉刀背,攔肩只一下,那人栽倒了。張順趕緊一腳踏住,低聲喝道:「你要叫喊,就請你吃刀。」那人不敢開口,任張順提了就走,回進亭子,才行問道:「你是誰人?來此則甚?」那人顫聲答道:「我是這裡一個小廝,只因方才有人來報,黃流村財主姚明老家,今夜忽地合家自焚,把莊子燒做灰燼。我們二官人得報,教我到來傳命,趕將姚明老結果性命,抬去園外荒林中掩埋。」張順道:「馬英在家麼?」答道:「我們大官人今天回來,此刻他兄弟還不曾安睡,在一個閣子裡吃酒。」張順說聲:「原來如此」,只一刀,把小廝也殺了,拋過屍首,只留了一碗燈火,移到亭子角裡,教火家在內守候。張順、穆弘、李俊、汪二、史全、胡永六人,卻一擁走出亭子。汪二在前,大家乘著月色,悄然徑走,走進一座圓月門,到一條回廊之內。汪二做個手勢,意思是過去閣子近了。這時回廊中忽起一陣腳聲,聲音很近,四人忙向回廊轉折處躲過,張順、穆弘卻迎將上前。卻有兩人拐彎過來,走得也快,對面叫道:「兄弟,二官人在發怒,立等你去回話。」張順、穆弘不應,只顧近前。斜月光中,二人一看不對,卻待喝問,張順腰刀早起,剁倒一個,連一刀,前胸搠到背後。穆弘搶步上前,向第二個劈面剁去,將那人頂門劈做兩爿,腦漿迸裂,一命嗚呼。張順、穆弘拖過死屍,四人已都走上來,出了回廊,又過了一重門,早見那座閣子已在眼前,閣子裡燈火通明,有人說話。這時馬英、馬雄兄弟,都有上八分醉意,閣子裡留著一名丫鬟。馬英沒興兒,要睡了,馬雄不願,只叫丫鬟篩酒來吃。馬英叫道:「兄弟,不想你白費心機,弄到這麼一個結果,好不掃興!」馬雄道:「事已至此,只有將他結果滅跡。」說著,一拍桌子罵道:「混沌豬狗,一事都不會幹,去了多久不回話,累俺心焦。明日一起攆走他,要這班東西何用?」馬英道:「俺說還有用處,若拿得沒遮攔穆弘,也平了一點氣忿。」大家都在閣子外靜聽。穆弘、李俊卻伏得最近,待聽到此話時,穆弘三屍暴跳,七竅生煙,就向裡面直搶進去,叫聲:「沒遮攔穆弘來也,你待怎生?」馬英抬頭看時,但見一個凶神惡煞,手持閃亮鋼刀,直撲將來,早驚倒在坐椅裡,半身動彈不得。馬雄是經過拳腳的,兩膀也有百十斤氣力,膽子自比哥哥壯大。說時遲,那時快,當穆弘搶入閣子,叫出自己名兒,馬雄早跳出座頭,向壁上搶一口劍在手裡了。穆弘撲到,馬雄劍已出匣,緊一步,向穆弘斜刺裡而入。穆弘撇了馬英,起刀急架,二人接住。馬英先前一嚇,軟倒椅中,待見兄弟拔劍動手,膽氣一壯,神魂回復,急從座間躍起,口喊:「拿賊」,一拔腳就向外奔去。不料李俊手捻朴刀,正搶入來,二人迎個正著。李俊手起一刀,把馬英夾脖子剁翻,復一刀,就此了結。李俊罵聲:「惡賊」,回頭過來,只見一個丫鬟驚倒在地,順手一刀殺了。馬雄正鬥,忽見又撲進人來,心裡就慌,手腳慢得半點,吃穆弘磕開兵器,一朴刀搠入肚腹,翻身栽倒,穆弘搶上一步,就割了頭。李俊指著地上,說道:「今夜除掉此一雙惡賊,好不痛快!」穆弘在閣子裡一瞧,再沒第四個人可殺,便靠近桌子,放下馬雄的腦袋,按定帶血鋼刀,說道:「這一對狗男女也樂意,你看滿桌子好酒菜。」李俊道:「張二哥怎不入來?」一句話提醒了,穆弘登時住口,拖著刀,奔出閣子一看,哪裡有四人的蹤影。穆弘大驚,返身進來告知李俊,李俊也呆了。穆弘道:「好奇怪,被人暗算不成?」提了朴刀,卻待出去尋找,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張順、史全、胡永已走入來,三人滿身血跡,卻不見了油簽子汪二。張順便道:「大家快走,這裡內宅男女,已殺得一個不留,時候久了便不好。」穆弘、李俊也不及動問,大家一齊走出閣子,直到後園亭子裡,教一個火家背了姚明老,吹滅燈火。簇擁出了園子,將園門虛掩上,徑取原路而走。行到半路,忽聽得鳴鑼擊柝之聲,一個打更的正在過來,張順連忙上前數十步,躲向暗處,待打更的行得切近,張順跳上前,先搶下他鑼兒,打更的待叫,早吃張順一刀殺了,滅了燈籠,拖過死屍,大家仍向前走。走不多路,來到一個巷口,又聽得一片腳聲,似向這裡走來。張順道:「只也不尷尬,來時容易,去時卻恁地難!」便教大家回入巷裡,獨自掩到巷口偷看,卻是五七個巡夜土兵,拐彎向左邊過去了。張順等他們去遠,回入巷裡,大家仍抄僻靜小路,直到寨柵跟首。童威、童猛已等得心焦,一齊出了寨柵,反掩柵門,急急取路而走。路上,穆弘要緊探問:「汪二到了哪兒去?」張順道:「汪二死了。當時你和李大哥搶進閣子,俺聽見有人喊拿賊,接著,閣子右邊的角門一響,起了聲音,汪二喊說:『不好,這裡有個教師,也了得,遮莫是他來了?』俺們便一齊奔去,汪二首先搶入角門,不提防有人閃在門背後,驀地一刀,將汪二剁倒在地上,就此送命。俺當下不由大怒,直搶進去,果有一人撲將來和俺就鬥,不三五合,吃俺一刀殺了。後面兩個幫凶的漢子,給史全、胡永一刀一個,都結果了。俺們殺得性起,就沖入角門,直到內宅,不問男女老小,逢人便殺,殺得一乾二淨,可算是水底裡攔網,大小魚兒都撈盡。」穆弘道:「這一下也痛快,只可惜這汪二,白白地丟了性命!」
大家一路走,一路說,早到新村,只見前面奔來一人,高聲叫道:「張二哥,大事不好,朱小八全家被害死了。」大家近前看時,卻是蘇大隆。眾人聽了,都吃一驚,就在林子邊坐下,穆弘叫火家放下姚明老,且不理會他傷勢輕重,抱在自己懷裡,要緊聽蘇大隆訴說,只聽蘇大隆說道:「你們去後,小八便在家裡收拾,首先拿出四個包裹,一併交給俺手裡,說是穆大郎、李大哥和二童兄弟的,教俺將去船上安放。他又叫兩個火家,整備下自己船隻,好把家用東西搬下去。正自忙碌,哪知早透了消息,張魁知道二哥到了此地,下在小八家裡,他便帶領一班打手,開出船隻,恰在那時趕到。直入小八家內,口口聲聲尋二哥報仇,逼著小八要人。你想,這廝如此蠻橫,一言不合,就此動武,從屋子裡直打到門外。小八今夜吃虧的眾寡不敵。他們人多,這裡卻只有幾個火家,鬥到中間,火家有的是打傷了,有的逃走了,小八獨力難支,就吃他們亂刀砍死。張魁這廝更起毒心,又撲入小八家中,將他的老母、娘子、兒女一齊殺死,放起一把火把屋子也燒了。」張順道:「村子裡鬧到這樣,當時你得知麼?」蘇大隆道:「那時俺在小八船上幫著張羅,有人趕來告訴,只說是打架,俺自不曾留神。不想落後一個火家奔來說,小八全家被殺,又被放火燒了草房,俺真急了,待奔去看時,張魁一干人早哄遠去,俺又悲又忿,無法可使,坐等過一會兒,不見你們回來,心裡更急,出村外來望了幾回,不想你們此刻才回來。」張順嘆口氣道:「這倒害了小八也,此仇不可不報!」李俊問道:「他們去久了麼?」蘇大隆道:「倘你們早回來一二個時辰,敢情還能夠追上。」李俊跌腳道:「可惜遲到了一步!」穆弘叫道:「可惜什麼,俺們趕到小孤山去也得。」一句話叫醒眾人,大家一齊起身,徑到村裡,只見火場上圍攏許多村人,有幾家的婦人,因為延燒掉她們屋子,坐在地上痛哭。小八的屍身,在門前樹底下躺著,村人打個火來,張順、李俊借來上下一照看,果然死得十分可慘。張順一回頭見了穆弘,懷裡仍托著人,好不累贅,便教二童幫同抬了姚明老,先去船上安頓。又對蘇大隆說道:「記得俺的包裹在你船上,快取將來,俺有用處。」蘇大隆道:「穆大郎四位的包裹,也都在俺船中。」李俊便叫:「俺的一發取將來。」不一時,包裹取到,張順、李俊便打開來,取出銀子,分給了被延燒的幾家。張順又道:「這裡還有十兩銀子,誰願將小八屍身埋葬,這銀子就賞給他。」就有人上來接了。張順收拾起包裹,便對眾人說道:「列位兄弟,俺們今夜去揭陽鎮,殺了惡霸馬雄全家,替這裡地方上除了大害。好漢子行事要來去分明,不累傍人半點,日後官府若來根究,你們千萬不要害怕,都推在俺們身上好了。俺們要走了,如有意上梁山泊去,便做伴同行,立刻就走。」張順道罷,有好多個光身漢子,齊稱:「願往」。
當下一行人眾,離了村子,齊走到江邊,只見三隻船並泊在那裡,張順、李俊下在蘇大隆船上,穆弘、二童下在史全船上,其外諸人分坐二船,朱小八那隻船也就棄下了。大家坐定,火家便在船上扯來風篷,兩隻船一齊駛行,恰巧風勢轉了方向,順流而進,一帆風直到小孤山下,那時已天色黎明了。蘇大隆一路在船頭上遠望,見在被他望到,便叫道:「張二哥,可也真巧,前面那一隻大船,還不是張魁的麼?」張順鑽出船頭一看,果見山下泊著一條大船,船中燈火通明,又隱隱聽得人聲嘈雜。
原來張魁殺了朱小八全家,行至半路,恰巧撞見一隻夜行船,順便做了一點買賣,心裡樂極。待回至山下,便對徒弟火家說道:「今夜難得幹這快事,卻也辛苦夠了,船上有一壇子好酒,又有現成的魚肉,便拿來煮了,大家吃個痛快,索性吃到了天明登岸罷。」眾人稱好,幾個火家趕忙動手,把魚肉都煮得爛熟,盛滿了大碗大碟子,將酒壇子打開,放在艙內,大家圍坐了,大碗酒,大塊魚肉,有吃有喝,有說有笑,好不暢快。天色黎明,一個火家來船頭上淨手,忽見兩隻船駛將近來,好生詫異,這裡什麼地方,他們竟敢到此停泊。這火家帶著七八分酒意,淨手過了,待那來船傍近,高聲喝道:「什麼船?招呼不打,卻冒失地來停泊。」只聽對面船上有人應道:「俺們是閻王爺差來的,要來勾魂攝魄!」說話聲裡,早在船頭上跳將過來,只一刀,將火家剁落下水。此人便是浪裡白跳張順,艙中正吃得開懷,猛聽得船頭上有人發話,又有落水的聲音,張魁喊聲:「不好」,起身搶一口刀在手裡,躥向後艄,眾火家徒弟各搶兵器,紛紛奪艙而出。有幾個人跳上小船,趕緊登岸報信去了。且說張順跳上大船,剁了一名火家下來,一奮身就撲向艙裡,有的腳步慢得一些,就吃張順亂剁亂殺,船中登時喧鬧起來。李俊在船上看得清切,就叫蘇大隆快引穆弘和火家登岸,速去截殺救應的人。蘇大隆、穆弘不敢怠慢,立引火家上岸而去。這裡張順殺了幾人,要緊退出艙外,找尋張魁,不想張魁從後艄兜轉,兩個遇個正著,接住就鬥,論氣力,張魁強似張順,論武藝,張順自勝張魁,又兼張魁帶點腿傷,及不得張順輕捷靈活。鬥到半中,張魁抵敵不得,自念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不如走罷。念頭轉完,虛飛一腿,張順倒吃他算計,疾忙閃過,不提防張魁就向傍邊船上一躍,欲思登岸逃走。童威、童猛正在船中,穆弘教他們守護姚明老,二人見別人都在動手,正自乾急,忽見一人跳船逃走,童威急掣朴刀在手,跳過去揮刀攔截,張魁就吃童威接住。鬥上十多回合,隔船又有人上來幫助,張魁一看不好,船隻小,轉身不得,自己又是孤身,定要吃虧,不如仍上大船,再作道理。當下一刀格開童威兵器,將身一躍,回上大船。童威正鬥得性起,忽見敵人逃走,好不惱恨。童猛剛跳過船來,卻沒打一個照面,人已走了,心中更惱。二人無名火無處可泄,就跳到旁邊幾隻船上,只揀張魁的黨羽,如砍瓜切菜一般,喊殺之聲,鬧得更響。
再說浪裡白跳張順,見張魁跳船圖逃,就喊李俊留神,莫放這廝逃走。李俊此時身穿水靠,手仗一對分水虎頭鉤,正擬過船攔截,只見二童先已動手,李俊且住。張魁許多黨羽,見不能登岸脫走,盡都回身拚命,怎禁得二童如狼如虎,又加上一個海鬼胡永,人也了得,幫助二童逢人便殺。這班人平日倚仗張魁勢力,狐假虎威,不是個個有能耐,此刻逢到大敵,心慌意亂,吃二童、胡永一陣亂殺亂砍,去其大半,有幾個一看不好,都下水逃命。李俊忿恨已極,哪容他們逃走,跟著也跳下水去,將虎頭鉤一陣攪殺,當著者死,帶著的傷,除掉最先登岸的以外,活的也不多了。
且說張魁翻身重上大船,見張順手揮半月刀,將夥伴紛紛剁下水去,悲憤填胸,大叫:「張二惡賊,俺今日與你拚了罷!」奮身上前,接住張順再鬥。又是十來個回合,張魁再不能支持,兵器吃張順磕落,手無寸鐵,連忙將身一躍,下水而逃。
有分教:沖波一遁人無跡,卷土重來事有期。畢竟癩頭黿張魁水中逃得性命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小孤山李俊報仇 定陶縣刁椿遇害
話說癩頭黿張魁鬥張順不過,下水圖逃,混江龍李俊看得分明,一拋分水虎頭鉤,跟蹤入水。你想李俊綽號混江龍,水底裡張得兩目,空手捕得魚蝦。張魁水性恁好,到底不是李俊對手,只逃得五七丈水面,就吃李俊一把拿了。李俊跳到船上,張順便一索把張魁綁了,張魁長嘆一聲,默然不語。李俊換過水靠,收拾起分水虎頭鉤,卻待登岸,只見穆弘、蘇大隆都回來了。穆弘連稱痛快,叫一聲:「李大哥,果然不出你之所料,半路上就撞見一班狗男女,張牙舞爪,奔來救應,吃俺們迎頭大殺一陣,殺得落花流水,死的死,逃的逃,竟沒一人到得這裡。俺們殺得順手,就由蘇大隆引去張魁家中,不問男女老幼,逢人便殺,將他一門斬盡殺絕,搜得不少金銀財物,都取將來;臨走時分,索性放起一把火,把這廝的房子也燒了。」李俊當下把張魁提到船頭上,手執尖刀,指定他說道:「你這廝實屬惡毒,俺叔父須不曾干犯你,你卻平地掀風作浪,將他老人家和于貴害死。你殺了分水犀朱小八不算,又殺他全家,又放火燒掉他的房屋,實在罪大惡極,你如今還有何說?」張魁把眼睛一瞪,說道:「沒有什麼話。俺只願早死!」李俊喝道:「你要死麼?俺偏不教你快快死,也使你消受一回。」說著,就把尖刀在他身上亂搠,渾身搠了幾十個窟窿,才兜心一刀,從胸前直畫到臍下,把綁的索子也割成數十段,口銜尖刀,兩手伸入肚子裡一掏,掏出心肝肚腸,一一拋入江內。最後,才一刀割下首級,望空祝告道:「俺的叔父,俺的好兄弟于貴、朱小八,你們陰靈不遠,今日今時,李俊在此誅戮惡賊張魁,報仇雪恨,願你們早脫輪迴,超生天界!」祝告罷,不禁灑了幾點英雄淚。隨將張魁屍身首級,拋向江中,船頭血跡,教火家打掃乾淨,李俊自回艙內。
這個時候,揭陽鎮上那件大血案,早已鬧動了,只見寨柵內殺死五名土兵,路上更夫一名被殺。馬雄全家,共殺死男兒老幼二十三名口,屍骸滿地,血肉狼藉,官府蒞臨相驗,中間有個汪二的屍身。有些人說,汪二近來和馬雄作對,定是他勾引賊人到此。殺害馬氏全家,但他如何也被殺在內,這卻不知道了。相驗過後,官府正沒擺佈,不意又到兩個警報,卻是小孤山張魁全家被殺,揭陽嶺下的新村,被強人縱火焚燒。後來追查之下,才知都是梁山泊好漢做的勾當,只得例行一角公文,上緊採緝李俊、穆弘、張順三名首惡,歸案法辦。其實,此時三人早回梁山泊,哪裡緝捕得到,變成個懸案罷了。
話休煩絮。且說李俊誅了張魁,大家叫聲聒噪,立刻開船,商議回轉梁山泊去。不料姚明老在船中,傷勢漸輕,神智已復,眾人說話,他都聽得清楚。便喚穆弘道:「穆大郎,你們要回梁山泊麼?那所在我不願去,請你送我回家。」穆弘道:「你們一家是自焚死了,莊院都變做白地,你待回哪裡去?」穆弘說的口快,旁人待要阻止,卻已不及說,話給全說出來。姚明老聽了慘然不語。兩隻船離了小孤山,扯足風篷,直向大江中駛去。駛了一程,姚明老忽叫淨手,穆弘便教兩個火家幫扶,將他扶到後艄,不提防姚明老慘叫一聲,踴身一躍,跳入江心,但見波濤幾卷,人已不見,江流浩浩,無從救取,大家付之一嘆。穆弘更連連跌足,說道:「他好端端一家人家,只為俺一到,弄得家破人亡,這是俺害了他也!」不勝悲嘆。船行幾日,穆弘悶得慌了,便道:「俺們行了這多路程,便有官兵追襲,也奈何不得了。這樣悶在船中,真會悶得使人生病,不如把這鳥船棄掉,趕旱道回歸山寨,可爽快得多。」張順道:「俺也打算的,若取水路回山,非大寬轉不可,好生麻煩,俺擬明日捨舟登陸,你道好麼?」穆弘大喜,只說:「再好沒有。」次日,兩隻船駛進一個口子,便行停泊,大家趕緊收拾,把不值錢的東西,盡都拋掉,一齊登岸。李俊、史全僱好車馬,隨口說個濟州左近地名,那趕趁的夫役自也不疑,一行人充做商客模樣,分為三起,取路前進。李俊、童威、童猛是走的第一起。穆弘、史全、胡永走第二起。第三起是張順、蘇大隆等。各帶新入夥的弟兄,陸續向前進發。不止一日,那日已抵濟州地界,夫役就向李俊問道:「客人,休怪小人多嘴,當日動身時分,只說是濟州左近,如今已入濟州地界了,仍不住的向前趕路,到底要到哪裡才定?」李俊道:「你也休問,多趕一程,便加給一程的銀子,只管趕去。」那夫役道:「這可不能。再趕過去,須要打梁山泊邊經過,聽說那裡很怕人的,俺們不願再走了。」李俊道:「莫怕,有俺在此,只管走!」那夫役哪裡肯走,只逼著李俊算帳,要卸僱回轉了。李俊拔出刀來,大喝一聲道:「當真不願走麼?老爺便是梁山泊混江龍李俊,後面走的是浪裡白跳張順,沒遮攔穆弘,都是慣會殺人的好漢。俺好意僱你的車輛馬匹,待回山後重重有賞,你卻不識抬舉,要半路上退回去,誰人再說不去,俺就一刀砍他的腦袋下來。」說罷舉刀作勢,唬得那夫役一齊跪下哀求,不住口說願去。李俊把刀插好,說道:「既是你們願去,俺便饒了!」說也可笑,前面李俊這般處置,不想第二第三起也是如此,都吃張順、穆弘駭唬了才走。又趕了半日路程,來到一個去處,大家正催趲前進,火家來李俊前稟道:「前面一座大林子,有人在林子裡張頭探腦,莫不是有歹人在內。」李俊笑道:「哪裡還有比俺強的,可不怕天高地厚,敢來撩撥人,他來十個,管教他一齊都死。」說罷,便手捻朴刀,大踏步搶到前頭,走近林子,果見人影一動,有人閃了進去。李俊高聲叫道:「裡邊什麼人?不要鬼鬼祟祟,是好漢,快些出來見面。」只聽得林子裡一聲叫,一條大漢跳將出外,倒提朴刀,直奔到大路上,李俊打一看時,卻是赤髮鬼劉唐。劉唐哈哈大笑道:「俺一路趕快過來,望見大路上一簇車輛人馬,不知是什麼夥兒,閃向這林子裡偷看,不想卻是李大哥。俺要問你,穆大郎、張二哥怎的不見?」李俊回頭,用手一指道:「那不是穆大郎麼?」劉唐看時,又一起車輛人馬來到,為頭的正是沒遮攔穆弘。劉唐站在大路上,高叫了幾聲夥計,只見飛毛腿劉通背負包裹,手提哨棒,從林子裡走將出來,大家相見。李俊便問二人:「你們上哪兒去?」劉唐笑道:「就為你們幾個人。公明哥哥因你們一去多時,不見一個回來,近日山寨有事,哥哥很是憂愁,命俺同劉通下山,一路上過來探候,倘使不見你們,要直到潯陽才定,不想走得也巧,在此地就遇見了。」當下李俊把此番做下的公案,約略告訴二劉知道,二劉不住口叫:「痛快!」這時第三起張順也到了。此地離梁山泊已不遠,只有一二日路程,路上可沒大顧忌了,三起人便併做一處,催趲前行。那日到了山下,二劉先行上山稟報。一干人將帶來的財物卸下,搬入酒店,李俊、張順打發夫役,重重賞與銀子,眾夫役歡喜,叩謝而去。
只說眾人下了酒店,店中自有分例酒食供張,大家先吃個醉飽。史全等看在眼裡,說道:「人說梁山泊如何興旺,眼前看到這副排場,果然話不虛傳。」半日光景,飛毛腿劉通來了,傳大頭領宋江之命,教引新入夥的上山相見;接著小嘍囉進來,扛抬了那些財物先走。李俊、張順、穆弘、童威、童猛五位好漢,便將引史全、胡永、蘇大隆一干人上山。出了酒店,但見山下許多人馬,刀槍耀目,旗幟鮮明,一隊隊向那邊大道上走動,好生威武。史全等看了,也不知為的甚事,只覺驚心駭目是了。眾人且走,渡港登山,見另有一種雄峻氣象,直抵忠義堂前。李俊等五位好漢上堂稟話,引眾人拜見宋、盧二頭領,又見了吳用、公孫勝兩位軍師。宋江照例問過一番,便把眾人撥在李俊、張順部下,都入水寨。眾人自也歡喜,謝過二位大頭領,就向水寨而去,不在話下。
且說李俊、張順歸至水寨,得知一個消息,次日來各處探望,走到西北水寨,果真不見了活閻羅阮小七。李俊便問七哥哪裡去?童猛道:「俺昨日回到此間,頭目上來說,前日七哥為了一件閒事,氣忿萬分,獨自趕到定陶縣去,吃那裡的贓官拿了,下在牢裡。公明哥哥異常憂心,如今正派人前去救取。」李俊道:「劉唐曾說山寨有事,遮莫就是此事了?」張順道:「一定是了。」二人退出西北水寨,再行上山詳細一探,阮小七真的陷在定陶城裡,宋江已派楊志引人馬前往救取。
卻說阮小七此事起因不遠,石碣村裡有一家姓刁的,兄弟二人,哥哥名叫刁桂,綽號無毛螃蟹,兄弟叫做扁頭鯔刁椿,二人打魚為生,都是光身漢子,沒有娶妻。家中只養著一個老母,兄弟都十分勤懇,忙著打魚,倒也能夠賺錢過活。刁桂為人性剛而誠樸,不善周旋,一年中常在村裡住,難得出外。每逢捕捉到魚蝦,總是兄弟刁椿上鎮去賣,易些柴米回來,一家母子三人,卻也很安逸過度。當初三阮沒上梁山泊時,本也住在石碣村裡,打魚為活,都和刁家兄弟熟識,也曾結了大夥,同去湖泊裡打魚,賣錢均分。阮小五、阮小七都喜賭錢,每上鎮去大賭,回來時輸得精光,家中沒有東西吃了,便往刁家婆婆那裡借些錢來,婆婆總照數給他,不曾回絕過,所以阮家兄弟,常說刁家婆婆是好人。刁椿不比他哥哥那樣誠樸,人很靈敏能幹,鎮子上去得多了,人家都認識了他,漸漸和他廝熟,大家都稱他是石碣村的孝子,可也敬重。鎮上有個姓畢的牙子,家裡只生一個女兒,名喚桃奴,年紀和刁椿相等。刁椿為了賣魚之故,漸和那牙子相熟,牙子看他做人誠懇,幹事又好,合上他的心意,就挽人說合,招了刁椿為婿,和桃奴配為夫婦。刁椿雖做了畢家之婿,但是石碣村裡的老母,他仍不斷供養,一月中總得去探省幾回。不上幾時,他的丈人翁得病死了,刁椿就做了牙子,生涯更比從前好上數倍。刁椿雖然年輕,婦女身上那種情趣,他卻不很理會,哪知道桃奴青春年少,水性楊花,成婚以後,見丈夫不解風情,花晨月夕,常在暗中掉淚,自傷薄命。畢家住宅隔壁,那是一家老客店,叫做平安客店。店中來了一位客人,此人姓何,衣裝華煥,年紀尚輕,舉止異常風流。據說他哥哥做的定陶縣縣尉,可也有一點小小來頭。此人在客店裡一住幾時,不知如何,暗裡和桃奴勾搭上了。這婆娘正在春心搖蕩之時,忽地碰到這般風流年少,知情識趣的漢子,哪不打得火一般熱烈,蜜一樣甜膩。可憐刁椿如同睡在夢裡,怎知妻子在幹這無恥勾當。不久,這風聲傳播出外,那姓何的一聽不對,連忙動身而去;可是沒多幾時,卻又來了。這時醜聲四播,閒話更自沸騰,有一班好事的子弟,竟做成了幾支曲兒,在大街小巷唱動。那何姓聽得不成話了,又早走了。一天黃昏時分,左近鄰舍人家,忽聽得畢家大呼大叫,有人在那裡哭喊救命,大家連忙趕進門去,只見刁椿怒容滿面,不住口大罵淫婦,桃奴披頭散髮,雙足亂跳,帶哭帶罵,口裡只喊要尋死。當下鄰舍做好做歹,極力解勸了一場,好容易將他們夫妻勸住。哪知不上幾日,夫婦又吵鬧廝打起來,刁椿一氣,便走回石碣村老家去,這也不在話下。
不想一過幾天,忽有人奔到石碣村來,忙忙地尋到了刁椿,告訴他道:「刁二哥,你家娘子不見了,人家都說好奇怪,不知她走向哪裡去,特來報個消息。」刁椿大驚,跟著那人就走,待到鎮上看時,但見家門緊閉,門前擁了不少閒人。刁椿進內搜尋,哪裡有他老婆的影蹤,房中箱籠物件,盡行打開,零亂得不成樣子,一應細軟東西,早已卷得精光。刁椿心裡明白,悶下一肚皮的氣,且出門來告訴街坊鄰舍,一面央人去四下探聽。約莫半月光景,忽地得到消息,這婆娘見在定陶城裡,和一個漢子同居共宿,如夫若婦。此人非別,就是那何姓客人,這婆娘蹈空逃走,不問而知是預先設的計策。刁椿聞訊之下,氣忿得人也昏了,回家告訴母親和哥哥,只說要往定陶尋這婆娘。如若她不肯回家,或尋不到她的話,俺性命也不要了!說罷,掉頭徑去。刁椿去後不多幾日,忽有人奔入村來報信,連稱禍事,原來刁椿到了定陶,被人在路上謀害死了。刁桂子母得了此信,宛如青天裡起個霹靂,登時大哭,那婆婆竟哭得昏暈過幾次。次日,子母相商好了,端正下行李盤費,奔到鎮上,邀請了畢家的四鄰八舍,說個大意,要往定陶去收屍告狀。街坊中也有善心的,見他子母如此可憐,有二人自願做伴前去。刁桂子母甚喜,便和兩位街坊登程而走。那日到了定陶,下在一家客店裡,刁桂是個誠實漢子,又是在村子裡住慣的,一到這縣城裡面,弄得沒有半點頭腦,還虧這兩位街坊盡心竭力,替他奔走探聽,好容易探明下落。刁椿是被殺在東門外一條小路上,已由官府相驗,發封厝壇,若要收屍改殮,扶柩還鄉,必須向衙門中投下狀紙,得官府批准了才行。子母二人聽了,可又是一件難事。那同來的街坊,又探得那婆娘確在城裡,堂皇地做這何姓的外室。此人真名叫做何二,渾號何二虎,倚仗他哥哥做的縣尉,在這定陶城裡無惡不作。人家懼怕他的勢焰,都敢怒而不敢言。他和那婆娘這樁情事,縣裡哪一個不知道。刁椿被殺之前,有人親眼看見他到何家吵鬧,那婆娘不認他是親丈夫,一次鬧得最厲害,曾驚動過街坊,後來刁椿就被殺死在路上了。這件血案,大家背地裡都說蹊蹺,這婆娘多少有點干係;可是和姓刁的非親非族,又懼怕何二虎的勢焰,誰敢出頭說話,只不過替死者嘆幾口氣,呼幾聲冤枉罷了。子母二人聽得這些說話,又自大哭一場。刁桂想到兄弟這般慘死,怎肯干休。子母在客店中商議之下,刁桂便決定先去尋婆娘說話,且待鬧破了再理會。那街坊以為姓何的勢大,只怕鬧不過吃了虧。刁桂道:「俺只思替兄弟報仇,別的可不管,便死在這裡也甘心!」那街坊自也無話。
次日,刁桂安排好了老母,便同一位街坊走出客店,徑向婆娘那裡而去。
此一去不打緊,卻鬧出了一場大事。有分教:人情鬼蜮光明少,世道崎嶇陷阱多。正是:不學冥鴻脫羅網,翻成猛虎趨牢籠。畢竟刁桂此去鬧出什麼大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無毛蟹冤陷定陶城 活閻羅獨下梁山泊
話說刁桂同了那位街坊,問明何二虎和婆娘住處,徑向那裡走去,不上半個時辰。早已到了。刁桂在家雖不常上鎮,但當初刁椿入贅畢姓,成婚以後,也曾同老婆到過石碣村老家。這婆娘見過婆婆和大伯,刁桂無論如何眼生,萬不會見面不認識。且說二人進入何家,只見婆娘正立在那裡,看一個丫鬟在院中打掃。刁桂二人進來,那婆娘見了,就轉身望裡跑,口裡不作一聲。那街坊忍不住了,開口便喚:「桃姑娘,你家大伯來哩!」婆娘轉身立定,顯出一副不尷尬模樣,問道:「你是什麼人?敢胡亂撞將入來。」那街坊道:「姑娘笑話,我是你家街坊牛六叔,不爭你已眼生麼?」婆娘裝呆,直瞪兩隻眼睛,對牛六叔只管看。刁桂上前便叫:「弟婦。」婆娘把臉子一沉,喝道:「奴不認識你,誰是你的弟婦?休來胡行撞騙,快些與我滾出去!」那街坊走上兩步,和顏悅色說道:「姑娘休得取笑,他真是你的大伯,你丈夫的親哥兒,石碣村的刁桂刁大哥。」那婆娘啐了一口,道:「你這人也好,奴不認識他,哪裡來的大伯,你敢想同來撞騙麼?」說著,嬌嗔作勢,也不叫他們坐。這時刁桂氣忿填胸,叫道:「你真的不認俺麼?俺此來倒並沒歹意,只要問聲俺兄弟怎樣死法,好去回覆老母,你今裝呆不認,這倒使人氣惱了。」婆娘道:「奴一定不認得你。」只說得一句話,那個丫鬟進來,婆娘對她看了一眼,丫鬟撇了掃帚,轉身就走。牛六叔瞧著不對,便喚:「刁桂,我們走罷。」不知這刁桂生長石碣村裡,自小就看慣村中的行徑,三言兩語不合,揮拳打架,不當一回事。他為人雖然誠實,可是性子非常剛烈,毫不怕硬。他若發作起來,面前便有刀山火坑,他也不懼。如今見那婆娘翻變面皮,又口出不遜之言,不由惱怒起來,牛六叔叫他走,他哪裡肯應。便大叫道:「今日俺才知道了,你這婆娘真是個毒心淫婦,你棄了丈夫背地裡逃走,卻來此地快活。」他話沒有說完,只見外面進來二人,牛六叔一眼看清,第一個走的正是何二虎,不禁心裡一跳,連叫刁桂快走;刁桂如同沒有聽得。何二虎進來,一拍案子,喝道:「你這漢子是誰?有話好說,為甚如此胡鬧?」刁桂正在大罵,突地聽見有人拍桌子吆喝,就一抬頭,說道:「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碣村的刁桂便是。俺和這婆娘理論,你休來管人閒事。」何二虎喝聲:「放屁」,對刁桂一指道:「哪裡的野貓,敢來此地撒潑,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那後隨的漢子插嘴道:「二官人,值得同他鬥口,俺聞石碣村和梁山泊相通,那裡出過強盜,這漢子多分也不是好人。」牛六叔聽說話更不對,做好做歹,連忙拖了刁桂就走,好容易勸回客店,算不曾在那裡決撒。
刁桂回至客店,兀自氣忿忿地,怪牛六叔不該強勸他回來。牛六叔說道:「如今的世界,雞子難鬥石子,不如回去再做商量。」刁桂不願。傍晚時分,忽聽得店外一陣喧嚷,十幾名做公的,各執長短兵器,蜂擁進來,口喊:「拿捉梁山泊強賊。」牛六叔情知不好,慌忙躲避,還有那個街坊也避開了,眾多做公的入來,便將刁桂抓住,不由分說,一索綁了就走,婆婆大哭,店中客人都驚得要死。眾公人走了以後,那牛六叔二人才敢出來,便對婆婆說道:「如今人已被捉,哭也無益,這裡全是何二虎的勢力,便去官府首告,只怕也佔不得便宜,還是趕快脫離虎口,回家去再理會。」婆婆說:「是。」含著眼淚,算清店帳,同二位街坊連夜動身。婆婆回到石碣村裡,望了幾日,不見一位街坊來商量,央人上鎮去請,大家都推三阻四,再不肯來。始初牛六叔等一片好意,伴刁桂子母前去,滿擬探聽個水落石出,替刁椿告狀鳴冤。不想婆娘堅不相認,何二虎好生厲害,使出惡計,反把刁桂當梁山泊強人拿去。這一唬非同小可,若不退步,須防官司牽累,倘被砌做梁山泊強人,這罪名可就大了。他們經此一駭唬,再不敢出頭多事,都推托有事,躲在家中,把那婆婆置之度外。
且說刁家婆婆,在村中望了幾日,不見一位街坊到來,也知他們定是怕事,不肯再來哩。如今一個兒子被人殺死,一個又被當做強盜拿去,眼前舉目無親,這冤枉今世裡不能伸雪了。每日只是嚎啕痛哭,茶飯都無心吃,形容憔悴,十分可憐。鄰舍人家聽得心軟了,都來屋子裡勸解,那婆婆只是痛哭。貼鄰一個漢子叫做康良的,無意說起梁山泊三阮兄弟,那婆婆猛然想起,說道:「人說梁山泊宋公明大王忠義,替天行道,慣打不平,專殺貪官污吏,搭救窮苦小民。有人求他,這宋大王無有不應,替人平反曲直,真強過官府十倍。我也氣昏了,本來三阮兄弟都在山上,聽說都做了什麼頭領,好大的威風。既有這條門路,何不就拚此老命,上山去見三阮兄弟,拜他們轉求宋大王,可能夠替我兒子伸冤,除了此著,已自無門可走了。」婆婆想得這個主張,當下便對康良說了。康良道:「好雖好,只是梁山泊有數百員頭領,又有千軍萬馬,那裡很是怕人,說話得不對時,可不是耍。」婆婆把心兒一橫,說道:「怕甚的,到此地步,我便死也值得!我想三阮兄弟現在雖做頭領,當初也是我們村裡人,他們沒上梁山泊時,也多少受過我一點好處。我今前去,不爭會把我殺了,我主意已定,明日便行。」康良道:「婆婆既然有此決心,俺就伴送你前往。」康良和婆婆相約停當,好在這裡上梁山泊本有水路可通,路程也沒多大遠,不消一日可到。次日,康良又叫了兩名伴當,蕩出一隻船來,扶婆婆下了船,就駛入湖泊子,徑向梁山泊而去。路上並沒耽擱,直到山下大港內,只見對面兩隻小船,如飛駛至。船頭上有人立著,手執刀叉,康良一見,就知這是山泊裡的船隻,出外來巡邏的。當下便放大膽子,只顧向前駛行,只聽得船頭上有人喝道:「什麼船隻,快些報來!」康良連忙答道:「俺們從石碣村到此,要見這裡阮家三位頭領。」可算巧事,這兩隻船正是活閻羅阮小七部下,那人聽康良說了,便引至西北水寨。婆婆見了阮小七,只喚得一聲:「七哥」,兀的雙淚交流,喉嚨中梗噎著,一句話也不能出口。阮小七慌忙倒身下拜,說道:「婆婆有甚冤屈,恁地氣苦,盡可訴說俺聽。誰人將你欺負,俺替你去出頭做主。」說罷,起身請婆婆安坐,叫康良也坐了。婆婆拭乾眼淚,才將那事從頭細說,都告訴給阮小七。小七聽畢,突將桌子一拍,跳起身來叫道:「反了!反了!俺不信刁二哥恁般好人,竟會遭到慘死;刁大哥又被陷害,真正無天無日了,此仇不可不報。」阮小七這樣跳嚷,倒把康良唬了一跳。小七立刻拿出許多銀兩,重重賞了康良和兩個伴當,教他們回石碣村,婆婆留在山上,且待將來再說。康良收拾銀子,謝了自去。阮小七便撥四名嘍囉,用竹兜子抬了婆婆,送她往老母那裡安頓。婆婆見阮小七如此相待,心中自也寬慰。
再說阮小七送過婆婆,當夜即行尋他二位哥哥,把刁家之事告說一番,便要趕往定陶縣去,救取刁桂脫難。阮小二、阮小五齊說很好,但須稟了公明哥哥和軍師吳學究,定下良策,方能行事。阮小七道:「這等小事,也值得去驚動哥哥,恁地說時,俺們待下山救取,只怕刁桂的首級已不保哩。」阮小七鬧著要去,小二、小五只勸且慢。阮小七道:「誰人沒有心肝,這婆婆登時失卻兩個兒子,多麼苦楚可憐,若依你們那般做時,婆婆早就氣死了!」嘴裡叫喊著,起身便走。小二、小五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多說,且連夜來見宋江稟話。偏生宋江今日有點感冒,晚上老早就睡了,二人沒法,只得退回水寨,直等到次日中午時分,方才上山來見宋江,稟陳一切。宋江道:「七哥的性子只是急躁,胡亂而行,須防弄出意外,快些請將來,俺與他當面商量。」阮小二說:「好。」立差一名嘍囉趕往水寨,不一會,嘍囉回報,昨夜四更時分,阮頭領帶了朴刀包裹,匆忙地下山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宋江一齊吃驚,齊說:「這事如何是好!」宋江道:「戴院長偏生不在這裡,前日因事往狼嗥山去了,除了他誰人能夠追及?」阮小五道:「飛毛腿劉通走路最快,不如命他下山追趕。」宋江稱好,立傳飛毛腿劉通聽令。少頃,嘍囉上來稟覆:「劉通奉了柴進之命,跟周通、李忠辦糧去了,預計三二日後方能回山。」這時阮小二、阮小五分外著急,計算時候將近一天,除卻戴宗、劉通,別人萬萬不及,去也無益,只索待戴宗回山再說。第三日傍晚時分,戴宗回山了,宋江便說明情由,教他漏夜下山,立等回報。戴宗奉命,匆匆換上行裝,下了山寨,作起神行法,趕向定陶而去。這幾天內,阮小二、阮小五憂急得不成樣子,只盼望戴宗迅速回來,好得知兄弟如何下落。那日大家正在商議,戴宗回來了,報說阮小七在定陶殺人。已被官府拿下,押入牢中,只等上司批文下來,就要立地處決。
原來阮小七那晚負氣而走,回入自己水寨,自念:「這事急不容緩,若待告稟公明哥哥,發兵下山相救,只怕要來不及了。今日婆婆告訴俺時,那何二虎和婆娘所在,俺都記得清清楚楚,何不一人悄然下山,往那裡把奸夫淫婦殺了,再去打開監牢,劫了刁桂就走。回來山寨時,也安了婆婆的心,又顯得俺阮小七的能耐。」阮小七心裡越思越對,等到四更時分,便帶了朴刀,背上一個小小包裹,匆匆下山。全山一應嘍囉頭目人等,哪個不知道他的性子,誰敢上前問他行止,由他自去。
且說阮小七下了山寨,一心要救刁桂,路上毫無耽擱,直到定陶城內下了客店,飽餐一頓,吃得醉醺醺地,帶了朴刀,徑奔何二虎家中,剛巧何二虎和婆娘都在家,阮小七撞入門來,開口就喊:「誰是何二虎?俺要尋他說話。」何二虎瞧見來人氣色不對,便起身喝道:「你是什麼人,敢來這裡大呼小叫,俺便是姓何的,你待怎生?」阮小七瞅了一眼,指著那婆娘道:「這婆娘敢就是刁椿妻子,好毒心,你這一對奸夫淫婦,你們害死刁椿不算,卻又害刁桂,這般行徑,天也不容。」何二虎大喝一聲道:「住口!你是什麼東西,敢來這裡撒潑,莫非也是梁山泊賊黨不成?」阮小七一聽大怒,拍著胸膛,叫道:「老爺麼?梁山泊活閻羅阮小七便是,特來尋你們這對豬狗!」何二虎大吃一驚,轉身待走,不提防阮小七掣出朴刀,夾背就是一刀,把後腦劈掉半個,倒在地上。阮小七野性勃發,索性上前連搠幾刀,把何二虎搠得稀爛。那婆娘和丫鬟齊聲驚叫:「強盜來殺人也!」口裡叫著,急奔向門外逃走。阮小七趕上一步,又將那婆娘剁倒,一腳踏住,撕破了前胸衣服,又加幾刀,搠得五臟直流,說道:「今日也見了世間淫婦的心!」阮小七殺了婆娘,轉身看時,那丫鬟已逃得不知去向,再入屋裡搜尋,沒得半個人影,想必都逃走了。阮小七叫聲:「痛快」,手執帶血鋼刀,大踏步走出何家,卻不知監牢所在,只向街坊上亂闖。走不多路,迎頭撞來許多公人,各執長槍,大刀,撓鉤,鐵棍,見阮小七滿臉殺氣,手執帶血鋼刀,大家喊聲:「是了」,蜂擁齊上。阮小七孤身如何抵敵,鬥到半中,就吃眾公人拿了,繩穿索綁,押著齊向縣衙而來。縣尹升堂,眾公人將阮小七推到堂上,縣尹立傳何家的丫鬟指認,果然是殺人凶犯,一些不錯。阮小七當下也不抵賴,直認是梁山泊活閻羅阮小七。「如今奸夫淫婦都被俺殺死,已替刁家兄弟報了大仇,任加如何刑罰。」這縣尹姓徐,是個庸弱的官兒,聽了阮小七一篇供狀,知道是梁山泊好漢,心裡就暗吃一驚,不敢將他用刑拷打,且釘了一面大枷,判押入大牢裡,待疊成文案,申請上司完罪。一面委吏相驗被殺屍身,填具屍格,自有何二虎的哥哥何縣尉,出頭具狀,收殮埋葬,不在話下。
且說何家出了這件血案,縣城裡三三兩兩講動,稱說:「梁山泊好漢端的厲害,孤身到此殺了二命,還想反牢劫獄,這膽量可算天大地大!」有人說何二虎無惡不作,不知屈害了多少好人,今日碰到梁山泊好漢,也是惡貫滿盈。戴宗趕到定陶城中,大家正講得熱烈,被他探得清清楚楚,在那裡宿了一夜,趕緊就回山報信。阮小二、阮小五聽得兄弟失陷,焦急萬分,馬上要去救取。宋江道:「事情固然很急,可是水寨裡李俊、張順、童威、童猛四員頭領,一去潯陽未回,前日劉通辦糧回山,俺就命他和劉唐去一路探候,能得四人早日回來,這事便好辦了。水寨裡共有八員頭領,如今已去了五人,倘使你們再走了,只剩得張橫一人,水寨有關緊要,也不可無人鎮守,俺擬先發一二枝人馬,前去把定陶圍了,逼他們獻出人來,使得不敢將小七哥加害,待等李俊四人回山,你們前去未為晚也。」阮小二、阮小五齊稱很好。
次日,宋江便命軍政司分撥人馬,令青面獸楊志帶一千軍馬,幾員副將,先行殺奔定陶縣去;神行太保戴宗相隨同往,往來探報軍情。不想楊志人馬剛走,李俊等五人早回山了。阮小二、阮小五兄弟,好不快活。便來宋江跟前請令,要帶後應人馬,去定陶搭救兄弟。宋江答應,立撥一千人馬,兩員副將,由小二、小五引領下山,取路向前途進發。
哪知二人此去,又無端鬧出個大亂子來。正是:錯節橫枝,干戈又起;張冠李戴,波浪重興。直教:救來牢獄英雄漢,失卻山林忠義人。畢竟阮小二、阮小五鬧出什麼亂子,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七雄大破定陶城 二阮誤走金鄉縣
話說阮小二、阮小五兄弟,見混江龍李俊五人回山,次日便來宋江面前討令,要去定陶救取阮小七。宋江答應,即行點撥人馬,令跳澗虎陳達,錦毛虎燕順為副,隨同二阮下山,好在戴宗隨軍前往,如有要事,命他火速報來。小二、小五得令,將引人馬,浩浩蕩蕩下山而去。兩日以後,戴宗忽然回山。報稱:「楊志到了定陶,就將書就的告示縛在箭上,射進城去,命他們迅速將人獻出。這告示射入以後,有一縣尉登城答話,叫俺們軍馬退下三里,再行理會。且教勿傷百姓,口氣很為和善。楊制使道:『俺們梁山泊替天行道,只殺的貪官污吏,逆子頑民;善良的百姓,立誓不傷一個。既要退下商量,俺們便退。』當下大家倒退下去,不料城中突殺出一枝兵馬,沒曾提防,倒被他傷了許多人。楊制使大怒,登時驅兵迎拒,反掩過去,逢人便殺,官兵抵擋不了,敗入城中,緊閉不出。俺們捉得一個小兵問時,他說:『縣尹庸懦無能,一應都聽縣尉說話,這是何縣尉出的主意。』次日,楊制使披掛上馬,在城外搦戰,城中出來一將,只三五個回合,吃楊制使一刀劈了,軍士都逃入城去,任你如何叫罵,再也不敢出戰。俺們曾爬城攻打,反被他據城拒守,以逸待勞,傷了不少人馬。楊制使怒火沖天,但卻沒法擺佈。俺看這座城池,垣牆非常高厚堅固,死守不出,可也不易攻打,倒不如將他四面圍住,待他內亂時夾攻將去,城池可破。俺對楊制使說了,楊制使說此計雖好,可是見今只有這點人馬,四門圍困,不夠分撥。二來用兵重圍,勢必多延時日,若鄰近州縣聞風前來援救,此計便不易成功。俺們商議之下,思得一法,楊制使命俺回山,請哥哥立派轟天雷凌振前去,將這城池轟開了完事。」宋江沉吟半晌,說道:「怎麼說?阮小二、阮小五兄弟也來接應,這一干人馬哪裡去了?」戴宗道:「不曾來到,俺一路上也沒遇見。」眾人都說:「奇怪,二阮到了哪裡去?」宋江道:「莫非他們走的捷徑不成?」吳用便問道:「戴院長何時動身?走的哪條道路?」戴宗一一告知。吳用算了一遍,說道:「這裡到定陶縣去,並沒有遠路程,若將神行法程途計算,不論他們走大道或捷徑,都應他們先到。你才動身,如今你說不曾見到,這倒奇了!」宋江道:「此事待再理會;楊制使既要取炮手使用,且點撥了去再說。」便令凌振將引五十名炮手,三百步卒,速去定陶轟城助戰。凌振奉令,立地整備下山;戴宗卻冒在前頭,先往定陶報信去了。
話裡只說神行太保戴宗,那日趕回定陶,見了青面獸楊志,報過信兒;楊志便說:「這裡城關依然緊閉,堅不出戰,無可奈何,這城裡的何縣尉,因阮小七殺死他的兄弟,恨入骨髓,一心要和梁山泊作對;且硬驅百姓上城,晝夜防守,要打要罵,弄得怨聲載道。那縣尹沒了主張,只聽縣尉說話,一天到晚,只伏在衙門裡不敢出外,正是大有機會,待等凌振一到,便可動手攻打了。」楊志說罷,就去擺佈一切,端正下安民告示,安排既畢,凌振來了。彼此相見了,楊志即行上馬,引凌振繞城察看一周,回至營中。凌振說道:「欲破此城,易如反掌,便請明日出戰,俺用火炮轟城。」次日,主將青面獸楊志升帳,兩傍站立鎮三山黃信,白面郎君鄭天壽,摸著天杜遷,雲裡金剛宋萬,神行太保戴宗,轟天雷凌振六員頭領和馬步兵卒炮手。楊志就令黃信做一路,鄭天壽做一路,杜遷、宋萬做一路,各引三百人馬,分赴三門,但聽號炮響動,合力攻打,無論大小官員,莫放逃出城外,四員頭領得令而去。楊志自引戴宗、凌振,出到東門城下,再將寫下的告示縛在箭上,射入城去。略謂:「本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此次專為救取阮小七,斬除貪官污吏、勢惡土豪而來,與爾百姓無關,爾等若將首惡何縣尉拿下,獻出城關,當不犯此間一草一木,收兵回山。如仍不聽忠告,頑強抗拒,便用火炮轟打,城池破時,雞犬不留,休生後悔。」這告示射入城內,半晌不見動靜,有幾名嘍囉近前探望,反被城上打下埋伏,爭些兒送了性命。楊志不由大怒,便命攻城,凌振立刻施放號炮,炮聲震天,那黃信等一聞炮聲,即行三面環攻,攻了多時不能得手。楊志傳令暫退,改用火炮轟城。凌振奉令,便架起那最厲害的風火炮,對準城頭上面打去,只兩三下,已把敵樓打壞一角,城中軍民,人人膽裂,個個心驚。凌振又令五十名炮手各將小炮望城上亂打,城上軍民立腳不住,紛紛倒退。正自亂哄哄地,城頭上忽然豎起降旗,城門大開,一大群軍民蜂擁出來,張著兩手高聲叫喊,也聽不清楚什麼。楊志一見,便喝令停止攻打,凌振號旗舉處,那大小炮也就不施放。楊志一馬當先,沖近城關,只聽得對面喊道:「梁山泊義士且住,如今縣尹、縣尉都被我們拿了,聽憑義士發落,只求不要傷害滿城百姓。」楊志聽了大喜,即行收兵入城,出示安民,約束部下,不准驚擾良民,違令者斬。一面就令打開大牢,取出阮小七、刁桂二人。但見刁桂遍體傷痕,不成樣子,便命杜遷、宋萬引一起人馬,先行護送刁桂回山,使他子母相會。自此子母留在山寨,把石碣村老家棄了。當下楊志和眾頭領都入縣衙,見眾百姓將縣尹、縣尉擁到,何縣尉怒目挺立,不肯下跪,腿上吃打了幾棍,方才跪下。楊志喝道:「你這萬惡的害民賊,都是你兄弟狼狽為奸,無惡不作,屈陷良民,今日到此,尚有何說?」何縣尉千賊萬賊,破口大罵道:「俺自失機,被這班奸民變亂拿來,沒有說話,只拚這顆腦袋!」本來山寨人馬到時,城中百姓就行慌亂,背地裡都恨何縣尉無端捋虎鬚,引起刀兵,城池破時,只怕免不了滿城屠戮,萬戶遭殃。何縣尉卻因兄弟被殺,痛心切齒,死命和梁山泊作對;後來竟倒行逆施,在民間抽選丁壯,硬驅他們登城防守,偶一違令,立即處死,不知殺了多少良民,弄得人人怨憤,個個離心。今日城外攻打得緊急時,眾百姓窺個空,一齊動手,突地將何縣尉和縣尹拿了,開城獻出,這也是平日虐害百姓的果報。話休絮煩。當下何縣尉破口大罵,惱了活閻羅阮小七,便在嘍囉手中奪了一把刀,跳上來指著何縣尉罵道:「你這賊!你抵樁這個腦袋,俺偏不教你就死,且玩一下子,看你如何?」便將何縣尉兩耳割下,又割鼻子,又剜眼睛,背上戳幾刀,胸前戳幾刀,渾身戳了許多窟窿,最後才割下頭來,懸掛衙前示眾。阮小七割了何縣尉,又推上縣尹,楊志便問眾百姓,這官兒政績如何?大家齊說:「不好不歹,比了何縣尉,這還算是個善人。」楊志道:「恁地,只是個庸弱的官兒,殺之無益,饒恕了罷!」便喝嘍囉鬆綁,徐縣尹得了性命,抱頭鼠竄而去。楊志又吩咐打開倉庫,取出積儲的錢米,散給滿城窮苦百姓。家家感激,戶戶稱揚,齊說梁山泊義士恁地好,倘得常年在此,我們反能過一點好日子。發放既畢,楊志傳令拔隊回山,眾百姓扶老攜幼,出城觀看,稱讚梁山泊紀律嚴明,秋毫無犯。這裡之事,自有州官處理,更委官吏,一面飛章奏聞,不在話下。
且說楊志一行人馬,那日回抵梁山泊,宋江聞報大喜,親自迎下三關。阮小七見了,即行拜倒地上,道:「小弟此番失陷,有累哥哥憂心,伏乞恕罪!」宋江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你此番多少也吃一點苦楚,且行休養去罷!」阮小七回入水寨,要緊來見老母,老母喚聲:「七郎,你好……」只說得兩句,已自流淚,半晌,又道:「七郎,你只是吃酒使性子,不聽我的言語,你家兩個哥哥,今番又為你吃了苦也!」說罷,竟自痛哭起來。阮小七慌得跪到地上,說道:「母親怎說,兒子有甚不好?俺二位哥哥怎地吃苦?」老母道:「你哥哥為你失陷定陶,捨命來救,哪知誤走金鄉,闖出大事,吃那裡的將官捉去。如今你公明哥哥雖已發兵前去,吉凶未定,不知能夠救回來否?」阮小七起身說道:「有這等事,公明哥哥卻沒有說起。」老母道:「誰人不知你的性子,前日你已鬧出大是非,他豈肯再說。」阮小七聽罷,一言不發,呆了半晌,悄悄地尋宋江去了。
卻說阮小二、阮小五兄弟二人,那日帶領人馬下山,一心要搭救兄弟,路上不問天南地北,只催速走。趕過一程,探道的來告稟錯走了路,請令暫歇,待探明途徑再走。阮小二喝罵道:「你們這班偷懶的畜生,為甚早不探明,敢思托故停歇麼?」阮小五也罵道:「糊塗狗男女!趕了這一程卻來說話,俺可不管,且趕向前途再說。」那探道的被罵得唬昏,不容分說,喏喏而退,大家只得再向前走。又是半日光景,探道的再來稟道:「真的錯走了程途也,這裡已是金鄉縣地界,離城已不遠哩!」二阮聞報,就令人馬暫行停下,教跳澗虎陳達騎馬哨探,迅速回報,陳達飛馬去了。
且說這裡金鄉知縣姓鄔名長,東京一個破落戶出身,當初因認識高俅兒子高衙內,同夥廝混,出入殿帥府中,夤緣做到了知縣。到任以來,什麼民情風土,官箴政績,一概都不過問,張開兩眼,只喜要錢,貪贓枉法,縱吏虐民,百姓恨之刺骨。因他姓名巧合,民間就起了個渾號,叫他做無常鬼。這無常鬼為了金鄉是個肥缺,極力鑽謀得來;可是這裡距梁山泊不遠,有點怕人,上任時節,就帶兩個人同來,算做他的護衛。這兩個卻是一文一武,文的叫做小張良賈居信,本是東京酸棗門外一位學究,為人陰狠奸險,智足謀多,運籌設算,料事如神,人家都叫他小張良。無常鬼和他是結義兄弟,萬事都聽調度。這武的名叫呂振,綽號九頭鳥,身長八尺,勇力絕人,善使一根熟銅九節連環棍,百十人近他不得。無常鬼因愛他勇猛,收在手下充做心腹。這二人仗著縣尹勢力,在金鄉縣裡橫沖直撞,無所不為,因為是縣尹的體己人,便是拆壞了天,翻轉了地,誰敢道個不字。無常鬼到任未久,有一處地方出了強盜,攪破了幾個村子,無常鬼勃然大怒,立令九頭鳥呂振,幫同捕盜巡檢前去剿捕,只三五日功夫,就被呂振擒戮了盜首,搗巢滅穴,把那干強人除滅淨盡。因此,九頭鳥聲名大震,鄔知縣更萬分歡喜,不久就將他參做都頭。九頭鳥恃功而驕,橫行益甚。鄔知縣以為手下有此勇士,強人恁地厲害,也再不怕他了。那日知縣正值升堂,探事的忽上堂報道:「今有大夥賊人,打著梁山泊旗號殺奔前來,離城只有十里之遙,稟請定奪!」鄔知縣聞報,暗吃一驚,立將報事的叱退,假意說道:「一干烏合之眾,怕他什麼,俺自有妙計在此。」說罷,慌忙退堂,喚集大小捕盜官員,在內衙商議。知縣說道:「梁山泊賊人也可惡,俺們須不曾觸犯他,他卻突地來打城子,此非小事,應該如何發落?」小張良賈居信微微一笑,卻道:「這也容易,只須如此如此,管教他來時有路,去時無門。」知縣大喜,便命九頭鳥呂振引兵出城,速拿強人繳令,呂振奉命去了,不在話下。
再說跳澗虎陳達飛馬哨探,一路上不見梁山泊旗號,也不見自家一兵一卒,連忙飛馬回報:「這裡不是定陶縣,真的錯走了來也。」二阮聞報再沒話說,即刻傳令退走,繞道而行。趕不多路,只聽得背後人喚馬嘶,殺聲動地。阮小二上高阜望時,卻是一起人馬,打著官軍旗號,如風馳電掣一般,著地卷來。阮小二下了高阜,便說:「背後有官兵追趕,立刻就到。」阮小五大叫道:「老虎不發作,貓兒也來駭唬人,俺們索性不走,看他怎生?」阮小二道:「這班畜生瞎了眼珠,敢來撩撥老爺們,且送他一齊上閻王殿去。」阮小五說:「好,既然錯走到此,且殺了一陣再說。」便喝令人馬一齊停下,排成陣勢。霎時間追兵已到,果然是一隊官軍。阮小五手捻五股托天叉,縱馬上前,只聽得官軍齊聲發喊,火雜雜出來一人,頭戴皂色紮巾,黃綾抹額,兩個連環小金錢環繞腦後,身穿皂色的短襖,皂布短打叉腰,繫搭膊,胸前一疊連密扣牢扭,外罩一領青色大氅,曳紮起半邊,足登一雙針紮快靴,跨下烏雲逐日馬,手執熟銅九節連環棍,濃眉毛,三角眼,獅子鼻,紫色面皮,大闊口,頷下帶點髭鬚,三十以外年紀,八尺左右身材,狀貌凶惡,滿身殺氣,此人便是九頭鳥呂振,飛馬而出,兀自驚人。兩人對面,只答得三言兩語,呂振罵聲:「強賊!」一棍打到,阮小五起手中五股托天叉相迎,鬥在當路。不上十個回合,呂振喊聲:「強賊厲害」,撥馬向斜刺裡就走;阮小五鬥得性起,哪裡肯捨,拍馬便追,趕過一段,猛聽得轟隆一聲響,兩個中倒了一個。
正是:安排縛虎擒龍計,誘引蒼龍猛虎來。畢竟倒的一個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飛毛腿水泊請徐寧 金槍手陣前擒呂振
話說阮小五見呂振向斜刺裡逃走,拍馬追趕,追了一大段路,看看將要趕上,不提防馬足蹈空,轟隆一響,阮小五連人帶馬,跌下陷坑。要想掙扎,哪裡還來得及,就吃上面伸下幾把撓鉤,把人在馬背上搭去。呂振見擒了阮小五,回馬過來,揚聲大叫道:「賊人聽著,你們的賊首已被拿下,何苦爭持,快快齊來束手受縛,免得一死。」阮小二當下氣忿沖天,也不騎馬,手捻朴刀,大踏步直搶過去,舉刀就砍,呂振急架相迎,二人又自鬥住。九節連環棍這件東西,本是一種最厲害的兵器,又兼九頭鳥力大無窮,武藝過人,教那只精於水底功夫,陸地上並不了得的阮小二,如何抵擋。二人鬥到十合以外,九頭鳥呂振窺個空,喝聲:「著」,一棍子打去,阮小二算躲得還快,肩尖上只帶著一點,早已耳內喤喤,眼花繚亂,翻身栽倒,被官軍探出十幾把撓鉤,把阮小二活捉去了。陳達、燕順見二阮被捉,大叫:「還我人來!」二馬齊出,各舉手中兵器,拚命向呂振殺來。呂振哪在心上,左擋右架,全不費力。沒多幾個回合,陳達兵器和連環棍一擊,震得虎口生疼,慌忙跳出圈子;燕順也覺不敵,跟著就撥馬而走。呂振指揮官軍,乘勢掩殺,梁山泊人馬大敗,直退數里,呂振安然押了二阮兄弟,回城繳令去了。陳達、燕順退下數里,計點人馬,折損不少,二阮又被拿去,軍中無主,只得回歸山寨,將情告稟宋江知道。宋江大怒道:「俺們沒曾惹他,他倒反來撩撥人,受了恁般恥辱,怎可干休!」陳達、燕順齊稱:「二阮被擒,性命危在旦夕,金鄉那個將官武藝過人,異常凶勇,務請哥哥迅速發兵施救。」這時傍邊惱動霹靂火秦明,挺身而出道:「量這個小小縣城,有多大能人,擅敢如此猖獗,此恥不洗,俺梁山泊倒盡威風,願請哥哥將令前去,立斬此人。」宋江道:「好!」立令秦明引軍馬五百,步軍一千,帶領陳達、燕順,克日殺奔金鄉,劉通隨軍前去,往來哨探。秦明等奉令而去,又令楊雄、石秀,各引精兵五百,為第二起,相助秦明攻打,楊雄、石秀奉令而去。次日,宋江再令史進引後應人馬,雷橫為副,趕奔金鄉接應,三起人馬奉令,陸續下山去了。
卻說活閻羅阮小七,當日聽了老母一番說話,哪裡忍耐得住,就悄自上山,拜見宋江,說道:「兄長,你也太會作弄人了!俺的二位哥哥在金鄉縣失陷,不該瞞得鐵桶相似,不使兄弟得知一點消息,俺今沒有別的話說,只求引兵去那裡救取,伏乞哥哥恩准!」宋江道:「不是俺有心瞞你,為的是你性子不好,恐怕再出亂子;你今既有心要去,明日便行。」阮小七聽了大喜,退回水寨。
直到次日,正在打點動身,忽見劉通回山,只說:「金鄉戰事厲害,不易得手,今奉秦明之令,趕奔回來,要取一人下山破敵。」阮小七心上捏一把汗,也不及問二位哥哥吉凶下落,要緊跟劉通來見宋江。劉通即行告道:「秦統制人馬那日行抵金鄉,不料官軍早已離城埋伏,俺們催趲上前,冷不防兵馬突出,慌亂之中,俺們被殺得大敗虧輸,倒退數里,若沒楊、石二頭領接應兵到,爭些兒全軍覆沒。秦統制不由大怒,收拾人馬,重行沖殺向前,只見對面推出十幾輛陷車,官軍高聲叫喊著,只說拿下俺們的頭領,盡都要押入陷車,專等拿到了……」劉通忽然住口。宋江問道:「為甚不說了?」劉通道:「小人不敢說。」宋江道:「俺不來怪你,但說無妨!」劉通磕了一個頭,才行起身說道:「他們說,專等拿到了宋江、盧俊義,一併解京請賞。」阮小七在傍大叫道:「這也可惱,若不殺這班狗男女,誓不為人!」宋江又問道:「以後怎樣?」劉通道:「當下秦統制勃然大怒,縱馬而出,官軍中出來一人,便是拿阮頭領等去的九頭鳥呂振,十分了得,和秦統制打了數十回合,不分勝負。錦毛虎燕頭領看得眼裡出火,待等秦統制退下,他就出馬交鋒,沒多幾合,就吃呂振在馬背上拿去,這一陣折了不少銳氣。雷都頭說道:『他也不過一個腦袋,兩條膀臂,恁地凶猛,俺可不服,定須和他拚個死活!』秦統制也道:『俺們很大一座山寨,若贏不得這等人,須壞了往日聲名。』次日,雷都頭出陣搦戰,連殺二人,第三個又是九頭鳥出馬,好厲害,鬥到半中間,雷都頭吃他一棍打倒,多虧搶救得快,不曾被他拿去。楊、石二頭領也出陣打過,可也奈何他不得。雷都頭因吃了一棍,今在軍中養傷,好不忿恨。眾頭領商議之下,史頭領道:『九頭鳥本領未必通天,只是那兵器厲害,不易抵敵。這兵器是有名的九節連環棍,使用時能長能短,能柔能剛,除了鉤鐮槍以外,別種兵器都非其敵。』秦統制聽了,便說:『俺們金槍手徐頭領,當過金槍班教頭,不是慣會使鉤鐮槍麼?不如請他下山,把這惡人除掉,也早一日完了公案。』大家說:『好!』秦統制便命俺回山,要請徐教頭迅速前去。」宋江聽畢,立將金槍手徐寧喚到,說明因由。徐寧遵令,即引劉通、阮小七帶領五百馬步槍手,趕著下山去了。
再說金鄉無常鬼鄔知縣,連拿了阮小二、阮小五、燕順三人,好不快活。九頭鳥主張,將三人當地處決,梟首示眾。小張良道:「不可,這等處置,太便宜了強人,並不希罕。俺今思得一法,趕快打造二十輛囚車起來,他們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待拿得多了,一併解送京師,凌遲碎剮,明正國法,這一來也顯了我們功勞。」鄔知縣道:「高太尉與梁山泊賊人誓不兩立,常說能得一日手刃幾個賊人,也消了胸中惡氣。我們倘將賊人解去,一個個都是活口,太尉哪不歡喜,定要把俺提拔,你們也都得重賞。」大家正在談論,忽報:「賊人增添人馬到此。」其實這是史進後應兵到。鄔知縣聞報大驚,說道:「梁山泊有千軍萬馬,倘使大舉前來,只這小小城池,如何抵敵?」小張良道:「不勞憂慮,兵在精而不在多,他便一齊都到,俺只消略施小計,殺得他片甲不回。」一面小張良就備下告急文書,教一個心腹懷藏出城,趕緊往州裡求救。哪知此人行至半路,就被楊雄部下嘍囉拿獲,獻到營中,吃楊雄搜出告急文書,把人也殺了。
卻說金槍手徐寧引領軍馬下山,兼程前進,直抵金鄉。徐寧教軍馬紮下,和秦明、楊雄等會合了。阮小七忍耐不得,即行沖出陣前,破口大罵,只叫:「九頭鳥出來領死。」九頭鳥呂振大怒,即行提棍上馬,出到陣前。但見阮小七身騎高頭馬,手捻筆管槍,往來馳騁,耀武揚威。呂振大叫:「殺不盡的草寇,俺們囚車正多,待拿下了,一併解上東京。」這個如一團烈火,那個似半天霹靂,彼此更不多言,二馬相交,急行動手。呂振的連環棍神出鬼沒,阮小七哪裡是他對手,不上十個回合,撥馬便走。呂振喊聲:「強賊休逃!」拍馬趕來,惱了霹靂火秦明,舞動狼牙棒縱馬而上,就將呂振接住。鬥到二三十合,秦明依舊不能取勝,退下陣去。只聽得梁山隊裡一聲炮響,又出一員頭領,手舞三尖兩刃刀,催坐下馬,如飛出陣,大叫:「潑皮賊,俺九紋龍史進來取你狗命。」呂振也不答話,待到切近,便起連環棍蓋頂而下,史進舉刀急架,只見棍來刀擋,刀去棍迎,抖擻精神,各不相讓,征塵影裡,撮起了半天殺氣,萬道寒光,真個是一場龍爭虎鬥。二人直殺到三十個回合以外,史進見不能取勝,便格開兵器,撥馬而走。且走且叫道:「惡賊少待,俺去請你的祖宗來也!」呂振聽了不懂,扣馬抬頭,只見梁山隊裡又是一聲炮響,飛出二百名步槍手,中間馬上擁定一員頭領,著地卷至。那員頭領果然氣概,頭戴沖天鳳翅盔,身穿雁翎鎖子甲,外披綠羅繡花袍,足登堆雲縷嵌靴,坐下桃花點子馬,手仗祖傳鉤鐮槍,堂堂一表,凜凜神威,兀的不是金槍手徐寧,馬後繡旗上斗大一個徐字,寫得分明。徐寧馬到,高聲叫道:「九頭鳥聽著,俺乃金槍手徐寧是也!昔年俺在京師,曾做過禁軍金槍班教頭,偌大聲名,俺若和你交鋒,便勝了你也沒多大希罕,俺方才見你棍法純熟,武藝過人,倒是一條好漢;可惜屈居贓官手下,一世沒得出頭,何不幡然悔改,把那贓官除滅,放出俺們三位頭領,同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共圖快樂。若自執迷不悟,定要和梁山泊作對,莫怪俺的金槍起手無情。」呂振哈哈大笑,將手中棍子舉起道:「俺倒有意,只是這個夥計不肯。」徐寧喝聲:「放屁,俺有心將你抬舉,你卻不識好歹,猖獗如此,來!來!俺金槍上見個高低!」說話剛畢,呂振棍子已到,徐寧大怒,捻槍便戰,一來一往,一去一迎,兩匹馬兒轉風燈相似,把塵沙激揚起數尺,只覺得風雲黯淡,殺氣旋繞,兩邊陣上,齊聲吶喊助威,驚天動地。鬥到分際,徐寧奮神威喝聲:「著」,槍尖兒一起,望呂振前胸直進。呂振心慌,舉棍急架,不想連環吃槍鉤絆住,一個要緊收回棍子,一個也急欲掣槍,彼此用力一攪,連環棍竟迸去一截,飛墜地上。徐寧的槍剛得掣轉,呂振一棍又到,徐寧連忙掉轉槍杆,用力格開;只一下好險,倘使手腳慢得半點,准被呂振打於馬下,兩方看的人都驚呆了。徐寧格開棍子,趁勢撥轉馬頭,打個圈兒,挺槍再戰。呂振這棍子雖是使用慣的,但忽地少去一截,覺得老大不便;徐寧看得清楚,敵人已無心戀戰,似要退走,忙把一枝槍緊緊逼定,哪裡肯放鬆半點,二人又鬥了十來合,徐寧賣個破綻,讓他棍子打來,背轉一槍,呂振腿股上刺個正著,大叫一聲,栽下馬背,官軍隊裡欲思搶救,哪裡得及,早被徐寧的步槍手飛出,橫拖倒曳,捉將去了。徐寧將長槍一擺,梁山泊人馬乘勢掩殺過去,接著聽得炮聲幾響,官軍後隊也自慌亂,紛紛潰走。原來楊雄、石秀引領一枝人馬,從西門殺奔而入,奪了城關,城頭上已豎起梁山泊旗號了。這時人人膽裂,個個心驚,自相踐踏,傷亡者不計其數。阮小七當下立馬陣前,見官軍潰敗,一馬當先,殺奔向前,沖至城關左近,只見數十官兵,簇擁著馬上一員官兒,一窩風卷將過來,那兵士猛如狼虎,將人亂殺亂剁,奪路而走。只聽得眾百姓哭哭啼啼,有的在高叫道:「縣尹老爺,這時候還只亂殺人,你也忒煞心硬了!」阮小七道:「巧事,這狗官卻送到面前來!」便將馬匹一緊,舞動筆管槍,向前直沖過去。槍尖起處,早刺殺了幾人,那官兵發聲喊,一齊都散走了。鄔知縣一看不好,待向斜刺裡逃走,阮小七馬匹已到,只一槍兜心刺下,前胸透入後背,鄔知縣只叫得半聲:「啊呀」,倒撞下馬,吃眾人一陣踐踏,早變做個肉餅,無常鬼真的上陰司去了。這時逃難的百姓更多,兒啼女哭,尋妻覓子,鬧成一片。阮小七便在馬上大叫道:「爾等百姓不要驚慌,俺梁山泊好漢只殺貪官污吏,不害良民,你們快快住了,不要逃走!」在這混亂之中,阮小七恁是高聲叫喊,有的聽不見的,依舊亂奔亂躥,直到梁山泊大隊進城,鳴鑼曉諭,出示安民,眾百姓驚魂才定。
且說阮小七當先入城,走到一條長街之上,只見燕順和二位哥哥滿身血污,對面走來;阮小二手中,提著幾顆血淋淋的人頭。阮小七就高叫:「哥哥,只知你們被九頭鳥拿去,打入陷車,如何會得脫身?」阮小五道:「俺們前日給九頭鳥拿住,囚入陷車,每日教兵士扛抬了,遊行四門示眾。今日又在遊行,楊、石二位頭領攻打進城,殺了監押的官員兵士,打開車子,把俺們三人放了。」阮小二道:「俺們正悶下一肚皮氣,隨手奪得兵器,殺入縣衙,想拿捉那個贓官,卻已不見,便把他一家老幼殺了,割下這幾顆首級,要去城頭上號令示眾,不想卻在這裡相遇,敢問城外如何?」阮小七答道:「九頭鳥給徐寧拿了,贓官鄔知縣被俺殺了,今已無事可做,專等大隊進城。」阮小二便把幾顆首級一丟,說道:「恁地,要他何用!」四人拔步待走,忽見楊雄、石秀拿得好幾員文武官吏,在長街上吆喝過來。接著秦明入城,出示安民,一齊都去縣衙裡,在大堂上排下座位,秦明、楊雄、石秀、燕順、三阮七員頭領,盡行坐定,喝把那班官吏推押上堂,量他們平日善惡,分別輕重,有的殺,有的打放,一一發落完畢。忽聽得阮小五叫道:「不好了,走了一個也!」
有分教:狡兔奮身從地遁,冥鴻振翅著天飛。正是:當路補牢何太晚,臨流結網卻嫌遲。畢竟走的一個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說人情收降九頭鳥 看榜文激惱黑旋風
話說阮小五大叫走了一個,眾人不解。秦明便問:「走了哪個?」阮小五道:「這裡知縣有兩個體己人,一文一武:武的便是九頭鳥,給徐教頭拿下了;那文的叫做小張良賈什麼,此人奸惡異常,一肚皮的計謀,賊官當他天老爺看待,一應都聽他說話,平日裡作惡害人,更勝那賊官幾倍。方才發落那班蟲豸,卻不曾見有此人,一定吃他走了。」阮小二道:「此番鬧這亂子,聽說都是他出的主意,金鄉縣的百姓,竟沒一個不恨他,合該捉來殺卻!」秦明道:「恁地說,此人漏網,倒是後患,趕緊拿來殺了。」便令楊雄、石秀、三阮兄弟,各引嘍囉五十名,分做兩起,速去四門搜拿。
且說楊雄、石秀一起,出了衙門,走到長街之上,石秀隨便抓個人,問他可認識小張良?那人回說:「認得,小張良的眷口,住在南門內穿井巷,一所高大瓦房之內。」石秀便教引領,直到小張良門前,發聲喊,一齊撲將進內,早是一所空屋,小張良全家逃走了。石秀回身而出,賞那人一點零碎銀子,再去別處搜查,毫無蹤跡,問了好幾家百姓,都說不曾見到,遮莫在亂軍中逃去了?有人嘆氣道:「此人作惡多端,讓他漏網,真正沒了天理!」楊雄、石秀無法可施,只得回來。半路上卻撞見三阮,也說不曾拿到,同至衙門中,只索罷了。許多頭目人等,此刻紛紛上來繳令,報說抄紮各官吏家私,都已畢事;縣裡的倉庫也都打開,取出不少銀錢,米麥,候令發落。秦明令先行賑濟滿城百姓,再提數成俵散給眾軍,有餘下的,悉數裝載車上,起運回山。只聽得城裡外一片歡聲,喊著:「好一個梁山泊!」是軍是民,那時也分不清楚。發放既畢,眾頭領引人馬出城,徐寧、史進等本在城外駐紮,大家會合,拔隊起程。
且說幾起人馬離了城池,一路行來,不上三里路程,忽聽得道傍有人叫道:「楊節級,你怎不看覷我則個!」楊雄看時,只見一人走到當路,口稱:「節級」,納頭便拜。楊雄眼生,記憶不起是誰,且教起來。那人起身站著,又叫:「楊節級」,楊雄再看,那人七尺以上身材,年紀不滿三十,淡黃色面皮,骨查臉,衣服破舊,腳上穿的草鞋,腰間插一把斧頭,路傍放的一根扁擔。那人見楊雄對他打量,便又叫道:「楊節級,真的不認得小人張小牛麼?」楊雄這才記起,便叫他拾了扁擔,雜在隊伍中走,且自搭談,原來此人和楊雄同鄉,當日也流落薊州,苦的衣食不濟,楊雄為同鄉分上,時常給些錢米周濟他,因此認識。後來楊雄走了,張小牛失去靠山,又叫苦起來,好容易弄得一點盤費,離了薊州,欲思回歸鄉裡;不想半途中生了一場大病,依然兩手空空,回鄉不得,一路上隻身飄蕩,流落到了金鄉,且靠打柴度日。今日聽得人說,梁山泊義士在城散給錢米,周濟貧民,他慌忙趕向縣城來,想得一點好處。不料已散放過,梁山泊軍馬出城來了,只得自怨命苦。他見軍馬正在對面行來,不敢亂闖,閃到道傍站立,不想卻見了楊雄。當下張小牛告罷別後苦況,卻又說道:「楊節級,你當日鬧了命案,那知府因捉不到凶手,便出簽亂拿人。平日和你有一點交關的,不問情由,都吃拿到衙門裡,有錢的使錢,無錢的受罪,小人一貧如洗,吃打了五十大板,才行釋放。」楊雄道:「只也可惡!有個踢殺羊張保,他和俺有仇,可曾出頭生事?」張小牛道:「可是那個軍漢?提起此人,他為觸犯了知府一位親戚,給知府尋個事,刺配到別地去了。」石秀道:「說起這狗男女,俺心裡也恨,有日撞見時,再不饒他!」說話之間,張小牛節級長,節級短,只向楊雄訴苦。楊雄便道:「你今苦到這般,不如就上梁山泊罷,不爭俺山寨多你這個人。」張小牛道:「若說上梁山泊,再好沒有。只是小人離鄉背井,多年不曾回去,小人家中還有老母,養育之恩未報,念念在心。如今欲思回鄉一望,待省視後,那時再上山來侍候節級。」楊雄嘆口氣道:「人心是一樣的,誰不思鄉?恁地,俺也不強你上山,只給你一筆路費,由你去罷。」便取一大包銀子給他,囑咐幾句,那人拜謝受領了,歡歡喜喜而去,不在話下。
只說眾頭領一行人馬,一路催趕前行,那日直抵梁山泊,宋江聽得徐寧大破連環棍,擒了九頭鳥,被陷的頭領都脫險回山,好不歡喜,親迎徐寧等上山。當日在忠義堂召集眾頭領,各就座位,嘍囉們一聲呼喝,將九頭鳥呂振推到堂下,大家聞得九頭鳥厲害,要見見他怎樣一個人物,都去階下觀看。就中李逵最不怯氣,只聽得他大叫道:「俺道怎樣頂天立地的好漢,只這般一個鳥人!你的棍子九節,會打人,也不希罕,俺的板斧只一截,使用時也殺得三二百人,你有什麼鳥好!若撞見老爺時,只消一斧……」李逵再要往下說,卻被宋江喝住。李逵白著兩眼,不再做聲,眾人都覺好笑。宋江問了呂振幾句,就喝斬首。行刑劊子卻待動手,只見傍邊閃出金槍手徐寧,高叫:「刀下留人」,便至宋江前求情,要將呂振收在部下。宋江道:「賢弟,此人作惡多端,罪在不赦,何必替他求情。」徐寧道:「此人罪惡,俺非不知,只愛他棍法真傳,欲思收留部下,要他教練一班步兵棍子手,伏乞哥哥恩准!」宋江未及回答,吳用早開言說道:「徐教頭主張也好!但在小生看來,此人目光斜亂,常懷不良,留之必貽後患,殺了乾淨。」宋江也說:「留他無益,不如殺卻。」怎奈徐寧苦求力保,只要留他性命。宋江情不可卻,只得答應。便喝將呂振推到近前,對他說道:「你這廝,你在金鄉作惡多端,萬民怨恨,本待將你斬首。只因徐教頭求情,權寄下這條性命,去徐教頭部下效力。若懷貳心,當心你的頭顱!」宋江說話時聲色俱厲,兀的怕人。吳用也說:「你此後棄邪歸正,好好替俺梁山泊出力,若暗起不良之念,提防你的生辰!」便叫嘍囉過來,替他解了全身繩索。呂振跪到地上,朝上面磕了幾個頭,自有徐寧部將帶領而去。接著便是十幾員幹事頭目,押嘍囉扛抬金銀財物上堂,請宋、盧二頭領過目。一面由神算子蔣敬詳細點檢,逐項記錄入冊,發下庫房存儲。這是梁山泊定例,凡打開一所城池,抄紮得金銀財物,都要當眾點驗,以昭大公,每次如此的。當下宋江瞧見一捆二十匹綢子,乃是江南建康府織造的。叫人打開看時,耀目生光,大家都讚好貨!宋江也喝聲:「好綢子!」燕順說道:「這東西在贓官內衙抄得,真是好貨色!」史進叫道:「只這小小一個縣尹,家裡藏下如許財物,可見他平日貪婪搜括,無微不至,怎地不使民間怨苦。」宋江命取十匹綢子,賞給攻打金鄉的幾員頭領,其餘都教入庫。點檢既畢,眾人散去。
次日,山寨內宰殺豬羊,大排慶賀筵席,前後左右四山頭領,齊來入席吃酒,濟濟一堂,只也熱鬧。酒過數巡,宋江便對眾頭領說道:「列位兄弟,俺們自大敗欒廷玉之後,不曾有過這樣大宴。近來本寨更見興旺,各處山林紛紛歸附,新近又打了定陶,連破金鄉,除暴救民,幹下不少快意之事,真算得替天行道,於心無愧!天可憐見,能有一日朝廷下詔招安,大家博得個一官半職,顯親揚名,也不枉俺們聚首一場!」只聽得黑旋風李逵拍桌大叫道:「哥哥,你又說瘋話了,俺們在此大秤論金銀,大碗吃酒肉,遂你稱意,怎不快活?卻想做什麼鳥官,做官怎有這般樂意?」宋江喝道:「黑廝,你省得甚事,卻又胡行張嘴。」李逵道:「俺怎地不省得?如今合天下誰不聞梁山泊,及時雨宋公明的大名,早已叫得怪響,何又要揚什麼鳥名氣!」宋江道:「你這廝,俺自說招安的話。」李逵跳起身,大叫道:「做強盜怎不快活,卻講鳥招安,去受人家鳥氣!誰人再提招安,俺就放起一把火,把這鳥山寨燒個乾淨,大家散夥!」宋江指著李逵罵道:「你看這黑廝,竟瘋癲得不成樣子,再若多言,真個砍下這顆黑腦袋!」李逵手捧了頭,連忙坐下道:「俺又不是教你不要做強盜,怎的倒要殺頭,殺了頭只愁不能說話。」引得眾頭領都大笑。吳用道:「李大哥,可住口了!」李逵執著酒杯兒,白瞪兩眼,只對吳用呆看。吳用爭些兒也笑了。便對宋江說道:「兄長,休和他一般見識,俺們且談正事。」宋江吁過一口氣,便道:「今日還有一事要說,便是俺們馬步軍中眾位兄弟,有些名目都嫌定得不好。前日俺與吳學究、公孫先生商議,曾重定馬步諸將名號,欲使壯俺山寨聲威,今已備就揭貼在此,你們自去看來。」說罷,聖手書生蕭讓就取出個紙卷,命人去外面張掛起來。眾頭領走去看時,只見上寫著:
梁山泊總兵都頭領:
呼保義 宋 江 玉麒麟 盧俊義
為重定馬步軍諸將名號事,今將本寨諸將名號,開列於後。
馬軍五虎大將五員:
大 刀 關 勝 豹子頭 林 沖 霹靂火 秦 明
雙 鞭 呼延灼 雙槍將 董 平
步軍五虎大將五員:
花和尚 魯智深 行 者 武 松 赤髮鬼 劉 唐
黑旋風 李 逵 拚命三郎 石 秀
馬軍驃騎驍將八員:
小李廣 花 榮 金槍手 徐 寧 青面獸 楊 志
急先鋒 索 超 沒羽箭 張 清 九紋龍 史 進
美髯公 朱 仝 病尉遲 孫 立
步軍先鋒驍將八員:
病關索 楊 雄 插翅虎 雷 橫 兩頭蛇 解 珍
雙尾蠍 解 寶 八臂哪吒 項 充 飛天大聖 李 袞
出林龍 鄒 淵 獨角龍 鄒 潤
其外:
馬軍小彪將黃信為頭。
步軍大頭領穆弘居首。
守護中軍馬軍驍將,依然是呂方、郭盛。
守護中軍步軍驍將,仍舊是孔明、孔亮。
一張大榜上面,一個個寫得分明,眾頭領看了盡皆歡喜。李逵是不識字的,心裡好生納悶,教人念與他聽。林沖站在最前,便將步軍五虎念了出來。李逵大叫道:「這鳥榜文寫得不對!他們綽號叫做虎的,怎地不在五虎之內?俺們不叫虎,偏要當作五虎,俺可不服,好生把這鳥榜文燒了!」說罷,伸手就搶,要把那榜文撕毀。眾人好容易將他拖住,重行入席吃酒。宋江便喝道:「你這黑廝,今日真個瘋了,三番兩次只要尋事,休惱得俺火發,真砍了你的腦袋完事!」吳用叫李逵道:「李大哥,你不曾清楚,俺們山寨還有八虎五條龍,四將一先鋒,你自沒有聽得,他們也不曾念出來,俺今細說你聽,你自明白。」
那八虎是:
插翅虎 雷 橫 矮腳虎 王 英 跳澗虎 陳 達
錦毛虎 燕 順 花項虎 龔 旺 中箭虎 丁得孫
笑面虎 朱 富 青眼虎 李 雲
五條龍是:
入雲龍 公孫勝 九紋龍 史 進 混江龍 李 俊
出林龍 鄒 淵 獨角龍 鄒 潤
吳用道:「兀的不是八虎、五條龍麼?」李逵拍手叫道:「著也!著也!俺說四將。」
四將便是:
雙槍將 董 平 打虎將 李 忠 天目將 彭 玘
百勝將 韓 滔
李逵道:「……聖水將軍單廷珪,這又不對,多說一個了。」吳用道:「單廷珪是將軍,不是將。誰說李大哥肚裡沒分曉,聽說話時也乖覺!」李逵哈哈大笑道:「還有一個先鋒?」吳用指著那人說道:「除了他還有誰?」李逵叫道:「好一個急先鋒!」
先鋒就是:
急先鋒 索 超
李逵道:「這才對了,只有俺的學究先生,心腸卻和鐵牛一樣!」劉唐聽了,瞪著眼對李逵看。李逵道:「你看俺鳥,不爭又說錯了?」劉唐裝呆,掉頭去看別人。李逵問道:「俺的軍師爺爺,這班人都寫在榜上麼?」吳用道:「誰來騙你,自然寫得明明白白。」李逵連說:「這才對了,只有俺的好軍師!」一屁股坐下去,不住抓東西吃,吃得滿嘴油膩,滿臉樂意。那班識字的頭領,大家都忍住了笑。又是幾巡酒後,只見拚命三郎石秀離座而起,走到宋江跟前,拱手說道:「兄長在上,小弟有言奉告!」宋江道:「賢弟,你且說!」
不因石秀說出這番話來,又怎會生出許多奇奇怪怪之事。有分教:孤感生時思骨肉,鄉愁動處下山林。正是:飄泊半生人意倦,關山千里夢魂遙。畢竟石秀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黃蜂嶺病關索揚威 九里墩拚命三除害
話說當下石秀向宋江說道:「小弟原籍金陵建康府人氏,當年因隨叔父出外販賣羊馬,叔父半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流落薊州,賣柴度日。後幸遇著哥哥楊雄,結拜異姓兄弟,輾轉來此聚義,直到今日。前日張二哥、穆大郎等回鄉,俺也動過念頭,只不曾對兄長說。俺想起家裡那位嬸嬸,當初俺幼小時節,父母都死了,只剩得俺一身,好生苦惱,幸得叔叔看顧,嬸嬸費盡心力。卻將俺撫養成人,偌大恩德,一點沒有報答,心上老大難過。俺自出外以來,叔父又死,一別數年,家中只剩她一人,不知如何過活。俺每思想起來,心中如油煎一般,幾次想去探望。不料前日兄長又賞下一匹綢子,俺見了這土物,更自鄉思難遣。如今再不延遲,擬明後日便行,不知兄長答應麼?」宋江道:「哪有不允之理,賢弟要走,待愚兄後日餞行。」石秀大喜。楊雄叫聲:「兄弟,你獨自回鄉,途中怎不寂寞,待俺伴你前去。」石秀道:「怎好有累哥哥!」楊雄道:「自家兄弟,休如此說。」宋江說道:「此去建康路途遙遠,有人做伴,那是再好沒有了!」當日酒闌筵罷,眾人各散。到了後日,楊雄、石秀收拾一切,打拴好包裹,換上客商衣服,掛口腰刀,提條哨棒,便來眾頭領前辭別,有的都送下山去。只見山前亭子內,宋江早擺下送行酒席,又取出兩大包金銀,相贈楊雄、石秀做路費。二人拜受,藏放在包裹裡,吃了幾巡酒,宋江把個上馬杯,叮囑一番。二人拜過宋江,又和眾頭領作別,只見各自背上包裹,提著哨棒,大踏步下山而去。這裡西山關上,宋江另行派人鎮守,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離了梁山泊,向江南建康進發,路上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不止一日,那日走到徐州地界,只見迎面一座高山,山下一帶都是林子,山勢高峻,樹林叢密。楊雄叫聲:「兄弟,這所在也險惡,提防有大夥在內。」石秀道:「他要是活得不耐,來太歲頭上動土!」說話剛罷,只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裡擁出一干強人。為頭一個大王,高聲叫道:「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過去!」楊雄道:「如何?那話兒真個來也。」石秀道:「看仔細,且自上去!」楊雄緊一緊背上包裹,拖了哨棒,大踏步直沖將去,石秀跟著向前。那大王喝道:「兀!那漢子,若不留下金銀,管教你一刀兩段!」楊雄哈哈大笑,將哨棒一舉,直搶過去;那大王放開腳步,拔刀就鬥。這大王哪裡是楊雄對手,不到五七個照面,吃楊雄只一棒,打倒地上。楊雄便把哨棒高高舉起,要打大王。那大王仰天叫道:「俺死也不懼,將來宋公明自會替俺報仇。」楊雄連忙住手,喝道:「你說什麼?」那大王道:「俺說宋公明替俺報仇。」楊雄道:「宋公明是梁山泊頭領,你卻何由認得?」那大王道:「俺自認得。你要殺便殺,不必多言。」楊雄大怒,重行舉起哨棒待打,忽又猛然省得,說道:「俺且問你,這裡是何地名?說話得對時,饒你性命!」那大王道:「這裡是徐州地界,這山岡叫做黃蜂嶺,你待怎生?」楊雄一聽,立將哨棒放下,叫那大王趕緊起來,俺有話說。那大王就從地上爬起,拾了自己的刀。楊雄看時,石秀仗了一條哨棒,正在趕打那班嘍囉。便高聲叫道:「兄弟休要動手!」楊雄連叫好幾聲,石秀方才聽見,倒拖杆棒回來。楊雄便對那大王說道:「俺乃梁山泊病關索楊雄。這是俺的兄弟拚命三郎石秀,俺二人因事上金陵建康府去,打從此地經過,爭些兒鬧出大事。」那大王聽說,慌忙棄了兵器,納頭便拜道:「怪道這般好武藝,原來是二位頭領,適才多多冒犯,幸勿見怪!」石秀道:「不知者不罪,你且起來!」那人起身,只見嘍囉遠遠地立著,張頭探腦,便叫:「孩子們都上來,快見了梁山泊兩位頭領。」那嘍囉一齊上來,對楊雄、石秀亂磕頭。一個嘍囉就拾起地上兵器,一個嘍囉卻拾一頂頭巾,送上給大王戴了。那大王說道:「小人胡六,還有一個結義兄弟阮八,見在山上。前日因為仰慕梁山泊大寨,差人奉獻金帛,傾心歸附。俺一向想來山東,拜見宋公明和眾頭領,只為沒得閒暇,不曾前來;今日天賜其便,難得二位在此經過,便請上山,使小人略盡孝敬,幸勿堅卻。」楊雄、石秀見他誠意相邀,也不推辭,跟了徑走。行到半山,只見一個大王引數十嘍囉,正急忙忙奔下山來,這個便是阮八。胡六便喚:「兄弟哪裡去?」阮八道:「你不是被一個漢子打倒麼?俺特下山救你。」胡六笑道:「沒事了,只是接著梁山泊兩位頭領。」說著,指了楊雄、石秀二人,叫他相見。阮八率嘍囉拜過,便轉身在前引領,直引到聚義廳上,忙忙的宰豬殺羊,排下豐盛筵席,當晚庭上高張燈火,大吹大擂,宴請楊雄、石秀,直吃到半夜方散。楊雄、石秀就宿在山上。次日,胡六、阮八又自相留,楊雄、石秀要緊回鄉,吃過一頓東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就走,兩位大王只得相送下山,訂了後會而別。
且說楊雄、石秀下了黃蜂嶺,一路遄奔,那日鄉關在望,早到建康府了。二人進城,已是傍晚時分,石秀在前,楊雄在後,迤邐走到東校場左近,自家門首一望,只見牆坍壁倒,門戶零落,蛛絲網滿布屋角,亂草長沒人膝,早是一所空屋架子,哪裡還有人居住。石秀呆了好半晌,長嘆一聲,回身便走。不百步路,走過一家門前,見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公公,攙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在逗著玩笑。石秀走將過來,和老公公打個照面,聽得「呀」了一聲,石秀住步。只見那老公公睜大眼睛,不住的把石秀打量,口裡卻問道:「你不是石三郎麼?如何今日才回鄉?」石秀含糊應了一聲,說道:「公公可是李公?一別多年,俺倒有些眼生了。」李公應聲:「正是。」便請二人進來拜茶。石秀正要尋人問訊,便招了楊雄,跟著李公直到堂上,放下包裹,哨棒,李公讓二人坐了,一個婦人出來把孩子抱去。半晌,李公端上茶盤,請二人用茶。卻叫道:「三郎兄弟,你的身材狀貌,當年俺是看慣的,你雖眼生,俺卻一見就認得;但不知這位是誰?」石秀道:「這是俺的結義哥哥王大。」李公道:「兄弟,你望了家也未?你的嬸嬸已亡故了。」石秀道:「正要請問公公,便請見告!」李公道:「自你叔侄出外,一去多年,你嬸嬸日夜盼望,竟終年沒有一點消息。因而她時常啼啼哭哭,只說兩個人出外,哪有一個歸家也好,誰想到一雙不見,兀的不令人想煞。她後來氣苦過了,流乾了眼淚,雙目失明;又且孤身無伴,衣食不濟,常自忍饑受餓,窮苦萬分,教她如何打熬得下,不久就此死了。」石秀想起當年嬸娘撫養之恩,禁不住流下痛淚。好半晌,說道:「公公,以後如何?」李公道:「她死了,便由四鄰出主,買一具棺木,將她收殮了,埋葬在這裡七棵松地處,今日天色已晚,你要祭掃的話,明日自去。」石秀說:「好。」當日天色已晚,李公留二人在家過夜,石秀也不推辭,徑自歇下。李公進內吩咐媳婦,去廚房裡煮下魚肉,又打了好酒,將出來請二人吃。一面又去廂房中安排床鋪,將二人管待得也好。當夜,李公陪待二人吃酒,吃到中間,李公四顧無人,輕輕叫一聲:「兄弟,老漢有句不合理的話,你可不能見怪。」石秀道:「什麼話?公公且說。」李公挨近石秀身傍,低聲說道:「有人說你在外闖下大禍,上梁山泊做頭領哩,不知此話確否?」楊雄聽了,暗吃一驚,拿起箸兒,連向碗裡撈東西吃。石秀應道:「這倒不是無根之言,俺也聽人說過,梁山上有一頭領,和俺姓名相同,也叫做石秀。人家聽得石秀名字,就誤認俺做了強盜,這也難怪。」李公道:「原來如此,三郎多年不回鄉裡,俺當做真上梁山泊去了。」石秀嘆口氣道:「不瞞公公說,那年叔父中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幾至餓死。幸逢這位兄長,拿出一筆本錢,合夥經商,販賣各種零星貨物,賺些微利,總算掙扎得這個身子。若沒這兄長時,俺早做了他鄉餓鬼也!」李公聽罷,只說:「恁地卻好,俺自聽得那話頭,心裡老大不自在,今日且喜這疑團打破了。」石秀道:「足見公公關心。本來俺幼小時節,常得公公看覷,受過多少好處,只是不曾報得,此一回廝見,俺心裡好快活!」當下李公說長道短,又談了不少閒話,直吃到近二更時,方才送二人安睡。次日,二人起身,石秀便取十兩銀子給李公,李公不受。石秀道:「公公休怪,這一點不算什麼禮物,只給公公買些東西吃,聊表寸心;你若推卻,便是見外,俺可不歡喜了。」李公推辭不得,只得受領。石秀又拿出零碎銀子,托李公上街去備辦下一應祭禮。李公如數買到,二人攜了,走出李家大門。石秀抄捷徑前行,楊雄後隨,直到那七棵松地方,石秀尋得嬸娘墳墓,拜祭過一番,焚化了冥鏹,灑淚而走。
二人回入李公家裡,靜蕩蕩地不見一人,石秀轉身,聽得廂房裡有聲音,近前看時,只見李公獨坐在彼,兀自流淚,石秀忙跨入去,問道:「公公何事氣苦?」李公道:「兄弟,昨晚你不該騙我,說什麼在外經商的話。今日你們走後,有個人來這裡,說俺窩藏梁山泊強人石秀,偌大罪名,要扭老漢去當官首告;否則,須給他五十兩銀子,私和了事。俺說你又不是不曉得的,石三郎是俺鄰居,一向在外經商,今日回來望望鄉裡,怎說他做強盜?」那人道:「你兀自賴哩,他在北地裡犯了事,又上梁山泊為盜,沖州撞府,放火殺人,見今官府都揭著告示,拿到梁山泊強人一名,賞錢百千貫。你敢將他窩藏,不怕犯罪。」石秀問道:「是誰?他敢詐陷人。」李公道:「此人你自認得,便是馬王廟後面的閒漢江不良。」石秀道:「原來是他,公公不要害怕,有俺在此,不使累公公半點。」李公道:「他臨走時說,若不給他銀子,定要扭俺去見官告狀。兄弟,俺哪裡有這許多銀子。」正說時,只聽得媳婦在廂房外叫道:「公公,有人招你說話。」李公便走。石秀會意,把楊雄拉到一邊,附耳只說如此如此。楊雄點頭。便掛上腰刀,把兩個包裹都背了,執了哨棒,悄然自去。石秀出了廂房,走到中堂,只見一人昂然坐著,李公傍邊呆呆坐地,一言不發,此人正是江不良。石秀走上前,唱個喏,叫道:「江大哥,多年不見,一向可好?俺們小兄弟,難得這回廝見,怎不快活!」江不良一聲冷笑,叫道:「三郎,山東到此,一路上也辛苦,不知何日回山,俺好相送!」石秀一笑轉身,向江不良招手,江不良跟著就走,二人走到廂房裡,石秀笑道:「江大哥,俊不廝欺,俏不廝瞞,俺的事你自得知,不消細說。你要銀子用,何不早說,俺們小兄弟,何爭在這一點分上。俺只怪你口沒遮攔,不該將俺的行藏道破!」江不良連忙堆下笑臉,說道:「你不要生氣!這是俺的不是!好在這些話,還沒對第二人說起,請你不要生氣!」石秀道:「說哪裡話,俺若生氣,也不願見你了。江大哥,俺今便給你五十兩銀子,千萬不要告訴李公知道,待他問時,你只如此如此說。」江不良應聲理會。石秀又道:「好哥哥,俺今身邊只有一點零碎錢,整封的銀子,都在俺夥計包裹裡,傍晚時分,請你到城外九里墩地處等候,照數相奉,你可相信麼?」江不良道:「俺是知道你性子的人,怎說不信。」說罷,二人走出廂房,仍到李公跟前。石秀道:「江大哥,你不該相信那些讕言,幾將俺的公公駭唬壞了。」江不良道:「原說俺自己不是,俺哪裡知道梁山泊也有個石秀,求你不要見怪,俺去了。」只見他叫了一聲李公,唱個喏,沒精打采地去了。石秀便道:「公公,你看此人,來時魯莽,去也爽直。」李公道:「俺本不信三郎為盜。」半晌,不見楊雄,李公問:「王大哥哪裡去?」石秀道:「為了一點小買賣,他去尋個朋友。」又半晌,石秀焦躁道:「俺哥哥太不幹事,此刻不回來,教俺如何等待半天光景。」石秀起身說道:「公公,俺們動身時分,本約個潤州的朋友,在此地講一點小買賣,順便送一筆銀子去。哥哥此刻不回,倒使人心焦起來,今便出外招尋。倘見不到那廝,俺們須趕到潤州去,待那時再回來見公公罷。」李公道:「兄弟,有事請便!」石秀又在身邊摸出零碎銀子,給李公的小孫買茶果吃。當下謝過李公,掛上腰刀,提了哨棒,走出李公家門,去酒店中飽餐一頓。離了城關,邁開大步,徑向九里墩地方趕去。酉牌時分,早趕到了。
且說這個九里墩,卻是處荒涼所在,附近並無村落,盡是些樹林子和墳墓。因為這裡有很多的土墩,離建康府城外九里路程,人家就叫做他九里墩。石秀趕到,便走入一所古墓倚了哨棒,向四邊看著,沒有一個人影。卻待叫喚,忽見大松樹後閃出一人,叫道:「石三郎,你怎的此時才來,累俺等得心焦。」石秀看時,不是江不良是誰?便笑說道:「果然是你走得快,俺自不及,因為你比俺多生兩隻腳。」江不良也笑了。石秀叫聲:「江大哥,你瞧見俺的夥計麼?」江不良回說不曾見。石秀又叫:「江大哥來,俺有話說。」江不良走近前時,吃石秀劈面一拳,打倒地上,搶步上前,一腳踏住。江不良就叫:「三郎饒命!俺不要你的銀子!」石秀道:「你這廝,好狠,你要扭李公去見官,真的如是,俺們就沒有命了。」江不良叫喊饒命!石秀又罵一聲:「賊」,卻待拔刀,忽聽背後叫道:「兄弟,饒他不得!」說話聲裡,楊雄早到面前,只一刀,割下腦袋,隨手抹去血跡,將刀入鞘,把腦袋拋向墓後。石秀把腳一鬆,提起屍身來,走過幾步,望亂草叢中只一丟,這裡便做了他葬身之所。二人叫聲:「痛快!」又抹一抹血跡,楊雄便去樹根邊取出兩個包裹,石秀拾了哨棒,二人席地而坐。歇息了一下,才收拾起身,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冒夜而行,一路向北進發。
話休絮煩。二人一路趕奔,取道回山,不則一日,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天色晚了,肚中又饑,便投一個所在下宿。
不是楊雄、石秀投這個去處,有分教:日暮肚饑求食宿,燈昏酒醉搏妖魔。畢竟楊雄、石秀投的什麼所在,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雲莊主日中留客
話說楊雄、石秀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一時興到,貪趕路程,迤邐行將來時,但見坦蕩蕩一條大道,夕陽欲墜,倦鳥投林,四無村落人家,不知投止何處才好?石秀因叫道:「哥哥趕上這一程,俺的肚裡饑餓極了,走不動了,如何是好?」楊雄道:「俺也好生饑餓,肚裡無食,怎能走路!」二人便在道傍坐地,打開包裹看時,吃的東西一點沒有。石秀道:「只也活該,包裹中銀子雖有,卻買不到東西吃,不是走上死路!」楊雄道:「今日月望,若是吃飽了,倒可趕一個夜站。」說罷,二人收拾起身,石秀舉頭望道:「只揀有炊煙的去處走,不怕那裡沒有食宿。」正打量哩,只見林子邊轉出一個漢子,肩上背著一捆柴,慢慢地走過來,口裡唱著道:
當頭地網又天羅,前有高山後有河,
虎吃心肝狼吃肉,可知世上惡人多!
石秀連忙搶步上前,走到那漢子當面,唱個喏,叫聲:「大哥請了,俺們今日因貪圖趕路,走到這裡,肚中饑餓了,又尋不到下宿之處,借問左近可有去處安身?伏望大哥指點則個!」那漢子放下柴,把石秀渾身一打量,說道:「這裡左近廟宇和村落都沒得,便有幾處人家,你們外方人也尋不到。」楊雄叫道:「這又難了!」那漢子道:「且勿性急。從這林子右邊兜轉,向西北上走,約莫五七里路,那裡有個大莊院,叫做雲家莊。你們便走那一條路。除了這個去處,再沒有比他近的。」石秀道:「多謝大哥指點!」那漢子笑說不敢,背起柴,徑向一條小徑中走去了。
當下楊雄、石秀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也顧不得肚中饑餓,發開四條腿兒,徑向西北上走。不一時,走到一個所在,果然是一所大莊院。石秀道:「哥哥,時候不早,且投莊子裡去。」此時天色已昏,月光早上,二人踅至莊前看時,好一個大莊院,莊外一帶林子,三面包著,隱藏不露,只見莊門內廣場上高搭彩棚一座。一排數十碗紅紗燈,懸掛在棚下四周,燈火通明,與天上月光照耀。棚內左首架起一台,有五七個樂工,在台上吹吹打打。又有數十莊客,都穿著新鮮衣服,走出走進,忙忙碌碌。楊雄喝一聲道:「好大的排場!」石秀道:「原來這家喜事。」二人走入外莊門,踅到彩棚底下,台上吹打正住。石秀緊一步上前,便對一個莊客唱個喏,道:「行路的兄弟二人,今日錯了宿頭,肚裡又餓,欲向貴莊乞頓飯食,借宿一宵。房飯錢依例拜納,明日便行。」楊雄道:「俺們來日早行,伏望方便則個!」那莊客退了兩步,燈光底下,把二人仔細打量一過,說道:「吃飯小事,借宿俺卻不能做主。你們少待,且去稟了太公。」石秀在彩棚底下踅著,又向一個莊客問道:「請問大哥,這裡莊上喜事麼?」那莊客搖頭道:「不是的,不是喜事,卻是禍事。」石秀道:「這又奇了!俺看恁般排場,不是娶親,便是做壽,怎說禍事?」那莊客道:「客官有所未知,這是齋神。俺們這裡叫做雲家莊,莊主雲太公,有個女兒,今年一十九歲,兀自美貌。一日,這小姐去一所廟中燒香回家,忽地發狂起來,有一神道附在身上,自稱金龍黃道大神,因愛小姐美貌,願結良緣。自此日起,這神道便時常來往,和小姐同眠共宿,如同夫婦,小姐兀自推卻不開。這神道好厲害,有時附身降神,有時空中會得說話,他要怎樣便怎樣,你若忤了他,便鬧個家宅不安。自此以後,小姐終日獨處房中,無論誰人,不准走進房門一步。吃的東西,只消放在房門外面,那碗碟兒自會憑空移送進去。」楊雄插口道:「恁地,這是妖怪,哪裡是什麼神道。」那莊客搖手道:「休高聲,提防你的嘴巴!」楊雄道:「他敢打人?」莊客道:「不是麼,前日這裡有個兄弟,因無意中叫得一聲妖怪,憑空吃了幾下嘴巴,把門牙也打落。」楊雄道:「他如此猖獗,何不請法師拿捉,也除了這害物。」那莊客道:「你還如此說,曾經有幾位法師,都在高台上憑空倒撞下地,滿身著火,鬚髮燒得精光,性命也爭些兒送掉。」石秀道:「俺不信有這般厲害,若撞見時,至少也吃俺一刀。」眾人聽了,齊聲發笑。只見方才那個莊客走來,叫道:「奉太公之命,請二位進內廝見。」楊雄、石秀跟了那莊客就走,直至堂上。只見正中疊著桌子,兩邊架起一隻豬,一腔羊,桌上供的花果祭禮,紅燭高燒,香煙燎繞。楊雄、石秀見太公立著,便上前唱喏,叫聲:「太公。」太公問道:「二位何來?」石秀道:「告太公,小人王二,這是俺的哥哥王大,山東人氏,一向在外經商。今日因天色晚了,無處投宿,肚中又餓,特來寶莊打攪,明日便行,萬望太公方便!」那太公把二人打量一番,說道:「出門人無食無宿,只也可憐!且請吃了一頓東西,卻再理會。」二人謝了,便放下哨棒,卸了包裹,太公讓他們坐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一大盤牛肉,三五個碗碟兒,兩雙箸;又旋上兩壺酒,拿兩隻盞子,都放到二人面前。楊雄、石秀肚裡餓極,毫不客氣,拿來就吃。石秀偷眼看那太公時,七尺身材,近六十年紀,臉帶愁容,在堂上往來踅著,微微嘆氣。吃到中間,石秀起身,問道:「太公,俺看你長吁短嘆,一副憂愁模樣,敢是俺們吃了這東西,你有點心痛?」太公搖頭嘆氣,只說:「不是。」半晌,石秀再問。太公見問得緊,這才把女兒遇了神道的話,詳細告說出來。石秀道:「太公,齋神也好,又何故張燈結綵,吹打放炮,要如此大排場?」太公嘆口氣道:「這都是大神吩咐,誰敢違背。」說著,又指了那豬羊道:「這也是大神定例,每逢月望,都要如此齋供;否則就要降神顯靈,家宅不安。」石秀道:「只如此齋供麼?不是活見鬼。」太公正色說道:「你哪裡得知,等到三更時分,大神降臨享受時,這豬羊會從風中卷去,兀的不令人畏敬!」石秀聽了冷笑。楊雄道:「不差,今日正是月望,每月如此排場,又化錢,又煩勞人,也是一件苦事。」石秀道:「一條狗也不給他吃,看他怎樣?」太公搖頭道:「這可不能,若是觸怒了他,俺的女兒便要大叫大鬧,發狂打人,力大如牛,三五個壯漢也拉她不住,十分怕人。」石秀叫聲:「太公,俺可明白了,這哪裡是什麼神道,這是妖魔作祟。」那太公變了臉色,戰兢兢地說道:「客官住口,仔細觸犯了大神,罪過不小。」石秀大叫道:「怕甚鳥!俺說一定不是正神,今夜偏要見見那妖魔,厲害到怎樣地步?」楊雄道:「他若到此,休教撞了俺們兄弟。」那太公雙手掩了耳朵,只是搖頭。半晌,說道:「二位敢是醉了,你們不曾眼見,自說這般托大話,若真的撞到時,恁地英雄好漢,也沒做手腳。」這時楊雄、石秀談得有勁,將上酒來,只顧篩來就吃,二人都有六七分酒意。楊雄一拍桌子道:「俺們靠這妖神分上,一邊吃酒,外面卻又吹吹打打,怎不樂意!」石秀把楊雄看了一眼。又問那太公道:「太公,你且說,人家撞到妖怪,怎見得沒做手腳處?」那太公聽了一下更鼓,說道:「時候還早,且說與你們聽。自從那大神降臨我家,人家都當作奇事講,不上幾時,遠近都知道了。前日府裡有個姓張的漢子,也因不信那神道厲害,特地趕到俺莊上來,自告奮勇,要和神道拚鬥一下;老漢勸他不住,只得答應了。當夜,他吃得酩酊大醉,手仗一條杆棒,去俺女兒房外叫罵。不想觸怒那位大神,一陣狂風過處,就附在俺女兒身上,從房內直打出外,那人登時沒做手腳,杆棒也吃奪去,打得頭破血流,倒地大喊救命。幸虧老漢苦苦哀求,才饒恕了他,沒傷性命,這可說不厲害麼?」石秀道:「有這等事,那醉漢也太不成材了。」那太公道:「客官休如此說,幸時分尚早,大神不曾降臨,若近三更,老漢便沒膽子告說這些話。」說罷,沒多時,忽地一陣怪風吹到,陰寒刺骨。楊雄、石秀禁不住,也打了幾下寒噤。風過後,只聽得外面吹打,放炮,鬧熱好一陣。只見那太公臉色漸變,疊問二人可曾吃飽?石秀會意,連忙說道:「多謝太公,夠了,飽了。」二人即便罷酒,莊客撤去殘肴,打掃乾淨。又半晌,只聽得打著二更二點,外面又是一陣吹打,放炮,片時寂然。石秀起身來,走到外邊一望,只剩一個空棚,留著幾點零星燈火,哪裡還有半個人影。石秀道:「真個見鬼了。」回身進內,只見那太公臉色更難看,戰兢兢地叫道:「客官,大神快要降臨了,請你們趕緊走避,跟這裡莊客們去歇臥罷;少頃大神降臨,俺合家都要回避,你們外方人,自應格外留神。」石秀道:「太公自去,俺們兄弟今夜不走,定要看看那妖怪如何模樣。」太公道:「休得如此,這不是玩的,你們若有長短時,老漢如何擔當得下!」楊雄道:「太公放心,俺們便給妖怪吃了,也是自作自受,不干你事。」太公連勸數次,二人不應,只得自去。莊客們也都走的走,避的避,不留一個。
楊雄、石秀在堂上看一遍,只見有酒、雞、鵝、魚、肉,齋供齊全。石秀道:「東西不少,俺們便充做活妖精,且吃他一飽。」楊雄道:「也得!」二人說笑著,便朝外坐下,把酒篩來自吃,撕著那雞鵝下酒。正吃得有興,猛可的又是一陣怪風吹到,吹得毛髮都豎,寒噤連連,風中雜著怪嘯,如同鬼叫一般,更令人聽了打顫。石秀放下酒杯,叫道:「俺不信真有鬼怪到來。」楊雄道:「兄弟仔細!」這時,只聽得嘯聲更近,似像就在簷下,堂下月色朦朧,堂上邊燈光昏慘,陰森得好不怕人。石秀起身來剔著燭花,瞥見一團黑氣直撲上堂,架上的豬羊自動。石秀叫聲不好,急忙掣刀在手。又叫:「哥哥留神,莫放妖怪搶了豬羊去!」楊雄應聲理會,早跳出座頭,拔刀對準那黑氣砍去,陰風一卷,黑氣散了。二人定睛看時,那豬羊好好架著。楊雄叫道:「這光景可真作怪!」說話剛畢,赤剌剌一聲響,又見一團黑氣,直卷入來。石秀喝道:「大膽的妖魔,敢來這裡沖犯老爺,且吃俺一刀!」只一刀砍去,那黑氣變做幾團,只在堂上旋繞不散。楊雄覷得清切,口裡叫罵,幫同石秀把刀亂劈。兩人兩把刀,一陣子東剁西砍,大叫大鬧,那黑氣漸漸沒了。接著一陣陰風過處,堂上燭光大亮,不見一點怪異,豬羊齋供,不曾缺少一樣。當下二人可也費力,便把腰刀入鞘,重行坐下。石秀道:「哥哥看清麼?妖怪在哪裡,只有一團墨黑的煙氣,不是活見鬼!」楊雄道:「俺自瞧得清楚,想是個黑煙怪?」說著,二人哈哈大笑。楊雄道:「一場鬼打渾,俺又餓了,再來吃酒。」拿起酒壺兒只吃得幾杯,只見雲太公從後堂走出,莊客們也有幾個上來,齊說:「好奇怪,方才鬧的聲音也響。」太公把齋供一看,不由驚叫道:「只也可怪,架上豬羊不曾動得,敢是大神生氣麼?」一個莊客上前告道:「俺方才躲在右邊配房裡,聽得二位客官兀自在堂上,一回兒爭吵廝打,一回兒又哈哈大笑,鬧了好半晌才定。」石秀叫道:「太公休慌,那妖怪吃俺們趕跑了。」太公只是搖頭,莊客們也將信將疑。忽聽得幾聲怪叫,一個蓬頭散髮的女子,手仗一條短棒,從後堂直搶出來,逢人便打,見物即毀,如同咆哮猛虎一般。眾莊客驚叫不好,紛紛奔避。那女子放出粗毛的聲音,大叫道:「哪裡的野漢子,偌大膽量,敢來沖撞吾神,今日定須一齊打殺!」雲太公此時早驚倒地上,只顧磕頭哀求。莊客們卻都遠遠躲著,哪敢上來。只見那女子叫道:「你這廝,不合招留野漢子和俺作對,若不看在丈人分上,也須取了你性命!」太公敢說什麼,只有磕頭。那女子圓睜兩目,一掄棒就搶楊雄,楊雄拔刀急架。石秀叫道:「哥哥看仔細,休傷了她!」楊雄便把刀背攔架,覺得棒頭很有分量。那女子見不能得手,棄了楊雄,又奔石秀,石秀叫聲:「來得好!」赤手就鬥。楊雄插了腰刀,忙把太公扶起,送到堂角落裡坐地,太公只是發抖。石秀鬥那女子,不三五個照面,就將短棒奪在手中,女子不由慌亂。石秀喝聲:「妖神看打」,只一棒,把那女子打倒地上。楊雄卻待上前擒她,那女子托地跳起,叫道:「俺道甚人,原來是天慧星在此,今日便看星君分上,吾神去也!」霎時間黑氣就地冒起,彌漫得眼前烏黑,不見一點燈火之光,又聽得簷下幾聲怪嘯,隱隱遠去。接著便是一陣清風,風過後,堂上燭光明亮,怪異全無,只見那女子倒在地上,沒有一點聲息。那太公一見大驚,連忙叫喚莊客,把那女子抬入內堂而去。半晌,太公出來,對準楊雄、石秀納頭便拜,二人慌忙將他扶起。石秀道:「太公何故如此?」太公道:「方才小女抬進內室,一回子甦醒過來,卻說那大神因懼怕你們,就此高飛遠避,不敢再來了。俺女兒此刻神智清朗,只討茶湯吃,丫鬟等也得進房侍奉,再不吵鬧。她說前日昏昏沉沉,自己沒理會處,如同做夢。見今想起那個妖怪,受了他許多薅惱,不由大哭,老漢出外來時,她兀自未止,這不是已清明麼?」石秀道:「也好!」太公道:「這是天憐老漢,送二位來驅逐妖怪,搭救俺的女兒,恁般大恩如何報答!」楊雄、石秀齊道:「太公休如此說,這不是俺們的功勞,只算得一件巧事。」
說話之間,天亮了,二人也不再要睡,便向太公辭行。太公一聲不響,只是微笑。楊雄起身來收拾,哪知包裹、哨棒,都已不見。太公笑道:「二位恩公莫慌,包裹,哨棒,好好放在內堂,且待吃過酒食,卻再理會。」楊雄、石秀無法,只得住了。太公吩咐莊客,把兩口豬羊扛到廚下,快煮將來請二恩公吃。有頃,莊客重在堂上打掃乾淨;放好桌子,設下座位,太公讓二人朝外坐了,自己傍座相陪。莊客端上大盤子,大碗,大碟,擺滿桌子,又將上好酒,兩個莊客侍立在傍,太公只教篩酒與二人吃。直吃到巳牌時分,二人又酒酣腹飽,真個要走了。太公上前,說道:「二位恩公容告,你們此番幹了這事,偌大恩德,一點不曾報答,心上如何可安!俺想你們終年在外經商,南天北地,同是棲止,何爭在這時日早晚。老漢欲留你們在此,盤桓十天半月,略盡一點孝敬,伏望承情則個!」楊雄、石秀哪裡肯應,只推有事,要緊便走。經不起太公扣住包裹,哨棒,苦苦相留。說道:「至少也得留待三天五日,倘若不應,老漢又要下跪了。」二人推辭不獲,只得留下。
楊雄、石秀此番走了猶可,這一留不打緊,卻又鬧出一場大是非來。有分教:善變惡心,只為小人弄舌;恩將仇報,又看大盜揮刀。直教:殺盡奸邪脫羅網,掃清荊棘上征途。畢竟楊雄、石秀鬧甚大是非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二英雄血濺雲家莊 一都監敗退黃蜂嶺
話說當下雲太公苦苦相留,楊雄、石秀推卻不得,只得暫行留下。不上一二天光景,這奇事又傳揚開去。都說雲太公家女兒被妖魔纏擾,多時推卻不開,卻得兩位異人到莊,施展法術,把妖怪收在葫蘆中,救了那女兒性命,本領端的驚人。大家把此事當做奇聞,畫蛇添足,傳說開去,早又哄動遠近。有許多好事的男女,竟自趕到莊上,要看看異人恁般模樣。楊雄、石秀兀自好笑。太公把二人留在莊上,終日裡酒食管待,十分周到。有時覺得沉悶,便去莊外林子邊走走,觀看一些野景,卻也閒散。
且說那日晌午時分,雲太公在後堂坐地,只見一人閃將入來,躬身唱喏。太公看時,卻是前日捉妖被打倒的那個姓張的漢子。太公便道:「大哥何事?」那漢子瞪著太公,半晌說道:「俺來請問,你那二位客人姓甚名誰?」太公道:「這是經商的王大、王二兄弟,山東人氏。」那漢子一陣冷笑,自己掇個凳子坐了,叫道:「太公你自做夢哩,你家中留著強盜,只怕要大禍臨頭了!」太公大驚,問道:「此話怎講?」漢子道:「這二人哪裡是王大、王二,那個黃臉皮,長髭髯的漢子,姓楊名雄,綽號病關索,出身是薊州兩院押牢節級。這個高顴骨,斷山根,坎眼睛,尖下巴的兄弟,叫做拚命三郎石秀。他們只是結義兄弟,因在薊州殺人,做下血案,逃避他方。後來又投奔上梁山泊,殺人放火,沖州撞府,鬧了數十起案子,這聲名趙官家也知道。見今哪一處不揭出告示,拿到梁山泊強人一名,有官者官上加官,無官者賞錢三千貫,窩藏者與賊人同罪。你如何大膽,把他們留在這裡。」太公道:「此話當真麼?你莫非錯認了人?」漢子道:「當年俺在薊州時節,他們的面孔看得廝熟。昨日在人叢中俺又看清,怎說認錯。」太公呆了半晌,說道:「這便如何?」漢子道:「俺有兩條妙計在此,由你自擇。第一,你便將二人姓名寫明,做下狀紙,趕緊去當官出首,待派捕盜人員前來拿捉,這便脫了你的干係。這裡離州城不遠,你若今日趕去,當夜便得成功。第二,你如怕結冤仇,不願自己出首的話,你可不動聲色,設計將他們穩住,待俺替你趕緊去報官,等到半夜三更,捕快公人一齊撲入莊來,拿了就走。你卻只推不知,這方法也穩當。」太公搖頭道:「這個……這個……這都不好。他們拚死逐去妖怪,救了俺女兒性命,如何下這毒手!」漢子道:「你親眼看見麼?」太公道:「這卻不曾見得,俺女兒如此說。」漢子道:「恁地,怎見得是他們的功勞?」太公又頓了半晌,只說:「不忍下手。」那漢子起身說道:「太公到底是和他們一氣,卻在俺面前裝呆。你今不應,俺便自去當官首告,那時拿到衙門裡,休怨俺將你帶累。」說罷,拔步便走。太公連忙將他喚住,道:「張大哥,俺們且做商量!」那漢子道:「俺早說得一清二楚,商量甚的?」說著,又要走了。太公慌忙一把拖住,叫道:「張大哥,老漢這把年紀,也須可憐俺則個!」那漢子道:「可憐什麼來,你是莊主,他們是強盜,你留了在家,要想沒事,可沒這般容易。」太公哭喪著臉龐,說道:「俺不忍!」那漢子道:「你和他們又不是親戚,怎地不忍?」便灑脫袖子,跨下階沿,說道:「太公,太公,你不要執著不忍,弄得身家性命也休!」這時太公真急了,搶步下階,把那漢子一把拖回來,坐了大半天,才行迸出話來,說道:「俺又不和他牽親帶故,他們自做強盜的不好,干俺甚事。張大哥,俺今依你第二條計,趕緊去罷。」那漢子大喜,問道:「誰在服侍二人?暗裡也得去告他知道,夜間事發,好做準備。」太公道:「一個姓毛的莊客,俺同你去尋他。」便引那漢子悄從後門走出,抄到莊門外左首林子邊。只見那莊客正在刈草,太公見四下無人,便把莊客叫入林子裡,三個人席地坐談。這個三面環抱的大林子,又深又密,便三五十人也隱藏得,三人安心在內密談,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兄弟二人,那日午後無事,便去莊前莊後閒走,看了一遍野景。楊雄叫聲:「兄弟,俺們留待此間,今天是第三日了,莊主太公管待雖好,總覺悶人。明天恁地如何,俺只要走,包裹、哨棒,索性由他拿去了罷。」石秀道:「本只答應他三天五日,明日自走。」一路說著,楊雄轉身先進莊去。石秀貪玩,慢慢過來,卻踅到莊子左首,只見好大的林子,天然環抱,把個莊院隱藏在內。石秀不由慢步向前,順著林子邊踅,忽覺溺急,抬頭看了一下,四無人影,便入林子裡淨手。石秀淨手剛罷,忽聽林子裡有聲音,似像就在近邊。石秀道:「奇怪!莫非有無恥男女在內?」便順著聲音,輕輕向前踅去,約莫百十步,忽聽得有人叫了一聲「楊雄」。石秀好疑,連忙住步,隱到一棵大樹背後,聽聲音更近了。仔細聽時,那聲音倒廝熟。石秀更疑,就輕輕爬升那棵大樹,盤到一個椏杈中,將身坐好,借樹葉隱敝著身體。這樹上也好,只能他望人家,人家卻望他不見。石秀坐在椏杈中,向說話的地方望去。不望猶可,這一望之下,爭些兒脫口叫出聲來。只見一棵合抱的大樹下,卻是三個人坐著。一個莊客,一個從背後看出是雲太公,還有一個坐的也巧,正在石秀斜對面,仔細望清楚時,卻是薊州的軍漢踢殺羊張保。石秀道:「張小牛說這廝刺配遠方,不想卻在此地。」當下望見這付情景,就瞧科六七分,只是聲音苦不甚高,聽不清楚說些什麼。最後,三人一齊起身,才聽到「事不宜遲,謹防逃走」的話。石秀心裡更自明白,伏在樹椏杈中,怎敢動彈。直等三人去遠,方才下樹,兜抄出林子,從另一小徑中,緩緩地踅入莊子而去。石秀走回自己屋子裡,四顧無人,便把那話告訴楊雄,說道:「不信世路難行,人心險惡到如此地步!」楊雄道:「俺同鄉人說張保這廝,被知府尋事刺配,不想卻在這裡徐州。」兄弟背地裡商量一回,天色晚了。只見那莊客進來點燈,又送進酒飯來,自添了幾回酒,只教二人盡吃,又送茶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石秀看在眼裡。吃罷夜飯,只見雲太公走入屋子,兄弟二人連忙相迎,對太公稱謝。太公道:「二位大恩人,怎的如此客氣?你們如是,老漢反而不安!」石秀道:「好說。」太公道:「恩人,休嫌老漢絮聒,今日是十八日,屈留你們,剛只三天,老漢心裡打算,欲二恩公再留三日,不知肯承情也否?」石秀拱手說道:「太公美意,怎不感激!只俺兄弟實在有事,不敢多留,至多明日再留一晚,後日便行。」太公道:「也好!且待後日再理會。」說話時,只見楊雄低眉闔眼,屢次垂頭下去。石秀叫道:「哥哥敢是醉了?」楊雄連忙睜眼,答道:「哪裡是醉,再吃幾壺也不……」說著,又自垂頭下去。石秀笑道:「太公你看。」楊雄又強自抬頭,睜大眼睛,說道:「不醉!不醉!倘有,俺敢再多吃些。」石秀好笑,不禁自己也打呵欠。太公起身道:「明日再見!」二人懶懶地送至門首。太公走後,那莊客也就溜出屋子,石秀隨手將門掩上,口裡只叫安睡。半晌,二人靜聽,外面已沒聲息,便把身上拽紮起,拔出腰刀,拂拭一下,入鞘放好。石秀又把燈兒移到床側,遮隔火光,各自上床盤膝坐定,閉目養神,聽更鼓時,卻還不到二更。一回又一回,直到更鼓三下,二人下床,掩到房門背後靜聽,卻沒有半點聲音。房門本來虛掩著,不曾下栓兒,石秀就在門隙中,借外面的月光望去,卻也清晰。半晌,只見一人走來,躡手躡腳,將房門輕輕推動,推到一半光景,閃將入來,吃石秀夾脖子一把抓住,提到燈下看時,便是服侍他們的莊客。但見他驚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石秀把刀撇著他的臉道:「你這不成材的東西,也敢來做手做腳!」那莊客棄了手中繩索,抖著說道:「好漢,這是姓張的漢子出的主意,不干我事。」石秀只一刀,把那莊客殺了。只見楊雄又拿進一個人來,兀的不是張保是誰?楊雄道:「你方動手,俺見房門外又有人影一閃,連忙出去,不想卻是這廝。」石秀道:「休多說,快些提防外面!」便拾條繩索,將張保渾身綁了,割塊布,塞住了口,向床背後只一丟,說道:「少頃發落。」當下二人躥出房去,走到院中,月光下,只見又有二人撲到,石秀看清,卻都是莊上的莊客。楊雄只一刀,早將一個莊客剁倒。石秀卻把那一個拿住。那莊客連說:「不干我事,都是太公主張。」石秀道:「太公何在?」那莊客道:「太公和張保定下妙計,去府裡請了二十二名公人到來,因二位好漢了得,怕人多反壞了事,張保教守在莊門外面,只教俺莊上人動手,太公卻在內堂等候拿人。」石秀手起一刀,又把那個莊客殺了。楊雄叫聲:「兄弟,仔細又有人來!」石秀道:「不殺這雲太公老賊,天理不容!」二人拔步就走,剛自拐彎過去,只見對面又有兩人,楊雄、石秀直搶上前。那兩個叫聲:「阿也」,丟了刀棍,轉身便走。經不起石秀腳步快,躥去一個一刀,都結果了。石秀前行,楊雄在後,走到前日齋神的所在時,一個莊客手拿一把叉,正在那裡舞動作勢。那莊客見石秀走到,揚手就一飛叉,石秀把頭一低,那人覷個空,搶步下堂便走,不想楊雄趕到,劈面一刀,腦袋變做兩半。石秀叫聲:「走」,二人緊動腳步,直入內堂,只見燈光明亮,月光照耀,雲太公在堂上踅著說話。楊雄、石秀心頭火發,向堂上直躥將去。雲太公抬頭看見,喊聲:「不好」,要想走時,石秀已自趕到,罵聲:「老賊,狼子心肝,恩將仇報!」撲過去只一刀,剁去半個面門,登時栽倒。石秀恨極,把刀向雲太公亂搠一陣,搠得半身肉醬。
石秀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多少是個殺,索性洗蕩了罷!」楊雄道:「也好!」二人重行拽紮一下,揚起帶血鋼刀,便去莊院內四下搜尋,無分男女,逢人便殺,直殺到廚房柴間為止。真個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二人回到自己屋子裡,床背後提出張保。楊雄罵道:「你這廝,在薊州時多方薅惱人,到得這裡又生事,真正殺不可恕!」石秀道:「也算天憐俺兄弟,無意中脫了大禍;否則真吃你們算計,兩條命都沒有了。」說罷,舉刀就砍,卻割不下頭來。石秀仔細看時,卻已砍缺刀口。楊雄上來動手,舉刀一看,刀口也卷了,二人索性連鞘棄掉。當下提了張保,再到內堂,想尋把刀使用,忽見包裹、哨棒都在那裡,便把來各自背上,拿了哨棒。石秀道:「俺們只如此如此,使這廝消遣一回,慢慢地死也好。」楊雄叫:「好」,二人便去動手不提。
且說州裡的兩員捕快都頭,當夜引領二十名丁壯,趕來莊上拿人。張保因懼楊雄、石秀了得,雲太公又怕事,只叫他們在莊門外等候,不必張皇,免得他們知風逃走。一面排選精壯膽大的莊客,各執繩索兵器,輕輕地掩進房去動手,他們夢中不及提防,穩可手到擒拿。雲太公又對張保說:「今日二人吃得醉了,晚上定然好睡,更易下手。」張保大喜,便對兩個都頭說了,兩人依計,率領二十公人,只在莊外守候。守了好久,不見莊內有人出來。一個都頭不耐道:「張保這廝也太不成材了,此刻不見動靜,要等到天亮下手麼?」又一個說道:「只些人拿不住兩個強盜,不要惹人笑話?」又是好半晌,那都頭更不耐,口裡罵著,待去莊門上張望時,只聽得有人叫:「莊內火起。」那都頭抬頭看時,果見莊子上烈焰飛騰,紅光沖到半天,早是合莊子都著火。眾人發聲喊,卻待上前施救。只見莊門裡搶出兩個漢子,挺起哨棒,逢人便打。一個都頭見勢頭不對,捻朴刀直搶上前,正迎著拚命三郎石秀,只五七個照面,吃石秀攔頭一棒,打得腦漿迸裂,用力過猛,把哨棒也打折了。石秀折了哨棒,手腳也快,那把朴刀早搶在手中,揮刀亂殺。楊雄、石秀如同兩隻猛虎,那些公人如何抵敵。二人便仗著一條棒,一把朴刀,殺出人叢,奪路而走。這裡二十二個公人,被殺得七零八落,逃得性命的,只好回到州城,去衙門中據實具稟。雲家莊之事,自有地方官前來料理,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二人,當夜殺出雲家莊,一路飛奔,趕到槐林道地處,早是天明,二人且歇一下腳。石秀看了一遍路道,叫道:「且喜不曾錯走路途,這裡是槐林道,再過去十里路程,便是黃蜂嶺了。俺們殺了這大半夜,肚中又饑,人也勞苦,須得好好歇息一回。」楊雄道:「不是麼?便是身上衣服,也不成樣子。此刻換又麻煩,如何可以再走。」石秀一看,二人全身都是血污。便將身上緊了緊,發動四條腿兒,邁開大步,取路徑走。不上半日,黃蜂嶺早已趕到,就有哨路的嘍囉飛報上山。胡六將二人迎入寨柵,忙取兩身衣服,獻給二人換了,一面擺酒接風。石秀看時,座上卻不見了阮八。幾巡酒後,只見胡六走出座頭,向二人納頭便拜,放聲大哭。楊雄、石秀慌忙將他扶起,問:「胡寨主何故如此?」胡六收住悲聲,說道:「告二位頭領,俺兄弟阮八遭難死了。前日阮兄弟下山巡哨,恰巧山下有一起官眷經過,乃是本州新任某官的妻小。阮兄弟不問情由,便行動手,殺傷他們數人,盡將財物劫取上山。不想這起人去告到州裡,卻惱了那姓張的兵馬都監,便從州裡引兵到此,阮兄弟當時下山廝殺,怎禁那都監了得,就吃將人擒去斬首;又督兵沖打上山,俺死命抵拒,好容易將官兵打退。那都監臨退時節,只說早晚來踏平山寨才休。」石秀道:「怕鳥的!不來便罷;來,只是個殺!」胡六道:「話雖如此,只俺兄弟身亡,本寨人馬又少,俺獨力難支,如何抵敵!」楊雄道:「不妨,待抵擋不下時,燒了寨柵,便投俺們梁山泊安身。」當日吃罷酒食,二人就在嶺上過夜。
次日,楊雄、石秀動身待走,只見嘍囉報上山來,那張都監又引兵殺到。楊雄、石秀齊道:「來得正好,俺們便去會會這廝,恁地一個了得。」二人拽紮起衣服,同胡六各執兵器,引領嘍囉下山廝殺。只見那張都監全身披掛,手挺長槍,騎坐高頭劣馬,掄眉努目,好生威武。原來這張都監便是張勇,在前曾做鄆州兵馬都監,因梁山泊好漢大鬧鄆州,殺了太守苗黑天,他同賽存孝姚剛畏罪逃走。姚剛去佔據山林,暫時落草。他卻去東京走門路,方得復用,做了徐州兵馬都監。
話休煩絮。且說楊雄、石秀下山,每人仗一把朴刀,直撲到張都監馬前。石秀大叫道:「你這賊都監,能有多大了得,敢來撩人?今日且取你這廝腦袋,替俺們阮寨主報仇!」楊雄也叫道:「認得梁山泊好漢楊雄、石秀麼?且吃俺一刀。」二人如毒龍惡虎一般,四條膀臂齊張,兩把朴刀並進。張都監舞動長槍,左攔右格,口中卻高叫道:「原來也是梁山泊強賊,本都監前番吃了好大的虧,正要報仇,不想今日自來送死。」張都監怒從心起,惡向膽生,把那長槍舞得如萬點梨花,一團白雪,只向二人身上旋繞。兩個步下,一個馬上,來來往往,直打到四五十合,楊雄一朴刀搠去,帶著馬的後股,那馬負痛,突地一聳一跳,險些把人蹶下馬背。張都監一看不好,用力逼開兩般兵器,回馬便走。胡六見自家得勢,一聲喊殺,將引嘍囉直沖過去,想捉那張都監,經不起都監馬快,如飛而去。這時只苦了那官兵,奔跑得慢的,都如砍瓜切菜一般,殺得屍橫遍地。胡六同楊雄、石秀便引嘍囉得勝回山。胡六拜倒於地道:「二位頭領真乃天神,今番殺得那都監大敗而去,以後他也不敢小覷人家了。」石秀但笑。胡六便在廳中排下筵席,教合寨人等都來吃酒。當日晚上,石秀便對胡六說道:「你不要自道安心,這賊都監今雖敗走,其心不服,倘使調集大隊人馬到此,這裡如何可守?不如棄了山寨,徑隨俺們動身,全數上梁山泊去。」胡六道:「頭領若肯提攜,小人願往!」便去向眾弟兄說了,大家歡喜非凡,收拾起一應銀錢,米麥,車輛,馬匹,忙碌了大半夜。次日打點停當,眾人一齊下山,放起一把火,燒了寨柵,跟隨楊雄、石秀向梁山泊進發。那日直到梁山大寨,楊雄、石秀帶領一干人上山後,便去拜見宋江,告稟一番,又說收了黃蜂嶺一行人眾,宋江大喜,便命這干新到的弟兄,都歸楊雄、石秀統領,不在話下。
那一日,山寨正自安靜無事,項充、李袞忽地從狼嗥山奔回,慌忙來見宋江,只說:「兄長大事不好了!」眾人盡皆驚呆,不知何事。
正是:頓覺半空飛霹靂,忽驚平地起風濤。畢竟項充、李袞為了什麼大事,值得如此張皇,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項充李袞雙告急 宋江吳用各分兵
話說八臂哪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二人都是莽漢,當下見了宋江,只說:「兄長大事不好,快請發兵!」說話沒有頭尾,宋江哪裡明白。眾人聽說,也都呆了。宋江便道:「你們何必如此性急,緩緩說來。俺自理會。」項充、李袞自把拳頭捶著額角,說道:「只也該打!吳道人教俺們的話,倒忘記了不曾說。」半晌,項充、李袞定了神,才說如此這般,要請兄長趕緊發兵救應。宋江聽罷,便和吳用、公孫勝等商議,按下慢表。
且說狼嗥山這段事,乃是金鄉縣小張良賈居信,自從設計擒了阮家兄弟,惹下禍殃。那日探得梁山泊派遣大隊人馬,前來攻打金鄉,便知這座城池旦夕不保,不如及早安排,撇卻了鄔知縣,別投新主去罷。城外打得緊急時分,小張良就收拾家中金銀細軟,命家人婦女都行改扮,待等城破,一齊在亂軍混出,且喜不曾被人窺破,脫卻牢籠。小張良逃出金鄉,就將合家眷口,寄頓在一處安靜地方,想起兗州府賈太守,在京師時多曾廝見,彼此交情不薄,何不就去投奔?打定主意,便趕到兗州府裡,和賈府尹廝見了,告個原由。府尹大喜道:「俺衙門中公務忙碌,正苦沒個體己人幫助,宗兄到此,那再好沒有。」過了幾日,小張良便去迎取眷口,府尹派十名兵士隨行,沿途護衛。小張良取得眷口,大模大樣,一路向兗州府進發。不想那日打從狼嗥山經過,猛聽得一棒鑼聲,林子裡擁出數十嘍囉。為頭一個大王,上來殺散隨行兵士,把男女人口,金銀財物,悉數劫取上山。小張良見頭勢不對,先行縱馬逃走。
只說狼嗥山那個大王,便是吳角的徒弟白虎神田霸,當下劫取人物上山,徑來告稟師父。吳角和樊瑞、項充、李袞三員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坐地,便叫把人財一齊押上廳來,聽候發落。吳角一眼望去,只見約莫八九個人,卻有婦女在內,便對田霸說道:「你這廝,你又不是不曉得的,俺們歸附梁山泊替天行道,不劫婦女老弱之流,你如何卻做下這等事?」田霸說道:「不是的,他們一路上過來,有官兵隨行護送,大模大樣,氣概凌人,俺當時心中大忿,才行劫取上山。」吳角道:「恁地,莫不是誰家官眷,上任過此,既然拿來也得!」樊瑞道:「若是清官眷口,不可胡行。」吳角道:「理會!」只聽得一聲吆喝,小張良的老父、妻、妾、子、女等全家九口,一齊推到廳上。男女都驚駭得失魂落魄,只管跪地磕頭,口裡不住的叫饒命。吳角便喝問道:「你們是誰家眷口?哪道而來?何處而去?說話得對時,便放下山;若有半句虛言,一個個砍下腦袋!」那老父唬得面如死灰,呆了大半日,才行說話得出,從實告個備細。樊瑞聽了,忽地想起一事,便對吳角說道:「前日周通、李忠征糧到此,不是講過打金鄉的話,卻說逃走了一個惡人,此人喚做小張良賈什麼,阮氏兄弟和公明哥哥都要拿他,卻沒有拿到。見今這干姓賈的人口,莫非就是他的家眷?」吳角道:「被你一說,俺也記起來了。」便喝把老父推到當面,問道:「金鄉有個小張良姓賈的,和你兒子是一?是二?好好告說上來,俺自饒你!」那老父抖著說道:「小張良便是俺兒子的綽號。」吳角大喜,卻對樊瑞說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捉不到小張良這廝,拿了他全家眷口也好,且押往後山看守,待後日解梁山泊發落。」便撥兩員頭目,二十名嘍囉,將九人押到後山空屋裡,輪流看守,不在話下。
過不多日,吳角正和樊瑞商議,只見探事的上來稟報道:「今有兗州府捕盜官員帶領數百人殺奔到此。」吳角笑道:「這廝們自不量力,也敢撩撥人,管教他一齊都死。」立點青龍神閻光,玄武神余志旺,各引二百嘍囉,下山迎敵。閻光和余志旺武藝不差,又會作法,這干人哪裡是他對手,不上半日光景,早已被殺得大敗而逃,不曾攻上山岡一步。且說這干捕盜人員敗回州城,便來府尹前請罪,只說賊人厲害,卑職等無法可治,請太守另定妙策。小張良便對府尹說道:「管下強人如此猖狂,實屬有玷本州聲名,非迅即剿捕不可。」府尹道:「合該剿捕,只是賊人會行妖法,怎生破他?」小張良道:「只須多備豬、羊、狗血、糞穢等物,待他使法時噴射將去,妖術自不靈驗。」府尹大喜,便傳本州兵馬都監入衙,面諭剿捕方略,命他迅速引兵前去,掃蕩賊巢,救取賈氏全家眷口。那員都監奉命去了。不多幾日,都監差人飛報到州,說:「賊人施用妖法時,始初噴灑豬、羊、狗血,卻也靈驗,乘勢贏了兩陣,不想後來有個妖道出馬,凶惡異常,用污血噴灑,雖然抵敵得妖法,卻也贏他不得。又有一位先生,叫做混世魔王樊瑞,也擅法術,十分了得,每日帶領兩員步將,出陣搦戰,吃他連傷幾員將官,都監抵敵不得,報請定奪。」府尹便問報事人道:「那妖道又是何人?」報事人道:「這廝叫做黃龍道人,手下有四個徒弟,都會妖法。這山寨新近歸附梁山泊,也扯的替天行道大旗,好大聲勢。那個混世魔王樊瑞和兩員步將,卻都是梁山泊頭領。」小張良道:「怪道如此猖獗,原來有梁山泊賊夥在內。如今既施剿捕,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索性加派大隊軍馬,合力攻打,掃平巢穴。若使賊人得勢,殺奔州城來時,不是小事!」府尹說:「好」,便請本州兵馬都統制聞達,迅速入衙,商議軍情重事。這聞達在前做過沂州兵馬都統制,為因梁山泊好漢大鬧沂州,殺了高衙內,又索去太守高侗金銀,高侗生還沂州以後,心痛喪失偌大財物,常把聞達怨恨,口中常有不好聽的話頭。聞達因枉出死力,功勞不曾記,反被太守憎怨,心裡一忿恨,便行負氣辭職。上司探得此事始末,知道他受了委屈;又愛他武藝超群,為人勇猛,好一員大將,因把他行調兗州,仍為兵馬都統制之職。當下聞達聞得太守請喚,便進入州衙來見太守,各施禮罷,府尹便說:「賊勢猖獗,請統制速起軍馬征剿。」聞達大怒道:「賊人敢如此無禮,不勞明公憂心,俺今領大兵前往,管教將賊人一齊擒來奉獻。」府尹道:「全仗將軍!」聞達回到自己衙門,立刻點起人馬,去城外停紮下。來日起個四更,一聲炮響,人馬紛紛開動,向狼嗥山殺奔而去。到了山下,官軍見增加援兵,聞統制又親身到此,人人勇氣百倍,只待廝殺。
且說吳角和混世魔王樊瑞,那日正在山寨商議,忽聽得炮聲震動,報說兗州大將聞統制到。吳角道:「俺多曾聽聞,此人十分了得,今日親來征剿,倒要小心!」樊瑞大叫道:「吳寨主,你枉稱好漢,這等不成材的將官,也自懼怕,休教壞了俺山寨聲名。」吳角主張差人去梁山泊報信。樊瑞笑道:「只這一干毛人,毛將官,也值得驚動大寨!俺今下山,只消略使小術,殺得他片甲不回。」吳角不敢多說,只得住了。樊瑞便紮束好衣服,騎匹劣馬,手仗寶劍,項充、李袞左右相隨。吳角也將引徒弟嘍囉,一同下山。只見聞達全身鐵甲,懸弓插箭,坐騎戰馬,手執大刀,兀自威猛。只聽得他高聲大叫道:「殺不盡的草賊,竟敢屢拒官兵,本統制今日親身到此,快些前來納命!」樊瑞大怒,卻待上前廝殺,白虎神田霸早已出馬,舞動兵器,直取聞達馬前,聞達舉刀便鬥。約莫十個回合,聞達鬥得性起,喝聲:「著」,攔腰只一刀,把田霸砍做兩段,屍骸墜地,馬匹溜韁。吳角大叫道:「殺我徒弟,誓不干休!」縱馬舞劍,直沖上前,不到十個回合,敗陣而走。聞達勒馬按刀,哈哈大笑。這時惱羞了混世魔王樊瑞,催動坐下黑馬,手舞寶劍;項充、李袞各仗一面團牌,隨在馬匹左右,著地卷去,殺氣騰騰,宛如天神一般。樊瑞仗劍大叫道:「你這賊,記得梁山泊混世魔王麼?」聞達道:「俺正要拿捉梁山賊寇,來得好,吃我一刀!」大刀舉處,向樊瑞當頂劈下,樊瑞起寶劍急架相迎。項充一條標槍,李袞一口劍,又齊向馬匹左右刺到。聞達抖擻精神,揮刀迎戰。聞達且戰,卻見樊瑞背負葫蘆,異樣裝束,就知是個會行妖法的人。只五七回合,就逼開三般兵器,撥馬便走。樊瑞不曾看仔細,只當他敗陣逃走,便將坐馬一緊,在後追趕。不料聞達早架下大刀,拈弓搭箭,覷得切近,扭轉身只一箭,射中樊瑞左肩,應弦落馬。虧得項充、李袞飛步上前,死命搶救,不曾被官軍拿去。聞達指揮兵士,乘勝沖殺過來,狼嗥山人馬大敗,直退上山,官軍大獲全勝。黃龍道人吳角,吃了這一個敗仗,折去徒弟田霸,樊瑞又自受傷,好不悶損。
次日,只見官軍大隊逼近山下,把山前大路都截斷了。聞達又催督官兵,幾次要沖上山岡。幸防備得力,山寨不曾被他打破。吳角只好死守不出。過了數日,官軍越逼越緊,只是不退。吳角見事勢危急,便對樊瑞商議,便差項充、李袞飛報梁山泊求救。二人便紮束身上,攜了隨身兵器,抄山後小徑而下。因軍情緊急,路上不敢停留,晝夜兼程前進。如今回山見了宋江,稟過前情,二人自去歇了。
只說宋江當下聞報大驚,便同吳用、公孫勝等商議。吳用道:「兄弟記得麼?當初燕青不是說過,聞達這廝的是驍將,曾在朱笏山和魯智深、武松、史進等大戰,兀自奈何他不得。他今攻打狼嗥山,田霸殞命,樊瑞受傷,事勢很急,山寨若被打破,樊瑞等性命休矣!」公孫勝道:「吳角雖能運籌決策,但卻武藝平常;樊瑞也是一勇之夫,粗而不精,如何可以抵擋強敵。為今之計,不如點取幾員頭領,迅速引兵殺奔兗州,併力攻打。聞達聞得州城吃緊,定要回兵援救,狼嗥山之圍,可以不戰而解。」宋江道:「此計雖好,但狼嗥山也須派遣人馬前去,好使吳角安心。」當下議定,便一齊都到忠義堂上,擂鼓聚將。鼓聲剛罷,水旱各寨四山頭領都到,只是盧俊義臥病在床,燕青終日在側服侍,不曾到來。宋江說了狼嗥山被困的話,便點豹子頭林沖聽令。只見林沖從右邊走出,直到座前,打躬聲喏,口稱:「小將林沖,謹候令下!」宋江便令:「林沖將引步軍二千,馬軍五百,隨帶美髯公朱仝,九紋龍史進,急先鋒索超三將,兼程趕往兗州,攻打城關。不得有誤!」林沖奉令下山去了。宋江又點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病大蟲薛永,金眼彪施恩四員頭領,各引步軍六百,殺奔兗州,接應林沖攻打城池,四人得令,下山去了。第二起點撥剛畢,只見人叢中閃出阮氏三雄,躬身唱喏,說道:「俺們前日誤走金鄉,被小張良算計,吃了他的苦頭,常想拿他來碎屍萬段。今聞這廝又在兗州害人,便請兄長下令,待俺兄弟去合力拿捉這廝,以泄前日之憤。」宋江道:「俺也聞得小張良智謀百出,厲害異常,卻是不曾見過,倒要親身前去會會他;如今你們要去,便隨俺同行如何?」三阮齊聲叫:「好」。宋江便自為第三起,將引阮氏三雄,入雲龍公孫勝,小李廣花榮,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風李逵,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九員頭領,二千五百名馬步軍兵,一齊向兗州進發後應。狼嗥山救應兵馬,另由軍師吳用調撥,不在話下。
且說兵馬統制聞達,那日在狼嗥山,刀劈田霸,箭射樊瑞,大獲全勝,便備下一通文書,差人飛馬入州告捷,府尹好不歡喜。小張良得了捷報,急急趕到狼嗥山,只見官兵重重圍困,山上緊緊死守,任爾百般辱罵,沒有人下山應戰,聞達指著山寨,得意揚揚地說道:「俺當日在沂州時節,都因高太守被賊人挾住,使展不得,受了許多薅惱,不曾申報,至今懷恨在心!見在重兵圍困此山,賊人堅不出戰,顯已計窮力盡,再過一二日,俺便督兵殺上山岡,甕中捉鱉,管教他一齊都死!」小張良默然無語。一連兩日,山上仍不出戰,聞達大怒,便要沖打上山。小張良道:「統制且慢,賊人詭計多端,提防有詐!」聞達依言暫住。又過了一日,不見半點動靜,聞達心上不耐,又要攻打,三番兩次,小張良只勸且住。聞達心上理會:「這是投鼠忌器,但一家事小,滅賊事大,恁地短見!」那日,聞達一肚皮氣憋不過,不理小張良如何言語,竟指揮兵士,要攻打上山,拿捉強人。山頭上望見偌大聲勢,一齊失色。
正是:甕中捉鱉何從脫,網底撈魚無處逃。畢竟聞達能攻破山寨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聞統制威鎮兗州府 小張良智敗宋公明
話說當下聞達心中不耐,正欲領兵攻打上山,忽見大道上一騎馬飛馳而至,直入營寨。接著又一飛騎趕到,聞達看出是州裡來的,定有緊急軍情。連忙下令兵士暫停,回馬入營,果是州裡來的報事馬,各將文書呈奉。聞達接來看時,卻是梁山泊大隊圍攻州城,情勢岌岌可危,府尹發的告急火報。聞達看了,打發過報馬,便道:「州城吃緊,俺非回兵救應不可。」小張良笑道:「統制休慌,這是賊人圍魏救趙之計,你若回兵去救,便上了他的算了。」聞達瞅了一眼,問道:「依你如何擺佈?」小張良道:「兗州城池高壯,垣牆堅固,便有大夥賊人,輕易也攻不破。為今之計,只消派人去州中通報,教府尹閉城死守,不與接戰,待避過他一股銳氣,乘其疲怠而擊之,賊人必走。這裡卻也不必用力攻打,只須百人結一小隊,聲東擊西,日夜登山肆擾,做作攻打的樣子,使他防不勝防,疲於奔命。等到他內裡自亂,便督兵一鼓而登,賊人易滅,巢穴可平,統制以為如何?」聞達道:「俺又不將軍馬全數帶走,這裡賊人勢已窮蹙,憂他甚的!」小張良道:「賊人最懼統制,因而暗中去梁山泊求救,他們攻打州城,便思誘引統制前去,使此地解圍。統制若走,賊人一定要殺下山來,圖個敗中取勝,功敗垂成,豈不可惜?」聞達也覺說話有理,正自打量,不想又一急報到來,州城萬分危急,府尹度日如年,只望統制火速去救。聞達道:「此刻俺可不管了,州城事急,如何不救?」小張良只說是計,仍勸統制勿走。聞達想起沂州前事,哪裡肯應,便引了一半人馬,趕緊去救兗州,小張良也只得跟著走。軍馬一路兼程趲行,直到兗州城外,聞達一聲喊殺,縱馬舞刀,直沖過去,一枝人馬迎頭攔截,卻是梁山泊呂方、郭盛。二人哪裡是對手,沒多幾個回合,就被聞達引兵沖過,直抵城下。城上望見聞統制回來,連忙開城迎入,府尹見了,方才放心。當日晚上,府尹聚集滿城文武,共商退敵之策。府尹道:「前日上城頭視望,見賊兵中軍設下麾蓋,又扯起帥字大旗,卻是賊魁宋江在此。」小張良道:「便是宋賊親到,也休懼怯,且看俺來日略施小計,殺得他個片甲不回。」
卻說次日,宋江正自升帳,眾將站立,只聽得一聲炮響,沖天而起,小校報道:「州裡有人出城搦戰。」宋江便出帳上馬,引眾頭領來到陣前,只見兗州城上旗幡招展,號帶飄揚,刀槍密布,劍戟如林,兀自威武。城外邊卻紮下一座大寨,幾個小寨,行伍整齊,軍容壯盛。宋江指點著,說道:「莫非小張良在內擺佈不成?」說話未了,又是一聲炮響,官軍隊裡齊聲發喊。門旗下一員大將出馬,頭戴一頂點金綴銀六楞打就紅銅盔,頂上撒一顆斗來大小朱纓,披一副擺連環吞獸面精巧唐猊鎧,穿一領繡百花飛百蝶綠羅戰袍,著一雙斜皮踢蹬挖嵌錦跟靴,繫一條碧鞓疊勝獅蠻帶,一張弓,一壺箭,騎坐一匹追風逐月千里馬,手執一口渾鐵大砍刀,馬後打著一面大旗,隨風翻飛,顯出斗大一個聞字,如同雷神下界,天將臨凡,令人不畏自怯。宋江道:「多曾聞得大刀聞達之名,端的氣概!」聞達出到陣前,橫刀勒馬,揚聲大叫道:「梁山草寇,擅敢猖狂,今日本統制按臨陣前,快教宋江上來領死!」這時早惱了急先鋒索超,驟馬而出。聞達見了,罵一聲:「反叛賊囚,擅敢猖獗,吃我一刀。」掄動大刀就砍,索超舉斧相迎,兩人殺到三四十合,聞達一口刀神出鬼沒,越殺越有精神。索超抵擋不下,只得撥馬而走。聞達鬥得性發,哪裡肯捨,拍馬趕來,索超回馬再戰。不上十合,聞達向索超當頭一刀砍去,索超慌忙躲過,縱馬飛逃,不想那頭盔被刀上龍吞口一帶,拋落麈埃,官軍一齊拍手大笑。聞達得意揚揚,高叫:「誰人來送死!」只見對陣飛出一人,上身脫得赤條條地,露出粗黑肌膚,手掿雙斧,吼叫如雷,著地卷至,直撲馬前,這是梁山泊步軍五虎大將黑旋風李逵。聞達舉刀喝道:「這等腌臢草賊,休來污我寶刀!」李逵罵道:「你這賊驢,賊將官,且嘗嘗俺的板斧!」口中罵著,雙斧早劈到馬前,聞達抖擻神威,起刀便鬥。李逵滿擬幾下板斧,連人帶馬砍了完事。不想聞達的大刀泣鬼驚神,護定人馬。李逵向左右前後亂砍,一下也不曾著手,心裡發急,口中又不住叫罵,殺到五六十合,不分上下。李逵厭煩了,托地跳出圈子,舞動雙斧,向官軍隊裡猛沖亂殺。官軍沒做提防,倒吃他殺了數十人。弓弩手連忙放箭,才將李逵射退。李逵回入自家隊裡,宋江罵道:「你這黑廝,誰教你出去丟醜!」李逵道:「殺了數十個鳥人,倒要罵俺丟醜!」便挾了雙斧,遠遠地躲開去。宋江卻待收兵,只見對陣挑起索超頭盔,官軍一齊高聲嘲笑。宋江大怒道:「誰人出馬把這廝擒來?」只見立地太歲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閻羅阮小七兄弟三人,各仗一條朴刀,大踏步出到陣前,把聞達人馬逼在中間,丁字兒走著廝殺,直殺到三四十個回合,三阮都覺氣力不支,一齊敗陣而走。聞達叫道:「不成材的休來廝纏,只揀了得的來!」不由惱了花和尚魯智深,倒拖禪杖,大踏步直到陣前。聞達道:「你這禿廝面孔好熟!」魯智深道:「怎的不熟,洒家前日在朱笏山,可惜不曾一禪杖打殺你!」聞達大怒,拍馬搖刀,直取魯智深。魯智深哈哈大笑,起水磨禪杖便鬥。那個如怪蟒相似,這個如毒龍一般,格開大刀,還他禪杖;架過禪杖,敬上大刀,你狠我辣,各不相讓。直殺得戰雲昏慘,天日無光,兩方陣上都看得呆了。聞達喝聲:「禿廝了得!」魯智深道:「好家伙!」鬥到分際,聞達忽地逼開禪杖,拍馬便走道:「果然戰你不過,禿廝休趕!」聞達只是詐敗,待引和尚來趕,放箭射死他。不料魯智深托地收住禪杖叫道:「你教俺休趕,洒家便回營吃酒去。」拖了禪杖,奔回本陣,引得梁山隊中人,一齊揚聲大笑。聞達老羞成怒,回馬向對陣大旗下辱罵,只叫宋江納命。只見一員頭領,縱坐下馬,舞三尖兩刃刀,沖出陣前叫道:「九紋龍史進來也,快獻首級!」聞達一見史進,無名火登時升高,蕩動大刀,當頂蓋下,史進起刀急架,鬥五六十合,史進力怯,撥馬便走;聞達一緊坐馬,發開四蹄趕來。小李廣花榮早飛馬迎上,挺槍接住。聞達鬥得火發,高叫道:「今日若斬不得賊人首級,誓不收兵!」花榮覺敵人家伙沉重,只二十個回合,拍馬向斜刺裡便走。聞達一拍坐馬,忘命追趕,不提防花榮早取弓箭在手,只一箭射去。聞達聽弓弦響,連忙躲閃,卻把盔上的紅纓射落,紅纓帶箭,直飛出數丈以外,梁山隊中齊聲叫好。聞達此時不由驚慌,趕緊撥馬跑回本陣。宋江也自鳴金收兵。宋江因對眾頭領說道:「今日聞達力敵八將,全無懼怯,只也少見!」便吩咐眾頭領:「小張良智謀百出,聞達勇猛萬分,各人謹守營寨,須要小心!」一連相持數日。那夜三更時分,宋江睡在中軍大帳,忽從夢中驚醒,聽得一片喊殺之聲。宋江倉皇而起,花榮、呂方、郭盛三將擁護上馬,出帳看時,只見左邊薛永、施恩,營寨早已著火,紅光沖到半天,火光下有許多人馬殺到,正是官軍來劫寨燒營,梁山泊人馬措手不及,登時大亂。宋江便傳令且戰且走,向後退卻。令林沖、史進、魯智深、武松斷後抵擋,朱仝、索超押護糧草。宋江傳令剛畢,只聽得一聲炮響,正東上一彪軍馬殺到,當先一將,手捻長槍,直沖過來,花榮連忙拍馬捻槍,上前迎住。不料東南上又撞出一員大將,引領數百軍馬,如飛而至。呂方、郭盛各舉方天畫戟,雙馬齊上,戰住那將。宋江見左右無人護從,正自心慌,只聽得有人叫道:「哥哥不必驚慌,俺們來也!」宋江看時,卻是阮氏三雄。接著入雲龍公孫勝,神行太保戴宗也到,五人各仗兵器,擁定宋江便走。只數百步,喊殺之聲又起,為頭馬上一將,引五百名滾刀手,著地卷將過來。一霎時間,中軍營寨就被突破,這個正是兗州大將聞達。此刻黑夜之中,梁山軍心已亂,人無鬥志,宋江只教眾軍速退。聞達在火光中望見宋江主旗,一馬驟至,喝聲:「賊魁宋江,還不下馬受縛!」宋江拍馬徑走。三阮各仗朴刀,上前敵住。公孫勝、戴宗緊緊護定宋江,奪路且走。三阮哪裡是他對手。只十來個回合,聞達逼開三人,拍馬趕上宋江,只叫:「宋江休走。」一路趕去,兩馬只差得百步光景,公孫勝、戴宗又抵擋不下,正在危急分際,斜刺裡忽地殺出一人,高聲叫道:「你這鳥將官,休得欺負俺哥哥,黑旋風來也!」手捻雙斧,直撲馬前,接住聞達就打。宋江聽得李逵聲音,定下驚魂。公孫勝、戴宗保了宋江再走。接著朱仝也到,報說索超受傷而走,生死不明,隨軍糧草,早吃官兵劫去。奔過了一段,只見三阮擁索超趕到,果然身受重創,宋江無語,只教迅速後退。約莫五七里路,只聽得一聲炮響,斜刺裡又殺出一彪軍馬,馬上一員將官,手使開山巨斧,惡狠狠殺將過來,這是聞達部下驍將王林,兀自了得。眾頭領戰了半夜,大都人困馬乏,如何敵得這生力軍。朱仝把王林死命戰住,官軍卻只顧沖殺過來,齊喊拿捉宋江。正紛亂間,小李廣花榮馬匹趕到,上前幫助朱仝,雙戰王林。接著黑旋風李逵和呂方、郭盛都到。李逵掄動雙斧,捨命把官軍亂殺,王林見有人救應,也就棄了朱仝、花榮,撥馬而去。宋江等人馬一路敗退,直到二十里外一個所在,地名落星岡,那時已天亮了。宋江就馬上看時,只見東北角上亂山重疊,山坡下一帶猛惡林子。眾軍此刻都已人困口喝,有的去林子裡坐地,有的四下尋水吃。宋江叫:「且慢亂走,這裡須提防埋伏!」說話剛罷,只聽得眾軍發聲喊,一齊亂奔亂躥。右邊山下早殺出數百步隊,一員將官督領著,都執著長刀、闊斧、鐵槍、鋼鉤、只將梁山泊人馬亂砍亂搠。林子裡卻又烘烘火起,烈烈煙生,兩員步將引兵從林子背後轉出,逢人便殺,有些逃得慢的,都吃逼在林子內燒死。接連聽得炮聲響動,山鳴谷應,不知有多少官軍殺到。官軍乘亂,掩逼上前,當路截住,只叫宋江休走!這許多擺佈埋伏,都是小張良設下的計策。李逵大叫道:「走的也是死,大家快快拚命!」赤著上身,兩把板斧上下翻飛,死力把官軍敵住。正在危急之際,官軍後隊忽然大亂,一片聲叫著苦,紛紛滾滾,四散開去。眾頭領打一看時,兩條大漢各仗一把朴刀,將引千人左右,橫沖過來,槍刀齊發,把官軍一齊殺散。來者非別,乃是插翅虎雷橫,赤髮鬼劉唐。二人拜見了宋江,雷橫道:「哥哥去打兗州如何卻在這裡廝殺?」宋江道:「慚愧!俺受了人家算計。」當下官軍已退。宋江收拾敗殘人馬,暫行停紮。只見林沖、史進引殘兵到來,魯智深、武松保著薛永、施恩也到。薛永、施恩都傷得不成樣兒,由嘍囉抬著走。宋江見了好生難過。施恩道:「兄長,都是俺不小心,卻吃這個大敗仗。」說得兩句,人就昏了。宋江教三阮、戴宗,護三個受傷人先行回山,請安道全替他們醫治。宋江又問:「雷橫、劉唐,你二人因何到此?」劉唐道:「兄長下山去打兗州,吳學究首令項充、李袞回狼嗥山報信,又令董平、彭玘、韓滔引一枝人馬,陳達、楊春引一枝人馬,俺和雷橫引一枝人馬,都殺奔狼嗥山救應。那日到了山下,吳角望見救應兵到,引嘍囉沖殺下山,俺們兩面夾攻,便把官軍殺退,殺得那賊都監狼狽而逃。董平、陳達兩起人馬,徑自回山繳令,俺和雷都頭不怯氣,欲思捉那賊都監獻功,因引一千步軍在後追趕,不想路徑不熟,吃他逃去,方才趕到這裡,只見林子裡起火,又聽得喊殺之聲,慌忙殺上前來,卻得與兄長相會。」宋江便教雷橫、劉唐引路,且去狼嗥山安頓,再做主張。公孫勝道:「哥哥如何不回山寨?」宋江道:「俺自上梁山泊以來,無論哪一處州縣,不打便罷;要打,總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曾有過這樣大敗仗。今番上了大算,倒盡銳氣,無顏回去見吳學究和眾兄弟,且待拿到小張良這廝,方泄俺胸中之憤。」林沖勸道:「勝負兵家常事,何必如此。即今隆冬天氣,布陣鏖兵,也是苦事,不如暫行回山,且待來年春暖,興兵攻打,再決雌雄。」宋江道:「打不破兗州府,拿不到小張良,誓死不回梁山泊去!俺志已決,不必多言。」林沖等只得住口,相隨一路起行,向狼嗥山而進。行至中途,只見一彪軍馬如馳風電掣,對面趕來,眾頭領叫聲仔細,各按兵器在手,準備迎敵。
正是:藥石方除重臥病,魔星剛退又遭殃。畢竟來的是何處軍馬,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雲峰谷三雄求藥 純陽宮一道逞強
話說宋江等眾頭領,將引敗殘兵卒,行至中途,忽見一彪軍馬如飛而至。近前看時,卻是狼嗥山寨主吳角,引同三百嘍囉,扛抬著豬羊酒醴,要上兗州來犒軍。當下吳角拜見過宋江,說明來意,宋江便教且慢犒賞,一齊折回狼嗥山去。吳角領命,引了嘍囉先走,梁山泊人馬後隨,直到山寨。宋江計點人馬,十停中折損六七,糧草等物,失去不計其數。吳角就把豬羊酒醴,分撥與眾軍吃,又排下豐盛筵席,宴請梁山泊眾頭領。這時樊瑞箭創平復,引項充、李袞拜見宋江,又和眾頭領都見了,大家入席吃酒。只見聚義廳上,坐著宋江、公孫勝、林沖、花榮、魯智深、武松、朱仝、雷橫、史進、李逵、劉唐、呂方、郭盛、樊瑞、項充、李袞一十六員頭領。吳角師徒傍坐相陪,勸眾人撇開兗州之事,且自開懷吃酒。當晚廳上邊燈燭熒煌,廳下大吹大擂,直到二更方散。自此眾頭領和人馬,暫行安頓在狼嗥山不提。
且說戴宗和阮氏三雄,奉命護送索超、施恩、薛永回山,拜見軍師吳用,告稟兗州之事。吳用怒道:「小張良這廝直恁厲害,俺因盧員外臥病,山寨乏人主持,分身不得;不則定要鬥他一下,畢竟誰強?誰弱?」吳用見索超三人受傷,便請安道全替他們施治,卻都是刀箭所傷,傷勢雖重,不曾損壞筋骨,尚無大礙,只教好生休養。過了幾日,武松回山,探視施恩傷勢好否,又取出宋江親筆書信,呈給吳用。吳用看了,才知道宋江不在兗州廝殺,退到了狼嗥山安頓。宋江書中,教吳用添撥勇將,增調兵馬前去,再打兗州,定要將兗州攻破,把小張良碎屍萬段才休。吳用道:「俺梁山泊今有如許軍馬,便折卻三五千人,算得什麼!」武松道:「小張良這廝算計真狠,那日夜裡,公明哥哥受驚不小,若沒護從之人,准吃他們拿去。」吳用道:「兄長不是無謀之人,如何受了算計。他書中不曾細說。」武松道:「那日晚上,是施恩、薛永營寨首先事發,有百餘人撲入寨來,給巡哨的撞見。一聲叫喊,施恩、薛永便行殺出,不想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被他們在背後放火,黑夜中軍心混亂,吃了這個大敗仗。」吳用道:「恁地,這廝倒真有點小智慧,聞達又勇,留此二人,實屬是俺梁山泊的大礙。」便寫下一通回書,教飛毛腿劉通火速投送,一面令柴進、李應準備錢糧,待來日點撥兵將,去兗州再決雌雄。武松因施恩不曾痊癒,留寨伴護;索超卻有楊志,薛永有穆弘、穆春伴護,都不寂寞。再說那日吳用升坐忠義堂,首點霹靂火秦明、黃信、楊林、杜遷、宋萬五員頭領,引馬步軍兵三千,為第一起,隨軍走報機密頭領一員,鼓上蚤時遷。第二點金槍手徐寧,將引馬步軍兵三千,解珍、解寶、歐鵬、鄧飛四員頭領。第三撥又是馬步軍兵三千,令雙鞭呼延灼引領,韓滔、彭玘、石勇、鮑旭四員頭領為副,白日鼠白勝隨軍走報機密。吳用令畢,一十七員頭領,共引九千人馬,雄風烈烈,殺氣騰騰,先後下山,登程向狼嗥山進發,按下慢表。
卻說玉麒麟盧俊義,當宋江分兵點將,下山去打兗州時分,早已臥病在床,病勢十分厲害,三番兩次要死,幸得神醫安道全悉心施治,燕青不離左右,晝夜服侍,好容易把病魔打退。可是病了數十日光景,幾經反複,元氣削伐太過,如今又岌岌要虛脫了。那一日,安道全診了脈息,又不由著急起來,便來告訴吳用,只說:「盧員外外邪退舍,內部空虛,再延下去,只怕虛脫難支,如何是好?」吳用道:「仰仗神術,要相救盧員外則個!」安道全道:「這個何消說得,只有一件,如今盧員外所服藥方,內中缺少一味良藥。生藥鋪子裡雖有買處,卻都氣味平常,沒得好的,以此憂心。」吳用問道:「什麼藥?」安道全道:「此藥名喚黃精,功能補中益氣,壯健元陽,產孟州雲峰谷的最上等,只是路遠迢迢,一時又不易採辦到,如之奈何!」吳用道:「要救盧員外性命,只索差人走遭。」念頭一轉,便請武松、施恩到來,說道:「盧員外一病至今,勢將虛脫,安太醫要用黃精一味,挽救沉痾。此藥孟州雲峰谷最道地,小生欲使二位一走,採取良藥,不知願去否?」武松、施恩說道:「俺們一百八人,誓共生死,情逾手足,哪有不去之理,只是此去路程很遠,往反需時,盧員外病重如此,不知可能等待?」安道全道:「俺診員外脈息,尚可支持十天半月,如能速去速來,或者有救。」吳用算一遍路程,又沉吟半晌,忽地省悟道:「山寨放著異人,如何倒忘了,不去求他幫助。」安道全道:「莫非是戴院長?」吳用含笑點頭。武松道:「軍師又來了,他會作神行法,走的騰雲駕霧一般,俺們只生兩腿,如何跟得上。」吳用道:「武都頭,你只知其一,他把甲馬縛在別人腿上,也能將人帶走,走得和他一般快。當初李逵去請公孫先生,就是用的此法。」武松道:「恁地卻好,算得盧員外五行有救!」吳用便把戴宗請到,說個因由,戴宗自然答應。看天色時,還不到午牌時分。安道全說:「事不宜遲,不如當日便走。」大家說好,三人便去打點。武松本是行者模樣,掛上數珠,攜了雙戒刀,無須打扮。戴宗卻是道家裝束,背負寶劍一口,手執拂子。施恩此時早已痊癒,卻改扮做道伴模樣,挎口腰刀,提條朴刀,各人隨身藏著金銀,打點停當,別了軍師吳用便走。三人到了山下,戴宗取出甲馬,各自縛上,念念有詞,喝聲:「走!」只見六條腿兒如飛,上道而去。路上,武松、施恩遵戴宗吩咐,每日只吃素酒素食,葷腥一概不得入口,武松覺道苦事。
那日趕到孟州地界,施恩叫聲:「到了」,戴宗便卸下甲馬,收了神行法,探明途徑,三人徑取道向雲峰谷走。迤邐行來,只見對面一座高山,東北上一個村子,坐落山坡之下,約莫數十人家,雞犬之聲隱隱相聞,天然景致。施恩道:「山嶺重疊,除了土人才不走錯,何不再問個詳細。省得冤了兩腿。」三人便走入村子,只見屋邊大樹下立著一個老人,仰面看天,口中卻自語道:「轉得西北風緊,不是又要下雪了。」武松等他低下頭來,便上前唱個喏,說道:「老公公,不敢借問一訊,這裡走雲峰谷,不知哪一處去最近?」那老人把武松一看,連忙還禮,說道:「師父,這裡叫做雲峰山,雲峰谷卻在山中,那裡還有一所廟宇,名喚純陽宮,此地走去,還須十里路程。」武松道謝了,卻待轉身要走,那老人忽地問道:「師父,上雲峰谷有何公幹?近來那所在不很好去。」武松聽說話突兀,便道:「俺們要去採取藥物,谷中敢有虎豹傷人?」老人搖頭說道:「別的不打緊,若說採藥,再也休提。」戴宗、施恩聽說,連忙近前問道:「公公,此話怎講?」老人道:「若不嫌老漢多嘴,便來告個備細。」三人聽說話有因,一齊說道:「公公且說。」那老人一蹲身,坐在樹根上面。三人也就樹底下坐了,施恩倚了朴刀。只聽得老人說道:「這裡雲峰谷,谷中出產藥料不少,黃精一種,天下聞名。俺們這個村子上,有好多家都靠採藥過活,一向相安無事。可恨的,冤家來了。一向無事,不想去年忽來一位先生,自稱無私道人,帶領兩個徒弟,趕到谷中,不問情由,把純陽宮裡的常持道士殺了,降伏其餘的幾個道士,霸佔了廟宇去。這先生好厲害,兩個徒弟也兀自了得,凶惡得都如強盜一般。自佔了這廟宇,把這雲峰谷也連帶據住,不許任人到谷中採藥,你如要採取的話,非得把他銀子不可。許多採藥的因絕了生計,大家心中不忿,結了大群,一齊趕去和他廝拚,怎奈這廝凶惡異常,兩個徒弟又了得,鬥了數次,都吃打敗回來,奈何他不得,這所在只索讓他獨佔。聽說這廝近來更凶,暗中兼幹那違條犯法之事,如有孤單客人經過那裡,都管是丟了性命。」說罷,便起來指點路徑,三人也自起身。只聽得他又說道:「那裡不是好去處,你們雖是出家人,也須小心!」武松謝過那老人,戴宗手弄拂子,施恩提了朴刀,三人轉身便走。
路上,武松對戴宗、施恩說道:「見今隆冬天氣,想那藥物早給採取收藏,俺們此去,好生把銀子向他買取。任他如何凶惡,見了銀子,不到得將人冷落。」施恩道:「銀子是好東西,誰人不愛,可是此去莫把行藏道破。」三人一路說著,越過一條山嶺,早到谷口,踅將過去時,果見松林裡一座廟宇,一段黃牆頭在林隙中露出,約莫也有七八間屋宇,一條大路直通到山門面前。當下武松在前,戴宗、施恩後隨,走近山門,只見正面一個匾額,寫著「純陽宮」三個大字。一個火工道人,彎腰一步一走,在松林邊拾取枯薪。兩個年紀相似的道童,各仗一條杆棒,在山門下對舞作耍。武松不理,三人徑入山門,踅到第一進屋中,不見半個人影,便向內徑走。到第二進一所殿上,只見殿宇寬敞,香爐內裊著殘煙,琉璃燈光底下,居中一個神龕,黃幔低垂,也不知是何神像。武松三人走到殿上,只喚聲:「有人麼?」殿左角門「呀」的一響,出來一個香火道人,把武松瞅著問道:「這是道院,你來做什麼?」武松瞋目叫道:「做出什麼是什麼!」戴宗連忙搶步上前,打個稽首道:「師兄,俺們特來拜見無私道人,有一點財物奉獻。」這香火道人便是道人的大徒弟,把戴宗打量一過,答個禮,便叫:「請坐!拜荼!」三人就在殿上坐了。香火道人去角門中一走,端出一個茶盤,將兩碗茶敬了戴宗、施恩,留一碗卻教武松自取。武松忍氣取了,不喝一口,就行放下,直著眼看那香火道人。香火道人不理,側轉頭去,卻向戴宗問道:「不知二位哪道而來?何事要尋俺師父?」戴宗道:「俺們從泰安府來此,有事求拜令師,奉獻一點薄禮,伏望請來廝見!」那香火道人叫聲:「少待」,轉身便走。不一回,回到殿上,便引三人進入一間屋子,只見一個道人坐在那裡,頭戴一頂黃緞扁折巾,玄綢抹額,身穿一領水月道袍,腰繫絲縧,足登一雙薄底登雲履,紫黑面皮,三叉臉,狼眼,倒垂眉,鷹爪鼻,海口,年紀將近四十,八尺以上身材。三人進來,道人只略略起身,兩目斜溜著打轉。戴宗、施恩上前見過,武松也只好上來,道人似理不理,只對他斜睃了一眼。武松好氣,恨不一拳打倒他。三人坐定,戴宗便告說來意,向道人來取黃精,只說有個道友患病,須服黃精,不憚道遠趕來,銀子多少,只須師兄吩咐,自當如數拜納。無私道人道:「俺這裡黃精最有名,便是趙官家要吃時,也須採辦到此。」戴宗道:「伏望師兄見賜則個,銀子多少,如數拜納。」無私道人大笑道:「你休如此說,這東西俺也收藏得多,你要,便給你拿去,彼此都是教主弟子,何爭在銀子上面。」戴宗大喜。武松心上:「拿了就走怎不好。」無私道人又把武松瞅了幾眼,卻問戴宗道:「他來則甚?」戴宗道:「這是俺的道友,路途寂寞,卻與做伴同行。」說著,猛然會意,忙又說道:「他和病人好生有點干係,故此同來。」無私道人冷笑道:「不曾見這樣道友!他又是佛門中人,干鳥!」戴宗道:「三教一家,何分僧道。」無私道人不語,等了半晌,道人只不把黃精取出,卻教擺酒,問戴宗吃葷麼?戴宗道:「俺們都是吃素。」無私道人笑道:「吃素,是那班禿廝不成材的勾當,你也學他。」戴宗忙說:「不必張羅,只待師兄取出藥來,俺們便走。」無私道人只教:「且住。」吩咐徒弟快備素酒,一面和戴宗、施恩周旋,卻不與武松講一句話,十分冷淡。武松忍著氣。不一時,兩個道童上來,設了杯箸,擺下素酒,無私道人讓戴宗、施恩坐了,才把武松睃著,叫一聲:「吃陀頭酒。」武松因心念藥物,忍著氣不發作,坐在一傍。無私道人勸了幾巡酒,忽地放下酒杯,對戴宗說道:「師兄,你遠道到此,誠心求藥,俺自把上好黃精相送,不取分文。只俺也有一事相干,你們也該答應。」戴宗道:「何事?師兄請說!」無私道人指定武松胸前,說道:「這頭陀的一串數珠,兀自可愛,可把來贈俺玩耍。」戴宗皺著眉頭道:「這個……這個……」武松道:「這一百單八顆數珠,是把人頂骨做成的,十分難得,如何輕易與人。」無私道人道:「因為難覓,俺才要他,你如把來相送。俺自給你銀子快活!」武松道:「俺眼裡不曾見過銀子!」無私道人瞋目叫道:「你這廝,你敢回俺的話?」武松怒道:「敢便怎樣?」戴宗、施恩因藥物不曾到手,生怕決撒,慌忙勸道:「師兄息怒!你要數珠也容易,只請你將出藥物,待俺們拿去救了病人,那時再來商量。」無私道人喝聲:「屁話,你們只好去騙孩子!」一推桌子起身,大踏步向外就走,道童也跟了出去,把三人拋在那裡。戴宗便一丟拂子,叫:「快須提防,這廝不懷好意,准來算計人家了!」武松道:「休懼怯,至多是個廝殺。」施恩道:「怕怎的!蜈蚣道人好厲害,只給哥哥一刀了帳。」三人起身,各按兵器在手,只見那道人早趕將來,拽紮起道袍,手仗朴刀,殺氣滿面。三人一看,連忙迎至門口,道人卻不動手,對戴宗說道:「俺看在你的分上,今有幾句說話在此,如若依得,金眼相看;若有半個不字,也教你們認識俺的厲害!」
不是道人說出這幾句話,有分教:純陽宮裡,刀光血雨齊飛;雲峰谷中,紅焰黑煙共起。正是:一串數珠生禍患,三條好漢逞剛強。畢竟無私道人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金眼彪火燒純陽宮 武行者大鬧曾家店
話說當下無私道人手捻朴刀,守定門口,要逼取武松一串數珠。口中卻高叫道:「俺今有幾句說話在此,若然依得,金眼相看;牙縫中再迸半個不字,管教你們來時有路,去時無門!」武松怒火上沖,就要動手,戴宗以目示意,武松只得忍住。戴宗便對道人說道:「師兄有何金言,洗耳恭聽!」無私道人道:「俺今定要這一串數珠,願把十兩銀子給這頭陀,打發他走;倘若不應,你們自取黃精去,卻留下這伴當為質,待病人好了,再把數珠來掉取了人。」施恩怒道:「放屁,教俺做你奴才不成?」無私道人道:「你這廝也強,且教看俺手段!」戴宗見他說話無理,也不由發怒道:「俺不曾見恁般道人,不給藥物,俺們自走。」無私道人哈哈大笑道:「俺這裡是個閻王關,若能走脫,算你好漢!」武松忿不可遏,大叫道:「你這鳥道人!當初蜈蚣道人更強似你,俺也只消一刀!」便把戒刀一擺,搶出門來,戴宗、施恩各仗兵器,都到外面。無私道人叫道:「俺師父在蜈蚣嶺遇害,凶手原來是你,今日定須替俺師父報仇!」只見他大吼一聲,捻朴刀直搶武松,武松起雙戒刀便鬥,二人就在院子裡動手。道童見勢頭不對,高聲叫喊。道人兩個徒弟聽得,急仗兵器奔來幫助。只見大徒弟舞一對鋼刀,二徒弟使一柄鐵鏟,惡狠狠殺將來,口中大叫道:「哪裡的賊囚,吃了大蟲心肝,敢來撒潑!」戴宗、施恩各舉兵器,連忙上前,那大徒弟就奔戴宗,施恩卻把二徒弟接住,六個人三對兒廝殺著。
且說武松鬥那無私道人,道人一把朴刀,潑風也似價直逼將來,上剁下搠,左旋右舞,恨不就取武松心肝。武松大叫:「鳥道人好好用力,不要令人殺得沒興!」兩個鬥到十多個回合,武松賣個破綻,左手戒刀逼開道人家伙,右手戒刀疾卷而進,攔腰一刀,只聽得道人大吼一聲,撲到地上,武松躥去連一刀,早將那大腦袋割下。武松轉身,見戴宗鬥那大徒弟不下,只能招架,不能還手,連忙搶步上前,喝聲:「著」,一刀飛去,早將那廝左臂砍斷,連刀帶臂落地,那廝待要掙扎,早被武松飛起一腿,踢倒於地,戴宗上前一劍,就此了命。猛聽得璫瑯一響,施恩在叫道:「哥哥快來,走了人也!」武松轉身看時,一把鐵鏟丟在地上,那個二徒弟走得不知去向。施恩道:「那廝逃走了,俺們快趕!」武松道:「由他,且取藥物要緊。」三人一拔腳奔到殿上,一個老道人伏地便拜,只叫:「師父饒命!」武松喝聲滾開,施恩早在神龕中抓出一人,卻是那個道童。武松喝道:「你這賊童,方才叫得也響。」舉刀待殺,戴宗叫:「都頭且住,教他獻將藥物來。」那道童叫道:「上好的藥物,都藏在後山閣子裡。你們饒我,我便一齊取來相送。」施恩放手,那道童便向後山奔去,不一時,真個取到大包藥物。當下就在殿上,武松教他一一指出藥名,便取了三五個黃精,十餘味上好藥物,把來打個包裹,教戴宗背了。
打點剛畢,突地一陣腳聲響動,只見四五個道士擁上殿來,對武松三個納頭便拜。武松忙退後幾步,按定戒刀看時,卻都是赤手空拳,便教起來說話。眾道士一齊起身,卻對武松說道:「師父有所不知,俺們出家人都是安分,向不為非作歹。不想去年這無私道人,忽引兩個徒弟到此,殺死常持道人,把廟宇佔據了,俺們懼怕他凶惡,一齊屈伏,吃盡苦楚。方才你們三位動手,俺們因沒膽子看廝殺,都去松林裡藏躲。那位二師兄隨後趕來,卻說師父師兄被人殺死,叫大家去幫他報仇,俺們回說不會廝殺,他一氣走了。見今無私道人師徒伏誅,俺們如同重見天日,好不歡喜,所以齊來拜謝,並無歹意。」武松道:「好!你們也苦夠了。俺看此地不是好所在,今日又吃逃走一個,終不能在此常住。你們各自去趕緊收拾,廟中所有財物,揀可拿的盡拿,大家往別處安身罷。」道士道童一齊答應,分頭在廟中搜索;拿了財物就走。戴宗、施恩在惡道房中,也搜得不少金銀,都打拴好了,分做兩個包裹,各背一個。施恩道:「留著這所廟宇,兀自害人,不如燒了乾淨。」武松、戴宗叫:「好!」三人便行動手,四下裡點起十數個火把,刮刮雜雜地燒起來,等到前後左右一齊著火,三個好漢叫聲:「聒噪」,踩開六隻腳,離了這雲峰谷,徑自下山而走。路上武松忽對戴宗說道:「盧員外病勢沉綿,安太醫望藥心切,院長不如作起神行法,先行送藥回山。」戴宗說:「好」,便取了黃精,別了武松、施恩,作起神行法,獨自先走,不在話下。
再說武松、施恩二人,當日因天寒日暮,不及趕前途下宿,就在一所山神廟裡,隨便熬了一夜。次日,二人上道再走,趕到午牌過後,只見天上黃雲暗淡,北風凜冽,早又肚饑身冷了。武松因對施恩說道:「俺們跟戴院長走,一路上只吃素酒素食,口中淡的也苦!俺背地裡幾次想吃葷,卻又不敢。如今好了,打發他先行回山,俺們倒得自在。看天色將要下雪,身上又饑,又冷,且趕前面去尋個酒店,吃一頓暢快酒食,再做理會。」二人趕去,不上五里路程,前面一個村酒店,只見林子裡挑出酒望子,被西北風刮得打轉。武松大喜,叫道:「兄弟,前面不是酒店?有得吃了!」二人緊動腳步,直到那個酒店門前,只見一排草房,直拖到山坡下,約有十數間屋子,門前遮著蘆簾。二人一揭簾子,拂身入去看時,設著好多個座頭,一個漢子半身靠在櫃上,頭戴暖帽,遮得只出兩眼,面孔也看不清楚。爐邊一個婦人,雙手抱住氣筦兒取暖。二人揀個座頭坐了,施恩放下包裹,倚了朴刀。酒保上來問武松道:「師父,可吃酒麼?」武松道:「怎的不吃,不問多少,先打幾角上來,牛肉,羊肉,只管取將來吃,少頃一發還錢。」酒保答應下去,先將上酒來,又端上一大盤牛肉。武松問:「可有饅頭賣?」酒保答有。武松叫把二三十個來吃。酒保便取一籠饅頭,放到桌上,施恩把蓋兒一揭,熱氣騰騰,二人拿到口邊,一個連一個,夾著熱酒下肚。只聽得爐邊那婦人說道:「怪道天氣恁地冷,原來又下雪了。」那漢子走到門首,打簾子向外一望,口裡叫:「好大雪!」施恩道:「老天如此作惡,下了大雪,趕路又是苦事!」武松道:「苦,俺們便不趕。」說話時,酒保添酒上來,輳著說道:「師父,天冷怕走,這裡有清潔上房好下宿。」武松道:「恁地卻好!」酒保轉身走去。施恩低聲說道:「哥哥,俺看櫃上那個漢子不尷尬,一對賊眼,常在帽簷下偷睃人。」武松道:「休多言,只管吃酒。」正在吃喝,只聽得腳聲起處,蘆簾一動,進來兩個客人,抖著身上雪花,口喊:「好冷。」二客佔個座頭,放下行李,只叫:「快燙熱酒來吃。」這兩個客人剛自坐定,外面又來一人,身披大氅,遮得沒頭沒腦,雪花半背,走過爐邊,那婦人望了一眼,只叫得個「你」字,就住了口;那人徑入內屋子,櫃上的漢子卻跟了走去。武松、施恩看在眼裡,好生突兀。二人又添了兩趟酒,漢子出來,仍到櫃上,只見那婦人走到隔座,向兩個客人一陣子說話,兩人叫道:「恁地也好,俺們便在這裡過夜。」那婦人帶笑轉身,便教酒保過來,把客人的行李拿去。武松、施恩又吃一回酒,那婦人卻走上來,說道:「師父,你們出門人多苦,見今天又晚,雪又大,前途沒有下宿之處,不如作成小店,就在這裡過夜罷。」武松看著婦人,半晌,說道:「如此卻好,出家人真是可憐!」不一回,兩個客人起去,酒保再來傍邊侍候。武松道:「天晚了,把夜飯一發拿來,吃了自睡。」酒保答應,將上飯來,冬天日短,武松、施恩吃罷,已是上燈過後,店中火家收拾關門。二人起身,武松拿了包裹,施恩提了朴刀,酒保伸手來接包裹,武松把手一放,酒保覺得好生沉重。當下,酒保引二人進入一間屋子,放下包裹,打過茶水,酒保自去。施恩倚了朴刀,掩上房門,低聲對武松說道:「哥哥,今日為了老天下雪,留頓這一夜。這裡一定不是好去處,你看那漢子,婦人,好不蹊蹺,小心著了手腳!」武松道:「開口是村,閉口是俏,看在眼裡,放在心上,當初張青、孫二娘那般手腳,俺也不當一回事。」施恩道:「後來的兩個客人,只怕此刻還在夢裡。」武松道:「休問人家事,俺們自睡。」
且說這所曾家酒店,店主名叫桃花郎曾海,為人粗中有細,拳棒精通,原是蔣門神的徒弟。因蔣門神死後,眾徒弟失去靠山,散走四方,各謀生計。一日,曾海經過這紅葉坡曾家店,因和店主說話投機,便在店中做個火家。不想店主婦愛他年輕壯健,暗地裡勾搭上了,合謀把店主弄死,他就冒姓曾氏,佔了婦人和這所酒店。這曾家店的店主,本是兼做私路勾當的,曾海湊著現成,又加蓋上幾間草房,暗中卻設下殺人作坊,逢到有油水的客人,就在黑夜裡結果,劫了財帛。今日武松、施恩下店吃酒,曾海見是一個頭陀和伴當,不放心上。不想帽簷下偷睃幾回,卻看出那伴當是金眼彪施恩,這是師父的仇人,冤仇如何不報。正自打算,忽又進來一人,忙跟入內屋子,那人卸去大氅,卻是雲峰谷純陽宮道士,無私道人的徒弟神風。純陽宮和曾家店常通聲氣,他們本來做一路的。當下神風告說:「師父師兄被人殺死,廟宇燒做灰燼,閃得俺無處安身。今日因見兩個客商行李很肥,特地跟蹤到此,漏個消息,好使大哥下手。也是巧事,殺俺師父師兄的仇人,卻也在此店中吃酒,真是天要教俺報仇。」曾海卻說:「你的冤家也是俺的仇人,天教送上門來,只這金眼彪施恩也不是好惹,且教渾家去好言穩住,待夜間下手。」曾海出外來,對渾家輕輕幾句黑話,那婦人便兜搭住兩個客人,又把武松、施恩都留住,曾海、神風好不歡喜。
再說武松、施恩到了房中,因這酒店蹊蹺,都不敢安然睡覺,二人只在床上和衣打盹。三更時分,忽聽房門外有人叫道:「睡的人快些起身,店中有賊!」武松、施恩跳下床來,各仗兵器。武松便拉開房門,將腳兒虛蹬一聲,卻把左手戒刀探出門外,只聽得錚的一響,一刀砍在戒刀背上,火星四迸。武松就勢躥到房外,高聲喝道:「奸刁賊囚,竟敢暗算老爺!」施恩手捻朴刀,跟著出來,外面積雪如銀,屋子裡映得十分光亮。只見一個漢子叫道:「金眼彪施恩且聽,冤有頭,債有主,俺是蔣門神徒弟桃花郎曾海,今夜只要取你性命!」施恩叫:「好」,那漢子捻朴刀搶來,早被武松接住。施恩卻待上前,不想又躥到一人,施恩看時,似像一個道士,彼此更不打話,起刀就鬥,兩對兒在雪光下廝殺。正鬥得好,一陣人聲喧染,火把下,一個婦人引四五個火家,各執斧頭、短刀,一齊蜂擁入來,只叫:「休放這廝們逃走。」武松鬥得火發,大喝一聲,只一刀,把那漢子的腦蓋削去半個,跌倒地上。那婦人大叫:「殺我丈夫,誓不干休!」搖動一把鋼叉,直撲過來,眾火家一齊動手,把武松圍住。不上三合,武松一刀劈死婦人,帶轉刀頭,又把一個火家搠倒,眾人發聲喊,一齊丟下兵器逃走。那人和施恩正鬥,聽得眾火家逃走,知道不妙,托地跳出圈子便走。武松見了,拔腳就追。那人奔出屋子,雪地裡一白如銀,苦於無處藏躲,只幾十步,就被武松趕上,一刀搠在後股,栽倒雪中。接著施恩趕到,一把抓了,二人重入屋子裡,打火一照,卻是純陽宮那個道士。施恩罵道:「你這廝,賊性不改,又思暗算人,如今不能讓你再活!」只一刀,割下腦袋。施恩再把火照看時,一個漢子,一個火家,一個婦人,都殺死在地上。施恩道:「這漢子原來是蔣門神徒弟,險些遭他暗算!」當下武松、施恩滿屋子搜尋,不見一人,直到屋後殺人作坊裡,只見留宿的兩個客人,早已支解在剝人凳上。武松嘆一口氣,忽聽得鼾聲如雷。施恩道:「這裡有人。」尋去看時,一個火家酒氣熏蒸,爛醉如泥地倒在柴草堆中。武松道:「這廝也樂,一發收拾了罷。」施恩舉朴刀,向他喉間一切,鮮血直冒。前後再搜一遍,真的沒有人了。二人回入店中,武松一抹血跡,把戒刀入鞘,施恩放下朴刀。武松道:「好冷天氣,且吃了一飽趕路。」便打火燙了幾角酒,揀取好的牛羊肉,都燒熱了,大嚼一頓,身上異常溫暖。施恩去房中取出包裹,背上了,提了朴刀,手中各執一個火把,走出店門,伸手去屋簷下點著,被風一刮,登時起火,金蛇吐舌般延燒價去,十餘間草房一卷而空,變做白地。武松、施恩叫聲:「痛快」,離了這紅葉坡,冒夜踏雪而行,取道回山。待二人到得山寨時,盧俊義病勢早已大轉,性命可保,燕青自向武松、施恩拜謝,不題。
卻說宋江等眾頭領,留頓在狼嗥山上,專等吳用派兵遣將,再打兗州。那一日,秦明、徐寧、呼延灼三起人馬,先後都到,小校報入山寨,宋江大喜。引眾頭領迎接上山,吳角擺了接風酒,大家吃個暢快。休歇過一日,宋江便引領萬餘人馬,數十員頭領,一齊都向兗州進發。那日趕到離州城數十里地方,只見探子馬前來稟道:「兗州城外左近,紮下許多營寨,旗幡招展,不知是哪裡來的兵馬。」宋江聞報,好生驚異。
正是:施展遠謀防大敵,安排兵馬鬥雄師。畢竟這許多營寨是何處軍馬,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宋公明疆場鬥武 兗州府黑夜鏖兵
話說前日宋公明兵打兗州,黑夜敗走,官軍大獲全勝,收兵入城。府尹大喜,在衙門中排下慶功筵席,大宴滿城文武。卻自說道:「此番仗俺宗兄神機妙算,聞統制和眾將官奮勇出力,殺得賊人亡魂喪膽而去,怎不歡喜!」小張良道:「太守慢喜,宋江老奸巨猾,梁山泊人馬眾多,今番吃了敗仗,豈肯干休,最要小心防備!」聞達道:「俺不愁賊人再來,只愁州中兵馬不足,大夥來時,不夠分撥。」大家做一回商量,便備下告急文書,火速申報東京,一面卻去鄰近州郡求救。各州郡聞得兗州吃緊,都派軍馬前來接應,齊集城外,安營下寨,剛休歇得一二日,梁山泊大隊人馬已到。
且說宋江全軍人馬趕近兗州,聽說城外紮下許多軍馬,不能再進,便教離城十五里下寨。因落星岡地處險要,前日吃過苦頭,卻撥一枝人馬防守。安營剛定,又一探馬報到,州城左近,半屬各州郡接應軍馬,旗號上看得分明。當晚過去。次日,宋江出了中軍大帳,引眾頭領向前,離城五七里路,在平川曠野排開兵馬,列下陣勢,官軍望見,也自列陣而迎。只見梁山隊伍八字展開,左首列著五員頭領,乃是林沖、魯智深、朱仝、李逵、呂方;右首五員頭領,卻是花榮、史進、雷橫、劉唐、郭盛;都頭領宋江,法師公孫勝卻擁在居中。宋江身披大紅袍,手捧令字旗;公孫勝道裝仗劍,各跨高頭駿馬,兩騎並列,兀自威風。官軍陣上,卻也壁壘森嚴,軍容肅穆,旗門底下,三騎馬並肩排列。中間橫刀勒馬,全身甲胄的,兗州都統制大刀聞達;左是小張良賈居信;右是兵馬都監雷英。兩傍分列著提轄、團練使等一二十員將官,都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兩陣相對,北風獵獵中,只見官軍隊裡一聲炮響,一員團練使手捻鐵槍,飛馬而出,大叫:「賊魁宋江快獻頭來!」這裡早惱動赤髮鬼劉唐,捻朴刀飛步上陣。那團練使挺槍喝道:「來者是何鬼魅?且自留名!」劉唐叫道:「若問你家祖宗,梁山泊步軍五虎大將,赤髮鬼劉唐便是!」那團練使揚聲大笑:「這等猥瑣人物,也稱虎將。」劉唐腳快手快,撲到馬前,一朴刀直搠將去,那團練使起槍急架,就行鬥住,雙方戰鼓齊鳴,高聲喊殺。二人殺到一十五個回合,劉唐翻身躥到馬後,只一朴刀,搠中馬屁股上,那馬負痛,一聳一蹶,把團練使攧下馬背,跌得發昏,劉唐搶上去就割了頭。只見官軍中發一聲喊,又出一員步將,手仗一柄大鐵鎚,高叫:「賊人且住。」不道劉唐腳步如飛,提頭徑回本陣。那人見劉唐入陣,一手執鎚,一手叉腰,站在陣前高聲辱罵。宋江大怒,卻見一員穿紅的頭領,身跨赤馬,冠挑雉尾,手仗一杆方天畫戟,飛騎直取那人,原來是小溫侯呂方。鬥十多合,賽仁貴郭盛見呂方戰那人不下,驟馬上前,挺戟便刺,呂方氣力不加,抽戟卻走。郭盛獨鬥那人,戰到十多個回合,吃他飛出一鎚,碰在畫戟頭上,震得虎口出血,慌忙撥馬跑回本陣。那人大叫道:「下流強賊,不把一點苦吃,也不識俺周老爺厲害!」此人是誰?聞統制麾下步軍驍將周謹。此人本是梁中書部下一名副牌軍。只因當年與楊志東郭比箭,吃梁中書呵斥,不忿在心,便棄職而去,流浪到此,恰好聞達調任兗州,二人往日在大名時節,也過得好,就去相投。權充一員偏將。周謹正叫,忽見對陣搶出一條黑大漢,手掿雙斧,吼聲如雷,撲到當面,不分皂白,掄動雙斧攔頭劈下,周謹舉鎚相敵,搭上手就打有五十個回合,如同二虎相爭,不分上下。兩方陣上官將看得有勁,都不由高聲喝采,聞達馬上指點著說道:「梁山泊有個黑旋風李逵,就是此人。」李逵、周謹又打三四十個回合,猛聽得陣上鳴金,周謹掣回鐵鎚,李逵也收轉雙斧,叫道:「漢子,你倘使是一條好漢,也休躲賴,俺們明日再鬥!」周謹道:「畜生養的不鬥!」李逵叫:「好」,二人大踏步各歸本陣。宋江收兵回營,李逵卻來帳上說道:「哥哥,俺正和那廝酣鬥,如何要緊鳴金?」宋江道:「小張良詭計多端,只怕兄弟有失。」李逵道:「明日出戰,定取了那廝性命才休!」
當日晚上,宋江傳令各寨在意巡哨,嚴加防備,一夜無話。直到次日,宋江令林沖、呂方、郭盛守護中軍,自引眾頭領再到陣前,秦明、徐寧、呼延灼三起人馬,左右中依次展開,弓弩手壓住陣腳。宋江卻待點將出馬,黑旋風李逵早已奔到陣上,大叫道:「使鐵鎚的漢子快快出陣,黑爺爺今日又來也!」說話聲裡,周謹對面撲到,李逵叫聲:「好漢子」,二人交手就打。殺到五十個回合,周謹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今日俺可鬥你不過也!」拔步飛跑,就向左邊沿陣而走。李逵有心要取他性命,哪裡肯捨,邁開大步便趕,趕近陣腳邊,猛聽得一聲響亮,李逵跌入陷坑之中,上面探下十幾把撓鉤,將李逵連人帶斧搭住,繩穿索綁,推出陣前。宋江一見羞忿交併,喝聲:「哪位兄弟出馬,也拿他一個來雪恨!」只見霹靂火秦明圓睜虎目,狂吼一聲,舞狼牙棒,縱坐下馬,直沖對陣,官軍中一將拍馬相迎,手舞雙刀,直取秦明。鬥到分際,秦明逞神威只一棒,把那將打落馬背。對陣門旗下鸞鈴響處,又是一將出馬,大叫:「秦明逆賊,殺我部將,誓不干休!」秦明認得,此人姓崔名猛,今為青州兵馬提轄,善使一條虎尾鋼鞭,又射得一手好箭,連發雙矢,人莫能敵。秦明在青州時分,崔猛還不曾做兵馬提轄,早有聲名。當下秦明聽得他叫罵:「逆賊」,怒火沖天,舉狼牙棒就打,崔猛揮鞭急架,殺在一處。鎮三山黃信見崔猛猖狂,忿不可遏,催坐下馬,仗喪門劍,也到陣前;官軍中卻又飛馬殺出一將,把黃信迎頭接住,四匹馬做兩對兒廝殺。崔猛知道秦明厲害,鬥到十五六個回合,便逼開秦明兵器,撥馬而走。秦明殺得出火,拍馬追趕,崔猛早帶下鋼鞭,暗取弓箭在手,扭轉身只一箭,向秦明咽喉射來,秦明算是有心提防,聽得弓弦響處,把頭一低,避過這一枝箭。不想崔猛一發雙矢,一箭剛過,第二枝箭接連又到,把秦明射的頭盔歪落,髮結散亂,秦明不敢再戰,驟馬跑回本陣。崔猛回馬,見那將鬥黃信不過,斜刺裡就是一箭,黃信眼快,急將喪門劍一撥,箭頭爆到額上,鮮血直流。黃信心驚膽戰,慌忙退走,那將也拍馬自回。崔猛好生得意,揚弓大笑。歐鵬、鄧飛不由怒發,雙馬齊出,直取崔猛。兵器剛舉,歐鵬肩窩早中一箭,倒撞下馬,眾人搶救入陣。鄧飛膽寒,倒拖鐵鏈,伏鞍而走。崔猛暗想:「俺是客將,今日連敗數人,威風已足!」剛欲收弓回馬,只見一人飛馬上來,大叫道:「你這廝且住,美髯公朱仝來也。」崔猛連忙一手綽鞭,朱仝長槍刺到馬前,崔猛奮勇敵住。戰十多合,崔猛把馬一撥,向旗門裡便走。朱仝道:「看你射得我麼?」拍馬趕來,迎面一箭已到,朱仝算躲得快,箭鏃在耳邊擦過,皮破血出,朱仝心慌,撥馬跑回本陣。官軍一齊拍手,揚聲大笑。崔猛見又一個敗走,立馬高叫道:「跳梁鼠輩,見崔大將軍的神箭麼?」宋江大怒道:「今日俺梁山泊倒盡威風,誰人出馬力殺此賊!」只見一員頭領連聲應道:「小弟願往!」挺槍縱馬,直到陣前。那頭領戴一頂鋪霜耀日朱纓鳳翅盔,身披一副良工鉤嵌榆葉甲,腰繫一條鍍金獅蠻帶,前後兩面護心寶光鏡,罩一領緋紅團花袍,足穿一雙黃雲牛皮戰靴,懸一張寶鵰弓,掛一壺狼牙箭,手仗一杆堆雪爛銀槍,坐下一匹能征慣戰大宛飛霜馬,相貌堂堂,神威凜凜,一面號旗上寫得分明,卻是小李廣花榮。崔猛抬頭看時,暗吃一驚,待花榮行至近前,便揚鞭高叫道:「花榮,你是將門之子,也曾食君之祿,何苦昧心助逆,受人唾罵。今日若把宋江縛來奉獻,萬事全休;如若執迷不悟,休怪俺下手無情。」花榮笑道:「無恥狂夫,敢肆簧舌,既經交手,休得容情。」崔猛喝一聲:「好」,催動坐馬,揮鞭就打。此去彼來,戰到十多個回合,崔猛撥轉馬頭,向斜刺裡就走,花榮暗笑,拍馬追趕。只見崔猛回馬一箭,對準花榮劈面射至,不想花榮早經帶下銀槍,取弓在手,那枝箭到,花榮起右手只一綽,綽在手裡,搭上弓,拽滿了還射過去。崔猛第二枝箭剛巧發出,兩箭相遇,箭頭一激一碰,直飛落地上去了。說時遲,那時快,崔猛見雙矢不著,早已慌亂,來不及發第三矢,花榮一箭已到,正中咽喉,翻身落馬,梁山隊中一齊喝采。宋江乘勢揮動令旗,驅兵掩殺過去,官軍大敗,傷亡無數。宋江收兵回營,雖勝了這一仗,卻因李逵被擒,心中悶悶不樂。
一連三日,兩方互有勝負,相持不下。那日晚上,宋江正與公孫勝、林沖、花榮等,在大帳上商議軍情。徐寧忽地入帳稟道:「小弟部下九頭鳥呂振,要見兄長說話。」宋江道:「喚他入來!」徐寧便引呂振上帳,拜過宋江,說道:「俺自歸順梁山大寨,不曾有過半點功勞,今夜擬乘天寒月黑,前去官軍中沖營劫寨,兼思救取李頭領脫險,特來請令。」宋江道:「你肯出力,怎的不好,可要多少人馬?」呂振道:「只須步軍三百。」宋江便教徐寧照撥。徐寧、呂振去後,宋江立叫時遷、白勝進帳,卻說如此如此,俺在這裡專等回報;時遷、白勝得令而去。一回,時遷、白勝入帳稟道:「俺們奉令,兜抄捷徑而行,直到官軍營寨左近伏著,卻見呂振引人到來,直入官軍寨內,靜悄悄沒有半點聲息。約莫炊許時分,寨柵裡才起了一片火光,有些喊殺之聲,俺們趕緊便回。」宋江喝聲:「理會。」二人退去。又一回,只見呂振趕入帳來,呈上李逵兩把板斧,說道:「告稟都頭領,方才趕到敵營,拔開鹿角,引三百人一齊撲入,不想驚動官軍,李頭領又尋不見,大家只得混殺一場,趕緊退出。俺沖過一個營寨時,忽見李頭領的一對板斧,便行搶了,謹呈驗察!」宋江把板斧反複一看,忽地走下帳來,執了呂振的手,口中只叫:「好!好!你有恁般膽氣,俺也不枉將你收錄。」公孫勝道:「徐教頭眼力不差,能得這等勇將!」宋江放手,卻也說道:「你雖不曾救取李逵脫身,卻搶出兩把板斧,也應記功一次。」呂振道:「小人無功可記。」宋江叫道:「官軍人馬眾多,壁壘森嚴,你只帶三百個人,能在那裡殺進殺出,使敵人驚悸亡魂,不敢將俺們小覷,怎說無功?你恁般勇猛,俺山寨許多頭領,不到得更勝於你!」說罷大笑。公孫勝、花榮等也讚不絕口;只有林沖默然無語,似不服宋江說話。宋江不理,又對呂振說道:「你能幫助俺出力,俺當另眼相看,好生把你提拔;你們幹下這場功勞,明日還須按名犒賞,你且去罷。」呂振拜謝自去。次日,宋江帶了酒肉,錢物,親到徐寧營中,命呂振召集昨夜劫寨之人,按名賞賜酒肉、錢物,三百人個個有吃,有拿,歡聲如雷。原來徐寧收了呂振,便命他為頭,編下一千二百名棍子手,分做四隊,由呂振每日訓練,傳授棍法,早經練成大半。此番徐寧下山,便帶了兩隊同來,不想就立下功勞,徐寧也喜。犒賞既畢,宋江回至大帳,便備下幾通密札,加封牢固,教心腹小校,悄悄分送給眾頭領,各依札中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那日晚間,二更過後,宋江、公孫勝正坐中軍大帳,忽報左營火起,宋江微笑。接著小校又報,左營撲滅,前營卻又起火,宋江教再探報來,小校退去。不一回,聽得左右前後,隱隱有聲,宋江以目示意,帳下兵卒都走;公孫勝也起身,一拂道袍,轉入帳後,帳上止剩宋江一人,只在這個時光中,猛聽得一聲大叫,一人手執鐵鎚,引百名步軍撲入帳來,乃是周謹。當下宋江叫聲:「不好。」一推案子,起身就向帳後而走。周謹高叫:「宋江哪裡走!」緊一步搶上大帳,不留神兩腳蹈空,哄嚨一聲響,身子直墜入陷坑裡。左首搶出美髯公朱仝,右邊跑出插翅虎雷橫,大家叫聲:「著」,十數把撓鉤齊下,將周謹全身搭住,連那柄大鐵鎚也搶了。那一百名步卒知道中計,慌忙轉身退走,卻見兩傍火把齊明,數百人齊聲喊殺,就中跳出一個胖大和尚,掄動禪杖,截住歸路。一陣子亂打亂殺,那一百人盡都喪命,不曾有一個回去。魯智深打得火發,又掇轉身子,朝前殺奔過去,撞著馬上一將,引兵對面殺到。魯智深好快活,迎住便鬥,不多幾合,又殺到一個將官,卻是王林,拍馬挺槍,上來雙取智深,斜刺裡卻撞出雙鞭呼延灼,大叫:「匹夫休得逞強。」搖動雙鞭,便把王林戰住。智深和那將鬥到十合,只一禪杖,打於馬下。智深叫道:「你們鬥著,洒家要殺到前面去!」拖了禪杖,踩開大步,只向人多處沖殺,火光叢中,要是撞見官軍,不管馬的,步的,掄起禪杖便打,殺聲撼地,叫苦連天。智深一路奔去,迎頭又撞著兵馬都監雷英,只鬥十個回合,雷英無心戀戰,撥馬便走。智深趕去,雷英馬匹如飛,早已不見。智深道:「便宜了這直娘賊!」這時官軍營寨大半著火,紅光沖起九霄,一片喊殺之聲,人馬紛亂。智深向前再趕,撞著錦豹子楊林,正拿得一個將官,引嘍囉押向宋江大寨而去。智深不顧,一路趕殺將去,又撞見石勇、鮑旭,引兵東馳西突,也在亂殺人。智深道:「殺盡這班撮鳥!」又奔過一段,只見一員頭領,似像徐寧,正自單槍匹馬,追趕一人,智深看見,連忙擺開禪杖,搶過去當路截住。
有分教:末路豺狼,卻逢虎豹;破巢燕雀,忽遇鷹鸇。直教:展開伏虎降龍手,擒取忘恩負義人。畢竟徐寧追趕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徐寧怒斬九頭鳥 宋江智鬥小張良
話說魯智深見一員頭領,飛馬追趕一人,便橫拖禪杖,攔到當路截住。那人飛奔近來,一聲不響,起棍子向智深就打;智深大怒,揮動手中禪杖,接住便鬥,看那人時,卻是九頭鳥呂振。呂振因前後有人,心裡不由驚慌,棍法散亂,吃魯智深只一禪杖,打斷腿骨,大叫一聲,跌倒地上。接著那員頭領趕到,勒住馬匹,智深打一看時,果是金槍手徐寧。徐寧向地上一看,叫道:「這廝兀自凶惡,若沒魯提轄幫助,多管吃他逃去。」這時有一隊步軍趕到,徐寧喝把這廝綁了。智深叫道:「徐教頭,你且把這廝押去,洒家要去殺人,且出得這口鳥氣!」說罷,殺砍向前,只見一隊自家人馬,卻是解珍、解寶,奪得不少糧草,押著過來。不多路,又遇見韓滔、彭玘,引人馬得勝回轉。又撞到九紋龍史進,押著百餘投降的兵士,向自家營寨走。智深叫道:「史大郎,因何不去殺那班撮鳥,卻自回兵?」史進道:「俺奉公明哥哥將令,去官軍中燒營劫寨,那廝們不曾提防,登時慌亂,俺們便趁火大殺,殺了足有一個更次。如今敵人軍馬,有的殺敗,有的逃奔入城,沒得對手,只索回兵。」智深道:「這又是不爽快的事!」只得轉身,跟了史進便走。待眾頭領一齊回營,人馬各歸隊伍,收拾起擺佈埋伏,早是天光大亮。這時分,宋江和公孫勝升坐大帳,一個個頭領都上帳參見,報功繳令。宋江因前日大敗,懷恨在心,除投降的不計外,所有拿到大小將官,吩咐一例開刀。拿獲的糧草馬匹,由軍政司盤查入冊;各人功勞,卻有賞罰司分等記錄。
且說眾頭領繳令既畢,只見徐寧押著九頭鳥呂振,上帳來向宋江請罪道:「小弟萬死!這廝狼心狗肺,反覆無常,當時冒昧,不合將他收錄,致貽今日之患。若非兄長明察,爭些兒又中毒計,今請將俺治罪,以昭賞罰!」說罷,伏地不起。宋江道:「你自愛他武藝,一時失察,又誰知做出這等事。你今將他拿住,卻好將功抵過,恕你無罪,起來罷!」徐寧稱謝起身,站在一傍。宋江一拍案子,喝把這廝推上來,嘍囉齊聲答應,把呂振抬到帳上。宋江罵道:「你這昧良的賊囚!當日俺本要將你斬首,卻得徐教頭救了性命。你乃不思報答,反自勾通官軍,欲圖大舉,如今奸謀敗露,更有何說?左右與我拿去砍了!」嘍囉得令,抬了呂振就走;徐寧恨極,直跟到大帳外面,寶劍出匣,舉手一揮,把呂振砍做兩段。
原來呂振自到兗州,見官軍聲勢浩大,忽地變心,和小張良暗裡勾通,透漏梁山泊軍情;可是彼此不曾見面,消息雖通,卻不敢便行下手。那日,一想有了,只消如此如此,包管宋江會得中計。這一班棍子手,平日裡因和呂振親近,漸漸受他蠱惑,大半變做了他的心腹。呂振定下妙計,便用甜言蜜語,將那班人哄得動心,大家貪圖富貴,齊願出死力幫助。呂振大喜,便在徐寧前自告奮勇,要率部下前去劫寨,徐寧不察,竟自聽信。呂振到了官軍中,廝見過小張良,暗約日期,放火為號,教乘夜前來劫寨,裡應外合,若將宋江拿了,不是一件天大功勞!呂振臨走,官軍卻自舉起火把,高聲吶喊,彼此假廝殺一陣,遮人耳目。又恐宋江生疑,卻討李逵一對板斧,帶去獻功,以堅其信。不想宋江見呂振討令,已自生疑,及聞得時遷、白勝回報,又見李逵板斧,便決定其中有詐,人不曾看見,卻會搶得兩把板斧,不爭有此巧事?
次日,宋江假意犒軍,卻留心細點人數,三百人不缺一個。黑夜裡沖營劫寨,兩方廝殺,總有死傷,如何三百人去了,三百人好好回來,又是一個老大破綻。宋江一聲不響,暗裡與公孫勝、林沖、花榮商議。將計就計,卻把密札給眾頭領,教徐寧尤加意嚴防,切莫著了手腳,呂振見約期已到,便密遣心腹,去幾處營寨裡放火,官軍望見火起,一齊殺奔過來,不想這裡早經安排埋伏,官軍沒做手腳,反被殺得落花流水。宋江又預令幾枝人馬,抄襲到官軍側面,放火劫寨,逢人亂殺,官軍腹背受敵,不知高低,一片聲只叫得苦。徐寧自接宋江密札,暗裡嚴防,昨晚火光起處,官軍真個殺到。徐寧道:「俺兄長也神奇,且自看來?」提槍上馬,出到營門外看時,早見四下裡都是火光,官軍分幾路殺到。徐寧暗裡喝聲采,卻待縱馬上前,只見九頭鳥呂振,引數百人奔將過來,頭上都紮的白布條子,大呼小叫。徐寧會意,便高叫道:「不問是否敵人,但見頭紮白布條的,先與我著力的殺!」呂振一看不好,也大叫道:「欲圖富貴,快捉宋江,兄弟們反了罷!」數百人同聲應和,一齊轉身,向梁山隊中沖殺。呂振趁著混亂,舉起棍子,猛撲徐寧馬前,徐寧早有心提防,挺槍便鬥。此時火光沖天,殺聲動地,梁山泊人馬精神百倍,官軍大敗,叫苦連天。呂振見事機敗露,早自心驚,他又是徐寧手下敗將,如何抵擋得下,鬥到那裡,只得跳出圈子,奪路逃走。徐寧火發,拍馬追趕,卻得魯智深幫助拿下,除了一害。
且說徐寧當下斬了呂振,提頭回入大帳,宋江便傳令道:「呂振伏誅,大快人心,所有附從兵卒,除殺死者不論外,其餘一概免究!」發落完畢,忽小校上帳報道:「官軍營寨燒得精光,兗州兵將都退入城去,四門緊閉,各路救應軍馬大半走了。」宋江便令拔隊起行,前進十里,安營下寨,果見一片灰燼,營寨全無;兗州城四門緊閉,城頭上卻密布旗幡號帶,槍刀劍戟,仍自威嚴。宋江看了一遍形勢,便引軍列隊而出,直逼城下,教史進出馬搦戰。史進橫刀躍馬,往來馳騁幾回,城上邊靜悄悄地,不見一兵一卒出城應戰。史進大怒,喝令眾兵士攻城,不想奔近城腳邊時,城頭上一聲梆子響,打下許多埋伏,傷人無數。宋江教史進且退,另撥一隊炮手,施放大炮轟城。怎知這兗州城垣堅固,一時攻打不開,便小有毀損,縣官府強督民夫,登城冒死修理,這邊毀壞,那邊早又修補完好,城外倒也沒做手腳。相持了大半日,梁山泊人馬疲勞無功,宋江只得收兵暫退。
當晚,眾頭領齊集帳中計議。宋江道:「小張良這廝直恁可惡,他欲曠日持久,老我士心。」林沖道:「即今天寒地凍,兵士多苦,破了兗州,也好早日回山休養。」宋江道:「不是麼?天氣更冷,早晚要下大雪,雪中廝殺,更是苦事。」眾人議到三更左近,方才歇了。次日,宋江引領人馬,再到城下搦戰,兗州城仍舊四門緊閉,無人出戰。半晌,只聽得梁山隊中鑼鳴鼓響,擁出一隊步軍,約莫五六十人,當先一個嘍囉,身披彩衣,手執長竿,竿頭上挑起呂振首級,又是一輛囚車,車中裝著周謹,卻用一面號旗標明,插在車上,數十嘍囉簇擁了,朱仝、雷橫兩員頭領提刀監押,嘍囉推著車子,一路走,一路打轉。轉了幾回,只聽得數十人一齊開口,唱起歌來道:
有人枉號小張良,人要強時力不強;
滿腹奸刁空使盡,從今不敢上疆場。
又唱道:
兗州城上彩旗明,只見槍刀不見兵。
蓋世英雄聞統制,城門洞裡躲殘生!
數十人同聲共唱,顛來倒去,城頭上聽得十分清楚,大家呆呆地不做一聲。聞達手仗寶劍,登城巡查,剛巧在城頭上轉過來,一聞此歌,心頭火發,大叫道:「快快開城出戰,俺須殺盡這班草寇方休!」此時小張良上城來觀望形勢,連忙勸道:「統制休惱,你若出戰,便中了賊人詭計也!」聞達好容易按下怒氣。哪知城下一唱百和,仍不斷地高唱,有些嘍囉更指手畫腳,做出許多醜態,向城頭上高聲嘲笑,聞達再也按捺不得,大叫道:「大丈夫受得恁般羞辱,俺今不問長短,且和賊人拚個死活!」小張良道:「統制定要出馬,俺教人好生接應。」聞達叫聲:「好」,將寶劍入匣,下了城頭,整束衣甲,上馬提刀,一聲炮響,引五百人殺出城關,那嘍囉見城門開放,一齊轉身,推了車子就走。聞達大怒,飛馬殺奔過來,美髯公朱仝挺槍便刺,當路截住。只七八個回合,朱仝轉身就走,聞達勒住馬匹,卻不追趕。早又搶到插翅虎雷橫,舉朴刀直撲馬前,重又戰住。又是七八個回合,雷橫跳出圈子,叫道:「你敢追趕麼?」聞達住馬喝道:「不趕何妨?」只見又是兩條好漢飛馬而上,第一個手舞三尖兩刃刀,對準馬頭直劈下來道:「認得梁山泊九紋龍史進麼?」聞達舞刀架過。第二個早又一馬沖到,叫道:「俺是豹子頭林沖!」蛇矛一起,兜心刺來,聞達抖擻神威,把那兩個敵住,三匹馬丁字兒轉著。不到十個回合,聞達猛聽得背後起了殺聲,慌忙逼開林沖、史進,回馬看時,卻是杜遷、宋萬、韓滔、彭玘四條好漢,引數百人掩到城下,欲思乘勢搶關。不料小張良有心提防,城腳下預伏弓弩手,聞達又回馬過來;杜遷等恐怕兩面受敵,只得倒退而回。聞達收兵入城,卻自說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今日險中了賊人奸計!」自此再不出戰,閉城死守,晝夜提防,憑恃城高牆厚,梁山軍馬雖眾,卻也奈何不得。宋江見一計不成,回入營中,便令楊林、鄧飛、杜遷、宋萬四人,各引三百嘍囉,如此如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時遷、白勝、石勇、鮑旭,各引精細嘍囉五十,如此如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劉唐、解珍、解寶,各引能言有膽的嘍囉數十人,如此如此,三人得令去了。只見小校報道:「兗州有人下書到此。」宋江便教喚他進來。只見兩個老軍走到帳上,呈上書信。宋江看時,聞達因部將周謹被擒,願將李逵換取,只教當日答話。宋江便對兩人說道:「統制既要走馬換將,俺就遵照,回書不寫了,鐵鎚一柄,且拿去作為信物。」兩個老軍退下大帳,扛了那柄大鐵鎚自去。宋江便令取出周謹,反剪兩手,騎在一匹馬上,自引軍監押著,出到陣前,只見城門開處,聞達引兵而出,排下陣勢。當下兩方再答了話,聞達喝令推過囚車,把李逵從車中取出,也教他騎上馬背,兩手反剪了。兩邊一聲炮響,各用鞭子打著馬屁股,只見周謹一馬向官軍中跑去,李逵那匹馬卻對梁山隊裡跑來。李逵本是步下,不慣乘馬,又兼反剪兩手,使不出勁兒,那馬負疼,連奔帶跳直沖過來,卻把李逵攧下馬背,合撲著地,磕了沒頭沒臉泥沙。李逵沒做手處,只在地上打滾。嘍囉看見,連忙將他扶起,鬆了兩手,眾頭領見他那副嘴臉,不由大笑。李逵大叫道:「干鳥!卻把鐵牛好笑?俺吃了好大的虧,怎能不報!」一伸手就搶把刀,大踏步出去要殺官軍,不道聞達早退入城中,四門依然緊閉。李逵無奈,在城下大罵一陣,只得回來。宋江收兵回營,叫李逵上來,交還給他雙斧。李逵告道:「俺此番受盡薅惱,當日聞達這廝,幾次要將俺開刀,小張良卻替俺求情,只教暫行監押,不知何意?」宋江道:「他自有意思,你這兩日也吃苦,休多說,好好養息去罷!」李逵自去吃酒尋樂,不在話下。
且說聞達回入城中,見換還愛將周謹,好不歡喜,便賞賜酒食與他吃,教他去好生休養。半晌,忽有人報入州衙道:「今有男女老幼數百人,齊集北門城下,口口聲聲要見太守,不知何事?」府尹聞報,便和小張良來到北門,果見城下聚集許多百姓,扶老攜幼,哭哭啼啼,只叫太守救命。府尹就立在城頭上問道:「你們從何處到此?如此狼狽。」只聽得有人答道:「俺們都是附近村坊上人,因近日梁山泊強人常來打劫,鬧得村坊裡雞犬不寧,十分苦惱。不想這兩天內,強人更凶,劫了財物不算,又要拉人去充當苦役,你若不依,便傷了性命。我等此刻無路可走,只得逃向城裡來,伏望太守開城救命!」府尹道:「只也可憐!」卻待下令開城,小張良忽叫:「太守且住,只怕其中有詐。」太守一唬,就此住了。次日,城外百姓鬧得更響,府尹再上城頭看時,只見幾個年老的,已都凍僵在城頭下面。許多人卻對著城門哭拜道:「天氣恁般寒冷,再不開城,大家都要凍死!」不多一回,半空中飄飄灑灑,竟下雪了,那百姓越聚越多,哭聲和呼聲鬧成一片。聞達聞訊,登城來觀看一過,說道:「太守明鑒,他們如此苦楚,怎說是詐,萬事生疑,還能行兵出戰麼?」府尹說:「是」,小張良不及開言,聞達早令兵士啟城,眾百姓一擁而入,口裡只叫:「青天老爺,重生父母。」不多時,又來一起,一共不下數百人。直到酉初時分,又有數十人入來,其中十多個壯健男子,綁了一條大漢,簇擁著直入州衙裡,卻有兩個男子朝上稟道:「我們都是善良百姓,只因今日有一起強盜,來村坊裡四下劫掠,臨走時分,卻遺下這條大漢,獨自在雪地裡亂撞,我們見他孤身可欺,大家冒死上前,把他拿下,解來請太守發落!」府尹喝令推到當面,只見凜巍巍一條大漢,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長一大撮黑黃毛,眼射凶光,滿身殺氣。府尹一拍案子,喝令:「左右與我拖下去打!」那漢子瞋目叫道:「老爺是梁山泊赤髮鬼劉唐,俺自晦氣,著了你們手腳。今日壞了俺一個,後日俺宋公明哥哥前來,把這裡大小村坊都洗蕩了。」府尹大怒道:「左右快些動手,與我著力痛打這廝!」眾公人一聲呼喝,把劉唐倒拖下去。劉唐大叫道:「你們這班鳥人,只管用力打,俺若叫了一聲,不算梁山泊好漢!」剛打得二三十下,只見小張良轉上廳來,向府尹耳邊說了幾句,府尹便喝:「住手,且將這廝押入大牢,卻再理會。」府尹退堂,眾百姓也自散出,向各處找所在安身。當晚合城嚴防,徹夜梭巡,竟沒有事變發作。聞達因說道:「小張良這廝自負多智,一派疑神疑鬼,俺今再不相信他!」次日,陽光匿景,地上積雪更厚,山巔樹杪,皚皚一白,好個銀裝世界。兗州守城眾軍士,都因天冷難當,手僵足凍,大家縮做一團,躲下城垛子下去,主將也自禁壓不得。
是日黃昏時分,宋江升帳,令秦明、楊林、鄧飛做一隊,魯智深、李逵做一隊,朱仝、雷橫做一隊,呼延灼、韓滔、彭玘做一隊,徐寧、史進做一隊,林沖、黃信做一隊,六隊一十四員頭領,各引馬步軍兵,如此如此。又令軍政司分發下火酒,牛肉,人各一份,一更飽餐,二更進發,大家得令而去。其餘幾員頭領,鎮守中軍。將近夜半,宋江、公孫勝、花榮三騎同出大帳,只見寒氣彌天,雪花滿地,兗州城頭上號燈黯淡,夜景淒寂,只有刁斗之聲,風傳入耳,十分清晰。三人立馬有頃,正對著城頭遠望,猛聽得一聲霹靂,一個流星炮飛入半天,接著兗州城中紅光燭天,幾處起火。
不因這場大火,怎教眾好漢攻開偌大一座城池,殺傷數千百條性命。直教:刀光影裡人頭滾,火焰叢中大廈傾。正是:除惡鋤奸豪傑喜,橫屍濺血鬼神驚。畢竟兗州城中何故起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宋公明乘夜破兗州 賈居信遭擒死水泊
話說那日宋江設計誘戰搶奪城關未成,便令楊林、鄧飛、杜遷、宋萬引領嘍囉,分頭往附近村坊劫掠放火,拉人充役,故意滋擾,鬧得家家不安,人人奔避。又令時遷、白勝、石勇、鮑旭也引一干嘍囉,改扮百姓,裝做別處村坊避難來的,混入眾百姓中,有心說說搭搭,引得眾人相信,卻教一齊去州城裡避難。最後解珍、解寶將引嘍囉,都打扮做村人模樣,把劉唐繩穿索綁,擁入城關,上州衙裡獻功。這七條好漢和數百名嘍囉,就此一計,都先後混入兗州城中,四下埋伏。此夜眾好漢一看時候已到,發個暗號,大家悄悄溜走。時遷取出預藏的流星號炮,燃火施放,飛入半天,炮聲起後,大家一齊動手。石勇、鮑旭引領嘍囉,便去人家簷下放火。只聽得眾好漢都高叫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會事的休行攔阻!」城中百姓在睡夢中驚醒,聽得梁山泊好漢發作,不知怎樣入來,登時合城大亂。府尹一聞驚報,只叫:「不得了也!」教聞統制、雷都監火速迎敵。一面喚小張良快來商議。左右回報,小張良人跡不見,不知何處去了?府尹道:「他定是在那裡設計,快須備馬,俺要去登城防守。」左右擁護了剛才上馬,忽報:「南門城關已被賊人打破,殺進城來,為頭一個和尚和一條黑大漢,十分了得。」府尹驚得跌下馬來,左右連忙扶起,再上馬背,擁出州衙,只見兵馬都監雷英引兵趕到。府尹伏在馬背上,連叫:「都監救我!」雷英道:「太守休慌,有俺在此!」大家擁了就走,剛到一條長街之上,只見數十殘兵奔來報道:「大事不好!東城門又吃賊人攻破,一個賊頭叫做豹子頭林沖的,好生凶惡,王巡檢上前交鋒,只三五合,吃他一槍挑下馬背,丟了性命。」雷英本想走東門的,一聽此話,立刻撥轉馬頭,保了太守上南門。太守叫南門去不得,又取路改走西門,經過州衙左近,只見幾處房舍起火,紅光白雪,融成一片,喊殺之聲,翻天覆地。雷英捨命奪路而走,忽撞到兩條好漢,手仗鋼叉,引數十人殺奔過來。這是解珍、解寶兄弟,他們去打破大牢,救了劉唐,一路殺人,卻和雷英相遇。當下二解舞動鋼叉,直撲雷英馬前,府尹一看不好,急回馬向小街上逃走。雷英和二解鬥到十合,忽聽得官兵一齊叫苦,卻是黑旋風李逵殺到,手掿雙斧,逢人便砍,雷英心慌,吃解寶一叉搠下馬背,解珍加上一叉,沒了性命,李逵搶入來只一斧,割下首級。且說府尹向小街上逃走,奔過一段,忽見對面火光照耀,一起人馬趕到,府尹大驚,近前看時,卻是聞統制部將王林。王林叫道:「聞統制命俺尋取太守,到州衙前,賊人在那裡亂殺人,衙門起火,俺趕緊回馬,不想在此相遇。」府尹見了王林,安定半個驚魂,跟了就走。走不多路,兩條好漢背後進來,卻是楊林、鄧飛,王林大怒,回馬便鬥。不到十個回合,戰退二人,奪路再走,又撞著霹靂火秦明,惡狠狠交手就打。王林無心戀戰,只鬥十合,棄了秦明,保著太守就走。秦明路徑生疏,追之不及。王林叫道:「如今城內四處是賊,存身不得,且保太守出城暫避。」一路上撞到梁山泊幾條好漢,都吃王林奮勇殺退,保了太守且戰且走。
話分兩頭。且說二更過後,聞達登城巡邏一回,退下城頭,因天冷難禁,在衙門中吃酒禦寒。休歇得半晌,猛聽得半天裡一個炮聲,軍士飛奔來報說:「不好,梁山泊賊人四下作亂,城中幾處火起。」聞達道:「怪事!賊人怎得進城?」慌忙上馬提刀,出衙彈壓;一面令周謹登城防守。王林入州衙保護太守,那些軍士們因變起倉卒,半夜裡又禁不得寒冷,盡都慌了。梁山泊好漢裡應外合,魯智深、李逵首先殺入南門,接著東門被林沖攻破,引兵入城,官兵個個手腳僵凍,梁山泊好漢卻人人飽暖,如狼如虎,砍瓜切菜地亂殺。官軍叫苦連天,不知梁山人馬究有多少。周謹聽得南門失守,趕緊奔來攔截,不想魯智深、李逵又奔到西門,殺了守關將士,秦明引軍沖入城來。周謹見官軍敗奔,大勢已去,便仗了一柄鐵鎚,單身來尋主將。尋到東門左近,只見聞統制被困重圍,被幾條好漢逼住,脫身不得。周謹大叫一聲,奮身殺入,沖開一條血路,救出聞達,死命奪路而走。聞達本自了得,周謹又十分驍勇,兩人併在一處,登時如虎生翼,捨命沖殺,傷人無數,梁山泊人馬卻也不易抵擋,竟被殺出城關而去。聞達出了城關,不禁長嘆道:「俺竟如此命苦,今日一敗,何顏見人,不如拚了這條命罷!」周謹好生淒惶,無話可說。忽聽得一聲炮響,火光中撞出一彪軍馬,攔住去路。為頭二員頭領,乃是百勝將韓滔,天目將彭玘,一個使一條棗木槊,一個舞三尖兩刃刀,驟馬而上,雙取聞達。戰五七合,又是一員頭領沖到,大叫:「雙鞭呼延灼來也,還不下馬受縛!」周謹大怒,迎上就鬥。韓滔、彭玘戰聞達不下,便雙雙撥馬而走。周謹叫賊人休逃,棄了呼延灼,飛步追趕二人,聞達拍馬過來,卻被呼延灼接住。打到三十個回合,呼延灼擺開雙鞭,撥馬便走,聞達催馬追趕,又撞出金槍手徐寧,攔住去路。徐寧金槍一起,望聞達馬前刺到,聞達大怒,一言不發,舉刀便鬥。二人鬥了三十個回合,徐寧又跳出圈子,飛馬而走,聞達殺得火起,在後追趕。忽聽得路旁有人叫道:「九紋龍史進等候在此,快獻頭來!」一馬飛出,聞達迎個正著,揮刀就劈,史進舉三尖兩刃刀抵擋,火光下,雪地上,兩口刀來往翻飛,寒光閃閃,冷氣森森。史進戰到三十回合,掣轉兵刃,撥馬叫道:「果然厲害,讓你逃生!」背後卻有人接口道:「俺偏不放他逃生。」聞達回馬看時,卻是金槍手徐寧。不由火上添油,舉刀直取徐寧,重又交手,鬥到三十個回合,徐寧又走。聞達叫道:「俺今夜不殺你這逆賊,誓不為人!」催馬徑趕。趕過一段,只見九紋龍史進又迎上來道:「聞統制,不如投降梁山,圖個下半世快活!」聞達喝聲:「放屁」,舉刀就砍,二人再戰。又是三十個回合,史進撥開大刀,拍馬向斜刺裡走;聞達猛然想起,勒馬不趕。忽地一聲炮響,左手林子裡擁出百十來個火把,當先馬上一將,高叫道:「聞統制再不下馬,請看花榮神箭?」弓弦響處,一箭已到,射的聞達穿冠斷髮,頭皮出血。眾嘍囉一齊喊道:「聞統制還不下馬投降麼?」聞達羞忿難禁,待縱馬上前死拚,背後忽又叫道:「聞統制,史進再與你鬥三百合!」說話聲裡,兵器早到,聞達慌忙回馬,咬緊牙關再戰。又是三十回合,只聽得四下裡拍手歡呼道:「好個大鐵鎚壯士,此刻才割下腦袋來!」聞達一路輪戰到此,已自人困馬乏,如今見敵人越來越多,又聽得了此話,宛如萬箭攢心,便死力逼開史進,撥馬跳出了圈子,掣出寶劍道:「受盡羞辱,今日死也!」伸手向喉間一勒,鮮血直冒,栽於馬下。
卻說大鐵鎚周謹,飛步追趕韓滔、彭玘。趕了一段,二人馬快,早已不見。周謹翻身回來,早不見了聞統制,四處盡是梁山泊兵馬。周謹心驚,左沖右突,殺得滿身血污,只尋不見主將。周謹道:「統制哪裡去了?」奮身再殺入兵馬叢中,哪裡有個蹤跡,梁山泊人馬,倒被周謹殺傷不少。周謹正自亂撞,忽一人背後趕到,大叫:「著個休走,且打三百合去!」周謹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在城中大殺,官軍都逃,沒了興,又奔出城來追殺,卻和周謹撞見。當下周謹手舞鐵鎚,大踏步搶過來,不提防李逵把手一揚,一件東西劈面打到,卻是一顆人頭。李逵大叫道:「這是聞達的首級,給你拿去玩罷!」李逵說話錯了,把雷英喚做聞達,周謹不及細看,李逵雙斧已到,慌忙還手。鬥到三十個回合以外,周謹長嘆一聲,跳出圈子,殺一條血路,單身而走,不知去向。李逵道:「可惜一條好漢!」這一場,州城內外,足鬧了兩個更次,直到天亮,只見屍骸滿地,殘雪鮮紅。宋江早令救滅了城中大火,鳴金收兵,貼下安民告示。宋江坐上大帳,眾頭領紛紛上來繳令,計點人馬,卻也傷損不少。只見劉唐獻上府尹首級,林沖獻上王林首級,解珍、解寶托著雷英頭盔,徐寧、史進提了聞達首級,秦明、魯智深、石勇、鮑旭、呼延灼等,大家都上帳報功。李逵叫道:「雷英這廝是二解兄弟殺的,鐵牛湊個現成。」劉唐道:「俺自大牢中殺出,撞到這府尹賊驢,俺思拿他,卻被王林戰住,沒法下手,幸得林教頭,黃都監趕到幫助,才得成功。」宋江論各人功勞等次,先後記錄,說道:「只少個惡人小張良,莫非又被他兔脫去?朱仝、雷橫一起人馬,卻又不見前來繳令。」眾人齊說:「小張良端的未見。」林沖道:「這兩場裡廝殺,都為這廝而起,如今又吃逃去,不是白費了心力!」魯智深道:「都是公明哥哥不好,要講甚仁義,開甚生門,都吃這廝漏了網。」原來宋江當晚發令,恐四門圍攻,殺戮太過,有干天譴,因而網開一面,北門不曾派重兵攻打,在那邊逃出軍民不少。宋江見走了小張良,好生不樂,且令林沖、花榮引兵入城,將抄得各官府的家私,四門散放,賑濟城中被難百姓。又發下許多錢米,令楊林、鄧飛、石勇、鮑旭、杜遷、宋萬,分頭去被難村坊裡施放,有些人家燒去一所草房,卻得到兩倍價錢,眾百姓無不歡喜。
卻說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橫,奉了宋江將令,當夜引一隊人馬,轉到兗州北門左近,只見那條路上軍民混亂,都向城外逃奔,兒啼女哭,好不淒慘。有的百姓哭罵道:「這都是賈太守不好,招留那害人的小張良,惹得梁山泊大動干戈。帶累俺們受苦!」有的說道:「這是小張良累人,俺們若撞到時,真要割他肉吃!」朱仝、雷橫搶上前,各自抓了一人,問道:「可認得小張良麼?」一個回說不認得。那一個道:「俺是開豆腐店的,住在州衙左近,小張良這廝出入衙門,時常見得。」朱仝道:「你曾撞見麼?」那人道:「此刻不曾見,城中事發時分,俺見他一起數十人,在一條小巷中奔走。」朱仝放了兩人,卻對雷橫說道:「小張良這廝奸猾異常,多管又吃他逃走了。」雷橫道:「城池已破,入去無益,且向這人叢中搜索,若撞見時,不是一件大功勞?」朱仝叫:「好」,便踏著雪地裡,一路趕將去,哪裡有甚蹤跡。雷橫好氣,捉幾個官軍動問,都說:「賈太守是見的,卻不曾見小張良。」朱仝道:「前日對陣,俺見這廝在門旗底下,只沒有看清面目。」一路趕,黎明時分,趕到一個所在,忽聽得喊殺之聲。朱仝叫道:「怪事!此地離城已遠,何來殺聲?」便叫大家快走,轉過一座林子,到一處山坡之下,卻見項充、李袞引人在彼廝殺,共只百十來個人。這時天光微亮,雪光照耀看得分明。朱仝、雷橫一擺朴刀,從背後搶上去,只一陣亂剁亂搠,把那干人盡殺死在雪地裡,不留一個。朱仝一看,忽叫:「錯了,這班都是百姓,如何妄殺了人!」項充、李袞上來說道:「朱都頭有所不知,前日奉公明哥哥將令,在落星岡地處防守,卻不曾撞見一個官兵。俺們二人,方才各引二十嘍囉巡邏到此,卻有五六十人對面趕來,似逃難百姓模樣,想是他們欺俺人少,突地拔刀就殺,俺們不曾提防,大大吃虧,幸得二位趕來幫助,這干人都洗盡了。」朱仝道:「恁地,這一定是奸細。」朱仝無意地轉身,只見山坡下分叉著兩條路。一條路上,殘雪踏成泥醬,靠左邊那條路,卻依舊平鋪白雪,雪上印有一行腳跡。朱仝心疑,便和雷橫引二十輕健嘍囉,順著腳印就走,約莫半里路程,到一個山岩之下。只聽得雷橫叫道:「真有奸細在此!」朱仝看時,雷橫抓出一個人來。那人叫:「大王饒命!」雷橫道:「這樣天氣,孤身藏躲在此,不是奸細麼?」那人哀告道:「小人是個善良百姓,避難逃到此地,聽得廝殺聲音,便躲著身子,再不敢走。」雷橫喝聲胡說,伸手只一巴掌,打個踉蹌,那人帽子跌落,嘴巴也腫了。雷橫便喝嘍囉動手,在那人身上搜索一遍,無甚東西,只有幾錢零碎銀子。那人叫道:「大王如要銀子,便請拿去,只求勿傷小人性命!」雷橫把銀子一丟,喝道:「誰希罕這點,放你去罷!」那人跪在雪地裡磕頭,又拾了帽子,起身剛走得幾步,朱仝一把抓住,大喝一聲:「你這廝到底是誰?」那人道:「小人只是好人。」朱仝舉目仔細看時,那人七尺不到身材,瘦長面孔,黃黃的臉色,掩口三牙髭鬚,左頰一個大肉瘤。朱仝伸手摘下他帽子,教雷橫用刀割開,只見中藏十幾顆精圓珠子,光華閃爍。那人見搜出珠子,臉色陡變,朱仝喝令綁了,擁著就走。回到原處,一齊都到落星岡樊瑞寨中,大家坐了,喝把奸細推到當面。那人跪地告道:「小人實是善良商人,因梁山泊好漢破了州城,出外逃生,帽中藏著這幾顆珠子,打算將來貨賣度活,其實不是奸細。」樊瑞道:「你這廝姓甚名誰?從實說來,饒你性命!」那人道:「大王在上,小人姓李,住在兗州東城門外,不信時盡可前去查問。」朱仝把那人再一細看,忽地跳出座來,一伸手拉下那個肉瘤,卻是假裝的。朱仝笑道:「你這廝好厲害,你不是小張良是誰?」小張良見面目敗露,垂頭喪氣,不作一聲。樊瑞便令拔寨起行,押著小張良,一齊都向宋江大寨而來。原來小張良正在州衙,半夜裡忽聽流星炮起,知道不好,急引數十隨身死士,改扮百姓模樣,混在人叢中逃出城關。不想天網恢恢,仍吃梁山泊好漢拿住。
話休絮煩。且說樊瑞、朱仝、雷橫一行人眾,直到宋江主寨之中。宋江見拿了小張良,好不歡喜,記上各人功勞,待一應打點停當,三聲號炮,眾頭領將引馬步軍兵,一齊拔寨起行,得勝回山。經過狼嗥山地處,吳角在半途迎接,豬羊酒醴,犒勞眾軍,告說小張良全家九口,早派余志旺押送梁山泊去。宋江大喜。別了吳角,徑自取道回山,那日人馬到達山下,眾頭領都迎下山岡,盧俊義大病新癒,也親渡金沙灘迎接。一路大吹大擂,好不熱鬧。宋江升坐忠義堂,眾頭領左右分列,只聽得幾聲吆喝,小張良全家十口,一齊押到堂下,一字兒跪列著。兩員都頭領按驗一過,鐵面孔目裴宣擲下行刑牌,高喝:「斬訖報來。」轉上行刑劊子蔡福、蔡慶,手執法刀,將男女老幼九口,拖下去一齊斬訖,獻上首級。只見傍邊閃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兄弟三人,對宋江打拱說道:「小張良這廝奸惡萬端,前日吃他多少苦頭,不曾報得,請將這廝交俺們發落!」宋江答應,三阮便把小張良倒拖下去,各取尖刀在手,你一刀,我一刀,慢慢地把小張良割了。擲下尖刀叫道:「今日才出得這口惡氣也!」
當下收過屍首,打掃乾淨,山寨裡做個慶賀筵席,吹吹打打,大家作樂。光陰荏苒,殘冬早過,已是新春,山上再排筵席,慶賞元宵。那一日,眾頭領正在吃酒,忽嘍囉上廳報道:「山下有一道士,要見戴院長,見在李頭領酒店中等候。」眾人聞報,都不知這道士是誰?只見史進叫道:「道士麼!俺可猜測到八分,來者一定是那個人。」
正是:昨朝太保神行去,今日仙人駕鶴來。畢竟史進猜的對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朱軍師計破雞鳴山 武行者力斬賽存孝
話說史進當下說道:「戴院長有一位師兄,名叫孫壽鶴,是大名玄通觀的道士,他們兩人十分好。俺當日尋訪畫匠王義,因被奸人鬧破,曾在玄通觀裡存身,和他見過,如今來的莫非就是?」燕青道:「他早晚不來,戴院長剛巧昨日動身,奉令上青州打探去了。」宋江吩咐:「且請上山廝見,卻再理會。」不一回,那個道士來了,史進看時,果然是孫壽鶴,猜的一點不差。孫壽鶴拜過宋江,又和眾頭領都見了,聞得戴宗下山公幹,便對宋江說道:「小道此來非別,只因敝觀中有個道人,前日因做了壞事,受小道一頓責罰,驅逐走了。他心裡懷恨,便向留守司衙門中告密,告小道私通宋公明,窩藏梁山泊好漢,偌大罪名。留守司派兵拿人,虧得事先漏了機密,有人送信給俺知道,就棄了這座道觀,隻身遠遁。因恐別處地方不妥,徑來尋戴院長,願在大寨充一小卒,伏望義士收錄!」宋江聽了大喜,說道:「鶴駕遠降,山寨增光。本寨石碣亭中,正缺少個司香火的常持道士,先生不嫌簡陋,便請屈就!」孫壽鶴聽說,好不歡喜。宋江又置酒管待,十分殷勤。史進、燕青、蔡福、蔡慶幾位頭領,盡都入座相陪吃酒。酒筵中間,只見丁九郎趕來問道:「不敢拜問道人,大名有個段孔目,此人死了沒有?」孫壽鶴道:「這是公門裡的惡人,俺雖不認識,卻曾聽人說過,這廝前日生了一場大病,幾番要死,人家都巴望他早早歸陰;不想他命不該絕,卻得一位良醫救了,如今還在。」丁九郎嘆氣道:「惡人不死,皇天無眼!」史進叫道:「這哪裡得稱良醫,只算是個蠢蟲,如此千人憎,萬人怨的殺才,卻不給他一服砒霜了帳!」說得眾人都笑了。過了數日,戴宗回山繳令,聽得孫壽鶴投奔上山,好不歡喜,師兄弟相見之後,自有一番歡聚,不在話下。
且說青州桃花山左近,有一座雞鳴山,山上聚集著數百強人,為頭一個大王,叫做花刀孟福通,本是蒲州解良人氏,和白花蛇楊春一鄉裡人,身高八尺,武藝精通。只因打家劫舍,事情鬧得大了,怕官府派兵到來剿捕,勢孤不敵,便歸附了梁山泊,按季獻納進奉,靠著大寨勢力,有事時好做聲援。孟福通佔據此山,一向相安無事,不想鄰近桃花山上,去年忽來一干強人,一個大王名叫姚剛,綽號賽存孝,膀闊腰圓,力大無窮,善使一杆鐵槍,神出鬼沒,百十人近他不得。這姚剛原是鄆州將官,因梁山泊好漢破了州城,殺死太守,鬧出天大是非,姚剛懼怕上司譴責,帶了手下數百人,逃亡避罪。當時姚剛先到本州管下的雲台岡,想去投奔入夥,山上強人因他是將官出身,不肯收留,彼此打了兩場,卻把姚剛氣走。一日,姚剛撞入青州地界,見桃花山山勢險惡,便行登山,卻得山南一座敗落廟宇,暫且存身落草。不上幾時,人數越聚越多,破廟裡安頓不下;又缺少糧食,時常鬧饑荒。有些人嫌此間不好,逐日溜走,因雞鳴山十分興旺,都投那邊去入夥。姚剛無法,只得由他。這時數日沒有買賣,嘍囉又鬧饑荒,有的竟要散夥了。姚剛叫道:「你們且住,俺去雞鳴山借一點糧草過度,江湖上講義氣,不爭會拒卻人?」便差十名嘍囉趕去借糧,卻被孟福通回絕,回來仍是幾輛空車。姚剛道:「只也勢利,俺自去商借。」便引嘍囉再趕到雞鳴山,孟福通哪裡肯應,說:「俺們歸附梁山泊,一年要納幾次進奉,安有餘糧借你?」姚剛聽得梁山泊三字,正觸起自己仇恨,不由怒從心起,喝道:「你將梁山泊威唬人麼?俺偏要來借!」孟福通也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俺豈畏懼!」兩人各不相讓,交手就打,姚剛雖勇,卻因帶得人少,主強賓弱,給孟福通佔了便宜。姚剛臨走,說道:「俺若不吞併你這山寨,不算好漢!」孟福通回上山岡,有個體己人向他說道:「大王休小覷了姚剛,這廝在桃花山正苦饑荒,提防他真來火併,不如去梁山泊通個消息,撥多少軍馬幫助。」孟福通道:「這等事也去求救,須吃宋公明恥笑,看低了俺身分。」那體己人不敢再說,暗裡卻差兩名嘍囉,趕緊往梁山泊送信。宋江聞報,說道:「孟福通這廝,倒是一條剛強好漢!」自教戴院長前往一探,卻再理會。不想戴宗趕到雞鳴山時,孟福通早被姚剛殺死,把山寨佔據了。宋江大怒道:「這廝多少了得,敢和俺梁山泊放對?」便立點三撥人馬:前軍主將霹靂火秦明,副將鎮三山黃信,小霸王周通,打虎將李忠,引一千人馬,先行進發。青面獸楊志統領中軍,將引二千人馬,四員頭領,卻是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金眼彪施恩,操刀鬼曹正。第三撥是神機軍師朱武,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五員頭領,也引一千人馬,壓後接應。一十四員頭領,引了四千人馬,先後下山,向青州雞鳴山進發,所過地方,秋毫無犯。
且說賽存孝姚剛,火併孟福通,佔據了雞鳴山,偌大聲勢,好不得意,那一日,姚剛正在山寨裡飲酒作樂,只見嘍囉報道:「大王,大事不好,梁山泊人馬殺奔來也!」姚剛喝道:「休得大驚小怪,俺仗了一杆鐵槍,也殺得他一千八百,快些替俺備馬,下山廝殺。」便整束衣甲,手執鐵槍,引五百嘍囉沖下山岡,在空曠之地排開。兩陣相對,只聽得鑼鳴鼓響,眾嘍囉一聲吶喊,姚剛挺槍飛馬而出,大叫:「梁山惡賊,都為你們幹出大事,累得俺落草受苦,今日一個個拿下,解去京師獻功贖罪。」只見梁山隊中一聲炮響,小霸王周通,打虎將李忠,雙馬齊出。周通仗一口大刀,李忠使一杆長槍,直取姚剛;姚剛哪裡放在心上,舉槍便鬥。不上十個回合,周通、李忠氣力不加,雙雙敗走。姚剛哈哈大笑道:「這等腌臢潑才,也算得梁山泊好漢?」只見又是兩員頭領,大踏步奔到馬前,喝道:「認得金眼彪施恩,操刀鬼曹正麼?」四條膀臂齊張,兩口朴刀並下。姚剛且鬥,大叫道:「希罕什麼!又是兩個搏一個。」不到十合,曹正力怯,跳出圈子先走;施恩再打兩個照面,翻身又走。姚剛性發,拍馬趕來,只相差得十餘步,挺槍向施恩後心便刺,光景險到十分,卻得武松飛步搶出,起戒刀只一擋,救了施恩回陣。姚剛當下連忙掣轉槍杆,把馬扣住,武松早撲到馬前,高叫:「俺們一個搏一個!」只見銀光閃爍,雙戒刀疾風也似卷進,二人交手就鬥。一個馬上,一個步下,四支膀臂,六條腿兒,一杆槍,兩口刀,殺得塵沙飛蕩,煙霧迷漫,兩方喝采之聲,直透入半天裡。殺到五十回合,已是申牌時分,姚剛撥馬跳出圈子,叫道:「天色已晚,姚大將軍肚裡餓了,且休歇得一夜,明日卻再廝殺。」武松道:「好!俺若懼怯,也算不得景陽岡打虎好漢。」
兩方休戰退下,梁山泊人馬,當夜就在山下紮住。次早辰牌時分,姚剛又引嘍囉下山搦戰。武松卻待出戰,只聽得一陣人喊馬嘶,後軍神機軍師朱武趕到。楊春見嘍囉正在指點,對陣那個使槍騎馬的,就是賽存孝姚剛,不由心頭火發,出馬大叫道:「且自殺了此賊,替花刀孟福通報仇!」姚剛見楊春飛馬上來,挺槍喝道:「你這廝是誰?打虎的漢子怎不出來?」楊春哪有好氣,一言不發,舞大杆刀當頭就砍。戰到十合,陳達看看楊春力怯,使展出白點鋼槍,催馬上前助戰。二人雙戰姚剛,姚剛只如生龍活虎,不能佔一點便宜。孔明、孔亮看得眼裡火出,飛步而上,奮勇相撲。只打兩三個照面,忽聽得中軍鑼聲響亮,四人只得收轉兵器,回入本陣。楊志便對四人說道:「不是洒家懼怕這廝,只因四個相搏一個,提防人家笑話。」陳達、楊春、孔明、孔亮面面廝覷,哪有話說。
當日朱武和楊志商議道:「俺看姚剛果真勇猛,不枉號稱賽存孝,若憑力戰,輕易贏他不得,不如用計取他,早一日了卻這場公案。」楊志說:「好!」朱武便把周通、李忠、施恩、曹正、孔明、孔亮一齊叫到,探問雞鳴山形勢。孔明說道:「俺老家在白虎山,此地不曾來過;只有桃花山離此不遠,且問周通哥哥,他敢情得知?」周通接口道:「雞鳴山和桃花山,俺只知其間相差三四十里,當初俺在桃花山時,此處無人佔據,並不出名,俺也不曾到此,山上形勢如何,無從知道。」這時鎮三山黃信入來,朱武便向他問道:「黃都監,你曾在青州做官,識得這雞鳴山形勢否?」黃信道:「當時只有清風山,二龍山,桃花山有名,此山俺不知道。」說著,只見楊春引兩人到來,卻是孟福通的心腹嘍囉,因姚剛殺了他的大王,心中不服,私自下山投奔到此,願嚮導去搗巢滅穴,替孟大王報仇。朱武盤問一番,察得情真語實,便定下計策。
直到次日,姚剛又引嘍囉下山,大叫大喊,指名要武松出戰。卻見梁山泊隊中靜悄悄地,不作一聲,也無人出馬應戰。姚剛罵道:「你們假作痴呆,用詭計來誘人,俺自不怕!」鬧了半晌,對面聲息全無,不見有個人出來。姚剛忍耐不住,引嘍囉沖打上前。不想對陣早布下埋伏,沖打兩次,反傷了許多人。約莫兩個時辰,姚剛和眾人喘息方定,猛聽得對陣一聲吶喊,一員頭領飛馬而出,高舉著狼牙棍叫道:「姚剛快獻首級,俺已等待多時了!」此人乃是霹靂火秦明,衣甲鮮明,神威凜凜,暴吼如雷。姚剛大怒,挺槍直取秦明,秦明舞棒接住,戰到三十回合,秦明逼開兵器,拍馬便走。姚剛勒馬叫道:「你這廝休賺人,俺不受你算計。」說話剛罷,一個胖大和尚直撲馬前道:「俺是花和尚魯智深,且吃洒家一百禪杖!」掄動禪杖打來,姚剛縱馬挺槍相迎,覺得家伙好生沉重。二人殺到四十個回合,魯智深托地收回禪杖,跳出圈子就跑。早又沖出青面獸楊志,喝聲:「姚賊看刀!」一刀攔腰而進。此來迅速異常,姚剛倒吃一嚇,慌忙敵住。刀來槍去,殺氣旋繞,鬥有五、十回合,楊志忽叫:「洒家且去,換個人來取你首級!」抽刀回馬,便向本陣而走。姚剛怒道:「先取你這青臉賊的首級!」在後趕來,楊志回馬再鬥,又是十個回合,只見武松撲到馬前,拍著雙戒刀叫道:「俺們再來一個搏一個!」姚剛要緊提防武松,卻讓楊志飛馬而去。當下武松和姚剛大戰,兩條好漢,性命相搏。正鬥到緊急關頭,雞鳴山嘍囉忽地一片聲叫苦,不知高低,卻是周通、李忠、施恩、曹正、陳達、楊春六個好漢,引嘍囉抄上山岡,攻破寨柵,分三路殺下山來,山下卻又沖殺過去,兩面夾攻。鎮三山黃信在前高叫道:「只今山寨已破,降者免死!」眾嘍囉見前後殺到,無路可走,一齊跪下乞降。姚剛聽得山岡上大亂,知道不好,欲思撥馬逃走,早被武松看出破綻,雙戒刀緊緊逼住,哪肯放鬆半點。姚剛一者心慌,二來馬力已乏,被武松著地一滾,砍斷馬足,身子便從馬背上直滑下來,姚剛急把長槍一點,兩腳站定。武松眼到,哪容他再行還手,疾忙一刀卷入,搠中姚剛肚腹,撲地倒了。武松搶步上前,割了首級。朱武卻引嘍囉登山,合寨搜尋,把錢財糧草都裝入車輛,押下山岡。楊春便取姚剛首級,告祭過了孟福通,點起幾個火把,燒毀寨柵,全軍人馬取道回山。遇到貧苦百姓,給錢給米,一路施捨。那日到了山寨,繳令既畢,做個慶賀筵席,大家歡樂。
光明如箭,已是三月韶華。一日,宋江正和吳用、公孫勝、花榮、柴進等閒談,只見盧俊義走來說道:「哥哥在上,小弟今有一事,欲思下山一走。」宋江道:「不知何事,員外請說。」
那盧俊義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都因一件輕微事,引得雙方大鬥爭。直教:橫屍濺血殿庭上,帶鎖披枷狴犴中。畢竟盧俊義為了甚事,下山又往何處而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李逵大鬧天齊廟 戴宗失陷泰安州
話說宋江聽說盧俊義要下山,便問:「員外何事?」盧俊義道:「去年小弟病重時分,燕小乙代俺對天許願,若得神明庇佑,逢凶化吉,將來泰安州岳廟進香,上燈供養。今當季春三月,良辰美景,好個進香天氣,弟欲往泰安州一走,了卻這段心願。」宋江道:「進香還願,自屬正事,只俺和員外都是文面之人,有這老大破綻,如何去得。」本來梁山泊一百八條好漢,宋江、盧俊義、林沖、武松、楊志等幾人,都曾經官刺配,臉上留著痕跡,雖由安太醫配合良方,用藥塗點,卻不曾全行消滅。當下盧俊義便道:「兄長但請放心,那裡不比北京大名府,只消略加遮掩,去也無妨。」宋江道:「恁地,員外幾時動身?」盧俊義道:「俺思明日便走。」只見吳用在旁搖手,說道:「員外且住,小生倒有個主見在此。」眾人一齊住口,卻聽吳用說道:「三月二十八日,本是天齊聖帝誕辰,泰安州岳廟裡,是日好生熱鬧,江湖上九流三教,都去趕趁,擠滿了那所廟宇,員外不如稍停幾日,待那時趕去進香,人多混雜,可保無虞。」眾人聽說,齊聲叫:「好」。宋江道:「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員外可於二十六日下山,二十七日落店休歇,次日上廟進香。」盧俊義道:「如此很好,便依兄長吩咐!」到得二十六日那天,盧俊義早備下神燈供獻,一應福禮,同燕青來宋江前辭行。宋江問道:「員外今日下山,可要帶多少人去?」盧俊義道:「俺本擬只帶幾個隨從,因丁九郎自願做伴同去,今夜帶十名輕健嘍囉,四個親隨,總共一十七人,俺們只是客商打扮,想不致被人看破。」說著,丁九郎來了。柴進道:「丁九郎,你好有興。」丁九郎道:「告柴頭領,小人在北京大名府時,多聞山東泰安州如何勝景,卻不曾到過,今番仗了此事,也去一遭。」說罷,拜了宋江和眾頭領,先自下山等候。宋江對盧俊義說道:「員外此去,愚兄總不放心。今教戴院長喬裝改扮,另引十人暗中相護,有事時好飛報上山。」盧俊義道:「兄長如此見愛!」當下便與眾人道別,帶燕青下山而去。戴宗打點停當,轉身要走,只見黑旋風李逵扭著燕青,大叫大鬧,直到宋江跟前。宋江喝道:「你這黑廝又幹些什麼?」李逵叫道:「盧員外上泰安州進香,俺要跟隨去玩。盧員外答應了,只是小乙哥偏不許去,俺想往日跟了軍師哥哥,大名府還去得一遭,不爭泰安偏去不得,心中不服,拖他到此理論。」燕青道:「不是我不許他去,因為李大哥嘴臉不好,恐怕弄出事來。」宋江喝令李逵放手,燕青不作一聲,轉身就走。宋江罵道:「你這黑廝,人家進香了願,哪裡是玩,俺今偏不教你下山,你可奈何!」李逵撅著嘴巴,不做聲,眼看戴宗又下山去了。
且說盧俊義下了山寨,一行人眾,取道向泰安州進發,路上並無耽擱,二十七日趕到,便尋個客店歇息。人家見盧俊義那般氣概,只當他是個大客商,並不生疑。次日辰牌時分,盧俊義等一十七人,都到岳廟裡,只見人山人海,躋躋蹌蹌,果然熱鬧。盧俊義整頓衣冠,燕青、丁九郎引四個親隨,十名嘍囉,扛抬著神燈法物,直到天齊聖帝殿庭上,當場取出定製的那碗三寶九華燈,供養在聖帝座前。這是名工紮就,巧手造成,兀自輝煌耀目,眾香客見了盡都讚嘆。盧俊義上過三炷清香,跪在聖帝座前,默祝一番,送化了疏章神馬,退下殿來,和燕青各處閒走。只見丁九郎踅近前來,做個眼色,盧俊義、燕青跟著便走,轉到一個所在,丁九郎輕輕告道:「冤家路窄,大名姓段的賊孔目,卻在這裡進香,俺們何不趁此報仇。」燕青道:「這廝如何會到此地,你休看錯了人。」丁九郎道:「俺偷看得一清二楚,大約這廝也因病中許下大願,特地到此。」燕青道:「此地耳目眾多,又有州裡武官帶兵鎮壓,如何可以輕易下手,且做商量。」說著,只見戴宗扮做差官模樣,在一邊踅將來,彼此並不交談。盧俊義、燕青慢慢轉身,丁九郎在前先走,剛穿過一所殿宇,忽聽得一陣吆喝之聲,眾香客都向兩傍分開,讓出正中一條大道來。大家看時,卻是本州太守官眷入廟拈香,喝令閒人回避,不許上前。許多虞候差撥,把兩乘轎子擁在中間,有些兵士手執藤棍,只把閒人亂敲亂打。燕青道:「官府竟如此欺負人!」不想接著一陣擾嚷,裡外登時大亂起來,眾人亂奔亂躥,一片聲只叫得苦,不知高低。只聽得有人叫道:「大家快走,外面有強盜殺人哩!」盧俊義、燕青好不奇怪,哪裡來的強人?只見一個軍健飛奔入來道:「快請官眷躲避,有個黑臉強人殺進來也!」說話剛罷,只聽得幾聲怪吼,一個彪形黑大漢,手掿雙斧,殺入廟來,燕青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原來,李逵要隨盧員外同行,當被宋江喝止,心不甘服。次早攜了雙斧,私自下山。今日趕到廟上,正值官眷到此拈香,兵士在外阻止閒人出入,李逵硬要入來,吃兵士打了幾棍,惹得李逵性發,拔出雙斧砍倒幾人,沖進廟門,逢人便殺,如同咆哮猛虎,哪裡攔擋得住。當下盧俊義、燕青見李逵闖出大禍,各取兵器在手,大叫:「梁山泊好漢在此,誰敢攔阻!」引嘍囉一齊殺將起來。丁九郎道:「來得正好,此刻不殺段賊,更待何時?」舞動朴刀,從人叢中殺出,招尋段孔目去了。且說盧俊義見李逵殺得厲害,高聲叫道:「李大哥仔細一點,休傷百姓!」李逵發瘋一般,哪裡聽見,撲入官兵叢中,排頭兒剁去,人頭亂滾。一個武官上來拿他,只三五合,吃李逵一斧劈死。那些差撥人夫,都撇下轎子,自顧逃命。李逵殺得出神,搶上天齊聖帝大殿,一個官眷正鑽出轎子,起手一斧,劈做兩爿。轉身見還有一乘轎子,趕上前一連幾斧,連人和轎劈得粉碎。幾個驚倒地上的丫鬟僕婦,兩個香火道人,一個小道童,一個清修長老,一斧兩斧,盡都殺死。殺得殿中屍骸狼藉,血流滿地,燈火淒迷。李逵叫聲:「鳥晦氣」,翻身奔下殿來,正值盧俊義、燕青趕到,好容易把李逵拖住,叫道:「你今日闖出這樣大禍,提防大隊官兵追來捕捉,快些走罷!」大家沖出廟去,只見丁九郎提著一顆人頭,叫道:「段賊首級在此,俺們快走!」趕不多路,有三個嘍囉在後追到,滿身血污。燕青道:「戴院長如何不見?」一個嘍囉說道:「當時廟中大亂,戴院長和俺們十人各自動手,一陣混殺,就被官兵沖做兩起,好容易逃得性命,卻不知他沖到何處去。」燕青道:「戴院長武藝不濟,多分吃官兵拿了。」李逵大叫:「這還了得,須索回去招尋!」一翻身徑奔上岳廟,眾人在後跟著,哪裡有個戴宗蹤影,只得再行退回。眾人且走,不到二十里路程,只聽得背後聲音大震,大家回頭看時,一彪軍馬如飛而至。燕青道:「追兵來也,快些準備!」李逵叫道:「這廝們鳥晦氣,索性殺他一個精光!」手執雙斧,攔在當路。眾人也各仗兵器,一齊轉身站定。猛聽得一聲炮響,背後林子裡又殺出一彪軍馬,約有四五百人,為頭一將,卻是小李廣花榮,後隨的是矮腳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夫妻兩口兒在大路上排開人馬,等待廝殺。眾人見有人馬接應,越發心雄膽壯。霎時間,對面趕來三五百人,當先一員騎馬將官,全身甲胄,手掄一把大斧,兀自凶惡。李逵一見,圓睜怪眼,捻雙斧直撲馬前,與那將官交手就打。鬥到分際,花榮拈弓搭箭,窺得清切,對準那將面門只一箭,應弦落馬。李逵趕上一斧,取了首級。王矮虎、扈三娘引兵沖殺,官軍大敗,這裡也不追趕,徑取道回山。盧俊義因對花榮說道:「追兵到來,俺們正苦人少,卻得花知寨幫助殺退。」花榮道:「李大哥私行下山,公明哥哥因他性氣不好,恐怕弄出事來,卻叫小弟趕來接應。」
且說眾人回到山寨,宋江因失落了戴宗,又氣又急,把李逵大罵一場,便令飛毛腿劉通輕裝改扮,趕往泰安州採探,限日回報。劉通奉令打探一過,回山報稱:「戴院長在岳廟裡動手時,當被官軍拿去,州官審問兩堂,嚴刑拷打,戴院長打熬不過,直承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見今下在牢中受苦。」宋江便把李逵叫到,罵道:「都是你這黑廝害人,闖出滔天大禍,連累戴院長在泰安州受苦。如今著落在你身上,限令五日之內,須把戴院長救取回山,若過了此期,休來見我。」李逵撅起嘴巴,只不做聲。半晌,開口說道:「既恁地說,鐵牛自去尋。」他說罷,轉身便走,回至自己房中,收拾起兩把板斧,打點下山。只見浪子燕青走來問道:「李大哥何事忙碌?」李逵道:「你還不知,前日為俺鬧了岳廟,累戴院長失陷泰安,公明哥哥著俺救他回山,勒限五日,俺今便須動身。」燕青道:「我聽劉通說,泰安州官府,因前日鬧出一場大事,好生驚懼,見今城門口盤查出入,十分嚴密,你天生成這副性子,如何可去。」李逵道:「哪裡管得!俺今也沒方法,只殺入城中去,一個一斧,把這班鳥官兒都砍了,替戴院長出一口鳥氣!」燕青道:「大哥且住!你若聽我說話時,我便和你做伴同去,設法救戴院長回山。」李逵道:「你說,你說,真能救得戴院長時,鐵牛都依!」燕青便教李逵改換行裝,扮做個趕腳模樣;又吩咐他,一不許任性吃酒,二不許開口胡言,三不許攜帶雙斧,只攜朴刀一把。李逵都允。燕青卻也改扮,挎口腰刀,提條朴刀。收拾停當,卻待起身,只見兩個人走將入來,前頭是鐵叫子樂和,後隨的是孫壽鶴。孫壽鶴對李逵說道:「聞得李頭領上泰安州去,救取俺師弟戴院長,小道自願隨往幫助!」樂和道:「李大哥,小弟也願做伴同去。」李逵叫道:「那裡又不要唱曲,你去甚的?」樂和道:「俺雖武藝不精,多少也殺得幾個人。」李逵無話,四人便行下山。剛至李家道口,卻見楊雄、石秀在前頭走,身上都是軍漢打扮,自說上泰安州探聽消息,於路無話。趕到泰安州城門口,只見盤查行人,果真嚴密,六人分做三起,好容易混入城關。
且說李逵、燕青入城,尋個安靜的客店歇了。燕青便對李逵說道:「方才你也見得,這州城裡非同小可,萬事須要小心在意,不可胡行。若再鬧破,非但不能救戴院長出險,反傷了自家性命。我今要出外一走,你且等著。」李逵一心要救戴宗,自也無話。燕青走出客店,在街坊上兜了一轉,探得大牢所在,慢慢地踅將來,但見垣牆高聳,門禁森嚴,獄前有幾名兵士,手執槍刀,守把兩傍。大牢對面有個篦頭鋪子,隔壁卻是一座廟宇,燕青踅去看時,廟門上一個橫額,額上四個大金字,寫的是許真君廟。燕青看了一遍,回至客店,和李逵吃了一頓東西,再到大牢前來察探。只見樂和沿街唱曲,向一家家店鋪乞錢。石秀卻在大牢門首,和幾個兵士閒磕牙。燕青便踅入篦頭鋪子,一個待詔替他篦頭,燕青就此搭訕,只說:「對面大牢門前兵士,威嚴得兀自怕人。」那待詔道:「在先不是這樣的,都因二十八日那天,梁山泊好漢大鬧天齊廟,殺了州官眷口,卻拿得一個叫神行太保的強人,州官恐怕走脫,所以如此防備。」燕青探聽不出別情,待篦頭完畢,給了錢,起身便走。踅過許真君廟門前,瞥見一個道士走出廟來,和燕青打個照面,忽住步叫聲:「官人,你今日緣何到了此地?」
不是燕青遇見這個道士,有分教:劈破深圈逃兕虎,鑿通大海走蛟龍。畢竟這個道士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燕浪子奇謀劫牢獄 孫道人遁甲退追兵
話說燕青見了那個道士,覺得好生廝熟,正待問訊,那道士已上前施禮,說道:「此間不便說話,且請官人廟裡坐地!」燕青也不開口,跟了道士便走,直到一間靜室中坐定。道士奉過茶,燕青把他再看一遍,便道:「你莫非是何道士,法諱玄通的麼?」道士笑說:「是的,足見燕頭領好眼力!」這何道士,當日梁山泊啟建羅天大醮,他上山做過法事,曾辨識石碣天書,受過重賞,所以燕青認得。當下燕青說道:「今日幸會,不想棲鶴之所就在此間。」何道士道:「我不是這裡出身,只因去年一個師弟羽化,乏人主持,我來廟中照管。住得慣了,我便留在此地。不知頭領遠離山寨,到此有何公幹?」燕青未答,忽見又一道士入來,卻是孫壽鶴。燕青說道:「你敢是見俺到此,跟蹤入來?」孫壽鶴道:「不是的,俺嫌客店中不便,獨自借住在此。」何道士讓孫壽鶴坐了,便道:「師兄也認得這位頭領?」孫壽鶴笑道:「實不相瞞,俺因北京棲身不得,已自上了梁山。」何道士道:「你們恁般膽大,前日梁山泊好漢鬧了天齊廟,拿下一個神行太保,州城裡十分緊急。若被眼明手快的公人撞到,須不是耍。」燕青道:「你說這話,俺們正為戴院長而來。」半晌,燕青又道:「這廟裡倒幽靜,俺們只有三五個人,若容許在此存身,萬分感德!」何道士默然不答。孫壽鶴把他拉到一傍,說道:「師兄,不是我駭嚇你,這班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好漢,無事便罷。若使他們著惱,便要做出事來,面皮上須不好看,不如答應了,保得太平。」何道士聽說,就沒口子答應。燕青便出廟去,把李逵帶了來安頓;樂和、楊雄、石秀也先後閃將入來。燕青在廟中看了一周,回至靜室。樂和告道:「俺方才走過大牢門首,幾個兵丁教俺唱曲,俺就勢探聽,哪知十分嚴密,竟得不到一點消息。」燕青道:「俺們既到此地,不問事情難易,總得設法救取戴院長出獄。」何道士聽說,在傍搖手說道:「眾位休得造次,這裡城中有一猛將,複姓東方,力如虓虎,因他善用一柄鐵方梁,神出鬼沒,無人可敵,人家便都叫他鐵方梁大將,卻把姓名隱了。此人鎮守州城,每日引兵巡查,兀自嚴密,你們須索仔細為妙!」李逵叫道:「你這道士,敢想來駭唬人,老爺若撞到時,先砍下他的腦袋!」燕青忙把李逵喝住,又將城中情形,向何道士問個仔細。眾人便在廟中商議,要救取戴宗出獄,不在話下。
卻說這裡泰安城中,州尹姓溫,東京人氏,本是個諛佞小人。因逢迎得法,投入蔡太師府,被他做到州尹。到任以來,只是行權使勢,貪贓虐民,弄得家家冤苦。前日拿了神行太保戴宗,因自家眷口被殺,好不痛恨,親自坐了兩堂,用重刑逼取戴宗供狀,下在牢裡。這州尹鑒於江州、北京舊事,不敢就將戴宗處決,又沒膽子解上東京,商議結果,卻教當牢節級符保,在牢中暗將戴宗結果,好把首級解京請賞。且說這符節級,那日奉到州尹之命,因戴宗是梁山泊好漢,恐惹禍殃,遲遲不敢下手。過了兩日,州尹不見首級獻去,連連催促。符節級勉強答應了,卻回到家中兀坐,心上打算。一回兒,天黑了,符節級想,州尹限他當日三更後覆命,卻如何下手?心上七上八落,正苦沒擺佈處,只聽得門兒一響,兩個人閃將入來,唱個喏,對面立定。只見為頭的那人說道:「節級休驚,俺是梁山泊好漢浪子燕青,這位是拚命三郎石秀,奉宋公明將命到此,探聽俺們戴院長吉凶下落,伏乞見告!」符保不由暗吃一驚,急讓二人坐了,說道:「姓戴的英雄,好好收在大牢內,只是今夜……」說著,忽然住口。燕青連問:「今夜如何?」符保見問得緊急,不敢隱瞞,只得將情實告。說道:「不是小人有心要害他,州官之命,不敢不遵。」燕青沉吟半晌,說道:「這也不能怨你。」便在身邊取出兩封銀子,放到桌上。說道:「俺們奉令到此,本擬設法救人出獄,見今事機急迫,既不能救取活口,便請節級留他一付衣巾,待俺們拿回山寨繳令。白銀兩封,聊作酬勞。」符保哪敢收受,呆呆對著二人,沒得話說。石秀道:「節級不許麼?若要拿俺二人邀功,便請速去報官,誓不皺眉!」此時符保敢說什麼,只得收下銀子,二人唱個喏,出門自去。符保守在家中,獨自吃了一回酒,將近三更時分,卻待出門,只見燕青、石秀又閃入來,卻要跟入大牢中去。符保哪裡肯應,說道:「牢獄森嚴,門外又有兵丁輪流看守,耳目眾多,閒人如何進去?」燕青道:「只也不難,節級取兩套舊衣服給俺們換了,便得混入,待拿了衣巾就走,鬼也不會知道。」符保只說事情太大,不住的搖頭。石秀忽地跳起身來,一把扭住符保說道:「你不應,俺便叫將起來,只說你私通梁山泊,收受賄賂,和你去一齊受罪。」符保大驚失色,沒有一句話。燕青做好做歹,卻把石秀勸住。符保生怕決撒,只得取出兩套衣服,給換上了,引了二人便走。走到牢門跟首,那兵丁照看一下,自也不疑,安然進去。裡邊小牢子見兩個面生人,攔住了卻待查問,給符保說了幾句,便也無話。符保引二人走入第一重獄門,便教住步。燕青道:「明人只說亮話,俺們二人滿身是膽,不見得會反牢劫獄,節級忒煞多心。」符保無話,引二人再向裡走,直到一所槅房之內,教且在那裡等候。符保叫兩名小牢子,拿了繩索、石灰、布袋等物,先到一個亭子裡,點起燈燭。符保走到戴宗面前,說了一遍,開去匣床,直拉到亭子裡,戴宗默無一語,淚如雨下。兩個小牢子把戴宗綁了,拖到大樁半邊,卻待動手。只見燕青、石秀搶入亭子來,後面跟著個黑臉大漢,神情凶惡。符保見頭勢不對,翻身待走,早被石秀劈臉一刀,恰好正著,仰面而倒。那兩個小牢子唬呆了,叫喚不出,渾身酥麻。燕青、石秀兩把朴刀齊下,人頭落地。石秀忙在屍身上取下腰牌,那黑大漢割斷繩索,背了戴宗就走,此人便是黑旋風李逵。當下燕青吹滅亭中燈火,一齊奔向外面,忽見一個小牢子對面走到,叫聲:「完事麼?」燕青應聲:「完事」,迎頭只一朴刀,又把那小牢子剁倒地上。三人走到牆邊,拍了兩下掌,只見牆頭上放下一把長梯,一人從梯而下,卻是鐵叫子樂和。燕青、石秀放了朴刀,伸手把定梯子,樂和先行爬登牆頭,李逵背了戴宗,跟著慢慢爬上梯去,悄無聲息。樂和身旁取出繩索,把戴宗攔腰縛了,李逵雙手扯住繩索,從牆頭輕輕吊將下去。楊雄、孫壽鶴早候在牆下接應,沒多片刻,戴宗已安然脫險,到了隔壁許真君廟內;樂和、李逵、燕青、石秀一齊爬過牆頭,拔去長梯,神不知,鬼不覺,這一番手腳,都是燕青和石秀預定的。且說眾好漢救了戴宗,燕青便道:「事不宜遲,大家趕快混出城去,若至天明,大牢內事情敗露,插翅難飛。」大家急忙打點,各執兵刃,計燕青、李逵、楊雄、石秀、樂和、孫壽鶴、何玄通,連戴宗共是八人。
這時廟中道士都在睡鄉,何玄通一聲不響,跟了眾人就走。一行人出了許真君廟,直到城門跟首,已是四更,值夜的軍士見多人走來,喝聲:「住步。」燕青、石秀挺身上前,叫道:「奉州尹相公火速公事,出城走遭,領有腰牌在此!」那軍士看了腰牌,說道:「你們這一干人,何以只有三塊腰牌?」楊雄叫道:「大哥,俺也有的,請你來照驗一下。」一個軍士走近身來,楊雄突地一刀,將那軍士剁倒地上。燕青、石秀、樂和等各自拔刀,把守門軍士盡都殺死,斬關而出。戴宗因腿創未癒,仍由李逵背著,大家在後護定,取路而走。迤邐前行,約莫五七里路,只聽得背後喊聲大起,好多馬步官軍著地趕來。眾人回頭看時,只見火把齊明,殺聲動地,好大聲勢。戴宗在李逵背上叫道:「不好了!官兵大隊趕來,如何抵擋,請你們把俺棄下,趕緊回山罷!」李逵道:「你休如此說,待他趕近,索性大家上前殺個痛快。」眾人回頭看時,火光越近。戴宗道:「眾寡不敵,如何是好?」只聽得孫壽鶴說道:「列位休慌,待俺施個小術,且躲避一回再說。」戴宗道:「師兄,可是五行遁甲之術,快請一試!」孫壽鶴向四邊一望,只見前面有座林子,便教大家趕緊躲入林子,點一下人數,連自己恰是八人,便按八卦方位,令七人先行坐下。孫壽鶴口中念念有詞,抓把土向外一撒,又咬破指尖,吸一口血望空噴去,喝聲道:「疾!」自己也連忙坐下,吩咐大家不准開口,自然靈驗。眾人都在林中坐地,哪敢做聲。只說泰安州大將鐵方梁,因梁山泊強人越獄斬關逃遁,奉了州官之命,星夜引兵出城追趕,趕上五七里路,不見強人一點蹤跡。鐵方梁在馬上叫道:「這又奇了,他們破東門而出,此地是必經之路,難道插翅飛去不成?」正說間,只見一個馬軍都頭報道:「俺們五十騎馬匹,方才向前趕去,曾隱隱聽得人聲,不想趕到那裡,卻連鬼也沒得一個。」鐵方梁道:「此地向前約莫一里路程,有一座大林子,遮莫賊人躲在裡面?」便催動人馬,一路向前趕去,火光之下,大家打一看時,只見一片白茫茫地,似煙似霧,哪裡有個林子。鐵方梁道:「這裡一座好大的林子,怎的不見了?」一個兵士說道:「好奇怪,都是迷茫一白,不見一棵樹影,敢是林子還在前面?」鐵方梁引軍再走,又趕了一里多路,不見什麼,只得退回州城而去。
再說眾人當時躲入林子,都聽孫壽鶴吩咐,各按方位坐定,垂頭閉目,不作一聲。只聽得一陣人喊馬嘶,大隊追兵已到,那些官軍只在林子外講話,卻不入來,鬧了半晌,方才過去。一回,卻又聽得折回來,聲音嘈雜得分不清楚,又是鬧了半晌,才行一哄而走。大家靜坐著,將近一個時辰,只聽得孫壽鶴叫道:「見今追兵已去,俺們可以走了。」大家起身,睜開眼來一看,曙色已露,村雞亂唱,快天亮了。李逵叫道:「悶死我也!都是這老道弄鬼,害我做了半天啞巴!」樂和道:「孫道人,不信你有如此神通!」孫壽鶴道:「這般小術,何足為奇,今夜仗著天昏月黑,徼幸瞞過他們眼睛,若在白天,這遁法便不易施展。」燕青道:「戴院長曾講過,道人善能五行遁甲,我不相信,今日方知此話非虛。」說著,大家都到林子外面,東方已明。李逵仍把戴宗背上身,叫道:「俺聽到林子外人馬聲音,幾番替戴院長乾急,他苦的兩腿不能走,怎生逃遁?倘那鳥官軍殺入來拿人,俺抵樁拚了這條性命,將他背了,一口氣奔跑回山。」燕青道:「你背上個神行太保,便思學他跑路,可惜不曾作法,兩條毛腿跑不快。」說的眾人都好笑。七人上路便走,毫無耽擱,到了山寨。宋江聞聽戴宗回山,又邀得何道士入夥,好不快活。便記下各人功勞,又將李逵申斥一頓,將功贖罪,警戒以後不准胡行惹禍,一面排下筵席,合寨慶賀。戴宗腿創,自有安道全替他治癒,好好養息。何道士便和孫壽鶴做伴,也充了石碣亭常持道士。
山上大宴,一連數日,大家正吃得有興,只見嘍囉上山報道:「不知何處來的官軍,約莫數千餘人,浩浩蕩蕩,殺奔山寨來也!」宋江聞報,便命金毛犬段景住再去打探,到底是何處人馬。
不因這番,有分教:水泊英雄逞猛烈,州城悍將奮神威。直教:三千甲士望風潰,一個將軍拍馬逃。畢竟殺奔來的是何處軍馬,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宋江智敗鐵方梁 關勝計取泰安府
話說金毛犬段景住打探回山,便來報道:「來者軍馬非別,乃是泰安州太守,因李逵大鬧天齊廟,殺了他進香眷口;戴院長又越獄逃遁,斬關殺人,鬧出天大是非。太守大怒,因向鄰近州縣請得幫助,命大將鐵方梁帶領三千兵馬,要來掃蕩水泊,踏平山寨,見今離山不遠,請做準備。」宋江笑道:「蚍蜉撼樹,徒見其不量力也!」立刻召集馬步水旱頭領,登忠義堂發令。第一個便點黑旋風李逵,宋江對他說道:「泰安州這重公案,都為你身上而起,如今州中發兵到此,要踏平梁山,俺今命你引步軍八百名,焦挺、鮑旭為副,下山直迎將去,沖打頭陣,只許勝,不許敗,敗了砍你驢頭。」李逵接了令箭,說道:「到底是俺好哥哥,教俺去打頭陣,真使鐵牛肚裡快活!」李逵領焦挺、鮑旭八百步軍,下山迎敵去了。宋江又令小李廣花榮,沒羽箭張清,引龔旺、丁得孫做一隊。金槍手徐寧,九紋龍史進,引陳達、楊春做一隊。青面獸楊志,美髯公朱仝,引穆春、石勇做一隊。急先鋒索超,病尉遲孫立,引鄒淵、鄒潤做一隊。每隊各撥一千軍馬,炮手百名,吩咐如此如此。四隊一十六條好漢,喊聲得令,陸續下山而去。
且說鐵方梁引領大隊軍馬,一路向梁山泊殺奔而來,直到離山五里光景,只見探子馬報到道:「前邊有一起賊人,正在耀武揚威,對面迎來,請令定奪。」鐵方梁道:「他們自來送死,再好沒有,且上前大殺一陣,再做理會。」眾軍奉令,一齊殺奔向前,果有近千人模樣攔路截住,這便是打頭陣來的李逵步隊。當下李逵一見官軍趕到,不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哪管天高地厚,一聲喊殺,便引焦挺、鮑旭和八百步軍,迎頭沖殺將去,如狼如虎,官軍險些立腳不住,虧得鐵方梁早有準備,把強弓硬弩壓住陣腳,不曾被他沖破。李逵幾次沖打不上,心中更惱,便揚起雙斧,不住的叫跳;焦挺、鮑旭也破口大罵,只叫賊將官快來送死。鐵方梁揚聲大笑道:「俺不曾見此等草寇,且教他一齊都死!」催動坐馬卻待出戰,傍邊一員巡檢,名叫苗魁,說道:「下流狗盜,何勞將軍出馬,看俺立斬此賊!」說罷,挺槍躍馬,直到陣前。李逵一股無名火,正苦沒得泄處,見有人出戰,也不打話,撲到馬前就打,苗魁舉槍急架。李逵一團烈火,兩把板斧,直上直下,寒光閃閃,苗魁哪裡是他對手,不到十個回合,早已力怯。鐵方梁一看不好,連忙出馬助戰。苗魁又打三個回合,氣力不加,撥馬便走。李逵不顧,掄動雙斧,又和鐵方梁殺在一處。彼此鬥有五十回合,鐵方梁越殺越勇,家伙又異常沉重,李逵漸漸力怯;但一心要立頭功,又不肯就此退卻。正在兩難分際,官軍中忽然大亂,只見花榮、張清、龔旺、丁得孫引兵從右邊殺到。楊志、朱仝、穆春、石勇引兵從左邊殺到。官軍不曾提防,一齊叫苦。鐵方梁慌忙跳出圈子,回陣鎮壓,哪裡還來得及,只得引軍倒退。李逵、焦挺、鮑旭乘勢大殺一陣,傷人無算,得勝而回。
再說鐵方梁當下引領人馬,敗退數里,紮下寨柵,卻把那班兵將大罵道:「你們這班只會吃飯的東西,今日第一仗就吃個下馬威,真倒盡銳氣也!」眾將官面面廝覷,做聲不得。半晌,一員偏將開口說道:「將軍有所未知,俺們當時也留神得緊,弓弩手壓住陣腳,梟刀手護定中軍,冷不防賊人從斜刺裡突出,左右合攏殺來,大家慌了手腳,陣腳動搖,就此潰亂。」鐵方梁道:「梁山泊賊人自也驍勇,又加詭計多端,今晚務要小心提防,免中圈套。」眾將官遵令自去。當晚二更過後,鐵方梁在大帳裡頭,忽聽得一片聲叫:「火」,營中大亂。接著李逵引領嘍囉,當前殺入寨來,鐵方梁只叫:「休得驚慌」,連忙上馬出外鎮壓,不想炮聲齊發,四下大亂,徐寧、史進從東邊殺到,索超、孫立從西邊殺到,攻破寨柵,逢人便砍。鐵方梁見營寨已破,只得引兵突出,迎頭撞見兩員頭領,一個是急先鋒索超,一個是病尉遲孫立,三匹馬在火光下接住就鬥。鐵方梁奮展神威,舞動那柄鐵方梁,和索超、孫立大戰,勇不可當。二人力怯,就被殺開一條血路,驟馬而去。鐵方梁正走間,只見斜刺裡又撞出兩籌好漢,大叫:「小遮攔穆春,石將軍石勇來也!」發開四條毛腿,撲到馬前。穆春仗一口朴刀,石勇使一柄銅鎚,雙取鐵方梁。無多回合,穆春被鐵方梁家伙一擊,虎口出血,朴刀險些脫手,慌忙逃走。石勇無心再戰。也拖了銅鎚,拔步飛跑。鐵方梁哈哈大笑,向前徑走。走不多路,又是一條好漢攔住去路,高叫:「梁山泊九紋龍史進在此,快獻首級!」鐵方梁大怒,舉鐵方梁攔頭便打,戰到十個回合,史進抵擋不得,撥馬便走。鐵方梁鬥得火發,在後追趕,卻又橫沖出一員頭領,乃是美髯公朱仝,接住打了幾合,史進又回馬助戰。鐵方梁力敵二人,全不懼怯。鬥到分際,朱仝槍尖和鐵方梁一碰,火星直冒,兩臂酸麻,慌忙抽槍而走。史進獨鬥三五合,更覺力怯,重行敗走。鐵方梁見營寨被火焚燒,紅光沖天,只得尋路而行,打算回泰安州去。猛聽得一聲炮響,又有一彪人馬殺到,當先三員頭領,卻是沒羽箭張清,花項虎龔旺,中箭虎丁得孫。二虎殺到馬前,和鐵方梁先行交手,不到十合,張清看看二人抵擋不下,舞動長槍上前助戰。鐵方梁抖擻精神,逼得三人轉風車兒相似。火光之下,張清單手提槍,一手向袋中摸取石子,覷個空,揚手只一石子,正中下頦,打得鐵方梁嘴巴腫起,牙根出血。鐵方梁膽戰心驚,慌忙撥馬飛跑。張清不捨,驟馬趕來,鐵方梁回身再戰,只三五合,張清長槍吃鐵方梁一擊,把槍尖折損,張清無心戀戰,撥馬而去。鐵方梁乘勢殺出重圍,一口氣飛奔數里,到得天明,收拾殘餘軍馬,垂頭喪氣,自回泰安州去了,不在話下。
只說李逵、花榮等五隊人馬,大獲全勝,一齊回歸山寨,上忠義堂繳令。宋江大喜,就命鐵面孔目裴宣記下各人功勞,山上大排筵席,眾頭領歡呼暢飲。宋江道:「今番鐵方梁引兵到此,雖然殺得他大敗奔逃,只是此人驍勇異常,今日不除,後必為患。見今趁他大敗之餘,正好引兵前去,將他和州官一併除滅,絕此後患。」吳用道:「小生聽說,此人端的力大無窮,十分厲害,今雖敗走,難保不卷土重來;不若乘他倒盡銳氣之時,克日前去攻打,迅雷不及掩耳,定能取勝。」宋江道:「事不宜遲,明日便行。」
次日,宋江點三起人馬。第一起李逵、劉唐、燕青、戴宗、楊雄、石秀,第二起董平、徐寧、單廷珪,魏定國、燕順、馬麟,第三起是宣贊、郝思文、朱仝、雷橫、杜遷、宋萬。全軍主將大刀關勝,副將小李廣花榮,隨軍參贊神機軍師朱武,三起共是六千人馬。眾好漢陸續下了山寨,炮聲響,鑼鼓鳴,一齊向泰安州進發,所過之處,草木不驚,秋毫無犯。那日行抵泰安州,離城五里下寨,三軍依次展開,設立下中軍大帳。佈置剛畢,只聽得城中一聲炮響,城門開處,鐵方梁引兵殺出,大叫:「猖狂草賊,竟敢侵犯皇家疆土,今日見面,定須殺盡方休!」這時惱了黑旋風李逵,手掿雙斧,火雜雜地跳躍而出,直到陣前。鐵方梁喝道:「你這黑賊,前日造化,不曾取你性命,今日定不放你逃生!」李逵大怒,舉斧就砍,殺到三十回合以外,劉唐看得眼紅,捻朴刀直前助戰。三人大戰又是三十多合,李逵、劉唐力怯,雙雙敗退。鐵方梁馬上揚聲大笑道:「腌臢賊,你便一齊上來,俺也不懼!」雙槍將董平心頭火發,拍馬上前,鬥到三十回合,不能取勝,撥馬而走。鐵方梁火性難禁,驟馬趕來,這裡宣贊、郝思文二馬齊出,雙取鐵方梁。鐵方梁抖擻神威,掄動家伙,只見六條膀臂齊張,三個英雄惡鬥,征塵影裡,殺氣沖天,兩方陣上齊聲喝采。正鬥到難解難分之際,只見鐵方梁大喝一聲,兵器一緊,把郝思文打下馬背。宣贊獨力難支,拍馬便走。幸得陣上眾軍一齊搶出,把郝思文死命救回,但已身受重傷。關勝急差百名幹事嘍囉,趕緊將郝思文護送回山醫治。這裡戰場之上,又有楊雄、石秀、單廷珪、魏定國、杜遷、宋萬出戰,盡都不能取勝,直殺到斜日銜山,方才各自收兵。是夜關勝、花榮、朱武在帳中商議,關勝道:「今日我在陣前觀看,鐵方梁這廝端的武藝高強,力戰十一條好漢,全無懼怯,長此蠻戰,如何破得這座城關。」朱武說道:「俺看此人勇力有餘,智謀不足,勞師恃久,打不破這座城池,只恐被人家竊笑。」關勝道:「為今之計,智取為上,力戰為下,不如先破城關,使這廝安身不得,除之自易。」花榮、朱武齊聲稱是,即便定下妙計。次日,關勝升帳,眾頭領兩傍站立。關勝便令李逵、劉唐引兵攻打南門,朱仝、雷橫引兵攻打西門,單廷珪、魏定國引兵攻打北門,卻令燕順、馬麟、杜遷、宋萬攻打東門。東西南北四處,都聽鑼鼓為號,聞鑼則進,聞鼓須退,四門更番攻打,待聽得大炮聲響,一齊奮力殺入城關,不得違誤。十條好漢,先後得令而去。關勝自引眾頭領,都到陣前觀看。
且說泰安州內溫太守,是個不會武藝的人,畢竟膽怯。昨日登城觀看,見鐵方梁和梁山泊好漢惡戰,魂搖魄蕩,半晌說不出話。待傍晚收兵,太守便在衙門中設下盛宴,請眾將官吃酒,商議軍情重事。溫太守道:「今番賊人大隊到此,人強馬壯,聲勢非常厲害,萬望眾將官同心合力,打退賊人,救俺一家老少,感謝不盡!」鐵方梁道:「太守休慮,俺昨日出城大戰,你看賊人哪個佔得便宜,量此么魔草寇,到得哪裡,早晚都教死在俺的手下。」太守道:「全仗將軍等出力,若能打退賊兵,俺自申詳上司,教你們個個升遷樂意。」太守懼怕梁山泊勢大,早驚得神魂飛越,食不下咽;今聽鐵方梁一番言語,心膽登時又壯了,待回入內衙,抱了一個愛妾,又吃了半夜歡樂酒。今日辰牌過後,太守正抱著那愛妾好睡,只見一個丫鬟奔到床前,叫道:「不好了!梁山泊賊人攻城甚急,眾將官要請太守前去,鼓勵士卒,保此城池。」太守大驚,連忙把愛妾推開,起身草草櫛沐一下,整了衣冠,數十名虞候、甲士擁出衙門,徑上城頭觀看。只見鐵方梁引兵拒敵,戰敗了幾員頭領,把攻城的人馬殺退。太守道:「將軍果真驍勇!」剛說得一句話,只見小校飛報道:「北門又有賊兵攻打。」鐵方梁道:「休得大驚小怪,俺去殺一陣就退了。」走馬徑奔北門,不一回,回至太守跟前,告說賊兵已退。只見小校又來報道:「賊人攻打南門甚急,王提轄抵敵不住。」鐵方梁罵聲:「無用之徒」,拍馬又奔南門。半晌,小校來報,南門賊人退去,卻又攻打西門,鐵方梁將軍又奔西門迎敵。這時一連報道,賊人向四門輪流攻打,引得鐵方梁將軍火發,殺出城關去了。太守聞報,說道:「遮莫是賊人詭計?」正說間,猛聽得轟天一下大炮,炮聲震撼山嶽,四門的守城兵將,登時紛紛大亂。接著小校飛報,王提轄在南門戰死,賊人攻破關廂,殺入城中來了。太守驚得魂飛天外,慌了手腳。半晌,才迸出兩句話道:「只教大家拚命拒敵,本官重重有賞!」那些虞候、甲士,忙將太守擁下城頭,上馬且走,只聽得殺聲雷動,城裡外軍民亂成一片。走不多路,又報城中四處起火,梁山泊好漢正和官軍混戰。此時太守更急,口裡連叫不好,哪敢回衙,也顧不得眷口,只教眾人保護定了,奪路而走。
且說李逵、劉唐、朱仝、雷橫、單廷珪、魏定國、燕順、馬麟、杜遷、宋萬十員頭領,奉令輪流攻打四門,待聽得號炮聲起,李逵、劉唐首先逼近南門城下,王提轄出馬迎拒,吃李逵、劉唐砍死,撲進城關。單廷珪、魏定國、朱仝、雷橫、杜遷、宋萬等隨後殺入,四門齊破,登時合城大亂。戴宗見城池已破,又引燕青、楊雄、石秀殺入城中,徑奔州衙,欲思拿捉府尹,卻已不見,便把他全家眷口殺盡,放起一把火,將衙門燒個乾淨。四人混殺一陣,因不見府尹蹤跡,便行分路追拿。戴宗和燕青做一路,楊雄和石秀做一路,且尋且走,必欲拿到才休。戴宗、燕青一路趕,和官軍混殺幾陣,來到一處,只見府尹正在前面,許多人擁著走。戴宗大叫:「贓官休走,今番你的死期到也!」
正是:躍鱗展翅求生路,虎跳龍拿要殺人。畢竟戴宗拿得那個府尹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黑旋風偷割溫太守 魯智深大鬧鳳凰村
話說戴宗、燕青二人,正自到處追尋,要拿府尹報仇雪恨。趕到一處,忽然撞見,戴宗大叫一聲,便和燕青殺奔過去,眾人大亂。那太守聽得背後有梁山泊好漢趕來,急得亡魂喪膽,把坐馬連打幾下,只叫:「快走!快走!」此時偏有大群逃難人在前,前進不能,後退不得,少個地穴躲藏。太守急了,便令甲士舉起刀槍,向前開路,如狼如虎,凶惡萬分。只見有的給馬匹撞倒,有人吃槍刀搠死,男啼女哭,好不淒慘。燕青道:「你看這狗官忒煞無良,要緊自家逃生,全不顧人民性命。」戴宗道:「若拿住了,一定將他碎屍萬段!」當下二人本欲殺上前去,因見兵民混雜,一片哭聲,心中好生不忍,略為停頓了片刻。不想眾人擁了太守,只一個拐彎,竟被兔脫而去。二人好不惱恨,向前且走。走了一段,又聽見啼哭之聲,一起百姓迎面而來,大家亂奔亂走。燕青大叫道:「你們休要驚慌,梁山泊好漢是不殺良民的。」只聽得人叢中有人答道:「我們背後有個黑大漢,正在逢人亂殺,怎不逃生。」燕青、戴宗料到八九分,且立著等待,卻不見來。
二人又走,剛折入一條大街,只見一員武官,身騎劣馬,手揮大刀,引兵迎頭殺到。燕青、戴宗心上好氣,上前接住就鬥,不到十個回合,猛聽得官軍自相擾亂,只叫苦也,卻是黑旋風李逵,引嘍囉從斜刺裡巷中殺到。燕青、戴宗連忙跳出圈子,叫聲:「李大哥,俺們要緊追拿贓官,這賊將官且交與你罷!」二人一路走,只聽得百姓在怨苦道:「這算得什麼父母官,竟棄了城池逃走哩!」戴宗高聲叫道:「你們且住,可見太守往哪裡逃走?」有人答:「向北門走的。」燕青便教一人引領,一路兜抄捷徑,直奔北門。將近城關,只聽得一片喊殺之聲,卻是燕順、馬麟,引嘍囉在彼混戰。戴宗、燕青擺動朴刀,殺奔上前看時,哪裡有太守蹤跡。二人便翻身退下,卻見朱仝、雷橫引兵趕到。戴宗道:「朱都頭,曾見得賊州官?」朱仝回道:「俺聽得太守奔這裡北門,因而趕來拿捉。」說罷,各仗兵器上前,只一陣子亂殺,把那班官軍全行殺退。燕順、馬麟喘息定了,說道:「只也可惜!俺們殺到此地,巧遇那賊州官趕來,俺們正要上去拿捉,卻被那班狗男女阻擋,下手不得,吃他向別處逃走了。」朱仝道:「戴院長正要拿他,若早到一刻,這廝便難漏網。」說話時,戴宗和燕青掉轉身子,撒腿就跑。
二人奔到西城門左近,只見數十名武士,正擁了一個騎馬的走,那不是本州太守是誰?戴宗大叫:「贓官在這裡了!」一擺朴刀直撲過去,燕青跟著上前,那武士見有人來,便把太守團團護定,拚命抵禦。這是太守不日豢養的死士,卻也非同小可。戴宗、燕青被眾人戰住,不能分身,眼見太守,卻苦的無從下手。正在這緊急關頭,猛聽得一聲大吼,宛如晴空起個霹靂,一人從斜刺裡殺出,朴刀起處,但見人頭滾滾落地,來者乃是赤髮鬼劉唐。這個生力軍一到,眾武士登時紛亂,圍子就此散開。燕青眼快,見太守又欲拍馬逃遁,疾忙躥到馬前,對準他腿股只一朴刀,太守大叫一聲,倒撞下馬,給戴宗一把抓起,挾在脇下。劉唐、燕青把眾武士殺退,跟了戴宗就走。此時官軍已七零八落,城裡外殺聲漸定。只見花榮、朱武整軍入城,先令救熄了各處大火,出示安民;一面將出銀錢、米麥,拯濟滿城被難百姓。
再說戴宗挾了太守,和劉唐、燕青取路出城,好不歡喜。因問劉唐道:「你是奉令攻打南門的,如何倒殺向西門來?」劉唐道:「俺和李鐵牛殺入城關,一連撞見幾員鳥將官,混戰多時,彼此就此分散。俺一路胡亂撞走,卻得嘍囉飛報,知道你們被人戰住,不得脫身;俺便殺奔前來接應,恰好拿了這賊太守,也算這廝祿命犯絕。」三人一路說著走,將出城關,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你們又向哪裡去,怎不等一步?」戴宗回頭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趕到,只見他手掿雙斧,滿身血污,形狀怕人。李逵叫道:「戴院長,你挾的什麼鳥人?」戴宗道:「這是本州太守,拿他城外去正法,你不去和鐵方梁廝殺,趕來則甚?」李逵道:「你還說這話,鐵牛正悶下一肚皮氣?俺好容易殺入城關,卻不曾撞見鐵方梁那廝,那班鳥將官又太不濟事,給俺一二斧就砍掉。俺尋不到對頭,這口鳥氣沒出處,只得逢人便砍,偏生花知寨進城來,傳下他的鳥令,不許亂殺人,俺心中一氣,就此放手,且到城外尋個對頭去。」說著挨近戴宗身傍,一伸手就打太守大耳括子。戴宗道:「鐵牛,打他甚的?」李逵道:「有閒功夫理他!殺了完事。」戴宗道:「你自走,休管帳。」李逵一聲不響,緊傍戴宗走。直到城外大帳之中,只見關勝,高坐帳上,專等眾頭領回來繳令。戴宗便上帳告道:「泰安州太守貪贓虐民,作惡萬端,今已生擒在此,謹請主將令下,當眾開刀!」說罷,把太守向地上一摜,卻待喝綁,只見腔子上沒了首級,自家玷了半身血污。戴宗呆了,說不出話來。關勝道:「戴院長,你如何拿個無頭屍首?」戴宗頓口無言。半晌,教嘍囉把死屍拖開,退下大帳,卻見李逵站在那裡,眼睛注視著地上,反背兩手,不作一聲。戴宗肚裡明白,連忙走到李逵背後,只見一顆人頭好好提在手中。那不是太守的腦袋!戴宗大怒,伸手搶下那人頭道:「你這廝不幹好事,俺同你見主將去!」便把李逵當胸揪住,拖著要走。李逵哀告道:「院長哥哥,只求饒了這次,鐵牛以後再不敢了?」眾人在傍,又做好做歹解勸,戴宗把李逵大罵一頓,方才放手。這時眾頭領陸續回來,有的提了首級,有的押著財物,紛來帳上繳令。關勝大喜,命軍政司逐一記下功勞。最後,只見雙槍將董平,金槍手徐寧上帳告道:「某等在城關外撞見鐵方梁,一場大戰,被他打傷宣贊,殺傷許多人馬,引數百死士落荒逃走,不知去向,特來請罪。」關勝道:「這也怪你們不得,這廝端的驍勇,只是此人不除,後日必為梁山之患。」大家嗟嘆一回,只見花榮、朱武收拾兵馬,回入寨來。關勝便下令全軍拔寨回山。
那日回到梁山泊,宋江親迎關勝、花榮等上山,做個筵席慶賀。眾頭領聽得鐵方梁不曾除滅,大家惱恨。宋江道:「這廝的真是個當今勇士,可惜事非其主,把半生埋沒了!」戴宗又說李逵偷割太守首級,鬧了一場笑話。宋江好恨,便把李逵大罵。李逵道:「我又不是不會殺人,我因贓官的腦袋拖著難看,才將他割了。你倒又來罵我。」引得眾人都笑了,宋江也只得由他。宣贊、郝思文兩員受傷頭領,自有神醫安道全治癒,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泰安事畢,四月清和倏又過去,將近端陽。那一日,豹子頭林沖在山無事,閒走到山南第二關,魯智深、武松迎著入去。智深道:「洒家嫌出家清靜,做了強盜,誰知做強盜無事時,也和出家一樣,兀的不令人悶死!」林沖道:「俺因無事可做,才出來閒玩,不想這裡寂寞得一樣。」武松叫一聲:「林教頭,節近端陽,榴紅如火,天地間又換一番景色,我們閒著沒事,不如下山去走一遭,吃幾大碗酒,強似在這裡悶坐。」林沖、魯智深齊說:「很好。」三人便下關寨,過了金沙灘,不覺走到南山酒店,朱貴見了,殷勤招呼進去,將上大碗好酒,大碟兒菜,請三人吃。一回,林沖酒上心頭,帳觸舊事,不禁嘆口氣道:「俺好端端一個禁軍教頭,都因被高太尉陷害,閃得我家破人亡,雪夜出奔到此,受了王倫許多鳥氣,令人又悲又憤,無處伸訴,直到後來火併王倫,沂州府又得了高衙內首級,才出了胸中這口惡氣。記得當初我在此間飲酒,一腔孤憤,無可發泄,曾在壁間寫下八句,朱貴還和我作耍,歲月如流,韶華易逝,今日想來,已是數年前事了。」武松道:「我們三人,哪個不曾幹過大事,多說了徒令人沒興,不如再吃幾碗酒,有快活且圖個快活!」魯智深叫:「好!好!人生在世,本來吃酒最是快活。」林沖兀自執著酒碗出神,只不拿向嘴邊送。武松對智深看看,連忙把酒乾了,說道:「坐在這裡熟地方吃酒,並沒興趣,不如野裡去走一趟,待尋得個村酒店時再吃。」三人起身,朱貴送出店門,拔步便走,武松因林沖悵觸舊事,生怕他傷感,所以引出外來閒散,有心要逗他歡樂。
三人迤邐前行,一路指點說笑,也不計遠近,向西南上只顧走,早到一座村子前面。魯智深指著叫道:「你看林子外挑出酒簾兒,一定有個村酒店在那裡,何不前去嚐他一下?」武松道:「山釀村醪,別有風味,嚐他一下也得。」三人走近看時,果然是個村酒店,只見槿籬茅屋,擺著十幾副座頭,三面開著窗子,卻也清淨。三人跨入店中,揀個座頭坐了。酒保上來,武松叫打兩角酒來,問:「可有好的菜肴下酒?」酒保道:「這裡鳳凰村,有名的王家酒店,燒的好肥鴨,師父要時,便可煮將來吃。」武松叫:「好!」半晌,酒保將上酒來,又端上一隻肥鴨,熱騰騰地,香味直刺入鼻管,三人撕了便吃。正吃得有味兒,忽聽得隔壁一個小閣子裡,有人在內哽哽咽咽啼哭,哭了一陣,又是一陣,只不休歇。智深聽了焦躁,跳起身來,把碗碟兒都丟在地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招呼道:「師父何事生氣?要酒菜時盡管叫,自添將來。」智深道:「哪個不知趣的畜生,在閣子裡哭不休,攪得洒家酒都吃不下了。」酒保陪笑說道:「師父不要生氣,這不是別人,這是小店的店主,因為一件事情受了冤苦,獨在閣子裡哭泣,師父討厭時,俺去叫他不許哭。」說罷,便向閣子裡走了一轉,一面打掃地上,整理碗碟,三人重新吃酒。不多一回,只聽得哭聲又起,聲音更響了。智深不由大怒,便叫酒保道:「只也可惡,你去叫哭的出來,洒家要問他。」林沖、武松在傍相勸,智深不聽,拍著桌子大鬧,酒保一唬,連忙去叫,連叫數次只不出來。智深大叫道:「不出來也罷,惱得洒家性發,便放火燒了這鳥店!」那酒保見智深凶惡,更怕起來,奔入閣子,把店主一把直拖到店中,只見個年逾半百的老者,曲著身子,眼淚鼻涕流了滿面。武松道:「你這廝枉為店主,怎不知趣,俺們好端端來吃酒尋樂,卻哭得人淒慘。」店主道:「小人實在心中冤苦不過,哭了這一回,後當強忍。」林沖道:「聽你的哭聲其實冤苦,不知為的甚事,可告說否?」店主拭著眼淚道:「小老姓王,名婁,世居此地鳳凰村,賣酒為業。止生一女,名喚鳳奴,天然出落得幾分姿色,人家口順,都叫她做鳳姐兒。禍因前日有個道人來店裡吃酒,恰值鳳姐兒在外,被他端詳一回,臨走喊著幾聲好。次日,這道人引一和尚趕來,硬要替我女兒做媒,說我女兒被梁山泊大王宋公明看上,要討去做個壓寨夫人。小老止有這個女兒,哪裡肯應。那道人板著面孔說,宋公明大王要人,誰敢違背!便趕入內堂,自行動手,把我女兒搶了就走。小老當時哭喊起來,引領多人追趕,怎禁得那僧道力大,反被他們將人打傷,結果仍將我女兒搶去。自此一連數日,音信全無,小老心中氣不過,欲要趕到梁山泊去,和宋公明大王拚命,但想到山寨裡怕人,又沒膽子,不敢去。今日獨坐在閣子裡,又想起那女兒,心中萬分冤苦,又放聲哭起來,不想驚動了三位,伏望恕宥則個!」林沖目視武松說道:「哪裡有這等事!」武松道:「請問店主,那一僧一道怎生模樣?」王婁道:「都是身強力大,形容凶惡,道人自稱是入雲龍公孫勝,那和尚叫做花和尚魯智深。」這時智深坐在桌邊,正撅起嘴巴憋氣,聽得此話,霍的跳起身來,揚起兩個拳頭叫道:「洒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魯智深,誰來搶你女兒,你敢是見了鬼?」智深只這一鬧裡,圓睜怪眼,聲若雷鳴,把那王婁驚倒在地。智深拳頭高舉,只待打人,林沖、武松勸住了智深,又把王婁扶起,教他坐了。林沖道:「店家且莫驚駭,說與你聽,這位發怒的師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魯智深,這是行者武松。你須看清楚,那日搶你女兒的,是不是這位師父?」王婁戰兢兢地,把智深端詳了好半晌,連說:「不是,不是,那個和尚腮邊沒有絡腮鬍鬚,身材也沒如此高大。」林沖道:「恁地說,一定有奸人胡行假冒,壞俺梁山泊聲名。」武松道:「這倒不是小事,定須查個水落石出。」智深怒火沖天,要帶店主上山見公孫勝,當面質問。王婁聽說,唬得膽戰心驚,抵死掙扎,哪裡肯走。林沖道:「店家休怕,梁山泊好漢不肯妄殺人的。」武松也說:「盡去不妨,上山三面對證後,宋公明定要窮加查究,替你尋回女兒。」當下二人說上大半天,說了許多擔保的話,那王婁方才放心,跟著三人便走。
不因這番,有分教:眾英雄踏平了紅花峪,焚毀了雙龍寺。直教:惡道淫僧齊受戮,狐群狗黨盡罹殃。畢竟王婁尋得女兒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青草坡巧逢張老實 紅花峪遁走過天星
話說林沖、武松、魯智深三人,帶領王婁直到梁山泊上,將情告稟宋江。宋江好惱。魯智深大叫道:「不知哪個無恥賊男女,冒了洒家名字幹這勾當,查明了定不輕饒!」宋江道:「魯提轄休生氣,此中定有蹊蹺,且待查明再說。」武松道:「哥哥言是,當初截雲嶺一對畜生,不是幹過這等事。」這時公孫勝也聞訊趕到,臉含怒氣。宋江便傳令擂鼓聚將,全山頭領齊集忠義堂,卻教王婁登堂指認,可有那二人在內。王婁仔細看了幾遍,回說沒有。宋江又指公孫勝說道:「這是本寨的法師入雲龍公孫勝,你再仔細認看,可是搶你女兒的道士?」王婁道:「不是,那個道士的身材,更比這位師父高大。」宋江再召孫壽鶴、何玄通、李昭良、丁九郎,一應頭目人等,令王婁逐一細認,都說不是。宋江便對王婁說道:「你今諒已明白,搶你女兒去的惡僧道,並不是本寨中人,一定有奸人在外假冒。你也休急,俺今差人將你護送回家,靜聽消息,且待訪得正凶下落,查出根由,那時使你骨肉團圓。」王婁千恩萬謝,拜了宋江和眾頭領,下山而去。宋江便令魯智深、武松做一起,楊雄、石秀做一起;李逵、劉唐做一起,朱仝、雷橫做一起,四起人下山分道打探,待有線索,再行理會。八條好漢得令下山,各自行事去了。
話裡只說魯智深、武松二人,那日走了一程,走到一處地方,名叫青草坡,覺得口中燥渴,身上很熱,便解開衣服,坐在一個林子邊休歇。這時正當午牌時分,二人袒著胸脯,坐在綠陰底下,微風拂拂,好不涼快。武松道:「不知哪個奸刁的畜生,做出這無恥之事,累人奔波!」魯智深道:「那鳥人搶了王婁的女兒,盡隱遁著逍遙快樂,俺們卻勞神費力,東西奔走,何處尋出個對頭來?」說罷,只見一個漢子,頭戴箬笠,肩挑擔桶,遠遠地走將來。智深道:「遮莫是個賣酒的?洒家正苦口渴,且買他兩碗吃,潤潤枯喉也好。」武松看時,果然像一付賣酒擔兒。智深待那人走近,叫道:「漢子,桶裡盛的什麼東西?」那漢子道:「是酒。」智深道:「再好沒有,你可回幾碗俺們吃。」那漢子道:「這是村坊裡擔出來,送到老主顧家去的,不能零賣。」武松道:「你這漢子,零整都是賣錢,何妨賣幾碗俺們吃。」那漢子口說:「不賣,不賣」,挑著桶兒徑走。智深跳起身來,趕到那漢子背後,把擔桶只一把,搶住了不能走。那漢子放下擔桶,叉著腰說道:「俺叫張老實,說了不賣,死也不會改口,並且這是整桶的酒,定準斤兩,少一滴也不能夠。」智深不理,一伸手,早把桶蓋掀開,聞得一股酒香,喉嚨中癢癢地,更忍不得。便道:「你說不賣,洒家卻偏要吃,你待怎生?」智深這時兩手空空,苦沒瓢子舀酒吃,便蹲身下去,想輳到桶邊掬酒喝,那漢子把智深推開,連忙合上桶蓋道:「你這廝,哪裡是出家人,簡直強盜行徑!」智深大怒,挺起身子只一拳,把漢子打倒地上。那漢子叫道:「一定不賣,你敢打死人?」智深圓睜怪眼,霍地掣出戒刀,喝道:「洒家天也不怕,惱我真個殺了人。」那漢子滾在地上叫:「救命。」武松慌忙上前把智深勸住,說道:「你這漢子忒強硬,不合出口傷人。」那漢子見智深凶惡,不由怕起來,便對武松說道:「師父,不是小人不肯賣,這酒,實在要擔送一個老主顧,那廝十分認真,少了酒,便不給錢,我要賺錢過活,只得奉承。皇天在上,小人一句不敢說謊。」武松道:「恁地,你起來,去罷。」那漢子從地上爬起,戴上箬笠,擔起桶兒待走,智深忽又一把拖住道:「洒家不信,你那怎樣一個大主顧?」那漢子道:「告師父,離此十里遠近紅花峪地方,峪中有一雙龍寺。在先本是一所敗落院宇,近來新到了一起僧道,在那裡混雜居住,都喜歡喝酒吃肉,和俺做成了主顧。每日教擔送酒去,很能賺錢過活。但有一端,寺中那個道人最凶惡,若少了一滴酒,便不給錢,將人要打要罵,十分害怕。方才師父強要買酒吃,小人情急了,一時失言沖撞,萬望饒恕則個!」武松聽他說罷,心中一動,便問道:「你可知那道人姓甚名誰?」那漢子道:「他叫做正一道人。」武松目視智深,又問明紅花峪路徑,那漢子擔了酒桶自去。當下魯智深、武松便取道回山,走到李家道口,遇見楊雄、石秀,一同登山,只見李逵、劉唐、朱仝、雷橫早都回山。李逵在口中叫罵,白奔跑了這一趟,不曾尋見一個鳥人。魯智深、武松見了宋江,告稟青草坡遇見賣酒漢子,探得紅花峪雙龍寺的話。宋江道:「遮莫是了?且去再探,務要探得確實,方好下手。」便令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四人,再行下山打探,如有消息,火速報來。四人下山來,在朱貴酒店中做一回商量。石秀道:「俺的主見,何不如此如此,便能探個水落石出。」大家說好,走出酒店,徑趕到青草坡,在林子邊坐等著。
不一回,只見那漢子擔著酒桶遠遠走來,楊雄、石秀閃入林子,魯智深、武松急迎上前。智深叫道:「張老實,洒家問訊。」那漢子歇下擔桶應道:「師父又會。」話剛脫口,吃武松夾背一拳。打倒地上,智深急拔一把青草,塞在那漢子口中,夾了就走。武松見四下無人,把手一招,林子裡走出楊雄、石秀。楊雄便擔起酒桶,石秀跟著,武松在前引導,直引到紅花峪地方,悄悄說了幾句,武松自去。楊雄、石秀邁步前行,轉過山坡,卻是一座松林,林中露出一條山路,曲曲折折,這便是入峪要道。二人走入峪中,不上一里路程,早見一所敗落寺院,地方倒大,只是山門傾圮,牆坍壁倒,院宇大半廢了。楊雄、石秀一個前行,一個後隨,走入山門數百步,進得寺來。卻見正中大殿半已坍破,階下荒草沒人,殿上邊滿地鼠矢鳥糞,光景淒涼。二人不顧,徑走過了大殿,穿入方丈,直來到後院,楊雄放下擔桶高叫道:「哪位師父在?送酒的來也。」只聽得「呀」的一響,角門中走出個小道士,把楊雄、石秀上下打量著,問道:「你們哪裡來?誰教你送酒到此?」石秀道:「俺叫張二狗,這是俺的哥哥大狗。俺叔叔張老實,今日因在家生病,不能走,教俺兄弟代替擔酒到此。」小道士說:「好」,便引二人入內,只見屋中桌子上滿放肥魚大肉,一個道人和一個和尚對坐吃酒。楊雄、石秀把擔桶放了,走近桌子邊,朝上唱個肥喏,那道人見了,猛吃一驚,忙問:「你們是誰?來此何幹?」小道士在傍答道:「這是張老實的侄子大狗、二狗,替叔叔擔酒來。」那道人道:「張老實為何不來?」石秀道:「俺叔叔在家生病。」道人道:「他昨日好好兒的,緣何忽然生病?」石秀叫聲:「師父,豈不聞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疾病來時,怎能逆料。」道人道:「你們當真是張老實的侄子?」石秀道:「師父休得取笑,至親骨肉,哪有假的,你只看這酒桶便知。」道人看兩只桶兒時,上有張老實字樣,真是每日見慣的。便叫小道士倒了酒,給付價錢。楊雄收了錢,石秀擔起酒桶,說道:「多謝師父!明日擔送更好的酒來吃。」道人笑道:「這廝倒比張老實會說話!」楊雄、石秀出了雙龍寺,徑自回去,安頓在朱貴店中,得知魯智深把張老實拿上山岡,關在後山屋裡,酒食管待。張老實是個孤身人,平日只靠擔酒過活,隨處可安,見今有得現成吃喝,有得睡覺,倒也不憂不愁,安心留在山上。
再說楊雄、石秀二人,次日又盛滿兩桶好酒,又送到紅花峪雙龍寺去。石秀對那道人說道:「師父先請嚐一下,今日的酒可好?」道人叫小道士拿個大碗,舀來嚐了半碗,咂著嘴兒說道:「好酒!真好酒!比張老實擔來的,又滿,又好吃,真強上幾倍!」石秀道:「只要師父常常照顧,小人自把美酒擔送來吃。」那道人笑道:「這廝倒很會做買賣!」便吩咐多賞他幾個錢,楊雄、石秀謝了自去。一連數日,合寺院中都廝熟了,石秀常帶些餅餌、果子,背地裡給小道士小和尚吃,哄得他們歡喜,卻就裡探聽消息。這時石秀早探聽明白,那道人叫做梁正一,綽號過天星,又稱正一道人。那和尚綽號黃面菩提,法名淨空。二人都十分了得,引領徒黨佔住寺內,借出家影佔身體,暗中卻幹那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的勾當。石秀早瞧科八九分,王家酒店那案子,早晚有個著落。那日,楊雄、石秀又擔酒去,只見許多小道士,小和尚奔來走去,好生忙碌。石秀便問:「寺中做什麼?」一個小道士,背地裡告道:「張二狗,你問這話,若是別人,我死也不肯說,只因你是好人,我才肯告訴你,我們的師父正一道人,明晚要和一位美女成親,我們忙著鋪排,就為此事。」石秀搖頭說道:「小師父,休取笑,俺不曾見出家人娶親。」小道士道:「你自不信,我家師父最貪女色,見了姣好的婦女,宛如餓貓撞到老鼠,饞涎滴滴,骨頭都酥化了。前日他路過鳳凰村,在王家店中吃酒,因見王婁的女兒十分美貌,便和黃面菩提趕去,冒了梁山泊好漢名字,把那女兒搶了來。我師父當時就要成親,叵耐那女子剛強不肯,三番兩次只要尋死,我師父用盡心機,給了她許多金珠綢緞,方才哄得她回心轉意,明日晚上我們都有一份喜酒吃,怎不快活!」石秀道:「原來如此,你們師父好福氣。」搭談一回,便和楊雄擔起酒桶,徑回梁山泊來拜見宋江,將詳細情由告稟。魯智深聽說,大叫道:「洒家走遍天下,不曾見道士做新郎,這般鳥人該殺!」九紋龍史進對著智深說道:「道士不該做新郎,和尚無妨權充一回新娘。」智深叫道:「好!好!你嘲笑起洒家來。」引得眾人大笑。
話休絮煩。只說魯智深、李逵、劉唐幾條好漢,當時便欲下山,殺奔紅花峪雙龍寺,捉拿過天星梁正一和黃面菩提。宋江道:「且住,今日時分已晚,來不及擺佈,索性明日早行,不怕他遁上天去。」楊雄、石秀齊道:「哥哥言是,那紅花峪路徑曲折,寺後又多亂山,還是白天下手的好。」大家無話。次日,宋江便令魯智深、武松、李逵、劉唐各引嘍囉五十,趕奔紅花峪先行埋伏,只待楊雄、石秀入寺動手,便一齊殺出接應。四人得令而去。宋江又令楊雄、石秀仍擔起酒桶,送酒入寺,乘其不備,突地下手。若將梁正一、黃面菩提拿下,其餘徒黨不難一鼓而滅,巢穴易破。楊雄、石秀得令而出。
且說合寨眾頭領,前日聞得一對惡僧道假冒名號,強搶女子,連累梁山泊聲名,無不人人切齒,個個痛恨。今日宋江發令,大家磨拳擦掌,爭欲趕住雙龍寺去,捉那惡僧道來雪恨。不想各人眼睜睜地,只見宋江打發六人去後,卻再不發令,就此住了。當下史進、穆弘、穆春、解珍、解寶、項充、李袞、石勇、焦挺等幾員頭領,大家心中不耐。穆弘便叫聲兄長:「今日要擒捉惡道妖僧,大破雙龍寺那個巢穴,如何只遣六人前去?」解珍、解寶接口說道:「俺們都願前去擒捉那廝,只待哥哥將令!」宋江未答,又見公孫勝說道:「俺聞惡道冒俺姓名,好不生氣,今日也思趕入寺去,將那廝親手擒來,一泄胸中氣忿。」宋江微笑道:「割雞焉用牛刀,俺的主張,只此六人已足;見今一清先生既然要去,便教史進、穆弘、解珍、解寶做伴同行,不知可好?」公孫勝大喜。宋江問帶多少嘍囉,公孫勝說三百名。立刻點撥停當,下山而去。
再說楊雄、石秀下了山寨,去朱貴店中紮束,暗藏兵器,擔起酒桶,徑到紅花峪雙龍寺,直入後院,放下擔桶。一個小道士迎著問道:「張二狗,今日恁早?」石秀慢應一聲,對楊雄做個眼色,一拔腳就向內奔去。奔至門口,只見正一道人身穿嶄新的道袍,手執雲拂,和小道士在說笑;黃面菩提卻靠在桌邊吃酒。道人見了石秀,便問:「張二狗,今日如何早來?」石秀道:「老爺特來趕喜酒吃!」道人臉色猝變,丟了雲拂,掇轉身子就跑。只聽得黃面菩提叫道:「哪個口快的漏了風,敢怕是奸細。」石秀拔出短刀喊道:「奸細也好,先請你們吃刀!」石秀趕來,那和尚手腳也快,早將一把酒壺劈面擲來,石秀慌忙躲過。只見那和尚推開桌子,搶一根鐵棍飛身而出,二人在院子外接住就鬥。楊雄拔刀跟著入來,兩個小道士手執棍棒,便向楊雄叫道:「張大狗,你也是奸細!」楊雄喝聲:「放你娘的!」只一刀,早把一個小道士剁倒,那一個拖了棍子就跑。楊雄猛聽得背後腳步響,疾忙轉身,只見道人拽紮起半身,手仗朴刀奔將過來,楊雄連忙接住。道人大叫:「孩子們,快把寺門關閉,休教走了這對賊男女!」兩對兒正互鬥,忽聽得一陣大亂,小道士和尚們齊聲叫苦道:「不好了,梁山泊大夥殺進來哩!」就這叫苦聲中,魯智深、武松、李逵、劉唐引領嘍囉一齊殺入,四條猛虎般好漢,鋼刀起處,如同砍瓜切菜,那班和尚道士怎能抵擋,但見人頭亂滾,血花四濺。原來魯智深一干人等,埋伏在外面松林中,因不見寺中動靜,焦躁難忍,便將寺門打破,一齊殺入寺來。黃面菩提正和石秀惡鬥,聽得是梁山泊大夥殺到,心中不由惶急,被石秀磕開兵器,一刀搠死,割了首級。正一道人聽得同伴失利,對楊雄把手一揚,喝聲照打,楊雄慌忙把頭一側,倒退數步,不提防道人就隙跳出圈子,拔腳便走。楊雄、石秀喝聲:「賊道往哪裡逃!」立刻在後飛步追趕。
有分教:一道膽寒思兔脫,兩雄怒發學鷹飛。正是:遁地恨無入地術,登天難得上天梯。畢竟楊雄、石秀追得這個道人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眾好漢火燒雙龍寺 一將軍大戰靈雞峰
話說正一道人跳出圈子,拔步飛跑,楊雄、石秀哪裡肯捨,在後緊緊追趕,趕過院落,直到寺後,只見道人跳過一堵矮牆,倏忽不見。楊雄、石秀奔到矮牆邊看時,牆外亂山重疊,荒草叢生,哪裡見個人影。石秀道:「都是哥哥疏懈,白費如許心機,結果仍吃這廝逃去。」二人在牆邊立了好半晌,回入寺內,只見死屍縱橫,血流滿地。這時眾好漢早在寺中搜索,搜出好多金銀衣服,還有一個妖嬈婦人,一個女子,一個小道童,都拿在那屋中。楊雄、石秀進來告訴眾人,道人從寺後亂山中逃走,不知去向,大家好生憤恨。當下石秀抓過小道童來,問:「這婦人是否搶劫來的?」小道童道:「這是前村毛家的媳婦,黃面菩提看得中意,幾次前去假化緣,和他勾搭上了,背了丈夫逃奔到此。」石秀道:「這等淫濫婆娘,留她何用!」只一刀殺了。唬得那女子哭叫道:「大王且住!奴是鳳凰村王婁的女兒,清白身體,被道人強搶到此,並不和這婦人一路,你們休要害奴性命!」石秀笑道:「話也說得好,今日俺們不到,你便要和惡道成親,身體須不清白。」李逵道:「她願意做道士的渾家?」楊雄道:「怎不願意?道人有許多金珠綢緞相送。」李逵起手一斧,人頭落地。石秀喊聲:「阿也,你這人恁地手快。」李逵叫道:「她願背棄父親嫁給道士,也是個不忠不孝的,怎能不殺?」小道童見這班凶神惡煞,一眨眼間連殺兩人,唬得跪在地上,向石秀磕頭哀求道:「張二哥,你來寺中,我須不曾將你虧負,求你看這情分上,饒了我這條性命!」石秀說:「好,俺便放你走。」小道童拜謝了,爬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去。這時寺中斬淨殺絕,已被眾好漢洗蕩得沒個人跡。武松道:「惡道淫僧,一逃一死,狐群狗黨,又都殺盡,大家走罷。」魯智深道:「這寺院留著害人,不如燒了乾淨。」眾人說好,收拾起金銀衣服,各燃火把,向四下裡點著,登時金蛇吐舌,烈焰騰空,把一所雙龍寺燒做白地。
一行人走出峪口,不到二里,斜刺裡突然殺出數百人,大叫:「梁山泊賊眾休走,俺們等候多時!」劉唐道:「只也怪異,平空來這許多鳥人。」李逵叫道:「來得好!俺正嫌寺中殺得人少,不爽利,如今他們自來送死。」石秀叫聲:「且住,待俺看來,到底是何處人馬?」說罷,奔過去一望道:「呸!俺道是誰,就是跳牆逃走的惡道。」當下六條好漢喊一聲:「殺」,將引二百嘍囉,一齊撲奔向前,把那干人迎住就鬥。只見為頭的二人,一個是過天星梁正一,一個卻是泰安州大將鐵方梁,身騎劣馬,手仗兵器,兀自威風。李逵一見,眼中冒出火來,高聲大罵道:「你這沒面目的,卻躲在此地,做賊道的賊奴才。」鐵方梁羞忿難禁,拍馬上來,掄鐵方梁便打,李逵、劉唐口中叫罵,雙雙敵住。只聽得石秀叫道:「這惡道請救兵來攔路廝殺,今番再休放他逃走!」說話聲裡,魯智深怒火上沖,搶上去早把梁正一戰住。鐵方梁狂呼:「殺!殺!」數百人直掩過來,這裡武松、楊雄、石秀引嘍囉抵敵,那班人雖然勇猛,怎禁得這三條大蟲。只見刀光霍霍,人頭落地,梁山泊一邊聲勢十倍。只說魯智深鬥住正一道人,心中忿怒異常,恨不夾生吞他下肚,一枝禪杖如毒龍怪蟒,越殺越緊,道人漸漸招架不住。鬥到分際,只見道人把朴刀一撥,揚起左手,喝聲:「著!」智深認是暗器,疾忙一閃,不想道人借此跳出圈子,撒腿就跑。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死期臨頭,往哪裡逃?」拖了禪杖,在後飛步追趕,只見道人奔走如飛,智深常和他相差三二十步,只趕不上。智深此刻又怒又急,正沒得擺佈,忽見一起人迎頭趕來,卻是入雲龍公孫勝。原來公孫勝引嘍囉下山,因錯走路程,繞個大彎兒,此刻才到。智深一見,便高叫:「前面拿人!」公孫勝忙引眾頭領一字兒展開,攔路截住。道人見前後無路,不由心慌,霎時間智深趕到,道人無法,只得挺身再鬥,不三合,被智深只一禪杖,打倒地上,穆弘飛步過來,就將首級割下。眾頭領上來彼此相見。智深指著地上說道:「這個便是過天星梁正一。還有一個黃面菩提,已在雙龍寺殺死。」公孫勝道:「這廝們作惡多端,死不足惜。」當下大家一齊前行,只見武松、李逵、劉唐、楊雄、石秀五條好漢,引嘍囉對面而來,只說殺得鐵方梁大敗虧輸,縱馬逃去。公孫勝道:「這廝屢次和梁山作對,怎不追趕將去,將他除滅,也去了一患。」武松道:「本追趕的,怎奈俺們都是步下,這廝馬快,趕不上,吃他脫逃不見。」公孫勝道:「這裡附近定有巢穴,若尋得時,便可趕去將他除滅。」石秀叫道:「只也何難,俺拿他兩個羽黨在此。一問便知端的。」便把那兩人抓到,揚著刀問道:「你們的巢穴何在?若要求生,快些直說。」那二人見問,便說:「巢穴在靈雞峰上,去此不過數里之遙。」眾好漢聽說,便教二人在前引路,一齊向靈雞峰殺奔而去。
話分兩頭。且說鐵方梁當時在泰安州守城,因中了關勝調虎離山之計,殺出城外,被梁山泊好漢攻破四門,奪了城池。鐵方梁欲圖掙扎,早已不及,只得引部下數百人,殺開一條血路,落荒而走。後來聽說太守和眾官員被殺,州城內又被大火焚燒,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挽回,只好棄了官職,且尋一處地方,留頓了身子再說。那日奔到紅花峪地方,鐵方梁見山勢很好,正可尋個所在安身。一路走入峪中,恰好遇見正一道人,道人便指點他道:「去此三里光景,有一靈雞峰,地勢險要,是個好所在,那裡有數百人佔據,將軍若往安身,真強似這紅花峪。」鐵方梁如言趕去,靈雞峰那夥強人怎肯容留,彼此動手就打,鐵方梁何等了得,便把為頭的幾人降服,群推他做大王,他正為失了泰安,無路可走,便也安心落草。鐵方梁因正一道人指點,佔住此山,心中感激,彼此便結交上了,十分契合。今日正一道人從寺後脫逃,在草叢中伏了一刻,爬過亂山,兜抄捷徑,徑奔靈雞峰告訴鐵方梁,說梁山泊好漢如何將人欺侮,懇求要替他出力報仇。鐵方梁聽得梁山泊三字,不禁大怒,說道:「你的仇人,就是俺的仇人,俺立刻去把這廝們殺盡了,大家出口惡氣!」便點起數百嘍囉,下山趕奔將去,在紅花峪外撞見,不想吃個大敗仗,梁正一就此丟了性命。
再說眾好漢殺奔到靈雞峰下,小嘍囉慌忙飛報上山,鐵方梁大叫道:「俺和這廝們誓不兩立,索性拚了這性命罷!」便紮束衣甲,飛身上馬,手執鐵方梁,引嘍囉沖下山來。石秀道:「這廝端的驍勇,不易力敵,俺們何不如此這般,且自玩他一下。」只聽得魯智深叫一聲:「好」,早大踏步直奔過去,舉禪杖對準鐵方梁就打。鐵方梁喝聲:「來得正好」,拍馬相迎,搭上手就打五十回合。雙方嘍囉個個看得驚心動魄,不住叫好,鬥到分際,只見智深托地跳出圈子,喝聲:「好家伙,洒家走了!」鐵方梁拍馬趕來,早被劉唐攔到馬前,舉朴刀就砍,鐵方梁勒住馬匹,慌忙接戰。鬥到中間,只見一條黑大漢,蓬頭赤膊,手掿雙斧,滾到馬前,這是黑旋風李逵。鐵方梁見李逵來得迅速,提防砍他馬足,連忙把馬一拎,打了半個圈子。劉唐就勢裡收轉朴刀,抽身便走。鐵方梁馬上喝道:「你這殺不死的黑賊,今日再不饒你!」舞動那柄鐵方梁,向李逵夾頭夾腦打來,二人又是一場惡戰。約莫三四十個回合,只聽有人高叫:「李大哥,你也該休歇一下,讓我來取這廝首級。」李逵一連幾斧,砍得鐵方梁眼花繚亂,捉個空,拔步就跑。鐵方梁道:「俺不殺你這黑賊,不再做人!」催動坐馬趕來。李逵翻轉身子道:「俺豈真個懼你」,舞動雙斧,重雙大戰。不上二十回合,李逵累得渾身是汗,氣力不加,只得跳出圈子,撒腿飛奔。鐵方梁把馬一拍,正要追趕,一條好漢早又撲到,叫道:「認得拚命三郎石秀麼?」刀光閃爍,向馬頭上拚命砍來,十分厲害。鐵方梁且鬥,口中叫道:「好,你們想來弄死我,今日我也不要命了!」把那柄鐵方梁使得驚神泣鬼,逼得石秀只在影兒裡左騰右擊,哪能佔得便宜。鬥了一回,石秀退去,又換武松上來;武松走了,卻又是魯智深撲到;把鐵方梁輪流戰住,一刻不得停歇,這是個車輪戰法,要逼得他筋疲力盡才罷。這場惡戰,直殺到斜陽欲墜,倦鳥投林,已是酉牌時分了,眾好漢兀自不歇。鐵方梁戰到此時,只覺得頭暈眼花,精神惝怳,再也不能支持,只見他大叫一聲,口吐鮮血,死掙扎跳出圈子,飛馬而走。公孫勝連忙指揮嘍囉乘勢殺上山岡。鐵方梁奔到山上,急令將寨門緊閉,有些嘍囉不及上山,都被梁山泊好漢殺死。此刻天色昏黑,又兼山頭林木陰翳,看不清楚,倒吃關寨上打下埋伏,傷人不少。公孫勝見攻打不上,只得下令且退。眾好漢休歇得半晌,卻待重行登山攻打,驀見山岡上紅光起處,頃刻烈焰騰空,火鴉亂飛,四下裡都是火。眾好漢喊一聲殺,沖上山岡時,迎頭撞見一起嘍囉,殺了幾個,大家都跪地乞降。看山寨時,早已燒得精光,鐵方梁不知去向。石秀便問一個嘍囉道:「鐵方梁這廝何在?」那嘍囉道:「俺們正因寨內突地起火,急忙忙奔出外來,要想招尋大王,哪知他已不知去向。」楊雄道:「火起倉猝,或者他不及逃去,葬身火窟。」武松叫道:「如今山寨已毀,又無對頭廝殺,我們便走。」大家一哄而下,帶領新入夥的小兄弟,連夜回梁山泊來。
宋江見了惡僧道兩顆首級,心中好喜;待聽到火燒靈雞峰,鐵方梁不知下落,連連頓足說是可惜。眾頭領因宋江、公孫勝、魯智深三人,被人冒名受污,今日才行洗刷清潔,也是一樁喜事,都置酒替三人慶賀。宋江又差人趕到鳳凰村王家酒店,叫喚王婁上山。王婁聽得女兒有了下落,好不歡喜,連忙趕到梁山泊來,宋江擲下兩顆首級,令王婁拿去認看。王婁仔細看過,便對宋江磕頭說道:「多謝大王替小人報仇雪恥!這兩個正是惡道淫僧首級。」說罷,又對宋江磕頭,欲將女兒迎領回家。只聽得黑旋風李逵叫道:「你的女兒化了灰哩,你若要時,可向紅花峪瓦屑堆中爬取。」王婁道:「天啊!我的女兒被人害死麼?」李逵道:「不死便活。」王婁聽說,不禁跌倒地上,大哭起來。石秀上來勸道:「老兒,你也休哭,她便不死,也要拋撇下你,自願做那惡道的渾家,這般不孝不貞的女兒,要她何用?」宋江道:「老人家,如今你的大仇已報,何必多哭,還是好好回家去罷。」王婁在這大寨裡頭,怎敢多說,只得含淚爬起身來,懶洋洋地下山而去。宋江又令後山取出張老實,喚到當面,說道:「張老實,前日我們為了一事要借重你,只得將你禁在後山,如今大事已了,便賞你十兩銀子,拿著回家去罷。」張老實自被關禁後山,宋江吩咐,每日好好酒食管待,毫無所苦。見今聽得打發他下山,心中想起了那副擔桶,便向宋江索取道:「小人有的一副擔桶,每日裡使用著,要靠他吃飯的,求大王把來還我!」楊雄道:「你這廝,你拿了十兩銀子,可照樣辦得幾副。」張老實道:「不是別的,只因那擔桶上有小人姓名,恐怕人家將去假冒使用。」此話一出,引得眾頭領哄堂大笑。張老實眼睜睜地,呆住了,不知大家為甚好笑?只見魯智深手中托了銀子,上來說道:「張老實,你這好人!你那擔桶,前月早被洒家弄壞,洒家再賠補你五兩銀子,你好好兒拿了去。」張老實丟了一副擔桶,卻得到一十五兩銀子,好不歡喜,便拜謝眾頭領,笑盈盈下山而去。
再說梁山泊上一百多位頭領,每日數人一班,替宋江、公孫勝、魯智深輪流做筵慶賀,足鬧上半月有餘。那一日,宋江等正在吃酒歡樂,只見一個人氣急敗壞,跑上廳來,拜倒宋江座前,只叫得一聲:「兄長」,急切中累得話都說不出。眾人看時,卻是通臂猿侯健。宋江便道:「侯賢弟有何要事?急得如此模樣,不妨緩緩地說。」
那侯健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宋江怒發雷霆,火炎肝腑,提兵調將,來打這個堡壘。正是:天上風雲原莫測,人間禍福本無常。畢竟侯健說出什麼言語,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林沖怒打豐田鎮 宋江兵襲寇州城
話說當下宋江教侯健起身,在傍坐了。侯健道:「好一場是非,若非兄弟見機遠走,性命也休了!」宋江問:「何事?」侯健道:「本寨近來日見興旺,人數越多,前日因要添造衣甲,山上缺少物料,不敷應用。奉了軍師之令,下山採辦。不想採辦回來,經過寇州豐田鎮地處,撞見一起鳥人,攔住車輛硬要查看。俺說:『這有什麼好看,這是梁山泊採辦製造衣甲的物料,干你們鳥事!』那干人聽俺說了,捨了自去。俺走了不上三里,忽聽得背後喊聲大起,有一教頭引數百人趕來,一齊動手,將車輛全數截住。俺說:『好,這是梁山泊採辦的軍衣物料,你有膽子,自拿去。』那教頭道:『俺偏不怕,只要是梁山泊的,多來多截,少來少截。』當下不由俺不發怒,奔過去動手就打,只聽得那廝喝聲:『拿捉』,這干人蜂擁過來,兩三個伏侍一個,把俺們嘍囉橫拖倒拽,盡行捉去。俺一看頭勢不好,又兼鬥那廝不過,連忙轉身就跑,一口氣奔了數里,方得脫身。走了半日,兩個嘍囉在後趕來,卻是那教頭特地釋放,教他二人回山傳信的。兄長,說也氣惱,你道那教頭傳甚信兒?他教林武師、柴大官人端正腦袋。『不日要來攻打梁山,親手取這兩顆首級。』」侯健說罷,林沖氣得圓睜虎目,從座上躍起道:「那畜生何等樣人?竟敢如此無禮。」柴進也道:「這毛人,我不知和他有何冤仇,他要我的頭。」宋江怒道:「說起梁山泊好漢,誰不懼怕,這廝多大了得,敢和俺們作對?」侯健道:「俺不知此賊姓甚名誰,為甚和林武師、柴大官人結仇?」當下大家紛紛猜想,都不知是何緣故。林沖怒髮沖冠,柴進咬牙切齒,向宋江啟請人馬,要去攻打這個去處。吳用道:「二位且住!小可主見,不如且差人前往探聽,那鎮上是何情況,那干截車的是何人物,且待探聽明白,再去未晚。」宋江道:「軍師言是,相煩戴院長下山一走。」只聽得李逵叫道:「管他是誰,大夥兒一齊趕去,把車輛搶回來,把那村坊洗蕩了,便完事。」宋江喝道:「黑廝懂得甚事,又來胡說。」李逵道:「怎說鐵牛不懂?不像你只是文縐縐地,學個皇帝模樣。」宋江大怒,喝將李逵叉開去,一面打發戴宗下山。
只說神行太保戴宗去了數日,回來說道:「這豐田鎮,在寇州東南七十里地方,鎮上共有三四千人家。內有一家喚做宿大戶,生下兒女三人,大兒子喚做宿良,三兒子喚做宿義,中間一個女兒,名叫金娘,兄妹三個都好武藝。那宿金娘更是了得,騎馬射箭,件件皆能,善使一杆月輪火尖槍,背插飛叉七把,馬上取人,百發百中。這宿大戶正和曾頭市一樣,聚集著數千餘人,在鎮上豎立寨柵,起造敵樓,招軍買馬,積草團糧,扯起了忠心報國大旗,立願要與梁山泊作對。見今家中養著兩個教師,一個姓洪,一個姓周,每日操演人馬,教習兵法,不日要來打俺山寨。侯健押的車輛,就被那洪教師截劫而去。」戴宗說罷,大家忿恨不平。林沖道:「這廝畢竟是誰?俺可不明白。」柴進叫道:「說起姓洪,我倒記起來了,當日你犯了高俅,刺配滄州,路過我家莊上時,有個洪彥洪教頭,曾和你打賭比棒,輸在你的棒下。後來這廝無顏見人,負氣而去,如今有個姓洪的出現,想來就是此人。」林沖道:「一定是了,俺贏了他的棒,結下冤仇,卻連你都怨恨,真令人猜想不到。」宋江聽畢,心中大怒道:「原來如此。這廝們有多少能耐,直恁撩撥人,若不將他村坊踏為平地,以後貓犬都要渺視梁山了。」立刻便要點引人馬,殺奔將去。只聽得林沖叫道:「諒這小小村坊,到得哪裡,何勞兄長親行,只須分撥一枝軍馬,待小弟去將他掃蕩了,取這洪賊的首級回來。」宋江說:「好!」便點林沖做主將,將引柴進、秦明、楊志、史進、李逵、劉唐、朱仝、雷橫、黃信、孫立、戴宗、侯健、王英、扈三娘、湯隆、石勇、歐鵬、楊林一十八員頭領,帶領五千人馬下山,旗幡招颭,鼓角齊鳴,一路浩浩蕩蕩,向寇州豐田鎮進發。
這時正值炎天暑月,人馬又熱又渴,林沖只教日中休歇,早晚兩頭趕涼爽而行。不止一日,全軍趕到豐田鎮地處,相差二三里路程,下了寨柵。林沖坐在大帳裡,便和柴進、秦明、楊志、戴宗商議進兵之策。戴宗道:「俺前日到來探聽,見這村坊上有敵樓寨柵,軍馬守把,佈置很為嚴密,最好再得一人前去探看一番,然後進兵攻打。」林沖道:「戴院長此言甚善!」便選兩名精細嘍囉,喬裝改扮,速去鎮上探看回報。不上半日,只見那兩名嘍囉,被豐田鎮守兵察破,割去耳朵,面塗黑墨,釋放回來,形狀十分狼狽。林沖氣得暴跳如雷,口中叫道:「那廝們欺人太過,若不雪此恥辱,誓不為人!」便賞了那兩個嘍囉,教他們去好生休養;一面下令火速攻打,誓把那村坊踏為平地。軍馬剛到達鎮口外,只聽得敵樓上鐘聲響動,一個號炮飛入半天裡,炮聲過後,鎮子內殺出一彪軍馬來,林沖急令弓弩手壓住陣腳,列陣以待。但見對陣鼓角響,旗門開,三騎馬並轡而出,中間馬上坐的是洪教師,左首宿良,右首宿義,三人都全身披掛,手仗兵器,當前打一面大繡旗,旗上「豐田鎮義軍」五個大字。這裡林沖也引眾頭領左右分開,兩陣相對,旗鼓相望。柴進叫道:「林武師,你看居中那人,騎的一匹奇形怪狀的馬,兀的不是洪教頭洪彥。」說話剛罷,只見眾軍士發一聲喊,一位少年將軍飛馬而出,大叫:「梁山草寇,何必久待,快些前來納命!」這個便是小郎君宿義,善使一杆溜金方天畫戟,馬上如法了得。林沖大怒,卻待叫喚:「誰人應戰?」霹靂火秦明早舞狼牙棍,催坐下馬,直到陣前。宿義叫道:「來者可是豹子頭林沖?俺家教師爺正要拿你。」秦明怒火上沖,也不答話,舉棍當頭就打,宿義忙起畫戟招架。不到二十回合,宿義氣力哪裡敵得秦明住,虛幌一戟,牽轉馬頭就走。秦明打得火發,拍馬追趕,不提防宿義早掛下畫戟,拈弓搭箭,扭回身只一箭,劈面射來,秦明聽得弓弦響,躲閃不及,左肩窩早中一箭,翻鞍下馬,黃信、孫立慌忙雙馬齊出,將秦明救取回陣。宿義當下指揮人馬,乘勝沖殺過來,梁山泊隊伍大亂,眾頭領各掣兵器,奮力抵擋,好容易鎮壓得住,比及收兵檢點,折損了數百餘人,大家恨恨不絕。
次日,林沖諸人正坐帳上商議,忽小校報道:「對陣有一大漢搦戰,且指名將眾位頭領辱罵。」眾人便行出帳,一齊至陣前看時,那大漢非別,卻是聞達部將大鐵鎚周謹。林沖道:「這廝卻在此地,誰與我出陣去擒來?」黑旋風李逵卻待奔出,不想一人早已出馬,舞槍直取周謹,大家看時,卻是摩雲金翅歐鵬。李逵叫聲:「鳥晦氣的!」且立著觀看。歐鵬接住周謹,一來一往,打到十個回合,氣力不加,敗入陣來。只見楊林一馬飛出,舉槍向周謹便刺。李逵道:「俺索性不出去,且看你們打得怎樣。」楊林戰不到十個回合,卻又力怯敗走。周謹鬥得性起,飛步趕來,鎮三山黃信拍馬上前迎住。兩個戰到十個回合,周謹起手一鎚,把黃信的喪門劍磕落,虎口迸出血來,黃信飛馬而走。周謹大笑道:「這等腌臢漢,來一百個便打五十雙!」眾軍一齊拍手,只叫:「周教師好。」史進聽得,目露凶光,叫一聲:「氣死我也!」縱馬搖刀,直取周謹,周謹舞大鐵鎚迎敵。鬥到分際,周謹只一鎚,正打中史進坐馬後股,那馬極叫一聲,把史進攧到地上。周謹奔過來又是一鎚,史進慌忙一躍,躲過這下鎚,徑奔本陣,卻把那匹馬打做肉餅。這一場惡戰,兩方軍士都看得呆了。史進回入陣內,羞忿交併,整束好衣甲,換了戰馬,舞刀再到陣前時,周謹又戰敗了幾人,回入旗門下休歇去了。史進立馬大叫道:「你那使鎚的賊,快出來,老爺和你再戰一場。」就這說話聲中,只聽得對陣吹動鼓角,眾軍齊吶一聲喊,一員女將出到陣前,渾身衣甲,盡屬紅色,跨下桃花點子馬,手執月輪火尖槍,背後打一面紅旗,上繡「桃花女」三個大白字,宛如紅裳仙子,降落凡間,令人眩眼生花。這便是宿大戶的女兒金娘。因為喜愛穿紅,人都叫她做桃花女,馬上功夫,十分厲害。史進勒馬橫刀,高聲叫道:「兀!你那婆娘想是活得不耐,要來老爺手裡討死麼?俺勸你快些回馬,還是叫姓周的出來廝殺。」宿金娘罵聲:「強賊,俺看你三光晦黯,五官無神,死在臨頭了,還敢耀武揚威!」史進大怒,喝聲:「看刀!」一刀攔腰砍去,宿金娘扭轉柳腰,展開藕臂,舉月輪火尖槍招架。一男一女搭上手,大戰到三十回合,只見宿金娘左手擎槍,逼住史進兵器;右手早拔一把飛叉,放一叉至,正中史進肩窩,翻身落馬。陣上舒出幾把撓鉤,把史進搭住,生擒活捉了去。楊志大怒,出馬直奔宿金娘,叫聲:「婆娘還我人來!」挺槍分心便刺,宿金娘舉槍力敵,陣上邊戰鼓亂鳴,塵埃蔽日。殺到緊急關頭,宿金娘又一飛叉,對準楊志劈面打來,楊志早就有心提防,把槍尖只一撥,錚然有聲,火星四迸。楊志無心再戰,拍馬便走;宿金娘連發一叉,向楊志後腦飛來,幸得一人驟馬上前,起長槍一格,把飛叉打落地上。救楊志的卻是美髯公朱仝。宿金娘罵聲:「長髯賊」,只一槍望朱仝便刺,朱仝還槍,交手就鬥。二人大戰到十五六合,宿金娘拖槍回馬,望本陣而走;朱仝大喝:「婆娘哪裡走,俺偏不怕你使詐。」把馬匹一拍,發開四蹄趕來。宿金娘扭轉身子,一叉飛來,在朱仝當頂掠過,把頭盔挫落,髮髻散亂,朱仝膽戰心驚,勒轉馬頭便走。只見陣上又出一人,身騎劣馬,手執虎眼鋼鞭,大叫道:「你這婆娘休得逞強,病尉遲孫立來也!」一個拍馬搖鞭,一個舞槍縱馬,鬥到十個回合,孫立瞥見宿金娘又在拔叉,慌忙回馬,飛叉已到,錚的一響,正打在後心甲鏡上,伏鞍而走。
且說王矮虎、扈三娘夫妻兩口兒,俱在列陣觀看。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看見一員女將,屢欲出馬交戰,卻被老婆喝住,王矮虎氣得不做聲。見今宿金娘連打四條好漢,逞盡威風,王矮虎看得出火,又不敢出戰,只拍著刀在馬上嘆氣。扈三娘道:「你這廝休滅了自家銳氣,待我去結果這婆娘,你可替我掠陣。」王矮虎大喜。扈三娘便縱馬搖刀,直沖出陣,罵道:「你這潑賤貨,盡把你的漢子打著耍,老娘來取你也!」宿金娘抬頭看時但見這員女頭領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臉含殺氣,遍體青裝,騎坐青駿馬,手仗日月雙刀,馬後打一把繡旗,青地紅心,上繡「一丈青扈三娘」六個大字。宿金娘道:「常聽梁山泊有個一丈青,今日看來,果然英雌!」便喝聲:「賊婆娘,你要來姑姑手中領死,快些放馬過來。」扈三娘心中大怒,催馬上前,舉日月雙刀便砍,兩員女將就此戰住,你來我往,槍去刀迎,大戰到五十個回合,不分勝敗。看得眾頭領個個喝采,兩方軍士齊聲叫好。王矮虎瞪著兩眼,心中捏著一把汗,宿良、宿義笑逐顏開,李逵拍著雙斧只叫:「好鬥。」鬥到分際,只見宿金娘把馬一撥,一把飛叉直打過來,大家都吃一驚。不想扈三娘早有防備,扭轉柳腰,讓過半個身子,把刀只一撥,那把叉斜飛出去,落到草地上去了。宿金娘見一叉不中,又發一叉,向扈三娘迎面飛來,扈三娘早放下了刀,騰出右手,仰轉身子,伸手只一綽,把那飛叉輕輕綽在手裡,引得梁山隊中一齊喝采,聲音直透入半天裡。扈三娘不慌不忙,坐起身來把手一揚,那把叉向宿金娘還打過去,宿金娘急將槍杆一撥,又飛落地上去了。說時遲,那時快,扈三娘早催馬上前,袍底裡取出紅錦套索,窺得切近,把套索望空一撒,向宿金娘當頭套下。這套索非同小可,上有二十四個金鉤,若是把人搭住,只消用力一拉,將人拖下馬來,這是扈三娘練就的武藝,任你英雄好漢,不易躲避。宿金娘當下見一件東西當頭套來,忙起月輪火尖槍望空亂攪。那槍輪恰被金鉤鉤住,你拉我拖,各自用力掙扎,鉤兒和槍輪越發分拆不開,兩匹馬只自打圈兒旋轉。王矮虎叫聲:「不好」,連忙舞刀拍馬奔去,那邊宿良也在旗門下搶出,接住了王矮虎。戰不多合,宿義、周謹又雙雙出陣,這裡李逵、劉唐大踏步迎去。李逵奔的周謹,劉唐和宿義殺在一起,兩邊陣上金鼓齊鳴,殺聲透入九霄,但見塵沙蕩動,煙霧迷漫。再說扈三娘和宿金娘,一個把住紅錦套索,一個執住槍,在馬背上掙扎,都圓睜鳳眼,咬碎銀牙,香汗淋漓,羅袍浸透,掙扎得半晌,彼此用力過猛,忽的金鉤迸斷,二人頭重腳輕,各從馬背上翻落塵埃,一個跌得雲鬟散亂,一個跌得香鬢蓬鬆,兩方陣上搶出多人,各自將人救去。王矮虎等三對兒,自也跳出圈子,各歸本陣,兩下裡鳴金收兵。王矮虎要緊來看渾家,卻只壞了紅錦套索,不曾受傷,王矮虎急出的一身冷汗,方才乾了。
且不說王矮虎疼愛渾家。卻說梁山泊那日點將發兵,林沖引領人馬去後,智多星吳用忽叫:「不好,此番漏了一著,林武師准吃個敗仗也。」眾人忙問何故?吳用道:「豐田鎮離寇州不到百里,宿家若去州中告急,官軍遣派一枝兵馬,抄襲後路,兩面夾攻,我軍不是要大吃敗仗,怎能抵敵。」宋江道:「這便如何!林武師若真個大意,一定遭敗無疑。」吳用道:「為今之計,速發一枝兵馬,趕去寇州那條路上阻截;一面差人飛報林武師,教他好生防備。」公孫勝道:「此刻趕去,不知時間來得及否?」宋江便問:「寇州知府是誰?」沒羽箭張清道:「寇州知府叫做高讓,是高廉的同族兄弟,為人貪鄙,本領平常。只是手下有一先生,道術高明,神通廣大,高讓奉之如神,萬事都與商量,聽這先生做主。小弟在東昌時節,聽人說起,高讓因哥哥被梁山泊殺害,恨入骨髓,當日破高唐州時,他因未到寇州任上,不能相救,否則就要來攻打山寨,替他哥哥報仇。」宋江聽畢,說道:「又是一個冤家,這事更加吃緊,俺不得不親自走遭也。」眾頭領齊說:「兄長親自下山,再好沒有。」宋江道:「俺今索性去打寇州,滅了高讓,也使宿大戶少個幫助。」便令裴宣調撥軍馬,立點董平、張清、索超、穆弘、孔明、孔亮、龔旺、丁得孫八員頭領,部領三千馬步軍兵為前軍,開路前進。中軍主將宋公明,軍師吳用,法師公孫勝,將引花榮、魯智深、武松、燕青、樊瑞、呂方、郭盛、薛永、穆春、項充、李袞、凌振、郁保四一十三員頭領,馬步軍兵三千。呼延灼、韓滔、彭玘、燕順、鄭天壽五員頭領,引二千人馬殿後,掌管糧草馬匹頭領二員,撲天鵰李應,紫髯伯皇甫端。時遷、白勝隨軍哨探,往來走報。一行數十員頭領,八千人馬,下山向寇州進發。剛至半路,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對面趕來,報說林沖在豐田鎮失了史進,又被寇州知府派來軍馬,兩路夾攻,又中了敵人埋伏,拿去雷橫、石勇兩員頭領,大大失利。宋江聞報,說道:「軍師端的料事如神!」便令張清、龔旺、丁得孫、燕青、薛永、穆春六人,引一枝人馬,火速趕往豐田鎮幫助林沖。張清等引兵自去。
且說宋江將引大軍,浩浩蕩蕩,殺奔寇州,早有哨探小校飛報知府,只說:「大事不好,梁山泊賊人殺向州城來也!」高讓心中猛吃一驚,慌忙登城瞭望,只見旌旗蔽野,戈矛耀日,角聲動地,殺氣沖霄,人馬紛紛滾滾而來。高讓喝聲:「來得正好!」便回衙門中,立召那位先生到來,商議迎敵。
不因這個爭端,有分教:一府軍兵遭殺戮,滿城官吏受災殃。直教:先生法寶軍前破,太守頭顱斧下亡。畢竟高知府如何迎敵,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公孫勝鬥法斬邱玄 呼延灼賺城捉高讓
話說高知府手下那位先生,姓邱,名玄,號稱玄真子,自言曾在泰山學道,胸具八九玄機,熟讀六韜三略,行兵布陣,無有不精。高讓敬禮如神,事無大小,都要和他商議。當下邱玄進入衙中,高讓便說:「目下梁山泊賊兵犯境,來勢洶湧,先生有何良策?」邱玄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見今賊人既然自來送死,便請領兵出城廝殺,替你家太守哥哥報仇。」高讓大喜,立刻傳下號令,整點軍馬,統領大小將校出城。邱玄另有三百六十名甲士,個個精強勇悍,善能戰鬥,都是他平日教練成的,號稱黑虎軍,好不了得。高讓和邱玄各上了馬,三百六十名黑虎軍前後擁護,二人並騎出城,把兵將兩下排開,列成陣勢,鳴鑼擊鼓,只待廝殺。
且說雙槍將董平引領前鋒部隊,直抵寇州城外,小校報說本州知府引兵在彼迎敵。董平笑道:「這廝想是活得不耐,要來槍尖上討死。」便令眾軍直逼城下,列陣相對,把強弓硬弩壓住陣腳。只聽得兩軍中發三通擂鼓,吹兩次畫角,眾軍齊吶一聲喊,董平手執雙槍,飛馬而出,大叫:「識時務的,何不早獻城池。」高讓在馬上看見董平旗號,說道:「原來此賊。」便回顧兩傍眾將,喝聲:「誰人出馬先殺此賊,立個頭功。」只見官軍隊裡一將,姓段,名起,拍馬舞刀,出陣喝道:「董平,你這廝好不識羞,你已降了梁山賊寇,還有臉面到此耀武揚威。」董平大怒,挺槍便刺。兩個戰到五七合,董平手起一槍,把段起挑於馬下。便把馬匹一拍,舞動雙槍,直沖過來,卻被一員統制官躍馬迎住。這統制官叫做何文,使一口渾鐵大砍刀,只三五合,又被董平一槍刺中心窩,攧下馬去。高讓大叫:「董平逆賊,殺我兩將,誓不干休!」邱玄道:「太守休急,此賊猖獗,待俺出馬除他。」高讓大喜。只見邱玄除去頭上冠兒,披髮仗劍,肩背葫蘆,身騎黑馬,直到陣前。董平喝道:「是何鬼怪,且自賞你一槍!」邱玄見董平厲害,慌忙舞劍招架,哪裡是董平對手,不到十合,撇開一劍,撥馬便走。董平怒發,拍馬趕來。邱玄早將葫蘆蓋揭去,喝聲道:「疾!」,葫蘆中沖出一道黑氣,頃刻散漫半天,昏昏慘慘,許多細沙鐵屑似的東西,向人身上打來,打著的皮肉焦痛,好生難忍,梁山泊人馬登時大亂。邱玄引三百六十名黑虎軍,乘勢掩殺過來,沖得人馬四下奔躥,七零八落。多虧宋江引軍趕到,極力鎮壓,公孫勝又仗劍念咒,破了邱玄法術,方才把軍馬收住,只見前鋒諸將,面上略有損傷,人馬折去半數,只得退下十里下寨。
官軍得勝而回,合城文官武將,無不歡樂。邱玄教高讓分撥一半人馬,去城外下寨,互為犄角之勢,防備賊人攻打。高知府回入衙門,設下豐盛酒筵,宴請眾文武,即席商議軍情。筵間,高知府親手斟酒,奉與邱玄道:「今日全仗先生之力,殺得賊人魂亡膽落,倒退數里,其功非小,請飲此杯!」邱玄接來一飲而盡,說道:「俺看梁山泊賊寇,直如草蟲褌虱,毫無力量,明日出戰,待俺再施小術,殺得他片甲不回。」高知府道:「俺聞梁山泊有一入雲龍公孫勝,神通廣大,道法無邊,我家哥哥,就被他破了法術喪命,先生明日出陣,也須留神!」邱玄笑道:「太守放心!這廝便有一半點兒妖法,何足為奇,俺明日出戰,便先下手將他拿來,替你家太守哥哥報仇。」高知府道:「仰仗!仰仗!若能破得賊人,便順路上豐田鎮去,會合了宿大戶,直到梁山泊,搗巢滅穴,把這夥叛逆都滅了,功勞真個不小。」邱玄得意洋洋,眾文武眉飛色舞,直飲到盡歡始散。
話分兩頭。再說梁山人馬退下十里,下了寨柵。當夜宋江和公孫勝、花榮並騎出帳,遠遠望到官軍營寨,但見都是青色燈籠。公孫勝道:「董平日間大敗,俺早知是遇的妖法。見今望得這青色燈籠,果有會行妖法之人在內。」花榮道:「明日接戰,務令大家加意提防。」一夜無話。次早小校報道:「官軍中有人搦戰。」宋江大怒,隨引眾頭領出寨,一齊都到陣前,雁翅般兩下分開。只見對陣一員將官,騎馬挺槍,往來馳走,旁若無人。宋江道:「哪位兄弟與我出馬,立斬這廝首級。」沒遮攔穆弘一聲答應,舞刀縱馬而出,戰到十五個回合,那將力怯,回馬望本陣而走。穆弘趕去,只見旗門下奔出一位先生,披髮仗劍,手擎法環,身跨黑馬,異樣裝束。董平指著叫道:「此人便是會使妖法的,大家留神!」穆弘迎住邱玄,不到三合,邱玄把法環只一搖,一道紅光直射過來,穆弘翻身落馬。這邊眾嘍囉慌忙搶出,把穆弘救回本陣,但見當胸衣甲上一個大洞,宛如火燎一般。正驚異間,一員頭領怪吼一聲,飛馬直奔過去,大喝道:「你這妖法傷得我麼?」眾人看時,卻是急先鋒索超。索超掄起巨斧,對準邱玄便砍,邱玄躲過這斧,只將法環一搖,紅光飛到,索超鬚髮都焦,慌忙撥馬跑回本陣。這時惱了混世魔王樊瑞,催坐下馬,仗手中劍,直取邱玄,邱玄又把法環搖動,射出紅光,樊瑞將劍頭一指,紅光登時消滅,樊瑞大笑。邱玄見破了法術,不由心慌,急向胸前探出一面銅鏡,念念有詞,連連將法環搖動,只見鏡中飛出千百道紅光,射向梁山隊中,化為火焰,烈烘烘亂燒人馬。邱玄高擎銅鏡,搖動法環,三百六十名黑虎軍在前,背後官軍跟著,一齊掩殺過來,梁山泊人馬哪裡立腳得住,一片聲只叫苦也,紛紛潰走。公孫勝連忙仗劍掐訣,念動咒語,向坎地上撮起一朵烏雲,蓋了赤日,頃刻降下一場大雨,打熄火焰,方才解了這場危急。邱玄大獲全勝,鳴金收兵,自回城中去了。宋江等退到一處草坡下,收住軍馬,雖是燒毀幾個營帳,折損多少人馬,且喜眾頭領略受浮傷,不曾有一個傷命。宋江吃了這個敗仗,十分焦急,便對公孫勝說道:「俺看這廝妖法厲害,不知先生可能破他?」吳用也說:「這廝比高廉更凶,不知行的是何妖法?」公孫勝道:「貧道已看出來了,此名離光寶鏡,祭煉時甚非容易,見在夏令,赤日當空,他正好借太陽真火,來燒我的人馬。方才我施的喝雲遮日法,掩住真火,也是一時權宜之計,此鏡厲害,實屬無法可破。」宋江道:「如此奈何!」吳用沉吟半晌,說道:「一清先生,你若是肯依我的話,小生倒有個主見在此。」公孫勝問:「是何策?」吳用便道:「你家師父羅真人,道法高妙,是個當世神仙,欲破此鏡,除非前去求拜他不可。」宋江道:「此去薊州路途遙遠,如何得及。」吳用道:「前日戴院長趕來告急,哥哥分兵去後,戴院長卻留在軍中,不曾回豐田鎮去,今可教他與一清先生做伴同行,路上便快。」宋江、公孫勝齊說:「很好。」立將戴宗召到,打點起隨身衣服,二人都做道家裝束,別了宋江、吳用,縛起甲馬,上路便走。公孫勝去後,吳用便教樊瑞作起一片大霧,護定寨柵,官軍屢次前來搦戰,這裡布下埋伏,守住中軍,只不出戰。
只說公孫勝、戴宗二人,在路趕了一日,忽見一人對面趕來,把手招招,喝聲:「行人住步!」戴宗連忙收了神行法,立定看時,卻是個青衣道童,唇紅齒白,天真瀟灑。只聽得那道童叫道:「清師兄,你往哪裡去?師父想你。」公孫勝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師弟。便道:「我要回山去拜師父,並探望我家老母。」那道童道:「清師兄,不必去了,你的事師父都已知道,特地教我下山,送一件法寶與你。」說著,便向背上取下一個幡來,雙手奉與公孫勝。公孫勝跪地接受,向北再拜罷,那道童道:「此名天一神幡,是個仙家至寶,你拿回去,如見敵人擎起鏡子,放射火焰,速將此幡向彼招動,口念『父天母地,水火坎離』八字真言,妖法自破。」公孫勝一一聽好,謹記在心。那道童又取出一封書信,說道:「這是師父親筆寫給你的,待打破寇州以後,命你照書行事;老母平安,勿必掛念。」公孫勝又接了羅真人書信,那道童便與分別,自行回山覆命。戴宗在傍看著,驚得呆住了,好半天不做聲。公孫勝拍著戴宗肩頭,叫聲:「戴院長,見今俺師父賜下神幡,俺們好回去破敵了。」戴宗嘆道:「羅真人真當世神仙也!」當下公孫勝背上神幡,懷了書信,二人重又駕起神行法,徑回自家營寨。宋江、吳用見了,好不歡喜,樊瑞便將大霧收去,準備廝殺。
且說寇州知府高讓,那日勝了梁山人馬,便差人上豐田鎮探問,勝敗如何,若抵敵不下時,這裡再發援兵相助。差人去後,接得宿大戶回報道:「前日打了幾陣,曾拿下兩個賊人,殺得林沖大敗;不想後來賊人來了救應兵馬,平添生力,見在只是相持不下。」高知府道:「恁地還好,俺派陳提轄在彼幫助,他家教師又了得,不爭會吃賊人的虧。」高讓因梁山泊堅守營寨,並不接戰,好生難忍。邱玄道:「太守也休性急,這賊人早晚是死。」過了兩日,高讓和邱玄正坐衙中吃酒,小校忽報:「梁山泊賊人今日出寨搦戰,被這裡將官接住,此刻正在城外廝殺。」邱玄笑道:「他耐不得,來送死了,俺們便去。」邱玄和高讓並馬,引領三百六十名黑虎軍,出到城外,但見沒遮攔穆弘飛馬往來,官軍隊裡已有兩人丟命。穆弘大叫:「只要取高讓、邱玄兩顆腦袋。」邱玄哈哈大笑,仗劍縱馬,出到陣前道:「姓邱的老爺來也!你這廝,前日不曾取你性命,又來討死。」穆弘不答,舉刀便砍。只三個回合,邱玄撥轉馬頭,就勢裡探出銅鏡,穆弘一見,回馬便走。邱玄喝聲道:「疾!」一手舞劍,一手高擎銅鏡,拍馬趕來,登時紅光四射,火焰橫飛。公孫勝正在壓陣,背上急取下天一神幡,口念八字真言,對面迎去,把神幡連連招動,紅光火焰,頃刻消滅無蹤。邱玄大驚,慌忙伏劍念咒,再欲作法,公孫勝早放出一個霹靂,把鏡子打得粉碎。宋江在高阜處望見,便把紅旗展動,轟天雷凌振引領炮手沖出,架起大小號炮,一齊向對陣施放,官軍中登時大亂。宋江又將青旗展動,只聽得眾嘍囉喊一聲「殺」,魯智深、武松、孔明、孔亮四條好漢,引步軍當先沖殺過去,那黑虎軍雖然勇猛,怎禁得四人如狼如虎,鋼刀亮處,宛如滾瓜切菜,排頭兒倒將去,官軍亡魂喪膽,四下奔躥。
再說邱玄當下被霹靂擊碎寶鏡,慌了手腳,急將馬匹一拍,奪路而走。公孫勝大喝一聲,放下神幡,仗劍追趕。邱玄逃到一處,猛聽得炮聲響動,一彪軍馬攔住去路,當先一員頭領,卻是百勝將韓滔,厲聲高叫:「妖人休走,俺已等待多時!」邱玄心慌意亂,砍了幾劍,撥馬奪路走時,只見正南上又撞出雙槍將董平,大喝:「邱玄下馬!」邱玄魂飛膽落,哪敢交鋒,倒轉馬匹,再向正北而走。奔到一個山坡左近,喘息方定,天目將彭玘又引一彪軍馬殺來,眾嘍囉齊聲高叫:「好邱玄!你的法寶哪裡去了?」邱玄此刻還敢答話?將劍尖只一指,隨身作起一團黑霧,撥馬疾走。正走間,只見斜刺裡撞出混世魔王樊瑞,仗劍拍馬上來,喝散黑霧,當路攔住。邱玄見四面沒一個自家人馬,又無路可走,只得咬緊牙關,仗劍捨命來鬥樊瑞。只見左邊搶出八臂哪吒項充,右邊奔來飛天大聖李袞,三條好漢,丁字兒把邱玄逼住。戰不多合,項充大吼一聲,只一標槍,把邱玄搠下馬背,李袞上前,一刀砍做兩段,取了首級便走。公孫勝半路迎著,好不歡喜,一齊都回軍中來。這些人馬埋伏,都是宋江、吳用預先佈置。這一陣,殺得官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城外寨柵,焚燒乾淨,高讓引敗兵殘卒逃走入城,緊閉城關,再不敢出。黃昏時分,高知府因失了邱玄,少個體己人商量大事,兀坐衙門中,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外面一連報道:「大事不好,梁山泊兵馬殺進城關也!」高讓登時面如土色,驚惶無措,只叫:「快快備馬,我們且走。」左右慌忙將他擁出衙門,扶上了馬,剛走上一條大街,只見前面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數百嘍囉,簇擁著馬上一條好漢過來,卻是雙鞭呼延灼。火光下,呼延灼看得分明,馬上一個官員,正在逃走,連忙拍馬上前,只一鞭打下馬來,眾嘍囉拿住看時,正是本州知府。呼延灼喝令綁了,且解投州衙裡來,聽候宋江到來發落。你道呼延灼如何入城?這也是吳用施的妙計,趁城中人心慌亂之際,教呼延灼裝做官軍模樣,直叩北門城下,詭稱豐田鎮大敗回來告急,賺開城門,引兵殺將入來,拿了知府。
話休絮煩。且說呼延灼賺開城門,眾頭領一齊撲奔入來,奪了城關,便使人去飛報主帥,宋江整軍進入寇州城裡,傳下將令,休得傷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無犯。次日天明,宋江坐在州衙大中堂上,先令取出府庫財帛,倉廒糧米,以及高讓所有家私,將半數散放窮苦百姓,半數裝載上二三十輛車子,叫孔明、孔亮、燕順、鄭天壽四員頭領,先護送上梁山泊去。卻把知府高讓,和他一家老小良賤三十餘口,一齊處斬。其外拿住的文武官員,分別善惡,貪污虐民者斬首,清廉者釋放。宋江一一發放完畢,便行出城,只見家家門口焚香點燭,眾百姓扶老攜幼,挨肩疊背,擠滿了大街小巷,都來看梁山泊義士宋公明。只聽得大家嘆氣道:「我們剛得一日好日子過,可惜宋公明卻又走了!」宋江離了寇州,下令一齊拔寨,全軍向豐田鎮進發,且待打破鎮子,滅了洪彥、宿大戶,再行回山。
只此一去,又幹出一番驚天動地之事。正是:俠士心腸,鋤奸除害;英雄事業,伐暴安良。畢竟宋江此去打破豐田鎮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宋公明智伏周謹 豹子頭力誅洪彥
話說宋江引軍向豐田鎮進發,行至半途,只見一彪軍馬如飛而至,打起官軍旗號,卻是寇州兵馬提轄陳飛,因聞州城失陷,回兵來救。這陳飛身強力大,黑面濃髯,使得鋼鞭,騎得劣馬,好不了得。當下兩軍相遇,陳飛怒火如焚,驟馬搖鞭沖殺將來,早有急先鋒索超出馬接住。兩個戰到三十餘合,索超力怯,拍馬而走。雙槍將董平喝道:「黑面賊,如何了得,俺來治你!」舞槍縱馬,直取陳飛,交手大戰。鬥到分際,董平賣個破綻,讓他一鞭打來,左手那杆槍壓住鋼鞭,起右手只一槍,把陳飛刺落馬下。官軍見主將丟命,發聲喊,一齊都散走了。
這消息報到東京,滿朝震動,高俅尤恨梁山泊好漢入骨,便奏明天子,另委寇州知府,一應文武官員到任治理。一面挑選大將,再引重兵剿伐梁山,不在話下。
卻說宋江當日引軍直到豐田鎮,下了寨柵,設下大帳。林沖進帳參見,訴說這幾日間軍情,兩家互有勝敗,難分高下。宋江聽畢,說道:「小小一個村坊,不想有如許掙扎,且與軍師做個商量,再定破敵之策。」正說間,只見鎮三山黃信入帳,後隨著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兩員女頭領,為的前日秦明中箭受傷,黃信護送秦明回山,說起扈三娘大戰宿金娘如何厲害,兩員女將心中不服,趕來要與宿金娘見個高低。當日天晚,兩軍不及交戰,直到次日,孫二娘、顧大嫂出陣搦戰,指名要宿金娘出馬,宋江引眾頭領一齊列陣觀看。但見宿金娘果真了得,和孫二娘、顧大嫂各戰數十回合,不分上下。宿金娘前日施放飛叉,因被扈三娘在馬上接去,未能取勝,今日只與兩員女頭領力戰;不發一叉。接著宿良出陣,大戰穆弘,左臂上受傷敗走。宿義、周謹見了大怒,雙雙搶出陣來;這裡李逵、湯隆兩條好漢齊出,李逵奔的宿義,湯隆戰住周謹,四人做兩對兒廝殺。宿義戰到中間,氣力不加,先行撥馬而走。李逵鬥得性發,飛步追趕,正教師洪彥一馬沖出,舞叉把李逵敵住。劉唐立在陣前,見湯隆漸漸抵敵不下,連忙搶出幫助,三員步將做成個品字,拚命惡鬥。百勝將韓滔看得眼裡火出,舞一條棗木槊,催開坐馬,直奔洪彥,洪彥使五股托天叉與二人大戰。周謹力戰兩條好漢,全無懼怯,湯隆力乏,跳出圈子先走。劉唐獨鬥周謹,怪吼連連,李逵捨了洪彥,又來幫助劉唐大戰。宿義在旗門下休歇得一回,忽又出馬雙戰韓滔,韓滔力怯,敗下陣來,洪彥拍馬趕來,彭玘早舞刀上前攔住,二人又戰在一塊。黃信看見小郎君宿義,不由心中大怒,舞喪門劍,飛馬直搶過去,要替秦明報仇。洪彥當初比棒輸與林沖,在柴進莊上負氣出走,便一意習練武藝,使一把五股托天叉,如今功夫精熟,兀自了得。兩個戰到二十回合以外,彭玘不敵,拍馬而走。陣上惱了錦豹子楊林,捻筆管槍,飛騎直取洪彥,又做一對兒廝殺。林沖對柴進說道:「洪彥武藝精通,今非昔比,只怕楊林不是對手。」柴進道:「洪彥果然好。」說話畢,楊林已敗走回來。只聽得洪彥高聲叫道:「俺道梁山泊好漢如何了得,卻盡是不成材的東西。」林沖大怒,把坐下馬一拍,挺蛇矛直奔洪彥道:「洪賊休出大言,教你認得梁山泊好漢!」兩個搭上手,戰到二十五六個回合,只見洪彥虛搠一叉,撥馬就跑;林沖恐怕有詐,不敢追趕,徑回本陣。宋江道:「這廝恁地奸刁,打了無多回合,已經走了。」柴進說道:「林教頭已與他戰過幾陣,每回如此。」林沖道:「任他如何奸刁,下回相遇,再不放鬆!」這裡說話剛罷,只聽得對陣連連鳴金,宿義、周謹雙雙跳出圈子就走。李逵、劉唐鬥得出神,哪裡聽得鑼聲,發開四條毛腿,只顧趕去。追到旗門將近,周謹重又翻身奔出,大喝道:「俺真個懼怕你們麼?何妨再鬥一場。」三人站定,舞起一口朴刀,兩把板斧,一個大鐵鎚,接上手重行大戰。劉唐鬥到中間,力怯難支,轉身先走。李逵又打幾回,殺得滿身是汗,連聲吼叫,也只得跳出圈子,奔回本陣。周謹見了,揚聲大笑。薛永、穆春、龔旺、丁得孫幾條好漢,逐個上去接戰,盡皆不能取勝。只見花和尚魯智深喝聲:「好家伙!」搶步出陣,舉禪杖照準周謹便打;周謹此刻早將衣服脫去,赤著上身,接住魯智深奮力廝殺。鐵鎚,禪杖,你來我往,正殺得天昏地慘,日色無光之際,又聽得金鑼連聲響動,催著收兵,兩人只得收轉兵器,各歸本陣。吳用對宋江說道:「小弟追隨兄長多年,列陣數十次,不曾見今日這般惡戰。」宋江嘆道:「周謹真勇士也!此人不除,實為大敵。」
且說周謹當日罷戰回去,宿大戶迎接進府,擺下酒筵,極意慰勞。周謹道:「今日誰人兩次鳴金?俺好意要殺幾個賊人,就此半途中止,一個不曾殺得,只也氣惱!」宿大戶道:「教師休生氣,這是洪教師下的令,因恐久戰有失,所以鳴金。」周謹道:「怕鳥的,便是賊人一齊上來,俺也不懼;不像有些膽怯鬼,打得一二十個回合便走。」洪彥聽說,便從座上起身說道:「周教師,你這話敢是說我?」周謹道:「說了你要犯罪不成?」洪彥道:「你休頂撞人,梁山泊賊首宋江、吳用好生厲害,要施妙計出來才能取勝,全憑蠻戰,有何用處?」周謹叫道:「妙計,妙計,等到明年也不會取勝!」洪彥冷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匹夫之徒,焉識軍機!」周謹道:「好,你罵俺匹夫,越是匹夫,越肯捨命與賊人廝拚,偏你有計謀的,撞到了賊人便走!」洪彥怒道:「你越說越無理,不爭我真個懼怕賊人?」周謹道:「你不怕,為甚鳴金?」洪彥喝聲:「放屁!我兩次鳴金你才回陣,你已違了我的將令,只是不曾把你責罰,反胡言亂語頂撞人,我如真個將你治罪,你敢強也否?」周謹把桌子一拍,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廝,你只是個正教師,能有多大了得?俺的眼睛裡,大元帥大將軍也見過,卻不曾像你來。」宿大戶父子,見兩人始而口角,接著掄眉怒目,揎拳捋臂,像要動武樣子,父子慌忙將二人勸住,各安慰了許多說話,不到終席,周謹就悻悻走開去。原來洪彥先到宿家,周謹後至,他自仗是個正教師,令出一人,好大威力,常不把周謹放在眼裡,十分傲慢。周謹因他大言欺人,心中不服,今日這場爭吵,就是種因結果。
閒言休絮。且說次日兩軍對陣,旗鼓相望,只見梁山泊隊伍八字展開,居中馬上都頭領宋公明,全身紮束,外披大紅戰袍,腰懸寶劍,手把令字旗,身騎照夜玉獅子,當頂打著紅羅寶傘,馬後險道神郁保四,把捧著三軍司令大旗,上首軍師吳用、小溫侯呂方,下首法師公孫勝、賽仁貴郭盛,兩傍分列著數十員頭領,高高矮矮,紅紅綠綠,都是能征慣戰的英雄,三山五嶽的豪傑。周謹手執大鐵鎚,正在那裡掠陣,抬眼望見,不禁心中想道:「怪不得梁山泊如此興旺,卻有這許多人物。對面紅羅傘下那個穿紅騎馬的,定是賊首宋江,俺何不突地沖過去將他拿了,也放一點本領給洪彥看;宿大戶面前又有功勞。」主意打定,便將身上一緊,執了大鐵鎚,發開兩腿,對準那紅羅傘下直搶過去,眾嘍囉發聲喊,一齊散走開來。周謹撲近紅羅傘下,呂方、郭盛雙戟並起,欲行攔阻,怎禁得周謹天生神力,將大鐵鎚只一使展,二人雙雙倒退。宋江口喊不好,拍馬便走。周謹執鎚飛步趕來,亂草中忽地舒出幾把撓鉤,鉤住了周謹兩腿,用力一拽,撲地倒了。周謹大吼一聲,把鐵鎚亂打,待要掙扎脫身,魯智深、武松左右齊上,降龍伏虎一般,將周謹全身撳住,眾嘍囉併力奪下大鐵鎚,便把繩索牢牢綁了,徑押投中軍大帳裡來。只見宋江高坐帳上,左有吳用,右有公孫勝,帳下排列著數十名刀斧手,兀的威猛嚴肅。魯智深、武松把周謹推到當面,宋江喝道:「你這廝勇氣何在?今日被擒到此,還不下跪!」周謹直挺著身子叫道:「老爺不跪,要殺要剮,任你如何發落?」宋江把案子一拍,喝令:「拿去砍了。」刀斧手一聲答應,擁著待走,只見李逵、劉唐雙雙搶上帳來,高叫:「刀下留人。」李逵叫道:「哥哥你心腸好狠,殺這般大氣力朋友。」劉唐道:「這廝好大氣力,世間少留的人,如何肯放他死。」宋江問道:「依你們便怎樣?」劉唐道:「俺要相勸他入夥,和他做朋友。」宋江哪裡肯應,只說:「這廝屢和梁山泊做對,不能饒恕。」正說時,只見湯隆又奔上帳來,大喊:「兄長息怒,可能看俺分上,留這大鐵鎚朋友一條性命。」李逵大叫道:「鐵牛只愛他的氣力,要與做朋友,若定要殺他時,俺便放火把這鳥寨柵燒了,大家散夥。」吳用笑道:「李大哥休惶急,公明兄長如何捨得這般勇士,敢是試試他的膽量哩!」此時索超閃出,向宋江道:「此人往日從小弟熬練功夫,相處極好,如今看他引頸就戮,好生不忍!還望哥哥看在索超分上,饒恕則個。」宋江含笑點頭,只喝得一聲:「鬆綁!」湯隆早跳上前來,拔把刀,把繩索一齊割斷,拍著周謹肩頭說道:「好朋友,你須明白,俺們兄長也是爽利的人,不爭會記你冤仇,俺用鐵鎚,你也用鐵鎚,俺們真天生成一對,你歸了俺梁山泊,強似做那鳥教師萬倍。」周謹沉吟半晌,一聲長嘆道:「難得眾位如此義氣,俺今日既然心軟,情願歸順宋公明上山入夥,至死不悔!」李逵哈哈大笑,對周謹說道:「大鐵鎚朋友,從今以後,俺們便要大碗兒吃酒,大塊吃肉,怎不快活!」引得帳上諸人都笑起來。湯隆歡喜非凡,便要拉周謹去帳後吃酒。宋江叫聲:「且住!」便對周謹說道:「小可今有一計,欲借壯士之力,破此村坊,不知允否?」周謹道:「俺既歸順大寨,一心無二;義士有命,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宋江大喜,便說如此如此,若得打破村坊,其功非小。吳用也說事不宜遲,便請壯士速行。當下就將大鐵鎚交還周謹,周謹別了宋江和眾頭領,大踏步走出帳去,離了寨柵,不多路,背後眾嘍囉一齊鼓噪追趕,只叫:「休放這廝逃走。」周謹一路且戰且走,將近鎮子口,忽地拖了鐵鎚飛步狂奔,口中喊說追兵來也,令眾軍士快快拒敵。眾軍見是周教師逃奔回來,哪敢怠慢,急將寨柵開放,周謹飛奔而入。只聽得敵樓上鐘聲,喤喤地一陣響,眾軍便把灰瓶,金汁,火筒,弩箭等埋伏,一齊向外打去,梁山泊人馬只得退卻。
且說宿大戶見了周謹,好不歡喜,便問:「周教師怎生脫身回來?」周謹道:「方才俺想拿捉賊首宋江,一時性急,沖入對陣,不提防中了埋伏,吃賊人拿住,將俺押在一個營帳裡,被俺乘隙掙脫繩索,奪轉兵器,把看守的賊人一齊打死,捨命逃奔回來。」宿大戶父子聽畢,齊說:「好險,真虧教師的本領!」周謹道:「俺今日吃了賊人大虧,此恨如何可消,後日定要拿他幾個來報仇。」宿大戶父子大喜,便去告訴洪教師。洪彥冷冷地說道:「希什麼罕,俺今正在設計,早晚教這干賊人都死。」次日,只聽得鐘聲大響,探事人報說,賊兵大隊又來猛攻。周謹叫聲:「來得正好!」提了大鐵鎚就走。宿大戶父子一齊跟著,宿良臂傷痊癒,躍躍欲試。大家奔出鎮口,只見一個黑瘦漢子,兩眼鶻溜,身騎白馬,手執一條杆棒,在馬上東張西望,開口亂叫,此人乃是鼓上蚤時遷。周謹大笑道:「這等猥瑣下流,也稱得梁山泊好漢。」邁開大步,舞動鐵鎚,直撲到時遷馬前,只三個回合,周謹手起一鎚,把杆棒打做兩段,時遷從馬背上直跌下來,周謹一把抓住,喝教軍士綁了。穆弘、侯健接著出戰,又被周謹生擒,繩穿索綁,推出陣來羞辱一番,然後押入鎮去。宋江羞忿交併,眾頭領個個惱恨,當有楊志、孫立、索超、燕青、薛永、孫二娘、扈三娘等出馬,那邊宿良、宿義、宿金娘、洪彥也一齊沖出,彼此混戰一陣,始行收兵。宿大戶又見拿了三員頭領,好生快活,便置酒替周謹慶功。卻自說道:「前日拿了史進、雷橫、石勇三個賊人,卻待解送州城裡去,不料城池陷落,高知府喪命,鬧出天大一場是非;如今又捉下三個,不知要怎樣發落才好?」宿義道:「把來一齊殺了,卻將首級解京請賞。」周謹道:「俺說不好,首級怎及得活口,不如把來監押下了,每日與些酒飯,休教餓損了,將養得好好兒,待拿了宋江、吳用、林沖諸賊,做起數十輛囚車,把來一齊裝入,押解上東京去,更顯得宿家父子們能耐,教普天下傳名。」宿大戶父子都喜,說道:「周教師此言甚是,便這樣做去。」洪彥道:「幾個無名小卒,殺也好,不殺也好,不當一回事。且待幾日,看我拿宋江、林沖諸賊首,替你宿氏揚名。」又過了兩日,那日將近午牌時分,宿大戶正與洪教師商議,忽聽敵樓上鐘聲響動,便有探事人報來,賊兵在西南鎮口上攻打甚急。宿大戶道:「賊人也奸刁,每日改換方向,東攻西打,攪亂不休。可奈這裡依稀銅牆鐵壁,萬夫莫開,兀自枉費了氣力。」洪彥便叫喚備馬抬叉,全身披掛,出門上了馬,手執五股托天叉,百十名隨身兵士簇擁著,到鎮外廝殺去了。原來這豐田鎮居中有座敵樓,十分高聳,常有人在上輪流守望,倘敵人東方殺來,打鐘一下;南方三下;西方五下;若連打七下,便是報的北方。這樣分得清楚,易於防備迎敵,又可免奔波之苦。
閒言休絮。且說洪彥出到鎮口外,只見宿良早已出馬,和沒羽箭張清交手大戰,陣上金鼓齊鳴,殺聲震天。宿良武藝平常,哪裡敵得張清住,鬥到分際,張清發一石子,正中宿良面門,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搶步齊出,雙槍並起,把宿良搠死在地。宿金娘見哥哥喪命,氣憤填胸,一馬沖出,挺槍來取張清,早被孫二娘、扈三娘攔住;顧大嫂又舞刀上前助戰,把宿金娘困在垓心,四口刀戰一條槍,宿金娘左擋右架,再不能施放飛叉。宿義見姊姊受困,慌忙出馬來救,卻被黃信接住。豹子頭林沖望到對面,只見洪彥正在掠陣,便出馬高叫道:「賊囚洪彥,今日你的死期已到,快送頭來!」洪彥大怒,催馬舞叉,直取林沖,二人交手就鬥。陣上正殺得難解難分,猛聽得敵樓上鐘聲喤喤大震,連響數十下,眾軍大亂,只叫的鎮上起火。宿義心慌,撇了黃信便走,只見許多人奔出鎮口來,口喊大事不好,賊兵殺入鎮上來了!宿義拍馬徑走,又見幾個家丁迎面趕來,高叫:「三官人快去,周教師私放梁山泊賊人,在府中殺人放火。」宿義悲憤填膺,飛馬疾走,半路上正迎著周謹,舞動大鐵鎚當先開路,背後跟著史進、穆弘兩頭大蟲,揮刀把人亂殺。宿義罵聲:「賊」,便掛下畫戟,扣住馬,取出弓箭,對準周謹放一箭去,正中前心,撲地便倒。史進、穆弘見周謹丟命,大吼一聲,雙雙撲到宿義馬前,舉刀就砍。宿義哪裡敵得二人,打到十個回合,撥轉馬頭,向正北上奪路便走。趕不多路,花榮、楊志從斜刺裡殺出,攔住去路。宿義心中恨極,舞動方天畫戟,直取花榮,戰不多合,宿義被花榮一箭,射於馬下。梁山泊人馬喊殺連天,一齊沖入鎮子,雷橫、石勇早把宿氏全家殺盡,侯健卻奪回車輛,將房舍放火焚燒,殺出鎮來接應。再說宿金娘、洪彥正在苦戰,猛聽得鎮上起火,鐘聲亂響,卻是時遷預先掩上敵樓,用藥蒙倒守望兵士,待兩軍殺到緊急當兒,把鐘亂打搖惑人心,眾頭領便引人馬殺奔過去,乘亂奪了鎮子,時遷就放起一把火,把敵樓燒了。就這裡外大亂之際,三員女頭領奮起精神,合力將宿金娘結果性命。林沖卻把洪彥緊緊逼住,脫身不得,自家放個門戶,讓洪彥的叉搠來,把蛇矛只一壓,壓得叉頭下沉,順手一矛尖刺去,咽喉中刺個正著,洪彥翻身落馬。這時只聽得連珠炮響,梁山泊人馬一齊掩殺,人頭亂滾,血花四飛。林沖大叫:「降者免死!」眾軍士除卻殺傷逃亡者外,大都棄械投降。此刻宿大戶一門盡死,鎮子又破,宋江便下令收兵。與吳用並馬入鎮看時,只見鎮上瓦礫煙飛,餘燼未熄,死屍滿地,宋江十分嘆息。當下傳令救滅餘火,出榜安民,只說宿大戶首惡已除,凡協從者概不殺害。鎮上人心大定。宋江又召到許多長老,訴說與他們道:「俺梁山泊只是替天行道,除暴救民,此番打破村坊,只與宿大戶有仇,不干你們之事,除奪回本寨數十車輛外,所有各家財物、糧食、牛羊馬匹,不犯秋毫,爾等盡自好好回去,安居樂業。」眾老人拜謝而去。發付畢,宋江便引軍馬出鎮,回入寨中,眾頭領紛來帳上繳令。宋江聞得周謹中箭身亡,十分痛惜,李逵更氣得變了臉色,大罵:「宿義小雜種,把俺的大鐵鎚朋友害死了。」便與湯隆重入鎮去,尋到周謹屍身,把來好好掩埋了,拜了四拜而走。眾人一一記功完畢,宋江便令拔寨起行,數十員頭領引領大隊人馬,打起得勝鼓,取道回山。
那日到達山下,都頭領盧俊義早得戴宗捷報,豐田鎮大事已了,全軍凱旋,便引眾頭領迎候宋江上山,一路打鼓吹笛,鳴鑼放炮,十分熱鬧。一百八條好漢,人人快活,個個歡喜。宋江令朱富、曹正、宋清幾員掌事頭領,排設下豐盛筵席,合寨慶賀,每日裡開懷暢飲。那一日,忽有人奔來宋江面前,報稱:「奇事,本寨走了一個頭領也。」宋江忙問是誰?
有分教:苦無淨寂清修地,甘作空虛隱遁人。畢竟走的是哪一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紀安邦拜將興師 宋公明分兵破陣
話說當下宋江把報事人一看,卻是西邊房一員主管頭目,叫做梁興,便問:「走了哪個?」梁興道:「走的是法師公孫勝。今日小人走過法師臥房,只見房門外扃沒有人聲,小人心疑,開門進去看時,原來法師走了,不知何故,他竟不別而行?」宋江聞報好生驚異,便與吳用、柴進、花榮,同至公孫勝臥房,但見箱籠雜物,原封不動,歷年所得財物,分毫未取,只攜去書劍及隨身衣服,案上留有花箋一頁。宋江便取來念道:
罡煞群雄,應劫寰中。天遣治亂,長人執弓。
戈矛化鐵,戰馬嘶風。雲飛星散,水碧山空。
無終有始,有冬無春。玄機誰識,入聖通神。
奉師養親,抱璞全真。敢違天命,雷火焚身!
共有一十六句。花箋左角上,寫著留別公明兄長,下蓋公孫勝諱字圖書的真親筆。宋江念罷,又反複看了兩遍,便遞與吳用、柴進看。卻一聲長嘆道:「一清去矣!」柴進道:「一清先生自是一個奇人,多年相聚,忍棄俺們兄弟而走。」花榮道:「何不差戴院長追他回來。」吳用說道:「追也枉然,只看這一十六句中的口氣,便知他還山養親,去志已決。便追得到,不爭他真個肯回來,何必多此一舉。」宋江道:「軍師之言極是!他既決心奉母隱居,豈肯仍在二仙山山莊安頓,定然改姓易名,遷居幽僻之所,再不給人知道,尋找也難。所惜俺們聚首多年,今番他竟不別而行,不曾把酒餞送,盡一點兄弟之情,實在令人依依難捨!」大家又把那箋子念了幾遍,只覺這一十六句,有似迷語,有似偈言,大半都不明白。四人出了公孫勝臥房,宋江因箋上有「雲飛星散,水碧山空」之句,語氣不祥,心中老大不快,便將這花箋藏過,不給別人觀看。合寨頭領,只知公孫勝留書告別,還山養親去了。
不上數日,這消息傳布梁山泊全寨,花和尚魯智深因對武松說道:「公孫法師走了,他回山去拜望師父,侍奉老母,此人的心腸恁地好!洒家今又想起來,當年出家時節,俺的師父,智真長老,一片慈心,佛眼看覷,多麼好相待,洒家常記在心,死也莫忘。為的洒家做了強盜,好煩忙,不曾去五台山一次,不知師父如今好否?俺今想起,便欲趕去奉他修行,明日便走。」武松道:「你的心地也好!我常聽人稱說,五台山是處莊嚴道場,清涼佛地,好所在,只是不曾去過,空自想念。我居然是個頭陀,卻從未朝山進香,念經禮佛,說來可笑。你去,我想與你做伴同行,也得睜開兩眼看佛面,合上兩手拜佛慈,放開兩足踏佛地,且佔一下出家的風光,你道可好?」魯智深哈哈大笑道:「這個不好,世間再沒有好事,洒家便帶你同去。」次日,魯智深、武松略事收拾,便來拜見宋江,告說原由,就要下山而去。宋江道:「二位兄弟,從今一別,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小可欲請暫停兩日,待俺設筵餞送,略盡一點兄弟之情,不知意下如何?」魯智深叫道:「兄長,你又來也,洒家天生爽直,不省得這般人情,也不會做人情,說走就走,免得麻煩,今日便去。」宋江當下無話可說,只得順從。魯智深、武松叫聲:「走」,便背上包裹,攜了禪杖戒刀,與眾頭領道別,徑自下山。宋江、吳用、林沖、柴進、史進、楊志、施恩、張青、孫二娘等一干頭領,都送下山岡,灑淚而別。魯智深、武松頭也不回,匆匆上道,踩開大步,徑取路向五台山趲奔,不題。
卻說梁山泊都頭領宋江,在山無事,每日與諸人講論兵書戰策,演陣攻守,以及替天行道,伐暴救民,將來如何受招安的話頭。那一日,探事正頭領神行太保戴宗忽上山報道:「今有東京緊急消息,朝廷特派大軍一萬二千,京東管下五路軍州兵馬都監,敕命大將紀安邦統領全軍,欒廷玉為大先鋒,克日要來剿伐山寨,聲勢不小。」宋江道:「這廝是何人物?敢來批鱗觸角。」戴宗道:「俺曾暗中仔細探聽,此人也是高俅死黨,薊州出身,一向在邊庭上出力,文精武熟,胸藏韜略,萬夫莫當。只因俺們攻城掠地,戕殺官府,事情越鬧越大了,此番高俅在御前力保,聖旨特召進京,命他領兵到來,務要把俺們全夥除滅,踏平山寨才住。」吳用道:「梁山泊偌大聲名,前者幾人引兵到此,無不大敗。今番自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林沖道:「管他強弱,凡是奸黨,一個都饒恕不得。」當日宋江、吳用商議之下,便令徐寧、楊志、史進、張清四員頭領,各引一枝人馬,先去山下屯紮,只待官軍一到,立刻廝殺。
話分兩頭。且說紀安邦奉詔興師,那日在校場中取齊人馬,祭了大纛,便來辭別高太尉並樞密院等官,三聲大炮,即行出京。先鋒大將欒廷玉,將引三千馬步精壯,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中軍主將紀安邦,引京東管下五路軍州兵馬都監,正副將士。後軍卻是蔡太師奏舉的,北京大名府梁中書部下驍將天王李成。總共一萬二千軍馬,數十員猛將,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如潮如浪,一齊都向梁山泊殺奔而來。不則一日,全軍趕到離梁山泊三十里地方,紀安邦下令暫行停紮,卻令先鋒欒廷玉探路報來。且問:欒廷玉當初征伐梁山,算得全軍覆沒,何以不曾有罪,今日又拜先鋒大將?原來欒廷玉當日大敗,回到東京,卻去高太尉面前哭訴,說了許多假話,高太尉信以為真,便與蔡京、童貫一同面聖,在御前蒙奏一番,替欒廷玉卸去罪名,仍回原任。欒廷玉十分感激,卻對高俅說道:「太尉恩深如海,刻骨難忘,將來如有用我之處,願粉身碎骨以報!」梁山泊好漢,前者大破高唐州,殺了高廉;大鬧沂州,殺死高衙內,攜去首級;近又打破寇州,除滅高讓,都殺的姓高的人;高俅重重仇怨,恨不立把梁山泊踏平。今番舉出大將紀安邦,又保欒廷玉做先鋒,便是要掃蕩梁山。替他的兒子兄弟報仇。
閒言且住。卻說欒廷玉奉令探道,前面不到十里路程,撞見梁山泊一枝巡哨人馬,旗號上大書青面獸楊志,正是舊日冤家。欒廷玉怒火中燒,拍馬上前,迎著楊志便鬥。兩個戰了二十回合,只聽得鑼鳴鼓響,左右各擁出五百嘍囉,兩下裡殺奔過來,欒廷玉恐怕受困,發開一槍,撥馬便走,楊志也不追趕,徑自回山報信去了。次日,宋江擂鼓聚將,正在忠義堂上議事,忽探事頭領鐵叫子樂和上來報說,官軍中全部隊伍,今日移前十里下寨。宋江聞報,便欲引兵下山。只見玉麒麟盧俊義起身說道:「哥哥東西征戰,一向不曾休歇,兀自勞苦!小弟在山安閒已久,髀肉復生,今日願替哥哥下山迎敵,不知尊意如何?」宋江大喜道:「員外下山,再好沒有,行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便教盧俊義自己點將,分撥下山人馬。盧俊義立點馬軍五虎將三員:豹子頭林沖,霹靂火秦明,雙鞭呼延灼。又點步軍五虎將二員:赤髮鬼劉唐,拚命三郎石秀。又點步軍驍將四員:病關索楊雄,插翅虎雷橫,出林龍鄒淵,獨角龍鄒潤。又點鎮三山黃信,沒遮攔穆弘,聖水將軍單廷珪,神火將軍魏定國,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小霸王周通,打虎將李忠,小遮攔穆春,喪門神鮑旭,馬步頭領十員。混江龍李俊叫聲:「盧員外,如何不點我同去?水寨裡鎮日無事,閒得令人磕睡。」盧俊義說:「好」,便點李俊,卻令張橫、張順引水軍在金沙灘埋伏。當下盧俊義自引朱武、燕青下山,宋江送至半山亭,欲將照夜玉獅子給他乘坐。傍邊閃出皇甫端道:「兄長且住,弟有良馬一匹,願贈盧員外做坐騎,下山破敵。」說罷,便叫嘍囉牽過那匹馬來。大家看時,但見那馬,瘦如枯柴,黑如烏金,渾身上下,毛片倒卷如氈,奇形怪狀。盧俊義喝聲采說:「真的好馬也!」柴進問:「這馬莫非是洪彥的?」皇甫端應道:「然也!」宋江道:「恁地一匹羸馬,風吹欲倒,怎說是好?」皇甫端道:「此名出骨墨龍駒,馬中異種,身驅雖然尪瘠,足力極健,一日能行千里,不在照夜玉獅子之下。前日大戰豐田鎮,洪彥喪命,俺見這是一匹好馬,便將他收留下來,好好餵養,如今恰好送與盧員外,英雄騎坐了這寶馬,定能替山寨爭光!」盧俊義好不歡喜,待飲過上馬杯,便重整衣甲,帶馬下山,紮下寨柵,兩軍在平川曠野列成陣勢。時當九月,天高氣清,人健馬肥,正好廝殺。兩陣相對,只見官軍隊裡,主將紀安邦居中立馬,左有欒廷玉,右有李成,五路兵馬都監,大小將校,兩傍分列,都是虎背狼腰,熊羆之士,氣概萬分,這邊梁山泊眾頭領八字開展,分列左右,居中一人,便是都頭領玉麒麟盧俊義,全身披掛,手掛金槍,跨下出骨墨龍駒,馬後一面帥字大旗,風中飄拂,異常威武。只聽得戰鼓響,畫角鳴,旗門開處,官軍中早有一將出馬,此人乃是鄭州兵馬都監,姓錢,名吉,使一條出點鋼矛,騎坐銀驄馬,高聲大叫:「梁山泊草寇,爾等背叛朝廷,罪惡滔天,今日天兵到此,還不一個個下馬受縛,更待何時?」盧俊義回顧兩傍眾頭領道:「這廝目中無人,口出狂言,哪位兄弟與我除了!」只見豹子頭林沖一聲答應,挺蛇矛直到陣前,兩馬相交,雙矛並舉。二人戰到十五六個回合,林沖賣個破綻,放錢吉一矛刺來,把蛇矛逼個住,兩騎馬交錯半個馬頭,就勢裡伸手只一拽,在馬背上活挾過來,轉馬徑回本陣,喝教:「綁了。」梁山泊眾軍見林沖捉將,一齊叫好,聲徹雲霄。紀安邦好不羞忿,便欲親自出馬。欒廷玉馬上打拱說道:「小丑跳梁,何勞虎駕,欒某不才,力斬幾顆賊頭奉獻麾下!」紀安邦大喜,喝令軍士擂鼓放炮,助欒大先鋒出馬。欒廷玉挺槍縱馬,直至陣前,馬後跟著步將金必貴,手舞鋼叉,高叫:「賊人快獻首級!」梁山隊中惱動青面獸楊志,舞長槍飛馬而出,廷玉罵聲:「青臉賊」,二人交手便打。金必貴舞動鋼叉,只揀楊志馬後搠來;楊志大戰到三十餘合,戰得眼花力怯,撥馬徑回本陣。接著有黃信、周通、陳達諸人出戰,哪裡鬥得過欒廷玉,盡皆敗走回來。當日兩家收兵,各歸營寨。
次早辰牌過後,欒廷玉早又出馬搦戰,連敗梁山泊幾條好漢,氣焰更張。燕青因對盧俊義說道:「欒廷玉部下有兩步將,叫做桓奇、金必貴,二人兀自了得。桓奇已死,只剩下個金必貴,第逢欒廷玉出陣,他常在馬後助戰,分了人家手眼,以此不能取勝。欲斬欒廷玉,必須先除他的羽翼,方能得手。」燕青說罷,傍邊惱了鄒淵、鄒潤,便叫:「小乙哥休說此話,欒廷玉不是三頭六臂,俺們不信,偏要與他見個高低!」二人各仗一把朴刀,奔至陣上,鄒淵戰住欒廷玉,鄒潤與金必貴做對,兩對兒奮勇相搏。戰到後來,鄒淵、鄒潤殺得眼花繚亂,氣力不加,雙雙敗走。欒廷玉橫槍立馬,在陣前高叫道:「如此鬼混,欒將軍一肚皮沒興,若是無名草寇,再也休來。」盧俊義聽得大怒,喝聲左右與我擂鼓,便整一整頭盔,緊一緊鎧甲,挺起金槍,催開坐下出骨墨龍駒,眾頭領齊吶一聲喊,出到陣前,喝道:「欒廷玉,你是敗軍之將,今日卷土重來,何得猖狂,且來盧某槍尖上領死!」欒廷玉早看清旗號,來的是河北玉麒麟,哪敢怠慢,口裡只罵得一聲:「賊」,一槍向盧俊義分心便刺。盧俊義不慌不忙,舉手中金槍敵住。金必貴奔來幫助,給欒廷玉高聲叱退,獨自交鋒。兩個大戰到五十餘合,盧俊義放出平生本事,使個門戶,讓欒廷玉一槍刺來,把槍杆只一撥,撥開了,迅起金槍順手刺去,欒廷玉慌忙躲避,槍尖在當頂掠過,穿冠斷髮,把一頂頭盔挑落塵埃。欒廷玉心驚膽戰,哪敢再戰,急急拍馬敗回本陣。梁山泊隊中擊鼓鳴鑼,眾頭領齊聲喝采。說時遲,那時快,盧俊義見欒廷玉飛馬逃走,正待追趕,官軍中早有一將躍馬迎來,大喊:「反賊休得逞強,李成來拿你也!」盧俊義聽得李成叫罵:「反賊」,不禁大怒,挺槍便鬥。李成雖然勇猛,哪裡是盧俊義的對手,戰到三十個回合以外,盧俊義一槍刺去,正中李成腿股,李成負痛撥馬逃回本陣。紀安邦見李成受傷,羞忿異常,親自出馬與盧俊義大戰,兩個直戰到申牌時分,不分勝敗,各自收兵。自此連戰數日,梁山泊馬步頭領,個個都與紀安邦交手,都贏他不得,兩軍對峙不下。紀安邦坐在親帳之中,與諸將商議道:「俺蒙高太尉出力保舉,奉道君皇帝御旨,來此剿伐強寇,開兵多日,不曾成功,心中焦急異常。俺看梁山泊賊人眾多,其中很有幾個了得的,長此力戰,殊難取勝,不如待俺布下一陣,誘引賊人來打,將他一個個拿下,乘勝殺上山岡,擒了宋江、吳用諸賊首,掃平巢穴,也好早日凱旋回京。」紀安邦說畢,眾將官齊聲叫好。今番除滅賊人,踏平山寨,全在此舉。次日,紀安邦出至陣前,便邀盧俊義說話道:「俺久聞河北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好大聲名,文精武熟,大器良材,無人不曉。俺今日特布一陣與你看,你如識得陣圖,引軍來把此陣打破,俺便立刻罷兵,回京待罪,不再爭鬥;否則,你須引領全夥,一齊下馬受降,你敢答應否?」盧俊義道:「這有何難,你便迅速布將來,看我破陣。」紀安邦心中暗喜,便回入軍中,登上將台,把號旗左右展動,不上一個時辰,早布下一座陣來,但見旗幡密密,殺氣騰騰,陣勢好不厲害。盧俊義同朱武看了一遍,便對眾頭領說道:「此名梅花大陣,無甚希罕,只消分撥五枝人馬,從五個門戶中打進去,另遣一隊直沖中堅,搗亂此陣花心,破之自易。」便令楊雄、石秀、周通、李忠、鄒淵、鄒潤、陳達、楊春、穆弘、李俊十員頭領,分做五隊,每隊將引五百嘍囉,分五門殺入。卻令秦明、單廷珪、魏定國三將,另引一彪軍馬直入中央,奮力沖殺,此陣自破。朱武道:「俺看此陣十分整肅,陣中殺氣沖天,定多埋伏,倘有疏失,如何是好?不如另撥幾枝人馬,去兩下裡防備著,緊急時好做聲援。」盧俊義說:「很好!」便令林沖、呼延灼各引一彪軍馬,暗去陣外左近埋伏;自與燕青登高阜處觀看,只等破陣成功。
且說楊雄、石秀、周通、李忠等十條好漢,引軍前去,剛自殺入陣門,猛聽得兩聲轟天大炮,幾陣鼓角,陣中號旗展動,陣勢陡變,只見化出二三十個門戶,旗幡迷目,劍戟如林,長槍手、滾刀手、撓鉤、鐵索、標叉、利斧,四下裡逼將下來。十條好漢和二千五百嘍囉,登時慌了手腳,進退不得,一齊紛亂。接著,霹靂火秦明聽得炮聲大作,殺聲震動,急引單廷珪、魏定國二將,奮力殺奔進陣,不想踏著陷坑,連人帶馬攧下去,被撓鉤手生擒活捉。單廷珪、魏定國一看不好,引兵急退,官軍已四面合逼攏來,人馬殺傷過半,二將捨命奪路而走。眾好漢迷了方向,在陣中左沖右突,好容易尋得一個生門,併力殺出,早被官軍拿去三人,只有七人得脫。當時紀安邦窺得清切,又展動號旗,眾將官一齊引兵掩殺過來,梁山泊軍心已亂,抵敵不得;多虧林沖、呼延灼兩枝生力軍,從兩下裡奮勇殺出,苦戰一場,官軍方才退去。盧俊義收兵檢點,計失去秦明、李俊、李忠、陳達四員頭領,折損三千餘人,吃了好大一個敗仗,十分羞愧,便上山來宋江跟前請罪,要增添兵將,報復此仇。宋江當下安慰一番,說道:「勝敗兵家常事,員外何必介懷,且待俺去觀看天書,來日報仇。」吳用道:「紀安邦乃當今名將,韜略精深,只怕員外認錯了,擺佈的不是梅花陣?」盧俊義自不多說,先行下山。宋江便與吳用沐浴潔身,同至西山頭玄女宮中觀看天書。原來梁山泊自起造石碣亭之後,宋江追念九天玄女威靈,又在西山頭建一玄女行宮,將天書藏置宮中,每逢朔望,必須入宮拈香禮拜,答謝神庥。當日宋江、吳用看過天書,便同登忠義堂,再點關勝、董平、花榮、索超、朱仝、孫立、項充、李袞、解珍、解寶、宣贊、郝思文、龔旺、丁得孫、李逵、郁保四、呂方、郭盛、孔明、孔亮二十員馬步頭領,增添五千軍馬,宋江、吳用親自引領,放炮下山。盧俊義迎宋江、吳用入中軍大寨,眾頭領進帳參見畢,但見秦明、李俊、李忠、陳達四人,已由官軍中釋放回來,這裡也將錢吉放回,兩相交換。盧俊義說道:「今日紀安邦仍布下那陣勢,說三日中打不破此陣,便要殺上山來。」宋江大怒,便與吳用出寨上馬,觀看了一遍陣勢,便傳信與監陣官道:「今日時分已晚,來朝打陣。」紀安邦得知宋江親來看陣,大喜道:「這廝自投羅網,想是梁山泊合當敗了,鄆城小吏,怎識此陣玄機!」
且說次日,宋江、盧俊義升坐大帳,吳用、朱武左右分坐,眾頭領站立兩傍,肅靜無嘩。宋江便道:「紀安邦所擺陣圖,俺已識得,此名分瓣梅花陣,從梅花大陣化出,外有五門,內有五五二十五個門戶,暗按五行生克。陣中間立有將台,台前置大旗一面,為全軍耳目,督陣官即高居此台,指揮進退。此陣變化既多,埋伏又眾,身入其中,但覺旗幡迷目,金鼓震天,變出重重門戶,若方向迷亂,便不能殺出此陣,束手就縛。欲破此陣,須得一個臨敵不怯,驍勇有膽之人,引兵殺入此陣中心,砍倒大旗,亂其全軍耳目。接著五隊人馬,齊向五個門戶中殺入,花心搗碎,花瓣難存,陣勢自破。」吳用道:「這就難了!魯智深、武松都去五台山朝佛,少卻個驍勇膽壯之人,如何破得此陣。」吳用說話剛畢,只見人叢中跳出一條好漢,大叫道:「軍師哥哥,你也休小覷人,除了魯智深、武松,不爭別人就去不得,我今便去打這鳥陣。」眾人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宋江道:「此陣厲害無窮,你這人如何去得。」李逵叫道:「嫌我無用麼?你不要我去,鐵牛偏生要去!」宋江道:「恁地,你須小心,打得陣破時,便是一個頭功。」便令李逵引五百名精銳步軍,項充、李袞、鄒淵、鄒潤四員步軍頭領,殺入陣門。但見白旗中有紅心的,這去處都是生路,只揀那裡走,便能不迷方向,直搗梅花中心,搴旗破陣。李逵歡欣得令而去。宋江又令關勝將引花榮、楊志、宣贊、郝思文四員頭領,青旗軍一隊;又令林沖將引史進、孫立、黃信、穆弘四員頭領,白旗軍一隊;又令秦明將引徐寧、索超、周通、李忠四員頭領,紅旗軍一隊;又令呼延灼將引張清、朱仝、陳達、楊春四員頭領,皂旗軍一隊;又令董平將引單廷珪、魏定國、呂方、郭盛四員頭領,黃旗軍一隊;每隊七百五十人,都是馬軍。宋江吩咐明白,每個陣門口都有旗號,關勝須打素旗黃緣邊一門,林沖打素旗青緣邊一門,秦明打素旗無緣邊一門,呼延灼打素旗朱緣邊一門,董平打素旗皂緣邊一門,五個陣門只一律素旗,須要認清邊緣,不可胡亂打入。秦明等五將,將引二十員頭領,三千七百五十馬軍,各自得令而去。又令楊雄、石秀做一隊,解珍、解寶做一隊,劉唐、雷橫做一隊,龔旺、丁得孫做一隊,四隊各引五百人馬,分佈東西南北,四面埋伏,待等陣圖打破,合力拿捉紀安邦、欒廷玉,休放二人逃走。八條好漢得令而去。宋江、吳用自上高阜觀看打陣,卻令盧俊義、朱武、孔明、孔亮等守護中軍。
且說紀安邦當下見梁山泊好漢殺入陣來,炮聲響處,便把號旗展動,陣勢紛紛滾滾,登時變化,化出無數門戶,令人眼花繚亂,不辨東西。李逵等五條好漢,大吼一聲,各仗手中兵器,只揀紅心素旗之處殺奔過去,無多時光,早殺到陣中將台前,只聽得轟天價一聲響,那面大旗早被李逵砍倒,兩員監旗將官奔來迎敵,給李逵一個一斧,雙雙砍死。項充、李袞、鄒淵、鄒潤四頭大蟲,揮刀亂殺,人頭如滾瓜切菜。大旗倒去,陣心破碎,官軍便不戰自亂。接著五虎大將分門殺入,剝落花瓣,只一陣子左沖右突,把個陣圖攪得四分五裂。紀安邦氣得眼中出火,口內生煙,大叫:「眾將官快些上前拚命,今日勝不得賊人,誓不收兵!」催開坐騎,舞動鑌鐵大砍刀,當先殺出;欒廷玉等數十員將官,一齊引兵拒敵,殺聲震天。紀安邦東馳西突,一口刀,一匹馬,如同生龍活虎,梁山泊馬步頭領,哪個拿得他住。紀安邦殺到東南方上,猛聽得一聲炮響,一彪軍馬攔在當路。當先兩條好漢,卻是病關索楊雄,拚命三郎石秀,高叫:「紀賊休走,俺公明哥哥己布下天羅地網,還不下馬受縛!」紀安邦大怒,掄刀便鬥,無多幾個回合,霹靂火秦明飛馬趕來;又來了索超、周通、逢人便殺,官軍叫苦連天。紀安邦此時心中紛亂,奮勇殺退眾人,取路投正西南走,不想又是一聲胡哨,路傍跳出赤髮鬼劉唐、插翅虎雷橫,引五百人掩殺過來,把官軍沖得七零八落。紀安邦見此地又有埋伏,不敢徑走,只得再換方向,怎知四面八方都有埋伏,沖不透這圍子。隨身軍士,此時盡皆傷亡散走,只剩得一人一騎。不禁仰天長嘆道:「俺若回得東京,定報此仇!」走不多路,又見斜刺裡殺出兩員頭領,一個是小李廣花榮,一個是青面獸楊志。只聽得花榮叫一聲:「紀安邦,枉有如許本領,卻甘心做權奸爪牙,變了泥中美玉!」紀安邦喝聲:「叛賊胡說!」縱馬上前,直取花榮,花榮大怒,挺槍便戰。楊志立馬高叫道:「紀安邦,你不如降了俺梁山泊,去山上坐把交椅。」花榮戰到二十回合,力怯回馬,楊志上前接戰。花榮窺得清楚,按下長槍,對準紀安邦放一箭去,正中右肩,紀安邦大叫一聲,忍痛跳出圈子,奪路便走。轉過一個草坡,只聽得一聲響亮,連人帶馬絆倒地上,解珍、解寶搶來擒住,反剪兩手,解投大寨裡去了。
此時關勝刀劈了欒廷玉,呼延灼鞭打死金必貴,五路兵馬都監死傷三人,其餘將官,殺傷不計其數,官軍全師潰滅,梁山泊人馬卻也折損不少。當日宋江下令收兵,升坐大帳,喝把紀安邦推到當面,叫一聲:「紀安邦,你空負雄圖,枉為大將,低首權門,恬不知恥,甘為賊臣鷹犬,能不可惜!今日被擒至此,還有何說?」紀安邦挺立帳前,不發一語。宋江又道:「紀安邦,你也是個蓋世英雄,當今豪傑,何苦執迷不悟,趨奉權奸,倘蒙不棄微賤,暫時歸順梁山,一同替天行道,且待將來奸臣盡滅,朝政清明,俺們全夥同受招安,豈不是好?」宋江說罷,只見紀安邦瞋目罵道:「你這鄆城猾吏,黑矮奸徒,一派花言巧語,你屢抗王師,攻城掠地,戕官殺吏,株連無辜,明明草賊而已,替的何天?行的何道?你有心要受招安,何不徑詣京師,悔罪自首?卻竊踞山林,巧言惑眾,自大稱尊,是何心腸?人家都受你的牢籠,須不能欺騙俺姓紀的。今日大敗,俺已無顏還京,願求早死。」宋江大怒,喝令推出斬首。頃刻之間,獻上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來。宋江嘆道:「昧良奸黨,至死不悟,此人真桀犬也!」當下數十員頭領,一一上帳繳令,記功完畢,宋江便令全軍拔寨,打得勝鼓回山。剛自渡過金沙灘,大眾登岸,只見張橫、張順擁著一人,繩穿索綁,擁來宋江前,候請發落。
正是:方離虎口重遭厄,才脫龍潭又被擒。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玄女宮神攝天書 梁山泊雷轟石碣
話說張橫、張順擁了那人,隨著宋江登山,直押到忠義堂上,宋江看那人時,卻是天王李成。張橫、張順告稟詳情。當梁山泊分兵打陣之際,李成奉了紀安邦之令,別引奇兵一枝,輕裝紮束,悄悄地兜抄小路前來,欲思偷渡金沙灘,奪取關寨,卻被張橫、張順撞見,引水軍大殺一陣,盡將官兵殺死水中,把李成拿了。宋江聽得,大怒道:「這廝如此可惡」,喝令左右:「與我斬訖報來!」只見傍邊閃出青面獸楊志,急先鋒索超,高叫:「刀下留人。」刀斧手擁了李成,便行住步。楊志、索超便對宋江說道:「弟等前在北京大名府梁中書部下時,此人乃是同僚,也曾多時相聚,交情很真。今日在此忠義堂前,按軍法應當斬首;若論私交,何忍見他引頸就戮!兄長可否看弟等薄面,饒他一死!」宋江沉吟片刻,說道:「俺梁山泊最重忠義,二位賢弟替這廝乞命,義氣乾雲,俺若不應,未免有負二位好意,今便釋放下山,留他這個殘生。」楊志、索超好不歡喜,謝過宋江,親手將李成鬆綁,送下山寨,灑淚而別。
且說宋江今番大破官軍,殺了紀安邦、欒廷玉,大獲全勝,眾頭領無不歡喜,獨有吳用默然不樂。有人問:「軍師何故悶懷無語?」吳用懍然說道:「紀安邦雖是奸臣死黨,究竟也奉皇帝敕命,拜將興師,非同小可。此番到來剿伐,數十猛將,萬餘人馬,被俺們殺得一敗塗地,不可收拾。這禍殃越鬧越大,今日以後,只怕梁山泊更多事了。」吳用一番言語,說得人人危心悚懼,都說:「這便怎處,不如差戴院長下山,趕往東京竊探一番,朝中如有舉動,作速報來,這裡也好準備。」只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兩手掩了耳朵,大叫道:「我不要聽這般話!你們都怕,我偏天也不怕,索性領了全山人馬,殺上東京,管他什麼臣子皇帝,一齊都殺了,把龍庭奪了回來,教公明哥哥坐地,便做個小宋官家,那時我們都做官兒,不是恁好!」宋江一聽,勃然大怒,喝道:「黑廝又來說這渾天瘋話,無法無天,再多嘴,立刻砍你這顆驢頭!」李逵叫道:「奪龍庭來與你坐,又不是壞事,你不識鐵牛忠心,只管胡亂罵人,官家一座龍庭,不爭你真個不肯坐?」宋江怒極,拔劍要斬李逵,眾人好容易勸住了,一面就教戴宗下山。冬十月朔日,戴宗回來說道:「俺在東京數日,暗中探得一清二楚,那日官軍覆敗,警報到京,舉朝震駭。目下當朝太師蔡京失寵,奸黨勢衰,有侍郎李若水御前陳奏,力舉張叔夜來做濟州太守。聽說道君皇帝今已准奏,張叔夜不日到任,此人若來,定有舉動。」吳用道:「張叔夜乃名臣之後,富有幹略,聲望極高,一向被奸臣所扼,不能得志,今若真個來知濟州,俺山寨裡須索提防,不可等閒視之。」宋江道:「本寨一百八員頭領,如今數內少卻三人,自魯智深、武松一去以後,遺下山前南路第二關,此處關隘重要,豈可無人守把。近來本寨越見興旺,人數眾多,便是全山各處地方,也應更定職守,人負其責,務使梁山泊穩如磐石,固若金湯,不知大家以為如何?」宋江道罷,眾頭領都說:「兄長高見極是,願聽調度。」宋江便與吳用、朱武等計議,將眾人重新分撥,四山緊要處所,各自派定職守。山前南路三關,又名宛子城,守把第一關的,舊是解珍、解寶兄弟,今派史進、孫立守把。第二關,李逵、劉唐守把。第三關,穆弘、穆春守把。東山一關,楊雄、石秀守把。西山一關,解珍、解寶守把。北山一關,朱仝、雷橫守把。山頂替天行道杏黃旗,鄒淵、鄒潤守把。斷金亭子,杜遷、宋萬守把。正面大廳供養晁天王靈位,項充、李袞守把。忠義堂前,呂方、郭盛守把。忠義堂後雁台,龔旺、丁得孫守把。山頭左右,各有糧台一座,山左糧台,周通、李忠守把。山右糧台,石勇、杜興守把。旱寨舊有四座,今增一座,令馬軍五虎將為頭守把。秦明、徐寧、黃信、楊林守把正南旱寨。關勝、楊志、宣贊、郝思文守把正東旱寨。董平、張清、韓滔、彭玘守把正中旱寨。林沖、花榮、歐鵬、鄧飛守把正西旱寨。呼延灼、索超、單廷珪、魏定國守把正北旱寨。水寨四處,今又增出一個總寨,令混江龍李俊為主。東南水寨,李俊、童威守把。東北水寨,阮小五、童猛守把。西南水寨,張橫、張順守把。西北水寨,阮小二、阮小七守把。南山酒店,因杜興上山守把糧台,卻令施恩承補其缺。其餘諸人,各有職守。
分撥完畢,宋江又令孫壽鶴、何玄通下山,四方邀請得數十道眾,重建一羅天大醮,全山頭領並將校人等,盡皆薰沐辟葷,虔誠齋戒,禳解歷年刀兵災厄,超脫一應橫亡惡死,水火遭劫冤魂,同登樂國。宋江昔年還道村遇難,得九天玄女神靈相救,又賜天書三卷,隨機指點,轟轟烈烈,幹出好一埸大事業,成就了今日梁山泊威名。宋江感念到神靈顯赫,神恩浩蕩,便令蕭讓另書青詞一通,親至玄女宮中拈香頂禮,神前焚化,拜聞九天玄女,自責罪譴,願求朝廷早頒恩命,赦免彌天大罪,在眾兄弟同受招安,盡忠報國。醮事完畢,有盧俊義、關勝、呼延灼、徐寧、宣贊、郝思文等幾員頭領,共向宋江拜請,要去玄女宮中觀看天書。當初宋江因天書乃神靈所賜,不是等閒之物,不可褻玩,故而在宮中特建一閣,虔置天書,加封深鎖;只遣十六名心腹嘍囉輪流守護。平日裡並不輕觀。當日關勝便與宋江說道:「弟等也知天書神物,不可輕觀,但敬神好異之心,不能自已,不知天書中究作何言,具何神妙?因此欲思一觀,廣博心胸,伏望兄長准許!」郝思文道:「俺們眾弟兄題名石碣,同屬一會之人,禍福相依,生死與共,心心無貳,一體同懷。今番求觀天書,都是仁義弟兄,天罡地煞數內之人,想九天玄女神靈,一定不加罪責。」宋江道:「二位賢弟所言極是,愚兄豈有不允之理,且待來朝吉日良辰,大家薰沐過了,然後入宮觀看。」眾人皆喜。
那日,盧俊義、關勝等各自薰沐,宋江正待引領去觀天書,只見守護玄女宮的嘍囉奔來報道:「今日幾個兄弟在宮中打掃,做日常的事情,忽地一陣香風吹來,風中夾著一道金光,直入藏書閣子,只見有一怪物,形似大鳥,從閣子裡飛出,沖天而去,不知是何異兆。」宋江訝道:「哪有此事?」吳用道:「不爭玄女娘娘又來顯靈?」宋江、吳用便引眾頭領,同至玄女宮來,拈香既畢,喝把閣子上封皮揭去,打開鐵鎖,進入閣中,只見那只藏置天書的朱紅匣子,划然兩段,匣中天書不翼而飛。宋江當下面如土色,吳用目瞪口呆,眾頭領齊稱異事。宋江呆了大半日,拿起那只匣子細看,只見當中截斷,當滑齊平,有如刀切,便遞與眾頭領都看了,放置原處。卻自說道:「當初俺得這部天書,玄女娘娘降下法旨,本來只許與天機星同觀。前日眾兄弟拜請看書,俺以為大家都是天上星宿,不妨一觀,便答應了,想是娘娘怒我逆命,突將天書攝去示懲,不知神靈今後還要降罰否?」說罷,戰兢兢地,重至玄女神前焚香祝告,磕頭謝罪。眾頭領見九天玄女如此威靈,盡皆嗟嘆而去。
不上數日,忽得東京消息,殿帥府掌兵太尉高俅,今被李綱奏了一本,下旨罷官。接連又一消息,卻是濟州太守張叔夜到任。宋江一驚一喜,說道:「前日蔡京失寵,高俅今又罷官,天可憐見俺們兄弟,能有一日奸臣盡除,忠臣當國,朝廷下詔,赦罪招安,大家重見天日,博得個一官半職,也不枉在此聚首一場。」因令宰殺豬羊牛馬,全山做筵,大宴十日。那日聚集了眾多頭領,就忠義堂上排下筵席。
梁山泊英雄計有:
梁山泊總兵都頭領二員:
天魁星 呼保義 宋 江 天罡星 玉麒麟 盧俊義
掌管機密軍師二員:
天機星 智多星 吳 用 地魁星 神機軍師 朱 武
法師一員:
天閒星 入雲龍 公孫勝
馬軍五虎將五員:
天勇星 大 刀 關 勝 天雄星 豹子頭 林 沖
天猛星 霹靂火 秦 明 天威星 雙 鞭 呼延灼
天立星 雙槍將 董 平
步軍五虎將五員:
天孤星 花和尚 魯智深 天傷星 行 者 武 松
天殺星 黑旋風 李 逵 天異星 赤髮鬼 劉 唐
天慧星 拚命三郎 石 秀
馬軍驍將兼先鋒使八員:
天英星 小李廣 花 榮 天佑星 金槍手 徐 寧
天暗星 青面獸 楊 志 天空星 急先鋒 索 超
天捷星 沒羽箭 張 清 天微星 九紋龍 史 進
天滿星 美髯公 朱 仝 地勇星 病尉遲 孫 立
步軍驍將八員:
天牢星 病關索 楊 雄 天退星 插翅虎 雷 橫
天暴星 兩頭蛇 解 珍 天哭星 雙尾蠍 解 寶
地飛星 八臂哪吒 項 充 地走星 飛天大聖 李 袞
地短星 出林龍 鄒 淵 地角星 獨角龍 鄒 潤
馬軍小彪將兼遠探出哨頭領一十五員:
地煞星 鎮三山 黃 信
地傑星 醜郡馬 宣 贊 地雄星 井木犴 郝思文
地威星 百勝將 韓 滔 地英星 天目將 彭 玘
地奇星 聖水將軍 單廷珪 地猛星 神火將軍 魏定國
地闊星 摩雲金翅 歐 鵬 地闔星 火眼狻猊 鄧 飛
地強星 錦毛虎 燕 順 地明星 鐵笛仙 馬 麟
地周星 跳澗虎 陳 達 地隱星 白花蛇 楊 春
地暗星 錦豹子 楊 林 地空星 小霸王 周 通
步軍出哨頭領一十二員:
天究星 沒遮攔 穆 弘
地然星 混世魔王 樊 瑞 地暴星 喪門神 鮑 旭
地鎮星 小遮攔 穆 春 地全星 鬼臉兒 杜 興
地僻星 打虎將 李 忠 地異星 白面郎君 鄭天壽
地魔星 雲裡金剛 宋 萬 地妖星 摸著天 杜 遷
地捷星 花項虎 龔 旺 地速星 中箭虎 丁得孫
地醜星 石將軍 石 勇
水軍頭領八員:
天壽星 混江龍 李 俊 天劍星 立地太歲 阮小二
天平星 船火兒 張 橫 天罪星 短命二郎 阮小五
天損星 浪裡白跳 張 順 天敗星 活閻羅 阮小七
地進星 出洞蛟 童 威 地退星 翻江蜃 童 猛
四山酒店打聽消息,迎請來賓頭領八員:
東山酒店:
地數星 小尉遲 孫 新 地陰星 母大蟲 顧大嫂
南山酒店:
地囚星 旱地忽律 朱 貴 地伏星 金眼彪 施 恩
西山酒店:
地刑星 菜園子 張 青 地壯星 母夜叉 孫二娘
北山酒店:
地奴星 催命判官 李 立 地劣星 活閃婆 王定六
外方總探事頭領一員:
天速星 神行太保 戴 宗
軍中走報機密頭領四員:
地樂星 鐵叫子 樂 和 地狗星 金毛犬 段景住
地賊星 鼓上蚤 時 遷 地耗星 白日鼠 白 勝
守護中軍馬軍驍將二員:
地佐星 小溫侯 呂 方 地佑星 賽仁貴 郭 盛
守護中軍步軍驍將二員:
地猖星 毛頭星 孔 明 地狂星 獨火星 孔 亮
專掌三軍內探事馬軍頭領二員:
地微星 矮腳虎 王 英 地慧星 一丈青 扈三娘
掌管辦理錢糧頭領二員:
天富星 撲天鵰 李 應 天貴星 小旋風 柴 進
監理諸事頭領二十一員:
執掌三軍花名冊子,勾稽生死一員:
天巧星 浪 子 燕 青
專管斬決人犯,行刑劊子二員:
地平星 鐵臂膊 蔡 福 地損星 一枝花 蔡 慶
馬步軍槍棒拳腳教頭二員:
地幽星 病大蟲 薛 永 地惡星 沒面目 焦 挺
行文走檄,調兵遣將一員:
地文星 聖手書生 蕭 讓
定功賞罰軍政司一員:
地正星 鐵面孔目 裴 宣
考核錢糧,主計出納一員:
地會星 神算子 蔣 敬
監造水軍大小戰船一員:
地滿星 玉幡竿 孟 康
專造一應兵符印信一員:
地巧星 玉臂匠 金大堅
專造一應旌旗衣甲一員:
地遂星 通臂猿 侯 健
專攻獸醫,管理一應馬匹一員:
地獸星 紫髯伯 皇甫端
專治內外諸病醫士一員:
地靈星 神 醫 安道全
監督打造一應軍器鐵件一員:
地孤星 金錢豹子 湯 隆
專造一應大小號炮,統領炮手一員:
地軸星 轟天雷 凌 振
起造修葺房舍一員:
地察星 青眼虎 李 雲
監築增補梁山泊一應城垣堡壘一員:
地理星 九尾龜 陶宗旺
屠宰牛馬豬羊牲口一員:
地稽星 操刀鬼 曹 正
排設筵宴一員:
地俊星 鐵扇子 宋 清
監造供應一切酒筵一員:
地藏星 笑面虎 朱 富
專一把捧帥字大旗一員:
地健星 險道神 郁保四
共計頭領一百八員。
除去公孫勝、魯智深、武松三個空座,實數一百五員,依石碣上天罡地煞題名,各按次序入座。其餘全山將校頭目,一應嘍囉,以及各山寨歸附之人,盡皆賞賜酒食,一體歡樂。
山上天天宴飲,直到第九日午牌時分,一百五員頭領正在開懷吃喝之際,只見一霎時,滿天布起烏雲,風雷大作,空中電掣金蛇,光芒四射,宋江道:「時入冬令,萬物收藏,卻有這好大的雷陣,兀自怪事!」說話剛畢,猛聽得一聲霹靂,如同天崩地塌一般,震動山嶽,一百五員頭領,個個驚得亡魂喪膽,目瞪口呆。半晌,只見何玄通報上忠義堂來,一個傾天大霹靂,把石碣亭中那座石碣擊得粉碎。眾人聞報,盡都驚駭,宋江、盧俊義、吳用三人,面面相覷。此時雲收雨止,依然化日光天。
詩曰:
一聲驚起蟄蟲眠,端是雲開又見天;
雨洗千山成淨土,雷鳴四海靖狼煙。
草莽失身憐赤子,太平重造有高賢;
書生挾策終何濟,負曝高談理故編。
五十回古本水滸傳(終)
五十回古本水浒
民国时代梅寄鹤先生假托「古本水浒」的藏本,即后五十回不受招安的版本。
古本序 卢俊义梁山惊恶梦 嵇叔夜草堂执长弓
话说宣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梁山泊义士宋江等一百八人同秉至诚,共立大誓:
「窃念江等昔分异地,今聚一堂;准星辰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一百八人,人无同面,面面峥嵘;一百八人,人各一心,心心皎洁。乐必同乐,忧必同忧;生不同生,死必同死。既列名于天上,无贻笑于人间。一日之声气既孚,终身之肝胆无二。倘有存心不仁,削绝大义,外是内非,有始无终者,天昭其上,鬼阚其旁;刀剑斩其身,雷霆灭其迹;永远沉于地狱,万世不得人身!报应分明,神天共察!」
誓毕,众人同声发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间阻,有如今日!」当日众人歃血饮酒,大醉而散。
看官听说:——这里方是梁山泊大聚义处。
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梦,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自称:「我是嵇康,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卢俊义梦中听了此言,不觉怒从心发,便提朴刀,大踏步赶上,直戳过去,却戳不着。原来刀头先已折了。卢俊义心慌,便弃手中折刀,再去刀架上拣时,只见许多刀、枪、剑、戟,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齐齐都坏,更无一件可以抵敌。那人早已赶到背后。卢俊义一时无措,只得提起右手拳头,劈面打去,却被那人只一弓梢,卢俊义左臂早断,扑地跌倒。那人便从腰里解下绳索,捆缚做一块,拖去一个所在。
正中间排设公案。那人南面正坐,把卢俊义推在堂下草里,似欲勘问之状。只听得门外却有无数人哭声震地。那人叫道:「有话便都进来!」只见无数人一齐哭着,膝行进来。卢俊义看时,却都绑缚着,便是宋江等一百七人。卢俊义梦中大惊,便问段景住道:「这是什么缘故?谁人擒获将来?」段景住却跪在后面,与卢俊义正近,低低告道:「哥哥得知员外被捉,急切无计来救,便与军师商议,除非行此一条苦肉计策,情愿归附朝廷,庶几保全员外性命。」说言未了,只见那人拍案骂道:「万死狂贼!你等造下弥天大罪,朝廷屡次前来收捕,你等公然拒杀无数官军!今日却来摇尾乞怜,希图逃脱刀斧!我若今日赦免你们时,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况且狼子野心,正自信你不得!我那刽子手何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声令下,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服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
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
诗曰: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
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
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
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
又曰:
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
完租安稳尊于帝,负曝奇温胜若裘。
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
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且住!若真个天下太平,今日开书演义又说着些什么?看官不要心慌,下文便有一部五十回正书,一百句题目。有分教: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毕竟卢俊义此梦如何缘故,且听初回分解。
第一回 及时雨论功让马 青眼虎奉命筑亭
话说卢俊义当夜归卧帐中,得一恶梦。次日天明起身,回思夜来梦兆,索解不得,心中好生蹊跷,便独自走出去,到右边房舍内寻浪子燕青。二人见面,卢俊义便细诉梦中情景,只说这个怕不是好兆头?他素知燕青心机灵巧,过人一等,管会圆解出此中奥妙来,到底是凶?是吉?不想燕青听了,只是摇头,一半分儿也不省得。沉吟了一回子,便道:「石三郎好机警,我们且访他去。」卢俊义说好,一同走出房舍,径来西山关上。石秀正在那里坐地,见了二人,含笑起身相迎。当下彼此坐定。燕青就诉说梦兆,求他推详。石秀道:「小乙哥休取笑,你为人恁地聪明,兀自不解,如何我倒省得。」三人正没理会处,只见杨雄走入来,便问何事?石秀告知大概。随问:「哥哥理会么?」杨雄连说:「不懂,我是粗人,如何会圆梦……」正说话间,但听咚隆隆一片鼓声响,响了一回却停,停了又响,如是一连三次。这便是梁山泊的聚将鼓。原来山泊中自晁盖死后,宋江坐了头把交椅,定下一例。在忠义堂上架起两面大鼓,饬人把守。如遇商议紧急事务,便命擂鼓三通,四山头领闻得鼓响,自会一个个赶将来,都在忠义堂上叙集。且说四人当下听得鼓声,不知甚事,一齐起身望忠义堂来。杨雄道:「只也巧事,员外可把梦兆说出,看谁人解得?」石秀摇手说道:「休说此话,这是个妖梦,如何可在人前直说。」卢俊义说是,就把此事撇在肚里,没曾告诉别人。
一行四人同到忠义堂,只见高高矮矮,堂上边人已挤满,便各就自己座次坐了。只见宋江开言说道:「小可今日请众位兄弟到此,有两件事要说。」说着,把手一招,那预先立在阶下的马夫,就牵过那匹照夜玉狮子来。宋江指着道:「这马,兄弟们都知道,这是段兄弟从大金国取将来,本待送与晁天王哥哥乘坐的。可恨曾头市妄启争端,强将此马夺去。天王哥哥一怒下山,因此丧命,掀起了几场恶斗。幸仗天王哥哥在天之灵,卢员外与众兄弟戮力同心,卒将良马夺回,恶贼史文恭正法,报复了这大冤仇。如何可喜!宋江想来,若论起这场大功劳,端的卢员外第一,如何不把此马让他,也见我山寨赏罚必信,功过分明。」吴用道:「前日小生也曾想得,都因夹杂东平东昌两处之事,遂把此马搁过了。」卢俊义不待他人开口,慌忙起身声喏道:「卢某不当,量此微功谁都干得,何敢受此重赏。哥哥为一寨之主,理合乘此好马。若说让与卢某,宁死不敢拜领。」宋江道:「员外太谦了,自古说的:『宝刀赠侠士,红粉送佳人。』宋江出身郓城小吏,文不能安邦定国,武不能斩将搴旗,微贱之躯,忝居尊位,已出非分,常自汗颜。员外乃河北英雄,人中豪杰,文精武熟,弓马高强,此马归了员外,事得其主,不致埋没良驹,愿员外速领此马,勿再推让。」卢俊义哪里肯受,竟至拜倒地上,不肯起身。此刻一个是让,一个推辞,两傍的人都呆了,没有话说。只见黑旋风李逵闯出座位,叫将起来道:「我不曾见恁般鸟客气,头疼死我也!一头瘟畜生,好歹只吃得一顿肉,直恁推让。卢员外认真不要,就是你的,只管推来让去假甚鸟!恼得我性起,一斧劈了这畜生,你们可没甚鸟让。」宋江喝道:「黑厮懂得甚事,又来多嘴,快闭口,否则就砍掉你的头!」李逵才撅着嘴退去,却又闪出活阎罗阮小七,叫声:「公明哥哥,李大哥说话也爽直,你又何必推让。」随后林冲、杨志等一齐附和,都说:「小七哥所言甚是,既然卢员外不肯受领,哥哥何必多让。」宋江方才说道:「恁般说时,宋江只得有占此马了。」那时阶下的马夫,听了此话,便把马带了去;卢俊义也起身复归座次。宋江又说第二件:「我们山寨近来十分兴旺,聚集得一百八位生死弟兄,患难相扶,富贵与共,同心同德,没一个背义之人,可真难得。但若非上天显应,石碣留名,我们还不知星辰会合,前身都是罡煞应化,却来此间聚义。这个石碣,如何不把来安置一个去处,常存儆惕,仰答上苍,永保守此忠义二字。」青面兽杨志说道:「恁地,须想个安置方法。但洒家是个粗汉,这些全不省得,只请哥哥自主。」宋江道:「且问军师吴加亮先生,定能理会。」吴用便道:「只也易办,可择山南清旷之地,命李云监工筑造一亭,就叫他做石碣亭。将石碣正供中央,承以宝座,饰以朱彩,傍设蜡台香炉,一应祭器,委派人员在亭司理。嗣后每逢月朔,众弟兄可自往拈香致敬,以格天庥。只这么办可好?」吴用说罢,没一个不道军师高见,堂上一片声叫好,各自散去。
宋江便命青眼虎李云总司筑造,监督工程,限日完竣。李云奉命,便去山南相度基地,备办砖瓦木料,召集工匠人夫,山寨里缺了哪一件,不上数天,早已一应齐备,克日兴工。李云监督着工匠人等,只顾出力筑造,哪个敢怠了工?待到限满之日,已把一座亭子造得完整,便来宋江前禀报落成。宋江大喜,便同吴用、公孙胜前来观看,但见这亭子宏敞高壮,金碧辉煌,外表庄严,内部整洁,果然好一座石碣亭,十分合意。宋江看过工程,便选个吉日良辰,备办下猪羊醴酒,香花果品,那日率领了众弟兄,齐进这亭子里来行一个落成礼,祭告天地神明。只见亭中灯烛荧煌,香烟缭绕,跻跻跄跄,列着一百八筹英雄好汉,尽都衣冠济楚,恭敬拈香,一派清静肃穆,全没些儿强盗气象。
话休烦絮。只说有一个朔辰,朱武同公孙胜来亭中拈香既毕,在内慢慢地踅着,且踅且看,把四边看个详尽。二人看到那里,公孙胜忽然省起一事,便对朱武说道:「这亭子筑造得极好!但我看来,还嫌少了一样装饰,这般粉白地的四壁,要加上点画才好。」朱武便问:「壁上画什么才配?」公孙胜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说道:「这四壁须画十大天君,五方神将,衬着诸天星斗,才行贴合这个石碣,这亭子便越显得庄严。」朱武道:「说得极是!可惜山寨里没有高手画匠!史大郎从前在少华山时,救了一个画匠王义。听说此人画的极好,自从一去,不知下落。若还在北京大名府时,访他来却也容易。只怕不在那里,可就难觅了。」公孙胜道:「说到王义名字,俺也省起,且去告诉公明哥哥,再做商量。」二人走出石碣亭,一同来见宋江,恰巧吴用、卢俊义、燕青都在那里。公孙胜便告个原由,说要装画石碣亭四壁。宋江、吴用等都说好。朱武只说:「要寻王义来画,最好访得此人。将来装画亭中四壁,管教大有可观。」宋江便问卢俊义道:「员外昔日在大名府时,曾知有此人否?」卢俊义还没回答,燕青说道:「大名府确有此人,人称高手画匠,只是不曾见过。」宋江对吴用说道:「且差个能干之人,却去大名府走访一遭。」说罢,便欲教史进前去。吴用道:「不可,史大郎性情欠稳,却怕生事,如何可使他单身下山,须得了精明机变的伴当方好。」吴用说时,两眼斜睃到燕青身上。燕青是个乖巧的人,一见这模样,心上已自明白。便问吴用道:「军师,我和史大郎做伴可好?」宋江接口道:「若个百伶百俐之人,怎的不好。只是前番大名城中事情闹得太大,小乙哥又是个面熟的,如何去得。」燕青道:「怕甚的,改扮了就行。」宋江大喜,立召史进到来告说一番,史进只说:「小事,俺尽理会得。」便和燕青别过众人,自去打点行程。
次日,史进、燕青各自打扮,拴缚了包裹,藏好银两,换上八搭麻鞋,挎口腰刀,提条朴刀,扮做赶路的模样,谁也识不透他们是梁山泊的好汉。燕青又把荷叶水抹脸,抹得黄黄地,左颊上贴个大膏药,把真面目隐去一半。二人装扮毕,便来辞行。宋江吩咐:「此去须当谨慎,勿露破绽,免得别生枝节。」二人领诺,下山而去。于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一日直抵北京大名府,二人进得城来。燕青是个熟识的,但见城关如旧,街市已非,有几处尚留劫火残痕,不曾修复。燕青不暇细看,同史进只向冷落处所走,寻个清净的客店歇下。当晚,二人商议一番,却是燕青定下主张:「明日为始,按方向挨日去访问王义,此人若在大名,早晚总得有个下落。」史进叫好。次日,燕青同史进往东关一带,直访问了一天,却访不到王义的影踪。第二天,第三天出去一天,到晚仍没消息。连访了五七天,二人心里早就懒了,便商量再勾留三天,如果仍旧没有下落,只得回山复命。
那日走到西关一条街上,史进厌倦了,拉燕青走入一家酒店,叫了两角酒,切一盘牛肉,一大盘馒头,待吃饱了再走。燕青正吃,只见外面走入一人,七尺左右身材,二十四五年纪,颧高面赤,全身做公的打扮。进内拣个座子坐了,便叫酒来。燕青一见此人,觉得好生面善,暗里一惊,便欲吃了就走。怎奈史进酒落肚中,越吃越有味,不住口叫添酒。燕青何等人,一面吃酒,一面留心,但见那人常在偷睃他,真有些不尴尬,便催促史进:「快吃,我们有事,且去勾当了再说。」好容易催史进吃罢,算了帐,离了酒店。史进且走,埋怨道:「俺正吃得有兴,却被你催逼走了,滋味没回到,落得半肚皮的闷气。俺又不是眼瞎的,一个公人罢了,怕他鸟的,你却……」燕青怕他多事,连忙承个不是,用话叉开,二人没兴儿再走,径自回归客店。上灯过后,正在房中坐地,忽一人闪将入来,望着燕青纳头便拜。燕青看时,来者非别,正是酒店内遇见的那人,只全身衣服尽都换掉,不是公人打扮了。那人拜罢起来,捱到燕青身畔,低叫一声:「小官人,你害我想得好苦也!你如何又到这里来?」燕青一时呆了,回答不出什么。
不是此人到来,燕青、史进怎会闯出一场大祸。正是:待欲隐藏偏露迹,似曾相识却追踪。毕竟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丁九郎真诚款客 段孔目假话欺人
话说那人贴近燕青身傍,低声只说得两句话,燕青呆了。史进一见这般行径,猜详不出,肚里直自闷杀,也不动问,且看他作甚的。燕青当下在灯光底下,把那人仔细端详一过,起身来,将房门轻轻掩上,把着那人的手臂,问道:「你不是丁九郎么?缘何却来此地?」便叫他坐了好说话。丁九郎哪里肯,只说:「当着小官人前,小人理该侍立。」燕青说了几遍,丁九郎才行坐下,说道:「官人容告:日间小人在酒店内吃酒,一眼就觑见你,觉道好生面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我那好人燕小官人。但往日小官人是好相貌,天生白净面皮,脸上一没有疤,二没有瘢;今番变了,脸色黄黄地,又加上这个大膏药,看来又不对,敢是错认了人?后来官人拍馒头吃,无意中露出臂上花绣,吃我偷眼觑见,才决定这个真是我那好人。」史进听得不耐,便道:「你说这话,既是你的好人,如何不来招呼?」丁九郎道:「你这爷,酒店里人多,小人当时怎敢声唤。」史进点头,燕青无话。「待你们走出店去,小人也就起身,远远地跟着,见你们走入这里来,小人认清了自去。待得天晚,换上这身衣服,却来厮见。」史进道:「恁地,俺倒错怪你也!」丁九郎笑说:「不敢!请问小官人,人说你在梁山泊做了头领,很安乐。如何又来这里?这位爷是谁?」燕青便约略告知,丁九郎把自己近况告诉,说:「在前多感官人相助,幸不饿死,得有今日,心窝里哪一刻忘了官人。梁山泊名声浩大,宋公明大名,人人知晓,官中哪不提防着,你们在此容有不稳,不如径去我家安顿,使小人供些茶饭,聊表一点至诚。」说罢,便欲二人同去。燕青道:「九郎先行,多谢你有此好意,明日却再理会。」丁九郎说:「好。」起身便走。燕青送到房外,但见他悄然而去。史进道:「此人也好。」燕青道:「他今日做了公人,不曾忘本来面目,果真难得!」二人见时候不早,便关好房门,各自安睡。
却说这个丁九郎,原是本地人氏,有个哥哥唤做丁福,他叫丁祥。当地人不知因何口顺,但都唤他丁九郎。当初兄弟二人都做的小贩,每天在城里外奔走,穿街过巷,靠着贩卖度日。这丁九郎也命苦,贩卖东西,别人赚钱,他偏亏本。有时弄得饭也吃不饱,幸有哥嫂在着,时常去胡乱吃些,将就得这个肚皮。燕青在大名城里,是卢员外的一个心腹,掌得钱财,握得重权,在外十分豪放,因见丁九郎困苦,多曾周济。燕青虽不当做大事,丁九郎心里却感激。待后卢员外上了梁山泊,燕青也走,丁九郎如同失了父母,登时又困苦起来。接着哥哥身故,又少个倚靠之人,此时真个苦得要死。他的嫂嫂具有几分姿色,又且年轻,被衙门内一个段孔目看上了,常去那里走动,一意勾搭。这妇人死了丈夫,正苦衣食无靠,饿鱼吞饵,彼此就结识下了,做了段孔目的外房。丁九郎此时可怜已极,看来也顾不得颜面,便去嫂嫂那里诉苦。这妇人仁慈,常私自给他钱米,胡乱度日。那一日,丁九郎又去求嫂嫂周济,恰被段孔目撞见,喝问做甚。丁九郎唬急了,只得跪下实告。嫂嫂闻声出来,却在傍帮他诉苦。段孔目说:「既是亲生叔叔,就在此间住了,吃些现成粥饭罢。」从此丁九郎食宿在彼,一应小心。段孔目也合意。过了几时,段孔目见他做事很好,又会几路拳棒,便替他在衙门中勾当充了一名差役。遂得衣食两全。
话休絮烦。且说燕青、史进睡在客店里,次日,天亮起身,待打过脸水,吃过点膳,便向史进说知,今日要到东关去。史进道:「由你,俺但跟了你走。」二人出了客店,走到东关,但见所在很冷清,没多几处好房舍,尽是些小户人家。燕青观看一过,便去打探,连问几家,都回说不知道,这里不曾有此人。有几家的男女,见燕青走来探问,变了脸色,回过话,要紧把大门关了。燕青好生诧异,只索回身而走。史进在彼早等得心焦,见燕青回过来,忙问:「访到了么?」燕青摇头。史进道:「这几天也奔跑得苦,若个鸟人一世不见,不争教我们寻他一世。今便丢开,明日却打点归去。」燕青说:「是,且向庙中坐一会。」二人踅将入去,有个道人在神前点香,忙着施礼道:「二位客官何来?请坐拜茶!」燕青道:「不消客气,坐坐便去。」燕青暗自打量:「方才几个男女好生奇怪,端的为着何事,我何不再来问这道人,看他怎样?」燕青便与道人说搭,问起王义。道人摇头道:「客官休问,他早逃走了。这王义本来很安分的。前年因往西岳华山还愿,不知何故,却勾引梁山泊贼人,闹了华州,把城子打破了,太守也杀了,因此朝廷震怒,下了紧急文书要捉此人。火捕公事到得此间,官司排头压将下来,衙门中因捉拿王义不见,知他有个徒弟住在此间,邻近便想拿他的徒弟,怎知又吃逃跑了。由是官府益发严厉,责成这里村坊里正,大家小户,一体留心。嗣后如有人到此寻踪问迹,窥察动静,即是王义同党,可密报官府,捉将去勘问治罪。你们今天好造化,幸到这庙里来,没生事端。若问别人时,好的只推不知,不回你话;歹的就去官中告密,登时祸患临头,可不怕人!」燕青听说,连向史进做眼,却待起身,忽的一人赶入来,叫声:「王大哥,我何处不寻到,却在此地谈天,我们去休。」燕青看来人时,却是丁九郎。便与史进起身,谢了道人,三人径出土地庙,丁九郎便邀二人家去。燕青道:「且待商量。」丁九郎道:「小人斗胆,客店里给我回歇了,包裹等拿在我家内了,便欲不去也不行。」史进道:「倒好诚意,这般留客也少见!」燕青问道:「九郎,你怎会寻到这冷落所在?」丁九郎道:「小人胡猜。」三人一路说说答答,早走到一家门首。丁九郎便指点说:「这里就是我家。」当时引领二人进内,就客堂上坐了。但见是一所寻常住屋,共有五七间房舍,只够得一家居住。当他哥哥在世时,尚与人家同居,房舍狭小,丁九郎常在别处安身。直待他哥哥死后,嫂嫂结识了段孔目,段孔目教同居的搬家,才全占了这所住屋。丁九郎住在灶间傍一个屋里,平时只设得一张床,一个箱子,一张桌子,几样零星对象。如今留了二位客人,房中又设下一榻,忽嫌逼窄起来,自己只好移向灶下去睡。丁九郎安排停当,返身出来,燕青、史进仍在客堂上,便请二人到房里去坐地。燕青一看,便说:「九郎生受,我们占了这个房舍,你却怎处?」丁九郎笑道:「但请歇息,我自另有卧处,不到得睡向露天去。」说笑一回,天晚了,房中点起了一碗灯。只听得隔壁有个妇人的声音,喊道:「叔叔酒菜好哩,可将去吃。」丁九郎答应着便走,不一时进房来,将着三副杯箸,又是几个碗儿,碟儿,又将进一大壶酒,都放在桌子上。燕青看时,都是些鲜鱼、肥肉、嫩鸡之类,真也丰足。丁九郎请燕青、史进对面坐下,自己侧首相陪,极诚地连连斟酒与二人吃,二人也自喜悦,吃得尽醉尽饱。吃罢这顿酒食,已在一更过后了。丁九郎便收拾残肴,送往厨下。自有那嫂嫂帮他料理。今夜,他因心中快活,酒自吃得多了,有上七八分醉意,脚儿软软地,眼皮儿抬不起,浑身懒洋洋的,便向二人告个安歇,悄悄的走到厨下,爬上预先设置的草铺子,倒头便睡。
二更时分,段孔目回来,那妇人听得敲门声响,连忙去开门迎入,跟在后头,只见段孔目脚步踉跄,攧入房中来,身子几幌,一骨碌就倒在床上。妇人伸手要去扶他,段孔目说:「不要,我今晚在一个朋友家吃得醉了,全身疲怠,胸中只想要吐,你快去做一盏豆蔻醒酒汤与我吃!」妇人答应,去了好半晌,才将着醒酒汤进房来。段孔目且吃,说道:「我那人,你平日手脚也快,如何今夜恁般迟慢,等得我心也焦了。」妇人道:「你休怪我,今夜因叔叔睡在厨下,怕惊醒他,睡不稳,误了他明天衙门里画卯,只得放轻手脚,做得慢了些,你又唠叨则甚。」段孔目道:「不要生气,我问你怎么说?」妇人道:「你又不是聋的,奴说叔叔睡在厨下,听清楚也么?」段孔目把一盏醒酒汤吃尽,摸摸嘴巴,睁开眼睛问道:「他为甚睡到只里去?」妇人便说来了客人,把原由备细告知。段孔目听毕,心中触起一事,登时酒醒了大半,爬起身来瞪着两眼,一言不发。一回,唤那妇人走到床前,伸手一拉,妇人倒在怀里,就她耳傍说如此如此。「快些去叫你叔叔来,我有话说。」妇人嘓哝着道:「你这人也忒多事,半夜三更,人家正自好睡,便有说话,且待明日说也好。」段孔目道:「你妇人家哪里懂得,这是要紧的勾当,若待明日说便坏了。你快些前去叫他,小心在意,放轻声口,休教惊动了两个客人。」妇人被逼着只得起身,出了房门,走向厨下来。只见点着一盏半明的灯,静悄悄没个声息,便蹑手蹑脚走。丁九郎此刻酒力已消,一觉醒来,朦胧中见个人影,倒吓的一跳,起身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嫂嫂。这妇人走近草铺子,在叔叔耳边说了几句,回身便走。丁九郎心里好疑惑,且爬下草铺子,整束一下衣服,径来嫂嫂房中,灯光下打一看时,但见嫂嫂靠在床头,段孔目却坐在春台傍侧,露出一副不尴尬的神气。丁九郎上前声喏毕,站在傍边,只见段孔目早开口问道:「九郎,我要问你,你留的两个客人姓甚名谁?哪道而来?来此何事?且仔细说与我听。」丁九郎见问,心窝里就突的一跳,顿了一下,答道:「这是小人的朋友,他们从山东……不对,记错了,不是的,是东京来的。」段孔目道:「原来如此。他们姓甚名谁?来此何干?」丁九郎见问得紧,心里越慌,说话越说不出口。那妇人忽起身来,指着段孔目道:「你这人也忒心闲,人家只是来玩玩的,干你甚事?夜深了,睡罢!」段孔目正着颜色,一声不响。丁九郎连忙接口道:「对的,他们只是玩玩,没甚事情。」段孔目喝声:「胡说,我问你二人姓名,如何不说?」丁九郎见段孔目神色不对,慌忙说道:「一个王姓,一个是姓张,不差,不是张便是章。他们……他们没做甚事,从东京到来……东京到来玩玩。」段孔目老奸巨猾,久在公门,正是狐狸转世,灵鬼化身,察言观色,便知不对。当下突的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这刁顽的,你干得好事,分明藏匿下梁山泊强贼,却将假话哄人。」丁九郎一听此话,如遭天雷击顶,连声分辩:「二人实是安分良民,并非强盗,小人怎敢干这违条犯法之事。」段孔目目露凶光,起身来伸两个指头喝道:「你这厮好大胆,此刻还敢说谎,实对你说,曾有人来衙门中告密,今天巳牌时分,东关土地庙附近来两个蹊跷人,在那里挨户探问王义师徒。有人窥见一个脸上贴大膏药的。他的身材状貌,真好象卢家的小厮浪子燕青。衙门里得报,立派十名干练丁壮,去土地庙左近伺候,怎知候至天黑,不见再来,遮莫知风远遁了。我今晚回家来,却喜你嫂嫂告诉我,说你留两个客人在家。她在房门外偷眼觑见,一人脸上贴个大膏药,你曾称呼他小官人,这不是梁山泊贼人浪子燕青,你还赖么?」说过这番话,仍行坐下,目光注定九郎全身,只等回答。妇人听说,心中先自害怕起来,说:「叔叔,这不是玩的,当真是燕青时,便请实说了罢。」丁九郎只把假话支吾,抵死不认。半晌,只见段孔目露了颜色,笑道:「九叔,你的胆子忒煞小了,试你哩,直已惊得如此。」妇人骂道:「你这人,恁地戏耍,奴也吃你一唬,谁及你吃了豹子心的。」段孔目吐了一下舌头,嘻笑着说道:「九叔休惊,我的好叔叔!我们一家人,不争要连累你吃官司,如真的是浪子燕青,我们便悄悄放他走,鬼也不会知道。」丁九郎见段孔目脸色和善,声口也换了,原来只是作耍,说也无妨,便道:「不敢相瞒,那个脸上贴大膏药的,实是浪子燕青。同来的是九纹龙史进。如今说破了,须得使他们逃走才好。」段孔目把手乱摇,叫声:「且住!」
不是丁九郎将燕青行藏道破,有分教:奸吏布天罗,英雄入地网。正是:当道豺狼犹易避,人心鬼蜮最难防。毕竟段孔目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进气走玄通观
话说当时丁九郎将燕青行藏道破,便欲教他们远走高飞。段孔目说:「不可造次,此刻城门已闭。怎地出得去,依你设算时,不是教人自投罗网,反害了他们也。这里城防近来非常严密,一更过后,凡有过往都要盘查,如何可走。今欲放走二人,须得向巡城使领下腰牌,方好赚开城门出去。」丁九郎道:「恁地却难。我懊悔留了他们,若有长短时,良心上怎好过去!」段孔目道:「说得是,这是你的好意。如今且勿忧急,我自替你设法,先去巡城使那里走一回,遮莫寻得生路。」说罢,教丁九郎且去厨下安歇;自家走出卧房,点亮了一碗灯,妇人随后送出大门,看他去了,掩上门,回进房中坐等。
却说燕青、史进二人,今晚因喝得酒多,浓浓好睡,待醒来时,听得谯楼正打三更。二人酒量,史进比燕青大两倍,史进酒都醒了,燕青却还带些疲倦。史进擦擦眼睛,爬下床来,却来屋后净手,只听得宅外隐隐有声。史进进房告诉燕青,燕青心疑,急从床上起身,移灯照看时,包裹,腰刀,朴刀都在床侧。此刻声音更响,逼近宅外,二人越发心疑,各捻朴刀在手,跨出房门。奔到外面看时,只见人声喧嚷,火把齐明,二三十个做公的,各执长短家伙,早从大门外蜂拥入来,当先一个都头,高叫:「休放走了梁山泊强贼!」丁九郎在厨下草铺子上,正打盹哩,忽被人声惊醒,走出来看时,却撞见那个都头,只一棒打倒地上,喝教绑了。燕青、史进抢出来,火把下,早被众多公人瞧见,喊声:「强贼在此。」就有两个公人扑到,吃燕青、史进一朴刀一个,都剁翻了。二人也知前门难走,掉转身子,史进在前,燕青在后,寻到后门跟首,史进一脚把门踢开,直蹿出去,正待回身接应燕青,忽觉有物绊到脚下,黑暗中疾忙用力一跳,没被绊倒。就这一跳里,史进正自惊疑,只听得发一声喊,两傍亮出火光。嚷着:「走了一个。」燕青却已吃他们拿了。说时迟,彼时快,史进蹿到后门外,燕青接着出来,暗中被绳索一绊,多因醉后疲倦,脚下无力,身子一幌,就被绊倒在地。这后门外的许多手脚,都是预先伏下。且说今夜来拿人的两个都头,一个姓张,一个姓李,本领都很了得。当下张都头引领丁壮,从前门直打进来,不想被燕青、史进杀死两人,抢出后门逃走。张都头连忙追赶,赶到后门外,听说走了一个,便教李都头将燕青拿进屋去;一面引领众多公人,各执兵器高擎火把,随后追踪。史进从后门脱身,向前正走,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回头望时,但见一片火光,有许多人追将来。史进道:「这干鸟人有何鸟用,也来寻事生非。俺怕了不是好汉!」回身执刀立定,那张都头已追近前来,火光丛中,两人交手便斗。不上六七个回合,史进大吼一声,只一朴刀,搠在张都头腿股之上,扑地便倒。众做公的都吓呆了,哪个敢上来拚命。史进扬起朴刀叫道:「无用的鸟人,俺杀你们不如杀了狗,好不值得,俺自走路。」众做公的哪个敢追,任史进大踏步走去。众人回身过来,听张都头在地上声唤,方才将他扶起,又拾起那条棍棒,一步一攧的,且回段孔目家里来。
只这一闹里,大家都知段家拿下强盗,巡城使也引兵到来,段孔目迎着进内,只见地上杀死两个公人。后门打破,却捉得一个正犯,一个从犯。此事正自不小,须解留守司衙门发落。丁九郎此时方知中了人家奸计,懊悔无及,只对燕青说:「小人累你。」燕青也自无话。哄乱过一阵,看看天色将明,巡城使便押着二人,带了抄获的两个包裹,两口腰刀,又夺下一把朴刀,拥出段家大门,吆吆喝喝,径解留守司衙门而来。不一回,大家到得留守司前,天光已亮,梁中书闻报,获得梁山泊贼人,非同小可,连忙升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下数十个狼虎一般的公人,好不威严。当下原告段孔目上来,当堂告禀一过,只听得厅上下几声吆喝,左右就将丁九郎推到案前,双膝跪下,梁中书把惊堂一拍。喝道:「你这刁顽的贼徒,恁地大胆,你也是公门中人,竟敢知法犯法,窝藏强贼,罪名可就不小。」丁九郎见事已至此,赖也不济,只索招认了,当堂取了供状。又推上浪子燕青来,梁中书喝教揭去脸上大膏药,用水洗刷了,露出白净面皮,毫无疮瘢。又剥去上身衣服,只见满身刺着花绣,如何不是浪子燕青。燕青跪在堂上,任尔百般讯问,只不开口。梁中书无法,喝把二人脊杖五十,取两面大枷钉了,且下在大牢里。所有朴刀一把,腰刀两口,包裹两个,把来当厅看验过,封存入库。段家里杀毙两名公人,着本管官府相验,叠成卷宗,一并归案。梁中书审问毕,一面退堂,一面便传下令旨:「此番捉得贼人浪子燕青,风声所播,难保梁山群贼不来劫救,重蹈以前覆辙;即着合城文武官吏,员弁丁壮,一体加意严防,务使贼人不得再逞。」令旨下去,谁敢不遵,合城大小官员,个个小心着意,城关内外防备得铁桶相似,一丝不漏。燕青、丁九郎下去大牢里,严行监押,真的风也不透,苦得要死。这场公案里最得意的,便是半夜告密的段孔目。当日从留守司衙回去,叫个木匠修补好后门,自有官府派来人役,把两人死尸料理,打扫干净。段孔目踅入房中,只见那妇人倒卧床上,茶饭一点没有吃,都因昨晚一闹,惊骇得病了。段孔目便来安慰妇人,说:「我这场功劳不小,将来领到赏赐时,同你快活受用。」妇人埋怨道:「谁希罕什么赏赐!你这没天良的,只图自己,不顾别人,奴的一个亲生叔叔,给你一下手就坑陷了。」段孔目冷笑道:「好人儿,说甚傻话。如今在公门中吃饭的,哪个讲良心。」妇人道:「只怕梁山泊好汉寻你报仇。」说罢,双泪交流,翻身朝里睡去,再不说话。就此日一病,病势接二连三增重,医药无效,不到十日,这妇人就此死了。
闲言且住。再说史进当晚吓退追踪之人,借着天上星光,择路且走,一气跑过去,也不辨东西南北,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到一个所在,四无人声,便行立定。史进歇息一下,趁脚儿漫步过去,迎面一所院宇,不暇细看,就墙头踅转去,隐隐见有几株大树,傍在院墙左近,便走上几步,弯腰摸一摸地上,插了朴刀,一蹲身就傍树根坐下。史进此时觉得倦了,坐定身子,两眼一合,竟自傍着树根,朦胧睡去。睡得正好,突地一阵冷风吹来,打个寒噤,梦中惊醒过来,微微闪开眼睛看时,但觉晓风尖锐,扑而生寒,天色黎明了。史进寻思:「叵耐姓丁的贼,对俺们假意殷勤,中了他的奸计,失陷了小乙哥,此恨如何消得。」擦擦眼睛,拔了朴刀,立起身来看时,这里一带黄墙,却是一座道观。此时天光亮了,倒觉进退无主,如何是好?史进在左近踅了几转,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开门声响。抬头看时,一个道士从观中角门里出来,手捧一束正爇着的香,放到山门外的铁炉中,此名点天香,每晨如此,是这道观里的常规。史进见了,急闪到角门侧首,等待道士转身,踏步上前,执刀唱喏道:「行路的借问一讯,这里是什么地方?」道士吓了一跳,张着两眼,直上直下,把史进打量了好半晌,才道:「你从哪里来?起得好早。」史进听说,心里早不自在,便道:「俺自问讯,说甚来去早晚。」道士连忙陪笑道:「是的,请往里面拜茶。」史进更自不耐,大叫道:「你这厮只说废话,俺又不是牛儿,要喝鸟的汤和水!」道士看他气色不对,再不回答,翻身往里便走,走进角门,要紧把门儿关闭。不想史进早大踏步赶上,把门一脚踢开,掉转朴刀杆,对道士夹背一下,打倒地上,道士叫:「救人。」只这一闹,惊动了观中道众,登时拥出三五个人来。史进心头火起,正待发作,猛听得有人叫道:「大郎因何到此吵闹?」史进打一看时,唤他的却是神行太保戴宗。自己不由呆了,没得话说。戴宗见那道士爬起身来,满脸泥土,头上磕个大疙瘩。当下且不去管他,只招史进进内,走入一所卧室。史进放下朴刀,坐定了,便问:「院长因何来此,这座道观何名?」戴宗道:「大郎,这里叫做玄通观。观中常持道人孙寿鹤,是俺的师兄,当年一同从师学法,彼此交情深切,款待甚好,俺隐匿在此,能不露一点破绽。」戴宗当下告个大概,也无暇说明如何下山,要紧问史进何以单身到此,燕青怎的不见?史进咬牙切齿,恨了大半日,才从头至尾,告诉戴宗,说:「若不救燕小乙脱险,如何回得山寨。」戴宗大吃一惊,说道:「这事好生难干,大名城非弹丸之地,兵多将众,戒备森严,我与你孤掌难鸣,怎生下得这手?」正说间,只见孙寿鹤走将入来,戴宗替史进通过姓名,彼此相见了。史进道:「边才冒犯道友,休怪!休怪!」孙寿鹤道:「不敢,幸恕小徒粗鲁!」戴宗又走到外面,寻着那个被打的道士,替史进陪了罪,道士也自无话。
史进因昨宵一场打,又奔跑了多路,肚里饥饿了,就要索酒饭吃。孙寿鹤答应,立刻端正下来,史进吃了一饱。戴宗此时,就将下山因由,向史进备细告说。只因燕青、史进下山以后,过了数日,卢俊义忽感到心惊肉跳,坐卧不宁,心里好生奇怪:「莫非燕青身上有甚变卦?」便将情告宋江。宋江说:「本来吉凶祸福,起伏无常,有的兆头,不可不信。燕青为人机警,保不会生事端,敢怕史进着了火?」彼此做一回商量,宋江便差戴宗速去大名走遭,如有事变,火急报来。戴宗领命下山,到得大名府时,寻遍城里城外,没有燕青、史进踪迹,却撞见玄通观道人孙寿鹤,师弟兄已多年没见面,意外相逢,喜不自胜。孙寿鹤便邀戴宗同至观中。戴宗直说真情,孙寿鹤也告个实况,来这里主持只一年多,当时就把戴宗留下。戴宗到大名的晚上,燕青就吃官中拿去,如今巧遇史进,彼此诉说原由,戴宗方知真有了事变。
史进当下一股火气,屡欲前去搭救燕青,戴宗只劝回山,却再理会。孙寿鹤也在傍相劝。史进见戴宗不应,闷着一肚皮气,说道:「如此,俺自先走,待回山请得公明哥哥将令,发兵到来,把这城池踏为平地。」戴宗道:「大郎先行也好,我自有神行法,且待赶上,前途相会。」史进心中郁勃,再不多说,起身把衣服扎束一下,藏过朴刀,唱个喏,大踏步去了。史进出了玄通观,也不问路,趁脚步儿行。且喜不曾走错,已到城边。但见两傍排列不少兵卒,手中执着长枪短刀,抡眉怒目,着意行人出入。史进天生英雄情性。他怕什么,在人丛里直闯过去,行若无事,倒也不曾有人留神,安然走出城关。他此时气闷未消,出得城来,只顾赶路,赶到一处,已是申牌时分,肚中又饥饿了,且思寻个村店来买些酒吃。不上半里,早望见一个所在,挑出帘子,正是个酒店,如同大旱得到甘霖,心中好喜。史进走近店门,一脚直跨进去。拣个座头坐了,酒保上来招呼,问要什么酒菜。史进道:「只拣好酒好肉将来吃,有面做几斤下去。」酒保答应,不一时,一叠连搬上桌子来。史进正饥,如狼吞虎咽一般,吃了个饱。吃罢,立起身来,酒保便喊算帐。史进伸手一摸,身边只有几文铜钱,银子都放在包裹里,为了昨夜那事,失得精光。此刻,史进难了,只得走到柜上,说道:「店家,俺因急于赶路,匆忙中不曾携带银子,改日却来算帐。」说罢便走。酒保听说话不对,两手一拦,不让史进走。史进恼了,就在身边掣出朴刀,向柜上一拍道:「权将这口刀抵押!」只见柜内跳出一人,随手抢过朴刀,喝道:「兀!你这汉子,这是谁人开的店,你敢来这里白吃?」史进打一看时,那人八尺以上身材,三十左右年纪,全身皂装,满脸横肉,黑凛凛一条大汉,不是个好相识。史进道:「白吃便怎样?」说着,大踏步跨出店去,酒保抢来,伸手就扯他衣服。史进大怒,转身只一拳,把酒保打倒地上,做声不得。史进就势跳到外面。那大汉见酒保跌倒,大叫:「反了,哪里来这野汉,吃了豹子心肝大虫胆,伙计们,快些来捉这厮!」只听得一声哄应,店中拥出六七个壮汉,各执镋、叉、刀、棍,齐奔史进。史进虽只赤手空拳,却全不在心,待众人奔来时,只见他手脚一起,两三个早跌撞开去,家伙也脱手,没曾动他毫发。只这一打,引得史进性起,大吼一声,就在一人手中夺过棍子,撒花盖顶,逢人便打,如同猛虎咆哮,哪个抵挡得了,一齐倒退。那大汉见伙计们吃亏,心头火发,捻朴刀直奔史进,两人接住便斗。大汉十分了得,二人刀来棍去,在店门外直斗到二十个回合,忽地拍挞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正是:山林魁杰逢强敌,村店孤身惹祸端。毕竟倒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九纹龙大闹黑风冈 玉麒麟亲下梁山泊
话说大汉和史进斗到二十个回合,吃史进一棍打在肩膀上,倒了,连一棍,结果了性命。众人发一声喊,尽皆逃走。史进也不追赶,撇下棍子,拾起自己那口朴刀,见店中逃走一空,便大踏步走入去,倚了朴刀,开了一坛子好酒,拣几样上好的菜,摆上半个桌子,据案大嚼。这回真畅快,酒也灌足,菜也吃饱,推开桌子,摇摇摆摆起身来,走到柜上,胡乱抓些银子,捎在身边,提了朴刀径走。史进吃得大醉,取路而行,脚步歪斜,身子左右晃荡,酒在涌上来,真有点打熬不得。走了一段,看看斜日沉山,暮烟四合,景色苍茫,史进醉眼迷糊,左顾右盼,只待觅个林子歇息。又投前没多路,身子正晃荡间,草里忽地舒出几把挠钩,腿上搭个正住,就里一拖,史进栽倒,草里钻出几个人来,抱头拽足,此时再也不能摆脱,吃四马攒蹄捆绑了。史进心上还清楚,知道着了手脚,由他们摆布,只不做声。这伙人打个唿哨,把史进扛抬着,径来一座山上,只听得有人说道:「俺们军师算得好计,这厮真的拿了,且候大王爷发落。」便把史进放下,重行绑了,反剪两手,直推上一座殿宇来。史进睁眼看时,殿上灯光明亮,二人堂皇高坐,上首的是黑凛凛一个汉子,双睛突出,浓髯满颊。一位先生坐在下首,状貌亦极凶恶。两傍排列许多喽啰,手中都执着刀斧。史进被推上来,小喽啰就吆喝下跪,史进挺立着不做声。只见黑汉拍案大叫道:「这牛子好生可恶,伤了俺的兄弟,还敢倔强,孩子们快把这厮洗剥了,取他的心肝出来。」左右答应,刚把史进拖下去要动手,下首的先生喝声:「且住,且把这厮监下了,待收过二大王尸身,明日却将他碎割活祭。」黑汉道:「军师说得是!且教带往后山囚禁。」当下几个喽啰拥了就走,史进由他摆布,只不做声,拥得一个所在,缚在一根柱子上,喽啰自去,这里另有人看守。
此间头目姓李,是本寨大王亲信之人,手下也带领三二十个喽啰,在此后山防守。二更后,头目踅将入来,只见一人缚在柱子上,赤着上身,紧闭两眼,一声不发。史进被捉来时,身上衣服完全,都因囚禁此间,几个喽啰起意,将他上身洗剥干净,把来均分了。那头目见史进赤身绑缚,夜里后山气候正冷,心里暗自可怜,踅将近前看时,只见他身上满刺花绣,肩膊胸膛等处,都刺着一条条青龙,不禁暗吃一惊,倒退下来,且自踅着。肚里寻思一回,心里忽地省起,但有喽啰在傍,没做手脚,又不好问话,这便如何?那头目默做一回商量,念头有了,便问喽啰道:「甚时候了?老天怎不发亮?」一人答道:「告头目,天明远哩,此时刚打三更。」头目说:「这却愁虑人,大王发付这牛子下来,今晚好生任重,俺自思睡了,只放心不下,不敢睡。」喽啰道:「我们厮守在此,怕他飞去,头目自睡。」头目说:「好!俺去睡了,你们小心,这牛子也了得。」说罢,转身就走。没多时,却又踅回来,手中执了一把朴刀,对几个喽啰说道:「今夜只是提心吊胆,肚子里撇不开,想俺是个头目,担了偌大干系,须不好玩,必得亲身坐守,才可安心。如今放着俺在这里,你们正好睡觉,待过一个更次,却来接替,那时天快亮了,不怕这厮插翅飞去。」道罢,掇过一条板凳,近柱子放下,坐了,把那口刀倚在身傍,灯光底下,眼睁睁只注定绑的。喽啰谁不贪图省力,听了好生快活,齐说恁地也好,便一拥而出,各去做他清秋梦,若有差失,有担当的在彼,不干己事。这里头目暗自欣幸,坐有半个时辰,却起身来,走到史进跟前,拍着他的肩头,轻轻问道:「你叫甚姓名?可说将来。」史进睁眼叫道:「老爷又不和你论亲,问鸟的。」这头目没做提防,倒吃一吓,连忙喝教:「低声,若是要命的,快快告诉与俺,救你脱难。」史进见情状认真,便道:「要知姓名,但看俺身上刺的。」那头目道:「早看过了,你不是九纹龙史进么?」史进点头。那人慌忙动手松绑,把史进放了。史进觉全身麻木,又是寒冷,便溜荡一回手脚,气血都活了。那头目看一看,教且少待,俺去去便来。史进闷坐,肚里却寻思:「此人好蹊跷,端的因何将俺释放?」忽听得门儿微响,那人已走入来,背后跟着一个喽啰,史进慌忙起身,握定拳头。却听得那人说道:「休要惊慌,这是俺的心腹。」上来就把一套衣服给史进穿了。喽啰送上一盘牛肉,一大壶热酒。史进正饥,接来吃个罄尽,又暖又饱。便向那人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俺与你素昧生平,因何如此相待?」那头目低声答道:「俺是北京大名府一个画匠,名叫李昭良的便是。俺的师父王义,因犯了弥天大罪,大名的官府不讲情理,将俺砌做同党,要拿捉俺问罪,吃俺知风逃走了,却来这里落草。」史进道:「大名东关土地庙隔壁,有个王义的徒弟,莫非就是你来?」李昭良答道:「正是。俺自逃走出外,且喜无家室之累,一身飘荡。那日在山下经过,喽啰们欺俺孤单,上来打劫,都吃俺打败,恼动大王殷泰,亲自出马,将俺捉上山来,因见俺出得几路手脚,相劝入伙。那时俺自念今日无家可归,官司又紧,只索答应了,权且栖身于此。」史进道:「你倒会说话,怎说权且,你已做个头目哩。」李昭良叹口气道:「这是实话,不知怎的,那大王十分看觑,教俺当个头目,心里实不愿意。常见他们奸淫劫掠,杀人放火。干的都是不仁不义的勾当,但恨没法阻挡,自愿躲到这后山来,使得身心清净。」史进道:「恁地,你倒是个好男子!可惜和这伙毛贼厮混,一世没得出头。不如随俺上梁山泊去,俺哥哥宋公明须不是这等人。」李昭良便向史进倒身下拜道:「若肯提携时,小人没世不忘!」史进道:「休说废话,俺奉公明哥哥将令,正要寻你的师父王义,如今他在何处,你知道么?」李昭良道:「小人当日逃走出外,也曾遇见过一次,他把犯事原由相告,因此得知九纹龙大名。俺们师徒临别时,他不曾告诉去向,但说九纹龙如何英雄仗义,倘没得过时,可投奔梁山泊去。小人常记在心,只缘无门可入,不想今夜在此相会。」史进听得王义不知去向,连连跌足,说道:「恁地休得兜兜搭搭,俺就和你杀将起来,把这伙毛贼都砍了,却随俺上梁山泊去。」李昭良摇手道:「且慢,这殷泰好生了得,须索想条妙计,不可卤莽动手。」
原来此山名叫黑风冈,山上为头的强人,乃是弟兄两个,哥哥唤做撞天塌殷泰,兄弟叫做钻地鬼殷春。都是赶车出身,只因打死人命,官中追捕得紧,逃来此地落草。弟兄两个都好武艺。殷春善用浑铁点钢五股托天叉,殷泰更比兄弟了得,使的两柄板斧,数十人近他不得。兄弟二人自占据这座山冈,聚集得三五百小喽啰和一位先生,打家劫舍,奸淫妇女,无恶不作。这先生复姓万俟,讳个德字,本是个不弟秀才,武艺平常,计谋却好,山寨里奉为军师,都听号令。万俟德出主意,在离山三里之遥设下一所做眼的酒店,教殷春守把着,凡见过往有些油水的,便暗通消息,半途中抄出拦劫;或用药麻翻了,抬来山寨里搜去金银,把人剁做几段,拋向岩壑中喂那野兽。这样不知害掉多少性命,不想却值史进今日到来,也算天理昭彰,一动手就把殷春打死。小喽啰逃得性命,报到山上,殷泰大怒。万俟德教在要路埋伏,捉来时与二大王报仇,史进果然入彀。再说史进当时就欲动手,李昭良告了个备细,要做一回商量。史进哪里肯应,说道:「谁耐烦商量长短,赶快杀将起来,使睡梦中不做提防,多么脱辣干脆。」李昭良拗不过,只得引史进出来,到兵器房里拣了一条好朴刀,那个心腹也执了器械。李昭良左手高擎火把,在前带路,就从后山杀出,喽啰们睡梦中惊醒不知甚事,急奔将出来,史进手起,早搠倒好多个。喽啰惊叫,合寨登时大乱。撞天塌殷泰在房舍里,正拥着一个妇人好睡,突被喊声惊醒,一听是闹奸细,还当了得,慌忙起身,只穿得一条裤子,手掿双斧,飞跃而出。史进一路杀将来,正撞见撞天塌殷泰,两人接住便斗。殷泰虽然勇猛,却仗的一身蛮力,怎及史进那口刀变化,不到十个回合,右臂上吃着一刀,一把板斧脱手。史进矫捷,连一刀,砍去半个脑盖,跌倒于地。此刻天色渐明,史进更看得清楚,对准殷泰肚腹下又连搠几刀,把下半身搠得稀烂。万俟德听得全寨大乱,料知事情不妙,还是快走,一手仗剑,一手提个包裹,奔逃出外时,恰巧撞到史进,喝声:「毛贼待向哪里走?」只一朴刀,连肩带背,砍倒在地。史进一脚踢开尸身,挥动朴刀乱杀,谁禁得住这头大虫,都仓皇逃命,只恨爹娘生得腿短。李昭良在后叫道:「要命的快丢下兵器,俺们自做主张。」众喽啰听得的,尽都丢掉枪刀,跪在地上。李昭良道:「殷泰、万俟德都已伏诛,首恶已除,须不干你们事。」史进按刀说道:「说得是,俺再不杀你这些癞狗。」众喽啰缩了手脚,谁敢做声。李昭良当众指定史进,说道:「这位是梁山泊头领九纹龙史大郎,奉宋公明替天行道,专除恶人,不杀无辜,俺今便相随而去,你们如愿入伙,可做一处走;不愿的给发银两,自寻生路。」说罢,众喽啰齐称愿往。李昭良一看,除逃的杀的不计外,尚留半数,便教起来收拾。又拣取十多名,分拨往各处搜检;又放出被抢来的妇女,押到外面,按名散给银两衣服,令自行回家。李昭良发放完毕,命将剩余的金银细软捆载起来,又赶出一群骡马,尽行押着下山。山上却放起一把火,把寨栅烧做灰烬。
一行人众下了黑风冈,跟随史进往梁山泊进发,一路无语,直抵李家道口,李昭良等下在酒店里。山寨定例,凡来投奔入伙的,都有分例酒食,众人自吃,史进却去告禀宋江知道。宋江正闷得慌,忽见史进单身回来,兀的一惊,忙问:「燕青何在?」史进从头诉说到底。宋江怒发冲冠,立刻要去攻打大名府,救取燕青。吴用在傍劝道:「兄长息怒!史大郎黑夜仓皇奔走,未知究竟,且待戴院长回山详报,再做商量未晚。」宋江道:「也说得是!谅大名府的官吏,谁敢就将燕青伤害。」便教史进引来人上山。李昭良见了宋江,倒身便拜,说些仰慕的话,从容应对,全无粗恶之形。宋江很喜,就教他充个大头目,同相随来的一班喽啰,都归史进统率。李昭良拜谢自去。吴用沉吟片刻,对宋江说道:「弟想起一事,此人不是王义的徒弟么?石碣亭中四壁,何不就命他装画,也完了这件公案。」宋江称好,便传令教李昭良克日动手,在石碣亭中画壁,将来四壁完成,自有重赏。李昭良奉命,小心着意。自去装画不提。
却说卢俊义得到燕青失陷消息,心中好不焦急。那日听得戴院长回山,卢俊义连忙赶去,只见宋江、吴用、公孙胜、林冲、柴进、花荣、史进等都在那里。卢俊义且坐下了。但听戴宗说道:「史大郎动身时节,我本约他赶上前途相会,一同回山。不想当日大名城中讲动此事,三三两两,人言各殊,没个确实的消息,只得耽待下来,暗中仔细刺探,因此落后了。燕青和丁九郎两人,如今都下在大牢里,合城防备很严,此事实是段孔目半夜告密,设下害人陷坑。丁九郎并不知情,他也在牢中受苦。梁中书因鉴卢员外前事,不敢就将燕青杀害,却申文东京,说燕青是卢案要犯,曾经射死解差董超、薛霸,罪大恶极,应请派员迎提至京,勘问正法。」卢俊义听毕。当时心急如焚,便欲亲自下山,吴用劝道:「员外休性急,漏了风,便救不得,即今再教戴院长走一遭,待得到确报时,前往救取未晚。」卢俊义觉得不差,且耐性儿等着。过了几日,戴宗回山,探得东京派出一员将官,带领两员偏将,数百军马,至大名府迎提燕青。这将官名唤拔山力士高冲汉,是高俅的心腹,生得身长九尺,膀阔腰圆,面如蓝靛,力大无穷,善使一顶溜金宝镋,数十人近他不得。卢俊义怒气填胸,就欲前去截劫。宋江道:「何劳员外亲自出马,只教林冲、史进各领五百喽啰,去要路上等候好了。」卢俊义不应,坚执要去。宋江又劝。卢俊义道:「兄长不允,小弟也匹马单枪自去。」本来卢俊义爱燕青如子,有好几重恩义,同上山寨以后,情爱更深。如今燕青失事,只急得他坐卧难安,恨不立刻救将来才好。宋江见说,不好再劝,便道:「端的员外要去,便与林冲、史进同行。」卢俊义大喜,立刻换上衣甲,亲随的带过马来,绰一杆烂银虎头枪,林冲、史进也各自扎束,执了兵器,骑了马,一千名小喽啰跟随,径下山寨而去。卢俊义去后,宋江便令武松、石秀引五百喽啰,前去要路埋伏接应。又令扑天鵰李应将引马军三百,王英、扈三娘为副,断后接应。
再说卢俊义同林冲、史进取路趱行,向大名方面而进。不止一日,那日行抵一处,坦荡荡一条大道,探路的报说,这里地名燕来坡,距大名约五十里之遥,乃是上东京的大道。卢俊义听到燕来二字,心思一动,便教就此处停下,只留几个哨探的在外,余皆去树林中埋伏,只待燕来。不到半日,早望见前面烟尘滚滚,一簇军马赶来,卢俊义叫一声:「徼幸。」便与林冲、史进各按兵器,冲出林子,喽啰两下分开,横列道上。卢俊义挺枪勒马,史进居左,林冲居右。待军马近前,迎头看时,当先马上一将,全身披挂,手执大刀,后随三五百兵卒,拥定两辆陷车,正在前进。林冲挺矛跃马,大喝道:「前边听准,梁山泊豹子头林冲等候多时,会事的快留下人去。」那将官狂叫道:「杀不尽的草寇,正要拿捉你们,却自来送死。」林冲大怒,挺蛇矛便刺,那将举刀相迎,只三五个回合,林冲手起一矛,刺落马下。史进叫声:「爽快!」舞刀杀将过去,军士怎生抵敌,发声喊,弃下陷车,一齐逃命。卢俊义一见得手,催动马匹,众喽啰蜂拥上前,待打开陷车看时,哪里是浪子燕青,只两个蓬头垢面的囚犯。卢俊义呆了。林冲不知所措。兵士一阵逃窜,尽行四散。史进回马便呼「燕青」,不见答应,又叫「丁九郎」,也没声息。史进奇了,跳下马来看时,只两个蓬头垢面的囚犯。史进圆睁怪眼,拔出腰刀,拟准那两个囚犯喝道:「你们端的是谁?要死的休说实话。」只见一个战竞竞答道:「我……我们是……是大名府牢里的死囚,不知为甚因由,梁中书要押我们上东京去。」史进道:「住!俺今问你,曾有个浪子燕青解去东京么?」那人回说不知。又一个囚犯道:「我们起解时,只知另有一批人犯抄的小路,也押解上东京去。」林冲叫道:「卢员外,俺们中了计也!」卢俊义点头应道:「遮莫是移星换斗?」史进听说,怪叫起来道:「恁地可恶,这两个囚徒也饶恕不得!」把来一刀一个杀了,插好腰刀,立刻上马。卢俊义便分一半喽啰与林冲,自同史进急速取小路追截。
有分教:大道官军先破胆,中途猛将又亡身。正是:李欲代桃谋未遂,星将换斗计无成。毕竟卢俊义追截得燕青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高冲汉中枪殒命 栾廷玉奉召兴兵
话说卢俊义、史进同一干喽啰,奔尘疾驰,抄取小路而行,赶到一处,隐隐听得喊杀之声,急忙循声赶去,乃是自家人马,正与一队官军在彼厮杀。只见武松使一对戒刀,石秀仗一条朴刀,刀光闪闪,和两员骑马的将官大战,两边声音喊得震天价响。这个战武松的将官,好生了得,声如枭鸟,脸若瘟神,头戴镔铁盔,身穿镔铁连环甲,手执溜金镋,坐下高头卷毛点子马,此人正是拔山力士高冲汉。原来高冲汉到得大名府,梁中书就在衙中设下一计,向大牢里提出两名死囚,把来打入陷车,教一员偏将自变量百军士押着,只取大道而行,充做起解燕青模样。另使高冲汉带领军马,监押燕青、丁九郎两辆陷车,从间道上东京,弄个移星换斗之计。梁中书见高冲汉带来人马不多,又拨三百名壮健兵丁,教李成统率了,护送出大名地界。这般算计,梁中书自谓千万分稳妥,不见得再会出事。怎知赶到此地,偏生撞着了武松、石秀两条好汉。那个斗石秀的,便是大名府都监李成。武松、石秀当日下山,赶过几程,依武松主见,直取大道而行。石秀却说:「那边已有卢员外等在彼,人多何益,俺们只拣小路兜抄将去,遮莫撞见时,落得个不劳而获。」武松听说有理,就取小路,不想真的撞见,燕青合当五行有救。
且说卢俊义当时看了清切,见武松、石秀不能得手,就与史进双骑并出,各举手中兵刃,上前助战。卢俊义奔的高冲汉,史进奔的李成,并做两个打一个。高冲汉抖擞精神,连声吼叫:「蚂蚁般贼寇,便再加几个俺也不怕!」武松正斗,见卢俊义一马上来,忙把双戒刀格开金镋,托地跳出圈子,叫一声:「卢员外,这狗将官的首级,且让你取了罢。」高冲汉素闻河北玉麒麟之名,今见上来一人,天表英奇,神仪照日,又听叫出卢员外,想必就是玉麒麟卢俊义,却也值得厮拚。当下两人战住,只见枪来镋架,镋去枪迎,正如二虎相搏,各不肯罢。李成也自了得,战住石秀,不分高下。石秀不愿久战,只想打劫陷车,苦于不得脱身,如今来了史进,石秀急撇了李成,便向官军队里扑去。武松也使双戒刀杀将上前。史进战无数合,又撇开李成,来抢陷车。李成赶来拦阻,武松翻身接住便斗。石秀、史进挥刀乱杀,喽啰又乘势冲将来,官军登时大乱。李成恁般勇猛,也难禁得武松神力,又加听得人马扰乱,生怕陷车难保,心里越慌,枪法乱得一些,吃武松一刀砍来,李成见机,把枪杆用力一拨,一刀搠在腿上,忍着痛,拚命拨马而走。武松追之不及,任他逃去。武松回身,石秀、史进已将陷车打开,守护陷车的偏将都被杀死。石秀夺过两匹马,给燕青、丁九郎骑了,教史进保护了先走。却高声叫道:「卢员外放心,小乙哥已经救得,先回山寨去也。」喊声过处,只见卢俊义大奋神威,枪尖一起,一枪把高冲汉挑下马来,金镋拋地,魂魄升天。武松、石秀喝声采,众喽啰齐叫:「卢员外端的英雄!」官军亡魂丧胆,尽都逃的逃,死的死,不留一个。卢俊义住马看时,尸骸狼籍,血流满地,伤亡不少,自家人马也小有损折,便教取道回山。
再说史进、燕青、丁九郎三骑快马,一程途赶过去,斜刺里忽撞出一彪军马,史进心疑,横刀跃马迎将上前,只见马上一员将官,当先飞奔而来,好生威武。史进失声叫道:「李员外,却来甚事?」李应住马,就此告说原由,并言林冲指点到此。王英、扈三娘夫妻两口子,接着带领马军也来了,彼此相见,好生喜悦,便做一处同行。走不多路,林冲在后赶来,一同回归山寨。宋江见燕青脱险而归,快活万分,拨个空房给丁九郎安顿,教二人且去休养。不到半天,又来了卢俊义、武松、石秀各自缴令,不须细说。
次日,山寨里设下庆贺筵席,酒馔丰盛,众头领有的吃喝,有的说笑,乐个尽致。独有丁九郎在客座上坐地,心中老大恼恨,口口声声说:「若不杀段孔目这猾贼,怎生消得这口怨气。」燕青道:「九郎休气闷,且自吃酒,后日算计。」武松干了一杯,拍着桌子道:「说甚长远的话,这回多亏石三郎好主见,若不赶小路时,小乙哥早解上东京去,如何救得。」宋江听说,便教记下石秀功劳。又派丁九郎当个职事。丁九郎自此留顿下来,居然做了梁山泊人物。
却说大名府梁中书,那日正坐留守司衙中,忽听报来,取大道上京的两辆陷车,在离城五十里燕来坡地方,吃梁山泊贼人打劫了,囚犯和押解官都被杀死,军士伤亡无数。梁中书只一惊,这也是两名死囚晦气,贼人却中计了。正打量间,忽见李成负创回来,报说小路上又遇贼人,梁中书这才真急了,唬倒在坐椅里,呆了手脚,没做主张。接着又来一个急报,陷车已被强人劫夺,高冲汉死于非命。梁中书此刻软倒在彼,再也不能起身,大半日才将魂灵儿收摄回来。也算李成晦气,反受他一顿申斥,呵叱了去。梁中书寻思道:「这事又闹大了,高冲汉是高太尉心腹,又是童枢密的爱将,此番东京到来,竟至损兵折将,劫去要犯,性命丧在强人手里,虽非大名城里出的事,我也多少担点干系,怎生是好?」越想越觉恐惧起来。且命管下官吏,赴出事地处勘验收拾,详细具报到案。一面只得据实申闻东京,自请处分,暗中却走丈人蔡太师门路。飞报到京,朝中不论贤奸,个个震动,蔡京、童贯怒不可遏,高俅尤恨入骨髓,几欲立刻踏平水泊。高太尉回思一想:「梁山泊势大滔天,高冲汉如此骁勇,尚且不敌,无能之徒,枉送性命,除非保举那人前去,方能报得此仇。」次日五更,高俅入朝,到得待漏院中,先与一班同党议定,待听景阳钟响,道君皇帝临殿,百官参拜既毕,只见高太尉出班趋伏丹墀,奏称:「梁山泊贼势披猖,路劫钦犯,杀害兵将,蔑视朝廷,藐玩国法,请天子明降圣旨,克日征剿。」道君皇帝闻奏大惊,道:「梁山泊贼人尚未剿除么?仰卿奏来,谁人堪当此任。」只见枢密使童贯出班奏道:「臣今保举一将,未知圣意如何?」道君皇帝道:「卿且奏来。」童贯道:「此人名唤铁棒栾廷玉,深通韬略,有万夫不当之勇,现为莱州兵马都监。他与梁山泊人有莫大之仇,常怀报复,若得此人领兵征剿,稳可扫荡水泊,歼除群贼。」道君皇帝准奏,便着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俅,会同枢密院相机行事。朝罢,高俅、童贯便发出紧急文书,宣取栾廷玉火速进京,面授征剿方略;一面飞檄各州郡,文书到日,作速出兵相助。
且说栾廷玉当宋公明三打祝家庄时,他眼见大势已去,祝氏败亡迫于眉睫,便单枪匹马,仓皇从乱军中杀出,保得性命。自此一路飘荡,狼狈不堪。一日到了东京城里,适逢一位故友,彼此谈起别后情况,栾廷玉自叹命运乖张,郁郁不乐。这故友是童贯家的门客,口舌如簧,深见宠任,有上小小一点权力。他素晓栾廷玉材器雄伟,武勇过人,沦没可惜,便引见童贯,弄个职事来做。后又转入高俅门下,栾廷玉极意迎合,高俅欢喜,不次提拔,没多久就转往外方,做了个莱州兵马都监。蔡京、童贯、高俅等本都朋比为奸,互通声气,朝中只有他们势力最大,要提拔几个亲己之人,真的易如反掌。栾廷玉得志以来,想起祝家庄旧事,常欲报仇,只苦自己力量不济,每对人家嗟叹:「不杀尽梁山泊贼人,实为终身大恨。」那日兵马都监在衙中坐地,正共僚属讲论些兵法战略,忽报东京有使臣到。栾廷玉连忙出迎,得知备细,好不喜悦。「今番准遂了心愿也。」使臣去后,栾廷玉急收拾盔甲鞍马,带领几名侍从,克日登程。于路无话,早到东京城里,先去拜谢过童贯,再至殿帅府参见高太尉,栾廷玉恨梁山泊刺骨,今得大臣保举,气壮心雄,自谓可操必胜。高太尉甚喜,便会同枢密院,将这宗军机重事办妥。栾廷玉自引本州军马三千,各州郡调拨马步军兵五千,合共八千之数。高太尉问道:「谁人可作先锋?」栾廷玉道:「俺有一友,名唤纪安邦,蓟州人氏,文武双全,本事胜俺十倍,惟今在边庭效力,往返不及,只好另举一人。此人姓扈名成,现为青州团练使,勇敢善战,武艺超群,可为先锋。」高俅大喜,教栾廷玉且回本州,一面飞调各路军马,都向莱州会合,听候出征。官家命令,急如星火,谁敢怠慢。半月光景,兵马都已取齐,扈成自带精兵一千赶到,共计九千人马。原来扈成在宋江三打祝家庄的时候,因妹子一丈青被擒,不欲保全合庄生命财产,故与宋江修好,又将祝彪捉了解去。原想换得妹子,不料遇到李逵,砍了祝彪,不问情由,逢人便杀,只得避去。后来全家被害,就逃往东京,走了门路,做得青州团练使。一向怀恨梁山泊,今番栾廷玉保举他做先锋也就因此。闲言不表,且说栾廷玉便催动大军,扈成在前,自己断后,炮声响,旗幡飘扬,浩浩荡荡,直向梁山泊杀奔而去。
却说梁山泊自燕青脱险回来,山寨中每日饮酒作乐,无甚大事。那一日,探事头领铁叫子乐和忽来见宋江,报道:「今有童贯在御前保奏,特命莱州兵马都监栾廷玉领兵数千,要来征剿俺们山寨,不日到此,请做准备。」宋江问道:「莫非为燕青身上而起?」乐和道:「只怕是的,戴院长遮莫在后来了,当有详细消息。」宋江闻报,传令忠义堂响鼓聚将,商议迎敌。鼓声响后,只见忠义堂正中端坐两位都头领,一个是山东呼保义,一个是河北玉麒麟,上首军师吴用,下首法师公孙胜,众头领各依座位,左右分开。宋江当众宣说因由,商议退敌之策。只见赤发鬼刘唐跳起来嚷道:「哥哥忒煞君子风,人家要来打俺,俺便回他一场打,商量则甚。」李逵接着叫道:「俺两把板斧久未出手,也苦够了。今番一直杀将去,把这班狗官狗将杀个尽绝,杀得手顺时,索性把赵老儿也杀了,扶俺哥哥做个皇帝,好使日后清静。」宋江喝道:「匹夫胡说,割下你这嘴巴!」李逵道:「你自不要做皇帝,干俺的嘴巴鸟事!」众人都忍着笑。吴用道:「哥哥值得同他斗口,且商量正事。」说话之间,忽报戴院长回山,接着就见戴宗上来告道:「大名府梁中书因俺们路劫钦犯,杀伤兵将,申文上达东京,恼了朝中一班奸臣,特保举莱州兵马都监栾廷玉前来征剿。人马将近一万,誓欲踏平山寨,来势锐猛,未可轻视。」宋江问道:「曾否探听此人是何出身?」戴宗道:「哥哥不问,俺倒忘了。此人便是祝家庄的教师,曾和俺们作对,如今入了奸党,又来撩拨人。」宋江讶道:「我道姓名偶然相同,怎知就是那个栾廷玉。当初疑心他已死在乱军之内,不道此人尚在人间。」吴用道:「小生早就料得,我们劫了燕小乙,此事必不干休,便遣戴院长、乐和先后下山哨探,如今果真来了。」吴用说到这里,只见病尉迟孙立离座而起,道:「不是今日小弟气短,说句不长进的话。俺知栾廷玉智勇双全,不是一介武夫,如今一定怀着报仇之念而来,应作速安排妙计,杀他个片甲不回,方能使奸人胆落。」刘唐叫道:「孙提辖休胆怯,俺不怕这栾廷玉,他便有三头六臂,俺也得和他厮拚一下!」刘唐道罢,鲁智深、武松、杨志、史进、阮小七齐声应和,共请下山迎敌。宋江称是,便请军师吴用主裁。吴用向两边看看,拔得一枝令箭在手,只见左边座次内闪出没羽箭张清,便道:「某自上山以来,不曾建立半点功劳,愿引龚旺、丁得孙去打个头阵。」吴用道:「好!」便教张清带领二千人马,龚旺、丁得孙、马麟、邓飞为副,冲打头阵。第二拨主将是关胜,孙立副将,宣赞、郝思文、邹渊、邹润、陈达、杨春将引人马二千,接应张清。又令杨志、索超、武松、刘唐、单廷珪、魏定国六员头领,引领马步军兵二千为第三拨。又令李俊、童威、童猛各统水军,分为三路,在水面上往来接应。正自调拨,急又报上山来,栾廷玉前锋人马,已如轰雷掣电而来,离此不远。宋江叫道:「栾廷玉行兵神速至此,端的惊人!」吴用便教宋江自带朱武、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孔明、孔亮、项充、李衮九员头领将引军马三千,居中策应。黑旋风李逵看得眼睛里火赤,几次要想讨令,只自忍住。如今眼见调拨已毕,却论不到自己,心里干急了,连忙叫道:「军师因何忘了铁牛?」吴用道:「用你不着,去甚的?」李逵道:「可不管有用没用,一定要去,俺若闲了,便要生病。」宋江道:「栾廷玉武艺了得,你不是他的对手,如何去得。」李逵大叫道:「去的都是好汉,偏生铁牛没用。」宋江道:「不要慌,且带你同去,若胡乱闯出事来,你须担受。」李逵说好。欢天喜地,急收拾起双斧,随在中军里起行。山上事务,自有吴用、卢俊义主持,不须细说。且说张清、关胜等下了山寨,三拨人马陆续而行,都到了平川旷野,排下阵势。此时正值秋高气清,人健马肥。只待官军到来厮杀。
不到一日,官军早已来了,先锋扈成,望见梁山泊旗号,暗吃一惊。「怎的强盗已有准备?」便分开兵卒,安下营寨。布置刚定,听得对方阵上有人搦战。扈成大怒道:「强贼如此放肆,即刻斩下头来!」手提开山巨斧,纵马出阵。大骂:「背义草寇,今日不把来斩尽杀绝,天也不容。快来送死。」对阵铁笛仙马麟,手舞大滚刀,更不打话,接住便斗。扈成一斧连一斧,杀得马麟只能招架,不能还手,自觉力怯,拨马败回本阵。张清火发,正待出马,龚旺、丁得孙早飞骑而出,双战扈成。龚旺、丁得孙的武艺,怎生及得扈成,扈成抡动巨斧,越杀越勇,二人渐渐不支。龚旺急了,撒手一飞叉掷去,扈成眼快,将斧头一格,叉向斜刺里飞去,没曾命中。龚旺一惊,就吃扈成一斧劈中马头,攧下马来,丁得孙连忙败阵而走。官军乘势冲杀,幸得孙立、关胜奋勇抵挡,压住阵脚。龚旺被张清死命救回。扈成胜了一阵,好不有兴,刚自收兵,栾廷玉已随后赶到,扈成禀说胜利情形,栾廷玉也自喜悦。一宵过去,张清因恨昨日之败,当先出马与扈成交手,只五七合,一枪拨开巨斧,回马便走。扈成自恃勇力,随后赶来,不提防张清暗取石子,只一扬手,石子打中扈成面门,翻身落马。张清回马挺枪便刺,官军队里一齐失色。
正是:明枪施处非难躲,暗箭来时不易防。毕竟扈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刘唐索超同被擒 李逵关胜双中箭
话说张清一石子把扈成打下马背,挺枪便刺,扈成性命危于顷刻,亏得阵上奋勇抢救,没曾伤命。官军队里一员偏将名唤袁超,手舞双刀,飞马便战张清,只五七合,张清撇一枪便走。袁超因飞石厉害,不敢追赶。张清回马再战,石子早在手中,战无数合,手起一石子,打中袁超左腕,两口刀飞去一口,袁超胆落,纵马败回本阵。又有一将,姓方双名克昌,见张清飞石打人,十分恼怒,使展铁槊,冲出阵来,大叫:「强贼休得猖狂,俺来取……」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得「你」字没曾出口,嘴巴流血,逃入阵去。梁山兵将,齐声叫好。张清大笑。
只听得鼓声连连响动,旗门下又出两员步将,一个如闹海夜叉,一个似酆都恶鬼,各仗一柄钢叉,直扑过来,怪叫道:「认得栾将军麾下桓奇、金必贵么?」这两人是异姓兄弟,好大的臂力,曾经落草为盗,吃栾廷玉降伏,收做随身步将,今日有心卖弄,想捉个敌将邀功。二人扑到张清马前,举叉就搠,斗有五七回合,张清自觉马上吃亏,忙把足蹬一挑,圈转马匹,单手提枪,扭身只一石子,桓奇脖子上打个正着,一交裁倒。金必贵惊叫:「什么?」张清好手快,又一石子飞来,打中耳根,只觉耳中金鼓喤喤,翻身又倒。张清回马挺枪待刺,不提防桓奇滚将近来,叉搠马腹,张清大惊,纵马一跃,在桓奇身上跳过。金必贵又负痛腾身而起,一叉搠到,张清奋单臂挡开,刚得回马,桓奇又对面扑来,只见脖子鲜红。张清迎头一石子打去,桓奇又倒。两方阵上都看得呆了。张清得胜,拨马便走,金必贵舍命赶来,张清马快,已入本阵。金必贵扬声大骂,摇叉作势,恼了赤发鬼刘唐,手捻朴刀,踩开大步,直奔对阵,两人接住步战。桓奇地上爬得起身,拾了钢叉,共扑刘唐。两个都负了伤的,如何敌得刘唐生力。刘唐一朴刀荡开去,正与桓奇钢叉相碰,铮的作声,火星四射,迸得虎口麻辣辣地。桓奇不敢再战,跳出圈子。金必贵也把钢叉一拨,撒腿就跑。引得刘唐性发,大骂:「无耻猾贼,这般虎头蛇尾,俺也没兴头厮杀,且叫了得的来斗三百合。」
只听对阵轰天价一声炮响,兵士齐声吶喊,战鼓咚咚中,一员大将纵马而出,背后现出一面栾字大旗来,迎风飐荡,好不威武,只个便是栾廷玉,梁山兵将尽都望见。栾廷玉出到阵前,擎枪勒马,高声喝道:「兀!那草寇留下名来,俺栾大将军只喜拿捉有名的,若是无名小卒,快快退去。」刘唐道:「你有女儿许配俺么?却问名道姓。」指一指鬓边朱砂记道:「便不说老爷是赤发鬼刘唐,你须认得!」栾廷玉道:「如此,正要拿你!」刘唐大怒,举刀便砍,栾廷玉挺枪相迎。斗到二十多个回合,栾廷玉腾出右手,掣取腰间铁鞭,对刘唐肩尖只一下,打个正着,登时栽倒。孙立、单廷珪、魏定国三骑并出,欲思抢夺,早被挠钩手搭将去了。栾廷玉一见孙立,大骂:「背叛之贼,何面目还来相见!」孙立大怒,也不打话,摇鞭直取,阵上战鼓齐鸣,尘沙滚滚,斗有二三十合,孙立力怯,回马便走。栾廷玉却待追赶,单廷珪早已迎前接住,魏定国又纵马舞刀,上前助战。栾廷玉全不惧怯,使展神枪,左挡右架,前挑后搠,兵器哪得入门,二将反累得力乏难支,双双败走。陈达瞧得不耐,拍马摇刀,直冲过去,不到十个回合,被栾廷玉一枪挑落头盔,败阵而走。此时恼了丑郡马宣赞,吼声叫道:「今日若赢不得栾廷玉,扫尽山寨威风!」声音未绝,已从门旗影里冲出,两马相交。宣赞抡刀便砍,栾廷玉哪里在意,一杆枪如毒龙探爪,怪蟒翻身,宣赞的刀,只在枪尖儿影里翻飞。两个斗到紧急处,猛听得栾廷玉大喝一声,宣赞早着一鞭,口吐鲜血,伏鞍而走。栾廷玉刚收转鞭儿,却又上来一将,手舞大刀,拦头便砍,却是井木犴郝思文。他在阵前看见宣赞刀法慌张,正待上前帮助,宣赞已吃了一鞭,伏鞍吐血。郝思文火上添油,恨不一口生吞栾廷玉下肚,但见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征尘影里,人马搅做一团,刀枪混成一片。两边阵上正看得眼花缭乱,忽地一声响,一枪迸在刀盘之上,震得郝思文虎口出血,两臂酸麻,急急拖马而走,马匹如飞。栾廷玉追之不及,便高叫:「无用之徒,休来送命!」宋江在中军阵上,见栾廷玉连打七将,耀武扬威,不胜忿怒,连呼:「谁人与我力斩此贼?替俺山寨争光!」关胜立马门旗底下,看了好久,如今听栾廷玉口出狂言,激动了他英雄情性,整一整甲胄,按一按龙刀,喊声:「作速放炮擂鼓,待俺出马见个高低。」当下倒提龙刀,催开坐马,刚出阵门,只见一员头领,飞马突出,抢在前头,大叫:「栾廷玉休得夸口,青面兽杨志来也!」关胜见有人占先,即行住马观看,但见栾廷玉果然好表人物,铠甲鲜明,人强马壮,绰有大将威风。杨志枪马高强,气雄万夫,正自不弱。二人照面,双枪并举,枪来时如万点梨花,枪去处似千层雪浪,各自逞能,两不相让。急先锋索超立在阵前,屡欲出马,都被人占在前头,一股无名火兀自上落。此刻忍无可忍,抡起金蘸斧,催动坐下马,高声叫喊:「杨制使斗的够了,也得歇歇,且待俺来分过输赢。」杨志听得喊声,掣回长枪,拨转马头就走。索超马到,手起一斧,望栾廷玉拦腰而进,大叫:「无耻奸党,且吃一斧!」栾廷玉架过斧头,喝声:「且慢!俺看你也是一条好汉,留下名来!」索超不答,接连一斧砍去,又吃栾廷玉挡开。索超好恼,更不怠慢,左一斧,右一斧,一斧连一斧,如劈柴一般砍不住手,自拟这么接二连三,只要着俺一斧,身体便做两段。怎知他那满身火气,栾廷玉早看出来,但用软战之功,斧头砍来时,只是遮拦格架,不发一枪,不到三十个照面,索超反累得满身是汗,十停火气,消去六七。栾廷玉却又叫道:「兀!那紫面汉,斧头砍得多够,敢是急先锋索超么?」索超应道:「只俺便是,敢情惧怕俺不成?」栾廷玉道:「怪道恁地性急,正是大名府一个叛贼。」索超火上浇油,怒气冲破了天灵盖,两臂一展,重行杀将起来。栾廷玉此刻变了,抡眉努目,枪尖儿如雨点般刺来,杀得索超气力不支,两眼昏花,斧法慌乱。栾廷玉逞神威大喝一声:「叛贼还不下马!」只一枪杆,把索超打落马背,阵内拥出二十名挠钩手,立刻生擒活捉而去。梁山队里兵将尽都气忿,黑旋风李逵更怒得口鼻生烟,连跳带叫,坚欲出战,却吃宋江喝道:「军中了得的正多,何用你这匹夫出去。」李逵忍着一肚子气,只把两把板斧干碰。栾廷玉捉了索超,立马阵前,扬声大笑道:「无能草寇,索性再来几个,待一并拿捉了,解去东京请赏。」
说犹未了,听得大炮一响,战鼓乱鸣,众喽啰摇旗吶喊,震天撼地闹起来。栾廷玉打一看时,上来一将,端的威风,头戴一顶青铜打就狮子聚宝盔,上撒着一大撮朱缨,身穿一副钩嵌回环青铜甲,系一条镀金兽头勒甲带,胸前一面光华透射护心镜,外笼一领刺花绣朵绿油袍,垂着红绒镶紫飞鸾带,脚登一双乌皮针扎战靴,左挂一张宝鵰弓,右悬一壶狼牙箭,手内倒提一口青龙刀,跨下一匹嘶风逐月火炭马,后面打着一面认军旗,上书「蒲东关胜」四个大银字。栾廷玉见关胜相貌堂堂,神威凛凛,不禁肃然起敬道:「人说蒲东关胜,英雄盖世,今日见面,方知话不虚传。」关胜近前,栾廷玉架住长枪,就马上作礼道:「来者莫非蒲东关将军么?俺惜你枉为神圣裔孙,当今俊杰,也自甘心从贼,抗拒天兵。」关胜抗声答道:「宋公明忠义之士,众弟兄皆忠义之人,都因朝廷昏暗,奸臣专政,暂聚山寨,以避豺狼,一同替天行道。何得谓贼?」栾廷玉道:「将军身在贼中,陷溺已深,俺也不愿多说。为今之计,莫若弃刀下马,自行悔过,待俺缚送京师。当今天子仁德,念及乃祖威灵,或者饶你一死。若执迷不悟,定欲助贼为恶,倒行逆施,将来山寨破时,强梁尽灭,伏诛斧钺,戮及妻孥,休生怨悔。」关胜道:「休逞簧舌,且听一言。小人得志,良知尽泯,明于责人,昧于责己,方今权奸窃柄,圣听蔽塞,邪佞叠进,正士遭谗,国纪凌夷,朝纲昏乱,万民受厄,冤苦莫伸。俺等不得已屈辱山林,暂时落草,无日不拜望招安,仗剑驱邪,扫清君侧,以求国安民乐,共享太平。你失身奸党,为虎作伥,名节扫地,自不识羞,而反巧言如簧,骂人为贼,真乃狗彘不如,今日俺若杀你,犹嫌污辱龙刀。」栾廷玉被关胜说得羞忿难禁,便催开坐马,绰起长枪,喝声:「不中抬举的贼,且赏你一枪!」枪尖起处,望关胜兜心刺来。关胜展动龙刀,即行招架,两边擂鼓吶喊,各自助威。但见四条臂儿纵,八个马蹄翻,你思将俺枪挑,俺欲把你刀劈,枪起时石走沙飞,刀落处神愁鬼怕。杀到五十多个回合,栾廷玉忽地架开大刀,拖枪便走,叫声:「关胜果然厉害,明日却来取你首级。」关胜斗得性发,哪里肯舍,拍开坐马,奋力追赶,猛听得锣声响亮,阵上鸣金收兵,关胜只得回马。原来宋江、朱武、花荣等共在高处,观看关胜与栾廷玉大战,看得出神,栾廷玉忽地拨马而走。花荣讶道:「栾廷玉枪法精通,全无破绽,又无力怯之形,忽然败走,只恐其中有诈。」宋江听说有理,立命鸣金收兵,来日再战。当下关胜回入本阵,喝问谁人鸣金?左右告说中军主将命令,不敢不遵。关胜不语,卸了衣甲,径来大帐中拜见宋江,说道:「俺正要取栾廷玉那厮首级,哥哥何故鸣金?」宋江道:「不是愚兄胆怯,此人智勇兼全,奸诡百出,防他暗算,故而下令鸣金。」关胜无话。
次日,关胜披挂上马,手执龙刀,出到阵前,只见镇三山黄信战栾廷玉不过,已败下阵来。接着一个虎面行者直冲对阵,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额上束一个金箍,手舞两口戒刀,一团风卷到栾廷玉马前,大喝道:「休欺梁山泊无人,恁般了得,敢强似景阳冈上大虫?」说话之间,双戒刀早已砍进,星驰电掣,骇疾杀人。栾廷玉听到那种声口,肚里明白,来者便是打虎武松,不敢怠慢,起枪便斗。武松仗神力,两口刀上下翻飞,化成白光一片。栾廷玉一杆长枪,上护自身,下护马匹,使得风雨难侵,真是一场好斗。只说黑旋风李逵,昨日屡欲出战,都被宋江喝止,憋了一夜恶气,无可发泄。今日瞧见武松杀到那么光景,眼睛里又出火,再不能忍耐了,忽地大叫一声,挥动双斧,后阵门里直闯出去。宋江出其不意,待要喝阻,李逵早到阵前,提高了破喉咙喊道:「武二哥,不要放松,俺来助你!」武松今日有心要献些本事,欲将栾廷玉生擒活捉,不想李逵闯将上来,武松不愿再战,便跳出圈子回归本阵。栾廷玉正斗得起劲,忽见换上一个大汉来,一副异神情。喝道:「兀!且住,俺不愿杀这等腌臜东西,休来送死!」李逵不答,径自扑向马前,双斧疾风似地卷进,向上中下三路连环砍不绝手。不知打有多少回合,忽地飞来一箭,李逵没做提防,射中大腿,一交裁倒,官军队里舒出挠钩,又要拿人,亏得武松飞步抢出,救回本阵。李逵紧握两柄板斧,兀自挣扎,要再和栾廷玉死拚。多人劝说腿伤好了,正够报仇,李逵方才无话。这放箭的是一员偏将,他隐在旗门影里,不识栾廷玉使用耐战之法,当做主将抵敌不下黑汉,有心暗助,放出这一枝冷箭。关胜见李逵中箭,不由动怒,出马喝道:「无耻小人,敢施冷箭,俺今日再来决一雌雄!」栾廷玉一看来得正好,彼此更不打话,接住便战,刀来枪去,各逞英雄,杀得天昏地惨,惊神泣鬼。两方兵将都看得呆了,战云深处,栾廷玉又拨开一枪,拍马向斜刺里便走。今日关胜再不肯轻放,荡动龙刀,催开坐马,紧紧追赶。不料栾廷玉放下长枪,弯弓搭箭,扭转身子,一箭望关胜劈面射来。关胜听得弓弦响,疾忙将身一侧,左肩窝上射个正着,咬紧牙关,回马便走。栾廷玉喝一声:「关胜待往哪里走?」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那马发开四蹄,疾风也似赶来。
不因这一箭,有分教:刮骨疗创,难学当年关羽;施针灸毒,幸逢今世华佗。正是:奸邪未溅龙刀血,忠义先遭冷箭伤。毕竟大刀关胜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黑旋风劫寨遇张清 宋公明诡言斩孙立
话说关胜中了一箭,疼痛难禁,拨马便走。栾廷玉挺起长枪,急行追赶。军士见主将得势,吶声喊,一齐掩杀过来,梁山泊人马登时大乱,禁压不得。孙立、杨志抢出救应,要紧保护关胜,向后退走。栾廷玉一眼望到西南角上,有一面中军主将大旗,料知宋江定在那里,何不冲将过去拿捉,擒贼擒王,强似捉那关胜。立把长枪一指,一马当先,众军士发声喊,奋勇掩杀过去。宋江正在退却,蓦地栾廷玉飞马而至,喝叫:「贼魁休走,今番你的死期到了!」众喽啰哪里拦挡得住,死的死,伤的伤,如虎入羊群,咆哮莫敌。吕方、郭盛见来势厉害,双戟齐发。孔明、孔亮又上前帮助,好容易将栾廷玉敌住。官军此时无不勇气百倍,乘胜冲杀,多亏花荣在前,项充、李衮仗两面蛮牌在后,保护着宋江且战且走,直退下十多里,方才立定脚头。检点人马,损折不少。宋江咬牙切齿道:「若不将栾廷玉碎尸万段,誓不为人!」下寨甫定,郝思文忽来告道:「关胜中了一箭,一路败退下来,几回要从马上栽倒,此刻已是神昏口噤,人事不知,禀请定夺。」宋江大惊,便命郝思文漏夜护送关胜回山,请安道全急速施治;宣赞伤得非轻,也随同而去。当夜,宋江与朱武等说道:「栾廷玉猖獗已极,伤了我的兵将不算,又捉去刘唐、索超两位兄弟,此人不除,真乃后患。」朱武道:「俺也正在思量,何不赶紧差人上山,教吴学究加派兵将前来相助。」宋江道:「如此正好,今日折了许多人马,势非增添不可。」便亲笔写就一通紧急书信,教孔明、孔亮怀了,作速去见吴学究,请他调兵遣将,早破敌军。孔明、孔亮奉令去了。
且说郝思文护送关胜到了山寨,卢俊义、呼延灼等都来观看,只见关胜脸色苍白,昏迷如死。急忙请出安道全来,将箭打去,卸去贴身衣服,但见创口流出血水,其色紫黑,左臂肿胀如瓜。安道全道:「这是中的药箭,箭头有毒,厉害异常。」立将关胜牙关撬开,把一丸丹药灌入口中,但听肚皮里一阵响,关胜悠悠醒来,连呼痛楚,安道全又用水洗了创口,敷上药末,医治了几日,始将毒气攻散,关胜得保性命。宣赞鞭伤也自治愈,众人无不欢喜。关胜中的正是一枝药箭,若救治延迟,重则伤生,轻则残废。安道全叮嘱:「须要安心静养,才可复原,否则将来左臂难以用力。」关胜遵嘱,在山静养不提。
再说宋江当日一阵败退下来,喘息定了,重行立好寨栅,传令诸将,严加守备,恐防栾廷玉乘胜袭劫。是夜,张清在营帐内坐地,肚里好生纳闷。自念道:「今番也倒尽威风了,栾廷玉须不是三头六臂,直恁惧怕他,日间吃他打败,夜间又要提防,恁地小心,被人家知道了,岂不可笑。俺自上山至今,未曾立有寸箭之功,今夜何不去偷营劫寨,蓦地里杀他一顿畅快,若将栾廷玉这厮捉住,这功劳可不小。」张清打定主见,便唤龚旺、丁得孙告说一番,二人连说:「此计大妙,何不即行。」张清立点五百喽啰,都是勇敢不怕死的,执好了长叉短刀。自同龚旺、丁得孙各仗惯用家伙,身披软甲,马摘銮铃,出得本寨,打一下暗号,共向敌营而进。此时二更天气,星月微茫,刁斗寂寂,寒露森森,望到敌营时,只旗杆上有几盏号灯,周围不见一点灯火。张清暗喜,一路前进,约莫将近营寨,三骑马在前,五百喽啰跟着,却待拔开鹿角,扑将入去;忽见敌营中火把齐明,灯球照耀,一声声叫喊道:「强贼休走,今夜可中了计也!」张清大惊,只喊得一声:「快走。」官军已一齐杀出,把龚旺、丁得孙困在垓心。火光下,张清看时,一将挥动大斧,奋勇当先,正是前日飞石打伤的扈成。官军都用白布包头,手执长刀,喊杀连天。张清见势头不好,一摆长枪,待冲杀向前,听得右边喊声又起,又拥出许多人来,当先一条大汉,背后一人,手掿双斧,高声极叫,且战且走。张清一看,兀的不是黑旋风李逵?好生奇异。李逵今夜是私行出外,单身劫寨,想顽一下杀人好耍子。不想栾廷玉早有准备,没曾成功,只把刘唐救了出来,当先的大汉便是刘唐。官军中见真的有人劫寨,还当了得,合寨鼎沸,桓奇、金必贵就各仗兵器,赶来拿捉。两人是栾廷玉步下骁将,武艺高强,刘唐因鞭伤未愈,难以抵敌。李逵独力难支,故此极叫。张清见李逵发极,连忙拍马上前,将桓奇、金必贵拦住,刘唐先行跳出圈子。李逵大叫:「飞石子朋友,这两个脑袋交给你罢,俺却去请救兵。」一斧挡开金必贵钢叉,跟着刘唐飞奔而去,只把张清丢在那里。再说龚旺、丁得孙被兵士困住,死命冲杀,总不能突围而出。望张清来救应,又不见个影子,二个越慌,龚旺被滚刀斩断马足,倒地就擒;丁得孙又吃扈成马上捉去,官军乘势扬威,拣没有白布包头的乱杀,五百喽啰,只逃得百十个性命。张清战住桓奇、金必贵,也望救兵到来,身陷敌地,寡不敌众,心里自慌,想久战无益,不如走罢。一枪逼开桓奇、金必贵的兵器,拨马便走。二人待赶,张清马快,早已去远。张清匹马飞驰,看看已离敌营,刚倒换过一口气,忽见一片光亮,斜刺里冲出一彪人马来,喝叫:「强贼休走,栾廷玉等候多时!」张清此刻无心再战,只顾拍马而走,栾廷玉急急追来,张清疾忙摸一石子,扭转身躯打去,谁知栾廷玉有心提防,把头一低,当的一声响,打在头盔之上,仍自不退。张清再发石子,连几下都未命中,便道:「自教失智,回去也无面目,拚了此身罢!」挺起长枪,正拟回马死战,猛可的喊声滚地而至,为头一干人都高擎火把,枪刀丛中拥着三骑人马,乃是青面兽杨志,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率喽啰前来救应。栾廷玉见对面已有救兵,立刻掉转马头,退回自家营寨去了。杨志见了张清,告说:「是李逵、刘唐报的信,公明哥哥好生忧急,特命俺争先来救,迟一刻可就不好。」张清道:「龚旺、丁得孙此刻不见回来,怕已出了岔儿,俺们且归去商量救取。」到得营中,张清好生羞愧,自来大帐里见宋江,直陈:「不该私行劫寨,折损兵卒,又失陷却两个兄弟,情甘伏罪!」宋江道:「这是你贪功所致,姑念初犯,且免责罚,下回如此,却不宽恕!」宋江又叫过李逵来,喝道:「黑厮好大胆,谁教你去劫寨,若有差失,如之奈何?」李逵道:「铁牛不高兴时,谁也不能够教俺去;俺若要去,天也不能阻挡。可恨栾廷玉那厮连日猖狂,哥哥惧怕他如鬼,要如何地防备,俺心里不服,便单身前去,想把那伙鸟人砍个精光,免得哥哥费事。」宋江问:「救了刘唐,如何不救索超?」李逵道:「俺哪里想救人。俺自胡乱闯去,闯到一个营寨,给巡夜的撞见,吃俺一斧,那几个翻身便走。俺赶将去,赶入一处,见有人囚禁在彼,便上前救了,却是刘唐。俺不知索超又在何处。那时营里早已惊闹,兵丁齐来围拿,刘唐夺一条朴刀在手,便杀将起来,撞到两个狗娘养的,好生厉害,险吃拿住,多亏张清来救了。」刘唐在傍插嘴道:「哥哥,这个句句是实话。」宋江点头。便向李逵说道:「这回因你救了刘唐,将功抵罪,下回如此,当心你的头颅!」李逵道:「砍了脑袋,只是不能吃饭。」宋江喝教:「休得胡说。」众头领各自散去。次日,宋江点检张清部下,伤亡三百多名喽啰,失陷两员头领,救了一个,却失了两个。
宋江正自纳闷,报事的忽来禀道:「栾廷玉将三位头领打入陷车,推在阵前羞辱。」宋江大怒,立刻出帐上马,来到阵前,众头领一字排开,但见栾廷玉立马旗门底下,三辆陷车排在阵前,先锋扈成手执巨斧,身骑劣马,口出狂言。宋江鉴于昨日之败,先命弓弩手压住阵脚,高叫:「谁人出马?」猛听得金鼓齐鸣,赶来一彪人马,为头马上一员头领,全身甲胄,手执两杆铁枪,箭壶中插一面小旗,旗上有十个字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走马阵前,雄武中露出儒雅雍容之态,这便是梁山泊五虎大将双枪将董平,奉吴用之令前来助战。当下董平赶到,不由细问,就与扈成交手。两个在战场上一来一往,战到四十余合,董平左手架开斧头,右手一枪刺去,挑落扈成半只耳朵,鲜血直流,痛彻心肝,极叫一声,倒拖巨斧,拨马便走。偏将袁超怒火直冲,舞动双刀骤马而出。不到十合,吃董平一枪刺入前胸,翻身落马,官军齐声惊叫。栾廷玉见袁超伤命,气忿填膺,挺枪直上。只听得梁山队里一声炮响,又从背面转出一员头领,头戴凤翅盔,身穿雁翎甲,坐下桃花点子马,手使钩镰枪,后面打着一面号旗,上绣「金枪手徐宁」五个大字。董平一见徐宁来了,即行回阵。栾廷玉催马上前,叫声:「徐宁,你枉出名门,空怀绝艺,缘何也不知大义,甘心作贼。今日相见,休怪起手无情。」徐宁笑道:「我岂惧你!方今之世,只有托足权门,附庸奸党者最昧大义。以我相较,犹胜万倍,倘使相逢,定须扑杀方休。」栾廷玉听得言中有刺,好生薅恼,枪如长蛇吐焰般刺来。徐宁不慌不忙,使出祖传金枪法力敌。两个正自大战,又听得几声炮响,来了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霹雳火秦明,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五员头领,各展兵器杀到阵前。官军队那众将也一齐拥出,彼此混战,直杀到申牌时分,始行收兵。这一阵。栾廷玉挫折不少锐气,不胜忿恨。说道:「此番若不杀尽这干强贼,誓不回兵!」便在大帐里商议,要安排妙计,破灭梁山泊大伙,且自按下不题。
只说宋江收兵回营,就有董平、徐宁、林冲等进帐拜见,禀称:「奉军师令下山助战,人马增添不少,请哥哥作速设计破敌。」孔明、孔亮又上来告说:「关胜、宣赞已经安太医施治,大致无妨。军师因军情紧急,特遣五员头领相助,一应机密,军师教与朱武商量,他的智谋极好,稳可操胜。」当夜,宋江便与朱武商议,说道:「栾廷玉这厮可真了得,相拒多日,胜负未决,长此争持,怎生是好?必得决斗一场,也定了个高下。」朱武道:「此人智足谋多,前日张清、李逵各去劫寨,没曾占得便宜,反吃拿了龚旺、丁得孙去,折了锐气。俺思这厮骁勇善战,防备又严,天天力战,未必能够取胜,斗力不如斗智,还得设计破他为上。」宋江问道:「计将安出?」朱武沉吟之间,忽有喽啰进帐禀报,外面拿得一个细作。宋江一问,却是被武松巡夜撞到,一把拿了,定是官军差遣来的。宋江叫:「抓来见我!」无多片刻,那奸细押到帐中,一声不响,兀自伏着。宋江喝教抬起头来,那人强自抬头,吓得面无人色。宋江喝问道:「你这厮,谁人教你到此?从实讲来,饶你一死。」只见他战战兢兢,半晌说道:「不干小人事,是奉的栾大将军命令。」宋江问:「来此可干?」那人吞吞吐吐,不肯直说。宋江将案子一拍,喝令左右与我搜检。立刻上来四人,把那人的衣服扯开,在身傍搜出一通密札来。宋江就灯下看时,却是栾廷玉写给孙立的。大略说:「你既有心悔过归诚,实属美事,明晚可引贼魁出外,当安排妙计擒拿,共破梁山,同享富贵。」看罢,递给朱武,彼此以目示意。宋江喝教:「且把奸细押往后面,拨四名喽啰看守,待到天明发落。」此刻,这奸细已吓得魂不附体,任凭喽啰绳穿索绑,拥了就走,押入一个营帐之内。隔了半晌,那个奸细在帐内,听得大帐上有吆喝之声,只听得一人拍着案子,高声喝道:「孙立你这贼徒,俺须不曾亏负你,何故暗里勾通敌人,欲图背反?」只听得有人声辩道:「俺怎敢背叛哥哥,委实没有此事,哥哥不要冤屈好人。」只听得那人几声冷笑,道:「如今拿得真凭实据在此,敢由你图赖。」喝声:「左右与我绑了,俺今日不杀你,以后俺的性命可就难保,快些斩下头来!」只听得一人上帐求告道:「公明哥哥,且看小弟杨志分上,饶他一死。」帐上不应。只听得又一人上来说道:「邹渊想来,遮莫敌人用的反间计,请哥哥仔细思量。」那人不应。只听得又有人说道:「邹大哥也有见地,求哥哥免他一死,且自详查细察,如若确实,再行处治未晚。」只听得帐上说道:「孙立与栾廷玉本是师弟兄,安知此事非真,如今奸谋败露,非杀不可。俺若令出不行,怎能再做山寨之主?」连喝:「快些推出砍了!」只听得一阵吆喝,片晌,就有人上帐禀道:「孙立首级呈验!」上面喝声:「罢了。」便有许多脚步声,叹气声,夹夹杂杂,逐渐散去,帐上便行静寂。那人听毕这许多声音,不由得心惊胆战,定一下神,偷眼看看四个喽啰,尽都东倒西歪,鼾声大作。他眉头一皱,但觉反剪两手,下身没曾缚住,便轻轻掉了几下,觉缚得不很紧,就用力挣扎,不一回,结扣解开,绑缚的绳子尽脱。此刻心中又惊又喜,便悄悄的俯伏到地上,一路蛇行,好容易爬出营帐,立起身来换过一口气,望清楚了星斗,拔足就走。这样逃跑过去,且喜静荡荡地,巡逻的一个没曾撞见,直抵官军营寨,见了栾廷玉,将情告个备细。栾廷玉就重赏那人,心中万分欢喜,自语道:「宋江,宋江,由你恁般奸猾,也中俺这一条妙计也!」直到来朝,栾廷玉高坐大帐,众将分列,只见小校上来禀道:「梁山泊贼首宋江,今日在阵前叫骂,指名要将军答话。」栾廷玉立刻出帐,上马提枪,引领众将,直到阵前。但见宋江居中立马,六七员头领左右拥护,好生气概。两人见面,各自跨马近前。宋江开口便骂道:「无耻奸徒,枉为大将,不出堂皇正大之兵,彼此较量,却施诡计害人,好不羞愧,今日见面,定要决一雌雄!」栾廷玉望到梁山队里,果真没了孙立旗号,暗自得意。阵上宋江十分懊恨,便教小李广花荣出马,速杀此贼,替被害之人报仇。花荣应声而出,舞枪直取栾廷玉,斗无数合,梁山队里忽然大乱,一片声叫起苦来,人马纷纷倒退。
不因这一个乱子,有分教:帷幄运筹驱壮士,疆场下饵钓金鳖。直教:一员猛将登时败,九千雄师克日亡。毕竟梁山队中何故大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布疑阵叫反出林龙 设奇谋大败栾廷玉
话说梁山队中突然大乱,却是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青面兽杨志三员头领,率一千喽啰在阵前叫反。只听得邹渊高声叫喊:「宋江狂妄自大,不听苦劝,冤屈杀了孙提辖,俺们心不甘服,即行散伙去了,有志气的快跟俺们走!」花荣听得扰乱,连忙收转长枪,回马过去,径入自家队伍里,要紧保护宋江退走。栾廷玉不舍,纵马赶来,被花荣发出一箭,射落盔上红缨,吃了一吓,慌忙住马。官军乘乱掩杀,梁山人马大败,倒退数里。栾廷玉乘乱今日胜了一阵,收兵归寨,心中甚喜。不一回,忽报青面兽杨志在外搦战,指名要将军出马。栾廷玉重行披挂上马,出到营外,但见梁山泊人马尽行退却,只西南角上立一小寨,约莫有千名喽啰,居然列成阵势,擂鼓鸣金,摇旗吶喊。杨志一马对面冲来,破口便骂:「你这厮是小人下的小人,敢施诡计,害俺孙提辖性命,今日定须拚个死活!」说话刚毕,一枪兜心刺来,栾廷玉忙将长枪架过,说声:「且慢动手,俺有话说。」杨志圆睁虎目,咬牙切齿道:「说甚闲话,且待刺死了你再说。」劈面又是一枪。栾廷玉再行挡开,说道:「这不能怨我,只怪宋江太无情义了,你如有心……」杨志大叫道:「这话也是,果真不干你事,且去杀了宋江再说。」不待栾廷玉说话完毕,回马便走。只见二人在后赶着,高声叫唤道:「杨制使慢走,时光晚哩,且做商量。」杨志住马,二人上前又说多少话,好容易将他劝回来,也无心再战,径行收兵。到得酉牌时分,杨志正共邹渊、邹润帐中坐地,喽啰进来报道:「栾廷玉特遣来两名兵卒,要请制使往彼营中答话,问道敢去也否?」杨志道:「去便何妨!」起身微微一笑,大踏步跨出营帐,跟了来人便走。直到官军大寨里,栾廷玉躬身迎接,说道:「制使到此,须防埋伏。」杨志道:「大丈夫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便死在这里,也胜失身山林中几倍。」栾廷玉便行施礼,请杨志坐地,说道:「俺昔日闻说制使英雄,未敢深信。今得亲见,始知名不虚传!不敢动问制使,如今背却宋江,待投何处而去?」杨志低头不语。栾廷玉连问数次。半晌,杨志始叹口气道:「洒家没定主见,但听邹渊、邹润说,仍回登云山老家落草。」栾廷玉道:「方才叫喊你的二人,敢就是邹渊、邹润?隔得数年,俺好些眼生了。」杨志道:「是的,邹渊、邹润自随孙提辖上山入伙,一向倒也相安无事。可恨宋江这厮,自从做了首领,一天天狂妄起来,肆意任性,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洒家早就不服,想当初晁天王在日,眼睛里也不曾有这郓城小吏。他要杀孙提辖,洒家和邹渊、邹润多曾苦劝,这厮不听也罢,还将俺们辱骂一顿,怎不气苦?因此不愿屈辱,索性散伙远走。」栾廷玉道:「你们要替孙立报仇,只些人马怎生敌得,宋江须不是好惹的;若回登云山落草,又如出井底而入深渊,仍免不了是强盗。俺替你们打算,何不弃邪归正,一齐都来归顺,助俺荡平山寨,图个出身,也不枉人生一世。」杨志沉吟片刻,说道:「洒家不是没意思;只邹渊、邹润另是一样性格,他们不愿意时,不能够强逼归顺。」栾廷玉教且去试说一回。杨志道:「恁地,洒家便去,倘劝说不成,洒家也不来见你,自投别处去了。」栾廷玉道:「制使自便。」只见杨志起身,唱个喏,放开脚步就走。直到天黑,杨志方才入来,将引邹渊、邹润上帐相见。二人便说:「俺们斗得好气,本待回登云山老家落草,多因杨制使相劝,引领八百多人同来归诚,将军不弃,愿在帐下共听驱策。」栾廷玉见邹渊、邹润也义勇爽直,十分喜悦,便教往后营暂行安顿,二人随同杨志自去。帐下有人说道:「杨志等新来投诚,其中恐有诈伪,也须留神。」栾廷玉笑道:「任他如何算计,瞒得别人,须瞒不过我。我设的那条计,只用一个疑字,欲使他们自相猜忌,人心摇动,我好乘虚而入;不想宋江因一时疑忌,怒杀孙立,激成事变;实是天促其亡,不涉人谋,何必多疑。」此人顿口无言。来日升帐,栾廷玉唤杨志问道:「制使来自贼方,定知虚实,请细说将来,俺要定计破他,也使你们出口恶气。」杨志便详细告说一过。自请今日首先出战,拿他一二人来,以作进见之礼。
正说时,猛听得炮声震动,金鼓乱鸣,梁山泊人马已到战场。这里也就出兵,排开阵势。只见敌阵内出来一员头领,身骑劣马,手使长枪,高声搦战。杨志指点说道:「此人名叫锦毛虎燕顺,是宋江的心腹,待洒家上去将他结果,先挫一下锋芒。」便飞马而出,直到阵前。燕顺大骂:「负义之徒,何颜相见。」杨志不答,挺枪便战,不到五个回合,只一枪,把燕顺挑于马下。只见门旗下又出一人,打着白面郎君郑天寿旗号,纵马舞刀,直取杨志,不到五个回合,杨志带下枪,拈弓搭箭,飕地射去,郑天寿应弦落马。杨志放下弓箭,大喝一声,直冲对阵,邹渊、邹润跟踪而上。梁山队里见来势凶猛,连忙放箭射住。杨志好恼,在阵前连声叫骂,再没有人出来,只得收兵。栾廷玉见杨志英雄了得,好生钦敬。当晚置酒管待,教他劝索超等三人投诚,共图富贵。杨志道:「龚旺、丁得孙和洒家没得交情,索超性烈如火,更不易说话,且缓做商量。」酒阑席散,众归营帐。约莫三更时分,忽报后营起火,栾廷玉道:「遮莫混入了奸细,放火乱我军心,且教极力镇压,勿得慌乱。」说话毕,又报左营火起,粮台火起,接连报将来。栾廷玉慌忙上马提枪,到得外面看时,只听得一声炮响,火光丛中,马上一员头领,领着数百喽啰,从正南角上杀来,大呼:「认得豹子头林冲么?」挺蛇矛迎面刺来,栾廷玉起枪招架,斗十多合,拨马便走。又听得一声炮响,正西角上杀到数百喽啰,两员头领,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行者武松,使动一条禅杖,两口戒刀,向马前直扑过来。栾廷玉心慌意乱;只斗得十数合,纵马疾行。赶到一处,火光中,又有一队人马,两员头领拦路,大叫:「休教走了栾廷玉,待捉将去献功。」栾廷玉大怒,挺枪杀将上去,两员头领不能抵挡,喽啰尽皆散开,栾廷玉奋勇冲过,望火光稀少处而走。走不多远,只见数百兵士和一员偏将,尽在仓皇逃命,后面追赶的都是马军,如飞而至,为头一员头领,乃是金枪手徐宁。那偏将一见主将,勇气立增,回马再斗,不三五合,吃徐宁一枪了帐,兵士一齐散走。栾廷玉气忿填胸,直前相搏。斗到十多个回合,只见马军渐行围逼拢来,一看头势不好,立刻突围而走。好容易奔过一段,又撞见数百自家人马,只听得都在叫苦:「不好哩,青面兽杨志放火烧了营寨,杀死守营的将官,把三个强盗都救去了。」栾廷玉此刻懊丧万状,空负多智,反中了人家奸计,恨不立刻招寻到杨志,一枪搠他个透明窟窿。正没做理会处,忽地兵士们齐声叫苦,打一看时,却是背后又在掩杀过来。此时官军营寨尽都着火,红光满天,望去分外清楚。只见当先两条大汉,一个舞动双斧,一个使展朴刀,如两头大虫一般,左冲右撞,逢人便杀。栾廷玉神丧气沮,无心再战,拍开马匹,拣向空处而走。怎知斜刺里又撞出一彪人马,当路的却是霹雳火秦明,狼牙棍高擎手内,吼叫如雷。栾廷玉斗无数合,慌忙回马,又见右边拥出许多火把,马上一员头领大叫:「栾师兄别来无恙?孙立在此!」栾廷玉羞忿难禁,举枪便搠,没多几合,孙立不得招架,拨马就走。栾廷玉拚命追赶,迎头又来了一队人马,孙立忽然不见。只听得有人冷笑道:「栾廷玉使得好计,诸葛莫及!」火光影里,就有一人飞马上来,手舞铁链,迎着便斗。不到五个回合,又来一人,舞动大滚刀,大喝:「马麟来也,且向你借颗首级。」栾廷玉力敌二人,且战且自寻思:「如今四面是敌,单人独马,久战何益,不如快走。」一枪拨开二人兵器,夺路就走,如狼如虎,谁人禁得,径行突围而出。一路奔驰,马背上望见自家营寨,正烧得一片通红,火光冲天,四面八方尽是喊杀之声。正走之间,听得背后有人赶来,回头从火光中望去,一簇人赶的很快,不知是官兵,是强盗。近前看时,却是桓奇和数十败残兵卒,一个个气喘吁吁,十分狼狈,便问道:「桓奇,你从何来,因何狼狈至此?」桓奇道:「俺杀得昏了,都不省记;但记青面兽杨志起手杀人放火,俺与金必贵率兵拒战,一路厮杀出外,要寻将军,忽地撞来一队人马,一搅就此搅散,不见了金必贵。俺们东奔西突,且斗且走,到得这里,只剩得这几十个。」栾廷玉叹口气道:「俺不料败到这样。」桓奇道:「都是将军太相信人,不想反中奸计,如今却投何处去?」说罢待走,兵士忽地叫喊起来,桓奇、栾廷玉看时,一队步军着地卷将来。桓奇道:「这也是死,俺可不要命了,将军自去。」栾廷玉此刻凄惶万分,便说:「拚一下罢,不见得没有生路。」二人只说得几句话,五百多人早已冲到,为头两员头领,一个使杆标枪,一个舞口宝剑,左手各仗一面团牌,杀气腾腾,胜过凶神恶煞。这是梁山泊步军骁将八臂哪咤项充、飞天大圣李衮。当下项充直扑栾廷玉马前,李衮和桓奇放对,彼此战在那里,舍命相搏。斗得正酣,栾廷玉瞥见横里又撞出一彪军马,蜂拥而来,倘被围拢不得脱身,便是个死。便一枪逼开项充,冲出垓心,骤马而逃,只撇下桓奇和数十兵卒,尽都死于非命。栾廷玉一路过去,又逢到好多强敌猛将,马军步卒,都是梁山泊调遣前来,要想拿捉他的。几经苦战,始得脱身。也曾撞着不少流兵溃卒,都在叫苦不迭,喊说梁山泊厉害。栾廷玉再也不管,单枪匹马,自顾逃生,不知奔过多少路,听喊杀之声渐渐远了,才透过一口气。这时觉得人已困倦,马也乏力,正自缓辔徐行,忽听路旁草里有呻吟之声,声音很为厮熟,住马看时,黑暗中苦不清楚,便问是谁?只听草中答道:「是栾将军么?俺今受伤着,不能走。」栾廷玉这才辨得是金必贵。连忙跳下马来,把枪插在地上。金必贵从草中爬到外面,告道:「将军敢情还不曾知道,从营粮台等处,都是杨志同邹渊、邹润放的火,俺和桓奇吃军马冲散,不辨东西南北,引着兵卒乱撞将去,只顾厮杀。半路上遇见扈大先锋,并做一处,又撞见梁山泊的黑旋风李逵和赤发鬼刘唐,他们要报前日之仇,截住了狠命乱杀,俺和扈将军好容易突围而走。哪知走不多远,斜刺里又拦出一干强盗,为头的叫做双枪将董平,好不了得,扈先锋给他一枪刺死。俺腿上吃着几下枪刀,单身拚命奔跑,到得这里,痛的不能举步,就倒在草里,不想却遇将军。」栾廷玉便问:「此刻痛楚如何?」答说:「好些。」栾廷玉道:「讲了些时,如今天光亮了,苦战一夜,已自人困马乏,肚中又饥,且往前面寻个村店歇息。」便撕下一幅战袍,替他将创处包扎好,把枪架在马背上,一手搀扶着金必贵,一手牵了马,二人一马,狼狈而行。好一回,到来一个村店里,栾廷玉解下腰间金带,把来抵押银两,充做了酒食之费。栾廷玉想想懊丧万状,不禁长叹道:「一败涂地,何颜去见童枢密、高太尉,不如便死!」金必贵也自叹气。二人出了村店,一踉一跄,寻路向东南而去,撇过不题。
且说梁山泊兵将厮杀了一夜,天明始行收兵,只见战场上尸骸狼藉,泥土鲜红,官军大小营寨,悉成灰烬。计点自家人马,也多损折,差喜众头领没个损伤,纷纷前来缴令。宋江略事料理,便传令拔队回山,一宗人马,陆续而行,直抵山寨,早有喽啰飞报上山,吴用、卢俊义亲率众头领迎接,一片欢呼之声,直闹了大半天。次日,宋江升坐忠义堂,召集众头领论功行赏,计核各人功劳,朱武、杨志功居最上。本来栾廷玉教人身藏诈书,黑夜撞来,是行的反间计,却被朱武将机就机,计中设计,诱引栾廷玉入彀,杀得他大败亏输,全军陷没,都是朱武出的主意。就是阵上被杀的燕顺,中箭的郑天寿,也都是假的。当时朱武不愿居功,连连逊让。杨志叫道:「洒家省得什么!多亏你定了主见,教洒家一路做去,洒家居然装做得像,引得鱼儿上钩;没你安排时,洒家须干不来,这头功应当你受。」朱武无话。宋江便教裴宣记下。只见李逵叫起来道:「且住!这头功要让孙提辖,他曾充过一回死人,怎不晦气!」宋江喝声:「胡说」,引得众头领都好笑。朱武道:「众位休要见怪,俺思此番枉用机谋,仍吃栾廷玉这厮逃去,只怕他日死灰复燃,再来做对。」李逵道:「怕甚的,只俺两把板斧,也砍得一二十个栾廷玉。」论功完毕,山寨内杀牛宰猪,大排庆功筵席,每日里开怀畅饮,兴高采烈,好不热闹。
那一日,众头领正在饮宴,忽有喽啰报上山来,有个人在南山酒店中,见说要求见李头领,禀请示下,秦明听得,不由高喝一声道:「混帐东西,放着许多姓李的在此,没来由只说一个李字,不知要见哪个李头领?」真的,一百单八条好汉之中,有混江龙李俊,扑天鵰李应,黑旋风李逵,催命判官李立,打虎将李忠,飞天大圣李衮,青眼虎李云,个个姓李,个个是头领,教谁人来厮见。喽啰慌忙说道:「小人该死,要紧通报,忘将讳字说明,实在要见扑天鵰李头领。」李逵拍着桌子叫道:「怎不早说,害人家几乎抓破肚皮。想姓李的恁多,独有铁牛没甚亲友,娘给老虎吃了,哥哥又恨我,不会寻来;此外只有一个远房的伯公,多年不见,想是死掉。」李俊道:「你还好,俺只一个光身的叔父,如今不知在否?」撇过众人闲话。只说李应吩咐喽啰道:「俺在此坐待,你教杜兴引那人来见。」喽啰喏声去后,不一时,只见杜兴引一个白胡须的老头,一磕一撞地上来,头戴一顶破旧鸭嘴巾,穿一领补缀皂衫,系一条褪色黄搭膊,下面穿一双污烂旧鞋,约莫八十向外年纪,神气颓丧,异常褴褛。老头踅到李应面前,纳头便拜,拜倒了不肯起身,口中只喊:「大官人救命!」李应好生突兀,把他仔细端详一过,问道:「你是老仆韩忠么?缘何恁般狼狈?」韩忠止应得一声:「是。」又连连叩头呼救。李应道:「且起来,你若有甚冤苦,告个备细,待再理会。」韩忠便从地上爬起身来,两眼流泪,喉中咽着一股怨气,只听得噎噎地响,竟说不出半句话。杜兴道:「老人家气苦极了,俺劝你暂自宽怀,把委屈告说出来,说得明白时,大官人一定替你出力。」韩忠点头,便揩拭干了眼泪,说出那一番话来。
有分教:梁山泊再动干戈,郓州府大兴人马。直教:攻破城池诛酷吏,打开囹圄救良民。毕竟韩忠说出些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郓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义仆鸣冤
话说当下韩忠见过李应,把一件冤枉事由诉说出来。乃是独龙冈李家庄上,有一财主唤做李慰,是李应的堂兄,坐拥好多金银田地,家财富有,只是颜面敌不得李应,又不会武艺,当时独让李应出头。李慰为人忠厚,禀性温良,他和李应虽属堂兄弟行,却相友爱,人家知道是扑天鵰的本家,谁也不敢欺负,安稳地过度太平日子。当初扈、祝、李三庄结下生死盟约,有的是钱财军马,势力浩大,谁敢相惹,官府也得奉承。不想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两处村坊都被洗荡,只剩得李家庄。李应又去梁山泊入伙,庄院变做白地,这村坊也就没有势力。那时的官员,十有八九是贪婪枉法,爱财惜命。打听得梁山泊全伙退去,偏带领若干军马,来村坊里装腔作势,威唬良民。他们素知李慰富有,是一头肥羊,正好借端钻剥,便硬指他通同梁山泊贼人,坐地做眼,暗递消息,哪由李慰分辩,强欲拿去治罪。李慰见事情不妙,连忙使用,化去整千银子,方得无事,这是以前的话。
李慰家有两个正副主管,副主管叫做苟昌,办事好不能干,盈千累百的金银,满仓满库的米粟,进出都由他计算执掌,治理得一丝不乱,深得主人宠任,那正主管反挤得无事可做。这苟昌出身很贫苦,又是个孤零人,因他能干,主人心爱,擢升做个副主管。常言道饱暖思淫,苟昌丰衣足食,过得恁般好日子,就想到女人身上。不久便勾搭上一个丫头秋儿,私下里偷偷摸摸,打搅得火一般热。李慰有一个女儿,名叫羞花。生成天姿国色,当世无两。苟昌瞧上了眼,动了邪念,可是主人家的女儿,问理须弄不到手。苟昌日夜胡思乱意,竟被想出一条恶计,若要摘取这朵好花,除却如此如此,再没别法。他定下主见,就暗里去和秋儿商量,要她援引成全。秋儿听到这话,唬做一团,连说:「使不得,你只有一个脑袋,不是耍处。」苟昌此时欲念高涨,神魂颠倒,管得什么,说道:「主人最爱这个女儿,倘若成事,将来这笔家私,可大半入我掌中,一生吃着不尽,你也得享福受用,不争有了她便没了你,你须知道,俺不是没良心的人。」秋儿道:「哪怕你变了心。只是情理上却行不得。」苟昌便说:「你既不愿,只索罢休,且待半夜里把你一刀杀死,消却这口恶气,俺自远走。」秋儿听得唬了,忙说:「我们缓做商量。」过了几日,苟昌先教她如何如何,且试一下。秋儿依计,日在羞花左右借题生发,隐约说些风情话儿,羞花待理不理,秋儿也不敢多说。苟昌朝思夜想,几乎茶饭都废,每日里向秋儿探问能否成事。秋儿被他逼缠得紧,便含糊地说:「多分有意,只待你下手便好。」苟昌乐得如痴如狂,又生一计,教她将引羞花出外,到庄院后面园子里,俺自来摆布。秋儿年轻,哪识高低好歹,果真引羞花到得园里,她自推托有事,远远走开。羞花当时怎知此中玄妙,园子里一派清秋景色,十分可爱,走一回,玩一回,尽自赏玩。不防花丛中闪出一人,羞花吓了一跳,定神看时,却是自家庄上的副主管苟昌。衣冠新鲜齐整,油头粉面,异样神情。羞花立刻止步,喝声:「苟昌无礼,如何闯入这里来,还不与我回避。」苟昌如同不曾听得,只把两眼蒙着,不则一声。羞花连呼「秋儿」,竟静荡荡没人答应,又没人走来。苟昌一看正好下手,大胆走将近前,施礼道:「风光如许,独自游园,怎不寂寞?」口里说话,更将身子逼近,迷了双目,对羞花只是笑。羞花见不是头路,口中又叫「秋儿」,回身便走。苟昌落了魂似的,径自拔脚在后赶来,转过花圃,亏得见两个丫头来了,苟昌才行闪去。
羞花回进闺中坐定,秋儿便来,立着一言不发。羞花面色青白,手足冰冷,好半晌,方才迸出话来骂道:「你这……你这贱婢,你拋撇我在那里,却去干些什么?」秋儿红了面孔,但支吾着,羞花也不根问,径往告诉父亲。李慰大怒,立将秋儿叫来究问,那丫头哪里肯说,只推不知。李慰越怒,喝一声:「贱人干得好事,曾有人告诉我,黄昏月夜,常见你和苟昌兜兜搭搭,一派鬼气。我自不信有这等事,如今看来,端的是实。你如要命的,快些告个明白,俺自饶你,如若刁赖,休想占得便宜!」秋儿没得话说,只喊冤枉。李慰怒极,喝道:「我家园里,除却管园的老张父子,平日间再没第三个男子可到,这定是你做的手脚,引诱入来。」羞花接口道:「父亲明察,她今日撺掇我园里玩去,到得哪里,何以不先不后,就在那时走开,不是她弄的鬼?」秋儿极口呼冤,坚不吐实。李慰气破胸膛,立刻唤进几个壮汉,教将丫头,捆绑了重打:「这贱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壮汉们齐声答应,即行动起手来。秋儿怎生打熬得,只十数下皮鞭,已自连声呼救,哭喊愿招。便将自己如何私通苟昌,如何起意,如何设计,如何引诱入园,从头细说。李慰气得双睛泛白,倒在坐椅里起身不得,教女儿:「且自进去,为父的自有主张。」当下吩咐把秋儿锁闭起来,一面教立拿苟昌前来回话。
这苟昌平日干事虽好,可是待人十分苛刻,那班庄丁仆役们等,背地里没一个不怨恨,只碍他是副主管,又是主人宠任的人,奈何他不得。如今见说要拿他,人人快活,个个欢喜,正自磨拳擦掌,拿了绳索待走。只见正主管仓皇走入来,报道:「告禀主人,不知因何事故,苟昌卷着东西走了。」李慰听得,哪容怠慢,立遣六名壮健仆役,各跨一匹快马出庄去分三路追赶,谁人将他追获回来,重重有赏。不到半天光景,六名仆役和许多庄丁庄汉,吆吆喝喝地,已将苟昌拿了进来。李慰一见,眼便红了,喝声:「把这贼子缚了手脚,高高吊起,与我着力痛打。」只听得一声答应,苟昌早洗剥剩一条裤子,四马攒蹄吊在那里。一干人今日正好将公济私,各举棍棒,不由苟昌分说,你一下,我一下,使尽力气打。苟昌自知理屈,任凭毒打,只不开口。这一顿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幸由正主管几次代他求饶,李慰才平了一半气忿,喝令放下。半晌,李慰想想又觉恼恨,上前给他一下巴掌,骂道:「你这厮肚里藏些什么?怎不思量出身是个贱种,俺因爱你能干,拔做一个副主管。你这贼心狗肺的下流种子,受人恩惠,不思感恩图报,却要做出这些事来。」说话时,心头越觉冒火,喝令再打。那正主管看看不忍,忙又替他求饶,免了这第二顿打。李慰当时主张,恁般恶奴,便不打他,也须押往州衙里,治他一个罪名。禁不起那正主管再三哀告:「打得如此重实,也够他消受了,倘若送官治罪,把此事传扬开去,别的不打紧,闺名却少差了,想来不很方便。」李慰一听,言之有理,便吩咐将苟昌松绑过来,给还衣服,即行逐出庄外,任他自去。庄丁们等哪有好气,便驱猪叱狗般,一阵吆喝,立刻叉将出去不提。
再说不到一月光景,李慰正在家坐地,门上忽报入来,庄外有个本州巡检前来拜会,李慰心中好生孤疑:「巡检职司缉捕盗贼,素不相通,来此何干?」只得说声有请,整衣迎将出外时,只见巡检当先进门,把手一招,后面兵役一拥而入。李慰见头势不对,待要动问,只听得巡检喝声:「拿下。」众多做公的上来一索捆了,拉着就走,一步一打,直打到州衙里来。其时,府尹正坐公厅,左右排列着五七十个公人,都如狼如虎一般,李慰被拥到当堂,大叫:「小人是清白良民,素不为非作歹,何故拿我?」府尹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好猾贼,还敢自称清白良民,今有你家主管苟昌首告。你这厮私通梁山泊贼人,坐地分赃,暗递消息,又是扑天鵰李应同党,如何赖得。」李慰告道:「恩官明察,小人和李应不过堂兄弟,他做的事与我无干,实不敢作奸犯法。」府尹喝道:「好一张利口,且教当面对质,看还能赖否?」便取原告苟昌上厅,跪在对面。苟昌说道:「主人休怨,不是我居心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岂不闻一人造反,戮及全家。要保自己性命,只得告状出首。」李慰叫道:「恩官莫信他的言语,这厮因干了歹事,被我逐出,却来挟嫌诬告。」府尹道:「身入公门,由你狡辩,他怎不告了别人?这等猾贼,不打如何肯招。」一声喝打,左右公人早把李慰按倒地上,不由分说,打得皮破肉裂,鲜血直流,昏晕过好几次。李慰打熬不得,不禁长叹道:「人心难测,豺狼反噬,不想死于刁奴之手,我今只得屈招了。」当厅就取了招状,画了押,讨一面十五斤长枷钉了,且押去死囚牢里监禁,府尹退堂,私下和孔目等商议,打叠起文案;一面饬令官弁员役,速往李家庄查抄李慰财产,捕拿家属,休教走了一个。公事下来,急急奉行,那些庄丁庄汉男女仆役人等,得知大祸临头,再也不顾主人怎样,尽先逃走一空。所有财产田地,抄没入官,家属男女,铁索鎯铛,尽行入狱。当时苟昌杂在人丛中前去,首先抢入后院,攫取得好多金银宝物,并做一包,又寻到禁闭秋儿所在,打开铁锁,取出秋儿,挟了就走。他是旧人熟径,自然不费手脚,回到州城里面,化些银子,讨了一所房屋,和秋儿尽快活消受。
且说这位府尹姓苗,名叫尚高,他是蔡太师家门客,都因逢迎当意,得着蔡太师欢喜,着来此间做个知府。平生除却吃饭穿衣,只懂得要钱,别的什么都不管。上任不到一年,怨声载道,百姓背地里替他取个浑号,叫他做苗黑天。苗黑天有个衙内,为人和他老子相同,惟老子爱钱,儿子贪色,只有这点分别。这衙内到得此间,就结交上不少本地的破落户,每日游逛三瓦两舍,高兴时,你便是良家女子,他也不管路道,直来跟踪打俏,人家惧怕他是衙内,尽都含冤忍气,谁敢做声。苟昌有个朋友,马姓,善于逢迎说话,与他十分要好。苟昌逐出李家庄后,无处投奔,便留顿在马姓家中。不止一日,身上的伤逐渐好了,自己寻思道:「好!李慰不该将我打伤逐出,受这苦楚,必须报了此仇,方泄胸中之恨!」转定恶念,便和马姓商议,要去州衙里出首,告李慰私通梁山泊强寇,坐地分赃。马姓连说:「不行,你只凭口说,全无凭证,这官司如何成功。」苟昌听说不行,即便求教。马姓道:「必得如此如此,走这一条门路,官司便稳。」苟昌大喜。两人计定,马姓就引领他见苗衙内,经不起苟昌口舌玲珑,锦上添花,极意诉说李慰的女儿如花如玉,天上少有,世间罕见,衙内虽有娇妻美妾,万难及得。衙内听了,呆想出神。马姓又乘机挑逗道:「此女端的无双少有,止就本州管下,须找寻不到第二个。」衙内心里越痒,教:「拿若干银子,快些与我取将来。」苟昌摇头不答。衙内急得抓耳挠腮,坐立不宁。苟昌顿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不是小人不替衙内出力,多因李慰是个财主,声名又大,这般娇美女儿,如何肯许人家做妾。」衙内风魔了,直着两眼,只说:「这便怎处?」马姓见他着魔,便道:「衙内休急,小人多蒙抬举,不争要喝酒忘糟,看你害相思而死。」衙内道:「恁地,便请做个商量。」马姓道:「不是小人夸口,只消眉头几皱,计上心来,商量则甚。」衙内喜得连呼:「妙人」,催他赶快说来。马姓便说:「此计不难,但令苟昌具状出首,告到当官,告李慰结合梁山泊贼人,坐地做眼,暗通消息。衙内私下去父前通个关节,将李慰拿来严刑拷逼,不怕他不招认,治他个重大罪名。这一来,不止女儿到手,偌大家私也全行入官。正是人财两得,你道可好?」衙内道:「怎说不好,你二人少待,俺去见过父亲,就得行事。」一回儿,衙内来了,但见他步稳身轻,满脸喜悦,忙忙写下状词,吩咐苟昌将去当官投呈,若到公厅,只须如此说来,官司便准。苟昌如命做去,真的成功,这是预先布下的罗网,李慰如何逃得?
且说李慰家有一老仆,唤名韩忠,年逾八十,在他祖父时帮佣起始,至今已历三代。平生没曾干过歹事,一片忠心,克恭克慎,深得主人看重。因他年纪老了,不限定他做事,每日里吃饭拿钱,坐坐玩玩,好不自在,心里常自感激。不想霹雳一声,祸从天降,主人经官府拿去,屈打成招,又来捕拿家属,查抄财产,顷刻家破人亡。韩忠眼见众人争先逃走,狼虎般的公人,蜂拥入来拿人,哭声动地,好不惨伤。他想俺年纪老了,拚却此身,和主人同作刀头之鬼,便死了也做一处。当下韩忠看他们只顾逃生,自己一点不动,兀自坐守在庄院里。怎知那些公人见了,嫌他老迈无用,只将他呵叱一番,撵出庄外而去。可怜他茫茫如丧家之狗,孤苦无依,权向荒庵破庙止宿下来,求乞度日。他也曾到州城里,上大牢去探望主人,因没得银子使用,几次都被阻挡,不曾见得一面,因自肚里寻思道:「如今的官府,哪个不昧良心,我若去替主鸣冤,一没有人情帮助,二没有银钱使用,万不成功。我救不得主人,何用这残生在世,倒不如死了干净。」韩忠冤愤难伸,欲图自尽,忽又转念道:「多曾听人传说,我们庄上的扑天鵰李应大官人,已在梁山泊做了头领,奉宋公明大王替天行道,多行仁义,专打不平。不如径去梁山泊鸣冤,便丢了这条老性命,也强似受胡涂官府薅恼。」打定主意就走,沿途求乞将去,不止一日,来到梁山泊左近,肚里又饿了,见那里有座酒店,便上去乞讨饭食,不知正是梁山泊设的南山酒店。这时店门停着几匹骡马,恰巧杜兴引领喽啰出来,待牵去上槽喂料,忽与韩忠相见,问起原由,韩忠就将来意告说,放声痛哭。杜兴劝住了,就飞报上山,引来见了李应。如今韩忠告说完毕,只把个李应听得怒发冲冠,立刻要带领人马,前去攻打郓州。
正是:引来赤胆忠心仆,激怒龙拿虎跳人。毕竟李应如何去打郓州,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忠义堂点将分兵 郓州府反牢劫狱
话说扑天鵰李应性本刚烈,当时听罢韩忠一番诉说,怒火直冒到顶梁上,暴叫如雷道:「俺原识苟昌这厮不是好东西,偏是哥哥,误用这厮,到头竟遭诬陷,俺不知便罢,知道了须不干休。」便对韩忠说道:「老人家,你休气苦,你权且在这里安顿,自有分晓。」韩忠拜谢过,就由杜兴引去,替他更换了衣服,拨一个房舍住下,每日三餐供养着。
只说李应救人心切,刻不待缓,便向宋江请领人马,攻打郓州,搭救李慰性命。宋江道:「此事端的不可延迟,只是郓州非弹丸之地,又有官将守把,未可轻视。若不探明虚实,轻举妄动,反致打草惊蛇,吃他们做了准备。」卢俊义道:「哥哥言是,韩忠现在山寨,何不向他探问一下,倘得大概,也省却使人走一遭。」宋江、李应齐说:「很好。」便把韩忠叫来。韩忠告说:「郓州军马甚多,其中有一勇将,绰号叫做赛存孝,好生了得。」李应道:「想是调任未久,先前俺不曾听得有此人。」宋江主见,还须遣人去探听一番,然后行事。李应说:「不必麻烦,只多派几个兄弟去便好。」当下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朱武、林冲等商议。吴用道:「这番须不是攻城掠地,最要紧的是救人,万不可多带人马,一来路途赶奔不便,二来易使人家知风提防,有了三五千人已足。」朱武说道:「小弟想来,最好是里应外合,派几个精干兄弟,先混进了郓州城里,看清出入路道,守把各处要道,只待城外人马赶到,便行放起火来,焚烧官衙,反牢劫狱。如此里外夹攻,任他有多大能为,仓卒中也慌了手脚。」宋江等连称好计;李应更喜,便请学究先生主张。吴用道:「何劳小生,朱贤弟早打算定了,不信,且看他来发落。」宋江、李应便推朱武,朱武也就不辞,径到忠义堂上,居中坐定,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坐在两傍,三通鼓罢,众头领顷刻齐集,拱听号令。朱武首令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人,去郓州城内寺院里寄宿,只听城外人马赶到。号炮起时,便去抢夺东门城关,阻止府尹逃走。两个得令而去。再令扈三娘、王矮虎两口子,各牵一头牲口,扮做耍花骡的,去城中赶趁生意,只听城外号炮起时,便去抢夺西门城关,阻挡府尹出路。两个得令而去。再令李逵、刘唐扮做赶车大汉,推两辆车子去郓州城里,只听城外号炮起时,便扑奔州衙,在衙前放火接应。两个得令而去。朱武分拨至此,忽然向左右看了又看,说道:「有一件要紧的勾当,不能强令谁去,须要自愿才好。」众人猜想不出甚事,面面相觑。只听朱武说道:「如今李慰全家下在大牢里,内外阻隔,一无关节可通。但凭外面打入去,只愁不很稳当,不比从前卢员外,牢中有蔡节级照应。俺今想来,除非先有一二个人,去郓州城里寻些事出来,由他官府拿住,禁入牢中,只听外面事发,一路打出来,大牢破时,便是功劳,只不知谁人愿去?」只见时迁挺身而出道:「小弟愿往!」朱武道:「你去极好,只嫌少个做伴的。」时迁未答,邹渊、邹润早闪将出来,叫道:「俺们自愿做伴同行!」朱武便教如此如此,只待外面事发,就要动手接应。三个得令而去。再令李应将引杨雄、石秀,扮做军汉模样,去城中大牢左近安顿,只看州衙起火,便打进狱中,救取李慰全家男女。三个得令而去。再令杜兴、薛永扮做使枪棒卖膏药的,去郓州城中客店里歇宿,只看州衙起火,便直奔韩忠说的那个所在,拿捉刁奴苟昌莫放逃走。两个得令而去。再令樊瑞扮做全真先生,燕青充作道侣,去城中院宇里打顿,只听城外号炮起时,便去抢夺北门城关,防阻府尹逃走。两个得令而去。再令解珍、解宝、施恩、石勇扮做山家,擎鹰带犬,执着钢叉弩箭,背上些兔儿獐獾,去郓州城内往来叫卖,只看府前火起,便抢入内衙拿府尹家属。四个得令而去。再令阮小二、阮小七扮做卖鱼乡老,去水门边窥探伺候,倘府尹家属从此处出走,即行拦截。再令燕顺、郑天寿、项充、李衮、陈达、杨春扮做过往客商,去郓州城外客店里安身,只看人马赶到,便分头抢夺四门,策应自家人马,拦阻府尹出路。六个得令而去。不说梁山泊众好汉各自得令下山,依次进发。
且说朱武将二十八个头领,十拨分发去讫。次日,再调杜迁、宋万守把山南第一关,替代解珍、解宝。再调孔明、孔亮守把第二关,替代鲁智深、武松。再调李忠、周通守把山西关隘,替代杨雄、石秀。六个得令而去。再调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做一队。再调金枪手徐宁、金钱豹子汤隆做一队。再调双鞭呼延灼、病尉迟孙立做一队。再调小李广花荣、摩云金翅欧鹏做一队。中军主将豹子头林冲引领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做一队,共计五队,每队将引一千人马,随军参赞、机密军务入云龙公孙胜,执掌中军大旗险道神郁保四。点拨停当,五队人马陆续下山,取路向郓州进发。
只说郓州城里的苗衙内当日见拿得李慰全家男女,好不欢喜,就悄悄地往牢中取出羞花。衙内一看,果然秀丽无双,便欲逼她成事,羞花一头撞去,抵死不肯,衙内没法,只得暂时禁闭一室,教几个丫头仆妇厮守,待过几天却再理会。不想三天以后,羞花依旧呼天碰地,哭着吵着,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只要寻死。衙内食在口边,不能就吃,好生着恼,便去同马姓、苟昌说话。苟昌道:「衙内休慌,须得缓缓儿算计,过分逼迫,事反不谐。这女娘只这一点年纪,花样容貌,水样性情,她见衙内恁般风流,不到得倔强到底,衙内只好耐性儿再等。」不料那日房中防备稍疏,被羞花觅得一把利剪,猛力刺向咽喉,待丫头们惊觉抢救,早已鲜血直冒,僵倒地上死了,衙内恨极,只把看守的重打一顿出气。心上却老大的没兴儿,又去告诉苟昌、马姓白费如许手脚,硬生生弄了到手,落得如此收科。二人此时也没得说,只把好言安慰,引他三瓦两舍去消愁。这苟昌自结交上苗衙内,搬来郓州城里住,倚仗衙内势力,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只是把人欺凌,谁敢同他放对。那日又伴了衙内,从一个院子里出来,踅上街坊,只见对面一个鲜眼睛的黑瘦汉子,歪斜着脚步,当路撞将过来。苟昌肩尖上吃着一撞,好不恼怒,一把扯住,喝道:「兀你这厮,敢是瞎眼的,俺们衙内走遍城里城外,一天走到晚,没曾有个人同他争路,你敢来?」那汉子一听这话,喏喏连声谢罪,苟昌不好发作,便放了手,汉子便退向人家檐下立定,把两只眼睛张望人。他们哪里认识这个汉子,乃是梁山泊的鼓上蚤时迁。踅过去不到百步,顺风吹来一阵酒气,只见有两个大汉,在街心里踉踉跄跄地,对面乱闯将来。衙内闻到这股气味,抬眼一瞧,便说:「这两个醉汉想是活得不耐,要来讨死,快些与我叱开去。」苟昌便摆出威势,高叫道:「前面的大汉快滚开去,不要拦路讨打。」那两个醉汉如同不曾听得,一踉一跄,只顾乱闯过来。苟昌无名火冒,就抢上去大声吆喝:「俺们衙内来了,还不让路。」只听那两人说道:「值得鸟做声,你们衙内走路,干人家鸟事!」苟昌越怒,喝道:「你们没吃豹子心肝,敢来这里讨野火么?」一个说道:「野火待烧俺的鸟!」衙内一听,喝教:「快与我拖倒了,打这两个囚徒!」跟随的也齐声呼打。闲人见惹出事来,不敢上前,都远远地立着,胆小的竟走开去。当时苟昌首先抢上,他不晓得这是梁山泊好汉邹渊、邹润,只管扬起拳头打去,吃邹渊刁住手腕,就势只一拽,扑倒地上。那几个随从的叫声:「反了!」揎拳捋臂,一拥上前,邹润使起拳脚,纷纷跌倒,都跌得鼻青嘴肿。苟昌吃了一跌,快快爬得起身时,口里叫骂,又吃一脚踢倒,再爬不起。邹渊怒发,索性跨在他的身上,提起擂槌儿大小般拳头,一上一落只是打。苟昌哪里禁得,只见他双睛渐渐泛白,口鼻中没了气息,吃打死了。闲人见苟昌直僵僵挺在地上,只不动弹,便喊:「打死人哩!」有些恐怕连累自身,赶紧哄走。邹渊放手起身,再寻那个衙内却已不见。邹润道:「俺正要抓那厮来打,吃他在人丛中溜走,连那班混帐东西都逃了。」邹渊见事情闹大,便高声叫道:「街坊邻舍,过往人等,休要惊唬,好汉打死人命,须不连累人,俺们当自投官府去。」二人说罢待走,只见二三十个公人,各持铁尺短棍,如飞赶到。只听得有人叫道:「前面两个大汉便是凶手。休教走了。」众人一拥而上,就将邹渊、邹润一索捆翻,横拖倒曳,拿了就走,径来州衙里,正值苗黑天升坐公厅,推到当面。二人直认做邹大、邹二,酗酒无状,与人当街斗殴,打死人命。当厅取了供状,讨两面长枷钉了,且押入死囚牢里。一面委派仵作行人,当坊保正去大街上检验苟昌尸身,取得尸单,回衙呈案。由掌案吏目打叠起卷宗,申详定罪。苗衙内曾见秋儿俊俏动人,早经有意,如今苟昌死了,便由马姓撮合,取回来充做一房小妾,朝夕取乐。
话休絮烦。且说邹渊、邹润入牢,就有一个小牢子将他们引至亭心上,为头的一个当牢节级执着一根水火棍,挺胸努目,立在那里。这个节级姓郁名元,秉性凶横,贪杯爱赌,不分良善,只要银钱。当下只见他双眉一竖,发话道:「贼囚徒可知这里是个什么所在,人有人情,例有常例,便是王侯相公来,也须破费,不到得任你们白玩。」邹渊听得不耐,就想发作,邹润连忙抢着,说道:「节级在上,可怜见俺们异乡人,慈悲方便。恰值身边不曾带得,但求宽假一二日,待一家远亲到来,将借些银两,给节级买茶吃。」郁节级哪里肯听,高举起水火棍,恶狠狠只待要打。小牢子劝道:「怕他飞上天去,有心等待一二日,看怎生理会?」郁节级说:「也好!」放下棍子,教把这两个囚犯,带去匣床上锁了。第三日晌午时分,郁节级又带二人至亭心上首,喝道:「你这两个畜生,好生奸赖,今天第几日子?还得任你们说嘴。俺今也不要半文,先来捆打一顿过午棒,看你们打熬得否?」喝声动手,几个小牢子就近前来。二人告道:「小哥们做个方便,俺们异乡人,实在没钱使用,但求免了这顿棒罢!」郁节级怒道:「好口舌,监牢里出不得佛菩萨,前日李家庄的大财主,也吃盆吊死了,何况你这……」话犹未了,只听得接连大炮声响,一个小牢子慌慌张张,进来报道:「不好哩!梁山泊好汉杀进城来,见在外面打门,快做准备!」郁节级一听不好,抢下亭心待走,被邹润赶上一脚踢倒,邹渊早把长枷劈开,跟着跳过来,抢起地上的水火棍,照准郁节级只一棍,把脑袋打得粉碎。邹润大吼一声,只一扭,长枷也自脱落,随手夺一条哨棒打将起来,小牢子哪里禁得,早打倒三五个,有的要紧出外逃命,反把牢门开了。只见时迁领着杨雄、石秀冲入来,李应却在门外叫:「快些救俺哥哥。」时迁等劫了李家男女眷属,拥出牢门,邹渊便喊:「李慰盆吊死了,俺们且救这干人出城去。」李应、杨雄、石秀就当先开路,邹渊、邹润、时迁押后,护定李家一干男女,一路过去,城中人马纷乱,店铺尽行闭户,人家大半关门。惊呼惨叫,神号鬼哭,只喊梁山泊好汉厉害。经过州衙前,只见衙门早已烧着,火焰冲天,李逵赤着上身,手掿双斧,吼叫如雷,逢人便砍。施恩、石勇高举火把,还在州衙左近人家檐下放火。转到西门,只见扈三娘、王矮虎夫妻两口儿,正被一员将官率兵拒住。徐宁、汤隆只在城外猛攻,不得入来。李应见了,便教杨雄、石秀上前助战。杨雄、石秀各捻朴刀,立从斜刺里直扑过去。二人朴刀起处,人头滚地,兵士齐声呼叫,杀声更烈。李应折回,取路向北门而行,迎头遇着燕青、樊瑞。燕青告说:「府尹全家眷属,被刘唐、杜兴、薛永拿获,遮莫已押出城去。」说罢,李应径走。只见阮小二、阮小七挟着两个人赶来,一个是破落户马姓,一个便是丫头秋儿。马姓因听得城中大乱,慌忙出走,却撞见秋儿单身图逃,两个并做一处,拟从水门逃走,正撞在阮小二、阮小七手里,一把拿了。李应赶到北门,只见守门将官被花荣射死,已冲入来,欧鹏、项充、李衮三条好汉,把官兵杀得七零八落,城门大开,全无阻挡,便引同时迁、邹渊、邹润、李氏家属人等,径出城关而去。
且说郓州府尹苗黑天平白地抄得李慰一笔家私,好不快活,每日里饮酒取乐,民间疾苦,全不理会。那日正在内衙坐地,忽有人进来报道:「今有梁山泊大队人马,在南门外杀奔而来,不知为的何事,禀请太守定夺。」府尹闻报,心里着慌,立刻召集合城文武,共做商量。那些文官,正同府尹一样,一个个没了主张,只喊:「不得了,不得了,梁山泊强人好生厉害,如何抵挡。」还亏武官有一点胆量,一员勇将姚刚绰号叫做赛存孝的,和一个兵马都监张勇齐说:「太守休要惊慌,谅这干草贼到得哪里,只待他们前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一并拿来治罪。」府尹听了,只喊:「全仗将军等出力,救俺一家性命。」当下便教紧闭四门,合城兵将尽行出动,登城守御,只待打退强人,各有赏赐。当下众将奉令而去,只剩得一班文官面面厮觑,呆的没得话说,各自退出,暗中打算逃走方法。
只说众将分头去后,府尹惊魂刚定,猛听得城外大炮震天,流星似地接连报来:「梁山泊人马扑近城下,梁山泊好汉抢入城来,梁山泊好汉已在杀人放火,声声叫喊着要拿太守。」府尹吓得神魂出舍,手足无措,连呼备马。左右带过马匹,好容易爬上了马,两手捧定一口宝剑,几十员将弁拥护着,舍命抢出州衙,听得姚刚在南门拒敌,取路径望南门而走。马上府尹自念道:「城中武将,当推姚刚最是勇猛,人又忠诚,见今奔到那里,便可仗他保护,强盗怎地拿我?」胆子忽壮大起来。奔到半路,只见败残军马逃进城来,喊说:「梁山泊好汉好厉害,姚刚将军领兵杀出城去,不知下落,张都监又大败而走,如今贼人杀入南门来了。」府尹闻说,宛如晴空震个霹雳,急勒转马匹,改奔东门,不想对面撞来两条好汉,大叫:「赃官休走,梁山泊混世魔王樊瑞、浪子燕青来也!」各仗手中兵器,直扑过来。府尹一看不好,慌忙拍马而逃,二人喊声:「赃官待走哪里去?」迈开大步,飞也似的赶来,府尹急得连连极叫:「谁人快来救我。」
正是:待欲呼天天不应,便思入地地无门。毕竟府尹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碎剐衙内李应报仇 撞破头颅韩忠殉主
话说府尹被樊瑞、燕青紧紧追赶,急得屁滚尿流,丢掉手中宝剑,打发马匹,仓皇逃走。幸仗随身几个将士,将二人死命战住,狂奔脱身,行来一条大街上,听听脑后没了追赶的声音,方才住了马匹,倒抽过一口凉气,抬眼一望,左右哪里还有兵将?只剩得自己一人一骑,冷汗湿透了全身衣服。喘息刚定,忽然一阵大乱,又见许多败残军马东奔西突,迎头冲到一个胖大和尚,一个披发头陀,正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武松。府尹见了,魂不附体,拍马待走,只听得喝声:「直娘贼待往哪里逃?」鲁智深早跳到马前,只一禅杖,将府尹连人带马打倒,眼见再活不成了。武松跟着上来,见人马倒地,叹口气道:「捉活的怎不好,却打得这样稀烂。」鲁智深笑道:「这狗官自不结实,洒家又没用力,如何竟变做恁般形状。」说得武松也笑了,便割下头来,悬挂腰间,出城而去。
却说梁山泊中军主将豹子头林冲那日下了山寨,催督四队人马兼程而进,路上一无延搁,直抵郓州南门城外,挑开队伍,放起大炮,即行下令攻打城关。秦明、黄信打东门,徐宁、汤隆打西门,花荣、欧鹏打北门,自领呼延灼、孙立等打南门,把四门团团围住。宛如布下天罗地网,任你如何厉害,插翅难逃。燕顺、郑天寿、项充、李衮、陈达、杨春六员头领,早在城外客店里等候,一听炮声响动,各仗手中兵器奋勇杀出,分头去抢夺四门。燕顺、郑天寿奔的南门,正遇赛存孝姚刚在彼守把,二人哪里是他对手,斗了一阵,只得败退下来。城内扈三娘、王英断了外援,杀不出来,仍奔西门。姚刚当关拒守,舞动一杆铁枪,一可当百,连败梁山泊好汉,好不威风。林冲见攻打不下,便教小喽啰破口辱骂,引得姚刚火发,冲到城外来,迎头撞着双鞭呼延灼,大战六七十合,一鞭打伤左臂,落荒而走。梁山泊人马乘势冲杀,方才夺得城关。接着花荣、欧鹏夺得北门,秦明、徐宁等夺了东西二门。四门俱破,城内外乱成一片。林冲传下令去,教休伤害百姓,违者以军法从事。待号令传达到时,城内外早已伤亡不少,只好付之一叹。那时李逵在城内奔东撞西,手使双斧,不管是兵是民,逢人便杀,好不有兴,正杀得手顺时,忽地传到将令,不许妄杀良民,只得住手。李逵嫌杀得没曾尽兴,憋着一肚皮气,奔出城来。到得中军大帐,只见众头领纷纷上来报功,自己手里,人头也没得一个,李逵更气。林冲、公孙胜坐在帐上,将各人拿来的按名点验,见府尹全家眷属之中,少了一个衙内,既无首级,又没有活的捉来,显得是漏网而去。林冲道:「还当了得,恁般恶人,怎能放他漏网。」立教杨雄、石秀、李逵、刘唐等几员头领,每人将引五十个喽啰,再去城里城外查拿,务要拿来缴令。李逵肚里正不畅快,奉命之下,就急急赶奔过来,从城外奔入城内,奔过州衙左右,见几处烧着的房屋,兀自余烬未熄。此刻城中军马散走一空,官府死的也有,逃的也有,殷实人家大都奔避,只剩些贫苦小民,败瓦颓垣,凄凉满目,死尸遍地,流血成渠。李逵奔过一家门首,瞥见破墙边影儿一闪,似有个脑袋缩了进去,连忙掇转身子,从墙缺处爬入,果有一人蜷伏墙隅,索落落地直抖。李逵便劈角儿一把抓住,提到外面,喝声:「好小子,正要拿你,却在这里藏躲。」那人战战兢兢,只喊好汉饶命!李逵道:「俺认得你是苗黑天的儿子,今日须不饶恕!」那人慌忙分辩道:「好汉错认了人也,小人是个善良百姓。」李逵喝声胡说,拔出一把板斧,高高举起了待砍。那人哭叫:「饶命,小人实不是苗衙内,是衙内的随身小使,若问衙内,只在那边一所破屋中藏躲。」李逵说:「好,且引去看来。」那小厮被李逵抓住,不能脱身,只得引领到一所屋里,但见有个大木柜,上面堆盖些乱草。便指着说道:「衙内就在这里!」李逵把小厮交给喽啰,跳上去只一斧,劈开木柜,夹脑揪出一个人来,满身文绣,遍体绫罗,吓极了缩做一团,做声不得。李逵也不多说,插好板斧,打一个唿哨,挟了就走。喽啰跟随着,奔出城来,直入中军帐里,只见杨雄、石秀等都在回令,报说衙内没曾拿到。李逵好快活,大踏步上帐来叫道:「铁牛拿得贼小子来也!」把衙内推到当面,两傍一声吆喝,衙内不由的双膝跪下,唬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能开口。但见他连连磕头哀告道:「大王高悬秦镜,明察秋毫,小人实不是什么衙内,今番拿错人也。」林冲兀的一怔,问道:「恁地,衙内又在何处?」只听得答道:「衙内在去年害心疼病死了。」林冲喝道:「胡说!他前日还在害人,怎说去年死掉。」答道:「小人不敢说谎,实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林冲大喝:「放屁,人死了又怎生开口?左右与我重打,看这厮还敢赖否?」衙内听说要打,如何禁受得这顿痛苦,只好承认了。李逵又提上那小厮来,他见到帐上那般威风,骨头早已酥软,不须细问,已告说得明明白白。当城内外事发时,衙内正在一个狎友家闲玩,忽闻警报,仓皇中不及更换衣服,就同那小厮出门逃命。赶不多远,城中早已军马纷乱,杀声震动,火焰冲天,各处都有梁山泊好汉,衙内唬得僵了手脚,不能再走,只得钻入那破屋中暂避,不想恶贯满盈,吃李逵无意地拿了。小厮供毕,林冲说道:「这厮谅情也不是好人,饶他不得,且同府尹家属押在一处,一发带回山寨,听候发落。」便教花荣、孙立、徐宁、吕方、郭盛五员头领,将引一千名喽啰,把抄获府尹的金银财物,将去四处散给贫民,周济被火人家。又打开州中仓库,取出米谷,俵散与穷苦老弱。百姓交相传说道:「谁说梁山泊好汉如何怕人,不信穷人面上却恁地好!」分发完毕,林冲就令拔队起行,待邻近州郡闻风赶来救应时,大伙儿早去远了,这里郓州之事,自有官府料理,不须细说。
且说林冲催动人马,一队队取路回梁山泊,在路秋毫无犯,径抵山寨,山上宋江、吴用等众头领,免不了又有一番迎接,都到忠义堂上坐了。林冲呈上功劳簿子,宋江、吴用打开来,只见记的是:「打死恶奴苟昌牢中内应,是邹渊、邹润的功劳。反牢劫狱,救取李慰家属,是时迁、杨雄、石秀、李应的功劳。州衙前放火接应,是李逵、刘唐、施恩、石勇的功劳。捉拿府尹全家眷属,是刘唐、杜兴、薛永的功劳。抄取府尹家财宝物,是解珍、解宝、施恩、石勇的功劳。捉获苗衙内,是李逵的功劳。打死府尹,是鲁智深、武松的功劳。拿得秋儿、马姓,是阮小二、阮小七的功劳。打走赛存孝姚刚,夺取南门城关,是呼延灼、孙立、吕方、郭盛、龚旺、丁得孙的功劳。东门是秦明、黄信、樊瑞、燕青的功劳。西门是徐宁、汤隆、王英、扈三娘的功劳。北门是花荣、欧鹏、项充、李衮的功劳。城关内外往来接应,是燕顺、郑天寿、陈达、杨春的功劳。」其余尽有功劳记下。林冲此番大捷而回,没多损伤人马,宋江、吴用也自欢喜,齐称林冲军务精练,赞不绝口。韩忠闻讯赶来,见说打死苟昌,拿了府尹全家眷属,好生快活,待听得主人盆吊死在牢里,又不禁伤心号哭,引得众人尽都掉泪。次日,李应在大厅中设下李慰和羞花牌位,供上三牲酒醴,香烛花果,请出李氏一门眷属,奠酒叩拜,迎请亡灵受飨。奠过三爵,李氏眷口退去,李应喝把府尹全家男女拿来,但听得一声答应,苗府尹一门男女老少和秋儿、马姓一个个推到阶下,两个排开,跪在供桌之前。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高举钢刀,率喽啰站立左右,只待行刑令下,就要动手。一干男女都唬得魂灵脱壳,哪个还能抬起头来。鬼脸儿杜兴奉了李应之命,手执尖刀,抡眉努目,跃跃欲试。韩忠老仆弯腰曲背,手捋苍髯,也站立在傍。李应整一整衣冠,再炷清香,重奠酒醴,祭过一番,圣手书生萧让读了祭文,李应喝声动手,蔡福、蔡庆、杜兴奔上前来,将秋儿、马姓和府尹一门男女老幼,尽行斩首,只留下一个衙内须待李应亲手碎剐。这时地上东倒西歪,栽满无头死尸,桌子上供满人头,韩忠看了哈哈大笑。李应脱去外衣,揎起袖子,抢了杜兴手中尖刀,圆睁怪眼。大踏步过来,一手执定尖刀,一手把衙内脑袋揪着,拖到供桌之前,扬起尖刀,扢擦几响,割下鼻子,耳朵,又剔出眼睛来,又左一刀、右一刀,身上连剐十几刀,临了,对准当胸一刺一搅,剜个大洞,丢过尖刀,伸手抠出心肝来,一脚踢过尸身,疾将鲜血洒在两个牌位前面,洒泪祝告道:「哥哥、侄女,灵魂不远,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李应在此替你们报仇,伏望超脱轮回,早登天界!」就这祝告完毕分儿,只见韩忠扑倒灵前,拜了几拜。起身来,叫声:「主人慢走,老奴来伴你也。」撩衣抢步过去,向庭柱上猛力只一撞,登时脑浆迸裂,跌倒地上。李应、杜兴待要救护,早已无及,韩忠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追寻他的主人去了。众头领看见的,尽皆赞叹不止。当下焚化祭文冥镪,撤去供桌灵位,打扫地上,一面着人盛殓韩忠遗骸,运去山后安葬。许多人头和尸身,也都将去掩埋。衙内的心肝五脏,被小喽啰拿去,拋向后山无人之处,给野鸟分食。李慰眷属,从此只好安顿在山,自有李应、杜兴照应。这场大仇报过,梁山泊又大排筵席,宴饮合寨头领,座间谈谈说说,一个个拍手称快。吴用道:「恁般贪赃枉法官府,本应撞到便杀,多杀一个,便是替百姓多除一害。」卢俊义道:「单提俺的旧事,这班贪官污吏,虎狼衙役,一个个都要杀却,直是放纵不得。」宋江道:「俺们只是替天行道,锄恶扶良。」酒过几巡,食供数套,李应满筛一大杯酒,走出座来,奉敬与鲁智深,说道:「大师打死苗黑天,为民除害,请饮此杯!」鲁智深毫不推让,接来一饮而尽。李应又筛一杯,奉给李逵道:「那个万恶的贼小子苗衙内若没你撞到时,准吃漏网,功劳不小,请饮此杯!」李逵接来直喝个干,叫道:「你倒好,一个小衙内,不争只换得一杯酒,干脆须敬俺五百杯,醉了才休。」说得众人都笑。李逵逼住李应要酒,李应没法,只得许他送一罐子好酒,李逵也笑了。李应接连敬酒,忙得个不住手,敬过李逵,又敬武松,又敬邹渊、邹润,敬杨雄、石秀、时迁,敬呼延灼、花荣、秦明、徐宁,敬刘唐、阮小二、阮小七等,凡去过郓州的,各敬一杯,各人都接来一饮而尽。末了,李应筛下一杯酒,走到林冲座前,告道:「此番攻打郓州,大胜而回,全仗武师之力,请饮小弟此杯!」林冲接来一饮而尽,却也筛得一杯,回敬李应道:「俺贺你碎剐衙内,替代堂兄报仇,请干此杯!」李应接来干了。林冲猛然想起一件旧事,冤苦兜上心来,只见他双睛泛白,大叫一声,身子向后直倒转去,众头领惊得不知所措。
不因林冲这一倒,又怎地会生出许多事来。正是:都因今日新仇隙,惹起当年旧怨嫌。毕竟林冲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林教头病卧梁山泊 花和尚误走富安庄
话说当时林冲大叫倒地,就昏晕过去,脸色如死,鼻中气息如丝,毫不动弹。宋江和众人尽行惊慌,急急撤去筵席,请安道全替他诊脉,可有性命之忧。安道全诊过一回脉息,便说:「这是陡然思想起甚事来,心上一冲一击,气血梗郁,蒙闭清窍所致,尚无大碍,赶快抬到房中去,解衣按摩,自心口直至脐下摩过数十遍后,自会苏醒。」宋江、吴用同去,如法试行,林冲果然悠悠苏醒。只听他喊声:「苦也!」咯的一响,口中吐出一小块鲜血,神志倒清明起来了。宋江大喜,便问道:「教头,你往常也自在,今日因何如此气苦?意思中要怎样,不妨直言,倘能分忧,理当尽力帮助。」林冲长叹一声,说道:「哥哥教俺从何说起。想林冲一生遭遇,只是苦楚。你看李应的堂兄被人陷害死了,没多时就得报仇。独有俺被人害得家破人亡,有冤难报,一样的冤仇,他们恁地容易,想想怎不令人气苦!」林冲说罢,又连吐几口血在枕边,兀自悲叹。宋江、吴用多方解劝,说:「你既有心报仇,皇天在上照临,不愁不能如愿,且待缓缓地商量。」林冲口里答应,心中依旧郁结,愁闷恹恹地,一连数日,竟成病了,卧倒床中,只吃得一些茶饭。宋江见了,十分忧愁,每日里请安道全诊治,连服几个药方,只些微有点起色。
安道全因对宋江说道:「武师患的实是一种心病,单仗药石草木,恐怕一辈子不会痊愈。常言道得好,心病须将心药医。除非遂了他的心愿,病才会好。」安道全说这话时,吴用、公孙胜、卢俊义、柴进、鲁智深、杨志都在那里。宋江道:「先生足见高明,武师此病,端的是心病,他见李应亲手碎剐仇人,何等畅快!不想同一冤仇,自家多久不曾报复,怎不气闷?因此一激,这场病就发作。」柴进道:「前日我去探问,听他亲口说过,若能抓高衙内来亲手碎剐,方才消得胸中冤苦。」卢俊义道:「高衙内这厮住在东京,东京不比郓州,那里是个帝都,兵马足备,禁卫森严,便欲拿他,轻易也动不得手。」大家齐称此言甚是,这件事其实难办。只见鲁智深跳起身来,叫道:「你们都说去不得,洒家偏要去!看俺把这撮鸟拿来,送给林冲兄弟出气。」宋江连忙摇手道:「行不得,不可造次,且待商量则个。」众人都劝,鲁智深全不理会,大叫大嚷,闹过一回,憋着气走回关上。众人一时商量不出良策,也自散去。次日,武松奔来见宋江报说:「鲁智深不别而行,不知何时下山去了。」宋江大惊道:「这便怎处?」立请吴用、朱武、卢俊义等商议。宋江道:「我想他定为林冲身上而起,如今多分赶往东京。坏了,坏了,偌大一座禁城,一人如何成事?」朱武道:「哥哥言是,在前史大郎被陷华州,他不是闹出一场大事来,如何是好?」众人你言我语,有的竟主张派遣大队人马,前去接应。吴用连说:「使不得,这么一来,事情更坏,为今之计,惟有差戴院长迅速追赶,用好言语劝他回山,待不理时,再思别法。」宋江说:「好。」立刻唤戴宗来到,吩咐如此为者,务要劝得鲁智深回来。戴宗奉命下山,忽匆匆驾起神行法,上道追赶,不在话下。
只说鲁智深当时坚执要上东京,宋江和众人都劝暂缓,智深好生不服,吵了一阵,负气回到关上,抓过酒壶儿,把酒往肚里尽灌。灌了一壶又一壶,连干六七壶酒,却自寻思道:「宋公明阿哥直恁怕事,郓州一座城,东京也是一座城,说得多大奢遮,不争郓州去得,东京便去不得,皇帝干甚鸟?天老爷,佛菩萨,洒家也没曾怕得罪,又怕甚的,俺好歹把高衙内这厮拿来,也救了林冲兄弟。」智深打量一回,又喝一回酒,直喝到大半夜,方才爬到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天光早已大亮,连忙起身,收拾了戒刀、禅杖,扎束好腰包,摇摇摆摆,径下关来。喽啰见他迷了两眼,幌荡着身子走路,便问:「鲁头领哪里去?」智深睁开眼睛,大喝一声道:「干鸟!哪里便是哪里。」喽啰吓得住口缩舌,不敢做声,看着智深走去。智深下得山寨,赶奔前途,直赶了一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寻个客店下宿。次日又赶,赶到午牌过后,觉得路径有点迷糊起来,生怕错走了程途。回思一想,休管对不对,只自赶路,东京是四通八达之区,哪条路行不得?约莫又赶一个时辰,早望见前面一座镇口,智深迈开大步,飞奔过来,见市面热闹,地方很好。这是沂州管下一个大镇,地名叫做蜚狐寨。智深奔到,肚中正饥,便走入一家酒店里,与一个座头坐了,倚了戒刀、禅杖,叫过卖的快打酒来吃。叫喊好几次,小二方才懒懒地上来,把智深直上直下相一回,又看看戒刀、禅杖。智深不耐,把桌子一拍道:「你这撮鸟只是瞧人,快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熟牛肉,有面做二三斤下去,少顷一发还你钱。」小二口里答应,却又斜睃两眼,对智深只管看,露出不尴尬的神气。智深喝道:「你这撮鸟,你瞧洒家怎地,还不将酒肉来吃。」小二见他凶,只得去告掌柜,连忙将上酒来,端上牛肉盘子。智深正饿,放开肚皮就吃,如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顷刻吃得精光,便呼:「快快添来,洒家吃饱了赶路。」连叫几声,小二又是有气无力,把做成的面送上来,说道:「和尚,这也够饱了,吃了赶紧走。」智深瞋目叫道:「怎么说,还要喝酒哩,却教洒家走路。」把桌子拍得一片响,只叫:「酒来,酒来!」小二转身,嘴里叽咕着道:「普天下没曾见这般和尚,把酒当做性命一般。」智深大叫道:「洒家走遍天下,也没曾见你这撮鸟,你莫惹得洒家发恼,放起一把火,把这鸟店都烧了!」小二一听,急赶近座前,沉着脸色说道:「你这和尚,不要口没遮拦,若是省事的,赶快便走,休教拿到官府中去,你须吃不了。」智深跳起来,骂一声:「直娘贼,你敢拿洒家?」只一掌,把小二打个踉跄,牙缝里迸出血来,掩了嘴巴,半日做声不得。智深怒发,把杯箸、壶儿、碟儿,一齐丢到地上。掌柜一看不好,连忙陪着笑脸上来,告道:「师父休怪,这厮倒是一片好心,只不会说话,教师父着恼。离此处地面数十里,有座山冈,名叫截云岭。近来岭上出了一干强盗,为头的两个大王,都是和尚,好生了得,盘踞那里,终日打家劫舍,抢掠妇女,闹得附近村坊都不安宁。前日富安庄富太公家女儿,又吃这伙强人劫去,富太公告到州里,沂州府行移文书到此,责成村坊里正,行家铺户,凡遇行迹不明过往僧人之类,一概不准容留买卖,违者重办。这里的知寨官人,分拨几十名军健壮汉,每日在镇上分头巡逻。前日有个僧人经过,吃军士撞见了,指他是强盗的眼线,拿住了解往府里去,不知见今释放也否。方才师父进来,小二听你是外方口音,不敢便卖,经我说了,才大胆卖与你吃。后恐巡逻的撞来,须连累了小店,故而催你快快吃了赶路,并没歹意,请师父鉴怜则个!」掌柜说时,那小二怕和尚凶横,再不敢插嘴,把一只手掩了嘴巴,远远地踅着打转。智深听毕,自念道:「什么毒龙恶兽,俺偏不怕,何以一听此人说话,俺的心肠却软了。」便掏出一大锭银子,向桌子上一丢,道:「恁地,拿了钱去,洒家便走。」取过戒刀、禅杖,就出店去。掌柜喊:「银子多哩。」智深道:「洒家不要,一发赏给你们罢。」迈开大步,径自去了。这里掷坏的东西,店家自行收拾,不在话下。
且说鲁智深离了蜚狐寨,一程途赶奔过去,已至酉牌时候,但见倦鸟投林,夕阳欲坠,暮烟四起,远树迷茫,天色将夜了。抬头望到前途,旷旷荡荡,不见一个村店,只有东南上林子里,炊烟袅袅而起,自念那里定有人家,且奔将去再理会,便望一望清楚,紧一下脚头,径向东南而行。赶到那里看时,果然是一座大庄院,好不气概。智深举步上前,只见五七个庄客,在门前草场上打扫,忽见智深走来,叫声:「阿也」,丢下锹耙畚帚,尽行奔入庄内,只剩一个年老走不动的,呆呆地望着智深,不则一声。智深好怪,便向前对老者唱个喏,道:「过往僧人,今日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万望方便则个!」老者道:「这个……这个老汉不能做主。」那几个庄客躲在门背后偷看,见老者同和尚答话,草场外再没有甚别人,便放了心,又都走出门外,慢慢踅将近前。就中一个年轻汉子,问:「和尚来此做甚?」老者告是借宿。那汉子冷笑一声,说道:「老公公休信,他只是来踩盘。」智深喝道:「胡说!什么叫做踩盘?」老者叫道:「赵二哥,你常常如此,口没遮拦;师父休怪,总是你没得缘分,我们庄上太公,前日为了一件意外之事,心儿懒了,不愿招接僧道。你要借宿,可朝前再走十多里路,那里有座庙宇,便可安身。」智深道:「说什么废话,洒家待赶前途下宿时,又奔来此间则甚?」那个叫做赵二的汉子道:「你看这和尚,说话硬生生地,全不像出家人。」智深道:「你这厮,出家人可回不得话?」汉子道:「谁耐烦斗口,这厮多管是来踩盘。」智深喝道:「你这撮鸟,庄主不出来,却要你来说话?洒家又不是歹人,借宿一宵也得。」那汉子又要开口,吃老者喝住,说道:「师父休要和他一般见识,此地委实不便容留,请你多赶一程罢。」智深说:「好。」回身待走,只听得汉子又在说道:「不是歹人,却是强盗,须瞒不过俺的眼睛。」智深喝声:「放屁,你自不许借宿,却又骂人强盗,是何道理?」那汉子道:「道理,道理,你是个会事的,快快离开此地,不要一索拿送到官,腿儿打得稀烂。」智深大怒道:「直娘贼!你待拿洒家?」抡起禅杖就打,那汉子自仗会得几路拳脚,直扑过来,想抢智深的禅杖,吃智深对准他腿股只一下,打倒在地,只叫救命。众庄客叫声:「和尚撒泼,还当了得?」各拿铁耙铁锄在手,一齐奔将来抢智深。智深大吼一声,丢开禅杖,只一阵打,众庄客哪里能够抵挡,纷纷跌撞开去,打一个落花流水。这时早有人飞奔进内,禀报庄主太公:「一个游方和尚好不凶恶,吃打坏多少人也!」庄主大惊,慌忙出外看时,智深怒气未息,兀自叫骂:「直娘贼,真要拿俺送官么?引得洒家性发,把你这干男女一齐打死,待怎生?」庄主见不是头,急行上前施礼道:「师父息怒,这厮们多多冒犯,且看小老薄面,饶恕则个!」智深道:「太公,你须省得,不是洒家要来寻事,都因今日错过宿店,特到贵庄借宿一宵,叵耐这厮们多方薅恼人,实属忍耐不得。」太公道:「好说,师父远来辛苦,且请进内吃斋。」便引智深入庄,直到草堂之上,放下戒刀、禅杖,分宾主坐下,小厮端上茶盘,太公亲手奉茶与智深吃。说道:「适才庄客们好生无礼,师父休怪,今夜便请留宿荒庄。明日却送上道。」智深见庄主彬彬有礼,也不再发作,便道:「不敢动问,庄主高姓?高名?」太公道:「此地唤做富安庄,有三四百家村户,合村子只有富家、安家两姓。小老姓富,单名一个裕字。往常小老最喜斋僧布施,来者不拒。不想此间截云岭上,新近出了一伙强人,打家劫舍,闹得鸡犬不宁。官府里曾经派兵剿捕,反吃他们打败,声势越发大起来。」智深道:「岭上有多少人?」太公道:「近来愈聚愈多,听说已近千人。那两个大王都是和尚,一个叫做花和尚鲁智深,一个名唤行者武松,都杀人不眨眼,十分了得。」智深听了,暗忖道:「哪里来的不成材的东西,却冒了洒家名儿,做这勾当。」太公又道:「告师父,小老有两个女儿,长女叫金莲,次女玉莲,居然都有几分姿色。不知如何,大王得知我有两个女儿,就在前日赶入庄里来,将我的次女抢去。大王声言,还要我将长女献上山去,否则要杀尽小老全家。师父,小老怎生受得这般惊恐,只得告到官府,一面在这村坊上首,结合得三二百人,准备枪刀弓弩,建造敌楼寨栅。倘强人再来时,便行并力抵敌,拿了送官。今日师父到此,亏得天还未晚,若在黑夜,休想进得村坊。」智深道:「原来有这等事,可惜今日这伙狗男女不来,若撞来时,便一个一棒,一齐打杀。」太公道:「听师父的口气,倒是一条好汉。」说着,堂上早已灯光明亮,庄楼上正打初更。太公忽地省起道:「说话得出神,把夜饭都忘了,师父肚里须饥饿。」便问:「师父吃荤也否?」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什么都可,有酒将些来吃。」太公道:「恁地,师父先吃酒肉。」没多时,只见两个小厮送上一大壶酒,一双箸,一只盏子,四个碟儿,又是一盘肥肉,搬来都放在桌子上。太公便请智深吃,教小厮在傍筛酒。智深毫不谦逊,放开肚皮,拿来便吃。太公去了一回,又来说长道短,动问智深法名寺院,来踪去迹。智深含糊地应着,太公连叫:「添酒,只请这师父尽量吃。」约莫半个更次,太公见智深已有八分醉意,便起身转入后堂,小厮送上饭来,智深刚吃罢一碗,只听得人声扰乱,又看见火把齐明,数十个壮健汉子,各执刀、叉、棍、棒,抢上草堂来。
不因这番,智深怎的又要杀人放火,闹个地动天翻。有分教:截云岭上,火焰燎天;富安庄中,尸横遍地。毕竟这干人到来做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富太公有意擒僧 鲁智深无心遇盗
话说鲁智深饮酒完毕,正在吃饭,忽见数十壮健汉子,执着刀、叉、棍、棒,直抢上草堂来。有人高声叫道:「和尚,今夜你已入了圈套哩,快些出来受缚,免得动手。」智深见不是头,连忙跳出座头想取器械,戒刀,禅杖,已都不见,不知何时被人偷去了。智深大怒,一脚踢翻桌子,大吼一声,使展两个拳头,直打下草堂来。众人发一声喊,舞动手中兵器,一齐奔智深。智深便夺一把朴刀在手,向人丛中乱杀,早被搠倒七八个,众人纷纷倒退。智深乘势冲出庄门,夺路而走,不料道傍乱草探出几把挠钩,把智深钩搭住了,只一曳,翻身倒地。众人蜂拥上前,就将智深搭住,如擒龙捉虎般,用绳索紧紧缚了,直簇拥进庄来。只见草堂上已打扫干净,灯光照耀,居中高坐着富太公和一位教头。这教头年约三十以外,浓眉大眼,黑面彪驱,自亦威风凛凛,两傍站立不少壮健汉子,都执着长短家伙。智深被众人推上草堂,富太公就厉声喝道:「强贼,秃驴,你的威风何在?你来庄上踩盘,吃人揭破了,犹敢耀武扬威,动手打人,即今拿住,看你还能强否?」智深大骂:「直娘贼!洒家中你诡计,要杀便杀。」那教头道:「你看这秃厮兀自强硬,定是截云岭强人的细作,且打过一顿棒,再行同他说话。」只听得教头喝声打,就上来四五个庄汉,用力将智深拖翻,按在地上,那个汉子赵二,恶狠狠高擎藤棍,着力痛打。智深任他打着如何重实,只不做声。打了一顿,太公又叫推上来,问道:「你这秃驴,是否截云岭强人教你到此?他们抢去我的女儿,可曾玷污?好好从实说来,佛眼相看;若有半句虚言,准打你个半死,还得押解沂州府去受罪。」智深圆睁两目,任他如何讯问,只不做声。赵二道:「太公,你不省得,这干贼人都是千刁万恶,他一时如何肯招认,且押往后园亭子上绑了,待到天明,解去州衙里发落。」太公道:「如此也得。赵二你真好,不枉人家都称你能干!」便教赵二引十名壮汉,把智深押到后园,绑缚在亭子里,十一人轮流看守。智深一任他们摆布,只不做声。
原来智深被留进庄,赵二便背地里告太公:「这和尚来头不正,切莫轻放,须得设计将他拿下,也出一口恶气。」太公见智深突地撞到,也自惊疑,待后假作闲磕牙,又加盘问一过,听他言语含糊,一发疑心起来。只是惧怕和尚力大,轻易拿他不得,便用好言将他稳住,连连劝酒,待他醉了下手。鲁智深没曾留意,吃他们拿了。
一宵易过,已是来朝,富太公差一个庄汉,骑着快马,赶往蜚狐寨报知知寨何威。何知寨正因管下盗贼扰动,受了沂州太守高侗申斥,没做理会。如今闻报富安庄拿了贼人,自己正好借此邀功,好不欢喜,立拨数十军士到来,押解贼人上州里请赏。此日村坊上闹成一片,都知富太公拿获强盗,合村男女齐来观看。富太公教提出强人来,把智深全身捆绑了,装在一辆车子里,上插一面小旗,旗上写着起解截云岭强人一名,戒刀,禅杖,便做凶器,教两个庄汉抬了。那教头全身扎束,骑一匹高头劣马,手执大刀;七八十个壮健汉子,各仗长枪短棍,簇拥着车辆,蜚狐寨的军士,个个手执刀枪,腰悬弓箭,随在车辆后面,出了庄子,直望沂州府进发。一程赶过去,约莫二三十里光景,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左边有座高山,山坡下一带树林,形势十分险恶。当下有人来教头马前禀道:「中间那条路,是上沂州府的大道,左边高山叫做狮头峰,转过去是截云岭,那里常有强人出没,我们要静悄悄赶过去,免得生出事来。」那教头闻报,暗吃一惊,喝道:「休得惊神怯鬼,一干毛贼罢了,怕他则甚。若来撩拨了,管教一齐都死俺的刀下。」教头说罢,装出十二分威风,昂头凸肚,催马向前,众人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不上三里路程,猛听得一棒锣声响亮,林子里冲出一个大王,数百喽啰,大喊:「会事的快留下买路钱,便放过去!」那教头见真有强人来了,还当了得,便教大家快快杀上前去,拿捉强人。众人举起兵器,口中也喊得响,两条腿却不移动。教头没法,只得舞起大刀,纵马当先,迎着为头的大王,却是一个胖大和尚,圆睁怪眼,状貌凶恶,仗一条镔铁禅杖,扑到马前。教头不敢怠慢,举刀便砍,斗有五七个回合,被那大王只一禅杖,打得教头脑浆迸裂,死于马下。大王抡起禅杖,就冲到村面去乱打,谁人禁得,众人发声喊,丢下车辆器械,一齐都逃走了。
小喽啰早把车辆打碎,放了智深手脚,智深见戒刀、禅杖,丢在地上,就抢将来,把戒刀挎在腰间,绰过禅杖。便问:「你这厮们什么山寨到此?俺与你们素不认识,因何来救洒家?」喽啰道:「我们是截云岭……」答应得半句,那大王已到面前,把智深打量一过,叫声:「师兄,若不嫌粗草,请到山寨吃斋。」智深说:「好。」跟着大王就走。翻过了几重山岭,来到一座寨前,大王叫开关门,直引智深进内。只见共有三重关寨,形势险恶,地方坚固,两傍排列下刀枪戈戟,森然耀目,却也雄壮威武。当下引到聚义厅上,又有一人上来厮见,这个便是二大王,却也是个和尚。但见他粗眉巨眼,大鼻阔口,一脸横肉,满身杀气。智深放下禅杖,坐了。大大王便道:「不敢动问,师兄法号何名?何方寺院?哪道而来?何处而去?为甚吃这干狗男女拿了?」智深大叫道:「可也絮聒,俺没曾向你们问话,倒先来问洒家,你救了人,有点懊悔不成!」二大王在傍听了,眉毛一竖,似要发作。大大王连忙抢着说道:「师兄勿恼,有话请说。」智深道:「俺只问你因何来救洒家?」大大王道:「这里叫做截云岭,俺们在此,聚集得千百儿郎,终日里打家劫舍,一向倒也无人敢惹,好生快活。都只为前日连做几次买卖,触恼蜚狐寨那个贼知寨,忽然前来剿捕,吃俺们杀得大败而走。过了数日,他领兵再来,又吃打败。只这两次,把事情闹大了。近日探得沂州府尹十分震怒,声言要调拨大兵到此,扫平俺们山寨,因而每日分拨喽啰,去四下里窥探动静。适才俺在狮头峰林子里,亲眼望见许多人赶来,疑是官兵到来剿捕,便行拦出迎敌,不想却是一班无用男女,俺见师兄也是出家人,故而相救。」智深道:「多谢你的好意!」说话之间,小喽啰早摆上酒食。大大王便问智深:「师兄茹素么?」智深道:「洒家只喜吃荤,不管牛肉,狗肉,浑酒,白酒,但有,便拿来吃。」两位大王齐叫一声好,就请智深当中坐了,两个左右相陪,叫小喽啰轮流筛酒。智深昨晚在富安庄吃得一顿酒肉,就被拿了,今日还没吃东西,肚里正闹饥荒,也不推让,坐下去就吃,连吃了七八大碗酒,两三斤牛肉,仍连呼添酒。两个大王暗暗惊奇,恁般食量也少见。吃到中间,两个见智深有点酒意,便用话打动他,相劝入伙。只听得大大王说道:「师兄,俺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武艺多管不差,不如就在这里坐把交椅,做个大王,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强似清清苦苦做那和尚,一世没有快活日子。」二大王道:「你是出家人,我们也是出家人,劝你坐把交椅,再好没有。你看此地有酒,有肉,里边去又有妇人做伴,何等地逍遥,便是神仙也及不得。」说着,二大王做一个手势,叫声:「来。」只见两个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扭扭捏捏地上来,道个万福,便侍立在傍筛酒。大王好乐,就一人一个搂在怀里,二大王指着怀中女子,叫道:「这妙人儿叫玉莲,她是富安庄富太公的女儿,十分动人怜爱,俺费尽手脚才弄到,你看快活也否?」智深此刻早瞧科八分,沉吟片刻,说道:「怎不快活,俺看看也乐!」作乐一回,又吃一回酒,智深忽然省悟似地,叫道:「洒家昏了,讲了大半日话,还不曾请问二位师兄,是何法名?」只见二大王翘起大拇指,又指一下自己的鼻子,道:「你莫惊骇,说来也奢遮,俺便是景阳冈打虎的行者武松,排行第二。」指一指大大王道:「这是俺的师兄花和尚鲁智深,都因去年在梁山泊上,与宋公明哥哥一言不合,负气下山,走来占得这个山寨,替天行道,你如有心入伙……」智深突地跳起来,抢了禅杖,大骂道:「直娘贼,洒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你们做这无耻勾当,却把洒家声名坏了,须不干休。」飞起禅杖,就望二人打来。两个大王忙把女子推开,跳出座头,各抢把朴刀抵敌。只一下,禅杖把桌子上的东西打得粉碎。说时迟,那时快,二大王早扑到智深面前,举刀便砍,大大王的朴刀又搠将来。智深挡开两个兵器,一个大翻身,打下聚义厅。大王高声叫道:「孩子们一齐都杀上前,不要放这秃驴逃走!」这时合寨闹动,喽啰们各执长钩,铁叉,苦竹枪,虎尾棍,纷纷奔上来拿人。智深见他人多,便荡开禅杖,左三右四,如同咆哮猛虎,逢人便打。但见喽啰破脰折足,叫苦连天,都排头儿倒将去。两个大王虽然勇猛,究竟也抵敌不下,智深就打出三重寨门,夺路而走。两个大王待换过惯用家伙,重行追赶时,智深早去远了,只得忿忿而回。这一场争斗,死伤不少喽啰,关寨又都被打坏。那个富太公的女儿,当时跌倒地上,纷乱中践踏重伤,不上三日,就此死了。两个大王异常气忿,声言待那贼驴再来时,誓要拿住他千刀万剐,以泄今日之恨。
话分两头。且说鲁智深当日打出寨门,下了截云岭,去松林里歇着,肚里寻思道:「这厮们,不成材的东西,干这没廉耻勾当,却玷污洒家声名。俺若在彼厮拚,他们人多,拚不过,洒家须吃了亏,不如且回梁山泊去,告诉武松,同他来收拾这干鸟人,恁地却好。」便提了禅杖,走出松林,寻路遄奔。不上半日路程,只见斜刺里撞出一人,叫声:「师兄你又何处去?累俺追寻得苦也!」智深看时,乃是神行太保戴宗。二人便拣路傍一块大石坐了。戴宗告道:「前日公明哥哥因你独自下山,十分忧心,教俺赶来劝你回去,再做商量。俺昼夜奔走,直到东京城里,却寻不见你一点踪迹,只得回转。半路上听人讲起,蜚狐寨拿得一个强盗和尚,解上沂州府去,俺好不耽心,急急绕道赶来探听,不想却在这里遇见。」鲁智深便将富安庄截云岭之事告说一过,兀自气忿不平。戴宗劝道:「常言道寡不敌众,师兄如欲报仇泄忿,且请回山禀明公明哥哥,起了大队人马,那时踏平这山寨村坊,却也容易。」戴宗又说:「俺此去东京,倒探得一个消息。高衙内这厮不在京中,到了沂州府去探亲。俺们回山统领得人马,正好分兵去攻打城池,拿捉这厮替林教头报仇,一举两得。」智深点首答应,跟了戴宗就走。二人回到梁山泊见过宋江等,智深就去看望林冲,见林冲略有起色,每日仍服安道全的药方,半支着身体在床静养。智深心儿安定一半,忙又来见武松,告说富安庄、截云岭之事。武松大怒道:「真有此事,这班贼人冒名胡干,把俺们声名都坏了,定须除却方休。」次日,武松、鲁智深同见宋江,再告个备细因由。宋江也怒道:「这厮们冒充名号,玷污俺梁山泊声名,实属不能容忍,即教二位兄弟将引人马,先行去打截云岭,俺再拨燕青、史进、朱仝、雷横赶来相助。」鲁智深、武松大喜,立刻点齐人马,引领下山,取道向截云岭进发。
且说截云岭上两个大王,出身都是和尚,大大王名叫铁罗汉,二大王唤做醉金刚,一个胖如罗汉,一个长似金刚,好大的气力,都有一身本事。二人原是曾头市法华寺内出家,自从引诱晁天王深入重地,中箭身亡,激怒梁山泊好汉,攻破曾头市,他两人无处存身,却来这里落草。因闻梁山泊势大,官府都不敢轻易剿捕,二人便想出计较,假冒鲁智深、武松名号,四出劫掠,果然人家望风惊惧,四方亡命之徒,又齐来投奔入伙,威焰愈张。沂州一带地方,只要说起截云岭强盗名字,人人胆落,个个心惊,谁敢相惹,这日小喽啰又四出哨探,忽然望见梁山泊旗号,好不惊惶,连忙报到山上道:「大王,大事不好,梁山泊人马杀奔来也!」铁罗汉、醉金刚,大叫而起,立刻带领喽啰下山,要与梁山泊人马决一雌雄。
正是:休言官府兴兵剿,先见山林火并来。直教:红光起处雄巢破,热血飞时大憝除。毕竟两方如何厮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除强暴火烧截云岭 报冤仇屠洗富安庄
话说铁罗汉、醉金刚两个强人,正在寨中饮酒吃肉,只见喽啰报道:「岭下杀到数千人马,都打着梁山泊旗号,怕是来攻打俺们山寨的,禀请定夺。」铁罗汉道:「梁山泊好生厉害,倒要小心!」醉金刚推开桌子,大叫道:「师兄,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自古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梁山泊如何厉害,一个人只一颗脑袋,两条臂膊,不到得如老虎般会吃人,待俺冲下岭去,先杀他一个下马威,杀得顺利时,索性奔到梁山泊,将他们一齐降服,便占了这大寨。」铁罗汉道:「恁地却好,作速下山厮杀。」二人便拽扎起衣服,铁罗汉提一条禅杖,醉金刚仗两口戒刀,引领五百喽啰,直到岭下。
鲁智深、武松正观看山势,只听得锣声响亮,两个大王当先杀到。鲁智深喊声:「来得好,洒家正要拿你们,却自来送命。」醉金刚叫道:「大丈夫一个斗一个,帮打的不算好汉。」武松道:「谁帮打便是猪狗!」当下醉金刚便斗鲁智深,武松战住了铁罗汉,两方喽啰一齐吶喊助威,闹得山鸣谷响。武松斗铁罗汉,两把戒刀上下翻飞,白光旋舞,凭恃天生神力,越杀越勇。斗得三四十合,铁罗汉渐渐招架不住,一条禅杖慌乱,又打几个照面,铁罗汉更支持不得,荡开禅杖,托地跳出圈子便走。醉金刚稍形惊慌,就吃鲁智深一禅杖,打折一条臂儿,狂叫一声,舍命奔逃,小喽啰跟着逃走,向四下里乱奔乱窜。鲁智深、武松督率喽啰奋勇登山,便来抢夺关寨,冲进第一重寨门,怎奈上面滚木石块纷纷打下,再也冲杀不上,只得退下岭来,自家倒损伤好几十人。鲁智深、武松怒不可遏,誓必扫灭山寨才休。此刻燕青、史进、朱仝、雷横早都赶到,武松便告说攻打情形。朱仝道:「俺看这山岭十分险恶,不易攻打,须索定个妙计,然后下手。」智深道:「朱都头休得多虑,再有一个山寨,洒家也不惧,只要取这两颗驴头,平俺胸中之气。」休歇片时,智深教喽啰去关下叫骂,引他出来厮杀。叫骂了好几次,但见寨门紧闭,没得一人下来,鲁智深暴跳如雷,又亲身上前攻打,都被关上木石打退,奈何不得。天晚了,人马只好暂驻岭下。当夜,六员头领商议,朱仝教燕青、雷横各带五十精壮小卒,去岭下两边守候,拿他几个来问话。二更过后,二人果然拿得三个细作,押入帐来。朱仝丢个眼色,只见武松飕地掣出钢刀,抓住一个喽啰叫道:「日间你们紧闭关寨,把人冷落,此刻到俺手里,待先杀你这厮出气。」朱仝抢到武松面前,连连摇手劝道:「武都头,你也忒性急,须不干这厮们事,我们只要捉那两个鸟大王。」那喽啰听得朱仝叫武都头,便知这个真是打虎武松,魂灵荡漾,连喊饶命。朱仝道:「要饶恕也不难,速将山上情形细说,我便劝这武二爷刀下留人。」那喽啰道:「若肯饶我性命,小人情愿详细告禀。」武松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反悔!」便放了手,松去他身上的捆缚,喝声:「赶紧说来!」那喽啰磕头告道:「这岭上两位大王,他们的真名叫做法通、法慧,法通绰号铁罗汉,法慧绰号醉金刚。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手下共啸聚得一千余人,都听二人号令。这座山岭十分险阻,上有三重寨门,坚固异常,三面都不能上去,极难攻打,只狮头峰有一间道,直通岭上,可越进第二重寨门,里边一无埋伏,便易动手。」说到这里,只见傍边两个喽啰叫道:「王大哥,请你求求几位头领,将我俩一发放了,情愿作为向导,引众头领去破这山寨,归顺梁山泊。」朱仝过来,就将二人放了,说道:「你们有此诚心,再好没有,便放你二人回去,先行做下手脚,只待俺们杀到,在内放火接应。」二人说:「好。这两位大王最贪女色,每晚要拥一二个妇人作乐,你们可教这王大哥引导,在五更从往狮头峰兜抄上来,我们守在那里,开关接应。」武松、朱仝六员头领听了,无不欢喜。打发二人去讫,等到五更天气,武松、燕青各自扎束,执了兵器,将引着三百人,由姓王的喽啰领路,兜抄到狮头峰上,翻越前进,直叩第二重寨门。另外鲁智深、史进做一起,朱仝、雷横做一起,各引喽啰,登山攻打正面,使得他两方牵掣。
不谈这里安排妙计。且说铁罗汉、醉金刚当日败进山寨,坚守不出。醉金刚因打折一条臂儿,痛楚异常,早就安睡养伤。铁罗汉却拥着妇人,在房中饮酒作乐,直到半夜方睡。黎明时分,铁罗汉好梦正浓,突被大乱的声音惊醒,只见喽啰奔来报道:「大事不好,梁山泊好汉杀入第三重寨门,寨内两三处起火。」这警报突如其来,铁罗汉一时摸不到头脑,仓皇中倒拖禅杖,奔到外面看时,聚义厅前一片通红,火光冲霄而起,梁山泊六员头领,一齐杀到。醉金刚负伤奔出,只五七合,被武松一刀劈去半个天灵盖,死在地上。铁罗汉冲杀出来,正迎着花和尚鲁智深,智深忿怒已极,一条禅杖泼风似地卷进,约莫二十个回合,只用力一扫,铁罗汉早被打断腿骨,大吼倒地,连一下,呜呼哀哉,追寻西方罗汉去了。智深高声叫喊道:「你们这班撮鸟,谁来放对,洒家便送他上鬼门关去。」喽啰们见智深凶猛,谁敢还来争斗。只听得众喽啰叫道:「不知哪位是景阳冈打虎好汉,我们都愿一心跟随,上梁山泊入伙去。」武松听得,便奔到人丛中叫道:「只我便是打虎武松。」众喽啰丢掉刀枪,一齐环着武松下拜道:「好汉不弃,我们诚心跟随,至死不变。」武松大笑,且教起来。此刻全寨着火,火势愈烈,武松吩咐,将地上许多死尸,一个个都拋向火中,顷刻化为灰烬。山寨内的妇女,有些逃走出外,活了性命,来不及逃走的,尽行葬身火窟。
六员头领见大事已了,便行下岭,点检新归附的喽啰,除逃走死亡不计外,尚有四五百人,干了这场快事,又平添许多人众,众头领无不喜悦。且说众人下了截云岭,正待打点起程,鲁智深忽地叫道:「前日洒家失陷富安庄上,曾吃过一顿毒打,若不杀富太公这老驴,如何消得俺的怨气,你们且自回山,俺同武兄弟赶去,报复这个冤仇。」史进叫道:「哥哥怎不带俺同去?」燕青道:「早晚总得回山,何争在这时刻上,索性合伙儿杀奔前去,也省却许多麻烦。」智深说:「很好,恁地就走。」当下一行人众,浩浩荡荡,取路杀奔富安庄来,赶到离庄三五里地方,早被村坊上人望见,急报与富太公得知,说:「有大伙强人杀奔来也,快做准备。」富太公正因前日庄汉逃回,知道教头被杀,和尚吃截云岭强人劫去,时时怀着鬼胎;如今闻得强人杀到,如同当顶打个霹雳,全身发抖。连忙唤到汉子赵二,骂道:「都是你这厮闯下祸来,眼前强盗大伙杀来了,你有甚方法抵御?」赵二惊得呆若木鸡,一言不发。还是太公有主见,立教鸣锣,召集合村人众,告个原由,教他们各仗兵器,把村庄上寨栅紧闭,上敌楼齐心守御。一面差人骑了快马,去蜚狐寨报信,求何知寨迅速前来援助。这时富太公仍认做截云岭的强人,不知是梁山泊好汉。庄子上布置刚毕,梁山泊大伙已到,但见庄上寨栅紧闭,敌楼上面,都有壮健汉子守把,严整非凡。智深一见大怒,就令喽啰上前攻打,连冲数次,都被弓弩灰瓶石子击退,不能冲进庄去。智深咆哮耸跳,扬声大骂,没做主张。朱仝见不能得手,便想得一计,对准敌楼高叫道:「庄上听了,我们不是截云岭强人,是梁山泊上好汉,都只为我们鲁头领,前日路过此间借宿,富太公不分皂白,不合将他拿住捆打,解送官府,结下冤仇。今日赶到此地,只要杀富太公一人,别人无干,你们快把富太公献出,万事全休;如若帮助他顽强抵抗,村庄破时,玉石不分,休生后悔。」武松也叫道:「你们到底有多大能耐,截云岭上两个恶僧,假冒俺梁山泊头领名字,为非作恶,如此厉害,也吃俺们剪灭了,何况你这小小庄子,这班男女真不够杀。你们懂得道理,赶快把富太公老贼献出,不犯以外一草一木;否则,把这村坊都洗荡了。」二人叫得也响,庄上却全不瞅睬,仍把寨栅牢牢紧闭。武松大怒,亲引喽啰奋力攻打,却被乱箭射退,敌楼上又打下灰瓶石子,自家反伤了许多人,没进村庄一步。争持到半天光景,只听得后队一片声喊杀,赶去看时,却是蜚狐寨知寨何威引领数百军士,在后面夹攻将来。史进大笑道:「可真见鬼,这一点人马,也来撩蜂剔蝎。」便提枪出马,引喽啰直冲过去,如狼如虎,军士哪里敌得,只一阵厮杀,官军早落花流水,四散逃亡。何威与史进斗到十个回合,被史进逼开兵器,马上活擒,喝教喽啰绑了。史进主见,立刻便要斩首。朱仝劝道:「且待破了这庄子再处。」众人不晓朱仝卖甚鬼卦,且把何威押着,拨二十名小喽啰看守。鲁智深、武松见庄上仍不出战,又待攻打。朱仝道:「蛮攻何益,俺看这座村庄,占着个很好形势,大白天里上去攻打,外面一无遮蔽,他们只是以逸待劳,以寡胜众,白白地损伤性命,很不值得;不如待到夜间,分兵三面环攻,使他首尾不能兼顾,待其力疲,逼近前去,举火烧了寨栅,这庄子无有不破。」武松道:「此计大妙!俺们大伙赶来此地,若攻不破这村庄,须吃人家耻笑。」商议定妥,便备好各种引火之物,喽啰们都饱餐,扎束停当,只待初更过后动手。
且说庄子上的富太公,闻说来的是梁山泊大伙,更为吃惊,督率合村人众,加倍用心防守。半夜二更时分,只见庄汉奔来报道:「贼人三面攻打庄子,庄上人少,不敷抵挡,敌楼岌岌可危。」富太公此时惊慌已极,没了主张,只喊:「如何是好!甚时候了,何知寨怎不前来相救?」正惶急间,又一急报飞至,贼人放火烧毁寨栅,冲进庄子来也。富太公越急得手脚忙乱,没法摆布,想:「都是我自己不好,惹出祸殃,与人何尤,倘落到贼人手里,不知要怎样吃苦,还是早些图个自尽干净。」心儿一横,就奔到后园,踊身向井里一跳,顷刻而亡。
却说鲁智深、武松六员头领,督率喽啰攻打庄子,黑夜之中,庄上望到外面,哪有白天清楚,灰瓶石子等物,打来全无用处。又加三面环攻,庄中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弄得人人力竭,自相慌乱,不上一个时辰,就被举火烧了寨栅,攻破敌楼,冲进庄子。众头领因白天里吃了亏,心里恨极,不分皂白,逢人便杀,见屋即烧,合村数百户人家,焚烧屠洗殆尽,算得一场浩劫。智深当先杀入富太公家,将他全家男女老幼斩尽杀绝,满屋子搜寻,只不见富太公一点踪迹。寻到后园,见井栏边遗下一只鞋子,想必投井死了,就放起一把火,把庄院烧做白地。庄子上搅乱了大半夜,已是天明,众头领收拾人马,退出庄外,大家休歇。只听得智深大叫道:「前日洒家闻讯,高衙内这厮,见在沂州,一不做,二不休,俺们索性杀奔前去,把这厮活捉回山,也替林教头出口恶气。」众人齐声叫:「好。」朱仝道:「俺前日下山,公明哥哥也说,若高衙内真在那里,却好乘便下手。昨天留禁何威不杀,正因想起此事,待问他一点沂州情形,即今便教拿来讯问。」智深道:「美髯公真有见地,想得如此周到,若洒家便是个莽夫,这些全不理会,只懂得吃酒杀人。」六员头领大家坐了,两傍排列下刀斧手,喝把何威拿来,只听得一声答应,喽啰就将何威押到。朱仝大喝道:「你这厮要死?还是要活?如想活命,快将沂州府里情形告说将来。」何威偷眼看时,上面排坐六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好不寒心。连忙磕了几个头,战兢兢地告道:「好汉容禀,小人是个微末官儿,难得上州城去,州里情形不很熟悉。但知这太守姓高名侗,是高太尉一个远房兄弟,好大的权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城中两员武将最厉害,一个兵马都监韦豹,善使两柄金装锏,力大无穷。一个本州指挥司总管兵马闻统制,人称大刀闻达,原在大名府做兵马都监,因为沂州府,近来很不太平,故特调得此人前来镇守。此人刚强勇猛,性烈如火,惯用大杆刀,人莫能敌。这两个都是高太守心腹之将。那里城池坚固,兵马足备,真是个好地方。」鲁智深道:「休说废话,俺要问你,有个东京来的高衙内,如今可在沂州城里?」何威道:「小人不曾听见,有什么高衙内到沂州去。」智深道:「不要隐瞒,若说谎话,便砍掉你的脑袋。」何威磕头道:「当真不曾听得,小人不敢说谎。」朱仝道:「如此,且饶你一命,便放回去。」叫小喽啰去了身上绳索,给还衣服押到大路上,何威得着性命,宛如再生人世,抱头鼠窜去了。
且说朱仝放了何威,便与众人商议道:「听何威所说,察言观色,不是假话。高衙内这厮不在沂州,我们去也何益,不如且回山寨,再做商量。」鲁智深听得消息不确,没了兴头,便道:「恁地也好,俺们且自回山。」立教新旧喽啰尽行打点,拔队起程。一宗人马取道而行,不上五时路程,只见道傍闪出一人,奔到鲁智深、武松跟前,口呼头领,倒身便拜。
不是这个人来,有分教:众英雄聚集朱笏山,闹动沂州府。直教:道上神医遭截劫,床头恶少忽丧生。毕竟来者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朱笏山英雄设计 沂州府恶少亡身
话说众头领正自取道遄奔,忽见路傍闪出一人,拜倒鲁智深、武松面前,口称小人刘通,迎接梁山泊众位头领。众人见他来得突兀,齐问:「你来迎接我们,不知甚事!」那人道:「小人要请众位到敝寨去,有言奉告。」武松道:「什么话!便请说来,何必费事。」那人道:「不是小人敢来胡缠,实因一言难尽,务请众位赏脸,去敝寨里稍歇,待小人详细告禀。」武松见他状貌谦恭,言语和善,谅来无甚歹意,便道:「如此,你且起来,俺们便去。」那人大喜,就爬起身来在前引道,迤逦而行,约莫十里路程,来到一个山寨,数十名喽啰迎至面前,齐声高叫:「大王,你真个迎得梁山泊头领来也。」那人吩咐本寨喽啰,陪待梁山泊众弟兄在外饮酒,却引六员头领,直至正中堂上拜茶,一一问过姓名,重行剪拂了。那人说道:「告众位头领,小人刘通,河北人氏,绰号飞毛腿,只因在乡打死人命,逃亡出外,流浪到此落草,一向无事。不料那边截云岭上,新近忽来两个和尚,自称是梁山泊好汉,啸聚到一千余人,声势浩大,闻得俺占据此山,特命人来说俺入伙,彼此结盟并合。小人为的他们奸淫劫杀,无恶不作,干的勾当太坏,不愿附和,一口气回绝了。哪知触怒两个和尚,特地赶来火并,争斗了几场,俺因独力难支,打他们不过,只得暂时屈服,这山寨归入截云岭管辖。前日忽有几个喽啰到此,告说这厮因冒犯梁山泊头领,杀到大队人马,与两位大王火并,教俺迅速前去帮助。俺听得梁山泊人马来到,心中好不欢喜,口里虽答应着,却有意延迟,不去救应。不想次日有许多喽啰逃到此间,得知这厮已被众头领剪灭,放火烧了寨栅,皇天有眼,恶贯满盈,畅快之极!实告众位,小人虽然在此落草,却定下三条禁例:『一不许打劫孤单客商,二不许奸淫妇女,三不许掳掠附近村坊。违犯者立加重惩。』小人素闻梁山泊替天行道,早就有心归附,只缘无门可入。前日赶到截云岭时,众位已都动身他往,自叹缘悭。后来打听得大队尚未回山,俺又单身追踪而至,等候在要路上首,天幸相见,如蒙不弃,愿去大寨里入伙,便充当一名小卒,也自甘心。」武松道:「你既如此诚意,俺们就行收录,准带你回梁山泊去。」刘通好不欢喜,再三称谢,摆下丰盛酒食,请众头领开怀畅饮,权当接风。酒次,武松等问起山寨实情。刘通答道:「这里共有三五百名喽啰,粮早尚足。此山名叫朱笏山,距沂州约有五十里远近,是狮头峰的傍支山脉,因最高的几个峰顶矗立如笏,石色赭红,便叫作朱笏山。山中景致很好,众位有兴,俺便将引去山前山后观赏一回。」鲁智深叫道:「没你娘鸟兴,洒家要紧吃酒。」引得众人都好笑。再添酒菜,重整杯盘,大家正吃得有味时,只见一个喽啰上来报道:「启禀大王,孙头目下山巡哨,大路上拿得两个倔强牛子,听候发落。」刘通喝声:「抓来见我!」片刻之间,那头目早把两人押到,上前告道:「俺方才下山巡哨,大路上两骑马飞驰前来,并不扬声叫喊,乱冲乱撞。俺说得几句,他们不服,就把马匹勒住,开口骂人,动手作势,自称是州里的差官。俺当时火发,呼唤伏路弟兄,就将他们拿了。这厮平日,多管要仗了官府势头欺人,见今拿住,不可轻轻饶恕。」两人没曾留神,撞到的却是强盗,早已吓得发抖,此刻听得这话,骨头也酥了。连忙哀告道:「大王在上,我们为的一件紧急公事,奉着上命,从沂州赶东京去,路上性急了,出言将人冲撞,实不敢仗势欺负人,求大王宽宥!」武松听说,心中一动;鲁智深也跳起来。武松插口问道:「你这两个鸟人,急忙忙赶奔东京,端的为甚公事?好好从实说来,说得明白时,俺来做主,将你们释放。」那两个道:「大王容告,小人是沂州府里的差官,都因本州太守有一亲戚,是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前日从东京到来探亲,玩了几时,忽地害起重病来,许多医人都医不好。太守急了,飞报进京,高太尉好不忧急?便请东京一位姓戴的神医,赶奔来沂州救治。太守得着回报,日日盼望,不见来到,焦灼万分,怕迟到了坏事,因而又命我们飞马迎候,我们贪图赶路,不合冒犯大王部下,只求饶恕!」武松道:「既恁地说,你们去罢。」便教小喽啰将二人松绑,给还马匹,释放下山,二人叩谢自去。鲁智深大笑道:「不信世间有此巧事,想是这厮该绝命了,俺们就此杀奔沂州而去。」武松、雷横、史进齐说:「好极,事不宜迟,赶快动身。」只见燕青轻轻摇手道:「且住,俺有一计在此,若行得时,胜过数千军马,不知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便问何计?燕青叠起两个指头,说道:「只须如此如此,高衙内稳可唾手而得。」朱仝道:「方才听了两个差官说话,俺以为有机可乘,正在自肚里打点,不想小乙哥玲珑心窍,早已定下妙计。」吃罢酒食,梁山人马和六员头领,便留顿在山。燕青教刘通派出一十二名精细喽啰,每日下山分头哨探,如有动静,火速报来。那日辰牌时分,一个喽啰奔来报道:「适才下山哨探,望得上京的大道上首,两骑快马绝尘而驰,赶奔向沂州方面而去。」众头领得报,连忙各自扎束,带领喽啰奔下山冈,只见哨探的又报道:「大道上又有一簇车辆人马,约莫三五十人,远远地赶奔前来。」燕青叫声:「徼幸!」便教鲁智深、武松各引一百喽啰,分做两起,取间道兜抄过去拦截。鲁智深、武松好不有兴,引喽啰行走如飞,待赶近时,就左右分开,发一声喊,两面合逼向前,把这伙车辆人马尽行围住,一个没曾走脱。当下大家动手,将这干人全数拿了,连同车辆,马匹,押着径回山寨,众人不知头脑,吓得缩做一团,只喊饶命。此刻刘通和燕青等都在堂上,堂皇高坐,喝把这干人推到当面。先行点检一下,人数多少?但见虞候、差拨、军士、随从和车马夫役,共有三十七人。燕青下座来细看一过,其中一人儒士打扮,五十以外年纪,三绺清须,慈眉善目,相貌不俗。燕青便指定那人问道:「你不是姓戴的医人,到沂州去替高衙内治病?」那人只是发抖,半晌,才迸出话来道:「正是的,我是东京医人戴修明,此番奉高太尉钧命而行,这些虞候军士们等,都是太尉遣发,护送小人的,我自身只有两名从人,并无财物,伏望好汉饶命!」燕青教他起来,且在傍边坐下了。说道:「先生休得惊吓,俺们因有一件勾当,要暂行借重你来,决不伤你性命。」戴修明敢说什么,自兀坐在傍,一言不发。忽见座上五六人都推开桌子,离了座位,把那虞候等看一看,喝声动手,立刻上来几十个喽啰,将三十六人身上一齐剥得精光,换上别的衣服,拥到后面去了。戴修明更目瞪口呆,软倒在座,动弹不得。燕青见剥得三十六套衣服,就选三十二名喽啰,教他们一个个穿著起来。剩下四套,两套是虞候的,两套是从人的。燕青便和朱仝、雷横、史进各自打扮,把这四套衣服穿著上身,朱仝、雷横充做虞候,燕青和史进充做从人,仍携着应用对象,背上药箱,四人对看也笑了。燕青便对戴修明说道:「先生走罢,此去沂州仔细一点,出言尤须谨慎,若有长短时,你可自顾性命,休问人家甚事。」戴修明喏喏连声,立起身来,三十六人拥着他就走。下得山寨,只见车辆,马匹都已齐备,燕青嘱咐过鲁智深、武松,就请戴修明重行上车,喝声:「赶路。」车辆人马一齐发动,直望沂州进发,不在话下。
且说沂州太守高侗,正自望眼将穿,心焦欲死,两个差官忽然回来,报说神医不久便到,太守大喜,重赏二人,一面派人出城迎接,守候了大半日,神医车马才到,连忙迎接进城,直至州衙前,众人纷纷下车下马,把戴修明拥在中间。太守衣冠而出,恭迎大夫,燕青、史进、朱仝、雷横四人随定大夫,不离左右。进入衙内,太守吩咐,京中诸人远来辛苦,不必再行随护,在外赏与酒食,给发银两,好生休歇。这里客厅上,太守与大夫寒暄既毕,用过茶点,太守起身说:「高衙内病重如山,先请大夫诊视一遍,再行治酒洗尘。」本来这高衙内绰号花花太岁,平生最喜在酒色上用功夫,因沉湎之故,患成痨疾,病根早经种下,去年在东京生过一场大病,九死一生,多亏戴修明替他治好,活了性命。此番来到沂州,本性不改,终日出外冶游,却又看上了一个女娘,神魂颠倒。高侗因要讨他欢喜,用尽心思手脚,弄这女娘来奉送与他,衙内如鱼得水,朝朝取乐,夜夜风流,乐得过度,不想又害成一场重病。
且说当前,太守走出客厅,在前引道,直入内衙来,燕青等四人紧紧随定,眼角留神,偷看出路。走到一重门首,进去便是内衙了,太守招呼一声,引领戴修明缓步而入。四人跟着上前,只见门傍闪出一人,喝声:「住步,这里是太守内衙,岂容乱闯。」燕青神色自若,指一下背负的药箱,叫声:「上下,俺是戴大夫贴身侍从,东京跟随到此,掌管这个药箱儿,少顷大夫诊过衙内病症便要用药,如何不放进内。」那人道:「恁地,你便进去。」燕青、史进二人入门,朱仝、雷横举步跟上来,那人瞅了一眼,婉言说道:「衙内病重,只怕人多了烦腻,二位就请这里坐地罢。」朱仝见有点不尴尬,顿生一计,起两个指头,对准那人喝道:「俺们正因衙内病重,奉了太尉钧旨,特地赶来探望吉凶,立待回京复命,你敢拦阻?」雷横也叫道:「你是什么人,人家眼睛里也不曾看见,俺们在京侍奉太尉,如何威严的大都堂,殿帅府,枢密院,尽由得俺们出入,何况你这小小州衙,延搁了太尉钧命,你须担当得!」那人吓得汗流脊背,连忙闪到门傍,堆下笑脸陪话道:「小人不敢。二位既奉太尉钧旨,快请进去。」朱仝、雷横全不瞅睬,只鼻子里哼得一声,昂头直入。
穿过数重房屋,早到高衙内卧病所在,但见是一所厅事,地方十分宽敞,陈设精雅,厅右一带房舍,朱漆明亮,金碧辉煌,栏杆外各种奇葩异卉,红紫争妍,兀是可玩。许多丫鬟小厮,在那里往来进出,看似异常忙碌。太守引领到房舍前,便教四人在外坐地,待大夫诊脉完毕,再行传唤。四人只好声喏坐下,太守却引大夫进入上房,没多片刻,只见走出两个虞候,把朱仝、雷横一番打量,就来招呼。这两人一个名叫王彬,一个唤做李彦,是高衙内的心腹,时常相随,不离左右,衙内宠用他们,比从前的陆谦更胜数倍。今日在上房侍候衙内,听说东京有人到此,不知是谁,出外来看,却是两个面生人,二人暗自诧异。王彬便问雷横道:「大哥尊姓何名?」雷横应道:「俺自姓雷。」朱仝连忙接口道:「他姓雷名仝,俺叫宋旺,不敢拜问二位高姓?大名?」王彬、李彦各自说了。李彦道:「俺们在东京时,却不曾见过,二位大哥端的面生。」朱仝道:「你们公干忙碌,哪有闲功夫厮见。」王彬道:「太尉命二位到此,如何说话?」朱仝道:「太尉只教探明病势吉凶,先行赶速回京复命。」王彬道:「太尉家事,往日只差老潘升和富六,此番如何不遣他们,却命二位到此?」朱仝略为一顿,转口应道:「富六公干出外,老潘升正在害病,不能赶路。」李彦道:「前日京中人来,却没有说老潘升害病。」朱仝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常保无事。」二人盘问不绝,朱仝答得口干舌疲,燕青在傍干急,只怕露出破绽,坏了大事。燕青正急,只见史进跳起来,拍着药箱叫道:「甚时候了,还不下手。」王彬急问:「干什么?」被雷横突出腰刀,拦头一下,剁倒在地。李彦叫声:「阿也。」起身只跨得两步,朱仝突飞一脚,将他踢倒,掣出腰刀只一刀,人头滚落,鲜血直喷。燕青、史进立将药箱打开,各捻短刀在手,那些男女们齐声惊叫:「强盗来杀人也!」仓皇奔走逃命。燕青手执短刀,直奔上房,逢人便杀。太守一看不好,慌忙跳窗而逃。戴修明吓得魂不附体,跌倒一边。燕青不顾,扑到床前看时,病人僵卧在床。枯瘠如蜡,气息奄奄,燕青自念:「这厮去死不远,便拿个首级回去罢。」只一刀,割下头来,翻身奔出上房,只见朱仝挟着一人,却是太守。朱仝告道:「这厮好狡猾,窗子里跳出来想走,吃俺一把拿了。」燕青将首级挂在腰间,唤住雷横、史进道:「这班男女杀他无益,我们大事已了,还是快走!」说罢,当先引路,雷横、史进在后,朱仝扶着太守,一手执刀,夹在中间走。四条大虫从内衙直杀出来,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喧,许多人各仗长刀短棍,抢将入来,高叫:「贼人休得逞强,你们贼党都吃拿下了,会事的快快束手受缚。」原来四人在内动手时分,有几个乖觉的,舍命奔出,四处报警,合城文武顷刻得知,兵马总管薛天兴连忙发兵遣将,教速捕拿贼人,救护太守。一面传令紧闭四门,莫放强人逃走,务须一网打尽。那三十二个喽啰,吃过赏赐酒食,正在衙前闲散取乐,忽闻内衙有变,三十二人便各取器械,呼噪接应。正待杀入州衙,本州军兵早已赶至,三十二人怎生敌得,当场全数被捕,不曾走得一个。
只说四员头领,当下见官兵前来围捕,哪敢怠慢,舞动四把钢刀,如毒龙恶虎一般,乱砍乱杀,碰着的伤,当著者死,众军士纷纷倒退,四人乘势杀出州衙,夺路而走。此刻合城大乱,到处都是军马,四人东奔西突,杀一阵,赶一回,好不费力。燕青叫道:「今日若冲不出这座城,便是死路,赶快杀出城去。」燕青为人最精细,方才进城时候,早把出入途径看清,此时在前引路,毫不迷惑。一路且奔且杀,齐声叫喊:「梁山泊好汉大伙在此,让道者生,挡路者死。」那些兵弁将校,始初却也奋勇,各思拿贼邀功;待一听得梁山泊三字,就都怀着几分畏惧,不敢认真捕拿。四人如入无人之境,尽自取路疾走,早来到城门跟首,只见城关紧闭,一员将官率兵守把,此人便是本州兵马都监韦豹。但听他扬声叫道:「大胆强贼,擅敢到此无法无天,即今城关紧闭,如同鸟入樊笼,休想逃走。」史进大怒,荡开朴刀,便杀上前去抢关。
正是:龙困浅滩犹奋爪,虎囚深槛尚磨牙。毕竟史进等得出城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闻统制大战朱笏山 高太守生还沂州府
话说当时史进见城门紧闭,就欲杀奔上前,抢夺城关。朱仝叫他且慢,说道:「放着启关钥匙在此,且行一试。」便将太守翻转身来,仰面朝天挟着,把刀拟准他脖子喝道:「你这厮如要活命,快快喝令开城,叫不开时,就把你一刀两段。」朱仝把刀撇下几撇,做个势子,吓得太守极叫道:「前面守关将士且莫动手,俺是本州高太守,如今被擒在此,你们赶快开放城关,让这班好汉出去,救俺性命。」韦豹见太守如此受辱,勃然大怒,喝令兵士杀奔上前,救取太守。众兵士一拥而上。枪刀齐发,燕青、史进、雷横挥刀抵敌。朱仝索性放下兵器,把太守举在手中,左右舞弄,当他家伙使用。众兵士恐伤太守,只得收转兵器,一齐倒退下去。朱仝两手举得高高,喝一声道:「再不开城,俺就用力一掼,教这厮立刻变做肉饼。」韦豹十分羞忿,屡欲上前厮杀,可是顾及太守性命,又不能行强,只得忍气吞声,喝令启关。四人见城门开放,如同猛虎出柙,飞步而走。韦豹大喊:「慢走,怎不把太守释放。」四人不应,只顾飞奔。韦豹在后纵马追赶,只叫:「留下太守去。」人力怎及马力,超过一程,就被追及,韦豹又叫:「留下太守。」朱仝朗声答道:「不是俺们反悔,因还有一事借重太守,且待数日后放回。」韦豹大骂:「无信义的强贼,安敢戏我!」拍马舞锏,直冲过来,史进就举朴刀相迎,斗不数合,雷横捻刀上前夹攻,三人一骑,转灯儿战在那里。燕青对朱仝说道:「今日我们吃亏没有马匹,不则早赶到朱笏山了。」正说时,燕青望到对面,见远远地尘头大起,叫声:「不好,州中大队追兵来也。」便把高衙内首级交给朱仝,教他赶紧先走,请鲁智深、武松快来救应。朱仝挟了太守,提了首级,飞步狂奔,径向朱笏山来,只见一人健步如飞,对面赶至叫一声:「朱头领。」朱仝住步看时,却是飞毛腿刘通,不禁大喜,就教他提了首级,挟了太守,火速去朱笏山报信。朱仝翻身复回原路,但见追兵已到,统制闻达和兵马都监韦豹,正与燕青、史进、雷横大战。
当州衙里事变初起,闻达认做贼人扰乱行劫,并不当他大事,只教紧闭城关,将贼人悉数捕拿,毋令漏网。不想接连警报飞至,强人杀了高衙内,又劫了太守,伤人无数。闻达这一急非同小可,亲自提兵奔来救取,闻报强人早已赚出城关,韦都监单骑赶去。闻达立刻引兵出城,拚命追赶,追到云林道地处,见韦豹在彼力战,闻达连忙拍开坐马,上前助战,众军士发声喊,就将三人归路截断。此刻朱仝赶到,奋力杀入,才得与三人并做一处。燕青、史进大战闻达,朱仝、雷横敌住韦豹,闻达是沂州骁将,一杆大刀,神出鬼没,又兼生力,燕青、史进一路奔走,气力已乏,走既不能,战又难敌,如何是好。正在这危急分儿,猛听得军士大乱,却是鲁智深、武松二人,将引一千喽啰赶到,如同虎入羊群,为头两个凶神的禅杖、戒刀,当着便死,众军士怎能抵敌,纷纷乱窜。四人听得救兵来到,精神陡长,燕青就里摸出弩箭,窥个空,只一箭放去,闻达下颏射个正着,大叫一声,飞马而走。韦豹无心恋战,急行掣转双锏,纵马奔逃,许多兵卒,都向沂州方面退去。众头领见追兵已退,径回朱笏山,燕青等四人便将衣服换了,见刘通把太守绑在柱子上,高衙内首级高高悬挂,煞是好笑。刘通就教宰杀几个猪羊,在山寨内宴请众头领,庆贺成功。当夜,众人畅饮,整备明日回梁山泊。燕青道:「俺们干了这场大事,不见得就此干休,明日官府里只怕就有动静。」鲁智深道:「恁地,洒家便不走,再杀一阵也好?」次日辰初时候,只见喽啰引一人进来,众人看时,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共问:「戴院长怎地到此?」戴宗道:「你们好乐,累俺奔波苦也!公明哥哥盼望你们,多日没得音信;林武师又卧病缠绵,不见大好。哥哥好生忧愁,遣俺下山打探,昨日赶到莱阳驿,探得你们都在这里,沂州府已闹个大乱子,俺因天晚不及赶路,就下宿在莱阳驿。今日到此相会。」燕青道:「林武师恁地淹缠,如今已觅得好药方,拜烦院长带去。」智深拍手叫道:「洒家只顾得厮杀,争些儿忘了此事,院长回山,便将高衙内这驴头拿去。」便把首级取下,四周用黄蜡涂了,装在一个木笼中,交戴宗拿了。智深对戴宗说道:「院长回山,上覆公明阿哥。这数日之内,大伙儿都要回来,不须再发人马相助。」戴宗点头答应,吃过一顿素食,背上木笼,便行起身。七人相送下山,但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作起神行法,喝声:「去也。」展开双足,宛若追风逐电,顷刻不见。刘通见了叹道:「梁山泊有此异人,怪不得要日见兴旺!俺自负最能走路,一日赶奔三百里,人家都叫俺飞毛腿,若与戴院长相比,俺只算是个呆猪。」说得众人大笑。刘通引众人玩了一回,看过几处景致,刚回到寨内坐定,只见喽啰报道,州里数千官兵杀奔前来,离山只有数里之遥,请做准备。喽啰退去,智深请燕青主张,将人马分拨停当,忽听山下炮声冲天而起,官军已到。鲁智深、武松、史进三员头领,就引喽啰冲下山冈,但见官军队伍严整,旗帜鲜明,在平川旷野列成阵势,只待厮杀。武松道:「官军来势不善,俺们自要留神,不可轻敌。」智深道:「你休短气,不来由他,来的洒家便杀。」说话刚毕,兵马总管闻达纵马而出,大叫:「背信强贼,今日若不放回太守,送还高衙内首级,本统管立把这巢穴踏为平地。」智深大怒,直扑马前,举起禅杖就打。闻达一面招架。喝声:「贼秃且退,教射俺的强人前来纳命。」智深不应,禅杖疾风一般卷进,两人大战了五十多合,不分上下。史进看得火发,舞动三尖两刃刀,拍马上前,鲁智深见史进杀到,退回本阵。闻达全不惧怯,又和史进力战。一员偏将叫做温钦,看看总管不能取胜,挺枪纵马,夹攻史进。武松飞步而出,使展双戒刀,将闻达战住,史进就斗温钦,两对儿如龙虎般相争,惊心动魄。斗到分际,只听得官军队里一阵喊杀,兵马都监韦豹,在后赶到,出马助战。这里鲁智深倒拖禅杖,重行杀出,接住了韦豹,真是一场恶斗。温钦一杆枪却也不弱,斗到二十个回合以外,才被史进一刀劈下马背。武松听得史进获胜,奋神威滚到马前,一刀砍去前蹄,闻达在马背倒栽下来,官军死命救入阵去。韦豹不敢恋战,迸开智深禅杖,拍马逃回。喽啰乘势大杀一阵,得胜回山。智深回进山寨,几次要杀太守,众人劝止。武松道:「师兄你须省得,这厮正有用处。」智深想了一想,叫道:「洒家粗鲁,那三十二个喽啰,不是失陷在沂州府么?」武松道:「不为这三十二人时,这贼驴太守的脑袋,一百个也都砍去。」智深便与燕青、朱仝商量,请二人定计。燕青道:「且待来日看事行事。」
一宿无话。次日,喽啰进寨报道:「有个将官单骑直到山下,要那位头领去答话。」智深说:「好。」拖了禅杖就走。少顷,回来告诉众人道:「来的是兵马都监韦豹。他说三十二人并没杀害,要将他们换取贼驴太守。洒家想,好容易拿他到手,若轻轻放回,委实有些不愿,但又舍不得三十二人,好生难决。」武松道:「去了一人换回三十二条性命,自亦值得。」燕青道:「索性玩他一下,你去说,若要换取太守,必须如此如此才行。」智深道:「只也很好,洒家便去。」重行奔下山冈,对韦豹说道:「你要将人交换,洒家很愿,只是孩子们不服,如能外加一万金银,便把太守放回。」韦豹道:「数目太大了,你且等着,俺去禀了总管再说。」便回马去见闻达,将情告个备细。闻达怒发冲冠,大骂:「强贼如此无礼,俺因顾全太守性命,委屈求全,不想竟恁地放肆,如今便去拚个死活,俺的性命也不要了。」韦豹劝道:「总管话虽不差,但是高衙内死于非命,太守又落强人手中,死亦无补于事,还是设法救取太守脱身,我们也可减轻一点干系。」闻达又羞又恼,别无良法,只得说道:「恁地,俺就照办。」韦豹再到山下,与鲁智深说了,约定明日交换。智深自回山上不提。
且说闻达一心要救太守,不敢迟延,将兵马交韦豹暂掌,连夜赶回州城见太守家属,将情告说,立即备齐一万金银,又提出三十二名喽啰,一并装在车辆上首。次日起早动身,闻达亲引军兵押着,径赶到朱笏山,众头领得报,就引喽啰下山,两方排成阵势。闻达、韦豹一同出马,高喊:「快放太守。」智深上前应道:「你只一个,俺们共有三十二人,理应先行放回。」闻达无奈,只得将三十二人一齐释放,又解送一万金银过来,这里点收完毕,始取太守下山,松去绳索,推出阵前。史进叫道:「你这奸党,你这害民贼,死罪免去,活罪难饶,且留下个表记去。」就拔出腰刀,割下他一只耳朵,鲜血淋淋,太守负痛狂奔,直入官军队里,众喽啰见了,一齐拍手大笑。闻达见太守受辱,羞忿难禁,拍马冲出阵前,大叫:「还有高衙内一颗首级,怎不将来?」史进道:「你们没曾说起,这个不算。」武松叫道:「这厮的脑袋,早拿回梁山泊去,送给我们林教头当夜壶用了,便有金银十万,休想换取。」闻达一听大怒,纵马摇刀,直取武松,武松起双戒刀接住。战到中间,鲁智深、史进、朱仝、雷横四人,引喽啰直冲对阵,逢人便杀,官军登时大乱。闻达一看不好,挡开武松兵器,拚命夺路而走。韦豹仗着一对金装锏,紧紧护定太守,一路向沂州府退去。只苦了那班兵士,被杀得死伤狼藉,血流遍地。太守回到州城,闻达便来请罪,自责保护不周,太守此刻惊魂未定,也没话说。计点士卒,十停中去了半数,闻达咬牙切齿,声言此耻必洗。就这场大乱事里,城中军民也伤亡不少,太守内衙,共杀死男女一十三名口,高衙内死在床上,没了脑袋。太守见了,放声大哭,叫一名巧手匠人,用沉香木雕成人头,装在衙内腔子上,从丰棺殓。一面饬遣差官,飞报进京,自请处分。当日出事以后,戴修明早被官府拿下,说他通同强盗,杀害高衙内。戴修明极口呼冤,且自拘禁大牢,待太守回来亲讯。见今太守回州,却因耳伤不能坐堂。次日,三十六人忽从山上放回,一同来见太守,告禀被劫始末情形。太守说事情太大了,你们都不能走,且同戴修明一起监押,待京中来文如何办理。
却说东京的高太尉,这几天只觉心惊肉跳,坐卧不宁,不知主何吉凶,正自狐疑,忽报沂州差官来到,呈进文书,高太尉拆开一看,登时倒在交椅里,气死过去。经许多人叫喊施救,好半晌才得苏醒,只叫一声苦也,双泪迸流。教差官且行回去,随后遣派军兵来沂州,起运衙内棺柩。差官去后,高太尉越想越觉痛恨,切齿说道:「我若不将梁山泊踏为平地,誓不为人!」便拟奏明当今天子,再派兵将征剿,替儿子报仇,不在话下。一面却先行派出心腹将佐,引领军兵,昼夜兼程而进,直赶到沂州府衙门中。高太守接见来人,便将戴修明等三十七人交出;又把喽啰身上剥得的衣服,一共三十二套,并行呈解进京,听候高太尉发落。这干将士等押着三十七人,又扶了衙内灵柩,迅速回京,沿途地方官都派兵护送,路上并无耽搁,直至京中。高太尉见了灵柩,不由伤心痛哭,料理安葬。却把戴修明等办个通同强盗,发下官府审问,三十七人都口喊冤枉,申述当时被劫情况,实非通同强盗。连坐几堂都是如此,高太尉无可奈何,悲叹几番,命将三十七人一齐开释。从此与梁山泊冤仇更深,常思报复。
话分两头。且说朱笏山六员头领,将沂州太守放回,换还三十二人,索得一万金银,便行商议回山。燕青道:「这乱子越闹越大了,我们闹了沂州,杀了高衙内,高俅这厮怎肯干休,定要派遣大队官兵,前来征剿。这里只有数千人马,又兼孤山难守,何能对敌,还是赶紧回去为妙。」朱仝道:「小乙哥主见甚是,我们下山至今,日子已多,作速回归山寨,免得公明哥哥盼望。」鲁智深说:「好,要走就走。」便向后山取出三十六人,一齐释放下山。又教刘通赶快收拾,收拾停当,就放起一把火,将寨栅烧个干净。一行人众下山,欢欢喜喜,共向梁山泊进发。路上,武松说道:「如今索得这贼太守一万金银,俺思拿回山寨,未必多大希罕,便送与林教头,他也不到得会受领;不如拿来散给穷民,替林教头病中造福。」燕青道:「林教头被高俅父子害的家破人亡,算来最苦,俺和朱都头想出此计,索这笔金银来,原拟送给林教头,教他做场大大的功德,超度他娘子升天,如今拿来散给穷人,更胜于作佛事,恁地更好!」武松道:「这笔金银,本是贼太守搜刮民间得来,如今仍施与民间,再好没有。」鲁智深听了,叫道:「恁地,休多说废话,只今便行。」便教刘通为主,将引十名能干头目,百名喽啰,把这一万金银沿途俵散。那班百姓欢天喜地,都在背后说道:「时世变到这样,官府假仁假义,却大半贪赃枉法,行恶虐民。杀人放火的强盗,反把金银施赠人,无怪天下要闹得不安!」从此梁山泊三字大名,民间叫得更响。
话休絮烦。只说众人一路遄程,那日已抵梁山泊大寨,六员头领引刘通上山,见过宋江、卢俊义两位都头领,给他一个职事,安顿好新归附的喽啰,山寨内就大排筵席,一来庆贺,二来替回山的几位头领洗尘。众人正吃得开怀时,只见一人走到筵前,扑翻身驱,向回山的六员头领便拜。
正是:当筵一拜非无意,宿怨六年幸得消。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宋公明梦入东京 公孙胜神游北岳
话说鲁智深、武松、燕青、史进、朱仝、雷横六人,共坐一桌,正在开怀畅饮,忽见一人上来,对他们倒身便拜。鲁智深看时,却是豹子头林冲。智深便叫:「兄弟,做什么?」一把拖林冲起来,唤喽啰掇个椅子,坐了。武松、燕青等五人一齐说道:「教头有话请说,休得如此。」林冲道:「拙妇亡过,忽已六年,大仇未报,难得众位哀怜林冲冤苦,同心仗义,冒着千难万险,帮助我复了此仇,怎不令人五中感激。」武松道:「自家兄弟,说甚感激。」林冲道:「戴院长对我说,此番多亏小乙哥设下妙计,才取着这厮首级,若论情理,小乙哥应当再受林冲四拜。」说罢,又要向燕青拜谢,却吃燕青起身拦住,说道:「教头,你如何再言拜谢?」鲁智深也叫道:「林兄弟,你几时学得这些口舌,把人麻烦煞,休要惹得洒家性发,将众人一齐赶散了,看你独自在此拜什么?」林冲这才无话,退回去坐了。宋江在傍席上开口说道:「我们一百八人,誓同生死,宛若一家,一人有事,众人帮助,兄弟情义应尔,何必言谢。」黑旋风李逵正在饮酒食肉,吃得满嘴油腻,忽地放下杯箸,一抹嘴巴,提高破喉咙叫道:「哥哥此话说的不对,铁牛不服。」宋江惊问道:「你在怎讲?」李逵道:「俺们既然是一家人时,你就不该将好酒藏过,不把来给些铁牛吃。」引得众人大笑起来。宋江道:「这黑厮没头没脑,只是胡说。林武师,你病体尚未痊复,不可久坐劳神,如觉疲倦,请先进内休歇。」原来林冲体气,还有一二分未曾复原,每日仍服安道全药方调养,宋江怕他劳乏,坏了身体。林冲应道:「小弟此刻十分有兴,遮莫病体痊愈了?」鲁智深道:「有兴最好,洒家正要相问,那日拿到高衙内这厮首级,你心里如何欢喜?」林冲道:「戴院长回山这日,把首级送到床前,俺反复看了几遍,果是真的!不觉跳下床来,就设下亡妻灵位,哭祭一番,消了胸中无数冤苦。自此身体一天天健旺,饮食都好,直到如今,安先生对俺说,还有一二分元气未复,俺自觉早已好了。」武松问道:「这驴头拋向何处。」林冲道:「不曾拋掉,俺因心里恨极,教人用漆髹好了,放在床下,当他溺器使用。」林冲说罢,燕青、史进、朱仝、雷横都拍手笑道:「可也真巧,前日武二哥和那员将官答话,不是说给林武师做溺器么?」大家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且说石碣亭里一段工程,四壁早已装画完成,工竣多时,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都去看过,端的神妙非凡。宋江重赏了李昭良,本待择日开筵庆贺,都因一向有事,延搁下来。如今几件公案都行了结,林冲又告病愈,宋江好乐,特下一令,就从此日为始,大宴五日。合寨头目喽啰一应人等,都有酒肉赏赐,大家吃一个尽醉方休。到第五天的晚上,宋江吃得酩酊大醉,归卧帐中,恍惚间,身子飘飘荡荡,出了房舍,径自下山,一路模糊地行去。到得一处地方,抬头看时,眼前一座高壮城池,城关内外行人来往,热闹非常。宋江不识此是何地,伫立观看,忽听背后有人叫哥哥。回头一看,乃是小李广花荣。宋江道:「兄弟你也来此,这里是什么地方?」花荣道:「此间便是东京皇城,何不入去一游。」宋江说:「好!」二人举步而入,但见六街三市,人烟繁密,车马喧阗,真好个皇帝都也。走过几条长街,来到一处,只见一家门前挂个紫竹帘,风檐下一排碧纱灯,门傍左右悬着牌子,却是一副联对。宋江看了,便问花荣道:「这是什么所在?」花荣道:「这里住个有名人,便是东京行首李师师家。」宋江自念道:「往常也闻李师师名,只是不曾见得,如今巧遇,正好进去见她一面。」便叫花荣引导,揭帘径入,穿过中门,两名丫鬟对面迎至,喊一声:「娘子有请。」就将二人让进一个阁子。李师师上来拜见,宋江看时,端的又娇又美,如仙娥降世,天女临凡。二人坐定,侍儿捧出香茗佳点,时鲜果品,摆满春台之上。李师师侍坐傍侧,宋江和她谈谈说说,好不乐意。李师师请问姓名,宋江推说姓张。李师师将宋江脸上一看,忽然下拜道:「官人休要隐瞒,妾身自己认得,你不是梁山泊替天行道义士宋公明?」宋江听得说破他真姓名,不由心里吃惊,起身待走,李师师连忙立起娇躯,一把拖住,将他按到椅子里,娇声说道:「休要惊慌,义士难得到此,请再坐一会何妨。」花荣也凑近身傍,低声说道:「哥哥休惊,有小弟在此保护。」宋江这才放心,重行坐定,又谈说一会儿,觉心事重重涌起,便取过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就壁上题词一首,落笔如飞。花荣见了,随手接过笔来,也在壁上写了两首诗,掷过笔杆,二人相对而笑。宋江说:「走罢。」花荣将他衣袖一拉,附耳轻轻说道:「我们吃了茶果,该给些银子好走。」宋江伸手向怀中一摸,一文钱也没有,想:「今日恁地胡涂,出游不带一点银子。」正待问花荣身边有否,猛听得一声大喝,如半天里起个霹雳,阁子外奔来一个长人,左手高擎着一张弓,指定宋江喝道:「强贼休走,俺奉朝廷明诏,正要拿你,却来此地闲游。」宋江便叫:「花荣贤弟快些救我!」回头一看,花荣早已不见,身傍坐的也不是李师师,换了个披发满肩的阎婆惜。宋江更惊,仓皇抢出阁子,飞走而逃。只听得背后喊道:「你这强贼,今日已入罗网,待走哪里去?」迈开双足,飞步追来。宋江瞧见长人那种形状,早已惊慌无措,又兼此时手无寸铁,用何抵敌,心中更急,狂奔不已。奔过一段路,只听得有人叫道:「哥哥休要惊慌,铁牛在此!」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斜刺里跃去,手掿双斧,当路立定。长人赶到,李逵举斧就砍,长人只一弓鞘,把李逵打倒在地。接着抢上来打宋江,宋江又拔脚飞跑,长人紧赶,赶到一处,对面危崖峭壁,中隔万丈深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宋江心急慌忙之际,跑发两足,来不及住步,脚儿蹈空,身子往前一磕,突向深渊中倒撞下去。宋江大叫:「跌死我也!」觉得浑身冷汗淋漓,心头兀自鹘突乱跳,微微闪开眼看时,残灯半明,一室静寂,己身好好稳卧帐中,衾枕都湿,却是南柯一梦。宋江定一下神,回想适才梦境,历历在眼,不知此兆是凶?是吉?心头七上八落,好不狐疑,欲思展衾重睡,哪里还睡得稳,翻来覆去,直到天明。宋江起身洗过头脸,早点也不吃,兀坐在房中呆想。
想到分际,忽有一人闯进房来,叫声:「哥哥呆坐则甚,我来告诉一件怪事。」宋江抬头看时,乃是黑旋风李逵。宋江心中又突的一惊,便道:「什么怪事?你说将来。」李逵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连喊十七八声:「鸟晦气。」宋江喝道:「你这厮,常常如此没头脑,没口子晦气,话儿一句不曾说。」李逵道:「哥哥,鸟晦气!昨天夜里,我做得个怪梦,梦见一个又高又大的长人,手里执着一张弓,把哥哥狠命追赶,只喊要拿哥哥。我见他将哥哥欺侮,心中好恼,手掿双斧,奔去想劈死长人,不想反被这厮打倒,我此刻越觉恼羞,立腾双足,待跳起来再行厮拚,忽然惊醒,开眼看时,被儿都被我踢到床下。你道怎不鸟晦气?」宋江道:「原来如此,俺昨夜也得一梦,好生奇怪,你去请吴学究、卢员外、公孙一清、花知寨到来,俺有话说。」李逵答应,起身便走。
不一时,李逵和四人都到,各自坐定,宋江就将梦兆诉说,后半梦境与李逵相同,众人都摇头无语,不解主何吉凶。宋江道:「只怕是个妖梦罢!」李逵道:「哥哥,这个定是妖梦。鸟晦气!铁牛出世以来,有过几百次相打,厮杀,没曾被人一下就打倒。不想昨夜吃这好大的亏,倒尽我的威风,今晚再撞见这厮时,须不干休!」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大笑。宋江道:「你这厮一派胡说,俺问你,今日吃过东西么?」李逵叫道:「阿也!要紧来见哥哥,忘记了吃,此刻说破,肚皮里就饥饿了。」翻身径出房去。卢俊义道:「哥哥,实不相瞒,在前小弟曾得一梦,见到一个长人,手里也执一张弓,因梦境不好,一向没对哥哥说起。」宋江便问:「梦中如何情形?」卢俊义就从头至尾,详细告说出来。宋江听了,心中不悦。吴用道:「妖梦无凭,何必认真索解,徒生疑惑,我们且记在心里,休要逢人告说。」卢俊义道:「俺们自然不愿多说,只虑李逵那厮口没遮拦,按捺不得。」吴用道:「这倒不妨,俺只教公明哥哥如此如此,他便再不开口。」花荣道:「此事端的奇怪,俺既然置身梦中,如何俺自己无梦,李逵却有梦?」宋江道:「东京确有个李师师,好大的声名,想你们都曾听见过,俺在梦中时,曾就壁上题词一首,花贤弟,你也写下两首诗。所有门外的联对,阁上的短额,俺都记得清楚,当时醒来还未忘记,懊悔不曾忆写出来,此刻大半模糊了,只一首题词约略记得。」吴用听说,便取过文房四宝,教宋江背写出来给大家看。宋江说:「好。」执着笔,瞑目沉思了半晌,落笔便写,写了一半,忽觉胡涂了,那下半首再想不出,只得放下。当时吴用拿来看时,上写道: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吴用看罢,递给卢俊义、公孙胜、花荣都看过,吴用道:「但听前人梦中能作诗词,只是不曾听得,如今看来真有其事。此词做得很好,可惜没了下半首!」卢俊义道:「素闻花知寨也做得好诗,梦中题壁之作,倘不被公明哥哥忘记,大可使俺们见识一下。」五人正在你言我语,只见李逵又闯入来,一手摩着肚皮。宋江叫道:「兄弟,来得好!俺正要你干一件事,你去把这妖梦告诉大众,看谁人详解得?」李逵道:「鸟耐烦的,不高兴!」宋江道:「俺可不管,只要你去诉说。」李逵道:「哥哥,你晓得铁牛不会说话,如何有意强人家。」说罢,转身就是逃命似地跑去,众人都笑。吴用道:「如何?」当日各自散了,别无话说。
隔不多时,那天公孙胜闲着无事,同樊瑞出外游散,走到山南,只见石碣亭焕然卓立,非常壮观。公孙胜道:「王义的徒弟李昭良,将亭壁装画得十分庄严,今日闲着没事,又可进去瞻拜一回。」便同樊瑞踅将入去,守亭的上来迎接,送过茶盘,公孙胜挥手令退,自和樊瑞慢慢踅看,细看壁上画的星辰天将,赞不绝口。二人看过画壁,退入亭边一座阁子里来,这阁子也是特建,供众头领拈香后休歇的,布置得纤尘不染。今日因不是朔望,阁内无人,二人就蒲团上坐了,藉行休歇。樊瑞在芒砀山时,自负本事通天,骄妄得也厉害,后来上了梁山泊,公孙胜直斥他法术无用,无论如何厉害,只是个妖法罢了,不算正大。樊瑞听了短气,就此弃去,一意跟公孙胜习练正道。公孙胜悉心指授,樊瑞用功学习,刻苦修养,见今道法已很高妙。当下二人对坐,公孙胜讲说过一回道法,便闭目养神,渐渐没了声息。樊瑞不敢惊动,也自闭上两目,在那里凝神炼气。不知多少时候,公孙胜头顶上,突觉被人拍了两下,闪开眼睛看时,乃是一个黄衣老道,腰系葫芦,手执竹杖,对自己立着微笑。公孙胜很不自在,正待向他责问:「人家在此静坐,何故相扰?」老道忽举起竹杖,对准自己只一指,就觉元神兀兀摇荡,飞越出舍。公孙胜心知不好,今日碰到魔来了,连忙行持道法,想把元神镇压,却已无及,立随老道飞去。出了阁子,一路飘忽将去,其疾如风,直至一座山头,方才降落。只听那老道喝一声:「住!」公孙胜不由自主定了。老道开口叫道:「公孙胜,这里是北岳恒山回头峰,不是什么妖魔窟宅,休得惊疑。」公孙胜只得答应一声。老道将他一把拉住,引领了去各处观看,什么峰、崖、洞、涧、都一一说出名儿,指点明白,教他谨记。
公孙胜平日自恃道法高明,邪魔外道,一概近身不得,独有此际,自己法术半点难施,行走坐立,尽由老道摆布,不能自主。山上四周都观看过,老道执着他手,恺切说道:「你知道否?你上应星辰,正是魔君之一,如今魔运未衰,魔劫正盛,休迷了本性,好好去干一番事业。天下不久大乱,众生遭劫,到将来收场时,这里便是你归结之所。」说罢,老道将竹杖一指,公孙胜又不由自主,腾空而起,不多时到了原处,元神归入本位,开眼看时,樊瑞仍端坐对面,不则一声,正在坐等。公孙胜运用玄功,安定下元神,才行开口说话,把这回事告诉樊瑞知道。樊瑞道:「俺坐了好久,开眼出来看看,你自闭目静坐,了无声息,只道你在修养功夫,不敢惊扰,屏息等待,直至现在。」公孙胜道:「此事奇极!不是夸大,凭仗俺的道法,无论什么邪魔外道,精灵鬼怪,谁能近得身来,将俺戏弄,何况在这大白天里,只俺一股正阳之气,也冲得他退避不遑。」樊瑞道:「像你这般道法,便在黑夜,也只怕近身不得。」公孙胜道:「俺今想到,或许是本师罗真人幻化到此,指点俺将来结局。」
二人言罢,忽见大头目丁九郎赶入来,唤一声:「公孙先生,奉宋头领命,有请先生,商量大事,小人四处寻遍,不想却在这里,宋头领和吴军师等得久了,便请速去。」公孙胜应声:「理会。」便从蒲团上起身,步出阁子,混世魔王樊瑞在后跟随,径来拜见宋江。
不是这一来,有分教:施展捉月拿云手,来斗兴妖作怪人。正是:一剑荡开降左道,五雷震动慑群魔。毕竟宋江要与公孙胜商量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白虎神劫粮捉周通 黄龙道斗法败樊瑞
话说公孙胜、樊瑞走出阁子,径来拜见宋江。只见吴用、卢俊义、朱武、花荣、燕青、柴进、林冲等八九位头领,都在那里坐地。众人见公孙胜到了,便把闲话撇过,原来兖州府管下有一座山,名叫狼嗥山。山上一个大王,出身是个全真先生,神通广大,善能移山倒海,呼风唤雨,剪纸为马,撒豆成兵。这先生自霸占此山,就在山上竖起大旗,自称赛梁山。广收党羽,买马囤粮,渐渐啸聚到数千人,声势强大,官府也不敢正眼相觑,横行无忌。山冈上还有四条好汉,都是先生的徒弟。第一个姓阎名光,绰号青龙神;第二个姓田名霸,绰号白虎神;第三个朱雀神董恺;第四位玄武神余志旺。这先生真姓名叫做吴角,自号中天一炁黄龙道人,又称胜洞宾,兀的神通广大,玄妙无穷。四个徒弟都是他亲自传授,各擅法术。官府里因他们猖狂,几次派兵剿捕,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杀了几个捕盗官员,弄得束手无策,由他们去胡干,只望不来州里打搅,就算没事了。
前日梁山泊仓廒正管事小旋风柴进,派遣周通、李忠二人下山,采办得粮米食物,载在车辆上首,押着赶路,不想经过狼嗥山地处,冲下一干强人,不问情由,就来截劫粮米。周通、李忠不禁大怒,堂堂梁山泊采办的东西,哪里撞出这干毛人,敢来虎口捋须,蛟头拔角。二人便纵马上前,大叫:「哪里来的野猫?擅敢劫俺梁山泊忠义粮,作速放行,不要来太岁头上动土。」为头那个好汉,便是白虎神田霸,听得二人说话,呵呵大笑道:「俺这里唤做赛梁山,倘是别个山寨,倒也罢了,难得撞见梁山泊人物,再好没有,若不较一下高低,这宗粮米休想过去。」周通、李忠怒火冲天,催开坐马,动手就打。只十多个回合,田霸施展法术,将周通连人带马活捉而去。李忠见不是头路,拍马就走;运粮的喽啰都弃了车辆,随着李忠逃走,粮米尽被劫去。李忠奔回山寨,将情告禀宋江,说狼嗥山如何无礼,周通被捉。宋江大怒,立刻要去救取周通,夺取粮米回来。但听李忠说那厮能行妖法,又不可轻易对敌,恐怕再遭挫败,有损本寨威名。宋江、吴用、卢俊义、柴进、朱武商议之下,柴进说:「妖法恁地厉害,除非请公孙胜和樊瑞前去,方能克制。」宋江说:「好」,便叫请来商议。此刻公孙胜请到,宋江把事由告说一遍,要他去狼嗥山一走。公孙胜点头答应。却待说话,只见樊瑞早立起身来,摇手说道:「这等幺么小丑,到得哪里,何劳一清先生亲行,只俺去走一遭,管教这干妖人手到擒来,奉献哥哥帐下。」宋江道:「恁地也好,即今便行,但不知要带多少人马?教哪几位兄弟同去?」樊瑞道:「只须项充、李衮、穆弘、李忠四人,三千人马,并请戴院长随行。如若得胜,好迅速报与哥哥知道。」宋江听说甚喜,即令戴宗、穆弘、李忠、项充、李衮五人来到,又点齐三千人马,准备起行。
且说黑旋风李逵,近来在山无事可做,每日里饮酒吃肉,吃得醉饱,倒头便睡,兀的闷损煞人。这日一觉睡醒,撞出房来,但见多人来来去去,忙碌异常,不知甚事,就抓个喽啰问话。那喽啰都告诉了。李逵道:「只也气忿人,他们都去厮杀耍子,却把爷爷冷落。」转身撒脚就跑,一路乱闯将去,恰好撞见混世魔王樊瑞。李逵跳一步上前,就将樊瑞劈胸揪住,叫声:「好老道,你倒一声不响,自家去厮杀取乐,却不教我做伴,敢是铁牛不会杀人?」樊瑞定睛一看,说道:「李大哥,这是公明哥哥将令,不能怪我。」李逵道:「咦!你也会说鬼话,人马都是你点取的,却推到哥哥身上,敢想禁压铁牛不成?」樊瑞道:「你真个要去,放了手好说。」李逵道:「不行!不行!你不带我去快活,便拖你到西山深潭中吃水,休想下山一步。」樊瑞道:「你放了手,我们同去见公明哥哥,他若叫你下山,便可同去。」李逵说:「好!」放了手,二人同来见宋江,各说一遍,宋江道:「你这黑厮惯使性子,想到什么,黄金也换不转,由你去罢。不过这干妖人,好生厉害,你须留神。」李逵一拍前胸,说道:「俺自有法破他,怕甚鸟!」众人听说,不由好笑。李逵叫道:「你们不要干笑,俺新近学得妙法,妇人身上的月水,破妖法最灵,俺只要捉个妇人来杀了,取出她的月水使用,管教这干妖人都死!」说罢,引得众人更笑不可抑。宋江喝声:「胡说,还不与我快去。」李逵退下来,收拾起两把板斧,扎束全身,便随樊瑞、戴宗、项充、李衮、穆弘、李忠六人将引人马下山,浩浩荡荡,取路向狼嗥山进发。
数日以后,神行太保戴宗忽赶奔回山,慌忙来见宋江,报说樊瑞吃了败仗,李逵被妖法拿去,折了无数人马。宋江大惊,立请吴用、公孙胜商议。公孙胜问道:「妖法怎样厉害?李逵如何被他们拿去?」戴宗道:「俺们第一日赶到,山上就下来一彪人马,为头两筹好汉,一个叫做白虎神田霸,一个叫做朱雀神董恺,冲下山冈,项充、李衮出阵就战。二人战不过项充、李衮,败退下去,便施展出妖法,刮起一阵大风砂,风砂中都是天兵神将,向俺们掩杀过来,队伍登时大乱,亏得樊瑞在高阜上作法,把这天兵神将破了,原来只是些纸人纸马,黄黑豆儿。俺们当下乘势反冲过去,大杀一阵,转败为胜,对方人马都逃回山上。当夜倒也无事。不想第二天,他们又下山挑战,那个正寨主黄龙道人亲自出马。李逵猛扑上前,和那妖道大战,战到分际,妖道将宝剑只一指,平空伸下一只大毛手,把李逵连人带斧抓去。阵上大家都看得清楚,樊瑞见李逵被捉,立刻出阵救取,吃那妖道接住,互斗法术,却被妖道作起一团烈火,将樊瑞的宝幡烧了。樊瑞慌了手脚,吃他们掩杀过来,折了无数人马,直退下三十里。这一仗大大吃亏。见今李逵又被擒去,不知生死如何。樊瑞好不心焦,教俺飞快回山报信,专等哥哥派人前去救应。」宋江道:「如此说来,这干妖人端的难敌,不得不烦公孙贤弟走一遭了。」公孙胜道:「这个自然,贫道即今便行。」宋江便点林冲、黄信、杜迁、宋万四人,再拨三千人马,命公孙胜带领前去,戴宗却冒在前头先行。要紧赶去报信,不在话下。
只说公孙胜引领人马下山,取路而行,路上了无耽搁,直抵狼嗥山。樊瑞已得戴宗报信,迎候上来。彼此见面,樊瑞就向公孙胜告禀:「前日戴宗去后,因妖人多方薅恼,忍耐不得?再行出战,又败在妖道手里。妖道四个徒弟,不见得多大能耐,尚易对敌,只是妖道厉害无穷,几次都斗他不过,又坏了俺祭炼的宝幡,实在令人羞忿。」公孙胜道:「胜败常事,何必忧愁,且待俺来日出阵应战,看是如何。」便教前后两起人马合并,一齐移动,赶前途二十里下寨。布置方定,只听得一串金铃响亮,狼嗥山上早飞下一彪人马,足有千人,在平地排开阵势,专等厮杀。公孙胜在高阜处,望见对阵如是气势,便向樊瑞说道:「这山上真有能人,不可轻敌。」看罢,便下高阜,教黄信打头阵,项充、李衮打二阵,杜迁、宋万打三阵。五人分做三起,每起带领五百喽啰,像转轮一般上前攻打,休惧怕他妖法厉害,只管猛冲,俺自在这里作法保护。五员头领得令,黄信将引喽啰五百,当先出到阵前,但见对阵人马如同八字,左右分开,马上高坐着三条好汉,左首一个遍体青装,身骑火炭赤马。右首一个全身白色,身骑黑马。背上各插一面尖角小旗,旗上有字,看不清楚,肩尖上一个葫芦,手中各仗一口月轮刀。居中一位黄衣道士,方面修眉,双目精炯,长髯过腹,足着红鞋,坐下白马,腰系葫芦,手捧双剑,异样精神。背后打着一面绣旗,上写「中天一炁黄龙道人」八个大字。黄信纵马上前,黄龙道人吴角已看得分明,高声叫道:「来人听着,久闻梁山泊有一入云龙公孙胜,神通广大,道法高明,见今是否来此?快叫他出马,俺们见个高低;你这无名之辈,休来送死。」黄信大怒道:「俺乃梁山泊镇三山黄信便是?俺们公孙先生已到,正要拿你这干妖人,你死在临头,还敢如此狂言自大。」左首那个骑赤马的,便是老道的大徒弟青龙神阎光,一闻此言,勃然大怒,抡动月轮刀,拍马过来直取黄信,黄信舞丧门剑相迎,就此战住。斗十多合,阎光哪里是黄信对手,看看招架不住,白虎神田霸催动坐下黑马,上前夹攻。黄信且战,眼角常在留神,只见田霸嘴唇翕张,似在念些什么,黄信一剑劈开两般兵器,回马便走。二人赶来,忽听得一阵喊杀之声,项充、李衮引五百人冲到,将二人围在垓心。大叫:「拿捉妖人,休教走了!」项充、李衮手执蛮牌,滚到阎光、田霸马前,只拣下三路攻打。二人慌了,连忙取下葫芦,拔去塞子,喝声道:「疾!」葫芦中冲出两道黑气,登时满天昏暗,日色无光,项充、李衮和五百喽啰,自家冲碰跌撞,叫苦连天,没做手脚。公孙胜在远处望见,大笑道:「这么一点邪术,也来欺人!」便左手捏定一个诀,右手掣出松文古定剑,望空只一指,一道火光直射对阵,顷刻天光明亮,黑气全无,五百零二人没伤一个,只撞坏些头脸手足。阎光、田霸见破了法术,就形慌张,却待再行作法。田霸的马头,早被项充一标枪刺中,从马背上直蹶下来,项充赶紧拿下了。阎光撇了李衮,拨马便走。狼嗥山喽啰赶来抢救,却已不及,早将田霸拿入阵去。吴角见拿了他的徒弟,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亲自纵马而出,正好被杜迁、宋万接住,动手就打。吴角武艺平常,怎及得杜迁、宋万蛮力,看看又要输了,拨马向斜刺里就走。杜迁、宋万飞步赶来,吴角念念有词,举起右手那口宝剑,凭空一画,顷刻布起满天黄雾,雾中隐见许多长人巨兽,张牙舞爪,对面扑来,忽听得半天里一声霹雳,千万道金光乱射,雾气全消,长人巨兽一齐不见。杜迁、宋万登时气壮,打个胡哨,五百人尽望对阵掩杀,狼嗥山人马大乱,吴角禁压不得,又心慌了不能作法,只得败退上山,紧闭关寨不出。
这里梁山泊大获全胜,众人尽都欢喜。次日,公孙胜在中军营里,只听得外面锣鸣鼓响,声音震天动地。有小校来报道:「狼嗥山寨主黄龙道人,见今立马阵前,专请公孙胜军师答话。」公孙胜便仗剑上马,林冲、黄信左右护定,直到阵前。彼此通过姓名,吴角便道:「久闻入云龙大名,如雷灌耳,幸会!幸会!先生道法,昨日多曾领教,端的高明!贫道今日拟摆设一阵,请你破来,如若打得破时,俺情愿低头下拜,送还粮米,率众归附梁山;不则,你们只好卷旗息鼓回去,休怪失了山林义气。」公孙胜道:「你既有兴摆阵,便试斗一下何妨,俺先来放回你的徒弟,以便调遣。」便令手下将田霸放了。田霸归见吴角,吴角道:「他既守信,俺须重义。」也命将周通、李逵释放。李逵回入自家队伍,因吃了老道的亏,狂吼狂跳,只喊报仇。公孙胜装做没有听见,由他吵闹,且同林冲、樊瑞观看对方动静。只见吴角身坐白马,手执令旗,左右舞弄指挥,不一时,早摆下一座阵来,兀的烟尘滚滚,杀气森森,非同小可。公孙胜问樊瑞道:「识得此阵么?此名混元一气三才阵,一入阵中,阵势就要变化,化做个两仪日月,再一变便是三才阵,进去易,出来难。你若不懂他的阵势,胡乱攻打将去,有死无生。又兼吴角师徒会行妖法,兴云作雾,厉害无穷,你们且莫妄动,待俺发付。」林冲、樊瑞齐道:「但听先生令下!」公孙胜道:「今日若不打破此阵,如何使得吴角心服。」便回中军升坐,众头领侍立两傍,公孙胜首令:「混世魔王樊瑞,将引喽啰六百名,项充、李衮为副,一律更换黑色衣甲,从正南方吶喊杀入,只看有红旗处猛力冲打。无论如何险阻,只可向前,不能后退,退后便是死路,切记勿忘。」樊瑞等三人得令而去。又令:「豹子头林冲,引周通、李忠,也带六百喽啰,一齐换上白色衣甲,从东北方吶喊杀入,但见有青旗皂色旗之处,并力冲杀上前,听得金锣响亮,放胆前进,如闻鼓声,急须后退。」林冲等三人得令而去。又令:「黑旋风李逵,带领五百滚刀手,从正阵门杀将入去,直扑中央,逢人便斩,遇马即砍,如若耳中听得隐隐雷鸣,务要低头疾走,不可仰视。走过三百步外,看见前面一面大黄旗,旗下有人在彼守把,此名太乙神幡,是全阵眼目,没了此旗,阵势便乱,那时必须奋勇上前,将他旗杆砍倒,夺取杆头三盏号灯,回来缴令,便是头功。」李逵欢喜得令而去。公孙胜分拨既毕,令戴宗、黄信守护中军,自同穆弘、杜迁、宋万出到外面,上高阜处观阵。只听得一阵锣鸣,樊瑞、林冲、李逵各逞骁勇,分三路杀入阵去。黄龙道人在一座高台上,望见三起人马前来打阵,就将手中号旗展动,那阵势纷纷滚滚,立时变化,把三起人马围在垓心,但觉阵中阴云惨淡,黄雾弥漫,耳边一片杀声,眼前迷了方向,左冲右突,不能出去。
有分教:仗此一气三才阵,要捉天罡地煞星。毕竟樊瑞等三起人马,能将此阵打破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云龙破阵收吴角 黑旋风避席斗阎光
话说樊瑞身骑黑马,手执混世魔王宝剑,引领人马从正南杀入阵门。接着林冲从东北杀入,李逵从正中杀入。只听得一阵吹角之声,阵中登时阴云满布,惨雾昏沉,四面八方金铁瑽铮,人都迷了方向。樊瑞连忙捏起真武诀,咬破舌尖,吸一口血喷去,忽然云开日朗,旗幡兵马都观眼前,便指挥喽啰,拣红旗处猛力冲打,对方兵马不觉自相扰乱。樊瑞大喜,只顾领兵杀奔上前,不想突地锣声响亮,阵势又变,眼前都换了青旗皂旗,不知进退。樊瑞正慌,忽见一彪人马杀到,如风卷残云一般,阵中大乱,迎前看时,当先一员大将,乃是豹子头林冲,两起人马就左右分开,奋力冲杀。不先不后,只在这一霎时间,蓦听得一声响,阵中央的大黄旗倒去,阵脚纷纷摇动。梁山泊人马乘势攻打,一场大搅扰,这座阵就四分五裂,全行破了。林冲回马杀出阵来,迎头撞见白虎神田霸,大叫:「破阵的慢走,且吃我一刀。」举起月轮刀拦头而下,林冲起蛇矛招架,只三五个回合,被林冲卖个破绽,轻舒猿臂,在马上活擒过来。玄武神余志旺见田霸被擒,从背后纵马赶到,使展捧日火尖枪,望林冲后心直刺。林冲单手执矛,扭转身用力一拨,矛头和枪尖迎个正着,铮的一响,余志旺震得虎口生疼,拨马就走。林冲挟了田霸,径回中军缴令。这时公孙胜高坐帐中,傍边站立穆弘、黄信几员头领,数百名亲随喽啰,兀自威风。林冲上帐缴令毕,接着樊瑞、李逵也来缴令。李逵呈上三盏号灯,说道:「这鸟阵图兀的厉害!俺打入阵门,扑到中央时,果然听得隐隐雷鸣,俺和五百人不敢张望,低头疾走。走不多路,忽的天地昏暗,神号鬼哭,亏得一道金光从空而下,眼前雪亮。俺们再行杀奔向前,扑到大黄旗底下,砍倒旗杆,夺了号灯。正待回身而走,不料一干鸟人赶来厮搅,引得俺性发,起手连砍数十人。那个自称朱雀神的妖人,他斗不过俺,被俺拿了回来,听候先生发落。」公孙胜说:「好!这一阵打得出力,准记你的头功。」便教将田霸、董恺暂且禁押,再做商量。只见小校进来报道:「外面来个黄龙道人吴角,自称要面见军师,禀请示下。」公孙胜道:「唤他进来厮见。」小校应声而出,引领吴角上帐。但见他头戴黄冠,身穿黄绸道袍,腰束黄丝绦,足穿登云鞋,肩上并无宝剑,腰间也没葫芦,只手执一个拂尘。上来打过稽首,便开口道:「先生道法无边,韬钤娴熟,出于天授,不关人力!俺一向胡涂,欲与梁山泊大寨对抗。实属逆天而行,不知自量。见今自心悔悟,情愿统率部下,归附梁山,拜请收录!」公孙胜道:「如此甚好,你须不可反悔。」吴角将拂尘一指道:「天日在上,若有反心,五雷殛死!」公孙胜便将田霸、董恺释放,随同吴角回去。一面修书一封,差神行太保戴宗送往梁山,报与宋江知道。戴宗去后,吴角引领四个徒弟前来,迎请公孙胜等上山。公孙胜留林冲、黄信、周通、李忠镇守营寨,自引穆弘、李逵、樊瑞等七员头领,五百喽啰,来到狼嗥山上。但见此山形势险要,关寨坚固,虽比不上梁山泊那样宽广雄壮,也可进战退守。当日山寨内,吴角师徒竭诚款待,免不得一番宴饮欢畅。公孙胜把合寨人马、粮草,考核实数,造成卷册,以备回山呈报。料理停当,戴宗来了,告说:「宋江得知收降此山,好生欢喜,吩咐寨栅暂勿烧毁,喽啰仍旧守把在山,只教吴角师徒同往梁山泊一行,且待相见后再行定夺。」公孙胜肚里明白,便令戴宗先行,林冲、黄信、杜迁、宋万留守狼嗥山,自和吴角师徒五人,七员头领,拔起营寨,押了前日被劫上山的粮米,径取路回梁山泊。
不止一日,到了梁山泊下,众人下在酒店里,山上早已得信,放许多船只过来迎接。这日是混江龙李俊,立地太岁阮小二轮值,两员水军头领,亲引五号大船,无数小船,来渡众人登山。吴角看在眼里,不禁暗自气沮:「俺枉称赛梁山泊,恁般气象,一半也及不到,真个令人愧死。」众人登舟渡港,船到中流,李俊坐船上首,忽有人在后艄大哭,李俊看时,却是自己部下一个小头目,名唤瘦鳗鳅董二的,抱住狼嗥山一位好汉,彼此大哭。这好汉不是别人,便是吴角第三个徒弟朱雀神董恺。原来董恺是登州出身,操舟为业,哥哥早死,只有一个大侄子董二,自小流落出外,不知生死。董恺没有妻子,也指望这个侄儿!却不见面。后来董恺犯案出亡,辗转飘流,来狼嗥山做了强盗,不想今日无意相见,屈指计算,已经一十四年了,叔侄久别重逢,因而伤心大哭。李俊问明原由,就来告诉给公孙胜等知道。阮小二在傍发话道:「方才俺听得哭声,心中好恼,今日迎请新归附的上山,天大欢喜,被他们这一哭,从中少点吉利,恨不赶去就打。如今想来,倒也不能见怪,叔侄一十四年没见面,怎说不当痛哭。」公孙胜道:「二哥言是,人情是一样的,至亲骨肉,谁人不当思念,譬如俺自身居此,老母远在蓟州,心牵神系,何况一十四年之久,兀的不令人想煞。」李俊听了,发声长叹。阮小二便问:「李大哥何事叹气?」李俊摇头说道:「没甚事,俺觉得心中有点难过。」说话之间,船已到了对岸,只见小旋风柴进和浪子燕青,奉着宋江、卢俊义之令,引领众人下山迎接。纷纷嚷嚷,将狼嗥山五位好汉,和本寨八员头领,直迎入三关。来到忠义堂前,宋江、卢俊义亲自下阶相迎,吴角和四个徒弟拜倒在地。宋江、卢俊义亲手扶起,让到忠义堂上。吴角看时,众头领跻跻跄跄,长长短短,都是些五湖四海英雄,四面八方豪杰,把偌大一座忠义堂挤满。吴角看了,心中越发愧作。宋江吩咐:「堂上排下五个客位,请吴角师徒坐了待茶。」大众刚得坐定,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哥哥,你今也太不公平,前日别人投顺上山,几曾见到如此相待?这鸟道人却待得恁地优厚,敢情他本领胜过人家不成?俺来脑揪这妖道厮打一场,看是谁输,谁赢?」宋江大怒,喝道:「这黑厮出言无状,得罪来客,左右与我绑了!」吴用忍住了笑,劝道:「这厮不识时务,休要和他斗气,我们不睬他就是。」宋江把桌子一拍,喝将李逵叉出忠义堂去。这时吴角师徒,只吓得惶恐万状,坐又不安,立又不好。只见宋清、朱富上来告禀,大厅中酒筵已备。宋江便行起身,请吴角师徒赴宴,大家齐到大厅上开怀畅饮,众头领个个兴高采烈,有说有笑,独有混江龙李俊默然寡欢,酒也不甚多吃。宋江无意中瞧见了,便问李俊因何不乐?阮小二和李俊同席,与宋江相隔一个桌子,便把方才船上之事备细告知。宋江道:「原来有恁事,李兄弟,你莫非也想起了亲戚?」李俊应道:「哥哥到底是聪明人,一猜就着。今日不知何故,俺心中只思念一个人。」宋江待问记挂谁人,只见小喽啰报上厅来,黑旋风李逵在外和人厮打。宋江闻报,便教柴进、戴宗出外去看。少顷,二人将李逵拖了进来,宋江问明因由,把李逵大骂一顿,几次呼喝捆打,经众头领劝解才罢。原来青龙神阎光中间离席,出外净手,不防李逵背后跟来,叫一声:「阎光,你有多大能耐,想坐忠义堂的交椅;俺今要和你比试高下,你赢得俺的拳头,便做头领,如若输了,休想,休想。」阎光连说:「无能」,不肯出手。李逵连声叫骂,阎光听得不耐,回了几句话,李逵怒极,二人真个动手就打,亏得被史进部下一个头目看见,连忙上前解劝,一面命喽啰飞报宋江知道。李逵性又躁,力又大,若柴进、戴宗来迟一下,阎光定要被他打倒。当下李逵受了一顿大骂,酒也不吃,悻悻地走向别处而去。宋江用好言安慰阎光,请他重行入席。又对吴角说道:「道人休怪,这位兄弟只是一点疯狂,说了的甚事,非要做到才休,有时我也禁压不得,边才冲撞你们师徒,谁不生气,伏望看宋江薄面,不要同他计较,实为万幸!」说罢,过来亲手执壶,筛酒给师徒五人吃,五人慌忙离座,拜倒于地,吴角道:「宋头领如此见爱,折杀我们也!」宋江教好好起来,坐了,说道:「小可宋江,本待留道人在此坐把交椅,都因这李兄弟性子疯狂,时常发作,只怕再来得罪道人,坏了义气。二则众位新到,山寨里一切事务,不易熟悉,尤恐别生错误。这里人多,或有顾不到处,开罪道人,于心不安。」宋江说到这里,吴用便接口道:「俺知哥哥之意,只虑的李铁牛冒失多事,得罪人家,故而想请道人且回本寨,待过几时,再做理会,可不是么?」宋江笑道:「学究先生不愧军师!早知我的主见,欲请道人回山坐镇,仍做狼嗥山寨主,不知意下如何?」吴角连声:「遵命」,别无话说。宋江大喜,当日席散,山上备就客舍,请师徒五人安歇,供张十分优渥。吴角因对徒弟说道:「久闻山东及时雨大名,无由相会,今日见面,方知名不虚传!俺往昔欲与梁山泊做对,真正自不量力。」田霸道:「宋公明是第一个好人,我们归顺于他,也不辱没。」玩了几日,吴角要回狼嗥山去了,特向宋江辞行。宋江说好,来日饯送。接着李俊来见,向宋江告禀道:「董恺、董二依恋不舍,煞是可怜,俺思将董恺留在此间,充一职事,使叔侄常在一处,不知哥哥许否!」宋江道:「天伦之乐,人所应有,怎说不许,便令充在你部下好了。」吴角道:「董恺本系舟人出身,深通水性,如今留在李头领部下,真得其所。」李俊去告诉董恺、董二,叔侄大喜,对宋江十分感激。次日,吴角师徒吃罢送行酒筵,宋江传唤四人至忠义堂上,只见众头领两傍排列,桌上供着兵符印信,令旗令箭,牌签宝剑。大头领宋江、卢俊义,正副军师吴用、公孙胜,都在居中高坐。数百喽啰扬着刀斧,直站至滴水檐前,异常整齐严肃。师徒从未见过这般气象,不由得怵目惊心,口中不住声喏。当下玉臂匠金大坚发下印信令箭,圣手书生萧让朗诵梁山泊十二条诰诫,吴角将印信令箭,恭敬地接到手中,慢慢倒退下来。只听得铁面孔目裴宣高声喝道:「吴角师徒听令!今日为始,你们已归入梁山泊,以后应恪遵本寨律令,锄恶扬善,除暴安良,本寨主替天行道,凡属部下,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妄作妄为,违犯律令,立即重惩不贷!」裴宣喝罢,师徒四人一齐打拱,口称:「愿奉梁山泊寨主,替天行道!」众人待散,只见樊瑞走出座位,向宋江拱手说道:「吴道人道法高明,令人钦佩,小弟欲去狼嗥山盘桓数月,藉领道人教益,伏乞俯允!」宋江答应了,堂上众人随散。吴角师徒退下,即行打点动身。樊瑞带同项充、李衮,三百喽啰,并做一处而行。宋江、卢俊义直送下三关,又把了上马杯,吴角等再三拜谢而去,按下不题。
过了数日,林冲、黄信、杜迁、宋万回来,告说:「吴角回到狼嗥山后,已将赛梁山旗号倒去,诰诫部下喽啰,一应都依俺山寨为法,具见真诚,今后又多一处帮助。」宋江大喜。近来梁山泊声势越大,各处山寨都闻风归附,群奉梁山泊为盟主,一同替天行道。像那青州管下的鸡鸣山,郓州的云台冈、多子山,徐州的黄蜂岭,尽都投顺梁山泊,拱听号令。如今又来一个狼嗥山,气象更日见兴旺。
那日,宋江共林冲、公孙胜等燕坐闲谈,忽见混江龙李俊走来,脸色不欢,神气沮丧,要请公孙胜替他详梦。公孙胜便问是何梦境?李俊道:「昨夜三更时分,做得一梦,梦见俺的叔叔走到床前,披头散发,满身鲜血,口里只叫:『苦也!苦也!』俺惊醒来,累得一身大汗,思量此梦兀自不祥,敬烦先生解释,到底是凶?是吉?」宋江道:「兄弟,你往常也洒落,一个梦却忽然认真起来,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日你见董恺叔侄久别重逢,十分亲热,因羡生念,心中也想起自己亲人来,日日思量,拋撇不开,便幻成了这个梦兆。」公孙胜道:「哥哥此话再对没有,只也无须详解,总是你若念不释所致,无关吉凶,你自放心好了。」李俊道:「虽说放心,这条心究竟如何放下。」宋江问道:「你的叔父见在何处?」李俊道:「哥哥容告,小弟当日在浔阳时节,有个光身的叔叔,名叫李福,兀的一身好本事,也靠水面上作生涯,明说打橹为活,却做私商勾当。那年哥哥来了,我们干出一场大事,都上这山寨来。俺临行时去见叔父,劝他做一起走,他说:『你自走,我年纪已老,得过且过,再不愿东奔西走,便死也要死在这里。以后你如思念,尽可悄悄地回来探望,不是叔侄仍得相见?』俺当时自念,他虽年纪老大,多年不曾出去赶买卖,手下有两名徒弟,几个火家,在江面上做到好的买卖时,常要孝敬他老人家,便不亲自动手,也有得吃喝,不到得会饿死,任他留在那里,自也无妨。俺自随哥哥上山以来,每思想起这老人家,只因水寨里事烦,没得机会去那里一走,一向延搁下来。如今俺已打定主意,不问梦兆如何,须索去浔阳走一遭,看看他是否健在,探得个真实下落,也消释了这段思念。」宋江道:「如此甚好,不知贤弟何日起程?请定个日期,待愚兄把杯饯行酒,聊尽一点弟兄情分。」李俊应道:「明日便行。」
不是李俊此一去,有分教:揭阳镇上,来几头摇山虎豹;小孤山下,降数条搅海蛟龙。正是:手挥三尺新磨剑,要杀四方积恶人。毕竟李俊此去干些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混江龙重临旧地 分水犀追诉前情
话说混江龙李俊要去浔阳省亲,宋江问他:「何时起程?」李俊回说:「明日便行,俺前日说起此话时,童威、童猛都愿相随同行,浪里白跳张顺也说要去,若得几人做伴,路上倒不寂寞。」正说时,只见张顺、童威、童猛一同走来,三人拜见过宋江,告说要随李俊去浔阳的话。宋江道:「俺早已知道了,李贤弟此去省亲,俺正替他打算,孤零零没个伴当。今得你们做伴,再好没有,明日吃过酒筵,就可动身。」四人大喜,退到外面,不防背后闪过一人,一把揪住李俊叫道:「你们倒好,撇了俺回乡去乐意。」李俊和三人住步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李俊道:「兄弟休得取笑,你敢是要同去不成?」穆弘放手笑道:「不是同去,只要跟着你们走。」大家都笑,再来见宋江告说一遍。穆弘问道:「哥哥许俺去否?」宋江点头笑道:「穆大郎也动了乡思,此去途中更不寂寞。」穆弘道:「哥哥此话是实。俺的庄院田园虽都变成白地,不知何故,听到他们回乡,俺的乡思难却,要往那里走一遭。」宋江道:「无论何人,哪有安心着意拋弃乡土,一点不思念的?离乡背井,总是一件万不得已的事情。如今你们要回乡探望,俺须不来劝阻,自然一个个都答应;只是你们各有重大职事,不可久离山寨,要早一日回来为是!」五人齐说:「谨遵哥哥吩咐,俺们自早去早回。」次日,宋江排下送行酒席,又拿出五份路费,赠给李俊、童威、童猛、张顺、穆弘五人。五人拜受了,吃了一个畅快,便打叠起包裹,换上行路衣服,各人挎口腰刀,提了朴刀哨棒,另行藏过惯用兵器。张顺带的半月镰刀,李俊携一对分水虎头钩,万一遇着甚事,使用时自也顺手。当下一行五人,辞过众头领,拜别了宋江,径下山来,渡过了金沙滩,取路前行。张横、穆春、阮小二等,直送至李家道口而别。
五人在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止一日,到来浔阳地处,五个人暂分三起,各去勾当。李俊、童威、童猛去揭阳岭,张顺去小孤山下,穆弘去揭阳镇傍边一个村庄上。待勾当完毕,相约在揭阳岭下李福家会叙。
且说李俊和童威、童猛一路赶来,直赶到揭阳岭,走过岭脚边,只见昔日李立卖酒的草房,久被风打雨淋,已颓破得不成样子。山色依然,人事大变,旧地重临,不胜感喟。李俊立了片刻,拔步便走,二童相随,迤逦过去,早到李福居住之所。抬头看时,不禁大吃一惊,童威、童猛也自呆了,三人立着没得话说。但见李福所住草房,东倒西歪,墙塌壁倒,门前长满青草,哪里还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从前此地共有三二十户人家,大都是打鱼为业,如今那些草房尽都坍塌,留着些劫火残痕,大半变成一片白地。李俊看了,心头只是突突乱跳。三人呆立一回,不见一个人迹,便慢慢踅转去,只见远处西北角上,炊烟隐隐而起,李俊又觉诧异起来。从前那边只有荒林坟家,没得人家的,何有村落炊烟,且去看来。李俊招呼二童,拔步就向那里赶去,约莫二里路程,早已赶到。李俊看时,果然是个村落,一带都是竹篱茅舍,不下三二十户人家,那些房屋,望去很新,看来盖造得还不久。当下三人踅入村来,但见临流种树,绕舍编篱,鸡鸣犬吠之声历落,有几个科头赤足的男子,在篱边收拾鱼网。李俊看见几个中的一个大汉,头挽双丫髻,身穿棋子布背心,腰束一条蓝布围裙,赤着双足,此人兀的眼里厮熟。李俊嫌远看不很清楚,索性再行近前,走到彼此相差十步光景,那大汉恰好转身,二人打个照面,大汉把李俊认了一下,口呼:「李大哥。」纳头便拜。李俊连忙扶起,再一看他面庞儿,脱口问道:「你不是分水犀朱小八么?俺们缘何在这里相会,可知俺的叔叔何处去了?」朱小八叹气道:「李大哥,说也话长,难得今日厮见,且请到舍下详细奉告。」李俊应声:「好!」招呼二童上来,也相见了,朱小八吩咐几个火家,好生收网,自引李俊等三人家去。三人到了小八家中,只见是新盖的三五间草房,门前有树,宅畔有篱,地方倒好。小八让三人坐定,他的娘子出来拜见过了,便呼着茶。李俊叫道:「俺们又不是贵客,甚事麻烦,有酒,干脆的拿出来吃。」小八便叫娘子去厨下杀鸡,又煮了几尾鲜鱼,打出一大桶家酿白酒,唤两个火家抬了,小八掇一个桌子,去门外柳树下放着,又移几条板凳,把酒桶放在桌边,桌上摆下鸡鱼碗碟,引李俊等都到树下,各占一方桌子坐了。小八道:「李大哥,旧时兄弟,你知我晓,大家都不是斯文人,尽放怀乐意,不用拘谨,这桶儿放在桌边,要吃酒时,自己动手舀取,今日俺们须吃个醉饱。」这时是七月里的天气,斜阳初坠,夜色未深,晚风远远吹来,令人神清气爽,好不凉快。李俊刚吃过两三碗酒,开口便道:「小八哥,俺的叔叔到底哪里去?」小八见问,一手擦着眼睛,应道:「李大哥,若提起俺那师父,他老人家早已亡过了,至今……」李俊起身大叫道:「真的么?俺千里迢迢赶来,不想已见不到一面,怎不伤心!」说罢,只见他一足踏着板凳,两手按定桌沿,仰头不发一语。童威道:「哥哥暂勿伤心,且问小八哥,老人家如何身故?」李俊恍然道:「也见得是,小八哥,你且说来。」便重行坐下,酒也不吃,只听朱小八讲说。
原来李福是去年冬天死的。在去年重阳节边,一连几日大风雨,江面上不能行舟,人都坐困在屋里,他的徒弟潜水鲲于贵,和分水犀朱小八也是如此,每日但拿酒来消遣。那日天气晴了,于贵大喜,便带领火家,开两只船去江中赶买卖,恰好撞见一只大号官船,在对面行驶过来。这是一位官员卸任回籍,舟中满载箱笼对象,油水很足。于贵因好几日大风雨,不曾到过江上,鱼儿没捉一条,贩私盐又折了本,正苦得没说处;难得今日出来就撞到行货,好好发个利市,足可资助几月吃用,岂肯当面错过。当时不问他什么船只,就打个哨子,抢上大船,动手饱掠一顿,扬帆便走。于贵行不多远,不想后面忽有一只船追来,船头上跳出一人,自称是小孤山张魁,声言方才这宗行货,是他一路赶下来的,要将船中财物各半均分。于贵当下哪里肯应,回说在江中赶买卖,各碰一点天来运,谁撞见便是谁的,不能均分。张魁强欲分取一半,于贵不应,说道:「同是江湖上人,省得伤了和气。大家脸面不好看,俺今便与你十两银子,助个顺风吉利,要便拿去,不要就休。」张魁不要,你言我语,各不相让,争些儿动手,幸经两边伙伴劝住。张魁对于贵说道:「俺自认识你的,你是李福的徒弟,敢在当港行事,占取人家现成买卖;是好汉子,须不放你便宜到底,早晚得有一个报应!」说罢,悻悻开船而去。于贵回舟,就赶往师父李福处,把此事告个备细,说张魁如何无礼。李福道:「俺在这浔阳江边做买卖,有上好几十年了,当初谁不知道闹海龙驹!便是俺揭阳岭畔的李福,哪个敢来相惹。俺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倘使赵官家亲身到此,至多也只让他三分,别人都不在俺眼里。这几年来,俺因年纪老了,洗手不干,巴图一个好死,只让你们弄些现成的来吃;使俺侄儿李俊和李立出名,成就了揭阳岭一霸。自从俺侄儿上了梁山泊,张家兄弟和穆家哥儿们都去,这里的三霸一齐没了,怎地蹿出个什么张魁来,敢来撩拨人家,俺须不曾见这般人!」于贵道:「张魁口气多么强硬,他说是好汉子,早晚要有个报应。」李福道:「孩子,怕甚的,俺今年活上七十多岁,从没碰到个厉害的对手。俺的本性,倒最喜会这一类人,越凶俺越不怕,索性一文也没,看他怎样?」李福吩咐徒弟:「不要气馁,尽去江面上打趁,有谁人来寻是非,赶紧报知,俺亲自来理会。」说这话时,朱小八也在傍侧,听得师父肯出力帮助,自然胆子越壮。不想三五七日等待下去,张魁竟没有来,江面上也不曾撞到。约莫过了十天光景,那日,李福和两个徒弟在家坐地,忽有人从揭阳镇赶来,自称奉马姓主人之命,相邀李老丈去镇上饮宴,投下一个名帖而去。李福是不识字的,交给于贵一看,帖上具着马雄姓名。于贵道:「师父认识这个马雄么?此人是个破落户出身,绰号黑煞神,又称酆都黑煞,近来倚仗他哥哥马英,在江州衙门里当个吏目,得了一点小势力,自己又会出得几路拳棒,便在地方上擅作威福,独自称霸起来,人都惧怕他。」李福道:「却是此人,俺在前没曾听到马雄名儿,自穆家兄弟上了梁山,才知镇上出了这个人。俺与他素昧生平,对面不认识,因何忽来相邀,其中定有道理。」于贵道:「此人出名未久,听说异常奸恶,只喜寻事生非,设计诈陷人,师父不去为是。」李福大笑道:「偏我怕他,俺活了七十多岁,生平不曾逢过对头,如今他来相邀,倒要去见识一下,是怎样奢遮的好汉子。他不相惹,是他运气,若来捋俺虎须,敢说他的死期到咧。」两个徒弟听了,不敢多说。只见李福换上一套新布衣,戴顶头巾,穿一双铁叶包头鞋子,赤手空拳,不带一件兵器,兴匆匆赶往揭阳镇去了。李福走后,二人不敢离开,坐守在屋子里;待到傍晚时分,李福回来了。但见他怒容满面,气吁吁地说道:「真不出你们所料,马雄这厮,敢吃了豹子心肝,他竟提起前日江上那件公案,说俺放纵徒弟胡行勾当。如今失主已报官,严限追缉,非要拿回原赃不可。他的意思,直要逼俺献出这宗买卖,你道气恼不气恼?」二人齐问:「师父怎生回答?」李福道:「俺说上天下地,人在中间,好汉子干事,不作兴抵赖,案子真有的,只你不是官府,休来问人长短。俺将杯儿一放,起身便走,他引领许多闲汉追赶,直赶出镇子来,要同俺讲理。俺说没有理讲,如今天下都没个理,你喜欢寻事,彼此尽可较量一下。好汉一个对一个,打死便休!他没得话说,恨恨地倒退了去。」李福道罢,兀自怒气不平。二人忙打上大壶好酒,煮一只羊腿,两只肥鸡,师徒团坐吃着,各人吃得大醉,都去安歇。一连数日,不见镇上有个人来,李福因对徒弟说道:「马雄这狗男女,和张魁是一流人物,只要欺压良懦,见凶便住,俺只一番说话,便不敢再来寻事,就此罢休。要知生当今世,便是一个小百姓,也须做不得善人。」
那日晚上,于贵在李家吃过夜饭,端正好船只,待向江中赶趁,乘便捕些鱼虾来吃;只见一个火家奔来报道:「大事不好,今有两名捕快都头,带领数十做公的,要来这里拿人了,快做准备。」于贵问道:「你哪里知道,遮莫为江中那件事而起?」火家回说不知:「这是俺的一个朋友在揭阳镇上私自奔来通报,他没有说明原由,告诉了这几句就悄悄地走了。」李福道:「这也无须探问,定是马雄这厮走的线索,前日说过的,他的哥哥马英,不是在衙门里作吏目么?好!一不做,二不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索性闹出事来再处。」李福正说,忽见朱小八也闻言奔至,叫声:「师父,俺前日撞见镇上一个闲汉,名叫油签子汪二,他背地里告诉俺一事,马雄与小孤山的张魁,却是暗里私相勾结,江中做到买卖,彼此均分,有事彼此暗助,常自掀风作浪害人。马雄倚靠哥哥势力,人家都因碰他不过,虽明知就里,谁敢声张。我们江中赶的那起买卖,张魁因没曾到手,怀恨在心,私下去告诉马雄,设法将师父诳去,想逼取这宗财物,谁知分文未得,反受一场奚落。马雄心里恨极,可是也惧怕师父厉害,不敢出头放对,但说有日施个计较,要把姓李的除去方休。这汪二是个有名闲汉,曾与马雄厮混多时,二人交情很厚,前日不知为的甚事,马雄着恼起来,将他痛打一顿,不许他同伙厮混,且要将他逐出揭阳镇。汪二心中冤抑,便说破他的隐事泄愤,这几日俺因娘子生病,忙着奉事,不曾来这里说知,争些儿坏了大事。」那火家听罢,说道:「可也巧极,俺的朋友,就是这油签子汪二。」当下李福便道:「恁地,俺们作速准备起来。小八,你是有家有妻小的,这事干不得,须防连累。不比俺和于贵都是光身,便失脚出岔儿,也只丢一条性命,你快快去休。」朱小八哪里肯应,只要帮助师父出力。李福道:「俺也知道你一片忠心,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只是你有家累,这事万万干不得,你快些走开去,休得兜搭。今夜,倘俺和于贵不幸都死,你休声张,慢慢想法报仇好了。」小八素知师父性子,说了甚话,不能违拗,只得走回家去。李福立时唤齐火家,将屋中所有财物,尽数移往船上,教两人在船守候,其余各仗器械,都去屋子两傍伺伏,专等人来一拥突出,杀他个措手不及,等到二更时分,村人都入睡乡,李福师徒在暗中窥望,只见远处一簇火把,着地卷来,正是两个捕快都头方明、赵亮,引领三十名丁壮,来村子里拿人。师徒防人惊觉,始初不则一声,待得近时,才喊一声:「杀!」各挺一条朴刀,当先扑去,众火家各仗刀叉棍棒,一拥向前,逢人便杀。黑夜之中,那班人看不清楚,不知有多少敌人,先自慌了手脚,吃李福师徒如砍瓜切菜一般,当着便死,众火家又拚命乱打乱搠,更觉难当,不到一个时辰,尽都杀死地上。只有一个都头方明,脚快想走,吃李福瞥见赶上,拿住,喝道:「鸟人,到底谁教你们来的?好好实说,俺便饶你性命。」方明回言:「这是马英在衙门里告密,说揭阳岭闹海龙驹李福,勾结强盗,坐地分赃,俺们奉了官谕到此。」李福道:「真个如此!」只一朴刀,把方明也杀了。命众火家一齐动手,把死尸都拖到另一船上,只见共有三十二个,开去江中拋掉,地上一应器械,尽都收拾干净。李福叫道:「寻根究底,都为张魁身上而起,待俺先去杀了这厮,回来再杀姓马的狗男女。」一声唿哨,师徒率众登舟,扬帆直驶小孤山而去。
且说分水犀朱小八,当夜别了师父回家,哪里能够安睡,便提条朴刀,走出家门,悄悄踅到李福草房附近,隐身在林子里,窥探今夜是何动静。没多时,只见师父率众埋伏,只见众多公人赶到,只见大杀一阵,只见众人收拾死尸,最后,听得师父吩咐,开船往小孤山去,他才捏手捏脚出了林子,闪回家里安歇。不知睡过多少时候,小八朦胧中,突被打门声音惊醒,慌忙跳下床来,掩到门傍一听,却是一个火家的声音。小八忙问:「何事碰门?」外面答说:「小八哥快开门,你师父回来了,他因受伤很重,叫你速去!」小八听说,哪敢怠慢,急行开门而出,已经是五更天气,晓霜满地,寒冷袭人。小八奔至看时,师父躺在一张榻上,面如黄蜡,神思萎顿,几个火家环立那里,都不作声。于贵影迹不见。小八走近榻前,叫声:「师父。」李福微微闪开眼来,强打起精神,说道:「小八,俺往那里和张魁厮拚,不想受他们暗算,前胸中了药叉,即今命在呼吸,多分就要死了。你师兄杀到山下,不知下落,谅也被人暗算,丢了性命。俺死以后,你须……」说到这里,前胸创口痛裂,登时昏晕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好半晌救醒来,延挨到寅牌时分,只听得李福惨叫一声,竟自死了。可怜他空负一身本领,活到七十多岁,仍受人暗算身亡。这是去年十月里的事。
如今朱小八向李俊备述,从头至尾,说到李福咽气时情形,李俊心鼻俱酸,两眼发热,一股英雄泪夺眶而下,痛叫道:「不想叔父死得如此苦楚,俺若不替他报仇,也枉生人世了!」说罢,拭干眼泪,跳起身来,立刻要往小孤山去杀张魁。
正是:立身天地须眉汉,要把恩仇记数清。毕竟混江龙李俊此去杀得张魁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揭阳岭李俊祭亡灵 黄流村穆弘遘警变
话说李俊听得叔父李福惨死,跳起身来,立刻要去小孤山立寻张魁报仇。童威、童猛连忙叫道:「大哥且慢!冤仇应当要报的。只是后来之事,小八哥不曾讲明,且待备述完毕,再做理会未晚。」李俊将身坐下,道:「也好!小八,快些说,以后如何?」小八道:「俺因这件事情干得太大了,多管漏了风声,不是耍处,便赶紧把老人家成殓掩埋。屋中东西,尽数毁弃,灭去形迹。又嘱咐合村人众,千万不可声张,免得官司连累。不上几日,果然有个缉捕使臣,引领着几名公人,赶来村子上探问。某日晚间二更时分,有数十名做公的到来,落后如何动静?村人回说,没有这回事。使臣不信,又访问那妇人童子,都回说村里并无此事,一个鬼也没见到。连问几家都是如此。使臣无法,便问闹海龙驹李福何在?村人说死掉多时,只怕棺材也朽了,使臣呆了一呆,问他的屋子在哪里?可有亲属?村人引领到草房前,说道:『李福是个光身汉子,若有亲族时,也不用我们凑钱买棺材了。』使臣进内搜查,没得半点儿凭证,在合村子踏勘一过,也无形迹,只得自去。使臣去后,村人齐说好造化,天大的一场是非,竟得泯灭过去了。不想未满十天光景,油签子汪二,又奔来报信道:『这几天江边常见浮尸,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身见刀伤,官府去相验了,尸身虽都腐烂模糊,分辨不清面目。但见的身上衣服,尚隐约有几分看得出,因此官府十分留意,疑是你们做的手脚。还有马雄这厮,指斥这村里都是李福党羽,没个好人。且待官府行文申达上司衙门,分拨下大队人马,早晚要来村里搜捕,查究个水落石出。如今勿问此话虚实,人防虎咬,虎虑人伤。好歹也须做个准备。』有几家一闻此信,就都万分恐惧,忙着要立刻迁移,免得将来不分皂白,受那飞灾横祸。正惊惧哩,不想那日半夜时分,一家无故起火,烧毁三间草房。第二夜,另一人家又告失慎,刚得救熄,第三家忽又起火。一连三夜,村子上共烧七八次,幸都早惊觉,没曾延烧,否则那座村子,只怕早已变做白地。有几家惧怕飞灾,本来要说搬家,如今村子上连生火患,再不敢延挨下去,赶紧迁移到这里,另行结屋而居。自搬得五七家后,不知何故,其余许多人家,也都纷纷跟着搬移,把好好一个村子搬空,来这里聚集成个新村落,大家口顺,就叫做了新村,当初俺本不愿搬家,怎奈妻子厮缠不休,只说村子上降了火龙,早晚要烧个干净,应须远避。这样天天聒噪着,俺被缠得厌了,却又没法摆布,落后也只得搬来此地。李大哥,你道此事如何?村子上不是降的什么火龙,却是张魁这厮算计人家,暗里遣人来放的野火。后来知道俺师父真个死了,他才罢休。这消息并不虚妄,在闹火的几日夜里,曾有人瞧见憧憧黑影,闪将俺们村里来,后来又闪了去。张魁这狗男女,他只认识一个于贵,不知俺也是姓李的徒弟,故而不曾来寻事,若使知道时,虽搬来这个地方,只怕他也不肯干休。」李俊道:「怕什么鸟!他来放火杀人,俺便还他个杀人放火,畏首畏尾的不算好汉子,只好躲向污泥潭里去。」朱小八道:「说来也羞惭!俺因师父师兄被人害死,常想报仇,可是独力难支;众火家又都不中用,多分不能成功,打草惊蛇,倒使人家做了准备,俺本想上梁山泊寻访大哥,申诉冤忿。一来为的路途遥远,地方不熟;二因老母妻子时常絮聒,不放出外,把俺的一颗心牵掣着,几次欲行又止,俺若出外,家中老小教谁照顾。因此事出两难,把大仇搁起,延挨到近一年,想想实在惭愧!」李俊道:「别事休提,俺只怪你不来通个消息。」朱小八喏喏连声,别无话说。
当夜,李俊、二童三人,吃罢酒饭,就下宿在朱小八家中,商量报仇之策。一宵易过。次日,李俊起身,身边取出零碎银子,托朱小八去买办香烛,冥镪,时鲜果子,各种祭礼,一应东西备齐了,各人吃过了饭,就走出朱家大门。小八在前引路,童威、童猛相帮抬了东西,李俊换上孝服,垂头跟在后面。一行四人径上岭来,直到李福坟前,小八和二童动手,取出祭品,在坟前逐一铺下,爇上香,点了烛,李俊便倒身下拜。开口祝告道:「当日叔父不听侄儿之言,不肯同走,留在此地,致遭惨死,令人万分悲痛。今日侄儿到此祭奠,要设计替你报仇,伏望叔父阴灵默佑!」李俊祝告罢,亲手焚化了冥锭楮帛,伏地放声大哭,引得三人也觉凄惶万分,伤心陪泪。
祭奠毕,收拾起一应东西,一同上岭,回到小八家里来。四人走入屋子,只见五七个人坐在那里,李俊等入来,大家齐说:「好快活,李大哥真个回来了!」都起身上前作礼,一片声叫唤大哥。李俊看时,都是旧日江上打伙做伴的小兄弟。就中一个名唤金鲤鱼史全的,首先说道:「李大哥,多年不见,甚风儿吹到此?昨日有人在岭脚边走过,瞧见你呆立在彼,对准一所草房出神。回来说起此事,俺们都不相信,说大哥在梁山泊做头领,回来则甚,遮莫看错了人也?俺们大都疑惑不信,当是谎话,放着空闲无事,便相约赶来探个究竟。不想真是大哥和二童兄弟,怎不令人快活!」当下大家你言我语,十分欢喜,互道了别后情况;李俊也自说明白来意,悲痛叔父被害,一心要寻张魁报仇。史全又叫一声:「李大哥,说起此事时,实在气忿煞人!这里自你们三霸去后,李福老丈又遭惨死,无人称霸,遂使张魁这厮出了头地,暗里又勾结揭阳镇恶霸马雄,声势越大,一天猖狂一天,真个是顺他者生,逆他者死。俺们昔日多承大哥照拂,有时去江中赶一点买卖,只要大哥没得话说,谁人敢来欺侮。想不到近来人事大变,张魁这厮肆意横行,好管闲事,多行不义,自仗手下人多势大,小帮伙儿,全不在他眼里。说到近来这里一带地方,在江上赶趁的,除却他的党羽以外,简直无人敢干。你如想做一点买卖,先要去向他打过关节,求他答应,到手后彼此均分。否则,你若径自做下了,他不放你安稳受用,不是他出面和你作对,便是公人到来追捕,略一疏失,性命也休。」又有一个海鬼胡永,插口说道:「这厮近来越凶,莫说赶买卖要听他示下,到手均分,便是安分打鱼,他也要硬抽鱼税,你若不应,便把你剁下水去,连船只也截没了。见今这里只有他的势力,呼天不应,入地无门,若说你的性命,只怕还及不上一条狗。」众人一番诉说,只把个混江龙李俊气得两眼发赤,大叫道:「俺的火冒上顶梁,再不要提起这狗男女了。好汉子干事要图爽利,俺便赶将小孤山去,一刀割下这厮脑袋完事。」众人齐声道:「好,天幸李大哥此时回来,这厮的死期已到,可以出得这口恶气了!」史全道:「李大哥既决心报仇,何争在时刻早晚,俺们多年没有相聚,相思也苦。今日难得重逢,索性弄些酒肉来,大家快乐几日,再去那里动手。」史全说罢,不等李俊说话,起身便走,胡永等几个人也都跟着,径自去了。不上两个时辰,大家回来,只见有的扛着酒坛子,有的提了猪蹄,有的掉几尾鲜鱼,都送到厨下,叫小八娘子赶紧煮将来吃。不一时,一应东西都好,小八和众人动手,抬了两个桌子,放在门外树底下,又掇出许多板凳。酒坛子放在傍边,碗碟儿摆满桌子,大家团坐了就吃。正在吃喝,只见一人从村外入来,李俊已一眼看清,来的是没遮拦穆弘。但见穆弘气吁吁的,奔得满头是汗,李俊连忙招呼他过来,小八就接了他的包裹和朴刀,掇个板凳,叫他坐了,唤一声:「穆大郎,来得正好。」便去屋中拿出一只碗,一双箸儿,筛了满碗酒,送到穆弘座前,且请他吃个补杯。众人和穆弘有的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大家都厮见过。穆弘坐了,拍着胸脯,说道:「小八哥,不想你搬来此地,累俺找寻得苦。什么鸟人,敢来撩拨老爷,俺自天也不怕!」穆弘说话夹夹杂杂,众人听了都不懂得。小八见他一碗干了,又筛一大碗酒,送到面前,穆弘拿来就吃,一连吃了五六碗,透过一口长气,始备细说出一件事来,众人听了尽皆忿怒。
原来穆弘到了故里,因自己庄院已成白地,无家可归。便投一个亲戚家去。这家亲戚姓姚,叫做姚明老,住在离揭阳镇三里之遥,黄流村上,是个很有田财的大庄户。穆弘到了那里,姚家虽明知他曾经闹过大事,有罪在身,不易着落;但为了亲情分上,又不能拒之门外,只得悄悄将他留下。当夜,穆弘歇在姚明老家里,彼此谈谈说说,将近二更时分,忽听得外面一片声音,有人叫唤开门甚急。姚明老连忙起身,闪到大门跟首,厉声问道:「半夜三更,来此打门何事?」外面不应,只催开门。姚明老没法子,就将大门开放,只见拥进三个人来,灯光之下,认得清清楚楚,为头的那人名叫张千,是揭阳镇恶霸马雄爪牙,一个有名奸恶的闲汉。姚明老一见先就呆了。当下张千便开口道:「姚明老,你偌大的胆子,竟敢窝藏梁山泊强盗在家,还不赶快交出,免得官司连累。」姚明老听说,不由暗里吃惊,连辩:「没有此事,哪个造作这谰言,却来诬陷人家。」只听得又一人发话道:「不要躲赖,日间有人冷眼看清,一个长大汉子到你家里。这汉子不是别人,便是从前揭阳镇一霸,现为梁山泊大盗的没遮拦穆弘。」张千道:「你该明白,俺们奉马雄马二官人之命,怀着一团好意而来,你是个识时务的,也休躲赖,快将三五百两银子出来,给托马二官人,暗里去官中打点,一面教穆弘远走高飞,轻轻掩饰过去,你自太平无事。若然闹破了,风声扬到外方,这场官司便弄大,那时杀头刺配,倾家荡产,只怕你须受不了。好歹两途,任你去走哪一条路。」张千道罢,姚明老心里也急,口里仍说没有此事。张千冷笑道:「放着梁山泊强盗在家,尚说没有此事,敢让俺们搜查一下,才显你的真情。」姚明老喝声:「放屁!深夜撞入人家,捏词诬陷,图诈银钱,已属心怀不良;却又肆行威逼,要将我家宅搜查,难道没有王法么?你们是什么人?擅敢如此放肆,明日非向当官首告不可。」三人见姚明老说话强硬,全没畏惧之色,便一齐立起身来,道:「好,躲赖得好,你敢倔强到底,才见得你真有能耐!」六条腿冲出姚家大门,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姚明老关门进内,穆弘早已有人告知,直着两眼坐在那里,兀自气忿。姚明老因对穆弘说道:「大郎,事情坏了!你来这里,不知哪个落了眼,去告诉黑煞神马雄,引得这厮起了歹意,连夜差人到来寻事,倒要小心!」穆弘道:「休胆怯,好汉子做事一身承当,须不连累人家,他们定要俺时,即便挺身而出,不争割了俺的肉去。」姚明老不住的摇头,连说不可。穆弘道:「俺去门傍埋伏,待他再来,见一个杀一个,杀尽了便完事。」姚明老道:「恁地,直是害了我全家也!」穆弘听了再不说话,要立刻动身而去。姚明老道:「我们多年不见,今日难得到此,没曾有半点好好管待,便放你走,于心不安。半夜三更,却教你投何处去。」穆弘焦躁道:「这不好,那不好,说得俺心中也乱了,如何是好?」姚明老没得话说。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一片声喧,打门的声音,发擂似地响动。姚明老喊声:「不好!」忙教庄丁掇过梯子,爬上墙头张看时,只见火把一片通红,火光下人头攒动,齐喊:「着力打进庄去,拿捉梁山泊强贼。」姚明老急得魂飞天外,慌忙下了梯子,三脚两步奔将入来,对穆弘说道:「不是我不留大郎,如今事急至此,只有走的一法了。」穆弘道:「不差,俺本来说走为上着。」姚明老立刻取出包裹,穆弘拿来背在肩上,仗一条朴刀在手,姚明老擎着灯烛,亲身引领穆弘,直到后园,轻启园门,让穆弘悄然而去。姚明老闭上园门,赶紧回至里边,大门已被打破,数十人一声吶喊,蜂拥而入。但见当先十多个兵士,个个抢眉努目,高擎火把,手执钢刀、铁尺、挠钩、绳索,口喊:「快快进内仔细搜查,休教走了梁山泊强贼。」此来人数真的不少,约莫有二三十人,分头满屋子搜寻,厨房柴间都行寻遍,却不见穆弘半点踪影。有几个人寻到后园,开了园门,用火把照看着,喊说:「贼人已吃逃了,园门外踏坏不少乱草,这是实迹。」原来穆弘当时奔出后园,性急慌忙之际,不曾留神到脚下,只顾向前乱奔乱蹿,草间踏成一片,遗上这老大破绽。这几人回身进内,就告知为头的那人,只说姚明老开启后园,私放强盗逃走。先时众人入门,姚明老见真有兵士在内,早已惊呆;今又听了此话,知道已脱不了这干系,自然更慌得没有话说。众人就将姚明老一索绑了,不由分说,簇拥着就走。其实,这班人都是马雄羽党,为头十多个,只是揭阳镇的土兵,他们暗中互相勾结,赶来玩这套鬼把戏,姚明老惊慌之际,如何弄得明白。
闲言休絮。且说穆弘当夜奔出姚家后园,借着天上星月之光,择路疾行,径向揭阳岭前进,走到四更过后,身子乏了,就闪入一所破败的山神庙里,放下朴刀,枕着包裹休歇。朦胧过不知多少时候,耳畔隐隐听得鸟声,开眼一看,天光已亮。穆弘起身,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走出庙来再行赶路。赶到将近岭脚边时,遇见一个旧识的渔户,穆弘上前问讯,渔户回说:「李福已死,昨日傍晚,俺瞧见混江龙李俊,和分水犀朱小八在一起,遮莫安歇在他家里,大郎如要寻人,不如径去那里为是。」穆弘听毕,拔步便走,依着渔户指点路径,直赶入这村里来,果然寻着了李俊。大家见面,今将此事备细说了,众人都道好险。穆弘不禁张拳怒目,拍桌大叫道:「昨晚俺因多方顾忌,没曾动得手脚,积下一肚皮怨气;今日便去招寻这厮,俺若不砍落他的驴头,宁死不回梁山泊去!」
不是穆弘这一怒,有分教:恶霸全家齐授首,强梁一派尽诛夷。毕竟穆弘此去,又干些什么事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癞头鼋乡里逞豪强 油签子山村传密信
话说当时穆弘气忿填胸,立地要去杀黑煞神马雄,以泄昨宵之愤。朱小八连忙劝道:「大郎且休性急,马雄今非昔比,手下人多势大,耳目灵通;又兼揭阳镇是繁闹地方,镇上也有守把的官兵,冒昧而行,恐怕不能成事,须做商量。」穆弘叫道:「你这厮,兀自怕他,俺兄弟当日在穆家庄时候,镇上也常来去,眼里不曾见有此人。他绰号黑煞神,又唤做酆都黑煞,俺就把他一刀两段,教他真个上酆都去。」众人听得都笑了。朱小八道:「大郎,不是叫你不要去,俺劝你要谨慎行事!」穆弘道:「谨慎了不能杀人,要杀人便不谨慎。你的浑名枉称分水犀,却恁地胆子小,只好算做水老鼠。」李俊见小八露出局促神情,便接口说道:「大郎,俺想小八也不是胆小,只因那里耳目众多,怕急切中不能下手,弄错了反坏了事。俺自要去小孤山报仇,只待张二哥来到便行,不知何故,等到此刻还没有来,真教人摆布不定,先去哪一处好?」穆弘道:「何必多说,且去杀了马雄这厮,再做理会。」李俊道:「也好!今晚便行。」史全、胡永齐道:「我们情愿跟随李大哥同去。」李俊道:「恁地更好!」当下吃罢酒饭,撤去杯盘,桌子上一应东西。约定今晚在这里会合,然后去揭阳镇动手。众人散了,李俊、二童、穆弘,自在朱小八家里等候。
穆弘望着天上,恨不把太阳推落下去。等到酉牌时分,只见史全、胡永带领伴当,一齐都到。后面却随着浪里白跳张顺。众人进门,穆弘就唤:「张二哥,你忙着些什么,累人家盼望死了。」张顺也不回答,且坐定身子,众人都坐了,随便喝些茶水。半晌,张顺说道:「俺没甚事,只忙着一场厮打。」穆弘听得,忙问:「二哥和谁厮打?」张顺道:「此人昔日并没多大声名,你们或许不认得,这厮叫做癞头鼋张魁。」李俊在傍突地跳起来,叫声:「惭愧!张二哥,和你厮打的此人非别,正是杀俺师父的仇人。」便说张魁如何奸恶,李福、于贵如何被害身死,都备细告知张顺。穆弘也告说黄流村中之事。张顺道:「你们这些事情,早有人相告,俺已大概得知,不用再说。俺昨日回归故里,因见地上荒芜,房舍坍塌,不堪下宿,就去借住在船户苏大隆家内。此人是俺的旧相识,俺留待下来,不知何故,不上两个时辰,乡人都知道了,纷纷赶来,一齐在俺面前诉苦。他们都说,自从俺兄弟去后,家乡人事大变,被张魁这厮出了头地,倚仗自己势大,时常把人欺侮,要剁要杀。如今弄个打鱼都不容易,衣食断绝,势将饿死,要俺替他们出头做主,保全生计。俺听到张魁名字,一时倒也记忆不起,好半晌才想着,俺当初做卖鱼牙子时节,这厮是一个小船户,天天荡出船去,兼在江中赶一点口边货,没甚声名。不过这厮拳脚很精,水底功夫也好,人家就替他取个绰号,叫他做癞头鼋张魁。那一日,为了江中一件买卖,触恼俺哥哥,彼此争斗起来,被俺哥哥痛打一顿,心中恨极,不准他以后再做私商勾当,不想这厮近年竟出人头地。张魁两字,一片声叫得很响,成就了小孤山一霸。这也罢了。他不合倚仗自己势大,欺压乡人,竟要断绝他们生计,这不是好汉子的行径,如此撒泼,倒不能轻轻放过,非向他理论不可。当下,俺便打发过了众人。问明白这厮所在,正待前去寻他说话,不知哪个多嘴舌的,早往那里通了消息,他差遣两个人来,只说请俺前去吃酒。俺说很好,立刻扎束一下衣服,挎口腰刀,跟了二人就走,直到这厮家里,他在水亭上摆下酒席,傍列不少狐群狗党,请俺入席吃酒。吃过没多几杯酒,俺的话不曾出口,他早向俺动问,此番何事回乡?俺说没甚事,出外多年,回来望望乡里,无论谁人,乡心大都是拋不掉的。可恨这厮听了俺的说话,便怪声叫道:『恁地,你在梁山泊安稳做头领,怎样不好,却要从山东赶到此地,奔跑这老远的路程。』俺道:『依你说时,凡人一到远方去后,便不许他回乡。』张魁道:『不是这么说,既然无甚要事,何必回来。你身上犯有天大的案子,谁人不知你是梁山泊好汉,此地耳目众多,官府衙门又近,倘或走漏风声,有公人到来拿你,不是要生出大是非,还得连累人家受罪。你今在此,人人都要替你担当干系,这个不是耍处。』俺道:『俺和你同姓不宗,你又不曾将俺窝藏,干你鸟事!便有是非,好汉子一身做事一身当,不要连累傍人半点。』这厮被俺说得顿口无言,吃了几杯酒,忽地离席而去。半晌,只见他拿出一包银子来,送到俺的面前,说道:『张二哥,说句痛快的话,你是梁山泊人物,身上罪名不小,此地委实不能久留;这里有十两银子,送你权做路费,请你赶紧远走高飞。如你不走,漏了风,哪就了不得!』张魁说时,那群狐狗都应声附和,一齐逼着俺走。当时不由俺不恼怒,就拍着桌子骂道:『你这奸刁的贼!你这瞎眼珠的贼囚!敢这么撒野,想来逼走人家么?俺早知你是个歹东西,你不鬼打算,坑陷人,这里谁去走漏消息?老爷生长小孤山下,浔阳江边,做过卖鱼牙子,闹过江州,跟随宋公明哥哥同上梁山,天下闻名,谁人不晓,从来没曾碰过对头。你这贼囚!俺眼里也不曾见得,敢来撩拨人,俺本待寻你说话,给个报应。不想你这厮不知自省,长蛇想吞毒龙,兔儿思吃虎肉,这个正饶恕不得,待先杀了你这厮,替众人出口恶气。』俺就一脚踢翻桌子,拔出腰刀,向这厮劈脸剁去,吃他躲过了。就在这个当儿,张魁喝声动手,大家各抢器械,蜂拥上前,水亭上打成一片。俺当时无名火发,挥刀乱砍,一连剁倒几人,打下水亭,直冲出他家大门,取路而走。张魁这厮心不甘服,手仗铁棍,在后飞步赶来,俺索性立定身子,再和他斗在路上。斗到落后,吃俺一刀刺中大腿,翻身倒地,正待将他结果,却被许多人赶来救了,这厮的造化不小。俺回到苏大隆家里,歇了一下,主张再行赶去,也不用同他讲论,干脆的把这厮一刀杀了完事。怎奈苏大隆一再劝说:『今若再去,那里定已防备,彼此众寡悬殊,不易下手,不如暂休,再做理会。』俺道:『恁地,俺便去寻李大哥,穆大郎等,待大家会合了再说。』苏大隆说:『好。』便掉开一只船,教俺坐了,直驶岭下来招寻你们。行到半途,俺的旧相识金鲤鱼史全,带领几个伙伴,开着一只大船,扯足风篷,也向这条路上疾驶过来,彼此相遇,史全便告诉俺个备细,知道你们正盼望得紧,专等俺到,今夜便要动手。俺们遇见后,两条船只就做一处而行,直到这里,且喜大家尽行相会。」当下朱小八家中,突地到了许多人,有说有笑,十分热闹。此时只忙煞了小八娘子,杀鸡,宰鹅,烧茶,煮饭,厨下忙乱过好一阵,才行置备停当。众人七手八脚,在屋内排下桌子,板凳,大家就坐,小八将出杯箸和酒壶儿,又端上鸡鹅鱼肉碗碟,教大家放开肚皮吃,吃饱了好行事。
大家吃过几巡酒,正在谈论今晚如何下手,忽见朱小八引进一人,上前与众人相见,却是油签子汪二。大家见了都猜测不出,正不知此来又有何事?小八叫汪二坐了,添上一付碗箸,教他且吃了些酒食,再行说诉。汪二果真坐下就吃,吃过几碗酒,几块大鱼大肉,开口说道:「告诉众位,小人到此非别,是特地来寻穆大郎通个消息。今日小人撞见一个知友,他对俺说:『昨晚三更时分,黄流村姚明老家,放走了个梁山泊大盗,你道此人是谁?就是本地穆家庄出身,穆太公的儿子,没遮拦穆弘穆大郎。』穆大郎到了姚家,不知如何,这消息就传到揭阳镇上,吃黑煞神马雄得知了。马雄素知姚明老很是富有,来得正好,顿生妙计,当夜差使几名心腹,赶到黄流村姚家,满拟捞他一笔银钱受用;不想姚明老撞天叫屈,矢口不承,反将来人骂退。这几人回去,禀过情由,马雄老羞成怒,立刻唤了十名土兵,和他豢养的一班闲汉,合伙儿再到黄流村姚家,却里外搜查未着。大家都说他将大郎放走。忿无可泄,将姚明老扯了就走,直扯到马雄家内,吊在后园,只怕如今正在那里受苦。」汪二说到这里,穆弘忽地一推桌子,叫道:「快拿俺的朴刀来!此祸都为俺而起,俺若不杀马雄这厮,救取姚明老脱身,如何对得他住。」李俊、张顺、二童等一齐起身,好容易将穆弘劝住,大家重行吃酒。张顺道:「大郎息怒,且听他说话毕,再行打算。」穆弘点头,一手按定酒碗,不则一声。汪二接着说道:「穆大郎出了黄流村,不知哪个眼明口快的狗男女,又去告诉马雄,说眼见大郎来此地,多分村子里有人家窝藏。马雄得信,本待立刻报官,教公人到来搜捕;只为他哥哥笑面无常马英,前日在州里做寿,虽盛闹过一番,却不曾请家乡亲友吃寿酒。后天是马英正生日,亲友知道的,又都纷纷送礼,马英推却不得,因只得再排筵席,庆祝寿辰。马雄为了此事,要紧替哥哥铺排一切,没心情兼顾别的,所以得信之下,且不发作,只遣发几名心腹,分头去各处水陆要道,暗中看守,以防大郎逃走。他只待哥哥寿辰过后,便要来村子里生事了。」穆弘道:「这厮恁地奸恶!你这人,却探得如此详尽,真个亏你!」汪二道:「告大郎,俺那知友,也就是小人结拜的义弟,姓汤名贵。本是镇上一条闲汉,新近结交上黑煞神马雄,很得马雄宠任,有些机密之事,都教他去干,因而姚家这件勾当,他得知这般详细。今天,小人和他在一处酒楼上吃酒,他噇得大醉,无心地告说此事,自言早晚发财,不再做那闲汉了。他说马雄已定下妙计,待拿到了穆大郎,就可将姚明老牵连,将他合家一网而尽。姚家田财不少,待他坐实罪名以后,大家都得发一注横财,岂不快活。小人自念:『当年大郎在家时节,俺常因衣食不济,多得大郎兄弟看顾,给钱给米,恩惠不浅。如今大郎有事,岂可不通个消息。』打定主意,别了汤贵,悄然而走,却不知大郎歇在谁家,且胡乱撞入这村里来,不想正遇小八哥,引来此地相见。」汪二说罢,穆弘叫道:「你们听得么?马雄这厮如此奸恶,再不把他除灭,也对不住上天,俺们赶紧去罢!」李俊道:「马英比马雄更恶,不知屈害过多少好人,难得巧遇这厮寿诞,今晚多分在家,俺们此去,正好将他一并剪除,也替这一方除了大害。」穆弘道:「李大哥说的是!俺们即便罢酒,赶紧拿饭来吃了,好早一点去动手!」小八听说,即忙将上饭来,一顿狼吞虎咽,大家都吃个饱,撤去杯、盘、桌、凳,打点好身上,各仗惯用家伙,立刻动身。大家喊声:「走。」待出朱小八家大门,只听得油签子汪二叫道:「众位请走,俺的面孔厮熟,去不得,在这里等候,如何?」穆弘道:「你不去,也得叫小八引路。」张顺摇手说道:「这个不能,揭阳镇是个大镇,人烟繁杂,耳目众多,又有官兵守把,俺们只这一干人,如何可以明目张胆,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只宜三五人做一起,悄悄地都去镇上就近伏下,等到夜静更深,一齐杀入马雄家内,出其不意,杀他一个满树大开花,这样方能成事。若说此去路径,何用小八哥引领,别人尽有认得的,只不认识马雄的家宅。大家胡乱地撞去杀人,须不是玩的事。俺想,此去那里下手,要有个人,熟悉马雄家内情形,将引大家前去,这事方妥。」李俊道:「恁地,汪二曾在马家出入,内里一定熟悉,便叫他引领是了。」众人齐和一声:「好。」催逼汪二动身。三番两次,汪二推托开来,只不肯走。只见穆弘圆睁怪眼,踏步上前,将汪二一把抓住,提在手中,一手掣出朴刀,高高举起,喝道:「你这厮,你敢再说三声不去!」唬得汪二缩做一团,叫苦不迭。
有分教:从来宵小多哓舌,真个英雄惯杀人。正是:小试钢锋膏热血,待将霜刃戮元凶。毕竟油签子汪二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没遮拦诛酆都黑煞 癞头鼋斗浪里白跳
话说没遮拦穆弘心头火发,掣出朴刀,要杀汪二;汪二叫苦不迭,连称愿去。穆弘就放了手,落下朴刀,说道:「你去,俺便不杀。」汪二透过一口凉气,定了惊魂。穆弘催着快走。张顺道:「小八哥,如今有汪二引领,这事便行。你只在家中打点,把船只整备好了。」朱小八说声:「理会,此番事毕,俺也不能不走,也只得同上梁山泊去。」当下大家各携兵器,喊声:「走!」拥出小八家门,离了村子,径取路向揭阳镇进发。此行除了李俊、张顺、穆弘、童威、童猛五人,史全、胡永又带领五名火家,连汪二共计一十三人。不一时,来到一所土地庙里,大家暂歇,听更鼓时,正打二更。汪二因对众人说道:「这里是个荒废的土地庙,离镇上只有半里之遥,一走便到;但是过去有个寨栅,常有几名土兵守把,须过了寨栅,才能够入镇子去。俺们应如何地摆布?」李俊道:「恁地,怎生摆布?」张顺略一沉吟,说道:「易事,俺们只须如此如此,包管过去。」众人称好,一齐出了庙门,待到寨栅近边,大家去道傍伏着,只汪二、张顺、二童上前去。童威、童猛扶了张顺,汪二在前,四人踅近寨栅,汪二便唤:「有人么?相烦哪位启一下栅门。」叫过几声,只听得寨栅内有人骂道:「哪里来的厌物,半夜三更,大呼小叫,把俺做得好好的安乐梦,无端地惊醒了,老爷不开,待怎生?」汪二道:「大哥休怪,过路人因今日山村有赛神,去三里外社公祠里吃酒,一个伙伴噇醉了,因此脚步迟了一点,伏乞大哥方便则个!」里面哼着声音道:「胡涂鸭子!你要老爷方便,你也该先方便人。」汪二近前,贴着寨栅应道:「小人理会,且待开了栅门,这里有一点零碎银子,给大哥们明日买酒吃。」说罢,便听得里面答应:「来了。」却有人在说道:「王四哥,今夜是你轮值,合该你去开门。」又有人说道:「俺也来相帮照着一下,明天酒得大家吃。」只见一人高擎灯火,向外面照了又照,才将寨栅慢慢开放。汪二早候在那里,口称:「有劳大哥」,举步先入。张顺、童威、童猛跟着上来,走进栅门,童威只一朴刀,早将开栅的土兵剁倒。那个执灯的喊声:「阿也」,转身待走,吃张顺一脚踢倒,童猛赶上前一刀杀了。灯儿在地着火,燃烧起来,张顺赶紧一脚,踏得熄灭。猛听得有人叫道:「你们干得好事!」四人都吃一惊。待往下听道:「怎的不把寨栅关闭,想干没了银子逃走么?」张顺看时,右边射出一道灯光,却有两间草房在那里,张顺急掣腰刀在手,直奔到草房前,一人正在门口探望,张顺手起一刀,人头落地。却听得草房内叫道:「酒鬼,牛老儿,栽下跟头了。」张顺将身一跳,直蹿入草房去,灯光底下,只见草铺子上躺着二人,疾忙一个一刀,都结果了,一口气吹灭灯火,翻身而出。但见李俊等九人都已进来,张顺教将寨栅关闭,又把死尸拖入草房里,教二童领三个火家在此守把,回来时好接应。汪二来时手无寸铁,见在草房里摸得一把刀,仗在手中,好不有兴。
八人分做三起走,各离开数十步光景,汪二在前引领,一路兜抄僻静去处,时值下弦,二更后月亮初上,正好走路。大家都到了马雄家宅后面,但见那里都是些树木,并无人家,左角斜绕一道小河流,水面映照着月色,觉得分外沉静。汪二指着一带矮墙说道:「这里面是个园子,有的一些亭池花木,从园里进去,只要再越过两重门,就是他的内宅了。」穆弘望了一下,说道:「这也容易,大家爬墙进去。」汪二道:「不必。这里靠北有个园门,只须一二人爬进去,把栓儿去了就得。」张顺、李俊做个势子,走到园门跟首,面墙站定,蹲身下去,穆弘、史全过来,便爬上肩头,两足立在肩上,张顺、李俊慢慢站起身来,待等身子立直,二人早到墙头上面。月光下,二人爬过一段,穆弘看清了,就踊身往下一跳,早到园内,在墙边将史全度下。这一跳不打紧,脚底踏落一点碎屑,墙头松掉下几片砖瓦,地上作响起来。穆弘奔去开门,略匆忙得半点,栓儿碰了一下门,又是一响。忽听得有人骂道:「你这畜生,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来胡干!」接着,就有一人手仗杆棒,向园门边直扑过来,月光之下,看得分明。穆弘、史全看见人来,疾向暗处一闪,掣刀在手,那人奔到,要紧察看门上栓儿,不提防斜刺里穆弘突飞一腿,踢落那人手中杆棒,史全抢上前只一刀,劈去半个天灵盖,登时倒地。穆弘一脚踢过尸首,就去开门,众人进来,穆弘说已结果一个,随手将门掩上。大家到了园中,无心细看,只跟着汪二走。两个拐弯,只见西首一座亭子里却有灯光。汪二说道:「这亭子是马英教兄弟造的,夏天里马雄也常来玩,不知他今夜在内么。」穆弘一听,拔步就走,大家悄悄地跟在后面。穆弘正向前走,忽见亭子里有人出来,便掩在一个花台傍侧。那人是出来净手,恰巧走近花台,穆弘突地出手,一把抓住,把刀撇着他的脸道:「你叫,便砍了这颗头!」那人惊得呆了,做声不得。穆弘问道:「亭子里有人么?马雄兄弟何在?」那人缩紧脑袋,战竞竞地说道:「好汉,亭中不是马二官人兄弟,是黄流村的财主姚明老,有人在内将他拷问。」穆弘手起一刀,杀了那人,撩过死尸,李俊、张顺都上来。穆弘道:「姚明老在亭子内吃苦,不如先行救了。」执着刀,回身便走,刚近亭前,只听得有人在内发话道:「你这死赖皮,直说了怎不好,却教皮肉受苦。」又一人骂道:「贼囚,你待拚死骇唬人家,你便真个死,也不便宜。」穆弘不听犹可,一听之下,登时无名业火高三千丈,两步并作一步,向亭子里直扑入去;李俊跟着也进去。里边共有三人,正把姚明老高高吊起,手中各执皮鞭,藤棍,作威吆喝。穆弘首先扑入,朴刀起处,早将一个剁翻地上。那两个惊得呆了,四条腿不能移动,两张嘴噤得难开,穆弘连一朴刀,又砍倒了一个。接着李俊抢入来,一个箭步,蹿到执藤棍的身傍,只一刀,砍去半条左臂,那人极叫一声,棍子脱手,跌倒地上。李俊索性连搠几刀,身上搠了无数窟窿。张顺等一齐进来,只见穆弘手执带血钢刀,东张西望,还想杀人。汪二指了地上一个死尸,说道:「这不是马雄的心腹张千么?身上竟搠得如此稀烂,也算报应!」张顺道:「穆大郎,恁地手快,怎不留个活口,也好问问话儿。」穆弘不曾回答,猛抬头见上面高吊一人,赶紧上前救了,打一看时,不是姚明老是谁?但见他满身皮开肉烂,鲜肉模糊,闭了两眼,不作一声。穆弘忙在尸身上剥套衣服,将他全身裹住了,抱到亭子左角。那里恰有个坑子,便放在上面,且教两名火家守护。这里正在摆布,忽听外面有人来了,张顺连忙奔出亭子,对面迎去。那人问道:「老王,你来么。」张顺不应,紧一步上前,掉转刀背,拦肩只一下,那人栽倒了。张顺赶紧一脚踏住,低声喝道:「你要叫喊,就请你吃刀。」那人不敢开口,任张顺提了就走,回进亭子,才行问道:「你是谁人?来此则甚?」那人颤声答道:「我是这里一个小厮,只因方才有人来报,黄流村财主姚明老家,今夜忽地合家自焚,把庄子烧做灰烬。我们二官人得报,教我到来传命,赶将姚明老结果性命,抬去园外荒林中掩埋。」张顺道:「马英在家么?」答道:「我们大官人今天回来,此刻他兄弟还不曾安睡,在一个阁子里吃酒。」张顺说声:「原来如此」,只一刀,把小厮也杀了,拋过尸首,只留了一碗灯火,移到亭子角里,教火家在内守候。张顺、穆弘、李俊、汪二、史全、胡永六人,却一拥走出亭子。汪二在前,大家乘着月色,悄然径走,走进一座圆月门,到一条回廊之内。汪二做个手势,意思是过去阁子近了。这时回廊中忽起一阵脚声,声音很近,四人忙向回廊转折处躲过,张顺、穆弘却迎将上前。却有两人拐弯过来,走得也快,对面叫道:「兄弟,二官人在发怒,立等你去回话。」张顺、穆弘不应,只顾近前。斜月光中,二人一看不对,却待喝问,张顺腰刀早起,剁倒一个,连一刀,前胸搠到背后。穆弘抢步上前,向第二个劈面剁去,将那人顶门劈做两丬,脑浆迸裂,一命呜呼。张顺、穆弘拖过死尸,四人已都走上来,出了回廊,又过了一重门,早见那座阁子已在眼前,阁子里灯火通明,有人说话。这时马英、马雄兄弟,都有上八分醉意,阁子里留着一名丫鬟。马英没兴儿,要睡了,马雄不愿,只叫丫鬟筛酒来吃。马英叫道:「兄弟,不想你白费心机,弄到这么一个结果,好不扫兴!」马雄道:「事已至此,只有将他结果灭迹。」说着,一拍桌子骂道:「混沌猪狗,一事都不会干,去了多久不回话,累俺心焦。明日一起撵走他,要这班东西何用?」马英道:「俺说还有用处,若拿得没遮拦穆弘,也平了一点气忿。」大家都在阁子外静听。穆弘、李俊却伏得最近,待听到此话时,穆弘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就向里面直抢进去,叫声:「没遮拦穆弘来也,你待怎生?」马英抬头看时,但见一个凶神恶煞,手持闪亮钢刀,直扑将来,早惊倒在坐椅里,半身动弹不得。马雄是经过拳脚的,两膀也有百十斤气力,胆子自比哥哥壮大。说时迟,那时快,当穆弘抢入阁子,叫出自己名儿,马雄早跳出座头,向壁上抢一口剑在手里了。穆弘扑到,马雄剑已出匣,紧一步,向穆弘斜刺里而入。穆弘撇了马英,起刀急架,二人接住。马英先前一吓,软倒椅中,待见兄弟拔剑动手,胆气一壮,神魂回复,急从座间跃起,口喊:「拿贼」,一拔脚就向外奔去。不料李俊手捻朴刀,正抢入来,二人迎个正着。李俊手起一刀,把马英夹脖子剁翻,复一刀,就此了结。李俊骂声:「恶贼」,回头过来,只见一个丫鬟惊倒在地,顺手一刀杀了。马雄正斗,忽见又扑进人来,心里就慌,手脚慢得半点,吃穆弘磕开兵器,一朴刀搠入肚腹,翻身栽倒,穆弘抢上一步,就割了头。李俊指着地上,说道:「今夜除掉此一双恶贼,好不痛快!」穆弘在阁子里一瞧,再没第四个人可杀,便靠近桌子,放下马雄的脑袋,按定带血钢刀,说道:「这一对狗男女也乐意,你看满桌子好酒菜。」李俊道:「张二哥怎不入来?」一句话提醒了,穆弘登时住口,拖着刀,奔出阁子一看,哪里有四人的踪影。穆弘大惊,返身进来告知李俊,李俊也呆了。穆弘道:「好奇怪,被人暗算不成?」提了朴刀,却待出去寻找,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张顺、史全、胡永已走入来,三人满身血迹,却不见了油签子汪二。张顺便道:「大家快走,这里内宅男女,已杀得一个不留,时候久了便不好。」穆弘、李俊也不及动问,大家一齐走出阁子,直到后园亭子里,教一个火家背了姚明老,吹灭灯火。簇拥出了园子,将园门虚掩上,径取原路而走。行到半路,忽听得鸣锣击柝之声,一个打更的正在过来,张顺连忙上前数十步,躲向暗处,待打更的行得切近,张顺跳上前,先抢下他锣儿,打更的待叫,早吃张顺一刀杀了,灭了灯笼,拖过死尸,大家仍向前走。走不多路,来到一个巷口,又听得一片脚声,似向这里走来。张顺道:「只也不尴尬,来时容易,去时却恁地难!」便教大家回入巷里,独自掩到巷口偷看,却是五七个巡夜土兵,拐弯向左边过去了。张顺等他们去远,回入巷里,大家仍抄僻静小路,直到寨栅跟首。童威、童猛已等得心焦,一齐出了寨栅,反掩栅门,急急取路而走。路上,穆弘要紧探问:「汪二到了哪儿去?」张顺道:「汪二死了。当时你和李大哥抢进阁子,俺听见有人喊拿贼,接着,阁子右边的角门一响,起了声音,汪二喊说:『不好,这里有个教师,也了得,遮莫是他来了?』俺们便一齐奔去,汪二首先抢入角门,不提防有人闪在门背后,蓦地一刀,将汪二剁倒在地上,就此送命。俺当下不由大怒,直抢进去,果有一人扑将来和俺就斗,不三五合,吃俺一刀杀了。后面两个帮凶的汉子,给史全、胡永一刀一个,都结果了。俺们杀得性起,就冲入角门,直到内宅,不问男女老小,逢人便杀,杀得一乾二净,可算是水底里拦网,大小鱼儿都捞尽。」穆弘道:「这一下也痛快,只可惜这汪二,白白地丢了性命!」
大家一路走,一路说,早到新村,只见前面奔来一人,高声叫道:「张二哥,大事不好,朱小八全家被害死了。」大家近前看时,却是苏大隆。众人听了,都吃一惊,就在林子边坐下,穆弘叫火家放下姚明老,且不理会他伤势轻重,抱在自己怀里,要紧听苏大隆诉说,只听苏大隆说道:「你们去后,小八便在家里收拾,首先拿出四个包裹,一并交给俺手里,说是穆大郎、李大哥和二童兄弟的,教俺将去船上安放。他又叫两个火家,整备下自己船只,好把家用东西搬下去。正自忙碌,哪知早透了消息,张魁知道二哥到了此地,下在小八家里,他便带领一班打手,开出船只,恰在那时赶到。直入小八家内,口口声声寻二哥报仇,逼着小八要人。你想,这厮如此蛮横,一言不合,就此动武,从屋子里直打到门外。小八今夜吃亏的众寡不敌。他们人多,这里却只有几个火家,斗到中间,火家有的是打伤了,有的逃走了,小八独力难支,就吃他们乱刀砍死。张魁这厮更起毒心,又扑入小八家中,将他的老母、娘子、儿女一齐杀死,放起一把火把屋子也烧了。」张顺道:「村子里闹到这样,当时你得知么?」苏大隆道:「那时俺在小八船上帮着张罗,有人赶来告诉,只说是打架,俺自不曾留神。不想落后一个火家奔来说,小八全家被杀,又被放火烧了草房,俺真急了,待奔去看时,张魁一干人早哄远去,俺又悲又忿,无法可使,坐等过一会儿,不见你们回来,心里更急,出村外来望了几回,不想你们此刻才回来。」张顺叹口气道:「这倒害了小八也,此仇不可不报!」李俊问道:「他们去久了么?」苏大隆道:「倘你们早回来一二个时辰,敢情还能够追上。」李俊跌脚道:「可惜迟到了一步!」穆弘叫道:「可惜什么,俺们赶到小孤山去也得。」一句话叫醒众人,大家一齐起身,径到村里,只见火场上围拢许多村人,有几家的妇人,因为延烧掉她们屋子,坐在地上痛哭。小八的尸身,在门前树底下躺着,村人打个火来,张顺、李俊借来上下一照看,果然死得十分可惨。张顺一回头见了穆弘,怀里仍托着人,好不累赘,便教二童帮同抬了姚明老,先去船上安顿。又对苏大隆说道:「记得俺的包裹在你船上,快取将来,俺有用处。」苏大隆道:「穆大郎四位的包裹,也都在俺船中。」李俊便叫:「俺的一发取将来。」不一时,包裹取到,张顺、李俊便打开来,取出银子,分给了被延烧的几家。张顺又道:「这里还有十两银子,谁愿将小八尸身埋葬,这银子就赏给他。」就有人上来接了。张顺收拾起包裹,便对众人说道:「列位兄弟,俺们今夜去揭阳镇,杀了恶霸马雄全家,替这里地方上除了大害。好汉子行事要来去分明,不累傍人半点,日后官府若来根究,你们千万不要害怕,都推在俺们身上好了。俺们要走了,如有意上梁山泊去,便做伴同行,立刻就走。」张顺道罢,有好多个光身汉子,齐称:「愿往」。
当下一行人众,离了村子,齐走到江边,只见三只船并泊在那里,张顺、李俊下在苏大隆船上,穆弘、二童下在史全船上,其外诸人分坐二船,朱小八那只船也就弃下了。大家坐定,火家便在船上扯来风篷,两只船一齐驶行,恰巧风势转了方向,顺流而进,一帆风直到小孤山下,那时已天色黎明了。苏大隆一路在船头上远望,见在被他望到,便叫道:「张二哥,可也真巧,前面那一只大船,还不是张魁的么?」张顺钻出船头一看,果见山下泊着一条大船,船中灯火通明,又隐隐听得人声嘈杂。
原来张魁杀了朱小八全家,行至半路,恰巧撞见一只夜行船,顺便做了一点买卖,心里乐极。待回至山下,便对徒弟火家说道:「今夜难得干这快事,却也辛苦够了,船上有一坛子好酒,又有现成的鱼肉,便拿来煮了,大家吃个痛快,索性吃到了天明登岸罢。」众人称好,几个火家赶忙动手,把鱼肉都煮得烂熟,盛满了大碗大碟子,将酒坛子打开,放在舱内,大家围坐了,大碗酒,大块鱼肉,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好不畅快。天色黎明,一个火家来船头上净手,忽见两只船驶将近来,好生诧异,这里什么地方,他们竟敢到此停泊。这火家带着七八分酒意,净手过了,待那来船傍近,高声喝道:「什么船?招呼不打,却冒失地来停泊。」只听对面船上有人应道:「俺们是阎王爷差来的,要来勾魂摄魄!」说话声里,早在船头上跳将过来,只一刀,将火家剁落下水。此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舱中正吃得开怀,猛听得船头上有人发话,又有落水的声音,张魁喊声:「不好」,起身抢一口刀在手里,蹿向后艄,众火家徒弟各抢兵器,纷纷夺舱而出。有几个人跳上小船,赶紧登岸报信去了。且说张顺跳上大船,剁了一名火家下来,一奋身就扑向舱里,有的脚步慢得一些,就吃张顺乱剁乱杀,船中登时喧闹起来。李俊在船上看得清切,就叫苏大隆快引穆弘和火家登岸,速去截杀救应的人。苏大隆、穆弘不敢怠慢,立引火家上岸而去。这里张顺杀了几人,要紧退出舱外,找寻张魁,不想张魁从后艄兜转,两个遇个正着,接住就斗,论气力,张魁强似张顺,论武艺,张顺自胜张魁,又兼张魁带点腿伤,及不得张顺轻捷灵活。斗到半中,张魁抵敌不得,自念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如走罢。念头转完,虚飞一腿,张顺倒吃他算计,疾忙闪过,不提防张魁就向傍边船上一跃,欲思登岸逃走。童威、童猛正在船中,穆弘教他们守护姚明老,二人见别人都在动手,正自干急,忽见一人跳船逃走,童威急掣朴刀在手,跳过去挥刀拦截,张魁就吃童威接住。斗上十多回合,隔船又有人上来帮助,张魁一看不好,船只小,转身不得,自己又是孤身,定要吃亏,不如仍上大船,再作道理。当下一刀格开童威兵器,将身一跃,回上大船。童威正斗得性起,忽见敌人逃走,好不恼恨。童猛刚跳过船来,却没打一个照面,人已走了,心中更恼。二人无名火无处可泄,就跳到旁边几只船上,只拣张魁的党羽,如砍瓜切菜一般,喊杀之声,闹得更响。
再说浪里白跳张顺,见张魁跳船图逃,就喊李俊留神,莫放这厮逃走。李俊此时身穿水靠,手仗一对分水虎头钩,正拟过船拦截,只见二童先已动手,李俊且住。张魁许多党羽,见不能登岸脱走,尽都回身拚命,怎禁得二童如狼如虎,又加上一个海鬼胡永,人也了得,帮助二童逢人便杀。这班人平日倚仗张魁势力,狐假虎威,不是个个有能耐,此刻逢到大敌,心慌意乱,吃二童、胡永一阵乱杀乱砍,去其大半,有几个一看不好,都下水逃命。李俊忿恨已极,哪容他们逃走,跟着也跳下水去,将虎头钩一阵搅杀,当著者死,带着的伤,除掉最先登岸的以外,活的也不多了。
且说张魁翻身重上大船,见张顺手挥半月刀,将伙伴纷纷剁下水去,悲愤填胸,大叫:「张二恶贼,俺今日与你拚了罢!」奋身上前,接住张顺再斗。又是十来个回合,张魁再不能支持,兵器吃张顺磕落,手无寸铁,连忙将身一跃,下水而逃。
有分教:冲波一遁人无迹,卷土重来事有期。毕竟癞头鼋张魁水中逃得性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小孤山李俊报仇 定陶县刁椿遇害
话说癞头鼋张魁斗张顺不过,下水图逃,混江龙李俊看得分明,一拋分水虎头钩,跟踪入水。你想李俊绰号混江龙,水底里张得两目,空手捕得鱼虾。张魁水性恁好,到底不是李俊对手,只逃得五七丈水面,就吃李俊一把拿了。李俊跳到船上,张顺便一索把张魁绑了,张魁长叹一声,默然不语。李俊换过水靠,收拾起分水虎头钩,却待登岸,只见穆弘、苏大隆都回来了。穆弘连称痛快,叫一声:「李大哥,果然不出你之所料,半路上就撞见一班狗男女,张牙舞爪,奔来救应,吃俺们迎头大杀一阵,杀得落花流水,死的死,逃的逃,竟没一人到得这里。俺们杀得顺手,就由苏大隆引去张魁家中,不问男女老幼,逢人便杀,将他一门斩尽杀绝,搜得不少金银财物,都取将来;临走时分,索性放起一把火,把这厮的房子也烧了。」李俊当下把张魁提到船头上,手执尖刀,指定他说道:「你这厮实属恶毒,俺叔父须不曾干犯你,你却平地掀风作浪,将他老人家和于贵害死。你杀了分水犀朱小八不算,又杀他全家,又放火烧掉他的房屋,实在罪大恶极,你如今还有何说?」张魁把眼睛一瞪,说道:「没有什么话。俺只愿早死!」李俊喝道:「你要死么?俺偏不教你快快死,也使你消受一回。」说着,就把尖刀在他身上乱搠,浑身搠了几十个窟窿,才兜心一刀,从胸前直画到脐下,把绑的索子也割成数十段,口衔尖刀,两手伸入肚子里一掏,掏出心肝肚肠,一一拋入江内。最后,才一刀割下首级,望空祝告道:「俺的叔父,俺的好兄弟于贵、朱小八,你们阴灵不远,今日今时,李俊在此诛戮恶贼张魁,报仇雪恨,愿你们早脱轮回,超生天界!」祝告罢,不禁洒了几点英雄泪。随将张魁尸身首级,拋向江中,船头血迹,教火家打扫干净,李俊自回舱内。
这个时候,揭阳镇上那件大血案,早已闹动了,只见寨栅内杀死五名土兵,路上更夫一名被杀。马雄全家,共杀死男儿老幼二十三名口,尸骸满地,血肉狼藉,官府莅临相验,中间有个汪二的尸身。有些人说,汪二近来和马雄作对,定是他勾引贼人到此。杀害马氏全家,但他如何也被杀在内,这却不知道了。相验过后,官府正没摆布,不意又到两个警报,却是小孤山张魁全家被杀,揭阳岭下的新村,被强人纵火焚烧。后来追查之下,才知都是梁山泊好汉做的勾当,只得例行一角公文,上紧采缉李俊、穆弘、张顺三名首恶,归案法办。其实,此时三人早回梁山泊,哪里缉捕得到,变成个悬案罢了。
话休烦絮。且说李俊诛了张魁,大家叫声聒噪,立刻开船,商议回转梁山泊去。不料姚明老在船中,伤势渐轻,神智已复,众人说话,他都听得清楚。便唤穆弘道:「穆大郎,你们要回梁山泊么?那所在我不愿去,请你送我回家。」穆弘道:「你们一家是自焚死了,庄院都变做白地,你待回哪里去?」穆弘说的口快,旁人待要阻止,却已不及说,话给全说出来。姚明老听了惨然不语。两只船离了小孤山,扯足风篷,直向大江中驶去。驶了一程,姚明老忽叫净手,穆弘便教两个火家帮扶,将他扶到后艄,不提防姚明老惨叫一声,踊身一跃,跳入江心,但见波涛几卷,人已不见,江流浩浩,无从救取,大家付之一叹。穆弘更连连跌足,说道:「他好端端一家人家,只为俺一到,弄得家破人亡,这是俺害了他也!」不胜悲叹。船行几日,穆弘闷得慌了,便道:「俺们行了这多路程,便有官兵追袭,也奈何不得了。这样闷在船中,真会闷得使人生病,不如把这鸟船弃掉,赶旱道回归山寨,可爽快得多。」张顺道:「俺也打算的,若取水路回山,非大宽转不可,好生麻烦,俺拟明日舍舟登陆,你道好么?」穆弘大喜,只说:「再好没有。」次日,两只船驶进一个口子,便行停泊,大家赶紧收拾,把不值钱的东西,尽都拋掉,一齐登岸。李俊、史全雇好车马,随口说个济州左近地名,那赶趁的夫役自也不疑,一行人充做商客模样,分为三起,取路前进。李俊、童威、童猛是走的第一起。穆弘、史全、胡永走第二起。第三起是张顺、苏大隆等。各带新入伙的弟兄,陆续向前进发。不止一日,那日已抵济州地界,夫役就向李俊问道:「客人,休怪小人多嘴,当日动身时分,只说是济州左近,如今已入济州地界了,仍不住的向前赶路,到底要到哪里才定?」李俊道:「你也休问,多赶一程,便加给一程的银子,只管赶去。」那夫役道:「这可不能。再赶过去,须要打梁山泊边经过,听说那里很怕人的,俺们不愿再走了。」李俊道:「莫怕,有俺在此,只管走!」那夫役哪里肯走,只逼着李俊算帐,要卸雇回转了。李俊拔出刀来,大喝一声道:「当真不愿走么?老爷便是梁山泊混江龙李俊,后面走的是浪里白跳张顺,没遮拦穆弘,都是惯会杀人的好汉。俺好意雇你的车辆马匹,待回山后重重有赏,你却不识抬举,要半路上退回去,谁人再说不去,俺就一刀砍他的脑袋下来。」说罢举刀作势,唬得那夫役一齐跪下哀求,不住口说愿去。李俊把刀插好,说道:「既是你们愿去,俺便饶了!」说也可笑,前面李俊这般处置,不想第二第三起也是如此,都吃张顺、穆弘骇唬了才走。又赶了半日路程,来到一个去处,大家正催趱前进,火家来李俊前禀道:「前面一座大林子,有人在林子里张头探脑,莫不是有歹人在内。」李俊笑道:「哪里还有比俺强的,可不怕天高地厚,敢来撩拨人,他来十个,管教他一齐都死。」说罢,便手捻朴刀,大踏步抢到前头,走近林子,果见人影一动,有人闪了进去。李俊高声叫道:「里边什么人?不要鬼鬼祟祟,是好汉,快些出来见面。」只听得林子里一声叫,一条大汉跳将出外,倒提朴刀,直奔到大路上,李俊打一看时,却是赤发鬼刘唐。刘唐哈哈大笑道:「俺一路赶快过来,望见大路上一簇车辆人马,不知是什么伙儿,闪向这林子里偷看,不想却是李大哥。俺要问你,穆大郎、张二哥怎的不见?」李俊回头,用手一指道:「那不是穆大郎么?」刘唐看时,又一起车辆人马来到,为头的正是没遮拦穆弘。刘唐站在大路上,高叫了几声伙计,只见飞毛腿刘通背负包裹,手提哨棒,从林子里走将出来,大家相见。李俊便问二人:「你们上哪儿去?」刘唐笑道:「就为你们几个人。公明哥哥因你们一去多时,不见一个回来,近日山寨有事,哥哥很是忧愁,命俺同刘通下山,一路上过来探候,倘使不见你们,要直到浔阳才定,不想走得也巧,在此地就遇见了。」当下李俊把此番做下的公案,约略告诉二刘知道,二刘不住口叫:「痛快!」这时第三起张顺也到了。此地离梁山泊已不远,只有一二日路程,路上可没大顾忌了,三起人便并做一处,催趱前行。那日到了山下,二刘先行上山禀报。一干人将带来的财物卸下,搬入酒店,李俊、张顺打发夫役,重重赏与银子,众夫役欢喜,叩谢而去。
只说众人下了酒店,店中自有分例酒食供张,大家先吃个醉饱。史全等看在眼里,说道:「人说梁山泊如何兴旺,眼前看到这副排场,果然话不虚传。」半日光景,飞毛腿刘通来了,传大头领宋江之命,教引新入伙的上山相见;接着小喽啰进来,扛抬了那些财物先走。李俊、张顺、穆弘、童威、童猛五位好汉,便将引史全、胡永、苏大隆一干人上山。出了酒店,但见山下许多人马,刀枪耀目,旗帜鲜明,一队队向那边大道上走动,好生威武。史全等看了,也不知为的甚事,只觉惊心骇目是了。众人且走,渡港登山,见另有一种雄峻气象,直抵忠义堂前。李俊等五位好汉上堂禀话,引众人拜见宋、卢二头领,又见了吴用、公孙胜两位军师。宋江照例问过一番,便把众人拨在李俊、张顺部下,都入水寨。众人自也欢喜,谢过二位大头领,就向水寨而去,不在话下。
且说李俊、张顺归至水寨,得知一个消息,次日来各处探望,走到西北水寨,果真不见了活阎罗阮小七。李俊便问七哥哪里去?童猛道:「俺昨日回到此间,头目上来说,前日七哥为了一件闲事,气忿万分,独自赶到定陶县去,吃那里的赃官拿了,下在牢里。公明哥哥异常忧心,如今正派人前去救取。」李俊道:「刘唐曾说山寨有事,遮莫就是此事了?」张顺道:「一定是了。」二人退出西北水寨,再行上山详细一探,阮小七真的陷在定陶城里,宋江已派杨志引人马前往救取。
却说阮小七此事起因不远,石碣村里有一家姓刁的,兄弟二人,哥哥名叫刁桂,绰号无毛螃蟹,兄弟叫做扁头鲻刁椿,二人打鱼为生,都是光身汉子,没有娶妻。家中只养着一个老母,兄弟都十分勤恳,忙着打鱼,倒也能够赚钱过活。刁桂为人性刚而诚朴,不善周旋,一年中常在村里住,难得出外。每逢捕捉到鱼虾,总是兄弟刁椿上镇去卖,易些柴米回来,一家母子三人,却也很安逸过度。当初三阮没上梁山泊时,本也住在石碣村里,打鱼为活,都和刁家兄弟熟识,也曾结了大伙,同去湖泊里打鱼,卖钱均分。阮小五、阮小七都喜赌钱,每上镇去大赌,回来时输得精光,家中没有东西吃了,便往刁家婆婆那里借些钱来,婆婆总照数给他,不曾回绝过,所以阮家兄弟,常说刁家婆婆是好人。刁椿不比他哥哥那样诚朴,人很灵敏能干,镇子上去得多了,人家都认识了他,渐渐和他厮熟,大家都称他是石碣村的孝子,可也敬重。镇上有个姓毕的牙子,家里只生一个女儿,名唤桃奴,年纪和刁椿相等。刁椿为了卖鱼之故,渐和那牙子相熟,牙子看他做人诚恳,干事又好,合上他的心意,就挽人说合,招了刁椿为婿,和桃奴配为夫妇。刁椿虽做了毕家之婿,但是石碣村里的老母,他仍不断供养,一月中总得去探省几回。不上几时,他的丈人翁得病死了,刁椿就做了牙子,生涯更比从前好上数倍。刁椿虽然年轻,妇女身上那种情趣,他却不很理会,哪知道桃奴青春年少,水性杨花,成婚以后,见丈夫不解风情,花晨月夕,常在暗中掉泪,自伤薄命。毕家住宅隔壁,那是一家老客店,叫做平安客店。店中来了一位客人,此人姓何,衣装华焕,年纪尚轻,举止异常风流。据说他哥哥做的定陶县县尉,可也有一点小小来头。此人在客店里一住几时,不知如何,暗里和桃奴勾搭上了。这婆娘正在春心摇荡之时,忽地碰到这般风流年少,知情识趣的汉子,哪不打得火一般热烈,蜜一样甜腻。可怜刁椿如同睡在梦里,怎知妻子在干这无耻勾当。不久,这风声传播出外,那姓何的一听不对,连忙动身而去;可是没多几时,却又来了。这时丑声四播,闲话更自沸腾,有一班好事的子弟,竟做成了几支曲儿,在大街小巷唱动。那何姓听得不成话了,又早走了。一天黄昏时分,左近邻舍人家,忽听得毕家大呼大叫,有人在那里哭喊救命,大家连忙赶进门去,只见刁椿怒容满面,不住口大骂淫妇,桃奴披头散发,双足乱跳,带哭带骂,口里只喊要寻死。当下邻舍做好做歹,极力解劝了一场,好容易将他们夫妻劝住。哪知不上几日,夫妇又吵闹厮打起来,刁椿一气,便走回石碣村老家去,这也不在话下。
不想一过几天,忽有人奔到石碣村来,忙忙地寻到了刁椿,告诉他道:「刁二哥,你家娘子不见了,人家都说好奇怪,不知她走向哪里去,特来报个消息。」刁椿大惊,跟着那人就走,待到镇上看时,但见家门紧闭,门前拥了不少闲人。刁椿进内搜寻,哪里有他老婆的影踪,房中箱笼对象,尽行打开,零乱得不成样子,一应细软东西,早已卷得精光。刁椿心里明白,闷下一肚皮的气,且出门来告诉街坊邻舍,一面央人去四下探听。约莫半月光景,忽地得到消息,这婆娘见在定陶城里,和一个汉子同居共宿,如夫若妇。此人非别,就是那何姓客人,这婆娘蹈空逃走,不问而知是预先设的计策。刁椿闻讯之下,气忿得人也昏了,回家告诉母亲和哥哥,只说要往定陶寻这婆娘。如若她不肯回家,或寻不到她的话,俺性命也不要了!说罢,掉头径去。刁椿去后不多几日,忽有人奔入村来报信,连称祸事,原来刁椿到了定陶,被人在路上谋害死了。刁桂子母得了此信,宛如青天里起个霹雳,登时大哭,那婆婆竟哭得昏晕过几次。次日,子母相商好了,端正下行李盘费,奔到镇上,邀请了毕家的四邻八舍,说个大意,要往定陶去收尸告状。街坊中也有善心的,见他子母如此可怜,有二人自愿做伴前去。刁桂子母甚喜,便和两位街坊登程而走。那日到了定陶,下在一家客店里,刁桂是个诚实汉子,又是在村子里住惯的,一到这县城里面,弄得没有半点头脑,还亏这两位街坊尽心竭力,替他奔走探听,好容易探明下落。刁椿是被杀在东门外一条小路上,已由官府相验,发封厝坛,若要收尸改殓,扶柩还乡,必须向衙门中投下状纸,得官府批准了才行。子母二人听了,可又是一件难事。那同来的街坊,又探得那婆娘确在城里,堂皇地做这何姓的外室。此人真名叫做何二,浑号何二虎,倚仗他哥哥做的县尉,在这定陶城里无恶不作。人家惧怕他的势焰,都敢怒而不敢言。他和那婆娘这桩情事,县里哪一个不知道。刁椿被杀之前,有人亲眼看见他到何家吵闹,那婆娘不认他是亲丈夫,一次闹得最厉害,曾惊动过街坊,后来刁椿就被杀死在路上了。这件血案,大家背地里都说蹊跷,这婆娘多少有点干系;可是和姓刁的非亲非族,又惧怕何二虎的势焰,谁敢出头说话,只不过替死者叹几口气,呼几声冤枉罢了。子母二人听得这些说话,又自大哭一场。刁桂想到兄弟这般惨死,怎肯干休。子母在客店中商议之下,刁桂便决定先去寻婆娘说话,且待闹破了再理会。那街坊以为姓何的势大,只怕闹不过吃了亏。刁桂道:「俺只思替兄弟报仇,别的可不管,便死在这里也甘心!」那街坊自也无话。
次日,刁桂安排好了老母,便同一位街坊走出客店,径向婆娘那里而去。
此一去不打紧,却闹出了一场大事。有分教:人情鬼蜮光明少,世道崎岖陷阱多。正是:不学冥鸿脱罗网,翻成猛虎趋牢笼。毕竟刁桂此去闹出什么大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无毛蟹冤陷定陶城 活阎罗独下梁山泊
话说刁桂同了那位街坊,问明何二虎和婆娘住处,径向那里走去,不上半个时辰。早已到了。刁桂在家虽不常上镇,但当初刁椿入赘毕姓,成婚以后,也曾同老婆到过石碣村老家。这婆娘见过婆婆和大伯,刁桂无论如何眼生,万不会见面不认识。且说二人进入何家,只见婆娘正立在那里,看一个丫鬟在院中打扫。刁桂二人进来,那婆娘见了,就转身望里跑,口里不作一声。那街坊忍不住了,开口便唤:「桃姑娘,你家大伯来哩!」婆娘转身立定,显出一副不尴尬模样,问道:「你是什么人?敢胡乱撞将入来。」那街坊道:「姑娘笑话,我是你家街坊牛六叔,不争你已眼生么?」婆娘装呆,直瞪两只眼睛,对牛六叔只管看。刁桂上前便叫:「弟妇。」婆娘把脸子一沉,喝道:「奴不认识你,谁是你的弟妇?休来胡行撞骗,快些与我滚出去!」那街坊走上两步,和颜悦色说道:「姑娘休得取笑,他真是你的大伯,你丈夫的亲哥儿,石碣村的刁桂刁大哥。」那婆娘啐了一口,道:「你这人也好,奴不认识他,哪里来的大伯,你敢想同来撞骗么?」说着,娇嗔作势,也不叫他们坐。这时刁桂气忿填胸,叫道:「你真的不认俺么?俺此来倒并没歹意,只要问声俺兄弟怎样死法,好去回复老母,你今装呆不认,这倒使人气恼了。」婆娘道:「奴一定不认得你。」只说得一句话,那个丫鬟进来,婆娘对她看了一眼,丫鬟撇了扫帚,转身就走。牛六叔瞧着不对,便唤:「刁桂,我们走罢。」不知这刁桂生长石碣村里,自小就看惯村中的行径,三言两语不合,挥拳打架,不当一回事。他为人虽然诚实,可是性子非常刚烈,毫不怕硬。他若发作起来,面前便有刀山火坑,他也不惧。如今见那婆娘翻变面皮,又口出不逊之言,不由恼怒起来,牛六叔叫他走,他哪里肯应。便大叫道:「今日俺才知道了,你这婆娘真是个毒心淫妇,你弃了丈夫背地里逃走,却来此地快活。」他话没有说完,只见外面进来二人,牛六叔一眼看清,第一个走的正是何二虎,不禁心里一跳,连叫刁桂快走;刁桂如同没有听得。何二虎进来,一拍案子,喝道:「你这汉子是谁?有话好说,为甚如此胡闹?」刁桂正在大骂,突地听见有人拍桌子吆喝,就一抬头,说道:「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碣村的刁桂便是。俺和这婆娘理论,你休来管人闲事。」何二虎喝声:「放屁」,对刁桂一指道:「哪里的野猫,敢来此地撒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那后随的汉子插嘴道:「二官人,值得同他斗口,俺闻石碣村和梁山泊相通,那里出过强盗,这汉子多分也不是好人。」牛六叔听说话更不对,做好做歹,连忙拖了刁桂就走,好容易劝回客店,算不曾在那里决撒。
刁桂回至客店,兀自气忿忿地,怪牛六叔不该强劝他回来。牛六叔说道:「如今的世界,鸡子难斗石子,不如回去再做商量。」刁桂不愿。傍晚时分,忽听得店外一阵喧嚷,十几名做公的,各执长短兵器,蜂拥进来,口喊:「拿捉梁山泊强贼。」牛六叔情知不好,慌忙躲避,还有那个街坊也避开了,众多做公的入来,便将刁桂抓住,不由分说,一索绑了就走,婆婆大哭,店中客人都惊得要死。众公人走了以后,那牛六叔二人才敢出来,便对婆婆说道:「如今人已被捉,哭也无益,这里全是何二虎的势力,便去官府首告,只怕也占不得便宜,还是赶快脱离虎口,回家去再理会。」婆婆说:「是。」含着眼泪,算清店帐,同二位街坊连夜动身。婆婆回到石碣村里,望了几日,不见一位街坊来商量,央人上镇去请,大家都推三阻四,再不肯来。始初牛六叔等一片好意,伴刁桂子母前去,满拟探听个水落石出,替刁椿告状鸣冤。不想婆娘坚不相认,何二虎好生厉害,使出恶计,反把刁桂当梁山泊强人拿去。这一唬非同小可,若不退步,须防官司牵累,倘被砌做梁山泊强人,这罪名可就大了。他们经此一骇唬,再不敢出头多事,都推托有事,躲在家中,把那婆婆置之度外。
且说刁家婆婆,在村中望了几日,不见一位街坊到来,也知他们定是怕事,不肯再来哩。如今一个儿子被人杀死,一个又被当做强盗拿去,眼前举目无亲,这冤枉今世里不能伸雪了。每日只是嚎啕痛哭,茶饭都无心吃,形容憔悴,十分可怜。邻舍人家听得心软了,都来屋子里劝解,那婆婆只是痛哭。贴邻一个汉子叫做康良的,无意说起梁山泊三阮兄弟,那婆婆猛然想起,说道:「人说梁山泊宋公明大王忠义,替天行道,惯打不平,专杀贪官污吏,搭救穷苦小民。有人求他,这宋大王无有不应,替人平反曲直,真强过官府十倍。我也气昏了,本来三阮兄弟都在山上,听说都做了什么头领,好大的威风。既有这条门路,何不就拚此老命,上山去见三阮兄弟,拜他们转求宋大王,可能够替我儿子伸冤,除了此着,已自无门可走了。」婆婆想得这个主张,当下便对康良说了。康良道:「好虽好,只是梁山泊有数百员头领,又有千军万马,那里很是怕人,说话得不对时,可不是耍。」婆婆把心儿一横,说道:「怕甚的,到此地步,我便死也值得!我想三阮兄弟现在虽做头领,当初也是我们村里人,他们没上梁山泊时,也多少受过我一点好处。我今前去,不争会把我杀了,我主意已定,明日便行。」康良道:「婆婆既然有此决心,俺就伴送你前往。」康良和婆婆相约停当,好在这里上梁山泊本有水路可通,路程也没多大远,不消一日可到。次日,康良又叫了两名伴当,荡出一只船来,扶婆婆下了船,就驶入湖泊子,径向梁山泊而去。路上并没耽搁,直到山下大港内,只见对面两只小船,如飞驶至。船头上有人立着,手执刀叉,康良一见,就知这是山泊里的船只,出外来巡逻的。当下便放大胆子,只顾向前驶行,只听得船头上有人喝道:「什么船只,快些报来!」康良连忙答道:「俺们从石碣村到此,要见这里阮家三位头领。」可算巧事,这两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部下,那人听康良说了,便引至西北水寨。婆婆见了阮小七,只唤得一声:「七哥」,兀的双泪交流,喉咙中梗噎着,一句话也不能出口。阮小七慌忙倒身下拜,说道:「婆婆有甚冤屈,恁地气苦,尽可诉说俺听。谁人将你欺负,俺替你去出头做主。」说罢,起身请婆婆安坐,叫康良也坐了。婆婆拭干眼泪,才将那事从头细说,都告诉给阮小七。小七听毕,突将桌子一拍,跳起身来叫道:「反了!反了!俺不信刁二哥恁般好人,竟会遭到惨死;刁大哥又被陷害,真正无天无日了,此仇不可不报。」阮小七这样跳嚷,倒把康良唬了一跳。小七立刻拿出许多银两,重重赏了康良和两个伴当,教他们回石碣村,婆婆留在山上,且待将来再说。康良收拾银子,谢了自去。阮小七便拨四名喽啰,用竹兜子抬了婆婆,送她往老母那里安顿。婆婆见阮小七如此相待,心中自也宽慰。
再说阮小七送过婆婆,当夜即行寻他二位哥哥,把刁家之事告说一番,便要赶往定陶县去,救取刁桂脱难。阮小二、阮小五齐说很好,但须禀了公明哥哥和军师吴学究,定下良策,方能行事。阮小七道:「这等小事,也值得去惊动哥哥,恁地说时,俺们待下山救取,只怕刁桂的首级已不保哩。」阮小七闹着要去,小二、小五只劝且慢。阮小七道:「谁人没有心肝,这婆婆登时失却两个儿子,多么苦楚可怜,若依你们那般做时,婆婆早就气死了!」嘴里叫喊着,起身便走。小二、小五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多说,且连夜来见宋江禀话。偏生宋江今日有点感冒,晚上老早就睡了,二人没法,只得退回水寨,直等到次日中午时分,方才上山来见宋江,禀陈一切。宋江道:「七哥的性子只是急躁,胡乱而行,须防弄出意外,快些请将来,俺与他当面商量。」阮小二说:「好。」立差一名喽啰赶往水寨,不一会,喽啰回报,昨夜四更时分,阮头领带了朴刀包裹,匆忙地下山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宋江一齐吃惊,齐说:「这事如何是好!」宋江道:「戴院长偏生不在这里,前日因事往狼嗥山去了,除了他谁人能够追及?」阮小五道:「飞毛腿刘通走路最快,不如命他下山追赶。」宋江称好,立传飞毛腿刘通听令。少顷,喽啰上来禀复:「刘通奉了柴进之命,跟周通、李忠办粮去了,预计三二日后方能回山。」这时阮小二、阮小五分外着急,计算时候将近一天,除却戴宗、刘通,别人万万不及,去也无益,只索待戴宗回山再说。第三日傍晚时分,戴宗回山了,宋江便说明情由,教他漏夜下山,立等回报。戴宗奉命,匆匆换上行装,下了山寨,作起神行法,赶向定陶而去。这几天内,阮小二、阮小五忧急得不成样子,只盼望戴宗迅速回来,好得知兄弟如何下落。那日大家正在商议,戴宗回来了,报说阮小七在定陶杀人。已被官府拿下,押入牢中,只等上司批文下来,就要立地处决。
原来阮小七那晚负气而走,回入自己水寨,自念:「这事急不容缓,若待告禀公明哥哥,发兵下山相救,只怕要来不及了。今日婆婆告诉俺时,那何二虎和婆娘所在,俺都记得清清楚楚,何不一人悄然下山,往那里把奸夫淫妇杀了,再去打开监牢,劫了刁桂就走。回来山寨时,也安了婆婆的心,又显得俺阮小七的能耐。」阮小七心里越思越对,等到四更时分,便带了朴刀,背上一个小小包裹,匆匆下山。全山一应喽啰头目人等,哪个不知道他的性子,谁敢上前问他行止,由他自去。
且说阮小七下了山寨,一心要救刁桂,路上毫无耽搁,直到定陶城内下了客店,饱餐一顿,吃得醉醺醺地,带了朴刀,径奔何二虎家中,刚巧何二虎和婆娘都在家,阮小七撞入门来,开口就喊:「谁是何二虎?俺要寻他说话。」何二虎瞧见来人气色不对,便起身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这里大呼小叫,俺便是姓何的,你待怎生?」阮小七瞅了一眼,指着那婆娘道:「这婆娘敢就是刁椿妻子,好毒心,你这一对奸夫淫妇,你们害死刁椿不算,却又害刁桂,这般行径,天也不容。」何二虎大喝一声道:「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泼,莫非也是梁山泊贼党不成?」阮小七一听大怒,拍着胸膛,叫道:「老爷么?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便是,特来寻你们这对猪狗!」何二虎大吃一惊,转身待走,不提防阮小七掣出朴刀,夹背就是一刀,把后脑劈掉半个,倒在地上。阮小七野性勃发,索性上前连搠几刀,把何二虎搠得稀烂。那婆娘和丫鬟齐声惊叫:「强盗来杀人也!」口里叫着,急奔向门外逃走。阮小七赶上一步,又将那婆娘剁倒,一脚踏住,撕破了前胸衣服,又加几刀,搠得五脏直流,说道:「今日也见了世间淫妇的心!」阮小七杀了婆娘,转身看时,那丫鬟已逃得不知去向,再入屋里搜寻,没得半个人影,想必都逃走了。阮小七叫声:「痛快」,手执带血钢刀,大踏步走出何家,却不知监牢所在,只向街坊上乱闯。走不多路,迎头撞来许多公人,各执长枪,大刀,挠钩,铁棍,见阮小七满脸杀气,手执带血钢刀,大家喊声:「是了」,蜂拥齐上。阮小七孤身如何抵敌,斗到半中,就吃众公人拿了,绳穿索绑,押着齐向县衙而来。县尹升堂,众公人将阮小七推到堂上,县尹立传何家的丫鬟指认,果然是杀人凶犯,一些不错。阮小七当下也不抵赖,直认是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如今奸夫淫妇都被俺杀死,已替刁家兄弟报了大仇,任加如何刑罚。」这县尹姓徐,是个庸弱的官儿,听了阮小七一篇供状,知道是梁山泊好汉,心里就暗吃一惊,不敢将他用刑拷打,且钉了一面大枷,判押入大牢里,待叠成文案,申请上司完罪。一面委吏相验被杀尸身,填具尸格,自有何二虎的哥哥何县尉,出头具状,收殓埋葬,不在话下。
且说何家出了这件血案,县城里三三两两讲动,称说:「梁山泊好汉端的厉害,孤身到此杀了二命,还想反牢劫狱,这胆量可算天大地大!」有人说何二虎无恶不作,不知屈害了多少好人,今日碰到梁山泊好汉,也是恶贯满盈。戴宗赶到定陶城中,大家正讲得热烈,被他探得清清楚楚,在那里宿了一夜,赶紧就回山报信。阮小二、阮小五听得兄弟失陷,焦急万分,马上要去救取。宋江道:「事情固然很急,可是水寨里李俊、张顺、童威、童猛四员头领,一去浔阳未回,前日刘通办粮回山,俺就命他和刘唐去一路探候,能得四人早日回来,这事便好办了。水寨里共有八员头领,如今已去了五人,倘使你们再走了,只剩得张横一人,水寨有关紧要,也不可无人镇守,俺拟先发一二枝人马,前去把定陶围了,逼他们献出人来,使得不敢将小七哥加害,待等李俊四人回山,你们前去未为晚也。」阮小二、阮小五齐称很好。
次日,宋江便命军政司分拨人马,令青面兽杨志带一千军马,几员副将,先行杀奔定陶县去;神行太保戴宗相随同往,往来探报军情。不想杨志人马刚走,李俊等五人早回山了。阮小二、阮小五兄弟,好不快活。便来宋江跟前请令,要带后应人马,去定陶搭救兄弟。宋江答应,立拨一千人马,两员副将,由小二、小五引领下山,取路向前途进发。
哪知二人此去,又无端闹出个大乱子来。正是:错节横枝,干戈又起;张冠李戴,波浪重兴。直教:救来牢狱英雄汉,失却山林忠义人。毕竟阮小二、阮小五闹出什么乱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七雄大破定陶城 二阮误走金乡县
话说阮小二、阮小五兄弟,见混江龙李俊五人回山,次日便来宋江面前讨令,要去定陶救取阮小七。宋江答应,即行点拨人马,令跳涧虎陈达,锦毛虎燕顺为副,随同二阮下山,好在戴宗随军前往,如有要事,命他火速报来。小二、小五得令,将引人马,浩浩荡荡下山而去。两日以后,戴宗忽然回山。报称:「杨志到了定陶,就将书就的告示缚在箭上,射进城去,命他们迅速将人献出。这告示射入以后,有一县尉登城答话,叫俺们军马退下三里,再行理会。且教勿伤百姓,口气很为和善。杨制使道:『俺们梁山泊替天行道,只杀的贪官污吏,逆子顽民;善良的百姓,立誓不伤一个。既要退下商量,俺们便退。』当下大家倒退下去,不料城中突杀出一枝兵马,没曾提防,倒被他伤了许多人。杨制使大怒,登时驱兵迎拒,反掩过去,逢人便杀,官兵抵挡不了,败入城中,紧闭不出。俺们捉得一个小兵问时,他说:『县尹庸懦无能,一应都听县尉说话,这是何县尉出的主意。』次日,杨制使披挂上马,在城外搦战,城中出来一将,只三五个回合,吃杨制使一刀劈了,军士都逃入城去,任你如何叫骂,再也不敢出战。俺们曾爬城攻打,反被他据城拒守,以逸待劳,伤了不少人马。杨制使怒火冲天,但却没法摆布。俺看这座城池,垣墙非常高厚坚固,死守不出,可也不易攻打,倒不如将他四面围住,待他内乱时夹攻将去,城池可破。俺对杨制使说了,杨制使说此计虽好,可是见今只有这点人马,四门围困,不够分拨。二来用兵重围,势必多延时日,若邻近州县闻风前来援救,此计便不易成功。俺们商议之下,思得一法,杨制使命俺回山,请哥哥立派轰天雷凌振前去,将这城池轰开了完事。」宋江沉吟半晌,说道:「怎么说?阮小二、阮小五兄弟也来接应,这一干人马哪里去了?」戴宗道:「不曾来到,俺一路上也没遇见。」众人都说:「奇怪,二阮到了哪里去?」宋江道:「莫非他们走的快捷方式不成?」吴用便问道:「戴院长何时动身?走的哪条道路?」戴宗一一告知。吴用算了一遍,说道:「这里到定陶县去,并没有远路程,若将神行法程途计算,不论他们走大道或快捷方式,都应他们先到。你才动身,如今你说不曾见到,这倒奇了!」宋江道:「此事待再理会;杨制使既要取炮手使用,且点拨了去再说。」便令凌振将引五十名炮手,三百步卒,速去定陶轰城助战。凌振奉令,立地整备下山;戴宗却冒在前头,先往定陶报信去了。
话里只说神行太保戴宗,那日赶回定陶,见了青面兽杨志,报过信儿;杨志便说:「这里城关依然紧闭,坚不出战,无可奈何,这城里的何县尉,因阮小七杀死他的兄弟,恨入骨髓,一心要和梁山泊作对;且硬驱百姓上城,昼夜防守,要打要骂,弄得怨声载道。那县尹没了主张,只听县尉说话,一天到晚,只伏在衙门里不敢出外,正是大有机会,待等凌振一到,便可动手攻打了。」杨志说罢,就去摆布一切,端正下安民告示,安排既毕,凌振来了。彼此相见了,杨志即行上马,引凌振绕城察看一周,回至营中。凌振说道:「欲破此城,易如反掌,便请明日出战,俺用火炮轰城。」次日,主将青面兽杨志升帐,两傍站立镇三山黄信,白面郎君郑天寿,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神行太保戴宗,轰天雷凌振六员头领和马步兵卒炮手。杨志就令黄信做一路,郑天寿做一路,杜迁、宋万做一路,各引三百人马,分赴三门,但听号炮响动,合力攻打,无论大小官员,莫放逃出城外,四员头领得令而去。杨志自引戴宗、凌振,出到东门城下,再将写下的告示缚在箭上,射入城去。略谓:「本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此次专为救取阮小七,斩除贪官污吏、势恶土豪而来,与尔百姓无关,尔等若将首恶何县尉拿下,献出城关,当不犯此间一草一木,收兵回山。如仍不听忠告,顽强抗拒,便用火炮轰打,城池破时,鸡犬不留,休生后悔。」这告示射入城内,半晌不见动静,有几名喽啰近前探望,反被城上打下埋伏,争些儿送了性命。杨志不由大怒,便命攻城,凌振立刻施放号炮,炮声震天,那黄信等一闻炮声,即行三面环攻,攻了多时不能得手。杨志传令暂退,改用火炮轰城。凌振奉令,便架起那最厉害的风火炮,对准城头上面打去,只两三下,已把敌楼打坏一角,城中军民,人人胆裂,个个心惊。凌振又令五十名炮手各将小炮望城上乱打,城上军民立脚不住,纷纷倒退。正自乱哄哄地,城头上忽然竖起降旗,城门大开,一大群军民蜂拥出来,张着两手高声叫喊,也听不清楚什么。杨志一见,便喝令停止攻打,凌振号旗举处,那大小炮也就不施放。杨志一马当先,冲近城关,只听得对面喊道:「梁山泊义士且住,如今县尹、县尉都被我们拿了,听凭义士发落,只求不要伤害满城百姓。」杨志听了大喜,即行收兵入城,出示安民,约束部下,不准惊扰良民,违令者斩。一面就令打开大牢,取出阮小七、刁桂二人。但见刁桂遍体伤痕,不成样子,便命杜迁、宋万引一起人马,先行护送刁桂回山,使他子母相会。自此子母留在山寨,把石碣村老家弃了。当下杨志和众头领都入县衙,见众百姓将县尹、县尉拥到,何县尉怒目挺立,不肯下跪,腿上吃打了几棍,方才跪下。杨志喝道:「你这万恶的害民贼,都是你兄弟狼狈为奸,无恶不作,屈陷良民,今日到此,尚有何说?」何县尉千贼万贼,破口大骂道:「俺自失机,被这班奸民变乱拿来,没有说话,只拚这颗脑袋!」本来山寨人马到时,城中百姓就行慌乱,背地里都恨何县尉无端捋虎须,引起刀兵,城池破时,只怕免不了满城屠戮,万户遭殃。何县尉却因兄弟被杀,痛心切齿,死命和梁山泊作对;后来竟倒行逆施,在民间抽选丁壮,硬驱他们登城防守,偶一违令,立即处死,不知杀了多少良民,弄得人人怨愤,个个离心。今日城外攻打得紧急时,众百姓窥个空,一齐动手,突地将何县尉和县尹拿了,开城献出,这也是平日虐害百姓的果报。话休絮烦。当下何县尉破口大骂,恼了活阎罗阮小七,便在喽啰手中夺了一把刀,跳上来指着何县尉骂道:「你这贼!你抵桩这个脑袋,俺偏不教你就死,且玩一下子,看你如何?」便将何县尉两耳割下,又割鼻子,又剜眼睛,背上戳几刀,胸前戳几刀,浑身戳了许多窟窿,最后才割下头来,悬挂衙前示众。阮小七割了何县尉,又推上县尹,杨志便问众百姓,这官儿政绩如何?大家齐说:「不好不歹,比了何县尉,这还算是个善人。」杨志道:「恁地,只是个庸弱的官儿,杀之无益,饶恕了罢!」便喝喽啰松绑,徐县尹得了性命,抱头鼠窜而去。杨志又吩咐打开仓库,取出积储的钱米,散给满城穷苦百姓。家家感激,户户称扬,齐说梁山泊义士恁地好,倘得常年在此,我们反能过一点好日子。发放既毕,杨志传令拔队回山,众百姓扶老携幼,出城观看,称赞梁山泊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这里之事,自有州官处理,更委官吏,一面飞章奏闻,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一行人马,那日回抵梁山泊,宋江闻报大喜,亲自迎下三关。阮小七见了,即行拜倒地上,道:「小弟此番失陷,有累哥哥忧心,伏乞恕罪!」宋江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你此番多少也吃一点苦楚,且行休养去罢!」阮小七回入水寨,要紧来见老母,老母唤声:「七郎,你好……」只说得两句,已自流泪,半晌,又道:「七郎,你只是吃酒使性子,不听我的言语,你家两个哥哥,今番又为你吃了苦也!」说罢,竟自痛哭起来。阮小七慌得跪到地上,说道:「母亲怎说,儿子有甚不好?俺二位哥哥怎地吃苦?」老母道:「你哥哥为你失陷定陶,舍命来救,哪知误走金乡,闯出大事,吃那里的将官捉去。如今你公明哥哥虽已发兵前去,吉凶未定,不知能够救回来否?」阮小七起身说道:「有这等事,公明哥哥却没有说起。」老母道:「谁人不知你的性子,前日你已闹出大是非,他岂肯再说。」阮小七听罢,一言不发,呆了半晌,悄悄地寻宋江去了。
却说阮小二、阮小五兄弟二人,那日带领人马下山,一心要搭救兄弟,路上不问天南地北,只催速走。赶过一程,探道的来告禀错走了路,请令暂歇,待探明途径再走。阮小二喝骂道:「你们这班偷懒的畜生,为甚早不探明,敢思托故停歇么?」阮小五也骂道:「胡涂狗男女!赶了这一程却来说话,俺可不管,且赶向前途再说。」那探道的被骂得唬昏,不容分说,喏喏而退,大家只得再向前走。又是半日光景,探道的再来禀道:「真的错走了程途也,这里已是金乡县地界,离城已不远哩!」二阮闻报,就令人马暂行停下,教跳涧虎陈达骑马哨探,迅速回报,陈达飞马去了。
且说这里金乡知县姓邬名长,东京一个破落户出身,当初因认识高俅儿子高衙内,同伙厮混,出入殿帅府中,夤缘做到了知县。到任以来,什么民情风土,官箴政绩,一概都不过问,张开两眼,只喜要钱,贪赃枉法,纵吏虐民,百姓恨之刺骨。因他姓名巧合,民间就起了个浑号,叫他做无常鬼。这无常鬼为了金乡是个肥缺,极力钻谋得来;可是这里距梁山泊不远,有点怕人,上任时节,就带两个人同来,算做他的护卫。这两个却是一文一武,文的叫做小张良贾居信,本是东京酸枣门外一位学究,为人阴狠奸险,智足谋多,运筹设算,料事如神,人家都叫他小张良。无常鬼和他是结义兄弟,万事都听调度。这武的名叫吕振,绰号九头鸟,身长八尺,勇力绝人,善使一根熟铜九节连环棍,百十人近他不得。无常鬼因爱他勇猛,收在手下充做心腹。这二人仗着县尹势力,在金乡县里横冲直撞,无所不为,因为是县尹的体己人,便是拆坏了天,翻转了地,谁敢道个不字。无常鬼到任未久,有一处地方出了强盗,搅破了几个村子,无常鬼勃然大怒,立令九头鸟吕振,帮同捕盗巡检前去剿捕,只三五日功夫,就被吕振擒戮了盗首,捣巢灭穴,把那干强人除灭净尽。因此,九头鸟声名大震,邬知县更万分欢喜,不久就将他参做都头。九头鸟恃功而骄,横行益甚。邬知县以为手下有此勇士,强人恁地厉害,也再不怕他了。那日知县正值升堂,探事的忽上堂报道:「今有大伙贼人,打着梁山泊旗号杀奔前来,离城只有十里之遥,禀请定夺!」邬知县闻报,暗吃一惊,立将报事的叱退,假意说道:「一干乌合之众,怕他什么,俺自有妙计在此。」说罢,慌忙退堂,唤集大小捕盗官员,在内衙商议。知县说道:「梁山泊贼人也可恶,俺们须不曾触犯他,他却突地来打城子,此非小事,应该如何发落?」小张良贾居信微微一笑,却道:「这也容易,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他来时有路,去时无门。」知县大喜,便命九头鸟吕振引兵出城,速拿强人缴令,吕振奉命去了,不在话下。
再说跳涧虎陈达飞马哨探,一路上不见梁山泊旗号,也不见自家一兵一卒,连忙飞马回报:「这里不是定陶县,真的错走了来也。」二阮闻报再没话说,即刻传令退走,绕道而行。赶不多路,只听得背后人唤马嘶,杀声动地。阮小二上高阜望时,却是一起人马,打着官军旗号,如风驰电掣一般,着地卷来。阮小二下了高阜,便说:「背后有官兵追赶,立刻就到。」阮小五大叫道:「老虎不发作,猫儿也来骇唬人,俺们索性不走,看他怎生?」阮小二道:「这班畜生瞎了眼珠,敢来撩拨老爷们,且送他一齐上阎王殿去。」阮小五说:「好,既然错走到此,且杀了一阵再说。」便喝令人马一齐停下,排成阵势。霎时间追兵已到,果然是一队官军。阮小五手捻五股托天叉,纵马上前,只听得官军齐声发喊,火杂杂出来一人,头戴皂色扎巾,黄绫抹额,两个连环小金钱环绕脑后,身穿皂色的短袄,皂布短打叉腰,系搭膊,胸前一叠连密扣牢扭,外罩一领青色大氅,曳扎起半边,足登一双针扎快靴,跨下乌云逐日马,手执熟铜九节连环棍,浓眉毛,三角眼,狮子鼻,紫色面皮,大阔口,颔下带点髭须,三十以外年纪,八尺左右身材,状貌凶恶,满身杀气,此人便是九头鸟吕振,飞马而出,兀自惊人。两人对面,只答得三言两语,吕振骂声:「强贼!」一棍打到,阮小五起手中五股托天叉相迎,斗在当路。不上十个回合,吕振喊声:「强贼厉害」,拨马向斜刺里就走;阮小五斗得性起,哪里肯舍,拍马便追,赶过一段,猛听得轰隆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诱引苍龙猛虎来。毕竟倒的一个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飞毛腿水泊请徐宁 金枪手阵前擒吕振
话说阮小五见吕振向斜刺里逃走,拍马追赶,追了一大段路,看看将要赶上,不提防马足蹈空,轰隆一响,阮小五连人带马,跌下陷坑。要想挣扎,哪里还来得及,就吃上面伸下几把挠钩,把人在马背上搭去。吕振见擒了阮小五,回马过来,扬声大叫道:「贼人听着,你们的贼首已被拿下,何苦争持,快快齐来束手受缚,免得一死。」阮小二当下气忿冲天,也不骑马,手捻朴刀,大踏步直抢过去,举刀就砍,吕振急架相迎,二人又自斗住。九节连环棍这件东西,本是一种最厉害的兵器,又兼九头鸟力大无穷,武艺过人,教那只精于水底功夫,陆地上并不了得的阮小二,如何抵挡。二人斗到十合以外,九头鸟吕振窥个空,喝声:「着」,一棍子打去,阮小二算躲得还快,肩尖上只带着一点,早已耳内喤喤,眼花缭乱,翻身栽倒,被官军探出十几把挠钩,把阮小二活捉去了。陈达、燕顺见二阮被捉,大叫:「还我人来!」二马齐出,各举手中兵器,拚命向吕振杀来。吕振哪在心上,左挡右架,全不费力。没多几个回合,陈达兵器和连环棍一击,震得虎口生疼,慌忙跳出圈子;燕顺也觉不敌,跟着就拨马而走。吕振指挥官军,乘势掩杀,梁山泊人马大败,直退数里,吕振安然押了二阮兄弟,回城缴令去了。陈达、燕顺退下数里,计点人马,折损不少,二阮又被拿去,军中无主,只得回归山寨,将情告禀宋江知道。宋江大怒道:「俺们没曾惹他,他倒反来撩拨人,受了恁般耻辱,怎可干休!」陈达、燕顺齐称:「二阮被擒,性命危在旦夕,金乡那个将官武艺过人,异常凶勇,务请哥哥迅速发兵施救。」这时傍边恼动霹雳火秦明,挺身而出道:「量这个小小县城,有多大能人,擅敢如此猖獗,此耻不洗,俺梁山泊倒尽威风,愿请哥哥将令前去,立斩此人。」宋江道:「好!」立令秦明引军马五百,步军一千,带领陈达、燕顺,克日杀奔金乡,刘通随军前去,往来哨探。秦明等奉令而去,又令杨雄、石秀,各引精兵五百,为第二起,相助秦明攻打,杨雄、石秀奉令而去。次日,宋江再令史进引后应人马,雷横为副,赶奔金乡接应,三起人马奉令,陆续下山去了。
却说活阎罗阮小七,当日听了老母一番说话,哪里忍耐得住,就悄自上山,拜见宋江,说道:「兄长,你也太会作弄人了!俺的二位哥哥在金乡县失陷,不该瞒得铁桶相似,不使兄弟得知一点消息,俺今没有别的话说,只求引兵去那里救取,伏乞哥哥恩准!」宋江道:「不是俺有心瞒你,为的是你性子不好,恐怕再出乱子;你今既有心要去,明日便行。」阮小七听了大喜,退回水寨。
直到次日,正在打点动身,忽见刘通回山,只说:「金乡战事厉害,不易得手,今奉秦明之令,赶奔回来,要取一人下山破敌。」阮小七心上捏一把汗,也不及问二位哥哥吉凶下落,要紧跟刘通来见宋江。刘通即行告道:「秦统制人马那日行抵金乡,不料官军早已离城埋伏,俺们催趱上前,冷不防兵马突出,慌乱之中,俺们被杀得大败亏输,倒退数里,若没杨、石二头领接应兵到,争些儿全军覆没。秦统制不由大怒,收拾人马,重行冲杀向前,只见对面推出十几辆陷车,官军高声叫喊着,只说拿下俺们的头领,尽都要押入陷车,专等拿到了……」刘通忽然住口。宋江问道:「为甚不说了?」刘信道:「小人不敢说。」宋江道:「俺不来怪你,但说无妨!」刘通磕了一个头,才行起身说道:「他们说,专等拿到了宋江、卢俊义,一并解京请赏。」阮小七在傍大叫道:「这也可恼,若不杀这班狗男女,誓不为人!」宋江又问道:「以后怎样?」刘信道:「当下秦统制勃然大怒,纵马而出,官军中出来一人,便是拿阮头领等去的九头鸟吕振,十分了得,和秦统制打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锦毛虎燕头领看得眼里出火,待等秦统制退下,他就出马交锋,没多几合,就吃吕振在马背上拿去,这一阵折了不少锐气。雷都头说道:『他也不过一个脑袋,两条膀臂,恁地凶猛,俺可不服,定须和他拚个死活!』秦统制也道:『俺们很大一座山寨,若赢不得这等人,须坏了往日声名。』次日,雷都头出阵搦战,连杀二人,第三个又是九头鸟出马,好厉害,斗到半中间,雷都头吃他一棍打倒,多亏抢救得快,不曾被他拿去。杨、石二头领也出阵打过,可也奈何他不得。雷都头因吃了一棍,今在军中养伤,好不忿恨。众头领商议之下,史头领道:『九头鸟本领未必通天,只是那兵器厉害,不易抵敌。这兵器是有名的九节连环棍,使用时能长能短,能柔能刚,除了钩镰枪以外,别种兵器都非其敌。』秦统制听了,便说:『俺们金枪手徐头领,当过金枪班教头,不是惯会使钩镰枪么?不如请他下山,把这恶人除掉,也早一日完了公案。』大家说:『好!』秦统制便命俺回山,要请徐教头迅速前去。」宋江听毕,立将金枪手徐宁唤到,说明因由。徐宁遵令,即引刘通、阮小七带领五百马步枪手,赶着下山去了。
再说金乡无常鬼邬知县,连拿了阮小二、阮小五、燕顺三人,好不快活。九头鸟主张,将三人当地处决,枭首示众。小张良道:「不可,这等处置,太便宜了强人,并不希罕。俺今思得一法,赶快打造二十辆囚车起来,他们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待拿得多了,一并解送京师,凌迟碎剐,明正国法,这一来也显了我们功劳。」邬知县道:「高太尉与梁山泊贼人誓不两立,常说能得一日手刃几个贼人,也消了胸中恶气。我们倘将贼人解去,一个个都是活口,太尉哪不欢喜,定要把俺提拔,你们也都得重赏。」大家正在谈论,忽报:「贼人增添人马到此。」其实这是史进后应兵到。邬知县闻报大惊,说道:「梁山泊有千军万马,倘使大举前来,只这小小城池,如何抵敌?」小张良道:「不劳忧虑,兵在精而不在多,他便一齐都到,俺只消略施小计,杀得他片甲不回。」一面小张良就备下告急文书,教一个心腹怀藏出城,赶紧往州里求救。哪知此人行至半路,就被杨雄部下喽啰拿获,献到营中,吃杨雄搜出告急文书,把人也杀了。
却说金枪手徐宁引领军马下山,兼程前进,直抵金乡。徐宁教军马扎下,和秦明、杨雄等会合了。阮小七忍耐不得,即行冲出阵前,破口大骂,只叫:「九头鸟出来领死。」九头鸟吕振大怒,即行提棍上马,出到阵前。但见阮小七身骑高头马,手捻笔管枪,往来驰骋,耀武扬威。吕振大叫:「杀不尽的草寇,俺们囚车正多,待拿下了,一并解上东京。」这个如一团烈火,那个似半天霹雳,彼此更不多言,二马相交,急行动手。吕振的连环棍神出鬼没,阮小七哪里是他对手,不上十个回合,拨马便走。吕振喊声:「强贼休逃!」拍马赶来,恼了霹雳火秦明,舞动狼牙棒纵马而上,就将吕振接住。斗到二三十合,秦明依旧不能取胜,退下阵去。只听得梁山队里一声炮响,又出一员头领,手舞三尖两刃刀,催坐下马,如飞出阵,大叫:「泼皮贼,俺九纹龙史进来取你狗命。」吕振也不答话,待到切近,便起连环棍盖顶而下,史进举刀急架,只见棍来刀挡,刀去棍迎,抖擞精神,各不相让,征尘影里,撮起了半天杀气,万道寒光,真个是一场龙争虎斗。二人直杀到三十个回合以外,史进见不能取胜,便格开兵器,拨马而走。且走且叫道:「恶贼少待,俺去请你的祖宗来也!」吕振听了不懂,扣马抬头,只见梁山队里又是一声炮响,飞出二百名步枪手,中间马上拥定一员头领,着地卷至。那员头领果然气概,头戴冲天凤翅盔,身穿雁翎锁子甲,外披绿罗绣花袍,足登堆云缕嵌靴,坐下桃花点子马,手仗祖传钩镰枪,堂堂一表,凛凛神威,兀的不是金枪手徐宁,马后绣旗上斗大一个徐字,写得分明。徐宁马到,高声叫道:「九头鸟听着,俺乃金枪手徐宁是也!昔年俺在京师,曾做过禁军金枪班教头,偌大声名,俺若和你交锋,便胜了你也没多大希罕,俺方才见你棍法纯熟,武艺过人,倒是一条好汉;可惜屈居赃官手下,一世没得出头,何不幡然悔改,把那赃官除灭,放出俺们三位头领,同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共图快乐。若自执迷不悟,定要和梁山泊作对,莫怪俺的金枪起手无情。」吕振哈哈大笑,将手中棍子举起道:「俺倒有意,只是这个伙计不肯。」徐宁喝声:「放屁,俺有心将你抬举,你却不识好歹,猖獗如此,来!来!俺金枪上见个高低!」说话刚毕,吕振棍子已到,徐宁大怒,捻枪便战,一来一往,一去一迎,两匹马儿转风灯相似,把尘沙激扬起数尺,只觉得风云黯淡,杀气旋绕,两边阵上,齐声吶喊助威,惊天动地。斗到分际,徐宁奋神威喝声:「着」,枪尖儿一起,望吕振前胸直进。吕振心慌,举棍急架,不想连环吃枪钩绊住,一个要紧收回棍子,一个也急欲掣枪,彼此用力一搅,连环棍竟迸去一截,飞坠地上。徐宁的枪刚得掣转,吕振一棍又到,徐宁连忙掉转枪杆,用力格开;只一下好险,倘使手脚慢得半点,准被吕振打于马下,两方看的人都惊呆了。徐宁格开棍子,趁势拨转马头,打个圈儿,挺枪再战。吕振这棍子虽是使用惯的,但忽地少去一截,觉得老大不便;徐宁看得清楚,敌人已无心恋战,似要退走,忙把一枝枪紧紧逼定,哪里肯放松半点,二人又斗了十来合,徐宁卖个破绽,让他棍子打来,背转一枪,吕振腿股上刺个正着,大叫一声,栽下马背,官军队里欲思抢救,哪里得及,早被徐宁的步枪手飞出,横拖倒曳,捉将去了。徐宁将长枪一摆,梁山泊人马乘势掩杀过去,接着听得炮声几响,官军后队也自慌乱,纷纷溃走。原来杨雄、石秀引领一枝人马,从西门杀奔而入,夺了城关,城头上已竖起梁山泊旗号了。这时人人胆裂,个个心惊,自相践踏,伤亡者不计其数。阮小七当下立马阵前,见官军溃败,一马当先,杀奔向前,冲至城关左近,只见数十官兵,簇拥着马上一员官儿,一窝风卷将过来,那兵士猛如狼虎,将人乱杀乱剁,夺路而走。只听得众百姓哭哭啼啼,有的在高叫道:「县尹老爷,这时候还只乱杀人,你也忒煞心硬了!」阮小七道:「巧事,这狗官却送到面前来!」便将马匹一紧,舞动笔管枪,向前直冲过去。枪尖起处,早刺杀了几人,那官兵发声喊,一齐都散走了。邬知县一看不好,待向斜刺里逃走,阮小七马匹已到,只一枪兜心刺下,前胸透入后背,邬知县只叫得半声:「啊呀」,倒撞下马,吃众人一阵践踏,早变做个肉饼,无常鬼真的上阴司去了。这时逃难的百姓更多,儿啼女哭,寻妻觅子,闹成一片。阮小七便在马上大叫道:「尔等百姓不要惊慌,俺梁山泊好汉只杀贪官污吏,不害良民,你们快快住了,不要逃走!」在这混乱之中,阮小七恁是高声叫喊,有的听不见的,依旧乱奔乱蹿,直到梁山泊大队进城,鸣锣晓谕,出示安民,众百姓惊魂才定。
且说阮小七当先入城,走到一条长街之上,只见燕顺和二位哥哥满身血污,对面走来;阮小二手中,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阮小七就高叫:「哥哥,只知你们被九头鸟拿去,打入陷车,如何会得脱身?」阮小五道:「俺们前日给九头鸟拿住,囚入陷车,每日教兵士扛抬了,游行四门示众。今日又在游行,杨、石二位头领攻打进城,杀了监押的官员兵士,打开车子,把俺们三人放了。」阮小二道:「俺们正闷下一肚皮气,随手夺得兵器,杀入县衙,想拿捉那个赃官,却已不见,便把他一家老幼杀了,割下这几颗首级,要去城头上号令示众,不想却在这里相遇,敢问城外如何?」阮小七答道:「九头鸟给徐宁拿了,赃官邬知县被俺杀了,今已无事可做,专等大队进城。」阮小二便把几颗首级一丢,说道:「恁地,要他何用!」四人拔步待走,忽见杨雄、石秀拿得好几员文武官吏,在长街上吆喝过来。接着秦明入城,出示安民,一齐都去县衙里,在大堂上排下座位,秦明、杨雄、石秀、燕顺、三阮七员头领,尽行坐定,喝把那班官吏推押上堂,量他们平日善恶,分别轻重,有的杀,有的打放,一一发落完毕。忽听得阮小五叫道:「不好了,走了一个也!」
有分教:狡兔奋身从地遁,冥鸿振翅着天飞。正是:当路补牢何太晚,临流结网却嫌迟。毕竟走的一个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说人情收降九头鸟 看榜文激恼黑旋风
话说阮小五大叫走了一个,众人不解。秦明便问:「走了哪个?」阮小五道:「这里知县有两个体己人,一文一武:武的便是九头鸟,给徐教头拿下了;那文的叫做小张良贾什么,此人奸恶异常,一肚皮的计谋,贼官当他天老爷看待,一应都听他说话,平日里作恶害人,更胜那贼官几倍。方才发落那班虫豸,却不曾见有此人,一定吃他走了。」阮小二道:「此番闹这乱子,听说都是他出的主意,金乡县的百姓,竟没一个不恨他,合该捉来杀却!」秦明道:「恁地说,此人漏网,倒是后患,赶紧拿来杀了。」便令杨雄、石秀、三阮兄弟,各引喽啰五十名,分做两起,速去四门搜拿。
且说杨雄、石秀一起,出了衙门,走到长街之上,石秀随便抓个人,问他可认识小张良?那人回说:「认得,小张良的眷口,住在南门内穿井巷,一所高大瓦房之内。」石秀便教引领,直到小张良门前,发声喊,一齐扑将进内,早是一所空屋,小张良全家逃走了。石秀回身而出,赏那人一点零碎银子,再去别处搜查,毫无踪迹,问了好几家百姓,都说不曾见到,遮莫在乱军中逃去了?有人叹气道:「此人作恶多端,让他漏网,真正没了天理!」杨雄、石秀无法可施,只得回来。半路上却撞见三阮,也说不曾拿到,同至衙门中,只索罢了。许多头目人等,此刻纷纷上来缴令,报说抄扎各官吏家私,都已毕事;县里的仓库也都打开,取出不少银钱,米麦,候令发落。秦明令先行赈济满城百姓,再提数成俵散给众军,有余下的,悉数装载车上,起运回山。只听得城里外一片欢声,喊着:「好一个梁山泊!」是军是民,那时也分不清楚。发放既毕,众头领引人马出城,徐宁、史进等本在城外驻扎,大家会合,拔队起程。
且说几起人马离了城池,一路行来,不上三里路程,忽听得道傍有人叫道:「杨节级,你怎不看觑我则个!」杨雄看时,只见一人走到当路,口称:「节级」,纳头便拜。杨雄眼生,记忆不起是谁,且教起来。那人起身站着,又叫:「杨节级」,杨雄再看,那人七尺以上身材,年纪不满三十,淡黄色面皮,骨查脸,衣服破旧,脚上穿的草鞋,腰间插一把斧头,路傍放的一根扁担。那人见杨雄对他打量,便又叫道:「杨节级,真的不认得小人张小牛么?」杨雄这才记起,便叫他拾了扁担,杂在队伍中走,且自搭谈,原来此人和杨雄同乡,当日也流落蓟州,苦的衣食不济,杨雄为同乡分上,时常给些钱米周济他,因此认识。后来杨雄走了,张小牛失去靠山,又叫苦起来,好容易弄得一点盘费,离了蓟州,欲思回归乡里;不想半途中生了一场大病,依然两手空空,回乡不得,一路上只身飘荡,流落到了金乡,且靠打柴度日。今日听得人说,梁山泊义士在城散给钱米,周济贫民,他慌忙赶向县城来,想得一点好处。不料已散放过,梁山泊军马出城来了,只得自怨命苦。他见军马正在对面行来,不敢乱闯,闪到道傍站立,不想却见了杨雄。当下张小牛告罢别后苦况,却又说道:「杨节级,你当日闹了命案,那知府因捉不到凶手,便出签乱拿人。平日和你有一点交关的,不问情由,都吃拿到衙门里,有钱的使钱,无钱的受罪,小人一贫如洗,吃打了五十大板,才行释放。」杨雄道:「只也可恶!有个踢杀羊张保,他和俺有仇,可曾出头生事?」张小牛道:「可是那个军汉?提起此人,他为触犯了知府一位亲戚,给知府寻个事,刺配到别地去了。」石秀道:「说起这狗男女,俺心里也恨,有日撞见时,再不饶他!」说话之间,张小牛节级长,节级短,只向杨雄诉苦。杨雄便道:「你今苦到这般,不如就上梁山泊罢,不争俺山寨多你这个人。」张小牛道:「若说上梁山泊,再好没有。只是小人离乡背井,多年不曾回去,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养育之恩未报,念念在心。如今欲思回乡一望,待省视后,那时再上山来侍候节级。」杨雄叹口气道:「人心是一样的,谁不思乡?恁地,俺也不强你上山,只给你一笔路费,由你去罢。」便取一大包银子给他,嘱咐几句,那人拜谢受领了,欢欢喜喜而去,不在话下。
只说众头领一行人马,一路催赶前行,那日直抵梁山泊,宋江听得徐宁大破连环棍,擒了九头鸟,被陷的头领都脱险回山,好不欢喜,亲迎徐宁等上山。当日在忠义堂召集众头领,各就座位,喽啰们一声呼喝,将九头鸟吕振推到堂下,大家闻得九头鸟厉害,要见见他怎样一个人物,都去阶下观看。就中李逵最不怯气,只听得他大叫道:「俺道怎样顶天立地的好汉,只这般一个鸟人!你的棍子九节,会打人,也不希罕,俺的板斧只一截,使用时也杀得三二百人,你有什么鸟好!若撞见老爷时,只消一斧……」李逵再要往下说,却被宋江喝住。李逵白着两眼,不再做声,众人都觉好笑。宋江问了吕振几句,就喝斩首。行刑刽子却待动手,只见傍边闪出金枪手徐宁,高叫:「刀下留人」,便至宋江前求情,要将吕振收在部下。宋江道:「贤弟,此人作恶多端,罪在不赦,何必替他求情。」徐宁道:「此人罪恶,俺非不知,只爱他棍法真传,欲思收留部下,要他教练一班步兵棍子手,伏乞哥哥恩准!」宋江未及回答,吴用早开言说道:「徐教头主张也好!但在小生看来,此人目光斜乱,常怀不良,留之必贻后患,杀了干净。」宋江也说:「留他无益,不如杀却。」怎奈徐宁苦求力保,只要留他性命。宋江情不可却,只得答应。便喝将吕振推到近前,对他说道:「你这厮,你在金乡作恶多端,万民怨恨,本待将你斩首。只因徐教头求情,权寄下这条性命,去徐教头部下效力。若怀贰心,当心你的头颅!」宋江说话时声色俱厉,兀的怕人。吴用也说:「你此后弃邪归正,好好替俺梁山泊出力,若暗起不良之念,提防你的生辰!」便叫喽啰过来,替他解了全身绳索。吕振跪到地上,朝上面磕了几个头,自有徐宁部将带领而去。接着便是十几员干事头目,押喽啰扛抬金银财物上堂,请宋、卢二头领过目。一面由神算子蒋敬详细点检,逐项记录入册,发下库房存储。这是梁山泊定例,凡打开一所城池,抄扎得金银财物,都要当众点验,以昭大公,每次如此的。当下宋江瞧见一捆二十匹绸子,乃是江南建康府织造的。叫人打开看时,耀目生光,大家都赞好货!宋江也喝声:「好绸子!」燕顺说道:「这东西在赃官内衙抄得,真是好货色!」史进叫道:「只这小小一个县尹,家里藏下如许财物,可见他平日贪婪搜括,无微不至,怎地不使民间怨苦。」宋江命取十匹绸子,赏给攻打金乡的几员头领,其余都教入库。点检既毕,众人散去。
次日,山寨内宰杀猪羊,大排庆贺筵席,前后左右四山头领,齐来入席吃酒,济济一堂,只也热闹。酒过数巡,宋江便对众头领说道:「列位兄弟,俺们自大败栾廷玉之后,不曾有过这样大宴。近来本寨更见兴旺,各处山林纷纷归附,新近又打了定陶,连破金乡,除暴救民,干下不少快意之事,真算得替天行道,于心无愧!天可怜见,能有一日朝廷下诏招安,大家博得个一官半职,显亲扬名,也不枉俺们聚首一场!」只听得黑旋风李逵拍桌大叫道:「哥哥,你又说疯话了,俺们在此大秤论金银,大碗吃酒肉,遂你称意,怎不快活?却想做什么鸟官,做官怎有这般乐意?」宋江喝道:「黑厮,你省得甚事,却又胡行张嘴。」李逵道:「俺怎地不省得?如今合天下谁不闻梁山泊,及时雨宋公明的大名,早已叫得怪响,何又要扬什么鸟名气!」宋江道:「你这厮,俺自说招安的话。」李逵跳起身,大叫道:「做强盗怎不快活,却讲鸟招安,去受人家鸟气!谁人再提招安,俺就放起一把火,把这鸟山寨烧个干净,大家散伙!」宋江指着李逵骂道:「你看这黑厮,竟疯癫得不成样子,再若多言,真个砍下这颗黑脑袋!」李逵手捧了头,连忙坐下道:「俺又不是教你不要做强盗,怎的倒要杀头,杀了头只愁不能说话。」引得众头领都大笑。吴用道:「李大哥,可住口了!」李逵执着酒杯儿,白瞪两眼,只对吴用呆看。吴用争些儿也笑了。便对宋江说道:「兄长,休和他一般见识,俺们且谈正事。」宋江吁过一口气,便道:「今日还有一事要说,便是俺们马步军中众位兄弟,有些名目都嫌定得不好。前日俺与吴学究、公孙先生商议,曾复位马步诸将名号,欲使壮俺山寨声威,今已备就揭贴在此,你们自去看来。」说罢,圣手书生萧让就取出个纸卷,命人去外面张挂起来。众头领走去看时,只见上写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
呼保义 宋 江 玉麒麟 卢俊义
为复位马步军诸将名号事,今将本寨诸将名号,开列于后。
马军五虎大将五员:
大 刀 关 胜 豹子头 林 冲 霹雳火 秦 明
双 鞭 呼延灼 双枪将 董 平
步军五虎大将五员:
花和尚 鲁智深 行 者 武 松 赤发鬼 刘 唐
黑旋风 李 逵 拚命三郎 石 秀
马军骠骑骁将八员:
小李广 花 荣 金枪手 徐 宁 青面兽 杨 志
急先锋 索 超 没羽箭 张 清 九纹龙 史 进
美髯公 朱 仝 病尉迟 孙 立
步军先锋骁将八员:
病关索 杨 雄 插翅虎 雷 横 两头蛇 解 珍
双尾蝎 解 宝 八臂哪咤 项 充 飞天大圣 李 衮
出林龙 邹 渊 独角龙 邹 润
其外:
马军小彪将黄信为头。
步军大头领穆弘居首。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依然是吕方、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仍旧是孔明、孔亮。
一张大榜上面,一个个写得分明,众头领看了尽皆欢喜。李逵是不识字的,心里好生纳闷,教人念与他听。林冲站在最前,便将步军五虎念了出来。李逵大叫道:「这鸟榜文写得不对!他们绰号叫做虎的,怎地不在五虎之内?俺们不叫虎,偏要当作五虎,俺可不服,好生把这鸟榜文烧了!」说罢,伸手就抢,要把那榜文撕毁。众人好容易将他拖住,重行入席吃酒。宋江便喝道:「你这黑厮,今日真个疯了,三番两次只要寻事,休恼得俺火发,真砍了你的脑袋完事!」吴用叫李逵道:「李大哥,你不曾清楚,俺们山寨还有八虎五条龙,四将一先锋,你自没有听得,他们也不曾念出来,俺今细说你听,你自明白。」
那八虎是:
插翅虎 雷 横 矮脚虎 王 英 跳涧虎 陈 达
锦毛虎 燕 顺 花项虎 龚 旺 中箭虎 丁得孙
笑面虎 朱 富 青眼虎 李 云
五条龙是:
入云龙 公孙胜 九纹龙 史 进 混江龙 李 俊
出林龙 邹 渊 独角龙 邹 润
吴用道:「兀的不是八虎、五条龙么?」李逵拍手叫道:「着也!着也!俺说四将。」
四将便是:
双枪将 董 平 打虎将 李 忠 天目将 彭 玘
百胜将 韩 滔
李逵道:「……圣水将军单廷珪,这又不对,多说一个了。」吴用道:「单廷珪是将军,不是将。谁说李大哥肚里没分晓,听说话时也乖觉!」李逵哈哈大笑道:「还有一个先锋?」吴用指着那人说道:「除了他还有谁?」李逵叫道:「好一个急先锋!」
先锋就是:
急先锋 索 超
李逵道:「这才对了,只有俺的学究先生,心肠却和铁牛一样!」刘唐听了,瞪着眼对李逵看。李逵道:「你看俺鸟,不争又说错了?」刘唐装呆,掉头去看别人。李逵问道:「俺的军师爷爷,这班人都写在榜上么?」吴用道:「谁来骗你,自然写得明明白白。」李逵连说:「这才对了,只有俺的好军师!」一屁股坐下去,不住抓东西吃,吃得满嘴油腻,满脸乐意。那班识字的头领,大家都忍住了笑。又是几巡酒后,只见拚命三郎石秀离座而起,走到宋江跟前,拱手说道:「兄长在上,小弟有言奉告!」宋江道:「贤弟,你且说!」
不因石秀说出这番话来,又怎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之事。有分教:孤感生时思骨肉,乡愁动处下山林。正是:飘泊半生人意倦,关山千里梦魂遥。毕竟石秀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黄蜂岭病关索扬威 九里墩拚命三除害
话说当下石秀向宋江说道:「小弟原籍金陵建康府人氏,当年因随叔父出外贩卖羊马,叔父半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流落蓟州,卖柴度日。后幸遇着哥哥杨雄,结拜异姓兄弟,辗转来此聚义,直到今日。前日张二哥、穆大郎等回乡,俺也动过念头,只不曾对兄长说。俺想起家里那位婶婶,当初俺幼小时节,父母都死了,只剩得俺一身,好生苦恼,幸得叔叔看顾,婶婶费尽心力。却将俺抚养成人,偌大恩德,一点没有报答,心上老大难过。俺自出外以来,叔父又死,一别数年,家中只剩她一人,不知如何过活。俺每思想起来,心中如油煎一般,几次想去探望。不料前日兄长又赏下一匹绸子,俺见了这土物,更自乡思难遣。如今再不延迟,拟明后日便行,不知兄长答应么?」宋江道:「哪有不允之理,贤弟要走,待愚兄后日饯行。」石秀大喜。杨雄叫声:「兄弟,你独自回乡,途中怎不寂寞,待俺伴你前去。」石秀道:「怎好有累哥哥!」杨雄道:「自家兄弟,休如此说。」宋江说道:「此去建康路途遥远,有人做伴,那是再好没有了!」当日酒阑筵罢,众人各散。到了后日,杨雄、石秀收拾一切,打拴好包裹,换上客商衣服,挂口腰刀,提条哨棒,便来众头领前辞别,有的都送下山去。只见山前亭子内,宋江早摆下送行酒席,又取出两大包金银,相赠杨雄、石秀做路费。二人拜受,藏放在包裹里,吃了几巡酒,宋江把个上马杯,叮嘱一番。二人拜过宋江,又和众头领作别,只见各自背上包裹,提着哨棒,大踏步下山而去。这里西山关上,宋江另行派人镇守,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离了梁山泊,向江南建康进发,路上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止一日,那日走到徐州地界,只见迎面一座高山,山下一带都是林子,山势高峻,树林丛密。杨雄叫声:「兄弟,这所在也险恶,提防有大伙在内。」石秀道:「他要是活得不耐,来太岁头上动土!」说话刚罢,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里拥出一干强人。为头一个大王,高声叫道:「会事的留下买路钱过去!」杨雄道:「如何?那话儿真个来也。」石秀道:「看仔细,且自上去!」杨雄紧一紧背上包裹,拖了哨棒,大踏步直冲将去,石秀跟着向前。那大王喝道:「兀!那汉子,若不留下金银,管教你一刀两段!」杨雄哈哈大笑,将哨棒一举,直抢过去;那大王放开脚步,拔刀就斗。这大王哪里是杨雄对手,不到五七个照面,吃杨雄只一棒,打倒地上。杨雄便把哨棒高高举起,要打大王。那大王仰天叫道:「俺死也不惧,将来宋公明自会替俺报仇。」杨雄连忙住手,喝道:「你说什么?」那大王道:「俺说宋公明替俺报仇。」杨雄道:「宋公明是梁山泊头领,你却何由认得?」那大王道:「俺自认得。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杨雄大怒,重行举起哨棒待打,忽又猛然省得,说道:「俺且问你,这里是何地名?说话得对时,饶你性命!」那大王道:「这里是徐州地界,这山冈叫做黄蜂岭,你待怎生?」杨雄一听,立将哨棒放下,叫那大王赶紧起来,俺有话说。那大王就从地上爬起,拾了自己的刀。杨雄看时,石秀仗了一条哨棒,正在赶打那班喽啰。便高声叫道:「兄弟休要动手!」杨雄连叫好几声,石秀方才听见,倒拖杆棒回来。杨雄便对那大王说道:「俺乃梁山泊病关索杨雄。这是俺的兄弟拚命三郎石秀,俺二人因事上金陵建康府去,打从此地经过,争些儿闹出大事。」那大王听说,慌忙弃了兵器,纳头便拜道:「怪道这般好武艺,原来是二位头领,适才多多冒犯,幸勿见怪!」石秀道:「不知者不罪,你且起来!」那人起身,只见喽啰远远地立着,张头探脑,便叫:「孩子们都上来,快见了梁山泊两位头领。」那喽啰一齐上来,对杨雄、石秀乱磕头。一个喽啰就拾起地上兵器,一个喽啰却拾一顶头巾,送上给大王戴了。那大王说道:「小人胡六,还有一个结义兄弟阮八,见在山上。前日因为仰慕梁山泊大寨,差人奉献金帛,倾心归附。俺一向想来山东,拜见宋公明和众头领,只为没得闲暇,不曾前来;今日天赐其便,难得二位在此经过,便请上山,使小人略尽孝敬,幸勿坚却。」杨雄、石秀见他诚意相邀,也不推辞,跟了径走。行到半山,只见一个大王自变量十喽啰,正急忙忙奔下山来,这个便是阮八。胡六便唤:「兄弟哪里去?」阮八道:「你不是被一个汉子打倒么?俺特下山救你。」胡六笑道:「没事了,只是接着梁山泊两位头领。」说着,指了杨雄、石秀二人,叫他相见。阮八率喽啰拜过,便转身在前引领,直引到聚义厅上,忙忙的宰猪杀羊,排下丰盛筵席,当晚庭上高张灯火,大吹大擂,宴请杨雄、石秀,直吃到半夜方散。杨雄、石秀就宿在山上。次日,胡六、阮八又自相留,杨雄、石秀要紧回乡,吃过一顿东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就走,两位大王只得相送下山,订了后会而别。
且说杨雄、石秀下了黄蜂岭,一路遄奔,那日乡关在望,早到建康府了。二人进城,已是傍晚时分,石秀在前,杨雄在后,迤逦走到东校场左近,自家门首一望,只见墙坍壁倒,门户零落,蛛丝网满布屋角,乱草长没人膝,早是一所空屋架子,哪里还有人居住。石秀呆了好半晌,长叹一声,回身便走。不百步路,走过一家门前,见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公公,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在逗着玩笑。石秀走将过来,和老公公打个照面,听得「呀」了一声,石秀住步。只见那老公公睁大眼睛,不住的把石秀打量,口里却问道:「你不是石三郎么?如何今日才回乡?」石秀含糊应了一声,说道:「公公可是李公?一别多年,俺倒有些眼生了。」李公应声:「正是。」便请二人进来拜茶。石秀正要寻人问讯,便招了杨雄,跟着李公直到堂上,放下包裹,哨棒,李公让二人坐了,一个妇人出来把孩子抱去。半晌,李公端上茶盘,请二人用茶。却叫道:「三郎兄弟,你的身材状貌,当年俺是看惯的,你虽眼生,俺却一见就认得;但不知这位是谁?」石秀道:「这是俺的结义哥哥王大。」李公道:「兄弟,你望了家也未?你的婶婶已亡故了。」石秀道:「正要请问公公,便请见告!」李公道:「自你叔侄出外,一去多年,你婶婶日夜盼望,竟终年没有一点消息。因而她时常啼啼哭哭,只说两个人出外,哪有一个归家也好,谁想到一双不见,兀的不令人想煞。她后来气苦过了,流干了眼泪,双目失明;又且孤身无伴,衣食不济,常自忍饥受饿,穷苦万分,教她如何打熬得下,不久就此死了。」石秀想起当年婶娘抚养之恩,禁不住流下痛泪。好半晌,说道:「公公,以后如何?」李公道:「她死了,便由四邻出主,买一具棺木,将她收殓了,埋葬在这里七棵松地处,今日天色已晚,你要祭扫的话,明日自去。」石秀说:「好。」当日天色已晚,李公留二人在家过夜,石秀也不推辞,径自歇下。李公进内吩咐媳妇,去厨房里煮下鱼肉,又打了好酒,将出来请二人吃。一面又去厢房中安排床铺,将二人管待得也好。当夜,李公陪待二人吃酒,吃到中间,李公四顾无人,轻轻叫一声:「兄弟,老汉有句不合理的话,你可不能见怪。」石秀道:「什么话?公公且说。」李公挨近石秀身傍,低声说道:「有人说你在外闯下大祸,上梁山泊做头领哩,不知此话确否?」杨雄听了,暗吃一惊,拿起箸儿,连向碗里捞东西吃。石秀应道:「这倒不是无根之言,俺也听人说过,梁山上有一头领,和俺姓名相同,也叫做石秀。人家听得石秀名字,就误认俺做了强盗,这也难怪。」李公道:「原来如此,三郎多年不回乡里,俺当做真上梁山泊去了。」石秀叹口气道:「不瞒公公说,那年叔父中途亡故,俺又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几至饿死。幸逢这位兄长,拿出一笔本钱,合伙经商,贩卖各种零星货物,赚些微利,总算挣扎得这个身子。若没这兄长时,俺早做了他乡饿鬼也!」李公听罢,只说:「恁地却好,俺自听得那话头,心里老大不自在,今日且喜这疑团打破了。」石秀道:「足见公公关心。本来俺幼小时节,常得公公看觑,受过多少好处,只是不曾报得,此一回厮见,俺心里好快活!」当下李公说长道短,又谈了不少闲话,直吃到近二更时,方才送二人安睡。次日,二人起身,石秀便取十两银子给李公,李公不受。石秀道:「公公休怪,这一点不算什么礼物,只给公公买些东西吃,聊表寸心;你若推却,便是见外,俺可不欢喜了。」李公推辞不得,只得受领。石秀又拿出零碎银子,托李公上街去备办下一应祭礼。李公如数买到,二人携了,走出李家大门。石秀抄快捷方式前行,杨雄后随,直到那七棵松地方,石秀寻得婶娘坟墓,拜祭过一番,焚化了冥镪,洒泪而走。
二人回入李公家里,静荡荡地不见一人,石秀转身,听得厢房里有声音,近前看时,只见李公独坐在彼,兀自流泪,石秀忙跨入去,问道:「公公何事气苦?」李公道:「兄弟,昨晚你不该骗我,说什么在外经商的话。今日你们走后,有个人来这里,说俺窝藏梁山泊强人石秀,偌大罪名,要扭老汉去当官首告;否则,须给他五十两银子,私和了事。俺说你又不是不晓得的,石三郎是俺邻居,一向在外经商,今日回来望望乡里,怎说他做强盗?」那人道:「你兀自赖哩,他在北地里犯了事,又上梁山泊为盗,冲州撞府,放火杀人,见今官府都揭着告示,拿到梁山泊强人一名,赏钱百千贯。你敢将他窝藏,不怕犯罪。」石秀问道:「是谁?他敢诈陷人。」李公道:「此人你自认得,便是马王庙后面的闲汉江不良。」石秀道:「原来是他,公公不要害怕,有俺在此,不使累公公半点。」李公道:「他临走时说,若不给他银子,定要扭俺去见官告状。兄弟,俺哪里有这许多银子。」正说时,只听得媳妇在厢房外叫道:「公公,有人招你说话。」李公便走。石秀会意,把杨雄拉到一边,附耳只说如此如此。杨雄点头。便挂上腰刀,把两个包裹都背了,执了哨棒,悄然自去。石秀出了厢房,走到中堂,只见一人昂然坐着,李公傍边呆呆坐地,一言不发,此人正是江不良。石秀走上前,唱个喏,叫道:「江大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俺们小兄弟,难得这回厮见,怎不快活!」江不良一声冷笑,叫道:「三郎,山东到此,一路上也辛苦,不知何日回山,俺好相送!」石秀一笑转身,向江不良招手,江不良跟着就走,二人走到厢房里,石秀笑道:「江大哥,俊不厮欺,俏不厮瞒,俺的事你自得知,不消细说。你要银子用,何不早说,俺们小兄弟,何争在这一点分上。俺只怪你口没遮拦,不该将俺的行藏道破!」江不良连忙堆下笑脸,说道:「你不要生气!这是俺的不是!好在这些话,还没对第二人说起,请你不要生气!」石秀道:「说哪里话,俺若生气,也不愿见你了。江大哥,俺今便给你五十两银子,千万不要告诉李公知道,待他问时,你只如此如此说。」江不良应声理会。石秀又道:「好哥哥,俺今身边只有一点零碎钱,整封的银子,都在俺伙计包裹里,傍晚时分,请你到城外九里墩地处等候,照数相奉,你可相信么?」江不良道:「俺是知道你性子的人,怎说不信。」说罢,二人走出厢房,仍到李公跟前。石秀道:「江大哥,你不该相信那些谰言,几将俺的公公骇唬坏了。」江不良道:「原说俺自己不是,俺哪里知道梁山泊也有个石秀,求你不要见怪,俺去了。」只见他叫了一声李公,唱个喏,没精打采地去了。石秀便道:「公公,你看此人,来时鲁莽,去也爽直。」李公道:「俺本不信三郎为盗。」半晌,不见杨雄,李公问:「王大哥哪里去?」石秀道:「为了一点小买卖,他去寻个朋友。」又半晌,石秀焦躁道:「俺哥哥太不干事,此刻不回来,教俺如何等待半天光景。」石秀起身说道:「公公,俺们动身时分,本约个润州的朋友,在此地讲一点小买卖,顺便送一笔银子去。哥哥此刻不回,倒使人心焦起来,今便出外招寻。倘见不到那厮,俺们须赶到润州去,待那时再回来见公公罢。」李公道:「兄弟,有事请便!」石秀又在身边摸出零碎银子,给李公的小孙买茶果吃。当下谢过李公,挂上腰刀,提了哨棒,走出李公家门,去酒店中饱餐一顿。离了城关,迈开大步,径向九里墩地方赶去。酉牌时分,早赶到了。
且说这个九里墩,却是处荒凉所在,附近并无村落,尽是些树林子和坟墓。因为这里有很多的土墩,离建康府城外九里路程,人家就叫做他九里墩。石秀赶到,便走入一所古墓倚了哨棒,向四边看着,没有一个人影。却待叫唤,忽见大松树后闪出一人,叫道:「石三郎,你怎的此时才来,累俺等得心焦。」石秀看时,不是江不良是谁?便笑说道:「果然是你走得快,俺自不及,因为你比俺多生两只脚。」江不良也笑了。石秀叫声:「江大哥,你瞧见俺的伙计么?」江不良回说不曾见。石秀又叫:「江大哥来,俺有话说。」江不良走近前时,吃石秀劈面一拳,打倒地上,抢步上前,一脚踏住。江不良就叫:「三郎饶命!俺不要你的银子!」石秀道:「你这厮,好狠,你要扭李公去见官,真的如是,俺们就没有命了。」江不良叫喊饶命!石秀又骂一声:「贼」,却待拔刀,忽听背后叫道:「兄弟,饶他不得!」说话声里,杨雄早到面前,只一刀,割下脑袋,随手抹去血迹,将刀入鞘,把脑袋拋向墓后。石秀把脚一松,提起尸身来,走过几步,望乱草丛中只一丢,这里便做了他葬身之所。二人叫声:「痛快!」又抹一抹血迹,杨雄便去树根边取出两个包裹,石秀拾了哨棒,二人席地而坐。歇息了一下,才收拾起身,背上包裹,提了哨棒,冒夜而行,一路向北进发。
话休絮烦。二人一路赶奔,取道回山,不则一日,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天色晚了,肚中又饥,便投一个所在下宿。
不是杨雄、石秀投这个去处,有分教:日暮肚饥求食宿,灯昏酒醉搏妖魔。毕竟杨雄、石秀投的什么所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云庄主日中留客
话说杨雄、石秀那日行抵徐州地界,因一时兴到,贪赶路程,迤逦行将来时,但见坦荡荡一条大道,夕阳欲坠,倦鸟投林,四无村落人家,不知投止何处才好?石秀因叫道:「哥哥赶上这一程,俺的肚里饥饿极了,走不动了,如何是好?」杨雄道:「俺也好生饥饿,肚里无食,怎能走路!」二人便在道傍坐地,打开包裹看时,吃的东西一点没有。石秀道:「只也活该,包裹中银子虽有,却买不到东西吃,不是走上死路!」杨雄道:「今日月望,若是吃饱了,倒可赶一个夜站。」说罢,二人收拾起身,石秀举头望道:「只拣有炊烟的去处走,不怕那里没有食宿。」正打量哩,只见林子边转出一个汉子,肩上背着一捆柴,慢慢地走过来,口里唱着道:
当头地网又天罗,前有高山后有河,
虎吃心肝狼吃肉,可知世上恶人多!
石秀连忙抢步上前,走到那汉子当面,唱个喏,叫声:「大哥请了,俺们今日因贪图赶路,走到这里,肚中饥饿了,又寻不到下宿之处,借问左近可有去处安身?伏望大哥指点则个!」那汉子放下柴,把石秀浑身一打量,说道:「这里左近庙宇和村落都没得,便有几处人家,你们外方人也寻不到。」杨雄叫道:「这又难了!」那汉子道:「且勿性急。从这林子右边兜转,向西北上走,约莫五七里路,那里有个大庄院,叫做云家庄。你们便走那一条路。除了这个去处,再没有比他近的。」石秀道:「多谢大哥指点!」那汉子笑说不敢,背起柴,径向一条小径中走去了。
当下杨雄、石秀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也顾不得肚中饥饿,发开四条腿儿,径向西北上走。不一时,走到一个所在,果然是一所大庄院。石秀道:「哥哥,时候不早,且投庄子里去。」此时天色已昏,月光早上,二人踅至庄前看时,好一个大庄院,庄外一带林子,三面包着,隐藏不露,只见庄门内广场上高搭彩棚一座。一排数十碗红纱灯,悬挂在棚下四周,灯火通明,与天上月光照耀。棚内左首架起一台,有五七个乐工,在台上吹吹打打。又有数十庄客,都穿著新鲜衣服,走出走进,忙忙碌碌。杨雄喝一声道:「好大的排场!」石秀道:「原来这家喜事。」二人走入外庄门,踅到彩棚底下,台上吹打正住。石秀紧一步上前,便对一个庄客唱个喏,道:「行路的兄弟二人,今日错了宿头,肚里又饿,欲向贵庄乞顿饭食,借宿一宵。房饭钱依例拜纳,明日便行。」杨雄道:「俺们来日早行,伏望方便则个!」那庄客退了两步,灯光底下,把二人仔细打量一过,说道:「吃饭小事,借宿俺却不能做主。你们少待,且去禀了太公。」石秀在彩棚底下踅着,又向一个庄客问道:「请问大哥,这里庄上喜事么?」那庄客摇头道:「不是的,不是喜事,却是祸事。」石秀道:「这又奇了!俺看恁般排场,不是娶亲,便是做寿,怎说祸事?」那庄客道:「客官有所未知,这是斋神。俺们这里叫做云家庄,庄主云太公,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九岁,兀自美貌。一日,这小姐去一所庙中烧香回家,忽地发狂起来,有一神道附在身上,自称金龙黄道大神,因爱小姐美貌,愿结良缘。自此日起,这神道便时常来往,和小姐同眠共宿,如同夫妇,小姐兀自推却不开。这神道好厉害,有时附身降神,有时空中会得说话,他要怎样便怎样,你若忤了他,便闹个家宅不安。自此以后,小姐终日独处房中,无论谁人,不准走进房门一步。吃的东西,只消放在房门外面,那碗碟儿自会凭空移送进去。」杨雄插口道:「恁地,这是妖怪,哪里是什么神道。」那庄客摇手道:「休高声,提防你的嘴巴!」杨雄道:「他敢打人?」庄客道:「不是么,前日这里有个兄弟,因无意中叫得一声妖怪,凭空吃了几下嘴巴,把门牙也打落。」杨雄道:「他如此猖獗,何不请法师拿捉,也除了这害物。」那庄客道:「你还如此说,曾经有几位法师,都在高台上凭空倒撞下地,满身着火,须发烧得精光,性命也争些儿送掉。」石秀道:「俺不信有这般厉害,若撞见时,至少也吃俺一刀。」众人听了,齐声发笑。只见方才那个庄客走来,叫道:「奉太公之命,请二位进内厮见。」杨雄、石秀跟了那庄客就走,直至堂上。只见正中叠着桌子,两边架起一只猪,一腔羊,桌上供的花果祭礼,红烛高烧,香烟燎绕。杨雄、石秀见太公立着,便上前唱喏,叫声:「太公。」太公问道:「二位何来?」石秀道:「告太公,小人王二,这是俺的哥哥王大,山东人氏,一向在外经商。今日因天色晚了,无处投宿,肚中又饿,特来宝庄打搅,明日便行,万望太公方便!」那太公把二人打量一番,说道:「出门人无食无宿,只也可怜!且请吃了一顿东西,却再理会。」二人谢了,便放下哨棒,卸了包裹,太公让他们坐了。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一大盘牛肉,三五个碗碟儿,两双箸;又旋上两壶酒,拿两只盏子,都放到二人面前。杨雄、石秀肚里饿极,毫不客气,拿来就吃。石秀偷眼看那太公时,七尺身材,近六十年纪,脸带愁容,在堂上往来踅着,微微叹气。吃到中间,石秀起身,问道:「太公,俺看你长吁短叹,一副忧愁模样,敢是俺们吃了这东西,你有点心痛?」太公摇头叹气,只说:「不是。」半晌,石秀再问。太公见问得紧,这才把女儿遇了神道的话,详细告说出来。石秀道:「太公,斋神也好,又何故张灯结彩,吹打放炮,要如此大排场?」太公叹口气道:「这都是大神吩咐,谁敢违背。」说着,又指了那猪羊道:「这也是大神定例,每逢月望,都要如此斋供;否则就要降神显灵,家宅不安。」石秀道:「只如此斋供么?不是活见鬼。」太公正色说道:「你哪里得知,等到三更时分,大神降临享受时,这猪羊会从风中卷去,兀的不令人畏敬!」石秀听了冷笑。杨雄道:「不差,今日正是月望,每月如此排场,又化钱,又烦劳人,也是一件苦事。」石秀道:「一条狗也不给他吃,看他怎样?」太公摇头道:「这可不能,若是触怒了他,俺的女儿便要大叫大闹,发狂打人,力大如牛,三五个壮汉也拉她不住,十分怕人。」石秀叫声:「太公,俺可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神道,这是妖魔作祟。」那太公变了脸色,战兢兢地说道:「客官住口,仔细触犯了大神,罪过不小。」石秀大叫道:「怕甚鸟!俺说一定不是正神,今夜偏要见见那妖魔,厉害到怎样地步?」杨雄道:「他若到此,休教撞了俺们兄弟。」那太公双手掩了耳朵,只是摇头。半晌,说道:「二位敢是醉了,你们不曾眼见,自说这般托大话,若真的撞到时,恁地英雄好汉,也没做手脚。」这时杨雄、石秀谈得有劲,将上酒来,只顾筛来就吃,二人都有六七分酒意。杨雄一拍桌子道:「俺们靠这妖神分上,一边吃酒,外面却又吹吹打打,怎不乐意!」石秀把杨雄看了一眼。又问那太公道:「太公,你且说,人家撞到妖怪,怎见得没做手脚处?」那太公听了一下更鼓,说道:「时候还早,且说与你们听。自从那大神降临我家,人家都当作奇事讲,不上几时,远近都知道了。前日府里有个姓张的汉子,也因不信那神道厉害,特地赶到俺庄上来,自告奋勇,要和神道拚斗一下;老汉劝他不住,只得答应了。当夜,他吃得酩酊大醉,手仗一条杆棒,去俺女儿房外叫骂。不想触怒那位大神,一阵狂风过处,就附在俺女儿身上,从房内直打出外,那人登时没做手脚,杆棒也吃夺去,打得头破血流,倒地大喊救命。幸亏老汉苦苦哀求,才饶恕了他,没伤性命,这可说不厉害么?」石秀道:「有这等事,那醉汉也太不成材了。」那太公道:「客官休如此说,幸时分尚早,大神不曾降临,若近三更,老汉便没胆子告说这些话。」说罢,没多时,忽地一阵怪风吹到,阴寒刺骨。杨雄、石秀禁不住,也打了几下寒噤。风过后,只听得外面吹打,放炮,闹热好一阵。只见那太公脸色渐变,叠问二人可曾吃饱?石秀会意,连忙说道:「多谢太公,够了,饱了。」二人即便罢酒,庄客撤去残肴,打扫干净。又半晌,只听得打着二更二点,外面又是一阵吹打,放炮,片时寂然。石秀起身来,走到外边一望,只剩一个空棚,留着几点零星灯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石秀道:「真个见鬼了。」回身进内,只见那太公脸色更难看,战兢兢地叫道:「客官,大神快要降临了,请你们赶紧走避,跟这里庄客们去歇卧罢;少顷大神降临,俺合家都要回避,你们外方人,自应格外留神。」石秀道:「太公自去,俺们兄弟今夜不走,定要看看那妖怪如何模样。」太公道:「休得如此,这不是玩的,你们若有长短时,老汉如何担当得下!」杨雄道:「太公放心,俺们便给妖怪吃了,也是自作自受,不干你事。」太公连劝数次,二人不应,只得自去。庄客们也都走的走,避的避,不留一个。
杨雄、石秀在堂上看一遍,只见有酒、鸡、鹅、鱼、肉,斋供齐全。石秀道:「东西不少,俺们便充做活妖精,且吃他一饱。」杨雄道:「也得!」二人说笑着,便朝外坐下,把酒筛来自吃,撕着那鸡鹅下酒。正吃得有兴,猛可的又是一阵怪风吹到,吹得毛发都竖,寒噤连连,风中杂着怪啸,如同鬼叫一般,更令人听了打颤。石秀放下酒杯,叫道:「俺不信真有鬼怪到来。」杨雄道:「兄弟仔细!」这时,只听得啸声更近,似像就在檐下,堂下月色朦胧,堂上边灯光昏惨,阴森得好不怕人。石秀起身来剔着烛花,瞥见一团黑气直扑上堂,架上的猪羊自动。石秀叫声不好,急忙掣刀在手。又叫:「哥哥留神,莫放妖怪抢了猪羊去!」杨雄应声理会,早跳出座头,拔刀对准那黑气砍去,阴风一卷,黑气散了。二人定睛看时,那猪羊好好架着。杨雄叫道:「这光景可真作怪!」说话刚毕,赤剌剌一声响,又见一团黑气,直卷入来。石秀喝道:「大胆的妖魔,敢来这里冲犯老爷,且吃俺一刀!」只一刀砍去,那黑气变做几团,只在堂上旋绕不散。杨雄觑得清切,口里叫骂,帮同石秀把刀乱劈。两人两把刀,一阵子东剁西砍,大叫大闹,那黑气渐渐没了。接着一阵阴风过处,堂上烛光大亮,不见一点怪异,猪羊斋供,不曾缺少一样。当下二人可也费力,便把腰刀入鞘,重行坐下。石秀道:「哥哥看清么?妖怪在哪里,只有一团墨黑的烟气,不是活见鬼!」杨雄道:「俺自瞧得清楚,想是个黑烟怪?」说着,二人哈哈大笑。杨雄道:「一场鬼打浑,俺又饿了,再来吃酒。」拿起酒壶儿只吃得几杯,只见云太公从后堂走出,庄客们也有几个上来,齐说:「好奇怪,方才闹的声音也响。」太公把斋供一看,不由惊叫道:「只也可怪,架上猪羊不曾动得,敢是大神生气么?」一个庄客上前告道:「俺方才躲在右边配房里,听得二位客官兀自在堂上,一回儿争吵厮打,一回儿又哈哈大笑,闹了好半晌才定。」石秀叫道:「太公休慌,那妖怪吃俺们赶跑了。」太公只是摇头,庄客们也将信将疑。忽听得几声怪叫,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手仗一条短棒,从后堂直抢出来,逢人便打,见物即毁,如同咆哮猛虎一般。众庄客惊叫不好,纷纷奔避。那女子放出粗毛的声音,大叫道:「哪里的野汉子,偌大胆量,敢来冲撞吾神,今日定须一齐打杀!」云太公此时早惊倒地上,只顾磕头哀求。庄客们却都远远躲着,哪敢上来。只见那女子叫道:「你这厮,不合招留野汉子和俺作对,若不看在丈人分上,也须取了你性命!」太公敢说什么,只有磕头。那女子圆睁两目,一抡棒就抢杨雄,杨雄拔刀急架。石秀叫道:「哥哥看仔细,休伤了她!」杨雄便把刀背拦架,觉得棒头很有分量。那女子见不能得手,弃了杨雄,又奔石秀,石秀叫声:「来得好!」赤手就斗。杨雄插了腰刀,忙把太公扶起,送到堂角落里坐地,太公只是发抖。石秀斗那女子,不三五个照面,就将短棒夺在手中,女子不由慌乱。石秀喝声:「妖神看打」,只一棒,把那女子打倒地上。杨雄却待上前擒她,那女子托地跳起,叫道:「俺道甚人,原来是天慧星在此,今日便看星君分上,吾神去也!」霎时间黑气就地冒起,弥漫得眼前乌黑,不见一点灯火之光,又听得檐下几声怪啸,隐隐远去。接着便是一阵清风,风过后,堂上烛光明亮,怪异全无,只见那女子倒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那太公一见大惊,连忙叫唤庄客,把那女子抬入内堂而去。半晌,太公出来,对准杨雄、石秀纳头便拜,二人慌忙将他扶起。石秀道:「太公何故如此?」太公道:「方才小女抬进内室,一回子苏醒过来,却说那大神因惧怕你们,就此高飞远避,不敢再来了。俺女儿此刻神智清朗,只讨茶汤吃,丫鬟等也得进房侍奉,再不吵闹。她说前日昏昏沉沉,自己没理会处,如同做梦。见今想起那个妖怪,受了他许多薅恼,不由大哭,老汉出外来时,她兀自未止,这不是已清明么?」石秀道:「也好!」太公道:「这是天怜老汉,送二位来驱逐妖怪,搭救俺的女儿,恁般大恩如何报答!」杨雄、石秀齐道:「太公休如此说,这不是俺们的功劳,只算得一件巧事。」
说话之间,天亮了,二人也不再要睡,便向太公辞行。太公一声不响,只是微笑。杨雄起身来收拾,哪知包裹、哨棒,都已不见。太公笑道:「二位恩公莫慌,包裹,哨棒,好好放在内堂,且待吃过酒食,却再理会。」杨雄、石秀无法,只得住了。太公吩咐庄客,把两口猪羊扛到厨下,快煮将来请二恩公吃。有顷,庄客重在堂上打扫干净;放好桌子,设下座位,太公让二人朝外坐了,自己傍座相陪。庄客端上大盘子,大碗,大碟,摆满桌子,又将上好酒,两个庄客侍立在傍,太公只教筛酒与二人吃。直吃到巳牌时分,二人又酒酣腹饱,真个要走了。太公上前,说道:「二位恩公容告,你们此番干了这事,偌大恩德,一点不曾报答,心上如何可安!俺想你们终年在外经商,南天北地,同是栖止,何争在这时日早晚。老汉欲留你们在此,盘桓十天半月,略尽一点孝敬,伏望承情则个!」杨雄、石秀哪里肯应,只推有事,要紧便走。经不起太公扣住包裹,哨棒,苦苦相留。说道:「至少也得留待三天五日,倘若不应,老汉又要下跪了。」二人推辞不获,只得留下。
杨雄、石秀此番走了犹可,这一留不打紧,却又闹出一场大是非来。有分教:善变恶心,只为小人弄舌;恩将仇报,又看大盗挥刀。直教:杀尽奸邪脱罗网,扫清荆棘上征途。毕竟杨雄、石秀闹甚大是非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二英雄血溅云家庄 一都监败退黄蜂岭
话说当下云太公苦苦相留,杨雄、石秀推却不得,只得暂行留下。不上一二天光景,这奇事又传扬开去。都说云太公家女儿被妖魔缠扰,多时推却不开,却得两位异人到庄,施展法术,把妖怪收在葫芦中,救了那女儿性命,本领端的惊人。大家把此事当做奇闻,画蛇添足,传说开去,早又哄动远近。有许多好事的男女,竟自赶到庄上,要看看异人恁般模样。杨雄、石秀兀自好笑。太公把二人留在庄上,终日里酒食管待,十分周到。有时觉得沉闷,便去庄外林子边走走,观看一些野景,却也闲散。
且说那日晌午时分,云太公在后堂坐地,只见一人闪将入来,躬身唱喏。太公看时,却是前日捉妖被打倒的那个姓张的汉子。太公便道:「大哥何事?」那汉子瞪着太公,半晌说道:「俺来请问,你那二位客人姓甚名谁?」太公道:「这是经商的王大、王二兄弟,山东人氏。」那汉子一阵冷笑,自己掇个凳子坐了,叫道:「太公你自做梦哩,你家中留着强盗,只怕要大祸临头了!」太公大惊,问道:「此话怎讲?」汉子道:「这二人哪里是王大、王二,那个黄脸皮,长髭髯的汉子,姓杨名雄,绰号病关索,出身是蓟州两院押牢节级。这个高颧骨,断山根,坎眼睛,尖下巴的兄弟,叫做拚命三郎石秀。他们只是结义兄弟,因在蓟州杀人,做下血案,逃避他方。后来又投奔上梁山泊,杀人放火,冲州撞府,闹了数十起案子,这声名赵官家也知道。见今哪一处不揭出告示,拿到梁山泊强人一名,有官者官上加官,无官者赏钱三千贯,窝藏者与贼人同罪。你如何大胆,把他们留在这里。」太公道:「此话当真么?你莫非错认了人?」汉子道:「当年俺在蓟州时节,他们的面孔看得厮熟。昨日在人丛中俺又看清,怎说认错。」太公呆了半晌,说道:「这便如何?」汉子道:「俺有两条妙计在此,由你自择。第一,你便将二人姓名写明,做下状纸,赶紧去当官出首,待派捕盗人员前来拿捉,这便脱了你的干系。这里离州城不远,你若今日赶去,当夜便得成功。第二,你如怕结冤仇,不愿自己出首的话,你可不动声色,设计将他们稳住,待俺替你赶紧去报官,等到半夜三更,捕快公人一齐扑入庄来,拿了就走。你却只推不知,这方法也稳当。」太公摇头道:「这个……这个……这都不好。他们拚死逐去妖怪,救了俺女儿性命,如何下这毒手!」汉子道:「你亲眼看见么?」太公道:「这却不曾见得,俺女儿如此说。」汉子道:「恁地,怎见得是他们的功劳?」太公又顿了半晌,只说:「不忍下手。」那汉子起身说道:「太公到底是和他们一气,却在俺面前装呆。你今不应,俺便自去当官首告,那时拿到衙门里,休怨俺将你带累。」说罢,拔步便走。太公连忙将他唤住,道:「张大哥,俺们且做商量!」那汉子道:「俺早说得一清二楚,商量甚的?」说着,又要走了。太公慌忙一把拖住,叫道:「张大哥,老汉这把年纪,也须可怜俺则个!」那汉子道:「可怜什么来,你是庄主,他们是强盗,你留了在家,要想没事,可没这般容易。」太公哭丧着脸庞,说道:「俺不忍!」那汉子道:「你和他们又不是亲戚,怎地不忍?」便洒脱袖子,跨下阶沿,说道:「太公,太公,你不要执着不忍,弄得身家性命也休!」这时太公真急了,抢步下阶,把那汉子一把拖回来,坐了大半天,才行迸出话来,说道:「俺又不和他牵亲带故,他们自做强盗的不好,干俺甚事。张大哥,俺今依你第二条计,赶紧去罢。」那汉子大喜,问道:「谁在服侍二人?暗里也得去告他知道,夜间事发,好做准备。」太公道:「一个姓毛的庄客,俺同你去寻他。」便引那汉子悄从后门走出,抄到庄门外左首林子边。只见那庄客正在刈草,太公见四下无人,便把庄客叫入林子里,三个人席地坐谈。这个三面环抱的大林子,又深又密,便三五十人也隐藏得,三人安心在内密谈,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兄弟二人,那日午后无事,便去庄前庄后闲走,看了一遍野景。杨雄叫声:「兄弟,俺们留待此间,今天是第三日了,庄主太公管待虽好,总觉闷人。明天恁地如何,俺只要走,包裹、哨棒,索性由他拿去了罢。」石秀道:「本只答应他三天五日,明日自走。」一路说着,杨雄转身先进庄去。石秀贪玩,慢慢过来,却踅到庄子左首,只见好大的林子,天然环抱,把个庄院隐藏在内。石秀不由慢步向前,顺着林子边踅,忽觉溺急,抬头看了一下,四无人影,便入林子里净手。石秀净手刚罢,忽听林子里有声音,似像就在近边。石秀道:「奇怪!莫非有无耻男女在内?」便顺着声音,轻轻向前踅去,约莫百十步,忽听得有人叫了一声「杨雄」。石秀好疑,连忙住步,隐到一棵大树背后,听声音更近了。仔细听时,那声音倒厮熟。石秀更疑,就轻轻爬升那棵大树,盘到一个桠杈中,将身坐好,借树叶隐敝着身体。这树上也好,只能他望人家,人家却望他不见。石秀坐在桠杈中,向说话的地方望去。不望犹可,这一望之下,争些儿脱口叫出声来。只见一棵合抱的大树下,却是三个人坐着。一个庄客,一个从背后看出是云太公,还有一个坐的也巧,正在石秀斜对面,仔细望清楚时,却是蓟州的军汉踢杀羊张保。石秀道:「张小牛说这厮刺配远方,不想却在此地。」当下望见这付情景,就瞧科六七分,只是声音苦不甚高,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最后,三人一齐起身,才听到「事不宜迟,谨防逃走」的话。石秀心里更自明白,伏在树桠杈中,怎敢动弹。直等三人去远,方才下树,兜抄出林子,从另一小径中,缓缓地踅入庄子而去。石秀走回自己屋子里,四顾无人,便把那话告诉杨雄,说道:「不信世路难行,人心险恶到如此地步!」杨雄道:「俺同乡人说张保这厮,被知府寻事刺配,不想却在这里徐州。」兄弟背地里商量一回,天色晚了。只见那庄客进来点灯,又送进酒饭来,自添了几回酒,只教二人尽吃,又送茶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石秀看在眼里。吃罢夜饭,只见云太公走入屋子,兄弟二人连忙相迎,对太公称谢。太公道:「二位大恩人,怎的如此客气?你们如是,老汉反而不安!」石秀道:「好说。」太公道:「恩人,休嫌老汉絮聒,今日是十八日,屈留你们,刚只三天,老汉心里打算,欲二恩公再留三日,不知肯承情也否?」石秀拱手说道:「太公美意,怎不感激!只俺兄弟实在有事,不敢多留,至多明日再留一晚,后日便行。」太公道:「也好!且待后日再理会。」说话时,只见杨雄低眉阖眼,屡次垂头下去。石秀叫道:「哥哥敢是醉了?」杨雄连忙睁眼,答道:「哪里是醉,再吃几壶也不……」说着,又自垂头下去。石秀笑道:「太公你看。」杨雄又强自抬头,睁大眼睛,说道:「不醉!不醉!倘有,俺敢再多吃些。」石秀好笑,不禁自己也打呵欠。太公起身道:「明日再见!」二人懒懒地送至门首。太公走后,那庄客也就溜出屋子,石秀随手将门掩上,口里只叫安睡。半晌,二人静听,外面已没声息,便把身上拽扎起,拔出腰刀,拂拭一下,入鞘放好。石秀又把灯儿移到床侧,遮隔火光,各自上床盘膝坐定,闭目养神,听更鼓时,却还不到二更。一回又一回,直到更鼓三下,二人下床,掩到房门背后静听,却没有半点声音。房门本来虚掩着,不曾下栓儿,石秀就在门隙中,借外面的月光望去,却也清晰。半晌,只见一人走来,蹑手蹑脚,将房门轻轻推动,推到一半光景,闪将入来,吃石秀夹脖子一把抓住,提到灯下看时,便是服侍他们的庄客。但见他惊得面如土色,做声不得。石秀把刀撇着他的脸道:「你这不成材的东西,也敢来做手做脚!」那庄客弃了手中绳索,抖着说道:「好汉,这是姓张的汉子出的主意,不干我事。」石秀只一刀,把那庄客杀了。只见杨雄又拿进一个人来,兀的不是张保是谁?杨雄道:「你方动手,俺见房门外又有人影一闪,连忙出去,不想却是这厮。」石秀道:「休多说,快些提防外面!」便拾条绳索,将张保浑身绑了,割块布,塞住了口,向床背后只一丢,说道:「少顷发落。」当下二人蹿出房去,走到院中,月光下,只见又有二人扑到,石秀看清,却都是庄上的庄客。杨雄只一刀,早将一个庄客剁倒。石秀却把那一个拿住。那庄客连说:「不干我事,都是太公主张。」石秀道:「太公何在?」那庄客道:「太公和张保定下妙计,去府里请了二十二名公人到来,因二位好汉了得,怕人多反坏了事,张保教守在庄门外面,只教俺庄上人动手,太公却在内堂等候拿人。」石秀手起一刀,又把那个庄客杀了。杨雄叫声:「兄弟,仔细又有人来!」石秀道:「不杀这云太公老贼,天理不容!」二人拔步就走,刚自拐弯过去,只见对面又有两人,杨雄、石秀直抢上前。那两个叫声:「阿也」,丢了刀棍,转身便走。经不起石秀脚步快,蹿去一个一刀,都结果了。石秀前行,杨雄在后,走到前日斋神的所在时,一个庄客手拿一把叉,正在那里舞动作势。那庄客见石秀走到,扬手就一飞叉,石秀把头一低,那人觑个空,抢步下堂便走,不想杨雄赶到,劈面一刀,脑袋变做两半。石秀叫声:「走」,二人紧动脚步,直入内堂,只见灯光明亮,月光照耀,云太公在堂上踅着说话。杨雄、石秀心头火发,向堂上直蹿将去。云太公抬头看见,喊声:「不好」,要想走时,石秀已自赶到,骂声:「老贼,狼子心肝,恩将仇报!」扑过去只一刀,剁去半个面门,登时栽倒。石秀恨极,把刀向云太公乱搠一阵,搠得半身肉酱。
石秀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多少是个杀,索性洗荡了罢!」杨雄道:「也好!」二人重行拽扎一下,扬起带血钢刀,便去庄院内四下搜寻,无分男女,逢人便杀,直杀到厨房柴间为止。真个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二人回到自己屋子里,床背后提出张保。杨雄骂道:「你这厮,在蓟州时多方薅恼人,到得这里又生事,真正杀不可恕!」石秀道:「也算天怜俺兄弟,无意中脱了大祸;否则真吃你们算计,两条命都没有了。」说罢,举刀就砍,却割不下头来。石秀仔细看时,却已砍缺刀口。杨雄上来动手,举刀一看,刀口也卷了,二人索性连鞘弃掉。当下提了张保,再到内堂,想寻把刀使用,忽见包裹、哨棒都在那里,便把来各自背上,拿了哨棒。石秀道:「俺们只如此如此,使这厮消遣一回,慢慢地死也好。」杨雄叫:「好」,二人便去动手不提。
且说州里的两员捕快都头,当夜引领二十名丁壮,赶来庄上拿人。张保因惧杨雄、石秀了得,云太公又怕事,只叫他们在庄门外等候,不必张皇,免得他们知风逃走。一面排选精壮胆大的庄客,各执绳索兵器,轻轻地掩进房去动手,他们梦中不及提防,稳可手到擒拿。云太公又对张保说:「今日二人吃得醉了,晚上定然好睡,更易下手。」张保大喜,便对两个都头说了,两人依计,率领二十公人,只在庄外守候。守了好久,不见庄内有人出来。一个都头不耐道:「张保这厮也太不成材了,此刻不见动静,要等到天亮下手么?」又一个说道:「只些人拿不住两个强盗,不要惹人笑话?」又是好半晌,那都头更不耐,口里骂着,待去庄门上张望时,只听得有人叫:「庄内火起。」那都头抬头看时,果见庄子上烈焰飞腾,红光冲到半天,早是合庄子都着火。众人发声喊,却待上前施救。只见庄门里抢出两个汉子,挺起哨棒,逢人便打。一个都头见势头不对,捻朴刀直抢上前,正迎着拚命三郎石秀,只五七个照面,吃石秀拦头一棒,打得脑浆迸裂,用力过猛,把哨棒也打折了。石秀折了哨棒,手脚也快,那把朴刀早抢在手中,挥刀乱杀。杨雄、石秀如同两只猛虎,那些公人如何抵敌。二人便仗着一条棒,一把朴刀,杀出人丛,夺路而走。这里二十二个公人,被杀得七零八落,逃得性命的,只好回到州城,去衙门中据实具禀。云家庄之事,自有地方官前来料理,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二人,当夜杀出云家庄,一路飞奔,赶到槐林道地处,早是天明,二人且歇一下脚。石秀看了一遍路道,叫道:「且喜不曾错走路途,这里是槐林道,再过去十里路程,便是黄蜂岭了。俺们杀了这大半夜,肚中又饥,人也劳苦,须得好好歇息一回。」杨雄道:「不是么?便是身上衣服,也不成样子。此刻换又麻烦,如何可以再走。」石秀一看,二人全身都是血污。便将身上紧了紧,发动四条腿儿,迈开大步,取路径走。不上半日,黄蜂岭早已赶到,就有哨路的喽啰飞报上山。胡六将二人迎入寨栅,忙取两身衣服,献给二人换了,一面摆酒接风。石秀看时,座上却不见了阮八。几巡酒后,只见胡六走出座头,向二人纳头便拜,放声大哭。杨雄、石秀慌忙将他扶起,问:「胡寨主何故如此?」胡六收住悲声,说道:「告二位头领,俺兄弟阮八遭难死了。前日阮兄弟下山巡哨,恰巧山下有一起官眷经过,乃是本州新任某官的妻小。阮兄弟不问情由,便行动手,杀伤他们数人,尽将财物劫取上山。不想这起人去告到州里,却恼了那姓张的兵马都监,便从州里引兵到此,阮兄弟当时下山厮杀,怎禁那都监了得,就吃将人擒去斩首;又督兵冲打上山,俺死命抵拒,好容易将官兵打退。那都监临退时节,只说早晚来踏平山寨才休。」石秀道:「怕鸟的!不来便罢;来,只是个杀!」胡六道:「话虽如此,只俺兄弟身亡,本寨人马又少,俺独力难支,如何抵敌!」杨雄道:「不妨,待抵挡不下时,烧了寨栅,便投俺们梁山泊安身。」当日吃罢酒食,二人就在岭上过夜。
次日,杨雄、石秀动身待走,只见喽啰报上山来,那张都监又引兵杀到。杨雄、石秀齐道:「来得正好,俺们便去会会这厮,恁地一个了得。」二人拽扎起衣服,同胡六各执兵器,引领喽啰下山厮杀。只见那张都监全身披挂,手挺长枪,骑坐高头劣马,抡眉努目,好生威武。原来这张都监便是张勇,在前曾做郓州兵马都监,因梁山泊好汉大闹郓州,杀了太守苗黑天,他同赛存孝姚刚畏罪逃走。姚刚去占据山林,暂时落草。他却去东京走门路,方得复用,做了徐州兵马都监。
话休烦絮。且说杨雄、石秀下山,每人仗一把朴刀,直扑到张都监马前。石秀大叫道:「你这贼都监,能有多大了得,敢来撩人?今日且取你这厮脑袋,替俺们阮寨主报仇!」杨雄也叫道:「认得梁山泊好汉杨雄、石秀么?且吃俺一刀。」二人如毒龙恶虎一般,四条膀臂齐张,两把朴刀并进。张都监舞动长枪,左拦右格,口中却高叫道:「原来也是梁山泊强贼,本都监前番吃了好大的亏,正要报仇,不想今日自来送死。」张都监怒从心起,恶向胆生,把那长枪舞得如万点梨花,一团白雪,只向二人身上旋绕。两个步下,一个马上,来来往往,直打到四五十合,杨雄一朴刀搠去,带着马的后股,那马负痛,突地一耸一跳,险些把人蹶下马背。张都监一看不好,用力逼开两般兵器,回马便走。胡六见自家得势,一声喊杀,将引喽啰直冲过去,想捉那张都监,经不起都监马快,如飞而去。这时只苦了那官兵,奔跑得慢的,都如砍瓜切菜一般,杀得尸横遍地。胡六同杨雄、石秀便引喽啰得胜回山。胡六拜倒于地道:「二位头领真乃天神,今番杀得那都监大败而去,以后他也不敢小觑人家了。」石秀但笑。胡六便在厅中排下筵席,教合寨人等都来吃酒。当日晚上,石秀便对胡六说道:「你不要自道安心,这贼都监今虽败走,其心不服,倘使调集大队人马到此,这里如何可守?不如弃了山寨,径随俺们动身,全数上梁山泊去。」胡六道:「头领若肯提携,小人愿往!」便去向众弟兄说了,大家欢喜非凡,收拾起一应银钱,米麦,车辆,马匹,忙碌了大半夜。次日打点停当,众人一齐下山,放起一把火,烧了寨栅,跟随杨雄、石秀向梁山泊进发。那日直到梁山大寨,杨雄、石秀带领一干人上山后,便去拜见宋江,告禀一番,又说收了黄蜂岭一行人众,宋江大喜,便命这干新到的弟兄,都归杨雄、石秀统领,不在话下。
那一日,山寨正自安静无事,项充、李衮忽地从狼嗥山奔回,慌忙来见宋江,只说:「兄长大事不好了!」众人尽皆惊呆,不知何事。
正是:顿觉半空飞霹雳,忽惊平地起风涛。毕竟项充、李衮为了什么大事,值得如此张皇,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项充李衮双告急 宋江吴用各分兵
话说八臂哪咤项充,飞天大圣李衮,二人都是莽汉,当下见了宋江,只说:「兄长大事不好,快请发兵!」说话没有头尾,宋江哪里明白。众人听说,也都呆了。宋江便道:「你们何必如此性急,缓缓说来。俺自理会。」项充、李衮自把拳头捶着额角,说道:「只也该打!吴道人教俺们的话,倒忘记了不曾说。」半晌,项充、李衮定了神,才说如此这般,要请兄长赶紧发兵救应。宋江听罢,便和吴用、公孙胜等商议,按下慢表。
且说狼嗥山这段事,乃是金乡县小张良贾居信,自从设计擒了阮家兄弟,惹下祸殃。那日探得梁山泊派遣大队人马,前来攻打金乡,便知这座城池旦夕不保,不如及早安排,撇却了邬知县,别投新主去罢。城外打得紧急时分,小张良就收拾家中金银细软,命家人妇女都行改扮,待等城破,一齐在乱军混出,且喜不曾被人窥破,脱却牢笼。小张良逃出金乡,就将合家眷口,寄顿在一处安静地方,想起兖州府贾太守,在京师时多曾厮见,彼此交情不薄,何不就去投奔?打定主意,便赶到兖州府里,和贾府尹厮见了,告个原由。府尹大喜道:「俺衙门中公务忙碌,正苦没个体己人帮助,宗兄到此,那再好没有。」过了几日,小张良便去迎取眷口,府尹派十名兵士随行,沿途护卫。小张良取得眷口,大模大样,一路向兖州府进发。不想那日打从狼嗥山经过,猛听得一棒锣声,林子里拥出数十喽啰。为头一个大王,上来杀散随行兵士,把男女人口,金银财物,悉数劫取上山。小张良见头势不对,先行纵马逃走。
只说狼嗥山那个大王,便是吴角的徒弟白虎神田霸,当下劫取人物上山,径来告禀师父。吴角和樊瑞、项充、李衮三员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坐地,便叫把人财一齐押上厅来,听候发落。吴角一眼望去,只见约莫八九个人,却有妇女在内,便对田霸说道:「你这厮,你又不是不晓得的,俺们归附梁山泊替天行道,不劫妇女老弱之流,你如何却做下这等事?」田霸说道:「不是的,他们一路上过来,有官兵随行护送,大模大样,气概凌人,俺当时心中大忿,才行劫取上山。」吴角道:「恁地,莫不是谁家官眷,上任过此,既然拿来也得!」樊瑞道:「若是清官眷口,不可胡行。」吴角道:「理会!」只听得一声吆喝,小张良的老父、妻、妾、子、女等全家九口,一齐推到厅上。男女都惊骇得失魂落魄,只管跪地磕头,口里不住的叫饶命。吴角便喝问道:「你们是谁家眷口?哪道而来?何处而去?说话得对时,便放下山;若有半句虚言,一个个砍下脑袋!」那老父唬得面如死灰,呆了大半日,才行说话得出,从实告个备细。樊瑞听了,忽地想起一事,便对吴角说道:「前日周通、李忠征粮到此,不是讲过打金乡的话,却说逃走了一个恶人,此人唤做小张良贾什么,阮氏兄弟和公明哥哥都要拿他,却没有拿到。见今这干姓贾的人口,莫非就是他的家眷?」吴角道:「被你一说,俺也记起来了。」便喝把老父推到当面,问道:「金乡有个小张良姓贾的,和你儿子是一?是二?好好告说上来,俺自饶你!」那老父抖着说道:「小张良便是俺儿子的绰号。」吴角大喜,却对樊瑞说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捉不到小张良这厮,拿了他全家眷口也好,且押往后山看守,待后日解梁山泊发落。」便拨两员头目,二十名喽啰,将九人押到后山空屋里,轮流看守,不在话下。
过不多日,吴角正和樊瑞商议,只见探事的上来禀报道:「今有兖州府捕盗官员带领数百人杀奔到此。」吴角笑道:「这厮们自不量力,也敢撩拨人,管教他一齐都死。」立点青龙神阎光,玄武神余志旺,各引二百喽啰,下山迎敌。阎光和余志旺武艺不差,又会作法,这干人哪里是他对手,不上半日光景,早已被杀得大败而逃,不曾攻上山冈一步。且说这干捕盗人员败回州城,便来府尹前请罪,只说贼人厉害,卑职等无法可治,请太守另定妙策。小张良便对府尹说道:「管下强人如此猖狂,实属有玷本州声名,非迅即剿捕不可。」府尹道:「合该剿捕,只是贼人会行妖法,怎生破他?」小张良道:「只须多备猪、羊、狗血、粪秽等物,待他使法时喷射将去,妖术自不灵验。」府尹大喜,便传本州兵马都监入衙,面谕剿捕方略,命他迅速引兵前去,扫荡贼巢,救取贾氏全家眷口。那员都监奉命去了。不多几日,都监差人飞报到州,说:「贼人施用妖法时,始初喷洒猪、羊、狗血,却也灵验,乘势赢了两阵,不想后来有个妖道出马,凶恶异常,用污血喷洒,虽然抵敌得妖法,却也赢他不得。又有一位先生,叫做混世魔王樊瑞,也擅法术,十分了得,每日带领两员步将,出阵搦战,吃他连伤几员将官,都监抵敌不得,报请定夺。」府尹便问报事人道:「那妖道又是何人?」报事人道:「这厮叫做黄龙道人,手下有四个徒弟,都会妖法。这山寨新近归附梁山泊,也扯的替天行道大旗,好大声势。那个混世魔王樊瑞和两员步将,却都是梁山泊头领。」小张良道:「怪道如此猖獗,原来有梁山泊贼伙在内。如今既施剿捕,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索性加派大队军马,合力攻打,扫平巢穴。若使贼人得势,杀奔州城来时,不是小事!」府尹说:「好」,便请本州兵马都统制闻达,迅速入衙,商议军情重事。这闻达在前做过沂州兵马都统制,为因梁山泊好汉大闹沂州,杀了高衙内,又索去太守高侗金银,高侗生还沂州以后,心痛丧失偌大财物,常把闻达怨恨,口中常有不好听的话头。闻达因枉出死力,功劳不曾记,反被太守憎怨,心里一忿恨,便行负气辞职。上司探得此事始末,知道他受了委屈;又爱他武艺超群,为人勇猛,好一员大将,因把他行调兖州,仍为兵马都统制之职。当下闻达闻得太守请唤,便进入州衙来见太守,各施礼罢,府尹便说:「贼势猖獗,请统制速起军马征剿。」闻达大怒道:「贼人敢如此无礼,不劳明公忧心,俺今领大兵前往,管教将贼人一齐擒来奉献。」府尹道:「全仗将军!」闻达回到自己衙门,立刻点起人马,去城外停扎下。来日起个四更,一声炮响,人马纷纷开动,向狼嗥山杀奔而去。到了山下,官军见增加援兵,闻统制又亲身到此,人人勇气百倍,只待厮杀。
且说吴角和混世魔王樊瑞,那日正在山寨商议,忽听得炮声震动,报说兖州大将闻统制到。吴角道:「俺多曾听闻,此人十分了得,今日亲来征剿,倒要小心!」樊瑞大叫道:「吴寨主,你枉称好汉,这等不成材的将官,也自惧怕,休教坏了俺山寨声名。」吴角主张差人去梁山泊报信。樊瑞笑道:「只这一干毛人,毛将官,也值得惊动大寨!俺今下山,只消略使小术,杀得他片甲不回。」吴角不敢多说,只得住了。樊瑞便扎束好衣服,骑匹劣马,手仗宝剑,项充、李衮左右相随。吴角也将引徒弟喽啰,一同下山。只见闻达全身铁甲,悬弓插箭,坐骑战马,手执大刀,兀自威猛。只听得他高声大叫道:「杀不尽的草贼,竟敢屡拒官兵,本统制今日亲身到此,快些前来纳命!」樊瑞大怒,却待上前厮杀,白虎神田霸早已出马,舞动兵器,直取闻达马前,闻达举刀便斗。约莫十个回合,闻达斗得性起,喝声:「着」,拦腰只一刀,把田霸砍做两段,尸骸坠地,马匹溜缰。吴角大叫道:「杀我徒弟,誓不干休!」纵马舞剑,直冲上前,不到十个回合,败阵而走。闻达勒马按刀,哈哈大笑。这时恼羞了混世魔王樊瑞,催动坐下黑马,手舞宝剑;项充、李衮各仗一面团牌,随在马匹左右,着地卷去,杀气腾腾,宛如天神一般。樊瑞仗剑大叫道:「你这贼,记得梁山泊混世魔王么?」闻达道:「俺正要拿捉梁山贼寇,来得好,吃我一刀!」大刀举处,向樊瑞当顶劈下,樊瑞起宝剑急架相迎。项充一条标枪,李衮一口剑,又齐向马匹左右刺到。闻达抖擞精神,挥刀迎战。闻达且战,却见樊瑞背负葫芦,异样装束,就知是个会行妖法的人。只五七回合,就逼开三般兵器,拨马便走。樊瑞不曾看仔细,只当他败阵逃走,便将坐马一紧,在后追赶。不料闻达早架下大刀,拈弓搭箭,觑得切近,扭转身只一箭,射中樊瑞左肩,应弦落马。亏得项充、李衮飞步上前,死命抢救,不曾被官军拿去。闻达指挥兵士,乘胜冲杀过来,狼嗥山人马大败,直退上山,官军大获全胜。黄龙道人吴角,吃了这一个败仗,折去徒弟田霸,樊瑞又自受伤,好不闷损。
次日,只见官军大队逼近山下,把山前大路都截断了。闻达又催督官兵,几次要冲上山冈。幸防备得力,山寨不曾被他打破。吴角只好死守不出。过了数日,官军越逼越紧,只是不退。吴角见事势危急,便对樊瑞商议,便差项充、李衮飞报梁山泊求救。二人便扎束身上,携了随身兵器,抄山后小径而下。因军情紧急,路上不敢停留,昼夜兼程前进。如今回山见了宋江,禀过前情,二人自去歇了。
只说宋江当下闻报大惊,便同吴用、公孙胜等商议。吴用道:「兄弟记得么?当初燕青不是说过,闻达这厮的是骁将,曾在朱笏山和鲁智深、武松、史进等大战,兀自奈何他不得。他今攻打狼嗥山,田霸殒命,樊瑞受伤,事势很急,山寨若被打破,樊瑞等性命休矣!」公孙胜道:「吴角虽能运筹决策,但却武艺平常;樊瑞也是一勇之夫,粗而不精,如何可以抵挡强敌。为今之计,不如点取几员头领,迅速引兵杀奔兖州,并力攻打。闻达闻得州城吃紧,定要回兵援救,狼嗥山之围,可以不战而解。」宋江道:「此计虽好,但狼嗥山也须派遣人马前去,好使吴角安心。」当下议定,便一齐都到忠义堂上,擂鼓聚将。鼓声刚罢,水旱各寨四山头领都到,只是卢俊义卧病在床,燕青终日在侧服侍,不曾到来。宋江说了狼嗥山被困的话,便点豹子头林冲听令。只见林冲从右边走出,直到座前,打躬声喏,口称:「小将林冲,谨候令下!」宋江便令:「林冲将引步军二千,马军五百,随带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急先锋索超三将,兼程赶往兖州,攻打城关。不得有误!」林冲奉令下山去了。宋江又点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四员头领,各引步军六百,杀奔兖州,接应林冲攻打城池,四人得令,下山去了。第二起点拨刚毕,只见人丛中闪出阮氏三雄,躬身唱喏,说道:「俺们前日误走金乡,被小张良算计,吃了他的苦头,常想拿他来碎尸万段。今闻这厮又在兖州害人,便请兄长下令,待俺兄弟去合力拿捉这厮,以泄前日之愤。」宋江道:「俺也闻得小张良智谋百出,厉害异常,却是不曾见过,倒要亲身前去会会他;如今你们要去,便随俺同行如何?」三阮齐声叫:「好」。宋江便自为第三起,将引阮氏三雄,入云龙公孙胜,小李广花荣,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风李逵,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九员头领,二千五百名马步军兵,一齐向兖州进发后应。狼嗥山救应兵马,另由军师吴用调拨,不在话下。
且说兵马统制闻达,那日在狼嗥山,刀劈田霸,箭射樊瑞,大获全胜,便备下一通文书,差人飞马入州告捷,府尹好不欢喜。小张良得了捷报,急急赶到狼嗥山,只见官兵重重围困,山上紧紧死守,任尔百般辱骂,没有人下山应战,闻达指着山寨,得意扬扬地说道:「俺当日在沂州时节,都因高太守被贼人挟住,使展不得,受了许多薅恼,不曾申报,至今怀恨在心!见在重兵围困此山,贼人坚不出战,显已计穷力尽,再过一二日,俺便督兵杀上山冈,瓮中捉鳖,管教他一齐都死!」小张良默然无语。一连两日,山上仍不出战,闻达大怒,便要冲打上山。小张良道:「统制且慢,贼人诡计多端,提防有诈!」闻达依言暂住。又过了一日,不见半点动静,闻达心上不耐,又要攻打,三番两次,小张良只劝且住。闻达心上理会:「这是投鼠忌器,但一家事小,灭贼事大,恁地短见!」那日,闻达一肚皮气憋不过,不理小张良如何言语,竟指挥兵士,要攻打上山,拿捉强人。山头上望见偌大声势,一齐失色。
正是:瓮中捉鳖何从脱,底纹捞鱼无处逃。毕竟闻达能攻破山寨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闻统制威镇兖州府 小张良智败宋公明
话说当下闻达心中不耐,正欲领兵攻打上山,忽见大道上一骑马飞驰而至,直入营寨。接着又一飞骑赶到,闻达看出是州里来的,定有紧急军情。连忙下令兵士暂停,回马入营,果是州里来的报事马,各将文书呈奉。闻达接来看时,却是梁山泊大队围攻州城,情势岌岌可危,府尹发的告急火报。闻达看了,打发过报马,便道:「州城吃紧,俺非回兵救应不可。」小张良笑道:「统制休慌,这是贼人围魏救赵之计,你若回兵去救,便上了他的算了。」闻达瞅了一眼,问道:「依你如何摆布?」小张良道:「兖州城池高壮,垣墙坚固,便有大伙贼人,轻易也攻不破。为今之计,只消派人去州中通报,教府尹闭城死守,不与接战,待避过他一股锐气,乘其疲怠而击之,贼人必走。这里却也不必用力攻打,只须百人结一小队,声东击西,日夜登山肆扰,做作攻打的样子,使他防不胜防,疲于奔命。等到他内里自乱,便督兵一鼓而登,贼人易灭,巢穴可平,统制以为如何?」闻达道:「俺又不将军马全数带走,这里贼人势已穷蹙,忧他甚的!」小张良道:「贼人最惧统制,因而暗中去梁山泊求救,他们攻打州城,便思诱引统制前去,使此地解围。统制若走,贼人一定要杀下山来,图个败中取胜,功败垂成,岂不可惜?」闻达也觉说话有理,正自打量,不想又一急报到来,州城万分危急,府尹度日如年,只望统制火速去救。闻达道:「此刻俺可不管了,州城事急,如何不救?」小张良只说是计,仍劝统制勿走。闻达想起沂州前事,哪里肯应,便引了一半人马,赶紧去救兖州,小张良也只得跟着走。军马一路兼程趱行,直到兖州城外,闻达一声喊杀,纵马舞刀,直冲过去,一枝人马迎头拦截,却是梁山泊吕方、郭盛。二人哪里是对手,没多几个回合,就被闻达引兵冲过,直抵城下。城上望见闻统制回来,连忙开城迎入,府尹见了,方才放心。当日晚上,府尹聚集满城文武,共商退敌之策。府尹道:「前日上城头视望,见贼兵中军设下麾盖,又扯起帅字大旗,却是贼魁宋江在此。」小张良道:「便是宋贼亲到,也休惧怯,且看俺来日略施小计,杀得他个片甲不回。」
却说次日,宋江正自升帐,众将站立,只听得一声炮响,冲天而起,小校报道:「州里有人出城搦战。」宋江便出帐上马,引众头领来到阵前,只见兖州城上旗幡招展,号带飘扬,刀枪密布,剑戟如林,兀自威武。城外边却扎下一座大寨,几个小寨,行伍整齐,军容壮盛。宋江指点着,说道:「莫非小张良在内摆布不成?」说话未了,又是一声炮响,官军队里齐声发喊。门旗下一员大将出马,头戴一顶点金缀银六楞打就红铜盔,顶上撒一颗斗来大小朱缨,披一副摆连环吞兽面精巧唐猊铠,穿一领绣百花飞百蝶绿罗战袍,着一双斜皮踢蹬挖嵌锦跟靴,系一条碧鞓叠胜狮蛮带,一张弓,一壶箭,骑坐一匹追风逐月千里马,手执一口浑铁大砍刀,马后打着一面大旗,随风翻飞,显出斗大一个闻字,如同雷神下界,天将临凡,令人不畏自怯。宋江道:「多曾闻得大刀闻达之名,端的气概!」闻达出到阵前,横刀勒马,扬声大叫道:「梁山草寇,擅敢猖狂,今日本统制按临阵前,快教宋江上来领死!」这时早恼了急先锋索超,骤马而出。闻达见了,骂一声:「反叛贼囚,擅敢猖獗,吃我一刀。」抡动大刀就砍,索超举斧相迎,两人杀到三四十合,闻达一口刀神出鬼没,越杀越有精神。索超抵挡不下,只得拨马而走。闻达斗得性发,哪里肯舍,拍马赶来,索超回马再战。不上十合,闻达向索超当头一刀砍去,索超慌忙躲过,纵马飞逃,不想那头盔被刀上龙吞口一带,拋落麈埃,官军一齐拍手大笑。闻达得意扬扬,高叫:「谁人来送死!」只见对阵飞出一人,上身脱得赤条条地,露出粗黑肌肤,手掿双斧,吼叫如雷,着地卷至,直扑马前,这是梁山泊步军五虎大将黑旋风李逵。闻达举刀喝道:「这等腌臜草贼,休来污我宝刀!」李逵骂道:「你这贼驴,贼将官,且尝尝俺的板斧!」口中骂着,双斧早劈到马前,闻达抖擞神威,起刀便斗。李逵满拟几下板斧,连人带马砍了完事。不想闻达的大刀泣鬼惊神,护定人马。李逵向左右前后乱砍,一下也不曾着手,心里发急,口中又不住叫骂,杀到五六十合,不分上下。李逵厌烦了,托地跳出圈子,舞动双斧,向官军队里猛冲乱杀。官军没做提防,倒吃他杀了数十人。弓弩手连忙放箭,才将李逵射退。李逵回入自家队里,宋江骂道:「你这黑厮,谁教你出去丢丑!」李逵道:「杀了数十个鸟人,倒要骂俺丢丑!」便挟了双斧,远远地躲开去。宋江却待收兵,只见对阵挑起索超头盔,官军一齐高声嘲笑。宋江大怒道:「谁人出马把这厮擒来?」只见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兄弟三人,各仗一条朴刀,大踏步出到阵前,把闻达人马逼在中间,丁字儿走着厮杀,直杀到三四十个回合,三阮都觉气力不支,一齐败阵而走。闻达叫道:「不成材的休来厮缠,只拣了得的来!」不由恼了花和尚鲁智深,倒拖禅杖,大踏步直到阵前。闻达道:「你这秃厮面孔好熟!」鲁智深道:「怎的不熟,洒家前日在朱笏山,可惜不曾一禅杖打杀你!」闻达大怒,拍马摇刀,直取鲁智深。鲁智深哈哈大笑,起水磨禅杖便斗。那个如怪蟒相似,这个如毒龙一般,格开大刀,还他禅杖;架过禅杖,敬上大刀,你狠我辣,各不相让。直杀得战云昏惨,天日无光,两方阵上都看得呆了。闻达喝声:「秃厮了得!」鲁智深道:「好家伙!」斗到分际,闻达忽地逼开禅杖,拍马便走道:「果然战你不过,秃厮休赶!」闻达只是诈败,待引和尚来赶,放箭射死他。不料鲁智深托地收住禅杖叫道:「你教俺休赶,洒家便回营吃酒去。」拖了禅杖,奔回本阵,引得梁山队中人,一齐扬声大笑。闻达老羞成怒,回马向对阵大旗下辱骂,只叫宋江纳命。只见一员头领,纵坐下马,舞三尖两刃刀,冲出阵前叫道:「九纹龙史进来也,快献首级!」闻达一见史进,无名火登时升高,荡动大刀,当顶盖下,史进起刀急架,斗五六十合,史进力怯,拨马便走;闻达一紧坐马,发开四蹄赶来。小李广花荣早飞马迎上,挺枪接住。闻达斗得火发,高叫道:「今日若斩不得贼人首级,誓不收兵!」花荣觉敌人家伙沉重,只二十个回合,拍马向斜刺里便走。闻达一拍坐马,忘命追赶,不提防花荣早取弓箭在手,只一箭射去。闻达听弓弦响,连忙躲闪,却把盔上的红缨射落,红缨带箭,直飞出数丈以外,梁山队中齐声叫好。闻达此时不由惊慌,赶紧拨马跑回本阵。宋江也自鸣金收兵。宋江因对众头领说道:「今日闻达力敌八将,全无惧怯,只也少见!」便吩咐众头领:「小张良智谋百出,闻达勇猛万分,各人谨守营寨,须要小心!」一连相持数日。那夜三更时分,宋江睡在中军大帐,忽从梦中惊醒,听得一片喊杀之声。宋江仓皇而起,花荣、吕方、郭盛三将拥护上马,出帐看时,只见左边薛永、施恩,营寨早已着火,红光冲到半天,火光下有许多人马杀到,正是官军来劫寨烧营,梁山泊人马措手不及,登时大乱。宋江便传令且战且走,向后退却。令林冲、史进、鲁智深、武松断后抵挡,朱仝、索超押护粮草。宋江传令刚毕,只听得一声炮响,正东上一彪军马杀到,当先一将,手捻长枪,直冲过来,花荣连忙拍马捻枪,上前迎住。不料东南上又撞出一员大将,引领数百军马,如飞而至。吕方、郭盛各举方天画戟,双马齐上,战住那将。宋江见左右无人护从,正自心慌,只听得有人叫道:「哥哥不必惊慌,俺们来也!」宋江看时,却是阮氏三雄。接着入云龙公孙胜,神行太保戴宗也到,五人各仗兵器,拥定宋江便走。只数百步,喊杀之声又起,为头马上一将,引五百名滚刀手,着地卷将过来。一霎时间,中军营寨就被突破,这个正是兖州大将闻达。此刻黑夜之中,梁山军心已乱,人无斗志,宋江只教众军速退。闻达在火光中望见宋江主旗,一马骤至,喝声:「贼魁宋江,还不下马受缚!」宋江拍马径走。三阮各仗朴刀,上前敌住。公孙胜、戴宗紧紧护定宋江,夺路且走。三阮哪里是他对手。只十来个回合,闻达逼开三人,拍马赶上宋江,只叫:「宋江休走。」一路赶去,两马只差得百步光景,公孙胜、戴宗又抵挡不下,正在危急分际,斜刺里忽地杀出一人,高声叫道:「你这鸟将官,休得欺负俺哥哥,黑旋风来也!」手捻双斧,直扑马前,接住闻达就打。宋江听得李逵声音,定下惊魂。公孙胜、戴宗保了宋江再走。接着朱仝也到,报说索超受伤而走,生死不明,随军粮草,早吃官兵劫去。奔过了一段,只见三阮拥索超赶到,果然身受重创,宋江无语,只教迅速后退。约莫五七里路,只听得一声炮响,斜刺里又杀出一彪军马,马上一员将官,手使开山巨斧,恶狠狠杀将过来,这是闻达部下骁将王林,兀自了得。众头领战了半夜,大都人困马乏,如何敌得这生力军。朱仝把王林死命战住,官军却只顾冲杀过来,齐喊拿捉宋江。正纷乱间,小李广花荣马匹赶到,上前帮助朱仝,双战王林。接着黑旋风李逵和吕方、郭盛都到。李逵抡动双斧,舍命把官军乱杀,王林见有人救应,也就弃了朱仝、花荣,拨马而去。宋江等人马一路败退,直到二十里外一个所在,地名落星冈,那时已天亮了。宋江就马上看时,只见东北角上乱山重叠,山坡下一带猛恶林子。众军此刻都已人困口喝,有的去林子里坐地,有的四下寻水吃。宋江叫:「且慢乱走,这里须提防埋伏!」说话刚罢,只听得众军发声喊,一齐乱奔乱蹿。右边山下早杀出数百步队,一员将官督领着,都执着长刀、阔斧、铁枪、钢钩、只将梁山泊人马乱砍乱搠。林子里却又烘烘火起,烈烈烟生,两员步将引兵从林子背后转出,逢人便杀,有些逃得慢的,都吃逼在林子内烧死。接连听得炮声响动,山鸣谷应,不知有多少官军杀到。官军乘乱,掩逼上前,当路截住,只叫宋江休走!这许多摆布埋伏,都是小张良设下的计策。李逵大叫道:「走的也是死,大家快快拚命!」赤着上身,两把板斧上下翻飞,死力把官军敌住。正在危急之际,官军后队忽然大乱,一片声叫着苦,纷纷滚滚,四散开去。众头领打一看时,两条大汉各仗一把朴刀,将引千人左右,横冲过来,枪刀齐发,把官军一齐杀散。来者非别,乃是插翅虎雷横,赤发鬼刘唐。二人拜见了宋江,雷横道:「哥哥去打兖州如何却在这里厮杀?」宋江道:「惭愧!俺受了人家算计。」当下官军已退。宋江收拾败残人马,暂行停扎。只见林冲、史进引残兵到来,鲁智深、武松保着薛永、施恩也到。薛永、施恩都伤得不成样儿,由喽啰抬着走。宋江见了好生难过。施恩道:「兄长,都是俺不小心,却吃这个大败仗。」说得两句,人就昏了。宋江教三阮、戴宗,护三个受伤人先行回山,请安道全替他们医治。宋江又问:「雷横、刘唐,你二人因何到此?」刘唐道:「兄长下山去打兖州,吴学究首令项充、李衮回狼嗥山报信,又令董平、彭玘、韩滔引一枝人马,陈达、杨春引一枝人马,俺和雷横引一枝人马,都杀奔狼嗥山救应。那日到了山下,吴角望见救应兵到,引喽啰冲杀下山,俺们两面夹攻,便把官军杀退,杀得那贼都监狼狈而逃。董平、陈达两起人马,径自回山缴令,俺和雷都头不怯气,欲思捉那贼都监献功,因引一千步军在后追赶,不想路径不熟,吃他逃去,方才赶到这里,只见林子里起火,又听得喊杀之声,慌忙杀上前来,却得与兄长相会。」宋江便教雷横、刘唐引路,且去狼嗥山安顿,再做主张。公孙胜道:「哥哥如何不回山寨?」宋江道:「俺自上梁山泊以来,无论哪一处州县,不打便罢;要打,总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曾有过这样大败仗。今番上了大算,倒尽锐气,无颜回去见吴学究和众兄弟,且待拿到小张良这厮,方泄俺胸中之愤。」林冲劝道:「胜负兵家常事,何必如此。即今隆冬天气,布阵鏖兵,也是苦事,不如暂行回山,且待来年春暖,兴兵攻打,再决雌雄。」宋江道:「打不破兖州府,拿不到小张良,誓死不回梁山泊去!俺志已决,不必多言。」林冲等只得住口,相随一路起行,向狼嗥山而进。行至中途,只见一彪军马如驰风电掣,对面赶来,众头领叫声仔细,各按兵器在手,准备迎敌。
正是:药石方除重卧病,魔星刚退又遭殃。毕竟来的是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云峰谷三雄求药 纯阳宫一道逞强
话说宋江等众头领,将引败残兵卒,行至中途,忽见一彪军马如飞而至。近前看时,却是狼嗥山寨主吴角,引同三百喽啰,扛抬着猪羊酒醴,要上兖州来犒军。当下吴角拜见过宋江,说明来意,宋江便教且慢犒赏,一齐折回狼嗥山去。吴角领命,引了喽啰先走,梁山泊人马后随,直到山寨。宋江计点人马,十停中折损六七,粮草等物,失去不计其数。吴角就把猪羊酒醴,分拨与众军吃,又排下丰盛筵席,宴请梁山泊众头领。这时樊瑞箭创平复,引项充、李衮拜见宋江,又和众头领都见了,大家入席吃酒。只见聚义厅上,坐着宋江、公孙胜、林冲、花荣、鲁智深、武松、朱仝、雷横、史进、李逵、刘唐、吕方、郭盛、樊瑞、项充、李衮一十六员头领。吴角师徒傍坐相陪,劝众人撇开兖州之事,且自开怀吃酒。当晚厅上边灯烛荧煌,厅下大吹大擂,直到二更方散。自此众头领和人马,暂行安顿在狼嗥山不提。
且说戴宗和阮氏三雄,奉命护送索超、施恩、薛永回山,拜见军师吴用,告禀兖州之事。吴用怒道:「小张良这厮直恁厉害,俺因卢员外卧病,山寨乏人主持,分身不得;不则定要斗他一下,毕竟谁强?谁弱?」吴用见索超三人受伤,便请安道全替他们施治,却都是刀箭所伤,伤势虽重,不曾损坏筋骨,尚无大碍,只教好生休养。过了几日,武松回山,探视施恩伤势好否,又取出宋江亲笔书信,呈给吴用。吴用看了,才知道宋江不在兖州厮杀,退到了狼嗥山安顿。宋江书中,教吴用添拨勇将,增调兵马前去,再打兖州,定要将兖州攻破,把小张良碎尸万段才休。吴用道:「俺梁山泊今有如许军马,便折却三五千人,算得什么!」武松道:「小张良这厮算计真狠,那日夜里,公明哥哥受惊不小,若没护从之人,准吃他们拿去。」吴用道:「兄长不是无谋之人,如何受了算计。他书中不曾细说。」武松道:「那日晚上,是施恩、薛永营寨首先事发,有百余人扑入寨来,给巡哨的撞见。一声叫喊,施恩、薛永便行杀出,不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他们在背后放火,黑夜中军心混乱,吃了这个大败仗。」吴用道:「恁地,这厮倒真有点小智能,闻达又勇,留此二人,实属是俺梁山泊的大碍。」便写下一通回书,教飞毛腿刘通火速投送,一面令柴进、李应准备钱粮,待来日点拨兵将,去兖州再决雌雄。武松因施恩不曾痊愈,留寨伴护;索超却有杨志,薛永有穆弘、穆春伴护,都不寂寞。再说那日吴用升坐忠义堂,首点霹雳火秦明、黄信、杨林、杜迁、宋万五员头领,引马步军兵三千,为第一起,随军走报机密头领一员,鼓上蚤时迁。第二点金枪手徐宁,将引马步军兵三千,解珍、解宝、欧鹏、邓飞四员头领。第三拨又是马步军兵三千,令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石勇、鲍旭四员头领为副,白日鼠白胜随军走报机密。吴用令毕,一十七员头领,共引九千人马,雄风烈烈,杀气腾腾,先后下山,登程向狼嗥山进发,按下慢表。
却说玉麒麟卢俊义,当宋江分兵点将,下山去打兖州时分,早已卧病在床,病势十分厉害,三番两次要死,幸得神医安道全悉心施治,燕青不离左右,昼夜服侍,好容易把病魔打退。可是病了数十日光景,几经反复,元气削伐太过,如今又岌岌要虚脱了。那一日,安道全诊了脉息,又不由着急起来,便来告诉吴用,只说:「卢员外外邪退舍,内部空虚,再延下去,只怕虚脱难支,如何是好?」吴用道:「仰仗神术,要相救卢员外则个!」安道全道:「这个何消说得,只有一件,如今卢员外所服药方,内中缺少一味良药。生药铺子里虽有买处,却都气味平常,没得好的,以此忧心。」吴用问道:「什么药?」安道全道:「此药名唤黄精,功能补中益气,壮健元阳,产孟州云峰谷的最上等,只是路远迢迢,一时又不易采办到,如之奈何!」吴用道:「要救卢员外性命,只索差人走遭。」念头一转,便请武松、施恩到来,说道:「卢员外一病至今,势将虚脱,安太医要用黄精一味,挽救沉痾。此药孟州云峰谷最道地,小生欲使二位一走,采取良药,不知愿去否?」武松、施恩说道:「俺们一百八人,誓共生死,情逾手足,哪有不去之理,只是此去路程很远,往反需时,卢员外病重如此,不知可能等待?」安道全道:「俺诊员外脉息,尚可支持十天半月,如能速去速来,或者有救。」吴用算一遍路程,又沉吟半晌,忽地省悟道:「山寨放着异人,如何倒忘了,不去求他帮助。」安道全道:「莫非是戴院长?」吴用含笑点头。武松道:「军师又来了,他会作神行法,走的腾云驾雾一般,俺们只生两腿,如何跟得上。」吴用道:「武都头,你只知其一,他把甲马缚在别人腿上,也能将人带走,走得和他一般快。当初李逵去请公孙先生,就是用的此法。」武松道:「恁地却好,算得卢员外五行有救!」吴用便把戴宗请到,说个因由,戴宗自然答应。看天色时,还不到午牌时分。安道全说:「事不宜迟,不如当日便走。」大家说好,三人便去打点。武松本是行者模样,挂上数珠,携了双戒刀,无须打扮。戴宗却是道家装束,背负宝剑一口,手执拂子。施恩此时早已痊愈,却改扮做道伴模样,挎口腰刀,提条朴刀,各人随身藏着金银,打点停当,别了军师吴用便走。三人到了山下,戴宗取出甲马,各自缚上,念念有词,喝声:「走!」只见六条腿儿如飞,上道而去。路上,武松、施恩遵戴宗吩咐,每日只吃素酒素食,荤腥一概不得入口,武松觉道苦事。
那日赶到孟州地界,施恩叫声:「到了」,戴宗便卸下甲马,收了神行法,探明途径,三人径取道向云峰谷走。迤逦行来,只见对面一座高山,东北上一个村子,坐落山坡之下,约莫数十人家,鸡犬之声隐隐相闻,天然景致。施恩道:「山岭重叠,除了土人才不走错,何不再问个详细。省得冤了两腿。」三人便走入村子,只见屋边大树下立着一个老人,仰面看天,口中却自语道:「转得西北风紧,不是又要下雪了。」武松等他低下头来,便上前唱个喏,说道:「老公公,不敢借问一讯,这里走云峰谷,不知哪一处去最近?」那老人把武松一看,连忙还礼,说道:「师父,这里叫做云峰山,云峰谷却在山中,那里还有一所庙宇,名唤纯阳宫,此地走去,还须十里路程。」武松道谢了,却待转身要走,那老人忽地问道:「师父,上云峰谷有何公干?近来那所在不很好去。」武松听说话突兀,便道:「俺们要去采取药物,谷中敢有虎豹伤人?」老人摇头说道:「别的不打紧,若说采药,再也休提。」戴宗、施恩听说,连忙近前问道:「公公,此话怎讲?」老人道:「若不嫌老汉多嘴,便来告个备细。」三人听说话有因,一齐说道:「公公且说。」那老人一蹲身,坐在树根上面。三人也就树底下坐了,施恩倚了朴刀。只听得老人说道:「这里云峰谷,谷中出产药料不少,黄精一种,天下闻名。俺们这个村子上,有好多家都靠采药过活,一向相安无事。可恨的,冤家来了。一向无事,不想去年忽来一位先生,自称无私道人,带领两个徒弟,赶到谷中,不问情由,把纯阳宫里的常持道士杀了,降伏其余的几个道士,霸占了庙宇去。这先生好厉害,两个徒弟也兀自了得,凶恶得都如强盗一般。自占了这庙宇,把这云峰谷也连带据住,不许任人到谷中采药,你如要采取的话,非得把他银子不可。许多采药的因绝了生计,大家心中不忿,结了大群,一齐赶去和他厮拚,怎奈这厮凶恶异常,两个徒弟又了得,斗了数次,都吃打败回来,奈何他不得,这所在只索让他独占。听说这厮近来更凶,暗中兼干那违条犯法之事,如有孤单客人经过那里,都管是丢了性命。」说罢,便起来指点路径,三人也自起身。只听得他又说道:「那里不是好去处,你们虽是出家人,也须小心!」武松谢过那老人,戴宗手弄拂子,施恩提了朴刀,三人转身便走。
路上,武松对戴宗、施恩说道:「见今隆冬天气,想那药物早给采取收藏,俺们此去,好生把银子向他买取。任他如何凶恶,见了银子,不到得将人冷落。」施恩道:「银子是好东西,谁人不爱,可是此去莫把行藏道破。」三人一路说着,越过一条山岭,早到谷口,踅将过去时,果见松林里一座庙宇,一段黄墙头在林隙中露出,约莫也有七八间屋宇,一条大路直通到山门面前。当下武松在前,戴宗、施恩后随,走近山门,只见正面一个匾额,写着「纯阳宫」三个大字。一个火工道人,弯腰一步一走,在松林边拾取枯薪。两个年纪相似的道童,各仗一条杆棒,在山门下对舞作耍。武松不理,三人径入山门,踅到第一进屋中,不见半个人影,便向内径走。到第二进一所殿上,只见殿宇宽敞,香炉内袅着残烟,琉璃灯光底下,居中一个神龛,黄幔低垂,也不知是何神像。武松三人走到殿上,只唤声:「有人么?」殿左角门「呀」的一响,出来一个香火道人,把武松瞅着问道:「这是道院,你来做什么?」武松瞋目叫道:「做出什么是什么!」戴宗连忙抢步上前,打个稽首道:「师兄,俺们特来拜见无私道人,有一点财物奉献。」这香火道人便是道人的大徒弟,把戴宗打量一过,答个礼,便叫:「请坐!拜荼!」三人就在殿上坐了。香火道人去角门中一走,端出一个茶盘,将两碗茶敬了戴宗、施恩,留一碗却教武松自取。武松忍气取了,不喝一口,就行放下,直着眼看那香火道人。香火道人不理,侧转头去,却向戴宗问道:「不知二位哪道而来?何事要寻俺师父?」戴宗道:「俺们从泰安府来此,有事求拜令师,奉献一点薄礼,伏望请来厮见!」那香火道人叫声:「少待」,转身便走。不一回,回到殿上,便引三人进入一间屋子,只见一个道人坐在那里,头戴一顶黄缎扁折巾,玄绸抹额,身穿一领水月道袍,腰系丝绦,足登一双薄底登云履,紫黑面皮,三叉脸,狼眼,倒垂眉,鹰爪鼻,海口,年纪将近四十,八尺以上身材。三人进来,道人只略略起身,两目斜溜着打转。戴宗、施恩上前见过,武松也只好上来,道人似理不理,只对他斜睃了一眼。武松好气,恨不一拳打倒他。三人坐定,戴宗便告说来意,向道人来取黄精,只说有个道友患病,须服黄精,不惮道远赶来,银子多少,只须师兄吩咐,自当如数拜纳。无私道人道:「俺这里黄精最有名,便是赵官家要吃时,也须采办到此。」戴宗道:「伏望师兄见赐则个,银子多少,如数拜纳。」无私道人大笑道:「你休如此说,这东西俺也收藏得多,你要,便给你拿去,彼此都是教主弟子,何争在银子上面。」戴宗大喜。武松心上:「拿了就走怎不好。」无私道人又把武松瞅了几眼,却问戴宗道:「他来则甚?」戴宗道:「这是俺的道友,路途寂寞,却与做伴同行。」说着,猛然会意,忙又说道:「他和病人好生有点干系,故此同来。」无私道人冷笑道:「不曾见这样道友!他又是佛门中人,干鸟!」戴宗道:「三教一家,何分僧道。」无私道人不语,等了半晌,道人只不把黄精取出,却教摆酒,问戴宗吃荤么?戴宗道:「俺们都是吃素。」无私道人笑道:「吃素,是那班秃厮不成材的勾当,你也学他。」戴宗忙说:「不必张罗,只待师兄取出药来,俺们便走。」无私道人只教:「且住。」吩咐徒弟快备素酒,一面和戴宗、施恩周旋,却不与武松讲一句话,十分冷淡。武松忍着气。不一时,两个道童上来,设了杯箸,摆下素酒,无私道人让戴宗、施恩坐了,才把武松睃着,叫一声:「吃陀头酒。」武松因心念药物,忍着气不发作,坐在一傍。无私道人劝了几巡酒,忽地放下酒杯,对戴宗说道:「师兄,你远道到此,诚心求药,俺自把上好黄精相送,不取分文。只俺也有一事相干,你们也该答应。」戴宗道:「何事?师兄请说!」无私道人指定武松胸前,说道:「这头陀的一串数珠,兀自可爱,可把来赠俺玩耍。」戴宗皱着眉头道:「这个……这个……」武松道:「这一百单八颗数珠,是把人顶骨做成的,十分难得,如何轻易与人。」无私道人道:「因为难觅,俺才要他,你如把来相送。俺自给你银子快活!」武松道:「俺眼里不曾见过银子!」无私道人瞋目叫道:「你这厮,你敢回俺的话?」武松怒道:「敢便怎样?」戴宗、施恩因药物不曾到手,生怕决撒,慌忙劝道:「师兄息怒!你要数珠也容易,只请你将出药物,待俺们拿去救了病人,那时再来商量。」无私道人喝声:「屁话,你们只好去骗孩子!」一推桌子起身,大踏步向外就走,道童也跟了出去,把三人拋在那里。戴宗便一丢拂子,叫:「快须提防,这厮不怀好意,准来算计人家了!」武松道:「休惧怯,至多是个厮杀。」施恩道:「怕怎的!蜈蚣道人好厉害,只给哥哥一刀了帐。」三人起身,各按兵器在手,只见那道人早赶将来,拽扎起道袍,手仗朴刀,杀气满面。三人一看,连忙迎至门口,道人却不动手,对戴宗说道:「俺看在你的分上,今有几句说话在此,如若依得,金眼相看;若有半个不字,也教你们认识俺的厉害!」
不是道人说出这几句话,有分教:纯阳宫里,刀光血雨齐飞;云峰谷中,红焰黑烟共起。正是:一串数珠生祸患,三条好汉逞刚强。毕竟无私道人说出甚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金眼彪火烧纯阳宫 武行者大闹曾家店
话说当下无私道人手捻朴刀,守定门口,要逼取武松一串数珠。口中却高叫道:「俺今有几句说话在此,若然依得,金眼相看;牙缝中再迸半个不字,管教你们来时有路,去时无门!」武松怒火上冲,就要动手,戴宗以目示意,武松只得忍住。戴宗便对道人说道:「师兄有何金言,洗耳恭听!」无私道人道:「俺今定要这一串数珠,愿把十两银子给这头陀,打发他走;倘若不应,你们自取黄精去,却留下这伴当为质,待病人好了,再把数珠来掉取了人。」施恩怒道:「放屁,教俺做你奴才不成?」无私道人道:「你这厮也强,且教看俺手段!」戴宗见他说话无理,也不由发怒道:「俺不曾见恁般道人,不给药物,俺们自走。」无私道人哈哈大笑道:「俺这里是个阎王关,若能走脱,算你好汉!」武松忿不可遏,大叫道:「你这鸟道人!当初蜈蚣道人更强似你,俺也只消一刀!」便把戒刀一摆,抢出门来,戴宗、施恩各仗兵器,都到外面。无私道人叫道:「俺师父在蜈蚣岭遇害,凶手原来是你,今日定须替俺师父报仇!」只见他大吼一声,捻朴刀直抢武松,武松起双戒刀便斗,二人就在院子里动手。道童见势头不对,高声叫喊。道人两个徒弟听得,急仗兵器奔来帮助。只见大徒弟舞一对钢刀,二徒弟使一柄铁铲,恶狠狠杀将来,口中大叫道:「哪里的贼囚,吃了大虫心肝,敢来撒泼!」戴宗、施恩各举兵器,连忙上前,那大徒弟就奔戴宗,施恩却把二徒弟接住,六个人三对儿厮杀着。
且说武松斗那无私道人,道人一把朴刀,泼风也似价直逼将来,上剁下搠,左旋右舞,恨不就取武松心肝。武松大叫:「鸟道人好好用力,不要令人杀得没兴!」两个斗到十多个回合,武松卖个破绽,左手戒刀逼开道人家伙,右手戒刀疾卷而进,拦腰一刀,只听得道人大吼一声,扑到地上,武松蹿去连一刀,早将那大脑袋割下。武松转身,见戴宗斗那大徒弟不下,只能招架,不能还手,连忙抢步上前,喝声:「着」,一刀飞去,早将那厮左臂砍断,连刀带臂落地,那厮待要挣扎,早被武松飞起一腿,踢倒于地,戴宗上前一剑,就此了命。猛听得珰琅一响,施恩在叫道:「哥哥快来,走了人也!」武松转身看时,一把铁铲丢在地上,那个二徒弟走得不知去向。施恩道:「那厮逃走了,俺们快赶!」武松道:「由他,且取药物要紧。」三人一拔脚奔到殿上,一个老道人伏地便拜,只叫:「师父饶命!」武松喝声滚开,施恩早在神龛中抓出一人,却是那个道童。武松喝道:「你这贼童,方才叫得也响。」举刀待杀,戴宗叫:「都头且住,教他献将药物来。」那道童叫道:「上好的药物,都藏在后山阁子里。你们饶我,我便一齐取来相送。」施恩放手,那道童便向后山奔去,不一时,真个取到大包药物。当下就在殿上,武松教他一一指出药名,便取了三五个黄精,十余味上好药物,把来打个包裹,教戴宗背了。
打点刚毕,突地一阵脚声响动,只见四五个道士拥上殿来,对武松三个纳头便拜。武松忙退后几步,按定戒刀看时,却都是赤手空拳,便教起来说话。众道士一齐起身,却对武松说道:「师父有所不知,俺们出家人都是安分,向不为非作歹。不想去年这无私道人,忽引两个徒弟到此,杀死常持道人,把庙宇占据了,俺们惧怕他凶恶,一齐屈伏,吃尽苦楚。方才你们三位动手,俺们因没胆子看厮杀,都去松林里藏躲。那位二师兄随后赶来,却说师父师兄被人杀死,叫大家去帮他报仇,俺们回说不会厮杀,他一气走了。见今无私道人师徒伏诛,俺们如同重见天日,好不欢喜,所以齐来拜谢,并无歹意。」武松道:「好!你们也苦够了。俺看此地不是好所在,今日又吃逃走一个,终不能在此常住。你们各自去赶紧收拾,庙中所有财物,拣可拿的尽拿,大家往别处安身罢。」道士道童一齐答应,分头在庙中搜索;拿了财物就走。戴宗、施恩在恶道房中,也搜得不少金银,都打拴好了,分做两个包裹,各背一个。施恩道:「留着这所庙宇,兀自害人,不如烧了干净。」武松、戴宗叫:「好!」三人便行动手,四下里点起十数个火把,刮刮杂杂地烧起来,等到前后左右一齐着火,三个好汉叫声:「聒噪」,踩开六只脚,离了这云峰谷,径自下山而走。路上武松忽对戴宗说道:「卢员外病势沉绵,安太医望药心切,院长不如作起神行法,先行送药回山。」戴宗说:「好」,便取了黄精,别了武松、施恩,作起神行法,独自先走,不在话下。
再说武松、施恩二人,当日因天寒日暮,不及赶前途下宿,就在一所山神庙里,随便熬了一夜。次日,二人上道再走,赶到午牌过后,只见天上黄云暗淡,北风凛冽,早又肚饥身冷了。武松因对施恩说道:「俺们跟戴院长走,一路上只吃素酒素食,口中淡的也苦!俺背地里几次想吃荤,却又不敢。如今好了,打发他先行回山,俺们倒得自在。看天色将要下雪,身上又饥,又冷,且赶前面去寻个酒店,吃一顿畅快酒食,再做理会。」二人赶去,不上五里路程,前面一个村酒店,只见林子里挑出酒望子,被西北风刮得打转。武松大喜,叫道:「兄弟,前面不是酒店?有得吃了!」二人紧动脚步,直到那个酒店门前,只见一排草房,直拖到山坡下,约有十数间屋子,门前遮着芦帘。二人一揭帘子,拂身入去看时,设着好多个座头,一个汉子半身靠在柜上,头戴暖帽,遮得只出两眼,面孔也看不清楚。炉边一个妇人,双手抱住气筦儿取暖。二人拣个座头坐了,施恩放下包裹,倚了朴刀。酒保上来问武松道:「师父,可吃酒么?」武松道:「怎的不吃,不问多少,先打几角上来,牛肉,羊肉,只管取将来吃,少顷一发还钱。」酒保答应下去,先将上酒来,又端上一大盘牛肉。武松问:「可有馒头卖?」酒保答有。武松叫把二三十个来吃。酒保便取一笼馒头,放到桌上,施恩把盖儿一揭,热气腾腾,二人拿到口边,一个连一个,夹着热酒下肚。只听得炉边那妇人说道:「怪道天气恁地冷,原来又下雪了。」那汉子走到门首,打帘子向外一望,口里叫:「好大雪!」施恩道:「老天如此作恶,下了大雪,赶路又是苦事!」武松道:「苦,俺们便不赶。」说话时,酒保添酒上来,辏着说道:「师父,天冷怕走,这里有清洁上房好下宿。」武松道:「恁地却好!」酒保转身走去。施恩低声说道:「哥哥,俺看柜上那个汉子不尴尬,一对贼眼,常在帽檐下偷睃人。」武松道:「休多言,只管吃酒。」正在吃喝,只听得脚声起处,芦帘一动,进来两个客人,抖着身上雪花,口喊:「好冷。」二客占个座头,放下行李,只叫:「快烫热酒来吃。」这两个客人刚自坐定,外面又来一人,身披大氅,遮得没头没脑,雪花半背,走过炉边,那妇人望了一眼,只叫得个「你」字,就住了口;那人径入内屋子,柜上的汉子却跟了走去。武松、施恩看在眼里,好生突兀。二人又添了两趟酒,汉子出来,仍到柜上,只见那妇人走到隔座,向两个客人一阵子说话,两人叫道:「恁地也好,俺们便在这里过夜。」那妇人带笑转身,便教酒保过来,把客人的行李拿去。武松、施恩又吃一回酒,那妇人却走上来,说道:「师父,你们出门人多苦,见今天又晚,雪又大,前途没有下宿之处,不如作成小店,就在这里过夜罢。」武松看着妇人,半晌,说道:「如此却好,出家人真是可怜!」不一回,两个客人起去,酒保再来傍边侍候。武松道:「天晚了,把夜饭一发拿来,吃了自睡。」酒保答应,将上饭来,冬天日短,武松、施恩吃罢,已是上灯过后,店中火家收拾关门。二人起身,武松拿了包裹,施恩提了朴刀,酒保伸手来接包裹,武松把手一放,酒保觉得好生沉重。当下,酒保引二人进入一间屋子,放下包裹,打过茶水,酒保自去。施恩倚了朴刀,掩上房门,低声对武松说道:「哥哥,今日为了老天下雪,留顿这一夜。这里一定不是好去处,你看那汉子,妇人,好不蹊跷,小心着了手脚!」武松道:「开口是村,闭口是俏,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当初张青、孙二娘那般手脚,俺也不当一回事。」施恩道:「后来的两个客人,只怕此刻还在梦里。」武松道:「休问人家事,俺们自睡。」
且说这所曾家酒店,店主名叫桃花郎曾海,为人粗中有细,拳棒精通,原是蒋门神的徒弟。因蒋门神死后,众徒弟失去靠山,散走四方,各谋生计。一日,曾海经过这红叶坡曾家店,因和店主说话投机,便在店中做个火家。不想店主妇爱他年轻壮健,暗地里勾搭上了,合谋把店主弄死,他就冒姓曾氏,占了妇人和这所酒店。这曾家店的店主,本是兼做私路勾当的,曾海凑着现成,又加盖上几间草房,暗中却设下杀人作坊,逢到有油水的客人,就在黑夜里结果,劫了财帛。今日武松、施恩下店吃酒,曾海见是一个头陀和伴当,不放心上。不想帽檐下偷睃几回,却看出那伴当是金眼彪施恩,这是师父的仇人,冤仇如何不报。正自打算,忽又进来一人,忙跟入内屋子,那人卸去大氅,却是云峰谷纯阳宫道士,无私道人的徒弟神风。纯阳宫和曾家店常通声气,他们本来做一路的。当下神风告说:「师父师兄被人杀死,庙宇烧做灰烬,闪得俺无处安身。今日因见两个客商行李很肥,特地跟踪到此,漏个消息,好使大哥下手。也是巧事,杀俺师父师兄的仇人,却也在此店中吃酒,真是天要教俺报仇。」曾海却说:「你的冤家也是俺的仇人,天教送上门来,只这金眼彪施恩也不是好惹,且教浑家去好言稳住,待夜间下手。」曾海出外来,对浑家轻轻几句黑话,那妇人便兜搭住两个客人,又把武松、施恩都留住,曾海、神风好不欢喜。
再说武松、施恩到了房中,因这酒店蹊跷,都不敢安然睡觉,二人只在床上和衣打盹。三更时分,忽听房门外有人叫道:「睡的人快些起身,店中有贼!」武松、施恩跳下床来,各仗兵器。武松便拉开房门,将脚儿虚蹬一声,却把左手戒刀探出门外,只听得铮的一响,一刀砍在戒刀背上,火星四迸。武松就势蹿到房外,高声喝道:「奸刁贼囚,竟敢暗算老爷!」施恩手捻朴刀,跟着出来,外面积雪如银,屋子里映得十分光亮。只见一个汉子叫道:「金眼彪施恩且听,冤有头,债有主,俺是蒋门神徒弟桃花郎曾海,今夜只要取你性命!」施恩叫:「好」,那汉子捻朴刀抢来,早被武松接住。施恩却待上前,不想又蹿到一人,施恩看时,似像一个道士,彼此更不打话,起刀就斗,两对儿在雪光下厮杀。正斗得好,一阵人声喧染,火把下,一个妇人引四五个火家,各执斧头、短刀,一齐蜂拥入来,只叫:「休放这厮们逃走。」武松斗得火发,大喝一声,只一刀,把那汉子的脑盖削去半个,跌倒地上。那妇人大叫:「杀我丈夫,誓不干休!」摇动一把钢叉,直扑过来,众火家一齐动手,把武松围住。不上三合,武松一刀劈死妇人,带转刀头,又把一个火家搠倒,众人发声喊,一齐丢下兵器逃走。那人和施恩正斗,听得众火家逃走,知道不妙,托地跳出圈子便走。武松见了,拔脚就追。那人奔出屋子,雪地里一白如银,苦于无处藏躲,只几十步,就被武松赶上,一刀搠在后股,栽倒雪中。接着施恩赶到,一把抓了,二人重入屋子里,打火一照,却是纯阳宫那个道士。施恩骂道:「你这厮,贼性不改,又思暗算人,如今不能让你再活!」只一刀,割下脑袋。施恩再把火照看时,一个汉子,一个火家,一个妇人,都杀死在地上。施恩道:「这汉子原来是蒋门神徒弟,险些遭他暗算!」当下武松、施恩满屋子搜寻,不见一人,直到屋后杀人作坊里,只见留宿的两个客人,早已支解在剥人凳上。武松叹一口气,忽听得鼾声如雷。施恩道:「这里有人。」寻去看时,一个火家酒气熏蒸,烂醉如泥地倒在柴草堆中。武松道:「这厮也乐,一发收拾了罢。」施恩举朴刀,向他喉间一切,鲜血直冒。前后再搜一遍,真的没有人了。二人回入店中,武松一抹血迹,把戒刀入鞘,施恩放下朴刀。武松道:「好冷天气,且吃了一饱赶路。」便打火烫了几角酒,拣取好的牛羊肉,都烧热了,大嚼一顿,身上异常温暖。施恩去房中取出包裹,背上了,提了朴刀,手中各执一个火把,走出店门,伸手去屋檐下点着,被风一刮,登时起火,金蛇吐舌般延烧价去,十余间草房一卷而空,变做白地。武松、施恩叫声:「痛快」,离了这红叶坡,冒夜踏雪而行,取道回山。待二人到得山寨时,卢俊义病势早已大转,性命可保,燕青自向武松、施恩拜谢,不题。
却说宋江等众头领,留顿在狼嗥山上,专等吴用派兵遣将,再打兖州。那一日,秦明、徐宁、呼延灼三起人马,先后都到,小校报入山寨,宋江大喜。引众头领迎接上山,吴角摆了接风酒,大家吃个畅快。休歇过一日,宋江便引领万余人马,数十员头领,一齐都向兖州进发。那日赶到离州城数十里地方,只见探子马前来禀道:「兖州城外左近,扎下许多营寨,旗幡招展,不知是哪里来的兵马。」宋江闻报,好生惊异。
正是:施展远谋防大敌,安排兵马斗雄师。毕竟这许多营寨是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宋公明疆场斗武 兖州府黑夜鏖兵
话说前日宋公明兵打兖州,黑夜败走,官军大获全胜,收兵入城。府尹大喜,在衙门中排下庆功筵席,大宴满城文武。却自说道:「此番仗俺宗兄神机妙算,闻统制和众将官奋勇出力,杀得贼人亡魂丧胆而去,怎不欢喜!」小张良道:「太守慢喜,宋江老奸巨猾,梁山泊人马众多,今番吃了败仗,岂肯干休,最要小心防备!」闻达道:「俺不愁贼人再来,只愁州中兵马不足,大伙来时,不够分拨。」大家做一回商量,便备下告急文书,火速申报东京,一面却去邻近州郡求救。各州郡闻得兖州吃紧,都派军马前来接应,齐集城外,安营下寨,刚休歇得一二日,梁山泊大队人马已到。
且说宋江全军人马赶近兖州,听说城外扎下许多军马,不能再进,便教离城十五里下寨。因落星冈地处险要,前日吃过苦头,却拨一枝人马防守。安营刚定,又一探马报到,州城左近,半属各州郡接应军马,旗号上看得分明。当晚过去。次日,宋江出了中军大帐,引众头领向前,离城五七里路,在平川旷野排开兵马,列下阵势,官军望见,也自列阵而迎。只见梁山队伍八字展开,左首列着五员头领,乃是林冲、鲁智深、朱仝、李逵、吕方;右首五员头领,却是花荣、史进、雷横、刘唐、郭盛;都头领宋江,法师公孙胜却拥在居中。宋江身披大红袍,手捧令字旗;公孙胜道装仗剑,各跨高头骏马,两骑并列,兀自威风。官军阵上,却也壁垒森严,军容肃穆,旗门底下,三骑马并肩排列。中间横刀勒马,全身甲胄的,兖州都统制大刀闻达;左是小张良贾居信;右是兵马都监雷英。两傍分列着提辖、团练使等一二十员将官,都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两阵相对,北风猎猎中,只见官军队里一声炮响,一员团练使手捻铁枪,飞马而出,大叫:「贼魁宋江快献头来!」这里早恼动赤发鬼刘唐,捻朴刀飞步上阵。那团练使挺枪喝道:「来者是何鬼魅?且自留名!」刘唐叫道:「若问你家祖宗,梁山泊步军五虎大将,赤发鬼刘唐便是!」那团练使扬声大笑:「这等猥琐人物,也称虎将。」刘唐脚快手快,扑到马前,一朴刀直搠将去,那团练使起枪急架,就行斗住,双方战鼓齐鸣,高声喊杀。二人杀到一十五个回合,刘唐翻身蹿到马后,只一朴刀,搠中马屁股上,那马负痛,一耸一蹶,把团练使攧下马背,跌得发昏,刘唐抢上去就割了头。只见官军中发一声喊,又出一员步将,手仗一柄大铁锤,高叫:「贼人且住。」不道刘唐脚步如飞,提头径回本阵。那人见刘唐入阵,一手执锤,一手叉腰,站在阵前高声辱骂。宋江大怒,却见一员穿红的头领,身跨赤马,冠挑雉尾,手仗一杆方天画戟,飞骑直取那人,原来是小温侯吕方。斗十多合,赛仁贵郭盛见吕方战那人不下,骤马上前,挺戟便刺,吕方气力不加,抽戟却走。郭盛独斗那人,战到十多个回合,吃他飞出一锤,碰在画戟头上,震得虎口出血,慌忙拨马跑回本阵。那人大叫道:「下流强贼,不把一点苦吃,也不识俺周老爷厉害!」此人是谁?闻统制麾下步军骁将周谨。此人本是梁中书部下一名副牌军。只因当年与杨志东郭比箭,吃梁中书呵斥,不忿在心,便弃职而去,流浪到此,恰好闻达调任兖州,二人往日在大名时节,也过得好,就去相投。权充一员偏将。周谨正叫,忽见对阵抢出一条黑大汉,手掿双斧,吼声如雷,扑到当面,不分皂白,抡动双斧拦头劈下,周谨举锤相敌,搭上手就打有五十个回合,如同二虎相争,不分上下。两方阵上官将看得有劲,都不由高声喝采,闻达马上指点着说道:「梁山泊有个黑旋风李逵,就是此人。」李逵、周谨又打三四十个回合,猛听得阵上鸣金,周谨掣回铁锤,李逵也收转双斧,叫道:「汉子,你倘使是一条好汉,也休躲赖,俺们明日再斗!」周谨道:「畜生养的不斗!」李逵叫:「好」,二人大踏步各归本阵。宋江收兵回营,李逵却来帐上说道:「哥哥,俺正和那厮酣斗,如何要紧鸣金?」宋江道:「小张良诡计多端,只怕兄弟有失。」李逵道:「明日出战,定取了那厮性命才休!」
当日晚上,宋江传令各寨在意巡哨,严加防备,一夜无话。直到次日,宋江令林冲、吕方、郭盛守护中军,自引众头领再到阵前,秦明、徐宁、呼延灼三起人马,左右中依次展开,弓弩手压住阵脚。宋江却待点将出马,黑旋风李逵早已奔到阵上,大叫道:「使铁锤的汉子快快出阵,黑爷爷今日又来也!」说话声里,周谨对面扑到,李逵叫声:「好汉子」,二人交手就打。杀到五十个回合,周谨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今日俺可斗你不过也!」拔步飞跑,就向左边沿阵而走。李逵有心要取他性命,哪里肯舍,迈开大步便赶,赶近阵脚边,猛听得一声响亮,李逵跌入陷坑之中,上面探下十几把挠钩,将李逵连人带斧搭住,绳穿索绑,推出阵前。宋江一见羞忿交并,喝声:「哪位兄弟出马,也拿他一个来雪恨!」只见霹雳火秦明圆睁虎目,狂吼一声,舞狼牙棒,纵坐下马,直冲对阵,官军中一将拍马相迎,手舞双刀,直取秦明。斗到分际,秦明逞神威只一棒,把那将打落马背。对阵门旗下鸾铃响处,又是一将出马,大叫:「秦明逆贼,杀我部将,誓不干休!」秦明认得,此人姓崔名猛,今为青州兵马提辖,善使一条虎尾钢鞭,又射得一手好箭,连发双矢,人莫能敌。秦明在青州时分,崔猛还不曾做兵马提辖,早有声名。当下秦明听得他叫骂:「逆贼」,怒火冲天,举狼牙棒就打,崔猛挥鞭急架,杀在一处。镇三山黄信见崔猛猖狂,忿不可遏,催坐下马,仗丧门剑,也到阵前;官军中却又飞马杀出一将,把黄信迎头接住,四匹马做两对儿厮杀。崔猛知道秦明厉害,斗到十五六个回合,便逼开秦明兵器,拨马而走。秦明杀得出火,拍马追赶,崔猛早带下钢鞭,暗取弓箭在手,扭转身只一箭,向秦明咽喉射来,秦明算是有心提防,听得弓弦响处,把头一低,避过这一枝箭。不想崔猛一发双矢,一箭刚过,第二枝箭接连又到,把秦明射的头盔歪落,发结散乱,秦明不敢再战,骤马跑回本阵。崔猛回马,见那将斗黄信不过,斜刺里就是一箭,黄信眼快,急将丧门剑一拨,箭头爆到额上,鲜血直流。黄信心惊胆战,慌忙退走,那将也拍马自回。崔猛好生得意,扬弓大笑。欧鹏、邓飞不由怒发,双马齐出,直取崔猛。兵器刚举,欧鹏肩窝早中一箭,倒撞下马,众人抢救入阵。邓飞胆寒,倒拖铁链,伏鞍而走。崔猛暗想:「俺是客将,今日连败数人,威风已足!」刚欲收弓回马,只见一人飞马上来,大叫道:「你这厮且住,美髯公朱仝来也。」崔猛连忙一手绰鞭,朱仝长枪刺到马前,崔猛奋勇敌住。战十多合,崔猛把马一拨,向旗门里便走。朱仝道:「看你射得我么?」拍马赶来,迎面一箭已到,朱仝算躲得快,箭镞在耳边擦过,皮破血出,朱仝心慌,拨马跑回本阵。官军一齐拍手,扬声大笑。崔猛见又一个败走,立马高叫道:「跳梁鼠辈,见崔大将军的神箭么?」宋江大怒道:「今日俺梁山泊倒尽威风,谁人出马力杀此贼!」只见一员头领连声应道:「小弟愿往!」挺枪纵马,直到阵前。那头领戴一顶铺霜耀日朱缨凤翅盔,身披一副良工钩嵌榆叶甲,腰系一条镀金狮蛮带,前后两面护心宝光镜,罩一领绯红团花袍,足穿一双黄云牛皮战靴,悬一张宝鵰弓,挂一壶狼牙箭,手仗一杆堆雪烂银枪,坐下一匹能征惯战大宛飞霜马,相貌堂堂,神威凛凛,一面号旗上写得分明,却是小李广花荣。崔猛抬头看时,暗吃一惊,待花荣行至近前,便扬鞭高叫道:「花荣,你是将门之子,也曾食君之禄,何苦昧心助逆,受人唾骂。今日若把宋江缚来奉献,万事全休;如若执迷不悟,休怪俺下手无情。」花荣笑道:「无耻狂夫,敢肆簧舌,既经交手,休得容情。」崔猛喝一声:「好」,催动坐马,挥鞭就打。此去彼来,战到十多个回合,崔猛拨转马头,向斜刺里就走,花荣暗笑,拍马追赶。只见崔猛回马一箭,对准花荣劈面射至,不想花荣早经带下银枪,取弓在手,那枝箭到,花荣起右手只一绰,绰在手里,搭上弓,拽满了还射过去。崔猛第二枝箭刚巧发出,两箭相遇,箭头一激一碰,直飞落地上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崔猛见双矢不着,早已慌乱,来不及发第三矢,花荣一箭已到,正中咽喉,翻身落马,梁山队中一齐喝采。宋江乘势挥动令旗,驱兵掩杀过去,官军大败,伤亡无数。宋江收兵回营,虽胜了这一仗,却因李逵被擒,心中闷闷不乐。
一连三日,两方互有胜负,相持不下。那日晚上,宋江正与公孙胜、林冲、花荣等,在大帐上商议军情。徐宁忽地入帐禀道:「小弟部下九头鸟吕振,要见兄长说话。」宋江道:「唤他入来!」徐宁便引吕振上帐,拜过宋江,说道:「俺自归顺梁山大寨,不曾有过半点功劳,今夜拟乘天寒月黑,前去官军中冲营劫寨,兼思救取李头领脱险,特来请令。」宋江道:「你肯出力,怎的不好,可要多少人马?」吕振道:「只须步军三百。」宋江便教徐宁照拨。徐宁、吕振去后,宋江立叫时迁、白胜进帐,却说如此如此,俺在这里专等回报;时迁、白胜得令而去。一回,时迁、白胜入帐禀道:「俺们奉令,兜抄快捷方式而行,直到官军营寨左近伏着,却见吕振引人到来,直入官军寨内,静悄悄没有半点声息。约莫炊许时分,寨栅里才起了一片火光,有些喊杀之声,俺们赶紧便回。」宋江喝声:「理会。」二人退去。又一回,只见吕振赶入帐来,呈上李逵两把板斧,说道:「告禀都头领,方才赶到敌营,拔开鹿角,引三百人一齐扑入,不想惊动官军,李头领又寻不见,大家只得混杀一场,赶紧退出。俺冲过一个营寨时,忽见李头领的一对板斧,便行抢了,谨呈验察!」宋江把板斧反复一看,忽地走下帐来,执了吕振的手,口中只叫:「好!好!你有恁般胆气,俺也不枉将你收录。」公孙胜道:「徐教头眼力不差,能得这等勇将!」宋江放手,却也说道:「你虽不曾救取李逵脱身,却抢出两把板斧,也应记功一次。」吕振道:「小人无功可记。」宋江叫道:「官军人马众多,壁垒森严,你只带三百个人,能在那里杀进杀出,使敌人惊悸亡魂,不敢将俺们小觑,怎说无功?你恁般勇猛,俺山寨许多头领,不到得更胜于你!」说罢大笑。公孙胜、花荣等也赞不绝口;只有林冲默然无语,似不服宋江说话。宋江不理,又对吕振说道:「你能帮助俺出力,俺当另眼相看,好生把你提拔;你们干下这场功劳,明日还须按名犒赏,你且去罢。」吕振拜谢自去。次日,宋江带了酒肉,钱物,亲到徐宁营中,命吕振召集昨夜劫寨之人,按名赏赐酒肉、钱物,三百人个个有吃,有拿,欢声如雷。原来徐宁收了吕振,便命他为头,编下一千二百名棍子手,分做四队,由吕振每日训练,传授棍法,早经练成大半。此番徐宁下山,便带了两队同来,不想就立下功劳,徐宁也喜。犒赏既毕,宋江回至大帐,便备下几通密札,加封牢固,教心腹小校,悄悄分送给众头领,各依札中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那日晚间,二更过后,宋江、公孙胜正坐中军大帐,忽报左营火起,宋江微笑。接着小校又报,左营扑灭,前营却又起火,宋江教再探报来,小校退去。不一回,听得左右前后,隐隐有声,宋江以目示意,帐下兵卒都走;公孙胜也起身,一拂道袍,转入帐后,帐上止剩宋江一人,只在这个时光中,猛听得一声大叫,一人手执铁锤,引百名步军扑入帐来,乃是周谨。当下宋江叫声:「不好。」一推案子,起身就向帐后而走。周谨高叫:「宋江哪里走!」紧一步抢上大帐,不留神两脚蹈空,哄咙一声响,身子直坠入陷坑里。左首抢出美髯公朱仝,右边跑出插翅虎雷横,大家叫声:「着」,十数把挠钩齐下,将周谨全身搭住,连那柄大铁锤也抢了。那一百名步卒知道中计,慌忙转身退走,却见两傍火把齐明,数百人齐声喊杀,就中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抡动禅杖,截住归路。一阵子乱打乱杀,那一百人尽都丧命,不曾有一个回去。鲁智深打得火发,又掇转身子,朝前杀奔过去,撞着马上一将,引兵对面杀到。鲁智深好快活,迎住便斗,不多几合,又杀到一个将官,却是王林,拍马挺枪,上来双取智深,斜刺里却撞出双鞭呼延灼,大叫:「匹夫休得逞强。」摇动双鞭,便把王林战住。智深和那将斗到十合,只一禅杖,打于马下。智深叫道:「你们斗着,洒家要杀到前面去!」拖了禅杖,踩开大步,只向人多处冲杀,火光丛中,要是撞见官军,不管马的,步的,抡起禅杖便打,杀声撼地,叫苦连天。智深一路奔去,迎头又撞着兵马都监雷英,只斗十个回合,雷英无心恋战,拨马便走。智深赶去,雷英马匹如飞,早已不见。智深道:「便宜了这直娘贼!」这时官军营寨大半着火,红光冲起九霄,一片喊杀之声,人马纷乱。智深向前再赶,撞着锦豹子杨林,正拿得一个将官,引喽啰押向宋江大寨而去。智深不顾,一路赶杀将去,又撞见石勇、鲍旭,引兵东驰西突,也在乱杀人。智深道:「杀尽这班撮鸟!」又奔过一段,只见一员头领,似像徐宁,正自单枪匹马,追赶一人,智深看见,连忙摆开禅杖,抢过去当路截住。
有分教:末路豺狼,却逢虎豹;破巢燕雀,忽遇鹰鹯。直教:展开伏虎降龙手,擒取忘恩负义人。毕竟徐宁追赶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徐宁怒斩九头鸟 宋江智斗小张良
话说鲁智深见一员头领,飞马追赶一人,便横拖禅杖,拦到当路截住。那人飞奔近来,一声不响,起棍子向智深就打;智深大怒,挥动手中禅杖,接住便斗,看那人时,却是九头鸟吕振。吕振因前后有人,心里不由惊慌,棍法散乱,吃鲁智深只一禅杖,打断腿骨,大叫一声,跌倒地上。接着那员头领赶到,勒住马匹,智深打一看时,果是金枪手徐宁。徐宁向地上一看,叫道:「这厮兀自凶恶,若没鲁提辖帮助,多管吃他逃去。」这时有一队步军赶到,徐宁喝把这厮绑了。智深叫道:「徐教头,你且把这厮押去,洒家要去杀人,且出得这口鸟气!」说罢,杀砍向前,只见一队自家人马,却是解珍、解宝,夺得不少粮草,押着过来。不多路,又遇见韩滔、彭玘,引人马得胜回转。又撞到九纹龙史进,押着百余投降的兵士,向自家营寨走。智深叫道:「史大郎,因何不去杀那班撮鸟,却自回兵?」史进道:「俺奉公明哥哥将令,去官军中烧营劫寨,那厮们不曾提防,登时慌乱,俺们便趁火大杀,杀了足有一个更次。如今敌人军马,有的杀败,有的逃奔入城,没得对手,只索回兵。」智深道:「这又是不爽快的事!」只得转身,跟了史进便走。待众头领一齐回营,人马各归队伍,收拾起摆布埋伏,早是天光大亮。这时分,宋江和公孙胜升坐大帐,一个个头领都上帐参见,报功缴令。宋江因前日大败,怀恨在心,除投降的不计外,所有拿到大小将官,吩咐一例开刀。拿获的粮草马匹,由军政司盘查入册;各人功劳,却有赏罚司分等记录。
且说众头领缴令既毕,只见徐宁押着九头鸟吕振,上帐来向宋江请罪道:「小弟万死!这厮狼心狗肺,反复无常,当时冒昧,不合将他收录,致贻今日之患。若非兄长明察,争些儿又中毒计,今请将俺治罪,以昭赏罚!」说罢,伏地不起。宋江道:「你自爱他武艺,一时失察,又谁知做出这等事。你今将他拿住,却好将功抵过,恕你无罪,起来罢!」徐宁称谢起身,站在一傍。宋江一拍案子,喝把这厮推上来,喽啰齐声答应,把吕振抬到帐上。宋江骂道:「你这昧良的贼囚!当日俺本要将你斩首,却得徐教头救了性命。你乃不思报答,反自勾通官军,欲图大举,如今奸谋败露,更有何说?左右与我拿去砍了!」喽啰得令,抬了吕振就走;徐宁恨极,直跟到大帐外面,宝剑出匣,举手一挥,把吕振砍做两段。
原来吕振自到兖州,见官军声势浩大,忽地变心,和小张良暗里勾通,透漏梁山泊军情;可是彼此不曾见面,消息虽通,却不敢便行下手。那日,一想有了,只消如此如此,包管宋江会得中计。这一班棍子手,平日里因和吕振亲近,渐渐受他蛊惑,大半变做了他的心腹。吕振定下妙计,便用甜言蜜语,将那班人哄得动心,大家贪图富贵,齐愿出死力帮助。吕振大喜,便在徐宁前自告奋勇,要率部下前去劫寨,徐宁不察,竟自听信。吕振到了官军中,厮见过小张良,暗约日期,放火为号,教乘夜前来劫寨,里应外合,若将宋江拿了,不是一件天大功劳!吕振临走,官军却自举起火把,高声吶喊,彼此假厮杀一阵,遮人耳目。又恐宋江生疑,却讨李逵一对板斧,带去献功,以坚其信。不想宋江见吕振讨令,已自生疑,及闻得时迁、白胜回报,又见李逵板斧,便决定其中有诈,人不曾看见,却会抢得两把板斧,不争有此巧事?
次日,宋江假意犒军,却留心细点人数,三百人不缺一个。黑夜里冲营劫寨,两方厮杀,总有死伤,如何三百人去了,三百人好好回来,又是一个老大破绽。宋江一声不响,暗里与公孙胜、林冲、花荣商议。将计就计,却把密札给众头领,教徐宁尤加意严防,切莫着了手脚,吕振见约期已到,便密遣心腹,去几处营寨里放火,官军望见火起,一齐杀奔过来,不想这里早经安排埋伏,官军没做手脚,反被杀得落花流水。宋江又预令几枝人马,抄袭到官军侧面,放火劫寨,逢人乱杀,官军腹背受敌,不知高低,一片声只叫得苦。徐宁自接宋江密札,暗里严防,昨晚火光起处,官军真个杀到。徐宁道:「俺兄长也神奇,且自看来?」提枪上马,出到营门外看时,早见四下里都是火光,官军分几路杀到。徐宁暗里喝声采,却待纵马上前,只见九头鸟吕振,自变量百人奔将过来,头上都扎的白布条子,大呼小叫。徐宁会意,便高叫道:「不问是否敌人,但见头扎白布条的,先与我着力的杀!」吕振一看不好,也大叫道:「欲图富贵,快捉宋江,兄弟们反了罢!」数百人同声应和,一齐转身,向梁山队中冲杀。吕振趁着混乱,举起棍子,猛扑徐宁马前,徐宁早有心提防,挺枪便斗。此时火光冲天,杀声动地,梁山泊人马精神百倍,官军大败,叫苦连天。吕振见事机败露,早自心惊,他又是徐宁手下败将,如何抵挡得下,斗到那里,只得跳出圈子,夺路逃走。徐宁火发,拍马追赶,却得鲁智深帮助拿下,除了一害。
且说徐宁当下斩了吕振,提头回入大帐,宋江便传令道:「吕振伏诛,大快人心,所有附从兵卒,除杀死者不论外,其余一概免究!」发落完毕,忽小校上帐报道:「官军营寨烧得精光,兖州兵将都退入城去,四门紧闭,各路救应军马大半走了。」宋江便令拔队起行,前进十里,安营下寨,果见一片灰烬,营寨全无;兖州城四门紧闭,城头上却密布旗幡号带,枪刀剑戟,仍自威严。宋江看了一遍形势,便引军列队而出,直逼城下,教史进出马搦战。史进横刀跃马,往来驰骋几回,城上边静悄悄地,不见一兵一卒出城应战。史进大怒,喝令众兵士攻城,不想奔近城脚边时,城头上一声梆子响,打下许多埋伏,伤人无数。宋江教史进且退,另拨一队炮手,施放大炮轰城。怎知这兖州城垣坚固,一时攻打不开,便小有毁损,县官府强督民夫,登城冒死修理,这边毁坏,那边早又修补完好,城外倒也没做手脚。相持了大半日,梁山泊人马疲劳无功,宋江只得收兵暂退。
当晚,众头领齐集帐中计议。宋江道:「小张良这厮直恁可恶,他欲旷日持久,老我士心。」林冲道:「即今天寒地冻,兵士多苦,破了兖州,也好早日回山休养。」宋江道:「不是么?天气更冷,早晚要下大雪,雪中厮杀,更是苦事。」众人议到三更左近,方才歇了。次日,宋江引领人马,再到城下搦战,兖州城仍旧四门紧闭,无人出战。半晌,只听得梁山队中锣鸣鼓响,拥出一队步军,约莫五六十人,当先一个喽啰,身披彩衣,手执长竿,竿头上挑起吕振首级,又是一辆囚车,车中装着周谨,却用一面号旗标明,插在车上,数十喽啰簇拥了,朱仝、雷横两员头领提刀监押,喽啰推着车子,一路走,一路打转。转了几回,只听得数十人一齐开口,唱起歌来道:
有人枉号小张良,人要强时力不强;
满腹奸刁空使尽,从今不敢上疆场。
又唱道:
兖州城上彩旗明,只见枪刀不见兵。
盖世英雄闻统制,城门洞里躲残生!
数十人同声共唱,颠来倒去,城头上听得十分清楚,大家呆呆地不做一声。闻达手仗宝剑,登城巡查,刚巧在城头上转过来,一闻此歌,心头火发,大叫道:「快快开城出战,俺须杀尽这班草寇方休!」此时小张良上城来观望形势,连忙劝道:「统制休恼,你若出战,便中了贼人诡计也!」闻达好容易按下怒气。哪知城下一唱百和,仍不断地高唱,有些喽啰更指手画脚,做出许多丑态,向城头上高声嘲笑,闻达再也按捺不得,大叫道:「大丈夫受得恁般羞辱,俺今不问长短,且和贼人拚个死活!」小张良道:「统制定要出马,俺教人好生接应。」闻达叫声:「好」,将宝剑入匣,下了城头,整束衣甲,上马提刀,一声炮响,引五百人杀出城关,那喽啰见城门开放,一齐转身,推了车子就走。闻达大怒,飞马杀奔过来,美髯公朱仝挺枪便刺,当路截住。只七八个回合,朱仝转身就走,闻达勒住马匹,却不追赶。早又抢到插翅虎雷横,举朴刀直扑马前,重又战住。又是七八个回合,雷横跳出圈子,叫道:「你敢追赶么?」闻达住马喝道:「不赶何妨?」只见又是两条好汉飞马而上,第一个手舞三尖两刃刀,对准马头直劈下来道:「认得梁山泊九纹龙史进么?」闻达舞刀架过。第二个早又一马冲到,叫道:「俺是豹子头林冲!」蛇矛一起,兜心刺来,闻达抖擞神威,把那两个敌住,三匹马丁字儿转着。不到十个回合,闻达猛听得背后起了杀声,慌忙逼开林冲、史进,回马看时,却是杜迁、宋万、韩滔、彭玘四条好汉,自变量百人掩到城下,欲思乘势抢关。不料小张良有心提防,城脚下预伏弓弩手,闻达又回马过来;杜迁等恐怕两面受敌,只得倒退而回。闻达收兵入城,却自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险中了贼人奸计!」自此再不出战,闭城死守,昼夜提防,凭恃城高墙厚,梁山军马虽众,却也奈何不得。宋江见一计不成,回入营中,便令杨林、邓飞、杜迁、宋万四人,各引三百喽啰,如此如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时迁、白胜、石勇、鲍旭,各引精细喽啰五十,如此如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刘唐、解珍、解宝,各引能言有胆的喽啰数十人,如此如此,三人得令去了。只见小校报道:「兖州有人下书到此。」宋江便教唤他进来。只见两个老军走到帐上,呈上书信。宋江看时,闻达因部将周谨被擒,愿将李逵换取,只教当日答话。宋江便对两人说道:「统制既要走马换将,俺就遵照,回书不写了,铁锤一柄,且拿去作为信物。」两个老军退下大帐,扛了那柄大铁锤自去。宋江便令取出周谨,反剪两手,骑在一匹马上,自引军监押着,出到阵前,只见城门开处,闻达引兵而出,排下阵势。当下两方再答了话,闻达喝令推过囚车,把李逵从车中取出,也教他骑上马背,两手反剪了。两边一声炮响,各用鞭子打着马屁股,只见周谨一马向官军中跑去,李逵那匹马却对梁山队里跑来。李逵本是步下,不惯乘马,又兼反剪两手,使不出劲儿,那马负疼,连奔带跳直冲过来,却把李逵攧下马背,合扑着地,磕了没头没脸泥沙。李逵没做手处,只在地上打滚。喽啰看见,连忙将他扶起,松了两手,众头领见他那副嘴脸,不由大笑。李逵大叫道:「干鸟!却把铁牛好笑?俺吃了好大的亏,怎能不报!」一伸手就抢把刀,大踏步出去要杀官军,不道闻达早退入城中,四门依然紧闭。李逵无奈,在城下大骂一阵,只得回来。宋江收兵回营,叫李逵上来,交还给他双斧。李逵告道:「俺此番受尽薅恼,当日闻达这厮,几次要将俺开刀,小张良却替俺求情,只教暂行监押,不知何意?」宋江道:「他自有意思,你这两日也吃苦,休多说,好好养息去罢!」李逵自去吃酒寻乐,不在话下。
且说闻达回入城中,见换还爱将周谨,好不欢喜,便赏赐酒食与他吃,教他去好生休养。半晌,忽有人报入州衙道:「今有男女老幼数百人,齐集北门城下,口口声声要见太守,不知何事?」府尹闻报,便和小张良来到北门,果见城下聚集许多百姓,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只叫太守救命。府尹就立在城头上问道:「你们从何处到此?如此狼狈。」只听得有人答道:「俺们都是附近村坊上人,因近日梁山泊强人常来打劫,闹得村坊里鸡犬不宁,十分苦恼。不想这两天内,强人更凶,劫了财物不算,又要拉人去充当苦役,你若不依,便伤了性命。我等此刻无路可走,只得逃向城里来,伏望太守开城救命!」府尹道:「只也可怜!」却待下令开城,小张良忽叫:「太守且住,只怕其中有诈。」太守一唬,就此住了。次日,城外百姓闹得更响,府尹再上城头看时,只见几个年老的,已都冻僵在城头下面。许多人却对着城门哭拜道:「天气恁般寒冷,再不开城,大家都要冻死!」不多一回,半空中飘飘洒洒,竟下雪了,那百姓越聚越多,哭声和呼声闹成一片。闻达闻讯,登城来观看一过,说道:「太守明鉴,他们如此苦楚,怎说是诈,万事生疑,还能行兵出战么?」府尹说:「是」,小张良不及开言,闻达早令兵士启城,众百姓一拥而入,口里只叫:「青天老爷,重生父母。」不多时,又来一起,一共不下数百人。直到酉初时分,又有数十人入来,其中十多个壮健男子,绑了一条大汉,簇拥着直入州衙里,却有两个男子朝上禀道:「我们都是善良百姓,只因今日有一起强盗,来村坊里四下劫掠,临走时分,却遗下这条大汉,独自在雪地里乱撞,我们见他孤身可欺,大家冒死上前,把他拿下,解来请太守发落!」府尹喝令推到当面,只见凛巍巍一条大汉,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长一大撮黑黄毛,眼射凶光,满身杀气。府尹一拍案子,喝令:「左右与我拖下去打!」那汉子瞋目叫道:「老爷是梁山泊赤发鬼刘唐,俺自晦气,着了你们手脚。今日坏了俺一个,后日俺宋公明哥哥前来,把这里大小村坊都洗荡了。」府尹大怒道:「左右快些动手,与我着力痛打这厮!」众公人一声呼喝,把刘唐倒拖下去。刘唐大叫道:「你们这班鸟人,只管用力打,俺若叫了一声,不算梁山泊好汉!」刚打得二三十下,只见小张良转上厅来,向府尹耳边说了几句,府尹便喝:「住手,且将这厮押入大牢,却再理会。」府尹退堂,众百姓也自散出,向各处找所在安身。当晚合城严防,彻夜梭巡,竟没有事变发作。闻达因说道:「小张良这厮自负多智,一派疑神疑鬼,俺今再不相信他!」次日,阳光匿景,地上积雪更厚,山巅树杪,皑皑一白,好个银装世界。兖州守城众军士,都因天冷难当,手僵足冻,大家缩做一团,躲下城垛子下去,主将也自禁压不得。
是日黄昏时分,宋江升帐,令秦明、杨林、邓飞做一队,鲁智深、李逵做一队,朱仝、雷横做一队,呼延灼、韩滔、彭玘做一队,徐宁、史进做一队,林冲、黄信做一队,六队一十四员头领,各引马步军兵,如此如此。又令军政司分发下火酒,牛肉,人各一份,一更饱餐,二更进发,大家得令而去。其余几员头领,镇守中军。将近夜半,宋江、公孙胜、花荣三骑同出大帐,只见寒气弥天,雪花满地,兖州城头上号灯黯淡,夜景凄寂,只有刁斗之声,风传入耳,十分清晰。三人立马有顷,正对着城头远望,猛听得一声霹雳,一个流星炮飞入半天,接着兖州城中红光烛天,几处起火。
不因这场大火,怎教众好汉攻开偌大一座城池,杀伤数千百条性命。直教:刀光影里人头滚,火焰丛中大厦倾。正是:除恶锄奸豪杰喜,横尸溅血鬼神惊。毕竟兖州城中何故起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宋公明乘夜破兖州 贾居信遭擒死水泊
话说那日宋江设计诱战抢夺城关未成,便令杨林、邓飞、杜迁、宋万引领喽啰,分头往附近村坊劫掠放火,拉人充役,故意滋扰,闹得家家不安,人人奔避。又令时迁、白胜、石勇、鲍旭也引一干喽啰,改扮百姓,装做别处村坊避难来的,混入众百姓中,有心说说搭搭,引得众人相信,却教一齐去州城里避难。最后解珍、解宝将引喽啰,都打扮做村人模样,把刘唐绳穿索绑,拥入城关,上州衙里献功。这七条好汉和数百名喽啰,就此一计,都先后混入兖州城中,四下埋伏。此夜众好汉一看时候已到,发个暗号,大家悄悄溜走。时迁取出预藏的流星号炮,燃火施放,飞入半天,炮声起后,大家一齐动手。石勇、鲍旭引领喽啰,便去人家檐下放火。只听得众好汉都高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会事的休行拦阻!」城中百姓在睡梦中惊醒,听得梁山泊好汉发作,不知怎样入来,登时合城大乱。府尹一闻惊报,只叫:「不得了也!」教闻统制、雷都监火速迎敌。一面唤小张良快来商议。左右回报,小张良人迹不见,不知何处去了?府尹道:「他定是在那里设计,快须备马,俺要去登城防守。」左右拥护了刚才上马,忽报:「南门城关已被贼人打破,杀进城来,为头一个和尚和一条黑大汉,十分了得。」府尹惊得跌下马来,左右连忙扶起,再上马背,拥出州衙,只见兵马都监雷英引兵赶到。府尹伏在马背上,连叫:「都监救我!」雷英道:「太守休慌,有俺在此!」大家拥了就走,刚到一条长街之上,只见数十残兵奔来报道:「大事不好!东城门又吃贼人攻破,一个贼头叫做豹子头林冲的,好生凶恶,王巡检上前交锋,只三五合,吃他一枪挑下马背,丢了性命。」雷英本想走东门的,一听此话,立刻拨转马头,保了太守上南门。太守叫南门去不得,又取路改走西门,经过州衙左近,只见几处房舍起火,红光白雪,融成一片,喊杀之声,翻天覆地。雷英舍命夺路而走,忽撞到两条好汉,手仗钢叉,自变量十人杀奔过来。这是解珍、解宝兄弟,他们去打破大牢,救了刘唐,一路杀人,却和雷英相遇。当下二解舞动钢叉,直扑雷英马前,府尹一看不好,急回马向小街上逃走。雷英和二解斗到十合,忽听得官兵一齐叫苦,却是黑旋风李逵杀到,手掿双斧,逢人便砍,雷英心慌,吃解宝一叉搠下马背,解珍加上一叉,没了性命,李逵抢入来只一斧,割下首级。且说府尹向小街上逃走,奔过一段,忽见对面火光照耀,一起人马赶到,府尹大惊,近前看时,却是闻统制部将王林。王林叫道:「闻统制命俺寻取太守,到州衙前,贼人在那里乱杀人,衙门起火,俺赶紧回马,不想在此相遇。」府尹见了王林,安定半个惊魂,跟了就走。走不多路,两条好汉背后进来,却是杨林、邓飞,王林大怒,回马便斗。不到十个回合,战退二人,夺路再走,又撞着霹雳火秦明,恶狠狠交手就打。王林无心恋战,只斗十合,弃了秦明,保着太守就走。秦明路径生疏,追之不及。王林叫道:「如今城内四处是贼,存身不得,且保太守出城暂避。」一路上撞到梁山泊几条好汉,都吃王林奋勇杀退,保了太守且战且走。
话分两头。且说二更过后,闻达登城巡逻一回,退下城头,因天冷难禁,在衙门中吃酒御寒。休歇得半晌,猛听得半天里一个炮声,军士飞奔来报说:「不好,梁山泊贼人四下作乱,城中几处火起。」闻达道:「怪事!贼人怎得进城?」慌忙上马提刀,出衙弹压;一面令周谨登城防守。王林入州衙保护太守,那些军士们因变起仓卒,半夜里又禁不得寒冷,尽都慌了。梁山泊好汉里应外合,鲁智深、李逵首先杀入南门,接着东门被林冲攻破,引兵入城,官兵个个手脚僵冻,梁山泊好汉却人人饱暖,如狼如虎,砍瓜切菜地乱杀。官军叫苦连天,不知梁山人马究有多少。周谨听得南门失守,赶紧奔来拦截,不想鲁智深、李逵又奔到西门,杀了守关将士,秦明引军冲入城来。周谨见官军败奔,大势已去,便仗了一柄铁锤,单身来寻主将。寻到东门左近,只见闻统制被困重围,被几条好汉逼住,脱身不得。周谨大叫一声,奋身杀入,冲开一条血路,救出闻达,死命夺路而走。闻达本自了得,周谨又十分骁勇,两人并在一处,登时如虎生翼,舍命冲杀,伤人无数,梁山泊人马却也不易抵挡,竟被杀出城关而去。闻达出了城关,不禁长叹道:「俺竟如此命苦,今日一败,何颜见人,不如拚了这条命罢!」周谨好生凄惶,无话可说。忽听得一声炮响,火光中撞出一彪军马,拦住去路。为头二员头领,乃是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一个使一条枣木槊,一个舞三尖两刃刀,骤马而上,双取闻达。战五七合,又是一员头领冲到,大叫:「双鞭呼延灼来也,还不下马受缚!」周谨大怒,迎上就斗。韩滔、彭玘战闻达不下,便双双拨马而走。周谨叫贼人休逃,弃了呼延灼,飞步追赶二人,闻达拍马过来,却被呼延灼接住。打到三十个回合,呼延灼摆开双鞭,拨马便走,闻达催马追赶,又撞出金枪手徐宁,拦住去路。徐宁金枪一起,望闻达马前刺到,闻达大怒,一言不发,举刀便斗。二人斗了三十个回合,徐宁又跳出圈子,飞马而走,闻达杀得火起,在后追赶。忽听得路旁有人叫道:「九纹龙史进等候在此,快献头来!」一马飞出,闻达迎个正着,挥刀就劈,史进举三尖两刃刀抵挡,火光下,雪地上,两口刀来往翻飞,寒光闪闪,冷气森森。史进战到三十回合,掣转兵刃,拨马叫道:「果然厉害,让你逃生!」背后却有人接口道:「俺偏不放他逃生。」闻达回马看时,却是金枪手徐宁。不由火上添油,举刀直取徐宁,重又交手,斗到三十个回合,徐宁又走。闻达叫道:「俺今夜不杀你这逆贼,誓不为人!」催马径赶。赶过一段,只见九纹龙史进又迎上来道:「闻统制,不如投降梁山,图个下半世快活!」闻达喝声:「放屁」,举刀就砍,二人再战。又是三十个回合,史进拨开大刀,拍马向斜刺里走;闻达猛然想起,勒马不赶。忽地一声炮响,左手林子里拥出百十来个火把,当先马上一将,高叫道:「闻统制再不下马,请看花荣神箭?」弓弦响处,一箭已到,射的闻达穿冠断发,头皮出血。众喽啰一齐喊道:「闻统制还不下马投降么?」闻达羞忿难禁,待纵马上前死拚,背后忽又叫道:「闻统制,史进再与你斗三百合!」说话声里,兵器早到,闻达慌忙回马,咬紧牙关再战。又是三十回合,只听得四下里拍手欢呼道:「好个大铁锤壮士,此刻才割下脑袋来!」闻达一路轮战到此,已自人困马乏,如今见敌人越来越多,又听得了此话,宛如万箭攒心,便死力逼开史进,拨马跳出了圈子,掣出宝剑道:「受尽羞辱,今日死也!」伸手向喉间一勒,鲜血直冒,栽于马下。
却说大铁锤周谨,飞步追赶韩滔、彭玘。赶了一段,二人马快,早已不见。周谨翻身回来,早不见了闻统制,四处尽是梁山泊兵马。周谨心惊,左冲右突,杀得满身血污,只寻不见主将。周谨道:「统制哪里去了?」奋身再杀入兵马丛中,哪里有个踪迹,梁山泊人马,倒被周谨杀伤不少。周谨正自乱撞,忽一人背后赶到,大叫:「着个休走,且打三百合去!」周谨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李逵在城中大杀,官军都逃,没了兴,又奔出城来追杀,却和周谨撞见。当下周谨手舞铁锤,大踏步抢过来,不提防李逵把手一扬,一件东西劈面打到,却是一颗人头。李逵大叫道:「这是闻达的首级,给你拿去玩罢!」李逵说话错了,把雷英唤做闻达,周谨不及细看,李逵双斧已到,慌忙还手。斗到三十个回合以外,周谨长叹一声,跳出圈子,杀一条血路,单身而走,不知去向。李逵道:「可惜一条好汉!」这一场,州城内外,足闹了两个更次,直到天亮,只见尸骸满地,残雪鲜红。宋江早令救灭了城中大火,鸣金收兵,贴下安民告示。宋江坐上大帐,众头领纷纷上来缴令,计点人马,却也伤损不少。只见刘唐献上府尹首级,林冲献上王林首级,解珍、解宝托着雷英头盔,徐宁、史进提了闻达首级,秦明、鲁智深、石勇、鲍旭、呼延灼等,大家都上帐报功。李逵叫道:「雷英这厮是二解兄弟杀的,铁牛凑个现成。」刘唐道:「俺自大牢中杀出,撞到这府尹贼驴,俺思拿他,却被王林战住,没法下手,幸得林教头,黄都监赶到帮助,才得成功。」宋江论各人功劳等次,先后记录,说道:「只少个恶人小张良,莫非又被他兔脱去?朱仝、雷横一起人马,却又不见前来缴令。」众人齐说:「小张良端的未见。」林冲道:「这两场里厮杀,都为这厮而起,如今又吃逃去,不是白费了心力!」鲁智深道:「都是公明哥哥不好,要讲甚仁义,开甚生门,都吃这厮漏了网。」原来宋江当晚发令,恐四门围攻,杀戮太过,有干天谴,因而网开一面,北门不曾派重兵攻打,在那边逃出军民不少。宋江见走了小张良,好生不乐,且令林冲、花荣引兵入城,将抄得各官府的家私,四门散放,赈济城中被难百姓。又发下许多钱米,令杨林、邓飞、石勇、鲍旭、杜迁、宋万,分头去被难村坊里施放,有些人家烧去一所草房,却得到两倍价钱,众百姓无不欢喜。
却说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奉了宋江将令,当夜引一队人马,转到兖州北门左近,只见那条路上军民混乱,都向城外逃奔,儿啼女哭,好不凄惨。有的百姓哭骂道:「这都是贾太守不好,招留那害人的小张良,惹得梁山泊大动干戈。带累俺们受苦!」有的说道:「这是小张良累人,俺们若撞到时,真要割他肉吃!」朱仝、雷横抢上前,各自抓了一人,问道:「可认得小张良么?」一个回说不认得。那一个道:「俺是开豆腐店的,住在州衙左近,小张良这厮出入衙门,时常见得。」朱仝道:「你曾撞见么?」那人道:「此刻不曾见,城中事发时分,俺见他一起数十人,在一条小巷中奔走。」朱仝放了两人,却对雷横说道:「小张良这厮奸猾异常,多管又吃他逃走了。」雷横道:「城池已破,入去无益,且向这人丛中搜索,若撞见时,不是一件大功劳?」朱仝叫:「好」,便踏着雪地里,一路赶将去,哪里有甚踪迹。雷横好气,捉几个官军动问,都说:「贾太守是见的,却不曾见小张良。」朱仝道:「前日对阵,俺见这厮在门旗底下,只没有看清面目。」一路赶,黎明时分,赶到一个所在,忽听得喊杀之声。朱仝叫道:「怪事!此地离城已远,何来杀声?」便叫大家快走,转过一座林子,到一处山坡之下,却见项充、李衮引人在彼厮杀,共只百十来个人。这时天光微亮,雪光照耀看得分明。朱仝、雷横一摆朴刀,从背后抢上去,只一阵乱剁乱搠,把那干人尽杀死在雪地里,不留一个。朱仝一看,忽叫:「错了,这班都是百姓,如何妄杀了人!」项充、李衮上来说道:「朱都头有所不知,前日奉公明哥哥将令,在落星冈地处防守,却不曾撞见一个官兵。俺们二人,方才各引二十喽啰巡逻到此,却有五六十人对面赶来,似逃难百姓模样,想是他们欺俺人少,突地拔刀就杀,俺们不曾提防,大大吃亏,幸得二位赶来帮助,这干人都洗尽了。」朱仝道:「恁地,这一定是奸细。」朱仝无意地转身,只见山坡下分叉着两条路。一条路上,残雪踏成泥酱,靠左边那条路,却依旧平铺白雪,雪上印有一行脚迹。朱仝心疑,便和雷横引二十轻健喽啰,顺着脚印就走,约莫半里路程,到一个山岩之下。只听得雷横叫道:「真有奸细在此!」朱仝看时,雷横抓出一个人来。那人叫:「大王饶命!」雷横道:「这样天气,孤身藏躲在此,不是奸细么?」那人哀告道:「小人是个善良百姓,避难逃到此地,听得厮杀声音,便躲着身子,再不敢走。」雷横喝声胡说,伸手只一巴掌,打个踉跄,那人帽子跌落,嘴巴也肿了。雷横便喝喽啰动手,在那人身上搜索一遍,无甚东西,只有几钱零碎银子。那人叫道:「大王如要银子,便请拿去,只求勿伤小人性命!」雷横把银子一丢,喝道:「谁希罕这点,放你去罢!」那人跪在雪地里磕头,又拾了帽子,起身刚走得几步,朱仝一把抓住,大喝一声:「你这厮到底是谁?」那人道:「小人只是好人。」朱仝举目仔细看时,那人七尺不到身材,瘦长面孔,黄黄的脸色,掩口三牙髭须,左颊一个大肉瘤。朱仝伸手摘下他帽子,教雷横用刀割开,只见中藏十几颗精圆珠子,光华闪烁。那人见搜出珠子,脸色陡变,朱仝喝令绑了,拥着就走。回到原处,一齐都到落星冈樊瑞寨中,大家坐了,喝把奸细推到当面。那人跪地告道:「小人实是善良商人,因梁山泊好汉破了州城,出外逃生,帽中藏着这几颗珠子,打算将来货卖度活,其实不是奸细。」樊瑞道:「你这厮姓甚名谁?从实说来,饶你性命!」那人道:「大王在上,小人姓李,住在兖州东城门外,不信时尽可前去查问。」朱仝把那人再一细看,忽地跳出座来,一伸手拉下那个肉瘤,却是假装的。朱仝笑道:「你这厮好厉害,你不是小张良是谁?」小张良见面目败露,垂头丧气,不作一声。樊瑞便令拔寨起行,押着小张良,一齐都向宋江大寨而来。原来小张良正在州衙,半夜里忽听流星炮起,知道不好,急自变量十随身死士,改扮百姓模样,混在人丛中逃出城关。不想天网恢恢,仍吃梁山泊好汉拿住。
话休絮烦。且说樊瑞、朱仝、雷横一行人众,直到宋江主寨之中。宋江见拿了小张良,好不欢喜,记上各人功劳,待一应打点停当,三声号炮,众头领将引马步军兵,一齐拔寨起行,得胜回山。经过狼嗥山地处,吴角在半途迎接,猪羊酒醴,犒劳众军,告说小张良全家九口,早派余志旺押送梁山泊去。宋江大喜。别了吴角,径自取道回山,那日人马到达山下,众头领都迎下山冈,卢俊义大病新愈,也亲渡金沙滩迎接。一路大吹大擂,好不热闹。宋江升坐忠义堂,众头领左右分列,只听得几声吆喝,小张良全家十口,一齐押到堂下,一字儿跪列着。两员都头领按验一过,铁面孔目裴宣掷下行刑牌,高喝:「斩讫报来。」转上行刑刽子蔡福、蔡庆,手执法刀,将男女老幼九口,拖下去一齐斩讫,献上首级。只见傍边闪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兄弟三人,对宋江打拱说道:「小张良这厮奸恶万端,前日吃他多少苦头,不曾报得,请将这厮交俺们发落!」宋江答应,三阮便把小张良倒拖下去,各取尖刀在手,你一刀,我一刀,慢慢地把小张良割了。掷下尖刀叫道:「今日才出得这口恶气也!」
当下收过尸首,打扫干净,山寨里做个庆贺筵席,吹吹打打,大家作乐。光阴荏苒,残冬早过,已是新春,山上再排筵席,庆赏元宵。那一日,众头领正在吃酒,忽喽啰上厅报道:「山下有一道士,要见戴院长,见在李头领酒店中等候。」众人闻报,都不知这道士是谁?只见史进叫道:「道士么!俺可猜测到八分,来者一定是那个人。」
正是:昨朝太保神行去,今日仙人驾鹤来。毕竟史进猜的对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朱军师计破鸡鸣山 武行者力斩赛存孝
话说史进当下说道:「戴院长有一位师兄,名叫孙寿鹤,是大名玄通观的道士,他们两人十分好。俺当日寻访画匠王义,因被奸人闹破,曾在玄通观里存身,和他见过,如今来的莫非就是?」燕青道:「他早晚不来,戴院长刚巧昨日动身,奉令上青州打探去了。」宋江吩咐:「且请上山厮见,却再理会。」不一回,那个道士来了,史进看时,果然是孙寿鹤,猜的一点不差。孙寿鹤拜过宋江,又和众头领都见了,闻得戴宗下山公干,便对宋江说道:「小道此来非别,只因敝观中有个道人,前日因做了坏事,受小道一顿责罚,驱逐走了。他心里怀恨,便向留守司衙门中告密,告小道私通宋公明,窝藏梁山泊好汉,偌大罪名。留守司派兵拿人,亏得事先漏了机密,有人送信给俺知道,就弃了这座道观,只身远遁。因恐别处地方不妥,径来寻戴院长,愿在大寨充一小卒,伏望义士收录!」宋江听了大喜,说道:「鹤驾远降,山寨增光。本寨石碣亭中,正缺少个司香火的常持道士,先生不嫌简陋,便请屈就!」孙寿鹤听说,好不欢喜。宋江又置酒管待,十分殷勤。史进、燕青、蔡福、蔡庆几位头领,尽都入座相陪吃酒。酒筵中间,只见丁九郎赶来问道:「不敢拜问道人,大名有个段孔目,此人死了没有?」孙寿鹤道:「这是公门里的恶人,俺虽不认识,却曾听人说过,这厮前日生了一场大病,几番要死,人家都巴望他早早归阴;不想他命不该绝,却得一位良医救了,如今还在。」丁九郎叹气道:「恶人不死,皇天无眼!」史进叫道:「这哪里得称良医,只算是个蠢虫,如此千人憎,万人怨的杀才,却不给他一服砒霜了帐!」说得众人都笑了。过了数日,戴宗回山缴令,听得孙寿鹤投奔上山,好不欢喜,师兄弟相见之后,自有一番欢聚,不在话下。
且说青州桃花山左近,有一座鸡鸣山,山上聚集着数百强人,为头一个大王,叫做花刀孟福通,本是蒲州解良人氏,和白花蛇杨春一乡里人,身高八尺,武艺精通。只因打家劫舍,事情闹得大了,怕官府派兵到来剿捕,势孤不敌,便归附了梁山泊,按季献纳进奉,靠着大寨势力,有事时好做声援。孟福通占据此山,一向相安无事,不想邻近桃花山上,去年忽来一干强人,一个大王名叫姚刚,绰号赛存孝,膀阔腰圆,力大无穷,善使一杆铁枪,神出鬼没,百十人近他不得。这姚刚原是郓州将官,因梁山泊好汉破了州城,杀死太守,闹出天大是非,姚刚惧怕上司谴责,带了手下数百人,逃亡避罪。当时姚刚先到本州管下的云台冈,想去投奔入伙,山上强人因他是将官出身,不肯收留,彼此打了两场,却把姚刚气走。一日,姚刚撞入青州地界,见桃花山山势险恶,便行登山,却得山南一座败落庙宇,暂且存身落草。不上几时,人数越聚越多,破庙里安顿不下;又缺少粮食,时常闹饥荒。有些人嫌此间不好,逐日溜走,因鸡鸣山十分兴旺,都投那边去入伙。姚刚无法,只得由他。这时数日没有买卖,喽啰又闹饥荒,有的竟要散伙了。姚刚叫道:「你们且住,俺去鸡鸣山借一点粮草过度,江湖上讲义气,不争会拒却人?」便差十名喽啰赶去借粮,却被孟福通回绝,回来仍是几辆空车。姚刚道:「只也势利,俺自去商借。」便引喽啰再赶到鸡鸣山,孟福通哪里肯应,说:「俺们归附梁山泊,一年要纳几次进奉,安有余粮借你?」姚刚听得梁山泊三字,正触起自己仇恨,不由怒从心起,喝道:「你将梁山泊威唬人么?俺偏要来借!」孟福通也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俺岂畏惧!」两人各不相让,交手就打,姚刚虽勇,却因带得人少,主强宾弱,给孟福通占了便宜。姚刚临走,说道:「俺若不吞并你这山寨,不算好汉!」孟福通回上山冈,有个体己人向他说道:「大王休小觑了姚刚,这厮在桃花山正苦饥荒,提防他真来火并,不如去梁山泊通个消息,拨多少军马帮助。」孟福信道:「这等事也去求救,须吃宋公明耻笑,看低了俺身分。」那体己人不敢再说,暗里却差两名喽啰,赶紧往梁山泊送信。宋江闻报,说道:「孟福通这厮,倒是一条刚强好汉!」自教戴院长前往一探,却再理会。不想戴宗赶到鸡鸣山时,孟福通早被姚刚杀死,把山寨占据了。宋江大怒道:「这厮多少了得,敢和俺梁山泊放对?」便立点三拨人马:前军主将霹雳火秦明,副将镇三山黄信,小霸王周通,打虎将李忠,引一千人马,先行进发。青面兽杨志统领中军,将引二千人马,四员头领,却是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金眼彪施恩,操刀鬼曹正。第三拨是神机军师朱武,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五员头领,也引一千人马,压后接应。一十四员头领,引了四千人马,先后下山,向青州鸡鸣山进发,所过地方,秋毫无犯。
且说赛存孝姚刚,火并孟福通,占据了鸡鸣山,偌大声势,好不得意,那一日,姚刚正在山寨里饮酒作乐,只见喽啰报道:「大王,大事不好,梁山泊人马杀奔来也!」姚刚喝道:「休得大惊小怪,俺仗了一杆铁枪,也杀得他一千八百,快些替俺备马,下山厮杀。」便整束衣甲,手执铁枪,引五百喽啰冲下山冈,在空旷之地排开。两阵相对,只听得锣鸣鼓响,众喽啰一声吶喊,姚刚挺枪飞马而出,大叫:「梁山恶贼,都为你们干出大事,累得俺落草受苦,今日一个个拿下,解去京师献功赎罪。」只见梁山队中一声炮响,小霸王周通,打虎将李忠,双马齐出。周通仗一口大刀,李忠使一杆长枪,直取姚刚;姚刚哪里放在心上,举枪便斗。不上十个回合,周通、李忠气力不加,双双败走。姚刚哈哈大笑道:「这等腌臜泼才,也算得梁山泊好汉?」只见又是两员头领,大踏步奔到马前,喝道:「认得金眼彪施恩,操刀鬼曹正么?」四条膀臂齐张,两口朴刀并下。姚刚且斗,大叫道:「希罕什么!又是两个搏一个。」不到十合,曹正力怯,跳出圈子先走;施恩再打两个照面,翻身又走。姚刚性发,拍马赶来,只相差得十余步,挺枪向施恩后心便刺,光景险到十分,却得武松飞步抢出,起戒刀只一挡,救了施恩回阵。姚刚当下连忙掣转枪杆,把马扣住,武松早扑到马前,高叫:「俺们一个搏一个!」只见银光闪烁,双戒刀疾风也似卷进,二人交手就斗。一个马上,一个步下,四支膀臂,六条腿儿,一杆枪,两口刀,杀得尘沙飞荡,烟雾迷漫,两方喝采之声,直透入半天里。杀到五十回合,已是申牌时分,姚刚拨马跳出圈子,叫道:「天色已晚,姚大将军肚里饿了,且休歇得一夜,明日却再厮杀。」武松道:「好!俺若惧怯,也算不得景阳冈打虎好汉。」
两方休战退下,梁山泊人马,当夜就在山下扎住。次早辰牌时分,姚刚又引喽啰下山搦战。武松却待出战,只听得一阵人喊马嘶,后军神机军师朱武赶到。杨春见喽啰正在指点,对阵那个使枪骑马的,就是赛存孝姚刚,不由心头火发,出马大叫道:「且自杀了此贼,替花刀孟福通报仇!」姚刚见杨春飞马上来,挺枪喝道:「你这厮是谁?打虎的汉子怎不出来?」杨春哪有好气,一言不发,舞大杆刀当头就砍。战到十合,陈达看看杨春力怯,使展出白点钢枪,催马上前助战。二人双战姚刚,姚刚只如生龙活虎,不能占一点便宜。孔明、孔亮看得眼里火出,飞步而上,奋勇相扑。只打两三个照面,忽听得中军锣声响亮,四人只得收转兵器,回入本阵。杨志便对四人说道:「不是洒家惧怕这厮,只因四个相搏一个,提防人家笑话。」陈达、杨春、孔明、孔亮面面厮觑,哪有话说。
当日朱武和杨志商议道:「俺看姚刚果真勇猛,不枉号称赛存孝,若凭力战,轻易赢他不得,不如用计取他,早一日了却这场公案。」杨志说:「好!」朱武便把周通、李忠、施恩、曹正、孔明、孔亮一齐叫到,探问鸡鸣山形势。孔明说道:「俺老家在白虎山,此地不曾来过;只有桃花山离此不远,且问周通哥哥,他敢情得知?」周通接口道:「鸡鸣山和桃花山,俺只知其间相差三四十里,当初俺在桃花山时,此处无人占据,并不出名,俺也不曾到此,山上形势如何,无从知道。」这时镇三山黄信入来,朱武便向他问道:「黄都监,你曾在青州做官,识得这鸡鸣山形势否?」黄信道:「当时只有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有名,此山俺不知道。」说着,只见杨春引两人到来,却是孟福通的心腹喽啰,因姚刚杀了他的大王,心中不服,私自下山投奔到此,愿向导去捣巢灭穴,替孟大王报仇。朱武盘问一番,察得情真语实,便定下计策。
直到次日,姚刚又引喽啰下山,大叫大喊,指名要武松出战。却见梁山泊队中静悄悄地,不作一声,也无人出马应战。姚刚骂道:「你们假作痴呆,用诡计来诱人,俺自不怕!」闹了半晌,对面声息全无,不见有个人出来。姚刚忍耐不住,引喽啰冲打上前。不想对阵早布下埋伏,冲打两次,反伤了许多人。约莫两个时辰,姚刚和众人喘息方定,猛听得对阵一声吶喊,一员头领飞马而出,高举着狼牙棍叫道:「姚刚快献首级,俺已等待多时了!」此人乃是霹雳火秦明,衣甲鲜明,神威凛凛,暴吼如雷。姚刚大怒,挺枪直取秦明,秦明舞棒接住,战到三十回合,秦明逼开兵器,拍马便走。姚刚勒马叫道:「你这厮休赚人,俺不受你算计。」说话刚罢,一个胖大和尚直扑马前道:「俺是花和尚鲁智深,且吃洒家一百禅杖!」抡动禅杖打来,姚刚纵马挺枪相迎,觉得家伙好生沉重。二人杀到四十个回合,鲁智深托地收回禅杖,跳出圈子就跑。早又冲出青面兽杨志,喝声:「姚贼看刀!」一刀拦腰而进。此来迅速异常,姚刚倒吃一吓,慌忙敌住。刀来枪去,杀气旋绕,斗有五、十回合,杨志忽叫:「洒家且去,换个人来取你首级!」抽刀回马,便向本阵而走。姚刚怒道:「先取你这青脸贼的首级!」在后赶来,杨志回马再斗,又是十个回合,只见武松扑到马前,拍着双戒刀叫道:「俺们再来一个搏一个!」姚刚要紧提防武松,却让杨志飞马而去。当下武松和姚刚大战,两条好汉,性命相搏。正斗到紧急关头,鸡鸣山喽啰忽地一片声叫苦,不知高低,却是周通、李忠、施恩、曹正、陈达、杨春六个好汉,引喽啰抄上山冈,攻破寨栅,分三路杀下山来,山下却又冲杀过去,两面夹攻。镇三山黄信在前高叫道:「只今山寨已破,降者免死!」众喽啰见前后杀到,无路可走,一齐跪下乞降。姚刚听得山冈上大乱,知道不好,欲思拨马逃走,早被武松看出破绽,双戒刀紧紧逼住,哪肯放松半点。姚刚一者心慌,二来马力已乏,被武松着地一滚,砍断马足,身子便从马背上直滑下来,姚刚急把长枪一点,两脚站定。武松眼到,哪容他再行还手,疾忙一刀卷入,搠中姚刚肚腹,扑地倒了。武松抢步上前,割了首级。朱武却引喽啰登山,合寨搜寻,把钱财粮草都装入车辆,押下山冈。杨春便取姚刚首级,告祭过了孟福通,点起几个火把,烧毁寨栅,全军人马取道回山。遇到贫苦百姓,给钱给米,一路施舍。那日到了山寨,缴令既毕,做个庆贺筵席,大家欢乐。
光明如箭,已是三月韶华。一日,宋江正和吴用、公孙胜、花荣、柴进等闲谈,只见卢俊义走来说道:「哥哥在上,小弟今有一事,欲思下山一走。」宋江道:「不知何事,员外请说。」
那卢俊义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都因一件轻微事,引得双方大斗争。直教:横尸溅血殿庭上,带锁披枷狴犴中。毕竟卢俊义为了甚事,下山又往何处而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李逵大闹天齐庙 戴宗失陷泰安州
话说宋江听说卢俊义要下山,便问:「员外何事?」卢俊义道:「去年小弟病重时分,燕小乙代俺对天许愿,若得神明庇佑,逢凶化吉,将来泰安州岳庙进香,上灯供养。今当季春三月,良辰美景,好个进香天气,弟欲往泰安州一走,了却这段心愿。」宋江道:「进香还愿,自属正事,只俺和员外都是文面之人,有这老大破绽,如何去得。」本来梁山泊一百八条好汉,宋江、卢俊义、林冲、武松、杨志等几人,都曾经官刺配,脸上留着痕迹,虽由安太医配合良方,用药涂点,却不曾全行消灭。当下卢俊义便道:「兄长但请放心,那里不比北京大名府,只消略加遮掩,去也无妨。」宋江道:「恁地,员外几时动身?」卢俊义道:「俺思明日便走。」只见吴用在旁摇手,说道:「员外且住,小生倒有个主见在此。」众人一齐住口,却听吴用说道:「三月二十八日,本是天齐圣帝诞辰,泰安州岳庙里,是日好生热闹,江湖上九流三教,都去赶趁,挤满了那所庙宇,员外不如稍停几日,待那时赶去进香,人多混杂,可保无虞。」众人听说,齐声叫:「好」。宋江道:「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员外可于二十六日下山,二十七日落店休歇,次日上庙进香。」卢俊义道:「如此很好,便依兄长吩咐!」到得二十六日那天,卢俊义早备下神灯供献,一应福礼,同燕青来宋江前辞行。宋江问道:「员外今日下山,可要带多少人去?」卢俊义道:「俺本拟只带几个随从,因丁九郎自愿做伴同去,今夜带十名轻健喽啰,四个亲随,总共一十七人,俺们只是客商打扮,想不致被人看破。」说着,丁九郎来了。柴进道:「丁九郎,你好有兴。」丁九郎道:「告柴头领,小人在北京大名府时,多闻山东泰安州如何胜景,却不曾到过,今番仗了此事,也去一遭。」说罢,拜了宋江和众头领,先自下山等候。宋江对卢俊义说道:「员外此去,愚兄总不放心。今教戴院长乔装改扮,另引十人暗中相护,有事时好飞报上山。」卢俊义道:「兄长如此见爱!」当下便与众人道别,带燕青下山而去。戴宗打点停当,转身要走,只见黑旋风李逵扭着燕青,大叫大闹,直到宋江跟前。宋江喝道:「你这黑厮又干些什么?」李逵叫道:「卢员外上泰安州进香,俺要跟随去玩。卢员外答应了,只是小乙哥偏不许去,俺想往日跟了军师哥哥,大名府还去得一遭,不争泰安偏去不得,心中不服,拖他到此理论。」燕青道:「不是我不许他去,因为李大哥嘴脸不好,恐怕弄出事来。」宋江喝令李逵放手,燕青不作一声,转身就走。宋江骂道:「你这黑厮,人家进香了愿,哪里是玩,俺今偏不教你下山,你可奈何!」李逵撅着嘴巴,不做声,眼看戴宗又下山去了。
且说卢俊义下了山寨,一行人众,取道向泰安州进发,路上并无耽搁,二十七日赶到,便寻个客店歇息。人家见卢俊义那般气概,只当他是个大客商,并不生疑。次日辰牌时分,卢俊义等一十七人,都到岳庙里,只见人山人海,跻跻跄跄,果然热闹。卢俊义整顿衣冠,燕青、丁九郎引四个亲随,十名喽啰,扛抬着神灯法物,直到天齐圣帝殿庭上,当场取出定制的那碗三宝九华灯,供养在圣帝座前。这是名工扎就,巧手造成,兀自辉煌耀目,众香客见了尽都赞叹。卢俊义上过三炷清香,跪在圣帝座前,默祝一番,送化了疏章神马,退下殿来,和燕青各处闲走。只见丁九郎踅近前来,做个眼色,卢俊义、燕青跟着便走,转到一个所在,丁九郎轻轻告道:「冤家路窄,大名姓段的贼孔目,却在这里进香,俺们何不趁此报仇。」燕青道:「这厮如何会到此地,你休看错了人。」丁九郎道:「俺偷看得一清二楚,大约这厮也因病中许下大愿,特地到此。」燕青道:「此地耳目众多,又有州里武官带兵镇压,如何可以轻易下手,且做商量。」说着,只见戴宗扮做差官模样,在一边踅将来,彼此并不交谈。卢俊义、燕青慢慢转身,丁九郎在前先走,刚穿过一所殿宇,忽听得一阵吆喝之声,众香客都向两傍分开,让出正中一条大道来。大家看时,却是本州太守官眷入庙拈香,喝令闲人回避,不许上前。许多虞候差拨,把两乘轿子拥在中间,有些兵士手执藤棍,只把闲人乱敲乱打。燕青道:「官府竟如此欺负人!」不想接着一阵扰嚷,里外登时大乱起来,众人乱奔乱蹿,一片声只叫得苦,不知高低。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家快走,外面有强盗杀人哩!」卢俊义、燕青好不奇怪,哪里来的强人?只见一个军健飞奔入来道:「快请官眷躲避,有个黑脸强人杀进来也!」说话刚罢,只听得几声怪吼,一个彪形黑大汉,手掿双斧,杀入庙来,燕青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原来,李逵要随卢员外同行,当被宋江喝止,心不甘服。次早携了双斧,私自下山。今日赶到庙上,正值官眷到此拈香,兵士在外阻止闲人出入,李逵硬要入来,吃兵士打了几棍,惹得李逵性发,拔出双斧砍倒几人,冲进庙门,逢人便杀,如同咆哮猛虎,哪里拦挡得住。当下卢俊义、燕青见李逵闯出大祸,各取兵器在手,大叫:「梁山泊好汉在此,谁敢拦阻!」引喽啰一齐杀将起来。丁九郎道:「来得正好,此刻不杀段贼,更待何时?」舞动朴刀,从人丛中杀出,招寻段孔目去了。且说卢俊义见李逵杀得厉害,高声叫道:「李大哥仔细一点,休伤百姓!」李逵发疯一般,哪里听见,扑入官兵丛中,排头儿剁去,人头乱滚。一个武官上来拿他,只三五合,吃李逵一斧劈死。那些差拨人夫,都撇下轿子,自顾逃命。李逵杀得出神,抢上天齐圣帝大殿,一个官眷正钻出轿子,起手一斧,劈做两丬。转身见还有一乘轿子,赶上前一连几斧,连人和轿劈得粉碎。几个惊倒地上的丫鬟仆妇,两个香火道人,一个小道童,一个清修长老,一斧两斧,尽都杀死。杀得殿中尸骸狼藉,血流满地,灯火凄迷。李逵叫声:「鸟晦气」,翻身奔下殿来,正值卢俊义、燕青赶到,好容易把李逵拖住,叫道:「你今日闯出这样大祸,提防大队官兵追来捕捉,快些走罢!」大家冲出庙去,只见丁九郎提着一颗人头,叫道:「段贼首级在此,俺们快走!」赶不多路,有三个喽啰在后追到,满身血污。燕青道:「戴院长如何不见?」一个喽啰说道:「当时庙中大乱,戴院长和俺们十人各自动手,一阵混杀,就被官兵冲做两起,好容易逃得性命,却不知他冲到何处去。」燕青道:「戴院长武艺不济,多分吃官兵拿了。」李逵大叫:「这还了得,须索回去招寻!」一翻身径奔上岳庙,众人在后跟着,哪里有个戴宗踪影,只得再行退回。众人且走,不到二十里路程,只听得背后声音大震,大家回头看时,一彪军马如飞而至。燕青道:「追兵来也,快些准备!」李逵叫道:「这厮们鸟晦气,索性杀他一个精光!」手执双斧,拦在当路。众人也各仗兵器,一齐转身站定。猛听得一声炮响,背后林子里又杀出一彪军马,约有四五百人,为头一将,却是小李广花荣,后随的是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夫妻两口儿在大路上排开人马,等待厮杀。众人见有人马接应,越发心雄胆壮。霎时间,对面赶来三五百人,当先一员骑马将官,全身甲胄,手抡一把大斧,兀自凶恶。李逵一见,圆睁怪眼,捻双斧直扑马前,与那将官交手就打。斗到分际,花荣拈弓搭箭,窥得清切,对准那将面门只一箭,应弦落马。李逵赶上一斧,取了首级。王矮虎、扈三娘引兵冲杀,官军大败,这里也不追赶,径取道回山。卢俊义因对花荣说道:「追兵到来,俺们正苦人少,却得花知寨帮助杀退。」花荣道:「李大哥私行下山,公明哥哥因他性气不好,恐怕弄出事来,却叫小弟赶来接应。」
且说众人回到山寨,宋江因失落了戴宗,又气又急,把李逵大骂一场,便令飞毛腿刘通轻装改扮,赶往泰安州采探,限日回报。刘通奉令打探一过,回山报称:「戴院长在岳庙里动手时,当被官军拿去,州官审问两堂,严刑拷打,戴院长打熬不过,直承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见今下在牢中受苦。」宋江便把李逵叫到,骂道:「都是你这黑厮害人,闯出滔天大祸,连累戴院长在泰安州受苦。如今着落在你身上,限令五日之内,须把戴院长救取回山,若过了此期,休来见我。」李逵撅起嘴巴,只不做声。半晌,开口说道:「既恁地说,铁牛自去寻。」他说罢,转身便走,回至自己房中,收拾起两把板斧,打点下山。只见浪子燕青走来问道:「李大哥何事忙碌?」李逵道:「你还不知,前日为俺闹了岳庙,累戴院长失陷泰安,公明哥哥着俺救他回山,勒限五日,俺今便须动身。」燕青道:「我听刘通说,泰安州官府,因前日闹出一场大事,好生惊惧,见今城门口盘查出入,十分严密,你天生成这副性子,如何可去。」李逵道:「哪里管得!俺今也没方法,只杀入城中去,一个一斧,把这班鸟官儿都砍了,替戴院长出一口鸟气!」燕青道:「大哥且住!你若听我说话时,我便和你做伴同去,设法救戴院长回山。」李逵道:「你说,你说,真能救得戴院长时,铁牛都依!」燕青便教李逵改换行装,扮做个赶脚模样;又吩咐他,一不许任性吃酒,二不许开口胡言,三不许携带双斧,只携朴刀一把。李逵都允。燕青却也改扮,挎口腰刀,提条朴刀。收拾停当,却待起身,只见两个人走将入来,前头是铁叫子乐和,后随的是孙寿鹤。孙寿鹤对李逵说道:「闻得李头领上泰安州去,救取俺师弟戴院长,小道自愿随往帮助!」乐和道:「李大哥,小弟也愿做伴同去。」李逵叫道:「那里又不要唱曲,你去甚的?」乐和道:「俺虽武艺不精,多少也杀得几个人。」李逵无话,四人便行下山。刚至李家道口,却见杨雄、石秀在前头走,身上都是军汉打扮,自说上泰安州探听消息,于路无话。赶到泰安州城门口,只见盘查行人,果真严密,六人分做三起,好容易混入城关。
且说李逵、燕青入城,寻个安静的客店歇了。燕青便对李逵说道:「方才你也见得,这州城里非同小可,万事须要小心在意,不可胡行。若再闹破,非但不能救戴院长出险,反伤了自家性命。我今要出外一走,你且等着。」李逵一心要救戴宗,自也无话。燕青走出客店,在街坊上兜了一转,探得大牢所在,慢慢地踅将来,但见垣墙高耸,门禁森严,狱前有几名兵士,手执枪刀,守把两傍。大牢对面有个篦头铺子,隔壁却是一座庙宇,燕青踅去看时,庙门上一个横额,额上四个大金字,写的是许真君庙。燕青看了一遍,回至客店,和李逵吃了一顿东西,再到大牢前来察探。只见乐和沿街唱曲,向一家家店铺乞钱。石秀却在大牢门首,和几个兵士闲磕牙。燕青便踅入篦头铺子,一个待诏替他篦头,燕青就此搭讪,只说:「对面大牢门前兵士,威严得兀自怕人。」那待诏道:「在先不是这样的,都因二十八日那天,梁山泊好汉大闹天齐庙,杀了州官眷口,却拿得一个叫神行太保的强人,州官恐怕走脱,所以如此防备。」燕青探听不出别情,待篦头完毕,给了钱,起身便走。踅过许真君庙门前,瞥见一个道士走出庙来,和燕青打个照面,忽住步叫声:「官人,你今日缘何到了此地?」
不是燕青遇见这个道士,有分教:劈破深圈逃兕虎,凿通大海走蛟龙。毕竟这个道士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燕浪子奇谋劫牢狱 孙道人遁甲退追兵
话说燕青见了那个道士,觉得好生厮熟,正待问讯,那道士已上前施礼,说道:「此间不便说话,且请官人庙里坐地!」燕青也不开口,跟了道士便走,直到一间静室中坐定。道士奉过茶,燕青把他再看一遍,便道:「你莫非是何道士,法讳玄通的么?」道士笑说:「是的,足见燕头领好眼力!」这何道士,当日梁山泊启建罗天大醮,他上山做过法事,曾辨识石碣天书,受过重赏,所以燕青认得。当下燕青说道:「今日幸会,不想栖鹤之所就在此间。」何道士道:「我不是这里出身,只因去年一个师弟羽化,乏人主持,我来庙中照管。住得惯了,我便留在此地。不知头领远离山寨,到此有何公干?」燕青未答,忽见又一道士入来,却是孙寿鹤。燕青说道:「你敢是见俺到此,跟踪入来?」孙寿鹤道:「不是的,俺嫌客店中不便,独自借住在此。」何道士让孙寿鹤坐了,便道:「师兄也认得这位头领?」孙寿鹤笑道:「实不相瞒,俺因北京栖身不得,已自上了梁山。」何道士道:「你们恁般胆大,前日梁山泊好汉闹了天齐庙,拿下一个神行太保,州城里十分紧急。若被眼明手快的公人撞到,须不是耍。」燕青道:「你说这话,俺们正为戴院长而来。」半晌,燕青又道:「这庙里倒幽静,俺们只有三五个人,若容许在此存身,万分感德!」何道士默然不答。孙寿鹤把他拉到一傍,说道:「师兄,不是我骇吓你,这班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无事便罢。若使他们着恼,便要做出事来,面皮上须不好看,不如答应了,保得太平。」何道士听说,就没口子答应。燕青便出庙去,把李逵带了来安顿;乐和、杨雄、石秀也先后闪将入来。燕青在庙中看了一周,回至静室。乐和告道:「俺方才走过大牢门首,几个兵丁教俺唱曲,俺就势探听,哪知十分严密,竟得不到一点消息。」燕青道:「俺们既到此地,不问事情难易,总得设法救取戴院长出狱。」何道士听说,在傍摇手说道:「众位休得造次,这里城中有一猛将,复姓东方,力如虓虎,因他善用一柄铁方梁,神出鬼没,无人可敌,人家便都叫他铁方梁大将,却把姓名隐了。此人镇守州城,每日引兵巡查,兀自严密,你们须索仔细为妙!」李逵叫道:「你这道士,敢想来骇唬人,老爷若撞到时,先砍下他的脑袋!」燕青忙把李逵喝住,又将城中情形,向何道士问个仔细。众人便在庙中商议,要救取戴宗出狱,不在话下。
却说这里泰安城中,州尹姓温,东京人氏,本是个谀佞小人。因逢迎得法,投入蔡太师府,被他做到州尹。到任以来,只是行权使势,贪赃虐民,弄得家家冤苦。前日拿了神行太保戴宗,因自家眷口被杀,好不痛恨,亲自坐了两堂,用重刑逼取戴宗供状,下在牢里。这州尹鉴于江州、北京旧事,不敢就将戴宗处决,又没胆子解上东京,商议结果,却教当牢节级符保,在牢中暗将戴宗结果,好把首级解京请赏。且说这符节级,那日奉到州尹之命,因戴宗是梁山泊好汉,恐惹祸殃,迟迟不敢下手。过了两日,州尹不见首级献去,连连催促。符节级勉强答应了,却回到家中兀坐,心上打算。一回儿,天黑了,符节级想,州尹限他当日三更后复命,却如何下手?心上七上八落,正苦没摆布处,只听得门儿一响,两个人闪将入来,唱个喏,对面立定。只见为头的那人说道:「节级休惊,俺是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这位是拚命三郎石秀,奉宋公明将命到此,探听俺们戴院长吉凶下落,伏乞见告!」符保不由暗吃一惊,急让二人坐了,说道:「姓戴的英雄,好好收在大牢内,只是今夜……」说着,忽然住口。燕青连问:「今夜如何?」符保见问得紧急,不敢隐瞒,只得将情实告。说道:「不是小人有心要害他,州官之命,不敢不遵。」燕青沉吟半晌,说道:「这也不能怨你。」便在身边取出两封银子,放到桌上。说道:「俺们奉令到此,本拟设法救人出狱,见今事机急迫,既不能救取活口,便请节级留他一付衣巾,待俺们拿回山寨缴令。白银两封,聊作酬劳。」符保哪敢收受,呆呆对着二人,没得话说。石秀道:「节级不许么?若要拿俺二人邀功,便请速去报官,誓不皱眉!」此时符保敢说什么,只得收下银子,二人唱个喏,出门自去。符保守在家中,独自吃了一回酒,将近三更时分,却待出门,只见燕青、石秀又闪入来,却要跟入大牢中去。符保哪里肯应,说道:「牢狱森严,门外又有兵丁轮流看守,耳目众多,闲人如何进去?」燕青道:「只也不难,节级取两套旧衣服给俺们换了,便得混入,待拿了衣巾就走,鬼也不会知道。」符保只说事情太大,不住的摇头。石秀忽地跳起身来,一把扭住符保说道:「你不应,俺便叫将起来,只说你私通梁山泊,收受贿赂,和你去一齐受罪。」符保大惊失色,没有一句话。燕青做好做歹,却把石秀劝住。符保生怕决撒,只得取出两套衣服,给换上了,引了二人便走。走到牢门跟首,那兵丁照看一下,自也不疑,安然进去。里边小牢子见两个面生人,拦住了却待查问,给符保说了几句,便也无话。符保引二人走入第一重狱门,便教住步。燕青道:「明人只说亮话,俺们二人满身是胆,不见得会反牢劫狱,节级忒煞多心。」符保无话,引二人再向里走,直到一所槅房之内,教且在那里等候。符保叫两名小牢子,拿了绳索、石灰、布袋等物,先到一个亭子里,点起灯烛。符保走到戴宗面前,说了一遍,开去匣床,直拉到亭子里,戴宗默无一语,泪如雨下。两个小牢子把戴宗绑了,拖到大桩半边,却待动手。只见燕青、石秀抢入亭子来,后面跟着个黑脸大汉,神情凶恶。符保见头势不对,翻身待走,早被石秀劈脸一刀,恰好正着,仰面而倒。那两个小牢子唬呆了,叫唤不出,浑身酥麻。燕青、石秀两把朴刀齐下,人头落地。石秀忙在尸身上取下腰牌,那黑大汉割断绳索,背了戴宗就走,此人便是黑旋风李逵。当下燕青吹灭亭中灯火,一齐奔向外面,忽见一个小牢子对面走到,叫声:「完事么?」燕青应声:「完事」,迎头只一朴刀,又把那小牢子剁倒地上。三人走到墙边,拍了两下掌,只见墙头上放下一把长梯,一人从梯而下,却是铁叫子乐和。燕青、石秀放了朴刀,伸手把定梯子,乐和先行爬登墙头,李逵背了戴宗,跟着慢慢爬上梯去,悄无声息。乐和身旁取出绳索,把戴宗拦腰缚了,李逵双手扯住绳索,从墙头轻轻吊将下去。杨雄、孙寿鹤早候在墙下接应,没多片刻,戴宗已安然脱险,到了隔壁许真君庙内;乐和、李逵、燕青、石秀一齐爬过墙头,拔去长梯,神不知,鬼不觉,这一番手脚,都是燕青和石秀预定的。且说众好汉救了戴宗,燕青便道:「事不宜迟,大家赶快混出城去,若至天明,大牢内事情败露,插翅难飞。」大家急忙打点,各执兵刃,计燕青、李逵、杨雄、石秀、乐和、孙寿鹤、何玄通,连戴宗共是八人。
这时庙中道士都在睡乡,何玄通一声不响,跟了众人就走。一行人出了许真君庙,直到城门跟首,已是四更,值夜的军士见多人走来,喝声:「住步。」燕青、石秀挺身上前,叫道:「奉州尹相公火速公事,出城走遭,领有腰牌在此!」那军士看了腰牌,说道:「你们这一干人,何以只有三块腰牌?」杨雄叫道:「大哥,俺也有的,请你来照验一下。」一个军士走近身来,杨雄突地一刀,将那军士剁倒地上。燕青、石秀、乐和等各自拔刀,把守门军士尽都杀死,斩关而出。戴宗因腿创未愈,仍由李逵背着,大家在后护定,取路而走。迤逦前行,约莫五七里路,只听得背后喊声大起,好多马步官军着地赶来。众人回头看时,只见火把齐明,杀声动地,好大声势。戴宗在李逵背上叫道:「不好了!官兵大队赶来,如何抵挡,请你们把俺弃下,赶紧回山罢!」李逵道:「你休如此说,待他赶近,索性大家上前杀个痛快。」众人回头看时,火光越近。戴宗道:「众寡不敌,如何是好?」只听得孙寿鹤说道:「列位休慌,待俺施个小术,且躲避一回再说。」戴宗道:「师兄,可是五行遁甲之术,快请一试!」孙寿鹤向四边一望,只见前面有座林子,便教大家赶紧躲入林子,点一下人数,连自己恰是八人,便按八卦方位,令七人先行坐下。孙寿鹤口中念念有词,抓把土向外一撒,又咬破指尖,吸一口血望空喷去,喝声道:「疾!」自己也连忙坐下,吩咐大家不准开口,自然灵验。众人都在林中坐地,哪敢做声。只说泰安州大将铁方梁,因梁山泊强人越狱斩关逃遁,奉了州官之命,星夜引兵出城追赶,赶上五七里路,不见强人一点踪迹。铁方梁在马上叫道:「这又奇了,他们破东门而出,此地是必经之路,难道插翅飞去不成?」正说间,只见一个马军都头报道:「俺们五十骑马匹,方才向前赶去,曾隐隐听得人声,不想赶到那里,却连鬼也没得一个。」铁方梁道:「此地向前约莫一里路程,有一座大林子,遮莫贼人躲在里面?」便催动人马,一路向前赶去,火光之下,大家打一看时,只见一片白茫茫地,似烟似雾,哪里有个林子。铁方梁道:「这里一座好大的林子,怎的不见了?」一个兵士说道:「好奇怪,都是迷茫一白,不见一棵树影,敢是林子还在前面?」铁方梁引军再走,又赶了一里多路,不见什么,只得退回州城而去。
再说众人当时躲入林子,都听孙寿鹤吩咐,各按方位坐定,垂头闭目,不作一声。只听得一阵人喊马嘶,大队追兵已到,那些官军只在林子外讲话,却不入来,闹了半晌,方才过去。一回,却又听得折回来,声音嘈杂得分不清楚,又是闹了半晌,才行一哄而走。大家静坐着,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孙寿鹤叫道:「见今追兵已去,俺们可以走了。」大家起身,睁开眼来一看,曙色已露,村鸡乱唱,快天亮了。李逵叫道:「闷死我也!都是这老道弄鬼,害我做了半天哑巴!」乐和道:「孙道人,不信你有如此神通!」孙寿鹤道:「这般小术,何足为奇,今夜仗着天昏月黑,徼幸瞒过他们眼睛,若在白天,这遁法便不易施展。」燕青道:「戴院长曾讲过,道人善能五行遁甲,我不相信,今日方知此话非虚。」说着,大家都到林子外面,东方已明。李逵仍把戴宗背上身,叫道:「俺听到林子外人马声音,几番替戴院长干急,他苦的两腿不能走,怎生逃遁?倘那鸟官军杀入来拿人,俺抵桩拚了这条性命,将他背了,一口气奔跑回山。」燕青道:「你背上个神行太保,便思学他跑路,可惜不曾作法,两条毛腿跑不快。」说的众人都好笑。七人上路便走,毫无耽搁,到了山寨。宋江闻听戴宗回山,又邀得何道士入伙,好不快活。便记下各人功劳,又将李逵申斥一顿,将功赎罪,警戒以后不准胡行惹祸,一面排下筵席,合寨庆贺。戴宗腿创,自有安道全替他治愈,好好养息。何道士便和孙寿鹤做伴,也充了石碣亭常持道士。
山上大宴,一连数日,大家正吃得有兴,只见喽啰上山报道:「不知何处来的官军,约莫数千余人,浩浩荡荡,杀奔山寨来也!」宋江闻报,便命金毛犬段景住再去打探,到底是何处人马。
不因这番,有分教:水泊英雄逞猛烈,州城悍将奋神威。直教:三千甲士望风溃,一个将军拍马逃。毕竟杀奔来的是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宋江智败铁方梁 关胜计取泰安府
话说金毛犬段景住打探回山,便来报道:「来者军马非别,乃是泰安州太守,因李逵大闹天齐庙,杀了他进香眷口;戴院长又越狱逃遁,斩关杀人,闹出天大是非。太守大怒,因向邻近州县请得帮助,命大将铁方梁带领三千兵马,要来扫荡水泊,踏平山寨,见今离山不远,请做准备。」宋江笑道:「蚍蜉撼树,徒见其不量力也!」立刻召集马步水旱头领,登忠义堂发令。第一个便点黑旋风李逵,宋江对他说道:「泰安州这重公案,都为你身上而起,如今州中发兵到此,要踏平梁山,俺今命你引步军八百名,焦挺、鲍旭为副,下山直迎将去,冲打头阵,只许胜,不许败,败了砍你驴头。」李逵接了令箭,说道:「到底是俺好哥哥,教俺去打头阵,真使铁牛肚里快活!」李逵领焦挺、鲍旭八百步军,下山迎敌去了。宋江又令小李广花荣,没羽箭张清,引龚旺、丁得孙做一队。金枪手徐宁,九纹龙史进,引陈达、杨春做一队。青面兽杨志,美髯公朱仝,引穆春、石勇做一队。急先锋索超,病尉迟孙立,引邹渊、邹润做一队。每队各拨一千军马,炮手百名,吩咐如此如此。四队一十六条好汉,喊声得令,陆续下山而去。
且说铁方梁引领大队军马,一路向梁山泊杀奔而来,直到离山五里光景,只见探子马报到道:「前边有一起贼人,正在耀武扬威,对面迎来,请令定夺。」铁方梁道:「他们自来送死,再好没有,且上前大杀一阵,再做理会。」众军奉令,一齐杀奔向前,果有近千人模样拦路截住,这便是打头阵来的李逵步队。当下李逵一见官军赶到,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哪管天高地厚,一声喊杀,便引焦挺、鲍旭和八百步军,迎头冲杀将去,如狼如虎,官军险些立脚不住,亏得铁方梁早有准备,把强弓硬弩压住阵脚,不曾被他冲破。李逵几次冲打不上,心中更恼,便扬起双斧,不住的叫跳;焦挺、鲍旭也破口大骂,只叫贼将官快来送死。铁方梁扬声大笑道:「俺不曾见此等草寇,且教他一齐都死!」催动坐马却待出战,傍边一员巡检,名叫苗魁,说道:「下流狗盗,何劳将军出马,看俺立斩此贼!」说罢,挺枪跃马,直到阵前。李逵一股无名火,正苦没得泄处,见有人出战,也不打话,扑到马前就打,苗魁举枪急架。李逵一团烈火,两把板斧,直上直下,寒光闪闪,苗魁哪里是他对手,不到十个回合,早已力怯。铁方梁一看不好,连忙出马助战。苗魁又打三个回合,气力不加,拨马便走。李逵不顾,抡动双斧,又和铁方梁杀在一处。彼此斗有五十回合,铁方梁越杀越勇,家伙又异常沉重,李逵渐渐力怯;但一心要立头功,又不肯就此退却。正在两难分际,官军中忽然大乱,只见花荣、张清、龚旺、丁得孙引兵从右边杀到。杨志、朱仝、穆春、石勇引兵从左边杀到。官军不曾提防,一齐叫苦。铁方梁慌忙跳出圈子,回阵镇压,哪里还来得及,只得引军倒退。李逵、焦挺、鲍旭乘势大杀一阵,伤人无算,得胜而回。
再说铁方梁当下引领人马,败退数里,扎下寨栅,却把那班兵将大骂道:「你们这班只会吃饭的东西,今日第一仗就吃个下马威,真倒尽锐气也!」众将官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半晌,一员偏将开口说道:「将军有所未知,俺们当时也留神得紧,弓弩手压住阵脚,枭刀手护定中军,冷不防贼人从斜刺里突出,左右合拢杀来,大家慌了手脚,阵脚动摇,就此溃乱。」铁方梁道:「梁山泊贼人自也骁勇,又加诡计多端,今晚务要小心提防,免中圈套。」众将官遵令自去。当晚二更过后,铁方梁在大帐里头,忽听得一片声叫:「火」,营中大乱。接着李逵引领喽啰,当前杀入寨来,铁方梁只叫:「休得惊慌」,连忙上马出外镇压,不想炮声齐发,四下大乱,徐宁、史进从东边杀到,索超、孙立从西边杀到,攻破寨栅,逢人便砍。铁方梁见营寨已破,只得引兵突出,迎头撞见两员头领,一个是急先锋索超,一个是病尉迟孙立,三匹马在火光下接住就斗。铁方梁奋展神威,舞动那柄铁方梁,和索超、孙立大战,勇不可当。二人力怯,就被杀开一条血路,骤马而去。铁方梁正走间,只见斜刺里又撞出两筹好汉,大叫:「小遮拦穆春,石将军石勇来也!」发开四条毛腿,扑到马前。穆春仗一口朴刀,石勇使一柄铜锤,双取铁方梁。无多回合,穆春被铁方梁家伙一击,虎口出血,朴刀险些脱手,慌忙逃走。石勇无心再战。也拖了铜锤,拔步飞跑。铁方梁哈哈大笑,向前径走。走不多路,又是一条好汉拦住去路,高叫:「梁山泊九纹龙史进在此,快献首级!」铁方梁大怒,举铁方梁拦头便打,战到十个回合,史进抵挡不得,拨马便走。铁方梁斗得火发,在后追赶,却又横冲出一员头领,乃是美髯公朱仝,接住打了几合,史进又回马助战。铁方梁力敌二人,全不惧怯。斗到分际,朱仝枪尖和铁方梁一碰,火星直冒,两臂酸麻,慌忙抽枪而走。史进独斗三五合,更觉力怯,重行败走。铁方梁见营寨被火焚烧,红光冲天,只得寻路而行,打算回泰安州去。猛听得一声炮响,又有一彪人马杀到,当先三员头领,却是没羽箭张清,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二虎杀到马前,和铁方梁先行交手,不到十合,张清看看二人抵挡不下,舞动长枪上前助战。铁方梁抖擞精神,逼得三人转风车儿相似。火光之下,张清单手提枪,一手向袋中摸取石子,觑个空,扬手只一石子,正中下颏,打得铁方梁嘴巴肿起,牙根出血。铁方梁胆战心惊,慌忙拨马飞跑。张清不舍,骤马赶来,铁方梁回身再战,只三五合,张清长枪吃铁方梁一击,把枪尖折损,张清无心恋战,拨马而去。铁方梁乘势杀出重围,一口气飞奔数里,到得天明,收拾残余军马,垂头丧气,自回泰安州去了,不在话下。
只说李逵、花荣等五队人马,大获全胜,一齐回归山寨,上忠义堂缴令。宋江大喜,就命铁面孔目裴宣记下各人功劳,山上大排筵席,众头领欢呼畅饮。宋江道:「今番铁方梁引兵到此,虽然杀得他大败奔逃,只是此人骁勇异常,今日不除,后必为患。见今趁他大败之余,正好引兵前去,将他和州官一并除灭,绝此后患。」吴用道:「小生听说,此人端的力大无穷,十分厉害,今虽败走,难保不卷土重来;不若乘他倒尽锐气之时,克日前去攻打,迅雷不及掩耳,定能取胜。」宋江道:「事不宜迟,明日便行。」
次日,宋江点三起人马。第一起李逵、刘唐、燕青、戴宗、杨雄、石秀,第二起董平、徐宁、单廷珪,魏定国、燕顺、马麟,第三起是宣赞、郝思文、朱仝、雷横、杜迁、宋万。全军主将大刀关胜,副将小李广花荣,随军参赞神机军师朱武,三起共是六千人马。众好汉陆续下了山寨,炮声响,锣鼓鸣,一齐向泰安州进发,所过之处,草木不惊,秋毫无犯。那日行抵泰安州,离城五里下寨,三军依次展开,设立下中军大帐。布置刚毕,只听得城中一声炮响,城门开处,铁方梁引兵杀出,大叫:「猖狂草贼,竟敢侵犯皇家疆土,今日见面,定须杀尽方休!」这时恼了黑旋风李逵,手掿双斧,火杂杂地跳跃而出,直到阵前。铁方梁喝道:「你这黑贼,前日造化,不曾取你性命,今日定不放你逃生!」李逵大怒,举斧就砍,杀到三十回合以外,刘唐看得眼红,捻朴刀直前助战。三人大战又是三十多合,李逵、刘唐力怯,双双败退。铁方梁马上扬声大笑道:「腌臜贼,你便一齐上来,俺也不惧!」双枪将董平心头火发,拍马上前,斗到三十回合,不能取胜,拨马而走。铁方梁火性难禁,骤马赶来,这里宣赞、郝思文二马齐出,双取铁方梁。铁方梁抖擞神威,抡动家伙,只见六条膀臂齐张,三个英雄恶斗,征尘影里,杀气冲天,两方阵上齐声喝采。正斗到难解难分之际,只见铁方梁大喝一声,兵器一紧,把郝思文打下马背。宣赞独力难支,拍马便走。幸得阵上众军一齐抢出,把郝思文死命救回,但已身受重伤。关胜急差百名干事喽啰,赶紧将郝思文护送回山医治。这里战场之上,又有杨雄、石秀、单廷珪、魏定国、杜迁、宋万出战,尽都不能取胜,直杀到斜日衔山,方才各自收兵。是夜关胜、花荣、朱武在帐中商议,关胜道:「今日我在阵前观看,铁方梁这厮端的武艺高强,力战十一条好汉,全无惧怯,长此蛮战,如何破得这座城关。」朱武说道:「俺看此人勇力有余,智谋不足,劳师恃久,打不破这座城池,只恐被人家窃笑。」关胜道:「为今之计,智取为上,力战为下,不如先破城关,使这厮安身不得,除之自易。」花荣、朱武齐声称是,即便定下妙计。次日,关胜升帐,众头领两傍站立。关胜便令李逵、刘唐引兵攻打南门,朱仝、雷横引兵攻打西门,单廷珪、魏定国引兵攻打北门,却令燕顺、马麟、杜迁、宋万攻打东门。东西南北四处,都听锣鼓为号,闻锣则进,闻鼓须退,四门更番攻打,待听得大炮声响,一齐奋力杀入城关,不得违误。十条好汉,先后得令而去。关胜自引众头领,都到阵前观看。
且说泰安州内温太守,是个不会武艺的人,毕竟胆怯。昨日登城观看,见铁方梁和梁山泊好汉恶战,魂摇魄荡,半晌说不出话。待傍晚收兵,太守便在衙门中设下盛宴,请众将官吃酒,商议军情重事。温太守道:「今番贼人大队到此,人强马壮,声势非常厉害,万望众将官同心合力,打退贼人,救俺一家老少,感谢不尽!」铁方梁道:「太守休虑,俺昨日出城大战,你看贼人哪个占得便宜,量此幺魔草寇,到得哪里,早晚都教死在俺的手下。」太守道:「全仗将军等出力,若能打退贼兵,俺自申详上司,教你们个个升迁乐意。」太守惧怕梁山泊势大,早惊得神魂飞越,食不下咽;今听铁方梁一番言语,心胆登时又壮了,待回入内衙,抱了一个爱妾,又吃了半夜欢乐酒。今日辰牌过后,太守正抱着那爱妾好睡,只见一个丫鬟奔到床前,叫道:「不好了!梁山泊贼人攻城甚急,众将官要请太守前去,鼓励士卒,保此城池。」太守大惊,连忙把爱妾推开,起身草草栉沐一下,整了衣冠,数十名虞候、甲士拥出衙门,径上城头观看。只见铁方梁引兵拒敌,战败了几员头领,把攻城的人马杀退。太守道:「将军果真骁勇!」刚说得一句话,只见小校飞报道:「北门又有贼兵攻打。」铁方梁道:「休得大惊小怪,俺去杀一阵就退了。」走马径奔北门,不一回,回至太守跟前,告说贼兵已退。只见小校又来报道:「贼人攻打南门甚急,王提辖抵敌不住。」铁方梁骂声:「无用之徒」,拍马又奔南门。半晌,小校来报,南门贼人退去,却又攻打西门,铁方梁将军又奔西门迎敌。这时一连报道,贼人向四门轮流攻打,引得铁方梁将军火发,杀出城关去了。太守闻报,说道:「遮莫是贼人诡计?」正说间,猛听得轰天一下大炮,炮声震撼山岳,四门的守城兵将,登时纷纷大乱。接着小校飞报,王提辖在南门战死,贼人攻破关厢,杀入城中来了。太守惊得魂飞天外,慌了手脚。半晌,才迸出两句话道:「只教大家拚命拒敌,本官重重有赏!」那些虞候、甲士,忙将太守拥下城头,上马且走,只听得杀声雷动,城里外军民乱成一片。走不多路,又报城中四处起火,梁山泊好汉正和官军混战。此时太守更急,口里连叫不好,哪敢回衙,也顾不得眷口,只教众人保护定了,夺路而走。
且说李逵、刘唐、朱仝、雷横、单廷珪、魏定国、燕顺、马麟、杜迁、宋万十员头领,奉令轮流攻打四门,待听得号炮声起,李逵、刘唐首先逼近南门城下,王提辖出马迎拒,吃李逵、刘唐砍死,扑进城关。单廷珪、魏定国、朱仝、雷横、杜迁、宋万等随后杀入,四门齐破,登时合城大乱。戴宗见城池已破,又引燕青、杨雄、石秀杀入城中,径奔州衙,欲思拿捉府尹,却已不见,便把他全家眷口杀尽,放起一把火,将衙门烧个干净。四人混杀一阵,因不见府尹踪迹,便行分路追拿。戴宗和燕青做一路,杨雄和石秀做一路,且寻且走,必欲拿到才休。戴宗、燕青一路赶,和官军混杀几阵,来到一处,只见府尹正在前面,许多人拥着走。戴宗大叫:「赃官休走,今番你的死期到也!」
正是:跃鳞展翅求生路,虎跳龙拿要杀人。毕竟戴宗拿得那个府尹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黑旋风偷割温太守 鲁智深大闹凤凰村
话说戴宗、燕青二人,正自到处追寻,要拿府尹报仇雪恨。赶到一处,忽然撞见,戴宗大叫一声,便和燕青杀奔过去,众人大乱。那太守听得背后有梁山泊好汉赶来,急得亡魂丧胆,把坐马连打几下,只叫:「快走!快走!」此时偏有大群逃难人在前,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少个地穴躲藏。太守急了,便令甲士举起刀枪,向前开路,如狼如虎,凶恶万分。只见有的给马匹撞倒,有人吃枪刀搠死,男啼女哭,好不凄惨。燕青道:「你看这狗官忒煞无良,要紧自家逃生,全不顾人民性命。」戴宗道:「若拿住了,一定将他碎尸万段!」当下二人本欲杀上前去,因见兵民混杂,一片哭声,心中好生不忍,略为停顿了片刻。不想众人拥了太守,只一个拐弯,竟被兔脱而去。二人好不恼恨,向前且走。走了一段,又听见啼哭之声,一起百姓迎面而来,大家乱奔乱走。燕青大叫道:「你们休要惊慌,梁山泊好汉是不杀良民的。」只听得人丛中有人答道:「我们背后有个黑大汉,正在逢人乱杀,怎不逃生。」燕青、戴宗料到八九分,且立着等待,却不见来。
二人又走,刚折入一条大街,只见一员武官,身骑劣马,手挥大刀,引兵迎头杀到。燕青、戴宗心上好气,上前接住就斗,不到十个回合,猛听得官军自相扰乱,只叫苦也,却是黑旋风李逵,引喽啰从斜刺里巷中杀到。燕青、戴宗连忙跳出圈子,叫声:「李大哥,俺们要紧追拿赃官,这贼将官且交与你罢!」二人一路走,只听得百姓在怨苦道:「这算得什么父母官,竟弃了城池逃走哩!」戴宗高声叫道:「你们且住,可见太守往哪里逃走?」有人答:「向北门走的。」燕青便教一人引领,一路兜抄快捷方式,直奔北门。将近城关,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却是燕顺、马麟,引喽啰在彼混战。戴宗、燕青摆动朴刀,杀奔上前看时,哪里有太守踪迹。二人便翻身退下,却见朱仝、雷横引兵赶到。戴宗道:「朱都头,曾见得贼州官?」朱仝回道:「俺听得太守奔这里北门,因而赶来拿捉。」说罢,各仗兵器上前,只一阵子乱杀,把那班官军全行杀退。燕顺、马麟喘息定了,说道:「只也可惜!俺们杀到此地,巧遇那贼州官赶来,俺们正要上去拿捉,却被那班狗男女阻挡,下手不得,吃他向别处逃走了。」朱仝道:「戴院长正要拿他,若早到一刻,这厮便难漏网。」说话时,戴宗和燕青掉转身子,撒腿就跑。
二人奔到西城门左近,只见数十名武士,正拥了一个骑马的走,那不是本州太守是谁?戴宗大叫:「赃官在这里了!」一摆朴刀直扑过去,燕青跟着上前,那武士见有人来,便把太守团团护定,拚命抵御。这是太守不日豢养的死士,却也非同小可。戴宗、燕青被众人战住,不能分身,眼见太守,却苦的无从下手。正在这紧急关头,猛听得一声大吼,宛如晴空起个霹雳,一人从斜刺里杀出,朴刀起处,但见人头滚滚落地,来者乃是赤发鬼刘唐。这个生力军一到,众武士登时纷乱,围子就此散开。燕青眼快,见太守又欲拍马逃遁,疾忙蹿到马前,对准他腿股只一朴刀,太守大叫一声,倒撞下马,给戴宗一把抓起,挟在胁下。刘唐、燕青把众武士杀退,跟了戴宗就走。此时官军已七零八落,城里外杀声渐定。只见花荣、朱武整军入城,先令救熄了各处大火,出示安民;一面将出银钱、米麦,拯济满城被难百姓。
再说戴宗挟了太守,和刘唐、燕青取路出城,好不欢喜。因问刘唐道:「你是奉令攻打南门的,如何倒杀向西门来?」刘唐道:「俺和李铁牛杀入城关,一连撞见几员鸟将官,混战多时,彼此就此分散。俺一路胡乱撞走,却得喽啰飞报,知道你们被人战住,不得脱身;俺便杀奔前来接应,恰好拿了这贼太守,也算这厮禄命犯绝。」三人一路说着走,将出城关,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你们又向哪里去,怎不等一步?」戴宗回头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赶到,只见他手掿双斧,满身血污,形状怕人。李逵叫道:「戴院长,你挟的什么鸟人?」戴宗道:「这是本州太守,拿他城外去正法,你不去和铁方梁厮杀,赶来则甚?」李逵道:「你还说这话,铁牛正闷下一肚皮气?俺好容易杀入城关,却不曾撞见铁方梁那厮,那班鸟将官又太不济事,给俺一二斧就砍掉。俺寻不到对头,这口鸟气没出处,只得逢人便砍,偏生花知寨进城来,传下他的鸟令,不许乱杀人,俺心中一气,就此放手,且到城外寻个对头去。」说着挨近戴宗身傍,一伸手就打太守大耳括子。戴宗道:「铁牛,打他甚的?」李逵道:「有闲功夫理他!杀了完事。」戴宗道:「你自走,休管帐。」李逵一声不响,紧傍戴宗走。直到城外大帐之中,只见关胜,高坐帐上,专等众头领回来缴令。戴宗便上帐告道:「泰安州太守贪赃虐民,作恶万端,今已生擒在此,谨请主将令下,当众开刀!」说罢,把太守向地上一掼,却待喝绑,只见腔子上没了首级,自家玷了半身血污。戴宗呆了,说不出话来。关胜道:「戴院长,你如何拿个无头尸首?」戴宗顿口无言。半晌,教喽啰把死尸拖开,退下大帐,却见李逵站在那里,眼睛注视着地上,反背两手,不作一声。戴宗肚里明白,连忙走到李逵背后,只见一颗人头好好提在手中。那不是太守的脑袋!戴宗大怒,伸手抢下那人头道:「你这厮不干好事,俺同你见主将去!」便把李逵当胸揪住,拖着要走。李逵哀告道:「院长哥哥,只求饶了这次,铁牛以后再不敢了?」众人在傍,又做好做歹解劝,戴宗把李逵大骂一顿,方才放手。这时众头领陆续回来,有的提了首级,有的押着财物,纷来帐上缴令。关胜大喜,命军政司逐一记下功劳。最后,只见双枪将董平,金枪手徐宁上帐告道:「某等在城关外撞见铁方梁,一场大战,被他打伤宣赞,杀伤许多人马,自变量百死士落荒逃走,不知去向,特来请罪。」关胜道:「这也怪你们不得,这厮端的骁勇,只是此人不除,后日必为梁山之患。」大家嗟叹一回,只见花荣、朱武收拾兵马,回入寨来。关胜便下令全军拔寨回山。
那日回到梁山泊,宋江亲迎关胜、花荣等上山,做个筵席庆贺。众头领听得铁方梁不曾除灭,大家恼恨。宋江道:「这厮的真是个当今勇士,可惜事非其主,把半生埋没了!」戴宗又说李逵偷割太守首级,闹了一场笑话。宋江好恨,便把李逵大骂。李逵道:「我又不是不会杀人,我因赃官的脑袋拖着难看,才将他割了。你倒又来骂我。」引得众人都笑了,宋江也只得由他。宣赞、郝思文两员受伤头领,自有神医安道全治愈,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泰安事毕,四月清和倏又过去,将近端阳。那一日,豹子头林冲在山无事,闲走到山南第二关,鲁智深、武松迎着入去。智深道:「洒家嫌出家清静,做了强盗,谁知做强盗无事时,也和出家一样,兀的不令人闷死!」林冲道:「俺因无事可做,才出来闲玩,不想这里寂寞得一样。」武松叫一声:「林教头,节近端阳,榴红如火,天地间又换一番景色,我们闲着没事,不如下山去走一遭,吃几大碗酒,强似在这里闷坐。」林冲、鲁智深齐说:「很好。」三人便下关寨,过了金沙滩,不觉走到南山酒店,朱贵见了,殷勤招呼进去,将上大碗好酒,大碟儿菜,请三人吃。一回,林冲酒上心头,帐触旧事,不禁叹口气道:「俺好端端一个禁军教头,都因被高太尉陷害,闪得我家破人亡,雪夜出奔到此,受了王伦许多鸟气,令人又悲又愤,无处伸诉,直到后来火并王伦,沂州府又得了高衙内首级,才出了胸中这口恶气。记得当初我在此间饮酒,一腔孤愤,无可发泄,曾在壁间写下八句,朱贵还和我作耍,岁月如流,韶华易逝,今日想来,已是数年前事了。」武松道:「我们三人,哪个不曾干过大事,多说了徒令人没兴,不如再吃几碗酒,有快活且图个快活!」鲁智深叫:「好!好!人生在世,本来吃酒最是快活。」林冲兀自执着酒碗出神,只不拿向嘴边送。武松对智深看看,连忙把酒干了,说道:「坐在这里熟地方吃酒,并没兴趣,不如野里去走一趟,待寻得个村酒店时再吃。」三人起身,朱贵送出店门,拔步便走,武松因林冲怅触旧事,生怕他伤感,所以引出外来闲散,有心要逗他欢乐。
三人迤逦前行,一路指点说笑,也不计远近,向西南上只顾走,早到一座村子前面。鲁智深指着叫道:「你看林子外挑出酒帘儿,一定有个村酒店在那里,何不前去尝他一下?」武松道:「山酿村醪,别有风味,尝他一下也得。」三人走近看时,果然是个村酒店,只见槿篱茅屋,摆着十几副座头,三面开着窗子,却也清净。三人跨入店中,拣个座头坐了。酒保上来,武松叫打两角酒来,问:「可有好的菜肴下酒?」酒保道:「这里凤凰村,有名的王家酒店,烧的好肥鸭,师父要时,便可煮将来吃。」武松叫:「好!」半晌,酒保将上酒来,又端上一只肥鸭,热腾腾地,香味直刺入鼻管,三人撕了便吃。正吃得有味儿,忽听得隔壁一个小阁子里,有人在内哽哽咽咽啼哭,哭了一阵,又是一阵,只不休歇。智深听了焦躁,跳起身来,把碗碟儿都丢在地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招呼道:「师父何事生气?要酒菜时尽管叫,自添将来。」智深道:「哪个不知趣的畜生,在阁子里哭不休,搅得洒家酒都吃不下了。」酒保陪笑说道:「师父不要生气,这不是别人,这是小店的店主,因为一件事情受了冤苦,独在阁子里哭泣,师父讨厌时,俺去叫他不许哭。」说罢,便向阁子里走了一转,一面打扫地上,整理碗碟,三人重新吃酒。不多一回,只听得哭声又起,声音更响了。智深不由大怒,便叫酒保道:「只也可恶,你去叫哭的出来,洒家要问他。」林冲、武松在傍相劝,智深不听,拍着桌子大闹,酒保一唬,连忙去叫,连叫数次只不出来。智深大叫道:「不出来也罢,恼得洒家性发,便放火烧了这鸟店!」那酒保见智深凶恶,更怕起来,奔入阁子,把店主一把直拖到店中,只见个年逾半百的老者,曲着身子,眼泪鼻涕流了满面。武松道:「你这厮枉为店主,怎不知趣,俺们好端端来吃酒寻乐,却哭得人凄惨。」店主道:「小人实在心中冤苦不过,哭了这一回,后当强忍。」林冲道:「听你的哭声其实冤苦,不知为的甚事,可告说否?」店主拭着眼泪道:「小老姓王,名娄,世居此地凤凰村,卖酒为业。止生一女,名唤凤奴,天然出落得几分姿色,人家口顺,都叫她做凤姐儿。祸因前日有个道人来店里吃酒,恰值凤姐儿在外,被他端详一回,临走喊着几声好。次日,这道人引一和尚赶来,硬要替我女儿做媒,说我女儿被梁山泊大王宋公明看上,要讨去做个压寨夫人。小老止有这个女儿,哪里肯应。那道人板着面孔说,宋公明大王要人,谁敢违背!便赶入内堂,自行动手,把我女儿抢了就走。小老当时哭喊起来,引领多人追赶,怎禁得那僧道力大,反被他们将人打伤,结果仍将我女儿抢去。自此一连数日,音信全无,小老心中气不过,欲要赶到梁山泊去,和宋公明大王拚命,但想到山寨里怕人,又没胆子,不敢去。今日独坐在阁子里,又想起那女儿,心中万分冤苦,又放声哭起来,不想惊动了三位,伏望恕宥则个!」林冲目视武松说道:「哪里有这等事!」武松道:「请问店主,那一僧一道怎生模样?」王娄道:「都是身强力大,形容凶恶,道人自称是入云龙公孙胜,那和尚叫做花和尚鲁智深。」这时智深坐在桌边,正撅起嘴巴憋气,听得此话,霍的跳起身来,扬起两个拳头叫道:「洒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谁来抢你女儿,你敢是见了鬼?」智深只这一闹里,圆睁怪眼,声若雷鸣,把那王娄惊倒在地。智深拳头高举,只待打人,林冲、武松劝住了智深,又把王娄扶起,教他坐了。林冲道:「店家且莫惊骇,说与你听,这位发怒的师父,便是梁山泊花和尚鲁智深,这是行者武松。你须看清楚,那日抢你女儿的,是不是这位师父?」王娄战兢兢地,把智深端详了好半晌,连说:「不是,不是,那个和尚腮边没有络腮胡须,身材也没如此高大。」林冲道:「恁地说,一定有奸人胡行假冒,坏俺梁山泊声名。」武松道:「这倒不是小事,定须查个水落石出。」智深怒火冲天,要带店主上山见公孙胜,当面质问。王娄听说,唬得胆战心惊,抵死挣扎,哪里肯走。林冲道:「店家休怕,梁山泊好汉不肯妄杀人的。」武松也说:「尽去不妨,上山三面对证后,宋公明定要穷加查究,替你寻回女儿。」当下二人说上大半天,说了许多担保的话,那王娄方才放心,跟着三人便走。
不因这番,有分教:众英雄踏平了红花峪,焚毁了双龙寺。直教:恶道淫僧齐受戮,狐群狗党尽罹殃。毕竟王娄寻得女儿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青草坡巧逢张老实 红花峪遁走过天星
话说林冲、武松、鲁智深三人,带领王娄直到梁山泊上,将情告禀宋江。宋江好恼。鲁智深大叫道:「不知哪个无耻贼男女,冒了洒家名字干这勾当,查明了定不轻饶!」宋江道:「鲁提辖休生气,此中定有蹊跷,且待查明再说。」武松道:「哥哥言是,当初截云岭一对畜生,不是干过这等事。」这时公孙胜也闻讯赶到,脸含怒气。宋江便传令擂鼓聚将,全山头领齐集忠义堂,却教王娄登堂指认,可有那二人在内。王娄仔细看了几遍,回说没有。宋江又指公孙胜说道:「这是本寨的法师入云龙公孙胜,你再仔细认看,可是抢你女儿的道士?」王娄道:「不是,那个道士的身材,更比这位师父高大。」宋江再召孙寿鹤、何玄通、李昭良、丁九郎,一应头目人等,令王娄逐一细认,都说不是。宋江便对王娄说道:「你今谅已明白,抢你女儿去的恶僧道,并不是本寨中人,一定有奸人在外假冒。你也休急,俺今差人将你护送回家,静听消息,且待访得正凶下落,查出根由,那时使你骨肉团圆。」王娄千恩万谢,拜了宋江和众头领,下山而去。宋江便令鲁智深、武松做一起,杨雄、石秀做一起;李逵、刘唐做一起,朱仝、雷横做一起,四起人下山分道打探,待有线索,再行理会。八条好汉得令下山,各自行事去了。
话里只说鲁智深、武松二人,那日走了一程,走到一处地方,名叫青草坡,觉得口中燥渴,身上很热,便解开衣服,坐在一个林子边休歇。这时正当午牌时分,二人袒着胸脯,坐在绿阴底下,微风拂拂,好不凉快。武松道:「不知哪个奸刁的畜生,做出这无耻之事,累人奔波!」鲁智深道:「那鸟人抢了王娄的女儿,尽隐遁着逍遥快乐,俺们却劳神费力,东西奔走,何处寻出个对头来?」说罢,只见一个汉子,头戴箬笠,肩挑担桶,远远地走将来。智深道:「遮莫是个卖酒的?洒家正苦口渴,且买他两碗吃,润润枯喉也好。」武松看时,果然像一付卖酒担儿。智深待那人走近,叫道:「汉子,桶里盛的什么东西?」那汉子道:「是酒。」智深道:「再好没有,你可回几碗俺们吃。」那汉子道:「这是村坊里担出来,送到老主顾家去的,不能零卖。」武松道:「你这汉子,零整都是卖钱,何妨卖几碗俺们吃。」那汉子口说:「不卖,不卖」,挑着桶儿径走。智深跳起身来,赶到那汉子背后,把担桶只一把,抢住了不能走。那汉子放下担桶,叉着腰说道:「俺叫张老实,说了不卖,死也不会改口,并且这是整桶的酒,定准斤两,少一滴也不能够。」智深不理,一伸手,早把桶盖掀开,闻得一股酒香,喉咙中痒痒地,更忍不得。便道:「你说不卖,洒家却偏要吃,你待怎生?」智深这时两手空空,苦没瓢子舀酒吃,便蹲身下去,想辏到桶边掬酒喝,那汉子把智深推开,连忙合上桶盖道:「你这厮,哪里是出家人,简直强盗行径!」智深大怒,挺起身子只一拳,把汉子打倒地上。那汉子叫道:「一定不卖,你敢打死人?」智深圆睁怪眼,霍地掣出戒刀,喝道:「洒家天也不怕,恼我真个杀了人。」那汉子滚在地上叫:「救命。」武松慌忙上前把智深劝住,说道:「你这汉子忒强硬,不合出口伤人。」那汉子见智深凶恶,不由怕起来,便对武松说道:「师父,不是小人不肯卖,这酒,实在要担送一个老主顾,那厮十分认真,少了酒,便不给钱,我要赚钱过活,只得奉承。皇天在上,小人一句不敢说谎。」武松道:「恁地,你起来,去罢。」那汉子从地上爬起,戴上箬笠,担起桶儿待走,智深忽又一把拖住道:「洒家不信,你那怎样一个大主顾?」那汉子道:「告师父,离此十里远近红花峪地方,峪中有一双龙寺。在先本是一所败落院宇,近来新到了一起僧道,在那里混杂居住,都喜欢喝酒吃肉,和俺做成了主顾。每日教担送酒去,很能赚钱过活。但有一端,寺中那个道人最凶恶,若少了一滴酒,便不给钱,将人要打要骂,十分害怕。方才师父强要买酒吃,小人情急了,一时失言冲撞,万望饶恕则个!」武松听他说罢,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可知那道人姓甚名谁?」那汉子道:「他叫做正一道人。」武松目视智深,又问明红花峪路径,那汉子担了酒桶自去。当下鲁智深、武松便取道回山,走到李家道口,遇见杨雄、石秀,一同登山,只见李逵、刘唐、朱仝、雷横早都回山。李逵在口中叫骂,白奔跑了这一趟,不曾寻见一个鸟人。鲁智深、武松见了宋江,告禀青草坡遇见卖酒汉子,探得红花峪双龙寺的话。宋江道:「遮莫是了?且去再探,务要探得确实,方好下手。」便令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四人,再行下山打探,如有消息,火速报来。四人下山来,在朱贵酒店中做一回商量。石秀道:「俺的主见,何不如此如此,便能探个水落石出。」大家说好,走出酒店,径赶到青草坡,在林子边坐等着。
不一回,只见那汉子担着酒桶远远走来,杨雄、石秀闪入林子,鲁智深、武松急迎上前。智深叫道:「张老实,洒家问讯。」那汉子歇下担桶应道:「师父又会。」话刚脱口,吃武松夹背一拳。打倒地上,智深急拔一把青草,塞在那汉子口中,夹了就走。武松见四下无人,把手一招,林子里走出杨雄、石秀。杨雄便担起酒桶,石秀跟着,武松在前引导,直引到红花峪地方,悄悄说了几句,武松自去。杨雄、石秀迈步前行,转过山坡,却是一座松林,林中露出一条山路,曲曲折折,这便是入峪要道。二人走入峪中,不上一里路程,早见一所败落寺院,地方倒大,只是山门倾圮,墙坍壁倒,院宇大半废了。杨雄、石秀一个前行,一个后随,走入山门数百步,进得寺来。却见正中大殿半已坍破,阶下荒草没人,殿上边满地鼠矢鸟粪,光景凄凉。二人不顾,径走过了大殿,穿入方丈,直来到后院,杨雄放下担桶高叫道:「哪位师父在?送酒的来也。」只听得「呀」的一响,角门中走出个小道士,把杨雄、石秀上下打量着,问道:「你们哪里来?谁教你送酒到此?」石秀道:「俺叫张二狗,这是俺的哥哥大狗。俺叔叔张老实,今日因在家生病,不能走,教俺兄弟代替担酒到此。」小道士说:「好」,便引二人入内,只见屋中桌子上满放肥鱼大肉,一个道人和一个和尚对坐吃酒。杨雄、石秀把担桶放了,走近桌子边,朝上唱个肥喏,那道人见了,猛吃一惊,忙问:「你们是谁?来此何干?」小道士在傍答道:「这是张老实的侄子大狗、二狗,替叔叔担酒来。」那道人道:「张老实为何不来?」石秀道:「俺叔叔在家生病。」道人道:「他昨日好好儿的,缘何忽然生病?」石秀叫声:「师父,岂不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疾病来时,怎能逆料。」道人道:「你们当真是张老实的侄子?」石秀道:「师父休得取笑,至亲骨肉,哪有假的,你只看这酒桶便知。」道人看两只桶儿时,上有张老实字样,真是每日见惯的。便叫小道士倒了酒,给付价钱。杨雄收了钱,石秀担起酒桶,说道:「多谢师父!明日担送更好的酒来吃。」道人笑道:「这厮倒比张老实会说话!」杨雄、石秀出了双龙寺,径自回去,安顿在朱贵店中,得知鲁智深把张老实拿上山冈,关在后山屋里,酒食管待。张老实是个孤身人,平日只靠担酒过活,随处可安,见今有得现成吃喝,有得睡觉,倒也不忧不愁,安心留在山上。
再说杨雄、石秀二人,次日又盛满两桶好酒,又送到红花峪双龙寺去。石秀对那道人说道:「师父先请尝一下,今日的酒可好?」道人叫小道士拿个大碗,舀来尝了半碗,咂着嘴儿说道:「好酒!真好酒!比张老实担来的,又满,又好吃,真强上几倍!」石秀道:「只要师父常常照顾,小人自把美酒担送来吃。」那道人笑道:「这厮倒很会做买卖!」便吩咐多赏他几个钱,杨雄、石秀谢了自去。一连数日,合寺院中都厮熟了,石秀常带些饼饵、果子,背地里给小道士小和尚吃,哄得他们欢喜,却就里探听消息。这时石秀早探听明白,那道人叫做梁正一,绰号过天星,又称正一道人。那和尚绰号黄面菩提,法名净空。二人都十分了得,引领徒党占住寺内,借出家影占身体,暗中却干那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石秀早瞧科八九分,王家酒店那案子,早晚有个着落。那日,杨雄、石秀又担酒去,只见许多小道士,小和尚奔来走去,好生忙碌。石秀便问:「寺中做什么?」一个小道士,背地里告道:「张二狗,你问这话,若是别人,我死也不肯说,只因你是好人,我才肯告诉你,我们的师父正一道人,明晚要和一位美女成亲,我们忙着铺排,就为此事。」石秀摇头说道:「小师父,休取笑,俺不曾见出家人娶亲。」小道士道:「你自不信,我家师父最贪女色,见了姣好的妇女,宛如饿猫撞到老鼠,馋涎滴滴,骨头都酥化了。前日他路过凤凰村,在王家店中吃酒,因见王娄的女儿十分美貌,便和黄面菩提赶去,冒了梁山泊好汉名字,把那女儿抢了来。我师父当时就要成亲,叵耐那女子刚强不肯,三番两次只要寻死,我师父用尽心机,给了她许多金珠绸缎,方才哄得她回心转意,明日晚上我们都有一份喜酒吃,怎不快活!」石秀道:「原来如此,你们师父好福气。」搭谈一回,便和杨雄担起酒桶,径回梁山泊来拜见宋江,将详细情由告禀。鲁智深听说,大叫道:「洒家走遍天下,不曾见道士做新郎,这般鸟人该杀!」九纹龙史进对着智深说道:「道士不该做新郎,和尚无妨权充一回新娘。」智深叫道:「好!好!你嘲笑起洒家来。」引得众人大笑。
话休絮烦。只说鲁智深、李逵、刘唐几条好汉,当时便欲下山,杀奔红花峪双龙寺,捉拿过天星梁正一和黄面菩提。宋江道:「且住,今日时分已晚,来不及摆布,索性明日早行,不怕他遁上天去。」杨雄、石秀齐道:「哥哥言是,那红花峪路径曲折,寺后又多乱山,还是白天下手的好。」大家无话。次日,宋江便令鲁智深、武松、李逵、刘唐各引喽啰五十,赶奔红花峪先行埋伏,只待杨雄、石秀入寺动手,便一齐杀出接应。四人得令而去。宋江又令杨雄、石秀仍担起酒桶,送酒入寺,乘其不备,突地下手。若将梁正一、黄面菩提拿下,其余徒党不难一鼓而灭,巢穴易破。杨雄、石秀得令而出。
且说合寨众头领,前日闻得一对恶僧道假冒名号,强抢女子,连累梁山泊声名,无不人人切齿,个个痛恨。今日宋江发令,大家磨拳擦掌,争欲赶住双龙寺去,捉那恶僧道来雪恨。不想各人眼睁睁地,只见宋江打发六人去后,却再不发令,就此住了。当下史进、穆弘、穆春、解珍、解宝、项充、李衮、石勇、焦挺等几员头领,大家心中不耐。穆弘便叫声兄长:「今日要擒捉恶道妖僧,大破双龙寺那个巢穴,如何只遣六人前去?」解珍、解宝接口说道:「俺们都愿前去擒捉那厮,只待哥哥将令!」宋江未答,又见公孙胜说道:「俺闻恶道冒俺姓名,好不生气,今日也思赶入寺去,将那厮亲手擒来,一泄胸中气忿。」宋江微笑道:「割鸡焉用牛刀,俺的主张,只此六人已足;见今一清先生既然要去,便教史进、穆弘、解珍、解宝做伴同行,不知可好?」公孙胜大喜。宋江问带多少喽啰,公孙胜说三百名。立刻点拨停当,下山而去。
再说杨雄、石秀下了山寨,去朱贵店中扎束,暗藏兵器,担起酒桶,径到红花峪双龙寺,直入后院,放下担桶。一个小道士迎着问道:「张二狗,今日恁早?」石秀慢应一声,对杨雄做个眼色,一拔脚就向内奔去。奔至门口,只见正一道人身穿崭新的道袍,手执云拂,和小道士在说笑;黄面菩提却靠在桌边吃酒。道人见了石秀,便问:「张二狗,今日如何早来?」石秀道:「老爷特来赶喜酒吃!」道人脸色猝变,丢了云拂,掇转身子就跑。只听得黄面菩提叫道:「哪个口快的漏了风,敢怕是奸细。」石秀拔出短刀喊道:「奸细也好,先请你们吃刀!」石秀赶来,那和尚手脚也快,早将一把酒壶劈面掷来,石秀慌忙躲过。只见那和尚推开桌子,抢一根铁棍飞身而出,二人在院子外接住就斗。杨雄拔刀跟着入来,两个小道士手执棍棒,便向杨雄叫道:「张大狗,你也是奸细!」杨雄喝声:「放你娘的!」只一刀,早把一个小道士剁倒,那一个拖了棍子就跑。杨雄猛听得背后脚步响,疾忙转身,只见道人拽扎起半身,手仗朴刀奔将过来,杨雄连忙接住。道人大叫:「孩子们,快把寺门关闭,休教走了这对贼男女!」两对儿正互斗,忽听得一阵大乱,小道士和尚们齐声叫苦道:「不好了,梁山泊大伙杀进来哩!」就这叫苦声中,鲁智深、武松、李逵、刘唐引领喽啰一齐杀入,四条猛虎般好汉,钢刀起处,如同砍瓜切菜,那班和尚道士怎能抵挡,但见人头乱滚,血花四溅。原来鲁智深一干人等,埋伏在外面松林中,因不见寺中动静,焦躁难忍,便将寺门打破,一齐杀入寺来。黄面菩提正和石秀恶斗,听得是梁山泊大伙杀到,心中不由惶急,被石秀磕开兵器,一刀搠死,割了首级。正一道人听得同伴失利,对杨雄把手一扬,喝声照打,杨雄慌忙把头一侧,倒退数步,不提防道人就隙跳出圈子,拔脚便走。杨雄、石秀喝声:「贼道往哪里逃!」立刻在后飞步追赶。
有分教:一道胆寒思兔脱,两雄怒发学鹰飞。正是:遁地恨无入地术,登天难得上天梯。毕竟杨雄、石秀追得这个道人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众好汉火烧双龙寺 一将军大战灵鸡峰
话说正一道人跳出圈子,拔步飞跑,杨雄、石秀哪里肯舍,在后紧紧追赶,赶过院落,直到寺后,只见道人跳过一堵矮墙,倏忽不见。杨雄、石秀奔到矮墙边看时,墙外乱山重叠,荒草丛生,哪里见个人影。石秀道:「都是哥哥疏懈,白费如许心机,结果仍吃这厮逃去。」二人在墙边立了好半晌,回入寺内,只见死尸纵横,血流满地。这时众好汉早在寺中搜索,搜出好多金银衣服,还有一个妖娆妇人,一个女子,一个小道童,都拿在那屋中。杨雄、石秀进来告诉众人,道人从寺后乱山中逃走,不知去向,大家好生愤恨。当下石秀抓过小道童来,问:「这妇人是否抢劫来的?」小道童道:「这是前村毛家的媳妇,黄面菩提看得中意,几次前去假化缘,和他勾搭上了,背了丈夫逃奔到此。」石秀道:「这等淫滥婆娘,留她何用!」只一刀杀了。唬得那女子哭叫道:「大王且住!奴是凤凰村王娄的女儿,清白身体,被道人强抢到此,并不和这妇人一路,你们休要害奴性命!」石秀笑道:「话也说得好,今日俺们不到,你便要和恶道成亲,身体须不清白。」李逵道:「她愿意做道士的浑家?」杨雄道:「怎不愿意?道人有许多金珠绸缎相送。」李逵起手一斧,人头落地。石秀喊声:「阿也,你这人恁地手快。」李逵叫道:「她愿背弃父亲嫁给道士,也是个不忠不孝的,怎能不杀?」小道童见这班凶神恶煞,一眨眼间连杀两人,唬得跪在地上,向石秀磕头哀求道:「张二哥,你来寺中,我须不曾将你亏负,求你看这情分上,饶了我这条性命!」石秀说:「好,俺便放你走。」小道童拜谢了,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去。这时寺中斩净杀绝,已被众好汉洗荡得没个人迹。武松道:「恶道淫僧,一逃一死,狐群狗党,又都杀尽,大家走罢。」鲁智深道:「这寺院留着害人,不如烧了干净。」众人说好,收拾起金银衣服,各燃火把,向四下里点着,登时金蛇吐舌,烈焰腾空,把一所双龙寺烧做白地。
一行人走出峪口,不到二里,斜刺里突然杀出数百人,大叫:「梁山泊贼众休走,俺们等候多时!」刘唐道:「只也怪异,平空来这许多鸟人。」李逵叫道:「来得好!俺正嫌寺中杀得人少,不爽利,如今他们自来送死。」石秀叫声:「且住,待俺看来,到底是何处人马?」说罢,奔过去一望道:「呸!俺道是谁,就是跳墙逃走的恶道。」当下六条好汉喊一声:「杀」,将引二百喽啰,一齐扑奔向前,把那干人迎住就斗。只见为头的二人,一个是过天星梁正一,一个却是泰安州大将铁方梁,身骑劣马,手仗兵器,兀自威风。李逵一见,眼中冒出火来,高声大骂道:「你这没面目的,却躲在此地,做贼道的贼奴才。」铁方梁羞忿难禁,拍马上来,抡铁方梁便打,李逵、刘唐口中叫骂,双双敌住。只听得石秀叫道:「这恶道请救兵来拦路厮杀,今番再休放他逃走!」说话声里,鲁智深怒火上冲,抢上去早把梁正一战住。铁方梁狂呼:「杀!杀!」数百人直掩过来,这里武松、杨雄、石秀引喽啰抵敌,那班人虽然勇猛,怎禁得这三条大虫。只见刀光霍霍,人头落地,梁山泊一边声势十倍。只说鲁智深斗住正一道人,心中忿怒异常,恨不夹生吞他下肚,一枝禅杖如毒龙怪蟒,越杀越紧,道人渐渐招架不住。斗到分际,只见道人把朴刀一拨,扬起左手,喝声:「着!」智深认是暗器,疾忙一闪,不想道人借此跳出圈子,撒腿就跑。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死期临头,往哪里逃?」拖了禅杖,在后飞步追赶,只见道人奔走如飞,智深常和他相差三二十步,只赶不上。智深此刻又怒又急,正没得摆布,忽见一起人迎头赶来,却是入云龙公孙胜。原来公孙胜引喽啰下山,因错走路程,绕个大弯儿,此刻才到。智深一见,便高叫:「前面拿人!」公孙胜忙引众头领一字儿展开,拦路截住。道人见前后无路,不由心慌,霎时间智深赶到,道人无法,只得挺身再斗,不三合,被智深只一禅杖,打倒地上,穆弘飞步过来,就将首级割下。众头领上来彼此相见。智深指着地上说道:「这个便是过天星梁正一。还有一个黄面菩提,已在双龙寺杀死。」公孙胜道:「这厮们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当下大家一齐前行,只见武松、李逵、刘唐、杨雄、石秀五条好汉,引喽啰对面而来,只说杀得铁方梁大败亏输,纵马逃去。公孙胜道:「这厮屡次和梁山作对,怎不追赶将去,将他除灭,也去了一患。」武松道:「本追赶的,怎奈俺们都是步下,这厮马快,赶不上,吃他脱逃不见。」公孙胜道:「这里附近定有巢穴,若寻得时,便可赶去将他除灭。」石秀叫道:「只也何难,俺拿他两个羽党在此。一问便知端的。」便把那两人抓到,扬着刀问道:「你们的巢穴何在?若要求生,快些直说。」那二人见问,便说:「巢穴在灵鸡峰上,去此不过数里之遥。」众好汉听说,便教二人在前引路,一齐向灵鸡峰杀奔而去。
话分两头。且说铁方梁当时在泰安州守城,因中了关胜调虎离山之计,杀出城外,被梁山泊好汉攻破四门,夺了城池。铁方梁欲图挣扎,早已不及,只得引部下数百人,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后来听说太守和众官员被杀,州城内又被大火焚烧,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只好弃了官职,且寻一处地方,留顿了身子再说。那日奔到红花峪地方,铁方梁见山势很好,正可寻个所在安身。一路走入峪中,恰好遇见正一道人,道人便指点他道:「去此三里光景,有一灵鸡峰,地势险要,是个好所在,那里有数百人占据,将军若往安身,真强似这红花峪。」铁方梁如言赶去,灵鸡峰那伙强人怎肯容留,彼此动手就打,铁方梁何等了得,便把为头的几人降服,群推他做大王,他正为失了泰安,无路可走,便也安心落草。铁方梁因正一道人指点,占住此山,心中感激,彼此便结交上了,十分契合。今日正一道人从寺后脱逃,在草丛中伏了一刻,爬过乱山,兜抄快捷方式,径奔灵鸡峰告诉铁方梁,说梁山泊好汉如何将人欺侮,恳求要替他出力报仇。铁方梁听得梁山泊三字,不禁大怒,说道:「你的仇人,就是俺的仇人,俺立刻去把这厮们杀尽了,大家出口恶气!」便点起数百喽啰,下山赶奔将去,在红花峪外撞见,不想吃个大败仗,梁正一就此丢了性命。
再说众好汉杀奔到灵鸡峰下,小喽啰慌忙飞报上山,铁方梁大叫道:「俺和这厮们誓不两立,索性拚了这性命罢!」便扎束衣甲,飞身上马,手执铁方梁,引喽啰冲下山来。石秀道:「这厮端的骁勇,不易力敌,俺们何不如此这般,且自玩他一下。」只听得鲁智深叫一声:「好」,早大踏步直奔过去,举禅杖对准铁方梁就打。铁方梁喝声:「来得正好」,拍马相迎,搭上手就打五十回合。双方喽啰个个看得惊心动魄,不住叫好,斗到分际,只见智深托地跳出圈子,喝声:「好家伙,洒家走了!」铁方梁拍马赶来,早被刘唐拦到马前,举朴刀就砍,铁方梁勒住马匹,慌忙接战。斗到中间,只见一条黑大汉,蓬头赤膊,手掿双斧,滚到马前,这是黑旋风李逵。铁方梁见李逵来得迅速,提防砍他马足,连忙把马一拎,打了半个圈子。刘唐就势里收转朴刀,抽身便走。铁方梁马上喝道:「你这杀不死的黑贼,今日再不饶你!」舞动那柄铁方梁,向李逵夹头夹脑打来,二人又是一场恶战。约莫三四十个回合,只听有人高叫:「李大哥,你也该休歇一下,让我来取这厮首级。」李逵一连几斧,砍得铁方梁眼花缭乱,捉个空,拔步就跑。铁方梁道:「俺不杀你这黑贼,不再做人!」催动坐马赶来。李逵翻转身子道:「俺岂真个惧你」,舞动双斧,重双大战。不上二十回合,李逵累得浑身是汗,气力不加,只得跳出圈子,撒腿飞奔。铁方梁把马一拍,正要追赶,一条好汉早又扑到,叫道:「认得拚命三郎石秀么?」刀光闪烁,向马头上拚命砍来,十分厉害。铁方梁且斗,口中叫道:「好,你们想来弄死我,今日我也不要命了!」把那柄铁方梁使得惊神泣鬼,逼得石秀只在影儿里左腾右击,哪能占得便宜。斗了一回,石秀退去,又换武松上来;武松走了,却又是鲁智深扑到;把铁方梁轮流战住,一刻不得停歇,这是个车轮战法,要逼得他筋疲力尽才罢。这场恶战,直杀到斜阳欲坠,倦鸟投林,已是酉牌时分了,众好汉兀自不歇。铁方梁战到此时,只觉得头晕眼花,精神惝怳,再也不能支持,只见他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死挣扎跳出圈子,飞马而走。公孙胜连忙指挥喽啰乘势杀上山冈。铁方梁奔到山上,急令将寨门紧闭,有些喽啰不及上山,都被梁山泊好汉杀死。此刻天色昏黑,又兼山头林木阴翳,看不清楚,倒吃关寨上打下埋伏,伤人不少。公孙胜见攻打不上,只得下令且退。众好汉休歇得半晌,却待重行登山攻打,蓦见山冈上红光起处,顷刻烈焰腾空,火鸦乱飞,四下里都是火。众好汉喊一声杀,冲上山冈时,迎头撞见一起喽啰,杀了几个,大家都跪地乞降。看山寨时,早已烧得精光,铁方梁不知去向。石秀便问一个喽啰道:「铁方梁这厮何在?」那喽啰道:「俺们正因寨内突地起火,急忙忙奔出外来,要想招寻大王,哪知他已不知去向。」杨雄道:「火起仓猝,或者他不及逃去,葬身火窟。」武松叫道:「如今山寨已毁,又无对头厮杀,我们便走。」大家一哄而下,带领新入伙的小兄弟,连夜回梁山泊来。
宋江见了恶僧道两颗首级,心中好喜;待听到火烧灵鸡峰,铁方梁不知下落,连连顿足说是可惜。众头领因宋江、公孙胜、鲁智深三人,被人冒名受污,今日才行洗刷清洁,也是一桩喜事,都置酒替三人庆贺。宋江又差人赶到凤凰村王家酒店,叫唤王娄上山。王娄听得女儿有了下落,好不欢喜,连忙赶到梁山泊来,宋江掷下两颗首级,令王娄拿去认看。王娄仔细看过,便对宋江磕头说道:「多谢大王替小人报仇雪耻!这两个正是恶道淫僧首级。」说罢,又对宋江磕头,欲将女儿迎领回家。只听得黑旋风李逵叫道:「你的女儿化了灰哩,你若要时,可向红花峪瓦屑堆中爬取。」王娄道:「天啊!我的女儿被人害死么?」李逵道:「不死便活。」王娄听说,不禁跌倒地上,大哭起来。石秀上来劝道:「老儿,你也休哭,她便不死,也要拋撇下你,自愿做那恶道的浑家,这般不孝不贞的女儿,要她何用?」宋江道:「老人家,如今你的大仇已报,何必多哭,还是好好回家去罢。」王娄在这大寨里头,怎敢多说,只得含泪爬起身来,懒洋洋地下山而去。宋江又令后山取出张老实,唤到当面,说道:「张老实,前日我们为了一事要借重你,只得将你禁在后山,如今大事已了,便赏你十两银子,拿着回家去罢。」张老实自被关禁后山,宋江吩咐,每日好好酒食管待,毫无所苦。见今听得打发他下山,心中想起了那副担桶,便向宋江索取道:「小人有的一副担桶,每日里使用着,要靠他吃饭的,求大王把来还我!」杨雄道:「你这厮,你拿了十两银子,可照样办得几副。」张老实道:「不是别的,只因那担桶上有小人姓名,恐怕人家将去假冒使用。」此话一出,引得众头领哄堂大笑。张老实眼睁睁地,呆住了,不知大家为甚好笑?只见鲁智深手中托了银子,上来说道:「张老实,你这好人!你那担桶,前月早被洒家弄坏,洒家再赔补你五两银子,你好好儿拿了去。」张老实丢了一副担桶,却得到一十五两银子,好不欢喜,便拜谢众头领,笑盈盈下山而去。
再说梁山泊上一百多位头领,每日数人一班,替宋江、公孙胜、鲁智深轮流做筵庆贺,足闹上半月有余。那一日,宋江等正在吃酒欢乐,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上厅来,拜倒宋江座前,只叫得一声:「兄长」,急切中累得话都说不出。众人看时,却是通臂猿侯健。宋江便道:「侯贤弟有何要事?急得如此模样,不妨缓缓地说。」
那侯健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怒发雷霆,火炎肝腑,提兵调将,来打这个堡垒。正是:天上风云原莫测,人间祸福本无常。毕竟侯健说出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林冲怒打丰田镇 宋江兵袭寇州城
话说当下宋江教侯健起身,在傍坐了。侯健道:「好一场是非,若非兄弟见机远走,性命也休了!」宋江问:「何事?」侯健道:「本寨近来日见兴旺,人数越多,前日因要添造衣甲,山上缺少物料,不敷应用。奉了军师之令,下山采办。不想采办回来,经过寇州丰田镇地处,撞见一起鸟人,拦住车辆硬要查看。俺说:『这有什么好看,这是梁山泊采办制造衣甲的物料,干你们鸟事!』那干人听俺说了,舍了自去。俺走了不上三里,忽听得背后喊声大起,有一教头自变量百人赶来,一齐动手,将车辆全数截住。俺说:『好,这是梁山泊采办的军衣物料,你有胆子,自拿去。』那教头道:『俺偏不怕,只要是梁山泊的,多来多截,少来少截。』当下不由俺不发怒,奔过去动手就打,只听得那厮喝声:『拿捉』,这干人蜂拥过来,两三个伏侍一个,把俺们喽啰横拖倒拽,尽行捉去。俺一看头势不好,又兼斗那厮不过,连忙转身就跑,一口气奔了数里,方得脱身。走了半日,两个喽啰在后赶来,却是那教头特地释放,教他二人回山传信的。兄长,说也气恼,你道那教头传甚信儿?他教林武师、柴大官人端正脑袋。『不日要来攻打梁山,亲手取这两颗首级。』」侯健说罢,林冲气得圆睁虎目,从座上跃起道:「那畜生何等样人?竟敢如此无礼。」柴进也道:「这毛人,我不知和他有何冤仇,他要我的头。」宋江怒道:「说起梁山泊好汉,谁不惧怕,这厮多大了得,敢和俺们作对?」侯健道:「俺不知此贼姓甚名谁,为甚和林武师、柴大官人结仇?」当下大家纷纷猜想,都不知是何缘故。林冲怒发冲冠,柴进咬牙切齿,向宋江启请人马,要去攻打这个去处。吴用道:「二位且住!小可主见,不如且差人前往探听,那镇上是何情况,那干截车的是何人物,且待探听明白,再去未晚。」宋江道:「军师言是,相烦戴院长下山一走。」只听得李逵叫道:「管他是谁,大伙儿一齐赶去,把车辆抢回来,把那村坊洗荡了,便完事。」宋江喝道:「黑厮懂得甚事,又来胡说。」李逵道:「怎说铁牛不懂?不像你只是文绉绉地,学个皇帝模样。」宋江大怒,喝将李逵叉开去,一面打发戴宗下山。
只说神行太保戴宗去了数日,回来说道:「这丰田镇,在寇州东南七十里地方,镇上共有三四千人家。内有一家唤做宿大户,生下儿女三人,大儿子唤做宿良,三儿子唤做宿义,中间一个女儿,名叫金娘,兄妹三个都好武艺。那宿金娘更是了得,骑马射箭,件件皆能,善使一杆月轮火尖枪,背插飞叉七把,马上取人,百发百中。这宿大户正和曾头市一样,聚集着数千余人,在镇上竖立寨栅,起造敌楼,招军买马,积草团粮,扯起了忠心报国大旗,立愿要与梁山泊作对。见今家中养着两个教师,一个姓洪,一个姓周,每日操演人马,教习兵法,不日要来打俺山寨。侯健押的车辆,就被那洪教师截劫而去。」戴宗说罢,大家忿恨不平。林冲道:「这厮毕竟是谁?俺可不明白。」柴进叫道:「说起姓洪,我倒记起来了,当日你犯了高俅,刺配沧州,路过我家庄上时,有个洪彦洪教头,曾和你打赌比棒,输在你的棒下。后来这厮无颜见人,负气而去,如今有个姓洪的出现,想来就是此人。」林冲道:「一定是了,俺赢了他的棒,结下冤仇,却连你都怨恨,真令人猜想不到。」宋江听毕,心中大怒道:「原来如此。这厮们有多少能耐,直恁撩拨人,若不将他村坊踏为平地,以后猫犬都要渺视梁山了。」立刻便要点引人马,杀奔将去。只听得林冲叫道:「谅这小小村坊,到得哪里,何劳兄长亲行,只须分拨一枝军马,待小弟去将他扫荡了,取这洪贼的首级回来。」宋江说:「好!」便点林冲做主将,将引柴进、秦明、杨志、史进、李逵、刘唐、朱仝、雷横、黄信、孙立、戴宗、侯健、王英、扈三娘、汤隆、石勇、欧鹏、杨林一十八员头领,带领五千人马下山,旗幡招飐,鼓角齐鸣,一路浩浩荡荡,向寇州丰田镇进发。
这时正值炎天暑月,人马又热又渴,林冲只教日中休歇,早晚两头赶凉爽而行。不止一日,全军赶到丰田镇地处,相差二三里路程,下了寨栅。林冲坐在大帐里,便和柴进、秦明、杨志、戴宗商议进兵之策。戴宗道:「俺前日到来探听,见这村坊上有敌楼寨栅,军马守把,布置很为严密,最好再得一人前去探看一番,然后进兵攻打。」林冲道:「戴院长此言甚善!」便选两名精细喽啰,乔装改扮,速去镇上探看回报。不上半日,只见那两名喽啰,被丰田镇守兵察破,割去耳朵,面涂黑墨,释放回来,形状十分狼狈。林冲气得暴跳如雷,口中叫道:「那厮们欺人太过,若不雪此耻辱,誓不为人!」便赏了那两个喽啰,教他们去好生休养;一面下令火速攻打,誓把那村坊踏为平地。军马刚到达镇口外,只听得敌楼上钟声响动,一个号炮飞入半天里,炮声过后,镇子内杀出一彪军马来,林冲急令弓弩手压住阵脚,列阵以待。但见对阵鼓角响,旗门开,三骑马并辔而出,中间马上坐的是洪教师,左首宿良,右首宿义,三人都全身披挂,手仗兵器,当前打一面大绣旗,旗上「丰田镇义军」五个大字。这里林冲也引众头领左右分开,两阵相对,旗鼓相望。柴进叫道:「林武师,你看居中那人,骑的一匹奇形怪状的马,兀的不是洪教头洪彦。」说话刚罢,只见众军士发一声喊,一位少年将军飞马而出,大叫:「梁山草寇,何必久待,快些前来纳命!」这个便是小郎君宿义,善使一杆溜金方天画戟,马上如法了得。林冲大怒,却待叫唤:「谁人应战?」霹雳火秦明早舞狼牙棍,催坐下马,直到阵前。宿义叫道:「来者可是豹子头林冲?俺家教师爷正要拿你。」秦明怒火上冲,也不答话,举棍当头就打,宿义忙起画戟招架。不到二十回合,宿义气力哪里敌得秦明住,虚幌一戟,牵转马头就走。秦明打得火发,拍马追赶,不提防宿义早挂下画戟,拈弓搭箭,扭回身只一箭,劈面射来,秦明听得弓弦响,躲闪不及,左肩窝早中一箭,翻鞍下马,黄信、孙立慌忙双马齐出,将秦明救取回阵。宿义当下指挥人马,乘胜冲杀过来,梁山泊队伍大乱,众头领各掣兵器,奋力抵挡,好容易镇压得住,比及收兵检点,折损了数百余人,大家恨恨不绝。
次日,林冲诸人正坐帐上商议,忽小校报道:「对阵有一大汉搦战,且指名将众位头领辱骂。」众人便行出帐,一齐至阵前看时,那大汉非别,却是闻达部将大铁锤周谨。林冲道:「这厮却在此地,谁与我出阵去擒来?」黑旋风李逵却待奔出,不想一人早已出马,舞枪直取周谨,大家看时,却是摩云金翅欧鹏。李逵叫声:「鸟晦气的!」且立着观看。欧鹏接住周谨,一来一往,打到十个回合,气力不加,败入阵来。只见杨林一马飞出,举枪向周谨便刺。李逵道:「俺索性不出去,且看你们打得怎样。」杨林战不到十个回合,却又力怯败走。周谨斗得性起,飞步赶来,镇三山黄信拍马上前迎住。两个战到十个回合,周谨起手一锤,把黄信的丧门剑磕落,虎口迸出血来,黄信飞马而走。周谨大笑道:「这等腌臜汉,来一百个便打五十双!」众军一齐拍手,只叫:「周教师好。」史进听得,目露凶光,叫一声:「气死我也!」纵马摇刀,直取周谨,周谨舞大铁锤迎敌。斗到分际,周谨只一锤,正打中史进坐马后股,那马极叫一声,把史进攧到地上。周谨奔过来又是一锤,史进慌忙一跃,躲过这下锤,径奔本阵,却把那匹马打做肉饼。这一场恶战,两方军士都看得呆了。史进回入阵内,羞忿交并,整束好衣甲,换了战马,舞刀再到阵前时,周谨又战败了几人,回入旗门下休歇去了。史进立马大叫道:「你那使锤的贼,快出来,老爷和你再战一场。」就这说话声中,只听得对阵吹动鼓角,众军齐吶一声喊,一员女将出到阵前,浑身衣甲,尽属红色,跨下桃花点子马,手执月轮火尖枪,背后打一面红旗,上绣「桃花女」三个大白字,宛如红裳仙子,降落凡间,令人眩眼生花。这便是宿大户的女儿金娘。因为喜爱穿红,人都叫她做桃花女,马上功夫,十分厉害。史进勒马横刀,高声叫道:「兀!你那婆娘想是活得不耐,要来老爷手里讨死么?俺劝你快些回马,还是叫姓周的出来厮杀。」宿金娘骂声:「强贼,俺看你三光晦黯,五官无神,死在临头了,还敢耀武扬威!」史进大怒,喝声:「看刀!」一刀拦腰砍去,宿金娘扭转柳腰,展开藕臂,举月轮火尖枪招架。一男一女搭上手,大战到三十回合,只见宿金娘左手擎枪,逼住史进兵器;右手早拔一把飞叉,放一叉至,正中史进肩窝,翻身落马。阵上舒出几把挠钩,把史进搭住,生擒活捉了去。杨志大怒,出马直奔宿金娘,叫声:「婆娘还我人来!」挺枪分心便刺,宿金娘举枪力敌,阵上边战鼓乱鸣,尘埃蔽日。杀到紧急关头,宿金娘又一飞叉,对准杨志劈面打来,杨志早就有心提防,把枪尖只一拨,铮然有声,火星四迸。杨志无心再战,拍马便走;宿金娘连发一叉,向杨志后脑飞来,幸得一人骤马上前,起长枪一格,把飞叉打落地上。救杨志的却是美髯公朱仝。宿金娘骂声:「长髯贼」,只一枪望朱仝便刺,朱仝还枪,交手就斗。二人大战到十五六合,宿金娘拖枪回马,望本阵而走;朱仝大喝:「婆娘哪里走,俺偏不怕你使诈。」把马匹一拍,发开四蹄赶来。宿金娘扭转身子,一叉飞来,在朱仝当顶掠过,把头盔挫落,发髻散乱,朱仝胆战心惊,勒转马头便走。只见阵上又出一人,身骑劣马,手执虎眼钢鞭,大叫道:「你这婆娘休得逞强,病尉迟孙立来也!」一个拍马摇鞭,一个舞枪纵马,斗到十个回合,孙立瞥见宿金娘又在拔叉,慌忙回马,飞叉已到,铮的一响,正打在后心甲镜上,伏鞍而走。
且说王矮虎、扈三娘夫妻两口儿,俱在列阵观看。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看见一员女将,屡欲出马交战,却被老婆喝住,王矮虎气得不做声。见今宿金娘连打四条好汉,逞尽威风,王矮虎看得出火,又不敢出战,只拍着刀在马上叹气。扈三娘道:「你这厮休灭了自家锐气,待我去结果这婆娘,你可替我掠阵。」王矮虎大喜。扈三娘便纵马摇刀,直冲出阵,骂道:「你这泼贱货,尽把你的汉子打着耍,老娘来取你也!」宿金娘抬头看时但见这员女头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含杀气,遍体青装,骑坐青骏马,手仗日月双刀,马后打一把绣旗,青地红心,上绣「一丈青扈三娘」六个大字。宿金娘道:「常听梁山泊有个一丈青,今日看来,果然英雌!」便喝声:「贼婆娘,你要来姑姑手中领死,快些放马过来。」扈三娘心中大怒,催马上前,举日月双刀便砍,两员女将就此战住,你来我往,枪去刀迎,大战到五十个回合,不分胜败。看得众头领个个喝采,两方军士齐声叫好。王矮虎瞪着两眼,心中捏着一把汗,宿良、宿义笑逐颜开,李逵拍着双斧只叫:「好斗。」斗到分际,只见宿金娘把马一拨,一把飞叉直打过来,大家都吃一惊。不想扈三娘早有防备,扭转柳腰,让过半个身子,把刀只一拨,那把叉斜飞出去,落到草地上去了。宿金娘见一叉不中,又发一叉,向扈三娘迎面飞来,扈三娘早放下了刀,腾出右手,仰转身子,伸手只一绰,把那飞叉轻轻绰在手里,引得梁山队中一齐喝采,声音直透入半天里。扈三娘不慌不忙,坐起身来把手一扬,那把叉向宿金娘还打过去,宿金娘急将枪杆一拨,又飞落地上去了。说时迟,那时快,扈三娘早催马上前,袍底里取出红锦套索,窥得切近,把套索望空一撒,向宿金娘当头套下。这套索非同小可,上有二十四个金钩,若是把人搭住,只消用力一拉,将人拖下马来,这是扈三娘练就的武艺,任你英雄好汉,不易躲避。宿金娘当下见一件东西当头套来,忙起月轮火尖枪望空乱搅。那枪轮恰被金钩钩住,你拉我拖,各自用力挣扎,钩儿和枪轮越发分拆不开,两匹马只自打圈儿旋转。王矮虎叫声:「不好」,连忙舞刀拍马奔去,那边宿良也在旗门下抢出,接住了王矮虎。战不多合,宿义、周谨又双双出阵,这里李逵、刘唐大踏步迎去。李逵奔的周谨,刘唐和宿义杀在一起,两边阵上金鼓齐鸣,杀声透入九霄,但见尘沙荡动,烟雾迷漫。再说扈三娘和宿金娘,一个把住红锦套索,一个执住枪,在马背上挣扎,都圆睁凤眼,咬碎银牙,香汗淋漓,罗袍浸透,挣扎得半晌,彼此用力过猛,忽的金钩迸断,二人头重脚轻,各从马背上翻落尘埃,一个跌得云鬟散乱,一个跌得香鬓蓬松,两方阵上抢出多人,各自将人救去。王矮虎等三对儿,自也跳出圈子,各归本阵,两下里鸣金收兵。王矮虎要紧来看浑家,却只坏了红锦套索,不曾受伤,王矮虎急出的一身冷汗,方才干了。
且不说王矮虎疼爱浑家。却说梁山泊那日点将发兵,林冲引领人马去后,智多星吴用忽叫:「不好,此番漏了一着,林武师准吃个败仗也。」众人忙问何故?吴用道:「丰田镇离寇州不到百里,宿家若去州中告急,官军遣派一枝兵马,抄袭后路,两面夹攻,我军不是要大吃败仗,怎能抵敌。」宋江道:「这便如何!林武师若真个大意,一定遭败无疑。」吴用道:「为今之计,速发一枝兵马,赶去寇州那条路上阻截;一面差人飞报林武师,教他好生防备。」公孙胜道:「此刻赶去,不知时间来得及否?」宋江便问:「寇州知府是谁?」没羽箭张清道:「寇州知府叫做高让,是高廉的同族兄弟,为人贪鄙,本领平常。只是手下有一先生,道术高明,神通广大,高让奉之如神,万事都与商量,听这先生做主。小弟在东昌时节,听人说起,高让因哥哥被梁山泊杀害,恨入骨髓,当日破高唐州时,他因未到寇州任上,不能相救,否则就要来攻打山寨,替他哥哥报仇。」宋江听毕,说道:「又是一个冤家,这事更加吃紧,俺不得不亲自走遭也。」众头领齐说:「兄长亲自下山,再好没有。」宋江道:「俺今索性去打寇州,灭了高让,也使宿大户少个帮助。」便令裴宣调拨军马,立点董平、张清、索超、穆弘、孔明、孔亮、龚旺、丁得孙八员头领,部领三千马步军兵为前军,开路前进。中军主将宋公明,军师吴用,法师公孙胜,将引花荣、鲁智深、武松、燕青、樊瑞、吕方、郭盛、薛永、穆春、项充、李衮、凌振、郁保四一十三员头领,马步军兵三千。呼延灼、韩滔、彭玘、燕顺、郑天寿五员头领,引二千人马殿后,掌管粮草马匹头领二员,扑天鵰李应,紫髯伯皇甫端。时迁、白胜随军哨探,往来走报。一行数十员头领,八千人马,下山向寇州进发。刚至半路,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对面赶来,报说林冲在丰田镇失了史进,又被寇州知府派来军马,两路夹攻,又中了敌人埋伏,拿去雷横、石勇两员头领,大大失利。宋江闻报,说道:「军师端的料事如神!」便令张清、龚旺、丁得孙、燕青、薛永、穆春六人,引一枝人马,火速赶往丰田镇帮助林冲。张清等引兵自去。
且说宋江将引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寇州,早有哨探小校飞报知府,只说:「大事不好,梁山泊贼人杀向州城来也!」高让心中猛吃一惊,慌忙登城瞭望,只见旌旗蔽野,戈矛耀日,角声动地,杀气冲霄,人马纷纷滚滚而来。高让喝声:「来得正好!」便回衙门中,立召那位先生到来,商议迎敌。
不因这个争端,有分教:一府军兵遭杀戮,满城官吏受灾殃。直教:先生法宝军前破,太守头颅斧下亡。毕竟高知府如何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公孙胜斗法斩邱玄 呼延灼赚城捉高让
话说高知府手下那位先生,姓邱,名玄,号称玄真子,自言曾在泰山学道,胸具八九玄机,熟读六韬三略,行兵布阵,无有不精。高让敬礼如神,事无大小,都要和他商议。当下邱玄进入衙中,高让便说:「目下梁山泊贼兵犯境,来势汹涌,先生有何良策?」邱玄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见今贼人既然自来送死,便请领兵出城厮杀,替你家太守哥哥报仇。」高让大喜,立刻传下号令,整点军马,统领大小将校出城。邱玄另有三百六十名甲士,个个精强勇悍,善能战斗,都是他平日教练成的,号称黑虎军,好不了得。高让和邱玄各上了马,三百六十名黑虎军前后拥护,二人并骑出城,把兵将两下排开,列成阵势,鸣锣击鼓,只待厮杀。
且说双枪将董平引领前锋部队,直抵寇州城外,小校报说本州知府引兵在彼迎敌。董平笑道:「这厮想是活得不耐,要来枪尖上讨死。」便令众军直逼城下,列阵相对,把强弓硬弩压住阵脚。只听得两军中发三通擂鼓,吹两次画角,众军齐吶一声喊,董平手执双枪,飞马而出,大叫:「识时务的,何不早献城池。」高让在马上看见董平旗号,说道:「原来此贼。」便回顾两傍众将,喝声:「谁人出马先杀此贼,立个头功。」只见官军队里一将,姓段,名起,拍马舞刀,出阵喝道:「董平,你这厮好不识羞,你已降了梁山贼寇,还有脸面到此耀武扬威。」董平大怒,挺枪便刺。两个战到五七合,董平手起一枪,把段起挑于马下。便把马匹一拍,舞动双枪,直冲过来,却被一员统制官跃马迎住。这统制官叫做何文,使一口浑铁大砍刀,只三五合,又被董平一枪刺中心窝,攧下马去。高让大叫:「董平逆贼,杀我两将,誓不干休!」邱玄道:「太守休急,此贼猖獗,待俺出马除他。」高让大喜。只见邱玄除去头上冠儿,披发仗剑,肩背葫芦,身骑黑马,直到阵前。董平喝道:「是何鬼怪,且自赏你一枪!」邱玄见董平厉害,慌忙舞剑招架,哪里是董平对手,不到十合,撇开一剑,拨马便走。董平怒发,拍马赶来。邱玄早将葫芦盖揭去,喝声道:「疾!」,葫芦中冲出一道黑气,顷刻散漫半天,昏昏惨惨,许多细沙铁屑似的东西,向人身上打来,打着的皮肉焦痛,好生难忍,梁山泊人马登时大乱。邱玄引三百六十名黑虎军,乘势掩杀过来,冲得人马四下奔蹿,七零八落。多亏宋江引军赶到,极力镇压,公孙胜又仗剑念咒,破了邱玄法术,方才把军马收住,只见前锋诸将,面上略有损伤,人马折去半数,只得退下十里下寨。
官军得胜而回,合城文官武将,无不欢乐。邱玄教高让分拨一半人马,去城外下寨,互为犄角之势,防备贼人攻打。高知府回入衙门,设下丰盛酒筵,宴请众文武,即席商议军情。筵间,高知府亲手斟酒,奉与邱玄道:「今日全仗先生之力,杀得贼人魂亡胆落,倒退数里,其功非小,请饮此杯!」邱玄接来一饮而尽,说道:「俺看梁山泊贼寇,直如草虫裈虱,毫无力量,明日出战,待俺再施小术,杀得他片甲不回。」高知府道:「俺闻梁山泊有一入云龙公孙胜,神通广大,道法无边,我家哥哥,就被他破了法术丧命,先生明日出阵,也须留神!」邱玄笑道:「太守放心!这厮便有一半点儿妖法,何足为奇,俺明日出战,便先下手将他拿来,替你家太守哥哥报仇。」高知府道:「仰仗!仰仗!若能破得贼人,便顺路上丰田镇去,会合了宿大户,直到梁山泊,捣巢灭穴,把这伙叛逆都灭了,功劳真个不小。」邱玄得意洋洋,众文武眉飞色舞,直饮到尽欢始散。
话分两头。再说梁山人马退下十里,下了寨栅。当夜宋江和公孙胜、花荣并骑出帐,远远望到官军营寨,但见都是青色灯笼。公孙胜道:「董平日间大败,俺早知是遇的妖法。见今望得这青色灯笼,果有会行妖法之人在内。」花荣道:「明日接战,务令大家加意提防。」一夜无话。次早小校报道:「官军中有人搦战。」宋江大怒,随引众头领出寨,一齐都到阵前,雁翅般两下分开。只见对阵一员将官,骑马挺枪,往来驰走,旁若无人。宋江道:「哪位兄弟与我出马,立斩这厮首级。」没遮拦穆弘一声答应,舞刀纵马而出,战到十五个回合,那将力怯,回马望本阵而走。穆弘赶去,只见旗门下奔出一位先生,披发仗剑,手擎法环,身跨黑马,异样装束。董平指着叫道:「此人便是会使妖法的,大家留神!」穆弘迎住邱玄,不到三合,邱玄把法环只一摇,一道红光直射过来,穆弘翻身落马。这边众喽啰慌忙抢出,把穆弘救回本阵,但见当胸衣甲上一个大洞,宛如火燎一般。正惊异间,一员头领怪吼一声,飞马直奔过去,大喝道:「你这妖法伤得我么?」众人看时,却是急先锋索超。索超抡起巨斧,对准邱玄便砍,邱玄躲过这斧,只将法环一摇,红光飞到,索超须发都焦,慌忙拨马跑回本阵。这时恼了混世魔王樊瑞,催坐下马,仗手中剑,直取邱玄,邱玄又把法环摇动,射出红光,樊瑞将剑头一指,红光登时消灭,樊瑞大笑。邱玄见破了法术,不由心慌,急向胸前探出一面铜镜,念念有词,连连将法环摇动,只见镜中飞出千百道红光,射向梁山队中,化为火焰,烈烘烘乱烧人马。邱玄高擎铜镜,摇动法环,三百六十名黑虎军在前,背后官军跟着,一齐掩杀过来,梁山泊人马哪里立脚得住,一片声只叫苦也,纷纷溃走。公孙胜连忙仗剑掐诀,念动咒语,向坎地上撮起一朵乌云,盖了赤日,顷刻降下一场大雨,打熄火焰,方才解了这场危急。邱玄大获全胜,鸣金收兵,自回城中去了。宋江等退到一处草坡下,收住军马,虽是烧毁几个营帐,折损多少人马,且喜众头领略受浮伤,不曾有一个伤命。宋江吃了这个败仗,十分焦急,便对公孙胜说道:「俺看这厮妖法厉害,不知先生可能破他?」吴用也说:「这厮比高廉更凶,不知行的是何妖法?」公孙胜道:「贫道已看出来了,此名离光宝镜,祭炼时甚非容易,见在夏令,赤日当空,他正好借太阳真火,来烧我的人马。方才我施的喝云遮日法,掩住真火,也是一时权宜之计,此镜厉害,实属无法可破。」宋江道:「如此奈何!」吴用沉吟半晌,说道:「一清先生,你若是肯依我的话,小生倒有个主见在此。」公孙胜问:「是何策?」吴用便道:「你家师父罗真人,道法高妙,是个当世神仙,欲破此镜,除非前去求拜他不可。」宋江道:「此去蓟州路途遥远,如何得及。」吴用道:「前日戴院长赶来告急,哥哥分兵去后,戴院长却留在军中,不曾回丰田镇去,今可教他与一清先生做伴同行,路上便快。」宋江、公孙胜齐说:「很好。」立将戴宗召到,打点起随身衣服,二人都做道家装束,别了宋江、吴用,缚起甲马,上路便走。公孙胜去后,吴用便教樊瑞作起一片大雾,护定寨栅,官军屡次前来搦战,这里布下埋伏,守住中军,只不出战。
只说公孙胜、戴宗二人,在路赶了一日,忽见一人对面赶来,把手招招,喝声:「行人住步!」戴宗连忙收了神行法,立定看时,却是个青衣道童,唇红齿白,天真潇洒。只听得那道童叫道:「清师兄,你往哪里去?师父想你。」公孙胜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师弟。便道:「我要回山去拜师父,并探望我家老母。」那道童道:「清师兄,不必去了,你的事师父都已知道,特地教我下山,送一件法宝与你。」说着,便向背上取下一个幡来,双手奉与公孙胜。公孙胜跪地接受,向北再拜罢,那道童道:「此名天一神幡,是个仙家至宝,你拿回去,如见敌人擎起镜子,放射火焰,速将此幡向彼招动,口念『父天母地,水火坎离』八字真言,妖法自破。」公孙胜一一听好,谨记在心。那道童又取出一封书信,说道:「这是师父亲笔写给你的,待打破寇州以后,命你照书行事;老母平安,勿必挂念。」公孙胜又接了罗真人书信,那道童便与分别,自行回山复命。戴宗在傍看着,惊得呆住了,好半天不做声。公孙胜拍着戴宗肩头,叫声:「戴院长,见今俺师父赐下神幡,俺们好回去破敌了。」戴宗叹道:「罗真人真当世神仙也!」当下公孙胜背上神幡,怀了书信,二人重又驾起神行法,径回自家营寨。宋江、吴用见了,好不欢喜,樊瑞便将大雾收去,准备厮杀。
且说寇州知府高让,那日胜了梁山人马,便差人上丰田镇探问,胜败如何,若抵敌不下时,这里再发援兵相助。差人去后,接得宿大户回报道:「前日打了几阵,曾拿下两个贼人,杀得林冲大败;不想后来贼人来了救应兵马,平添生力,见在只是相持不下。」高知府道:「恁地还好,俺派陈提辖在彼帮助,他家教师又了得,不争会吃贼人的亏。」高让因梁山泊坚守营寨,并不接战,好生难忍。邱玄道:「太守也休性急,这贼人早晚是死。」过了两日,高让和邱玄正坐衙中吃酒,小校忽报:「梁山泊贼人今日出寨搦战,被这里将官接住,此刻正在城外厮杀。」邱玄笑道:「他耐不得,来送死了,俺们便去。」邱玄和高让并马,引领三百六十名黑虎军,出到城外,但见没遮拦穆弘飞马往来,官军队里已有两人丢命。穆弘大叫:「只要取高让、邱玄两颗脑袋。」邱玄哈哈大笑,仗剑纵马,出到阵前道:「姓邱的老爷来也!你这厮,前日不曾取你性命,又来讨死。」穆弘不答,举刀便砍。只三个回合,邱玄拨转马头,就势里探出铜镜,穆弘一见,回马便走。邱玄喝声道:「疾!」一手舞剑,一手高擎铜镜,拍马赶来,登时红光四射,火焰横飞。公孙胜正在压阵,背上急取下天一神幡,口念八字真言,对面迎去,把神幡连连招动,红光火焰,顷刻消灭无踪。邱玄大惊,慌忙伏剑念咒,再欲作法,公孙胜早放出一个霹雳,把镜子打得粉碎。宋江在高阜处望见,便把红旗展动,轰天雷凌振引领炮手冲出,架起大小号炮,一齐向对阵施放,官军中登时大乱。宋江又将青旗展动,只听得众喽啰喊一声「杀」,鲁智深、武松、孔明、孔亮四条好汉,引步军当先冲杀过去,那黑虎军虽然勇猛,怎禁得四人如狼如虎,钢刀亮处,宛如滚瓜切菜,排头儿倒将去,官军亡魂丧胆,四下奔蹿。
再说邱玄当下被霹雳击碎宝镜,慌了手脚,急将马匹一拍,夺路而走。公孙胜大喝一声,放下神幡,仗剑追赶。邱玄逃到一处,猛听得炮声响动,一彪军马拦住去路,当先一员头领,却是百胜将韩滔,厉声高叫:「妖人休走,俺已等待多时!」邱玄心慌意乱,砍了几剑,拨马夺路走时,只见正南上又撞出双枪将董平,大喝:「邱玄下马!」邱玄魂飞胆落,哪敢交锋,倒转马匹,再向正北而走。奔到一个山坡左近,喘息方定,天目将彭玘又引一彪军马杀来,众喽啰齐声高叫:「好邱玄!你的法宝哪里去了?」邱玄此刻还敢答话?将剑尖只一指,随身作起一团黑雾,拨马疾走。正走间,只见斜刺里撞出混世魔王樊瑞,仗剑拍马上来,喝散黑雾,当路拦住。邱玄见四面没一个自家人马,又无路可走,只得咬紧牙关,仗剑舍命来斗樊瑞。只见左边抢出八臂哪咤项充,右边奔来飞天大圣李衮,三条好汉,丁字儿把邱玄逼住。战不多合,项充大吼一声,只一标枪,把邱玄搠下马背,李衮上前,一刀砍做两段,取了首级便走。公孙胜半路迎着,好不欢喜,一齐都回军中来。这些人马埋伏,都是宋江、吴用预先布置。这一阵,杀得官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城外寨栅,焚烧干净,高让引败兵残卒逃走入城,紧闭城关,再不敢出。黄昏时分,高知府因失了邱玄,少个体己人商量大事,兀坐衙门中,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外面一连报道:「大事不好,梁山泊兵马杀进城关也!」高让登时面如土色,惊惶无措,只叫:「快快备马,我们且走。」左右慌忙将他拥出衙门,扶上了马,刚走上一条大街,只见前面火把照耀,如同白日,数百喽啰,簇拥着马上一条好汉过来,却是双鞭呼延灼。火光下,呼延灼看得分明,马上一个官员,正在逃走,连忙拍马上前,只一鞭打下马来,众喽啰拿住看时,正是本州知府。呼延灼喝令绑了,且解投州衙里来,听候宋江到来发落。你道呼延灼如何入城?这也是吴用施的妙计,趁城中人心慌乱之际,教呼延灼装做官军模样,直叩北门城下,诡称丰田镇大败回来告急,赚开城门,引兵杀将入来,拿了知府。
话休絮烦。且说呼延灼赚开城门,众头领一齐扑奔入来,夺了城关,便使人去飞报主帅,宋江整军进入寇州城里,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次日天明,宋江坐在州衙大中堂上,先令取出府库财帛,仓廒粮米,以及高让所有家私,将半数散放穷苦百姓,半数装载上二三十辆车子,叫孔明、孔亮、燕顺、郑天寿四员头领,先护送上梁山泊去。却把知府高让,和他一家老小良贱三十余口,一齐处斩。其外拿住的文武官员,分别善恶,贪污虐民者斩首,清廉者释放。宋江一一发放完毕,便行出城,只见家家门口焚香点烛,众百姓扶老携幼,挨肩叠背,挤满了大街小巷,都来看梁山泊义士宋公明。只听得大家叹气道:「我们刚得一日好日子过,可惜宋公明却又走了!」宋江离了寇州,下令一齐拔寨,全军向丰田镇进发,且待打破镇子,灭了洪彦、宿大户,再行回山。
只此一去,又干出一番惊天动地之事。正是:侠士心肠,锄奸除害;英雄事业,伐暴安良。毕竟宋江此去打破丰田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宋公明智伏周谨 豹子头力诛洪彦
话说宋江引军向丰田镇进发,行至半途,只见一彪军马如飞而至,打起官军旗号,却是寇州兵马提辖陈飞,因闻州城失陷,回兵来救。这陈飞身强力大,黑面浓髯,使得钢鞭,骑得劣马,好不了得。当下两军相遇,陈飞怒火如焚,骤马摇鞭冲杀将来,早有急先锋索超出马接住。两个战到三十余合,索超力怯,拍马而走。双枪将董平喝道:「黑面贼,如何了得,俺来治你!」舞枪纵马,直取陈飞,交手大战。斗到分际,董平卖个破绽,让他一鞭打来,左手那杆枪压住钢鞭,起右手只一枪,把陈飞刺落马下。官军见主将丢命,发声喊,一齐都散走了。
这消息报到东京,满朝震动,高俅尤恨梁山泊好汉入骨,便奏明天子,另委寇州知府,一应文武官员到任治理。一面挑选大将,再引重兵剿伐梁山,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当日引军直到丰田镇,下了寨栅,设下大帐。林冲进帐参见,诉说这几日间军情,两家互有胜败,难分高下。宋江听毕,说道:「小小一个村坊,不想有如许挣扎,且与军师做个商量,再定破敌之策。」正说间,只见镇三山黄信入帐,后随着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两员女头领,为的前日秦明中箭受伤,黄信护送秦明回山,说起扈三娘大战宿金娘如何厉害,两员女将心中不服,赶来要与宿金娘见个高低。当日天晚,两军不及交战,直到次日,孙二娘、顾大嫂出阵搦战,指名要宿金娘出马,宋江引众头领一齐列阵观看。但见宿金娘果真了得,和孙二娘、顾大嫂各战数十回合,不分上下。宿金娘前日施放飞叉,因被扈三娘在马上接去,未能取胜,今日只与两员女头领力战;不发一叉。接着宿良出阵,大战穆弘,左臂上受伤败走。宿义、周谨见了大怒,双双抢出阵来;这里李逵、汤隆两条好汉齐出,李逵奔的宿义,汤隆战住周谨,四人做两对儿厮杀。宿义战到中间,气力不加,先行拨马而走。李逵斗得性发,飞步追赶,正教师洪彦一马冲出,舞叉把李逵敌住。刘唐立在阵前,见汤隆渐渐抵敌不下,连忙抢出帮助,三员步将做成个品字,拚命恶斗。百胜将韩滔看得眼里火出,舞一条枣木槊,催开坐马,直奔洪彦,洪彦使五股托天叉与二人大战。周谨力战两条好汉,全无惧怯,汤隆力乏,跳出圈子先走。刘唐独斗周谨,怪吼连连,李逵舍了洪彦,又来帮助刘唐大战。宿义在旗门下休歇得一回,忽又出马双战韩滔,韩滔力怯,败下阵来,洪彦拍马赶来,彭玘早舞刀上前拦住,二人又战在一块。黄信看见小郎君宿义,不由心中大怒,舞丧门剑,飞马直抢过去,要替秦明报仇。洪彦当初比棒输与林冲,在柴进庄上负气出走,便一意习练武艺,使一把五股托天叉,如今功夫精熟,兀自了得。两个战到二十回合以外,彭玘不敌,拍马而走。阵上恼了锦豹子杨林,捻笔管枪,飞骑直取洪彦,又做一对儿厮杀。林冲对柴进说道:「洪彦武艺精通,今非昔比,只怕杨林不是对手。」柴进道:「洪彦果然好。」说话毕,杨林已败走回来。只听得洪彦高声叫道:「俺道梁山泊好汉如何了得,却尽是不成材的东西。」林冲大怒,把坐下马一拍,挺蛇矛直奔洪彦道:「洪贼休出大言,教你认得梁山泊好汉!」两个搭上手,战到二十五六个回合,只见洪彦虚搠一叉,拨马就跑;林冲恐怕有诈,不敢追赶,径回本阵。宋江道:「这厮恁地奸刁,打了无多回合,已经走了。」柴进说道:「林教头已与他战过几阵,每回如此。」林冲道:「任他如何奸刁,下回相遇,再不放松!」这里说话刚罢,只听得对阵连连鸣金,宿义、周谨双双跳出圈子就走。李逵、刘唐斗得出神,哪里听得锣声,发开四条毛腿,只顾赶去。追到旗门将近,周谨重又翻身奔出,大喝道:「俺真个惧怕你们么?何妨再斗一场。」三人站定,舞起一口朴刀,两把板斧,一个大铁锤,接上手重行大战。刘唐斗到中间,力怯难支,转身先走。李逵又打几回,杀得满身是汗,连声吼叫,也只得跳出圈子,奔回本阵。周谨见了,扬声大笑。薛永、穆春、龚旺、丁得孙几条好汉,逐个上去接战,尽皆不能取胜。只见花和尚鲁智深喝声:「好家伙!」抢步出阵,举禅杖照准周谨便打;周谨此刻早将衣服脱去,赤着上身,接住鲁智深奋力厮杀。铁锤,禅杖,你来我往,正杀得天昏地惨,日色无光之际,又听得金锣连声响动,催着收兵,两人只得收转兵器,各归本阵。吴用对宋江说道:「小弟追随兄长多年,列阵数十次,不曾见今日这般恶战。」宋江叹道:「周谨真勇士也!此人不除,实为大敌。」
且说周谨当日罢战回去,宿大户迎接进府,摆下酒筵,极意慰劳。周谨道:「今日谁人两次鸣金?俺好意要杀几个贼人,就此半途中止,一个不曾杀得,只也气恼!」宿大户道:「教师休生气,这是洪教师下的令,因恐久战有失,所以鸣金。」周谨道:「怕鸟的,便是贼人一齐上来,俺也不惧;不像有些胆怯鬼,打得一二十个回合便走。」洪彦听说,便从座上起身说道:「周教师,你这话敢是说我?」周谨道:「说了你要犯罪不成?」洪彦道:「你休顶撞人,梁山泊贼首宋江、吴用好生厉害,要施妙计出来才能取胜,全凭蛮战,有何用处?」周谨叫道:「妙计,妙计,等到明年也不会取胜!」洪彦冷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匹夫之徒,焉识军机!」周谨道:「好,你骂俺匹夫,越是匹夫,越肯舍命与贼人厮拚,偏你有计谋的,撞到了贼人便走!」洪彦怒道:「你越说越无理,不争我真个惧怕贼人?」周谨道:「你不怕,为甚鸣金?」洪彦喝声:「放屁!我两次鸣金你才回阵,你已违了我的将令,只是不曾把你责罚,反胡言乱语顶撞人,我如真个将你治罪,你敢强也否?」周谨把桌子一拍,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厮,你只是个正教师,能有多大了得?俺的眼睛里,大元帅大将军也见过,却不曾像你来。」宿大户父子,见两人始而口角,接着抡眉怒目,揎拳捋臂,像要动武样子,父子慌忙将二人劝住,各安慰了许多说话,不到终席,周谨就悻悻走开去。原来洪彦先到宿家,周谨后至,他自仗是个正教师,令出一人,好大威力,常不把周谨放在眼里,十分傲慢。周谨因他大言欺人,心中不服,今日这场争吵,就是种因结果。
闲言休絮。且说次日两军对阵,旗鼓相望,只见梁山泊队伍八字展开,居中马上都头领宋公明,全身扎束,外披大红战袍,腰悬宝剑,手把令字旗,身骑照夜玉狮子,当顶打着红罗宝伞,马后险道神郁保四,把捧着三军司令大旗,上首军师吴用、小温侯吕方,下首法师公孙胜、赛仁贵郭盛,两傍分列着数十员头领,高高矮矮,红红绿绿,都是能征惯战的英雄,三山五岳的豪杰。周谨手执大铁锤,正在那里掠阵,抬眼望见,不禁心中想道:「怪不得梁山泊如此兴旺,却有这许多人物。对面红罗伞下那个穿红骑马的,定是贼首宋江,俺何不突地冲过去将他拿了,也放一点本领给洪彦看;宿大户面前又有功劳。」主意打定,便将身上一紧,执了大铁锤,发开两腿,对准那红罗伞下直抢过去,众喽啰发声喊,一齐散走开来。周谨扑近红罗伞下,吕方、郭盛双戟并起,欲行拦阻,怎禁得周谨天生神力,将大铁锤只一使展,二人双双倒退。宋江口喊不好,拍马便走。周谨执锤飞步赶来,乱草中忽地舒出几把挠钩,钩住了周谨两腿,用力一拽,扑地倒了。周谨大吼一声,把铁锤乱打,待要挣扎脱身,鲁智深、武松左右齐上,降龙伏虎一般,将周谨全身揿住,众喽啰并力夺下大铁锤,便把绳索牢牢绑了,径押投中军大帐里来。只见宋江高坐帐上,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帐下排列着数十名刀斧手,兀的威猛严肃。鲁智深、武松把周谨推到当面,宋江喝道:「你这厮勇气何在?今日被擒到此,还不下跪!」周谨直挺着身子叫道:「老爷不跪,要杀要剐,任你如何发落?」宋江把案子一拍,喝令:「拿去砍了。」刀斧手一声答应,拥着待走,只见李逵、刘唐双双抢上帐来,高叫:「刀下留人。」李逵叫道:「哥哥你心肠好狠,杀这般大气力朋友。」刘唐道:「这厮好大气力,世间少留的人,如何肯放他死。」宋江问道:「依你们便怎样?」刘唐道:「俺要相劝他入伙,和他做朋友。」宋江哪里肯应,只说:「这厮屡和梁山泊做对,不能饶恕。」正说时,只见汤隆又奔上帐来,大喊:「兄长息怒,可能看俺分上,留这大铁锤朋友一条性命。」李逵大叫道:「铁牛只爱他的气力,要与做朋友,若定要杀他时,俺便放火把这鸟寨栅烧了,大家散伙。」吴用笑道:「李大哥休惶急,公明兄长如何舍得这般勇士,敢是试试他的胆量哩!」此时索超闪出,向宋江道:「此人往日从小弟熬练功夫,相处极好,如今看他引颈就戮,好生不忍!还望哥哥看在索超分上,饶恕则个。」宋江含笑点头,只喝得一声:「松绑!」汤隆早跳上前来,拔把刀,把绳索一齐割断,拍着周谨肩头说道:「好朋友,你须明白,俺们兄长也是爽利的人,不争会记你冤仇,俺用铁锤,你也用铁锤,俺们真天生成一对,你归了俺梁山泊,强似做那鸟教师万倍。」周谨沉吟半晌,一声长叹道:「难得众位如此义气,俺今日既然心软,情愿归顺宋公明上山入伙,至死不悔!」李逵哈哈大笑,对周谨说道:「大铁锤朋友,从今以后,俺们便要大碗儿吃酒,大块吃肉,怎不快活!」引得帐上诸人都笑起来。汤隆欢喜非凡,便要拉周谨去帐后吃酒。宋江叫声:「且住!」便对周谨说道:「小可今有一计,欲借壮士之力,破此村坊,不知允否?」周谨道:「俺既归顺大寨,一心无二;义士有命,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宋江大喜,便说如此如此,若得打破村坊,其功非小。吴用也说事不宜迟,便请壮士速行。当下就将大铁锤交还周谨,周谨别了宋江和众头领,大踏步走出帐去,离了寨栅,不多路,背后众喽啰一齐鼓噪追赶,只叫:「休放这厮逃走。」周谨一路且战且走,将近镇子口,忽地拖了铁锤飞步狂奔,口中喊说追兵来也,令众军士快快拒敌。众军见是周教师逃奔回来,哪敢怠慢,急将寨栅开放,周谨飞奔而入。只听得敌楼上钟声,喤喤地一阵响,众军便把灰瓶,金汁,火筒,弩箭等埋伏,一齐向外打去,梁山泊人马只得退却。
且说宿大户见了周谨,好不欢喜,便问:「周教师怎生脱身回来?」周谨道:「方才俺想拿捉贼首宋江,一时性急,冲入对阵,不提防中了埋伏,吃贼人拿住,将俺押在一个营帐里,被俺乘隙挣脱绳索,夺转兵器,把看守的贼人一齐打死,舍命逃奔回来。」宿大户父子听毕,齐说:「好险,真亏教师的本领!」周谨道:「俺今日吃了贼人大亏,此恨如何可消,后日定要拿他几个来报仇。」宿大户父子大喜,便去告诉洪教师。洪彦冷冷地说道:「希什么罕,俺今正在设计,早晚教这干贼人都死。」次日,只听得钟声大响,探事人报说,贼兵大队又来猛攻。周谨叫声:「来得正好!」提了大铁锤就走。宿大户父子一齐跟着,宿良臂伤痊愈,跃跃欲试。大家奔出镇口,只见一个黑瘦汉子,两眼鹘溜,身骑白马,手执一条杆棒,在马上东张西望,开口乱叫,此人乃是鼓上蚤时迁。周谨大笑道:「这等猥琐下流,也称得梁山泊好汉。」迈开大步,舞动铁锤,直扑到时迁马前,只三个回合,周谨手起一锤,把杆棒打做两段,时迁从马背上直跌下来,周谨一把抓住,喝教军士绑了。穆弘、侯健接着出战,又被周谨生擒,绳穿索绑,推出阵来羞辱一番,然后押入镇去。宋江羞忿交并,众头领个个恼恨,当有杨志、孙立、索超、燕青、薛永、孙二娘、扈三娘等出马,那边宿良、宿义、宿金娘、洪彦也一齐冲出,彼此混战一阵,始行收兵。宿大户又见拿了三员头领,好生快活,便置酒替周谨庆功。却自说道:「前日拿了史进、雷横、石勇三个贼人,却待解送州城里去,不料城池陷落,高知府丧命,闹出天大一场是非;如今又捉下三个,不知要怎样发落才好?」宿义道:「把来一齐杀了,却将首级解京请赏。」周谨道:「俺说不好,首级怎及得活口,不如把来监押下了,每日与些酒饭,休教饿损了,将养得好好儿,待拿了宋江、吴用、林冲诸贼,做起数十辆囚车,把来一齐装入,押解上东京去,更显得宿家父子们能耐,教普天下传名。」宿大户父子都喜,说道:「周教师此言甚是,便这样做去。」洪彦道:「几个无名小卒,杀也好,不杀也好,不当一回事。且待几日,看我拿宋江、林冲诸贼首,替你宿氏扬名。」又过了两日,那日将近午牌时分,宿大户正与洪教师商议,忽听敌楼上钟声响动,便有探事人报来,贼兵在西南镇口上攻打甚急。宿大户道:「贼人也奸刁,每日改换方向,东攻西打,搅乱不休。可奈这里依稀铜墙铁壁,万夫莫开,兀自枉费了气力。」洪彦便叫唤备马抬叉,全身披挂,出门上了马,手执五股托天叉,百十名随身兵士簇拥着,到镇外厮杀去了。原来这丰田镇居中有座敌楼,十分高耸,常有人在上轮流守望,倘敌人东方杀来,打钟一下;南方三下;西方五下;若连打七下,便是报的北方。这样分得清楚,易于防备迎敌,又可免奔波之苦。
闲言休絮。且说洪彦出到镇口外,只见宿良早已出马,和没羽箭张清交手大战,阵上金鼓齐鸣,杀声震天。宿良武艺平常,哪里敌得张清住,斗到分际,张清发一石子,正中宿良面门,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抢步齐出,双枪并起,把宿良搠死在地。宿金娘见哥哥丧命,气愤填胸,一马冲出,挺枪来取张清,早被孙二娘、扈三娘拦住;顾大嫂又舞刀上前助战,把宿金娘困在垓心,四口刀战一条枪,宿金娘左挡右架,再不能施放飞叉。宿义见姊姊受困,慌忙出马来救,却被黄信接住。豹子头林冲望到对面,只见洪彦正在掠阵,便出马高叫道:「贼囚洪彦,今日你的死期已到,快送头来!」洪彦大怒,催马舞叉,直取林冲,二人交手就斗。阵上正杀得难解难分,猛听得敌楼上钟声喤喤大震,连响数十下,众军大乱,只叫的镇上起火。宿义心慌,撇了黄信便走,只见许多人奔出镇口来,口喊大事不好,贼兵杀入镇上来了!宿义拍马径走,又见几个家丁迎面赶来,高叫:「三官人快去,周教师私放梁山泊贼人,在府中杀人放火。」宿义悲愤填膺,飞马疾走,半路上正迎着周谨,舞动大铁锤当先开路,背后跟着史进、穆弘两头大虫,挥刀把人乱杀。宿义骂声:「贼」,便挂下画戟,扣住马,取出弓箭,对准周谨放一箭去,正中前心,扑地便倒。史进、穆弘见周谨丢命,大吼一声,双双扑到宿义马前,举刀就砍。宿义哪里敌得二人,打到十个回合,拨转马头,向正北上夺路便走。赶不多路,花荣、杨志从斜刺里杀出,拦住去路。宿义心中恨极,舞动方天画戟,直取花荣,战不多合,宿义被花荣一箭,射于马下。梁山泊人马喊杀连天,一齐冲入镇子,雷横、石勇早把宿氏全家杀尽,侯健却夺回车辆,将房舍放火焚烧,杀出镇来接应。再说宿金娘、洪彦正在苦战,猛听得镇上起火,钟声乱响,却是时迁预先掩上敌楼,用药蒙倒守望兵士,待两军杀到紧急当儿,把钟乱打摇惑人心,众头领便引人马杀奔过去,乘乱夺了镇子,时迁就放起一把火,把敌楼烧了。就这里外大乱之际,三员女头领奋起精神,合力将宿金娘结果性命。林冲却把洪彦紧紧逼住,脱身不得,自家放个门户,让洪彦的叉搠来,把蛇矛只一压,压得叉头下沉,顺手一矛尖刺去,咽喉中刺个正着,洪彦翻身落马。这时只听得连珠炮响,梁山泊人马一齐掩杀,人头乱滚,血花四飞。林冲大叫:「降者免死!」众军士除却杀伤逃亡者外,大都弃械投降。此刻宿大户一门尽死,镇子又破,宋江便下令收兵。与吴用并马入镇看时,只见镇上瓦砾烟飞,余烬未熄,死尸满地,宋江十分叹息。当下传令救灭余火,出榜安民,只说宿大户首恶已除,凡协从者概不杀害。镇上人心大定。宋江又召到许多长老,诉说与他们道:「俺梁山泊只是替天行道,除暴救民,此番打破村坊,只与宿大户有仇,不干你们之事,除夺回本寨数十车辆外,所有各家财物、粮食、牛羊马匹,不犯秋毫,尔等尽自好好回去,安居乐业。」众老人拜谢而去。发付毕,宋江便引军马出镇,回入寨中,众头领纷来帐上缴令。宋江闻得周谨中箭身亡,十分痛惜,李逵更气得变了脸色,大骂:「宿义小杂种,把俺的大铁锤朋友害死了。」便与汤隆重入镇去,寻到周谨尸身,把来好好掩埋了,拜了四拜而走。众人一一记功完毕,宋江便令拔寨起行,数十员头领引领大队人马,打起得胜鼓,取道回山。
那日到达山下,都头领卢俊义早得戴宗捷报,丰田镇大事已了,全军凯旋,便引众头领迎候宋江上山,一路打鼓吹笛,鸣锣放炮,十分热闹。一百八条好汉,人人快活,个个欢喜。宋江令朱富、曹正、宋清几员掌事头领,排设下丰盛筵席,合寨庆贺,每日里开怀畅饮。那一日,忽有人奔来宋江面前,报称:「奇事,本寨走了一个头领也。」宋江忙问是谁?
有分教:苦无净寂清修地,甘作空虚隐遁人。毕竟走的是哪一个,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纪安邦拜将兴师 宋公明分兵破阵
话说当下宋江把报事人一看,却是西边房一员主管头目,叫做梁兴,便问:「走了哪个?」梁兴道:「走的是法师公孙胜。今日小人走过法师卧房,只见房门外扃没有人声,小人心疑,开门进去看时,原来法师走了,不知何故,他竟不别而行?」宋江闻报好生惊异,便与吴用、柴进、花荣,同至公孙胜卧房,但见箱笼杂物,原封不动,历年所得财物,分毫未取,只携去书剑及随身衣服,案上留有花笺一页。宋江便取来念道:
罡煞群雄,应劫寰中。天遣治乱,长人执弓。
戈矛化铁,战马嘶风。云飞星散,水碧山空。
无终有始,有冬无春。玄机谁识,入圣通神。
奉师养亲,抱璞全真。敢违天命,雷火焚身!
共有一十六句。花笺左角上,写着留别公明兄长,下盖公孙胜讳字图书的真亲笔。宋江念罢,又反复看了两遍,便递与吴用、柴进看。却一声长叹道:「一清去矣!」柴进道:「一清先生自是一个奇人,多年相聚,忍弃俺们兄弟而走。」花荣道:「何不差戴院长追他回来。」吴用说道:「追也枉然,只看这一十六句中的口气,便知他还山养亲,去志已决。便追得到,不争他真个肯回来,何必多此一举。」宋江道:「军师之言极是!他既决心奉母隐居,岂肯仍在二仙山山庄安顿,定然改姓易名,迁居幽僻之所,再不给人知道,寻找也难。所惜俺们聚首多年,今番他竟不别而行,不曾把酒饯送,尽一点兄弟之情,实在令人依依难舍!」大家又把那笺子念了几遍,只觉这一十六句,有似迷语,有似偈言,大半都不明白。四人出了公孙胜卧房,宋江因笺上有「云飞星散,水碧山空」之句,语气不祥,心中老大不快,便将这花笺藏过,不给别人观看。合寨头领,只知公孙胜留书告别,还山养亲去了。
不上数日,这消息传布梁山泊全寨,花和尚鲁智深因对武松说道:「公孙法师走了,他回山去拜望师父,侍奉老母,此人的心肠恁地好!洒家今又想起来,当年出家时节,俺的师父,智真长老,一片慈心,佛眼看觑,多么好相待,洒家常记在心,死也莫忘。为的洒家做了强盗,好烦忙,不曾去五台山一次,不知师父如今好否?俺今想起,便欲赶去奉他修行,明日便走。」武松道:「你的心地也好!我常听人称说,五台山是处庄严道场,清凉佛地,好所在,只是不曾去过,空自想念。我居然是个头陀,却从未朝山进香,念经礼佛,说来可笑。你去,我想与你做伴同行,也得睁开两眼看佛面,合上两手拜佛慈,放开两足踏佛地,且占一下出家的风光,你道可好?」鲁智深哈哈大笑道:「这个不好,世间再没有好事,洒家便带你同去。」次日,鲁智深、武松略事收拾,便来拜见宋江,告说原由,就要下山而去。宋江道:「二位兄弟,从今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小可欲请暂停两日,待俺设筵饯送,略尽一点兄弟之情,不知意下如何?」鲁智深叫道:「兄长,你又来也,洒家天生爽直,不省得这般人情,也不会做人情,说走就走,免得麻烦,今日便去。」宋江当下无话可说,只得顺从。鲁智深、武松叫声:「走」,便背上包裹,携了禅杖戒刀,与众头领道别,径自下山。宋江、吴用、林冲、柴进、史进、杨志、施恩、张青、孙二娘等一干头领,都送下山冈,洒泪而别。鲁智深、武松头也不回,匆匆上道,踩开大步,径取路向五台山趱奔,不题。
却说梁山泊都头领宋江,在山无事,每日与诸人讲论兵书战策,演阵攻守,以及替天行道,伐暴救民,将来如何受招安的话头。那一日,探事正头领神行太保戴宗忽上山报道:「今有东京紧急消息,朝廷特派大军一万二千,京东管下五路军州兵马都监,敕命大将纪安邦统领全军,栾廷玉为大先锋,克日要来剿伐山寨,声势不小。」宋江道:「这厮是何人物?敢来批鳞触角。」戴宗道:「俺曾暗中仔细探听,此人也是高俅死党,蓟州出身,一向在边庭上出力,文精武熟,胸藏韬略,万夫莫当。只因俺们攻城掠地,戕杀官府,事情越闹越大了,此番高俅在御前力保,圣旨特召进京,命他领兵到来,务要把俺们全伙除灭,踏平山寨才住。」吴用道:「梁山泊偌大声名,前者几人引兵到此,无不大败。今番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林冲道:「管他强弱,凡是奸党,一个都饶恕不得。」当日宋江、吴用商议之下,便令徐宁、杨志、史进、张清四员头领,各引一枝人马,先去山下屯扎,只待官军一到,立刻厮杀。
话分两头。且说纪安邦奉诏兴师,那日在校场中取齐人马,祭了大纛,便来辞别高太尉并枢密院等官,三声大炮,即行出京。先锋大将栾廷玉,将引三千马步精壮,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中军主将纪安邦,引京东管下五路军州兵马都监,正副将士。后军却是蔡太师奏举的,北京大名府梁中书部下骁将天王李成。总共一万二千军马,数十员猛将,旌旗蔽日,鼓角喧天,如潮如浪,一齐都向梁山泊杀奔而来。不则一日,全军赶到离梁山泊三十里地方,纪安邦下令暂行停扎,却令先锋栾廷玉探路报来。且问:栾廷玉当初征伐梁山,算得全军覆没,何以不曾有罪,今日又拜先锋大将?原来栾廷玉当日大败,回到东京,却去高太尉面前哭诉,说了许多假话,高太尉信以为真,便与蔡京、童贯一同面圣,在御前蒙奏一番,替栾廷玉卸去罪名,仍回原任。栾廷玉十分感激,却对高俅说道:「太尉恩深如海,刻骨难忘,将来如有用我之处,愿粉身碎骨以报!」梁山泊好汉,前者大破高唐州,杀了高廉;大闹沂州,杀死高衙内,携去首级;近又打破寇州,除灭高让,都杀的姓高的人;高俅重重仇怨,恨不立把梁山泊踏平。今番举出大将纪安邦,又保栾廷玉做先锋,便是要扫荡梁山。替他的儿子兄弟报仇。
闲言且住。却说栾廷玉奉令探道,前面不到十里路程,撞见梁山泊一枝巡哨人马,旗号上大书青面兽杨志,正是旧日冤家。栾廷玉怒火中烧,拍马上前,迎着杨志便斗。两个战了二十回合,只听得锣鸣鼓响,左右各拥出五百喽啰,两下里杀奔过来,栾廷玉恐怕受困,发开一枪,拨马便走,杨志也不追赶,径自回山报信去了。次日,宋江擂鼓聚将,正在忠义堂上议事,忽探事头领铁叫子乐和上来报说,官军中全部队伍,今日移前十里下寨。宋江闻报,便欲引兵下山。只见玉麒麟卢俊义起身说道:「哥哥东西征战,一向不曾休歇,兀自劳苦!小弟在山安闲已久,髀肉复生,今日愿替哥哥下山迎敌,不知尊意如何?」宋江大喜道:「员外下山,再好没有,行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便教卢俊义自己点将,分拨下山人马。卢俊义立点马军五虎将三员: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又点步军五虎将二员:赤发鬼刘唐,拚命三郎石秀。又点步军骁将四员:病关索杨雄,插翅虎雷横,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又点镇三山黄信,没遮拦穆弘,圣水将军单廷珪,神火将军魏定国,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小霸王周通,打虎将李忠,小遮拦穆春,丧门神鲍旭,马步头领十员。混江龙李俊叫声:「卢员外,如何不点我同去?水寨里镇日无事,闲得令人磕睡。」卢俊义说:「好」,便点李俊,却令张横、张顺引水军在金沙滩埋伏。当下卢俊义自引朱武、燕青下山,宋江送至半山亭,欲将照夜玉狮子给他乘坐。傍边闪出皇甫端道:「兄长且住,弟有良马一匹,愿赠卢员外做坐骑,下山破敌。」说罢,便叫喽啰牵过那匹马来。大家看时,但见那马,瘦如枯柴,黑如乌金,浑身上下,毛片倒卷如毡,奇形怪状。卢俊义喝声采说:「真的好马也!」柴进问:「这马莫非是洪彦的?」皇甫端应道:「然也!」宋江道:「恁地一匹羸马,风吹欲倒,怎说是好?」皇甫端道:「此名出骨墨龙驹,马中异种,身驱虽然尪瘠,足力极健,一日能行千里,不在照夜玉狮子之下。前日大战丰田镇,洪彦丧命,俺见这是一匹好马,便将他收留下来,好好喂养,如今恰好送与卢员外,英雄骑坐了这宝马,定能替山寨争光!」卢俊义好不欢喜,待饮过上马杯,便重整衣甲,带马下山,扎下寨栅,两军在平川旷野列成阵势。时当九月,天高气清,人健马肥,正好厮杀。两阵相对,只见官军队里,主将纪安邦居中立马,左有栾廷玉,右有李成,五路兵马都监,大小将校,两傍分列,都是虎背狼腰,熊罴之士,气概万分,这边梁山泊众头领八字开展,分列左右,居中一人,便是都头领玉麒麟卢俊义,全身披挂,手挂金枪,跨下出骨墨龙驹,马后一面帅字大旗,风中飘拂,异常威武。只听得战鼓响,画角鸣,旗门开处,官军中早有一将出马,此人乃是郑州兵马都监,姓钱,名吉,使一条出点钢矛,骑坐银骢马,高声大叫:「梁山泊草寇,尔等背叛朝廷,罪恶滔天,今日天兵到此,还不一个个下马受缚,更待何时?」卢俊义回顾两傍众头领道:「这厮目中无人,口出狂言,哪位兄弟与我除了!」只见豹子头林冲一声答应,挺蛇矛直到阵前,两马相交,双矛并举。二人战到十五六个回合,林冲卖个破绽,放钱吉一矛刺来,把蛇矛逼个住,两骑马交错半个马头,就势里伸手只一拽,在马背上活挟过来,转马径回本阵,喝教:「绑了。」梁山泊众军见林冲捉将,一齐叫好,声彻云霄。纪安邦好不羞忿,便欲亲自出马。栾廷玉马上打拱说道:「小丑跳梁,何劳虎驾,栾某不才,力斩几颗贼头奉献麾下!」纪安邦大喜,喝令军士擂鼓放炮,助栾大先锋出马。栾廷玉挺枪纵马,直至阵前,马后跟着步将金必贵,手舞钢叉,高叫:「贼人快献首级!」梁山队中恼动青面兽杨志,舞长枪飞马而出,廷玉骂声:「青脸贼」,二人交手便打。金必贵舞动钢叉,只拣杨志马后搠来;杨志大战到三十余合,战得眼花力怯,拨马径回本阵。接着有黄信、周通、陈达诸人出战,哪里斗得过栾廷玉,尽皆败走回来。当日两家收兵,各归营寨。
次早辰牌过后,栾廷玉早又出马搦战,连败梁山泊几条好汉,气焰更张。燕青因对卢俊义说道:「栾廷玉部下有两步将,叫做桓奇、金必贵,二人兀自了得。桓奇已死,只剩下个金必贵,第逢栾廷玉出阵,他常在马后助战,分了人家手眼,以此不能取胜。欲斩栾廷玉,必须先除他的羽翼,方能得手。」燕青说罢,傍边恼了邹渊、邹润,便叫:「小乙哥休说此话,栾廷玉不是三头六臂,俺们不信,偏要与他见个高低!」二人各仗一把朴刀,奔至阵上,邹渊战住栾廷玉,邹润与金必贵做对,两对儿奋勇相搏。战到后来,邹渊、邹润杀得眼花缭乱,气力不加,双双败走。栾廷玉横枪立马,在阵前高叫道:「如此鬼混,栾将军一肚皮没兴,若是无名草寇,再也休来。」卢俊义听得大怒,喝声左右与我擂鼓,便整一整头盔,紧一紧铠甲,挺起金枪,催开坐下出骨墨龙驹,众头领齐吶一声喊,出到阵前,喝道:「栾廷玉,你是败军之将,今日卷土重来,何得猖狂,且来卢某枪尖上领死!」栾廷玉早看清旗号,来的是河北玉麒麟,哪敢怠慢,口里只骂得一声:「贼」,一枪向卢俊义分心便刺。卢俊义不慌不忙,举手中金枪敌住。金必贵奔来帮助,给栾廷玉高声叱退,独自交锋。两个大战到五十余合,卢俊义放出平生本事,使个门户,让栾廷玉一枪刺来,把枪杆只一拨,拨开了,迅起金枪顺手刺去,栾廷玉慌忙躲避,枪尖在当顶掠过,穿冠断发,把一顶头盔挑落尘埃。栾廷玉心惊胆战,哪敢再战,急急拍马败回本阵。梁山泊队中击鼓鸣锣,众头领齐声喝采。说时迟,那时快,卢俊义见栾廷玉飞马逃走,正待追赶,官军中早有一将跃马迎来,大喊:「反贼休得逞强,李成来拿你也!」卢俊义听得李成叫骂:「反贼」,不禁大怒,挺枪便斗。李成虽然勇猛,哪里是卢俊义的对手,战到三十个回合以外,卢俊义一枪刺去,正中李成腿股,李成负痛拨马逃回本阵。纪安邦见李成受伤,羞忿异常,亲自出马与卢俊义大战,两个直战到申牌时分,不分胜败,各自收兵。自此连战数日,梁山泊马步头领,个个都与纪安邦交手,都赢他不得,两军对峙不下。纪安邦坐在亲帐之中,与诸将商议道:「俺蒙高太尉出力保举,奉道君皇帝御旨,来此剿伐强寇,开兵多日,不曾成功,心中焦急异常。俺看梁山泊贼人众多,其中很有几个了得的,长此力战,殊难取胜,不如待俺布下一阵,诱引贼人来打,将他一个个拿下,乘胜杀上山冈,擒了宋江、吴用诸贼首,扫平巢穴,也好早日凯旋回京。」纪安邦说毕,众将官齐声叫好。今番除灭贼人,踏平山寨,全在此举。次日,纪安邦出至阵前,便邀卢俊义说话道:「俺久闻河北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好大声名,文精武熟,大器良材,无人不晓。俺今日特布一阵与你看,你如识得阵图,引军来把此阵打破,俺便立刻罢兵,回京待罪,不再争斗;否则,你须引领全伙,一齐下马受降,你敢答应否?」卢俊义道:「这有何难,你便迅速布将来,看我破阵。」纪安邦心中暗喜,便回入军中,登上将台,把号旗左右展动,不上一个时辰,早布下一座阵来,但见旗幡密密,杀气腾腾,阵势好不厉害。卢俊义同朱武看了一遍,便对众头领说道:「此名梅花大阵,无甚希罕,只消分拨五枝人马,从五个门户中打进去,另遣一队直冲中坚,捣乱此阵花心,破之自易。」便令杨雄、石秀、周通、李忠、邹渊、邹润、陈达、杨春、穆弘、李俊十员头领,分做五队,每队将引五百喽啰,分五门杀入。却令秦明、单廷珪、魏定国三将,另引一彪军马直入中央,奋力冲杀,此阵自破。朱武道:「俺看此阵十分整肃,阵中杀气冲天,定多埋伏,倘有疏失,如何是好?不如另拨几枝人马,去两下里防备着,紧急时好做声援。」卢俊义说:「很好!」便令林冲、呼延灼各引一彪军马,暗去阵外左近埋伏;自与燕青登高阜处观看,只等破阵成功。
且说杨雄、石秀、周通、李忠等十条好汉,引军前去,刚自杀入阵门,猛听得两声轰天大炮,几阵鼓角,阵中号旗展动,阵势陡变,只见化出二三十个门户,旗幡迷目,剑戟如林,长枪手、滚刀手、挠钩、铁索、标叉、利斧,四下里逼将下来。十条好汉和二千五百喽啰,登时慌了手脚,进退不得,一齐纷乱。接着,霹雳火秦明听得炮声大作,杀声震动,急引单廷珪、魏定国二将,奋力杀奔进阵,不想踏着陷坑,连人带马攧下去,被挠钩手生擒活捉。单廷珪、魏定国一看不好,引兵急退,官军已四面合逼拢来,人马杀伤过半,二将舍命夺路而走。众好汉迷了方向,在阵中左冲右突,好容易寻得一个生门,并力杀出,早被官军拿去三人,只有七人得脱。当时纪安邦窥得清切,又展动号旗,众将官一齐引兵掩杀过来,梁山泊军心已乱,抵敌不得;多亏林冲、呼延灼两枝生力军,从两下里奋勇杀出,苦战一场,官军方才退去。卢俊义收兵检点,计失去秦明、李俊、李忠、陈达四员头领,折损三千余人,吃了好大一个败仗,十分羞愧,便上山来宋江跟前请罪,要增添兵将,报复此仇。宋江当下安慰一番,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员外何必介怀,且待俺去观看天书,来日报仇。」吴用道:「纪安邦乃当今名将,韬略精深,只怕员外认错了,摆布的不是梅花阵?」卢俊义自不多说,先行下山。宋江便与吴用沐浴洁身,同至西山头玄女宫中观看天书。原来梁山泊自起造石碣亭之后,宋江追念九天玄女威灵,又在西山头建一玄女行宫,将天书藏置宫中,每逢朔望,必须入宫拈香礼拜,答谢神庥。当日宋江、吴用看过天书,便同登忠义堂,再点关胜、董平、花荣、索超、朱仝、孙立、项充、李衮、解珍、解宝、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李逵、郁保四、吕方、郭盛、孔明、孔亮二十员马步头领,增添五千军马,宋江、吴用亲自引领,放炮下山。卢俊义迎宋江、吴用入中军大寨,众头领进帐参见毕,但见秦明、李俊、李忠、陈达四人,已由官军中释放回来,这里也将钱吉放回,两相交换。卢俊义说道:「今日纪安邦仍布下那阵势,说三日中打不破此阵,便要杀上山来。」宋江大怒,便与吴用出寨上马,观看了一遍阵势,便传信与监阵官道:「今日时分已晚,来朝打阵。」纪安邦得知宋江亲来看阵,大喜道:「这厮自投罗网,想是梁山泊合当败了,郓城小吏,怎识此阵玄机!」
且说次日,宋江、卢俊义升坐大帐,吴用、朱武左右分坐,众头领站立两傍,肃静无哗。宋江便道:「纪安邦所摆阵图,俺已识得,此名分瓣梅花阵,从梅花大阵化出,外有五门,内有五五二十五个门户,暗按五行生克。阵中间立有将台,台前置大旗一面,为全军耳目,督阵官即高居此台,指挥进退。此阵变化既多,埋伏又众,身入其中,但觉旗幡迷目,金鼓震天,变出重重门户,若方向迷乱,便不能杀出此阵,束手就缚。欲破此阵,须得一个临敌不怯,骁勇有胆之人,引兵杀入此阵中心,砍倒大旗,乱其全军耳目。接着五队人马,齐向五个门户中杀入,花心捣碎,花瓣难存,阵势自破。」吴用道:「这就难了!鲁智深、武松都去五台山朝佛,少却个骁勇胆壮之人,如何破得此阵。」吴用说话刚毕,只见人丛中跳出一条好汉,大叫道:「军师哥哥,你也休小觑人,除了鲁智深、武松,不争别人就去不得,我今便去打这鸟阵。」众人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宋江道:「此阵厉害无穷,你这人如何去得。」李逵叫道:「嫌我无用么?你不要我去,铁牛偏生要去!」宋江道:「恁地,你须小心,打得阵破时,便是一个头功。」便令李逵引五百名精锐步军,项充、李衮、邹渊、邹润四员步军头领,杀入阵门。但见白旗中有红心的,这去处都是生路,只拣那里走,便能不迷方向,直捣梅花中心,搴旗破阵。李逵欢欣得令而去。宋江又令关胜将引花荣、杨志、宣赞、郝思文四员头领,青旗军一队;又令林冲将引史进、孙立、黄信、穆弘四员头领,白旗军一队;又令秦明将引徐宁、索超、周通、李忠四员头领,红旗军一队;又令呼延灼将引张清、朱仝、陈达、杨春四员头领,皂旗军一队;又令董平将引单廷珪、魏定国、吕方、郭盛四员头领,黄旗军一队;每队七百五十人,都是马军。宋江吩咐明白,每个阵门口都有旗号,关胜须打素旗黄缘边一门,林冲打素旗青缘边一门,秦明打素旗无缘边一门,呼延灼打素旗朱缘边一门,董平打素旗皂缘边一门,五个阵门只一律素旗,须要认清边缘,不可胡乱打入。秦明等五将,将引二十员头领,三千七百五十马军,各自得令而去。又令杨雄、石秀做一队,解珍、解宝做一队,刘唐、雷横做一队,龚旺、丁得孙做一队,四队各引五百人马,分布东西南北,四面埋伏,待等阵图打破,合力拿捉纪安邦、栾廷玉,休放二人逃走。八条好汉得令而去。宋江、吴用自上高阜观看打阵,却令卢俊义、朱武、孔明、孔亮等守护中军。
且说纪安邦当下见梁山泊好汉杀入阵来,炮声响处,便把号旗展动,阵势纷纷滚滚,登时变化,化出无数门户,令人眼花缭乱,不辨东西。李逵等五条好汉,大吼一声,各仗手中兵器,只拣红心素旗之处杀奔过去,无多时光,早杀到阵中将台前,只听得轰天价一声响,那面大旗早被李逵砍倒,两员监旗将官奔来迎敌,给李逵一个一斧,双双砍死。项充、李衮、邹渊、邹润四头大虫,挥刀乱杀,人头如滚瓜切菜。大旗倒去,阵心破碎,官军便不战自乱。接着五虎大将分门杀入,剥落花瓣,只一阵子左冲右突,把个阵图搅得四分五裂。纪安邦气得眼中出火,口内生烟,大叫:「众将官快些上前拚命,今日胜不得贼人,誓不收兵!」催开坐骑,舞动镔铁大砍刀,当先杀出;栾廷玉等数十员将官,一齐引兵拒敌,杀声震天。纪安邦东驰西突,一口刀,一匹马,如同生龙活虎,梁山泊马步头领,哪个拿得他住。纪安邦杀到东南方上,猛听得一声炮响,一彪军马拦在当路。当先两条好汉,却是病关索杨雄,拚命三郎石秀,高叫:「纪贼休走,俺公明哥哥己布下天罗地网,还不下马受缚!」纪安邦大怒,抡刀便斗,无多几个回合,霹雳火秦明飞马赶来;又来了索超、周通、逢人便杀,官军叫苦连天。纪安邦此时心中纷乱,奋勇杀退众人,取路投正西南走,不想又是一声胡哨,路傍跳出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引五百人掩杀过来,把官军冲得七零八落。纪安邦见此地又有埋伏,不敢径走,只得再换方向,怎知四面八方都有埋伏,冲不透这围子。随身军士,此时尽皆伤亡散走,只剩得一人一骑。不禁仰天长叹道:「俺若回得东京,定报此仇!」走不多路,又见斜刺里杀出两员头领,一个是小李广花荣,一个是青面兽杨志。只听得花荣叫一声:「纪安邦,枉有如许本领,却甘心做权奸爪牙,变了泥中美玉!」纪安邦喝声:「叛贼胡说!」纵马上前,直取花荣,花荣大怒,挺枪便战。杨志立马高叫道:「纪安邦,你不如降了俺梁山泊,去山上坐把交椅。」花荣战到二十回合,力怯回马,杨志上前接战。花荣窥得清楚,按下长枪,对准纪安邦放一箭去,正中右肩,纪安邦大叫一声,忍痛跳出圈子,夺路便走。转过一个草坡,只听得一声响亮,连人带马绊倒地上,解珍、解宝抢来擒住,反剪两手,解投大寨里去了。
此时关胜刀劈了栾廷玉,呼延灼鞭打死金必贵,五路兵马都监死伤三人,其余将官,杀伤不计其数,官军全师溃灭,梁山泊人马却也折损不少。当日宋江下令收兵,升坐大帐,喝把纪安邦推到当面,叫一声:「纪安邦,你空负雄图,枉为大将,低首权门,恬不知耻,甘为贼臣鹰犬,能不可惜!今日被擒至此,还有何说?」纪安邦挺立帐前,不发一语。宋江又道:「纪安邦,你也是个盖世英雄,当今豪杰,何苦执迷不悟,趋奉权奸,倘蒙不弃微贱,暂时归顺梁山,一同替天行道,且待将来奸臣尽灭,朝政清明,俺们全伙同受招安,岂不是好?」宋江说罢,只见纪安邦瞋目骂道:「你这郓城猾吏,黑矮奸徒,一派花言巧语,你屡抗王师,攻城掠地,戕官杀吏,株连无辜,明明草贼而已,替的何天?行的何道?你有心要受招安,何不径诣京师,悔罪自首?却窃踞山林,巧言惑众,自大称尊,是何心肠?人家都受你的牢笼,须不能欺骗俺姓纪的。今日大败,俺已无颜还京,愿求早死。」宋江大怒,喝令推出斩首。顷刻之间,献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宋江叹道:「昧良奸党,至死不悟,此人真桀犬也!」当下数十员头领,一一上帐缴令,记功完毕,宋江便令全军拔寨,打得胜鼓回山。刚自渡过金沙滩,大众登岸,只见张横、张顺拥着一人,绳穿索绑,拥来宋江前,候请发落。
正是:方离虎口重遭厄,才脱龙潭又被擒。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玄女宫神摄天书 梁山泊雷轰石碣
话说张横、张顺拥了那人,随着宋江登山,直押到忠义堂上,宋江看那人时,却是天王李成。张横、张顺告禀详情。当梁山泊分兵打阵之际,李成奉了纪安邦之令,别引奇兵一枝,轻装扎束,悄悄地兜抄小路前来,欲思偷渡金沙滩,夺取关寨,却被张横、张顺撞见,引水军大杀一阵,尽将官兵杀死水中,把李成拿了。宋江听得,大怒道:「这厮如此可恶」,喝令左右:「与我斩讫报来!」只见傍边闪出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高叫:「刀下留人。」刀斧手拥了李成,便行住步。杨志、索超便对宋江说道:「弟等前在北京大名府梁中书部下时,此人乃是同僚,也曾多时相聚,交情很真。今日在此忠义堂前,按军法应当斩首;若论私交,何忍见他引颈就戮!兄长可否看弟等薄面,饶他一死!」宋江沉吟片刻,说道:「俺梁山泊最重忠义,二位贤弟替这厮乞命,义气干云,俺若不应,未免有负二位好意,今便释放下山,留他这个残生。」杨志、索超好不欢喜,谢过宋江,亲手将李成松绑,送下山寨,洒泪而别。
且说宋江今番大破官军,杀了纪安邦、栾廷玉,大获全胜,众头领无不欢喜,独有吴用默然不乐。有人问:「军师何故闷怀无语?」吴用懔然说道:「纪安邦虽是奸臣死党,究竟也奉皇帝敕命,拜将兴师,非同小可。此番到来剿伐,数十猛将,万余人马,被俺们杀得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这祸殃越闹越大,今日以后,只怕梁山泊更多事了。」吴用一番言语,说得人人危心悚惧,都说:「这便怎处,不如差戴院长下山,赶往东京窃探一番,朝中如有举动,作速报来,这里也好准备。」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两手掩了耳朵,大叫道:「我不要听这般话!你们都怕,我偏天也不怕,索性领了全山人马,杀上东京,管他什么臣子皇帝,一齐都杀了,把龙庭夺了回来,教公明哥哥坐地,便做个小宋官家,那时我们都做官儿,不是恁好!」宋江一听,勃然大怒,喝道:「黑厮又来说这浑天疯话,无法无天,再多嘴,立刻砍你这颗驴头!」李逵叫道:「夺龙庭来与你坐,又不是坏事,你不识铁牛忠心,只管胡乱骂人,官家一座龙庭,不争你真个不肯坐?」宋江怒极,拔剑要斩李逵,众人好容易劝住了,一面就教戴宗下山。冬十月朔日,戴宗回来说道:「俺在东京数日,暗中探得一清二楚,那日官军覆败,警报到京,举朝震骇。目下当朝太师蔡京失宠,奸党势衰,有侍郎李若水御前陈奏,力举张叔夜来做济州太守。听说道君皇帝今已准奏,张叔夜不日到任,此人若来,定有举动。」吴用道:「张叔夜乃名臣之后,富有干略,声望极高,一向被奸臣所扼,不能得志,今若真个来知济州,俺山寨里须索提防,不可等闲视之。」宋江道:「本寨一百八员头领,如今数内少却三人,自鲁智深、武松一去以后,遗下山前南路第二关,此处关隘重要,岂可无人守把。近来本寨越见兴旺,人数众多,便是全山各处地方,也应更定职守,人负其责,务使梁山泊稳如盘石,固若金汤,不知大家以为如何?」宋江道罢,众头领都说:「兄长高见极是,愿听调度。」宋江便与吴用、朱武等计议,将众人重新分拨,四山紧要处所,各自派定职守。山前南路三关,又名宛子城,守把第一关的,旧是解珍、解宝兄弟,今派史进、孙立守把。第二关,李逵、刘唐守把。第三关,穆弘、穆春守把。东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西山一关,解珍、解宝守把。北山一关,朱仝、雷横守把。山顶替天行道杏黄旗,邹渊、邹润守把。断金亭子,杜迁、宋万守把。正面大厅供养晁天王灵位,项充、李衮守把。忠义堂前,吕方、郭盛守把。忠义堂后雁台,龚旺、丁得孙守把。山头左右,各有粮台一座,山左粮台,周通、李忠守把。山右粮台,石勇、杜兴守把。旱寨旧有四座,今增一座,令马军五虎将为头守把。秦明、徐宁、黄信、杨林守把正南旱寨。关胜、杨志、宣赞、郝思文守把正东旱寨。董平、张清、韩滔、彭玘守把正中旱寨。林冲、花荣、欧鹏、邓飞守把正西旱寨。呼延灼、索超、单廷珪、魏定国守把正北旱寨。水寨四处,今又增出一个总寨,令混江龙李俊为主。东南水寨,李俊、童威守把。东北水寨,阮小五、童猛守把。西南水寨,张横、张顺守把。西北水寨,阮小二、阮小七守把。南山酒店,因杜兴上山守把粮台,却令施恩承补其缺。其余诸人,各有职守。
分拨完毕,宋江又令孙寿鹤、何玄通下山,四方邀请得数十道众,重建一罗天大醮,全山头领并将校人等,尽皆熏沐辟荤,虔诚斋戒,禳解历年刀兵灾厄,超脱一应横亡恶死,水火遭劫冤魂,同登乐国。宋江昔年还道村遇难,得九天玄女神灵相救,又赐天书三卷,随机指点,轰轰烈烈,干出好一埸大事业,成就了今日梁山泊威名。宋江感念到神灵显赫,神恩浩荡,便令萧让另书青词一通,亲至玄女宫中拈香顶礼,神前焚化,拜闻九天玄女,自责罪谴,愿求朝廷早颁恩命,赦免弥天大罪,在众兄弟同受招安,尽忠报国。醮事完毕,有卢俊义、关胜、呼延灼、徐宁、宣赞、郝思文等几员头领,共向宋江拜请,要去玄女宫中观看天书。当初宋江因天书乃神灵所赐,不是等闲之物,不可亵玩,故而在宫中特建一阁,虔置天书,加封深锁;只遣十六名心腹喽啰轮流守护。平日里并不轻观。当日关胜便与宋江说道:「弟等也知天书神物,不可轻观,但敬神好异之心,不能自已,不知天书中究作何言,具何神妙?因此欲思一观,广博心胸,伏望兄长准许!」郝思文道:「俺们众弟兄题名石碣,同属一会之人,祸福相依,生死与共,心心无贰,一体同怀。今番求观天书,都是仁义弟兄,天罡地煞数内之人,想九天玄女神灵,一定不加罪责。」宋江道:「二位贤弟所言极是,愚兄岂有不允之理,且待来朝吉日良辰,大家熏沐过了,然后入宫观看。」众人皆喜。
那日,卢俊义、关胜等各自熏沐,宋江正待引领去观天书,只见守护玄女宫的喽啰奔来报道:「今日几个兄弟在宫中打扫,做日常的事情,忽地一阵香风吹来,风中夹着一道金光,直入藏书阁子,只见有一怪物,形似大鸟,从阁子里飞出,冲天而去,不知是何异兆。」宋江讶道:「哪有此事?」吴用道:「不争玄女娘娘又来显灵?」宋江、吴用便引众头领,同至玄女宫来,拈香既毕,喝把阁子上封皮揭去,打开铁锁,进入阁中,只见那只藏置天书的朱红匣子,划然两段,匣中天书不翼而飞。宋江当下面如土色,吴用目瞪口呆,众头领齐称异事。宋江呆了大半日,拿起那只匣子细看,只见当中截断,当滑齐平,有如刀切,便递与众头领都看了,放置原处。却自说道:「当初俺得这部天书,玄女娘娘降下法旨,本来只许与天机星同观。前日众兄弟拜请看书,俺以为大家都是天上星宿,不妨一观,便答应了,想是娘娘怒我逆命,突将天书摄去示惩,不知神灵今后还要降罚否?」说罢,战兢兢地,重至玄女神前焚香祝告,磕头谢罪。众头领见九天玄女如此威灵,尽皆嗟叹而去。
不上数日,忽得东京消息,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俅,今被李纲奏了一本,下旨罢官。接连又一消息,却是济州太守张叔夜到任。宋江一惊一喜,说道:「前日蔡京失宠,高俅今又罢官,天可怜见俺们兄弟,能有一日奸臣尽除,忠臣当国,朝廷下诏,赦罪招安,大家重见天日,博得个一官半职,也不枉在此聚首一场。」因令宰杀猪羊牛马,全山做筵,大宴十日。那日聚集了众多头领,就忠义堂上排下筵席。
梁山泊英雄计有: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
天魁星 呼保义 宋 江 天罡星 玉麒麟 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天机星 智多星 吴 用 地魁星 神机军师 朱 武
法师一员:
天闲星 入云龙 公孙胜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天勇星 大 刀 关 胜 天雄星 豹子头 林 冲
天猛星 霹雳火 秦 明 天威星 双 鞭 呼延灼
天立星 双枪将 董 平
步军五虎将五员:
天孤星 花和尚 鲁智深 天伤星 行 者 武 松
天杀星 黑旋风 李 逵 天异星 赤发鬼 刘 唐
天慧星 拚命三郎 石 秀
马军骁将兼先锋使八员:
天英星 小李广 花 荣 天佑星 金枪手 徐 宁
天暗星 青面兽 杨 志 天空星 急先锋 索 超
天捷星 没羽箭 张 清 天微星 九纹龙 史 进
天满星 美髯公 朱 仝 地勇星 病尉迟 孙 立
步军骁将八员:
天牢星 病关索 杨 雄 天退星 插翅虎 雷 横
天暴星 两头蛇 解 珍 天哭星 双尾蝎 解 宝
地飞星 八臂哪咤 项 充 地走星 飞天大圣 李 衮
地短星 出林龙 邹 渊 地角星 独角龙 邹 润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五员:
地煞星 镇三山 黄 信
地杰星 丑郡马 宣 赞 地雄星 井木犴 郝思文
地威星 百胜将 韩 滔 地英星 天目将 彭 玘
地奇星 圣水将军 单廷珪 地猛星 神火将军 魏定国
地阔星 摩云金翅 欧 鹏 地阖星 火眼狻猊 邓 飞
地强星 锦毛虎 燕 顺 地明星 铁笛仙 马 麟
地周星 跳涧虎 陈 达 地隐星 白花蛇 杨 春
地暗星 锦豹子 杨 林 地空星 小霸王 周 通
步军出哨头领一十二员:
天究星 没遮拦 穆 弘
地然星 混世魔王 樊 瑞 地暴星 丧门神 鲍 旭
地镇星 小遮拦 穆 春 地全星 鬼脸儿 杜 兴
地僻星 打虎将 李 忠 地异星 白面郎君 郑天寿
地魔星 云里金刚 宋 万 地妖星 摸着天 杜 迁
地捷星 花项虎 龚 旺 地速星 中箭虎 丁得孙
地丑星 石将军 石 勇
水军头领八员:
天寿星 混江龙 李 俊 天剑星 立地太岁 阮小二
天平星 船火儿 张 横 天罪星 短命二郎 阮小五
天损星 浪里白跳 张 顺 天败星 活阎罗 阮小七
地进星 出洞蛟 童 威 地退星 翻江蜃 童 猛
四山酒店打听消息,迎请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
地数星 小尉迟 孙 新 地阴星 母大虫 顾大嫂
南山酒店:
地囚星 旱地忽律 朱 贵 地伏星 金眼彪 施 恩
西山酒店:
地刑星 菜园子 张 青 地壮星 母夜叉 孙二娘
北山酒店:
地奴星 催命判官 李 立 地劣星 活闪婆 王定六
外方总探事头领一员:
天速星 神行太保 戴 宗
军中走报机密头领四员:
地乐星 铁叫子 乐 和 地狗星 金毛犬 段景住
地贼星 鼓上蚤 时 迁 地耗星 白日鼠 白 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
地佐星 小温侯 吕 方 地佑星 赛仁贵 郭 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
地猖星 毛头星 孔 明 地狂星 独火星 孔 亮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
地微星 矮脚虎 王 英 地慧星 一丈青 扈三娘
掌管办理钱粮头领二员:
天富星 扑天鵰 李 应 天贵星 小旋风 柴 进
监理诸事头领二十一员:
执掌三军花名册子,勾稽生死一员:
天巧星 浪 子 燕 青
专管斩决人犯,行刑刽子二员:
地平星 铁臂膊 蔡 福 地损星 一枝花 蔡 庆
马步军枪棒拳脚教头二员:
地幽星 病大虫 薛 永 地恶星 没面目 焦 挺
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
地文星 圣手书生 萧 让
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
地正星 铁面孔目 裴 宣
考核钱粮,主计出纳一员:
地会星 神算子 蒋 敬
监造水军大小战船一员:
地满星 玉幡竿 孟 康
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
地巧星 玉臂匠 金大坚
专造一应旌旗衣甲一员:
地遂星 通臂猿 侯 健
专攻兽医,管理一应马匹一员:
地兽星 紫髯伯 皇甫端
专治内外诸病医士一员:
地灵星 神 医 安道全
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件一员:
地孤星 金钱豹子 汤 隆
专造一应大小号炮,统领炮手一员:
地轴星 轰天雷 凌 振
起造修葺房舍一员:
地察星 青眼虎 李 云
监筑增补梁山泊一应城垣堡垒一员:
地理星 九尾龟 陶宗旺
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
地稽星 操刀鬼 曹 正
排设筵宴一员:
地俊星 铁扇子 宋 清
监造供应一切酒筵一员:
地藏星 笑面虎 朱 富
专一把捧帅字大旗一员:
地健星 险道神 郁保四
共计头领一百八员。
除去公孙胜、鲁智深、武松三个空座,实数一百五员,依石碣上天罡地煞题名,各按次序入座。其余全山将校头目,一应喽啰,以及各山寨归附之人,尽皆赏赐酒食,一体欢乐。
山上天天宴饮,直到第九日午牌时分,一百五员头领正在开怀吃喝之际,只见一霎时,满天布起乌云,风雷大作,空中电掣金蛇,光芒四射,宋江道:「时入冬令,万物收藏,却有这好大的雷阵,兀自怪事!」说话刚毕,猛听得一声霹雳,如同天崩地塌一般,震动山岳,一百五员头领,个个惊得亡魂丧胆,目瞪口呆。半晌,只见何玄通报上忠义堂来,一个倾天大霹雳,把石碣亭中那座石碣击得粉碎。众人闻报,尽都惊骇,宋江、卢俊义、吴用三人,面面相觑。此时云收雨止,依然化日光天。
诗曰:
一声惊起蛰虫眠,端是云开又见天;
雨洗千山成净土,雷鸣四海靖狼烟。
草莽失身怜赤子,太平重造有高贤;
书生挟策终何济,负曝高谈理故编。
五十回古本水浒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