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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樓

第一回 破常戒造屋生兒 插奇標賣身作父

詞雲:

千年劫,偏自我生逢。國破家亡身又辱,不教一事不成空。

極狠是天公!差一念,悔殺也無功。青塚魂多難覓取,黃泉路窄易相逢。難禁面皮紅!

右調《望江南》此詞乃闖賊南來之際,有人在大路之旁拾得漳煙少許,此詞錄於片紙,即闖賊包煙之物也。拾得之人不解文義,僅謂殘篇斷幅而已。再傳而至文人之手,始知爲才婦被擄,自悔失身,欲求一死,又慮有腆面目,難見地下之人,進退兩難,存亡交阻,故有此悲憤流連之作。玩第二句,有“國破家亡”一語,不僅是庶民之妻,公卿士大夫之妾,所謂“黃泉路窄易相逢”者,定是個有家有國的人主。彼時京師未破,料不是先帝所幸之人,非藩王之妃即宗室之婦也。貴胄若此,其他可知。能詩善賦,通文達理者若此,其他又可知。所以論人於喪亂之世,要與尋常的論法不同,略其迹而原其心,苟有寸長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語雲:“立法不可不嚴,行法不可不耍”古人既有誅心之法,今人就該有原心之條。迹似忠良而心同奸佞,既蒙貶斥於《春秋》;身居異地而心系所天,宜見褒揚於末世。

誠以古人所重,在此不在彼也。此婦既遭污辱,宜乎背義忘恩,置既死之人於不問矣;猶能慷慨悲歌,形於筆墨,亦當在可原可赦之條,不得與尋常失節之婦同日而語也。

此段議論,與後面所說之事不甚相關,爲什麽敘作引子?

只因前後二樓都是說被擄之事,要使觀者稍抑其心,勿施責備之論耳。從來鼎革之世,有一番亂離,就有一番會合。亂離是樁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於作緣,往往如此。

卻說宋朝末年,湖廣鄖陽府竹山縣有個鄉間財主,姓尹名厚。他家屢代務農,力崇儉樸,家資滿萬,都是氣力上掙出來,口舌上省下來的。娶妻龐氏,亦系莊家之女,縞衣布裙,躬親杵臼。這一對勤儉夫妻,雖然不務奢華,不喜炫耀,究竟他過的日子比別家不同,到底是豐衣足食。莫說別樣,就是所住的房産,也另是一種氣概。《四書》上有兩句雲:“富潤屋,德潤身。”這個“潤”字,從來讀書之人都不得其解。不必定是起樓造屋,使他煥然一新,方才叫做潤澤;就是荒園一所,茅屋幾間,但使富人住了,就有一種旺氣。此乃時運使然,有莫之爲而爲者。

若說潤屋的“潤”字是興工動作粉飾出來的,則是潤身的“潤”字也要改頭換面,另造一副形駭,方才叫做潤身;把正心誠意的工夫反認做穿眼鑿眉的學問了,如何使得!尹厚做了一世財主,不曾興工動作。只因婚娶以後再不宜男,知道是陽宅不利,就于祖屋之外另起一座小樓。同鄉之人都當面笑他,道:“盈千滿萬的財主,不起大門大面,蓄了幾年的精力,只造得小樓三間,該替你上個徽號,叫做‘尹小樓’才是。”尹厚聞之甚喜,就拿來做了表德。

自從起樓之後,夫妻兩口搬進去做了臥房,就忽然懷起孕來。等到十月滿足,恰好生出個孩子,取名叫做樓生。相貌魁然,易長易大,只可惜腎囊裏面止得一個腎子。小樓聞得人說,獨卵的男人不會生育,將來未必有孫,且保了一代再處。不想到三四歲上,隨著幾個孩童出去嬉耍,晚上回來,不見了一個,恰好是這位財主公郎。彼時正在虎災,人口豬羊時常有失脫,尋了幾日不見,知道落于虎口,夫妻兩個幾不欲生。起先只愁第二代,誰想命輕福薄,一代也不能保全。勸他的道:“少年婦人只愁不破腹,生過一胎就是熟胎了,哪怕不會再生?”小樓夫婦道;“也說得是。”從此以後,就愈敦夫婦之好,終日養銳蓄精,只以造人爲事。誰想從三十歲造起,造到五十之外,行了三百餘次的月經,倒下了三千多次的人種,粒粒都下在空處,不曾有半點收成。

小樓又是惜福的人,但有人勸他娶妾,就高聲念起佛來,說:“這句話頭,只消口講一講就要折了冥福,何況認真去做,有個不傷陰德之理!”所以到了半百之年,依舊是夫妻兩口,並無後代。親戚朋友個個勸他立嗣。尹小樓道:“立後承先,不是一樁小事,全要付得其人。我看眼睛面前沒有這個有福的孩子,況且平空白地把萬金的産業送他,也要在平日之間有些情意到我,我心上愛他不過,只當酬恩報德一般,明日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懊悔。若還不論有情沒情,可托不可托,見了孩子就想立嗣,在生的時節,他要得我家產,自然假意奉承,親爺親娘叫不住口;一到死後,我自我,他自他,哪有什麽關涉?

還有繼父未亡,嗣子已立,‘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倒要脅制爺娘,欺他沒兒沒女,又搖動我不得,要逼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家主公的,這也是立嗣之家常有的事。我這份家私,是血汗上掙來的,不肯白白送與人。要等個有情有義的兒子,未曾立嗣之先,倒要受他些恩惠,使我心安意肯,然後把恩惠加他。別個將本求利,我要人將利來換本,做樁不折便宜的事與列位看一看,何如?”衆人不解其故,都說他是迂談。

一日,與龐氏商議道:“同鄉之人知道我家私富厚,哪一個不想立嗣?見我發了這段議論,少不得有垂鈎下餌的人把假情假意來騙我。不如離了故鄉,走去周遊列國,要在萍水相逢之際,試人的情意出來。萬一遇著個有福之人,肯把真心向我,我就領他回來,立爲後嗣,何等不好!”龐氏道:“極講得是。”

就收拾了行李,打發丈夫起身。

小樓出門之後,另是一種打扮:換了破衣舊帽,穿著苧襪芒鞋,使人看了,竟像個卑田院的老子、養濟院的後生,只少得一根拐捧,也是將來必有的家私。這也罷了,又在帽檐之上插著一根草標,裝做個賣身的模樣。人問他道:“你有了這一把年紀,也是大半截下土的人了,還有什麽用處,思想要賣身?

看你這個光景,又不像以下之人,他買你回去,還是爲奴作仆的好,還是爲師作傅的好?”小樓道:“我的年紀果然老了,原沒有一毫用處,又是做大慣了的人,爲奴做仆又不合,爲師作傅又無能。要尋一位沒爺沒娘的財主,賣與他做個繼父,拚得費些心力,替他管管家私,圖一個養老送終,這才是我的心事。”問的人聽了,都說是油嘴話,沒有一個理他。他見口裏說來沒人肯信,就買一張綿紙,褙做三四層,寫上幾行大字,做個賣身爲父的招牌。其字雲:年老無兒,自賣與人作父,只取身價十兩。願者即日成交,並無後悔。

每到一處,就捏在手中,在街上走來走去。有時走得腳酸,就盤膝坐下,把招牌挂在胸前,與和尚募緣的相似。衆人見了,笑個不住,罵個不了,都說是喪心病狂的人。

小樓隨人笑駡,再不改常,終日穿州撞府,涉水登山,定要尋著個買者才祝要問他尋到幾時方才遇著受主,只在下回開卷就見。

第二回 十兩奉嚴親本錢有限 萬金酬孝子利息無窮

尹小樓捏了那張招帖,走過無數地方,不知笑歪了幾幹幾萬張嘴。忽然遇著個奇人,竟在衆人笑駡之時成了這宗交易。

俗語四句道得好:

彎刀撞著瓢切菜,夜壺合著油瓶蓋。

世間棄物不嫌多,酸酒也堪充醋賣。

一日,走到松江府華亭縣,正在街頭打坐,就有許多無知惡少走來愚弄他,不是說“孤老院中少了個叫化頭目,要買你去頂補”,就是說“烏龜行裏缺了個樂戶頭兒,要聘你去當官”。

也有在頭上敲一下的,也有在腿上踢一腳的,弄得小樓當真不是,當假不是。

正在難處的時節,只見人叢裏面擠出一個後生來,面白身長,是好一個相貌,止住衆人,叫他不要囉唕,說:“鰥寡孤獨之輩,乃窮民之無靠者,皇帝也要憐憫他,官府也要周恤他。

我輩後生,只該崇以禮貌,豈有擅加侮謾之理?”衆人道:“這等說起來,你是個憐孤恤寡的人了,何不兌出十兩銀子買他回去做爺?”那後生道:“也不是什麽奇事,看他這個相貌,不是沒有結果的人,只怕他賣身之後,又有親人來認了去,不肯隨找終身。若肯隨我終身,我原是沒爺沒娘的人,就拚了十兩銀子買他做個養父,也使百年以後傳一個憐孤恤寡之名,有什麽不好!”小樓道:“我止得一身,並無親屬,招牌上寫得分明,後來並無翻悔。你如果有此心,快兌銀子出來,我就跟你回去。”衆人道:“既然賣了身,就是他供養你了,還要銀子何用?”小樓道:“不瞞列位講,我這張癆嘴原是饞不過的,茶飯酒肉之外,還要吃些野食,只爲一生好嚼,所以做不起人家。難道一進了門,就好問他取長取短?也要吃上一兩個月,等到情意洽浹了,然後去需索他,才是爲父的道理。”衆人聽了,都替這買主害怕,料他聞得此言,必定中止。誰想這個買主不但不怕,倒連聲讚美,說他:“未曾做爺,先是這般體諒,將來愛子之心一定是無所不至的了。”就請到酒店之中,擺了一桌廈飯,暖上一壺好酒,與他一面說話,一面成交。

起先那些惡少都隨進店中,也以吃酒爲名,看他是真是假。

只見賣主上坐,買主旁坐,斟酒之時畢恭畢敬,儼然是個爲子之容;吃完之後,就向兜肚裏面摸出幾包銀子,並攏來一稱,共有十六兩,就雙手遞過去道:“除身價之外,還多六兩,就煩爹爹代收。從今以後,銀包都是你管,孩兒並不稽查。要吃只管吃,要用只管用,只要孩兒趁得來,就吃到一百歲也無怨。”小樓居然受之,並無慚色,就除下那面招牌遞與他,道:“這件東西就當了我的賣契,你藏在那邊,做個憑據就是了。”

後生接過招牌,深深作了一揖,方才藏人袖中。小樓竟以家長自居,就打開銀包,稱些銀子,替他會了酒鈔,一齊出門去了。

旁邊那些惡少看得目定口呆,都說:“這一對奇人,不是神仙,就是鬼魅,決沒有好好兩個人做出這般怪事之理!”卻說小樓的身子雖然賣了,還不知這個受主姓張姓李,家事如何,有媳婦沒有媳婦,只等跟到家中察其動靜。只見他領到一處,走進大門,就扯一把交椅擺在堂前,請小樓坐下,自己志志誠誠拜了四拜。拜完之後,先問小樓的姓名,原籍何處。

小樓恐怕露出形藏,不好試人的情意,就捏個假名假姓糊塗答應他,連所居之地也不肯直說,只在鄰州外縣隨口說一個地方。

說出之後,隨即問他姓什名誰,可曾婚娶。那後生道:“孩兒姓姚名繼,乃湖廣漢陽府漢口鎮人,幼年喪親,並無依倚。十六歲上跟了個同鄉之人叫做曹玉宇,到松江來販布,每年得他幾兩工錢,又當糊口,又當學本事。做到後來人頭熟了,又積得幾兩本錢,就離了主人,自己做些生意,依舊不離本行。

這姓人家就是布行經紀,每年來收布,都寓在他家。今年二十二歲,還不曾娶有媳婦。照爹爹說起來,雖不同府同縣,卻同是湖廣一剩古語道得好:‘親不親,故鄉人。’今日相逢,也是前生的緣法。孩兒看見同輩之人個個都有父母,偏我沒福,只覺得孤苦伶仃,要投在人家做兒子,又怕人不相諒,說我貪謀他的家產,是個好吃懶做的人。殊不知有我這個身子,哪一處趁不得錢來?七八歲上失了父母,也還活到如今不曾餓死,豈肯借出繼爲名貪圖別個的財利?如今遇著爹爹,恰好是沒家沒産的人,這句話頭料想沒人說得,所以一見傾心,成了這樁好事。孩兒自幼喪親,不曾有人教誨,全望爹爹耳提面命,教導孩兒做個好人,也不在半路相逢,結了這場大義。如今既做父子,就要改姓更名,沒有父子二人各爲一姓之理,求把爹爹的尊姓賜與孩兒,再取一個名字,以後才好稱呼。”小樓聽到此處,知道是個成家之子,心上十分得意。還怕他有始無終,過到後來漸有厭倦之意,還要留心試驗他。因以前所說的不是真話,沒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只得權詞以應,說:“我出銀子買你,就該姓我之姓;如今是你出銀子買我,如何不從主便,倒叫你改名易姓起來?你既姓姚,我就姓你之姓,叫做‘姚小樓’就是了。”姚繼雖然得了父親,也不忍自負其本,就引一句古語做個話頭,叫做“恭敬不如從命”。

自此以後,父子二人親愛不過,隨小樓喜吃之物,沒有一件不買來供奉他。小樓又故意作嬌,好的只說不好,要他買上幾次,換上幾遭,方才肯吃。姚繼隨他拿捏,並不厭煩。過上半月有餘,小樓還要裝起病來,看他怎生服侍,直到萬無一失的時候,方才吐露真情。

誰想變出非常,忽然得了亂信,說元兵攻進燕關,勢如破竹,不日就抵金陵。又聞得三楚兩粵盜賊蜂起,沒有一處的人民不遭劫掠。小樓聽得此信,魂不附體,這場假病哪里還裝得出來?只得把姚繼喚到面前,問他:“收布的資本共有幾何?

放在人頭上的可還取計得起?”姚繼道:“本錢共有三百餘金,收起之貨不及一半,其餘都放在莊頭。如今有了亂信,哪裏還收得起?只好把現在的貨物裝載還鄉,過了這番大亂,到太平之世再來取討。只是還鄉的路費也吃得許多,如今措置不出,卻怎麽好?”小樓道:“盤費盡有,不消你慮得。只是這樣亂世,空身行走還怕遇了亂兵,如何帶得貨物?不如把收起的布也交與行家,叫他寫個收票,等太平之後一總來龋我和你輕身逃難,奔回故鄉,才是個萬全之策。”姚繼道:“爹爹是賣身的人,哪里還有銀子?就有,也料想不多。孩兒起先還是孤身,不論有錢沒錢,都可以度日。如今有了爹爹,父子兩人過活,就是一分人家了,捏了空拳回去,叫把什麽營生?難道孩兒熬餓,也叫爹爹熬餓不成?”小樓聽到此處,不覺淚下起來,伸出一個手掌,在他肩上拍幾拍,道:“我的孝順兒呵!

不知你前世與我有什麽緣法,就發出這片真情?老實對你講罷,我不是真正窮漢,也不是真個賣身。只因年老無兒,要立個有情有義的後代,所以裝成這個圈套,要試人情義出來的。不想天緣湊巧,果然遇著你這個好人。我如今死心塌地把終身之事付託與你了。不是爹爹誇口說,我這份家私也還夠你受用。你買我的身價只去得十兩,如今還你一本千利,從今以後,你是個萬金的財主了。這三百兩客本,就丟了不取,也只算得氈上之毫。快些收拾起身,好跟我回去做財主。”姚繼聽到此處,也不覺淚下起來。當晚就查點貨物,交付行家。次日起身,包了一艙大船,溯流而上。

看官們看了,只說父子兩個同到家中就完了這樁故事,哪裏知道,一天詫異才做動頭,半路之中又有悲歡離合,不是一口氣說得來的。暫結此回,下文另講。

第三回 爲購紅顔來白髮 因留慈母得嬌妻

尹小樓下船之後,問姚繼道:“你既然會趁銀子,爲什麽許大年紀並不娶房妻小,還是孤身一個?此番回去,第一樁急務,就要替你定親,要遲也遲不去了。”姚繼道:“孩兒的親事原有一頭,只是不曾下聘。此女也是漢口人,如今回去,少不得從漢口經過,屈爹爹住在舟中權等一兩日,待孩兒走上岸去探個消息了下來。若還嫁了就罷,萬一不曾嫁,待孩兒與他父母定下一個婚期,到家之後,就來迎娶。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小樓道:“是個什麽人家,既有成議在先,無論下聘不下聘,就是你的人了,爲什麽要探起消息來?”姚繼道:“不瞞爹爹說,就是孩兒的舊主人,叫做曹玉宇。他有一個愛女,小孩兒五六歲,生得美貌異常。孩兒向有求婚之意,此女亦有願嫁之心,只是他父母口中還有些不伶不俐,想是見孩兒本錢短少,將來做不起人家,所以如此。此番上去,說出這段遭際來,他是個勢利之人,必然肯許。”小樓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去看一看。”及至到了漢口,姚繼吩咐船家,說自己上岸,叫他略等一等。不想滿船客人都一齊嘩噪起來,說:“此等時勢,各人都有家小,都不知生死存亡,恨不得飛到家中討個下落,還有工夫等你!”小樓無可奈何,只得在個破布袱中摸出兩封銀子,約有百金,交與姚繼,道:“既然如此,我只得預先回去,你隨後趕來。這些銀子帶在身邊,隨你做聘金也得,做盤費也得。只是探過消息之後,即便抽身,不可耽遲了日子,使我懸望。”姚繼拜別父親,也要叮嚀幾句,叫他路上小心,保重身子。不想被滿船客人催促上岸,一刻不許停留,姚繼只得慌慌張張跳上岸去。

船家見他去後,就拽起風帆,不上半個時辰,行了二三十裏。只見船艙之中有人高聲喊叫,說:“一句要緊的話不曾吩咐得,卻怎麽處!”說了這一句,就捶胸頓足起來。你說是哪一個?原來就是尹小樓。起先在姚繼面前,把一應真情都已說破,只有自己的真名真姓與實在所住的地方倒不曾談及;只說與他一齊到家,自然曉得,說也可,不說也可。哪里知道,倉卒之間把他驅逐上岸,第一個要緊關節倒不曾提起,直到分別之後才記上心來。如今欲待轉去尋他,料想滿船的人不肯耽擱;欲待不去,叫他趕到之日,向何處抓尋?所以千難萬難,唯有個搶地呼天、捶胸頓足而已。急了一會,只得想個主意出來:要在一路之上寫幾個招子,凡他經過之處都貼一貼,等他看見,自然會尋了來。

話分兩頭。且說姚繼上岸之後,竟奔曹玉宇家,只以相探爲名,好看他女兒的動靜。不想進門一看,時事大非,只有男子之形,不見女人之面。原來亂信一到楚中,就有許多土賊假冒元兵,分頭劫掠,凡是女子,不論老幼,都擄入舟中,此女亦在其內,不知生死若何;即使尚存,也不知載往何方去了。

姚繼得了此信,甚覺傷心,暗暗地哭了一場,就別過主人,依舊搭了便船,竟奔鄖陽而去。

路不一日,到了個碼頭去處,地名叫做仙桃鎮,又叫做鮮魚口。有無數的亂兵把船泊在此處,開了個極大的人行,在那邊出脫婦女。姚繼是個有心人,見他所愛的女子擄在亂兵之中,正要訪她的下落,得了這個機會,豈肯懼亂而不前?又聞得亂兵要招買主,獨獨除了這一處不行搶掠。姚繼又去得放心,就帶了幾兩銀子,竟赴人行來做交易。指望借此爲名,立在賣人的去處,把各路搶來的女子都識認一番,遇著心上之人,方才下手。不想那些亂兵又奸巧不過,恐怕露出面孔,人要揀精擇肥,把像樣的婦人都買了去,留下那些“揀落貨”賣與誰人?

所以創立新規,另做一種賣法:把這些婦女當做醃魚臭鯗一般,打在包捆之中,隨人提取,不知哪一包是醃魚,哪一包是臭鯗,各人自撞造化。那些婦人都盛在布袋裏面,只論斤兩,不論好歉,同是一般價錢。造化高的得了西子王嬙,造化低的輪著東施嫫姆,倒是從古及今第一樁公平交易!姚繼見事不諧,欲待抽身轉去,不想有一張曉諭貼在路旁,道:“賣人場上,不許閒雜人等往來窺視。如有不買空回者,即以打探虛實論,立行梟斬,決不姑貸!特諭。”姚繼見了,不得不害怕起來。知道只有錯來,並無錯去,身邊這幾兩銀子定是要出脫的了:“就去撞一撞造化,或者姻緣湊巧,恰好買著心上的人也未見得;就使不能相遇,另買著一位女子,只要生得齊整,像一個財主婆,就把她充了曹氏帶回家中,誰人知道來歷。”算計定了,那走到叉口堆中,隨手指定一隻,說:“這個女子是我要買的。”

那些亂兵拿來稱准數目,喝定價錢,就架起天平來兌銀子。還喜得斤兩不多,價錢也容易出手。姚繼兌足之後,等不得擡到舟中,就在賣主面前要見個明白。及至解開袋結,還不曾張口,就有一陣雪白的光彩透出在叉口之外。

姚繼思量道:“面白如此,則其少艾可知,這幾兩銀子被我用著了。”連忙揭開叉口,把那婦人仔細一看,就不覺高興大掃,連聲叫起屈來。原來那雪白的光彩不是面容,倒是頭髮!

此女霜鬢皤然,面上鄃紋森起,是個五十向外六十向內的老婦。

亂兵見他叫屈,就高聲呵叱起來,說:“你自家時運不濟,揀著老的,就叫屈也無用,還不領了快走!”說過這一句,又拔出刀來,趕他上路。

姚繼無可奈何,只得抱出婦人離了布袋,領她同走到舟中,又把渾身上下仔細一看,只見她年紀雖老,相貌盡有可觀,不是個低微下賤之輩,不覺把一團欲火變作滿肚的慈心,不但不懊侮,倒有些得意起來,說:“我前日去十兩銀子買著一個父親,得了許多好處;今日又去幾兩銀子買著這件寶貨,焉知不在此人身上又有些好處出來?況且既已恤孤,自當憐寡,我們這兩男一女都是無告的窮民,索性把鰥寡孤獨之人合來聚在一處,有什麽不好?況且我此番去見父親,正沒有一件出手貨,何不就將此婦當了人事送他,充做一房老妾,也未嘗不可。雖有母親在堂,料想高年之人無醋可吃,再添幾個也無妨。”立定主意,就對那老婦道:“我此番買人,原要買個妻子,不想得了你來。

看你這樣年紀,盡可以生得我出,我原是個無母之人,如今的意思,要把你認做母親,不知你肯不肯?”老婦聽了這句話,就吃驚打怪起來,連忙回復道:“我見官人這樣少年,買著我這個怪物,又老又醜,還只愁你懊悔不過,要推我下江,正在這邊害怕。怎麽沒緣沒故說起這樣話來?豈不把人折死!”

姚繼見她心肯,倒頭就拜。拜了起來,隨即安排飯食與她充饑。

又怕身上寒冷,把自己的衣服脫與她穿著。

那婦人感激不過,竟號啕痛哭起來。哭了一會,又對他道:“我受你如此大恩,雖然必有後報,只是眼前等不得。如今現有一樁好事,勸你去做來。我們同伴之中有許多少年女子,都要變賣。內中更有一個,可稱絕世佳人,德性既好,又是舊家,正好與你作對。那些亂兵要把醜的老的都賣盡了,方才賣到這些人。今日腳貨已完,明日就輪到此輩了,你快快辦些銀子,去買了來。”姚繼道:“如此極好。只是一件,那最好的一個混在衆人之中,又有布袋盛了,我如何認得出?”老婦道:“不妨,我有個法子教你。她袖子裏面藏著一件東西,約有一尺長、半寸闊,不知是件什麽器皿,時刻藏在身邊,不肯丟棄。你走到的時節,隔著叉口把各人的袖子都捏一捏,但有這件東西的即是此人,你只管買就是了。”姚繼聽了這句話,甚是動心,當夜醒到天明,不曾合眼。第二日起來,帶了銀包,又往人行去貿易。依著老婦的話,果然去摸袖子,又果然摸著一個有件硬物橫在袖中,就指定叉口,說定價錢,交易了這宗奇貨。買成之後,恐怕當面開出來有人要搶奪,竟把她連人連袋抱到舟中,又叫駕撐開了船,直放到沒人之處,方才解看。

你道此女是誰?原來不姓張、不姓李,恰好姓曹,就是他舊日東君之女,向來心上之人。兩下原有私情,要約爲夫婦,袖中的硬物乃玉尺一根,是姚繼一向量布之物,送與她做表記的;雖然遇了大難,尚且一刻不離,那段生死不忘的情份,就不問可知了。這一對情人忽然會于此地,你說他喜也不喜!樂也不樂!此女與老婦原是同難之人,如今又做了婆媳,分外覺得有情,就是嫡親的兒婦,也不過如此。

姚繼恤孤的利錢雖有了指望,還不曾到手,反是憐寡的利息隨放隨收,不曾遲了一日。可見做好事的再不折本。奉勸世人,雖不可以姚繼爲法,個個買人做爺娘,亦不可以姚繼爲戒,置鰥寡孤獨之人於不問也。

第四回 驗子有奇方一枚獨卵 認家無別號半座危樓

卻說尹小樓自從離了姚繼,終日擔憂,凡是經過之處,都貼一張招子,說:“我舊日所言並非實話,你若尋來,只到某處地方來問某人就是。”貼便貼了,當不得姚繼心上並沒有半點狐疑,見了招子,哪有眼睛去看?竟往所說之處認真去尋訪。

那地方上面都說:“此處並無此人,你想是被人騙了。”姚繼說真不是,說假不是,弄得進退無門。

老婦見他沒有投奔,就說:“我的住處離此不遠,家中現有老夫,並無子息。你若不棄,把我送到家中,一同居住就是了。”姚繼尋人不著,無可奈何,只得依她送去。只見到了一處地方,早有個至親之人在路邊等候,望見來船,就高聲問道:“那是姚繼兒子的船麽?”姚繼聽見,吃了一驚,說:“叫喚之人分明是父親的口氣,爲什麽彼處尋不著,倒來在這邊?”

老婦聽了,也吃一驚,說:“那叫喚之人分明是我丈夫的口氣,爲什麽丟我不喚,倒喚起他來?”及至把船攏了岸,此老跳入舟中,與老婦一見,就抱頭痛哭起來。

原來老婦不是別人,就是尹小樓的妻子,因丈夫去後也爲亂兵所掠。那兩隊亂兵原是一個頭目所管,一隊從上面擄下去,一隊從下面擄上來,原約在彼處取齊,把婦女都賣做銀子,等元兵一到就去投降,好拿來做使費的。恰好這一老一幼並在一艙,預先打了照面。若還先賣幼女、後賣老婦,尹小樓這一對夫妻就不能夠完聚了;就是先賣老婦、後賣幼女,姚繼買了別個老婦,這個老婦又賣與別個後生,姚繼這一對夫妻也不能夠完聚了。誰想造物之巧,百倍於人,竟像有心串合起來等人好做戲文小說的一般,把兩對夫妻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不知費他多少心思!這樁事情也可謂奇到極處、巧到至處了,誰想還有極奇之情、極巧之事,做便做出來了,還不曾覺察得盡。

小樓夫婦把這一兒一媳領到中堂,行了家庭之禮,就吩咐他道:“那幾間小樓是極有利市的所在,當初造完之日,我們搬進去做房,就生出一個兒子,可惜落於虎口,若在這邊,也與你們一般大了。如今把這間臥樓讓與你們居住,少不得也似前人,進去之後就會生兒育女。”說了這幾句,就把他夫妻二口領到小樓之上,叫他自去打掃。

姚繼一上小樓,把門窗戶扇與床幔椅桌之類仔細一看,就大驚小怪起來,對著小樓夫婦道:“這幾間臥樓分明是我做孩子的住處,我在睡夢之中時常看見的,爲什麽我家倒沒有,卻來在這邊?”小樓夫婦道:“怎見得如此?”姚繼道:“孩兒自幼至今,但凡睡了去,就夢見一個所在:門窗也是這樣門窗,戶扇也是這樣戶扇,床幔椅桌也是這樣床幔椅桌,件件不差。

又有一夜,竟在夢中說起夢來,道:‘我一生做夢,再不到別處去,只在這邊,是什麽緣故’就有一人對我道:‘這是你生身的去處,那只箱子裏面是你做孩子時節玩耍的東西,你若不信,去取出來看。’孩兒把箱子一開,看見許多戲具,無非是泥人土馬棒槌旗幟之屬。孩兒看了,竟像是故人舊物一般。及至醒轉來,把所居的樓屋與夢中一對,又絕不相同,所以甚是疑惑。方才走進樓來,看見這些光景,儼然是夢中的境界,難道青天白日又在這邊做夢不成?”小樓夫婦聽了,驚詫不已,又對他道:“我這床帳之後果然有一隻箱子,都是亡兒的戲物。

我因兒子沒了,不忍見他,並做一箱,丟在床後,與你所說的話又一毫不差,怎麽有這等奇事?終不然我的兒子不曾被虎馱去,或者遇了拐子拐去賣與人家,今日是皇天後土憐我夫妻積德,特地並在一處,使我骨肉團圓不成?”姚繼道:“我生長二十餘年,並不曾聽見人說道我另有爺娘,不是姚家所出。”

他妻子曹氏聽見這句說話,就大笑起來道:“這等說,你還在睡裏夢裏!我們那一方,誰人不知你的來歷?只不好當面說你。

你求親的時節,我的父母見你爲人學好,原要招做女婿,只因外面的人道你不是姚家骨血,乃別處販來的野種,所以不肯許親。你這等聰明,難道自己的出處還不知道?”姚繼聽到此處,就不覺口呆目定,半晌不言。小樓想了一會,就大悟轉來,道:“你們不要猜疑,我有個試驗之法。”就把姚繼扯過一邊,叫他解開褲子,把腎囊一捏,就叫起來,道:“我的親兒,如今試出來了!別樣的事或者是偶爾相同,這腎囊裏面只有一個卵子,豈是同得來的?不消說得,是天賜奇緣,使我骨肉團圓的了!可見陌路相逢,肯把異姓之人呼爲父母,又有許多真情實意,都是天性使然,非無因而至也。”說了這幾句,父子婆媳四人一齊跪倒,拜謝天地,磕了無數的頭。

一面宰豬殺羊,酬神了願,兼請同鄉之人,使他知道這番情節。又怕衆人不信,叫兒子當場脫褲,請驗那枚獨卵。他兒子就以此得名,人都稱爲“尹獨腎”。

後來父子相繼積德,這個獨卵之人一般也會生兒子,倒傳出許多後代,又都是獨腎之人。世世有田有地,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間才止。又替他起個族號,都喚做“獨腎尹家”有詩爲證:綜紋入口作公卿,獨腎生兒理愈明。

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術法總難憑。

〔評〕

覺世稗官所作,事事在情理之中,獨有買人爲父一節,頗覺怪誕。觀者至此,都謂“捉出破綻來”,將施責備之論矣。

及至看到“原屬父子,天性使然”一語,又覺得甚是平常,並不曾跳出情理之外。可見人作好文字與做好人、行好事一般,常有初使人驚,次招人怪,及至到群疑畢集怨?

將興之際,忽然見出他好處來,始知做好人行好事者原有一片苦心,令人稱頌不已。悟此即知作文之法,悟此即知讀書之法。

聞過樓

第一回 棄儒冠白須招隱 避紗帽綠野娛情

詩雲:

市城戎馬地,決策早居鄉。

妻子無多口,琴書只一囊。

桃花秦國遠,流水武陵香。

去去休留滯,回頭是戰場。

此詩乃予未亂之先避地居鄉而作。古語雲:“小亂避城,大亂避鄉。”予謂無論治亂,總是居鄉的好;無論大亂小亂,總是避鄉的好。只有將定未定之秋,似亂非亂之際,大寇變爲小盜,戎馬多似禾稗,此等世界,村落便難久居。造物不仁,就要把山中宰相削職爲民,發在市井之中去受罪了!予生半百之年,也曾在深山之中做過十年宰相,所以極諳居鄉之樂。如今被戎馬盜賊趕入市中,爲城狐社鼠所制,所以又極諳市廛之苦。你說這十年宰相是哪個與我做的?不虧別人,倒虧了個善殺居民、慣屠城郭的李闖,被他先聲所懾,不怕你不走。到這時候,真個是富貴逼人來,脫去楚囚冠,披卻仙人氅。初由田?社師起家,屢遷至方外司馬,未及數年,遂經枚蔔,直做到山中宰相而後止。

諸公不信,未免說我大言不慚,卻不知道是句實話。只是這一種功名,比不得尋常的富貴,彼時不以爲顯,過後方覺其榮。不象做真官受實祿的人,當場自知顯貴,不待去官之後才知好運之難逢也。如今到了革職之年,方才曉得未亂以前也曾做過山中的大老。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鄉居避亂之際信口吟來的詩,略摘幾句,略拈幾首念一念,不必論其工拙,但看所居者何地,所與者何人,所行者何事,就知道他受用不受用,神仙不神仙,這山中宰相的說話僭妄不僭妄也。如五言律詩裏面有“田耕新買犢,簷蓋旋誅茅。花繞村爲縣,林周屋是巢。”

“綠買田三畝,青賒水一灣。妻孥容我傲,騷酒放春閑”之句。

七言律詩裏面有“自釀不沽村市酒,客來旋摘野棚瓜。枯藤架擁詼諧史,亂竹籬編隱逸花。”“裁遍竹梅風冷淡,澆肥蔬蕨飯家常。窗臨水曲琴書潤,人讀花間字句香”之句。此乃即景賦成,不是有因而作。還有《山齋十便》的絕句,更足令人神往。

諸公試覽一過,只當在二十年前,到山人所居之處枉顧一遭,就說此人雖系凡民,也略帶一分仙氣,不得竟以塵眼目之也。

何以謂之“十便”?請觀“小序”,便知作詩之由。“小序”雲:笠道人避地入山,結茅甫就,有客過而問之,曰:“子離群索居,靜則靜矣,其如取給不便何?”道人曰:“予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鳥殷勤之奉,其便良多,不能悉數。子何雲之左也?”客請其目,道人信口答之,不覺成韻。

耕便

山田十畝傍柴關,護綠全憑水一灣。

唱罷午雞農就食,不勞婦子閩田間。

課農便

山窗四面總玲瓏,綠野青疇一望中。

憑幾課農農力盡,何曾妨卻讀書工?

釣便

不蓑不笠不乘筰,日坐東軒學釣鏊。

客欲相過常載酒,除投香餌出輕闞。

灌園便

築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

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

汲便

古井山廚止隔牆,竹稍一段引流長。

旋烹苦茗供佳客,猶帶源頭石髓香。

浣濯便

烷塵不用繞溪行,門裏潺盢分外清。

非是幽人偏愛潔,滄浪逼我濯冠纓。

樵便

臧婢秋來總不閑,拾枝掃葉滿林間。

抛書往課樵青事,步出柴扉便是山。

防夜便

寒素人家冷落村,只憑泌水護衡門。

抽橋斷卻黃昏路,山犬高眠古樹根。

還有《吟便》《眺便》二首,因原稿散失,記憶不全,大約說是純賴天工、不假人力之意。此等福地,雖不敢上希蓬島、下比桃源,方之輞川、剡溪諸勝境,也不至多讓。誰想賊氛一起,踐以兵戎,遂使主人避而去之,如擲敝屣,你道可惜不可惜!今日這番僭妄之詞,皆由感慨而作,要使方以外的現任司馬、山以內的當權宰相,不可不知天爵之榮,反尋樂事于蔬水曲肱之外也。

如今說個不到亂世先想居鄉的達者,做一段林泉佳話、麈尾清談,不但令人耳目一新,還可使之肺腸一改。人人在市並之中,個個有山林之意,才見我作者之功,不像那種言勢言利之書,驅天下之人而歸於市道也。

明朝嘉靖年間,直隸常州府宜興縣有個在籍的大老,但知姓殷,不曾訪得名字,官拜侍講之職,人都稱爲“殷太史”。

他有個中表弟兄,姓顧,字呆叟,乃虎頭公後裔,亦善筆墨,饒有宗風。爲人恬澹寡營,生在衣冠閥閱之鄉,常帶些山林隱逸之氣。少年時節與殷太史同做諸生,最相契密。但遇小考,他的名字常取在殷太史之前,只是不利於場屋,曾對人立誓道:“秀才只可做二十年,科場只好進五六次,若還到強仕之年而不能強仕,就該棄了諸生,改從別業。鑷須赴考之事,我斷斷不爲。”不想到三十歲外,髭須就白了幾根。有人對他道;“報強仕者至矣,君將奈何?”呆叟應聲道:“他爲招隱而來,非報強仕也。不可負他盛意,改日就要相從。”果然不多幾日,就告了衣巾,把一切時文講章與鏤管穴孔的筆硯盡皆燒毀,只留農圃種植之書與營運資生之具,連寫字作畫的物料,都送與別人,不肯留下一件。人問他道:“書畫之事與舉業全不相關,棄了舉業,正好專心書畫,爲什麽也一齊廢了?”呆叟道:“當今之世,技藝不能成名,全要乞靈於紗帽。仕宦作書畫,就不必到家也能見重於世。若叫山人做墨客,就是一樁難事,十分好處只好看做一分,莫說要換錢財,就賠了紙筆白送與人,還要討人的譏刺,不如不作的好。”知事的聽了,都道他極見得達。

他與朋友相處,不肯講一句膚言,極喜盡忠告之道。殷太史自作宦以來,終日見面的不是迎寒送暖之流,就是脅肩餡笑之輩,只有呆叟一人是此公的畏友。凡有事關名節、迹涉嫌疑、他人所不敢言者,呆叟偏能正色而道之。至於揮麈談玄,挑燈話古,一發是他剩技,不消說得的了。所以殷太史敬若神明,愛同骨肉,一飲一食也不育抛撇他。

他的住處去殷太史頗遠,殷太史待他雖然不比別個,時時枉駕而就之。到底仕宦的腳步輕賤殺了也比平人貴重幾分,十次之中走去就教一兩次,把七八次寫帖相邀,也就是折節下交、謙虛不過的了;何況未必盡然,還有脫略形孩來而不往的時候。況且宜興城裏不只他一位鄉紳,呆叟自廢舉業以來,所稱“同學少年多不賤”者又不只他一個朋友,人人相拉,個個見招,哪里應接得暇?若丟了一處不去,就生出許多怪端,說:“一樣的交情,爲什麽厚人而薄我?”呆叟棄了功名不取,丟了諸生不做,原只圖得“清閒”二字,誰想不得清閒,倒加上許多忙俗,自家甚以爲恥,就要尋塊避秦之地。況且他性愛山居,一生厭薄城市,常有耕雲釣月之想,就在荊溪之南、去城四十餘裏,結了幾間茅屋,買了幾畝薄田,自爲終老之計。起初並不使人與聞,直待臨行之際,方才說出。少不得衆人聞之,定有一番援止。

暫抑談鋒,以停倦目。

第二回納諫翁題樓懷益友

遭罹客障面避良朋

呆叟選了吉日,將要遷移,方才知會親友,叫他各出份資與自己餞別,說:“此番移家,不比尋常遷徙,終此一生優遊田野,不復再來塵市。有人在城郭之內遇見顧呆叟專者,當以‘馮婦’呼之。”衆人聽了,都說:“此舉甚是無謂。自古道:‘小亂避城,大亂避鄉。’就有兵戈擾攘之事,鄉下的百姓也還要避進城來,何況如今烽火不驚,夜無犬吠,爲什麽沒緣投故竟要遷徙下鄉,還說這等盡頭絕路的話?”呆叟道:“正爲太平無事,所以要遷徙下鄉。若到那大吠月明、烽煙告急的時節,要去做綠野耕夫,就不能夠了。古人雲:‘趨名者於朝,趨利者於市。’我既不趨名,又不趨利,所志不過在溫飽。溫莫溫於自織之衣,飽莫飽於親種之粟。況我素性不耐煩囂,只喜高眠靜坐,若還住在城中,即使閉門謝客,僵臥繩床,當不得有剝啄之聲攪人幽夢,使你不得高眠;往來之劄費我應酬,使人不能靜坐。希夷山人之睡隱,南郭子綦之坐忘,都虧得不在城市;若在城市,定有人來攪擾,會坐也坐不上幾刻,會睡也睡不到論年,怎能夠在枕上游仙,與嗒然自喪其耦也?”衆人聽了,都說他是迂談闊論,個個攀轅,人人臥轍,不肯放他出城。

呆叟立定主意,不肯中止。衆人又勸他道:“你既不肯住在城中,何不離城數裏在半村半郭之間尋一個住處?既可避囂,又使我輩好來親近。若還太去遠了,我們這幾個都是家累重大的人,如何得來就教?”呆叟道:“入山惟恐不深,既想避世,豈肯在人耳目之前?半村半郭的,應酬倒反多似城內,這是斷然使不得的。”回了衆人,過不上幾日,就攜家入山。

自他去後,把這些鄉紳大老弄得情興索然。別個想念他還不過在口裏說說,獨有殷太史一位,不但發於聲音,亦且形諸夢寐;不但形諸夢寐,又且見之羹牆。只因少了此人,別無諍友。難道沒些過失,再沒有一人規諫他?因想呆叟臨別之際,坐在一間樓上,贈他許多藥石之言,沒有一字一句不切著自家的病痛;所以在既別之後,思其人而不得,因題一匾名其樓曰“聞過摟”。

呆叟自入山中,遂了閑雲野鶴之性,陶然自適不啻登仙。

過了幾月,殷太史與一切舊交因少他不得,都寫了懇切的書,遣人相接,要他依舊入城。他回劄之中,言語甚是決烈。衆人知道勸他不回,從此以後,也就不來相強。

一日,縣中簽派裏役,竟把他的名字開做一名櫃頭,要他入縣收糧,管下年監兌之事。差人齎票上門,要他入城去遞認狀。呆叟甚是驚駭,說:“裏中富戶甚多,爲什麽輪他不著?

我有幾畝田地,竟點了這樣重差?”差人道:“官錯吏錯,來人不錯。你該點不該點,請到縣裏去說,與我無干。”呆叟搬到鄉間未及半載,飯稻羹魚之樂才享動頭,不想就有這般磨劫;況且臨行之際曾對人發下誓言,豈有未及半年就爲馮婦之理?

只得與差人商議,寧可行些賄賂,央他轉去回官,省得自己破戒。差人道:“聞得滿城鄉宦都是你至交,只消寫字進去,求他發一封書劄,就回脫了,何須費什麽錢財!”呆叟素具傲骨,不肯輕易幹人;況有說話在先,恐爲衆人所笑,所以甘心費錢,不肯寫字。差人道:“既要行賄,不是些小之物可以幹得脫的,極少也費百金,才可以望得倖免。”呆叟一口應承,並無難色,盡其所有,幹脫了這個苦差。未免精疲力竭,直到半年之後,方才營運得轉。正想要在屋旁栽竹,池內種魚,構書屬於住宅之旁,蓄蹇驢于黃犢之外,有許多山林經濟要設施佈置出來。

不想事出非常,變生不測,他所居之處,一向並無盜警,忽然一夜,竟有五七條大漢,明火執仗打進門來,把一家之人嚇得魂飛膽裂。

呆叟看見勢頭不好,只得同了妻子立過一邊,把家中的細軟任憑他席捲而去。既去之後,撿著幾件東西,只說是他收拾不盡、遺漏下來的;及至取來一看,卻不是自己家中之物,又不知何處劫來的。所值不多,就拿來丟過一邊,付之不理。

他經過這番劫掠,就覺得窮困非常,漸漸有些支撐不去;依舊怕人恥笑,不肯去告貸分文。心上思量說:“城中親友聞之,少不得要捐囊議助,沒有見人在患難之中坐視不顧之理。

與其告而後與,何如不求而得?”過不上幾日,那些鄉紳大老果然各遣平頭,齎書唁慰。書中的意思便關切不過,竟像自己被劫的一般。只是一件可笑:封封俱是空函,並不見一毫禮物,還要賠酒賠食款洽他的家人。心上思量道:“不料人情惡薄,一至於此!別人慳吝也罷了,殷太史與我是何等的交情,到了此時也一毛不拔,要把說話當起錢來,總是日遠日疏的緣故。

古人雲‘一日不見黃叔度,鄙吝複生。’此等過失皆朋友使然,我實不能辭其責也。”寫幾封勉強塞責的回書,打發來人轉去。

從此以後,就斷了癡想,一味熬窮守困。又過了半年,雖不能夠快樂如初,卻也衣食粗足,沒有啼饑號寒之苦。不想厄運未終,又遇了非常之事。忽有幾個差人齎了一紙火票上門來捉他,說:“其時某日拿著一夥強盜,他親口招稱,說:‘在鄉間打劫,沒有歇腳之處,常借顧某家中暫停。雖不叫做窩家,卻也曾受過贓物,求老爺拘他來審審。’”呆叟驚詫不已,接過票來一看,恰好所開的贓物就是那日打劫之際遺失下來的幾件東西,就對了妻孥歎口氣道:“這等看來,竟是前生的冤孽了!我曾聞得人說:‘清福之難享,更有甚于富貴。’當初有一士人,每到黃昏人靜之後,就去焚香告天,求遂他胸中所欲,終日祈禱,久而不衰。忽然一夜,聽見半空之中有人對他講道:‘上帝憫汝志誠,要降福與汝,但不知所願者何事?故此命我來詢汝。’士人道:‘念臣所願甚小,不望富貴,但求衣食粗足,得逍遙於山水之間足矣。’空中的人道:‘此上界神仙之樂,汝何可得?若求富貴則可耳。’就我今日之事看來,豈不是富貴可求,清福難享?命裏不該做閒人,閑得一年零半載,就弄出三件禍來,一件烈似一件。由此觀之,古來所稱方外司馬、山中宰相其人者,都不是凡胎俗骨。這種眠雲漱石的樂處,騎牛策蹇的威風,都要從命裏帶來,若無夙根,則山水煙霞皆禍人之具矣。”說了這些話,就叫妻孥收拾行李,同了差役起身。喜得差來的人役都肯敬重斯文,既不需索銀錢,又不擅加鎖鈕,竟像奉了主人之命來邀他赴席地一般,大家相伴而行,還把他遜在前面。

呆叟因前番被動,不能見濟於人,知道世情惡薄,未必肯來援手,徙足以資其笑柄,不如做個硬漢,靠著“死生由命”四個字挺身出去見官,不想到近城數裏之外,有許多車馬停在道旁,卻像通邑的鄉紳有什麽公事商議聚集在一處的光景。呆叟看了,一來無顔相見,二來不屑求他,到了人多的地方,竟低頭障面而過。不想有幾個管家走來拽住,道:“顧相公不要走,我們各位老爺知道相公要到,早早在這邊相等,說有要緊話商議,定要見一見的。”呆叟道:“我是在官人犯,要進去聽審,沒有工夫講話。且等審了出來,再見衆位老爺,未爲晚也。”那幾個管家把叟望緊緊扯住,只不肯放,連差人也幫他留客,說:“只要我們不催,就住在此間過夜也是容易的,爲何這等執意。”正在那邊扯拽,只見許多大老從一個村落之內趕了出來,親自對他拱手,道:“呆叟兄,多時不會,就見見何妨,爲什麽這等拒絕?”說了這一句,都伸手來拽他。呆叟看見意思殷勤,只得霽顔相就,隨了衆人走進那村落之內,卻是一所新構的住居。

只見:柴關緊密,竹徑迂徐。籬開新種之花,地掃旋收之葉。

數椽茅屋,外觀最樸而內實精工,不竟是農家結構;一帶梅窗,遠視極粗而近多美麗,有似乎墨客經營。若非陶處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別業。

衆人拽了呆叟走進這個村落,少不得各致寒暄,敘過一番契闊,就問他致禍之由。呆叟把以前被劫的情形、此時受枉的來歷,細細說了一遍。

衆人甚是驚訝,又問他:“此時此際,該作什麽商量?”

呆叟道:“我於心無愧,見了縣尊,不過據理直說,難道他好不分曲直就以刑罰相加不成?”衆人都道:“使不得!你窩盜是假,受贓是實,萬一審將出來,倒有許多不便。我們與你相處多年,義關休戚,沒有坐視之理。昨日聞得此說,就要出去解紛,一來因你相隔甚遠,不知來歷,見了縣父母難以措辭;二來因你無故入山,滿城的人都有些疑惑。說你蹤迹可疑;近日又有此說,一發難於分解,就與縣父母說了,他也未必釋然。

所以定要屈你回來,自己暴白一暴白。如今沒有別說,縣中的事是我們一力擔當,代你去說,可以不必見官。只是一件:你從今以後,再到鄉間去不得了。這一所住宅也是個有趣的朋友起在這邊避俗的,房屋雖已造完,主人還在城中,不曾搬移得出。待我們央人去說,叫他做個仗義之人,把此房讓你居住,造屋之費,待你陸續還他。既不必走入市井,使人喚你做‘馮婦’;又不用逃歸鄉曲,使人疑你做窩家,豈不是個兩全之法?”

呆叟道:“講便講得極是,我自受三番橫禍,幾次奇驚,把些小家資都已費盡,這所房子住便住了,叫把什麽屋價還他?

況且居鄉之人全以耕種爲事,這負郭之田比不得窮鄉的瘠土,其價甚昂,莫說空拳赤手不能驟得,就是有了錢鈔,也容易買他不來。無田可耕,就是有房可住也過不得日子,叫把什麽聊生?”殷太史與衆人道:“且住下了替你慢慢地商量,決不使你失所就是。”說完之後,衆人都別了進城。獨有殷太史一個宿在城外,與他抵足而眠,說:“自兄去後,使我有過不聞,不知這一年半載之中做差了多少大事。從今以後,求你刻刻提撕,時時警覺,免使我結怨於桑梓,遺禍於子孫。”又把他去之後追想藥石之言,就以“聞過”二字題作樓名以示警戒的話說了一遍。呆叟甚是歎服,道他:“虛衷若此,何慮讜言之不至?只怕葑菲之見無益於人,徒自增其狂悖耳。”兩個隔絕年余,一旦會合,雖不比他鄉遇故,卻也是久旱逢甘。這一夜的綢繆繾綣,自不待說。

但不知訟事如何,可能就結?且等他睡過一晚,再作商量。

第三回 魔星將退三樁好事齊來 礭局已成一片隱衷才露

呆叟與殷太史二人抵足睡了一夜。次日起來,殷太史也進城料理,只留呆叟一人住在外面,替人看守山莊。呆叟又在山莊裏面周圍踱了一回,見他果然造得中款,樸素之中又帶精雅,恰好是個儒者爲農的住處。心上思量道:“他費了一片苦心,造成這塊樂地,爲什麽自己不住,倒肯讓與別人?況且卒急之間又沒有房價到手,這樣呆事,料想沒人肯做。衆人的言語都是些好看話兒,落得不要癡想。”正在疑慮之間,忽有一人走到,說是本縣的差人,又不是昨日那兩個。呆叟只道鄉紳說了,縣尊不聽,依舊添差來捉他,心上甚是驚恐。及至仔細一認,竟有些面善。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去年簽著裏役、知縣差他下鄉喚呆叟去遞認狀的。呆叟與他相見過了,就問:“差公到此,有何見教?”那人答應道:“去年爲裏役之事,蒙相公托我夤緣,交付白銀一百兩。後來改簽別人,是本官自己的意思,並不曾破費分文。小人只說自家命好,撞著了太歲,所以留在身邊,不曾送來返璧。起先還說相公住得遠,一時不進城來,這主銀子沒有對會處,落得隱瞞下來。

如今聞得你爲事之後,依舊要做城裏人,不做鄉下人了,萬一查訪出來,不好意思。所以不待取討,預先送出來奉償,還覺得有些體面。這是一百兩銀子,原封未動,請相公收了。”

呆叟聽見這些話,驚詫不已,說:“銀子不用,改簽別人,也是你的造化,自然該受的。爲什麽過了一年有餘又送來還我?”

再三推卻,只不肯收。那人不由情願,塞在他手中,說了一聲“得罪”,竟自去了。

呆叟驚詫不過,說:“衙役之內那有這樣好人?或者是我否極泰來,該在這邊居住,所以天公要成就我,特地把失去之物都取來付還,以助買屋之費,也未可知。”正在這邊驚喜,不想又有扣門之聲,說:“幾個故人要會。”及至放他進來,瞥面一見,幾乎把人驚死!你說是些什麽人?原來就是半年之前明火執杖擁進門來打劫他家私的強盜!自古道“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哪有認不出的道理?呆叟一見,心膽俱驚,又不知是官府押來取他,又不知是私自逃出監門尋到這邊來躲避?

滿肚猜疑,只是講不出口。只見那幾個好漢不慌不忙對他拱拱手,道:“顧相公,一向不見,你還認得我們麽?”呆叟兢兢栗栗抖做一團,只推認他不得。那些好漢道:“豈有認不得之理?老實對你說罷,我們今日之來,只有好心,並無歹意,勸你不要驚慌。那一日上門打劫,原不知高姓大名,只說是山野之間一個鄙吝不堪的財主,所以不分皂白,把府上的財物盡數卷來。後來有幾個弟兄被官府拿去,也還不識好歹,信口亂扳,以致有出票拘拿之事。我們雖是同夥,還喜得不曾拿獲,都立在就近之處打點衙門。方才聽得人講,都道出票拿來的人是一位避世逃名的隱士,現停在某處地方。我們知道,甚是懊侮。

豈有遇著這等高人不加資助反行劫掠之理?所以如飛趕到這邊,一來謝罪,二來把原物送還。恕我輩是粗鹵強人,有眼不識賢士,請把原物收下,我們要告別了。”說到這一聲,就不等回言,把幾個包袱丟在他面前,大家揮手出門,不知去向。

呆叟看了這些光景,一發愁上加愁,慮中生慮,說:“他目下雖然漏網,少不得官法如爐,終有一日拿著。我與他見此一面,又是極大的嫌疑了。況且這些贓物原是失去的東西,豈有不經官府、不遞認狀、倒在強盜手中私自領回之理?萬一現在拿著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這主贓物,官府查究起來,我還是呈送到官的是,隱匿下來的是?”想到這個地步,真是千難萬難,左想一回又不是,右想一回又不是,只得閉上柴門,束手而坐。

正在沒擺佈的時節,只聽得幾下鑼響,又有一片吆喝之聲,知道是官府經過。呆叟原系罪人,又增出許多形迹,聽見這些響動,好不驚慌,惟恐有人闖進門來,攻其不意。要想把贓物藏過一邊,怎奈人生地不熟,不知哪一個去處可以掩藏。正在東張西望的時節,忽聽得捶門之聲如同霹靂,鑼聲敲到門前,又忽然住了,不知爲什麽緣故。欲待不開,又恐怕抵擋不住;欲待要開,怎奈幾個包袱擺在面前,萬一官府進來,只當是自具供招、親投罪狀、買一個強盜窩家認到身上來做了,如何使得?急得大汗如流,心頭突突地亂跳。又聽得敲門之人高聲喊道:“老爺來拜顧相公,快些開門,接了帖子進去!”呆叟聽見這句話,一發疑心,說:“我是犯罪之人,不行捕捉也夠了,豈有問官倒寫名帖上門來拜犯人之理?此語一發荒唐,總是凶多吉少!料想支撐不住,落得開門見他。”誰想拔開門拴,果然有個侍弟帖子塞進門來。那投帖之人又說:“老爺親自到門,就要下轎了,快些出來迎接。”呆叟見過名帖,就把十分愁擔放下七分,料他定有好意,不是什麽機謀,就整頓衣冠,出去接見。縣尊走下轎子,對著呆叟道:“這位就是顧兄麽?”呆叟道:“晚生就是。”縣尊道;“渴慕久矣,今日才得識荊。”

就與他挽手而進。行至中堂,呆叟說是“犯罪之人,不敢作揖”,要行長跪之禮。縣尊一把扯住,說:“小弟惑于人言,唐突吾兄兩次,甚是不安,今日特來謝過。兄乃世外高人,何罪之有?”呆叟也謙遜幾句,回答了他。兩個才行抗禮。

縣尊坐定之後,就說:“吾兄的才品,近來不可多得,小弟欽服久矣。兩番得罪,實是有爲而然,日後自明,此時不煩細說。方才會著諸位令親,說吾兄有徙居負郭之意,若果能如此,就可以朝夕領教,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但不知可曾決策?”

呆叟道:“敝友舍親都以此言相勖,但苦生計寥寥,十分之中還有一二分未決。”縣尊道:“有弟輩在此,‘薪水’二字,可以不憂;待與諸位令親替兄籌個善策,再來報命就是了。”

呆叟稱謝不遑。

縣尊坐了片時,就告別而去。

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樁詫事,好像做夢一般,禍福齊來,驚喜畢集,自家猜了半日,竟不知什麽來由。直等到黃昏日落之時,諸公攜酒而出,一來替他壓驚,二來替他賀喜,三來又替他暖熱新居。吃到半席之間,呆叟把日間的事細細述了一遍,說:“公門之內莫道沒有好人,盜賊之中一般也有豪傑。只是這位縣尊前面太倨後面太恭,舉動靡常,倒有些解說他不出。”

衆人聽了這些話,並不則聲,個個都掩口而笑。呆叟看了,一發疑心起來,問他:“不答者何心?暗笑者何意?”殷太史見他盤問不過,才說出實心話來,竟把呆叟喜個異常,笑個不住!原來那三樁橫禍、幾次奇驚,不是天意使然,亦非命窮所致,都是衆人用了詭計做造出來的。只因思想呆叟,接他不來,知道善勸不如惡勸。他要享林泉之福,所以下鄉,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正要生法擺佈他,恰好新到一位縣尊,極是憐才下士,殷太史與衆人就再三推轂,說:“敝縣有才之士只得一人,姓某名某,一向避迹入山,不肯出來謁見當事。此兄不但才高,兼有碩行,與治弟們相處,極肯輸誠砥礪。自他去後,使我輩鄙吝日增,聰明日減。可惜不在城中,若在城中,老父母得此一人,就可以食憐才下士之報。”縣尊聞之,甚是踴躍,要差人齎了名帖,下鄉去物色他。衆人道:“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盲痼疾,不是弓旌召得來的,須效晉文公取土之法,畢竟要焚山烈澤,才弄得介子推出來。治弟輩正有此意,要借老父母的威靈,且從小處做起,先要如此如此;他出來就罷,若不出來,再夫如此如此;直到第三次上,才好把辣手放出來。先使他受些小屈,然後大伸,這才是個萬安之法。”縣尊聽了,一一依從。所以簽他做了櫃頭,差人前去呼喚。明知不來,要使他蹭蹬起頭,先破幾分錢鈔,省得受用太過,動以貧賤驕人。

第二次差人打劫,料他窮到極處必想入城,還怕有幾分不穩,所以吩咐打劫之人,丟下幾件贓物,預先埋伏了禍根,好等後來發作。誰想他依舊倔強,不肯出來,所以等到如今才下這番辣手。料他到了此時,決難擺脫,少不得隨票入城。據衆人的意思,還要哄到城中,弄幾個輕薄少年立在路口,等呆叟經過之時叫他幾聲“馮婦”,使他慚悔不過,才肯回頭。獨有殷太師一位不肯,說:“要逼他轉來,畢竟得個兩全之法,既要遂我們密邇之意,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趁他未到的時節,先在這半村半郭之間尋下一塊基址,替他蓋幾間茅屋,置幾畝腴田,有了安身立命之場,他自然不想再去。我們爲朋友之心,方才有個著落,不然,今日這番舉動真可謂之虛拘了。”衆人聽見,都道他慮得極妥。

縣尊知道有此盛舉,不肯把“倡義”二字讓與別人,預先捐俸若干,送到殷太史處,聽他設施。所以這座在房與買田置産之費共計千金,三股之內,縣尊出了一股,殷太史出了一股,其餘一股乃衆人均出。不但宴會賓客之所、安頓妻孥之處替他位置得宜,不落尋常窠臼;連養牛蓄豕之地、雞棲犬宿之場都造得現現成成,不消費半毫氣力。起先那兩位異人、三樁詫事,亦非無故而然,都是他們做定的圈套,特地叫人送上門來,使他見了先把大驚變爲小驚,然後到相見的時節說了情由,再把小喜變爲大喜。連縣尊這一拜,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確定了的;要等他一到城外,就使人相聞,好等縣尊出來枉顧,以作下交之始。

呆叟在窮愁落寞之中、顛沛流離之際,忽然聞了此說,你道他驚也不驚?喜也不喜?感激衆人不感激衆人?當夜開懷暢飲,醉舞狂歌,直吃到天明才散。

呆叟把山中的家小與牛羊犬豕之類,一齊搬入新居,同享現成之福。從此以後,不但殷太史樂於聞過,時時往拜昌言,諸大老喜得高朋,刻刻來承麈教;連那位禮賢下士的令尹,凡有疑難不決之事、推敲未定之詩,不是出郭相商,就是走書致訊。

呆叟感他國士之遇,亦以國土報之,凡有事關民社、迹系聲名者,真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殷太史還說聲氣雖通,終有一城之隔,不便往來;又在他在房之側買了一所民居,改爲別業。把“聞過樓”的匾額叫人移出城來,釘在別業之中一座書摟之上,求他朝夕相規,不時勸誡。

這一部小說的樓名,俱從本人起見,獨此一樓不屬顧而屬殷,議之者以爲旁出,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當今之世,如顧呆叟之恬澹寡營,與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雖然不多,一百個之中或者還有一兩個。至於處富貴而不驕、聞忠言而善納、始終爲友、不以疏遠易其情、貧老變其志者,百千萬億之中正好尋不出這一位!只因作書之旨不在主而在客,所以命名之義不屬顧而屬殷,要使觀者味此,知非言過之難而聞過之難也。

覺世稗官之小說大率類此。其能見收於人、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賴有此耳!

〔評〕

諸以既遂呆叟之高,又使之不迂其迹,誠一時盛舉。敘養士之功者,必乙太史爲最,縣令次之,諸大老又次之。以求田問舍之資,合諸老所出者,僅得三分之一,而兩公之力居多也。

予謂:此番捐助,不虧太史,不虧縣令,獨獨虧了諸公,爲呆叟者不可不知感激。何也?大史善於聞過,縣令工于謀野,其取償於呆叟者,不啻什百,豈止三分之一而已哉!其餘諸老,既乏聞過之虛衷,義無謀野之實意,不過於高談闊論之時,增一酒朋詩客而已。所以出一分失一分,助一股折一股。俗語雲“施恩不望報”,惟諸老能之。

若太史、縣令二公,皆居奇射利之尤者也。然又不得不謂之仗義。可見名實兼收之事,惟禮賢下士一節足以資之,較積德於冥冥之中、俾後世子孫食其報者,尚有遲早賒現之別耳!

全书完